本書來自www.abada.cn免費txt小說下載站 更多更新免費電子書請關注www.abada.cn 《仙羽幻鏡》(完結) 作者:牛語者 完結 內容簡介: 《仙羽幻鏡》是仙劍神曲續集。 故事講述的是流浪少年小蛋終日睡眼惺忪,在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倒頭大睡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將他埋了起來,幸運的是他被救入了羅府。 但倒霉的事隨之接踵而來。 先是怕狗的他遭狗戲弄,然後又差點成了水靈魔虎的點心;最令他尷尬的是,接連兩次在羅府大小姐的面前春光乍洩! 偏偏身後總跟著一位狠到家、毒到家,更無時無刻想讓他成為羅府乘龍快婿的好乾爹。 第一集 雪戀篇 楔子 十四年前,深山,荒村,某個大雨傾盆的傍晚。 「喀喇喇"!又一道耀眼的閃電,劃過黑沉沉的長空,照亮了一個正在豪雨中御風疾行的灰衣人。 他的身上像是披了件透明的雨衣,不僅衣衫鞋襪不濕,連頭髮都是乾的。 盡避如此,灰衣人還是決定要到前面的村落,尋個地方避雨。他鬼魅般的身形一閃一晃,便已到了村口。腳步,卻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因為他敏銳地感覺到了一抹異常,彷彿滿天飄揚的雨霧中,隱藏著股死亡的氣息。而傍晚的小山村,竟又是那般的靜謐,靜得像一座死城。 他走進村子,赫然看到屋子裡院落中乃至道路兩旁,到處都是橫倒的屍體。每一具屍體的肌膚,都泛著妖艷的靛青色,嘴巴、鼻子和耳孔內流淌出的深紫色淤血早已干冷,像一條條可怕的小蟲爬在人們的臉上,連雨水都沖刷不走。 好像,這座村子裡剛剛遭受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可怕瘟疫,無人逃脫。 不,應該還有人倖免於難。 透過呼嘯的風雨,灰衣人聽見從左首一棟門戶虛掩的茅廬中,傳來了細微的呼吸聲。 他暗自凝氣提防,推開了門。 屋裡一團漆黑,桌腳處橫躺著一對中年夫婦,桌上還有著中午一家人吃的飯菜。奇怪的是,這對中年夫婦的屍體盡避冰冷僵硬,早已死去多時,身上卻還歪歪斜斜地搭著御寒的被褥。 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小孩子,呆呆坐在兩具屍體間,既不哭喊也不叫嚷,就只乖乖的,一動不動。甚至,沒有抬眼看進屋的人是誰。「整村的人都死光了,為何惟獨這孩子還能活著?」灰衣人心中有些疑惑,注視著坐在地上看起來又黑又孝衣服也髒兮兮的男孩兒,問道:「娃兒,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仍舊沒抬起頭,呆呆用他稚嫩的嗓音低聲應道:「蛋蛋。」 「地上躺的是你爹娘罷?他們都死了,你為什麼不哭?」灰衣人問。 蛋蛋口齒不清,含糊道:「他們睡著了,天亮了就醒。」 灰衣人冷笑道:「他們不會醒了。像你這樣的傻娃兒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不如老夫做個好事,送你去見爹娘"! 說著,他邁步逼向蛋蛋,舉起了右掌。 蛋蛋還是坐著,卻慢慢抬頭,望著灰衣人問道:「我爹爹和娘親,不是都在這兒麼?」 第一章 雪地少年 「江上春山遠,山下暮雲長。相留相送,時見雙燕語風檣。滿目飛花萬點,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腸。回雁峰前路,煙樹正蒼蒼。 「漏聲殘,燈焰短,馬蹄香。浮雲飛絮,一身將影向瀟湘。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淒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 一陣天籟般的吟誦從湖畔樹下傳來,猶如和煦的春風,迴盪在兀自冰封三尺的白皚皚雪地上。 一位身著銀白色裘皮大氅的豆蔻少女,倚坐於一塊用柔軟獸皮墊著的方石上,正捧著一本《百家詞集》低低吟哦。 也許是深深為這首蕩氣迴腸的離別詞闕所沉醉,少女空靈纖秀的眉宇之間,不禁浮起一抹淡淡的憂愁,垂首凝視詩行出神不語。 除了身上罩著的這件裘皮大氅,少女的裝束打扮甚為樸素,蓮足上踏著一雙滾藍邊的紅底繡花鞋,烏髮如雲,冰膚勝雪,尤其是那一對晶瑩純真的翦水雙瞳,含著淡淡的悵意,直教人為之心醉。 在她身後,靜靜立著一位神情彪悍、精神矍爍的中年男子,雙目開闔間,不經意地綻出懾人寒光。 見少女黯然沉吟,他忍不住勸道:「小姐,文人墨客的詩詞,都是些無病呻吟的狗屁玩意兒,不讀也罷,為了它傷神難受,那就更加不值。」 少女微微一笑,玉頰登時現出兩個浮蕩人心的淺淺酒窩,道:「顧叔叔,我是由這闕描述離別之苦的詩詞,想起了丁三叔和玉姨的故事,想得有點入神,並不礙事。」 這姓顧的男子哦了聲,竟也悠悠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他和另外一個兄弟遼鋒,原本是出身南荒的凶人,當年提起「別雲五鼎」,仙林中人無不談虎色變,後來其它三鼎陸續戰死,顧智和遼鋒卻被故主在危難之際出賣,幸得少女的父親不計前仇仗義相救,才得大難不死。此後兩人忠心耿耿追隨新主南征北戰,浴血無數,名為主僕,實為手足,直到十幾年前退隱天雷山莊,才算安定了下來。 時當正泰十一年二月,天下承平,正逢盛世,地處漢州西北積石山中的天雷山莊,每年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距此萬里之外的南方,早已春芽爆綠,萬物更新,而莊外的湖畔卻依舊銀裝素裹,不見一絲春的氣息。 由於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雪,地上的積雪幾乎沒過路人小腿,湖邊更少有人往來。 七八個孩童蹬著雪橇,在凍得堅硬如鐵的湖面上開心嬉戲,不時響起陣陣清脆的歡笑聲。 滑得累了,這群孩子便回到岸上堆起了雪人,領頭的是個十二三歲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男孩兒,雙頰紅彤彤似兩個小蘋果,煞是可愛。 小半會兒工夫,雪人便堆成了,只是少了眼睛和鼻子,看上去總有點不像,若有兩顆黑炭球和半根胡蘿蔔就好了。 男孩兒嘴巴裡大口大口噴著白濛濛的霧氣,睜大圓溜溜的眼睛,在雪地裡四下尋找,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聊作替代。 他找了又找,忽地發現幾丈開外的雪下,露出兩顆亮晶晶的東西,大小和模樣正適合。 男孩兒大喜,也不用雪橇,在雪上足尖輕點,兩縱三縱就到了近前,於無意中露出了一手不俗的騰躍身法。 他俯下身,正想用手指將這兩顆黑乎乎的東西從雪地裡摳出,卻突然驚呆住了。原來雪下露出的,分明是一個人睜著的雙眼。 他年紀雖小,膽子卻大,稍愣神後,便用雙手撥開眼睛周圍的積雪,漸漸露出一張十六七歲少年的臉龐。 奇怪的是,明明一副凍僵的樣子,這少年不僅面色如常、嘴唇微張、吐納著悠長的氣息,連肌膚都透著溫熱,就像是在冬眠。 男孩兒更覺詫異,輕拍這人的臉頰叫道:「喂,醒醒"! 孰知對方任由他在臉上拍打,仍是毫無反應。 那旁玩耍的幾個孩童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紛紛跑過來問道:「虎子,你在幹什麼,咱們還堆不堆雪人?」有個七八歲的女孩兒走到虎子的背後,正瞧見雪地裡埋著的那張人臉,立時嚇得尖聲驚叫哭了出來。 其它幾個孩子也都大吃一驚,顫聲喊道:「死人"! 虎子也不理他們,回頭朝著坐在樹下的少女高聲招呼道:「姐,顧叔叔,你們快來啊,這兒埋了一個活人"! 「活人?」 顧智抬眼看了看正朝中天升去的昏黃日頭,道:「這倒有趣"! 那少女已先一步起身。別看她嬌柔明艷、弱不禁風,只銀白色的身影一晃,便已到了出事的地方。 見到雪下果真埋了個少年,她的臉上微露焦灼,催促道:「顧叔叔,你趕緊想辦法救救他。」 顧智不緊不慢踱步過來,瞟了眼少年的臉,眼中掠過一縷精光,回答道:「小姐放心,這小子身懷絕技,一點雪還凍不死他。」虎子道:「那也總不能讓他一直待在雪裡頭凍著罷?要是爹娘曉得了,定會責怪咱們見死不救,有違做人的本分。」 提到虎子的父母,顧智一歎:「你這小傢伙,總喜歡拿主人主母壓我。」朝前邁進一步,站到被埋雪下少年的頭頂後頭,沉聲喝道:「都讓開六尺"! 眾人忙不迭退後,空出一大片雪地。顧智雙足踏在雪上,也不見他如何用力,足底冉冉冒起白茫茫的寒霧,一雙腳慢慢沉入雪中。 那少年身體所在位置的雪地,「哧哧」響動,如同一座小山丘漸漸隆起升出地面。 不一刻,顧智的腳面完全沒入雪下,身前卻赫然多了座長一丈、寬兩尺、高三尺的雪台。 他一掌按落,遍體紅光流閃,冰雪瞬息融化,現出了少年的整個身子。而托在他身下的雪竟是安然無恙,絲毫未消。 一群孩童歡聲雷動,虎子滿臉艷羨道:「顧叔叔,你這兩手功夫真是帥呆了"! 顧智不以為意地搖搖頭道:「我這點彫蟲小技算什麼,你爹的修為才堪稱當世無敵。只要你好生用功,能學到他六七分的本事,這輩子就能受用不荊」 說話間,少女一手輕按少年的脈門,另一手取出顆火紅色的丹丸,想送入他的嘴中,奈何這少年牙關緊閉,少女連試兩次都沒成功。 顧智哼道:「哪有那麼麻煩?」雙指一掐少年的下巴,丹丸穩當當送了進去,入口即化,實為天下一等一的靈藥。 少女鬆開少年的脈門,訝異道:「顧叔叔,這人體內真氣流轉的方式好生古怪,你以前有遇見過麼?」 顧智搖頭回答道:「這小子的修為似正似邪,頗為詭異,和妳丁三叔倒有點相似。」 虎子好奇道:「那他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睡到雪地裡,還給埋了下去?」 顧智道:「我也不清楚,或許和他身上的特異功法有關,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另有圖謀、居心不良之輩。」 他這是在婉轉提醒兩姐弟,此人來路不明,最好別管,免得橫生事端。 可惜事與願違,少女仍舊說道:「顧叔叔,麻煩你把他抱回莊中,讓爹爹瞧上一瞧。說不定,他真是受了某種少見的內傷,我們卻沒看出來。」 顧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心道:「這孩子的心地,便如她爹娘一般善良單純,若是無人在旁呵護,將來不知要吃多少的苦頭。 「不過憑她的家世出身,天底下又有幾個人能招惹得起?興許是我太過多慮了。」 這番擔心他也沒說出口,橫抱起那少年招呼道:「走罷,咱們回莊上。」 他抱著一個百多斤的人,不疾不徐走在前頭,一腳踩在雪上,半分鞋印也不留,倒像走在石板路上一般輕鬆自如。 這天雷山莊經過數百年的積聚擴充,如今佔地已近八千畝,人口過萬,商肆繁華,宛如一座小型的山城。 莊主雷鵬在漢州魔道上,亦是位響噹噹的一流人物,連正道各派都要賣他幾分薄面。 顧智抱著少年進了內莊,三彎兩拐來到一棟「羅府」匾額的普通宅邸前。 中門大開,只有個老頭拿了把椅子坐在門坎外頭,昏昏欲睡看著門,周圍還有幾個小兒趴在地上,打著彈子,吵吵鬧鬧也不見有大人來管。 虎子一跨進門就往裡跑,高聲叫嚷道:「爹、娘,你們在哪兒,快出來"! 剛到客廳門口,一個黑衣中年男子正朝外走,看見虎子一把抱起,用又硬又密的鬍子茬,紮著他紅撲撲的小臉,親熱笑道「虎子,這麼風風火火地找爹娘,是不是又在外頭闖了什麼禍,讓人家告上門來啦?」 虎子給鬍子扎得麻癢難忍,咯咯笑道:「才不是呢,我和姐姐救了個人回來"! 黑衣男子也不當回事,繼續笑道:「是麼,那得讓我看看這人是男是女,若是個小泵娘,正好和咱們虎子湊成一對。」 顧智說道:「老二,別和虎子胡鬧了。這娃兒有點古怪,我把他抱到海闊軒,你趕緊去請主人過來。」黑衣男子見顧智說得慎重,也收斂了笑容,點頭道:「好,我這就去請。」 顧智抱著那少年穿廊過橋,快步走進海闊軒,將他放到了廂房的軟榻上。 虎子姐弟一陣忙碌,替他脫了靴子和外罩,又蓋上棉被,黑衣男子已引著羅府的男主人到了。 此人約莫三十歲出頭的樣子,身材敦實、眉目粗獷寬厚,只穿了身單薄的褚色長袍,春寒料峭,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冷的樣子。 顧智恭恭敬敬欠身道:「主人,虎子在湖邊雪地下發現了這少年,看起來昏迷不醒,全身偏沒有絲毫凍僵跡象,殊為可疑。 「我摸了摸這娃兒的底細,察覺到他的修為甚是不俗,但真氣遊走的路徑十分蹊蹺,也說不出是正是邪。羽杉小姐不忍他在雪地裡繼續受凍,故將他救回莊內,請主人定奪。」 在他說話的時候,褚衣男子已用雙指搭在少年的右腕上,瞑目半晌,問道:「遼兄,你怎麼看這少年?」 遼鋒看了眼顧智,回答道:「按照顧大哥說的情形,這娃兒確屬可疑。不如咱們先收留了他,派人嚴加監視,等甦醒後盤問清楚,再作決定不遲。」 褚衣男子不置可否收回雙指,道:「他好像正在修煉某種罕有的仙家心法,因此完全進入到了一種先天忘我之境,而渾不知身外之事。 「除非等他自己醒轉,否則劇烈的外力干擾,只能令他受到驚嚇,走火入魔。 「唉,這也僅是小弟的猜想而已,並不一定就對。要是盛師兄或者丁小扮在,定能看出裡頭的名堂。」 他提到的這兩人,都是當世名動四方的天陸頂尖高手,同出一師,有著過命的交情。當著兒女和僕從的面,他慨然自歎見識不如,顯然是覺得只要自己說的是實話,那就沒有什麼可慚愧丟臉的。 羅羽杉問道:「爹爹,依照您的估算,這位小扮大概還需要多久才能睡醒?」 褚衣男子搖搖頭道:「我也說不準,就讓他先睡在這兒罷。顧兄,麻煩你找個人到街上買兩套合體的衣襪、靴子,留著他洗完澡換上。 「他現在的這身衣裳,怕是三兩個月沒換洗了,靴尖也磨穿了洞。」 又想了想,吩咐道:「羽杉,讓廚房的老劉熬鍋口味清淡點的熱粥,在灶上溫著,等他醒來立刻送上。」 顧智心裡大是不以為然,但又曉得是自己主人一貫作風,不好辯駁,點點頭應了。虎子見沒自己的事,急道:「爹爹,那我呢,我幹點什麼?」 褚衣男子溫厚微笑道:「你要是耐得住性子,就陪爹爹守著他。」 遼鋒不禁道:「主人,不過是個莫名其妙、來路不明的小娃兒,何須勞您親自守護?」 褚衣男子道:「我剛才察覺到他真氣運行有些異常,似乎流轉到膻中穴附近的時候,都會產生輕微震顫,稍嫌凝滯不穩。我最好還是守著點,萬一有事可以及時照應。你們都去忙罷,有虎子陪著我就好了。」 顧智苦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意不可無。他要是真的居心叵測,您還待他這麼好,就未免太不值得。」 褚衣男子道:「咱們以誠待人總不會有錯。我相信這孩子不是壞人。何況咱們素來光明磊落不做虧心事,也不用害怕什麼。」拉了把椅子,在榻前坐下。 窗外日落月升,直到天色全黑,榻上的少年沉睡如故,遲遲沒有甦醒跡象。 虎子畢竟是個孩子,早按捺不住溜了出去,期間羅羽杉、顧智等人都來過幾次,想要替褚衣男子守護這少年,都被他拒絕。 轉眼過了夜半子時,海闊軒內外萬籟俱寂,只有遠處悠悠傳來的打更聲。 褚衣男子坐在椅上雙目微合,猶如老僧入定巍然不動,彷彿對他而言,如此這般連續坐上五六個時辰,委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驀地,那少年臉上淡淡的紅光一閃,身子也隨之微微顫動起來,胸口發出極為沉悶、「咚」地一記低響,就好像體內有某種東西正在炸裂似的。 褚衣男子幾乎是在第一時刻彈起身形,探手切住少年脈門,左手食指緊跟著點在了膻中穴上。 一股雄渾無匹的真氣透入,少年無意識地低哼了聲恢復平靜。 褚衣男子卻不放手,一面體察少年經脈中真氣運行的情況,一面毫不吝嗇地將自己的仙家真氣,源源不斷注入少年的體內。 又過了片刻,少年經脈中遊走的真氣,重新流淌到胸口膻中穴,陡然爆發出比剛才更加劇烈的一記悶響,身上散出一蓬若有若無的紅濛濛霧氣。 褚衣男子用他無上修為,襄助少年護持住心脈,心頭訝異道:「奇怪,他胸前真氣受滯,發出如此巨大的動靜,早該醒轉過來才是,為何還是一副神遊太虛、渾然忘我的情形? 「若非我幫他穩住了心脈,真氣再在體內運轉上數個周天,勢必要震傷他的五臟六腑,恐難逃重病一常 「這般匪夷所思的修煉功法,當真是聞所未聞。」 也是那少年的造化得天獨厚,懵懂不覺中,身邊守著一位天陸翹楚之人,為他全力護法。有驚無險裡,體內真氣又流轉過三十六個大周天,終於徐徐納入丹田,連帶褚衣男子輸入的功力,也一併接收了。這時窗外雞鳴五鼓,褚衣男子收回左手,又替少年探了一會兒脈象,確認他已渡過凶險,很快就會甦醒,這才長吁口氣,坐回到榻前的空椅裡。 這一番施為,對他的真氣耗損自然不小,而普天下,正魔兩道中人,哪一個不對自身的真氣視若珍寶? 畢竟那是日積月累,通過艱險修煉才實打實換來的功力修為,一旦耗損,可不是吃兩根雪山人參就能彌補回來的。 莫說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就算親朋至友遇險,也需思量一番才能決斷。獨這褚衣男子毫不顧惜,也堪稱異類。 忽地,少年圓睜的眼睛眨了眨,嘴裡吐出一口混濁的深紅色霧氣,醒轉了過來。 他第一眼就看到軟榻旁端坐的陌生男子,而後迷茫地打量四周,心裡詫異道:「我明明是在湖邊的草地上睡著了,為什麼醒來卻在這裡?」 暗自察探到丹田真氣充盈鼓蕩、大有精進,不禁一喜,卻不曉得此番無意中,賺進了褚衣男子的慷慨救助。 褚衣男子欣慰微笑道:「小兄弟,你還有哪裡感覺不舒服麼?」 少年搖搖頭,問道:「這是哪兒?是大叔把我從湖邊帶到屋子裡來的麼?」 褚衣男子道:「這是我的家。我的兩個孩子在外玩耍時,發現小兄弟昏倒在雪地裡,才將你送到這裡。對了,我姓羅,你叫我羅叔叔就成。」 原來他便是羅牛!少年心頭一驚,沒想到自己陰差陽錯,竟在渾然不知中進到了羅府。 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男子,與天陸傳聞中的形象似乎不盡相同,倒像足了一位寬厚仁和的叔叔。 也難怪他會這樣震驚。早在三十多年前,羅牛便是號稱天陸正道泰斗的翠霞派淡言真人座下親傳弟子,後來因被誤會為前任魔教教主羽翼濃的嫡子,而遭正道唾棄,淡言真人也為救他而犧牲。 可羅牛也因禍得福,不僅參悟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天道》下卷奧秘,更一躍成為魔教教主。 待到後來真相大白,曉得他並非羽翼濃的子嗣,羅牛便順理成章地辭去教主之位,歸隱天雷山莊,晃忽又是十多年。 羅牛問道:「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為什麼會被埋在積雪底下?」 少年悶悶道:「我沒姓,就叫小蛋。原本是在湖邊等我乾爹的,不知怎麼著就睡了過去。」望了望窗外天色,不再言語。 羅牛問道:「小兄弟,你這在睡夢中修煉的怪異心法,也是他教的麼?」 小蛋搖搖頭,回答道:「不是,我生來就這樣。」情不自禁打了個哈欠,又不言語了。 羅牛也不以為忤,只道小蛋不願向一個陌生人透露自己的修為底細,內心反覺得自己問得唐突。笑了笑道:「要不要我請人到湖邊找你乾爹,免得他空等?」 小蛋道:「我乾爹找不到我自會留下標記,告訴我他落腳的地方。」 羅牛思忖道:「這孩子張口閉口只提他乾爹,想必親生父母都不在身邊。小小年紀孤身流落至此,也真是可憐。」 想到自己也是年幼失孤,幸蒙先師淡言真人收養,才不致淪落街頭受凍受餓,頓起同情之心。拍拍小蛋露在棉被外的手背,安慰道:「你先歇著,天亮後我送你去湖邊。」 小蛋有些奇怪,這位早年曾統領魔教而今退隱天雷山莊的羅叔叔,為何對自己如此關懷體貼? 難道,他看出什麼來了麼? 正這工夫,門開處帶進一股凜冽寒風,羅羽杉用盤子盛著一碗粥走了進來。 羅牛笑呵呵一拍額頭道:「瞧我這記性!羽杉,多虧妳還記得早先請老劉熬的粥。」 羅羽杉將粥端到近前,笑吟吟道:「這是劉伯起了個大早剛熬的。小扮,你少說睡了有一天兩夜,正該吃點東西暖暖胃。」 小蛋一怔,只覺得自己隨乾爹走南闖北十多年了,還從未見到過生得這麼好看的女孩子。 當她推門進來的一剎那,天地一暗,屋子裡的光和彩,彷彿盡皆毫不吝惜地集中在這身著水藍色輕裳的少女身上。 他坐起身接過了粥碗,剛想動筷,又連忙抬起頭低聲道:「謝謝"! 羅羽杉矜持淺笑道:「不過是碗粥,不用謝的。」 小蛋先稍稍喝了一小口,立覺這粥甘美無比,入到胃裡暖洋洋的異常舒服,雖說修煉之人到了一定階段,等閒三五天不吃不喝也非難事,但他在雪地裡躺了一整夜,又連續不停地運氣練功,對於體力、精力的消耗仍十分可觀,當下不再客氣,三口兩口就把一碗熱粥喝得精光。 羅牛父女望著小蛋「呼嚕呼嚕」狼吞虎嚥的模樣,非但不嫌棄他吃相難看,反而深感欣慰,俱都含笑靜靜相陪。小蛋拿著空空的海碗呆了須臾,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我想再來一碗,可以麼?」 羅羽杉露齒而笑,好似百合花開,接過空碗道:「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卻是連鍋也從廚房一併帶了過來。 小蛋一口氣吞了六碗粥,才心滿意足地停下。用髒髒的袖口擦了擦額頭冒出的熱汗,臉紅道:「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羅羽杉偏著頭想了想,美目流波道:「不多,比起咱們家的小黑來,這點不算什麼。」 小蛋一愣,茫然不知所措地問道:「小黑,小黑是誰?」 羅牛苦笑道:「別聽她胡說,小黑是我們府裡養的一條狗,羽杉口無遮攔拿牠來開玩笑,你可千萬莫要往心裡去。」 要換成其它人,聽別人用狗來和自己比食量,或多或少會生氣,小蛋卻只是默不作聲地笑笑,就閉上了嘴巴。 羅牛起身道:「好啦,你再休息會兒。有什麼事只管找我。」說罷扶他睡下又蓋好被褥,才和羅羽杉退出屋,反手虛掩上了門。 小蛋躺在軟綿綿、暖烘烘的被窩裡沒多久,哈欠又是一個接著一個,偏心裡亂糟糟的一團,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第二章 黑冰雪獄 天亮了,小蛋橫豎也是睡不著,乾脆披上外衣,推門走到院中。 一陣微帶凜冽的晨風拂來,海闊軒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嵐裡,靜謐而清幽。 小蛋知道四處亂溜躂,通常都會惹主人討厭。所以只在海闊軒周圍緩步而走,想著自己的心事。 突然,不遠處的一聲狗吠打破了清晨的寂靜,也驚醒了一味順著曲徑兜圈子的小蛋。 他扭頭望去,就見一條渾身漆黑、雙眼閃著碧黃精光的巨犬,匍匐在牆角下,正衝著自己汪汪大叫,尾巴直豎猶如鋼鞭一般。 小蛋立時頭皮發麻,手足冰涼,臉色也變了。 說來好笑,他對萬事都可以做到漫不經心,惟獨天生對狗不敢有絲毫怠慢,此刻四周無人,讓他獨自面對一隻齜著尖牙、眼見就要朝自己衝過來的狼犬,他更是雙腿發軟。 想起羅羽杉的笑語,他也猜到眼前這條體態好比小老虎的傢伙,便該是小黑。「黑」是不假,可哪裡有半點「斜樣?若直挺挺站起來,恐怕比自己還高上半個頭! 小蛋牢牢地屏住呼吸,心中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再惹火小黑,一步步慢慢往廂房方向倒退。 孰料他不動也就罷了,往後一退,卻讓小黑覺得這未嘗謀面、一直低頭找路的傢伙,形跡更加可疑,低吼了聲,像道黑色閃電般撲將過來,探出前爪,扣向小蛋的左右肩頭。 跑!小蛋於電光石火間作出了關乎生死的重要決定,轉身狂奔。 可惜小黑卻一點不給他面子,「哧啦」輕響聲中,鋒利的狗爪已扯下了小蛋屁股上的一道布條。 小蛋魂飛天外,開始埋怨為什麼人比狗少長了兩條腿,更惱恨小黑的尖爪前後離他屁股難超三寸遠。 於是一人一狗進屋,又越窗,再跳到後院。動作稍慢,小蛋屁股上的衣衫「哧啦」一聲,又讓小黑撕下一片。他慌不擇路,也忘了用御風術騰到空中閃躲,一邊跑一邊回頭叫道:「我知道你叫小黑,你別追我,我又沒惹你"! 小黑的興趣,似乎轉移到眼前這條拚命晃悠的褲子上,哪裡有心情管褲子的主人在嚷嚷什麼? 牠瞅準機會,一爪抓下去,其實也沒有真傷著小蛋,只惡作劇般而又毫不客氣地撕扯他身後的衣衫。 所以小蛋的屁股非常清爽。 小蛋跳過一道月亮門洞,已出了海闊軒。冷不防前面一聲驚呼,卻是險些與那人撞了個滿懷,幸虧來人及時往側旁一閃,才躲了開去。 小蛋轉頭一看,正瞧見羅羽杉微含驚訝地也在望著他。 小黑追到近前,瞅見羅羽杉頓時放過小蛋,「汪」了兩聲,親熱地在她週身繞轉,用腦袋不時蹭上兩下。 小蛋長吁一口氣,心頭怦怦直跳。 羅羽杉已忍不住莞爾笑道:「你會怕狗?其實小黑不會傷人,只要你站著不動讓牠聞上一聞,便沒事了。」 小蛋擦擦額頭熱汗,苦著臉道:「沒辦法,我被野狗咬過。」 羅羽杉彎下身子,輕撫小黑的頭頂柔聲道:「小黑,他是咱們府上的貴賓,今後可不准再欺負人了。」 小黑只顧享受羅羽杉的愛撫,嗚嗚了聲,也不曉得是聽懂沒聽懂。 小蛋此刻只想離這隻大狗越遠越好,說道:「羅小姐,謝謝妳。我該回屋了。」轉身往來時的路行去。 羅羽杉含笑剛想回答,陡然瞧見小蛋的褲子東一個窟窿、西一道裂縫,光溜溜的屁股隨著他的步伐奪目驚魂! 她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喂」了一聲,卻又情不自禁地語塞。 小蛋直覺身後的兩道目光驚愕而古怪,突感大事不好,跳轉身摀住屁股,這時才覺得風吹進褲管,涼颼颼的感覺如此分明。 就見羅羽杉似笑非笑,咬低嘴唇,臉上飛滿紅霞,顯然已將自己春光乍洩的風景盡收眼底。 小蛋無地自容,黝黑的臉龐鼓漲出一片通紅顏色,尷尬道:「那個,對不住,我、我─我沒想……」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敢再請羅羽杉欣賞風景,只得用兩手死死摀住,一步步倒退出月亮門洞。 羅羽杉的手指彈向小黑的大頭,佯裝發怒道:「壞傢伙,都是你幹的好事。」唇角卻忍不住逸出笑意。 忽聽見門洞外又傳來一聲「哎喲」大叫,看來後退而走的小蛋,知道了「屁股沒有長眼睛」的問題。用過早點後,羅牛帶了小蛋出莊尋人。同行的除了虎子還有顧智,羅羽杉卻沒有來。 到了昨日救起小蛋的湖邊,他在雪地裡找了半晌,也沒見著乾爹留下的標記,不由沮喪,也不曉得下一步該怎麼辦才好。 虎子道:「小蛋哥,既然你乾爹還沒到,不如就先住在咱們家罷?往後我每天都陪你來湖邊等他,好不好?」 顧智一聽就皺眉,可沒等他開口,羅牛已應聲道:「小蛋,如果你願意,就在我家先住下。我請雷莊主派人輪流守在湖邊,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他這麼說,卻是比虎子多了一層考慮,希望能在小蛋乾爹到來之前,權且替他照料這孩子,萬一再出現昨晚的異狀,也好及時救護。 小蛋看羅牛滿臉真誠,絕非惺惺作態,猶豫道:「會不會太打擾羅大叔了?」 羅牛笑道:「哪裡的話?只要你喜歡,在咱們家裡住多久都沒問題。」 小蛋垂下眼,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點點頭,道:「乾爹到了,我就走。」 虎子喜道:「太好了!小蛋哥,我帶你去看雷伯伯養的魔鷹,可好玩啦"! 小蛋被虎子拽著手剛朝前走了兩步,猛聽見顧智傳音入密警告道:「小子,主人寬仁大義肯收留你,但你最好放規矩點,要是乘機在府裡興風作浪的話,我顧智當年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南荒魔頭"! 小蛋呆了一呆,回過頭瞧瞧神色冷峻的顧智,面無表情,輕輕哦了一聲。 就這麼著,小蛋在羅府住了下來。一晃眼過了五六天,他的乾爹還是沒影。 羅牛也不著急,更不催促小蛋離開,只是每晚悄悄守在屋外替他護法。好在這幾天一切風平浪靜,沒生出任何凶險。 小蛋和羅府的人接觸得久了,發現除了顧智外,每個人都很好相處。尤其是羅夫人對他和顏悅色、噓寒問暖,待自己就當是子侄一樣。 羅羽杉、羅虎杉姐弟純真爛漫,整日約他一起遊玩嬉戲,令他渾不覺得日子過得沉悶無聊。天雷山莊的雷莊主也不時登門拜訪,他對羅牛夫婦異常恭敬,更對羽杉姐弟疼愛有加。但對小蛋,或許是受了顧智的影響,審視的眼神裡總充滿懷疑。 小蛋也不在乎,心安理得地做著羅府的客人,有閒暇工夫,就到廚房幫老劉挑水劈柴幹些粗活,聽他神侃一通有關羅牛年少時的風雲往事。 這麼多天的夜裡,小蛋都是到了後半夜才入睡,每晚他都感到羅牛風雨無阻守在屋外,若說是監視自己,似乎大可不必親自出馬,如此辛苦。 但不論出於何種原由,有他在外面,自己便哪兒也甭想去。 想到之前乾爹交代的任務,小蛋心裡漸生焦灼。盡避白天他在羅府乃至天雷山莊都出入自由,可總有一雙警惕的目光,在背後偷偷注視著自己,多半是顧智派來盯梢的。 饒是這樣,他也把羅府裡裡外外逛了個遍,可仍舊沒有找到乾爹所說的那個地方。 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自己身在府中,又始終得不到外面的丁點消息,著實讓他頭疼。 正躺在床上惴惴不安地胡思亂想著,突聽莊內警訊迭起,由遠而近飛速朝著羅府的方向而來,顯然是有人夜襲闖莊,被護衛發覺報警。 他不自禁地彈身坐起,穿了靴子跑到屋外,卻不見了羅牛。走到院子門口,剛好碰見遼鋒率著數名羅府家丁,往羅牛夫婦居住著的紫竹樓奔去,急忙揉揉半醒不醒的眼皮問道:「遼大叔,出什麼事情了?」 遼鋒停下身形道:「沒啥大事。不過是幾個不長眼的毛賊乘夜來端場子,已被圍在紫竹樓外,不用多久就能全部料理乾淨。」 「毛賊?」小蛋心中一震,會不會是乾爹來了?「遼大叔,能不能讓我和你一塊兒去看看?」 遼鋒爽快答道:「行啊,最好跑快點,去晚了什麼熱鬧都看不成啦。」 兩人邊說邊走,因在羅府之中不便施展御風術凌空飛行,只一路急馳,速度也不下於奔馬。 穿過海闊軒,就瞧見紫竹樓外的空場上,數十名包括有天雷山莊的護衛在內的魁梧大漢,高舉火把,將三個夜襲者圍得水洩不通。 顧智赤手空拳,與其中一名膀闊腰圓、手舞一對三稜金錘的黑衣漢子激戰正酣,明顯佔了上風。 那黑衣漢子呼吼如雷,將三稜金錘揮動得寒光閃閃、眼花撩亂,緊緊護持住週身要害,卻只不過是疲於應付罷了。顧智神態輕鬆,一襲青衣閒庭信步般遊走場中,左一掌、右一掌招招精狠老辣,窺準了對方的破綻頻出重手。如果不是深知羅牛從不願傷人性命,只怕再有三兩招,就可以送這黑衣漢子去見他姥姥的外婆了。 「砰"!顧智的左掌擊中黑衣大漢左肋,饒是收回了三成功力,也將他打得吐血飛跌。 一旁觀戰的兩名中年黑衣人,一個趕緊上前接住同伴,另一個掣出重逾兩百斤的巨型開山斧,撲了上來。 顧智周旋鏖斗於綽綽如山的斧影中,心不慌、氣不喘。他的掌法連綿狠辣、氣勁內斂,密不透風地將對手捲裹其中。只要黑衣人露出一線空隙,掌勢便似水銀洩地般叩關而入,凶狠之極。 小蛋見被圍住的三個人都十分臉生,更沒有自己的乾爹在,不由稍稍安心。他站在遼鋒身後偷眼觀瞧顧智的掌法,努力將一招一式的攻守變化熟記於心。 一晃十二三個回合,顧智覓得一個破綻,施展出「絲綿十七掌」中的一招「藕斷絲連」,左掌併力如刀凌厲劈斬,迫得黑衣男子只能全力招架,右掌無聲無息後發先至,輕輕在對方小骯處一按。 想那小骯乃煉氣之士的丹田所在,一旦受創,則真氣崩潰反噬其主,十有八九就要命喪當場,故此這一掌不可謂不狠毒。 幸虧顧智手下留情,只用了三分掌力,且一觸即收,適可而止。 可縱然這樣,黑衣人也吃不消,丹田一寒,裡頭的真氣像要爆裂出來般震盪失控,直衝胸口,「氨一聲摔飛數丈,昏死過去。 如此一來,就只剩下執鞭的黑衣人,他一手緊握銀鞭,一手攙扶受傷的黑衣大漢左顧右盼,失了方寸。看到自己的兩位師兄只在十數招間,便被顧智不費吹灰之力打成重傷,自己再上去也是白搭,如今深陷重圍,妄想脫身勢比登天還難。 忽聽場外有人高聲道:「辛苦顧兄了"!天雷山莊莊主雷鵬肋下夾著一個人,與羅牛並肩從紫竹樓裡走出。 此人身材瘦小,也是一襲黑袍,鷹目隼鼻,頷下微蓄銀髯,滿臉皺紋,年歲頗老。 黑衣人一見雷鵬擒住的這老者,立時面如死灰,最後一點鬥志也變得蕩然無存。 原來此人正是他們三人的師尊。今夜他們定下聲東擊西之計,由三名黑衣人正面突擊,引開天雷山莊守衛的注意力,而老者則是暗渡陳倉,從後莊悄悄潛入。 孰料天算不如人算,他甫一接近紫竹樓後院,便被羅牛察覺,毫無懸念地繳械擒拿,由雷鵬挾在肋下押到了樓前。 羅牛拍掌解開老者身上受制的經脈,和顏悅色道:「段先生,在下適才多有冒犯,請你多加海涵。」段姓老者也是天陸遼州魔道上的一方大豪,在眾目睽睽底下,讓雷鵬如拎小雞似的挾持到前院,無疑是老臉丟荊 他面色鐵青看看三名或是垂頭喪氣、或是重傷不醒的寶貝徒弟,怒哼了一聲。 雷鵬看不順眼,冷笑道:「怎麼著,不服氣,還想和羅府主再過兩招?」 段先生雙手負背,也不接羅牛送上的那對玉斜鉤,抬頭望天道:「老夫技不如人,無話可說。既然栽在你們的手裡了,殺剮存留悉聽尊便。」 羅牛搖頭道:「段先生誤會了。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帶著三位徒弟一起離開。」 段先生把頭低了回來,看著羅牛道:「閣下真的要放我們師徒出莊?」 羅牛把玉斜鉤送入他的手中,含笑道:「其實咱們之間素無仇怨,段先生若有事需在下幫忙,盡避投帖光臨,羅某定會掃榻以待,又何苦與令徒大費周章乘夜入府? 「好在一路未曾傷到莊上之人,否則在下也不好向雷莊主交代了。」 段先生收起玉斜鉤,道:「老夫久聞閣下仁厚之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天道》下卷乃上天所賜瑰寶,凡我世人皆應同享,羅府主為何要敝帚自珍,連藏在府內的一套《天道》抄本,也不願出借給道上的朋友看上一眼? 「這俠義二字,閣下可就言過其實了"! 羅牛拱手道:「段先生的話羅某受教。只是《天道》下卷晦澀深奧,非比尋常,如果修為不到又或心術有偏而強加參悟,不僅無法獲其真意,反而極易心魔乍生,為它所害。 「因此在下不得不將它妥善保管,不敢輕易外借。假如有朝一日段先生仙心大成、無物可惑,再蒞臨敝府求圖,羅某絕無拒絕之理"! 段先生嗤之以鼻道:「說得好聽。老夫真要是修煉到仙心大成、無物可惑的境界,還要《天道》下卷做什麼?你也不必拿這種可笑的借口來敷衍老夫"! 遼鋒身後的小蛋聽到兩人的對話,心中劇震。幸而他天生一張睡不醒的臉,不管內心情緒何如變化,神情上總是懵懵懂懂的模樣,兼之眾人都在關注場內,故而也沒有誰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顧智陰冷一笑道:「主人,這老混蛋冥頑不靈,您說什麼都沒用。乾脆讓屬下將他們廢去修為,扔到莊外,落個耳根清淨"! 段先生閉嘴不再吭聲,他吃準羅牛秉性寬厚,定不會為難自己。可顧智、遼鋒和雷鵬等人就不一樣了。這些傢伙早在數十年前,就是稱霸一方的兇惡之徒,雖然礙於羅牛面子沒有當場殺人,但保不定陽奉陰違,回過頭再來收拾他們師徒四人。 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段先生對顧智的話權當充耳不聞,朝羅牛一抱拳道:「羅府主,老夫師徒這就告辭離開,你不會食言留人罷?」 羅牛見兩名黑衣弟子身負重傷,委頓不堪,本想徵詢對方意願,看是否要就近在莊內療傷。可聽到對方這麼說,覺得自己的念頭說出來恐多有誤解,於是慨然頷首道:「段先生慢走,恕羅某不送"! 段先生暗鬆口氣,木無表情道:「承讓了"!抱起那個昏死過去的弟子闊步去遠。 等段先生師徒的身影消失在眾人的視野裡,雷鵬歎息道:「阿牛,你也心慈手軟了。姓段的老匹夫橫行遼州,惡名昭著,咱們今晚宰了他也不冤枉。 「每回你都把人給輕輕鬆鬆放走,那些對《天道》眼紅心熱的傢伙,只會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羅牛笑笑道:「段豐老先生只是行事乖張了點,也並非真有什麼惡行。他一身修為得來不易,咱們得饒人處且饒人罷。」 此後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用過早飯,虎子便纏著小蛋要聽昨夜段豐闖莊的故事。 事發時,他和羅羽杉都由羅夫人守護著,不能離開房間半步,聽得外面熱鬧聲此起彼伏,自己卻什麼也看不到,當真是心癢難熬。 小蛋乾巴巴地把經過三言兩語說完,虎子聽得很是不過癮,便又一個勁地啟發誘導小蛋多講細節。 當小蛋說到段豐譏笑羅牛假仁假義、不願外借《天道》下卷副本的時候,虎子不屑地撇撇嘴道:「這老傢伙真是可惡,乾脆就讓他到念祖塔下、黑冰雪獄裡親眼去瞧一瞧,一個把持不住走火入魔玩完,也怨不得誰。」 小蛋心裡一動,道:「《天道》下卷並沒有藏在羅府中?」 虎子正說在興頭上,順口應聲道:「那當然。黑冰雪獄早年是關犯人的地方,後來廢棄不用一直空著。 「在雪獄中有座寒潭,住著一頭修煉千年的水靈魔虎。有牠日夜看守星圖,豈不比把東西放在咱們家裡更安全、更妥當?」 原本這等機密的事情,虎子也難以知曉,恰好兩年前羅牛的師兄、現任翠霞派紫竹林一脈首座的盛年,派遣座下弟子衛驚蟄前來天雷山莊,求悟天道星圖。 衛驚蟄一住半年,與虎子相處得極為融洽。而虎子也由此而知黑冰雪獄的秘密。 小蛋暗記下虎子的無心之語,接著又聊了會兒,便起身到莊外的湖畔找尋是否有標記,可這次依舊一無所獲。 他屈指算來,離兩人約定的碰頭日子,早已超過了近十天,不免漸漸開始替乾爹擔心起來。傍晚時分,幾位頗負盛名的魔道朋友連袂拜訪天雷山莊。雷鵬在莊中擺下筵席,也將羅牛一併請去。 小蛋吃過晚飯回到自己屋裡上床睡覺,但卻並未真的睡著。 他睜大眼睛,強忍睡意,靜靜躺了半個多時辰,聽到外面的人聲逐漸稀少,悄悄地下地穿好靴子,又將一床備用的被褥塞進蓋被底下,作成自己正蒙頭大睡的假象,側身在後窗下凝神傾聽了半晌,忽然又回到屋中。 原來他舒展靈覺察探居處四周的情形,發現雖然羅牛不在,可顧智派出的兩名暗哨,一前一後,仍時刻不停在遙遙監視。只要自己推開後窗探出頭,必會驚動兩人。 小蛋縱身掠起,凌空橫躺在距離屋頂不到尺許的空中。他僅憑雙手,迅捷無比地卸下屋頂方磚和覆蓋其上的青瓦,動作乾淨利落,直如一個從事此道多年的老手。 卸下的磚瓦,被他輕輕巧巧迭在身下的橫樑上,頃刻頭頂上方露出了一個剛可容人輕鬆穿越的洞口。 小蛋一躍而出,如游蛇般輕靈敏捷緊貼住屋脊。確定了監視自己的人沒有任何反應,他嘴角不經意逸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腳尖悄無聲息地在瓦面一點,身形似羽箭飛掠,平貼屋頂,滑落到東首的房簷下頭。 這是一個視線死角,守在後院的那名暗哨,目光受到房外的一株長青古木濃密枝葉的阻擋,完全無法看到。 小蛋雙手扣住房簷下沿,像一頭蝙蝠耐心蟄伏,直等到那個暗哨悠然張嘴打哈欠的剎那,猛地激射而出,投入茫茫*夜色*(禁書請刪除)中。 念祖塔距離羅府僅相隔一條小巷,小蛋這些日子,早把天雷山莊的地形摸得爛熟於心,當下輕車熟路、潛蹤匿跡,避開莊內的明卡暗崗,進到念祖塔外的一座鐘樓內。 塔前燈籠高懸,有四名山莊護衛分立兩旁,精神抖擻地值夜,在繞塔的高牆之外,明裡暗裡也至少埋伏了十多個山莊高手。 除非小蛋有把握將塔前的四個人在眨眼間全部解決,否則稍有耽擱,警訊大作,必然會引來高牆外的守衛。屆時別說進塔,束手就擒還比較容易些。 小蛋伸出左手察探風向與風力,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他懶洋洋地一笑,右手迅速從懷中取出個昂首斂翅的銅雀,輕輕一按雀尾,雀嘴裡噴出團深紫色煙氣,旋即變淡,擴散在小蛋面前,形成一蓬幾乎無法用肉眼與嗅覺辨出的薄霧,和早春夜裡騰起的寒霧相差無幾。 他屏住呼吸,左掌輕送。薄霧順著風向,徐徐朝十餘丈外的念祖塔飄去,始終保持初始的形態,聚攏不散。 要是讓擅長夜盜千戶的天陸第一神偷畢虎瞧見,也必定會認定小蛋孺子可教。 需知送出迷魂紫煙不難,難的是不能讓塔前的守衛察覺絲毫異常,小蛋借用風勢,再以掌勁送出紫煙,那些守衛即使中道,也只不過感覺有陣冷風撲面而已。 待四名守衛齊齊軟倒昏迷,小蛋飛出鐘樓,飄然落到念祖塔門前,黑漆大門緊閉,上頭掛了把厚重的虎頭銅鎖。 小蛋抬手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鹿皮袋囊,打開後,裡面竟插著近百種各色工具。 他想也不想,捻起一根直直的鎢絲,往鎖眼裡一插,聽聲辨形,手指靈巧地轉動按壓。 微微一聲「啪」的脆響,銅鎖已然開啟。 第三章 天道星 小蛋推門入內,將銅鎖按原樣掛好,把門虛掩,然後轉回身來打量塔內情景。 念祖塔底層是間祠堂,供奉著三尊彩塑神像,乃是天雷山莊的第一代莊主雷鋒和他的兩位兄弟。 神像前的供案上,擺放有蔬果牛羊,香燭長明,物品一塵不染,顯然有專人在負責打掃照料。 小蛋漫不經心把底層的情況掃視了一遍,最終落到雷鋒手中所握的金鞭上。 乍看上去,它似乎一無異樣,但鞭身外表雕刻的飛虎圖紋,已有些模糊不清,好像經常會被人握動翻轉一樣。 想那金鞭是雷鋒神像的一部分,自古以來無論正魔兩道人物,對於先祖的敬仰供奉都是極為看重,尋常情形下,怎麼可能動不動把玩? 小蛋走上前去握住鞭身,小心翼翼地左右微微轉動了一下,屏息聆聽響動,接著運勁下按,再立刻往左一扳,供案下方傳來細微的機關開啟之聲。 小蛋揭開供案上下垂的紅緞,就見底下已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地道入口,他矮身鑽入,放下紅緞,沿著台階走下密道。 裡面伸手不見五指,隱約有嗚咽寒風拂來,竟是冰涼刺骨。小蛋舒展靈覺留意前後動靜,走出大約二十來丈,前方依稀透來烏光。 出了密道,小蛋來到一座龐大的地下石窟之中。 石窟的地表,幾乎被一座方圓超逾百丈的冰潭佔據,潭內黑水橫流,微泛漣漪,一眼往下依稀能見到潭底黑泥,水面上寒霧騰騰,無數細小的黑色冰屑在潛流作用下載沉載涪徐徐漂蕩。 冰潭上方高約十丈即為窟頂,倒懸著長短不一、形態萬千的黑色冰稜。石窟四周的壁上,也都被厚厚的冰雪封蓋,光可照人,泛起幽森光芒。 小蛋所站位置的對面,有一條狹長石縫,冰潭中的水,正是由此而來。小蛋飄身飛過水面,御風進入石縫後的狹道內,陡然感到週身溫度驟降,當真是滴水成冰,又奔出五十多丈,前方傳來隆隆水聲。 小蛋掠出狹道,眼前豁然開朗。正前方高達三十餘丈的石壁上,有一道巨大石隙,猶如魔獸張開的血盆大嘴,朝外源源不斷噴吐出濃黑的瀑流。 石隙左側,可見三個銀鉤鐵劃的雄勁篆字:黑冰潭。 小蛋的目光順著瀑流往下觀瞧,石壁底部果然有座面積比外面小上許多的黑水潭。 潭中的水色混濁深幽、難以見底,滾滾翻動的疾浪爆出悶雷般轟鳴。一條水流從潭內引出,朝著小蛋身後的狹道奔騰而去,自是流入外頭的那座大潭。 小蛋環顧四周,見封凍冰雪的石壁上,築有不少空空如也的洞穴,想來是廢置不用的牢房。否則,這兒也不用叫作「黑冰雪獄」了。 空中寒霧飄揚,夾雜著從窟頂飛落的濛濛黑雪,在強勁的風中低號。然而除了來時的那條狹道,此處再無第二條路徑。多半,這兒已經是黑冰雪獄的盡頭。 小蛋躍上一個石穴,洞中山巖嶙峋、陰氣逼人,但石壁上同樣附著層層寒冰,卻哪裡有自己要找的天道星圖? 他又一連察探了其它十多個石穴,所見無一例外,禁不住困惑道:「難道是虎子說錯了,又或這些星圖的確藏在黑冰雪獄的某處,我卻找不到?」 正在苦惱時,突然底下冰潭怒浪四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吼,幾乎要震破耳膜! 小蛋被這突如其來的異響嚇了一跳,在石穴口低頭俯視,只見潭中水流中分,冒出兩簇宛若巨型燈籠般的血紅光團,居然是一對魔獸的眼睛。 緊跟著,牠的頭顱和大半的軀體,也慢慢從水下浮出,尚未開打,便令小蛋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魔獸虎頭蛇身,腦袋猶如一座圓滾滾的小山丘,遍佈三四寸長的火紅絨毛,惟獨正額上有一蓬金毛熠熠生輝,正好構成個威風凜凜的「王」字。在「王」字中央,凸起了一團拳頭大小的金色肉瘤,不住顫動。 牠張開足以吞下十個活人的血盆大口,露出自己明晃晃的懾人獠牙,厚厚的唇邊,像鐵錐似的插著百餘根虎鬚,俱都是鋒芒畢露,森寒可怖。 這魔獸粗壯的身軀長滿殷紅色的鱗甲,在潭中不停扑打攪動,激得黑浪如山轟然響鳴,肋下一對碩大無倫的半透明肉翅,凌駕水面之上,形同兩艘樓船,看了就讓人心裡發寒。 再加上水底下那條若隱若現的長尾,只怕沒有十丈也有八丈。 盡避小蛋早從虎子口中得知,黑冰雪獄中有一頭千年的水靈魔虎坐鎮,可真看到了這頭魔獸,才曉得自己的運氣到底有多背。 依照千多年前,一代奇仙任博智窮八十年光陰,踏遍天陸千山萬水,嘔心瀝血著就《天陸魔物誌》,其中記載,水靈魔虎乃所有天陸魔物中霸王級的凶獸之一,只因素喜獨自僻居在極寒冰潭內,所以數量稀少、難得一見。 單看這頭水靈魔虎的身長體積,至少也有將近一千五百年的歲數,是同類中罕有的王中之王。 當年雷鋒便是因為發現黑冰潭底,棲息有這麼一頭誰也不敢招惹的水靈魔虎,才決定在積石山立業建莊,藉著魔獸神威庇護,天雷山莊屹立漢州魔道數百年,始終巍然不倒。 小蛋心裡一千兩百個不願意招惹這可怕的怪物,無奈水靈魔虎的一雙燈籠巨眼,已牢牢罩定了他,扭頭逃?想想也知道,那魔虎的出擊速度,一定不會比小黑更慢。 他暗暗叫苦,心道:「難怪塔外的看守如此鬆懈,原來這裡是進來容易,出去難"! 他可不知道,二十餘年前,羅牛在黑冰雪獄中也曾和水靈魔虎惡鬥一場,險些送命,最後因禍得福,反而救出了被前任天雷山莊莊主雷威投入黑冰潭底密穴中的魔教護法雷霆,得他襄助一舉重創雷威,平定山莊。 而現任莊主雷鵬,正是由那時起才揚眉吐氣,坐上了今日的寶座。 事到臨頭,小蛋反而迅速鎮定了下來,深知這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算真把外面的人引來,結局也是同樣糟糕,絕境之中惟有依靠自己了。 他一邊凝神聚氣,一邊朝著底下的水靈魔虎道:「虎兄,我誤入此地打攪了你的清修,請多見諒。如果沒什麼事,晚輩先告退了。」 他想得雖好,可惜水靈魔虎不答應。 「嗷─」地一聲咆哮,舒展雙翅從潭下飛出,口中噴出一團腥濃難聞的紅色水霧,正是牠的拿手絕活「血雨無常霧」。 幸虧小蛋曾經聽乾爹口述過《天陸魔物誌》中記載的諸般厲害魔獸,明白水靈魔虎嘴巴裡吐出的這團紅霧是稍沾即死,萬萬接觸不得。身形一縱,施展出乾爹傳授的「翻雲身法」,堪堪躲過。 不等小蛋換一口氣,水靈魔虎的長尾高高揚起,一記神龍擺尾崩山裂海拍了過來。 這玩意兒別說結結實實打在身上,就是貼身擦過那股帶起的剛猛罡風,也要把小蛋的腦袋像蛋殼一樣拍碎。 他雙掌運勁打出一式「推波助瀾」,「砰」地擊中魔虎的尾尖,兩隻手就像撞在了一堵生滿鐵蒺藜的銅牆上,頓時鮮血淋漓、一陣麻木,自小臂以下近乎失去了知覺,胸口受到氣機激盪,鬱悶難當,「咕嘟」把一口漲到嗓子眼的熱血,又吞了回去。 與此同時,小蛋的身形借勢飛退,忽地背後一硬,已抵在了石壁上。 那尾尖是水靈魔虎較為脆弱的部位,給小蛋的雙掌一拍,令水靈魔虎不由愈發惱怒,左半邊的肉翅「呼呼」吼嘯,排山倒海壓了下來。 小蛋胸腔一口真氣兜轉不過來,可那扇肉翅猶如黑雲壓城,已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他電光火石裡想起乾爹常說的一句老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臉上不覺泛起一縷苦笑,振臂迎上。 「轟─」小蛋的雙掌幾如碎裂一般疼痛,耳朵裡除了嗡嗡轟鳴,什麼也聽不見,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身軀翻動著,如一塊滾石筆直墜入了底下的黑冰潭中。 「嘩啦」潭水飛濺黑浪迭湧,小蛋的背心和水面重重一撞,等若又捱了結結實實的一記重錘。 前後兩股巨力的猛烈夾擊之下,小蛋猛噴出數口深紅色的淤血,鼻腔和嘴巴裡卻又灌湧而入一大口冰水。 他週身的潭水冰冷如鋒、割裂肌膚,偏偏體內火熱如炭、真氣暴走。神志一陣清醒、一陣迷糊。 昏昏沉沉裡,小蛋驀然感覺到丹田一動,有股雄渾醇厚的暖流迅速升騰。也無需他刻意催動,這股暖流便如往日睡夢中行功的情景,自動遊走在經脈之間,雙臂的麻木登時大為改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椎心的疼痛。 小蛋一奇,卻不明白這股暖流乃是數日前,羅牛輸入他體內的翠微真氣在丹田內遊蕩,至今尚未被他完全煉化消融。 此刻小蛋經脈受震、內腑重傷,這道翠微真氣竟鬼使神差般覺醒,在小蛋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睡夢神功」導引下,汩汩流出。 而事實上,小蛋也沒時間去細想這事的原委,頭頂一暗,水靈魔虎已泰山壓頂般撲下,一擺碩大無倫的腦袋,數十根鋒利森寒的鐵須,劈波斬浪疾刺而來,立意要在這個不速之客的身上多穿上幾個窟窿眼,永遠沉沒在黑冰潭底。 小蛋頭皮發麻,由於在水中,他的翻雲身法全無閃避的把握,若是硬接,那多半今後只能修煉無臂神功了。 他急中生智,將左袖揮出捲住最內側的那根鐵須,藉著水靈魔虎甩頭的勁道,身形不退反進,直迎上去。 「哧啦─」袍袖撕裂,小蛋右臂灌足掌勁,順勢拍向水靈魔虎的鼻樑。 水靈魔虎也沒料到小蛋居然還能反擊,驚怒間也忘了噴吐血雨無常霧,扭頭轉身展開肉翅揮了下來。 可惜牠的鼻子實在太大,雖說反應不可謂不快,動作不可謂不疾,小蛋的右掌還是堪堪擊中了鼻翼。 大凡魔獸,鼻子十有八九都是最為敏感脆弱的部位之一,水靈魔虎也不例外。小蛋這掌傾盡全力,打在尺許厚的鋼板上也能轟出個洞,水靈魔虎吃虧非小,暴跳如雷,憤怒已極地發出震天吼嘯。 「砰"!巨翅狠狠擊中小蛋。盡避水靈魔虎吃疼動作已有些變形,僅是肉翅的邊緣掃中了他,可小蛋仍是同樣吃不消。整個身子七葷八素跌到潭底,周圍的潭水也被他吐出的淤血染成墨紅色。 他沉入潭底泥沼中,再也沒有絲毫氣力逃出。仰躺著就見水靈魔虎雙眼凶光熾動,徐徐逼近,心裡面卻沒太多的恐懼,只是想道:「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乾爹再也不可能找到我。他老人家一定會很傷心……」 出乎意料之外,水靈魔虎沉到他的身側,居然只是伸出了猩紅的舌頭,在小蛋的身上舔了舔。 小蛋全身發麻直起雞皮疙瘩,偏又無力拒絕,驚恐地想道:「牠不會是餓壞了,打算拿我開齋打牙祭罷?」 怕什麼偏來什麼,水靈魔虎長舌一捲把小蛋裹起,振翅朝左首游去。 小蛋掙扎不得,只好聽憑水靈魔虎擺佈,雖說在水底無法呼吸,他早改用內息流轉屏住口鼻,可奇濃的腥臭味仍不斷鑽進鼻孔,熏得他作嘔欲吐。 忽地水靈魔虎舌頭一鬆,小蛋的身體順勢翻滾落進了潭底的一座石穴內。 小蛋愈發驚訝,徹底搞不清楚水靈魔虎的葫蘆裡到底是在賣什麼藥。然而水靈魔虎放下小蛋竟是自顧自去了,倏忽消失不見。 小蛋暗吁了口氣,愕然察覺自己置身的石穴雖陰冷依舊,卻沒有一點潭水湧入。洞外的漩渦激流甫一接近,便立即神奇地退開,彷彿石穴中有某種力量,將它們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 他躺在潮濕泥濘的地上久久不能起身,經脈骨骸無一不在痛徹心肺,像是有把鋸子在吱吱呀呀地切割。 胸口氣血淤滯堵得嚴嚴實實,如同有塊拳頭大小被烈火燒得通紅的炭鐵,死死壓住了他的呼吸。 歇息了半個時辰左右,小蛋漸漸恢復了點氣力,艱難地扶住石壁站起。水靈魔虎似乎把他丟入石穴後便算辦完了差使,這麼長工夫都未再現身,不知去了哪裡? 很快,小蛋注意到石穴盡處,隱隱有一線柔和的光芒亮起。難不成裡面竟然有人居住? 按理說小蛋的好奇心從來都不強,因為乾爹總是教育他說「好奇害死貓」,所以通常情況下,他絕不願只為滿足好奇心而去冒險。 但今晚不同,橫豎水靈魔虎守在外頭,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有興趣進洞來享用大餐,而他一時半會兒亦無力穿越潛流湍急的潭水,回到岸上,倒不如多挪幾步路到裡面看個究竟。 扶著石壁蹣跚行出十丈多,石穴到了盡頭。 洞頂下方懸著一顆鵝蛋般大的夜明珠,純白的光華晶瑩溫潤照亮了大片石壁。小蛋不知道這就是天陸六大奇珠之一的「平波珠」,正由於它的存在,石穴外的潭水才會退避三舍,無力進佔石穴。 而他此刻的心神,卻已被石壁上一幅幅動人心魄的星天圖所吸引。 只需一眼,他就確定,這絕對是傳說中《天道》下卷的副本,由羅牛從魔教聖壇複印到此。 敢情水靈魔虎不僅沒有殺他,反而將他送到了珍藏天道星圖的石穴中,這其中的原由,小蛋想不明白,卻更加覺得乾爹教誨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八字真言,委實有道理極了。 原來小蛋最後一擊所用的掌勁,乃是源自羅牛輸入他體內的翠微真氣,那水靈魔虎二十餘年前曾與羅牛苦戰一場,最後誰也奈何不了誰。因此牠對這股翠微真氣頗為熟悉,陰差陽錯就把小蛋當成了羅牛的傳人,於是主動將他送到藏珍石穴。 這番內情小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猜想到,況且他如今的身心,俱都不由自主地融入到了石壁上翻刻的十二幅星圖上。 在左側石壁起首的星圖旁,深深刻入了「生生不息」四個陰體篆字。 字體古樸方正,雖遠不及名家手筆,卻自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浩然之氣,應是出自羅牛之手。 他的目光轉到星圖上,但見上千顆的星辰各具神韻,竟是無一雷同,遍佈了偌大一片的石壁,令他頓有一種佇立於虛空之前的錯覺。 可用心揣摩了半天,小蛋也沒能瞧出什麼門道來。 這些石刻的星辰或大或孝或密或疏,包羅萬象,每一顆都能獨立成章,但無形中好像又存在某種奇妙的關聯,令它們渾若天成、水乳交融,顯得那樣的和諧平衡。 小蛋沉吟了會兒,試著朝後退開兩步,又朝右邊橫移三尺,如此接連轉換了十數種不同的角度打量,結果都是一模一樣。 若是換了其它人,或許就會暫時跳過這幅「生生不息」,轉而嘗試參悟對面的那幅「週而復始」。 可小蛋牢記明訓:貪多嚼不爛,心無旁騖,始終不往其它的星圖瞟上一眼。 石穴中寒風呼嘯,吹動光陰流逝;石穴外黑水滔滔,拍打歲月無痕。小蛋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一動不動又站了有多少時候,慢慢地眼睛開始發花。 「叮─」好似聽到耳朵深處脆生生地響了一記,圖中央的一顆石星亮起了銀白色的微光。 這銀光越來越耀眼,彈指間竟讓人感覺有點刺目。恍惚中「砰」一響,那顆石星居然炸裂開來。飛濺的光束如花盛綻,往四周流散又漸漸黯滅。 緊接著,小蛋耳朵裡又依稀聽見一聲炸響,左上角的一顆石星也碎散開玫瑰色的光花,美輪美奐、絢麗無比。 小蛋一呆,就瞧見石壁上雕琢的星辰接二連三地亮起,砰砰砰砰次第爆綻。 頃刻他的眼前就像在舉行一場盛大壯觀的煙火晚會,無數光花此起彼伏地綻放出綺麗的流光溢彩,奼紫嫣紅、好不奇妙。 「不會罷,放煙火玩?」小蛋舔舔舌頭喃喃自語。 小蛋怔怔地盯著石壁,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忽然覺得這些彷彿燃放不盡的煙火,真的很好看,比那年元宵乾爹帶著自己在京城看皇宮裡放的還要精彩。 不知不覺,他的心神居然盡數關注到了那一片片綻放的煙火上,如同忘了自己到底是來這兒幹嘛的,他也沒有察覺到,在那些「煙火」劈啪盛開的同時,自己經脈中的真氣,也在產生極為輕微的震顫。 就這樣又過了許久,石壁上的煙花表演似乎沒有盡頭。 小蛋整個人卻開始昏昏沉沉,腦海裡似乎也燃放起了美麗的煙火,一縷縷受震的真氣悄然凝聚到他的胸口,迷迷糊糊中他竟毫無知覺。「哇─」 胸頭一口熱血噴出,眼前和腦海裡所有的幻象驀地無影無蹤。伴隨著耳朵中發出的「嗡嗡」轟響,天旋地轉裡,胸口劇痛的小蛋猛然失去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小蛋醒了過來,除了胸口還一陣陣隱痛外,其它的傷勢彷彿在一夢之間全都好了。 桌上一燈如豆,他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在羅府暫住的小屋中,而且還是躺在那張已睡了將近十來天的大床上。 昏迷前那夜的經歷像場噩夢,從腦海裡拂光掠影地一閃而過,小蛋一下子彈起身,被褥倏忽滑落到小骯上。「你醒了?」 外屋的人聽見動靜欣喜地說道,棉布門簾一挑,露出了羅羽杉的俏臉,一雙空靈純淨的眸中,閃爍著盈盈的笑意。 但立刻她的玉頰騰地飛起嫣紅,旋即連那白玉小墜般美麗的耳垂也紅若朝霞,手一縮,門簾墜下,阻斷了小蛋的視線。 小蛋愣了下,低頭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除了一條短褲衩以外,居然什麼也沒穿。 第二次!小蛋突然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不過比起前幾天那回,自我感覺今天的「胸懷坦蕩」似乎還算稍好些。 隔著門簾,傳來羅羽杉嬌羞的嗓音道:「對不起,我……忘了叫門。對了,你要吃點東西麼?這回爹吩咐劉伯特意為你熬了一鍋雞湯。」 一提到羅牛的名字,小蛋心中頓時凜然。 他蒙羅牛收留,視如子侄般照料有加,暗中卻潛入黑冰雪獄偷窺天道星圖。這件事羅牛必已獲悉,甚至很可能就是他把自己從那石穴裡救了回來。 乾爹說過,偷窺別家的獨門絕學,是天陸正魔兩道共同的禁忌,罪名和後果遠比偷盜任何黃金珠寶來得嚴重。 更何況,自己偷看的是《天道》下卷副本,這可是一件不曉得令多少人為之眼紅的仙門至寶! 該怎麼辦?小蛋的額頭冒出了細小汗珠,不得不考慮自己的生死大事。 羅府乃至天雷山莊藏龍臥虎、高手如雲,別說羅牛,就算顧智、遼鋒自己也遠有不及,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逃不了,就只能坐等人家來處罰自己。羅牛無庸置疑,的確是位老好人,如他這般寬厚仁義,放眼天陸恐怕也絕對屬於珍稀迸董。但自己畢竟觸犯了大忌,他還能容下自己麼? 而雷鵬等人,都是心狠手黑、殺人不眨眼的惡人出身,要下手殺死自己,如同捏扁一隻螞蟻般輕描淡寫。 正胡思亂猜著,門簾外再次響起羅羽杉的聲音道:「小蛋,你穿好衣服了沒?」 小蛋慌亂應聲道:「馬上就好"!三下兩下把擺放在枕邊的衣褲套上,下了床,拖著靴子替羅羽杉拉開門簾。 羅羽杉好似一點也不曉得小蛋正心事重重,端著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雞湯走進屋道:「快乘熱喝了它,爹說這湯對你的身體恢復大有好處。」 這雞湯裡不會放了毒藥罷?小蛋猶豫了會兒,但轉念一想羅府中人何等修為,要殺自己,抬起一個巴掌就足夠,何必多費手腳指使羅羽杉來投毒? 他道了聲謝,拉椅子在桌邊坐下,拿起了湯勺。 羅羽杉面帶淺笑也在他對面落座,玉手支著下頷道:「快喝罷,萬一涼了就不好了。」 小蛋點點頭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卻不料這聞上去香濃誘人的雞湯,入喉竟是火辣辣地燒痛。勺中剩餘的湯水不由自主地顫落。 難道這雞湯裡真的有毒? 第四章 八鬼門下 看到小蛋情不自禁地皺起眉頭,羅羽杉抿嘴一笑:「是不是覺得有點燒喉嚨?我爹說他特意按照從前農百草農公公配製的一張藥方,在雞湯裡加上了十幾味用於活血補氣的藥草,足足六個時辰才熬成。」 小蛋一怔,果然雞湯進入胃裡那股火辣辣的燒灼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上洋溢起一股甚是舒服的熱流,無比愜意。 這也難怪,畢竟農百草號稱天陸第一神醫,更是一百四十餘年前,蓬萊仙會上公推的正道十大高手,即便他的孫女「醫聖仙子」農冰衣,和羅牛也是平輩論交。由他老人家調配出來的藥方,還能錯得了? 羅羽杉接著解釋道:「爹說你修為尚有不足,卻強行參悟天道星圖,如同將江河之水硬生生倒灌入小溪裡,所幸你數日前胸口的內傷復發,早一步昏死過去。否則強自修煉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小蛋暗叫一聲慚愧,幾口喝完雞湯發了一身的熱汗,覺得體內舒暢了許多,放下湯勺問道:「羅府主呢,是他救了我?」 羅羽杉點點頭,道:「我爹爹昨晚赴宴回來,發覺你不在屋中,一番尋找後,虎子才說出早先和你聊起過黑冰雪獄的事。 「我爹和顧叔叔立刻趕了過去,從石穴裡將你救回。為了這事,虎子還挨了一頓板子,若非娘親護著,今天只怕想坐也是不能。」 接過空碗,她繼續說道:「爹見你內傷頗重氣血淤塞,便用『盈虛如一』的神功替你推經行血,直到中午才回靜室打坐歇息,想來也快醒轉了。」 小蛋想起自己昨夜所見的天道星圖中,便有一幅名為「盈虛如一」,不料竟有如此奇效,但憑羅牛的絕世修為,替他療傷後亦不得不立即避入靜室休養,由此可見耗損的真元非同小可。 他望著羅羽杉燈燭映照下那張嬌美俏顏,遲疑著問道:「羅府主……妳爹爹他不要緊罷?」 羅羽杉含笑道:「我爹功力深厚,又有從天道星圖中參悟出的功法輔弼,只消靜心調息幾個時辰便能恢復過來,你不用擔心。」然而仙家真元畢竟不同於普通真氣,一旦耗損,少說也需要三兩個月才能盡按舊觀。這點道理羅羽杉瞞不過小蛋,她這樣說也不過是安慰之詞,免得他心生內疚罷了。 小蛋心中感動,忍不住道:「我蒙令尊收留卻包藏禍心,你們不將我囚禁格殺,卻反而還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羅羽杉嫣然道:「只是想看兩眼天道星圖能算什麼包藏禍心?這些年來登門求我爹爹借圖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雖說因為許多人或是心術不正,或是修為不到未能如願,可我爹也從未強留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那夜段老先生率門下弟子強闖天雷山莊,不也被我爹給放走了麼?幸好昨晚沒傷著性命,不然你義父來找你,卻教我們如何交代?」 小蛋自幼和乾爹浪跡天陸,耳聞目染紅塵裡多少的世態炎涼,也見慣了乾爹與同門師兄弟間冷酷無情的爾虞我詐。然而此時此,刻面對著語笑嫣然的羅羽杉,他只覺得自己和她彷如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我……其實只是希望能從《天道》下卷裡,找到治癒身上怪病的法子,並無其它念頭。」小蛋低聲說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要向羅羽杉道出偷窺天道星圖的緣由,但話說出來後,心頭頓感輕鬆了不少,徐徐道:「每次我睡著後,體內的真氣就開始自動運轉遊走,就如同常人在打坐修煉一般。可我卻完全無法控制,也不曉得這是為什麼?」 他悄悄望了羅羽杉一眼,發現她正凝神傾聽,神色間並沒有懷疑和譏誚,勇氣一足苦笑道:「原本這病也沒什麼,只是隔上一年半載,我就會走火入魔一次,不僅功力大幅後退,更會因此而受到嚴重內傷,總要靜養數月才能康復。 「起初,我修為尚淺,乾爹還能為我護法。但最近兩年隨著功力漸高,一旦發作起來,連乾爹也苦惱不已。 「他老人家為幫我治病,帶著我走遍天陸,卻收效甚微。最後不得已,才想到貴府收藏的《天道》下卷,便帶著我來試一試。」 「原來如此。」羅羽杉頷首同情道:「那你為何不直接登門向我爹說明真相?」 小蛋搖搖頭道:「我乾爹盡避也算天陸魔道裡叫得出名號的人,可比起令尊來,實在相差太遠。何況咱們素不相識,《天道》下卷人人想要,誰肯輕易出借?左思右想只能出此下策,也是無可奈何。」 羅羽杉好奇道:「不知你的乾爹是哪一位魔道豪傑,能告訴我麼?」 小蛋猶豫片刻,回答道:「他就是北海八鬼裡的『神機子』常彥梧。」 羅羽杉呆了一下,道:「原來是他!難怪昨晚你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下黑冰雪獄,連顧叔叔、遼大叔都對你大加讚歎。」 小蛋臉紅了紅,虧得火燭昏黃,而他又一向臉黑,總算沒被察覺,說道:「我和乾爹約好,兩月初九在天雷山莊外的湖畔碰頭,我早到了兩天,卻一直沒等到他,那晚困極了便倒地大睡,未曾想夜裡下雪被埋了起來,又被妳和虎子救回府中。」 羅羽杉淺淺微笑道:「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讓你成為咱們羅府的貴客。」 小蛋訕然道:「我算哪門子貴客?縱使羅府主寬宏大量不追究,我也無顏再逗留貴府。我這便告辭,等找到乾爹後,便立刻遠遠離開天雷山莊。」 羅羽杉關切問道:「那你體內的怪病又該怎麼辦?」 小蛋撓頭道:「我也不曉得,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羅羽杉沉思不語,過了半晌說道:「能否等我爹爹從靜室出來後,你向他當面辭行後再走?不然他回頭見不著你,定會責怪我。」 小蛋心想,羅牛為幫自己療傷不惜自損真元,如果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這麼走了,的確也說不過去。當下應聲道:「好,等羅府主行功結束,麻煩妳告訴我。」 「一定,不過在此之前你可不能偷偷離開。」羅羽杉起身道:「我這就去靜室看看,你先歇一會兒。」 小蛋送羅羽杉出屋,回到桌邊坐下,盯著紅燭上躍動的焰苗出神,不知不覺眼皮低垂又要睡著。 過了良久,外頭傳來打更聲,他霍然一醒,站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他進羅府時身無長物,而今所要做的,僅是將羅牛贈送的一套衣衫脫下,整整齊齊迭好放在床上,重新換上了他原先穿的那副舊衣衫。 剛收拾停當,門外響起羅牛渾厚溫和的嗓音問道:「小蛋,我可以進來麼?」 小蛋應道:「羅大叔,請進。」打開門,就見羅牛臉上微帶疲憊站在他的面前。 看到小蛋如此裝束,羅牛困惑道:「怎麼,他們沒把你換洗的衣服送來麼?」「不是。」小蛋迴避羅牛的目光,低下頭道:「羅大叔,我要走了。這些日子多謝你們的關照,希望將來有機會能夠報答。」 羅牛恍然大悟,說道:「你的事情,羽杉都已經對我說了。小蛋,你要走,羅大叔不會強留。但能不能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小蛋抬眼看著羅牛,沒有回答。 羅牛和他相處十餘日,早已瞭解小蛋沉默寡言,也不以為意。他伸手輕輕握住小蛋右手,道:「來,跟羅大叔走。」 小蛋被羅牛火熱有力的大手握著,腳下不由自主跟著他一路出了羅府。再走了一段,竟是來到了念祖塔前。 他心頭疑惑卻不開口詢問,只默默隨著羅牛走進念祖塔底層的祠堂。 羅牛鬆開小蛋,開啟密道機關回頭說道:「現在你該知道咱們要去哪裡了罷?」 小蛋一頭霧水地點頭,猛然驚愕道:「莫非羅大叔是想再帶我去黑冰潭底的地穴內,參悟天道星圖?」這念頭一經冒出,就被他立時否決。 想想自己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小輩,憑什麼能得到羅牛的另眼青睞?而且羅牛父女都曾說過,修為不到而強悟星圖,只有百害而無一利,言猶在耳,羅牛焉會突然改變主意? 不得要領地思量著,羅牛已攜他到了黑冰潭前,潭水「嘩啦」濺開,冒出水靈魔虎碩大無比的頭顱,朝羅牛低聲呼吼,就似在打招呼。 羅牛笑呵呵道:「魔尊,我帶這位小友又來探望你啦,上回多謝你手下留情。」 水靈魔虎愛理不理地「嗷」了聲,徐徐沉入潭內又不見蹤影。 羅牛交代道:「小蛋,你全身放鬆無需用力,咱們這就下潭了。」輕舒猿臂摟住小蛋腰桿,身形微晃,冉冉沉進黑冰潭。 也不見羅牛如何運功,在他和小蛋周圍彷彿憑空生出一團無形的屏障,將潭水牢牢擋住,兩人的衣衫頭髮不僅沒有弄濕,更感覺不到潭水的寒意。 進了潭底地穴,羅牛放開小蛋,敦實厚重的身軀闊步向前,沉聲道:「來罷"! 小蛋亦步亦趨行至石穴盡頭,羅牛站住身形,雙手負後,抬頭打量壁上星圖,緩緩說道:「這是十五年前,我從聖教地宮內複製帶回的《天道》下卷十二幅星圖副本。 「當年你羅大叔把它們雕琢於此,只是想著《天道》奇圖乃上天瑰寶,我羅牛何德何能居然有緣得悟,又豈能敝帚自珍將它占為私有?」小蛋不明白羅牛為什麼要對自己說起這些,但從他平淡的語氣裡流露出的誠摯和感慨,令人無法懷疑他的真心。 「只因《天道》下卷收藏之地乃聖教禁地,非聖壇護法長老和現任教主外,無人可以進入。所以我才斗膽擅作主張在此刻下副本,也好留待有緣之人將這卷星圖發揚光大,造福天下蒼生。」 說到這裡,羅牛唏噓道:「只可惜我雖盡力保留原圖神韻,奈何能力資質有限,最終僅得其真意的十之五六。而修煉過程中因之所觸發的凶險,反倒增加了許多。」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觸摸星圖,苦笑道:「你的怪症我早有發覺,故此每夜守在你的屋外以防萬一。我也不清楚《天道》下卷能否治癒你的奇症,可思前想後別無他法,也只好試上一試。」 雖然隱有預感,小蛋仍禁不住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訝然道:「什麼?」 羅牛微微一笑,道:「小蛋,天道星圖最大的特點,就在於必須完全依靠自己來參悟,以你如今的修為還很難做到。所以稍後你只管先將十二幅星圖牢記下來,絕不可忽視遺漏任何細節。由羅大叔在一旁替你護法,安全盡可無虞。」 小蛋心潮起伏,訥訥道:「這怎麼可以?」 「沒什麼不可以。」羅牛道:「不過,你千萬不要恃強修煉,待日後修為與仙心漸進,自會有豁然頓悟、水到渠成的一天。 「在此之前還需忍耐克制,以免稍有不慎貽害無窮,這就背離我傳你天道星圖的本意了。」 小蛋喉嚨口暖暖的,只知道用力點頭,聽著羅牛接著說道:「等你乾爹到了,咱們就啟程前去拜會農神醫,求他設法替你診治。就算不能徹底治癒,憑他老人家的手段,你的病情也定能大為舒緩減輕。我們雙管齊下,你就放心罷。」 小蛋低聲道:「羅大叔,我們非親非故,你為何要這樣關心我?」 羅牛笑笑,回答道:「可能你也聽說過,我本也是個孤兒,幸蒙恩師淡言真人收留,養育成人。他對我視如己出,甚至為了保護我而犧牲了性命,可他老人家從未對我們這些做弟子的奢求過什麼,只一再教誨我們八個字:『堂堂正正,無愧天地』。 「多年以來,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要謹守這簡單的做人道理,便是對他老人家最好的報答。」 他的眼神裡湧動著難言的傷感和緬懷,喃喃道:「小蛋,今日我將天道星圖傳給你,同樣也希望將來你能以此八字為做人之本,就不枉羅大叔今日的用心。」 「堂堂正正,無愧天地"!八個字從羅牛口中說出,聽在小蛋的耳中、轟擊在他的心裡。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這八個字中蘊含的萬鈞份量,心底猛然生出一股浩蕩志氣。但覺羅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刻到了自己的心裡,比乾爹時常告誡自己的那些「古語明訓」,不知要強多少倍。 小蛋暗道:「為什麼乾爹苦口婆心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教我,我都不怎麼認同。可羅大叔和我只相處了短短的時間,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偏讓我這樣震撼? 「也許,因為我相信他的的確確是照著這八個字在做。可見,一個人嘴巴裡怎樣說都是不管用的,關鍵是要看他自己究竟在怎樣做。」 羅牛看他垂首沉吟,以為他是在認真思忖自己的話,不禁欣慰微笑,拍拍小蛋的肩膀和藹道:「小蛋,抓緊時間記圖罷。記住,切忌浮躁貪進,昔年聖教教主羽翼濃為了參透這幅『生生不息』,也足足耗費了十六天的光陰。 「不過咱們眼前只要先將這些星圖都記在腦子裡,也許用不了那麼多的時間。」 十六天?小蛋暗自咋舌,整理心緒,集中注意力,將目光投射到了第一幅天道星圖上。 他知道羅牛為將這些星圖複製到黑冰潭,堪稱嘔心瀝血,苦思冥想了種種方法,才盡力保留下原圖的神韻。自己對圖中真意一竅不通,如果事後依照記憶複製成畫而韻味全失,則譬如一堆廢紙。 只有把全部星圖毫無錯漏地記得爛熟,未來再細加參悟,或許能有成功的機會。然而僅一幅「生生不息」上雕刻的星辰,就有一千多顆,想要記住談何容易?況且這些星辰的形狀靈韻不盡雷同,位置和彼此間的關聯又玄奧之極、變幻莫測,任誰想記憶完整,都是一樁極其困難的事情。 小蛋年紀雖輕,卻天生十分沉得住氣,靜心默背星圖兩三個時辰都沒挪動一步。但不自覺地,他的眼皮又開始時不時耷拉下來,好似快要入睡的樣子。 由於他老老實實依照羅牛的叮囑,不去嘗試參悟星圖而只是記憶,因此避免了走火入魔的危險。 可即便他這般心無旁騖地苦苦強記,眼看長夜走盡,一幅「生生不息」依舊未能記完。 他的腦海裡飄來浮去全都是滿天的星斗,差點眼睛裡也要跟著冒星星了,強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地打起了哈欠,一陣陣揮之不去的古怪睡意又再來襲。 羅牛見狀恐小蛋心力損耗過度,咳了兩聲將他驚醒,笑道:「今晚咱們就到這裡罷,你回去先好生睡上一覺,天黑後我們再來。」 小蛋長舒了口氣,搖搖頭汗顏道:「對不起,我實在太笨了。」羅牛一笑寬慰道:「沒關係,要知道我也很笨。可只要刻苦用心、持之以恆,就總會有成功的一天。對了,你半宿下來記住了多少?」 小蛋囁嚅道:「我也不曉得到底記住了多少?起先好不容易記下了『三蹄馬』,可記完了『偎灶貓』,回過頭來卻又把它忘得差不多了。等我記全了『將軍肚』,『偎灶貓』又不記得了。」 羅牛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詫異道:「什麼『三蹄馬』、『偎灶貓』?」 小蛋低頭道:「這是我為了好記,把這幅星圖劃分成了三十六個部分,每個部分根據它們大致的形狀,都給起了個名字。」 伸手遙指星圖左上角的一塊道:「羅大叔,你瞧那兒的八十一顆星星連接起來,是不是有點像前蹄揚起,卻只有一條後腿撐著地的馬?所以我就把它叫做『三蹄馬』。只要一想到這名字,心裡自然而然便會出現它的模樣。」 羅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了半天,也看不出哪兒有塊星圖像少了條後腿的馬,但小蛋前記後忘卻是不爭的事實。 他拍了拍小蛋安慰道:「不打緊,咱們慢慢來。」 第五章 綁架勾當 其後一連數日,小蛋都是白天休息,晚上記圖,每回都由羅牛親自陪同。 午後睡醒,他會到湖邊溜上一圈,仔細尋找常彥梧的暗記,但過了約定期限將近半個多月,這位令他望眼欲穿的乾爹還是沒有出現。 倒是顧智主動撤走了小蛋的盯梢。並非他完全信任了小蛋,而是通過那晚潛入黑冰雪獄的事,顧智已經清楚,這不聲不響、看似木頭疙瘩般的少年,著實有一手,自己的手下想看也看不祝 萬一小蛋再把此事捅到羅牛耳朵裡,少不了要捱埋怨。 因此他乾脆撤回盯梢,外鬆內緊,愈發不肯鬆懈,似乎認定小蛋必是居心叵測之輩。 就當小蛋越來越為常彥梧擔憂的時候,這日午後,他終於在湖畔一方不顯眼的方石上,找到了期盼已久的標記。 心中懸著的一塊巨石終於落地,小蛋悄悄用手抹去標記,裝做沒事人的樣子在湖邊又轉了一大圈,突然身形一閃,急速遁入一座白樺林中,轉眼消失了蹤影。 出了白樺林,小蛋潛蹤匿跡朝南御風行了一盞茶時分,路邊雜草叢生漸漸荒涼,突然側旁一人多高的草叢裡,探出一隻枯乾臘黃的大手,飛快抓向小蛋的左肩。小蛋聽得風聲,不假思索地施展翻雲身法往右側飄,反手扣向對方的脈門,招式剛出,就聽草叢裡有人低喝道:「臭小子,快進來"! 小蛋聞言,全身緊繃的肌肉頓時放鬆,一矮身鑽入草叢。 只見一個禿頂灰袍的中年人盤膝坐在地上,面色僵黃,右肩纏著繃帶,好像受了不輕的傷。 這人面相頗丑,一對細長的掃帚眉微微泛黃,橫在上半邊鼓脹如球的臉上,與底下的一雙綠豆小眼殊不相稱。鼻子倒還算方直,可惜爹媽中必有一位鼻孔朝天,又遺傳給了他;大嘴開闊,一說話即露出滿口黑黃相間的板牙。唇上兩撇焦黃小鬍子往下捲翹,正好和那對眉毛相映成趣,惹人發笑。 可當你迎上他那閃爍不定、森寒孤僻的目光時,恐怕大部分人都會笑不出。只有小蛋發自內心地高興道:「乾爹,你來了"! 常彥梧用他宛如倒裝葫蘆的腦袋點了點,道:「幸虧你乾爹命大,不然今後你就得一個人過活了。」 小蛋已經注意到常彥梧肩頭的傷和臉上憔悴的神色,原本午後陽光般的愉悅笑容,頃刻消逝,低聲問道:「這一次又是誰傷了您老人家?」 常彥梧眼睛裡躍動著刻骨銘心的怨毒,恨恨道:「老話說『最毒婦人心』,此言一點不假。你三姑假意邀我連手把老七給除了,孰知事到臨頭竟是他們合起伙來算計老子。「嘿嘿,此仇不報,我常老五枉稱『神機子』,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他說得激動,不由一陣氣喘咳出兩口血痰。 小蛋一邊幫常彥梧揉前胸、拍後背,一邊用他的「睡夢神功」,為乾爹疏通肩膀淤塞受傷的經脈氣血。 對於常彥梧和他同門之間的自相殘殺,小蛋早就習以為常、不覺奇怪了。 打從記事起,他就瞧著自己的這位乾爹,時而聯絡三姑六姨圍攻七叔、八叔,時而攛掇大伯、四伯搜捕二伯。 當然,也免不了有幾回被這些人掉過頭來連手追殺,險些一命嗚呼。可沒過幾個月,仇人見面,依舊滿臉笑容稱兄道弟,渾若忘了身上剛好的疤。而這八個人之所以反目成仇,根源偏偏出在他們師父的身上。 據說那位老人家生前自號「北海仙翁」,實乃一代奇才、功通造化,修為排不上前十,也可位列前二十名以內。 但他一生僻居天陸極北的苦寒之地,從不涉足中土,更不願與世人交往,只在晚年收下了八名弟子以傳其衣缽,也就是後來的「北海八鬼」。 無奈這八位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從拜入師門的第一天起,便開始為著北海仙翁手中的一把「貫海冰劍」暗中較勁、你爭我奪。這也難怪他們,誰讓師父的寶貝只有一個,偏生還要一口氣收了八個弟子? 有了這班不成器的徒弟,北海仙翁再硬的命也要給活活氣死。他自認倒霉,索性對北海八鬼來了個放任不管,諸般絕學更是一概不教,聽憑他們私下胡鬧。 與此同時,他也發下毒誓不再收徒,免得再收到的第九個徒弟仍舊是個混蛋。 眼看師父的絕學翰若浩海,自己入門數十年,居然僅僅學了些許皮毛,北海八鬼愈加鬱悶,你爭我奪鬥得更凶。只望等到老傢伙駕鶴西歸後,自己能獨佔鰲頭,將北海絕學連帶貫海冰劍一古腦盡收囊中。 這樣同門之間如火如荼地折騰了三十多年,北海仙翁的壽祿也終於熬到了盡頭。 臨終前,他分別將八名弟子喚入洞府密談許久,內容自是有關北海絕學和貫海冰劍的藏寶地點。可每一句話卻又說得雲山霧罩、語焉不詳,最後還來上一句:「其它的秘密,我已告訴了你其它的幾位師兄弟,待我仙去後,你找他們一問即可明白。」 如此一番交代,八名弟子誰都懵然無知地被他點了一次名。 於是恩師殯天,眾徒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祭奠過後,便在靈堂上開始了新一輪的戰鬥。 每個人都急於知曉北海仙翁留給旁人的遺言,卻不願意說出自己聽到的內容。 起初是相互懷疑和爭吵,到後來脾氣最為爆燥的二弟子「火雷王」褚彥烈率先動手,一場混戰之後,個個帶傷不歡而散。 北海八鬼當然也懷疑過北海仙翁這麼做,是在算計他們幾個。可惜師門絕學和貫海冰劍的誘惑力實在太大,誰也不甘拱手讓人。 直到二十餘年前,北海仙翁隱居的「極地仙府」,被八個人不曉得兜底翻了多少回,依舊一無所獲後,北海八鬼終是耐不住極地冰封的苦寒寂寞,陸續來到中土,仗著仙翁所授的三腳貓功夫,竟也闖出了不小的名頭,隱然替代了昔年「天陸九妖」所留下的空位。 這段秘辛,小蛋大致上都曾聽常彥梧說起過,但是北海仙翁到底和乾爹說過什麼,貫海冰劍又究竟有何特異之處,每每提及,常彥梧總是諱莫如深,避而不談。 這次常彥梧本打算帶小蛋前往天雷山莊盜榷天道》下卷的副本,臨行前,卻收到了三師姐「妙仙子」崔彥峨的邀請,要他連手對付七師弟「雁過拔毛」顧彥岱和小師弟「一毛不拔」顧彥竇。 常彥梧怦然心動,和小蛋約定了會面的時間地點後,便隨崔彥峨而去,孰料這壓根就是一個陷阱,到了地頭,崔彥峨頓時翻臉,與顧彥岱、顧彥竇兄弟連袂圍攻常彥梧,險些當場要了他的老命。 多虧常彥梧的大葫蘆腦袋靈光乍現,連施狡計,而崔彥峨三人又想迫他交代出先師留言,不願痛下殺招,這才勉強逃脫一劫。 好不容易擺脫追殺後,常彥梧又找個地方休養了多日,等傷勢好了不少,這才趕赴天雷山莊找小蛋會合。 常彥梧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把這段九死一生的歷險繪聲繪色地說完,小蛋一聲不吭,只專心替他運氣療傷,說到最驚險處,至多也就輕輕「氨上一聲聊示捧常 常彥梧吞下一口唾沫,無可奈何道:「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我常老五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能把死人也說笑了,為何就時運不濟,收了你這麼個傻小子做乾兒子?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悶屁"! 聽著乾爹埋怨自己,小蛋不以為意地笑笑道:「您說得那麼快,我也插不上話埃」 「算了,算了,指望你開口說上三句話,我還不如盼著公雞會下蛋。」常彥梧推開小蛋的手挺了挺腰,眉開眼笑道:「好小子,修為有進步埃這幾天怪病有沒有發作?」 「好像沒有。」小蛋答道,但想起羅牛每夜守在屋外的情形,急忙又道:「也難說。」 「這是什麼話?」常彥梧一瞪眼,說道:「哪回發作過後,你不是重病一嘗功力驟減?如今看你生龍活虎的模樣,當然是沒事才對。 「古語道:『葉落知秋』,就是說許多事情只消認真觀察,就可以從蛛絲馬跡上判斷出它的原委和真相,我沒教過你麼?」 「有。」小蛋的耳朵,早被常彥梧一口一句古語俗言磨出厚厚的繭子,簡直把耳孔也給塞住了。任由乾爹囉嗦嘮叨,也只回答簡單的一個字。 常彥梧晃了晃大腦袋,長歎一口氣,想到當年北海仙翁面對自己師兄弟八個無計可施時,也同樣如此,不由心裡暗道:「報應,真他媽的是報應"! 歎完了氣,他轉開話題問道:「你是怎麼混進羅府的?倒讓乾爹驚喜不校」 小蛋道:「我在湖邊等您,不知不覺睡著後教大雪埋了,讓他們當作凍僵的人救回了羅府。羅府主見我無家可歸,便允許我住在府上等你來。」 常彥梧聽他說完,愣了愣問道:「這麼簡單?不可能,是你說話在偷工減料?」小蛋搖搖頭,常彥梧自言自語道:「怪哉,哪裡有這樣好的事情?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哼,羅牛他們定然另有圖謀。說,他們是不是知道你師父我是誰了?」 小蛋點頭道:「我把前因後果都跟他們說了,當然也包括師父你是誰啦。」 話沒說完,常彥梧已一拍大腿道:「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小蛋迷惑道:「乾爹,我對他們沒啥用處,羅府主也不會是黃鼠狼罷?」 常彥梧哼哼道:「傻孩子,你當然不值兩個錢。可別忘了乾爹我師門的那把貫海冰劍,還有博大精深的北海絕學。他們定是假意取信於你,然後再來博取你乾爹的信任,到最後─嘿嘿"! 他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蛋心裡大大的不以為然,心想,羅牛坐擁天道星圖,修為堪稱舉世無雙,哪裡會對一把連影子都摸不著的冰劍,和乾爹師門那看上去都不怎麼樣的北海「絕學」起貪心? 但這話他寧可爛在肚子裡,也是不能拿來刺激乾爹他老人家的。 常彥梧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幾乎忘了小蛋的存在,獨自咕噥道:「肯定又是那幾個天殺的,不知哪個想搭上羅牛這條船,將秘密洩漏。 「既然如此,我何不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先答應與羅牛合作,把他的《天道》下卷騙到手再說……」 小蛋忍不住問道:「乾爹,您不是說過北海之秘絕不外傳,連我也不能說麼?」 常彥梧恨鐵不成鋼道:「你懂什麼?常言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想拿到《天道》下卷,咱們也得下點血本。何況我把老東西的遺言只要稍稍動幾個字,羅牛不就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小蛋訥訥道:「其實……乾爹也不必這麼費心了。我已見到天道星圖了。」 「啊?」常彥梧差點就要大叫起來,可很快就壓低嗓門道:「不可能!你小子一定是搞錯了。或者,是羅牛看你太傻,所以拿幅假圖來騙你。」 小蛋道:「不會呀,我覺得那些圖是真的,羅府主給我看的也應該不會有錯。」 常彥梧輕嗤道:「你當你是誰,看上一兩眼就能辨別《天道》下卷的真假?」 小蛋糾正道:「不是一兩眼。事實上,這十來天我每晚都在對著那些星圖。」這回輪到常彥梧發呆了,他打死也不願相信,小蛋這樣容易就能接觸到真正的天道星圖,也不相信這世上真會有人這樣好心。 那也不足為奇,畢竟幾十年來,他們八個同門之間鬥得你死我活的時間太久了,突然發現像羅牛這樣的異人,簡直是對世事邏輯的顛覆。 所以,常彥梧深信在表面的好心中,必定隱藏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詭計,只是一時半會自己沒弄明白而已。 他沉思著問道:「假設那果真是真的《天道》下卷副本,那你眼下參悟出了多少?」 小蛋搖了搖頭,常彥梧已氣道:「笨蛋,那星圖再繁複,你也不至於連一點都悟不出來罷?」 小蛋回答道:「不是,我這些天根本就沒有在參悟天道星圖。」 常彥梧錯愕不解道:「那你在幹什麼,對著星星發呆睡覺?」 小蛋道:「羅大叔說憑我目前的修為難以參悟星圖,所以讓我先把它們記下來。」 「放屁"!常彥梧彷彿終於找到羅牛此舉的破綻,破口罵道:「也只有你這傻小子才會相信,他明知你笨,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敷衍你!都記下來?我呸,如果他真想讓你參悟,為什麼不送你一冊抄本?」 小蛋等常彥梧罵完了,才低聲道:「那是不能隨意複製的,即使按照記憶把它畫到紙上,也有可能真意全失、毫無效用。」 「我不信。」常彥梧眼珠一轉,道:「你不是記了很多天了麼,現在就在地上畫給我瞧瞧。」 小蛋猶豫了一下,老實道:「我怎麼都記不住那些星圖,恐怕畫不好。」 常彥梧翻著白眼道:「我就知道……不要緊,你畫個大體的意思出來總可以罷,先讓我瞧瞧這圖是真是假。」 小蛋無奈,只得撿了根枯草梗蹲在地上畫了起來。他一邊畫一邊想,用了小半個時辰,也沒畫完一幅「生生不息」。 往往是這裡畫好,轉回頭想想似乎不對,連忙用鞋底抹了,絞盡腦汁再重新畫過。 比畫了半天,常彥梧實在看不下去了,一腳踹在小蛋屁股上,咬牙切齒道:「別畫了,你這是在燒餅上點芝麻麼?」 小蛋也不吭聲,摸摸被踢疼的屁股滿頭大汗地站起身,一臉茫然地望著常彥梧。 常彥梧瞧小蛋低頭聽訓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說你笨,有時候你比兔子還機靈;說你聰明,你偏又笨得像頭豬!長這麼大,時時刻刻都要讓老子為你操心。 「說,老子要是真有一天不管你了,你一個人打算怎麼過?」小蛋嘿嘿一笑,道:「乾爹不會不管小蛋的,小蛋要跟著乾爹到老。」 常彥梧原本瞪得滴溜圓的小眼睛眨了眨,終於無可奈何地洩氣道:「你到底是真笨還是假笨?眼前的事,你說怎麼辦罷?」 小蛋想也不想道:「我是真的笨。所以有您老人家在,我只要用心聽著就成。」 常彥梧「啪」的敲了小蛋一記爆栗,笑罵道:「馬屁精,當老子不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不想幹爹再找羅牛麻煩,對不對?」 小蛋憨憨笑了笑,摸摸腦袋道:「羅府主是好人。再說他已經把天道星圖給我看了,咱們再想其它的也沒啥意思。小蛋一定好好記下那些星圖,將來教給乾爹。」 「你教我?」常彥梧不由失笑,很快葫蘆臉端正道:「不行,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我還得想一想。」 他手指捋著下巴上的翹鬍子,皺緊眉頭,邊想邊說道:「羅牛得到天道星圖那麼多年,定然有不少參悟的心得體會。這些東西,他一定會記下來好傳授給自己的兒女……不錯,就是這個道理"! 常彥梧說著眼睛放光,盯著小蛋道:「咱們得想個法子把這玩意兒弄到手,不僅能辨別出你所記星圖的真假,還能照著他的心得修煉,定能事半功倍!小蛋啊,你說乾爹這個主意棒不棒?」 小蛋剛開口道:「棒,但是─」 常彥梧已打斷了他的話,狠命拉順著鬍子說道:「這事說來不容易,可古話說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凡事謀定而後動,一定會有法子的。」 他起身在小蛋四周來回踱步,嘴裡唸唸有詞也不曉得在叨咕什麼,猛然站定身形,兩眼放光道:「有了!羅牛不是有一雙兒女麼,咱們要是能把他們搞到手,還怕他羅牛不低頭,趕緊乖乖地給老子交出《天道》下卷的真本,和他的參悟心得來?」 小蛋大吃一驚道:「您是說……綁架?」 常彥梧一翻眼,道:「不錯,就是綁架!咱們又不是沒幹過,上回咱們不就把你二伯的寶貝孫子給綁了麼?」 小蛋道:「但後來不是被二伯、四伯一塊兒給救回去了麼?那次您還捱了二伯一掌,被打了個半死,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多月。」 常彥梧跳腳怒道:「你小子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所謂『頭回生,二回熟』,有了前次的經驗,這次咱們絕對不可能再失手"! 小蛋把頭搖得像波浪鼓,連聲道:「不成,太危險了。別說羅府主修為那麼高,顧叔叔、遼大叔還有雷莊主他們個個都像凶神惡煞似的,咱們沒可能成功的。」常彥梧哼道:「沒試過怎麼就曉得不成?來硬的當然不可能,可咱們可以想法子跟他們玩陰的啊!別忘了,你乾爹可是這方面的行家。」 「陰的?」小蛋跟著常彥梧不停走動的身形徹底暈了,問道:「陰的怎麼玩?」 常彥梧得意笑道:「你在他府上也住了有段日子,是不是和羅牛的一雙兒女都混得熟了?你回去後,找個借口把他們約到莊外來玩,然後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乘他們不備就─」 他雙手一合,像掐小雞似的握在一處,嘿嘿笑道:「懂了罷,傻兒子?」 小蛋聽呆了,睜大眼睛道:「不成的,他們不一定肯出門,再說每回出了莊,顧叔叔都會跟著。有他在,咱們下不了手。」 常彥梧罵道:「笨蛋!所以我才要你把兩個都約出來。到時候隨便把他們分開,總有一個會落單,咱們的機會不就來了?」 小蛋還是搖頭,常彥梧曉得自己的寶貝乾兒子,是不願恩將仇報對付羅牛,忍著火頭勸說道:「咱們又不是真想殺那兩個娃兒,不過是想讓羅牛乖乖地把真東西交出來罷了。你不用擔心,乾爹下手時一定多加小心,絕不傷著他們。」 小蛋仍舊不響,常彥梧見苦勸無用,一腳踹到他肚子上怒沖沖道:「你那麼護著羅牛幹什麼?他是你乾爹還是我是你乾爹!才幾天工夫,你就學會和我對著幹了?」 小蛋疼得咧嘴,仰倒在地上道:「乾爹教過我,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常彥梧一愣,大罵道:「那是我要你記著乾爹的好處,飲水思源不可忘本,干羅牛鳥事?」又是一通拳打腳踢後,他對小蛋喝問道:「臭小子,你答不答應,答不答應?」 小蛋身子蜷在地上用手護住腦袋,既不招架閃躲也不求饒叫疼,只硬挺著,反正乾爹他老人家的拳腳早已是家常便飯,他也不在乎多這一回。 何況乾爹也不會真把自己怎樣,不然將來誰給他養老送終呢? 常彥梧揍了半天,累得自己氣喘連連、傷口發痛,也曉得小蛋又臭又硬的倔脾氣上來了,就算打死他都不會低頭。無可奈何收了手,悲歎道:「老天不開眼啊,我怎麼收了你這麼一個忤逆不孝的兒子?氣死老子了"! 小蛋見乾爹「痛心疾首」的悲苦模樣,反倒有些過意不去,爬起身默默跪在常彥梧跟前,低聲道:「您老人家別生氣。如果真的氣,就再揍我兩拳罷。」 常彥梧晃了一下腦袋有了主意,換上一臉淒然之色搖頭道:「我不打你,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乾爹還能捨得真打你?你以為我算計羅牛是為了自己麼,乾爹還不是為了你那身怪病?我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參悟個狗屁天道! 「但你才多大年紀,若不能從天道星圖裡找到救病良方,那還能活幾年?你就忍心讓乾爹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這一番話淒淒慘慘切切、感慨無限地說來,小蛋聽得比拳頭打在身上還難受。眼圈一紅,道:「那……咱們不能想別的法子麼?」 常彥梧暗喜,知道有門,深深歎息道:「十多年了,咱們想過多少法子?要不是走投無路,乾爹能冒險帶你來天雷山莊偷《天道》下卷? 「好孩子,乾爹是不願意看你做短命鬼啊,拼了我這條老命,也得幫你把天道星圖給弄出來"! 說到動情處,常彥梧一抹眼淚激昂壯烈道:「罷了,你天性仁厚,我也不能怪你。乾爹這就一個人去闖天雷山莊,找羅牛要東西!大不了,老子拿命和他換"! 小蛋明曉得常彥梧的話多半是在嚇唬自己,可也不敢不攔。伸手一把從背後抱住常彥梧的雙腿,叫道:「乾爹,別去"! 常彥梧假裝掙脫不開,苦笑道:「我要是不去,難道眼睜睜地看你走在我前頭?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你雖不是我常老五親生,可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小蛋心潮激盪,一咬牙沉聲道:「乾爹,我聽您的就是"! 常彥梧大喜過望,好在背對小蛋也不怕自己會露出破綻,有意躊躇道:「你剛才說的也有道理,咱們綁了羅牛的孩子,勢必會改變他對你的看法。如果不願意,就不要為了乾爹為難自己。」 小蛋嘴裡發苦,違心道:「小蛋願意,乾爹您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常彥梧心中狂笑,卻不知小蛋的腦瓜裡也在盤算著:「乾爹的話是不能違背的,但我不著痕跡地給虎子姐弟透透風、放放水,總是可以的罷! 「這也不算出賣乾爹,至多事後被他老人家發現,再揍我一頓好了。」 第六章 弄巧成拙 如此平安無事地過了兩天,或許是天隨人願,居然是虎子主動提出要到距離天雷山莊五十多里外的白石谷附近打獵玩兒,非但拉上了羅羽杉,也不忘請小蛋助陣。當然,除了他們三個外,還有顧智形影不離地隨行保護。 更令小蛋頭疼的是,那頭狼犬小黑竟也同行。幸好一路上它還老實,只在虎子的身前身後撒歡蹦跳,對小蛋沒了興趣。 由於頭天下午小蛋就知道了消息,故此常彥梧已早一步興沖沖趕到白石谷踩點去了。儘管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可要對付個把虎子,常彥梧還是自信綽綽有餘。 地上的冰雪尚未完全融化,四人四騎兩前兩後緩步而行。小蛋和顧智並騎走在後排,一路上顧智不說話小蛋也不開口。他坐在馬上腦袋一沉一顛地打著磕睡,好似要把昨晚失去的睡眠全都給補回來。 行出十多里地,山路一轉,天雷山莊已隱沒在群山峻嶺中。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到後來走上五六里地也難得碰上一個砍柴的樵夫。 小蛋正一陣醒一陣迷湖地假寐著,忽聽前頭虎子回首問道:「小蛋哥,今天你還要不要到湖邊等常大叔?不然咱們可以玩得晚點再回去。」 小蛋一醒,揉揉乾澀的眼睛回答道:「沒關係,我可以晚上再去。」 顧智冷冷道:「好像你們約定碰頭的日子已過了半個多月,他人還會來麼?」 小蛋不置可否地「嗯」了聲,眼皮子一垂也不曉得是真還是裝的,自顧睡過去了。 晌午時分一行人到了白石谷,這裡洞穴密佈草木豐美正是山禽野獸棲息的天堂。可惜剛過完冬,谷內的景象略顯清冷蕭條,除了偶爾從草叢裡竄出只受驚野兔和幾群滯留此間的鳥兒外,幾個人搜了一個多時辰也只打到了頭山豺。 虎子好不容易等到開春出莊打獵,自然不甘心就此收手回家。幾個人稍作商議便決定用過午飯後再往深谷裡探一探,好歹也要打上兩頭野豬黑熊。 當下顧智選了溪邊一處乾草地鋪上皮墊,大夥兒圍坐一團吃起帶來的乾糧。中午的陽光懶洋洋灑在眾人身上,小蛋的眼睛也就愈發地睜不開了。 一旁虎子和顧智聊著適才打獵的趣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心裡卻在懸掛常彥梧不知會何時下手。他悄悄留意四周動靜,絲毫覺察不到乾爹的存在。 突然溪對岸的灌木叢裡「嘩」地微微一響,一頭黑乎乎的野豬撲了出來。它顯然不清楚這些人的厲害,即使看見了馬背上馱著的捕獵工具和那頭四肢癱軟耷拉著腦袋的山豺,飢寒交迫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了。 小黑無懼無畏地衝了出去,虎子興高采烈一躍而起,大叫道:「是野豬,讓我來!」赤手空拳越過小黑迎上野豬。 他的反常舉動令野豬一怔,隨即勃然大怒挺起獠牙咬向虎子咽喉。虎子的身形輕輕一縱,閃到野豬左側攥緊小拳頭「砰」地擊在它的腦袋上。動作一氣呵成,只是準頭稍差沒打中野豬的左眼。 野豬疼得一晃,憤怒咆哮扭身撲咬虎子的左腿。小蛋騰身躍起,探腳在野豬背上重重一蹬,凌空翻了個跟斗飄然落地。 野豬連捱了兩下,也發覺虎子並不好惹。但餓了一個冬天,總算找到了可口的食物它又豈能就此甘休?」嗷——」地怒聲呼吼,再次撲上。 一人一獸就在溪畔打鬥起來。虎子身法輕盈招式迅靈,一隻普通的野豬哪能跟他鬥。但他吃虧在力氣不夠,而野豬又是山林眾獸中皮粗肉燥最結實的一種。所以儘管虎子的拳腳連擊連中,卻只惹得野豬嗷嗷亂叫拚命撲咬而已。 顧智立在丈許外,一面替虎子壓陣一面出聲指點,敢情是把這頭主動送上門來的可憐野豬當作了虎子練功的靶子。 小蛋的目光也被這場別開生面的激戰吸引,更覺著顧智對虎子的指點字字珠璣。只是虎子大半心神都用在了和野豬的對攻上,不知能領會多少? 打了一盞茶左右,虎子終究年幼,呼吸漸漸急促,臉蛋也紅了。可他的身形卻越轉越快,拳頭雨點一般不停落在野豬身上,絲毫沒有歇手的意思。 那頭野豬再是皮糙肉厚,被一頓爆打之後也被弄得頭暈目眩骨頭酸疼。它一陣氣餒,也明白再糾纏下去今晚自己身上的這點肉就得成了人家嘴裡的大菜。尋了個空隙猛地掉頭朝小溪對岸的灌木叢裡逃去。 虎子正在興頭上,衝著逃之夭夭的練拳對像縱聲叫道:「哎,你別跑,快回來!」 不跑,不跑老子還有命麼?聽到虎子的喊野豬逃得更快,一轉眼就竄進了灌木。 虎子提氣擰身腳踩溪面凌波掠到對岸,雙目緊緊盯著前頭的野豬,也不回身跨上坐騎,用他修煉得還不怎麼嫻熟的御風術直追了下去。小黑呼呼低吼碧目放光,緊緊盯著野豬跑得竟比虎子還快。 顧智唯恐虎子有失,招呼道:「你們在這兒稍候,我和虎子去去就回。」身形一動,已追到了虎子的身旁。不一刻,兩人兩獸消失在對面茂密的灌木叢後。 「完了!」小蛋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有道是計劃沒有變化快,誰能料到變故突起?乾爹的機會說到便到。 他下意識地朝四周張望,直到沒察覺什麼異常才稍稍放寬心,低聲道:「羅姑娘,咱們也追過去看看吧。」 羅羽杉搖首微笑道:「我想在這兒坐一會,難得這樣清淨。如果你想看熱鬧,就自己跟過去吧。」 她這樣一說,小蛋更不能走了。他即不能把實情告訴羅羽杉,又不能聽憑她真被自己的乾爹給綁架了,實在是為難人。 看見小蛋又在皺眉頭,羅羽杉道:「小蛋,其實你不用陪我的,只管去吧。我是不太喜歡打獵,雖然它們都是些會吃人的凶獸,但也只是為了生存罷了。」 小蛋一愣,問道:「那你幹嘛答應跟著虎子和顧叔叔一起出來打獵?」 羅羽杉嫣然一笑,反問道:「你不覺得整天待在府裡會氣悶麼?乘這機會出來走走,吹吹風,透口氣,還有一路的山色相伴,不是挺好?」 放在別的時候,聽了這話小蛋一定會舉雙手贊成。可現在,這樣的想法分明是擺給他一道大大的難題。 羅羽杉渾然不覺巨大的危險正在逼近,問道:「小蛋,你這些年隨著乾爹浪跡天陸四海為家,一定去過不少地方吧?真希望有一天,我也有這樣的機會。」 小蛋心道,你是羅府千金當然這麼想。真給你個機會去刀口舔血風餐露宿,那樣的日子只怕過上沒兩天,你就喊受不了啦。他搖搖頭,道:「我們的確去過許多地方,不過我最想的還是能像你一樣,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和乾爹安個家,輕鬆過日子。」 羅羽杉輕笑道:「也是,在外漂泊時間長了自然會厭倦。上回我和爹爹只去了翠霞山半個月,便十分想家。我剛才的想法是……」 幾乎異口同聲,小蛋脫口說道:「飽漢不知餓漢饑!」兩人俱是一怔,隨後又都覺得好玩,不禁對視著笑了起來,感覺彼此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小蛋道:「這是我乾爹常用來教訓我的一句話,剛才不知怎麼就脫口而出了。」 羅羽杉溫婉含笑道:「沒事,我不也是同樣的想法麼?對了,那你原本的家鄉在哪裡?」 小蛋沉默須臾,回答道:「我也不清楚。乾爹是從街角揀到我的,那時我才三歲多,也一直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天生的。」 羅羽杉聽他語氣平淡,然而那雙朦朧倦慵的眼睛裡依舊流露出一絲惆悵,不覺伸出一根柔膩玉指輕撫過小蛋的手背,意在安慰,低聲道:「對不起,是我多問。不過,下月二十一就是我的生日。如果那時候你還沒離開山莊,咱們兩個就一起過生吧。」 原來她的生日是三月二十一,小蛋注視著羅羽杉溫柔動人的俏臉,任由自己的心湖隨著她玉指的撥動泛起漣漪,不無苦澀地想到:「只怕過了今天,你就會恨我至死,怎麼可能還願意和我一起分享生日?」 他勉強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頷首道:「好,以後我都會記得你生日的,因為那也將是我的生日。」 羅羽杉笑靨如花幽然開放,也點了點頭道:「對,是我們一起的生日。」 正午淡金色的陽光照耀在她的側臉上,有一抹美麗的弧光映襯出羅羽杉羊脂玉般細膩溫潤的面頰上那淡淡的細小絨毛,小蛋不由看得癡了。 他強烈地意識到,任何一絲一毫對這少女的傷害都是自己絕難容忍的罪惡,更別提這場罪惡就是由自己和乾爹親手製造! 他心中打定主意:就算惹得乾爹大發雷霆,就算捨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護得羅羽杉的周全,哪怕是讓人用手指頭輕輕點上一點也是不行。 「小蛋,小蛋!」發現他在發呆,羅羽杉連著喚了兩聲。忽然感覺到小蛋的目光傻呆呆凝視的其實正是自己的臉,她禁不住側低下頭不再說話。 清風傳來深林中鳥兒的幽鳴,光陰從兩人身前的小溪裡緩緩地趟走。這片刻,讓小蛋由衷地享受到與羅羽杉默默對坐時心靈的寧靜,好像歲月不再漫長,好像日頭走得飛快。 「嘩——」身後的雜草叢中微微風動,小蛋凜然一驚警醒過來。他彈身而起,護在羅羽杉面前緊張地望著發出動靜的雜草叢,心裡自責道:「真是該死,我怎麼把正事給忘了?」 羅羽杉的經驗閱歷遠不及小蛋,自然分辨不出這聲響的來由,只當是有只水鳥又或是小獸藏在了裡面,微微一笑道:「小蛋,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小蛋沒有回答她,惺忪的睡眼在這要命的當口居然還在不爭氣地和他作對。深吸了一口氣驅逐去腦海裡的睡意,小蛋沉聲道:「乾爹,是你麼?」 草叢後響起一個人低低的笑聲道:「我不是你乾爹,我是你爺爺!」一名黑袍老者騰身掠出,冷笑著站到了小蛋和羅羽杉的近前,正是遼州段豐。 原來他雖被羅牛客客氣氣送出天雷山莊卻極不甘心,索性在積石山中尋了個山洞住下來,一方面讓幾個弟子養傷,一方面日夜監視著山莊的動靜。 今日一早虎子等人出莊打獵,段豐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居然和常彥梧的心思不謀而合。等確認虎子一行打獵的地方就在白石谷附近,便趕忙回頭召集來三名弟子準備下手。他忌憚顧智的修為不敢輕舉妄動,直等到此刻方才露面。 羅羽杉不認識段豐,但聽他說話的口氣即知來者不善。她自幼受羅牛夫婦嚴謹的門風教誨,這時也不願失了禮數。向著段豐盈盈一禮,羅羽杉問道:「晚輩羅羽杉請教老伯尊姓大名,不知您有何貴幹?」 段豐嘿嘿笑道:「也沒啥貴幹賤干,老夫就想請羅小姐跟我走一趟。」 這話的意思小蛋聽明白了,他乾爹也曾用過類似的口氣「請人」。可是羅羽杉不同,自幼父母灌輸給她的都是善良仁厚、禮貌寬容,而顧智、遼鋒等人對她更是百般呵護倍加疼愛,偏就不曾教給她半點世間的風波險惡! 她微微一怔,謙恭道:「不知老伯要帶晚輩去哪裡,若是想面見家父,羽杉自當為您引路。」 段豐卻誤會了,暗自羞怒道:「好啊,這小丫頭知道老夫在天雷山莊栽了大跟頭,卻故意拿他父親的名頭來壓我!」 他陰笑道:「實不相瞞,老夫就是衝著你爹爹羅牛來的!你乖乖跟我走,等他拿《天道》下捲來,我保你毫髮無傷。要是想玩花樣,休怪我辣手無情!」 又來一個綁架的!小蛋心一沉。他有點哭笑不得,想想常彥梧忙前忙後算計半天,不料半路裡殺出一個段豐來要捷足先登,這算哪門子事啊? 他並不回頭,對羅羽杉低聲道:「我擋著,你去找顧叔叔和虎子!」 羅羽杉心中感動,但她如何能棄下修為低微的小蛋獨自逃跑?假如真這樣做,也就不是羅牛的女兒了!她仍是微微一笑,輕聲道:「他是來找我的,和你無關。我來纏著他,你趕緊去找顧叔叔。」 段豐慢條斯理聽著二人的對話,不屑道:「商量好了麼,要不乾脆一塊留下?」 小蛋大急,他沒見過段豐的身手,可其徒能與顧智周旋十多個回合才落敗,這老傢伙絕不會好惹。和羅牛這般的絕世高手撞個正著算他倒霉,可自己和羅羽杉卻不在他的話下。 他急中生智道:「顧叔叔隨時都會回來,我勸你趕快走吧。要是再撞到他的手裡,只怕這回他不肯再放你輕易離開了。」 段豐不以為意地哈哈笑道:「有老夫的三個弟子招呼他,他還要照顧羅牛的獨生兒子,想脫身,哼,哪那麼容易?」不等話說完,突然黑影閃動,段豐已探手抓向羅羽杉。 小蛋不是不想攔,可段豐的身法太快。他才剛一抬手,對方已繞過自己攻到了羅羽杉的面門前。小蛋回轉身一拳轟向段豐後背,揚聲高呼道:「不好了,快來人啊。顧叔叔,顧叔叔!」 段豐與羅羽杉風馳電掣已拆解了兩招,再一閃身讓過小蛋的拳頭滿不在乎地笑道:「叫吧,使勁叫吧!他遠著呢!」 羅羽杉的修為較之段豐明顯有一段差距。雖有小蛋從旁助陣,可幾招之間便已告急。 她的父親羅牛雖是縱橫天陸屈指可數的頂尖人物,可惜教導子女修煉的本事委實不怎麼高明。原本是想著遵循當年恩師淡言真人的授徒方式,讓羅羽杉、虎子姐弟自行參悟諸般奇功絕學,日後厚積博發自能水到渠成。 然而縱使淡言真人獨闢蹊徑創出令弟子獨自參悟仙家絕學的教授方式,亦仍需給予恰到好處的引導指點,而決不可能徹底放手。這一點上羅牛無疑遠不及淡言。結果十餘年下來羅羽杉的根基扎得穩固異常,真正臨敵搏殺的功夫卻尚不及小蛋十多年闖蕩,摸打滾爬出來的經驗。倒是母親秦柔耐心教導的一套霆雷劍法,羅羽杉體悟到了六七分的真韻,偏又失之於氣質不符難以將它完全發揮。 生死關頭,羅羽杉袖中「玉緣」仙劍鏗然出鞘掠過一束亮麗紫電挑向段豐胸口。劍鋒甫出凌厲空靈的寒氣已撲面而至,刺得段豐臉頰生疼,凜然間更艷羨道:「這丫頭修為不高,用的卻是把罕見的好劍!」 側身一轉就聽「哧——」劍氣掠過胸口,已在衣衫上劃開一道口子。如果不是段豐有護體真氣抵擋,只這一下就要見血。 羅羽杉並未乘勝追擊,執劍道:「對不住,晚輩修為太差。剛才為了自保不得已亮出劍來,卻險些傷了老伯。」 這話不說還好,段豐一聽之下沒被氣死也快被臊死。他惱羞成怒反手掣出一對玉斜鉤冷喝道:「臭丫頭,是你找死!」晃身再上二次交鋒,玉斜鉤招招歹毒凶險直往羅羽杉的身上招呼。幸虧他多少顧忌那把玉緣仙劍,捨不得用玉斜鉤硬接硬架,否則十餘回合間早結果了二小。 鬥到酣處,段豐腿起腳落「砰」地踹中小蛋心口。 小蛋「哇」地吐了口血飛跌出兩丈多遠,胸口鬱悶疼痛就像要炸開了一樣,拼著命卻再沒力氣掙扎站起。 羅羽杉失聲驚呼,略一走神也被段豐覓得破綻用玉斜鉤絞飛仙劍,踉蹌退出數步。 小蛋顧不得血氣翻湧,用盡全力叫道:「乾爹、乾爹——」 段豐一路暗隨,認準了虎子一行只有四人方才動手。聽到小蛋的呼聲,忍不住哈哈譏笑道:「你想認我做乾爹麼,可惜你太笨,老夫還不屑收你!」 驀然心頭警兆一起,西首遙遙有人應道:「笨蛋,那麼大聲死人也要給你叫活過來!萬一讓顧智他們聽到了,咱們的好事情不就全砸鍋了?」 話音一落,常彥梧風風火火飛身趕至,本還在滔滔不絕,見到溪邊的景象立刻把一堆還沒說出口的話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裡。 小蛋見常彥梧趕到,大鬆一口氣道:「你再來晚點,連我一起都要被人砸了。」 段豐嘿道:「朋友,何必多管閒事?」 常彥梧心中猜到了七分,捋捋鬍子輕鬆愜意地走到段豐面前抱拳道:「在下常彥梧,道上的朋友送了我個雅號『神機子』。小蛋那孩子是我的乾兒子,我還想靠他養老送終呢,居然被閣下打得吐血倒地差點要翹辮子,你還說我是多管閒事?」 段豐傲然道:「老夫段豐,你就是北海八鬼裡的常老五?我不管什麼小蛋大蛋,乾兒子親兒子,只要羅牛的女兒跟老夫走一趟。」 好啊,想黑吃黑?常彥梧火往心頭撞惡向膽邊生,想想自己費盡心機連哄帶騙眼淚都流出來了,好不容易才讓小蛋答應將虎子姐弟引到了荒郊野外,還沒等自己下手,這個老傢伙卻突然跳出來想撿現成的便宜! 段豐的名頭常彥梧早有耳聞,自忖不是對手,否則早一筆捅上去了。若換個場合,他「神機子」也不屑和這般人渣玩命。可段豐是明擺著要橫刀奪愛,跟他搶肥肉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裡越恨,臉上越是笑容滿面,甚至笑到恭敬的地步,道:「久仰,久仰!我那乾兒子不成氣,能受您老一腳,那是他的福氣,我先謝過段兄了。」 羅羽杉看不懂了,沒想到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乾爹,試想小蛋跟他在一起,還有不受罪的道理麼? 小蛋見常彥梧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就曉得這是他玩陰活暗算人的前兆,稍後一準會有人要倒大霉。還好對面站的人是段豐,就讓他老人家自求多福吧。 「小蛋,是不是你惹段伯伯生氣了?」常彥梧驟然變得怒容滿面呵斥道:「還不快給老子滾過來向段伯伯賠罪認錯?」 羅羽杉實在看不下去了,剛想為小蛋申冤段豐已漠然道:「常老五,別演戲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夫就放這傻小子一馬。你帶著他趕快給我滾得越遠越好。」 常彥梧感激道:「多謝段兄,小弟承情了!」說著還嫌份量不夠,乾脆自己朝著段豐深深一揖到地。 段豐大感意外,以為常彥梧真的是聽到自己的威名被嚇趴下了。他不由得一笑,漫不經心虛抬手做了個攙扶的動作道:「常兄客氣,咱們後會有期。」 常彥梧咬牙切齒等的就是這一剎那的機會,說時遲那時快,他低垂的雙袖內突然掠出兩束精光,正是暗藏其中的一對點金神筆,猶如毒蛇吐信毫無徵兆地惡狠狠插向段豐的兩肋! 第七章 生生不息 「噗噗!」段豐兩肋血肉翻轉,已被點金神筆扎入。幸虧他事到臨頭本能地肌肉收縮運氣抵擋,才沒桶到更致命的要害。他又驚又怒,揮掌拍向常彥梧厲喝道:「老鬼,你這算什麼意思?」 常彥梧一擊得手立刻抽筆飛退讓過了段豐的掌風,狠狠「呸」道:「你是什麼東西,想跟常五爺玩,也配?」 段豐運勁封住受傷經脈止住血水,一怔道:「好啊,原來你是投靠了羅牛,也樂滋滋當起了天雷山莊的護家狗!」 「放屁!」常彥梧怒道:「老子一貫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逍遙自在,羅牛算哪隻鳥?姓段的,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一舞點金神筆搶攻而上。 小蛋很是過意不去,在他看來,自己不過是捱了段豐一腿,常彥梧竟要對方拿老命作抵。乾爹待自己的這份深情厚誼著實如山如海,自己一生一世該如何報答得完?但他畢竟和段豐無甚冤仇,更不希望常彥梧和他拼得兩敗俱傷,當下道:「乾爹,算了罷!」 「不能算!」常彥梧招招奪命步步進逼,後面那句「斬草不除根,禍患無窮」卻不便當著羅羽杉的面告訴自己這個傻乾兒子了。 段豐身負重傷修為等若去了將近一半,如何能鬥得過機詐百出的常彥梧?短短六七個回合他已是險象迭生,有心要逃偏又讓常彥梧的點金神筆纏困在三丈方圓內脫不了身。自己本是來抓羅牛的女兒,卻莫名其妙地和一個為乾兒子撐門面的乾爹打個沒完沒了,這算什麼事? 小蛋見常彥梧在場面上佔盡上風也安下心來,精神略一鬆弛便立時感到胸口淤塞的氣血如棉花團似的堵得他難受。自己的真氣一到膻中穴附近陡然凝滯,試著沖了幾次都是頹然而返。 忽地聞聽場內「啵」地一記悶響,段豐身上散發出一蓬橙黃色的濃煙在風中急遽擴展,一股異常刺鼻難聞的臭味直衝鼻孔。 常彥梧猝不及防嘴巴裡已吸進了一口,立刻覺得頭腦暈眩噁心欲吐,緊跟著雙手酸軟無力仿似中毒。他趕緊閉氣驅毒,可段豐已乘勢轉守為攻,玉斜鉤暴風驟雨般殺到,一轉眼反將常彥梧打得只剩下招架之功。 原來段豐所放出的黃霧乃是他的保命絕活「神魂顛倒煙」。這名字雖好聽,實則是他體內煉化的一股濁氣菁華而已。他本是遼州太傅山中一頭有六百多年道行修煉成精的的黃鼠狼,因不恥於自己的出身,故而一直刻意隱瞞,連自己的三個徒弟也不知道。 小蛋也吸入了不少「神魂顛倒煙」,一陣噁心「哇哇」連嘔出兩口淤血,腦袋裡昏昏沉沉眼前隨之一黑。莫名其妙地,腦海中卻浮現出「生生不息」的石壁星圖,似驚鴻一現又驟然消隱。沒等他回過味來,胸口「砰砰」爆起兩聲沉悶的低響,竟是氣血在產生輕微的炸裂。 就像連鎖反應,倏忽間那團堵塞在胸前的真氣接二連三地爆裂流散,完全脫離了小蛋的控制。說來也怪,儘管經脈受震令小蛋生出一陣陣的錐心劇痛,可壓迫在心口的那種窒息感卻在飛速地減弱。 「砰砰砰砰」連串低響過後,那些被震散的真氣居然再次「辟啪辟啪」地散爆成若有若無的游絲流轉於胸前諸經各脈,宛如過年時的爆竹燃放不休。 成千上萬縷微小的真氣轉動數圈後,小蛋仿如胸前被人塞進了一個小火爐,不僅適才麻木淤塞的感覺盡消,全身更洋溢起一團暖暖的熱意。 他又驚又喜,陡然靈光一閃醒悟道:「是了,這情形可不正像那幅『生生不息』星圖裡放煙火的場景麼?可這煙火……怎放到我身體裡來了?」 他還在想這個問題,體內異響已逐漸平歇。一縷縷真氣迅速重新融合,匯成頗為雄渾的一股熱流緩緩注入丹田,傷勢竟也頃刻好了大半。 且不說小蛋一頭霧水地在研究體內突如其來盛放的煙火,另一邊羅羽杉見勢不妙已攻了上去,和常彥梧聯袂苦鬥段豐,復又形成僵持之局。 這時溪對岸五六里外由遠至近遙遙傳來顧智略帶焦灼的嘯聲,段豐把心一橫咬牙連攻羅羽杉三鉤,將她迫得顧此失彼露出身前一線縫隙。 段豐左手一推一引,拼著玉斜鉤被「玉緣」劈出一道裂紋將仙劍纏住,右手鉤中宮直進刺向羅羽杉前胸。這招奪命狠辣令羅羽杉避無可避,要待撤劍回防已是來不及。她本就缺少臨敵作戰經驗,遽然遇險竟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 段豐其實也無意要取羅羽杉性命,不過是想逼迫常彥梧出手救援,就此讓開一條道能讓他趕在顧智到來前脫身逃跑。 可惜他錯算一步,常彥梧根本就不在乎羅羽杉的死活!電光石火裡他咬牙思量道:「段老兒素來睚眥必報,這回在我手底下吃了大虧,日後豈肯善罷甘休?今天不把他的命留在白石谷,難說以後怎麼在老子背後插刀子!」 反正羅羽杉死了,還有虎子。何況對他而言,又有什麼能比自己的安危更加重要?當下不顧羅羽杉命懸一線,點金神筆如毒龍出穴挑向段豐背心。 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個黑影橫空掠到,攬臂抱住羅羽杉,用自己的後背遮擋在她身前斜斜飛出。「哧啦——」玉斜鉤自上而下在他的背脊上劃出一道長過兩尺深可見骨的血槽。 小蛋低哼飛跌,仍不忘護住懷中的羅羽杉,搶在落地前用背心著地,在草上連滾數圈才卸去段豐凌厲的勁氣。 這一下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常彥梧也沒料到自己的傻乾兒子能未卜先知代羅羽杉受下這一鉤。他卻不明白,小蛋與他朝夕相處十多年,對其秉性實在太瞭解。一見羅羽杉遇險,就曉得乾爹決不會錯過擊殺段豐的機會撤筆回救,情急中只好挺身而出,救羅羽杉躲過殺劫。 羅羽杉自忖必死無疑,突地眼前身影一晃便覺得自己被人攬入懷中。一陣天旋地轉後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竟被小蛋死死壓在身下。 她家教極嚴,又是羅牛之女,盛名之下,無人不對她敬重有加謹守禮數。莫說沒男子敢碰她,即使言語調笑都絕無發生,而今卻教一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少年緊緊摟在懷中,還肢體糾纏地給壓住不放,這成何體統? 強烈的羞意湧上心頭,下意識地眼睛一閉不敢再看小蛋近在咫尺的臉,玉頰緋紅,偏還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那邊段豐被常彥梧的點金神筆插入背心慘叫痛呼,羅羽杉心慌意亂竟也恍若未聞。她伸在小蛋背後的手一滑,正觸到那道鮮血狂湧的傷口,立時上面的那張黑臉變色扭曲,可小蛋還是硬咬著牙不吭一聲。 羅羽杉清醒了過來,睜開眼關切道:「小蛋,你痛不痛?痛就叫出來好啦!」 小蛋苦忍著背上刺骨鑽心的劇痛,咬牙微笑道:「不……痛!」腦袋一沉,重重壓在羅羽杉的身上,竟是昏死了過去。 黑暗裡,他做著奇異的夢。夢見自己化作了一顆星星,在浩瀚無垠的星海中浮沉浪跡,四周無數的星斗像是為了歡迎他的到來又一次燃放起了禮花。到最後,小蛋恍惚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支絢爛的煙火,不停地綻放不停地開謝,就像生生不息的日月虛空…… 又過了許久,星海和煙火齊齊消失不見了。他彷彿回到了白石谷那條清澈寧靜的小溪邊,看到羅羽杉一襲水藍色輕裳,人美如玉櫻唇含笑赤著蓮足坐在如茵綠草墊上。那雙玉藕般的小腿在青青溪澗裡引來小魚穿梭游弋其間,午後金燦燦的陽光滿溪閃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只是很幸運地可以靜靜望著這副美麗的畫面,忽然很想化身成那溪水裡的一條小魚兒,能自由自在地靠近她的蓮足旁。於是,心願實現了——他驀然真的變成了一條醜醜的黑色小魚,快活地徜徉圍繞在她的左右。 滿心都是喜悅,他偷偷伸出手只想握一握,僅僅是輕輕地握一握。慢慢地,他靠近了……緊張地仿似正在幹壞事的孩子,心跳得厲害。 鼓足勇氣,他終於握住了!卻猛然聽見羅羽杉的失聲驚呼,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溪水激起圈圈漣漪,水光浮動裡什麼都消失了。 小蛋滿心失望著,卻在懵懵懂懂間感覺到自己的手分明緊握著一團滑軟溫潤的東西,說不出的舒服。燭光刺眼,從自己的背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他禁不住低哼了聲睜開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滿懷羞澀與關切的動人星眸,比天道星圖中所有星辰同時綻放的煙花還要絢麗奪目。而他的手,也正抓著一隻纖纖玉指,傳遞著一縷縷芬芳暖意。 小蛋嚇得清醒了不少,暗道:「不好,這可不是做夢!」一咧嘴也不知該說什麼,趕緊鬆開羅羽杉的小手。 一陣異樣的氣氛在屋子裡瀰漫,小蛋終於期期艾艾說道:「對不起,我不是存心要冒犯你的。」 羅羽杉臉上紅潮未退,柔聲安慰道:「怪我不好,剛才笨手笨腳地想給你蓋好被角,不想反驚醒了你。」 「我已經回家了麼?」看到屋裡熟悉的擺設,小蛋說道。然而話一出口,他不由呆住了:從何時起,他竟將這裡當作了自己的家! 「是顧叔叔和常五叔將你送了回來。你這次傷得很重,讓人都擔心死了……」羅羽杉星眸閃動,又垂下頭去。 「段老伯呢,還有虎子呢?」小蛋沒留意羅羽杉的語病,追問道。 「他捱了常五叔一筆,又被顧叔叔加了一掌要了性命。」儘管段豐險些令羅羽杉玉殞香消,說起時她的語氣中仍不自覺閃過憐意,接著道:「虎子很好,有顧叔叔護著,連一根頭髮也沒少。倒是我……多謝你捨命相救。」 小蛋聽此消息是真的在心裡笑了:「應該的。」 羅羽杉一怔,沒想到小蛋的回答居然會這樣簡單。應該的嗎?難道他不是差點犧牲性命才救下自己麼?難道他就不該珍惜自己的性命麼? 「我乾爹呢?」看她怔怔發呆,小蛋忽然打破尷尬問道。 「常五叔和我爹都被雷莊主請去聚會了,」羅羽杉顯然不曉得常彥梧的如意算盤,還將他當作了自己的另一個恩人,微笑道:「這兩天他和雷莊主處得異常投緣,每天都要聊到很晚才回府。」 小蛋鬆了口氣,看來自己昏迷不醒的兩天裡常彥梧並未惹出什麼亂子,而羅府的人應該還不清楚那個不幸流產的「綁架計劃」。但願幹爹就此收手,否則自己背上這一鉤就算白捱了。 「小蛋,」羅羽杉忽地輕聲問道:「你乾爹已經來了,你們是否很快就會離開?」 小蛋隔了半晌才答道:「我不曉得,要看乾爹的意思。」 羅羽杉點點頭,慢慢地展顏淺笑道:「不管怎麼說,你總得把傷養好才可以走。而且我爹還要傳你《天道下卷》,也許咱們真的可以在下月一起過生日。」 小蛋洩氣道:「我很笨,恐怕會白白辜負羅大叔的好意。那些星圖我總是前記後忘,到最後都在腦子裡攪成了一鍋糨糊。」 羅羽杉鼓勵道:「沒關係,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 看小蛋向著自己用力地點了點頭,羅羽杉突然埋怨自己道:「對了,你餓不餓?光顧著和你說話了,我卻忘了這要緊的事。」 「不餓。」小蛋回答說。其實他的肚子裡早就在唱空城計,只是不願羅羽杉離去,哪怕就是去廚房這麼一小會兒。 他只覺得,可以靜靜地和她在一起,真好!可以多片刻的工夫,都是上蒼對自己的恩賜。每一刻,他都想牢牢銘記心底。縱然傷好後又要浪跡天涯,從此可能再無相見之期,這樣一份寶貴的記憶卻足夠自己一生回味。 「你知道麼?」羅羽杉說道:「你傷勢恢復的速度遠遠超乎了我爹的想像。雖然你在床上整整睡了兩天,可你體內的真氣卻一刻不停地遊走療傷。更奇怪的是,我爹察覺到你受傷之初背上經脈裡的真氣居然會自動爆裂流散,就如將一堆因為坍塌而造成堵塞的巨石盡數轟碎,然後重新集絲成束流轉通經,所以外傷儘管嚴重,內傷卻好得十分快。」 原來自己睡夢裡真的在放煙火,小蛋抬手撓撓腦袋不由想道:「這是什麼道理?如果以後每次受傷我的真氣都可以這麼爆裂一下,那豈不是可以很快地恢復?就像先前胸口捱了一腳,要是以往老半天也爬不起來,可這回不僅轉眼就能起身,還可以施展翻雲身法救人。但它為何全不受我控制?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未必每次都能那麼湊巧。」 正不得要領地想著,門外響起羅牛的笑聲道:「小蛋,你醒了?」門簾一挑,帶著常彥梧和顧智魚貫而入。 羅羽杉急忙起身將椅子讓給常彥梧,又為羅牛搬了一把。和顧智並肩站在父親身後,卻被他的眼光看得心虛。 羅牛先替小蛋診過脈,爾後含笑說道:「這回可多謝你救了羽杉。幸好你平安無事,不然羅大叔怎還有臉再見常兄?」 常彥梧早在數十年的同門相殘中煉就了一身刀槍不入油米不浸的厚皮術,聞言哈哈一笑道:「羅兄弟見外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輩本份。再說小蛋蒙你傳授天道星圖可謂恩重如山,救羅姑娘,那是他應該做的。」 羅牛鄭重其事道:「常兄,小蛋,大恩不言謝。今後你們但有所需,只管向在下開口,只要羅某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常彥梧心中啼笑皆非。他本一門心思算計羅牛的一雙兒女,孰料天有不測風雲,非但沒幹成,自己和小蛋反而成了救羅羽杉性命的大恩人,還搏來羅牛的滿腔感激和千金一諾。 想那羅牛不僅本人名滿天陸,更和正魔兩道過半的翹楚人物相交莫逆情同手足。他雖退隱天雷山莊少問世事,可只消跺一跺腳,半個天陸依舊要抖上一抖。如能得他襄助,要對付自己那幾個混蛋同門簡直易如反掌。 但轉念一想,此事牽涉到師門極大的隱密。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難保羅牛知情後不會見寶起意,屆時引狼入室他常老五就只有喝西北風的份了。思量至此他當機立斷慷慨道:「羅兄弟說這話莫非是看不起我常某人?我常彥梧雖然只是區區一個小人物,可絕對不是施恩圖報的小人!」 他說得義正辭嚴,小蛋聽得渾身發寒,索性把眼睛一閉假裝什麼也聽不到。 顧智站在羅牛身後微微冷笑,眉宇間隱藏著一抹譏誚。對小蛋解救羅羽杉的過程他疑竇重重,尤其是常彥梧的招式擺明了不顧一切只為擊殺段豐,哪曾把羅羽杉的性命放在心上? 何況小蛋一直說沒找到常彥梧,可不早不晚常彥梧突然從僻遠的白石谷裡冒了出來。他號稱「神機子」,但這手神機妙算也未免太離譜了點。 羅羽杉善解人意,微笑道:「爹爹,常五叔和小蛋久別重逢一定有許多話要說。天色不早,咱們也該回屋休息了。」 羅牛一拍腦門,笑道:「說的是!小蛋,你好生休養,我明早再來看你。常兄,小蛋就拜託你費心照料了。」說著和顧智、羅羽杉退出廂房。 等到羅牛三人去遠,滿面笑容的常彥梧突然變臉,手起掌落「啪啪」左右開弓給了小蛋兩個耳光。也許是打慣了的緣故,他分寸拿捏極準,絕不擔心第二天小蛋會腫著面頰教羅牛他們懷疑。 小蛋被打得莫名其妙,呆呆瞧著常彥梧也不說話。只聽常彥梧罵道:「笨蛋,就那個小丫頭,值得你為她送命?你以為你的小命只是自己的?你若真的玩完,我常老五這十多年的心血豈不都白費了!」 小蛋手撫熱辣辣的面頰,心裡暖暖的,就聽常彥梧繼續怒斥道:「常言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羅羽杉是死是活,你操哪門子心?」 小蛋笑笑,常彥梧更是來氣,抬手再狠狠擰住他的耳朵,怒道:「笑,你就會傻笑!這回是命大沒死,不然你去跟閻王爺傻笑,他能放你回來……?」 說著他眼珠一轉,壓低聲音問道:「莫非……你喜歡上了那丫頭?不錯,不錯,我老常要早二十年碰上她,也……」 小蛋臉龐通紅,趕忙打斷乾爹的胡言亂語道:「不是,不是!」 「還說不是,」常彥梧轉怒為喜眉開眼笑道:「你這點小心眼能瞞得過你乾爹的一雙法眼?可惜,人家和咱們不是一路人。依她老子的身份,更不可能看上你這一錢不值的傻女婿。依乾爹的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你乾脆就把她給做了。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不愁羅牛不招你上門。你要真當了他的女婿,嘿嘿——還怕他不告訴你《天道》下卷的心得體會?」 小蛋見常彥梧越說越不像話,又不敢辯駁,只好順勢岔開話題道:「乾爹,我覺得羅大叔給我看的星圖是真的,不會有假。」 常彥梧一愣,道:「你不是連記都記不住麼,怎麼一回頭就肯定人家沒騙你?」 小蛋把「放煙火」的神奇遭遇和常彥梧說了,最後道:「乾爹,如此一來咱們就不用再打羅姑娘和虎子的主意了吧?」 常彥梧哼道:「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這事有點古怪,咱們還是從長計議為好。」 小蛋把心一橫,低聲道:「你再胡來,我明天一早就和羅大叔辭行!」 常彥梧勃然大怒,瞪視小蛋良久卻發現他神色少有的堅毅,毫無屈服的意思,不由歎口氣苦笑道:「還說你沒喜歡上人家的丫頭?罷了罷了,你先把傷給老子養好咯,其他的事情咱們以後再慢慢說。」 小蛋本以為會招來常彥梧一通臭罵,誰曉得這麼容易就過了關。他反倒有點不放心起來,望著乾爹骨碌骨碌轉動的眼珠和他一顫一翹的小鬍子,委實不清楚他老人家心裡又在從長計議著什麼。 第八章 孤劍南來(上) 一眨眼,小蛋留在羅府養傷已是半個多月。他傷勢漸好後,每晚照舊前往黑冰雪獄觀摩星圖,也照舊想出一堆稀奇古怪的名稱卻仍然記得一團糨糊不知所云。 顧智似乎是對上了常彥梧,整天一大樂事就是拉著他老人家喝酒聊天,不到半夜決不散伙。常彥梧空有一肚子宏圖大計偏無可奈何,索性也心安理得地當起了羅府貴賓。 自羅羽杉遇險事件後,羅府上下加強了防備。每次虎子姐弟出莊,明裡暗裡總有十多名高手隨行保護。顯然,想重演白石谷一幕已是不可能了。 這日午後雨絲連綿,眾人聚在客廳敘話。羅牛聊起翠霞派五年一度行將舉行的劍會,虎子來著勁頭,吵著想去湊熱鬧。羅牛笑道:「你還小,只怕還看不出什麼門道來。不如等到下一屆劍會,爹爹帶上你和姐姐一塊兒去。」 顧智也是靜極思動,說道:「主人,你也有好些年頭沒上翠霞山了吧,何不乘此機會回去瞧瞧,順道也好拜望令師兄盛年。」 「對呀,還有驚蟄哥哥!」虎子晃著羅牛的大手央求道:「我想他了嘛!」 羅牛被他們說得意動,頷首道:「好吧,這事再讓我想想,反正還有時間。」 其實他心中尚有另一番計較,卻是為了小蛋的怪病。想那農百草懸壺濟世一年到頭難得有幾天在家,帶小蛋前去求醫多半要撲空。不如先到翠霞山聽聽自己的師兄盛年的意見,或許會有意外之喜。 小蛋坐在一旁聽著自然無法揣測到羅牛的用意,默默思忖道:「我的傷已好了大半,天道星圖再多看兩天仍是一樣的記不全。倘若羅大叔他們要啟程前往翠霞山,我和乾爹也就真的該離開這兒了。」 想到此處,心中升起一縷淡淡的惆悵,彷彿是有種失落偏又無法說清楚。他偷偷抬眼望向對面的羅羽杉,見她櫻唇含笑側臉瞧著羅牛並未注意到自己。只是那雙漆黑的明眸深處,似有一抹若有若無的柔波蕩漾,卻又有誰人能夠讀懂? 正這時廳外走進一個家丁,雙手托了份名帖呈給羅牛道:「府主,門外有位中年男子投貼求見,說一定要您親自出迎。」 顧智嘿道:「好大的口氣,他當自己是誰?」 羅牛接過名帖展開不禁一怔,上面簡簡單單八個字,墨跡未乾:孤劍南來,只為一戰。除此之外,甚至連投貼人自己的姓名都沒有寫上。 羅牛將名帖遞給顧智,問道:「這人有說自己是誰麼?」 家丁搖頭道:「他像是個啞巴,問什麼也不吭聲只教我們將名帖送給您看。我瞧他面生得很,穿了件單薄的白衣背後插了把黑鞘長劍,想是來找事的。」 遼鋒不以為意道:「又是個想藉著主人出名的瘋子,我去將他打發了!」 羅牛不置可否,回頭問顧智道:「顧兄,你看出什麼來了嗎?」 顧智手捧名帖端詳良久,徐徐道:「好字,每一筆都透出濃烈的殺氣,八個字一氣呵成宛若一套無懈可擊凌厲至極的劍招。只怕,我不是他的對手。」 常彥梧好奇道:「顧兄,能不能借我瞧瞧?」拿過名帖仔細打量,作出一副凝重之色道:「俗話說字如其人,這傢伙有些門道啊。」 羅牛收起名帖起身吩咐家丁道:「開中門,我這就去親自迎接。」 一行人出了客廳來到府門口,見石階下立著一名白衣男子,看似三十多歲,神情冷漠似拒人於千里之外,從骨子裡往外透出一股懾人的寒氣。可能是常年修煉某種罕見的魔功心法,他披散在肩的長髮竟是靛藍色,隱隱閃爍著磷光異色。 人群中他彷彿第一眼便已準確無誤地找到羅牛,雙目燃起暗紫色的光焰,像從死寂灰燼中復活過來忽有了一線生氣,沙啞的嗓音慢慢吐字道:「羅牛?」 「正是。」羅牛步下石階,抱拳施禮道:「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鬼鋒,」白衣人冷冷報出姓名,道:「你是第一個有資格知道我名字的對手。」 「鬼鋒?」羅牛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委實記不起什麼時候天陸又出了這樣一位超絕人物。他如同剛從萬載玄冰下甦醒過來的魔神,連名字都和人一樣,陰森幽寒,古怪冷傲。 「我的來意你應該已經明白,」鬼鋒說道:「時間、地點,隨便閣下安排。」 羅牛一皺眉,雖說以往也有登門挑戰的陌生人,可像鬼鋒這樣咄咄逼人的倒也少見。他想了想問道:「莫非鬼鋒兄和羅某之間有深仇大恨?」 鬼鋒漠然道:「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只是閣下揚名已久,故此特來登門求教。」 常彥梧看不慣他囂張的模樣,嘿嘿嘲笑道:「哪兒冒出來的狂徒,也不先秤秤自己有幾斤幾兩,大言不慚要向羅府主挑戰。若人人都學你的樣,在羅府門口排隊等著找揍的人,那還不排到二十里外了?」 鬼鋒看也不看常彥梧一眼,徐徐道:「蕭浣塵你們該認識,三天前,他死了。」 眾人凜然吃了一驚,羅牛失聲道:「你殺了燕山派的蕭掌門?」 鬼鋒淡淡道:「他令我很失望。但願與閣下的一戰會有趣些。」 羅牛恢復了鎮定,目光炯炯注視鬼鋒沉聲問道:「可以告訴我你殺他的原因麼?」 鬼鋒抿起薄薄的嘴唇,靜默片刻才回答道:「他該死。」 羅牛再好的涵養亦不免動了怒氣,說道:「如果我仍不願和閣下動手呢?」 鬼鋒臉上閃過一抹譏誚,沉靜道:「你怕死?」 羅牛昂然道:「我自出翠霞至今二十餘年,血戰過百九死一生,為兄弟為朋友赴湯蹈火血濺五步從未皺過一次眉頭。堂堂七尺男兒,何來貪生怕死之念?」 鬼鋒怔了怔道:「那……你是不屑和我交手?」 第八章 孤劍南來(中) 不等羅牛回答,他突然身形一晃閃向側旁。眾人耳朵裡只聽「叮」地鏑鳴,眼簾裡似有一道雪白耀眼的電光劈過,瞬間又歸於平靜。 「吭!」劍影歸鞘,鬼鋒平靜地站在羅牛面前,猶如自己什麼事都沒有做過,一雙寒冷徹骨的目光深遂莫測地盯著他。 「撲通!」左首侍立的一名羅府家丁雙手摀住滲血的咽喉滾下石階。在場的人莫說救人,甚至連鬼鋒是怎樣出招的都沒有看清楚。 羅牛的拳頭不由自主緊緊攥起,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道:「他也該死麼?」 鬼鋒輕描淡寫道:「你不答應出戰,我就每天殺死府上的一個人。我的耐心很有限,況且過兩天還要去翠霞挑戰令師兄盛年。所以,你最好快點決定。」說完旁若無人地轉身朝莊外走去,緩緩道:「明天此時,我會再來。」 「不必了,」羅牛鬆開了拳頭,說道:「羅某這就向鬼鋒兄請教一二!」 鬼鋒的眼中掠過一絲興奮,停下腳步道:「很好。」 一語落地眾人陡然感覺到羅府空曠的門外朔風乍起,空氣彷彿凝聚成無數根細小而冰冷的銀針鋪天蓋地湧捲過來,刺得肌膚生疼,需得運功方可抵禦。 一蓬白茫茫的淡淡霧氣從鬼鋒的身上蒸騰散發,他削瘦修長的身軀回轉,腳下的雨水倏忽凝結成霜,對羅牛說道:「請取劍,我等你。」 羅牛悠然一笑,道:「在下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動劍,幾乎把劍招也快忘光了。不妨以一雙肉掌和鬼鋒兄切磋幾招,請勿見怪。」 鬼鋒的瞳孔收縮如芒罩定羅牛沉著的面龐,道:「你隨時可以叫停取劍。」 羅牛儘管對鬼鋒的行事作風很不以為然,但對他光明磊落的氣度卻頗為激賞,點點頭道:「就這麼說吧。」 鬼鋒不再說話,肩頭靛藍色的長髮在風中如波浪般抖動,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自上而下生出一道道微小的波紋起伏不定殊為怪異。他的身影漸漸被乳白色的寒霧籠罩,惟有那雙似鬼火閃爍的眼睛越來越深沉幽遠。 眾人悄悄退出數丈,聚集到羅府的門簷下。饒是如此,迫面而來的凜冽寒風依舊壓得眾人透不過氣來。羅夫人秦柔將虎子和羅羽杉護在身後,目不轉睛凝視著丈夫魁梧堅實的背影,手心裡已滲出冷汗。 羅牛淵停嶽峙,從容化解著對手一波波侵襲而至的龐大殺氣,漸漸晉入物我兩忘的空明心境。很多年以來,他都未曾再體驗過這種強敵壓境勢鈞力敵的窒息感覺。然而對面屹立的鬼鋒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殺死蕭浣塵又找上他和盛年? 雄渾的翠微真氣在體內汩汩流轉數圈,迎面撲來的寒意漸漸褪淡,他抱元守一朗聲道:「鬼鋒兄,請賜教!」 「嗡——」鬼鋒背後的仙劍發出一記悠長冷冽的鏑鳴,在黑色的劍鞘中微微震動,如一頭迫不及待要躍出雲淵橫掃霄漢的雪龍。 忽然間,天地陷入靜寂。惟有那柄仙劍在嗡嗡地暢快輕吟,鼓蕩每個人的耳膜。 「呼——」一掌拍出,鬼鋒身前的雨水驟然化作千萬顆晶瑩亮白的冰粒,如怒雲擊空驚濤拍岸「哧哧」封凍住所過之處的雨水,匯作翻捲浪湧的壯闊大河朝著羅牛排山倒海地洶湧迫到。 羅牛左手五指迸立如刀,以掌化劍施展出翠霞派的一招「中流砥柱」,舉重若輕豎於胸前,浩蕩掌風鼓袖而生。 「噗!」雪白的雲瀾激撞在羅牛劈出的掌風上,猶如滔滔奔騰的江水陡然遇到一方不可摧毀的巨石,迫不得已左右分流斜斜湧過盡數擊在側後方的院牆上。 「轟隆隆」一陣亂石飛濺塵土瀰漫,正門兩側各有三丈多的石牆被轟成碎礫。顧智、遼鋒等人紛紛揮袖,將橫飛過來的磚石蕩遠。 氣機牽動,羅牛和鬼鋒的身軀均都輕輕晃了晃,彼此暗自佩服對方的功力深厚、非同等閒。常彥梧躲在顧智身後咋舌,心中嘀咕道:「乖乖,邪門了,這是什麼掌法,竟和咱們北海門的心法有點相像?」 鬼鋒口中發出刺耳低嘯,反手拔劍振臂直劈。他抬手時和羅牛之間尚有三丈遠的距離,然而在仙劍斬落的一刻卻已赫然近在咫尺。 「嘩——」漫天大雨激揚飄散,凝水成冰映照出雪白無暇的瑩光朝四面八方擴散席捲,將鬼鋒和羅牛的身影齊齊遮蔽。 劍氣激盪罡風鼓嘯,羅牛的肉掌揮灑在雪浪般狂湧的劍光間,好似一座巍峨偉岸的山嶽,任憑峰頭亂雲翻動風聲鶴唳始終巋然不倒。 此刻他的視線已完全無法跟上鬼鋒神出鬼沒快逾電光的劍式,全靠靈台上清晰映射對方的招式軌跡,幾乎不假思索地揮掌迎敵,攻守之間將數十年來苦心修煉的掌法造詣發揮得淋漓盡致,信手捻來莫不妙到毫釐。 鬼鋒初遇勁敵同樣激起強烈的爭雄鬥勝之心,暗自讚歎道:「羅牛僅憑一雙肉掌居然和我的破心雪劍鬥了個平分秋色,我此行不虛!」 須臾兩人激戰超過三十個回合,雙方的真氣都流轉到極致,一掌一劍盡皆重逾萬鈞無堅不摧。方圓五丈內潑雨不入雪光紛飛如虹,修為略遜者如小蛋、羅羽杉姐弟等人已徹底分辨不清場中人的身影,更不曉得究竟誰佔得了一線主動。 雷鵬亦聞訊趕來,退到秦柔身側觀戰。他倒是勉強能瞧出雙方交手的招式,可照樣看得眼花繚亂,往往上一式尚未瞅明白,鬼鋒的破心雪劍又已用過三招。 突然破心雪劍遽然一亮,鋒芒顫動處竟幻化出一柄與它一模一樣的光劍,也無需鬼鋒用手驅動更似有主人心念附體,「叮」地脆鳴逕自斜挑向羅牛左肋。 羅牛一聲低咦,於間不容髮中疾沉左肘「吭」地一壓。那光劍有若實質倏地彈開,「哧」衣袖破裂拉出道血口,一股森寒冷意破體而入令他左臂經脈猛然麻木,反倒不覺得傷口的疼痛。 羅牛吐氣揚聲,雄渾的翠微真氣稍作流轉將體內寒毒迫出,心頭吃驚非小錯愕道:「這似乎是用他的仙劍精魄凝煉而成,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鬼鋒見自己的「雪影劍像」一出手就傷到了羅牛,氣勢大盛全力催動真元駕馭著一實一虛兩柄仙劍就是又一通猛攻。 很快他的頭頂冒起裊裊水汽,剛剛升騰又立時化作白茫茫的霜霧盤旋不散。那柄幻化出的光劍倏忽往來自成一體招式分明,配合鬼鋒手中的破心雪劍圍繞羅牛身周形成一束束亮白雪瀾,幾乎要將對手吞沒。 第八章 孤劍南來(下) 這等若是兩個鬼鋒在同時和羅牛打,戰局急轉直下愈發的驚心動魄。晃眼又過了二十餘個照面,羅牛大腿外側和右臂先後中劍鮮血染紅一片褚色衣衫。幸好僅是劍氣劃過的皮肉傷,透入體內的寒氣又被迅速化解,這才沒對他造成太大影響。 秦柔的心緊揪著,惟恐丈夫分神狠狠咬住下唇不敢出聲。其他的人亦面色凝重緊張萬分,各自在心底為羅牛加油鼓勁。 二十餘招後,羅牛的掌法驀然一變。他的掌心隱隱生出青色光暈,在小腹前兩手相對一托一按「砰」地爆出團星芒。剎那之間羅牛的身影從鬼鋒的眼睛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如星移斗轉氣象萬千的青色掌光,層層疊疊如一團急遽膨脹運轉的宇宙虛空迫面而來! 每一掌分明快到了極點,偏又似日月行於天宇那般清晰而自然,掌勢磅礡浩蕩彷彿永無窮盡,在每式即將結束的一刻卻又預示著下一個嶄新的開始。如此生生不息,大道無垠。 鬼鋒的破心雪劍和雪影劍像依舊攻勢凌厲兇猛,然而劍鋒每當接觸到那一層層循環往復渾若天成的掌影,頓時翩若驚鴻激撞而回。 如此一來,他等於每一招劍到中途就被羅牛沛然莫御的掌勢生生震散不能成形。幾個回合一過,仿似每次將將入夢便教人用鑼鼓鬧醒般,胸口湧出難以言喻的鬱悶感,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劍法無奈全無用武之地。 秦柔等人見到羅牛扳回劣勢轉守為攻無不精神大振,常彥梧也是精神振奮,更多的在又嫉又羨心道:「不用說,這才真正是他從《天道》下卷中參悟所得的神功。偏就小蛋這傻瓜對羅牛的話信以為真,整天想著放什麼狗屁煙火,氣煞我也。」 鬼鋒被迫得步步後退先機盡失,勉強緊守門戶苦苦周旋不敗。但隨著羅牛施展出「生生不息掌」,他體內真元的損耗也急劇上升,頭頂水汽越聚越濃。 耳中聽見虎子等人的喝彩聲,顯然是對羅牛而非為了自己。鬼鋒心情一寒,恨恨道:「我在雪海冰山無人之地苦修這麼多年,本為遍掃天陸於生死瞬息裡體悟天道真意,那是何等的雄心壯志!孰料第二戰對上羅牛竟已是這番情形,又有何資格再去挑戰盛年、丁原?」 一念至此傲氣頓生,飛身飄起如雪鶴經空發出記金石般冷厲的長嘯,破心雪劍再生出第二柄雪影劍像,與先前那把並駕齊驅挾著萬丈風雪劈斬向下方團團掌影。 「啵、啵」兩聲爆響,雪影劍像一左一右切入壯觀絢麗的星海青光中,將它硬生生一分為三。三股絕強力量碰撞摩擦出的光花氣浪轟然崩散,刺得人們睜不開雙眼又不由自主地踉蹌倒退出數步。 雪影劍像破開羅牛的生生不息掌亦是油盡燈枯,無聲無息地在縱橫飛舞的流光中化作碎影轉瞬泯滅。 鬼鋒強抑回挫之傷,居高臨下再斬落手中的破心雪劍,鋒芒所向殺氣成霜。 眾人駭然變色,沒料到鬼鋒居然甘冒玉石俱焚的危險要和羅牛生死立見。他這一劍劈出,兩人都已騎虎難下,誰也無法心存忍讓只能以死相拼…… 「啪!」羅牛的雙掌一合,將破心雪劍夾在頭頂牢牢釘住,冷銳的劍鋒距離他的眉心僅僅不到一寸。 翠微真氣澎湃跌宕透過雙掌湧入破心雪劍,鬼鋒橫凝在半空的身形一顫低喝道:「破!」催動十成功力直攖其鋒。 「轟——」破心雪劍劇烈地晃動鏑鳴,劍鋒徐徐朝後挪移了半寸。 羅牛的雙腳悄無聲息地陷入地裡,彈指間周圍凝結起一片冰冷的寒霜冒著濛濛白霧,自是他將鬼鋒的劍氣經體內轉化卸入腳下所致。 鬼鋒的白衣抖動得厲害,像是有一股水流在衣服裡汩汩地淌動起伏煥放出隱隱的光暈。他的眼眸似熊熊燃燒著暗紫色鬼火,映照出破心雪劍無暇的光芒,好像隨時都會迸射而出將所有的一切都蕩為灰燼。 「哼!」低低的一聲,鬼鋒的破心雪劍再次後退半寸,劍鋒上羅牛掌力幻出的青光已不動聲色地迫至底部。 他的身軀顫動得愈發明顯,連虎子都能看出已是強弩之末。翠微真氣源源不絕破入體內,他的抵抗亦隨之節節敗退變得徒勞無益。 更加可怖的是,他的身體像一座漸漸燃燒起原來,當羅牛準備撤掌之際並不曉得他內心變化的鬼鋒已不惜盡收體內藩籬,暗自凝功催發丹田真元,祭出了又一道雪影劍像打算和對方拚個同歸於盡。 羅牛突然收手大大超乎鬼鋒的意料之外,雪影劍像箭在弦上,驟感壓力頓去後再無絲毫的禁錮,激嘯穿空一瀉千里,縱然想收回亦根本不及反應。 羅牛更未料想到自己掌下留情震開破心雪劍後,鬼鋒竟還不依不饒突施冷箭偷襲自己。千鈞一髮之際身軀近乎本能地朝左一偏,「噗」雪影劍像貫右胸而過飆射出一串滾熱的血珠。 驚呼聲中,顧智、遼鋒雙雙撲向鬼鋒,秦柔和羅羽杉則衝上去扶住羅牛。 鬼鋒的眼中浮起一抹迷惑之色,但看到顧智、遼鋒殺到近前又迅速恢復了冷漠,「叮叮」兩劍將二人逼退數步。 顧智、遼鋒均感身上一陣寒意凜然,顯然苦戰之後的鬼鋒修為依舊高出他們甚多,就算拼了性命也未必能留下他來。但羅牛明顯的網開一面卻換來對方卑鄙偷襲,此刻身負重傷危及性命,這讓二人滿腔的怒憤又豈能嚥下? 遼鋒赤紅雙目凶光連閃,森然道:「無恥狂徒,咱們不死不休。」正要擰身再上,卻聽羅牛喘息道:「住手,你們都不是他的對手!」 雷鵬擎出魔兵,咬牙道:「大夥兒還講什麼規矩道義,一起上,就不信留不住他!」 羅牛被秦柔伸指封住胸前經脈血湧頓減,只低聲吐出「不要……」二字便昏死過去。眾人大驚圍住羅牛,又是敷藥又是續氣。 鬼鋒收住雪影劍像,蔑然掃過顧智、遼鋒和雷鵬等人,最終把視線落回羅牛的身上默然許久,倏地鏗然收劍入鞘如鬼魅般消隱在淒迷雨霧中。 整整三天後羅牛終於甦醒,傷勢也逐漸趨於穩定,大夥兒緊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一些。乘著羅府上下人心惶惶無暇顧及自己,常彥梧終於逮得了機會。他偷偷摸摸幾乎察遍了羅府的每一個角落,連用水的深井底下也鑽進去摸過了,卻依舊沒能找到一紙片語關於《天道》下卷的心得體悟,不禁大失所望。 第四天清晨,常彥梧在海闊軒外的院子裡無所事事散著步,心裡盤算著如何想個法子再將羅牛夫婦的居室也搜上一搜,卻見顧智滿面肅穆迎上他說道:「常兄,我家主人想見你,請隨小弟移步前往。」 常彥梧做賊心虛,暗道:「莫非他們有所察覺生了疑心,不然羅牛昨晚剛醒轉過來,卻為何一大早急匆匆要見我?」 他驚疑不定跟著顧智來到羅牛養傷的紫竹樓,入屋一看羅夫人、虎子姐弟和小蛋盡皆在座。羅牛半躺半靠在軟塌上,臉上氣色比昨夜見到時又好了不少。 常彥梧在小蛋身旁落座,堆笑道:「羅兄,不知有什麼可讓我為你效勞的?」 羅牛微微一笑,說話的聲音比起平時虛弱了許多,道:「在下想請常兄和小蛋陪同羽杉即日奔赴翠霞,向盛師兄傳訊報警,好令他早做準備。」 常彥梧一怔,詫異道:「羅兄是要我和小蛋陪令愛去翠霞找盛年傳信?」 羅牛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此事本與常兄沒有絲毫關係,小弟之托確有點強人所難。不過鬼鋒的異術甚為詭異,尤其是從他仙劍上幻化出的光影令人防不勝防,所以在下才想遣羽杉前去送信。可惜羅某身負重傷,顧兄、遼兄需守護羅府分身乏術,沒奈何只好請常兄辛苦一遭了。不曉得你和小蛋是否方便?」 看到其他人不吭聲,顯然都已經知曉了羅牛的決定,常彥梧愈發感到奇怪。難不成真的是東窗事發,羅牛有意找這麼一個借口,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和小蛋「請」出天雷山莊,也算保全住他的面子? 常彥梧怎麼想都覺得自己的猜測大有道理,否則要去翠霞報訊,羅府隨便派個什麼家丁即可,為何偏要把這差使著落在羅羽杉身上?她可是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大家閨秀!況且說什麼顧智、遼鋒無法分身要守護羅府,把護送羅羽杉的重任平白無故地托付給兩個陌生人,其中定有陰謀。 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常彥梧略作沉吟慨然應允道:「沒問題,這事包在我和小蛋的身上。倘使羅小姐回來時身上少了一根頭髮,羅兄儘管惟我是問。」 羅牛欣慰道:「如此就有勞常兄了,一路之上這兩個孩子還請你多加費心。」 常彥梧心裡已有了計較,笑呵呵道:「那好,索性咱們今日就啟程,免得去晚了讓鬼鋒那小子又趕在了前頭。」 羅牛又交代了一些細節,眾人告辭退出只留下了小蛋和羅羽杉。秦柔從袖口裡取出一封信箋交給羅羽杉道:「這是昨晚你爹爹口述的一封書信,到了翠霞後立刻交給盛師伯。你和小蛋不妨在紫竹林多住些日子,等鬼鋒的事了結後再回家。恰好過幾天翠霞劍會便要召開,你若能用心觀摩可大有裨益。」 羅羽杉接過書信貼身收好,低聲道:「爹,您多保重,早日康復。」 羅牛和藹笑道:「有你娘親在,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說不定等你回來的時候,爹爹又是生龍活虎了。」 秦柔幽幽歎了口氣,握起小蛋的手懇切道:「羽杉這是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遠行,她的經驗閱歷遠不如你和常五叔。小蛋,柔姨將她托付給你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如果我的娘親還在,她一定也會同樣的牽掛我吧?」小蛋心頭甘苦交集,默默向秦柔頷首。 羅牛抬手從身側取過一柄仙劍遞向他,說道:「小蛋,這把劍羅大叔送給你了。」 小蛋愣了愣伸手接過,只覺一股清冷靈氣從仙劍上隱隱透入自己的掌心好不舒服,體內流轉的真氣竟霎時起了共鳴與它水乳交融遊走經脈之間,一時神清氣爽通體暢泰。 羅牛介紹道:「此劍名為「雪戀」,和羽杉所用的「玉緣」是雌雄雙劍,由我師弟丁原用東海奇鐵精魄鑄就。八年前虎子出世時,丁師弟便以此禮相贈。我看你沒有隨身的仙兵,也就借花獻佛將這把仙劍轉送給你。」 小蛋吃驚道:「這如何使得?羅大叔,這把劍我是萬萬不能收的。」 秦柔含笑道:「小蛋,你覺得一柄仙劍和羽杉的性命相比較,哪一件更重要?」 小蛋毫不猶豫回答道:「自然是人命大如天。」 秦柔道:「那就是了。贈你雪戀仙劍不過是你羅大叔的一番心意,你若拒絕不是讓他很失望麼?」 羅羽杉柔聲道:「收下吧,小蛋。也許這一路上你就會用得著。」 小蛋心中感激,囁嚅道:「可乾爹從未教過我劍法,我怕用不好它,反辜負了羅大叔的好意。萬一再讓它落入惡人手裡,那就更對不起羅大叔了。」 羅牛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不打緊,你先收下它,劍法今後慢慢再學就是。」 小蛋見推辭不過,收起了雪戀仙劍。羅牛接著道:「小蛋,那十二幅天道星圖你一時半會記不住也沒關係。羅府的大門隨時對你敞開,只希望你將來不論遇到任何事,都能牢記羅大叔那晚在石壁星圖前對你說過的話。」 小蛋點點頭,一字一頓複述道:「光明磊落,無愧天地!」 羅牛徐徐合起雙目,說道:「好了,你們也準備一下吧。稍後我就不去送行了,出門在外一切都需自己多加小心。」 羅羽杉戀戀不捨地起身,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對父親說。但看到羅牛疲憊的神情,她終是紅著眼圈和小蛋一起退出了屋子。 秦柔目送窗外的兩人走遠,強壓愁緒幽幽道:「我真怕羽杉這孩子會出事。阿牛,要不還是由我前往翠霞給盛師兄報訊吧,有三兩天的工夫也足夠往返。」 羅牛輕輕道:「我已請顧兄暗中跟隨保護,又有常兄這樣的老江湖陪行,羽杉絕不會有事。你也不必太過憂慮了。」 秦柔眼中珠淚欲墜,道:「可羽杉還是個孩子啊,此去翠霞萬里迢迢,你教我怎能放心?」 羅牛微笑道:「阿柔,還記得我們兩人年輕時闖別雲山的事麼?那時候你我又比羽杉大得了多少,我正是要借此機會來歷煉她。溫室裡養大的花朵雖然好看,可總禁不住風吹雨淋,白石谷的事就已很好地說明了這點。讓羽杉獨立地去飛一次,我的女兒,我相信她!」 一行三人離開天雷山莊奔赴翠霞山。由於小蛋和羅羽杉均未修煉過御劍術,故此三人只能御風而行。到了掌燈時分進了一座頗大的鎮子,常彥梧找了家冷僻的客棧打尖,說是要盡量低調,以免暴露了行藏。 或許因為用的是秦柔送的盤纏,常彥梧一口氣包了三間上房,又打點給夥計不少碎銀子。那夥計難得碰上位一擲千金的豪客,眉開眼笑地又是打水又是送上熱毛巾,不亦樂乎。 小蛋長這麼大還極少讓人如此慇勤周到地伺候過,看著夥計前奔後忙心裡很是過意不去,只好把秦柔私下送他的三兩銀子又分出一半打賞給了那夥計。好在他對錢財素來不怎麼在乎,反正沒錢的時候一樣可以幕天席地吃野果喝山泉,樂在其中。 洗完腳天色已然黑透,就聽院子裡有個清脆冰冷的聲音喝道:「我出兩倍的房錢,你讓他們騰一間上房出來不就都解決了麼?」 小蛋一愣,打開房門見夥計正陪著一老一少兩名女子走進院裡,苦著臉解釋道:「小的方纔已問過那位常五爺的意思,可人家不願答應,小店也沒法子。」 那少女一抬頭瞧見站在門口的小蛋,沒好氣道:「看什麼看,長這麼大沒見過漂亮姑娘麼?」 小蛋聽傻了,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少女「噗哧」一笑,面容又迅速轉冷。她約莫和小蛋差不多的年紀,一身鮮紅如火的裝束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耀眼,也將她白皙如雪的冰肌玉骨襯得越加動人。 微風裡飛瀑般晶瑩柔滑的秀髮用枚小巧的紅色髮簪一束,猶如波浪般熠熠流動。一雙靈動的杏目只驕傲地掃了小蛋一眼就不屑地移開,只把紅潤的櫻桃小口在不經意間朝上挑了挑。在她腰際一柄朱紅皮鞘收著的短劍斜插,艷紅劍穗綴著六顆清一色閃爍碧光的寶珠,異常絢麗。 來的銅爐不斷侵蝕著諸經百脈,苦修數十年的「玄冰鬼氣」竟慢慢地似霜雪一樣融化。不消半盞茶的工夫,等到羅牛的翠微真氣勢如破竹地直搗丹田氣海,他這一身修為轉眼就將蕩然無存! 修為盡廢,這遠比死亡更令鬼鋒害怕。他早已漠視所有人生死的心底終於產生一絲漾動,如漣漪般傳遞到那雙被自己冰封起的眼眸深處。 羅牛惱他動輒殺人視蒼生如縐狗,本有意借此機會運用《天道》下卷中一式「大盈若沖」的心法將他的玄冰鬼氣盡數化去,以免再禍害世間。 但當鬼鋒眼中掠過那一縷淡淡的悸動,他忽然從這雙孤傲不屈而又倔強寂寞的目光裡想到了年少時的小師弟丁原。莫名地心頭一軟,羅牛慨然低歎了聲「罷了」,順勢推掌將破心雪劍向斜上方遠遠送出。 孰知就在他鬆開手的一霎,破心雪劍陡然亮出第三柄雪影劍像自劍鋒激射而出,毫無徵兆地刺向自己的胸膛! 第九章 贈劍雪戀(上) 原來,當羅牛準備撤掌之際並不曉得他內心變化的鬼鋒已不惜盡收體內藩籬,暗自凝功催發丹田真元,祭出了又一道雪影劍像打算和對方拚個同歸於盡。 羅牛突然收手大大超乎鬼鋒的意料之外,雪影劍像箭在弦上,驟感壓力頓去後再無絲毫的禁錮,激嘯穿空一瀉千里,縱然想收回亦根本不及反應。 羅牛更未料想到自己掌下留情震開破心雪劍後,鬼鋒竟還不依不饒突施冷箭偷襲自己。千鈞一髮之際身軀近乎本能地朝左一偏,「噗」雪影劍像貫右胸而過飆射出一串滾熱的血珠。 驚呼聲中,顧智、遼鋒雙雙撲向鬼鋒,秦柔和羅羽杉則衝上去扶住羅牛。 鬼鋒的眼中浮起一抹迷惑之色,但看到顧智、遼鋒殺到近前又迅速恢復了冷漠,「叮叮」兩劍將二人逼退數步。 顧智、遼鋒均感身上一陣寒意凜然,顯然苦戰之後的鬼鋒修為依舊高出他們甚多,就算拼了性命也未必能留下他來。但羅牛明顯的網開一面卻換來對方卑鄙偷襲,此刻身負重傷危及性命,這讓二人滿腔的怒憤又豈能嚥下? 遼鋒赤紅雙目凶光連閃,森然道:「無恥狂徒,咱們不死不休。」正要擰身再上,卻聽羅牛喘息道:「住手,你們都不是他的對手!」 雷鵬擎出魔兵,咬牙道:「大夥兒還講什麼規矩道義,一起上,就不信留不住他!」 羅牛被秦柔伸指封住胸前經脈血湧頓減,只低聲吐出「不要……」二字便昏死過去。眾人大驚圍住羅牛,又是敷藥又是續氣。 鬼鋒收住雪影劍像,蔑然掃過顧智、遼鋒和雷鵬等人,最終把視線落回羅牛的身上默然許久,倏地鏗然收劍入鞘如鬼魅般消隱在淒迷雨霧中。 整整三天後羅牛終於甦醒,傷勢也逐漸趨於穩定,大夥兒緊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一些。乘著羅府上下人心惶惶無暇顧及自己,常彥梧終於逮得了機會。他偷偷摸摸幾乎察遍了羅府的每一個角落,連用水的深井底下也鑽進去摸過了,卻依舊沒能找到一紙片語關於《天道》下卷的心得體悟,不禁大失所望。 第四天清晨,常彥梧在海闊軒外的院子裡無所事事散著步,心裡盤算著如何想個法子再將羅牛夫婦的居室也搜上一搜,卻見顧智滿面肅穆迎上他說道:「常兄,我家主人想見你,請隨小弟移步前往。」 常彥梧做賊心虛,暗道:「莫非他們有所察覺生了疑心,不然羅牛昨晚剛醒轉過來,卻為何一大早急匆匆要見我?」 他驚疑不定跟著顧智來到羅牛養傷的紫竹樓,入屋一看羅夫人、虎子姐弟和小蛋盡皆在座。羅牛半躺半靠在軟塌上,臉上氣色比昨夜見到時又好了不少。 常彥梧在小蛋身旁落座,堆笑道:「羅兄,不知有什麼可讓我為你效勞的?」 羅牛微微一笑,說話的聲音比起平時虛弱了許多,道:「在下想請常兄和小蛋陪同羽杉即日奔赴翠霞,向盛師兄傳訊報警,好令他早做準備。」 常彥梧一怔,詫異道:「羅兄是要我和小蛋陪令愛去翠霞找盛年傳信?」 羅牛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此事本與常兄沒有絲毫關係,小弟之托確有點強人所難。不過鬼鋒的異術甚為詭異,尤其是從他仙劍上幻化出的光影令人防不勝防,所以在下才想遣羽杉前去送信。可惜羅某身負重傷,顧兄、遼兄需守護羅府分身乏術,沒奈何只好請常兄辛苦一遭了。不曉得你和小蛋是否方便?」 看到其他人不吭聲,顯然都已經知曉了羅牛的決定,常彥梧愈發感到奇怪。難不成真的是東窗事發,羅牛有意找這麼一個借口,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和小蛋「請」出天雷山莊,也算保全住他的面子? 常彥梧怎麼想都覺得自己的猜測大有道理,否則要去翠霞報訊,羅府隨便派個什麼家丁即可,為何偏要把這差使著落在羅羽杉身上?她可是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大家閨秀!況且說什麼顧智、遼鋒無法分身要守護羅府,把護送羅羽杉的重任平白無故地托付給兩個陌生人,其中定有陰謀。 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常彥梧略作沉吟慨然應允道:「沒問題,這事包在我和小蛋的身上。倘使羅小姐回來時身上少了一根頭髮,羅兄儘管惟我是問。」 羅牛欣慰道:「如此就有勞常兄了,一路之上這兩個孩子還請你多加費心。」 常彥梧心裡已有了計較,笑呵呵道:「那好,索性咱們今日就啟程,免得去晚了讓鬼鋒那小子又趕在了前頭。」 羅牛又交代了一些細節,眾人告辭退出只留下了小蛋和羅羽杉。秦柔從袖口裡取出一封信箋交給羅羽杉道:「這是昨晚你爹爹口述的一封書信,到了翠霞後立刻交給盛師伯。你和小蛋不妨在紫竹林多住些日子,等鬼鋒的事了結後再回家。恰好過幾天翠霞劍會便要召開,你若能用心觀摩可大有裨益。」 羅羽杉接過書信貼身收好,低聲道:「爹,您多保重,早日康復。」 羅牛和藹笑道:「有你娘親在,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說不定等你回來的時候,爹爹又是生龍活虎了。」 秦柔幽幽歎了口氣,握起小蛋的手懇切道:「羽杉這是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遠行,她的經驗閱歷遠不如你和常五叔。小蛋,柔姨將她托付給你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如果我的娘親還在,她一定也會同樣的牽掛我吧?」小蛋心頭甘苦交集,默默向秦柔頷首。 羅牛抬手從身側取過一柄仙劍遞向他,說道:「小蛋,這把劍羅大叔送給你了。」 小蛋愣了愣伸手接過,只覺一股清冷靈氣從仙劍上隱隱透入自己的掌心好不舒服,體內流轉的真氣竟霎時起了共鳴與它水乳交融遊走經脈之間,一時神清氣爽通體暢泰。 羅牛介紹道:「此劍名為「雪戀」,和羽杉所用的「玉緣」是雌雄雙劍,由我師弟丁原用東海奇鐵精魄鑄就。八年前虎子出世時,丁師弟便以此禮相贈。我看你沒有隨身的仙兵,也就借花獻佛將這把仙劍轉送給你。」 小蛋吃驚道:「這如何使得?羅大叔,這把劍我是萬萬不能收的。」 秦柔含笑道:「小蛋,你覺得一柄仙劍和羽杉的性命相比較,哪一件更重要?」 小蛋毫不猶豫回答道:「自然是人命大如天。」 秦柔道:「那就是了。贈你雪戀仙劍不過是你羅大叔的一番心意,你若拒絕不是讓他很失望麼?」 羅羽杉柔聲道:「收下吧,小蛋。也許這一路上你就會用得著。」 小蛋心中感激,囁嚅道:「可乾爹從未教過我劍法,我怕用不好它,反辜負了羅大叔的好意。萬一再讓它落入惡人手裡,那就更對不起羅大叔了。」 羅牛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不打緊,你先收下它,劍法今後慢慢再學就是。」 小蛋見推辭不過,收起了雪戀仙劍。羅牛接著道:「小蛋,那十二幅天道星圖你一時半會記不住也沒關係。羅府的大門隨時對你敞開,只希望你將來不論遇到任何事,都能牢記羅大叔那晚在石壁星圖前對你說過的話。」 小蛋點點頭,一字一頓複述道:「光明磊落,無愧天地!」 羅牛徐徐合起雙目,說道:「好了,你們也準備一下吧。稍後我就不去送行了,出門在外一切都需自己多加小心。」 羅羽杉戀戀不捨地起身,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對父親說。但看到羅牛疲憊的神情,她終是紅著眼圈和小蛋一起退出了屋子。 秦柔目送窗外的兩人走遠,強壓愁緒幽幽道:「我真怕羽杉這孩子會出事。阿牛,要不還是由我前往翠霞給盛師兄報訊吧,有三兩天的工夫也足夠往返。」 羅牛輕輕道:「我已請顧兄暗中跟隨保護,又有常兄這樣的老江湖陪行,羽杉絕不會有事。你也不必太過憂慮了。」 秦柔眼中珠淚欲墜,道:「可羽杉還是個孩子啊,此去翠霞萬里迢迢,你教我怎能放心?」 羅牛微笑道:「阿柔,還記得我們兩人年輕時闖別雲山的事麼?那時候你我又比羽杉大得了多少,我正是要借此機會來歷煉她。溫室裡養大的花朵雖然好看,可總禁不住風吹雨淋,白石谷的事就已很好地說明了這點。讓羽杉獨立地去飛一次,我的女兒,我相信她!」 一行三人離開天雷山莊奔赴翠霞山。由於小蛋和羅羽杉均未修煉過御劍術,故此三人只能御風而行。到了掌燈時分進了一座頗大的鎮子,常彥梧找了家冷僻的客棧打尖,說是要盡量低調,以免暴露了行藏。 或許因為用的是秦柔送的盤纏,常彥梧一口氣包了三間上房,又打點給夥計不少碎銀子。那夥計難得碰上位一擲千金的豪客,眉開眼笑地又是打水又是送上熱毛巾,不亦樂乎。 小蛋長這麼大還極少讓人如此慇勤周到地伺候過,看著夥計前奔後忙心裡很是過意不去,只好把秦柔私下送他的三兩銀子又分出一半打賞給了那夥計。好在他對錢財素來不怎麼在乎,反正沒錢的時候一樣可以幕天席地吃野果喝山泉,樂在其中。 洗完腳天色已然黑透,就聽院子裡有個清脆冰冷的聲音喝道:「我出兩倍的房錢,你讓他們騰一間上房出來不就都解決了麼?」 小蛋一愣,打開房門見夥計正陪著一老一少兩名女子走進院裡,苦著臉解釋道:「小的方纔已問過那位常五爺的意思,可人家不願答應,小店也沒法子。」 那少女一抬頭瞧見站在門口的小蛋,沒好氣道:「看什麼看,長這麼大沒見過漂亮姑娘麼?」 小蛋聽傻了,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少女「噗哧」一笑,面容又迅速轉冷。她約莫和小蛋差不多的年紀,一身鮮紅如火的裝束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耀眼,也將她白皙如雪的冰肌玉骨襯得越加動人。 微風裡飛瀑般晶瑩柔滑的秀髮用枚小巧的紅色髮簪一束,猶如波浪般熠熠流動。一雙靈動的杏目只驕傲地掃了小蛋一眼就不屑地移開,只把紅潤的櫻桃小口在不經意間朝上挑了挑。在她腰際一柄朱紅皮鞘收著的短劍斜插,艷紅劍穗綴著六顆清一色閃爍碧光的寶珠,異常絢麗。 第九章 贈劍雪戀(下) 在她身邊跟著位面容姣好的婦人,白髮滿頭神色沉靜,穿了身素淡的藍衣背後同樣負了柄仙劍。 「砰!」屋門一開,常彥梧打裡面探出身子慢條斯理道:「長得漂亮又能如何,不就是只火烈鳥嗎?再說,窯子裡好看的姑娘多得是,也沒見哪個像你這樣。」 那紅衣少女顯然不曉得「窯子」就是妓院的意思,但常彥梧話中的譏諷之意她如何聽不明白?冷冷一笑手就按上了劍柄。 旁邊的老婦一把壓住少女的手,冷漠拂視過常彥梧的臉什麼話也沒說。 旁邊的夥計忙不迭打圓場道:「兩位女客官往這邊請,小的帶您兩位去看客房,包您滿意。」 一場風波似乎化於無形,漸漸夜深人靜,客棧裡所有的燈火也都熄滅了。 小蛋躺在床上懨懨欲睡,忽「咚咚咚」有人在輕輕敲門。他一醒問道:「誰?」 門外常彥梧低聲回答道:「是我。你還沒睡吧,趕緊出來,我在門口等你。」 小蛋不明所以,打了個哈欠披衣下床開門。常彥梧也不進屋,抓住小蛋的手道:「別作聲,跟我走。」三轉兩轉,引著小蛋來到僻靜無人的後牆根下。 小蛋困乏難當卻不得不努力打起精神,問道:「乾爹,到底什麼事?」 常彥梧挑起大拇哥往一扇客房後窗指了指,神秘兮兮地笑道:「你乾爹我已經把所有的事情搞定,剩下的就看你自己啦。」 小蛋迷迷糊糊瞅了瞅那扇後窗,立時清醒了一大半,困惑道:「那不是羅姑娘住的上房麼,你要我幹什麼?」 「幹什麼?當然是把她給『干』了。」常彥梧得意洋洋道:「我剛才用『紫玉生煙香』將那丫頭迷昏,就算屋子著火了她也不可能醒過來。你現在就進去把生米做成熟飯。乾爹教你的「龍虎大法」沒忘吧?是時候用了,保管讓她結上珠胎。嘿嘿,回頭老子就要和羅牛結成干親家啦。」 小蛋所有的睡意都不翼而飛,瞪圓眼睛道:「什麼,您要我強——」 常彥梧趕忙死死摀住他的嘴巴,怒罵道:「笨蛋,你給老子輕點聲!啥叫強姦,咱們這是「毛遂自薦」。等你成了她的男人,今晚的事情自然萬事大吉。羅府裡不管藏著什麼寶貝,都得拿出來和咱們分享。」 小蛋被捂得喘不過氣,狠命扯開常彥梧的蒲扇大手道:「萬一適得其反呢?」 常彥梧沉下臉來陰笑道:「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蘆灑不了油。她若醒過來死活不肯還要告發咱們,就只好一刀做了她。」 小蛋連連搖頭道:「不幹,我絕對不幹。」 常彥梧道:「殺了她你心疼是不是?好,事後乾爹一定想盡法子哄她答應了這門婚事。我看十有八九不會出錯,她一個羅府千金失了身,嫁給你雖然是委屈了點,但總算也是個男人,不也好過出家當尼姑?」說著笑咪咪按住小蛋的肩膀鼓勵道:「好小子,你可是艷福齊天,白得便宜啊!稱心如意後,可別忘了乾爹的辛苦。」 小蛋黑臉通紅,欲哭無淚,只低聲道:「乾爹,這事我做不來。」 常彥梧笑得出聲道:「我曉得你還沒這方面的實戰經驗。不要緊,照著以前乾爹教你的法子做就成。有我替你望風,折騰到天亮都行。」 小蛋苦道:「我說的不成,是這事不能做。羅大叔相信咱們,才把愛女相托。我要是——那、那還是人嗎?」 「砰!」話沒說完,他的腦袋上結結實實被煽了一巴掌。換常彥梧瞪圓小眼道:「你個傻小子什麼時候才能開點竅?我教了你十多年,到現在還不如羅府養的一條狗好使喚,推三阻四不肯聽話。告訴你,今晚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兩手抓住小蛋衣襟就往後窗口推去。 小蛋拚命用腳抵住牆根,掙扎道:「乾爹,乾爹……」 常彥梧惡狠狠道:「叫『干爺爺』也沒用。你不把她給做了,就別想出這間屋!」 正推推搡搡不可開交,突然頭頂上有人寒聲道:「好你們兩個採花賊,受死罷!」 常彥梧嚇得一哆嗦,鬆開小蛋退後兩尺抬頭張望。房簷上飄然玉立著早先在院子裡要和他們爭上房的那位紅衣少女。她本就氣質如霜,眼神如刀,此刻,滿臉佈滿不屑與殺機,更是像足了一位紅衣女煞神。 小蛋手足無措地亂搖雙掌道:「姑娘誤會了,我沒有採花……。」 「呼——」眼前紅雲一閃,「啪」臉上被火辣辣地抽了一耳光。紅衣少女雙手叉腰蔑然道:「敢做不敢認!哼,被本姑娘抓個人贓俱獲,還敢抵賴?」 小蛋一來心慌意亂,二來沒料到對方說動手就要抽耳光,這一下竟沒能避開。 常彥梧勃然大怒,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自己的乾兒子雖說的確是又笨有憨很不爭氣,可也輪不到一個小丫頭片子來教訓。他亮出點金神筆冷哼道:「一隻小鳥也敢猖狂,看老子拔光你的鳥毛!」縱身攻上。 紅衣少女似乎懶得拔劍,一雙玉掌穿花繞柳變幻莫測與常彥梧鬥到一處。兩人好像各有顧忌,均不願鬧出太大響動,故此不約而同收斂勁力埋身悶鬥。 打了十餘個回合,居然是赤手空拳的紅衣少女漸漸佔據上風,把常彥梧一步步逼向後牆。常彥梧幾次奮力反擊都是無功而返,反而差點捱上一掌。 他惱羞成怒,猛然雙筆並交左手躍上牆頭右袖飛捲喝道:「著!」 紅衣少女也是大意了,冷哼道:「狗急了要跳牆麼?」一晃雙掌蹂身欲上,突見滿眼銀光晃動寒氣迫人,常彥梧的袖口中激射出數十根細如牛毛的冰針。 情急之下卻有一道藍影凌空掠過,「哧哧」連聲冰針似射入水裡沒了影蹤。「啪」常彥梧猝不及防胸口重重捱了來人一掌倒翻下牆頭。 小蛋驚呼道:「乾爹!」顧不得紅衣少女和突如其來的藍衣人,騰身跳出後牆。 紅衣少女站定身形叫道:「奶奶!」那藍影在空中轉了道弧光落回少女身旁,一搭她的手腕低喝道:「這裡不能住了。走!」 紅衣少女道:「可是這兩個混蛋——」藍衣老婦厲聲道:「忘了你師父的叮囑了麼,走!」拉著她身形一晃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蛋扶起哼哼唧唧嘴唇溢血的常彥梧。幸虧藍衣老婦不欲殺人惹事,這一掌僅僅用了三成功力聊作懲戒。沒一會兒,常彥梧胸頭的一口悶氣流轉過來,吐了兩灘血痰便能自己晃悠悠站起身形。 在小蛋面前讓人一巴掌毫無還價地煽下牆頭,常彥梧深覺顏面無光,他恨恨罵道:「這婆娘好陰險,躲在暗處突施冷箭下手暗算。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這筆帳老子記下了!」 小蛋手撫常彥梧後心注入真氣為他疏通經脈,安慰道:「乾爹,我送你回屋休息。」 經此一鬧,常彥梧也失去了做好事的興致,任由小蛋攙扶回屋,往床上一坐開始盤腿運氣療傷。 次日天明,小蛋來請常彥梧到前廳用早點。常彥梧心情不爽到極點,對著小蛋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小蛋聽不出什麼新鮮花樣,笑了笑退出來與羅羽杉到了前廳。 剛一落座,就聽幾個夥計在聊昨晚那一老一少兩位女客。說是今早前去叫門屋裡已空無一人,好在帳房上壓了三天的房租,倒讓客棧賺進了一小票。於是諸般猜測紛湧而起,更有人說她們就是最近官府在嚴密通緝的女飛賊。 小蛋聽了也只在心裡一笑。可同樣是十六七歲的年紀,那位紅衣少女的修為恁的厲害,甚至連乾爹常彥梧都不是她的對手。相形之下,小蛋覺得自己實在是很沒出息,整個人不免顯得有些沒精打采的。 這些日子,他親眼目睹了顧智、段豐、羅牛和鬼鋒等人出神入化的身手,也切身體會到何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然而,自己就心甘情願一輩子沒出息嗎?想得出神了,小蛋情不自禁搖搖頭喃喃道:「不是的……」 他正心不在焉著,忽聽羅羽杉訝異問道:「小蛋,你的手背怎麼了?」 小蛋一驚,原來他的左手手背上密密麻麻被戳了三五十個小小的針眼,有些依稀還滲著血絲。他把手收到桌子底下,尷尬地說道:「沒事,是我昨晚練功扎的。」 羅羽杉道:「小蛋,如果你將我當作好朋友,就不該說慌。」 小蛋也明白自己急切間編的謊話不怎麼高明,沉默片刻低聲回答道:「昨晚我在屋裡守夜。到了後半夜實在撐不住了,為了不睡著,只得找針來扎。」 羅羽杉注視小蛋憐惜道:「真是個傻瓜。」 小蛋若無其事地笑道:「不要緊,我現在一點兒也不疼。」 羅羽杉放下筷箸,道:「走,到我的屋裡去。」小蛋大惑不解,跟著她回了客房。 羅羽杉從隨行包裹裡取出一個青色瓷瓶,站到小蛋面前道:「把你的左手遞給我。」 小蛋猶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羅羽杉從瓷瓶裡倒出些許濃稠的液狀青色藥膏滴在指尖,而後小心翼翼地塗勻抹在了他的手背上。 溫暖細膩的指尖肌膚滑過小蛋的手背,生出一股股醉人的清涼。小蛋低下頭緊張地注視地面,再不敢多偷看一眼她低垂的眼睫毛,連呼吸都不知不覺地停住。 第十章 紫竹風範 放眼天陸正道,以雲林、翠霞、碧落、越秀、燕山、太清宮以及東海平沙島這七大劍派為尊,而能執其中牛耳者又首推雲林禪寺與翠霞派。 二十年前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門下連出盛年、羅牛、丁原三大超卓人物,一時睥睨四海八荒威震正魔兩道,也令翠霞派的聲威急遽上升,隱隱凌駕於雲林禪寺。 而雲林禪寺經歷了一系列派中變故後元氣大傷,近些年來嚴加約束門人弟子守身自律,等閒不得跨出寺門半步,頗有韜光養晦之意。 此消彼漲之下翠霞派赫然已是一枝獨秀,成為正道公認的泰斗柱石。雖說早年的翠霞六仙裡淡一、淡言兩位真人和羅和、姬別天兩位俗家耆宿相繼謝世,但後一輩如姬欖、羅鯤等人業已聲名鵲起,殊不遜色於一派掌門。尤其淡言真人的衣缽大弟子盛年,更是被稱為人中之傑,擠身天陸正道十大高手之列。 如今的掌門淡怒真人性情冷厲御下極嚴,故此翠霞派雖弟子過千但也從沒有誰敢仗勢欺人。當然,也極少有誰無事生非去主動招惹翠霞山。 小蛋等人抵達翠霞山時天色將晚,遙遙見一座充滿靈秀與宏偉氣勢的青峰高逾萬丈直入雲霄,半山以上翠煙碧瀾競相環繞,雲蒸霞巍氣象萬千。 三人施展御風術行到翠霞派山門前,兩名英氣勃勃的翠霞弟子飄然現身攔住去路。左首一名身材略高些的年輕人彬彬有禮抱拳說道:「請留步,不知三位尊姓大名,蒞臨敝山有何貴幹?」 羅羽杉早年曾隨父親到過一回翠霞,但多數時候都待在紫竹軒極少外出。時隔多年重返翠霞,也難怪那兩名弟子都不認識她。 她落下身形還禮道:「小妹羅羽杉,奉家父之命前來求見盛年盛師伯。」 那年輕人疑惑道:「請問羅姑娘,令尊是哪位同道前輩?」 羅羽杉剛想回答,就聽身後有人爽朗笑道:「這位羅師妹的父親便是羅牛羅師叔,人家五年前還曾來過翠霞,你們這麼快就給忘了嗎?」 小蛋聞聲回頭,山道上悠悠走近一位器宇軒昂英姿勃發的褚衣青年,左右腋下各挾了一罈酒不算,手上還拎了兩壇。 「衛師兄!」羅羽杉轉身驚喜招呼道。這褚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紫竹軒首座盛年門下的嫡傳弟子衛驚蟄。昔日為參悟天道星圖他曾在天雷山莊小住半年,與羅羽杉、虎子姐弟極為熟稔,僅憑聲音和背影就已認出她來。 那兩名巡山弟子見到衛驚蟄也是滿臉笑容,雙雙問候道:「衛師兄,你又下山為盛師伯買酒去了?」 衛驚蟄故作苦相道:「是啊,誰讓你們兩個不肯幫我跑路呢?」 身材略矮的同門笑道:「能幫衛師兄辦事我們求之不得,今天奉命巡山實在沒法子。下回有差事,你只管招呼。」 衛驚蟄走到羅羽杉身前,看了看小蛋和常彥梧問道:「羅師妹,為何羅師叔沒有一起來。這兩位朋友有些面生,勞煩你替我介紹。」 羅羽杉神色一黯道:「我爹受了極重的傷臥養在床,只好命小妹前來為盛師伯送信。這位常五叔和小蛋兄弟都是慷慨熱心的好朋友,受家父之托萬里迢迢護送小妹。」 衛驚蟄肅容向常彥梧、小蛋一揖道:「在下代家師謝過兩位仗義護送之情。天色不早,咱們回紫竹林說話。」 有他帶路,沿途自不會再遇上翠霞派弟子的盤問攔截。衛驚蟄似乎在派中人緣極佳,偶爾遇到一兩位同門長輩竟也是有說有笑。 他一路向常彥梧和小蛋介紹翠霞山的風景典故,十數里的山道走來也不覺得沉悶漫長。轉過一個山彎前方現出一大片雲霧繚繞的紫竹,周圍景致也越發清幽靜謐,惟聞林間啾啾脆鳴倦鳥歸巢。 走入林內光影朦朧充滿祥和淡雅之氣,小蛋卻因為累極了無心欣賞,一邊走路一邊眼皮打架。迷迷糊糊聽見衛驚蟄問道:「羅師妹,師叔是怎麼受傷的,當世之間又有誰能把他打成重傷?」 羅羽杉道:「那人自稱『鬼鋒』,修為詭異霸道。他曾放下話,接下來會到翠霞山挑戰盛師伯。所以家父才令小妹趕來傳訊。」 「鬼鋒?」衛驚蟄皺皺眉頭,也想不起在哪裡有聽說過這麼一號可怕的人物。到了紫竹軒前他低咦道:「師父又不在屋裡,定是去看師祖和墨姨的墳了。」 在門口放下酒罈,衛驚蟄引著三人繞過紫竹軒往竹林深處走去,沒多久就瞧見前方兩座墳塚,一位頭戴道冠身材魁梧的男子坐在左側那座墳前對著墓碑靜靜無語。他背對眾人,在幽暗的光線下宛若一座巍峨沉穩的山嶽凜然生威。 衛驚蟄恭恭敬敬地在數丈外駐步道:「師父,羅師妹和兩位朋友受羅師叔所托特來給您送信。」 男子霍然回身,令小蛋看清了他的正面。此人相貌威武氣度豪邁,一雙虎目裡鋒芒深藏不露偏隱約含著些許抑鬱。滿臉的絡腮鬍猶如鋼針,落寞裡又帶著幾許豪情。 只一眼,小蛋已為之心折,暗暗喝彩道:「羅大叔的師兄,原就該像這樣!」 盛年聽到衛驚蟄的稟報,又見羅羽杉眉含憂傷即知羅牛情況不妙。但羅羽杉的裝束如常,又令他定心不少。否則,面前的少女早該是一身縞素了。 他忍住對羅牛的關切,先向常彥梧禮道:「如若盛某所料不差,閣下便是神機子常兄吧?在下有失遠迎,請多包含。」 常彥梧聽盛年初次見面就一口報出自己的身份也不免有些自得。他笑呵呵還禮道:「久仰盛兄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盛年謙和微笑,深深望了一眼小蛋身後背負的雪戀仙劍若有所思,問道:「常兄,這位小友可是令徒?」 「他是老夫的義子小蛋。」常彥梧對著盛年難得地沒再說「乾兒子」,而是改用了文縐縐的「義子」。 小蛋執禮道:「晚輩拜見盛大叔。」 盛年伸手將他扶起,在兩人手指碰觸的剎那眼中有抹精光即閃即逝卻沒說什麼。 羅羽杉取出書信雙手呈給盛年道:「盛師伯,這是我爹口述娘親代筆寫給您的信。」 盛年拆開書信,儘管林內漆黑但他仍一目十行迅速看完。羅牛在信中不僅詳細敘述了他與鬼鋒交手受傷的經過,更著重描繪了雪影劍像的特異之處。字裡行間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可無處不蘊含著他對盛年真摯的兄弟之情。 信的最後,卻又有一大段篇幅是關於小蛋的。一則希望盛年能相幫診治他的怪症,又或設法請到天陸第一神醫農百草;再則居然是懇求自己的師兄能因材施教,傳授小蛋一兩式安身立命的劍法。 按理說小蛋和盛年素不相識,羅牛的托請未免顯得唐突。但這在他們兩人之間卻全不成為問題,如果彼此之間既可以性命相系生死同赴,其他的身外之物又有什麼值得吝嗇? 所以羅牛會在書信中直言相請,甚至不必說明緣由。這樣的信任早在他們拜入紫竹林同奉一師時便早已根深蒂固,而多年的患難與共更已無需多用言語傳遞。 盛年默默收起書信已有決斷,當下不動聲色道:「你們路上辛苦,先回紫竹軒用茶歇息吧。」 小蛋跟在常彥梧身後,悄悄回頭打量那兩座墳塚。只見石碑上分別刻著先師淡言真人與愛侶墨晶之墓的字樣。 淡言真人乃翠霞六仙之一,盛年、羅牛的授業恩師,小蛋當然早有耳聞。但墨晶又是誰? 回到紫竹軒客廳落座,衛驚蟄為眾人斟上香茶。盛年則逕自從門口提了罈酒進來,拍開封泥仰頭痛飲。 小蛋心想道:「這位盛大叔可也真沉得住氣。自己的師弟被人打成重傷,兇手隨時都會登門挑戰,他竟然還有心情喝酒。」 他哪裡明白盛年久經風浪闖過刀山下過火海,早已是處變不驚鎮定若亙。往常每每遇到棘手難題又或者心情動盪時,便會與酒過不去。 放下只剩一半的酒罈,盛年問道:「羽杉,你準備何時回去?」 羅羽杉記著父親的交代,回答道:「如果盛師伯允許,侄女兒想等到您會過鬼鋒後再回家。」 盛年已明其意,點了點頭又問道:「常兄,不知你和小蛋有何安排?」 常彥梧摸摸焦黃的小鬍子,忽覺得遠不及盛年的絡腮鬍來得氣派威武,頹然收手道:「我們父子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也談不上什麼安排不安排的。」 盛年洒然笑道:「那就請常兄和小蛋在紫竹林小住幾日,羽杉也正可有個伴。」 常彥梧怔了怔,盤算道:「莫非他想讓老夫回頭再護送羅丫頭回天雷山莊?」爽快答應了下來。 盛年將壇裡的酒一飲而盡,突然手握酒罈推向小蛋胸口沉聲道:「喝酒麼?」 小蛋愕然道:「盛大叔!」坐在竹凳上朝後一仰,讓過酒罈。 盛年明顯是放慢了出招的速度,待小蛋躺倒才將凝在空中的酒罈運勁下壓,道了聲:「小心!」小蛋趕忙右手一按竹凳借力將身軀橫移,沒等挺直腰桿盛年的酒罈又橫掃而至。 如此你推我往二十餘個照面,小蛋將乾爹教授的翻雲身法、摩冰掌等諸般招式一一使出。盛年只端坐在原位用單手握著酒罈控制著小蛋的身形,不論他怎樣招架閃躲都脫不出酒罈揮動的範圍。 「咄!」盛年驀地放下酒罈,大手一展已擒住小蛋右手脈門。一股雄渾浩然的真氣透入他的經脈遊走數圈,小蛋頓感遍體溫暖舒適卻也動彈不得。 常彥梧道:「盛兄,小蛋修為太差,讓你見笑了。」 盛年搖搖頭,鬆開右手道:「常兄客氣,卻也未必。」 常彥梧笑道:「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小蛋這孩子將來能有驚蟄賢侄一半的修為,我這個做乾爹的便要燒香拜佛了。老夫早已認命,盛兄也不必安慰我了。」 盛年早試出小蛋體內的真氣蹊蹺,非正非邪竟自成一派。可惜缺少恰當的修煉之法,更在許多地方存在缺憾和隱患,如能一一克服,未始不能開創出一番新天地。 他對常彥梧的話並不認同,但不想傷了對方自尊故此一笑置之。吩咐道:「驚蟄,將你的屋子騰給常兄父子,再將另一間收拾好讓羽杉暫住。安排好後等我回來,為師尚有其他事情交代。」 衛驚蟄領命而去,小蛋跟在常彥梧和羅羽杉的身後剛想出門,盛年走到他跟前拍拍肩頭道:「陪我到林子裡走走好麼?」 小蛋望向乾爹。常彥梧見盛年獨獨留下小蛋,卻無意讓自己同行,心裡老大不痛快,臉上堆出笑容道:「要聽你盛大叔的話,不可給我惹事。」 小蛋隨著盛年出了客廳,猛然感覺到右側一棟竹廬前有兩束異樣精光正射向自己。他一轉頭禁不住有些腿軟,就見竹廬虛掩的門外蹲坐著一頭黝黑的大狗,看起來不如小黑那般兇惡,塊頭也稍小了一點。 「那是大黑,」盛年彷彿察覺到他的恐懼,說道:「它是先師淡言真人生前收養的一條小狗。一晃眼這麼多年過去,已垂垂老矣。若非每年都服食養生仙草,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它每天都趴坐在先師故居前,或許還在等他老人家回來。」 忽然,大黑慢慢站了起來,晃動著尾巴步履蹣跚地走向小蛋。小蛋僵立在盛年身邊連手指頭也也不敢亂動一下,任由大黑用鼻子上下前後地聞嗅。 漸漸地,大黑的眼睛裡竟滲出兩顆晶瑩的淚珠,用它毛茸茸的大腦袋狠狠蹭著小蛋褲腿,嘴裡發出「嗚嗚」的嗚咽。 小蛋嚇得魂飛魄散,身子幾乎靠倒到盛年懷裡。盛年注視著大黑眼眶裡的淚珠,微蹙眉頭露出一縷詫異的神色。 待安撫過大黑,盛年領著心有餘悸的小蛋步入林深處,在一片空曠地停住腳步。 他高大的身影在夜風裡飄漾著褚色的道袍,背負雙手徐徐道:「小蛋,知不知道你羅大叔在信中還拜託了我兩件事。」 「一件是設法醫治好你的怪病,另一件是請我傳授你幾式劍法。」盛年仰首眺望茫茫夜空,說道:「他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所以他的囑托,盛某一定要辦到。」 小蛋這才醒悟羅牛懇請乾爹和自己陪同羅羽杉前來翠霞面見盛年的真實苦心,也明白了羅牛贈劍之舉的背後深意。 「你體內的怪症我已探過,可能我也無能為力。但這不代表它就是絕症!天無絕人之路,我就不信世上沒有一個法子可以治好你。小蛋,你信嗎?」 小蛋熱血沸騰,鏗然回答道:「我也不信!」 盛年讚許地頷首,道:「好男兒!給盛大叔幾天工夫,我會想出緩解它發作的方法。這樣,我們就有充裕的時間去尋找農百草農老醫聖,他定會有解決之道。」 小蛋這輩子聽得最多的莫過於「笨蛋」、「傻瓜」之類的評語,頭一遭竟有人稱讚他是「好男兒」。而這個人居然會是傲視天陸的盛年! 他驀然道:「盛大叔,您和羅大叔都對我太好了。我、我……不值得。」 盛年道:「你錯了。因為你能待大夥兒好,所以大夥兒才會對你好。什麼叫值得,你為了羽杉不惜捨命相救,那是否值得?你羅大叔將珍藏多年的雪戀仙劍送給了你,又值不值得呢?」 他頓了頓,微笑道:「義之所至,就是值得!」 小蛋的眼前就像讓這句話豁然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戶。這些日子,他對羅牛佩服得五體投地,在這一刻他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義之所至,就是值得! 他朦朧的睡眼立時亮了起來,在黑暗中閃爍著一團光芒。 盛年默然注視著他欣慰而笑,說道:「再有第二件事,我要傳你天照九劍。」 小蛋臉上的欣喜一閃而過,訥訥道:「我一直很笨,怕學不會。」 「真的嗎,為何我不覺得你笨?」盛年油然笑道:「一個人的聰明並非長在臉上,而是藏在他的心裡。其實,世上並沒有絕對的笨蛋,只有對自己沒有信心的失敗者。」 小蛋受不住盛年的激將,一挺胸道:「我不會!」 「我相信。」盛年說道:「你羅大叔小時候也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很笨,可先師淡言真人卻從不這樣想。他從自己弟子身上看到的,是堅忍不拔的毅力、廣闊的胸襟還有純樸善良的心地。你看,羅師弟他不是成功了麼?」 小蛋用心思索著盛年的話,聽他繼續道:「上天對每個人都很公平,賜予我們各自不同的天賦。問題只在於,每個人都不可能完美!小蛋,你還覺得自己笨麼?」 小蛋躊躇道:「可是,乾爹教我的功夫我總學不好。羅大叔讓我記天道星圖,我也一直記不住。」 盛年笑了起來,有力的大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只有教不好的師父,沒有學不會的徒弟。你知道自己為何總學不好那些功夫嗎?」 見小蛋茫然搖頭,盛年正容道:「原因很簡單,你乾爹許多地方都教錯了。你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有意無意已將他傳授的招式做了更改。因為你本能地覺察到,那些招式裡存在著問題。」 小蛋睜大眼睛,如果這話不是出自盛年之口,打死他也不會相信。 「想來常兄根本不容許你對他傳授的招式做絲毫改動吧?於是你在練功時出的任何差錯,都會招來他的訓斥。久而久之,他的絕學在你的手裡越使越彆扭,內心的排斥反而水漲船高。這樣的教學,哪有成功的道理?」 盛年抬手比劃出適才試招時小蛋用過的一式掌法,道:「儘管你告訴自己這一掌必須按常兄教誨先沉肘再攻出,可對戰之時依舊忍不住只略一下壓即行拍出。我說的對嗎?」 小蛋駭然歎服間只知道連連點頭。盛年收掌又隨意點出若干問題,盡皆一言中的,直說到小蛋心坎裡。 最後,他凝視小蛋再次問道:「現在,你還覺得自己笨嗎?」 小蛋黝黑的臉膛煥放出自信的光彩,回答道:「我承認自己修為很差,也不懂得如何哄乾爹開心。有時候,我還會稀里糊塗做錯事說錯話。但是,我並不笨!」 盛年目光裡滿是笑意,突然探手掣出小蛋背後的雪戀仙劍在夜色裡打過一道皎潔飄逸的電光,沉聲道:「看好了,天照九劍的第一式:擲地有聲!」 第二集:玉緣篇 第一章 天照九劍 月色透過淡淡如煙的薄霧倘佯在靜謐的紫竹林間。 「唰」地一束白光劃過,紫色的霧嵐像被風撩動起的柔紗輕輕湧動翻滾開去。 小蛋收住雪戀仙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髮說道:「盛大叔,我的真氣又走岔了。」 「不要緊,萬事開頭難。」 面對小蛋這式全無氣勢與神韻的「擲地有聲」,盛年顯示出了他的耐心和寬容,安慰道:「你不妨閉上眼,在腦海裡將我適才所教的出劍方式與真氣配合流轉的線路再默想一遍,尤其是出錯的環節,更要用心思量。」 小蛋點點頭合上雙目,過了許久他睜開眼睛道:「我再試試看!」 深吸一口氣,催動丹田真氣遊走任督二脈,經膻中過右臂雲門、中府諸穴灌入仙劍,旋即大喝一聲跨步振臂,奮力劈斬。 「哧——」 仙劍破風斬落,較之先前有了不小的進步。 可惜剛劈出一半,只聽小蛋「哎喲」一聲,立在原地用以支撐的腳一滑,引得身子踉蹌歪斜險些摔倒,於是一式「擲地有聲」差點變成「墜地有聲」。小蛋忙亂間好不容易抓住一株紫竹穩住身軀,呆呆低頭望著自己肇事的左腳半晌不吭聲。 盛年暗自一歎知道小蛋已經盡力,自己很難再責怪他什麼。走上前去拍拍小蛋的肩膀,溫言道:「別灰心,盡量放鬆全身。你的左腿之所以會滑動並非用力不夠,而是太過著力。就像拉得太緊的弓弦不僅無法射傷敵人,反而容易自己先崩斷。」 小蛋越想越覺得盛年的話有道理。若是換作乾爹在傳授自己劍法,此刻自己早已不曉得捱了多少劈頭蓋臉的臭罵和暴揍。也難怪,簡簡單單的一個斬劈動作學了兩個多時辰還是黃腔走板鬧彆扭,也實在夠鬱悶。 看著小蛋額頭不停滴淌的熱汗,盛年道:「來,我們坐下歇會兒再練。」小蛋用袖口一抹汗水,搖頭道:「我不累!」 盛年微笑道:「真正的上乘劍法光靠苦練是不夠的,最要緊的在於一個『悟』字。」 他拉著小蛋順勢在坐到那株紫竹下,教誨道:「其實天照九劍的劍招很簡單,體內真氣流轉的方式也並不複雜。可要想完全發揮出它的威力,關鍵卻在於能否激發出一種一往無前捨我其誰的氣勢。若你能體會這點,招式便不再重要。」 「一往無前,捨我其誰……」小蛋若有所思地低聲重複,感覺自己隱隱約約逮到了腦海內那團亂麻的線頭,說道:「就像盛大叔和羅大叔一樣。」 「你這是在謬讚盛大叔了。」盛年笑道:「我們遇到的敵人也許會比自己強大數倍,看似不可戰勝,但越是如此就越需要有無懼無畏敢於直攖其鋒的勇氣。否則柿子總撿軟的捏,碰到硬茬就腳底抹油,豈不成了欺軟怕硬之徒?」小蛋深以為然,適才的懊喪與苦惱不知不覺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覺得這位看似粗曠的盛大叔,講出的每句話卻都是自己以前一直在思索卻又未曾找到的答案。 「當然,有勇氣絕不等同於蠻幹。」盛年話鋒一轉接著道:「你見過大象吧,陸地野獸中它的個頭力量堪稱最大最強,可是你曉得它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怕死!」小蛋脫口說道,猛然感到這樣的回答恐怕不會是盛年提問的本意,囁嚅道:「我亂猜的。」 盛年悠然一笑,道:「你說的沒錯,不僅大象怕死,人也一樣。不過,大象真正的天敵卻是一隻跟拳頭差不多大小的老鼠。因為它能夠依靠靈活迅捷的動作鑽入大象鼻孔內翻江倒海為所欲為,這時個頭和力量都變得無濟於事。」 小蛋傻傻一笑,嘴唇歙動了兩下唯恐又說錯話終究沒有開口。 盛年欣然笑道:「你明白盛大叔的意思了,對麼?再強大的敵人也必定會存在致命的弱點,就如同一頭大象。我們則要學習小老鼠,看準了破綻後便傾盡全力給他雷霆一擊。天照九劍的真諦,就在於此。」 小蛋大感有理,情不自禁地思忖道:「要是以前乾爹也能這樣教我練功就好了。」可轉念想到乾爹自小風裡雨裡將自己帶在身邊照顧,無異於親生爹娘,即便有再多的不是,自己也不該再埋怨他分毫。盛年見小蛋垂首沉思也不打擾,待稍歇過後兩人重又開始教學。小蛋的表現果然大有改觀,但距離盛年私下的要求仍舊有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盛年清楚這事急不得,看看天色微明小蛋亦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當下說道:「咱們今天就到此為止。你有空時多加揣摩,晚上我們再學。」小蛋想著盛年陪著自己一宿未睡,過意不去道:「多謝盛大叔。我想再練上一會兒,您趕緊回屋休息吧。」 盛年也不勉強,叮囑道:「別把自己累壞,那樣只能適得其反。」小蛋應了,待盛年走後獨自在紫竹林內一遍復一遍地練習這招「擲地有聲」。這天照九劍乃盛年二十餘年前自創的絕學,因此小蛋雖非翠霞派弟子也盡可傳授。 整套劍法不過九招,劍式變化極為簡單,本也適合小蛋修煉。然而催動天照九劍的運氣法門終究源於翠霞派的內功心訣「翠微九歌」,小蛋又是初學乍練,想要一蹴而就談何容易?更重要的是,天照九劍大開大闔氣勢磅礡,令對手無從閃躲,未戰已先寒了三分膽。小蛋的個性無疑與之相差甚遠,想要體會到劍招內的神韻則更加的不易。故此小蛋儘管心無旁騖地又練了一個多時辰,進境依舊有限,就像有一堵厚厚的石牆橫亙在他的面前,總也無法避繞。 「撲通!」小蛋的摔交卻彷彿有了慣性,已不曉得是第幾次跌倒在了泥地上,好在乾枯的竹葉堆積厚如絨毯倒不覺得疼。他精疲力竭地躺倒在落葉上,仰望著紫竹林上方雲霧漂浮的蔚藍天空,鼓勵自己道:「沒關係,也許下一次我就能成!」他閉上眼睛,在腦海裡回放剛才出劍的動作,苦苦思索著到底又是哪裡出了差錯。想著想著眼皮逐漸沉重如鉛,竟在林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吸氣踏步,振臂出劍。不對,就再來一次。睡夢裡,他渾然不覺重複這一招簡單的劈刺動作,回憶體味著盛年教導的每一個字。然而結果和現實世界中的一模一樣,無數次的嘗試換來無數次的失敗,彷彿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正確的方式。 「我不會永遠失敗,我一定能夠做到!」小蛋心中默念道,即使是在夢裡他仍舊牢記著盛年對自己的鼓舞。忽然,他夢見自己慢慢地向上飛去,紫竹林在腳下變得遙遠翠霞山也漸漸消逝在視野裡。直到身邊是一片無盡的絢爛星空,數不清的星辰在他的身邊閃爍微笑,而他自己也不知何時成為了它們其中的一顆。徐徐地他在轉動,一圈又一圈宛若一個旋動的陀螺。周圍的景象並不令小蛋陌生,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對了,是那幅星圖。」小蛋想了起來,這是他在石壁上曾經見到過的第七幅天道星圖——斗轉星移。自己怎麼一下子跑到星圖裡面來了?小蛋不明白,就覺得身子越轉越快,彷彿整個星空都開始跟著他一起旋轉。不,不是彷彿,而是周圍的星辰真的都在緩緩地運動,圍繞著他。先是最近的一顆閃耀著靛藍色光芒的小星星,緊接著是稍遠的第二顆、第三顆……猶如倍推倒的骨牌虛空中的星辰接二連三地環繞著小蛋奇異地轉動著。 小蛋又是詫異又是感到有趣,發現自己在不斷地加速旋轉,而周圍星辰運轉的速度亦在隨之提升。到後來仿似整片星空都以他為中心飛快地旋動起來,逐漸形成一團龐大壯觀如漩渦般的星雲。這星雲不停地在擴張膨脹,將外圈的星辰一顆接一顆不由分說地捲入。伴隨著這種奇妙的旋轉,四周的星辰似乎受到一股無形而又龐大的力量牽引,一點一點地向他接近靠攏,最後匯聚在小蛋的身周化作一蓬璀璨的流光溢彩。轉啊轉,就這麼快樂自如地轉動著,視線裡所有的星辰都不由自主地成為了這片星瀾旋流裡的一滴水,環拱著小蛋冉冉上升。 小蛋驚奇地注視著發生的一切,好似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無上王者統帥著數以千計的星辰馳騁縱橫。所過之處風捲殘雲,一股奔騰流轉的無鑄洪流朝著星天的盡頭,朝著遙遠的虛空浩浩蕩蕩地呼嘯滌蕩。 星空在旋轉,天地在旋轉,他和身邊的星流狂飆在旋轉。小蛋的眼中漸漸變成一團朦朧的銀白色,再看不清周圍的景物,只知道自己在轉,在轉——驀然,像是一腳踏空跌入到萬丈深淵,星海齊齊褪淡消失眼前漆黑一片,卻有若隱若現的點點金星在舞動。 「啊!」小蛋凜然從睡夢中驚醒,耳朵裡聽見清幽的鳥鳴,背上讓冷汗濕透。他茫然環顧,不知何時他又回到了竹廬裡,身子坐在床上屋裡空無一人。原來剛才自己又做了一場夢。 小蛋下意識地長長吐了口氣,上臂隱隱酸疼自是昨夜重複大力劈刺留下的後遺症。枕邊,雪戀仙劍已歸入鞘內靜靜地躺著,窗外和煦的陽光溫柔地灑入,令他頓生恍若隔世的怪異感覺。自己不是在竹林裡練劍麼,為何做了一個夢醒來後便睡在了竹廬裡?小蛋抬手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珠,回想著適才睡夢裡所見的情形。 他的腦袋還有些發暈,好似乘在一艘顛簸的船上搖搖晃晃,屋子也跟著在晃動。模模糊糊地,腦海中似乎也有某種東西在飄來蕩去讓他抓不著。小蛋難受地甩了甩生疼的頭,用手按壓太陽穴。手指在太陽穴上輕柔地轉著轉著,陡然心頭靈光乍現:「盛大叔說過,天照九劍的真諦就在於看準對手的破綻傾盡全力給予致命一擊。但我總掌握不好真氣流轉的方法,不是岔氣就是提到一半便四處流散。如果我的真氣也能像那些星星一樣旋轉起來,將它牢牢凝聚住再注入仙劍中,那不就成了嗎?」他興奮地一拍腦袋,自言自語道:「對了,要讓我的真氣像星星一般的轉動,化作一團凝聚不散的漩渦,這樣就不用再擔心它會流散——」 霎那間,他的身子和腦袋都一點不疼了,趕忙盤膝坐好閉上了雙目將意念慢慢探入丹田。然而幾次嘗試皆如石沉大海,不管意念如何催動丹田的真氣始終無法按照他的設想產生旋轉,反把自己累得不輕。 小蛋並未意識到,因著天道星圖他正不知不覺地踏上了一條前無古人的破冰之旅。假如他曾受過名家指點,又或者對上乘的玄功心法有所瞭解體悟,便不至於如此異想天開地在無人守護和教導的情況下去探索轉動真氣的法門。 畢竟心法修煉步步艱辛凶險,行差踏錯的後果,是無人能承受的爆精焚元萬劫不復之局。冥冥中,應證了無知者無畏的老話。一門心思想尋找方法讓真氣也旋轉起來的小蛋,心中沒有絲毫的畏懼和忐忑,只希望能由此練好天照九劍,不令盛大叔、羅大叔……還有羅羽杉失望。 這些天來他總以為自己無法記下那十二幅天道星圖。往往是看了後面的忘記前面的,想起前面的又把後頭的給搞混了。 其實這是他的一個錯覺,甚至連羅牛也沒有察覺到:小蛋的潛意識裡早已將十二幅星圖的神韻真意牢牢銘刻在了記憶深處。就像是深埋入泥土裡的一顆顆種子,儘管現在還在冰封沉睡,但終有破土發芽的一天。於是,他不自覺地一次次淡忘掉死記硬背下的星圖表狀,卻深深烙刻下了其中蘊藏的天道真諦,正所謂忘形而取意也。但小蛋彷彿擁著某種與生俱來的特異能力,在他本人也搞不清狀況的情形之下居然稀里糊塗地做到了。看似是由於一個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夢,可若非他時時刻刻在思索,在探求,又豈能做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半天調動不起丹田真氣,小蛋並不因此而氣餒。 他合上眼睛默默回想著夢中的景象,慢慢地生出一絲明悟,尋思道:「我身邊的那些星星之所以會轉動,是因為我先旋轉了起來才帶動到它們。假如我的丹田就是那片星空,我也該首先找到能引發轉動的那顆星星才行。」想到這裡,小蛋澄心凝神試著將丹田的一縷真氣凝聚成丸。這對一個初入仙門又缺乏名家指教的人而言無疑頗為困難。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那個丹丸也沒能形成,小蛋卻保持著異乎尋常的耐心與堅韌。終於,大半個時辰過後他的丹田中聚起一團小小的氣丸,只可惜如同一個頑童在跳上跳下總不肯聽話安分。小蛋又費了老半天的力才控制住氣丸,腦海浮現無涯星海恍惚晉入空明之境。 「嗡」氣丸依稀微微地震顫了一下,而後生澀凝滯地開始轉動。小蛋心無雜念,小心翼翼地體味著氣丸的轉動,不斷進行糾正改善。功夫不負有心人,氣丸逐漸趨向輕盈靈動,周圍充盈的真氣亦徐徐被牽引流轉。最初是那麼小小的一縷幾近於無,過了半盞茶左右這縷真氣變得明顯,接著便引動起另一縷真氣的旋轉。 就這樣一點一滴的厚積薄發,小蛋丹田內的真氣緩緩構成了一團汩汩轉動的氣旋,圍繞著那顆小丸載沉載浮漸趨輕靈。小蛋大感有趣,反倒不急於催動這股螺旋盤繞的真氣遊走週身經脈,只一遍遍饒有興致地感受著它在丹田中旋轉的景象。無形裡,他對「星移斗轉」的領悟亦在深入加強,免去了因為操之過急貪功冒進而可能引發的危險。直到真氣在丹田內運轉自如,如臂使指,小蛋才試探著引出其中一縷導入督脈。或許是慣性作用,這縷真氣甫離丹田仍可自行繞轉但進入督脈沒多久轉速便發生減緩。 小蛋一怔,曉得自己又遇見了新的棘手難題,暗道:「如果真氣一離開丹田就無法繼續轉動,我前面的功夫便全都白費了。可當它出了丹田後,我怎樣才能讓它依舊保持住旋轉的勢頭呢?」再分出一個氣丸來控制嗎?小蛋很快否決了這個設想,至少以他現在的修為還根本無法做到同時凝鑄兩個氣海漩眼,強行為之只能令他顧此失彼甚而走火入魔。 忽地,他想起了以前看小童放風箏的畫面。這念頭不曉得從哪裡就突然冒了出來,欣喜道:「我怎麼給忘了,就像被線頭牽著的風箏無論飛多高多遠總也不能脫離那孩子的掌握。其實我只需要讓這縷真氣的一頭始終掌控在丹田那團流轉的氣漩裡,這問題不就能解決了?」 他振作精神,再次催動一縷真氣升出丹田進入督脈。這次,離開了丹田的真氣不再像無源之水,而是將一端牢牢扎根在漩眼中由下至上飛快地轉動。天如人願,這股螺旋流轉的真氣不僅沒有離散減弱反而愈發凝煉堅實隨心所欲地遊走在經脈之間,自始至終保持著強勁勢頭。 小蛋滿懷喜悅,慢慢加大輸出的真氣形如在進行一個好玩的遊戲。整整在體內游轉了三十六周天後,他才心滿意足地收功醒轉,卻一點也沒感覺疲憊,而丹田的真氣好似比先前又增強了不少。 一睜眼,小蛋就看見了張熟悉的俏臉。羅羽杉坐在床邊的竹椅上,正目不轉睛關切地注視著他。看到了羅羽杉,小蛋的心底一甜,嘴巴卻更木肭了,想了半晌最終只問道:「你來了多久,我怎麼一點兒也不曉得?」 羅羽杉嫣然淺笑道:「我來了也剛一小會兒,見你在打坐便沒有打擾。」 她的笑容令小蛋輕鬆了許多,問道:「盛大叔和我乾爹呢?」 實際上他更為關心的還是常彥梧,生怕又在翠霞山惹出什麼亂子,那就未免太對不住盛大叔了。 「常五叔中午喝醉了,正在盛師伯的屋裡大睡。盛師伯去了九懸觀,和各支的首座商討翠霞劍會的事情。」 羅羽杉回答道:「衛師兄昨晚已連夜回返天雷山莊,奉盛師伯之命前去探望我爹。這兒只剩下我一個人閒來無事。」 「哦,那我們做什麼呢?」小蛋傻傻地問道。 羅羽杉垂首無語,以致於讓他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 「如果沒有別的事,咱們就出去走走吧。」 終於,羅羽杉輕輕說道:「你還是第一次來翠霞,正好可以四處逛逛,看看美景。」在小蛋心中看不看翠霞美景壓根無所謂,但隱約覺得能和羅羽杉一起走走實為一大樂事。 他一點頭道:「好啊,你說咱們去哪裡玩兒?」羅羽杉想了想道:「我帶你去看一處瀑布吧,不過得走上一陣子。」 小蛋欣然贊同,隨著羅羽杉離開紫竹軒朝山下走去。他不好意思與羅羽杉並肩而行,只跟在她的身後默不吭聲。幽徑迤邐蜿蜒,前方的背影姣好無限比美景更動人,小蛋僅是望著已覺陶醉。 「聽盛大叔說,你正在修煉他傳授的天照九劍。」也許是為了打破沉默,羅羽杉問道:「進展還順利麼?」 「好像不怎麼順利,」小蛋實話實說道:「我總練不對,連帶把盛大叔也累著了。」 羅羽杉笑道:「沒關係,慢慢來。我相信你一定能行。」她的話中蘊涵一股神奇的魔力,讓小蛋更覺信心倍增,道:「我會的。先前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從裡頭好像找到了一點訣竅,等晚上再來試過。」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也沒覺著這條山路有多長,前方傳來隆隆水聲。一道山梁之上匹練般的晶瑩瀑布飛流直下百多丈匯入崖底的碧潭裡。水霧飛騰,玉珠四濺,那醉人心脾的深碧色潭水如面翡翠鏡子,驛動著波光鱗鱗的漣漪。 「就是這兒了。」羅羽杉走到潭邊,清新的雨霧吹拂在她的秀髮衣袂間飄飄若飛,恍如凌波玉立的仙子。 她伸手托住一顆顆飛濺出的水珠,享受著手心裡曼妙的清涼,微笑道:「這是我丁師叔以前在翠霞時和雪姨最喜歡來的地方,上次衛師兄也曾帶我來過一回,直坐到天黑才回去。」 「是這樣啊。」小蛋說道。這位丁師叔便該是如今號稱天陸第一人的「潛龍」丁原吧,有關他和「雪姨」姬雪雁的傳奇,小蛋聽過若干個版本,可心裡還是很好奇羅羽杉知道的是哪個。即便是一模一樣的內容,可要是從她的櫻唇中娓娓道出,一定會如仙樂般令人百聽不厭。 「當年在這碧潭上,天陸九妖之一的赤髯天尊要擒拿雪姨好要挾翠霞派,不巧正撞上了獨自來此遊玩的丁師叔。」羅羽杉娓娓說道:「結果丁師叔捨命救下墜入潭中的雪姨,赤髯天尊也被隨後趕到的淡怒師叔祖逐退。這段故事我還是很小的時候聽雪姨親口說的,很多年都不曾忘記。」 接著她便說起其後丁原與姬雪雁兩人如何情投意合,卻被自己的祖父,也就是翠霞六仙之一的姬別天棒打鴛鴦,最後姬雪雁懷上丁原骨血迫不得已訂下瞞天過海之計要下嫁屈箭南,也就是如今的越秀掌門。丁原回山後獲悉此訊生出誤會,怒髮衝冠大鬧訂婚夜宴,祭出「平亂訣」技驚四座最終精疲力竭墜入潛龍淵,種種雲煙往事激盪人心,令人嗟歎。小蛋靜靜地聽著,忽覺得能像丁原那般衝冠一怒為紅顏,心甘情願至死無悔也未嘗不是一種慷慨與壯烈。 第二章 名門之後 直到日暮西山倦鳥還巢,兩人才盡興從碧潭回返紫竹軒。一路上小蛋腦中盤旋回想著羅羽杉說的故事,情不自禁地在心裡問道:「如果這事換成是羅姑娘,我會不會也像丁叔那樣不顧一切?」 天色逐漸幽暗夜幕開始降臨。山嵐迷霧中,前面羅羽杉的身影也變得有點不真切起來,猶如罩上了一層朦朧的柔紗顯得飄渺而空靈。 迎面一陣人語忽地擾碎了山道的靜謐,五六名身穿藍衫的翠霞派青年弟子有說有笑慢慢走近。當先一名青年遙遙看見他們,招呼道:「這不是羅師妹麼,什麼時候到的,令尊羅師叔有沒有一塊兒來?」 羅羽杉停下腳步,不妨被身後心不在焉的小蛋一頭撞上。好在他及時懸崖勒馬,才沒又上演窘迫一幕。 「你好,孫師兄。」羅羽杉向那青年還禮道:「小妹奉了家父之命前來拜望盛師伯,昨天才到,尚未來得及到飛瀑齋給羅師叔請安。」 原來,這些藍衫弟子俱都出自飛瀑齋一脈首座羅鯤的門下,因與衛驚蟄私交不錯,故此上回羅羽杉來翠霞時曾有過幾面之緣。 「你這次一定要在山上多住幾日,有空到飛瀑齋來別忘了找我們。」那位孫師兄笑道:「再過幾天咱們五年一度的劍會便要舉行了,你來得可正是時候。」 他身邊一個矮墩墩的青年插話道:「羅師妹,這回孫師兄也蒙恩准報名參加劍會比試,屆時你一定要來替他助威啊。」 那孫師兄笑道:「有衛師弟參加,我可不指望羅師妹能來為我助威。只要別輸得太慘,能在師父面前交代得過去就成。」 又聊了幾句,幾名飛瀑齋弟子告辭離去,從頭到尾也沒搭理小蛋。等到走遠了,才依稀聽到那矮墩墩的青年問道:「孫師兄,羅師妹身邊那個黑炭頭是誰,好像以前從未見過?」 那孫師兄不以為然道:「不認識,也沒興趣知道那小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瞧他那傻乎乎的樣子,跟在羅師妹身後,像足個羅府家丁。」 一個聲音譏諷道:「說不定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暗中喜歡上了羅師妹。」 眾人一通哄笑去遠了,譏笑聲卻傳入了小蛋的耳中。他先是氣惱,然後不自禁地想道:「這些人的話未必不對,我這樣子任誰都會把我當成是羅姑娘的隨從。可我也不是什麼癩蛤蟆,他們這點卻說錯了。」 他漸漸地心平氣和了下來,只聽羅羽杉忽然低聲道:「小蛋,孫師兄他們也是無心之言,你莫要往心裡去。明天我會找他們解釋明白。」 小蛋笑了笑,語氣平和道:「他們說什麼了,我好像都沒聽見。」 回到紫竹軒,盛年和睡醒的常彥梧已等待多時。看到小蛋是和羅羽杉一塊兒回來,常彥梧躲在盛年背後朝著他詭異地一笑。 小蛋嚇得心裡一跳,趕忙垂下腦袋道:「乾爹,盛大叔,晚上好。」 盛年倒沒注意到這些,問道:「小蛋,你的那式「擲地有聲」參悟得如何了?」 聽到盛年問起自己的進境,小蛋立時雜念盡去沉吟道:「我今天早上試了一種新的運氣方法,也不曉得能不能成?」 常彥梧一瞪眼訓斥道:「新的運氣方法,你當自己是一派宗師睡了個覺就能自創絕學?定是修煉不用心,只顧著偷懶玩兒去了。」 羅羽杉解圍道:「常五叔,是我不好拉著小蛋去了飛瀑潭,不關他的事。」 對著羅羽杉常彥梧馬上換了笑臉,說道:「這個……賢侄女兒關心小蛋,怕他練劍累著才有意陪著出外遊玩放鬆。我感謝還來不及,豈會怪罪?」 「同人不同命啊——」小蛋無可奈何地暗暗感歎,佩服著乾爹見風轉舵的本事。 盛年言起厲行道:「小蛋,到屋外用給盛大叔看看。」說著眾人到了紫竹軒外,三雙眼睛齊齊聚集在小蛋身上,其中的意味卻大相逕庭。 小蛋以往很少有機會成為別人矚目的焦點,心裡泛起一絲緊張。瞧瞧乾爹,又望望盛年遲遲沒有掣劍。 羅羽杉鼓勵道:「小蛋,就當你又是一個人在夢裡練劍,什麼也不用去多想。」 小蛋點點頭,長出一口氣緩緩反手握住雪戀的劍柄。當一股清冷通透的鍾靈劍氣透入他的指尖,小蛋的心倏忽平靜下來。他念凝於心神注於劍漸漸忘記了周圍人的存在,腦海裡重又浮現起「星移斗轉」。 丹田真氣潺潺如溪,較之上午又順利了許多。只過了須臾,那團氣丸凝鑄而成忽地轉動。小蛋渾然忘我,沉浸在一片自己的天地中主宰虛空星海。 常彥梧見小蛋一動不動佇立原地半晌沒有動靜,皺了皺眉硬忍著沒開口。盛年目光炯炯凝視小蛋,臉上沉靜從容。只有羅羽杉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下意識在胸前緊合玉手,期盼他能成功。 「鏗!」茫茫夜幕裡雪戀仙劍龍吟出鞘,閃動過一抹光電當空劈落。小蛋終於出手,然而也僅只是出了出而已。這一劍即不見盛年那樣澎湃磅礡的氣勢,也聽不到一縷破空銳嘯的鏑鳴,旋即凝定在小蛋身前。 常彥梧不由自主地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小蛋握著仙劍也呆住了。他不曉得又是哪裡出了問題,連起初劍鋒破空的哧哧嘯聲都不見了。 羅羽杉走上前,櫻唇欲言又止只憐惜地望著小蛋。盛年緊盯雪戀仙劍,眼裡精光閃爍仿似在思忖某個問題。驀然他搶身探手奪過雪戀仙劍,振腕一抖在地上「哧」地劃出道細長的淺痕。 「盛大叔?」小蛋困惑地問道。盛年審視著那道淺痕,嘴角慢慢有了欣悅的笑意,說道:「小蛋,你發現什麼了嗎?」 小蛋順著盛年的視線朝地上望去,登時瞠目結舌。淺痕裡的砂土「簌簌」陷落,轉眼下方露出一道半尺多深的裂縫,周邊的泥土徐徐生出一道道龜紋往下沉陷,就好像剛才發生了一場小小的地震般。 「這是怎麼回事?」羅羽杉驚異地問道,隱約已猜到和小蛋的那一劍大有關聯。 「重劍無鋒,大方無隅。」盛年一字一頓道:「小蛋的這一式「擲地有聲」已將所有的氣勁凝蘊於劍中沒有絲毫外洩。他的劍在劈落過程中,甚至連由此產生的劍氣亦被迅速席捲吸附故而聽不到半點鏑響。事實上,這劍已然透過表層的泥土破入地下,把殺傷力發揮到了極致。」 話音方落,噗地悶響地面微微震顫赫然破開道觸目驚心的裂縫,竟有一丈多長從小蛋的腳下直通到盛年跟前。 「我不信,我不信——」常彥梧一轉頭,瞪著小蛋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也難怪常彥梧要發飆,重劍無鋒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絕高境界,倘若由盛年使出來自然無話可說,但偏就是自己的笨蛋乾兒子輕而易舉地也辦到了,著實令他老臉無光。 「我腦袋裡想著轉動星星,讓丹田真氣跟著也一起旋轉起來便成了這樣。」小蛋心中成功的喜悅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吞沒,沒有半分隱瞞地回答說。 可惜這話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懂,常彥梧大惑不解瞧向盛年。盛年沉聲問道:「你是從天道星圖中尋找到的靈感,對不對?」 「對,對!」小蛋說道,將早晨的經歷說了一遍。他講得簡單,條理倒也絲毫不亂,這回大夥兒都聽明白了。 常彥梧又是嫉妒又是高興。嫉妒的是這傻小子果然從天道星圖裡得到受益,正所謂傻人有傻福;高興的是日後命小蛋將參悟到心得點滴不漏告訴自己,諒他也不敢抗命又或是陽奉陰違。 羅羽杉由衷歡喜道:「小蛋,可惜你不是翠霞弟子。否則說不定便能在今次的劍會上一顯身手,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小蛋得到羅羽杉的誇獎,簡直比吃了任何靈丹仙草都舒坦,開心地呵呵一笑。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一個新的問題,低聲道:「盛大叔,我的這式「擲地有聲」和您施展的半分也不像,更無分毫氣勢,終究還是不成的。」 盛年爽朗笑道:「誰說一定要跟你盛大叔使得一模一樣才好?水無常勢劍無定形,我就覺得你的這式「擲地有聲」比盛大叔用的還要高明,所欠缺的僅僅是些許功力和火候罷了。」 這話自然不乏激勵小蛋的成分在內。需知要掌握領會一式上乘劍法,無不需千錘百煉和生死一發的實戰考驗。小蛋在這方面顯然還差很多,可畢竟又有一顆深埋泥下的種子霍然破土生根發芽了。 他一拍小蛋道:「走,等咱們吃過晚飯再去練劍。」卻是酒癮又犯了。 當晚盛年又將天照九劍的第二式「一諾千金」傳授給了小蛋。與「擲地有聲」相比,這招劍法更加重拙緩沉,講究以慢打快以靜制動,其中的變化自也相應增加許多。盛年深入淺出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才把基本要領解說演示完,小蛋學起來的進度也較昨晚更慢。 次日午後,他一覺醒來洗漱過後正遇上羅羽杉要下山為盛年買酒,便也一起去了。兩人結伴到了山下的鎮子上,找到盛年所說的那家老字號「玉潭春」,買了酒由小蛋抱著順道逛起了市集。 羅羽杉在一家地攤前駐步,饒有興致地挑選起繡花絲巾,打算替娘親買上一條當作小禮物帶回去。小蛋對女孩家的東西一竅不通,便轉到隔壁攤子看攤主捏小泥人。 他瞧得正津津有味,冷不丁背後有一聲脆冷的嗓音道:「小淫賊,你好啊。」 小蛋一愣回頭,立時頭皮發麻。在街對面成衣鋪門口,一位紅衣少女眉目寒霜婷婷玉立,朝著他不屑地冷笑著。 這真是冤家路窄啊,小蛋苦笑道:「姑娘,我真的沒有,你誤會了。」 少女柳眉一挑,輕蔑道:「小淫賊,上回有我奶奶攔著,讓你和那老淫賊躲過一劫,看今天還有誰來救你。」 她一口一聲「淫賊」,兩旁街肆的路人紛紛被吸引過來,望向小蛋的目光無疑都多了些憎惡之色。 羅羽杉也放下了挑選一半的絲巾,上前說道:「這位小妹,你可能是認錯人了。他素來老實,怎會是、是……你說的那種人?」 少女當夜沒有見到羅羽杉,自然不曉得被她仗義解救之人其實就是眼前的少女。但看羅羽杉素雅嬌柔文靜雍容,驚艷中又不禁隱隱生出幾分嫉意,嬌哼道:「你是誰,為何要替個小淫賊說話?」 「我是他的一位朋友,」羅羽杉溫和含笑道:「雖說認識的時間並不算太久,可也願意為他擔保,決不可能做那種壞事。」 少女冷冷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娘莫要讓這小子的一張黑臉給騙了。四天前,我曾瞧見他和一個老傢伙在客棧中你爭我搶,要害一位被他們迷暈了的女客,若不是我,只怕人家已被他們糟蹋了。」 竟會有這樣的事!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不約而同「哦」了聲,小蛋急忙道:「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還說不是!」少女冰冷的眼神蔑視小蛋,道:「你敢說那晚沒有這回事?」 小蛋哽了老半天無奈地歎了口氣,回答道:「有的。」 人群中立刻有人怒聲喊道:「這小子招了,抓他去見官!」 小蛋滿頭大汗,笨嘴拙舌欲辯乏辭,只得搖頭道:「姑娘,事情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少女漠然一哼,道:「你還想狡辯?」揮玉掌拍出,顧忌到光天化日之下不宜當街殺人,但無論如何也要教訓這可惡的小淫賊,叫他以後再不能害人。 小蛋不假思索舉起手裡的酒罈朝上一擋,「啪」地壇碎酒灑濺了兩人一身。小蛋「哎喲」一聲暗叫糟糕,道:「姑娘,我不是有意的。我這就幫你擦乾淨。」 少女愈發惱怒,冷喝道:「好你個小淫賊,連本姑娘也敢調戲!」兩根玉指迸立如劍直插小蛋左右雙眼,立意要廢了他這雙淫光亂閃的招子。 羅羽杉從側旁閃身架住少女藕臂,勸解道:「妹子,請你先聽我說。」 少女振臂震開羅羽杉的手,不屑道:「一丘之貉,想維護你的小情郎嗎?可惜有眼無珠,竟看上了這樣的浪蕩子。」 羅羽杉雪膚生暈,羞赧道:「我們——」孰知乘她一分神的工夫,少女已掠身繞過又一掌劈向小蛋眉心,嬌斥道:「小淫賊,拿命來!」 小蛋手裡還抱著一個酒罈,卻捨不得再打碎。他急中生智轉頭就逃,無形間用上了翻雲身法腳尖點地縱入街邊的一家鋪子。 少女緊追不捨闖了進去,羅羽杉大急在後喚道:「小蛋,姑娘——」剛要跟進鋪子,不意望到鋪門上的匾額赫然寫著「裕德池」三字,旁邊更有一張告示寫道:「女客止步」。竟是一家澡堂! 羅羽杉大窘,硬生生停下身形打量著門口掛著的厚重棉布簾,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身後要看熱鬧的男人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推推搡搡蜂擁而入,把她撂在了外頭。 忽聽有人招呼道:「羅師妹,你怎麼會在這裡?」羅羽杉詫然回眸,就見一位身穿寶藍色緞袍的少年正笑容滿面望著自己。 這少年也就十六七歲的年紀,天庭飽滿目若朗星相貌英俊儒雅,讓人一見便生出好感。他身材修長如玉樹臨風,背負仙劍雄姿勃發,右手握了柄合起的墨玉扇更添瀟灑。 羅羽杉略一思忖,登時想起了這少年是誰,驚喜道:「屈大哥,是你!」 這寶藍緞袍的少年便是當今越秀劍派掌門屈箭南的獨子屈翠楓,其母楚凌仙乃是出自天陸三大聖地之一,天一閣前閣主安孜晴的座下,可謂家世顯赫天之驕子。 難得屈翠楓全無尋常世家子弟的浮誇囂張,非但一身修為躋身當世仙林高手之列,在年輕一輩中堪稱翹楚,而且謙和多智素得正道各派的宿老賞識喜愛。 他笑著說道:「我正準備上山拜見盛伯伯,剛好瞧見這兒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一時好奇也擠了過來,不想遇到了你。」 羅羽杉一醒,道:「屈大哥,我有位朋友遭人誤解被追殺,如今他們進了裕德池,那地方小妹不便入內,正在發愁呢。」 屈翠楓聞絃歌而知雅意,輕笑道:「這好辦,你那位朋友長什麼模樣?」 羅羽杉簡略描繪了小蛋的穿著相貌,屈翠楓慨然道:「你稍等片刻,我這就進去。」 羅羽杉感激道:「屈大哥,這事麻煩你了,回頭小妹再向你謝過。」 屈翠楓不以為意道:「咱們兩家乃是世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須說謝?」一抖下擺邁步挑簾進了裕德池。 再說少女追著小蛋衝入裕德池,一挑開門簾裡頭熱騰騰白茫茫的水霧便撲面而來。見小蛋抹身逃進裡間,她也沒多細想抬步便闖。一個夥計趕忙伸手攔阻道:「姑娘,這地方你可不能進。」 少女一巴掌將夥計煽到牆角,寒聲道:「滾開!」一縱身進到裡間。她腳尖尚未落地,霎時教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是一間男客換衣休息的堂屋,寬敞的廳裡擺放著不下四五十張躺椅。有的正袒胸露懷躺著打盹,有的光著屁股在用熱毛巾擦拭,還有不少人三五成群聚攏著閒聊,身上最多只圍了條長巾。 天啊,這是什麼地方,居然有那麼多裸體男人!少女倒吸一口冷氣,就看到小蛋飛快地穿堂而過又鑽進了更裡頭一間。 那些男客發覺有位嬌艷絕倫的少女破門而入,先是齊齊驚叫忙不迭護住下體,緊接著又感新奇有趣,更有幾個臉皮厚的起哄道:「好妹子,你也想泡澡嗎,要不要哥哥我陪你一塊兒洗?」 少女又羞又惱凌空揮掌,「啪啪」兩聲將幾丈外站著的一個傢伙抽得飛身翻滾滿嘴牙齒盡數卸下。眾人一驚,大叫道:「來的是隻母老虎!」 少女心中怒道:「這小淫賊果真陰險狡詐,竟將我引到澡堂裡出醜。哼,他以為這樣就能難倒本姑娘了?」當下殺念頓起,杏目一閉舒展靈覺掠入了最裡一間。 小蛋進來的時候也沒想到這兒居然是一家澡堂,他慌不擇路抱著酒罈子一口氣衝到澡池子外,周圍蒸汽瀰漫卻已到了盡頭,再沒有別的路可以逃跑。 聽見外面眾人的呼喊,小蛋暗暗叫苦,曉得那追命的女煞神不依不饒也進來了。好在他跟隨常彥梧別的本事學得未必如何高明,逃命的功夫倒也爐火純青,看到澡池裡的熱水混濁一團,上面還冒著白沫,把心一橫跳了進去。 剛在水下藏好,少女已追到。澡池內外數十名男子無不全裸著身子,狼狽無比地大呼小叫。少女緊閉雙目俏臉灼熱,靈覺搜索一圈沒察到小蛋的影蹤,厲聲喝道:「小淫賊,有種的你就出來!」 她這聲運勁呼喝,小蛋躲在水下也能聽得清楚。他心裡道:「這底下難受得很,你當我不想上去嗎?」屏氣凝神,一動也不敢動。 楚兒略略轉念即猜到小蛋必定藏身進了澡池裡,冷笑道:「我叫你再躲!」催動真氣雙掌連環轟擊,「砰砰砰砰」澡池裡的熱水宛若炸鍋,激起一道道水柱將屋頂洞穿出數個巨大的窟窿。 一群男客鬼哭狼嚎,無奈少女威風凜凜把守住唯一的出口,誰也不敢光著身子打從她身邊取道,只好縮在牆角瑟瑟發抖,也不曉得是嚇的還是凍的。 沒幾下池裡的水便被炸出一多半,小蛋想藏也藏不住了,索性躍身落到澡池外,情急之下想起乾爹常彥梧的說辭道:「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姑娘,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少女乾脆利落地回答道:「等你死了,本姑娘自會收手。」 突聽背後有人洒然笑道:「姑娘,不知他如何得罪了你,可否看我薄面高抬貴手?」 第三章 翠霞劍會 少女霍然回首睜眼打量,身後站著位英俊瀟灑的藍袍少年,手執玉扇,神情好不從容優雅。 她低哼道:「這事跟你無關,我不認得你,更不必給誰面子。」少年也不生氣,微笑道:「在下越秀屈翠楓,這位蛋兄恰巧是我的一位好友的朋友,假如姑娘一意孤行要為難於他,屈某只好以身相代,成全朋友之情。」 少女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冷冷道:「你就是越秀派的屈翠楓?很了不起麼?好,要我饒過這小淫賊也行,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斤兩替人出頭!」 屈翠楓自報家門,少女卻是滿臉的不屑一顧,不由得暗動怒氣,但他依舊含笑道:「好,這兒不方便,咱們換個地方,讓屈某來領教姑娘的高招。」楚兒差點答應,可轉念想到,絕不能讓那小淫賊乘亂逃走,當即拒絕道:「我瞧這裡就挺好。屈大公子,請!」屈翠楓用玉扇一擊掌心,道:「既然姑娘喜歡這裡,好,恭請賜教。」少女心知,屈翠楓實是此次下山後所碰上的第一勁敵,暗自凝神,真氣遊走全身,「吭」掣出腰間那柄短劍,「琥珀淚」在空中打過道明艷亮麗的殷紅電光,立時幻化千百縷眼花撩亂的流光,湧向屈翠楓。 她日前與北海八鬼之一的常彥梧交手,一雙玉掌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老人家迫得狗急跳牆,可對上屈翠楓,她卻不敢過於托大。屈翠楓笑意徐斂,一片凝重之色取而代之,低咦了聲,已看出少女施展的劍法氣度森嚴、變幻莫測,實屬當世一等一的劍術絕學,只是有點劍走偏鋒,暗藏陰險殺招,未免稍失於王道浩氣。 但不管怎麼說,這少女必定出身名家,絕非等閒之輩。他腳下步罡踏鬥,以家傳的「白駒過隙」身法朝旁側閃,靈台緊鎖琥珀淚的真身,卻對那流光溢彩的幻象全不理睬,「叮!」玉扇擊出,輕盈靈動地劈中劍身,用的是以扇化劍的越秀派一式「孤峰唱晚」。這一記看似輕描淡寫,屈翠楓實已運上了七成功力,想要先聲奪人,不料扇劍相擊,反倒是他虎口一麻,不由自主往後退步,趕緊順勢再使出「白駒過隙」的身法,側步一滑,讓出丈許外,堪堪穩住身形。 屈翠楓輕敵之念盡消,朗聲問道:「好劍法!請問姑娘是出自哪位師長門下?」少女蔑然道:「『越秀玉鵬』屈大公子不過爾爾,本姑娘好生失望。」 屈翠楓幾曾受過一個姑娘家的恥笑?傲氣勃發,肅容道:「只怕未必!」 扇上運起九成「雲觀真罡」光華暴漲,搶身攻出一招「千山競秀」。這是越秀派「沉山遠照二十四式」裡,極為精妙奇幻的一招絕學,劍鋒甫動,便如青峰迭出、氣象萬千,尋常弟子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夠修成,但屈翠楓天資聰穎,兼之家學淵源,僅僅花了不到兩年,就將整套「沉山遠照」的劍法盡收囊中。 眼見玉扇虛影重重如山,真假莫辨,少女百忙中仍不忘瞥了下角落裡的小蛋,見他抱著酒罈站著沒動,這才錯步繞身往右側閃躲。待到屈翠楓的劍招將盡未盡,正欲轉換後手變化的剎那,她驀然轉守為攻,縱劍直挑,琥珀淚如魚翔淺底,穿越過玉扇舞出的迭迭青峰,水銀洩地般刺向屈翠楓的咽喉!少女眼光之獨到老辣,火候掌握之精準,實可令若干劍術名家自歎弗如。屈翠楓劍招用老不及回撤,身軀微向後仰,抬左手屈指在琥珀淚上一彈,「叮」地脆響,仙劍側滑而過,端的險到極處。 兩人在澡池旁激鬥十多個照面,難分軒輊,看得一眾光屁股浴客目瞪口呆。少女眉宇肅殺、神情冷漠,仙劍詭異多變,竟是招招奪命;屈翠楓乍逢強敵,抖擻精神盡展所學,漸漸拼出真火。 突然少女仙劍虛晃左掌斜切而入,朝屈翠楓的側頸斬落,屈翠楓早有防範,橫身移動,「啪」一拳擊中少女手掌,頓覺一股陰冷鬼蜮的寒氣像鋼錐般刺入,晃身後退,失聲道:「『忘情八法』!你究竟是什麼人?」 少女臉色一變,袖口中陡然激射出一條火紅色的軟鞭,「呼」抽向屈翠楓面門。屈翠楓橫劍招架,不料軟鞭掠至中途,毫無徵兆地一彈一沉,直捲他的右臂。屈翠楓臨危不亂,左袖灌足雲觀真罡飛拂而出,「啪」地一響,袖子被軟鞭抽裂一道印痕,險些傷到肌膚。 少女手腕一抖軟鞭,倏忽收回不見,輕蔑道:「中土無人,豎子安敢妄稱豪傑!」縱身躍起,如一羽火鳥從屋頂的窟窿一晃消逝。屈翠楓一個大意,讓少女用軟鞭裂碎了衣袖,正要找回場子,對方卻撇下他主動撤離?他忍住沒追,轉首看著小蛋道:「這位朋友,在下受羅師妹所托,她此刻應該還在外面等候,咱們一起出去罷。」小蛋見屈翠楓的袖口零落,頗為過意不去:「多謝你幫我解圍。」抱著酒罈隨在屈翠楓身後出了裕德池。這時早有澡堂的夥計報官,地保帶著兩個手下存心先避過風頭,於是像模像樣地堵在門口,拉了兩個從裡頭溜出的浴客取口供。 見到小蛋出來,地保已知道他就是肇事者之一,再看他一身普通布衣,放心大膽地伸胳膊一攔,道:「小淫賊給我站住,惹了麻煩說走就走,哪那麼容易?追你的女飛賊在哪兒,叫她也出來見我!」泥人也有個土性,小蛋見他搖頭晃腦的模樣,把頭一轉在人群裡尋找羅羽杉,回答道:「我不是小淫賊,那姑娘也不是什麼女飛賊。」 屈翠楓不願惹麻煩,取出一錠銀子悄悄塞進地保手中,笑道:「我的這位朋友的確不是淫賊,這事純屬一場誤會,那個紅衣女飛賊得知地保大哥趕到,已嚇得翻牆逃走,有勞你多費心了。」地保掂了掂銀子怕有七八兩重,眼睛一眨,換上和顏悅色道:「好說,好說!」 屈翠楓一拉小蛋,對迎上前來的羅羽杉低語道:「先離開這兒再說。」和地保打過招呼,三人往翠霞山奔去。離開了鎮子,三人在道邊停下腳步,羅羽杉謝道:「屈大哥,今天的事多虧你了。」 屈翠楓苦笑道:「那姑娘好潑辣,連我也差點栽了跟頭。」羅羽杉也瞧見了屈翠楓破損的衣袖,歉疚道:「屈大哥,等回到紫竹軒你將衣裳換下,小妹替你縫補好再穿。」 屈翠楓本想說區區一件外衣何足掛齒,但眼光接觸到羅羽杉絕美動人的俏臉,不由怦然心動改口道:「那我就先謝謝羅師妹啦。」 羅羽杉矜持一笑,察覺小蛋悶悶不樂,寬慰道:「小蛋,我相信你,這事別放在心上。」 小蛋搖頭道:「不是的,我在想給盛大叔買的酒少了兩壇,該如何是好。」 羅羽杉道:「沒關係,盛師伯知道了不會責怪你,頂多明天咱們再下山一趟。」 屈翠楓上下觀察小蛋,並未發現他有任何出眾顯眼的地方,倒是先前在澡池子裡泡的一身熱水未乾,渾似個落湯雞。 他暗暗奇怪,不明白羅羽杉何時結交了這麼個木訥庸碌的朋友,還看上去對他十分關懷。 「乾脆我這就返回鎮上多買幾壇,就算是孝敬盛大叔的。」他插話道:「你們在此稍後,我去去就回。」說罷轉身,足不點地,飄飛而去。小蛋目送屈翠楓的背影,讚道:「好身法。」想想人家年紀可能比自己還小,修為卻是自己拍馬也趕不上,真正應了乾爹的一句話:人比人氣死人。 羅羽杉好似看出了小蛋的鬱悶,淺笑道:「只要肯下苦功,我相信將來你的成就一定不會輸給屈大哥。」「他好像和你很熟?」想了想,小蛋還是把躊躇了半晌的問題說出來。「兩年前,越秀劍派的前掌門屈痕屈叔公仙逝,我隨爹爹曾到越秀弔唁,那時候認識了屈大哥。」羅羽杉說道:「他的父親和家父還有盛師伯都是好友,所以那幾日屈大哥對我頗多照應,我也將他視如兄長。」 她最後半句話其實大有意義,可惜小蛋卻沒跟上她的思路,只悶悶想著。屈大哥是世家子弟,羅姑娘是名門之後,怎麼看,都像足了一對金童玉女。 說話間,屈翠楓風馳電掣已然回返,與羅羽杉、小蛋一同回了紫竹林。盛年正在客廳和常彥梧閒談,見到三人到來,哈哈笑道:「屈賢侄,你們三人是怎麼碰頭的?」 屈翠楓放下酒罈,俯身拜倒:「小侄給盛大叔請安,匆忙間未帶禮物,在山下順手買了兩罈好酒,請大叔笑納。」盛年伸手扶起屈翠楓,道:「你的袖口怎麼了?剛和誰過招麼?」 屈翠楓恭敬道:「適才在鎮子上,有個紅衣少女在追殺這位小蛋兄弟,小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和她鬥了一場,稍不留神讓她突施冷箭,用軟鞭掃了一下。」「紅衣少女?」 盛年微怔:「追殺小蛋,她要做什麼?」 做賊心虛,常彥梧剛想編故事,小蛋已老老實實道:「她以為我是小淫賊。」…… 常彥梧恨不得一巴掌把小蛋抽出翠霞山。 盛年問道:「小淫賊?」 屈翠楓頷首道:「我也曾聽那姑娘口口聲聲斥罵小蛋兄是淫賊,卻不知原因。」盛年道:「小蛋,是怎麼回事,能告訴盛大叔麼?」 要是能說,小蛋早就說了,問題在於一旦說出前因後果,不但把乾爹給出賣乾淨,更可能惹惱羅羽杉,那是萬萬不行的。 小蛋苦著臉,想想這不明不白的黑鍋背就背罷,反正為了乾爹,也勉強算做「義之所至,就是值得」,低頭認罪道:「都是我不好,不關那位姑娘的事。」羅羽杉急道:「小蛋,這種事情你可不能當作兒戲隨口承認,你若是不肯說,我就再去找那位姑娘問個明白!」盛年頓生疑竇,他和小蛋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也深信這孩子純樸善良,絕不是為非作歹之徒;採花乃是正魔兩道的大忌,「淫賊」的名頭一經戴上,那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可打。 小蛋雖木訥,但講清楚緣由總是沒問題的,難道其中另有蹊蹺?當眼角餘光掃到常彥梧,發覺他悄然鬆了口氣的樣子,盛年心頭一動,隱約找到了些許答案,轉開話題為小蛋解圍道:「那姑娘能令屈賢侄吃上小虧,著實不可小覷,賢侄,你與她交過手,可曾看出她的來歷?」 屈翠楓沉吟道:「她用的是一柄殷紅短劍,招式陰狠,不似正道劍法,尤其我和她對掌時,察覺出破入的氣勁,竟有幾分和家父提及過的『忘情八法』相似,正要追問她的身份,那少女竟飄身遠去,不知所終。」「忘情八法—」常彥梧巴不得把話題從小蛋的身上岔開,趕緊接著說道:「那不是忘情宮的絕學?聽說十七年前的蓬萊仙會上,忘情宮前宮主楚望天被令師弟丁原以毒攻毒生擒活捉,後來一直軟禁在蓬萊仙島,如今的宮主換成他早年收下的一個關門弟子,好像名字叫……葉無青。 「難不成那只紅鳥……啊,紅衣姑娘跟他有什麼關係?可是這些年,也從未聽說有忘情宮的門下到過中土啊?」 盛年道:「常兄博聞強記,說得一點兒不錯。假如真有忘情宮的弟子在翠霞山附近出沒,倒要多加留神才對。」常彥梧呵呵乾笑,尋思道:「糟了,倘使果真如此,老子豈不是招惹上了忘情宮?聽說這些年葉無青橫掃西域,一統魔門,風頭強勁著呢。」奶奶的,老子替小蛋操心終身大事,關她鳥事?她若不是這麼潑辣,拿來給小蛋做個小老婆也不錯。「轉念一想,在搞清這隻鳥是從哪裡飛來之前,這事倒也不忙。 他心不在焉,忽聽盛年問道:「屈賢侄,你這次來翠霞不知有何要事?」 屈翠楓垂首道:「昨日清晨,家父在越秀山與一個上門挑戰的中年男子激戰八十餘招,不慎傷在他驟然幻出的一束光劍之下,幸而家母救援及時,否則性命能否保全也未可知。」家母命小侄日夜兼程趕來翠霞稟告盛大叔,聽對方的口氣,他下一個要找的人便是您。「說到一半,眾人已猜到那重創屈箭南之人的身份。羅羽杉驚異道:」屈叔叔也被他打傷了?傷勢怎樣?「 屈翠楓聽她用了個「也」字,愕然道:「怎麼,羅大叔難道—唉,家父傷得頗重,但得家母來自天一閣的『冰蓮朱丹』救治,應該無妨。」盛年?鼢q塵婆目V餑啵什g謔稚系嗔說啵q遼r潰?這個人自稱鬼鋒,一身白衣,殺氣極濃?「 「正是!」屈翠楓答道:「家母猜測他以『鬼』為姓,十有八九是當年鬼仙門掌門鬼先生的後人,只是一直不曾聽說那鬼先生有過子嗣,故此也不敢斷定。」「鬼先生—」盛年徐徐道:「他連挑燕山蕭掌門、羅師弟和令尊,還要再找上盛某,好似沒有道理;但牽扯到二十年前鬼仙門的舊事,這一切就變得理所當然。」羅羽杉注意到小蛋神情茫然,想是不曉得鬼先生是誰,於是低聲道:「當年鬼先生擒走雪姨,要用她煉製靈丹,後被聞訊趕至的丁師叔和玉姨連手大破鬼塚,救出雪姨。」鬼先生心有不甘,偷襲越秀山,又擄走了屈叔叔,並在漠北幽冥山莊設下百鬼夜宴,激丁叔叔露面。「結果丁叔叔會同正道各派的高手,不僅救下了屈叔叔,還親手將鬼先生了結,鬼仙門從此一蹶不振,銷聲匿跡。」常彥梧也豎起耳朵聽著,禁不住問道:「奇怪,那他不找丁原,卻先後去到燕山派和天雷山莊做什麼?」 羅羽杉歎息道:「昔日攻破幽冥山莊,燕山派是東主,蕭掌門出力良多,更不在話下。丁師叔久居海外難得一見,可能是鬼鋒想找也找不到。」小蛋恍然大悟道:「他是想倣傚鬼先生的法子,只要打傷羅大叔、盛大叔他們,就不愁丁大叔知道後,不主動找上自己。」這話本來該是常彥梧說的,好彰顯一下「神機子」的美名,可惜乾兒子嘴快,當即不滿道:「就你聰明,沒看大夥兒在等盛兄決斷麼?」 盛年默不作聲,飲了口酒:「除此之外,楚仙子還有什麼其它交代?」 屈翠楓道:「家母命小侄將家父和鬼鋒交手的詳細過程,轉述盛大叔知曉,另外,她和家父都希望能在第一時間,得到盛大叔和鬼鋒之戰的結果。」盛年悠然笑道:「這麼說,你也要暫時留在紫竹軒了?若不怕擠,就和我睡一屋罷。」屈翠楓大喜過望,說道:「小侄還望盛大叔多加指點提攜,就怕打擾了您的靜修。」盛年道:「你是擔心我這兩天荒於修煉,便鬥不過鬼鋒了麼?」他仰頭鯨吞,將壇中烈酒須臾喝乾,長吁一口氣:「盛某的石中劍已有多年未曾出鞘,能與勁敵快意一戰,不亦樂乎!」屈翠楓道:「那小侄就先一步恭祝盛大叔旗開得勝、蕩平仇寇!」想起一事又問道:「為何不見衛師兄?他不在山上麼?」 盛年道:「我讓他到天雷山莊住上兩天,陪陪羅師弟,順便也多討教些《天道》下卷的心得,估計三兩個月裡是回不來的。」這只不過是表面理由,實際上,盛年是要衛驚蟄協助雷鵬、遼鋒等人拱衛天雷山莊,以防羅牛受傷消息傳出後,有人要乘火打劫。衛驚蟄乃他教導多年的得意弟子,除非是什麼頂尖高手親自出馬,否則能從他劍下討得便宜的人,屈指可數。 屈翠楓失望道:「那小侄這趟見不著衛師兄了。這次劍會他也不參加了麼?」 盛年道:「他五年前已拔得頭籌,再參加一次,結果亦無非如此。萬一生出驕躁之心,反而得不償失,所以,即便人在翠霞也不會報名了。」屈翠楓心中羨慕翠霞派藏龍臥虎,非本門能及,所謂名師出高徒,只要想想盛年是何等英雄了得,便可明白衛驚蟄的厲害。用過飯後,盛年並沒回房休息,而是照例到竹林深處傳授小蛋天照九劍。屈翠楓不便跟去,見羅羽杉也回了自己的房裡早早歇下,雖有常彥梧在眼前晃悠,可畢竟「北海八鬼」名聲在外,不惹最好。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小蛋究竟是什麼人,為何羅師妹和盛大叔都對他關愛有加?可那紅衣少女罵他是小淫賊,小蛋分明心虛不敢辯駁,忽靈光一閃。盛大叔深藏不露,此舉必有深意,倒是羅師妹太過善良天真,被小蛋天生的一副傻樣給騙了。看來自己得暗中留意他們師徒的動靜。有機會,需得提醒羅師妹一聲。他想著心事回屋,常彥梧望著背影,喃喃暗罵道:「屈箭南的兒子又怎樣,盛年剛走,就對老子愛理不理,招呼不打一個就走了。」小兔崽子,你看不起我常五爺,老子還看不起你呢!「數日過去,那紅衣少女再無音訊,翠霞劍會則在九懸觀召開了。五年一度的翠霞劍會,乃開山祖師創立,其主旨之一,就是考教各支門下年輕弟子近些年來的修為進境,通過比試相互激勵切磋,印證各支絕學所長。但到後來,各支在劍會一較高低、顯示門下實力的味道,漸漸濃厚,每逢劍會,必定是精英盡出、力爭頭籌,誰也不願甘墮人後。傳到盛年這一代,除了翠霞六仙中尚且健在的淡怒真人和淡嗔師太,碧瀾山莊已由姬別天之子姬欖執掌,飛瀑齋也是羅和的獨子羅鯤坐鎮,原本因上任掌門淡一真人而地位超然的翠霞觀,則是由其首徒無缺真人繼任觀主之位,聲勢大不如從前。惟獨盛年同門三人出於不同緣由,最後只剩下他繼承了淡言真人的衣缽,束發出家,獨自留守紫竹軒,座下的弟子也僅衛驚蟄一人而已。 劍會開始的兩天是分組初賽,關注程度並不算太高,各家的傑出弟子彼此知根知底,誰能進入下一輪的淘汰對決,大體上也各自有譜,偶爾爆出冷門,便成了眾人議論的焦點。盛年做為紫竹軒首座,不得不每天正襟危坐在主台之上,監督劍會進行,屈翠楓、羅羽杉和小蛋時分時合,反正勝負與己無關,也就是湊個熱鬧。 常彥梧則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心,每天往九懸觀跑得比盛年還勤快,一方面想借這個難得良機,好生揣摩翠霞絕學,另一方面的用心,就有點不可告人了—久聞翠霞派的珍藏「九轉金丹」功效奇異,服食一粒,足以抵得上六十年的苦修,如果能探查出藏在何處,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劍會上的時機弄出來,豈不比白得《天道》下卷副本還要划算?他的這番居心別說盛年,就連小蛋也不知道。 小蛋日思夜想的,都是盛年所傳的天照九劍,和自己誤打誤撞悟出的「星移斗轉」,對於劍會爭雄興趣不大,只是羅羽杉每次前往九懸觀時,總會特意邀自己一道,小蛋無從拒絕,也不願拒絕她的好意。這日下午,劍會進入淘汰對決的第一天,其中一場就是由那日遇見的飛瀑齋門下趙姓弟子,和九懸觀的清易道人交手。 羅羽杉和屈翠楓盡皆去為那位趙師兄助威,小蛋正在拍腦袋想著關於天照九劍第五式「吾身獨往」的疑問,見沒人注意,也就悄悄溜回了紫竹軒。 第四章 竹林鬥劍 小蛋回到紫竹軒,不料遠遠看見盛年獨自坐在屋後的墳塚前,手握酒罈默默出神,便走上前去,問道:「盛大叔,您怎麼也回來了?」 盛年彷彿從沉思裡被他驚醒,淡淡笑道:「我酒癮犯了,就偷溜了回來。」 喝了口酒,問道:「小蛋,你不看劍會比試,跑回紫竹軒做什麼?」 小蛋道:「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翠霞派的弟子,整天看人家用師門絕學切磋比試不太好,反正自己也想多練練您傳授的天照九劍,別讓乾爹又說我偷懶。」 盛年笑道:「你已很用心刻苦了,別把自己逼太緊。」一拍身邊的空位,道:「來,坐一會兒。」小蛋坐下,盛年問道:「喝不喝酒?」小蛋先搖搖頭,見盛年微覺失望,急忙又點點頭,接過了酒罈,屏息不去聞衝鼻的辛辣酒氣,「咕嘟咕嘟」學著盛年喝酒的模樣,仰頭倒進喉嚨裡,頓時嗆得涕淚橫流。 盛年哈哈大笑,道:「沒關係,第一次喝酒被嗆很正常,習慣了就好。大丈夫生在天地間,哪能不喝酒?」 這恐怕是小蛋唯一不敢苟同盛年的觀點,他眼淚汪汪望向面前的墳塚,道:「盛大叔,這裡面是您的師父罷?」 「是。」 盛年的神色驀地沉重崇敬,說道:「沒有先師,也就沒有你盛大叔、羅大叔和丁大叔。他是我平生最敬佩愛戴的人,可惜去得太早。」 當年,淡言真人為救護羅牛,以元神出竅的代價,從雲林禪寺內攜愛徒突出重圍,最後油盡燈枯、因而仙逝的舊事,小蛋早已有所耳聞,他注視著石碑上的銘文,心情不知為何有點亂,低聲道:「他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師父。」 盛年深深頷首,靜默許久。「沒錯,先師的的確確是世上最好的師父。能拜入他的門下,是我一生的幸運。」小蛋,先師在世時也如你一般,少言寡語,很少會在人前高談闊論,甚至在教導我們時,也極少說話。「小蛋若有所悟,輕輕道:」淡言……「」正是。「盛年說道:」先師一生淡於言,重於行,他從不用空泛的道理說教壓人,只默默以身作則、身體力行,卻遠比任何言語都更有份量。「 頓了頓,盛年凝視小蛋繼續道:「其實你很聰明,但因為擔心自己說錯話,做錯事,反而為此束手束腳、適得其反。你想改掉它麼?」小蛋誠心誠意地點點頭,盛年一字一頓道:「千金不如一默,這就是我給你的建議。道理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很難,世上所有的事莫不如此。」只要記著對自己有信心,遇事不慌,保持冷靜,三思而後行,你會表現得很好。「小蛋聽著聽著,微微含笑起來,盛大叔能遇見淡言真人是最大的幸運,其實自己能遇見他和羅大叔,何嘗不是幸運?盛年欣然注視小蛋唇邊那抹陽光般的笑容,目光一轉,望向淡言真人的墳塚。師父,小蛋應該就像年輕時候的您罷?假如有一天他能不負我今日的叮嚀,成就大器,您老人家該會由衷高興罷?回憶起幼年學藝紫竹軒,與淡言真人朝夕相處的種種前塵往事,盛年感慨萬端,將小蛋手裡的酒罈取過一飲而盡,一股悲情忽然衝上,禁不住仰天長嘯,聲振群山。他突然彈身而起,伸食指在一株紫竹上快意揮灑,頃刻印下一行字痕。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小蛋身不由己也跟著站了起來,直想效仿盛年縱聲長嘯,一舒胸懷,可是他沒有。因為盛年的嘯聲徐歇,虎目精光閃爍,緩緩回身望向紫竹軒。竹林飄蕩的淡淡紫色霧氣中,有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徐徐經過紫竹軒,朝著盛年走來,陽光仿似照射不到他的身上,寒意陡然瀰漫林間。 鬼鋒來了。「沙、沙、沙……」腳步踏過落葉,一聲聲、一記記傳入小蛋的耳際,鬼鋒的身影由遠而近,腳步聲卻始終保持著如出一轍的輕重,腳下的泥土,一縷縷潮濕的水汽冉冉冒出。 盛年只望過鬼鋒一眼,然後就當什麼也沒發生,悠悠俯身從地上取起另一罈酒攬在懷中,「啵!」拍開封泥,濃郁醉人的酒香撲鼻而起,盛年垂首在壇口貪婪地深深聞了下,問道:「喝酒麼?我請。」鬼鋒停住腳步,漠然回答道:「我從不喝酒。」 盛年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輕輕啜了一口,鬍鬚濃密的黑臉龐上忽地升起亮紅,眼睛裡的光芒也更深更幽,仿似只這一口便已醉了。經過與蕭浣塵、羅牛和屈箭南的三番大戰,鬼鋒的身上絲毫看不出疲憊與憔悴,眼神反而越發犀利,就如同一把好刀,磨礪後更是鋒芒畢露。 「通常,在一場生死大戰前,我都忍不住要喝個痛快。」盛年瞇著眼,一點也不急於應對鬼鋒的來意,微笑道:「你不反對我喝完這罈酒後再交手罷?」鬼鋒靜靜佇立,冷漠的臉上掠過詫異的神情,緩緩道:「我等。」「多謝!」盛年提起罈子,湊唇將烈酒灌下喉嚨,滿臉的紅光越來越亮。鬼鋒默默看著他一口一口乾完壇中烈酒。 「呼—」盛年反手將空蕩蕩的酒罈擲給小蛋,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腹,歎了口氣,遺憾道:「可惜你不喝酒。」「叮—」悠揚雄渾的金石鳴響從紫竹軒中傳來,一束烏黑色的光華,如電般穿越過十數丈竹林掠出,當它劃過身側,鬼鋒卻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盛年抬手接住烏光,赫然是把鋒刃寬闊厚重的黑色仙劍。石中劍,這柄二十餘年前笑飲強仇血、怒斬惡魁頭、威震六合八荒的劍中之雄,再次回到主人手中。 盛年手撫劍鋒,熟稔曼妙的感覺流動在指尖,剎那裡他恍若回返到往昔的崢嶸歲月中,和羅牛、丁原並肩作戰浴血終宵。而今,兩位師弟一遠在西北、一寄身海外,只剩下自己和手中的這把劍。還有身後的兩座墳。酒力化豪情,他陡然振聲虎嘯,雄風四揚,沉聲喝道:「來罷!」「嘩—」浩然氣勢,席捲起地上千萬片黃葉,匯作一排浪峰,湧向鬼鋒身前!鬼鋒的眼睛像風裡幽燈,閃了閃,腳無聲無息向下沉陷半寸,踩出了一對凹坑,借此將盛年發出的絕強氣勢消解轉化。 「嗡—」如冰的顫音,破心雪劍霍然出鞘,紫竹林裡裂過一道雪白耀眼的光,一切又重新趨於靜止。湧來的黃葉,在鬼鋒身前丈許徐徐停住去勢,而後如陀螺般原地旋動,冉冉上升,宛若有兩隻無形大手,向著同一個方向轉動著它們。葉片越聚越粗、越轉越高,眨眼形成一道超逾三丈的巨大黃色雲柱。破心雪劍筆直豎立在鬼鋒面前,向著前方慢慢下壓,好似劍鋒下的空氣凝鑄如鉛,每沉落一寸,都需付出可觀的消耗。當它的鋒芒遙遙虛指到盛年眉心,破心雪劍倏然凝住,鬼鋒卻開始動了。 「卡、卡、卡—」在他第二次抬步前行的時候,腳下發出的聲音,也猶如踩踏在了堅硬的冰面上,脆而冷帶著長長的餘音,鼓蕩著小蛋的耳膜。丈許外,轉動的雲柱跟著鬼鋒前行的節奏,漸漸推向盛年,轉得更疾。盛年的石中劍依舊橫執在手,沒有變化,陽光投在他高大的身軀上,讓地面拉出冗長而沉靜的影子,鎮定若恆地注視著鬼鋒的雙目。三丈,兩丈,一丈九,一丈七……鬼鋒與雲柱始終維持著丈許距離,卻又緩慢而不停地迫近著盛年。白茫茫的霧氣,從鬼鋒的身上散發出來,如寒霧籠罩著的幽靈,詭異而飄忽。「喀喇喀喇—」空中流轉的竹葉突然爆出密集的脆響,似一個個滾雷在內部炸開,葉片碎成兩半,再分作四片,最後化為細小的粉塵,兀自狂舞不休。 「轟!」甫至盛年身前一丈兩尺的半空,雲柱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像爆散的雲瀾四下盛綻,吞沒了十丈方圓的空間。小蛋被強大的氣浪推出數步,踉蹌歪斜地靠倒在一株紫竹上,胸口如狠狠捱了一錘,悶得難受,但他心裡卻頗為開心。 至少在第一輪的對決裡,盛年倚靠近乎天生的豪勇與剛猛無儔的功力,取得了上風,在硬是比鬼鋒多出兩尺距離的情況下,與其平分秋色。滿天黃雲流散,鬼鋒的身影便似穿越雲層的雪鶴遽然飄飛,破心雪劍挾著銳利冰寒的殺機,凝縮兩人間兩丈兩尺的空間,鋒芒如錐,點向盛年咽喉。盛年竟不看他的劍,仍舊緊緊對視鬼鋒的眼眸,振腕、出劍!石中劍以最簡單樸實的路線,自盛年頭頂朝前劈落,沒有任何的花俏虛招,也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凜然神威、無匹氣勢,罩著鬼鋒額頭斬下!天照九劍第一式—擲地有聲! 表面看來,盛年的招式純屬同歸於盡的消極打法,然而破心雪劍在對手捲起的洶湧劍氣壓迫下,身不由己地變得滯澀,劍上的威力和殺氣,亦被壓制到僅存十之六七,假如鬼鋒不變招,石中劍勢必後發先至,劈中他的面門,而破心雪劍即使刺中盛年,也難以交換到他的性命。 小蛋的眼睛亮了起來,強忍住喝彩衝動,顯然,在面對強敵而非循循善誘地傳授劍招時,這一式「擲地有聲」真正的神威,才發揮到淋漓盡致、令人歎為觀止的境界。「鏗!」鬼鋒千鈞一髮之際震動手腕,只一個微小的變化,便將破心雪劍不著痕跡地偏轉,正架住奔雷般殺到的石中劍,可惜,他也因此拱手交出了先機。 由於被動變招,石中劍力壓破心雪劍,佔到了一線主動,更震得鬼鋒身軀微微一晃,迫不得已腳下滑退,藉以卸去劍上的重壓。情勢僅在一招間發生驚人逆轉,盛年強壓石中劍牢牢迫住鬼鋒,兩個人如影隨形,朝著紫竹軒方向飛掠,身邊紫竹一株株飛速晃動而過。突然鬼鋒如背後長眼,翻腳踏住一株紫竹粗壯的樹幹,止住退勢,左腳旋即朝後上揚,如倒踩雲梯往樹幹上再蹬,如此三五下循環往復,竹竿「吱吱呀呀」傾斜彎曲,鬼鋒的身軀亦近乎倒懸在盛年和紫竹之間,全憑破心雪劍保持平衡。 「啪」地一響,鬼鋒左掌朝盛年頭頂虛拍,盛年翻掌相迎擊在一處。鬼鋒低嘿了聲,身形借勢翻飛,高高騰過盛年頭頂,落到五丈開外。 盛年身子搖了搖,回轉過來重新面對鬼鋒,唇角含著溫煦的微笑:「在我之前,鬼鋒兄連戰連捷,無論氣勢精神還是信心狀態,都已被激發到了巔峰,但由此也在潛意識裡生出了驕縱輕敵之念。」我本想利用一罈酒的工夫,希望鬼鋒兄平復心境,倒非有意挫去你的銳氣。「 鬼鋒默然調息,木無表情地聆聽盛年說話,最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盛年搖搖頭,道:「可知我為什麼要告訴鬼鋒兄這些?因為閣下是一位值得盛某尊重的對手。我希望鬼鋒兄能發揮出最高的水平,無論此戰勝負如何,盛某都能打得酣暢淋漓、快意無憾!」默默沉思良久,鬼鋒的眼神逐漸起了變化,閃動過一抹欣賞光芒,靜靜道:「受教了,盛兄,請再賜教!」盛年石中劍朝前平舉,道了聲:「不敢!」腳下闊步邁進,施展出天照九劍的第二式。「一諾千金!」他的劍緩慢而沉凝地推進,鬼鋒的面色卻更冷更專注,破心雪劍上亮麗的雪光流淌,「嗡嗡」鏑鳴,橫亙身前。 小蛋睜大了眼睛屏息觀瞧,在學過的六式天照九劍中,這招「一諾千金」是他最難把握參悟的。如今得遇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好像是盛年特意借助鬼鋒向自己實戰演示,豈能錯過?可能是摸不透「一諾千金」後手的變招,鬼鋒主動朝後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而石中劍依然故我,就那樣不疾不徐、毫無變化地向他寸寸迫近。 「唰!」鬼鋒的身形驀地一閃,掩身到一株紫竹背後,將自己與石中劍霍然隔斷。盛年的虎目泛起激賞,當劍鋒即將觸及紫竹的一瞬猛然凝住,整個人亦隨之站定不動。鬼鋒等的就是這一刻!在盛年駐步的一剎,破心雪劍轉守為攻,「啵」刺破紫竹,掠向盛年胸膛! 盛年的身軀往左偏了偏,避過對手凌厲的劍氣,振臂揮出石中劍。「叮!」雙劍交擊,紫竹怦然碎裂,只在地表留下平滑的一小截,鬼鋒身上的白霧驟濃,一束電光自破心雪劍中幻化而出,劃過虛空,鋒芒直指盛年沉下的左肩。小蛋一聲驚呼,畢竟當日羅牛就是在這一式「雪影劍像」之下吃了暗虧,他自不願盛年也重蹈覆轍。好在盛年沒有令他失望,石中劍一繞一轉,脫出破心雪劍的糾纏,間不容髮中,「吭」劈中劍像,緊跟著身子前側,乘勢將一招「吾身獨往」力斬而下。 鬼鋒身子後仰幾與地平,腳尖一點那小半截殘竹,「砰」地激射向石中劍斬落的路線前方。「卡!」劍鋒劈裂,殘竹亦為之一頓,那道雪影劍像倏忽掠回,斜切盛年脖頸。兩人互有攻守,激鬥二十餘個照面,鬼鋒已亮出了第三道雪影劍像,兀自奈何不了盛年絲毫。盛年的石中劍大開大闔,在滾滾雪浪裡忽隱忽現,他的招式大都直來直去,卻迫得鬼鋒每每要施展出各種精絕的變化,才能破解,一時形成僵峙。 忽然,鬼鋒左袖袖口裡依稀有亮光一閃,旋即奔湧出一蓬白濛濛的雪霧,在他頭頂迅速化作一個身材龐大、手執重劍的厲魄,卻是召喚出了他煉化在「冥寒精腕」內的雪魄劍魂。戰局遽然改變,雪魄劍魂如同鬼鋒的分身,以那柄如冰似霜的重劍,承接下盛年大部分的重擊,而三道雪影劍像,和鬼鋒手中的破心雪劍,則全力主攻,將盛年的身軀緊緊包裹,漸漸佔據上風。 小蛋的心在揪緊,看到盛年面色如常,又稍稍平靜了些。盛年的招式節奏受到鬼鋒影響,逐漸加快,兩個人的身影似已化作弧光,小蛋常常很難再分辨清楚究竟是誰在攻,誰在守。「噹!」雪魄劍魂又一次用重劍接下石中劍的轟擊,盛年沉腕力壓,將它迫在劍下,「噗—」地一張嘴,數十束晶瑩雄渾的酒箭從他口中噴出,「劈啪」響聲中,有半數擊中了猝不及防的雪魄劍魂。雪魄劍魂發出厲嘯,濃霧般的身軀上被擊出一個個小洞,「哧哧」蒸汽直冒,竟是禁受不住盛年以純陽罡氣灌住的箭力,傷處消融擴展,遍及全身。鬼鋒冷喝,催動三束雪影劍像,朝盛年發動起排山倒海的攻擊波,破心雪劍中宮直進,劈向對方的面門,以襄助雪魄劍魂脫身。盛年噴完酒箭,臉上的紅光反而更亮,悠然抬劍橫掃,「叮叮叮叮」梅花間竹地連響,盪開了鬼鋒的雪劍和劍像。鬼鋒乘機收回雪魄劍魂,後撤數丈執劍調息,三道雪影劍像亦迴旋在頭頂上方。 盛年長長吁了一口濁氣,適才為了破去雪魄劍魂,他不得已催動真元,用近二十年苦心自悟的「一氣貫日月」神功,飆射酒箭,雖告得手,亦耗損頗多,一抬手,「呼」地將最後一罈酒凌空攝到,旁若無人般仰頭痛飲,須臾吞完。 鬼鋒並未乘此機會發動突襲,等到盛年喝完,他的神情也恢復了冰霜似的冷靜,徐徐說道:「在下的雪魄劍魂已受重創,今日不可能再出手。」 盛年笑道:「鬼鋒兄誤會了,盛某與人過招,肚子裡多裝點好酒,打起來心中才踏實,倒不是專為了閣下的雪魄劍魂。」鬼鋒點點頭,道:「能與盛兄一戰,此行不虛,但對決終須分出個勝敗輸贏,請盛兄再賜教一二!」他說話時,眸子裡躍動起暗紫色的鬼焰,很快就像星火燎原傳遍了渾身,從雪白的衣衫內湧動紫光,隨著衣袂波紋般地起伏閃爍。「盛兄小心了。」鬼鋒繼續說道,聲音透出罕見的緊繃感,「在下的『紫霜萬誅訣』一旦御劍發動,你我兩人的生死便操諸於上天之手,小弟亦無能為力。」盛年擲過酒罈,緩緩將石中劍立起,泰然自若道:「恕盛某孤陋寡聞,鬼鋒兄的御劍訣,莫非是融鬼仙門的『通天懾地萬魂訣』與北極冰天某個神秘門派的御劍奇術於一爐的獨創絕學?」 鬼鋒傲然道:「不錯!恕我不能將師門背景透露給盛兄,但憑這式『紫霜萬誅訣』,一酬高誼!」盛年一笑,先是看了看小蛋,見他已退到十丈外,才回頭沉聲道:「請!」雙腳丁字步站定,袍袖鼓蕩如風,靈台晉入渾然空明之境,將「翠微心法」提升至巔峰。鬼鋒頭頂紫氣冉冉繚繞,三柄雪影劍像重新攝入劍中,一蓬蓬妖艷森寒的波光從體內湧動膨脹,將他的身影再次吞噬。 風吹紫竹,婆娑起舞,沙沙吟唱,小蛋感到胸口壓了塊重鉛。做為這驚天動地一戰的唯一見證人,他已不知不覺融入到了大戰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回扭轉,每一聲心跳。 「怦、怦、怦!」小蛋目不轉睛緊緊注視著盛年,聽著如金鼓般錘響的心跳聲,覺得自己的心已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掌心儘是冷汗,透濕。 「呼—」小蛋的眼簾裡有某種光彩恍惚了一下,鬼鋒週身的紫霧驟然凝結成霜,有若實質,在身劍合一的剎那,如亂雲捲湧而起。天地變成了一片深郁的紫色,甚至小蛋眼睛裡的枯葉也染上了紫霜,在他一次心跳間,那幕天席地的紫霜迫面激盪,沒頂般充斥了整個竹林。「咄!」鬼鋒一聲低喝,紫霜中迸發出萬道奪目劍光,像是乍然凸顯的叢叢亮麗冰稜,向盛年猙厲激射。「咄!」又一聲更為雄渾豪壯的喝聲響起,這次是盛年!一團壯麗的青光,油然從他魁梧的身軀裡噴薄而出,石中劍忽地消失在這團光瀾中。 不,不是消失,而是與紫竹林水乳交融合為一體!小蛋突然生出一種錯覺,感到頭頂繁茂的枝葉,腳下濕潤的土地,空中飄零的竹葉,乃至周圍的風與靜寂的翠霞山,都已化作了盛年手中的劍,無懼、無畏、剛毅、威猛地劈出。翠霞派三大上品御劍訣之一,「翠嵐御魔訣」!普天之下,也只有此時此刻在盛年的石中劍揮縱中,才能彰顯出它睥睨群魔、滌蕩寰宇的雄風浩氣!小蛋視線模糊,心跳彷彿停止,捏著手心的汗水,等待兩人的生死結果。 第五章 三年之約 石破天驚的巨響已難以用言語形容,小蛋只覺得自己要被震昏過去,身子如斷線的風箏翻滾飄飛,不知撞倒了多少株紫竹。 光瀾在轟鳴中碎裂狂舞,千百道激散的罡風劍氣洞穿天地,不知去向了哪裡,撞擊過後的地面,豁然陷出一個超過三丈方圓、足可容半個成人高度的深坑,而且還在不斷地膨脹下陷。 石中劍依舊緊握在盛年的手裡,順著手臂,一縷殷紅的血注朝下流淌,但手指仍是那樣的穩、那樣的沉。 「哧—」從左肩斜斜有一道縫隙在褚色的衣衫上開裂,直至腰際,血如泉湧,染紅盛年的上半身,他的臉紅光盡失,疲倦的神情悄悄攀上眉心,嘴角亦在汩汩滴血。 十丈外,鬼鋒面色愈發蒼白,一如雪衣,但至少從外表上看不出有絲毫受傷的跡象,只是衣發略略凌亂,額頭滲滿汗珠,呼吸沉重而壓抑。 小蛋滾了不知多少圈後,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查看自己有否受傷,大聲喊道:「盛大叔!」 盛年沒有望向他,卻艱難地用左手向他無聲擺了擺,似在示意小蛋不必擔心。 兩人久久對立互視,鬼鋒眼眸裡的紫焰慢慢黯淡熄滅,沙啞的聲音道:「承讓! 「」吭!「 盛年以劍拄地虛弱地微笑著響應道:「你的傷不要緊罷?」 鬼鋒搖了搖頭,道:「無妨。」 他掃過一片狼藉的竹林,看到七八丈外,竟有一塊碎裂酒罈的殘片,裡頭漾著些許酒光。 他一步步走過去,腳下有些蹣跚沉重,但還是走到了近前,俯下身子,探手拾起殘片微微顫抖,送到唇邊,一口飲下。 合上眼睛,彷彿是品出了酒的滋味,輕輕讚道:「好烈的酒—」語音斷落,「噗」地噴出一大灘深紅色的淤血。 他卻全然無所謂,舒暢地抬袖抹去嘴角血跡,問道:「令師弟丁原較盛兄如何?」 盛年沉吟片刻,斟酌著詞句,最後簡單答道:「在我之上。」 隨手甩出碎片,鬼鋒仿如有憾,淡漠一笑,喃喃道:「在你之上……」收起破心雪劍,他轉身重新面對盛年,徐徐道:「我這傷也許要三年才能完全恢復。三年後,在下希望能再與盛兄一決雌雄,不知肯否賜教?」 「三年後,我來與你打過!」 這一聲陡然冒出,令鬼鋒和盛年齊齊吃了一驚。 小蛋從遠處走近,凝視鬼鋒低沉而堅定地道:「你等我!」 「你?」 鬼鋒詫異地注視小蛋,好像是剛剛發現這裡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但當他審視過小蛋一番後,不由啞然失笑道:「你是誰?」 小蛋在他的笑容裡,察覺到一抹平淡而寒冷的篾意,昂首回答道:「我叫小蛋。」 「小蛋?」 鬼鋒的笑意更深,破天荒地調侃道:「是蒸的煮的還是五香蛋?」 小蛋居然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回答道:「也許只是個小小的倒霉蛋。」 鬼鋒忽然不笑了,幽幽的眼睛裡透過一簇光火,靜靜打量小蛋,說道:「三年後,仍是這裡,我等你。」 風起,他雪白孤寂的身影便隨著風一起飄遠。 盛年沒有阻止小蛋,意外之中又有著十足的欣悅,似乎比他挫敗了鬼鋒還要可喜。 那株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的紫竹,已被適才的狂瀾摧毀,但這已無關緊要。深埋在地底的根,會堅韌地生長出新的紫竹;他知道,小蛋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目標,一個值得他拼盡全力去趕超的對手。人活著,總需要有讓自己不斷前行的動力,鬼鋒的出現,喚醒了小蛋原本尚有些渾渾噩噩的心靈,這著實是今天一戰最大的收穫。連盛年自己也無法說清楚,為何會如此關心小蛋,發自肺腑地喜愛他、呵護他。也許羅牛的托付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他從這個孩子的身上看到了恩師年輕時的身影。如果淡言真人轉世投胎後能夠活到今天,也該如小蛋一樣高了罷?想到這裡,他的心念不由一動,但記起常彥梧曾說過,小蛋只是他在中州某地的街邊撿到的棄嬰,那縷燃起的火焰便又黯滅下來。 小蛋哪裡知道短短瞬間,盛年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他忐忑不安道:「盛大叔,你不要緊罷?」 「我沒事。」 盛年為了寬慰小蛋,含笑說道:「你剛才的表現,令盛大叔大吃一驚。」 小蛋本是激於一時義憤向鬼鋒發出挑戰,這時聽盛年說起,頓覺窘迫,低下頭猶豫著輕聲問道:「我是不是……不自量力?」 的確是不自量力。就算盛年親自調教,莫說三年,縱使用三十年的光陰,小蛋可否與鬼鋒一拼,亦在模稜兩可之間,但盛年卻溫和地微笑道:「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大象和老鼠的典故麼?」小蛋點點頭,盛年接著道:「那就是了。說到就要做到,你不會讓盛大叔失望。」小蛋得到鼓勵,剛想響應,盛年的身軀猛烈搖晃,竟似力不能支,往後軟倒。 小蛋急忙搶前一步扶住,急道:「對不起,我光顧和你說話,卻忘了你身上的傷……」 盛年靠在小蛋身上輕輕道:「不礙事,我現在很高興。」風聲響動,在九懸觀出席劍會的翠霞派掌門淡怒真人、飛瀑齋齋主羅鯤、碧瀾山莊首座姬欖以及淡嗔師太、無缺真人等,聽到紫竹林中傳出的轟然巨響後,中斷劍會,紛紛御風趕至。後面還跟著羅羽杉、屈翠楓、常彥梧及各支門下數十名弟子。見到紫竹林內的景象,和身負重傷全身浴血的盛年,眾人盡皆驚呆,一陣忙亂後,盛年進了紫竹軒靜養療傷,轉述前因後果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小蛋的肩膀上。如果是其它門派,說不定當即就要拍案而起、精英盡出,四處搜捕追殺鬼鋒以洩私憤,但畢竟盛年和鬼鋒之戰純屬雙方公平對決,且有三年之約在後,眾人再是憤怒,亦不能再做出落井下石之舉。當晚淡怒真人和各支首座均都留守紫竹軒,輪流守護盛年,助他運氣療傷饒是如此,樂觀估計,盛年所受之傷也需半個多月才能康復。在盛年的執意堅持下,翌日清晨劍會照常進行,進入了最後的四強對決。 小蛋等人本想留下照料,可盛年只說自己閉關養傷,無需旁人照顧,有翠霞觀和九懸觀的八位同輩師兄護法,盡可無虞,反勸他們萬勿錯過最後的幾場精彩對決。 卻說鬼鋒退出紫竹林,又猛吐了兩口鮮血,自知傷勢極重難以支撐,若不立即覓地靜養,會有性命之憂,便潛蹤匿跡,避開翠霞派的巡山弟子,在離坐忘峰約莫五十里外的一座無名荒山中,尋到一處幽深古洞,當下也顧不得太多,草草在洞口設下若干禁制,便避入洞內盤膝療傷。 這一坐就是十餘個時辰,正當他冥思凝念,徐徐迫出積壓在胸腔內的淤血之際,洞口設下的「滴水成冰符」陡然發出聲聲顫鳴。 鬼鋒凜然暗驚,以為是翠霞派見盛年重傷不肯善罷罷休,派遣出門下弟子追殺到了此處,他被迫收功,胸口逼了一半的淤血,又硬生生倒灌而回,低哼一聲,目露殺機,反手握住破心雪劍。 洞口包括「滴水成冰符」在內的三重防禦禁制,竟阻擋不了來人片刻,「呼」地清風從外吹進,一道青色的身影施施然負手步入。 來者看似四十餘歲,身材高大挺拔,鼻直口闊、相貌粗獷,寬廣的額頭高高凸起,直至頭頂都是寸毛不生,然而內凹的後腦勺上,卻又盤著二十多根濃密烏黑、姆指粗細的辨子,以若干青銅小環相箍,垂到背後。他那雙猶如獵豹的幽藍眼珠,冷厲而深沉,微微合起時,湛出的森森精光令人不寒而慄,唇邊一圈短密的黑胡,修剪得妥貼而光潔。鼻翼左側一顆綠豆大小的硃砂痣,令人過目難忘。 他一身穿著甚是儉樸,好比是個牧馬人,腰帶上懸了串橙黃色的小鈴鐺,共計十二個,走路時卻無甚響動,也算是這人佩戴的惟一飾物。背後負劍,劍柄暗褐、劍鞘銀灰,腳下穿一雙西域常見的牛皮靴,靴尖扁平、稍稍上翹。 鬼鋒看到來人,握劍的手不僅沒有鬆開,反而攥得更緊,冷冷道:「又是你。」 青衣人瞥了眼破心雪劍,停住腳步,嗓音雄渾而略帶沙啞道:「你受傷了,很重。」 鬼鋒嘴角上挑漠然一笑,毫不領情回答道:「不勞閣下關懷。」青衣人不以為忤,道:「看來鬼兄也不會答應在下助你療傷,我又怎能強人所難,令你再生誤會?只是鬼兄接連受挫於羅牛、盛年劍下,三五年內再難找丁原一決雌雄了。」 鬼鋒生硬地回答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無需閣下過問。」「但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不是麼?」 青衣人徐徐道:「所謂同仇敵愾,憑鬼兄一己之力想要對付丁原,說句不客氣的話,簡直就是在癡人說夢。」拋開他的修為不談,丁原身後坐擁翠霞、魔教乃至南荒年旃、東海水晶宮數座靠山,又和海外三大聖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鬼鋒兄是孤掌難鳴啊!「 鬼鋒不為所動,冷然道:「我只求能和丁原公平一決,其它的都不管。」 青衣人縱聲大笑,震得古洞嗡嗡轟鳴,鬼鋒盯視著他依舊一動不動。 笑聲徐歇,青衣人道:「公平一決?鬼兄的勇氣實在令在下欽佩。只可惜,再過十年、二十年,你也未必是丁原的對手,毫無把握的送上門去找死,那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以鬼兄的睿智,豈會不明白這點?」 鬼鋒微微變色道:「即便有朝一日我果真死在丁原劍下,亦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鬼某死而無憾。閣下不必多言,請自便罷。」 青衣人面容驟寒,沉聲道:「那你的仇呢?還有鬼仙門上百條冤魂和千年基業,又該當如何?憑一時血氣之勇、只顧自己快意,豈是大丈夫立身之道?」 鬼鋒的眼睛裡有一抹冰寒的殺意閃爍,面色數變間又緩緩黯淡,心平氣和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鬼某是不是大丈夫,不是閣下說了算。」 青衣人點點頭,口氣忽然緩和下來:「鬼鋒,和我連手,也許不用十年,整個天陸都將置於你我股掌之下,更不消說區區一個丁原。」 鬼鋒搖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要殺丁原,和閣下的目的完全兩樣。況且,我很不喜歡你,相較之下,羅牛和盛年都比閣下可愛許多。」 青衣人的口吻越發誠懇,道:「如果,我能幫助你在恰當的時候,製造出一個與丁原公平決鬥的機會呢?」 鬼鋒心頭一動,沉思許久道:「我很快就要返回北海,三年之內不會再履中土。」 見鬼鋒鬆口,青衣人笑道:「沒關係,我有足夠的耐心等。」鬼鋒道:「屆時我只管對付丁原,其它事情閣下最好莫要開口。另外,三年後我在翠霞還有一場約會,必須先行了結。」 「和盛年?」青衣人問道。 鬼鋒竟是搖了搖頭,青衣人錯愕道:「那還有誰?」 鬼鋒隔了半晌才回答道:「小蛋,一個少年。」 「小蛋?」青衣人隱約感到耳熟,很快想起他是在哪兒聽說過,不屑低笑道:「不過是北海八鬼裡常老五調教出的一個小淫賊,值得鬼兄如此認真?」 鬼鋒淡淡道:「他是不是小淫賊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孩子很好。」 青衣人一怔,鬼鋒性格眼高於頂,孤傲冷僻,怎會對一個小淫賊青睞有加?他想了想,道:「三年後,他的修為能與鬼兄一爭?」 鬼鋒道:「眼下他連你的兩個弟子都遠有不如,苦修三十年也不可能是我對手。」 青衣人不以為然道:「原來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兒,鬼兄何須為他當真?」 「他很老實地告訴我,自己只是個小小的倒霉蛋。這樣的人,豈會沒有自知之明?」鬼鋒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冷冷道:「在親眼目睹了我和盛年一戰之後,他還敢當面向我提出挑戰。這樣的孩子,有種。」 青衣人沉吟道:「他和盛年是什麼關係?」 「不知道。」鬼鋒道:「我最初見他是在天雷山莊,時隔數日,好像改變了不少。」 青衣人一笑:「聽你這麼說,我倒很想親眼見一見這個倒霉蛋。」鬼鋒閉上了嘴。 青衣人道:「不擾鬼兄療傷,後會有期。」 料定鬼鋒不會響應,逕自倒退出古洞,中午的陽光重新照耀到身上,青衣人輕吁一口氣,自入洞起便清晰感受到的可怕殺氣,這才消隱。他稍振袍袖,御風直往坐忘峰九懸觀而去,一路上好像漫不經心、不掩形跡,卻輕輕鬆鬆瞞過諸多翠霞派巡山弟子的法眼,飄然落到九懸觀外一處僻靜的松林內。 青衣人輕鬆走出松林,仿似位遊山探勝的觀光客般,緩步向九懸觀正門行去。 大比的擂台正設置在觀門外的空場上,說是擂台,其實也就用幾道粗繩圍了一圈。今天下午,只剩下翠霞「無」字輩和「清」字輩的兩場最後雙雄對決,其它的擂台都已撤去,僅留了空場中央的一座。青衣人距離擂台尚有里許,遙遙見到前面人頭攢動、熱鬧非凡,近千人濟濟一堂,等待著下午的大比開始。 在擂台正面搭起了座簡易草棚,供翠霞派諸老和前來觀禮的各家同道親朋休息觀瞻,此刻時辰尚早,零零落落才坐了七八個人,或品茶閒聊、或閉目養神,均都是一派大家風範。 青衣人漸漸走近,來往的翠霞派弟子也多了起來,但也只當他是受邀出席劍會的賓客,雖覺眼生,亦無人過問,畢竟一來此處已是九懸觀外,等閒人根本難以接近,再則又有誰吃了熊心、嚥了豹子膽,敢在這裡鬧事?青衣人也有意斂去鋒芒,他那雙招牌式的幽藍眼眸也變得溫和友善,腰上的鈴鐺亦收入袖口不見。 他又走了十多丈,前頭人潮洶湧再也走不動了。無巧不巧,青衣人正想不著痕跡地擠入人群藏身,忽遠遠聽見有人招呼道:「小蛋,快來!」 青衣人轉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打量。只見有位眉目如畫、清秀絕俗的少女,正站在路邊朝對面輕輕招手。 青衣人順眼望去,目光先落到奔向少女的一名身著寶藍色衣衫的俊朗少年臉上,這少年十六七歲的年紀,玉樹臨風、灑脫儒雅,舉手抬足顯示出頗為精深的修為,滿面春風親和給人好感。 青衣人只掃了一眼,就掠過藍衣少年再往他身後瞧去,這少年給他的感覺明顯不符合鬼鋒的形容,氣度穿著也更像是個世家子弟。果然在他身後,還有個皮膚黑黑、貌不驚人的少年在一路小跑,他一臉倦意,邊跑邊打著哈欠,整個給人一副渾渾噩噩、有氣無力的印象。 青衣人的目光悄然緊隨著這哈欠少年的身影,心中暗道:「這就是小蛋?那女娃兒只呼喊小蛋,恐怕在她心裡,這傻小子的份量遠勝過前面的藍衫少年。」 小蛋哪裡知道正有人在觀察著自己?他跟在屈翠楓的身後,三步兩步趕到了羅羽杉近前。 他們三人乘著中午休戰回紫竹軒探望盛年,等回返臨近九懸觀時小蛋卻要小解,和屈翠楓轉進道旁尋找方便的地方,羅羽杉先行一步,在此等候。 三人重新會合後,屈翠楓掃視人潮皺眉道:「糟糕,我們回來晚了。」 羅羽杉也發愁道:「這麼多人,只怕想擠也擠不進去。」她另有擔心,便在於自己畢竟是個女兒家,在如潮人群中與眾多男弟子摩肩接踵,甚是不雅。 小蛋倒是無所謂,擠不進去就擠不進去,站在外面也一樣能看。三人正躊躇時,就聽有人爽朗笑道:「這不是翠楓和羽杉麼,為何站在這兒?」 屈翠楓聞聲欣喜道:「姬爺爺!」迎面一位紅袍男子邁步行來,身邊伴著位美婦,其後還跟了一大群弟子親朋。這紅袍男子便是碧瀾山莊莊主姬欖,他的先父姬別天和屈翠楓曾祖父屈痕乃是刎頸之交、情同手足,因此對屈翠楓自是非常歡喜。屈翠楓和羅羽杉齊齊上前施禮拜見。姬欖的愛女姬雪雁,當年便嫁與羅牛師弟丁原為妻,和羅羽杉也不生分。 他的妻子和婉更是一把拉住羅羽杉,憐愛埋怨道:「你這孩子,來了翠霞這麼多天,也不到碧瀾山莊來看看阿姨?長這麼大了,越發漂亮動人啦。」回憶起昔日愛女承歡膝下的場景,不勝唏噓。 姬欖昨日已在紫竹軒見過小蛋,見他呆呆站在原地,也不知道上來給自己請安問候,稍稍心生不快,何況他的乾爹是天陸臭名昭著的北海八鬼之一,姬欖生性嫉惡如仇,也就更不願見他了。 他只當小蛋不存在,對屈翠楓、羅羽杉親熱道:「走,上觀禮台坐到老夫身邊,陪我們聊天解悶。」 屈翠楓大喜,能在觀禮台落座的無一不是宿老,能躋身其中無疑是極大的榮光,躬身道:「弟子資歷淺薄,不敢僭越。」 姬欖佯裝不悅道:「你連姬爺爺的面子也不肯給麼?阿婉,羽杉便交給你了。」不由分說拽住屈翠楓的手舉步欲行。 羅羽杉忙道:「姬爺爺,我還有位朋友小蛋也是一塊兒來的。」按理說,羅羽杉父親羅牛和姬欖是平輩論交,可她卻稱呼姬欖為「爺爺」,輩分有些混亂,始作俑者則是姬欖的女婿丁原。 將近三十年前,丁原本為紫竹軒淡言真人門下弟子,和姬欖同屬「無」字輩的排行。奈何他與姬雪雁冒天下之大不韙傾心相戀,飽受磨難,終成眷屬,由那時起,凡涉及丁原親朋的輩分也就全部亂套。大夥兒錯進錯出這麼多年,漸漸已成習慣。 姬欖這才望向小蛋,暗自思忖。翠楓和羽杉都是名門之後,又與翠霞派大有淵源,將他們帶上觀禮台,諒別人也無話可說;但這小蛋的乾爹不過是魔道上的一個跳樑小丑,焉能等同視之? 轉念他有了主意,說道:「留給老夫的空位剛好只剩兩席,這位小蛋孫侄怕是沒法安排了。不如就和我門下的弟子一起?好在也是前頭幾排的位置。」 羅羽杉蘭心蕙質,聽音即知姬欖的言外之意,微笑道:「屈大哥,你和姬爺爺一塊兒上去坐罷,我陪著小蛋在外面瞧瞧就是。」屈翠楓一愣,假如羅羽杉不願去觀禮台,自己又哪好意思獨自一人隨姬欖登台?和婉在一邊聽著,已明白了丈夫的心思,拉過羅羽杉的手:「好孩子,我會讓人好生照顧小蛋的,你只管放心。」 小蛋忽然道:「羅姑娘,屈大哥,你們都不用陪我了。半天沒見乾爹,正巧我也想去找找他老人家。」對於別人的歧視,小蛋心知肚明,也習以為常,但他與丁原少年時憤世嫉俗的心態不同。別人待自己好,便滿懷感恩;若別人冷眼相看,亦坦然受之,不卑不亢。 姬欖聞言,立刻說道:「小蛋,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勸你了。待見到常兄,替老夫向他問好。」 第六章  山雨欲來 看到羅羽杉走入人群,不斷回眸望向自己,小蛋朝她招手微笑,目送一群人漸漸隱沒在視線中。 他垂下手默默佇立,並沒有去找常彥梧的打算。 那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等到徹底看不見羅羽杉的背影,小蛋的心裡莫名覺得有些空蕩蕩的難受,環顧周圍人流沸反盈天,突然發現自己是個隔離於眾人之外,一個不起眼的存在。 沒人注意也不是不好,至少不管想幹什麼,都不用擔心有人來評論一番。況且,有乾爹、羅大叔、盛大叔、羅羽杉這許多人真誠的關懷和愛護,自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小蛋,為什麼一個人站在這裡?你的朋友都走遠了。"身後驀地有個沙啞的嗓音溫和地問道。 小蛋轉過身子,一位陌生的青衣人背著雙手,注視著自己,目光頗為友善慈和。 他愣了愣,困惑道:"這位大叔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咱們以前見過麼?" "我認識你的乾爹常彥梧。"青衣人撒了個小謊,在平時,北海八鬼給他提鞋都不配,但為了取得小蛋的信任,也就勉為其難地攀起了交情:"你不是和朋友一起來的麼?為何他們忽然拋下你不管了?"他明知故問。 小蛋道:"我想去找乾爹,所以就跟他們分開了,並不關我朋友的事。" 方纔的一幕,青衣人看得清清楚楚,別有深意道:"稍後會有一出精彩的大戲上演,你不想看麼?" 小蛋卻誤會了,搖頭道:"不過是一場同門比試,看不看都無所謂。要不是盛大叔叫我來,我寧可在紫竹軒陪他。" 青衣人若有所思道:"聽說你向鬼鋒提出挑戰,要在三年後和他一決雌雄?" 小蛋驚訝道:"這您也曉得?我怕乾爹擔心,連他老人家也沒告訴。" 青衣人一笑,道:"你盛大叔是不是打算要收你為徒?" 小蛋答道:"沒有。再說他這次傷得那麼重,我怎麼好意思再拿這事打擾?" 青衣人哦了聲,饒有興致問道:"你現在的修為這樣差,如果沒有名師指點,三年之後,你憑什麼和鬼鋒交手?" 小蛋胸無城府,實話實說道:"我也沒什麼把握,但盛大叔已傳了我五式天照九劍,還有羅大叔讓我默記下了十二幅天道星圖,我想三年的工夫,多多少少總能琢磨出一點門道,或可和鬼鋒一戰。" 青衣人眼幽光閃動,迫得小蛋身軀一震,他立刻察覺,收了銳利的眼神,繼續和顏悅色道:"原來羅牛將天道星圖也傳給你了?難怪你會有勇氣向鬼鋒挑戰。" 小蛋歎了口氣道:"可惜我老是記不住那些星圖,也不曉得到底能參悟多少。" 青衣人還想說話,擂台前金鼓鳴動、人聲頓歇,卻是下午的大比要揭幕了。 青衣人故意皺眉道:"站在這裡也看不太清楚擂台上的情形,可惜四周圍得水洩不通,我也擠不進去,小蛋,能不能幫大叔一個忙?" 小蛋笑道:"大叔是想往前站一些好看得清楚麼?沒問題,您跟著我來罷。"他自然而然拉起青衣人的右手,便往人群裡擠去,不防甫一觸及對方的五指,立時感到灼熱無比,像被烙鐵燙到般,失聲驚呼。 青衣人倒非有意讓小蛋吃苦頭,只是除了恩師之外,當世絕無第二個人這樣不由分說抓住自己的手,幾乎是本能反應,剎那魔氣灌注掌心,把小蛋莫名其妙燙了一下。 一觸之下,青衣人業已察探到小蛋體內的真氣,絕非傳自常彥梧,雖稍顯微弱,但潛力無窮,竟讓他也窺不出真正來歷。 他翻掌反握住小蛋的手已變得溫暖柔軟,讚許道:"好孩子,有勞你了。" 小蛋訝異地看了眼青衣人,暗道:"這位大叔好深厚的功力!"但他也沒往深處去想,只當青衣人自恃身份,不願在人群裡擠來擠去,才希望自己能為他開道。 小蛋一手引著青衣人,一手在前招呼道:"借光,借光,讓這位大叔朝前站一些!" 想從黑壓壓的人堆裡帶一個人擠到前頭,談何容易?尤其是不少年輕弟子看到小蛋面生,偏還拚命往裡鑽,均都暗生慍怒,有意站著不動,牢牢將他擋住。 陡然有一股無形的氣浪湧到,震得這些弟子氣血翻騰,身不由己地朝兩旁退開,一眨眼小蛋兩人已從人群中擠過,青衣人 暗自想笑。 這還是自己平生第一次,讓個年輕娃兒牽著手往人堆裡鑽,若讓旁人知道了,多半會驚訝得連眼珠子也要滾下來。 等小蛋千辛萬苦擠到了前排,觀禮台上,淡怒真人、淡嗔師太等人也剛剛悉數落座。 小蛋在姬欖的身後,看見了一左一右端坐在和婉身旁的羅羽杉與屈翠楓,兩人猶如金童玉女,珠聯璧合,吸引了台下無數眼光,居高臨下,與小蛋的距離顯得更加的遙不可及。 小蛋藏在青衣人高大的身影後,羅羽杉等人無法看到,他轉眼望向擂台。 正中央立著一位道骨仙風的真人,手持拂塵,神情肅穆,正在宣讀決賽規則。 待說完後,金鼓再響三通,這老道聲音不高,卻教全場千餘人聽得清晰、如在耳畔,宣佈道:"今日下午第一場決賽,由飛瀑齋羅礁對翠霞觀門下清恆。" 場內外驟然安靜,一名年約三十的俊挺青年率先出列,站到老道的左側,而後又有一個年齡稍大的道士,緩步行至另一側站定。 小蛋望著這兩人,忽發奇想。 乾爹要是也在這兒,該會擺下賭局大賺一票罷?不知道買哪個贏的人會多些? 正胡思亂想時,擂台上的雙方見禮完畢,老道退出線外朗聲道:"開始!" 羅礁是飛瀑齋齋主羅鯤之子,乃翠霞"清"字輩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早在五年之前,他便曾在淘汰賽中與清恆狹路相逢,結果苦戰百多回合,涉險過關;可惜最後決戰的對手是盛年門下的衛驚蟄,一番惡鬥後,鎩羽而歸,將頭名寶座拱手讓人。 這五年裡,羅礁憋足了一口氣,要報一箭之仇,自己也如願再次闖入決賽,但衛驚蟄不僅沒報名參加大比,甚至連面都沒露一次,令他好生失望。 但衛驚蟄的缺席,又成全了清恆,羅礁想一洗前恥,他又何嘗不想挽回顏面?兩人知根知底,也無需相互試探摸底,甫一 交手便直接短兵相接。 羅礁招招主動,一柄青色仙劍光華爍爍、咄咄逼人,清恆則明顯吸取了上次落敗的教訓,一柄明黃色的仙劍穩紮穩打,緊守門戶,等待反攻時機。 兩團劍光交織輝映各顯神通,代表了翠霞派清字輩弟子最高的水平,也果然打得精彩紛呈,教人眼花撩亂。 眾人聚精會神屏息觀戰,時不時轟然喝彩,紛紛為自己傾向之人吶喊助威。 翠霞派劍法博大精深,小蛋前面幾天又不曾用心觀摩,這時便如同霧裡看花,只聽旁邊有人此起彼伏地讚歎品評。 青衣人聽在耳裡,心中冷笑。 羅礁、清恆二人的修為在他眼裡實不足道,若換他出手,十招間就可將其中一個斃於掌下。倒是翠霞派的功法絕學不容小覷,這才耐著性子冷眼旁觀。 他側轉臉低聲問道:"小蛋,你覺得他們兩人誰能獲勝?" 周圍人多數還是看好上次勝出的羅礁,小蛋自己無從判斷,本也可瞎猜一氣,可是他只隨口應道:"我看不出來。" 青衣人笑道:"很好,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修煉上乘仙學最忌諱不懂裝懂。 "我來告訴你,第八招,那個道士要轉守為攻,羅礁氣勢衰竭,只能不停倒退,施展他們翠霞派的『碧瀾三十六式』強撐。" 小蛋多少有些不信,不由自主暗暗計數起招數來。待到他剛默數到"八",黃色劍光一閃,清恆展開反擊,扳回了局面。 羅礁似乎因為適才一陣猛攻真氣耗損過劇,此刻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勉力周旋,形勢岌岌可危。 小蛋咋舌道:"大叔,您真內行!連人家第幾招會反攻,都猜得一點沒錯!這一下,那位羅師兄可真有點糟了。" 青衣人啞然失笑。他哪裡是猜?為了此次翠霞之行,青衣人早已將其諸般絕學設法鑽研了個透,看了這麼久,如果連兩個翠霞小輩的底細都沒摸清,他也不必來這裡丟人現眼了。 青衣人似乎心情極好,微笑道:"你沒看出來麼,這小子是裝的。" 小蛋愕然道:"您是說羅師兄有意引清恆道長反攻,要……欲擒故縱?那麼他先前的猛攻也是誘餌了?" "對,就是欲擒故縱。"青衣人見小蛋稍作點撥,便能舉一反三,頷首道:"若非如此,依照常規打法,兩人幾乎難分軒輊,羅礁想贏,至少也需兩百招開外。你想,大家都累個半死,獲勝的人又有多少值得誇耀? "所以他一上手就抱定主意先揚後抑,誘使清恆上當。等著看罷,三十招之內,兩人就會分出勝負。" 見清恆佔得上風,翠霞觀一脈的弟子盡皆歡聲雷動,飛瀑齋方面相對安靜了許多,竊竊私語聲起,可惜獲勝的人選卻不由他們安排。 轉眼場內兩人翻翻滾滾,又鬥了二十五六個回合,羅礁似禁受不住清恆道人凌厲的攻擊,腳下一軟,竟撲地摔倒。 清恆道人不假思索趕步朝前,埋身舉劍下劈,但終究只是一場同門較藝,手下暗留三分情面,準備點到為止。 誰知羅礁的身子跌落途中猛地繃直,平貼著地面一個盤旋,堪堪讓過清恆道人的劍鋒,振臂揮劍削向對手雙腿。 清恆道人大吃一驚縱身閃躲,羅礁早有預料,一挺身仙劍上挑直刺小腹,緊跟著一氣呵成再出三招,清恆道人左支右絀,卻終於被羅礁的仙劍虛點住自己的胸口。 飛瀑齋見羅礁反敗為勝,頓時掌聲如雷喜不自勝。 羅礁收劍入鞘,恭敬施禮道:"清恆師兄,小弟冒犯了。" 小蛋對青衣人的眼光相當的佩服,滿臉仰慕道:"您又說對了!"此刻他已醒悟到,這青衣人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青衣人不屑道:"就他們這點微末修為,有何難猜?假如我來指點,不出五年,我就能讓你和他們鬥個旗鼓相當。最多七八年,他們便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小蛋又驚又喜,但轉念想到人家和自己素昧平生,又憑什麼要不辭辛苦地指點自己? 他的神色變化,青衣人看得清清楚楚,突然道:"小蛋,你願不願意拜大叔為師,修得一身驚世駭俗的好本事?" 小蛋點點頭又搖搖頭,把青衣人弄得有點糊塗了,問道:"你不願意?" 小蛋道:"我捨不得乾爹,再說他老人家也未必會答應。" 真是個傻小子!但越是這樣,青衣人對小蛋越是喜愛,竟對小蛋一口拒絕自己的提議毫不為忤。想這世上固然名師難求,可中意的徒弟又豈是隨處可尋? 像那位北海仙翁空負驚世絕學,偏生收了八個混帳徒弟,沒被害死也被氣死。這青衣人乃一方雄主,心懷天下,同樣也逃不脫薪火傳遞、受人衣缽的人之常情。 其實他已收了一男一女兩名弟子,各自的修為甚至高出羅礁、清恆等人,青衣人仍覺不足,總嫌大弟子剛猛有餘,而悟性略欠;小弟子靈氣十足,極有天賦,卻自幼嬌生慣養,又不如師兄那般肯痛下苦功、腳踏實地。 原本人無完人,青衣人也無需苛求弟子太多,只因他實非常人,對於將來能繼承自己衣缽弟子的要求,也遠較別人高。 這些年他留心搜羅了不少人才,可挑來選去,竟找不出一個能勝過他現在兩名弟子的。 偏是這個小蛋,放在哪裡都少有人用正眼瞧一下的少年,先得鬼鋒的一席高評,再有羅牛、盛年的青睞有加,而適才自己 心血來潮與他一段短時間的接觸,居然讓青衣人看上了他。 至少,願意在他身上試一試。 其實世界上,許多事情往往都無從用邏輯解釋,最後無不歸納到"緣分"二字。這一刻,小蛋便不知不覺地投了青衣人的"緣"。 他輕鬆笑道:"你乾爹不成問題,自有我去跟他說。小蛋,你不是想挑戰鬼鋒麼?跟老夫勤學苦練三年,我保你能擋他十招!" 在他想來,三年後的小蛋也就二十來歲年紀,能實打實和鬼鋒周旋上十招,足以聲名鵲起,在同輩中拔尖出頭,小蛋聽了焉有不喜之理? 孰料真有不懂理的! 小蛋搖頭道:"不,我要打敗他!" 青衣人怔了怔,越加歡喜:"好志氣!不過你……底子薄了點,區區三年恐怕不夠用。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我倒有個好主意。" 小蛋愣愣抬頭望著他,青衣人早已施展神功,將他和小蛋的談話全數封閉在兩人四耳之間,這時依舊忍不住壓低嗓音道:"你不是記下了天道星圖麼?由大叔助你參悟,三年後若有所成,對戰鬼鋒未始沒有一線勝望!" 他雖是魔道的卓越人物,但在《天道》面前依舊不禁怦然心動,之所以遲遲沒有對天雷山莊下手,只因不願壞了他今日苦心籌謀多年的大計,過早驚動正道各派。 眼前的小蛋分明就是一份活蹦亂跳的《天道》下卷,他又豈肯白白錯過? 沒想到小蛋朦朧睡眼裡頓生警覺之色,搖頭道:"不成的,那是羅大叔為醫治我身上的怪病,才好意借給我看,沒有他的同意,我不能說。 "何況羅大叔說過,天道星圖只能按圖自悟,別人都轉述指點不來,就是他刻在天雷山莊裡的星圖,也只剩六七成神韻。所以,就算告訴了您,也一樣沒用。" 青衣人洒然道:"好,拋開天道星圖不談,大叔在三年內,一樣能將你調教成天陸年輕人裡的頂級高手!" 小蛋原以為對方聽了自己的話,多少會有些不開心,不想青衣人非但絲毫不以為意,而且還慷慨允諾,要培養他成為一代青年高手,他心裡頗多過意不去,感動不已。 擂台上,老道已朗聲宣佈了獲勝者,做為本屆劍會大比"清"字輩的狀元和榜眼,羅礁、清恆,照例要登上觀禮台,接受淡怒真人親自授予的金銀小劍。 兩柄小劍本身並無特異之處,但對於獲勝者而言,無疑是一種榮耀的象徵。 兩人一前一後剛要上台,驀然聽見場外有人輕蔑地譏笑道:"幾手三腳貓的本事,也能搶得頭名,翠霞派清字輩裡沒人了麼?"地球來客整理 此言一出,全場震驚。 羅礁在眾目睽睽下被當眾侮辱,自不能保持沉默,揚聲道:"請問哪位高人駕臨翠霞?晚輩的修為本不值一提,但也不該辱及羅某師門!" "在這裡!"伴隨聲清冷的回應,一紅一紫兩道身影從場外凌空飛掠過人群,倏忽飄落到擂台中央。 前頭站著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紫衣青年,五官凶狠、氣度威猛,一雙狼眼似的目光,拂視過羅礁和清恆道人,手裡握著柄粗重的黃銅巨錐,只怕不下兩百斤重,卻如捏了根繡花針。 在他身後說話的人,小蛋居然認識,正是那屢次追殺他的紅衣少女! 經過盛年在淡言真人墳前的一番談心,小蛋比以往更沉得住氣,只暗覺詫異地看著那兩個不速之客,神情依然半夢半醒般,像是瞌睡蟲又來了。 眾人以為敢到翠霞劍會上挑場子,來人必定是名動一方的魔道大豪,等看清了這兩人模樣,均都深感錯愕。 羅礁見那紫衣青年一張醜臉,鄙夷地盯著自己和清恆道人,分明就是欠揍,可當著那麼多前輩宿老和本門師長的面,他也不好即刻發作,忍住氣抱拳道:"不知兩位朋友尊姓大名,來我翠霞有何指教?" "好說。只不過是久聞翠霞派傳承千年絕學博大精深,可惜今日一見不過如此,實在令本姑娘太失望。"那紫衣青年應是師兄,說話的卻是他身後的紅衣少女。 不理睬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和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少女又慢條斯理道:"早知這樣,我和師兄也大可不必萬里迢迢跑到翠霞來,在我們鎮上就有耍猴的把戲可看。" 包括淡怒真人在內,千餘翠霞弟子乃至前來觀禮的同道親朋,無不霍然變色。 羅礁怒不可遏,目光瞧向觀禮台上的淡怒真人和父親羅鯤,待他們准許,便要出手教訓這個口出狂言、凌辱師門的狂妄丫 頭! 屈翠楓低聲朝前排的姬欖道:"這少女曾與晚輩在翠霞山下交過手,一身修為似出自西域忘情宮,頗是了得。" 他的話雖輕,淡怒真人也聽到了,暗自一凜。 若確如翠楓所言,這姑娘和紫衣青年多半是忘情宮派來攪局的,後頭勢必還另有陰謀!難不成葉無青要對翠霞派下手?偏巧盛師侄昨日負傷,敝派又損失一位頂尖高手,不可不防。 羅礁看到淡怒真人雙目微合、沉吟不語,只當他已默認了自己的請求,再看父親亦在向他微微頷首,想來是對方僅屬兩個晚輩,本門的師長不便親自出馬,以免落下以大欺小的口實,自己出手,恰如其分。 心裡有了底,他便冷冷道:"姑娘的意思,莫非是在指責我翠霞派徒有虛名?" 少女淡淡道:"我沒這麼說。貴派上一代長老曾山已是散仙金身,宇內共仰,上任掌門淡一真人更是德高望重、學究天人,素來受人景仰。 "即使是紫竹軒一脈所出的盛年、羅牛、丁原三大弟子,亦都個個威震四海,放眼當今天陸,恐怕還沒哪一家堪能與貴派比肩。" 她的話前倨後恭,讓羅礁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神色不知不覺緩和了些許:"那姑娘為何要辱罵譏諷我翠霞無人?" 少女突然咯咯嬌笑起來,羅礁面泛慍怒瞪視,她說道:"你是沒聽明白我剛才的話呢,還是又在裝?我是說翠霞派傳到了你這一輩已是後繼乏人,遠不及前面三代人才輩出,冠蓋天陸!" 羅礁怒極反笑,道:"如此說來,在下倒很想向姑娘斗膽討教一二,卻不知妳又是出自哪位高人的門下?" 少女笑容收斂又變冷漠,道:"我師父是誰,你很快就能曉得,想動手麼?正合本姑娘心意!" 她抬手掣出腰間短劍,不由分說,攻向羅礁! 第七章  嶄露頭角 羅礁的仙劍"竹中君"已收入鞘中,不及拔出,只好側身閃躲,揮掌相拒。 "啵",少女的琥珀淚擊在羅礁衣袂上,竟不彈開,順勢一滑挑向他肩頭,羅礁臨危不亂,晃肩退身,右掌拍出。 屈翠楓見狀,叫了聲可惜,低聲道:"姬爺爺,若羅師兄用的是您的絕技『袖手旁觀訣』,那丫頭的仙劍哪還能變招再攻?" 姬欖關注場內,微笑道:"飛瀑齋和碧瀾山莊的絕學各有所長,羅礁也未必就會輸給這少女。翠楓,如果你願意便在山上多住幾天,我將『袖手旁觀訣』傳授給你。下次再有機會和她動手,或可收到出其不意的奇效。" 屈翠楓大喜,沒想到姬欖會慷慨至此,需知當年屈翠楓之父屈箭南,險些就和姬欖愛女姬雪雁結為夫婦,只因姬雪雁與丁原私定鴛盟,毅然悔婚,才沒有成功,故此姬欖內心對屈箭南總不免有些歉疚,這才不吝以碧瀾山莊的獨家絕技相傳。 兩人才說了幾句話,場內已激戰了十多個回合,羅礁覓得空隙拔出仙劍,漸漸扳成平手,和紅衣少女翻翻滾滾,鬥得煞是好看。 他剛奪了大比頭名,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小許多的少女交手,自忖無論如何也不能失了顏面。況且少女辱及翠霞殊為可惡,不給這丫頭吃點苦頭,又豈能心甘? 但少女以逸待勞,而羅礁連日比試,心力精力都耗損頗劇,這般此消彼漲,要想獲勝,談何容易。 轉眼三十回合打過,羅礁漸生焦躁,自己堂堂劍會大比的新科狀元,若連一個不曉得從哪兒冒出的丫頭也拾掇不下,那還有什麼臉面? 念及於此,抖擻精神施展出"大衍九劍"奮勇搶攻,立時劍氣充盈,青光縱橫,佔得了一線主動,奈何少女的劍法詭變莫測,配以靈動的身形遊走,仍不露敗象。 "果然是忘情宮的門下,真讓翠楓說對了。"羅鯤在觀禮台上說道。 少女和羅礁交手已逾四十回合,台上在座盡皆是正道名家,目光如炬,也漸漸從她的招式裡瞧出了端倪。 姬欖面沉似水、不發一言,冷然盯著那一襲紅影。 當年其父姬別天便是不幸慘死在忘情宮前任宮主楚望天之手,儘管其後丁原幾將楚望天打成廢人,終生囚禁於蓬萊仙島,然而刻骨銘心的殺父之仇,姬欖依然不曾或忘。 自少女出場後,青衣人的神情比方才專注了稍許,但看到少女數次錯失攻取羅礁的良機,不滿地低低一哼,問道:"小蛋,這次你以為誰能贏?" 從情理上,小蛋自然傾向翠霞派,不願羅礁落敗;但雖說他遭少女兩次追殺,被折騰得狼狽不堪,還被冠之小淫賊,內心卻並不怎麼恨她。相反,他希望少女能全身而退,別栽在翠霞山上。 沉默片刻,答道:"不管誰贏,只盼他們兩個都別受傷才好。" 青衣人不以為然道:"刀劍無眼,誰能保證自己永不受傷?即便戰死也是常事,要想少受傷,不被人殺,惟一的法子,就是讓自己變得強大。" 小蛋不願苟同青衣人,但想想他說的也未必沒有絲毫道理,只好噤口不言。 "唰!"眼見戰局不利,少女袖口中陡然激射出她的赤色軟鞭,奔襲羅礁面門! 羅礁一驚,橫劍招架,"啪"地脆響,軟鞭纏上竹中君,少女揮動琥珀淚擰身飛挑。 羅礁急中生智錯步繞走,引著軟鞭反纏少女嬌軀,少女神色不動,振腕松鞭,玉掌拍向羅礁胸膛。 羅礁舉掌相迎,"砰"掌力激撞朝後退出三步,穩住陣腳。 羅鯤關心愛子,縱聲提醒道:"礁兒小心,這丫頭是忘情宮的門下!" 少女探手握住軟鞭,譏誚道:"好好一個大男人,卻叫什麼『嬌兒』,笑死人了。" 羅礁不答話,竹中君攻上,又和少女激戰在一處。 五十個照面一過,羅礁連日苦戰、真氣不濟,漸漸呼吸粗重,頭頂蒸騰起淡淡青色水汽,他暗自羞惱,自認修為絕不輸於少女,卻又不能指責人家趁火打劫。 突然少女琥珀淚虛晃一招,軟鞭繃得堅硬逾鐵,筆直刺向羅礁心口,羅礁不假思索,用"流光映霞掌"封架身前,竹中君 反削少女手腕。 少女的軟鞭甫到中途毫無徵兆由剛轉柔,"哧哧"微響,凌空旋舞出十數個光圈鎖向竹中君,羅礁仙劍連挑,一口氣破了七道光圈,卻終究被第八道纏上,當下運勁回奪。 少女的朱唇浮起一抹冷冷譏笑,軟鞭猶如靈蛇,藉著羅礁回劍之勢迅捷詭異地盤繞而出,鞭頭昂起直敲對方喉結,正是"忘情八法"裡的一式"纏"字訣。 羅礁猝不及防,要想自保,除了撤劍別無他途;但當著這麼多人,被一個豆蔻少女奪去了自己的竹中君,那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迫不得已,他兵行險招,探手抓向鞭頭,掠身飛踢少女纖腰。 "啪!"少女的軟鞭鬆開竹中君拍中羅礁左腕,若非急於閃躲飛來的一腳,這一記少說也要廢了對手半條胳膊。 那邊清恆道人見羅礁遇險,喝了聲:"休得傷人!"揮掌救援。 紫衣青年身形一晃,"砰"與清恆道人對了一掌,狠道:"呸,想以多欺少麼?" 清恆道人被震退兩步,見對方卻似渾若無事,不由暗凜。 羅礁和少女身形乍分,左腕高高腫起一片麻木淤紫,三兩個月內休想復原。 至此勝負已分,羅礁畢竟是名門子弟,強忍羞怒與不甘,冷冷道:"姑娘好功夫!" 少女也曉得自己佔了羅礁真氣不濟的便宜,多少有點勝之不武,心裡雖也佩服對手修為不弱,臉上依舊寒霜籠罩,淡淡道:"得罪了。不知還有哪位不服,想上來領教?" 清恆道人略一猶豫,羅礁落敗,下面自該輪到他上前挑戰;但自己殊無必勝把握,萬一再拿不下這少女,自己丟臉事小,翠霞派蒙羞,何以擔當得起? 這時台上台下,不少翠霞門人默默想道:"要是衛驚蟄在,該有多好!" 不意人群中有聲音道:"姑娘,妳已贏了這位羅兄,不如見好就收。俗話說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乘著諸位 翠霞派長輩沒有出手,趕緊離開罷。" 楚兒一怔,目光梭巡很快找到了說話的那個人,滿臉的冷漠和微微的得意之情頃刻粉碎,嬌哼道:"又是你這小淫賊!" 上千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轉向聚焦到了小蛋身上,絕大多數都不認識他,紛紛低聲相互詢問"這小淫賊是誰家門下的弟子"。 小蛋也習慣了少女對自己的稱呼,感到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心頭有些慌亂,但很快便鎮定下來,說道:"姑娘,妳再厲害也不可能打敗這裡所有的人,就算真的再贏上一兩場,又能如何呢?" 眾人聞言啼笑皆非,現在別說少女咄咄逼人,即使她想收手離去,翠霞派又顏面何存?小蛋的話未免有些天真過頭,只有羅羽杉滿懷關切,替小蛋擔心。 少女毫不領情,冷笑道:"小淫賊,你是誰的門下?是你師父讓你出頭的麼?" 小蛋搖搖頭,道:"我沒有師父,也不是翠霞弟子,只是想勸妳離開,別再惹事了。" 少女不屑道:"你以為你是誰?好,你出來,只要能接住本姑娘十招,我就答應你!" 小蛋大感為難,想找身旁的青衣人,卻猛然發現他居然不見了。煩惱皆因強出頭,乾爹他老人家的訓誨果然不錯,可誰讓自己管不住舌頭呢? 若常彥梧在,多半要罵上一句:明明是根蔥,偏裝大頭蒜! 小蛋無可奈何,走出人群,說道:"我接不住妳十招,假如減少一半,或可試試。" 不少人忍俊不住,笑出了聲。 這是在逛集市麼,還有討價還價的? 少女和小蛋交過一次手,壓根就看不起這小淫賊,當即想也不想道:"就這麼說定了,我讓你先出手!" 小蛋思忖著,依靠盛年傳授的五式天照九劍,也許能和少女鬥上一鬥,於是硬著頭皮道:"說好了,我們只是切磋一下,不傷人命。" 最後半句,無疑是他從心底怕上了這少女的潑辣,不得不為性命著想,有言在先。 少女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橫豎看小蛋不順眼,恨不能一劍劈了這小淫賊,從此落得耳根清靜,她不置可否道:"囉唆什麼,快出招!" 小蛋忙道:"等一等!"掣出雪戀仙劍,凝神靜念,催動丹田真氣,依照參悟的"星移斗轉"心法,緩緩生出螺旋氣勁。 他的這門功夫初學乍練,更不曾用於實戰中,催動起來也需耗費不少時間,少女等得不耐,但既然允諾讓小蛋先出手,也只能繼續等待。 而小蛋的出戰純屬節外生枝,自不在翠霞派的預料之中。觀禮台上的淡怒真人有意靜觀其變,故此亦不加攔阻。 許多年輕弟子覺得有趣,又惱少女狂妄無禮,紛紛為小蛋喝彩鼓勁,鬧成一團。 羅羽杉秋波凝視小蛋,既歡喜他的勇氣,又不禁為他擔憂,沒誰比她更瞭解小蛋的修為深淺,雖說只有短短的五個回合,可他又怎生熬得過? 當小蛋運起"星移斗轉",靈台頓時空徹通明,再也注意不到旁人的神態動靜,他慢慢忘卻了緊張,覺得自己又化做了一顆小小的星辰,在虛空裡自由自在地旋轉徜徉,臉上的神情亦不自覺地變得輕鬆飄逸。 少女首先感到了這微妙的變化,暗自道:"小淫賊有點古怪!"不由稍去輕敵之念,抱元守一,真正將小蛋當作了對手看待。地球來客整理 "嗡─"雪戀仙劍光華亮起,清越鏑鳴,小蛋腦海中將"擲地有聲"又重新默想了一遍,振臂出劍道:"得罪!" 這一劍劈出全無風聲,也不見多少氣勢,直如莊稼漢揮舞柴刀一般,令眾人大失所望,少女亦暗暗失笑,反覺得自己適才謹慎過度。 她存心要讓小蛋大出洋相,也不願用功力硬壓,使出一式"執迷不悟",琥珀淚貼上雪戀劍鋒,打算利用巧勁一纏一繞,令對方第一個回合就脫劍撒手。 未曾想這招不顯山、不露水的"擲地有聲",鏗然劈中琥珀淚,倏地迸出一股怪異氣勁,急速旋轉如龍捲風般迫入! 少女毫無防備,劍上蘊藏的巧勁不僅施展不出,反被螺旋勁硬生生壓制下來,她咦了聲,琥珀淚受小蛋"星移斗轉"心法的影響,竟產生一種旋轉欲飛的趨勢,急忙握緊劍柄,撤步避過雪戀劍鋒,琥珀淚一推一收回守胸前。 小蛋心中一片空明,既不以初戰告捷而喜,也不因對手強大而懼,腦海中隨即映射出天照九劍中的"雷厲風行",側步一滑,順勢劈向少女左肩。 這招依舊顯得笨拙不堪、毫無風範,即便有人見過盛年的天照九劍,也絕難將兩者聯繫在一起。 少女已領教過厲害,不敢再托大,小蛋的螺旋氣勁儘管精妙,卻受限於自身淺薄的功力,無法讓劍招發揮出更大威力。否則只剛才一招,自己就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地球來客整理 耳朵裡聽到四周驚訝之聲,冷哼一記,琥珀淚以攻對攻,擺明要恃強凌弱,在這個回合上扳回主動。 小蛋牢牢記著盛年講解"雷厲風行"要義時,說過的一句話:"如雷出,似風行",也不管少女如何應招,手腕一轉陡作橫掃,去勢更快,依稀有了點"風行"的味道。 少女大吃一驚,暗罵道:"這小淫賊一臉憨相,使出的招式竟如此精妙!" 她的琥珀淚若保持不變,自然能劈中小蛋,可要拿自己的性命和一個不值一提的小淫賊交換,她焉能捨得? 無奈之下身形再退,"唰"從袖口激射出赤色軟鞭,輕點雪戀劍鋒,將它蕩了開去。 小蛋虎口酸麻,險些仙劍脫手,這還拜少女倉促出鞭,勁力不及往日三成所致,不然鞭風及身,不死也得掉層皮。 他只當少女手下留情,暗含感激,雪戀仙劍施展出第三招"破甲沉戈"。 按照盛年的傳授,這招該以劍鋒中宮直進取對方胸口。但小蛋的雪戀仙劍被軟鞭盪開,偏離到少女右側,除非回劍重發,否則幾無可能接上前招。 然而小蛋有小蛋的辦法,他本就不想傷到人,也自知傷不到少女,所求者,不過是能撐過五個照面,眼看仙劍位置全然不對,索性身子也學著體內的螺旋氣勁轉動起來,引著雪戀點射少女香肩。 全場千多人全都怔住了,一時居然盡皆忘記為小蛋鼓掌叫好。 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看上去木訥笨拙的少年,明明修為連當羅礁弟子的資格都欠奉,竟能先聲奪人,一口氣連攻少女三招,迫得她鞭劍齊出,兀自難以還手! 這樣的情形,大大超乎所有人的想像,更不消說熟悉小蛋的屈翠楓等人了。 羅羽杉驚喜交集,明眸裡閃爍著動人異彩,玉手在桌下情不自禁地緊緊絞到一起,興奮得忘記了呼吸。 少女殺機陡起,嬌軀搶在雪戀仙劍攻到之前,不退反進,迫向小蛋,琥珀淚幻出千萬絢光,將他籠罩捲裹。 小蛋眼前一片紅光如潮,幾乎無從判斷哪一束是真、哪一縷是假,他乾脆一閉眼睛,也不去看,用了半式的"破甲沉戈"驟生變化,朝下一沉,斜斜切向少女肩頭! 反正只是切磋,最多讓她的劍點到身上,自己把劍壓到她肩頭,亦不算輸。 這種打法幾近無賴,素來不為正道所取,但一來小蛋跟什麼人學什麼樣,自幼耳聞目染常彥梧為打擊敵人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也沒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對。 何況盛年傳授的這式"破甲沉戈",本就有轉腕下劈的後招。 然而小蛋大錯特錯之處,便是錯估了少女,別說傷及他的性命,在他身上搗騰出幾個窟窿的心都有,可少女卻不知小蛋用意,更不願從此變獨臂女俠,千鈞一髮之際閃身避讓,琥珀淚只劃破小蛋胸襟,留下淺淺一道血痕,"叮"地用精鐵鑄就的鞭柄倒執,擊開雪戀仙劍。 羅礁同仇敵愾,不自禁叫道:"小心了!" 小蛋這次倒聽見了,暗想大夥兒都待我不錯,這位羅大哥與我並不相識,都出聲提醒,我更不能讓他們這樣鬧下去了。 他一收仙劍,看看胸口破碎的衣衫,誠懇道:"姑娘,多謝妳網開一面沒下重手,咱們不用再打了罷?" 居然自作多情,說本姑娘為你這小淫賊網開一面?少女貝齒狠咬,森然道:"還有兩招,今後你想和我打也沒機會了!" 她這話暗藏殺意,讓人心底生寒。小蛋卻大喜道:"太好了,其實我真的很怕妳,最好剩下的兩─" 少女不容他再胡說八道,冷喝道:"看劍!"琥珀淚飛掠小蛋眉心,赤色軟鞭無聲無息垂地滑行,直取雙腳。 羅礁、清恆在旁看得清楚,齊聲喝道:"留神你的腳!" 小蛋一愣詫異道:"我的腳怎麼了?"瞧著琥珀淚掩襲而至,他也沒空多想,順手施展"吾身獨往",身子前傾,送出雪戀仙劍。  又來無賴招數,少女恨聲道:"無恥、卑鄙!"運上八成功力硬震雪戀,"吭"將小蛋的仙劍彈飛上天,底下軟鞭一卷,纏住小蛋雙腳,抖腕一扯! 小蛋不是什麼正道高手,也根本沒意識到,此刻最好的法子,就是順著軟鞭揮動的方向縱身躍起,反向旋轉,掙脫而出。 他使了一半的"吾身獨往"劍給震飛了,身子卻收勢不住,照舊義無反顧地朝前"獨往",生生撞向少女懷裡。 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小蛋連忙大叫:"我停不住了,快躲開!"左手朝少女肩膀推去,想撐住身子,別真弄個滿懷激撞。 少女只消回劍一揮,就能削了小蛋的腦袋。可一個死人滿是鮮血腦漿的倒在自己懷裡,左手還搭在自己身上亂摸,這成何體統? 她雖是西域女子,也不願讓一個小淫賊臨死還佔著便宜,羞怒間冷笑道:"去死!"身形飛退,軟鞭高高一甩,把小蛋拋上半空。 小蛋挨了琥珀淚一記重擊,虎口破裂,胸口氣血淤塞,難受得想吐,一陣天旋地轉,人已飛到空中,哇地噴了口血。猛然"劈啪"金星亂冒,體內又放開了煙火,身子"砰"地一聲重重摔落回地。 少女冷冷喝道:"第五招!"縱身上前揮動琥珀淚,照著小蛋的脖子斬落。 小蛋又吐了口血,胸頭舒暢許多,迷迷糊糊瞧見琥珀淚殺氣騰騰斬下,正不曉得脖子該縮還是該伸,就聽有人傳音入密道:"以掌代劍,再攻!" 間不容髮裡,小蛋宛若抓到救命稻草,也顧不得姿勢難看,骨碌翻滾向少女腳下,提起左掌,用一式"一諾千金"直刺對方小腿。 他全身乏力、真氣鼓蕩,左掌自然而然沉重緩慢了許多,倒也暗合"一諾千金"的真意,藉著身體的翻滾,竟以攻代守反擊過來。 少女功敗垂成,怒憤已極,揮足"啪"踢中小蛋手腕,立意先廢了他的一隻手再說。 不料足尖堪堪踢到,不曉得從哪裡射來一束無形勁風,戳中膝上環跳穴,她真氣一洩,腳上頓時脫力,反被小蛋近乎本能地一把握住玉足。 少女臉比衣紅,倒握琥珀淚一劍插向小蛋背心,嘴裡斥罵道:"叫你亂摸!" 羅礁、清恆雙雙撲上,叫道:"五招已滿,姑娘住手!" 忽然面前青影閃動,尚不及反應,便覺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熱掌風洶湧而來,兩人大駭,出掌招架,"砰"地悶響,一時立足不定,齊齊朝後踉蹌退出五六步去。 地球來客整理 那青影來到少女身前,抬手抓握住她的右手,左掌一揮,"啪!"一個脆生生耳光揮去,吹彈可破的玉頰上,立時起了五道殷紅指痕。 少女竟不敢反抗,呆呆站立,眸中珠淚盈盈,強忍著沒有流出,垂首道:"師父!" 來者正是先前與小蛋一起的青衣人,他教訓過少女,探手拉起暈頭轉向的小蛋,神情肅殺,沉聲呵斥道:"我已用『炫意神指』阻止妳踢傷小蛋,妳為何還要拿他小命?莫非嫌我往日驕縱妳太多?" 少女適才滿腔羞憤,哪裡識得青衣人"炫意神指"的用意?此刻心下委屈,卻緊咬銀牙束手聽訓,不辯一聲。 小蛋回過神來,驚喜道:"大叔,是您救了我!"回憶起剛才的提醒,赫然也是青衣人的嗓音,心中更是感激。 青衣人凌空一攝,雪戀仙劍"吭"歸入小蛋背後的鞘中,手撫他的背心,神色溫和道:"她叫楚兒,是我的小徒弟,大叔管教不嚴,讓你受驚了。" 小蛋感到背上有一股火熱的氣流滾滾透入,傷處溫暖舒適,也不怎麼疼了,但看少女楚楚可憐面頰紅腫站在一邊,不由歉疚道:"大叔,都是我惹的麻煩,您饒過她罷!" 楚兒漠然低低道:"走開,我死也不用你管。" 青衣人哈哈一笑,收回小蛋背上的手掌,道:"好,我不再責罰她就是。" 少女愕然抬頭,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師父會變得這麼好說話。 要知道,他可是令西域正魔兩道俯首稱臣、令行禁止的忘情宮宮主葉無青! 第八章  翠霞浩劫 小蛋還沒醒悟過來,喜出望外道:"謝謝你啦,大叔!" 葉無青淡然笑笑,轉首望向楚兒身後,眼光陡地犀利森寒,露出懾人霸氣。 就在他教訓楚兒時,觀禮台上所有人以淡怒真人為首,已步入場內。 紫衣青年和楚兒不出一聲退到葉無青身後,聽他冷笑道:"葉某何德何能,竟令淡怒真人興師動眾,移駕相迎?" 淡怒真人不動聲色稽首施禮道:"葉宮主大駕光臨寒山,貧道豈可怠慢?" 小蛋聽傻了,他這才意識到,身邊這位和藹可親的大叔是誰。 就聽葉無青說道:"真人不必客氣,葉某此來只為三件事,恐怕要給貴派添上不少麻煩。" 淡怒真人心一沉,但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平靜問道:"不曉得有哪三件事情,敝派可以幫上葉宮主,敬請賜教。" 葉無青吩咐道:"蒙遜,將我們的三樁請求稟報淡怒真人,請他定奪。" 紫衣青年恭恭敬敬應了聲,金石般喀喇作響的嗓音,一板一眼道:"第一,請貴派恭送我家楚老宮主回山; "第二,交出丁原首級以雪敝宮前恥; "還有一樁,三個月內召開正道七派掌門大會,由貴派負責舉薦我師父為天陸仙林的總盟主!" 這三個要求盡都歹毒陰損,眾人聽到一半便勃然變色,別說翠霞派是否能夠辦到,就算有此能力,也勢必不能答應其中任何一條,否則千年名門的招牌就砸定了。 等蒙遜念完了,葉無青悠然道:"不知掌門真人意下如何?" 淡怒真人果配得上他的道號,面對這般無禮要求,臉上居然一點怒色都不顯,鎮定自若道:"貴宮舊主楚望天現囚禁於蓬萊仙山,要待百餘年後仙會再開之際,貧道才能請上葉宮主前往,或可能再見令師一面。" 蒙遜怒道:"你胡說什麼,等上一百年,我師祖不早就完蛋了?" 眾人差點笑起來,心道原來這傢伙也是個渾人,跟小蛋倒有一比。 淡怒真人自恃身份,也不與他計較,繼續說道:"丁原已非我翠霞弟子,況且近年來行蹤飄忽、無人知曉,假如敝派有人能見到他,自當為葉宮主轉告此事。至於丁原是否答應把自己的首級割下,送上忘情宮,確非貧道所能定奪。"地球來 客 整理 這次蒙遜只怒哼了聲,沒有插嘴。 淡怒真人接著道:"最後一件事,葉宮主委實高看我翠霞派了。別說能否召集起其它六派,單單僅憑敝派的舉薦葉宮主想當上這個仙林盟主,也殊無可能。況且,七派只是七派,天陸之大,藏龍臥虎,『總盟主』的高冠,也實在太大了一些。" 蒙遜耐著性子聽完,道:"這麼說,我們提出的三件事,你們是一樁也辦不到了?" 姬欖相貌儒雅,骨子裡,卻繼承了乃父姬別天的七分烈火脾氣,道:"閣下耳朵不好使麼,能不能辦到,不是敝派說了算,而是要看貴宮夠不夠這個份量。我家掌門師叔都把話說得這麼清楚了,偏還有人自討沒趣,恁的可笑。" 蒙遜眼中凶光一閃,葉無青已冷然道:"既然貴派連區區三件小事都無能為力,還號稱什麼天陸正道的泰斗翹楚?" 淡怒真人的眼睛緩緩合成一線,道:"翠霞從不敢以泰斗自居,所謂的正道翹楚,也是要由億兆芸芸眾生心悅誠服,口耳相傳,並非某人張嘴隨口自封。" 葉無青木無表情,道:"蒙遜,你來告訴諸位翠霞派的尊長,咱們來這兒之前是作何盤算的?" "是!"蒙遜一清嗓子,瞪了眼姬欖:"假如翠霞派能全部答應咱們的條件,師父便和淡怒真人握手言歡,即刻下山;如果同意了其中兩項,師父便不得不向掌門真人討教幾手高招,也好對門下有個交代;倘使僅僅辦到一條,那咱們就一把火燒了翠霞觀,拍屁股走人!" 無視眾人的憤怒之色,葉無青慢條斯理道:"現在,他們答應了幾條?" 蒙遜毫不猶豫回答道:"啟稟師父,掌門真人很不給面子,一條也沒答應!" "那就沒法子了。"葉無青道:"咱們只好把整座坐忘峰全部燒光。" 他話音落下,楚兒抬手射出一枚信炮,一蓬耀眼紅光"砰"地在高空炸開。 翠霞山四周立時響起一片喊殺之聲,宛如有千軍萬馬從四面八方洶湧席捲而來,先是飛瀑齋、碧瀾山莊,繼而翠霞觀、天 水觀和紫竹軒方向,陸續燃起沖天火光,兵刃交擊、金石鳴響之音此起彼伏,隱隱傳來。 所有人都在剎那間面色大變,淡怒真人威嚴冷靜地命令道:"各支門人分別回援,葉宮主,貧道不才要向你討教了。" 淡嗔師太怒不可遏:"師兄,此賊殊為可恨,待我先解決了他再回天水觀!" 姬欖、羅鯤等人均都心懸各自家業,但聽聞淡怒真人要對決葉無青,無不紛紛道:"不錯,先殺此獠,回頭再誅跳樑小丑!" 淡怒真人面如寒霜,沉聲喝道:"不必多言,快去!" 他何嘗不明白,自己和葉無青交手吉凶難卜,但上自翠霞觀下到紫竹軒,哪一處不是傳承千年的先祖基業,豈能坐視魔道妖孽逞兇蹂躪? 葉無青不愧為一代梟雄,正看準了翠霞派的這點破綻,選在劍會之際動手,雖然自身的實力也因此分散,但各處乘虛而入、風捲殘雲一番,縱無所得,對於翠霞派的打擊依舊致命。 儘管各處都留守了若乾弟子,但豈是突如其來的虎狼之師所敵?淡怒真人此舉事出無奈,亦包含悲壯意味。 混亂中,無人注意到小蛋啊呀一聲,拔腿就往紫竹軒跑,對他而言,負傷的盛年比什麼都重要,也不管自己是否有能力擊退強敵,先去了再說。 淡嗔師太等見掌門真人斬釘截鐵、神色凜然,無不心頭一震,瞭解到他的良苦用心。否則大夥兒一擁而上,不僅能困住葉無青師徒,更可保全住九懸觀,但別的五處所在那是毀定了。 姬欖一跺腳,百感交集道:"掌門師叔保重!"更不多話,率了碧瀾山莊一系的百多弟子御風而去,抱定信念,拼著性命不要,也需速戰速決,好盡快回援九懸觀。 羅鯤等人見狀,亦各自統帥本支門人迅速撤去,最後只剩下九懸觀弟子,和一眾前來觀禮的同道中人。 屈翠楓剛要和羅羽杉回救紫竹軒,不防蒙遜飛身攔截住去路,一抖手中黃銅巨錐,爆喝道:"我師父說,你可以走,留下那丫頭!" 屈翠楓怒道:"豈有此理!"玉扇一點,虛指蒙遜咽喉。 楚兒橫身殺到,琥珀淚"叮"地架住玉扇,冷冷道:"上次沒打完,這回咱們接著來打過!" 蒙遜顯然對小師妹寵愛得很,也不惱怒自己的對手被搶,望向羅羽杉道:"丫頭,我師父吩咐要生擒妳,可別怨我!" 羅羽杉明知不敵,卻一反嬌柔之態,掣出玉緣仙劍橫亙胸前,清聲道:"請!" 此刻,碧瀾山莊等五路人馬剛退離九懸觀,數十名忘情宮高手像是算定好的殺將出來,為首之人便是葉無青的大師兄厲無 怨,身側還有包括當日陪伴楚兒投宿客棧的老婦在內四大長老。 九懸觀眾長老弟子早紅了眼,也不用誰招呼,齊齊撥出兵刃迎上進犯之敵,各尋對手殺得天昏地暗、血光四濺。 原先的擂台空了,淡怒真人對周圍的慘烈戰況恍若無睹,反手拔出制怒仙劍,中規中矩擺下"飛瀑十八劍"的起手式,目中針芒般精光湛現,緩緩道:"葉宮主,請亮劍!" 葉無青不答,"吭─"地背後"焚淚沉灰劍"霍然出鞘,銀灰色光寒奪目的劍刃上,竟滾動著一顆顆水銀般的珠子,"絲絲"生出妖艷的霧氣。 倨傲狂妄只是外表,葉無青平生從不做沒有七成把握以上的冒險。面對成名百年的正道著名耆宿,葉無青深知此戰牽一髮而動全身,半點也疏忽不得。 丹田魔氣盈動,臉龐上慢慢籠上一層紫光,焚淚沉灰劍遙指淡怒真人咽喉。"呼"一蓬灼烈氣流撲面湧起,吹動淡怒真人的道袍下襬,像是要將他的衣衫燒焦。 淡怒真人巍然不動,默運"翠微九歌"心訣,全身真氣充盈,任憑葉無青的殺氣如火如荼,亦不能傷他分毫。 葉無青身形一晃,陡然欺至近前,焚淚沉灰劍化作一束銀芒挑向咽喉。 淡怒真人稍稍後仰推劍封架,"叮"雙劍交擊,沉灰劍上的水銀珠一洩千里,湧上制怒仙劍,轉瞬消融成一縷縷灼熱奇毒,直攻淡怒真人五指。 淡怒真人錯步回劍,體內真氣如潮一湧,"哧哧"聲中,仙劍冒起騰騰亮銀色水霧,將奇毒逼出。 只在須臾,葉無青左掌一團亮紅排山倒海地攻到。 淡怒真人深吸一口氣,胸膛猛然深陷,整個身子亦隨之凝縮飛退,"轟─"一蓬火雲流散走空,遠遠擊到九懸觀的黃牆碧瓦上。 "縮地成寸!"葉無青低嘿一聲,擰身再進,不給淡怒真人絲毫喘息機會,沉灰劍橫抹胸前,直如雷霆閃擊。 淡怒真人恢復真身橫劍再擋,"叮"兩人的劍翩若驚鴻各自彈開。淡怒真人不得已第二次運勁迫出熱毒,無形裡比對手少去了一線調息工夫。 他忽然想起二十餘年前,紅袍老妖率眾夜襲翠霞,自己與之一場惡鬥,九死一生,幸虧師弟淡言真人解救及時,才倖免於 難;今時今日不僅淡言真人已仙逝,原本的掌門師兄淡一真人羽化登仙,姬別天、羅和兩位師弟也先後離開了人世。 翠霞六仙,僅僅剩下了自己和淡嗔師太。 如今他力鬥葉無青,捍衛師門千秋基業,卻感到有那麼一縷無名的孤寂盤桓心底。 這次,淡言真人不會再出現,一切惟有靠自己了。 小蛋離開九懸觀,風馳電掣玩命般御風趕往紫竹軒。若非得葉無青的魔氣療傷,只怕跑到中途就要倒地不起了。 趕到紫竹軒外,他幾乎筋疲力盡,也不曉得乾爹他老人家溜到哪裡去了,但忘情宮此舉只是針對翠霞,以常彥梧的老奸巨猾,應該無礙,小蛋也就不去多想。 紫竹軒外也早已殺作一團,奉命為盛年護法的八名"無"字輩道長,結成陣勢,苦戰一干來自西域盤火崖的精銳高手。 儘管這些翠霞弟子均屬各自門下出類拔萃的人物,面對數倍於己的強敵,亦勢如危卵,人人負傷,倒下了兩個。 盛年破關而出,強壓傷勢和盤火崖崖主竇憲夫婦全力周旋,他十成修為僅存不到一半,依舊神威凜凜,迫得對手守多攻少。 原來此次突襲翠霞派的大計,葉無青籌謀多年,不僅忘情宮精銳空群而出,還調動了盤火崖等五家附庸門派,分頭襲擊坐忘峰各處要害,即使不能一戰滅了這正道牛耳,亦要它元氣大傷、轟動天陸!地球來客整理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催之,近年來翠霞派如日中天、好生興旺,卻也由此引來了葉無青的殺念。 要麼不打,要打,就專找拔尖的下手!不同於當年冥輪老祖年旃和紅袍老妖殺上翠霞山的動機,葉無青這次處心積慮,來勢更凶也更猛! 盛年的胸口開始隱隱作痛,傷口業已崩裂滲出血絲,他自知難以久支,石中劍奮不顧身地發起一輪輪猛攻。 無奈竇憲夫婦狡詐成精,早捏定盛年的隱患,只連手游鬥,耗其真元,絕不正面硬撼,打算等對方油盡燈枯再作收拾。 小蛋剛到,兩名盤火崖下屬不由分說揮動巨斧,左右夾擊。 小蛋心跳氣喘、手足無力,咬牙施展"吾身獨往",雪戀仙劍一往無前地掠出。 "吭!"巨斧斬到劍上,將雪戀輕而易舉地擊飛,另一人的斧鋒呼嘯劈落,已近至小蛋的鼻尖。 生死一發中,小蛋一閉眼,出奇的沒感覺到害怕,只有些內疚地想道:"幫不上盛大叔的忙了……" 耳畔聽到"叮叮"兩記脆響,等了半天,也沒感覺到斧頭落到頭上的涼快,小蛋大奇睜眼,就見一位身穿水色衣衫的美麗 女子,神態從容,短短一招,手中仙劍接連挑飛兩名盤火崖高手的巨斧,更以劍氣破入二人體內,教他們軟倒在地、動彈不得。 水衣女子將雪戀凌空攝回交到小蛋手中,卻有意無意地多看了仙劍一眼,唇角逸出醉人微笑道:"別怕。" 小蛋不認識水衣女子,但在她的笑容裡莫名地勇氣倍增,接過雪戀道:"我沒怕,您趕緊去幫盛大叔罷!" 水衣女子頷首淺笑,身形如清煙縈繞,似緩實疾飄落到盛年和竇憲夫婦之間,仙劍"吭吭"隨意揮灑,擋開了兩人的攻招,凝身道:"天一閣蘇芷玉,見過賢伉儷。" 人的名,樹的影。這句話小蛋聽乾爹說得滾瓜爛熟,今日總算見識到了它真正的涵義。 聽到蘇芷玉自報身份,非但竇憲夫婦驚愕住手,連數十名盤火崖的部下也如有默契地齊齊停戰。 盛年以劍支地藉機喘息,縱聲笑道:"芷玉,妳來得正是時候!" 蘇芷玉注視盛年,見他傷勢雖重,但暫無性命之憂,溫婉地微笑道:"我路過翠霞,原本想登門探望盛大哥,不料竟有此巧遇。" 等盛年和她寒暄完畢,竇憲這才說道:"愚夫婦久仰蘇仙子大名,今日有緣得見不勝榮幸,可惜身負使命不能與仙子把酒言歡,尚請海涵!" "竇崖主言重了。"蘇芷玉的玉容上,始終含著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意,不疾不徐道:"只是想請賢伉儷看著芷玉薄面,即刻退下坐忘峰,不知意下如何?" 竇憲露出為難神色,苦笑道:"在下怕要令蘇仙子失望了。如果不戰而退,我等稍後絕難向葉宮主交代。" 竇夫人隨即道:"恕愚夫婦斗膽,想請蘇仙子賜教一二。如果咱們落敗,那退下坐忘峰的事,在葉宮主面前好歹也說得過去。" 她的話軟中帶硬,蘇芷玉焉能聽不出來?當即盈盈朝前俯身一禮,道:"竇夫人過謙,芷玉素聞盤火崖有一門獨家絕學『風林火山』,須四人結陣方能發揮最大威力。但賢伉儷獨闢蹊徑,刪繁就簡,已將它演化為夫妻連手奇術,威力卻不減反增,技驚西域仙林。 "小妹不才,願乘今日良機一開眼界。" 竇憲夫婦微微變色,盤火崖風林火山陣蘇芷玉曉得並不足為奇,但他們夫婦秘密研修近六十年方才創出的連手奇術,從未在公開場合用過,對方又是如何知曉的? 單憑這點便知,南海天一閣號稱三大聖地之一、而凌駕七大劍派之上,實非虛至。 竇憲臉上陰晴不定,蘇芷玉既然敢直言要會"風林火山",難保不是胸有成竹,早想好了破解之道。 竇夫人卻沒想那麼多,快人快語道:"正想請蘇仙子指點!" 蘇芷玉淺淺一笑,"嗡"背後盈雪仙劍悠然如發琴音,一股空靈飄渺的劍氣意起形生,如和風拂面罩定竇憲夫婦。 竇憲凜然暗驚,尚未交手,心底已生出絕非蘇芷玉敵手的微妙預感,這種事,惟有在面對葉無青時才會發生。 但忘情宮宮主給予他內心的衝擊,更多地在於深不可測的畏懼,而跟前的新一屆天一閣主猶如清溪流泉,彷似能一眼見底,偏將他的鬥志與信心不著痕跡地消融而去。地 球 來 客整理 他急忙澄心靜念,將功力提升到滿盈之境,注視蘇芷玉不敢有一絲疏忽,儘管右手已然握了一把厚重寬大的烏黑色魔盾,卻又再用左手緩緩自後腰掣出一截三尺餘長的殷紅魔槍。再看竇夫人,右手執一柄細長黝青的軟鞭,左手亦一翻一轉,取出柄類似拂塵的兵器。 蘇芷玉一目瞭然,明白這四件魔兵暗合"風林火山"之道,剛柔並濟、攻守兼備。她耳聽翠霞山處處喊殺震天、大火熊熊,雖神色悠閒沉靜,實則心急如焚,曉得每多耽擱一刻,便會又多幾個人躺倒在血泊裡。 待竇憲夫婦並肩站定,蘇芷玉道了聲得罪,展動天一閣"水天一色"身法,也不拔劍,飄身直進,切向對方結合部的空位。 竇憲大喝,烈魔槍化作一束火紅光電,飆射出滔滔殺氣,挑向蘇芷玉眉心,竇夫人的風靈鞭同時出手,幻開重重青影,捲湧而上。 蘇芷玉玉容無波,左手纖指微屈彈出,"叮"地擊中風靈鞭真身,右掌輕盈地在烈魔槍槍桿上一按一推,身形如水穿石,倏地從兩人間的縫隙滑過。 竇憲夫婦旋即轉身,蘇芷玉卻更快一步,盈雪仙劍鳳鳴而起,一劍兩花,左右開弓,分取對方胸前。 竇憲舉烏山盾、竇夫人揚夜林魔拂雙雙封架。孰料蘇芷玉仙劍陡然一凝,隱而不發,烏山盾與夜林魔拂悉數走空。 竇憲剛想收盾,盈雪仙劍動若脫兔,迅捷靈動地在烏山盾上輕輕一點,耳旁只聽"叮叮"兩響,幾乎不分先後,竇夫人的 夜林魔拂也被擊中。 竇憲渾身一顫,概因蘇芷玉的這劍拿捏得著實巧奪天工,正掐在他烏山盾舊力用盡、新力未生的當口,宛如掄空了千鈞重錘後,又讓人以四兩撥千斤的絕妙修為直擊軟肋,震得胸口氣血翻騰。 蘇芷玉一招得手擰身再攻,盈雪仙劍水銀洩地、變幻莫測,卻是忽緩忽疾,總恰到好處地招呼在兩人招式轉換的空隙之間,每一劍都借力打力,牢牢壓制住竇憲夫婦。 竇憲夫婦的風林火山連手奇術,碰上蘇芷玉竟是束手束腳,招招受制,空有參悟了六十年的精妙變化,無從發揮,兩人越打越鬱悶,明明看到蘇芷玉輕描淡寫的一劍攻到,擊在自己的魔兵上,偏是重逾雷霆,不堪承負。 二十個回合一過,竇憲夫婦已變成各自為戰,所謂"動如風,靜如林;攻如火,守如山"的十二字真言,被盈雪仙劍切割得支離破碎,變成動不了,靜不下;攻不出,守不住。 蘇芷玉越發地游刃有餘,忽而快忽而慢,忽而前忽而後,竇憲夫婦如同牽線木偶,被引得團團亂轉,幾次險些將魔兵招呼到對方身上。 那些盤火崖的部屬,尚是第一次親睹天一閣主出手,見她一把仙劍翩翩若舞,將兩位崖主打得狼狽不堪、毫無還手之力,不由盡皆駭然。 忽聽竇憲夫婦齊聲長嘯,身形飛起,脫出盈雪劍光,在高空一翻一折遠遠飄落,各自哼了一聲,從嘴裡溢出一絲淤血。地球 來 客整理 蘇芷玉背劍玉立,稍一欠身道:"芷玉多有冒犯。"氣定神閒,與對手的氣喘如牛、面目猙獰,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竇憲夫婦強行破出盈雪仙劍的劍氣籠罩,體內魔氣震盪均自負了些許內傷,雖說仍有再戰之能,卻已鬥志盡消。 竇憲頹然長歎道:"罷了,山高水長,蘇仙子,後會有期!"一聲呼嘯,與竇夫人率著盤火崖高手,朝山下退去。 小蛋目睹蘇芷玉宛若天仙降臨,兵不血刃便折服了威震西域的盤火崖兩大凶人,禁不住心情激盪,暗自下決心道:"有朝一日,我也要像她這般,才能幫助所有愛我的人!" 第九章  天一閣主 紫竹軒由於蘇芷玉神兵天降,轉危為安,但九懸觀的戰況卻更加慘烈血腥。 主攻這一路的乃是忘情宮的本部人馬,除了葉無青師徒,尚有厲無怨、四大護法等魔道一流高手壓陣,翠霞弟子儘管拚死 抵抗,仍舊不免節節敗退。 羅羽杉與蒙遜交手十餘個照面,便已不支,虧得蒙遜死心眼,嚴守葉無青務必生擒的指令,始終不敢施加重手,所以局面雖岌岌可危,身上卻毫髮無傷。 "當"地一響,蒙遜的雷轟錐將玉緣仙劍高高彈起,羅羽杉頓時門戶大開,他也不管什麼男女之防,探出毛茸茸的手爪,"呼"地抓向對方胸前。 羅羽杉避無可避,但自己絕不能辱沒了爹爹的一世英名!她正待嚼舌自盡,保全清白之軀不為所辱,遽然從旁閃過一道黑色身影,手起劍落,削向蒙遜。 蒙遜一驚,側身收轉,就見來人橫身護住羅羽杉,冷冷道:"欺負一個姑娘家也算本事,顧某來陪你玩一玩!" 不等蒙遜回答,顧智的流螢劍寒光閃閃疾刺而出。 蒙遜眼看成功在即卻被人攪局,暴跳如雷,居然忘了自己身負的使命,衝著顧智吼道:"想跟我玩?老子先讓你完!"掄雷轟錐迎戰。 淡怒真人與葉無青的對決,乃是牽動全局的重中之重,兩人各顯奇能,一直激戰了百多個回合,依舊難分勝負。 然而,淡怒真人耳畔,不時響起九懸觀弟子臨死前一聲聲淒厲慘叫,縱是鐵石心腸,亦要為之心痛,他極力保持心中冷靜,全神貫注與葉無青苦苦周旋,奈何始終尋覓不到絲毫勝機,反而自身功力不斷受到焚淚沉灰劍的詭異銀珠影響,而急遽耗損, 頭頂蒸汽騰騰,已有真氣枯竭的預兆。 千年以來,翠霞派不知受過多少回魔道妖孽的窺覷騷擾,近在二十年前,也曾有紅袍老妖率南荒群魔夜襲之舉,可沒有哪回像今天這樣風雨飄搖、危在旦夕。 自己妄為一派掌門,卻有負淡一師兄所托,眼睜睜看著群魔亂舞、囂張之極,竟無力保全翠霞一脈千秋基業。縱死,又有何面目見敝派先賢於九泉之下? 淡怒一念至此,頓生捨身成仁之心,制怒仙劍硬生生架退葉無青的攻勢,立即強行起身,口中低喝道:"咄!" 一蓬青光從頭頂霍然冒出,竟毅然祭起元神,立意要與葉無青玉石俱焚! 葉無青臉色一變,飛速退出數丈,左手捏訣,右手沉灰劍光芒暴漲,也催動魔氣御起"無情無我訣"。 當元神出竅的瞬間,淡怒真人心頭一片淡定,靜修兩甲子多的真元像沸騰的海水,滾滾鼓蕩,宣洩進制怒仙劍,默念"紫氣朝聖訣",元神驀地澎湃煥放出絢爛的紫色光瀾,朝著四周翻動奔騰。 葉無青深知,一旦元神出竅,便可將自身修煉的真元提升到極致,以此駕馭翠霞派三大上品御劍訣之一的"紫氣朝聖",不啻有石破天驚之威。 但一則元神出竅,肉體便失去屏障,極容易遭受對手的毀滅性打擊,而失去了肉身的元神,亦堅持不了多久,就會魂飛魄散、永無轉世之日。 更為重要的是,祭出元神需以急遽損耗自身真元為代價,所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即使最後僥倖破敵,亦是慘勝。 故此非到命懸一線,誰也不敢妄動元神,因此淡怒真人有魄力捨生忘死地祭出,葉無青卻絕對不肯。 周圍的打鬥不知不覺緩慢下來,眾人情不自禁將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到了戰場的中心,關注著這堪稱是當今正魔兩道代表人物的顛峰對決。 "嗡─"紫瀾裡制怒仙劍爆發出激越鏑鳴,淡怒真人的元神與仙劍合而為一,如浩蕩雄壯的光海,向葉無青一往無前地湧去。 葉無青的身影忽地消隱在從他體內透出的亮紅色光雲中,惟有那柄銀灰色的劍鋒兀自在閃耀吞吐,迸放起一圈圈熠熠光環。 "轟─"兩蓬絢爛的光迎頭撞擊,激盪起波波巨瀾煙霧漫天。 在光團爆裂的剎那,依稀有一束橙黃色的鋒芒破出,陡然散作星雨,激射入紫瀾之中。 電光石火裡,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在光霧徐徐消散中,葉無青佇立原地、面色慘淡若金,左肋赫然有一道劍傷貫穿,血 如泉湧,衣衫如飛絮般碎裂飄飛迴盪半空。 淡怒真人的元神,靜靜凝滯在葉無青背後六丈遠的空中,制怒仙劍斜斜指向蒼穹,神色平靜而安詳。 "砰砰!"他的元神中驟然響起一串炸裂聲,彈射出十二縷橙黃色的光飆,"叮噹叮噹"刺耳地搖響著,徐徐匯聚成束,盤旋一轉後隱沒在葉無青腰際。 元神一陣顫慄晃動,漸漸由內而外豁裂出十多處泛著黃澄光暈的傷口,很快就擴展到拳頭大小,"噗─"噴射出一道道青色光霧。 淡怒真人猛烈搖晃了一下,唇角竟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因為開始模糊的視線裡,終於出現了盛年和蘇芷玉的身影。 他長長吁了口氣,隱約聽見弟子們悲憤的呼喊,也聽到了忘情宮一眾人馬得意欣喜的吶喊,朝後仰倒。 "掌門師叔!"盛年縱身趕在淡怒真人元神墜地前將他托住,也不顧自己內傷是何等的嚴重,大手催動翠微真氣汩汩輸入。 "吭!"制怒仙劍從淡怒真人手心裡滑落,卻出人意料地猛然一轉硬生生插入土中,一如它的主人。 即使慨然赴死,亦要屹立如山! 葉無青悄然取了枚藥丸吞入口中,慢慢回轉身抬眼望向蘇芷玉,眼睛裡迸射出銳利深遂的幽藍光芒。 "你的這場罪孽不小啊,葉宮主。"環顧九懸觀內外的遍地慘狀,蘇芷玉絕美的臉龐上現出不忍,幽幽歎息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閣下何以心安?" 葉無青封閉住左肋經脈,緩緩將魔氣流轉起來,面不改色道:"蘇閣主,妳我都不是孩子,說教就大可不必了。" 蘇芷玉飄落到葉無青近前,恬靜道:"經此一戰,閣下與忘情宮勢必轟動天陸仙林、令正魔兩道側目,葉宮主,先恭喜你了。" 葉無青一怔,沉吟片刻後問道:"蘇閣主此話何意?" 蘇芷玉淡然一笑,道:"葉宮主雄才大略,兼之麾下高手如雲,今日建此殊功,芷玉豈能不向你道賀? "但凡事皆需善始善終,否則葉宮主剛才所做的一切,也都將失去意義,你說呢?" 葉無青聽得雲裡霧裡,琢磨不透蘇芷玉的話意,要是換一個人說這些,他或可毫不理睬、只當放屁,但面前這個人卻不由得他不三思而後行。 他低低咳嗽了聲,道:"蘇閣主,有話不妨直言。" 蘇芷玉笑道:"我的話葉宮主還沒聽懂麼?眼前你是大獲全勝,可要能從翠霞全身而退,方為功德圓滿,假如讓人把閣下也一併留在了坐忘峰上,則種種戰勳又有何值得誇耀?" 葉無青道:"莫非蘇閣主想留下葉某的人頭?" 蘇芷玉搖頭道:"憑芷玉一人之力,自然擋不住葉宮主所率的虎狼之師。但如果有七大劍派的助陣,一切便大為不同了。" 葉無青眼中精光一閃,道:"蘇閣主把我當成三歲孩子了?即使是距此最近的雲林禪寺聞訊趕來,亦是明天的事。屆時,葉某早已成功回師。" 蘇芷玉從容道:"葉宮主自以為計劃天衣無縫、十分隱密,卻為何不想想芷玉是如何得知的?可惜我終究晚來半步,但也正是利用了這點時間,以本門『千里靈』分頭通知到其它六大劍派。想來,也該快來了。" 葉無青心中驚疑不定,表面卻作出絲毫不信之色,譏誚道:"沒想到蘇閣主修為了得,唬人的本事也一樣高明。" 蘇芷玉微微一笑,尚未說話,翠霞山西南面極遠的高空中,隱隱約約散放開一蓬明黃色的信炮。 葉無青一凜,倘使蘇芷玉沒有說謊,這信炮代表的,正是雲林禪寺一脈人馬正在向翠霞飛速疾援。 緊跟著東南方向次第亮起兩團煙花,似乎是越秀劍派和太清宮的信炮升起。 這一下大半的人都看見了,九懸觀弟子歡聲雷動,有幾名年輕弟子竟是喜極而泣、振臂狂呼,忘情宮的部眾紛紛望向葉無青,頗有驚詫之意。 蒙遜倒提雷轟錐,呼呼喘息著問道:"師父,咱們怎麼辦?" 葉無青腦海中飛速盤算,更目不轉睛注視蘇芷玉的神色變化,希望從中找出能夠提供給自己決斷的依據,但對方的臉上始終淡雅若仙、波瀾不驚,讓他看不出半點端倪,反而越發感到心中沒底。 他統帥忘情宮和盤火崖等西域五大門派突襲翠霞,自然做好了諸般應變準備,縱然果真與七大劍派的精銳迎頭撞上,未始沒有一拼之力。 然而夷平翠霞不過是他鴻圖野心裡的第一步,假如因此拼得元氣大傷,對於其後的大計無疑有致命影響。 何況捅了翠霞派的馬蜂窩,他就要隨時防備來自天陸正道,乃至與翠霞派有千絲萬縷關聯的魔道門派上門報復,故此,和七大劍派打得兩敗俱傷,絕非葉無青所願。 放眼望去,遠處黑煙滾滾、火光沖天,近處滿目瘡痍、血流成河,翠霞派此戰所遭受的嚴重打擊,一目瞭然,尤其淡怒真人被自己的"破元罡鈴"射透元神,大羅金仙也搭救不回這條性命,可謂收穫不小。 蘇芷玉含笑凝視著他,說道:"葉宮主,現在是我請你退下翠霞,再過半盞茶工夫,就該由你來求淡怒真人了。" 葉無青一凜,餘光掃見北方升起燕山派的信炮,自是又有一家援軍在飛速靠攏。 他當機立斷,沉聲道:"放信炮,即刻分頭撤離翠霞山。" 已站到他身後的厲無怨,毫不遲疑揚手放出一枚信炮,"砰"在高空炸響。 蘇芷玉注視葉無青,輕輕歎息道:"葉宮主,其實芷玉心裡,盼望閣下能留下來,接著和七大劍派一決生死。" 葉無青詫異道:"哦,蘇閣主這麼說,葉某倒又有些不明白了。" 蘇芷玉道:"拿得起,放得下,現在的葉宮主才更為可怕。從此天陸又將失去寧日,芷玉豈能不憂?" 葉無青哈哈笑道:"蒙蘇閣主金口玉贊,葉某不勝欣喜。他日若得機緣,尚請仙子前往敝宮一敘,葉某掃榻以待。"地 球 來 客整理 他說完這話自然是準備走人,誰知突然有人喝道:"站住,留下羅小姐!" 就見顧智在屈翠楓的攙扶下蹣跚走來,他滿身血跡也不曉得受了多少處傷,面色慘白,恨恨盯著葉無青。 盛年已將淡怒真人的元神收回肉身,正竭盡所能地進行救治,聽見顧智的話,禁不住一震,道:"羽杉怎麼了?" 一名藍衣老婦挾著昏迷的羅羽杉推到眾人面前,回答道:"她在這裡。"地球來客整理 原來顧智替羅羽杉接過了蒙遜,其它的忘情宮高手卻一樣不肯放過她,早在攻山之前,葉無青便下令定要活捉羅羽杉,好借此要挾羅牛以天道星圖交換。 結果那藍衣老婦親自出手,羅羽杉焉能是忘情宮護法的對手?不出十招就被制住經脈,震昏了過去。 顧智和屈翠楓拚死營救,卻讓楚兒與蒙遜牢牢纏住,顧智反因方寸大亂而受了傷。 葉無青道:"對不住,這位羅姑娘我是要定了。想讓她安然回家,就叫羅牛拿著天道星圖到忘情宮換人。" 屈翠楓怒火攻心,大喝道:"不放下羅師妹,你今日休想離開翠霞山!" 葉無青縱聲大笑,道:"乳臭未乾的小子,這裡的事你也做得了主麼?再打下去,你們也討不到便宜,小心我怒從心起,一掌殺了這丫頭!" 藍衣老婦心領神會,伸掌虛按羅羽杉眉心,道:"宮主,咱們走,看誰敢攔!" 淡怒真人鬚髮怒張,黯淡的眼眸裡突然迸出懾人寒光,剛想開口卻"噗─"噴出一道血箭,朝後軟倒。 盛年忙將他抱入懷中,曉得是自己心神微分、真氣陡斷所致,看著葉無青率眾緩緩往戰場外退去,猛一咬牙低喝道:"放他們走!" 屈翠楓大吃一驚,叫道:"盛大叔,羽杉她─" 盛年暗中苦笑。 其實整件事情,乃是芷玉布下的疑兵之計,她請六位守護紫竹軒的師兄,分執本屬奇門遁甲所用的信炮,飛出百里,陸續燃放,從而虛張聲勢,造成六大劍派趕援假象,若硬要留住葉無青,這計謀不用半盞茶就會暴露。 當下他凜然宏聲道:"掌門師叔不省人事,若論門中地位身份,此處便該輪到盛某,現下一切由我作主,切不可因小失大,再給翠霞增添不必要的傷亡。" 顧智怒極反笑道:"盛兄,你不愧是我家主人的好兄弟、好師兄!眼看羽杉侄女兒落入魔爪,竟還能這般義正辭嚴,小弟佩服之至!" 盛年清楚這刻關係到翠霞生死存亡,萬萬不能讓葉無青窺覷出任何破綻。他裝作充耳不聞,朗聲道:"葉宮主,不論事後羅師弟如何決斷,盛某必在三個月內登門拜訪,羽杉侄女還望閣下好生照料!" 葉無青已退到九懸觀弟子形成的包圍圈外,抱拳道:"盛兄所托,葉某敢不從命?" 冷不防聽見小蛋叫道:"葉大叔,您放了羅姑娘,我願拜您為師!"他跌跌撞撞擠出人群,直往葉無青奔去。 若非小蛋主動出現,葉無青差點就忘了這個小傢伙。見他並未死在亂戰之中,葉無青心中竟有一絲欣喜,駐足道:"小蛋,你說什麼?" 小蛋懇求道:"葉大叔,求您放了羅姑娘,我跟著您走就是。" 蒙遜不屑嘲笑道:"小兔崽子胡說八道,你哪點比得上羅丫頭金貴,咱師父要你何用?" 小蛋眼睛一眨,卻不理蒙遜,直勾勾看著葉無青,道:"大叔,你綁走羅姑娘也沒用,羅大叔寧折不彎的性子,我最清楚, 他一定不會答應將天道星圖交給您的!您不是說想收我為徒麼,我這就給您叩頭了!" 說罷他"撲通"跪地,朝著葉無青"咚咚"叩起頭來。 大凡成名人物都講究一言九鼎,自己先磕完頭,只要他不阻攔,那便是答應啦。既然答應了,自該放了羅姑娘。 葉無青面無表情,垂首看著小蛋,也沒人明白他在想什麼,熟悉他的厲無怨不禁暗暗嘀咕:"搞什麼鬼?葉師弟素來一言 而決、雷厲風行,現在火燎眉毛的關口上,卻因為一個傻小子,不進不退僵在這裡,恁的古怪。" 小蛋也不管什麼三磕九拜之禮,只顧埋著頭"咚咚"往地上撞,饒是地下是鬆軟的泥土,也給他錘結實了,腦門上血肉模糊。 他正暈頭轉向往下磕,猛聽葉無青低喝道:"簡長老,將羅羽杉交給他們!"地球來客整理 簡長老大吃一驚道:"宮主,您真願意收這個傻小子為徒?" 葉無青再次喝道:"放人!"俯身拽起小蛋,說道:"起來,跟我走。" 簡長老看葉無青不像說笑,哪敢違拗?放下懸在羅羽杉頭頂的手掌,將她凌空推送向蘇芷玉道:"接著!" 蘇芷玉抱住羅羽杉,暗運內視之術查過她體內情形,見簡長老並未下黑手暗算,心頭一寬,向盛年頷首示意。 盛年百感交集,他也不明白葉無青為何會這樣看重小蛋,徐徐問道:"小蛋,你真的要跟葉宮主走?" 小蛋看到羅羽杉安然無恙地回到蘇芷玉懷中,全身一陣酸軟,如釋重負,點點頭道:"盛大叔,我既然答應了他,就該辦到。" 盛年想著自己妄負一身神功,最後竟還要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為救羅羽杉而自我犧牲,禁不住愧疚憤悶到極點。 他望著小蛋,緩緩道:"大叔對不起你!"轉首喝道:"葉宮主,盛某用這條性命交換小蛋自由之身,請你成全!" 眾人聞言盡皆震驚之極,屈翠楓失聲道:"盛大叔,您是正道柱石,不可─" 他還沒勸完,葉無青竟斷然拒絕道:"你的命葉某遲早要取,何必急在今日?" 屈翠楓立時住嘴,看看旁邊的顧智,居然也是一樣的滿臉詫異之情。 又有誰能想到,在葉無青心目中,一個傻呵呵小蛋的份量,竟還重過盛年的項上人頭! 小蛋見盛年要以性命相換自己的自由身,忍不住眼角發紅道:"盛大叔,我是心甘情願要拜他為師,葉宮主修為那麼高,得他指點,說不定三年後我就能打贏鬼鋒,您不必替我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砰、砰!"接連又有兩盞煙花亮起在遠方天際,預示著前來應援的六大劍派裡最後的兩家人馬,也在飛速行進中。 葉無青無意再作過多糾纏,探手抓起小蛋的胳膊喝令道:"走!" "等一等!"小蛋叫道:"師父,我想求你給我一個月寬限,我要跟乾爹告別,還想去天雷山莊看望羅大叔,感謝他前些日 子對小蛋的照顧關懷,然後,我就來忘情宮找您。" 地 球來 客整理 楚兒早憋了一肚子火,想想今後竟要和一個無恥淫賊同門學藝,她豈非要天天小心防範,以免處子之軀不幸淪陷?這時聽小蛋居然得寸進尺,向葉無青懇請一個月的寬限,不由冷哼道:"小─蛋,你別太過分了!" 葉無青緊緊盯著小蛋的雙眼,看到他發自內心的懇求,卻並無恃寵嬌縱的意思,微作沉吟,鬆開小蛋道:"一個月,我等你來。"說罷,頭也不回,飄身御風而起,朝翠霞山下退去。 其它忘情宮高手紛紛跟進,蒙遜追上問道:"師父,要是滿了一個月這小子沒來怎麼辦?" 葉無青冷冷道:"那他會死得很慘。" 厲無怨恍然道:"原來師父是想試一試這傻小子,看他有無信用?" 地球來客整理 葉無青淡然道:"你們哪裡知道,這個小蛋是頭順毛驢?你待他一分好,他會回報你十分,如此寬厚之道待他,就是要讓他死心塌地順從我。" 楚兒不發一言地跟在師兄身後,越想這事越著惱,心中恨意滔天。 小淫賊,你不來忘情宮也罷,如果有膽真來,看我日後如何收拾你! 想到這裡,她情不自禁偷偷回頭,身後雲霧濛濛,坐忘峰已隱約去遠。 第十章  孑影西行 災劫過後的翠霞山,到處充滿悲壯哀婉的氣息。 淡怒真人已被護送入九懸觀靜室內,但誰都知道,他只不過靠著一口真元勉強支撐,隨時都會油盡燈滅。 姬欖等人都已趕了過來,翠霞觀的首座無缺真人,卻不幸戰死在無離派掌門孟翔的掌下,而其它人亦無不滿身帶傷、血染征衣。 地球來客整理 環顧面前一張張朝夕相處的面龐,他的嘴角露出一縷笑意,低聲道:"翠霞有此大劫,實為貧道之過,我對不起諸位,也對不起本門的列祖先賢。" 羅鯤強忍熱淚,哽咽道:"掌門師叔,您不必自責,是弟子無用,未能擊潰仇寇,保全師門威名。您、您責罰我罷!" 淡怒真人吃力搖頭道:"現在最關鍵的不是責罰誰,而是如何應付葉無青的捲土重來。不然,貧道真要百死莫贖了。" 到了這個時候,眾人見援兵遲遲不到,自然醒悟出其中的奧妙。 蘇芷玉寬慰道:"掌門真人不必擔心,我立刻著手在坐忘峰各處要衝布下陣勢,葉無青要破解它們,尚需耗費一番手腳,諒他多半會知難而退,以免真讓聞訊趕至的正道各派銜尾直追,損兵折將、鎩羽而回。" 淡怒真人微笑道:"蘇閣主,難為妳了。如此大恩,我翠霞永世不忘。" 蘇芷玉黯然道:"芷玉只後悔未能及早擊退竇憲夫婦,趕到九懸觀,累得掌門真人慷慨取義,令天陸正道又失一位中流砥柱。" 淡嗔師太道:"師兄,求你聽我一次,趕緊服下一顆九轉金丹,現在還來得及。" 淡怒真人微弱的聲音道:"貧道有負淡一師兄托付,惟有以死相謝。豈能再浪費本門的九轉金丹苟延殘喘?" 姬欖急道:"可您是翠霞掌門,您萬萬不能死!" 淡怒真人堅定道:"僅是九懸觀喪命的弟子,就有七八十人罷?其它各處的傷亡雖可能少一些,但也觸目驚心,他們死得,貧道為何死不得?貧道不死,又何以對得起死去的他們?" 盛年熱淚盈眶,緊緊抓住淡怒真人的手道:"師叔,弟子有愧,弟子有恨!" 淡怒真人哼了聲,嘴角湧出一縷深紅的鮮血,若斷若續道:"我們都有愧,也都有恨。但為師門千載基業為計,絕不要衝動行事。 "盛年,這副重擔貧道就轉托給你,你要記得,一切以翠霞為重、以萬千生靈為重,戒急用忍,徐圖恢復。" 盛年大驚道:"師叔,我……" 淡怒真人截斷道:"你不必推托,也不能推托。中興翠霞,捨你其誰?這副擔子,本門千餘弟子裡,亦只有你挑得起!原諒貧道給你留下這殘局,但我相信你能勝任,一定能!" 說著,他握著盛年的手用力緊了緊,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的師侄道:"答應我!" 盛年熱淚滾滾跪倒榻前,垂首道:"是,師叔。弟子一定竭盡所能不負所托,中興師門,洗雪今日之奇恥大辱!" 淡怒真人鬆了口氣,臉上泛起興奮的紅光,喃喃道:"這就好,這就好─盛年,我對不起你師父,當日一念之差,沒能在雲林禪寺保住他,所幸他為翠霞留下了你,也培養出了羅牛和丁原這樣的天陸奇才。 "有你們師兄弟三人在,何愁翠霞不興,何愁天下不寧……" 他的聲音逐漸微弱,驀然手一鬆,從盛年的掌裡滑落,垂在了軟榻邊緣。 "掌門師叔─"盛年心沉谷地,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奈何淡怒真人眼雖睜著,人卻再沒有反應,唇角兀自含著安逸的微笑,一縷縷血絲從耳鼻口眼內汩汩滴淌,如殘陽般染紅榻上。 "葉無青!"姬欖匍匐在地,陡然抬頭朝向西方怒吼道:"我要滅你忘情宮滿門!" 淡怒真人的嫡傳弟子無憾道人奮身站起,一言不發向靜室外大步衝去。 盛年背對著他沉聲道:"站住!無憾師兄,你要去哪裡?" 無憾道人悲憤滿腔道:"我要去追殺葉無青,縱然拼了性命也要給師父報仇!" "對,報仇!"羅鯤跟著站起,道:"咱們一起去,殺葉無青祭奠師叔在天之靈!" 盛年深吸一口氣,徐徐道:"你們誰都不准去,忘了掌門師叔臨終的叮囑麼?戒急用忍,徐圖恢復。" 無憾道人怒道:"死的不是你師父,你當然可以忍!"一抬腿就要跨出門去。 "你若走出這扇門,就不是翠霞弟子了。"盛年望著淡怒真人的遺容,努力平靜道:"其它人也都一樣。" 無憾道人叫道:"你憑什麼逐我出牆?你─"突然,他語聲打住,回頭看著盛年,逐漸意識到在淡怒真人仙逝的一刻起,自己的這位師弟已然成為翠霞掌門。 盛年緩緩起身,道:"仇要報,恥要雪,但不是今天,更不能意氣用事。我們現在必須冷靜,否則因為一時血勇,毀了師門千年基業,誰還有臉見掌門師叔於泉下?" 他的嗓音不高,卻字逾千鈞敲擊在眾人心頭。 羅礁沉默片刻,低聲問道:"我只想知道,要報此仇需要等上多少年?" "五年。"盛年回答道:"如果盛某無能辦到,便以一死相謝。也懇請諸位師長、師兄與我同心同德,重振翠霞─" 說到這裡,淚水再次模糊眼簾。 注視著淡怒真人平靜的神情,盛年回想起當年平沙島上,淡怒師叔為自己代受九刃穿身之刑的往事。 假如能夠,他願用九十刀、九百刀換回掌門師叔的生命! 可惜,已沒有假如。 與此同時,在翠霞觀裡還有一位自覺心中鬱悶已極的人,那就是常彥梧。 他老人家乘著劍會最後一天偷偷潛入翠霞觀,直等到中午守值弟子換班的機會,才溜進到藏經樓內,想撞撞大運,看看能否找到傳說中的翠霞至寶九轉金丹,至少也可順手牽羊,帶走幾本翠霞派的心法典籍,也算沒白來。 誰曉得他正在藏經樓裡大海撈針、翻得高興,猛聽外頭喊殺聲起,未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眾西域無離派的弟子已然窮凶極惡闖了進來,見人便殺、見寶便奪。 起初常彥梧還當是遇見了"道上"的朋友,便想報上名號,和人家套套交情;孰知那些個無離派弟子根本不給他常五爺面 子,兩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見著常彥梧,二話不說揮刀就劈。 常彥梧立時火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凡事也總該有個先來後到,這幫後生小子不懂規矩也就罷了,居然還要跟常五爺動粗,妄圖獨吞藏經樓的寶藏,那還了得?當下掣出點金神筆,和這些無離派弟子戰在一處。 眼看常彥梧寡不敵眾,從九懸觀回援的翠霞觀門人終於趕到,他老人家精神大振,神色凜然地叫道:"保護經樓,盡誅來敵!" 翠霞弟子見本門聖地藏經樓竟遭此浩劫,早已紅了眼,聞聽常彥梧的呼喊,更是義憤填膺、拚死抵抗,口中不約而同也叫道:"保護經樓,盡誅來敵!" 常彥梧不由大樂,翠霞派的典籍這些混蛋搶得,老子便拿不得麼?好歹我如今也是護寶功臣,得點東西也是應該的。 乘別人捨生忘死殺成一團,他遊走藏經樓,也不管有用沒用,見到順眼的便往袖口裡塞,著實賺了一票。 待到九懸觀上空燃起撤退信號,無離派人馬丟下數十具屍體撤出翠霞觀,常彥梧赫然成了有功之臣,受到眾道士的由衷感謝。 常彥梧嘴裡謙虛,心中卻抱怨這些道士好生不懂事,光說個謝字頂個屁用,也不給老子來點實惠的。 覓得一處僻靜地方,他將從藏經樓裡偷來的典籍一一取出觀賞,不禁登時傻眼。敢情這些典籍皆屬道家經典,與翠霞諸般仙門絕學毫無關係。 常彥梧並不甘心,還待一本本仔細翻閱,小蛋卻已找來。 常彥梧趕緊收起千辛萬苦得來的"寶貝",聽小蛋將要拜葉無青為師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不由也有點傻了。 常彥梧本就是魔道中人,所以小蛋拜入忘情宮門下,他並未覺得有何不妥。相反,從此自己多了一座天大的靠山,又何樂而不為? 至於葉無青和翠霞派之間的血海深仇,那關他常五爺鳥事? 只是他壓根沒料到葉無青居然會看上小蛋,甚至不肯用盛年的性命交換,真不曉得自己這個傻乎乎的乾兒子,到底有哪點對上了他的胃口? 瞧見常彥梧半晌不語,小蛋以為他是在難受,便安慰道:"乾爹,您別傷心,我也捨不得離開您老人家,可為了救羅姑娘,也只能這樣。" 常彥梧一瞪眼,道:"傷心,你看我是在傷心麼?你成了葉無青的關門弟子,今後在魔道上呼風喚雨、威風八面,我老人 家豈不也跟著沾光?這般的好事求也求不來,傻瓜才會傷心!" 小蛋瞠目結舌,囁嚅道:"您……真的一點也不介意?" 常彥梧似沒聽見他說話,自顧自喜滋滋道:"太好了,往後說出去,老子和忘情宮宮主葉無青也是一家人啦,看誰還敢不拿正眼瞧老子? "嘿嘿,我早就看出來你小子絕非池中物,沒曾想葉無青倒難得也有這份眼光,英雄所見略同啊。" 小蛋望著乾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險些暈倒,訥訥道:"可,可我……" 常彥梧一拍小蛋,笑呵呵道:"我知道你孝順,不願離開乾爹。放心,往後有空我會到西域去探望你,哈,到時候我豈不成了葉無青的座上賓?" 幸好,這番話沒有翠霞派的弟子聽到,否則不吐血三升,也要拔劍相向。 此後數日,各派前來弔唁的同道耆宿絡繹不絕抵達翠霞,派出四處偵探的弟子亦紛紛回報,方圓千里已無忘情宮一系魔道高手的影蹤。 又過了幾日,盛年正式繼任翠霞派掌門,淡怒真人業已入土為安,大夥兒陸續告辭離去。 蘇芷玉和羅羽杉、顧智要回天雷山莊,屈翠楓想順道拜望羅牛,便也一路隨行,自然,還有小蛋和常彥梧。 臨別前,盛年將連夜趕製的天照九劍劍譜和一套吐納心法,私下交給小蛋,小蛋說什麼也不肯收,盛年無奈道:"那就當是盛大叔借給你的罷,等三年後你來紫竹軒時,再親手交還給我。" 小蛋推托不過,這才收下,隨蘇芷玉等人趕赴天雷山莊,一路無話。 這日眾人風塵僕僕回到莊上,在羅府靜室裡見到了羅牛夫婦,以及在此奉命留守的衛驚蟄。 這時翠霞大劫的噩耗早已傳遍天陸,羅牛幾次要趕往師門祭奠淡怒真人,均被秦柔等苦苦勸住,見著蘇芷玉,他也顧不得久別重逢後的寒暄,迫不及待便問起了詳細情形。 當蘇芷玉說到淡怒真人捨生就義,臨終前將翠霞派掌門之位傳予盛年時,羅牛悲不能已,竟哇地吐出一口熱血,虎目裡淚水滾動,"砰"地一掌擊在身前的木几上,"喀喇喇"碎裂成一地粉屑。 秦柔潸然淚下,握住丈夫的大手道:"阿牛,你想為師門報仇,也需先把自己的傷養好!" 羅牛強忍怒憤,點點頭,坐在榻上向蘇芷玉深深一拜:"這次翠霞劫難多謝妳仗義救助,否則我真沒臉再去見師父他老人 家!" 蘇芷玉黯然道:"你又何須和我客氣?不過今次前來天雷山莊,我也是有一件事打算和你商量。" 羅牛一怔,問道:"什麼事?" 蘇芷玉徐徐道:"我想收羽杉為徒,不知你捨不捨得?" 羅牛立刻醒悟到蘇芷玉的良苦用心,不由心中感動,他看了看羅羽杉,見她垂首不語,毫無驚訝神情,顯然蘇芷玉已先一步徵求過她的意見。 羅牛慨然點頭道:"只要羽杉願意,我是求之不得!但五年後盛師兄西征忘情宮,希望妳能讓羽杉及早返回,和我們一同前往。" 蘇芷玉欣然頷首道:"好,就這麼說定了。阿牛,多謝成全。" 兩人說話的時候,羅羽杉和小蛋的目光悄然不期而遇,又急忙慌慌張張,各自閃避。 羅牛看在眼裡,暗自一聲唏噓。 他本就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的人,對於小蛋捨身救回愛女的恩義,儘管嘴上什麼也沒說,但假如有需要,縱使為小蛋犧牲自己的性命,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當日,衛驚蟄歸心似箭,御劍飛返翠霞山,此處既有蘇芷玉這等不世高手坐鎮,他亦可安心覆命了。 屈翠楓在天雷山莊小住下來,閒暇時便向蘇芷玉慇勤討教,他的母親楚凌仙和蘇芷玉同出天一閣,昔日情同姐妹交誼甚篤,愛屋及烏,對於屈翠楓的請求,蘇芷玉亦盡力滿足。 這日見蘇芷玉心情頗好,屈翠楓忍不住提出了一個在心底困惑多時的疑問:"玉姨,為何這麼久都沒有丁原丁三叔的消息?此次翠霞出了偌大的變故,怎也不見他露面?" 蘇芷玉注視屈翠楓,久久後朱唇微逸一抹笑容道:"這問題,你有問過羅大叔麼?" 屈翠楓在她澄靜柔和的眼神下不敢隱瞞,點頭道:"小侄問過,可羅大叔好像對此諱莫如深,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蘇芷玉頷首道:"這就是了,那你又何必再來問我?"她抬眼眺望遠方天際初露的朝霞,悠悠道:"其實,你丁三叔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清,算得到?" 屈翠楓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默默凝視蘇芷玉靜靜佇立的身影。 忽然間他覺得晨曦灑照中,她的倩影竟是那般的落寞孤獨。 光陰荏苒,轉眼小蛋在天雷山莊又住了十餘日,屈指一算,距離和葉無青約定的期限已不到七八天。地球來客整理 羅牛的傷勢逐漸好轉,當夜在府內為小蛋和蘇芷玉擺下餞行宴,奈何眾人都是滿腹心事,一場酒席沒個把時辰就草草散了。 次日清晨小蛋首先告辭啟程,羅牛夫婦攜著顧智、遼鋒和雷鵬等人送他到了莊口。 常彥梧將整理好的行囊交給小蛋,叮囑道:"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往後乾爹照顧不到你,自個兒需得多加小心。" 小蛋接過包裹,鼻子一酸道:"乾爹,您真不陪我去西域了?" 常彥梧道:"我一個人漂泊慣了,去忘情宮作甚?再說葉無青又沒請我,我還不如在你羅大叔的府上多住些日子。" 發現小蛋眼裡生出警覺,他哈哈一笑道:"放心罷,乾爹不會在莊上惹事,等啥時候待膩了,我便去找你三姑。他奶奶的,上次的那筆老帳我還得跟她好好算算!" 小蛋擔憂道:"乾爹,算了罷。斗了這麼多年,何苦呢?" 常彥梧哼道:"你懂什麼,我越跟他們鬥,便越覺得其樂無窮。等你練成忘情宮的絕學,咱們爺倆兒連手,還怕整不死這群混蛋?" 小蛋笑笑,知道多勸無益,忍住離愁道:"乾爹,我去了。" 常彥梧一點頭,滿不在乎道:"快滾快滾,省得讓我看到你又心煩。" 小蛋默默向常彥梧拜了三拜,走到羅牛夫婦面前道:"羅大叔,羅嬸嬸,你們多保重。" "哇─"地一聲,卻是旁邊的虎子哭了出來,拽住小蛋的衣角道:"你別走,再和我多玩兩天好不好?" 秦柔輕輕解開虎子的手,從袖口裡取出一個用黃綾捲起的小包,交給小蛋:"這裡面裝的是你秦嬸嬸早年用過的九雷動天 引,送給你聊作防身之備罷。今後有空,別忘了再回天雷山莊來看看你羅大叔跟嬸嬸……" 小蛋百感交集,用力點了點頭。 羅牛沉聲道:"小蛋,羅大叔對不起你。" 小蛋忙搖頭,道:"大叔,千萬別這麼說。能遇見您和嬸嬸,是我的運氣。" 羅牛看著他尚嫌稚嫩的臉龐,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慨然長歎一聲:"好孩子,此去西域多多珍重。羅大叔不送了!" 小蛋再和蘇芷玉、屈翠楓、顧智等人一一見過禮,最後朝眾人團團一拜道:"大夥兒都請回罷,我們後會有期!"轉身邁步往西而去。 驀然,耳中聽見羅牛傳音入密道:"小蛋,向西十里,有人在等你。" 小蛋愣了愣,回頭就見眾人正向他揮手作別,羅牛亦幾不可察覺地向自己頷首示意,臉上含著親切的微笑。地球來客整理 他的心怦然猛跳了兩下,腳下加快了步伐,不自禁地耳根熱了起來。 已是暮春,道路兩旁楊柳依依,野花開得正艷。一座小小的草亭漸漸出現在小蛋的視野中,還有——亭外纖纖盈立的那束嬌影。 小蛋的心跳更加厲害,看見她櫻唇淺淺含笑,正在朝著自己輕輕揮手,他走到草亭前,整個心被一種莫名的喜悅吞沒,笑了笑,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 "原來妳在這裡等我。"彼此間奇妙地靜默了許久,小蛋低聲道。 "因為,我有話想私下問你。"羅羽杉垂下頭,揉撥著衣袂,輕聲說道。 "什麼?"小蛋問道,只感到她那瑪瑙般紅潤透明的纖指,真的好看極了。 "你─"羅羽杉的耳垂慢慢變紅,聲如蚊蚋道:"為什麼願意犧牲自己,從葉老魔的手中換回我?" 小蛋撓了撓頭,不以為意道:"你們都對我那麼好,我這樣做也是該當的。" 笨小子,就不會來點甜言蜜語?早已察覺蹊蹺,一路暗隨小蛋而來的常彥梧藏身在一株柳樹後,恨不能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呆頭呆腦,簡直把我常五爺的老臉丟到家了,天,我怎麼會收了你這麼個乾兒子? 羅羽杉緩緩將一根精巧的紅絲結繫在小蛋手腕上,低聲道:"這是我昨晚才趕做好的,不知道你是否喜歡?" 小蛋心裡暖暖的,羅羽杉抬起頭,輕輕道:"你……有沒有什麼可以送給我留作紀念的?" 小蛋身上雜七雜八的玩意兒委實不少,但那些都是常彥梧的"傑作",焉能送給羅羽杉珍藏? 他想了想,從貼身的暗兜裡取出一枚玉珮道:"這是我親生爹娘留下的惟一一件東西,送給妳罷。" 羅羽杉的眸中泛起一縷欣喜,羞澀地將玉珮接過小心翼翼掛到胸前,說道:"小蛋,你不會忘了我罷?" 地球來客整理 "怎麼能呢?"小蛋榆木腦袋全沒多想,回答道。 羅羽杉眼波流轉,輕點玉首道:"等到你和鬼鋒對決之日,我一定會趕到紫竹林為你助威。小蛋,你先走罷。我會站在這兒看著你去遠。" 小蛋默然半晌道:"羅姑娘,聽說海南很遠,想家的時候就奔到山頂往北眺望,喊上幾嗓子,心裡就會舒服許多。以前,我就是這麼做的,很管用。"淡淡笑了笑,道:"可惜,我不曉得自己的老家在哪……" 羅羽杉的清淚終於奪眶而出,背轉嬌軀道:"你、你一路珍重!" "是了,妳也多保重。" 小蛋眼睛裡像是有沙子吹入,澀澀的難受,見羅羽杉不再回身說話,猛一咬牙,闊步離開長亭。 聽到步履聲遠去,羅羽杉霍然回首。小蛋敦實的背影正在漸行漸遠,不再回頭。 淚水,模糊了離人的眼簾,模糊了吹拂過的春風綠柳,模糊了少女驛動的情懷……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 下集預告: 小蛋為從葉無青的手中救回羅羽杉,主動提出願拜其為師,誰知葉無青居然真答應了他的要求,不僅放了羅羽杉,還給了小蛋一個月的寬限。 小蛋在天雷山莊拜別眾人後,幾經輾轉,終於抵達忘情宮,揭開了他嶄新的人生一幕。 很快,包括葉無青的大師兄厲無怨在內的所有人都發現,這個新來的小子,簡直就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活寶! 真不曉得葉無青是看上了小蛋哪點好?  第三集 忘情篇 第一章  聖淫邪蟲 西出漢州進入了涼州地界,放眼望去戈壁蒼茫,風沙浩蕩,與中土各州的繁華景象大不相同。 雖說行前常彥梧曾將忘情宮大致所在和行徑路線,對小蛋做過交代,但在荒涼戈壁之中,天不分南北,地不辨東西,很快他就沒了方向。 偏巧老天爺也跟他開起玩笑,陰霾滿空不見太陽,這可難為壞了小蛋。 這一日下午,他在荒蕪人煙的戈壁裡,兜兜轉轉幾個時辰,也沒找到一處有住家的地方,甚至連過路的商旅都不曾碰見,眼看暮色降臨,天漸漸暗了下來,小蛋心裡苦歎,今晚又得挖個沙坑露宿了。 忽然遠處地平線下遙遙騰起一股沙柱,昏黃捲湧足有數丈之高。 小蛋起初還以為是戈壁上常見的沙塵暴,也沒多在意,但隱約卻聽到沙柱之中有打鬥之聲傳來,不由大奇。 這樣子的地方,也會有馬賊麼? 他催動身形,御風朝著沙柱捲起的方向奔去,須臾便趕至近前。 果然,半空中三女二男纏鬥正酣,不過看上去卻不像是什麼馬賊,劍氣掌風激盪,將滿天沙塵卷吹上天,這才形成了一道旋動的沙柱。地/球/來/客整理 更近一些,小蛋依稀能看清楚那五個人的裝束容貌,被追殺的那位少婦看似二十出頭,手使兩根五綵緞帶,與二男二女苦苦拚鬥,咬牙力戰。 小蛋見狀,不由脫口叫道:「六姨,怎麼會是您老人家?」 地球來客整理 原來,這少婦竟是常彥梧的師妹,北海八鬼中排行第六的「風信子」花彥娘。 花彥娘眼角餘光瞥到小蛋,柳眉微蹙:「真討厭,這不是常老五收養的傻兒子麼,難道老五也在這附近?他若見我被人追殺,豈有不落井下石之理?」心疑神亂,招式更見零散,險些教一名圍攻她的女弟子一劍刺破左臂。 小蛋見她遇險,趕緊出聲提醒道:「六姨小心!」 花彥娘眼珠一轉有了主意,咯咯嬌笑道:「小蛋,你來啦,真是太好了!快發信炮向你乾爹求援,就說他要的東西六姨已經得手!」 小蛋愣了愣,困惑道:「妳說的是什麼東西?我乾爹他─」 那四名男女聞聽花彥娘之言面色微變,暗道一個風信子已然久戰不下,假若再來個北海八鬼裡心眼最多的神機子常彥梧,那該如何是好? 為首的一名男子喝令道:「九師妹,妳上去解決了這小子!」 身旁一位紫衣女應聲抽身出了戰團,手中仙劍一振,直指小蛋咽喉道:「看劍!」 小蛋忙不迭閃身躲避,搖晃雙手道:「你們誤會了,我不是來打架的!」 紫衣女看小蛋雙手亂晃不由大急,唯恐他真的依花彥娘之言放出信炮,招來常彥梧,當下也不答話,擰身逼近,又是一劍飛掠而出。 小蛋無可奈何,只好反手掣出雪戀仙劍,道了聲:「得罪了!」拔劍在手,不假思索便是一招「擲地有聲」對攻了上去。 紫衣女見小蛋歪歪斜斜的一劍,根本不成章法,連劍風都不帶起半點,禁不住一聲嗤笑,「叮」地一記脆響,輕磕在雪戀仙劍之上。 原本以為一劍之下,小蛋的雪戀縱不脫手,也要給帶引到一邊,孰知雙劍甫一交擊,從對方劍上赫然傳來一股奇異的螺旋氣勁,直透臂膀! 她猝不及防失聲驚呼,手中仙劍被絞飛上天,右臂經脈一陣翻江倒海,好不酸麻難受。 小蛋的劍煞勢不住,逕自朝著紫衣女頭頂劈落,嘴裡大叫道:「快躲開!」手上運勁橫轉,只盼千萬別誤傷到對方。地 球 來 客整理 也顧不上多想這北海八鬼的一個晚輩,用了什麼陰損手段,居然只一招就令紫衣女的仙劍脫手,另三名同伴齊齊叫道:「小表你敢!」 地球來客整理 「哧!」總算小蛋轉腕及時,雪戀仙劍側過紫衣女劈到空處。 花彥娘乘眾人分神的剎那,左袖裡「砰」打出一團粉紅色的東西,迎風散開,飛身退到小蛋身邊,一把抓住他胳膊,嬌聲笑道:「恕不奉陪了!」御風迅即向東退去。 那四個人都曾見識過花彥娘的欲仙欲死煙,趕緊屏息運功迫毒,眼睜睜瞧著她帶著小蛋倏忽去遠。 待粉霧稍散,早沒了花彥娘和小蛋的蹤影,紫衣女長吁一口氣,恨恨道:「該死,又讓這妖精逃了!」 為首的男子道:「掌門師叔已在這落魂泊方圓千里布下天羅地網,又有忘情宮的高手襄助,定教她插翅難逃。」 忽然,另一名綠衣女驚聲道:「花彥娘剛才是不是在叫那少年『小蛋』,他、他莫非就是葉宮主吩咐咱們西域各派留意保護的人?」 為首男子搖頭道:「沒這麼巧罷?也許是妳聽錯了,何況叫什麼蛋的人也多得很,未必就剛好是他。」 且不說這四人如何懊喪疑惑,花彥娘抓著小蛋向東一氣飛出三百多里,四周天色全黑,萬籟俱寂,遠遠瞧見前方一處背風坡上怪石嶙峋,高高低低有不下百餘個天然洞穴,正是藏身的好去處。 她拽著小蛋進了一座較大的石洞,看看裡頭也算乾淨,暗鬆口氣放開手道:「小蛋,你來這裡做什麼?你乾爹呢?」 小蛋實話實說道:「我要去忘情宮,走到這兒迷路了。我乾爹在天雷山莊,沒有陪我一塊兒來。」 花彥娘詫異道:「你去忘情宮幹什麼?那地方不能隨便去的。」 小蛋回答道:「我已答應拜葉無青為師,要去忘情宮找他報到。」 花彥娘笑顏頓滯,一雙迷離媚眼上下打量著小蛋道:「葉無青要你當他徒弟?你沒說笑罷?」 地 球來客整理 看上去小蛋一本正經,不似玩笑,但她素知老五的乾兒子行事帶些傻氣,堂堂忘情宮主如何會瞧得上他?一時間頗費猜量。 小蛋在洞口坐下,問道:「六姨,那些人是誰,為何要追著妳不放?」 花彥娘一醒,道:「他們都是仙鴛門的,自己沒本事看管好門中的寶貝,硬誣陷是你六姨偷了,還一路追殺,非要我的命不可。」 提起仙鴛門,極少有人不知道,只因這一西域魔門委實是臭名昭著、聲揚千里。 據說仙鴛門的開山祖師亦算正道中人,由於創下了一門合歡雙修的秘術,不容於中土正道,這才遠走西域,開宗立派,廣收門徒。 可惜幾代之後魚龍混雜,先前尚屬嚴謹的門風漸漸鬆散廢黜,久而久之竟成了淫穢之門,不僅同門師兄妹之間齊修「合歡 秘術」,連師父與徒兒、師祖與徒孫也明目張膽大行此道,美其名曰「和光同塵」。 傳到這一代掌門柳翩仙的手中,仙鴛門直系弟子不下數百,遍佈西域的信男信女更是不計其數,又仰仗著忘情宮是座硬靠山,愈發地肆無忌憚。 花彥娘人稱風信子,生性騷浪,與柳翩仙一拍即合,月前仙鴛門奉葉無青之命精銳東進,突襲翠霞,柳翩仙率大半弟子前往,花彥娘卻留了下來。 短短沒幾天工夫,她便搞定了負責看守仙鴛門藏寶重地「七夕橋」的守值弟子,神不知鬼不覺從中盜出柳翩仙修煉多年的至寶「聖淫蟲」,得手後立刻連夜遁逃,回返中土。 哪知她前腳剛走,柳翩仙便回返仙鴛門。一見聖淫蟲和花彥娘雙雙不見,哪會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盛怒下急頒掌門令諭,著遍及西域的門下弟子群起攔截,不得讓花彥娘安然回歸中土。 花彥娘用盡手段,一次次從重圍中逃脫,今日遇上小蛋,又在仙鴛門四大弟子的圍捕中成功逃跑。 小蛋也不曉得她說的是真是假,撓著頭髮道:「六姨,如果妳沒偷,和他們解釋清楚不就成了麼?總好過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 花彥娘哼道:「解釋,他們肯信麼?難不成,你要六姨脫光衣服,讓他們裡裡外外都搜上一遍?」 小蛋聽她提到脫衣服,忙起身道:「六姨,我還要趕路,不打擾妳老人家休息了。」 花彥娘從後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急什麼,天都黑了,你到哪兒去找往忘情宮的路?先歇息一宿,等天亮了,六姨會告訴你怎麼離開這片落魂泊。」 小蛋歡喜道:「我真是笨了,怎麼沒想到求您指點路徑。六姨,多謝啦!」忽覺得自己的手還在花彥娘滑膩的手掌中捏著,趕緊低頭掙脫開來。 花彥娘心頭一動,側目注視小蛋,暗道:「這小子傻乎乎的模樣雖說不上英俊瀟灑,可瞧他身板挺直,多少也有點男兒味。」 她連日來東躲西藏盡彼著逃命,粗粗一算,已有將近一個月沒享受過魚水之歡,這時竟又春心蕩漾、淫思橫生。 小蛋哪知道花彥娘的心思?更不知此時自己在六姨的眼裡,那是越看越稱心如意,他在洞口重新坐下,打了個哈欠,大感倦意來襲,困乏難當。 迷迷糊糊聽到花彥娘甜甜的嗓音,似乎湊在自己耳畔道:「小蛋,你看六姨美麼?」 小蛋懵懵懂懂,半醒半睡地隨口回答道:「美,乾爹都說六姨艷若桃李,心如─」還好腦袋有根筋清醒著,立時把「蛇蠍」兩個字吞了回去。 花彥娘哪管乾爹有什麼看法,身子也軟綿綿地貼上前去,往他耳垂輕輕吹了口氣,濃香襲人,柔聲暖語道:「那你喜歡不 喜歡我呢?」 她的這口香氣大有學問,內含「綺思散」專勾男子的心魄。小蛋近在咫尺,一口甜香吸入,頓覺喉頭甘甜,一陣心急氣喘,身子像是要飄了起來。 他強抬眼皮轉過頭來,鼻子差點觸到花彥娘的臉頰,猛地朝後一仰頭,「咚」地撞到石壁上,愕然道:「六姨……」 花彥娘渾身發軟,媚眼如絲,玉臂悄悄環抱上小蛋的脖頸,膩聲道:「你還沒告訴我,究竟喜不喜歡六姨呢?」 小蛋全身寒毛一下根根豎起,偏偏手足乏力,很無奈地享受花彥娘的愛撫,漲得滿頭青筋暴跳,硬著脖子把頭往石壁上頂去:「六姨,我、我不可以,妳快放手……」 花彥娘慾火焚身,正要借小蛋來讓自己大肆快活一番,哪裡還肯收手?她豐滿撩人的胸脯,貼到小蛋胳膊上緩緩摩擦,眼睛裡猶如要滴出蜜汁來,口中儘是香甜之氣,嬌滴滴道:「傻小子,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男人麼─」 話音未落,猛聽見石穴外有一清脆的聲音,冷冷道:「還說自己不是小淫賊?一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被本姑娘人贓並獲,還有什麼好說的?」 小蛋聽到這聲音,多沉重的眼皮也能抬起來,不曉得從哪兒生出的力氣騰地站起,朝洞外叫道:「楚兒姑娘,是妳來了!」 石洞外,紅衣少女楚兒和她的師兄蒙遜並肩屹立,側旁還有一位面冠如玉、五官輪廓分明的美男子,望著花彥娘眼裡幾乎噴出火來。 蒙遜滿臉厭惡輕蔑道:「等了你快一個月也不見人,師父怕你找不到忘情宮,特地命我和小師妹出來接應,沒想到,你居然躲在這裡和個妖婦快活!」 花彥娘臉色大變,強作笑容道:「柳門主,咱們好久沒見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仙鴛門掌門柳翩仙,他盯著花彥娘嘿嘿冷笑:「只怕妳心裡並不想再見到我。東西呢?把它交出來,我放妳離開。」 花彥娘委委屈屈道:「我跟你門下弟子說了不下百次,那東西不是我拿的,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 柳翩仙冷哼道:「要我相信也容易,讓老夫將妳搜上一搜立見分曉。」他賭定如此珍貴無比的寶物,花彥娘不會輕易托付給任何人,定是隨身攜帶。 花彥娘斷然道:「這不可能,萬一你在搜身時乘我不備下手暗算,那怎麼辦?」 小蛋低聲道:「六姨,妳到底有沒有拿人家的東西?如果拿了,眼下還給這位柳門主還來得及。」 花彥娘白了他一眼,如訴如泣道:「小冤家,你也信不過我麼?」突然一把抱住小蛋,不由分說堵上他的嘴狠狠痛吻,連同柔滑的舌頭也探了進去。 小蛋大駭,嗚嗚說不出話拚命推擋,不料觸手彈性驚人,分明是花彥娘的豐胸,嚇得連忙縮手。 好在花彥娘已主動將他推開,咯咯笑道:「果然還是個雛兒。」 「天啊,這可是我的初吻!」小蛋欲哭無淚:「怎麼就給了我六姨呢?」 柳翩仙面色鐵青,道:「死到臨頭妳還想著風流快活!」 花彥娘道:「柳門主,你說人家偷了你的寶貝,可拿得出憑證來麼?」 柳翩仙道:「不是妳還會有誰?假如妳問心無愧,讓老夫搜一次有何不可?」 花彥娘搖頭道:「我已說了,不放心由你來搜。這兒我惟一信得過的便是小蛋,包括你那兩位小朋友也都不成。」 小蛋嚇了一大跳,寧可砍了自己的手,他也不敢伸到花彥娘的衣服裡亂摸。 幸虧花彥娘知情達意,接著說道:「我有一個變通的法子,就當著你們的面將身上的衣衫全脫了,讓柳門主看看我到底藏沒藏你的寶貝。」 柳翩仙眼睛瞟著小蛋,暗暗尋思道:「這小子和她姦情火熱非比尋常,我若做得過火,難免他不會心中懷恨,如今這小子是奈何不了老夫,但他身為葉宮主看重的嫡傳弟子,日後想對付我和仙鴛門,豈不手到擒來?」 他越想越是心煩,莫可奈何道:「好,不過妳要把衣衫都拋出來,讓老夫親手驗過。」 花彥娘爽快道:「沒問題,咱們一言為定。」也不避諱小蛋等人,熟練地卸下衣衫,一件件扔到柳翩仙腳下。 小蛋面紅耳赤背轉過身,楚兒低罵了句「不要臉!」也挪開了視線。 蒙遜卻是一眨不眨盯著花彥娘脫衣,眼神就像在看一團凍豬肉差不多,只留意防範她突然乘機衝出石洞逃跑。 沒一會兒花彥娘胴體畢露,連肚兜和褻褲也拋了出來。 柳翩仙小心翼翼地摸索遍衣物的每一寸角落,就是不見他要找的東西,臉色越發焦急難看。 花彥娘舒展雙臂轉了一圈,笑吟吟道:「柳門主,你看我身上還有哪兒能藏東西?」 柳翩仙惱怒的目光,掃遍花彥娘一絲不掛的胴體,重重哼了一聲,心中懷疑,她是否將聖淫蟲藏在了別的什麼地方。 楚兒不耐煩地道:「柳門主,你有沒有找到你想要的東西?咱們還要帶那小淫賊回宮覆命,不方便在這兒沒完沒了地耽擱下去。」 柳翩仙心知,楚兒和蒙遜都對仙鴛門的行事作派大不以為然,對自己也從未有過好臉色。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苦澀道:「在下還沒找到。」 花彥娘漫步走出石洞,俯身撿起地上的衣物道:「既然如此,我要先告辭啦。」 蒙遜沒好氣地道:「快滾,日後休要讓老子再看見妳。」 花彥娘一點也不害怕,咯咯直笑道:「這位小扮哥可真兇,是怕身邊的妹子吃醋麼?」居然連衣衫也不穿起,香風一蕩,隱沒在*夜色*(禁書請刪除)裡,遠遠還和小蛋打招呼道:「乖侄兒,過兩日六姨再來找你玩兒。」 柳翩仙見花彥娘走了,焉能甘心?他正想著如何調遣門人繼續追殺,務必要奪回聖淫蟲,蒙遜卻看著身靠石壁、神情古怪的小蛋道:「柳門主,他好像有點不太正常。這兒離貴門一處莊園不遠罷,今晚咱們就先到那裡歇息一宿,明早再回返忘情宮。」 對他而言,仙鴛門的什麼寶貝壓根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要找到小蛋,然後把他好好地帶到忘情宮中,見到師父也好交差。 柳翩仙無奈,拉著小蛋、引著蒙遜和楚兒朝西御風行出百多里,果見山坳裡有一處綠洲,*夜色*(禁書請刪除)漸深,莊園中寂靜無聲,隱有一兩點燈火閃動。 柳翩仙安排眾人住下,蒙遜又讓小蛋趕緊去沐浴包衣,免得臭烘烘的拜師時難看,小蛋進了暖房,早有莊丁打好熱水。 原本由年輕貌美的丫鬟服侍貴賓共浴,乃仙鴛門一大款待手段,但當著蒙遜和楚兒,柳翩仙無疑收斂許多,令小蛋逃過一劫。 小蛋脫下髒兮兮的衣物,卻發現懷中多了一支翠綠色的竹筒。他莫名其妙道:「哪來的這玩意兒?」拿起來仔細打量,也 沒發現特異之處。 忽地想起先前花彥娘火辣辣的熱吻,莫非是她在搞鬼?難怪柳翩仙在她身上沒有任何發現。 但這僅只猜測,倘若弄錯了未免又被人笑話。小蛋坐進浴桶裡,伸手拔開塞子想一看究竟,若能確認無誤,也好還給柳翩 仙。 孰知一拔開竹塞,筒中「噗」地輕響,冒出一團濃郁的朱紅色煙霧,鑽進小蛋的鼻孔,香甜味道比花彥娘更甚,更多了種清涼舒爽的感覺。 小蛋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鼻子裡癢癢地,覺得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氣息透入心底,朝著全身迅速蔓延開來。 他揉揉鼻子也沒太在意,定睛向筒內望去。 只見筒裡趴著一條雪白粉嫩如成人小指般大小的蟲子,身上沾滿黏稠晶瑩的銀色細絲,那一蓬蓬朱紅色煙霧,便是從牠的嘴裡噴出形成。 小蛋奇怪道:「這蟲子看起來也沒什麼,牠很能打架麼?讓柳門主那般看重。」 他哪裡曉得,這聖淫邪蟲千年一出,柳翩仙當年耗費了無數人力、財力外加若干運氣,方捕捉到手,其後數十年裡,他不斷以處女元陰培養煉化,從僅如銅絲粗細,好不容易養到如今的模樣,實是煞費苦心。 偏他一時高興說漏了嘴,讓花彥娘聽到,這才種下了今日的禍患。 那聖淫蟲似乎有些懼光,慢慢蠕動到筒口便又靜止不動,噴出的霧氣愈發濃厚。 小蛋有些不明所以,驀地感到那股滲入體內的清涼氣息,漸漸變暖、洋溢流淌,身子更加發燙,黝黑的肌膚泛起玫瑰色,呼吸不覺急促粗重,腦袋暈暈的,四肢麻癢酥軟,連根指頭都不想動彈。 飄飄欲仙裡,強烈的倦意也一併襲來。 小蛋耳紅面熱,半夢半醒道:「不好,我是不是中毒了?」想是這麼想著,嘴巴仍不由自主地張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誰曾料想,匍匐在筒口一動也不動的聖淫蟲,看到小蛋張開的嘴巴,彷似是找到新的能夠避光的安樂窩,「嗖」地化作一條銀白色雪線,毫無徵兆地掠起,竄入他的口中,「咕嘟」一響,已順著喉嚨滑下。 小蛋看看空蕩蕩的竹筒,再摸著自己的脖子,目瞪口呆,想起聖淫蟲那胖乎乎的模樣,和滿身的銀絲,禁不住喔喔作嘔,可憐他這兩天實在沒吃過什麼東西,嘔了半天,只吐了兩口酸水,和若干綠幽幽的物事,也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 他不由恐懼地想道:「這不會是蟲子在我肚里拉的大便罷?」 幸好,聖淫蟲一頭鑽進去後,便很快安靜了下來,並沒有如小蛋所擔心的那樣,在他體內四處周遊,只是小骯上涼颼颼地 起了一股若有若無的寒意。 小蛋折騰了半天,也無法再將這不速之客從肚子裡請出,反弄得自己胃腸抽筋,肚腹中空鳴怪響聲接連不斷,昏沉沉地在木桶裡睡了過去。 這一夜,他夢中桃艷花俏,好夢無數,身子卻忽冷忽熱,彷彿經歷了百回寒暑。 第二章  忘情之宮 次日天明,柳翩仙練功醒轉,得弟子稟報說,小蛋待在暖房裡一宿沒有出來,他大感奇怪,便和蒙遜前往探視,敲了敲門,裡面沒有應聲,似乎小蛋還在呼呼大睡。 柳翩仙推門入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還握在小蛋手裡的那支綠筒。 「我的寶貝,我的聖淫蟲!」柳翩仙登時痛心疾首地失聲喊道,三步兩步衝到木桶前,奪過竹筒朝裡張望,裡面空空如也,何處再覓聖淫蟲芳蹤? 他呆如木雞,也醒悟到花彥娘是將聖淫蟲偷偷轉移到小蛋身上,這才躲過自己的搜查,不禁後悔自己為何會眼睜睜忽略這最大的可能。 小蛋悠悠醒來,睜開惺忪睡眼驚訝道:「柳門主,蒙大哥,你們在做什麼?」 柳翩仙迫不及待問道:「竹筒裡的那條白色小蟲呢?」 小蛋歉疚道:「我脫衣服時發現身上多了個東西,本想確認後還給柳門主,誰曉得裡頭那條小蟲乘著我張嘴打哈欠時,一下鑽了進去,到現在還沒出來。」 柳翩仙頭暈道:「牠在你肚子裡?」見小蛋莫名其妙地在點頭,他不禁心痛到極點,恨不能當場把小蛋的肚皮剖開。 小蛋見他眼神陰冷鋒利,不覺打了個寒顫:「那條蟲子對你很重要麼,要不咱們想個法子再讓牠鑽出來?」 於他內心而言,也巴不得柳翩仙能有辦法把聖淫蟲叫出來,否則一想到肚子裡不知哪個角落趴著這麼個黏乎乎的傢伙,小蛋渾身就不由自主地起雞皮疙瘩。 柳翩仙頹然長歎道:「晚啦,有這一夜的工夫,牠早在你肚子裡化成漿水,哪裡還能再出來?」念及自己千辛萬苦才將聖淫蟲培養成形,竟被小蛋稀里糊塗一口吞下當作了宵夜,自是又恨又疼。 蒙遜道:「柳門主,不過是一條蟲子罷了,大不了你再去捉一條從頭養過,倒是小蛋吞食了牠,會否對身體有害?萬一他出了什麼差錯,我師父問罪下來,請恕蒙某也難以為你擔待。」 柳翩仙一凜,端的有苦難言。他總不能告訴蒙遜說,這條聖淫蟲是自己用了上千處女元陰苦心煉化,待功德圓滿後再入爐煉製成丸,服用後不單能平添三十年功力,還能從此龍精虎猛、百戰不殆? 如果小蛋不是因著這層特殊的身份,他定會毫不猶豫地將他剖心挖腹,即使救不回聖淫蟲,也好一洩怒憤;但人家現在是葉無青指名點姓要收的弟子,為了他,連盛年和羅羽杉都交換不到,自己又算哪根蔥? 嚥了兩口苦水,他強笑道:「蒙少請放心,這聖淫蟲吃進肚子裡也不會有什麼。」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未免有點發虛。 畢竟生吞聖淫蟲的後果誰也不清楚,也從沒人捨得暴殄天物,將這麼一條好端端的聖淫蟲,活吞進肚。 蒙遜將信將疑,問道:「喂,小子,你有覺得哪兒不舒服麼?」 其實小蛋已感到小骯那裡冰涼一團,頗為古怪,但看到柳翩仙急怒攻心的樣子,很是過意不去,於是搖頭道:「沒有,我感覺很好。」 把我的聖淫蟲吞進肚子,感覺能不好麼?柳翩仙恨得咬牙切齒,心裡盤算回頭如何懲辦昨晚在暖房外守值的兩名女弟子。 用過早點,蒙遜等人與柳翩仙分道揚鑣回返忘情宮,蒙遜嫌小蛋御風太慢,索性一把將他夾在腋下御劍而行,耳邊呼呼風聲呼嘯,雲絮飄飛疾退,午後便抵達忘情宮。 天陸魔道三宮中,忘情宮地處最西端,乃西域第一大派。 整座魔宮背靠宿業峰而建,佔地六千餘畝,自山腰往上,依次有出塵、撫雲、磨心、見性四座山莊,佇立拱衛著峰頂的忘情苑。 這四座山莊的莊主,分由忘情宮四大長老出任,但到這一代,由於姜山和簡長老乃是夫妻共駐撫雲山莊,出塵莊莊主便由其子薑赫代管。而這姜赫,也就是姜楚兒的親生父親,葉無青麾下的得力高手。 三人到得出塵莊外,不便繼續御劍前行,收住身形飄落於地。 小蛋抬頭仰望,一條恢弘蜿蜒的山道,直貫雲霄,連接起兩旁的數座山莊,翠峰碧洗高聳九天,較之翠霞山,更多了一分捨我其誰的霸氣與張力。 蒙遜在前、楚兒在後,引著小蛋拾階而上。此刻早有人將小蛋到來的消息,層層通稟進忘情苑。 不少人多是好奇,紛紛擠到路邊觀瞧,對著小蛋指指點點低聲議論。 蒙遜視若無睹,闊步前行,穿過四大山莊終於到了忘情苑,見到葉無青的師兄厲無怨,之後蒙遜和楚兒先行告退,出了花廳。 小蛋站在厲無怨跟前,被他陰森森的眼睛掃得渾身不自在。 過了許久,厲無怨放下手裡的杯盞,漠然道:「我是忘情宮的副宮主,也是這座莊苑的總管厲無怨,咱們在翠霞也算見過面。」 小蛋望了眼對面那張灰撲撲的面頰,簡直了無半點人氣,恐怕非但不是「無怨」,而是大大的「有怨」才對。 「仔細聽好了!」厲無怨突然提高嗓音,將胡思亂想的小蛋嚇得一抬頭,聽他接著說道:「葉宮主現下有事,由我安排你先行住下。待明早正式行過拜師典禮後,你就將正式成為我忘情宮的一名弟子。 「葉宮主為何要收你為徒,我不知道;你從前做過些什麼,老夫也不感興趣。但進了忘情宮,你就得按忘情宮的規矩辦事,否則自討苦吃,也別指望誰會來救你。聽明白了沒有?」 這就是乾爹說過的,官府裡審問人犯常用的殺威棒罷? 小蛋對著厲無怨總是緊張不起來,忽地很懷念羅牛和盛年,當然還有自己的乾爹和羽杉姑娘。但萬里相隔,真不曉得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又是怎樣的情形了。 見小蛋不吭聲,厲無怨不悅地低哼一聲,朝廳外喚道:「江南!」 「小的在!」一個身材精瘦、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風似的小跑進來,向厲無怨跪地行禮道:「小的江南給厲宮主、蛋少請安。」 「蛋少?」小蛋頭皮麻了一下,有生以來頭回覺得自己的名字委實不怎樣靈光。 厲無怨也不看那年輕人,對小蛋說道:「我讓江南做你的貼身長隨,今後一切瑣事都由他負責打理,你只管使喚,如果不滿意,隨時告訴老夫。」 小蛋打量了眼江南,突聽肚子裡「咕嚕」作響、翻騰起來。他暗自一驚道:「糟糕,那條小蟲要作怪!」 難得小蛋有一次先見之明,念頭初生,果真身不由己「噗」地聲放了個響屁,一股奇臭瞬間瀰漫花廳,饒是厲無怨魔功精湛,也給熏得大皺眉頭,怒火上撞,冷冷揮手道:「不成體統,還不快下去?」 小蛋哦了聲,狠命憋著退出花廳。 江南笑嘻嘻跟了出來,道:「蛋少,您是不是要出恭,小的這就帶您去。」 小蛋也不懂「出恭」是何意思,只漲紅臉捂著肚子連連點頭,天曉得剛進忘情宮見著未來的大師伯,偏出了這麼檔子窘事,著實背運到了家。 稀里嘩啦解決完了問題,小蛋幾近虛脫扶著牆出來。 江南正站在門口守候,上前攙扶住他道:「蛋少,要不小的先帶您回自己的宅院?」 小蛋有氣無力地頷首道:「謝謝。」奈何走沒幾步,猛然哎喲大叫,抱住肚子箭般竄回茅廁,裡頭又響起滾滾悶雷。 如此接連六次,折騰得小蛋幾乎是爬在江南背上給馱回了新家,心裡只盼那條毛蟲已被就地正法,千萬別在自己肚子裡生根發芽了。若是開枝散葉,再春風化雨生出幾條小小蟲,那自己還活不活了? 念及至此,小蛋滿臉煞白,下意識地摸摸隱隱作痛的小骯,還好消停了許多。 到了一棟僻靜的宅院前,江南停步衝著門外的兩名守衛喊道:「趕緊開門迎接蛋少,讓阿青燒上一鍋洗澡水,老范去煮冰蓮粥。 「阿紫、阿紫!這丫頭溜哪兒去了,還不給蛋少打洗臉水來?」 一陣呼喝把小蛋頭也聽大了。他原本以為自己身邊也就江南這麼一個長隨,哪料還有專職看門守院、燒水煮粥的,人數恐怕不下三五個之多。自己從小到大,何曾讓這麼多人伺候過? 院子裡一通喧鬧,眾人手忙腳亂將小蛋架進廂房休息。小蛋全身乏力,任由那個不知叫「阿紫」還是「阿碧」的俏丫鬟,拿著熱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又有人把新煮的冰蓮粥端上。 他恍惚覺得自己一腳踏進了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不適應,心底油然生出被架空的感覺。 等忙過了,小蛋緩過一口氣來問道:「江南,這……院子裡住了不少人罷?」 江南欠身道:「除了蛋少,包括小的在內,還有九個專門服侍您的下人。」 小蛋驚得瞪大眼道:「我用不了這麼多人,只要有你幫著我就行了。」 「那怎麼成?」江南也睜大雙眼道:「咱們院裡的人還算少的呢。不說蒙少身邊有四五十號人伺候著,就是楚兒姑娘也得有十七八個護衛在後頭跟著。」 接著,他掰手指數算道:「葛氏兄弟是看守宅門的,若有客人登門拜訪蛋少,總得由下人通稟罷?老范、小避是伙房的廚子,蛋少即便不需一日三餐,可也得喝碗冰蓮粥、煲鍋鮮湯什麼的,您說是不是?」 嚥了口唾沫,他越說越來精神,繼續道:「再有阿青和阿紫是房裡的丫鬟,每天給您端茶送水,還有換洗的衣服那都得讓她們來,對不對? 「杜先生管著賬房,也就是管著咱們院裡的油米柴鹽,總不能讓蛋少為了幾個銅板自個兒算上半天,是罷?地 球 來客整理地球 來客 「另外還有小冰,跑腿送信、出門買辦就憑他的兩條腿和一張嘴,難不成買一捆蠟燭也要蛋少親自出馬麼?」 小蛋聽得頭昏腦脹,江南每問一個「對不對」、「是罷」,他便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到最後索性不管對方說什麼,他一古腦地點頭到底就對了。 好不容易說完,江南眨巴眨巴眼道:「至於小的嘛,蛋少鞍前馬後更加少不了人,也好讓您專心修煉,絕無後顧之憂。」 小蛋徹底敗了,歎了口氣道:「那依你看,咱們這裡是一個也不能少?」 江南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道:「不能少,而且等蛋少住得久了,慢慢成為咱們忘情宮的頭面人物,這兒的下人還得加。」 「我?」小蛋指指自己的鼻子道:「你說我能成為忘情宮的頭面人物?」 「怎麼不能?」江南好像遠比小蛋更有信心,搖頭晃腦道:「您是葉宮主的弟子,人人都曉得他老人家對您青眼有加,異日前途無量。說不定過個十幾二十年,便能開府建莊、自立門戶。 地球來客整理 「到時候,小的也能混個總管做做,沾一沾蛋少您的光。」 「我這不是麻雀飛進鳳凰窩了罷?」小蛋望著一臉興高采烈、彷彿真的已成為大總管的江南,心裡苦笑著想道:「為什麼他說得那麼開心,我偏感覺沒勁呢?要是我現在還跟著乾爹在一起,該有多好?」 他無精打采地說道:「江南大哥,往後你別管我叫『蛋少』,叫『小蛋』就成。」 江南雙手搖晃道:「別,別這樣,蛋少,尊卑有別,您可千萬別叫我什麼『大哥』,小的更不敢叫您『小蛋』。我的舌頭,還想留著吃飯說話用呢!」 小蛋悶悶道:「難道連這也有人要管?又不是皇宮大院,哪來這麼多規矩。」 江南鄭重道:「說來您不信,這兒的規矩比皇宮更嚴更多,不過等您住久了,慢慢習慣過來也就好了。」 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想到從今往後衣食無憂的生活,自不能與過去風餐露宿、漂泊四海相提並論,但小蛋的心卻愈發 沉寂了。 「你們用不著這樣,我也不喜歡。」他喃喃道:「其實我比你們更笨、更沒用,只是一個小小的倒霉蛋罷了。」 「您這也算是倒霉蛋?」江南心裡嘀咕道:「那我寧可祖上倒了十八輩子的楣!」 這時阿青進屋稟報洗澡水已經燒好,小蛋逃也似地離了廂房,暫時甩脫了江南。 他關上屋門,脫下衣衫,低頭卻發現小骯上的肌膚,不知何時泛起一層淡淡的銀灰色光澤,有巴掌大小的一塊。 小蛋苦著臉暗道:「糟了,那小蟲兒果真在我肚子裡安家啦。」忐忑不安地洗完澡,又把換下的衣衫褲襪搓洗乾淨,放在木盆裡,開了門,見是阿青守在外頭,便問道:「小青姐,這兒有什麼地方能晾衣服的?」 阿青神色大變,一把接過木盆道:「蛋少,您怎麼自己把衣服給洗了?這種粗活您可幹不得。否則一會兒讓江爺見到,非罵死我不可。」 小蛋笑笑道:「我跟他說,是我自己要洗的,他該不會罵妳了。」 遠遠看到一位老先生,胳膊下夾著一迭厚厚的冊子,走了過來,小蛋沒等他開口忙道:「算帳我不在行,你去找江南罷,我要回屋休息了。」穿過院子回到廂房裡把門帶上,盤膝坐到榻上。 他覺得自己是在一個不真實的夢裡,不自覺地掐了把大腿,又立刻疼得咧嘴,奔波數日,此刻卻了無睡意,指頭輕輕撫過羅羽杉臨別時繫在自己手腕上的紅線結,依稀心中泛起難言滋味。 落寞地歎了口氣,小蛋垂下頭撩起衣衫,那片銀灰色的光暈,在幽暗的光線裡醒目而可怖,像是一道夢魘揮之不去。「地球來客」整理 不行,我得把牠從肚子裡請出來,小蛋開始絞盡腦汁想法子。 然而,這個問題即使是豢養聖淫蟲數十年的柳翩仙,也從未想到過解決之道,何況是對此一無所知的小蛋? 他苦思冥想了老半天也不得要領,恨不得出門去弄點打胎藥來試試,但又不願去請教什麼人,只好乾坐著上火。 窗外天色漸黑,小蛋的肚子突然「咕」地悶響,微微顫動了一下,緊跟著,潛伏在體內那團冰涼的物事,居然活了過來,在小骯下緩緩地滾動流轉。 小蛋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肚皮,像波浪似的翻來滾去,額頭冒出冷汗,恐懼道:「我不會真懷上了蟲寶寶罷?」一想到來 年瓜熟蒂落,從肚子裡蹦出若干條胖乎乎、白生生的小蟲子,小蛋汗毛根根豎直,一陣陣惡寒徹骨。 窗外江南喚道:「蛋少,蛋少,您睡了沒有?廚房老范問您今晚用不用飯?」 小蛋生怕江南有隔窗視物的本領似的,忙放下衣衫道:「我睡了,有事明早說。」 江南應了聲,腳步漸遠。 小蛋鬆了口氣,只覺就這麼被江南一打岔的工夫,那團冰涼的東西已漸漸如水一樣,在肚子裡融化擴散,「咕嘟咕嘟」地輕輕晃動作響。 他靈光乍現,身子一彈而起衝出屋子,也不管誰在外面,大聲叫道:「哪兒有瀉藥?」 正在院門口劈柴的小避給嚇了一跳,險些一刀砍在自己手上,愕然道:「蛋少,您要瀉藥?丹室裡就該有。」 小蛋捂著肚子道:「快、快帶我去找。」 小避一頭霧水領著小蛋進了丹室,聽他肚子不停在叫,不由道:「蛋少,您是吃壞了肚子鬧腹瀉罷?那該吃點止瀉藥才對。」 還止啊?我寧可瀉死!小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道:「瀉藥,我要瀉藥─」 小避只得從櫃子裡取了個瓷瓶交給小蛋道:「蛋少,用溫水吞服一次五粒。」 小蛋如獲至寶,攥緊瓷瓶道:「多謝!」轉身奔回了廂房,抵住門拔開瓶塞,一口統統灌進嘴裡,少說也有三四十粒之多。 然後,他坐臥不寧地在屋裡來回踱步,等著肚子裡發信號好再去「出恭」。 然而,或許是小避給錯了藥,或許是藥力仍舊不夠,等了足足一炷香,小蛋的肚子逐漸疼痛難忍,奈何就是沒有要開瀉的衝動。 又忍了一會兒,小骯下彷似有千萬根火辣辣的鋼針在狠勁戳刺,偏偏那團冰涼的鬼玩意兒,也像是被激怒了般翻江倒海,「咕嚕嚕、咕嚕嚕」呼嘯洶湧起來。 冷熱交攻又不得發洩,小蛋深感人生最為悲慘的遭遇莫過於此。 他翻滾到了榻上,縱是想出聲喊叫,嗓子眼也給一團莫名的氣浪堵上,連呼吸都困難。彷彿,他真的成了一個蛋殼,正打從裡頭孵化著那條小白蟲,什麼時候小白蟲破繭而出,他這個蛋殼也就該碎成一地了。 來個人罷!小蛋痛不欲生,強烈期盼著。記起自己吩咐過江南的話,他又頓生絕望;或者,有誰來看一下新到的鄰居也好啊,不是門口的葛氏兄弟會進來通稟麼?但至少今晚,這些左鄰右舍似乎對小蛋都不怎麼感興趣,到現在一個登門拜訪的也沒 有。 小蛋鬱悶難受之極,狠狠抓著自己的衣襟不讓呻吟出聲。一個翻滾,卻從裡頭扯落出本薄薄的小冊子,上面赫然寫著「歸元吐納法」。 「歸元吐納法!」小蛋眼睛一亮,如同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欣喜道:「我怎麼忘了盛大叔送我的這冊煉氣心訣?他說只要按照心訣修煉,雖不定能治癒我的怪症,卻可歸元貯氣、澄靜丹田,我幹嘛不試上一試? 「就算不能把小蟲子趕出來,讓牠乖乖待在裡頭不要再作怪,也是好的。」 他如今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那麼許多,匆匆翻開冊子,見第一頁上的內容圖文並茂、深入簡出,顯然是盛年特意針對自己所設計,不禁由衷感激道:「盛大叔,您可真是小蛋的救命活菩薩呀!」 他強按鑽心刺骨的疼痛,依照圖上描繪的人形雙腿盤坐,左首虛托在小骯前,姆指蜷曲朝裡,其它四指併攏稍稍向上翹起,默默念道:「神凝靈山如雲泊,氣走銅爐似風行─」再看角上的註釋,足有近三百字的詳解。 這十四字歌訣乃至整本《歸元吐納法》,實為盛年根據翠霞派無上心法「翠微九歌」中的真諦仙韻,替小蛋量身定做的。 只需按部就班一步步地修煉下來,三五個月內即可築基培元、初收成效,大大降低小蛋因怪症走火入魔的危險。 但陰差陽錯,居然被他當作收服鎮定聖淫蟲寒氣肆虐的藥方來用,這可是盛年始料未及之事。 也許是疼過頭了,小蛋漸漸忘卻了肚子裡還在折騰的聖淫蟲,聚精會神體悟著歸元吐納法,漸漸將丹田真氣行開環繞流淌,不知不覺中帶起了那股冰涼如水的寒流,腹脹的感覺果真消退了稍許。 他誤打誤撞,初戰告捷不由信心大增,翻動到第二頁上卻是一句:「氣煉九轉沉爐底,身似柔絮不著力。」 小蛋心念微動,凝神聚集在丹田中風般流淌的真氣上,嘗試著引導它依照圖上描繪的路線行動運轉。 這事說來簡單,可對於一個初窺仙道之門的少年來說,做起來依舊大為不易。好在他有的是堅忍不拔的耐心,於是忘乎身外光陰的飛逝,只是心無旁騖地催動真氣,用一次次的失敗換來點滴的進展。 那團冰涼的東西慢慢變得安靜,小蛋的肚子也不像先前那樣疼痛難忍了。 他忘我地徜徉在另一片奇妙的天地裡留連忘返。直到天交三更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一夜無夢、睡鄉恬然。 第三章  朽木雕琢 第二天清晨,小蛋還在朦朦朧朧睡著,卻被人一陣大力晃醒,睜開眼就聽江南慌慌張張地叫道:「蛋少,快起來!蒙少都在客廳裡等了您兩盞茶的工夫啦!」 「蒙少?」小蛋詫異地用手指揉了揉昏沉沉的太陽穴,察覺到體內汩汩流轉的真氣,緩緩歸入了丹田。 小骯那團冰涼仍在,幸好疼痛消失,希望牠能永遠安安穩穩待在那兒,別給自己添亂,畢竟,昨晚的經歷讓他心有餘悸,著實不願再體驗一回。 窗外有風吹進來,小蛋的神志逐漸清醒,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在忘情宮中。 小蛋將小冊子收入懷中,穿鞋下地道:「他來做什麼?」 「今天一早您要行拜師大禮啊。」江南滿臉驚駭道:「咱們忘情宮幾乎所有的頭面人物,都會出席,您怎麼給睡忘了?」 拜師禮?小蛋一醒,記了起來。 這些日子,他最不願想到的,就是這件事情,葉無青擊殺淡怒真人、血洗翠霞,而他,今日就要成為自己的授業恩師。 乾爹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是仙林正魔兩道裡統一認同的準則。小蛋不曉得自己的親爹是誰,但至少有個對自己很好的乾爹,他其實並不渴望再多上一位師父。何況,他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 但他既答應了拜師,便無論如何都不會反悔。於是默默頷首道:「我知道了。」 「呼─」像是有一蓬灼熱的氣浪湧入,面色憤怒肅殺的蒙遜大踏步闖進廂房,甚至還盛怒中一把推倒了正端著洗臉水進屋的阿紫。 「小蛋,知道有多少人在長生殿上等你?」他猶如一頭怒發須張的狂獅低吼道:「還不快跟我走!」 小蛋低聲應道:「哦。」然後蹲下身子從地上扶起阿紫,關切問道:「妳沒摔傷罷?」 阿紫受寵若驚,趕緊撐著地,勉力起身垂首道:「奴婢沒事,多謝蛋少關心。」 蒙遜似乎很看不慣小蛋對一個下人也呵寒問暖的態度,不滿地哼了聲,探臂扯住他胳膊,催促道:「快走!」足不點地,拽著小蛋出了廂房。 地球來 客整理 遠遠江南等人還聽見小蛋在喊道:「蒙大哥,我還沒洗臉!」 一路風馳電掣,小蛋滿腦子的磕睡蟲全給顛沒了,稀里糊塗地就被蒙遜帶到了長生殿外。 一百多級的白玉石階兩側,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種威武猙獰的石雕神獸,更有十六名灰衣武士凜然肅立。 小蛋抬頭望去,大殿金碧輝煌、氣宇森嚴,兩面排開百面旌旗迎風烈烈招展,連蒙遜這般桀驁的愣頭青,亦不由自主放低嗓音道:「跟著我進殿,別亂說話。」 兩人走到殿口,蒙遜拱手向內恭聲道:「弟子蒙遜攜小蛋求見!」地球來客整理 殿內響起厲無怨的聲音道:「進來!」 蒙遜應了聲,扯扯小蛋衣角率先而行,小蛋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直入大殿。 長生殿兩廂黑壓壓有五六十人在座,中間一條紅色厚軟絨毯,筆直通到盡端的宮主金座前,葉無青高倨座上,神態肅穆,眼眸半閉半開俯視殿下,在他的左首,厲無怨側身而坐,地位明顯凌駕於眾人之上。 姜楚兒侍立在葉無青身後,另有一個空位應是留給了蒙遜。 這麼多人或坐或站,鴉雀無聲,給人厚重的威嚴與壓迫感。小蛋從未見識過如此陣仗,只覺得果然要比戲檯子上演的那套要強多了。 更大的不同在於,以前他只是台下一個看戲的,而今則身不由己成了戲中人。 而殿內的人個個都在打量小蛋,發現他衣冠不整、睡眼惺忪,恐怕一早起來未及洗漱整理,便趕來了這裡,無不私下裡頻頻搖頭,只礙於葉無青的臉面,不敢有絲毫流露。 接下來的拜師儀式繁冗莊重,小蛋發現自己就如同一個牽線木偶,只是在別人的吆喝聲中生硬地按口令機械執行:向忘情宮的歷代宗師磕頭,向葉無青磕頭,向列位在座的同門師長敬茶磕頭……好不容易聽到一聲「禮畢」,小蛋已是頭昏眼花,只 想倒頭大睡。 偏偏厲無怨還不準備放過小蛋,開始宣讀忘情宮的三十六條金科玉律。每念一條,小蛋都必須如小和尚唸經般,應上一聲 「諾」,以示今後定當照辦,不敢有違之意。 好在無論正魔兩道的哪家門派,其清規戒律大體的主旨如出一轍,縱使像忘情宮這般魔道,一樣也不會倡導徒弟弒師同門相殘之類的行徑,至於做得到做不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小蛋也無需體會口不應心的痛苦。 他的痛苦是來於,不曉得這場儀式何時才算是結束,畢竟昨晚又折騰了半宿,疲憊不堪的他,只覺得長生殿裡的空氣是那 樣沉悶、那樣壓抑,讓他透不過氣。 宣示完門規,厲無怨退回座上。 不等小蛋把腰桿挺直,便聽葉無青道:「小蛋,你既已入我門下,也該有個正式的姓名。老夫已替你想過,從今日起你就叫『常寞』。『寞』乃本門忘情八法的最高心訣,也是為師對你的期望所在。」 「常寞─」小蛋在心底重複了一遍葉無青為他起的新名字,可怎麼念都覺得陌生而彆扭,遠不如「小蛋」來得順口親切。 殿上人等紛紛頌賀道:「恭喜宮主又收佳徒,謹祝寞少來日大放異彩、光耀天陸!」 聽著此起彼伏的聲音,小蛋有種想哭的衝動,很想告訴他們說:「我不是寞少,我叫小蛋!」然而他終究忍耐住,自始至終保持著緘默。 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的拜師典禮,終於告一段落,但小蛋的苦難遠沒有結束。因為緊接著還有一場方興未艾的拜師宴,在後殿開席。 作為今天酒宴的主角,小蛋硬著頭皮跟在蒙遜的身後,一桌桌地向那些素不相識、連名字也記不清的人們敬酒致謝,感謝他們百忙中抽出寶貴的光陰,來出席自己的拜師典禮。 盡避,他們不過是衝著葉無青的面子,不得不來、不敢不來而已。 兩三杯酒下肚,小蛋便醉了,隨後的事情,也就成為記憶裡的一片空白,後來聽師姐姜楚兒說起,當日的酒宴上,他的表現果然很像一個「小淫賊」,甚至對著七老八十的婆婆們,那雙眼神看過去都是直勾勾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抬回了家,又是誰替他洗了澡、換了衣服,等酒醉醒來已經是掌燈時分。 也許是醉酒的後遺症,腦袋沉甸甸地發暈,肚子裡偏又空蕩蕩好不難受。這時就體現出了有下人的好處,很快阿青便端上 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桂花糖藕粥。可惜小蛋實在沒什麼胃口,勉強喝了兩口就停下了。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對著屋頂發呆,意識到這漫長的一日一夜,僅僅是自己來到忘情宮的一個開始;意識到在眾人的眼裡,他已不是小蛋,而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新收的弟子─常寞。 「寞少,寞少─」當阿青第三次輕聲喚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小蛋才記起她是在叫自己,轉過頭,阿青端著洗臉水正站在床前,問道:「您要不要洗一下再睡?」 小蛋點點頭,坐起身道:「謝謝。對了,江南呢?」 阿青擰吧了熱毛巾遞給小蛋,回答道:「江爺還在和杜先生清點各家給寞少送來的賀禮,打算抄出一份清單給您過目。」 小蛋哦了聲,熱乎乎的毛巾撫拭在臉上,頓起一股清涼曼妙的舒適感,還有一股淡淡的辛辣香氣。 他愣了愣,發現盆裡漂浮著一根窄長的深紫色葉片。「這是什麼?」他指著葉片問。 「紫寒草。」阿青道:「杜先生說這東西雖然陰寒辛辣,不能食用。但泡在洗臉水裡給寞少醒酒,卻再合適不過。」 小蛋怔怔盯著紫寒草半晌,忽然伸手將它從盆子裡撈起,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情不自禁打了個噴嚏,道:「好辣!」 「可不是?」阿青莞爾道:「這東西路邊到處瘋長,除了醒酒和煉藥也沒什麼大用。要不是杜先生說起,奴婢也……」 她的話語猛然中斷,睜大杏目,錯愕地望著小蛋將一小截濕漉漉的紫寒草,塞進了嘴裡,慢慢地嚼起來,失聲道:「寞少,這東西可不能吃!」 小蛋一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鬼使神差,就把紫寒草塞進了嘴裡,好像這動作近乎是一種可怕的本能奇<#書*>網收集整理,就如貓見了老鼠,狗看到骨頭……偏偏,他嚼了兩下還覺得挺好吃,帶著強烈的渴望,咽進了肚裡。 阿青目瞪口呆,差點把洗臉盆失手打翻,瞧著小蛋又吃掉剩下的一截紫寒草,還意猶未盡地用舌頭在唇邊舔了舔。 小蛋完全沒有留意阿青似見了鬼一樣的表情,紫寒草陰寒的液汁順著喉嚨流入體內,小骯下立時生起一小簇暖洋洋的火,那團久聚不散的冰涼感不禁稍稍減輕,頓感舒服暢快了許多。 「不會罷,我肚子裡的蟲寶寶居然喜歡吃這個?」小蛋已醒悟到,這又是那條陰魂不散的聖淫蟲在體內作怪,幾口紫寒草下肚,小骯暖意融融,像有個小火爐焐著,說不出的爽氣。 他看著空蕩蕩的水盆,問阿青道:「妳剛才說,這玩意兒山上有很多?」 「是,是很多。」阿青看著他就似看著一個怪物,結結巴巴回答道:「滿山都是。」 小蛋掀起被子穿鞋下地道:「快,帶我去再採點兒回來。」 阿青傻在那裡一動不動,問道:「寞少,您、您愛吃草?」 小蛋不管不顧衝出門道:「不是我喜歡,是我肚子裡的寶寶喜歡!」 「咚!」一語落定,阿青手裡的銅盆終於落地,整個人幾乎沒一下暈了過去。 兩人出了宅院,入夜後的忘情苑寂靜不少,多數人已結束應酬,開始今夜的修煉。 走出約莫里許,小蛋果然在路邊的雜草叢裡,找到了大簇大簇生長的紫寒草,在月光照耀下,水靈靈地無比「可愛」。 小蛋迫不及待地一把把拔起紫寒草,直往懷裡塞。懷裡裝滿了,就朝袖口裡放,嘴裡還不停招呼阿青道:「快,幫我多採點帶回去。」 阿青已徹底失語,愁眉苦臉幫著小蛋將道邊的紫寒草一掃而空,抱在懷裡,辛辣氣味刺得鼻子癢癢的,害得她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小蛋也不怕髒,順手摘了一片塞入口中,眉開眼笑道:「好東西,果真是個好東西!」地球 來客整理 他心頭恍然道:「難怪昨晚蟲寶寶鬧騰得那麼厲害,敢情牠也是餓了。」想到有了紫寒草源源不絕地「慰勞」,聖淫蟲多半會安分很多,禁不住大是興奮。 原來當日被小蛋誤吞了的聖淫蟲,其肉身雖被融解消化,害得小蛋連連出恭不停,但精氣元魄卻因得到新的宿體,而在小蛋的丹田內寄居下來。 柳翩仙豢養此物時,差不多每個月都要採擷數名處女的元陰,以供其需。如今換了個主人,聖淫蟲的胃口照舊。若非有了紫寒草,時日一久,牠凶性大發,勢必要反噬其主,昨晚的事僅屬其心懷不滿的徵兆罷了。 那紫寒草本是性情陰寒的野生草藥,在西域比比皆是,少有人在意。然而在無法繼續獲得處女元陰滋養的情況下,聖淫蟲退而求其次,卻將它當作了補充精元的替代品,也是任何人都料想不到。地球來客整理 這其中的因由道理玄之又玄,小蛋當然也不可能明白。而事實上他也沒去多想,只求肚子裡的蟲寶寶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行。 兩人一身泥土草屑滿載而歸,把廂房門外等候多時的江南和杜先生,齊齊看呆。 小蛋樂呵呵開門入屋,把收集來的紫寒草鋪滿一地,問道:「江南大哥,杜先生,你們找我有什麼事麼?」 江南這才記起來意,取出一份清單道:「寞少,這是今天各家送來的賀禮,請您查點簽收,然後我和老杜好將它們歸入庫房保管。」 小蛋接過來藉著燈火掃了兩眼,看得出江南和杜先生做事很用心,將送禮人的姓名身份、禮物名稱以及數量等分門別類,工工整整、滿滿當當地謄抄在了六張大紙上,其中不乏古玩玉器、字畫珠寶等貴重物品。 他有生以來破天荒收到這麼多的賀禮,當下笑了笑道:「我又不開店做生意,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做什麼?江南大哥,你和杜先生商量一下,全都分給大家罷。」 眾人大吃一驚,杜先生道:「寞少,這可萬萬使不得,我們也消受不起。」 小蛋不以為意道:「有什麼使不得?反正又不是我花錢買的,都分了罷。」 江南遲疑著接回清單道:「那您也該先挑兩件,剩下的小的們才敢拿了去分?」 小蛋想了想,道:「我就要那對『鳳紋紅玉鐲』罷。」 江南又驚又喜,俯身道:「多謝寞少賞賜!」心裡奇怪,小蛋為何單單要留下一對玉鐲,那可是姑娘家戴的東西。難不成想用它去討好自己的新師姐姜楚兒? 其實小蛋是記起了羅羽杉,盡避禮物無法送出,但不妨暫且收起,待日後得遇機會贈上。 這次為了拉攏小蛋,更為了表演給葉無青看,各家所送的賀禮無一不是價值連城,江南等人均分下來,收穫亦大為可觀。 阿青芳心竊喜,不由尋思道,這樣慷慨豪爽的主人,委實是頭回見著,雖說性情有點怪異,但送起東西來還真不含糊,為了好生報答寞少的恩賞,說不得明早要拉上阿紫、小避他們,再采一大車紫寒草回來。 江南高興過後想起一事,稟報道:「寞少,蒙少送您回來時讓小的轉告,明天一早宮主在愚步齋召見,要開始正式傳授您心法絕學。」 小蛋一聽頭又疼了,下意識拿起桌上一根紫寒草,放進嘴裡大口嚼著,悶悶道:「我知道了,明早就勞煩江南大哥叫醒我。對了,愚步齋在哪裡?」 「在克己軒的對面。」江南想想說了等於沒說,道:「明早我給寞少引路罷。」 小蛋意興闌珊,待眾人退出廂房也關門上床,修煉起盛年的歸元吐納法。畢竟對付自己肚裡的蟲寶寶,光靠紫寒草懷柔還不夠,必須多準備幾手以防不測。 這就像乾爹以前教誨他所說的,軟硬兼施,神仙也吃。 翌日醒轉,窗外的天色剛濛濛亮,小蛋索性又參悟了一會兒天照九劍,這才聽見江南來叫醒自己。 洗漱過後,不忘在懷裡揣上一把紫寒草,兩人出門前往愚步齋。 路上行人稀少,卻少有不知道忘情宮這位新貴的,紛紛上前招呼問候。 江南早年曾作為厲無怨麾下灰霜營的備選新人,進了忘情宮,奈何資質不堪大用,沒五年就給淘汰下來,在忘情苑裡當了 份閒差。 仗著世故幹練的特點,五六年間爬升到了一個內務小頭目的位置上,直至今日跟了小蛋,才真正有了一絲揚眉吐氣、出人頭地的感覺。 到了愚步齋外,江南識趣地停步,小蛋單獨入內。 結果,他還是來得最晚的一個。 葉無青一身青衣高高在座,蒙遜和姜楚兒侍立兩側。下首坐的是厲無怨,身後也站著八名弟子,一望即知無論哪個都是小蛋現下招惹不起的狠角色。 小蛋規規矩矩地給葉無青、厲無怨請安問候,然後眼光朝地等候發落。 葉無青道:「常寞,從今日起,本該由為師親自向你傳授本門絕學。但近日老夫正在靜心參悟『銅爐心鑒』的第十八層神功,須連日閉關,無暇他事。故此暫由厲師兄代為教導,你要用心修煉,不得偷懶。 「每過半個月,為師會親自考評一次你和蒙遜、楚兒的修為進境,若是發現有誰遲滯不前,便要以門規嚴懲。你都聽清楚了?」 「弟子聽清楚了。」小蛋回答道,想著不用每天面對葉無青,竟是感覺一陣輕鬆。 葉無青點點頭,起身道:「厲師兄,下面就交給你啦。」逕自大步離去。 厲無怨起身送走葉無青,重新落座道:「蒙遜,你的『忘情八法』近日正修煉到緊要關頭,若遇到疑難,盡可來問老夫。」 蒙遜謝過。 地球來 客整理 厲無怨目光轉向姜楚兒,語氣陡然嚴厲起來,道:「這次下山,妳先是在客棧鬧事,繼而變本加厲大鬧裕德池,險些暴露 行蹤,危及敝宮大計。自己說,該當何罪?」 姜楚兒恨恨瞪了小蛋一眼,垂首道:「弟子聽憑師伯責罰。」 小蛋忍不住道:「厲─那個師伯,不怪楚兒師姐。都是小蛋不好,我……」 他的話沒說完,厲無怨已冷冷截斷道:「第一,我不讓你開口,你不得說話;第二,你現在叫常寞,不是什麼小蛋。最後,本門戒律一視同仁,你不用為誰開脫。」 小蛋只得閉嘴,既然大家都叫自己「常寞」,那往後就經常沉默好了。 厲無怨道:「我已請示過葉宮主,罰妳在諸極玄黃洞天面壁三個月,妳可服?」 姜楚兒的面色刷地蒼白,盈盈拜倒,顫聲道:「弟子薑楚兒謝師伯恩典!」地 球 來 客整理 小蛋不知道「諸極玄黃洞天」是什麼玩意兒,那邊蒙遜猛然跪倒道:「師伯,師妹一時任性觸犯門規,弟子也難逃監護不周之責。請師伯將弟子也一併罰入玄黃洞天,與師妹同受此罰。」 厲無怨哼哼道:「沒你的事,退下!」 蒙遜那樣一個做事橫衝直撞的凶人,聞言竟不敢多說一句,頹然退回到小蛋身側。 小蛋滿頭霧水,悄悄問道:「蒙師兄,那個什麼洞天很危險麼?」 蒙遜充滿憤怒地瞪視小蛋,想想就算痛揍他一頓也無濟於事,嘿了聲,扭頭不答。 忽聽厲無怨道:「常寞,你在拜入本門前,雖曾追隨常彥梧,但以老夫對你的觀察,眼前你的修為尚停留在『登堂』境界,較之蒙遜和楚兒尚相去甚遠。」 天曉得當年北海仙翁是如何教導弟子的,居然連仙家修煉的九層境界都吝於指點。常彥梧無從知曉,小蛋自然也無法聽懂厲無怨所言的「登堂」,又是個什麼境界。 發現他有些迷惑,厲無怨暗自冷笑,區區不入流的北海八鬼,能調教出什麼好貨色?這小子竟連登仙九境也不清楚,實在荒唐! 但誰教葉無青心血來潮收了小蛋呢?厲無怨無奈,耐著性子解釋道:「古往今來無論正魔兩道修煉之士,雖各自的功法大相逕庭,卻大致都必須經過九境九劫,方能羽化飛仙、功德圓滿。 「這九境九劫嘛─蒙遜,你來告訴常師弟!」 蒙遜心道,您懶得浪費口舌,就把這苦差使交給弟子我啊?如連珠炮般答道:「九境是窺徑、登堂、入室、觀微、知著、通幽、坐照、忘情、大乘。每升一境,便需渡過一劫,依次為:金、木、水、火、土、空、幻、情、死。弟子說完了。」地球來 客整理 他說得快,九境九劫又是小蛋頭一次聽說,別說記,連聽沒聽明白都在模稜兩可之間。 地球來客整理 厲無怨也不管,拖長聲音繼續道:「本門的修煉心法『銅爐心鑒』分作十八階,每兩階便對應登仙一境。每進兩階,必遇一劫。若抵禦不住,則功消神散、無人可救。 「你若兢兢業業依照老夫的教誨勤於修煉,則小命無礙,否則後悔也是白搭。 「稍後,我便將『銅爐心鑒』的初階心訣傳授給你。」 他一邊說,一邊盯著小蛋心道:「你小子到底是塊什麼料,就要見分曉了。」 第四章  如此佳徒 半個時辰後,眾弟子陸續散去,厲無怨只將小蛋留了下來,自是要親自傳授「銅爐心鑒」的入門功法。 小蛋目送姜楚兒離去的背影,心頭歉道:「也不曉得諸極玄黃洞天是個什麼地方,竟讓蒙師兄對我憤怒成這樣。地 球來客整理 「唉,想必楚兒師姐這回要吃苦頭了,等她面壁回來,我得找個機會向她好生賠不是。」 正尋思著,厲無怨已站起身道:「隨老夫來。」 兩人進到愚步齋內,裡頭別有洞天,竟是十餘間形態、面積不盡相同的靜室。 地球來客整理 厲無怨雖沒回頭,卻注意到了小蛋在身後的舉動,冷冷問道:「你在吃什麼?」 敢情站了一早上,小蛋的肚子又覺餓了,正在慰勞自己,他忙把剩下的半截紫寒草藏進懷裡道:「沒什麼。」 厲無怨很是不喜,推開一間靜室的門道:「又不是姑娘家,整天嘴裡嚼著莫名其妙的零食,成何體統?」 小蛋也不爭辯,應道:「是,弟子下回一定留神,盡量少吃些。」 厲無怨沒好氣道:「進來!」闊步走入靜室,在一個空蒲團上坐下。 小蛋猶豫了下,在他對面的蒲團正襟危坐,靜室的門無風自閉,光線頓時變得幽暗。 厲無怨徐徐道:「還記得老夫適才告訴過你,本門的修煉心訣叫何名稱?」 對於剛說過的,小蛋還不會忘得那麼快,回答道:「叫『銅爐心鑒』,分十八階。」 盡避小蛋只是答對了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厲無怨心裡竟油然生出一絲欣慰道:「還好,至少他不是白癡。」想想堂堂忘情宮宮主興師動眾收下的弟子,對其的要求僅是如此簡單,他也不知該笑該哭。 「不錯,十八階。」厲無怨道:「如你的蒙師兄,最近已修煉到了銅爐心鑒的第十三階『顯定極風』,你姜師姐稍差些,業已晉入第十二階『太安皇崖』的境界。」 小蛋心裡動了動,想起了自己的師姐姜楚兒,正被罰往諸極玄黃洞天內面壁三個月,也不曉得她的情況如何了。 厲無怨接著道:「本門功法不同於所謂的名門正道,講究先易後難、循序漸進。所以初學者僅需三個月,就能煉成第一階的『虛無越衡』心訣,一年內即可晉陞到第三階修煉『赤明和陽』的功法。 「假如天賦過人又心無旁騖,不出二十年,『太安皇崖』的修為唾手可得。但再往上每行一步,都會凶險倍增、艱辛萬分。 好在,如今你還不需要考慮這些。」 那倒是,二十年後,自己能否修煉到「太安皇崖」也未可知;又或許厲無怨壓根就沒看好他能修煉到十二階呢?地球來客整理 忍著嚼紫寒草的強烈慾望,聽厲無怨又道:「大凡各家的心法真言均是洋洋萬言,但修煉主旨卻盡皆言簡意賅。要想煉成本門心法,你只要牢記『絕情滅性』這四字真言,修煉起來當可事半功倍。」 小蛋詫異道:「師伯,不是忘情見性麼?」卻是把忘情宮和見性山莊的名字熟記在心,這時給搬出來套上了。 厲無怨一怔,沒料到這傻小子居然會頂撞自己,不悅地哼了聲,也不理睬他,說道:「今天上午我傳你『虛無越衡』的三十六句口訣,你認真牢記、用心思悟。午後便在這裡靜修參悟,明日清晨老夫要考校你的進境。」 小蛋應了聲,看厲無怨眼睛微合,好像沒在看自己,忙抓了把紫寒草塞進嘴裡。 然而厲無怨是何等人物,豈會被小蛋蒙過,勃然怒喝道:「你又在吃什麼?」 小蛋滿嘴塞著紫寒草,堵得說不出話,只好老老實實從懷裡掏出一根給師伯過目。 厲無怨差點背過氣,「啪!」一巴掌打飛紫寒草道:「你又不是畜生,吃草幹什麼?」 小蛋三口兩口吞下,肚子裡舒服了許多,囁嚅道:「不是我要吃,是─」 厲無怨眼裡閃過一抹寒光,森然道:「別讓老夫再看見你吃紫寒草,懂麼?」 小蛋趕緊點頭,只當師伯寬宏大量饒過了自己這回。他哪裡曉得厲無怨生性冷酷,對自己的弟子動輒凌辱大罵,更莫遑論忘情宮的一幹部屬了。 雖說對待蒙遜和姜楚兒稍好一些,但觸犯門規責罰起來亦絕不手軟,今早的事情便是明證。只因葉無青私下交代他,對小蛋要「恩威並用,懷柔為主」,他才不得不收斂凶性,強自隱忍。 要是換個人在他說話時偷吃,早一掌拍碎了腦袋。 有了這一小段不愉快的插曲,厲無怨也無心再為小蛋詳解了,說道:「我先念一遍三十六句口訣,然後再做解釋,你專心 聽好。」 小蛋點點頭,無奈眼皮子開始犯困,似乎存心要和厲無怨過不去,腦袋漸漸變得沉重,有一下沒一下地往下點著,迷迷糊糊就聽師伯念誦道:「破濁念,是為顯;守靈心,是為定。夫天設銅爐鑄煉萬靈,惟我輩矯矯不群,何也……」 聽著聽著,小蛋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在這安靜封閉的石室裡,繃緊了數日的心神終於得到了放鬆,將厲無怨的誦讀當作 催眠曲般懨懨欲睡。 其實,這不僅是小蛋體內與生俱來的「夢覺神功」在作祟。更為重要的是,他的潛意識裡早對整個忘情宮產生了極度的牴觸情緒。 他忘不了盛年的悲憤,忘不了淡怒真人渾身浴血的身影,更不能忘記燃燒在翠霞山巔的火,這一切都令小蛋無法認同葉無青,無法融入忘情宮,甚至無視他對自己的優待。 或許對某些人而言,能拜忘情宮宮主為師,乃是一件無上的榮耀,但對小蛋,卻只不過是用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去換取羅羽杉的自由而已。 他既無法開心,也不感興趣,往後歲月的修煉成果亦就可以預期。 起初,厲無怨以為小蛋在安靜而專注地聆聽,可慢慢覺得不對勁,待他定睛觀察,不由火冒三丈,彈指射出一束精光,擊中小蛋胸口! 小蛋啊呀大叫,身上像被蠍子灼了口,火辣辣地疼,禁不住跳將起來,揉揉眼,便看到厲無怨滿面猙獰正迫視著自己。 小蛋自知理虧,不等師伯訓斥,乖乖認罪道:「師伯,我錯了。」忍著疼,畢恭畢敬重又在蒲團上坐下,拚命撐大眼睛,不讓自己再睡。 就這樣勉勉強強熬過一個上午,稍事休息後,小蛋便獨自在靜室裡,修煉起上午厲無怨傳授的三十六句「虛無越衡」心訣。 由於盛年贈給小蛋的歸元吐納法,僅能用作導氣築基,本身並無法修煉翠霞派的「翠微真氣」,故此避免了他同時修煉「銅爐心鑒」後,正魔兩股真氣相沖相激、走火入魔的可能。 至於原本存在的那股不明不白的「夢覺真氣」,連葉無青這樣的絕頂高手,也無從識別其來歷。 念及明早厲無怨要考核,半個月後,葉無青亦將親自檢查自己的進展,小蛋偷偷嚼了兩根紫寒草後,勉為其難修煉起來。 果如厲無怨所言,「銅爐心鑒」初階心法並不複雜,何況小蛋好歹也有點根基。地球來客整理 靜坐半個多時辰,丹田內一縷灼熱流漸生,汩汩遊走,癢颼颼的倒也好玩。似乎,聖淫蟲的精魄對這縷新生的魔氣也很對 胃,始終蟄伏不動,省卻了小蛋的麻煩。 傍晚時分,厲無怨回到靜室。見小蛋老老實實如老僧入定正在修煉,不由稍感氣平,暗道:「笨不要緊,只要肯用功,總能將就。」回身往外退去。 地球來 客整理 剛邁開步,忽聞背後傳來細微的鼾聲,厲無怨一呆,轉過頭,幾乎沒昏過去。 這寶貝師侄哪是在入定煉氣,分明睡得正香! 饒是他凶殘成性,這刻也只能絕望地哀歎道:「天啊,葉師弟這是給自己收的什麼徒弟?異日本門的威名不毀在他手裡,我就跟他改叫『厲無蛋』!」 衝上去一把揪起小蛋的後脖領,左手「劈啪劈啪」連抽八個耳光,低吼道:「混蛋,你真當老夫不敢動你!」 孰知小蛋此際體內「夢覺神功」正在流轉,受此刺激立時錯亂渙散,身軀一顫,不但沒睜開眼醒過來,反而「哼」地吐出口淤血,昏了過去。 厲無怨一凜,已察覺到小蛋真氣有異。他可不敢真弄死了這個不成材的混蛋,否則回頭如何向葉無青交代?於是忙將小蛋放下,雙掌抵住他背心注入銅爐魔氣,替其疏導經脈,約束真氣。 好不容易真氣納入丹田,小蛋悠悠甦醒,渾不知發生了何事,見厲無怨站在自己身旁一臉緊張,感激道:「師伯,弟子勞煩您老人家操心啦。」 厲無怨萬念俱灰,先前的怒氣了無蹤影,心道:「罷了,我為他費心作甚?隨這小子去罷,大不了今後找個機會勸葉師弟將他廢去,也好過將來給本門丟人現眼。」終究,「厲無蛋」自己是萬萬不能做的。 小蛋哪曉得他的心思,往敞開的門外看了看,驚訝道:「天已經黑透了。」 厲無怨全沒了火氣,沮喪揮手道:「你回去罷,明早再來。」也不管小蛋是否答應,頭也不回出了靜室。 小蛋樂得如此,摸黑出了愚步齋,江南居然還在門外守候。 兩人回到小蛋的宅內,推開廂房的門卻是呆住了:地上桌上、櫃裡床下滿滿都是攤放的紫寒草。 小蛋愕然道:「你們、你們一整天為我弄來了這麼多紫寒草?」 阿青笑吟吟端著洗臉水進來,說道:「這都是江爺的主意。他說您對咱們慷慨厚贈,無以為報,只好多摘些紫寒草聊表心 意。」    在小蛋看來,用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賀禮,換來一屋紫寒草,實是再划算不過的買賣,連聲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啦。」 相處兩日,眾人對小蛋和藹憨厚、毫無主人架子的作風,都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也都親近了不少。 昨日為他取瀉藥的小避從門外探進腦袋,笑呵呵道:「要是寞少肯教咱們幾手功夫,我明日就把忘情宮方圓百里的紫寒草拔個精光。」 小蛋放下洗臉巾,疑惑道:「你們的功夫都是要跟我學麼?」 江南一呆,隨即笑嘻嘻道:「寞少有所不知,咱們這些人,大都是從忘情宮後備弟子的各類選拔裡給淘汰下來的,自身修為著實有限。倘若能追隨上一位好主人,願意將他的絕學賞賜個三招五式,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小蛋恍然道:「我說怎麼在長生殿門口列隊的灰衣武士,個個看上去都很厲害,敢情是通過層層選拔出來的。」 「可不是?」小避道:「就算能選上,也得分個三六九等。譬如厲副宮主的灰霜營,那是萬里挑一、精英中的精英。他的八名親傳弟子各領一個十一人隊,可後頭的候補武士還有百多個,隨時等著入替。」 小蛋聽得咋舌,思忖道,忘情宮一戰險些滅了翠霞,除了葉無青的謀略,其龐大的實力也真夠瞧的,難怪能稱雄西域、威壓百派。 江南苦著臉道:「相比之下,咱們這些人若非有幸追隨寞少,恐怕在忘情宮混上一輩子,也難有出頭之日。」 回想起這兩天的際遇,小蛋歎了口氣道:「其實你們跟著我也未必就是幸運。」 阿青笑道:「不管怎麼說,能遇上寞少就是我的福氣。」 不防門口有人歎息道:「只是像寞少這樣的老實人,難在忘情宮裡出頭啊。」 小蛋聞聲望去,訝異道:「杜先生!」 杜先生一醒,歉疚道:「老朽失言了,寞少千萬別把剛才的話放在心上。」說罷朝小蛋抱拳一禮,施施然離去。 小避手扒著門框,目送杜先生低聲道:「這老先生,老得有些陰陽怪氣了。」 小蛋默想他的話何嘗沒有道理,只是杜先生也決計想不到,自己其實並不指望能在忘情宮裡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如果哪天,葉無青不再關注自己,最好是能忘記還有自己這麼一個徒弟,那才是最讓自己興奮的一天。 阿青道:「寞少,往後有空您就指點我們兩手罷,反正各府的慣例如此,也不犯忌。」 拂視過江南、小避和阿青滿是期盼的臉,小蛋心中苦笑。自己會的一點可憐的本事,可能連最低等的灰霜營武士也打不過,哪有資格來教他們? 但不忍令他們失望,硬著頭皮道:「好,等我回頭好生想想能教你們什麼。」 眾人盡皆大喜,江南道:「咱們不打擾寞少晚上用功了,不然可是罪過。」 等眾人退走,小蛋回屋上床靜坐沉思。 教江南他們什麼才好呢?乾爹的北海絕學未得允許,他不敢私授;盛年的天照九劍道理也是一樣。羅牛贈的天道星圖,自己想教也教不了,算來算去,只剩下新近開始修煉的「銅爐心鑒」。 可他自己才修煉到第一階的前三十六句,況且都沒弄明白怎麼回事,胡亂教授豈不害人?畢竟內功心法修煉起來極為凶險,鬧出岔子可不是好玩的。 想了半天,仍舊不得要領,沮喪道:「再等等罷,說不定過幾天師伯會傳我忘情宮門中的某種絕學,剛好合適呢?」 這晚他也不去繼續修煉「銅爐心鑒」,只對盛年的歸元吐納法靜心參悟,以期能鎮住來日可能造反的蟲寶寶。 後半夜不覺又睡了過去,第二天的晨課自又一次習慣性遲到了。 如此日復一日,教的人失望灰心、不願盡責,學的人漫不經心,也不專注,其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這天清晨小蛋照常前來愚步齋報到,卻意外地看見師尊葉無青赫然在座,這才意識到今天是考評進境的日子。 他不清楚,自己的師伯會如何向葉無青評價這半個月的修煉情況,從師父不見喜怒的漠然神情裡,也看不出絲毫端倪。走上前躬身施禮道:「弟子拜見師父!」 葉無青微一頷首道:「常寞,你自覺通過這些天的苦修,進展如何?」 小蛋看了看一旁默坐冷笑的厲無怨,回答道:「弟子也說不好,讓師伯費心了。」 「蒙遜。」葉無青吩咐道:「用三成功力和常寞試招,只當是實打實的對決,但不得傷他性命。」 蒙遜應聲出列,躬身道:「請問師父,弟子是否將他擊倒在地就算贏了?」 葉無青搖頭道:「何時叫停聽我命令,你只管與他過招就是。」 且不說蒙遜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個小師弟,僅是姜楚兒受小蛋牽累,被罰往諸極玄黃洞天的事,蒙遜早已耿耿於懷。今日難得葉無青「開恩」,他焉能不好好招待小蛋一番? 走到小蛋面前,草草一禮道:「小師弟,請先出招。」 小蛋不知厄運將臨,仍當是普通的一場同門切磋,好讓葉無青考教自己的進境,當下還禮道:「多謝蒙師兄賜教。」調息凝神,想著該如何出招。 地球來客整理 來了半個月,他只練了個似是而非的「銅爐心鑒」初級,忘情宮的諸般掌法身法、劍法指法一概不會,如今要讓他出招和人對練,也著實夠為難小蛋。 吐氣揚聲振臂出掌,一招攻出,用的還是常彥梧所傳授的「摩冰掌」。 蒙遜重重一哼,側身出爪,「哧拉」一響,小蛋右臂衣衫破裂,露出三道血淋淋的指痕,痛徹心腑。僅這一招,已高低立判。 但葉無青有言在先,他不叫停就不算結束,蒙遜放開手腳左腿飛出。小蛋忙朝左閃,豈知中了對方的虛晃,「砰」右肩又捱了一掌。 他跌跌撞撞退出數步,險些坐倒在地,整條右臂麻木難當,已不能動彈。 旁邊的厲無怨等人瞧得無不搖頭,暗道這哪裡是同門切磋,給蒙遜當練功靶子都欠奉。 蒙遜雖對小蛋心中不滿,但不敢違拗師父嚴令,果真只用了三成功力,接著擰身欺近,又一爪鎖向小蛋咽喉。 他的勁力雖減,速度卻愈發迅捷,小蛋只恍惚看到一隻大手五指齊張,奔著自己插了過來,不及反應本能地抬左掌封架。 蒙遜手腕一沉晃過小蛋,鐵爪「嗤」拉下他身上一大片衣衫,外帶加贈五道血痕。似乎還嫌這不足以替師妹出氣,跨步出腿蹬中小蛋胯骨,「呼」地飛跌出去。 小蛋滿眼金星,結結實實摔落在地。咬咬牙他挺身躍起,重新擺開門戶,眼角餘光打量葉無青,思量道:「敢情忘情宮裡同門過招是真打,他存心考驗我來著?」 蒙遜見師父不出聲喊停,縱身再上拳腳相加,短短半盞茶的工夫,小蛋已是口吐血沫、吁吁喘息,每摔飛一次都暈頭轉向地勉力爬起。 他不求饒,葉無青也不喊停,蒙遜索性揍個痛快。左一拳、右一腿,終於小蛋倒地不起,努力撐了幾次又無力地撲倒。 葉無青居然還沒有開口,好像真鐵下心,要把這個新收的不成材弟子,給活活打死算了。 小蛋全身真氣淤塞,眼前一陣一陣的黑了又亮,亮了又冒金星,耳朵裡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再也察覺不到其它,甚至, 不遠處蒙遜的身軀,都化作了一道朦朦朧朧、看不真切的黑影,在劇烈晃動。 他不明白葉無青為何如此,也不曉得蒙遜的下手為什麼那樣重、那樣狠。只是迷迷糊糊想道:「我要爬起來,他沒叫停,我就不能認輸!」 在他木訥溫和的外表下,其實隱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剛毅血性。只是,很少有人瞭解,而他自己也從未真正意識到。 又吐了口血沫,第七次的起身又以失敗告終。額頭「咚」地狠狠撞在堅硬冰冷的地磚上,差點令他暈厥。 恍惚裡,眼前的星星又多了起來,耳朵裡聽見了「劈哩啪啦」煙花燃爆的脆響…… 蒙遜一步步走近,俯低沉重的身軀,伸手抓向小蛋的背心道:「起來,別在地上裝死。忘情門下,沒有軟蛋!」 我不是軟蛋!昏沉沉的神志陡然爆發出石破天驚的怒吼,小蛋也不曉得從哪裡生出的力量,一股螺旋氣勁驟然升騰直灌左臂。 他猛然奮力抬手,不可思議地抓住蒙遜右腕,想也不想拚命朝腦後一甩。 蒙遜猝不及防,袖口的衣袂竟被螺旋氣勁絞碎一圈,身子橫空飛起,掠過小蛋直往前拋出。幸虧他修為勝過對方太多,小蛋又是疲憊乏力,見勢不妙,忙在空中挺腰翻身,順勢飄落在地。 腕上一縷疼痛刺入蒙遜心底,更傷的卻是他的自尊。他,堂堂的忘情宮宮主葉無青座下大弟子,居然被才入門半個月兼且半死不活的小師弟給摔飛了出去,當著師父師伯,還有厲無怨門下一干師兄弟的面,可謂顏面丟盡! 眼中凶光一閃,冷笑道:「好個小蛋,差點就騙過了蒙某!」 回轉過身正要再給小蛋一記重擊以洩怒火,只聽葉無青冷漠的嗓音道:「可以了。」 可以了,這就結束了麼?蒙遜一呆,怔怔望向木無表情的師父,最終垂首道:「是!」 「可以了……」小蛋覺得這聲音彷似從天外傳來,沒有歡喜也沒有憤怒,漫天的星辰卻在環繞著他,向他親切微笑。 在失去神志前的最後一刻,他依稀聽見葉無青在說:「讓常寞休養三天,然後就請師兄將本門的『溜火神掌』傳授給他。」 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五章  溜火神掌 「幸好,都是外傷。」這句話是杜先生說的。 「還好,宮主賜下的丹藥夠靈。」這話,好像是江南說的。 至於其它還有誰在、他忽昏忽醒間說過什麼,小蛋事後已全然回憶不起。 忘情宮宮主葉無青的話是金口玉言,絕不會錯,所以小蛋在第四天果然恢復了過來,至少身上該結疤的地方都結疤了,該腫的地方也都腫起來了。 然而,當他清醒後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卻令守護在旁的江南等人瞠目結舌。 望著眾人的臉,小蛋舔舔嘴唇,微弱的聲音無比執著地說道:「草……我想吃紫寒草……」 可能紫寒草的效用,果真被小蛋發掘出來了,這日早晨小蛋又出現在了愚步齋門前。 他仍然很心平氣和,因為在他看來,葉無青如此作為,多半是想激起自己的上進之心,好奮發圖強,免受蒙遜的進一步羞辱。 可要是換個心眼靈活點的人,或許就能想到,葉無青此舉未嘗不是在逼他,逼他出於求生本能,而施展出來自天道星圖上的體悟;實際上,小蛋也果然用了出來。 可惜,「生生不息」也好,「星移斗轉」也罷,皆乃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到頭來除了小蛋的全身青紫淤傷,葉無青依舊什麼也沒得到。 或許蒙遜的半跤也沒白摔,厲無怨再見到小蛋時,審視他的眼神頗有變化,傳功時,較之前幾日無形裡用心了許多,想來 是小蛋表現出的血氣和硬挺,讓大家意識到,他絕不是個窩囊廢。 上午傳授過「銅爐心鑒」的口訣,小蛋一邊幾乎掩耳盜鈴地偷吃著紫寒草,一邊聽厲無怨交代道:「這心法你下午先試一遍,我有事,等我處理完,回頭再來傳你『溜火神掌』的入門要訣。」 也許頭幾天在床上睡多了,這日下午,小蛋修煉「銅爐心鑒」的過程中,居然沒再睡過去。等到厲無怨回轉,剛好將新傳的口訣走過一遍。 「被打怕了罷?」厲無怨見狀心道:「早知道換老夫來爆揍你一頓,效果可能會更好。」 他在蒲團上落座,開始講解道:「『溜火神掌』是本門世代相傳的看家絕學,以『銅爐心鑒』為內功根基,易學難精,能煉到登峰造極之境的,歷代以來也屈指可數。 「它的心法共分三層,多數悟性不夠的人,都在第一層遲滯不進,難有作為;如你的蒙師兄,則已修煉到第二層;至於第三層的心訣,目前能夠參悟掌握的,全宮上下僅只三五人而已。」 小蛋想了想,問道:「師伯,那第一層的心法怎麼樣才能算煉成?」 厲無怨淡然一笑,從袖口裡取出個雞蛋,「啪」地捏碎倒入左掌掌心。掌上赤芒乍閃「哧哧」連聲,那雞蛋彈指便被烤熟,一如廚房做出的煎蛋黃白分明。 一揚手,整只煎蛋飛起在空中「啵」地崩為齏粉,落到地上什麼痕跡也看不見。 厲無怨擦擦手,說道:「等你練到這個地步,就能傷人經脈內腑於無形。這『溜火神掌』的第一層境界,亦算小有所成。」 小蛋嘴裡沒說,內心卻在尋思,往後要是身上的衣衫給淋濕了,用它烘乾倒也方便。 花了兩個時辰,初步講解過「溜火神掌」的運氣心訣和總綱概要,厲無怨將一本冊子交給小蛋道:「第一層掌法心訣都已記載其上,你自行參悟。遇有不懂莫要強練,可先來問過老夫。待熟悉了運氣法門,我再傳給你實戰的掌法。」 出了門,看到江南站在那兒眉飛色舞地等著自己,他詫異道:「你撿到寶貝了麼?幹什麼這樣開心?」 江南看看周圍沒人,壓低聲音道:「今天小的得空出去轉了圈,聽外面將當日寞少和蒙少比武的事情,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您摔了蒙少一個大跟頭,不愧是葉宮主親收的關門弟子。」 小蛋苦笑道:「他們怎麼不說我差點被打死?葉宮主又什麼時候宣佈我是他的關門弟子?何況蒙師兄不過稍有大意,我也是稀里糊塗那麼一甩。」 江南滿眼欽佩挑起大拇指道:「勝不驕敗不餒,寞少果然非同尋常。」 小蛋意興闌珊地閉上了嘴,想著倘使果如江南所言,蒙師兄豈非又因為自己而成了眾人譏嘲的對象? 今天也沒見他人影,明日相遇又該要做番解釋才對。 回屋用了點飯,小蛋坐在桌邊翻閱起《溜火神掌》,見封頁左上角果有個「上」字。他打開書頁,起初幾頁都是總綱歌訣,和厲無怨適才所說的無甚區別,從第七頁起,才是基本的運氣出掌方法,亦都配有詳細圖文。 他大致翻翻,頭上幾頁尚能看懂,到後面內容漸漸晦澀,有不少地方都被自己先行跳過,打了個哈欠,小蛋在燭火下抬起 左掌默默觀瞧,心道:「這功夫可只能醒著的時候煉。萬一睡著了打出一掌,把被褥蚊帳什麼的都給點燃,那就糟了。」 正想得入神,聽見有人輕敲屋門。 小蛋一怔叫道:「請進。」 阿紫推門,端了碗宵夜笑盈盈走進來道:「寞少,您還在用功?吃點東西提提神罷。」小蛋謝了,端起宵夜吃了起來。 阿紫瞟了眼桌上的小冊子,好奇道:「這不是『溜火神掌』麼?寞少已得准修煉啦。」 小蛋點頭道:「今天厲師伯剛開始傳授,我還在琢磨著呢。阿紫,妳練過它麼?」 阿紫搖頭道:「這等深奧的絕學工夫,我哪有福氣修煉?」 小蛋詫異道:「厲師伯好像說過,入門三年的弟子就可以修煉參悟,易學難精,我還以為你們都會呢。」 「哪有?」阿紫笑道:「那是指正式拜入師門的弟子,像我們這樣的人,怎會有資格?」 「這樣啊?」小蛋喜道:「江南大哥他們都睡了麼?」 阿紫回答道:「江爺和小避、小冰、葛大在廳裡玩牌,杜先生有早睡的習慣。葛二今晚守值,阿青姐在廚房幫老范收拾。寞少,您有事麼?」 小蛋道:「妳去問問,有誰沒學過『溜火神掌』,又願意練的,都請到這兒來。」 阿紫驚喜道:「您要傳我們「溜火神掌』?」 小蛋不好意思撓撓頭,道:「我自己還沒學會,哪說得上傳不傳的?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夥兒一起參悟,也比我一個人瞎琢磨強罷。」 阿紫神情興奮,看上去恨不能撲上前親小蛋一口,總算記得尊卑有別、男女授受不親,端起空碗道:「您等著,我這便去 問他們!」 地球來客整理 「對了,」小蛋對走到門口的阿紫道:「廚房裡有多少雞蛋,都一塊兒拿來。」 阿紫連聲應了出門,小蛋見她喜悅的模樣,心中也感高興。 一直以來,他在別人眼裡,都是可有可無,甚至有些累贅麻煩,縱然想幫助誰,也多是有心無力,而如盛年、羅牛這般的豪傑,更是只能受恩而無從圖報。 難得今晚看到阿紫由衷欣喜的表情,令小蛋少有地感受到自己的價值。 腳步紛沓,沒多久門外湧入一群人。除了阿紫和拎了兩籃雞蛋的阿青,還有江南、小避、小冰三人。 阿紫一進屋就匯報道:「寞少,杜先生睡了,我沒敢打擾,葛氏兄弟都說有練過,便不來叨擾您了,老范說他只修煉菜刀,所以也不來了。其它的人,都到齊啦。」 「還有雞蛋!」阿青輕笑道,將兩籃子雞蛋放到了桌上。 叫眾人都坐下,小蛋問道:「你們五位裡,有誰曾經接觸過『溜火神掌』?」 江南和小冰雙雙舉手道:「小的曾經練過,不過莫說烤熟雞蛋,連鵪鶉蛋都不成。」 小蛋想了想,道:「那你們都修煉過『銅爐心鑒』麼,江南大哥,你修到第幾階了?」 江南道:「小的從十二歲被選進忘情宮,修煉了五年的『銅爐心鑒』,只到了第三階,然後就給分派去內務當差。這幾年雖然私下在練,但沒人指點進展不大,比葛氏兄弟他們差遠了。」 小冰道:「小人比江爺還不如,剛練到『太極朦翳』,才入門便教人踢了出來。」 見小蛋的目光望向自己,阿青、阿紫和小避亦各自報了修為境況,與小冰一樣,都停留在「銅爐心鑒」第二階上,盤桓不前。 小蛋微笑道:「那你們都比我強,我連第一階都還沒煉呢。」 阿青笑道:「寞少,咱們怎麼能跟您比?」 小避忐忑道:「我一直很笨,在那一批入宮的同伴裡,也是頭先被刷下來。小人怕練不好『溜火神掌』這般精妙深奧的絕學,辜負了您的好意。」 小蛋搖頭道:「世上只有教不好的師父,沒有學不會的徒弟。其實我比你們還笨,說不定將來你們『溜火神掌』都學的比 我還精。」 他拿起秘籍揭開第一頁道:「從今晚起咱們就一同參悟,比比誰能最快最好?」 小冰笑嘻嘻道:「我有個想法,若是誰學得最慢就罰他掃茅房,直到追上前頭的人。」 小避道:「反正茅房一直是我清掃的,那也沒什麼。如果真能煉成皮毛,往後老范做菜熬湯不用生火,我把手往鍋底下一擱就成,省得再去劈柴禾了。」 眾人興致勃勃,小蛋清清嗓子,振作精神念起了總綱。 江南等人明白機會難得,再無人嬉笑,只專心傾聽。盡避他和小冰都曾修煉過,但在第一層上便不得不半途而廢,有此機會焉能錯過? 總綱念了一半,小蛋的眼皮開始打架。但又不忍掃了眾人興致,強打精神讀完,問道:「你們都抄好了麼?」 江南看出小蛋狀態不佳,說道:「寞少,您早點休息。這點總綱也足夠咱們參悟上一陣子啦。」 小蛋哈欠連天,忙摀住嘴道:「大夥兒若有想不透的問題,明早可以跟我說,我一併去請教厲師伯,等晚上回來再轉告給你們。」 當下眾人散去,小蛋上床練了會兒歸元吐納法,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此後月餘,每日晚飯後,眾人便聚集在小蛋屋裡或是聽講或是討論,遇見問題,小蛋便用筆記下,次日求教厲無怨。 厲無怨倒是有問必答,私下因為小蛋的勤思多問,而對他的看法稍有改觀。 期間經歷兩次考教,小蛋終歸會被蒙遜揍得半死不活,在床上躺個數日,但小蛋想再摔蒙遜一次,也不曾覓到任何機會。 而有了每日裡大量紫寒草的餵養,聖淫蟲亦變得安分,只是在人後又多給小蛋爭取到個「兔爺」的雅號;當然,也絕沒誰傻到在公開場合如此戲謔,否則就該數數自己脖子上有幾個腦袋,夠厲無怨砍的。 最讓小蛋擔心的是,萬一葉無青逼問他天道星圖該怎麼辦。但天幸葉無青隻字不曾提這方面的事,小蛋暗自大鬆一口氣。 他自然不能告訴葉無青有關《天道》下卷的任何內容,不然就對不起羅牛和盛年,但葉無青如今畢竟是自己的師父,一旦問起總是麻煩。 惟一不妙的是廚房的雞蛋,這玩意兒用來驗證「溜火神掌」的進境,又直觀又便宜,誰的兜裡都隨身揣著幾個。什麼時候得空想著了,敲碎就練。 如江南這等稍有根基的還好,勉強能在半盞茶的時限內,將雞蛋「蒸」成麵糊狀。小避他們就沒那麼幸運,每回都弄得滿手濕答答、黏乎乎。 這天小蛋從外回轉,一進自己的房門,阿青便興高采烈追進來道:「寞少,我熱了!」 小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望望外面的天色,說道:「嗯,這天是要熱起來了。不過咱們住在山上,應該還好。」 阿青激動得滿臉通紅,連連搖頭道:「不是天氣,是我的掌心終於覺得熱了!」說著攤開手,熟練無比地「啪」將一個雞蛋 敲碎倒入,微合雙眼,嘴裡唸唸有詞老半天後,蛋清表面慢慢冒起了幾個微小的氣泡。 這樣的程度別說傷人於無形,想傷耗子於有形都辦不到。但小蛋依舊很耐心地等阿青收功睜眼,笑了笑說道:「看來明天起我得去掃茅房了。」 阿青早有準備,取出塊麻布將自己的「戰績」收拾乾淨,嬌笑道:「寞少,您是真人不露相。這麼多天,咱們誰也沒見您發過『溜火神掌』,能不能演示一回?」 小蛋苦笑道:「其實我私下試過好幾回,但不知為何一點熱意都運不出來。」 阿青哪裡肯信,催促道:「寞少,您就別謙虛啦,再來試一次嘛。」 小蛋生性隨和,又見阿青經過月餘苦練也有了成效,不禁心動,便道:「好罷,我再來試試。」回身在桌上的籃子裡取了個雞蛋,在左掌上打碎。 他凝神澄心,默念「溜火神掌」的運氣口訣,催動丹田真氣流轉。 奇怪的是,明明所有的步驟都對,真氣也如願灌注到左掌掌心,偏偏毫無動靜,依舊感不到絲毫熱力。 看阿青睜大圓溜溜的眼睛滿懷期待,小蛋咬牙接連催動了三次真氣,卻都不見效果,剛想放棄道:「我還是不成。」陡然丹田一寒,升起股奇冷無比的冰流直透掌心。 「嗤」地一聲,雞蛋上冒起冉冉寒霧,須臾凍作脆生生的一團。 阿青呆呆盯著小蛋掌心裡的冰蛋,喃喃道:「這是溜火神掌……麼?」 小蛋也愣住了,他收起真氣用右手指尖捅捅雞蛋,觸手冰涼堅硬,猶如寒冬時節農戶人家懸掛在屋簷下的冷凍臘肉,也迷惑道:「怎麼這樣?」 阿青幫小蛋取下冰蛋,道:「是不是哪個運氣環節出錯了?寞少,再試試看。」又拿了一個雞蛋敲碎了,倒在小蛋的掌心。 小蛋也急於弄清是怎麼回事,便二次運功發掌,這回收效更快,銅爐真氣甫出丹田,冰流隨之升騰,「嗤」,掌心又多了個凍雞蛋。 阿青徹底說不出話來,一手捏著一個凍蛋,相互敲了兩下,居然「叮叮」有聲。察覺小蛋神情有異,以為他是在不開心,便安慰道:「寞少,這樣也好。等天熱了您想喝加冰酸梅湯,可方便多了。」 小蛋沉默不語,體悟著丹田那股徐徐回流的寒氣,思忖道:「別是蟲寶寶又在搗鬼罷?這下我的『溜火神掌』,可不就成了 『凍蛋冰掌』了麼?」 正胡思亂想著,胸腔裡有一股寒氣似不願再回老窩,「呃」地一個悶嗝,從小蛋嘴巴和鼻孔裡噴出蓬淡淡的嫣紅霧氣,空氣中飄散開一股若有若無的甜香。 小蛋自己沒覺得有任何異常,站在他對面的阿青吸入一口後,卻立時生出異樣,但感嬌軀發燙、面紅心熱,渾身躁動難安。 小蛋詫異道:「阿青,妳的臉怎麼紅了,像火燒似的?別是剛才運氣施展『溜火神掌』發力過猛了罷?」 阿青一雙眸子水汪汪地注視小蛋,細細嬌喘道:「寞少,我難受─」 小蛋一驚,唯恐阿青內息出了岔子,急忙探手握住她脈門道:「深吸一口氣。」 這一吸,無疑將空氣裡殘留的紅更多吸入了體內。阿青終究修為淺薄,又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面對著暗自心儀卻又自慚形穢、往常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少主,哪裡還把持得住?身軀酥軟,嚶嚀一聲順勢倒入小蛋懷裡。 小蛋壓力感頓生,既不能鬆手任憑阿青摔到地上,又不敢抱緊,手足無措道:「阿青,妳到底是哪裡不舒服?身上好燙!」 阿青靠在小蛋的胸膛上,只覺他身上彷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特異氣息,冰涼舒適,教人情不自禁想緊緊抱擁緊貼,婉轉呻吟道:「寞少,您剛才噴出來的那口、那口紅煙好古怪。我、我─」將臉貼著小蛋胸口輕輕蹭擦,一陣陣的銷魂蝕骨,恨不能立刻解衣獻身。 小蛋聞言心知壞了,想起那日拔開玉筒見著從裡頭散出的紅霧時,不也有這奇怪感覺麼? 他將阿青橫身抱到床上,正想設法解救,豈料阿青卻誤會了其中涵義,又羞又怕,死死勾住小蛋脖子道:「寞少,人家尚是清白女兒身,您……您……」貼緊小蛋的耳朵,輕聲叮囑了幾句。 地 球 來 客整理 小蛋嚇得寒毛倒豎,又扯不開阿青勾緊自己脖子的一雙胳膊,急道:「不是的,妳快鬆手,我再來想想該怎麼做。」 阿青埋首到小蛋肩膀上,羞赧道:「不准多想。」 天哪,怎麼會是這樣啊?小蛋急中生智,只求能讓阿青松手,左掌在她背心一按,運起「溜火神掌」道:「別亂動。」 阿青正自奇怪著,背後陡然一股冰寒徹骨的掌力透入,凍得她渾身猛地激靈,遍體熱意盡消,雙手也不覺鬆了。 小蛋大步退出數尺,望著床上釵橫簪亂、衣衫不整的阿青,擦擦額頭熱汗暗道好險,說什麼也不敢再靠近了,隔著桌子問道:「妳好些了麼,我沒傷著妳罷?」 只聽阿青啊地低低慘叫,雙手掩面在床角蜷成一團,香肩抽動,但哭無語。 小蛋平復了一下心緒,訥訥說道:「那個,都是我不好。妳沒事罷?」 阿青緩緩放下雙手,臉上涕淚縱橫,抽泣道:「是我該死,求寞少責罰。」 小蛋苦惱道:「這關妳什麼事,都是我肚子裡該死的寶寶在做怪。」 阿青輕輕道:「我哪敢生寞少的氣,只求能伺候您就好。」 小蛋剛想回答,嗓子眼一股寒氣又要冒出,嚇得他趕緊屏氣捂嘴。 阿青久久沒聽他說話,微覺奇怪地朝小蛋望去,見他窘迫模樣,終於禁不住「噗哧」一笑,轉悲為喜。 小蛋見她破涕為笑,心情一鬆,笑道:「妳開心了就好,開心了就─呃!」勁氣一懈,嘴巴裡又噴出一團紅霧。 他趕緊打開窗戶揮掌驅散,運起歸元吐納法中的「納」字訣,把胸口剩餘的寒氣慢慢收回丹田。 忽聽門外阿紫問道:「阿青姐,什麼事情讓妳笑得這麼開心?」 阿青大驚,慌忙下床整理衣發。 小蛋也大為尷尬,對進了門的阿紫問道:「阿紫,妳有什麼事麼?」 阿紫瞧瞧紅霞未褪的阿青,再看看小蛋的窘樣,不由大惑不解。 沒過多一會兒,她的臉也漸漸紅了。 第六章  玄黃洞天 光陰飛逝,晃眼小蛋已在忘情苑裡住了三個多月,他日常所住的小院子,漸漸也被人稱之為「寞園」;但每天晚上這裡非但一點不寂寞,反而熱火朝天、雞飛蛋打。 不過自從上次發生過「凍蛋」事件,小蛋就更不願意在眾人面前演示「溜火神掌」了,好在誰也不會真的叫他去掃廁所。 由於他入門之前小有根基,「銅爐心鑒」也順利晉陞到第二階「太極朦翳」,這在厲無怨看來,根本不足一提,小蛋本人也不以為意。 相反,歸元吐納心法小蛋卻修煉得頗有成就,畢竟對聖淫蟲好,才是對自己真的好。 這天清晨到了愚步齋,居然在門口撞上了久違的師姐姜楚兒。三個多月不見,她憔悴了不少,但眼睛裡的神光卻更冷更足。 小蛋追到她身後,還沒開口就聽她冷冷道:「滾開,別來惹我。」 小蛋歉疚道:「楚兒師姐,上回的事真是對不起,妳要不打我一頓出出氣罷?」以往惹了乾爹不高興,捱上一頓拳腳就會好些,小蛋這次照例借用上了。 孰知楚兒冷哼道:「打你,我還怕髒了本姑娘的手。」頭也不回往門裡走去。 小蛋亦步亦趨跟著她,說道:「那妳就罰我幹點什麼,算我對妳的補償。」 楚兒輕哼一聲,卻又突然駐足回身道:「你真想讓我原諒你?」 小蛋誠摯道:「我害得妳受罰,補償妳是應該的。」 楚兒道:「那好,今晚你到我府裡來。還有,這件事不准跟任何人說起,否則你也不用來了。」也不管小蛋是否答應,快步 離去。 小蛋見師姐對自己的仇怨,終於有了能夠化解的好開端,滿心喜悅,一天下來都心情極好。晚上出了愚步齋,打發江南先回了寞園,他獨自前往楚兒在忘情苑中的居所朱雀園。 到了門口,守衛早得楚兒吩咐,引著他進入園中。小蛋隨意打量,見朱雀園佔地比自己的寞園稍大,但假山流水曲徑通幽更見精緻優雅。 將小蛋請入小廳,守衛退去,屋裡只留下姜楚兒和他兩人。 姜楚兒坐在几案邊捧著一盞香茶,漠然望著他道:「你總算還敢一個人來。」 小蛋沒察覺出話中隱藏的不祥氣息,呵呵一笑道:「楚兒師姐,您要我做什麼?」 楚兒道:「我在諸極玄黃洞天中面壁時,將娘親送的一對耳環遺落在了裡面。本該我自己去取回來,但又很不想再踏入那個鬼地方。若是拜託大師兄嘛,難免又要欠他一個人情。小師弟,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小蛋還是頭一遭聽楚兒叫自己「小師弟」,而且如果找回對耳環,就能讓師姐從此不再恨他,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他想也沒想就道:「好,我去。」 楚兒繼續淡淡道:「此事你知我知,若有第三個人曉得,我便會更加恨你。尤其,不能讓師父和厲師伯知道,你懂麼?」 小蛋慨然點頭,問道:「楚兒師姐,諸極玄黃洞天在哪兒?」 楚兒回答道:「等天再晚些我就帶你過去。乘這會兒工夫,你可以打坐養神。」 歇了一個多時辰,小蛋坐在那兒迷迷糊糊又要睡著,被楚兒推醒道:「走罷。」 兩人悄然離開朱雀園,*夜色*(禁書請刪除)裡小蛋望著楚兒的背影,火紅的衣袂在風中輕輕飄漾,像極了一羽高傲冷漠的火烈鳥,想想大師兄蒙遜、師伯厲無怨,也盡皆屬於性情冷酷一類,難道將忘情宮的絕學修煉到精深處,連脾氣都會改變? 出了忘情苑,楚兒領著小蛋御風往後山行去。 大約飛了小半個時辰,前方山麓綠霧瀰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小蛋自到這裡,從未走出過忘情苑,自然也無從知道那團綠霧籠罩的地方,是何所在。 楚兒飄落身形,在綠霧邊緣站定。 小蛋趕到她的身旁,問道:「咱們到了麼?」 楚兒點點頭,說道:「運氣護體,改用內息流轉,別讓綠霧裡的毒氣侵入肌膚。」 小蛋心頭一暖,暗道:「雖然師姐說話還是這樣冷冰冰的,可也是關心我,怕我受傷。」依言而為隨著楚兒走入綠霧中。 他功聚雙目勉強能看清周圍三丈的景物,小心跟緊前面的一襲紅影,免得一旦失散不知該如何走出去。 兩人默默無語行出兩里多,腳下赫然出現一道寬逾十丈長過數里的地下裂谷,一蓬蓬濃郁的綠霧從底下滾滾冒出,耳邊「嗚嗚」狂風呼嘯,跌宕衣發。 楚兒道了聲「跟緊」,縱身躍下裂谷,旋即化作一個艷紅的小點。小蛋趕緊追著跳下,四周綠霧越發濃厚,寒意漸起。 忽地足底一實,已接觸到谷底,楚兒也不看他,逕自沿著裂谷向西疾行,不一刻,左首的峭壁底部露出一個巨大的豁口,像是仰天怒吼的大嘴,不斷噴吐著茫茫綠霧,但在豁口表面,卻有一道封印結界光華熠熠,似在防止裡頭會有什麼怪物出來。 楚兒低聲道:「這裡是諸極玄黃洞天九大入口之一的朱天洞,裡面深約千丈,直通洞天中央的玄黃鬼府,我這三個月裡便是在此面壁。 「如果你看到前方的綠霧轉為玄黃色,就不能再進,因為那表明你距離玄黃鬼府已近在咫尺,一旦誤入,連師父也救不了你。」 性命攸關,小蛋自要用心牢記,點點頭道:「我曉得了,師姐還有什麼要交代麼?」 楚兒道:「沒有了。我就在這兒等你,你……快去快回。」 小蛋說道:「多謝師姐提醒,我這就進去幫妳把耳環找回來。」 楚兒開啟封印,道:「去罷。」小蛋笑一笑,邁步走入朱天洞,卻聽楚兒在身後喚道:「小蛋!」 他一愣回頭,道:「師姐,還有什麼事?」 楚兒良久之後低低道:「萬一找不到也沒關係,記得不要逞強,我們天亮前一定要回去,免得被厲師伯察覺。」 小蛋頷首道:「我記住了。師姐放心,我一定能找到的!」信心十足地朝洞內一步步摸索前進。 然而,他的信心卻是建立在對諸極玄黃洞天的一無所知,以及深信楚兒不會害自己的基礎上。實際,諸極玄黃洞天乃天陸罕有人知的地底鬼域、無回絕地,即使是葉無青,也不敢踏近玄黃鬼府。 在洞天的中心,生存著某種不知名而可怖的魔物,又或者是一種來自於幽冥地獄的神秘力量,終日朝外釋放著玄黃寒霧。 這寒霧對於常人固然不堪忍受,但對諸般魔物和無所皈依的冤魂厲魄而言,卻是天賜瑰寶。 千萬年來,整座洞天裡不知生出多少類、多少頭窮凶極惡的魔物,甚至踏遍天陸也無處尋覓,更有不計其數的孤魂野鬼、山精地靈棲息此中,直將它當作了天堂樂園流連忘返。 根據歷代忘情宮宮主冒險探明的洞天入口數量,先後以鈞天、蒼天、變天、玄天、幽天、顥天、朱天、炎天、陽天為名以作區分。 難以置信的是,盡避九個入口都直通玄黃鬼府,每日受到寒霧捲湧的影響,卻相差懸殊。以鈞天洞論,其中充盈的寒霧濃度最高,足足超越濃度最低的陽天洞千餘倍。 久而久之,魔物靈鬼們亦各自量力而為,聚居到相對適合棲息的洞穴內,互不干擾、自成體系。 其中當屬陽天洞魔物的數量最眾,實力也是最弱。 千年前忘情宮在宿業峰開宗立派,起初屢受從裂谷裡不時竄出的魔物騷擾。後歷經六代宮主四百餘年的苦心經營,將九大入口全部封印。 好在那些魔物精鬼並不齊心,也沒有太強烈地脫困願望,這才保得宿業峰的平安。 但凡事有其弊亦就會有其利。在探索諸極玄黃洞天的過程中,這些位前代宮主逐漸發現洞中的種種凶險,於自身乃至門下弟子的試煉磨礪也大有好處。 尤其是那團從鬼府裡釋放出的神秘寒霧,逼得入洞之人需時時刻刻運功抵禦,在求生願望的支撐下,修為進展遠較關在靜室裡閉門造車為高。 當然,這個結論的前提是,入洞試煉之人還能夠活著走出來。 三個月前楚兒受罰進入的朱天洞,其凶險程度,堪堪是晉陞至通幽境界的忘情宮弟子所能承受。但尋常情況下,也只能待上十天半月就必須出洞,不然被寒霧耗盡了體內的銅爐魔氣,轉眼就可能成為魔物精鬼的大餐。 故此當厲無怨宣佈要楚兒面壁三個月,蒙遜才會那般的痛恨小蛋。 這些內情小蛋一概不知,懷著對楚兒給予自己和解機會的感謝,他踏入絕地,一門心思只想著找回那對丟失的耳環。 念及耳環,他忽然拍著自己的腦袋道:「哎喲,我都忘了問問師姐,那對耳環是什麼樣子的,又大概丟在了什麼地方?」 可惜,這不過是楚兒騙他進入朱天洞的一個借口,即使他問了,結果也只有一個,沒有。 朝前走出十多丈,身上的寒意越加濃烈明顯,迎面吹刮來的狂風扑打在臉上猶如冰刀,讓他情不自禁回憶起了黑冰雪獄。 黑暗中,耳邊呼呼低吼咆哮不斷,一雙雙色澤各異卻無不森寒可怖的眸子,緊盯著這莫名其妙闖進洞來的不速之客。 牠們並未急於撲過去,以往歷次血的教訓,令這些魔物精鬼們瞭解到膽敢孤身進洞的人,絕不好惹,前些天獨自進來的那位紅衣少女,便是最近的例證。 所以牠們只是盯緊獵物,等待機會;一旦小蛋體內真氣受到寒霧影響,而急遽耗損出現疲態,那就是牠們下手的機會到了。 小蛋環顧四周,看到或遠或近一雙雙五光十色的眼睛,在黑暗裡閃爍凶光,宛若天空中密佈的星斗。他起初還有點緊張,但走出一段察覺沒有異動,便慢慢放下心來,尋思道:「說不定牠們對我這百八十斤的肉都不感興趣。」 他不敢走得太快,一路留心著所有發光的物事,漸漸進入到朱天洞的深處。 隨著寒霧愈烈愈濃,盤踞在洞中的魔物精鬼的實力,亦逐步水漲船高。而為了抵禦寒意侵襲,小蛋亦只能不斷催動提升自己的真氣,免得也變成一個「凍蛋」。 終於,他的好運結束了。一頭狀似蝙蝠的怪鳥,在悄悄跟隨小蛋百餘丈後,決定冒險下手。 牠先試探著兩次從距離小蛋頭頂不到六尺的空中掠過,以觀察對方的反應。當確定小蛋毫無躲閃甚或出擊意圖時,天性中的嗜血凶殘,終究戰勝了對未知危險的顧慮。 「嘎─」等到無聲無息掩襲到小蛋身後丈許,怪鳥陡然發出一聲唳鳴,舒展雙翅俯身衝下,尖長如箭的鐵嘴直插他的後腦勺。 小蛋聽到背後惡風響動,情知不好,他已來不及回頭張望,就勢倒地朝前翻滾,反手掣出雪戀仙劍,一式「破甲沉戈」朝怪鳥下腹劈去。 這一劍事起倉促又用上了螺旋氣勁,不僅外觀上歪歪斜斜、乏善可陳,劍氣罡風亦一應欠缺。怪鳥見狀歡呼一聲,只以雙爪招劍,探脖沉頭啄向小蛋胸口。 雪戀仙劍「吭」嵌入怪鳥雙爪糾纏中,蘊藏的螺旋氣勁勃然湧動,怪鳥的鐵爪滑轉,劍鋒順勢化出往下一壓。 「噗!」劍尖刺入怪鳥小骯,頃刻拉出一道尺許長的血口。 怪鳥歡呼聲化為悲鳴,藍羽零落繽紛,掙扎著往上飛起。然而透入體內的螺旋氣勁掃蕩而過,五臟六腑彈指便被絞得七零八落,沒飛起三丈高,「砰」地重重摔跌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小蛋以劍拄地站起身,道:「是你先想吃我,我沒法子才自保的。」 忽聞到身上散發出一股腥臭作嘔的氣味,低頭一看,才見滿身都噴灑上了那怪鳥濺出的幽藍色濃綢血液。 更糟糕的是,剛才在地上一滾,衣服上沾滿洞內積聚的各種糞便唾液,亂七八糟如開作坊,味道更臭不可聞。 好在小蛋記著楚兒的吩咐,始終屏著呼吸,透入鼻孔的氣味不算太濃。他恍然道:「難怪楚兒師姐出了朱天洞,要在家休息上十來天,才回愚步齋報到,原來是沾了滿身這玩意兒。我是無所謂,可她卻一定煩惱得很!」 他越想越覺得,一身臭氣對楚兒這樣的少女來說,不啻是比死還可怕的懲罰。在這鬼地方待了整整三個月,就是男人也難以忍受這般齷齪,況且是她?心中的愧疚不禁又加深了一層。 其實楚兒絕不可能像他這樣滿地亂滾,也不會容忍自己的衣衫沾上丁點膩心的鮮血,惡臭的折磨實屬次要。概因三個月的面壁幾乎令她險些走不出朱天洞,回到朱雀園後,經過十多天的調理休養,才恢復了些許元氣。 譬如剛才襲擊小蛋的那頭怪鳥,乃《天陸魔物誌》中有記載的凶禽藍鷸,只不過被小蛋那式「破甲沉戈」的表面現象所惑,心存大意,才含恨倒地。 若非雪戀仙劍乃一等一的頂級仙劍,若非螺旋氣勁詭異,現在倒地等著被魔物蠶食分屍的,就該是小蛋了。 渾然不知的小蛋繼續前行。迎面風勢更大,每邁一步都要費上他不少氣力,宛若是尋常人在過膝的積雪裡艱難跋涉著一般。 綠霧的顏色在逐漸轉淡,裡面充斥的寒意卻更濃。小蛋半瞇起眼睛,一寸寸找尋著耳環的下落,卻忽略了丹田真氣已開始呈現不支的徵兆。 「嗤─」一條水缸粗細兩丈多長的怪蛇,從暗中緩緩滑出,牠居然沒有尾巴,而是兩端生長著一模一樣的扁鏟狀怪頭,四隻眼睛碧光森森咄咄逼人,嘴巴「絲絲」吞吐著如成人手掌般的長舌,帶出一蓬蓬暗綠色的毒氣。 已遭遇過攻擊的小蛋,此時小心了很多。他停步橫劍,注視怪蛇道:「這位蛇大哥,我只是進來找師姐丟失的耳環,無意侵犯你的寶地。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就當沒見過我可好?」 這些話他聽乾爹說得滾瓜爛熟,這時用上倒也流利。 可惜雙頭怪蛇彷彿聽不懂人話,非但沒有走開,反而高昂頭顱徐徐游近,此刻倘若小蛋搶先出劍,或者還能佔到一線主動,但他天生就不願主動招惹別人,只站立不動,加緊提防可能的暴起突襲。 「呼─」怪蛇的兩張嘴同時噴出一團綠霧,衝著小蛋的面門撲捲! 小蛋忙揮左掌打出一道罡風想驅散毒霧,可惜功力淺薄僅震散了一半,仍有不少鑽入了他的耳鼻之中,立時一團火辣刺骨。 小蛋腦袋一暈,趕緊催動真氣逼毒,但收效甚微,全身漸起麻痺感。 他心裡「咯登」一下,未及轉念,丹田里一團冰涼陡然湧出,如秋風掃落葉般將灼熱的毒氣滌蕩一空,瞬間麻痺感覺消失無蹤。 原來聖淫蟲乃天下絕多數冰火毒物以及惑神迷藥的天敵,雙頭怪蛇的毒霧雖了得,但較之牠的道行還淺了許多,別人在外頭愛噴就噴,牠也不耐煩去管,可若妄圖侵入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卻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雙頭怪蛇一心等著小蛋毒發身亡好吞食獵物,豈料對方居然像個沒事人,好端端地站在那裡沒了動靜,不禁驚怒交集。 「嗚─」腥風刮過,牠雙頭並進,張開巨口朝著小蛋左右夾擊而至,小蛋揮出雪戀仙劍,一招「雷厲風行」刺向左首的怪蛇大嘴。 這次怪蛇不上當了,長舌一探鎖住劍鋒,另一顆腦袋已欺近上來,小蛋一凜,左掌自然而然推出,使勁撐住敝蛇的下顎不讓蛇信近身,一時你頂我舔形成僵持之局。 但他終究不如怪蛇力大,手上越來越沉,眼看就要有大麻煩,猛然小蛋也不知從哪裡閃現的靈光,暗運歸元吐納法裡的「吐」字訣死中求活,「噗」地噴出一口氣。 天隨人願,一蓬嫣紅煙霧散開,大半被猝不及防的怪蛇吸入,小蛋一連又噴出數口,折騰得肺都快炸了,忽覺手上一鬆,雪戀仙劍透過蛇信扎入對方口中。 怪蛇暈頭轉向,狂吼一聲落荒而逃,動作較之來時顯得笨重呆板了許多,自是體內中了聖淫蟲毒霧的緣故。 牠實在沒有想到,對面這小子不僅能破解自己的毒霧,而且比牠還能噴! 危機一去,小蛋渾身癱軟,不由自主坐倒在地大口喘息起來,嘴巴張到一半,驀地想起楚兒叮囑,但已來不及閉上。一股犀利冷風灌腸而入,激得他腦袋暈眩、渾身發冷,險些雪戀仙劍也握不住。 與此同時,聖淫蟲精魄卻歡呼雀躍,迫不及待地流轉奔騰,如貪婪老饕吸吮吞噬著入體的寒息,小蛋的嘴巴似凍僵了,半張半閉地任由寒霧湧入,而聖淫蟲的精魄,對著源源不斷送上門來的陰氣,則欣喜萬狀,一概地來者不拒、照收不誤。 如此僅過須臾,小蛋身體恢復了知覺。他慢慢起身閉上嘴巴,但不再屏住呼吸,好讓聖淫蟲繼續享用難得的盛宴,暗中感激道:「蟲寶寶可又救了我一回,回去後要多用紫寒草犒勞才對。」 兩次險死還生,已令小蛋萌生退意。可轉念想到楚兒就在洞外等著自己,若找不回耳環空手返還,豈不令師姐失望?況且 大丈夫一諾千金,自己拍胸脯答應的事,怎能說放棄就放棄? 於是,他稍事休整咬牙再進。然而這時候洞內的魔物精鬼,已看出小蛋的真實實力,再沒那麼好說話了,勉強讓他又逃過兩劫之後,大難終於臨頭。 兩道有形無質的幽黃色厲魄,從洞壁左右呼嘯撲下,鬼氣撲面殺意嚴霜。 小蛋揮劍橫掃,「嗤」劍鋒掠過左側厲魄的形體,竟如船槳過水,那厲魄的身形僅微微一晃,旋即恢復如常,左手利爪「卡嚓」扎入小蛋肩頭,帶出一團血肉。 地球來客整理 「絲絲」連聲,在牠掌心的血肉,彈指化作殷紅汁液,再變成縷縷青煙,被吮食一盡。 小蛋吃疼後閃,右側的厲魄飄忽而至,張嘴噬向他的咽喉。 小蛋全身直起雞皮疙瘩,叫道:「不要吃我!」一掌拍出,無意中用上了「溜火神掌」的心法。 「砰!」寒氣透體而入,厲魄怪叫一聲,身影連晃朝後飄退。小蛋的手掌頃刻如塗上一層黃黃的臘油,幾近麻木。 眼見左側的厲魄吃完那塊血肉,又一次貪婪撲上,小蛋再好的脾氣也生出怒火,低喝揚袖射出一束橙黃光飆,正是秦柔所贈的九雷動天引! 「喀喇喇」一聲爆響,厲魄的身影被九雷動天引剎那絞得支離破碎、化為烏有。 輪不到小蛋鬆一口氣,背後惡風不善,竟有一頭高多兩丈的山魈從地下鑽出,如山嶽壓頂,揮舞巨靈大掌拍了下來。 小蛋哪裡還有餘力躲得過,暗自苦笑道:「師姐要白等一夜了,她娘親的耳環,也只好等她改天親自入洞來找啦。」 「轟!」地面顫動霧嵐翻滾,小蛋驚異回頭,就見身後一襲紅衣如火,師姐姜楚兒手持赤色軟鞭勒斷了山魈脖頸,巨大的身軀仰面撲倒絕氣身亡。 他又驚又喜,叫道:「師姐,妳怎麼也來了?」 姜楚兒目送逃遁的厲魄,冷漠道:「這麼久也不出來,你想等死我麼?」 第七章  金蠍魔鞭 原來姜楚兒將小蛋騙入朱天洞,並非要取他性命,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小蛋受葉無青關注一事,眾人皆知,萬一出了差錯,她也絕難逃過忘情宮嚴懲。 故此,小蛋入洞後不久,她便在暗中跟了進來,屢次見其怪招迭出,轉危為安,亦暗暗驚奇。 那些魔物前些日子都吃過她的苦頭,此際也不敢再上前招惹,所以小蛋根本無法察覺到,身後還有位保護神緊綴著自己。 小蛋呵呵笑道:「師姐,謝謝妳救了我。不過,耳環還沒找到,我這就繼續去找。」 楚兒見小蛋衣衫帶血渾身惡臭,覺得他苦頭也吃得差不多了,但又不能說破真相,便淡淡道:「算啦,一對耳環丟了就丟了罷。時間不早,我們該回去了。」 小蛋不明端底,他受了楚兒救命之恩,愈發想找回耳環聊報萬一,搖了搖頭道:「那怎麼成,再給我點時間,一定可以將耳環找回來的。」 楚兒不耐煩道:「你不肯聽我勸是不是?好,你繼續,我先回去了。」說罷轉身做勢欲走,暗自留意察看小蛋的反應。 不想那傻小子當真在身後叫道:「師姐走好,我一會兒就出來找妳。」 楚兒霍然轉身,怒道:「常寞,你存心和我作對是不是?你不走,我能走麼?」 她的意思自然是害怕小蛋死在朱天洞,自己難脫關係。 但小蛋聽來又是另外一種涵義,道:「師姐,妳對我真好。我害妳成這樣,妳還處處為我著想─我、我一定要把耳環找回來!」 「根本就沒什麼耳環!」楚兒幾乎就要將真相說出,自感已快被那傻小子氣瘋了,咬著牙,她臉上恢復平靜,冷冷道:「莫要自作多情,我只擔心你死在洞裡,不好向師父交代。」 小蛋醒悟道:「我真笨了,怎沒想到這個問題。師姐,要不我給您寫一份證明,向師父他們澄清此事純屬我自願,和妳毫無關係,這樣好不好?」 這份東西落到師父手上,我還能活?楚兒心中大罵小蛋「豬頭」,無奈道:「這裡沒有紙筆,你如何寫證明?咱們再找一炷香的工夫,不論是否找到耳環都必須立刻退出。萬一天亮讓人發現,我又要被你害死。」 地球來客整理 這句話比什麼都靈,小蛋忙道:「好,不過能不能把時間延長點,我怕來不及。」 楚兒不理他,當先朝裡行進。 小蛋在後跟隨,兀自道:「對不起,又拖累妳了。」 有了楚兒加入,進度不論小蛋是否願意都加快了很多。接著往裡走了約莫百餘丈,霧氣顏色漸漸轉淡,隱約透出玄黃的光暈。 那些魔物精鬼不敢招惹楚兒,卻始終不願連小蛋也一併放棄,或明或暗連連出手襲擊,結果都被楚兒一鞭奪命。 她滿腹鬱悶,盡數撒在了那些不識趣的魔物精鬼頭上,原本是想叫小蛋好看,給自己出口怨氣,現在卻把她也陷了進來,反成了貼身保鏢。早知如此,又何苦費這個心思? 見到前方隱現黃色,楚兒停步道:「時間到了,我們回去。」 小蛋自覺已養精蓄銳恢復了不少精神,提議道:「前面好像就要到頭了。就這麼空手出洞,實在太可惜。」 楚兒柳眉倒豎,止不住怒氣喝道:「好啊,你不聽話,這輩子都休想讓我原諒你!」 小蛋一呆,看著師姐已扭頭往回走,只好跟著走了幾步。驀地他停下腳步叫道:「師姐,就一小會兒,妳在這兒等我!」發力往朱天洞盡頭奔去。 楚兒凜然回眸,喝道:「小蛋,站住!」小蛋朝後擺擺手,繼續往前,她不由洩氣,語氣放緩,道:「回去罷,我原諒你就是。」 小蛋剛想回答,猛然寒意迫面湧到,前方霧氣裡隱約閃現出一團金煌煌的東西! 他耳中剛聽見楚兒的聲音竟略帶惶急,高喝道:「小蛋,快回來!」 但已經遲了,前方寒霧中赫然現出一頭金光閃閃、體態碩大威猛的魔蠍,僅一根鋼鞭似的蠍尾拉直了量,便不下一丈。 牠的頷下有一根金色利錐,最粗處猶如嬰兒胳膊,探在身前威風凜凜,一對巨大的金螯明晃晃地抖動,彷如在像兩人示威。 全身遍佈硬甲熠熠生輝,身形跳擲星丸迅捷靈動,實不輸於等閒的仙家身法。 「血瞳金蠍!」楚兒倒吸一口冷氣,心頭一沉。 這等魔物凶狠厲害程度,在《天陸魔物誌》上位列前茅,本應只出現在鈞天、蒼天兩洞,今日不知為何繞著玄黃鬼府的邊緣串門,竟心血來潮地跑進朱天洞! 小蛋也依稀記起乾爹說起過血瞳金蠍,又聽楚兒的嗓音透著焦灼,不敢怠慢腳尖點地朝後疾退,手裡的雪戀仙劍橫胸以備不測。 然而他再快也快不過血瞳金蠍,「呼」頭頂一暗如墜冰窟,魔蠍的尖錐如利劍出鞘,向著他的天靈蓋戳下。 小蛋事到臨頭反而鎮定了許多,求生的慾望令他忘記了恐懼,雪戀仙劍筆直豎起朝上迎擊,施展出新近從天照九劍裡參悟的一招「擎天柱石」。 「啪!」甫一交手高下立見,雪戀仙劍脫飛出手,震得小蛋仰面跌倒。金蠍的鋼鞭挾起淒厲嘯音從身後抽出,直擊小蛋腦門。 「被你害死了!」楚兒心中怒極,若非這笨蛋一味固執,他們又怎麼可能撞上血瞳金蠍?冷喝一聲,振腕抖鞭「啪」纏住金蠍的巨尾,兩股力量略一拉鋸,楚兒便迫不得已被朝前帶去。 小蛋一骨碌起身,也沒空去找飛出的雪戀仙劍,凝掌側拍金蠍左面門。金蠍根本不把他那三腳貓的本事放在眼裡,巨螯撩起「卡卡」剪落。 小蛋趕忙縮手,那邊楚兒已被拉近丈許,突然縱身掠起,琥珀淚化作一溜寒電,飛擊金蠍額頭。 金蠍微一仰面,尖錐「叮」地封架,震退楚兒。 楚兒乘勢抖鞭,從金蠍巨尾的糾纏中解脫出來,反手抽向牠的脊背。 兩人一蠍在朱天洞的盡頭翻翻滾滾激戰起來,周圍魔物懾於金蠍淫威,沒有一個膽敢靠近,都遠遠觀戰等著稍後撿吃殘渣。 在這場鬥法中,小蛋的作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想故技重演,用聖淫蟲的紅霧對付金蠍,可惜壓根沒有機會近身,更怕誤噴到了身形飛速流轉的楚兒。 楚兒也不敢與金蠍硬撼,她上下翻飛盡量避免做正面交鋒,希望利用身法周旋找出破綻,以求一線勝機。 然而,血瞳金蠍的巨尾金螯外加頜下鋒銳的尖錐,遠交近攻、無所不能,一身硬甲的抗擊打能力,更是出類拔萃。縱使楚兒的赤鞭難得有機會掃拂而過,亦毫髮無傷,反激起牠愈發可怕的凶性。 鬥了片刻,楚兒的鞭劍甚至衣衫上,都蒙上了一層層淡淡如金箔般的光暈,卻是血瞳金蠍藉著絕強的氣勁,將體內劇毒迫入所致。 小蛋修為遠遜楚兒,只因有聖淫蟲這寶貝護體,兼之難以接近金蠍,居然反倒無事。 隨著楚兒銅爐魔氣的急遽消耗,蠍毒的影響漸漸體現,一陣陣的寒氣攻心自不必多提,身法的靈動也大受束縛,明顯不及起先那般靈動飄逸。 如此一來戰局更加吃緊,兩人受金蠍箝制騎虎難下,想抽身而退都毫無可能。 楚兒頭頂淡淡的水霧蒸騰,喘息漸促幾次險險教金蠍擊中。 小蛋焦急萬分,想到若非自己拖累了楚兒,她又豈會遭此厄運?一股熱血上湧,抄起雪戀仙劍奮不顧身凌空撲向金蠍,大叫道:「我攔著牠,妳快走!」 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金蠍巨螯一揚,「砰」地將他連人帶劍拍飛,七暈八素摔落在地,半天無力爬起,腦袋裡一團混沌。 金蠍似乎不耐久戰,血瞳猛地一亮,飆射出兩束紅光直襲楚兒,生死一發間,楚兒的袖口裡倏忽掠出一面小小的朱紅小鏡,在身前陡地放大數倍。紅光激射到鏡面上「嗡嗡」鏑鳴,齊齊反射回去。 金蠍一愣,暴怒躍起躲過自己射出的紅光,一根巨尾摧枯拉朽橫掃楚兒腰肢。 楚兒人在空中閃身避讓,偏偏氣息一岔,身形略慢,竟被巨尾一把捲入死死纏住;她臨危不亂,高舉琥珀淚連斬,「吭吭」火星激濺,蠍尾卻連道印痕都沒留下,幸虧竭力用銅爐魔氣護住身軀,不然尾上橫生的芒刺戳入體內,毒素進入血液,便要命喪當場。 小蛋睚眥欲裂,叫道:「師姐!」揮手祭出九雷動天引,電射金蠍面門。 金蠍血瞳連閃迸出紅光,「叮叮」數響,將聲勢驚人的九雷動天引擊偏走空,楚兒略得喘息之機,嬌斥揮鞭劈擊金蠍後腦。 金蠍舉螯橫架,「卡」地一聲將軟鞭鎖住,鐵鉗運勁剪絞以圖割斷;但楚兒手上的這條胭脂靈鞭,乃忘情宮魔寶之一,堅韌無比、斧鉞不斷,金蠍的巨螯雖然厲害,但同樣難將軟鞭切開分毫。 小蛋深吸一口氣喝道:「咄!」身劍合一,施展天照九劍最後一式「玉石俱焚」,用盡餘力騰身飛掠挑向金蠍左眼。 但對付小蛋,金蠍連紅光都懶得放一束,將巨螯隨意一揮,「卡」鉗住雪戀仙劍張嘴咬下。 看著一張既可怖又噁心的血盆大口咬向自己,小蛋渾身發寒。他惟一可以做的是撒劍閃躲。但瞬息間腦海閃過一道靈光, 大喜道:「機會來了!」 就這麼微一遲疑,金蠍的大口已近在眼前。小蛋再也無暇細想,探左臂抓住金蠍毛茸茸的一根觸鬚,而後竟然、居然一口深深吻在金蠍的大嘴上! 與此同時,他默運「吐」字訣,意起形生,一蓬紅霧自喉嚨底澎湃鼓蕩,一古腦地噴入金蠍口中。地 球 來 客整理 金蠍渾不料小蛋竟會「吻」牠,一剎間也有些呆住了。等到察覺不對,紅霧已然湧入。 小蛋鼻子裡聞到一股股濃烈至極的惡臭,胃裡翻騰難受到了極點。他玩了命般從體內搾取聖淫蟲的毒霧,一口口噴吐而出,堪稱是「嘔心瀝血」也不為過。 然而血瞳金蠍是何等的霸道?聖淫蟲的道行雖高,可僅憑幾口毒霧就想將牠放倒,不啻是癡人說夢,好在幾口紅霧入體,金蠍多少也受到影響,無形裡減輕了楚兒那面的險情。 小蛋亦吸入了金蠍口中噴發出的毒氣,虧得聖淫蟲保駕才沒肌膚潰爛、內臟受腐,但腦袋昏昏沉沉、「嗡嗡」耳鳴轟鳴,神志陷入半昏迷中,完全憑藉著他堅強的意志力死咬著金蠍不放。 金蠍顯然不習慣和小蛋這般親密接觸,巨螯放開雪戀仙劍,插向他的後心! 楚兒身在半空看得清楚,不自禁提醒道:「小心!」 小蛋懵懵懂懂聽見楚兒呼喊,感應到背後銳風如刀掩襲上來,下意識地扭轉身軀,嘴巴卻還死死貼在金蠍的血盆大口上,繼續吞雲吐霧,心中只一個念頭:「纏住牠,楚兒師姐就有希望逃生!」 「噗!」巨螯扎入小蛋的屁股,疼的他幾欲昏死。但他血性上來竟一聲不吭,硬是不鬆口放開金蠍。 「轟─」腦海裡炸開一團銀白色的絢光,瞬間他感到自己的魂魄彷已出竅飄飛,投身到無盡的虛空裡,銀光碎散成無數顆星辰,圍繞在他的周圍,一閃一滅眨動著明亮的眼睛。 他忽然驚奇地發現,這顆顆星辰赫然組成了一道龐大圓環,無從去辨別哪裡是起始、哪裡是盡頭,充盈在整片虛空裡彷彿漫無邊際。 而他,正是其中小小的一顆。 旋即,似乎冥冥中有一股神秘莫測的力量推動著他,推動著所有的星辰旋轉起來,像風一樣地輕盈流動,不知何處是起點,也不知哪裡到終點。 就這樣一圈圈地流轉著,小蛋忘卻了身外的一切,浸淫在這奇妙的天地裡。宛如,從沒有開始,也絕不會有結束,亙古如斯,我心如斯。 這,不是那幅「週而復始」的星圖所描繪的景像麼? 在無始無終裡運轉遨遊,與天地同朽、共日月永恆,將虛空裡的所有,都包容在它張開的懷抱裡,一起旋轉。 「呼─」丹田一寒,猶如受到召喚,聖淫蟲的精魄與小蛋僅存的些許真氣遊走周天後,霍然上湧,如一股浩蕩星流噴薄而起,經胸口咽喉,從口中直灌入金蠍的體內,浩浩蕩蕩一往無前。 小蛋猛然一醒,「哎喲」道:「我這不是在把自己給抽空了麼?」轉念想到反正也難逃金蠍毒手了,不如用聖淫蟲的精魄和他的真氣沖一衝對方也好,說不定金蠍受到刺激,心神微分,便能放開楚兒。 念頭甫生,竟感覺金蠍發出猛烈地顫動,隱隱含著懼意,似想擺脫小蛋的糾纏。 小蛋渾渾噩噩不管不顧,只死死貼住金蠍不放,任由他體內真氣被搾乾抽空。 「轟!」突然腦海一震,丹田點滴真氣盡失,空蕩蕩地像沉入淵底。地球來客整理 在他油盡燈枯的瞬息,湧入金蠍體內的聖淫蟲精魄,挾著自己的真氣,如虛空中旋轉的星辰般沛然回流。而且,裡面夾雜著一道陌生而強大的寒氣,竟是劫掠自金蠍的精氣。 小蛋精神一振放開懷抱,擁迎著遠征者的凱旋,回湧的氣流一入經脈,立刻自動流轉周天,再從口中奔騰而出繼續征伐。 如此,等若在小蛋和金蠍之間,構成了一圈匪夷所思的大循環,將兩者的精氣融會交織於一處,飛速地滾動捲蕩。 一圈、兩圈、三圈─ 時間好像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每一個循環都令湧入小蛋體內的洪流成倍增長,那是得自於血瞳金蠍修煉千多年的渾厚精氣。 楚兒並不曉得小蛋和金蠍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奇異變故,只覺得箝住自己的那根巨尾在不停地顫抖,一次比一次更為劇烈,破入嬌軀的力量亦隨之迅速減弱,而那雙血紅的瞳眼裡,凶光徐徐黯淡了下來。 她驚喜交集,琥珀淚插入嬌軀和蠍尾的縫隙間一扳一轉,身形乘勢脫出,化作一束亮麗弧扁,直擊金蠍巨尾與軀體的結合 部。 那該是牠週身最為薄弱的一處軟肋。地球來客整理 「噗!」琥珀淚如切腐竹,竟是輕而易舉地沒柄而入,濺起一蓬金血。金蠍瘋狂地躍起,擺動巨尾揮掃楚兒垂死掙扎。 但牠已成強弩之末,精氣竟似改換門庭,聽憑小蛋的驅動一圈圈地流轉,完全不再受自己的駕馭。 楚兒振腕疾推,「喀喇」一響,硬生生將那根原本不可一世的巨尾,從金蠍身上卸下,巨尾揮舞的餘勢不絕,「砰」地扎進遠處的石壁! 正當楚兒準備再接再厲切下金蠍的脖頸,「轟隆」震響,這魔物已重重摔落在地,將她高高拋飛,那根纏繞在金螯身上的胭脂靈鞭,被繃得筆直。 楚兒飄落,詫異地發覺金蠍凶焰盡消,匍匐在地奄奄一息地顫慄著,兩隻血瞳徹底黯淡。 她略鬆一口氣,看到小蛋滿臉漾動著詭異的金色光暈,仍緊抱著金蠍在親吻,插著金螯的屁股上鮮血淋漓,大塊的肌肉翻捲起來。 她收回胭脂靈鞭,嬌喘奔到小蛋身前,左腕抓住金螯朝後一扳,將它扯出,帶出了一團血肉。 小蛋幾近麻木,根本感覺不到撕裂的疼痛,也不曉得金蠍已然束手待斃,還在用他的「週而復始」,攫取著對方體內已少得可憐的精氣。 驟然間循環往復的洪流一震,盡數湧回小蛋體內卻不再流出,直接在經脈裡汩汩遊走,須臾後緩緩注入丹田。 「小蛋,小蛋!」恍恍惚惚,好似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當最後一縷精氣回收,小蛋虛脫地一晃,鬆開手直挺挺朝後倒去。 但他並未摔到冰冷骯髒的地上,而是被人輕輕接住。忽明忽暗的視野裡,晃動著一個少女絕美的嬌顏,卻又遙不可及。 「羅姑娘?」小蛋潛意識裡浮現起了這樣一個名字,虛弱地喚道。 「我不是羅羽杉。」楚兒冷冷回答,取出一顆「凝脂丹」塞入小蛋的口中。 一股清涼津液入喉,小蛋稍稍清醒,終於看清了眼前的少女是誰,他想也不想地叫道:「師姐,妳快走!」 楚兒淡淡道:「沒關係了,那金蠍已被我殺死。」 她半抱著小蛋,聞到對方身上有一股奇妙的氣息在悄悄發散,竟令自己心旌搖曳,嬌軀生出酥軟飄逸的刺激感。 這自然是殘留在小蛋週身的聖淫蟲氣息在搞怪,幸虧楚兒修為遠非阿青這般的丫鬟可比,否則這種感官的衝擊無疑將越發 強烈。 她俯視著小蛋,那發自內心的焦急和關切的眼神,竟讓楚兒的心頭一動,但很快又恢復冷靜。 只是第一次覺得,這個小淫賊或許真有幹這行的資本,盡避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毫不出眾,但融合在了一起,再加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質樸氣質,居然還是滿耐看的。 小蛋聞言心情鬆弛了下來,這才感覺到胃裡還在一陣陣犯噁心,「哇」不由自主將這兩天未曾清空的積存物一口噴出,竟然有大半噴濺到了楚兒的俏臉和胸口。 楚兒正在出神,哪料得到小蛋居然還有這手?方才稍生的好感頓時蕩然無存,猛振臂將他甩出,幾要當場嘔吐出來。 小蛋差點摔散了架,呆呆看著自己在楚兒身上留下的污物,手足無措道:「師姐,對不起。我、我幫妳擦擦!」 「滾開!」楚兒冷喝道,取出一塊絹帕小心翼翼將臉上污跡抹淨,一咬牙,褪下胸口一灘狼藉的紅裳,露出裡面一件月白色的內衣,豐滿姣好的曲線玲瓏畢露,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小蛋面前。 「糟糕,這下可把師姐得罪到家了。」小蛋想著,期期艾艾爬起身,看到那頭金蠍的血瞳被琥珀淚戳出兩個觸目驚心的窟窿,朝外滴淌著金血,早已死透。 「天啊,我剛才居然和一頭魔蠍嘴對嘴!」小蛋劫後餘生,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這可是我的初吻啊─咦,不對,好像我的初吻是和……」小蛋心底一片惡寒,近乎呻吟道:「六姨!」 他快暈過去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和舌頭切下來,放在水裡洗上三天三夜,再重新裝回。  地 球來 客整理 更糟的是,兩次親吻旁邊都有見證人,自己的師姐正好兩次都在。這事要給傳了出去,恐怕羅姑娘一輩子都不會理自己了罷? 「噹!」一記金石撞地的鳴響驚醒小蛋,他的腳下多了一條金燦燦的蠍尾。 「這個算是你今晚的酬勞。」楚兒漠然道:「若敢說出去,我便先殺了你。」 「謝謝師姐。」小蛋苦著臉,不敢再違拗楚兒的半點意思,俯身艱難地拾起蠍尾,沉甸甸在手「喀喇喇」作響,敢情是一條上佳的天然軟鞭。 楚兒不再理他,邁步朝洞外走去。 小蛋想起一事,拖著蠍尾追著楚兒叫道:「師姐,妳的耳環還沒找到!」 楚兒渾不理睬,卻將腳步放慢,以免小蛋落單遭了其它魔物精鬼的毒手。只是,此刻朱天洞內的魔物們早沒心思去管小蛋,紛紛湧到金蠍屍體前開始享用難得的大餐。盡避,牠的精氣幾乎被小蛋完全吸乾。 小蛋一瘸一拐忍著屁股上的巨痛追到楚兒身後,這才想起可以把蠍尾纏到腰上,望著師姐冷傲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 這回,好事又讓自己給辦砸了。 第八章  有容乃大 第二天,滿身裹著繃帶的小蛋,是教江南和小冰用擔架抬到愚步齋報到的。但很快,他又被抬回了寞園,沒辦法,這麼重的傷,厲無怨嫌他待在那兒也是個麻煩。 對於小蛋的受傷,不久後便流傳起了各種各樣的版本。 說得最玄的,莫過於是他淫性不改,半夜偷下宿業峰採花,遭遇雲遊至此的正道高手追殺,最後九死一生地逃了回來。 也怪不得會有謠言四起,因為作為當事人的小蛋對於此事的解釋,居然是「晚上打坐煉氣,一不小心走火入魔,以至於稀里糊塗地就揮劍自殘,受了重傷」,其它的細節,任由厲無怨如何盤問,都是三緘其口。 「能一劍插進自己的屁股那麼深,不愧是葉宮主的親選弟子。」私下有人這樣調侃道,傳到小蛋耳裡,自是哭不得笑不出,有苦難言。 因為受傷,他難得有了幾天的清靜悠閒。睡醒了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對這次朱天洞之行做著總結。 首先,從今往後,楚兒師姐是肯定不會再搭理自己了,耳環沒找到,累得她險些喪命不說,還噴了人家一身,這事擱誰身上都要火冒三丈。 其次,那地方以後打死他也不能再去;諸極玄黃洞天,名字很好聽,可惜和洞天福地絲毫搭不上邊,只有瘋子才會主動往裡跑。 地球來客整理 最後,拜楚兒師姐所賜,此行自己收穫委實不少,一條蠍尾略加改良,便是根無堅不摧的金鞭,纏在腰上也不礙事;而參悟出了「週而復始」的心法,著實是一件意外的驚喜。 如果不必用嘴巴對吸,而通過其它方式就能施展,那不是可以隨心所欲把對方的真氣也收攏過來麼?他沒了力氣,還怎麼跟自己打?這樣又省事又能保全住大家的性命,實在妙極。 想得最多的,還是蟲寶寶。可能前幾天吃飽了,這傢伙出奇的安靜,但小骯下的寒氣又擴散充盈不少,也更覺冰涼。 想想也真夠冤的,拼著小命把血瞳金蠍的精氣吮吸一空,結果自己的功力毫無增益,全餵給了蟲寶寶。 好在小蛋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意。畢竟多虧了聖淫蟲才救回自己的小命,滴水之恩都要湧泉相報,何況只是借花獻佛用血瞳金蠍的精氣回饋牠。 至於口噴紅霧的救命絕技,小蛋也有意把它發揚光大。乾爹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盡避他老人家未必全部照做,但這話小蛋仍深覺有理。 麻煩是這功夫必須短兵相接的時候才管用,否則對方掌風一蕩,威力便會驟減,要是能像對付金蠍那樣近距離地噴射,效果無疑會好很多。 然而如何才能做到呢?高手過招,自己腦袋還沒探到人家面前,恐怕就給一巴掌拍爆了。除非─「除非,有一種不怕別人拍爆自己腦袋的硬功夫!」 小蛋想到這裡,終於抓住了需要總結的重點。 他記起以前浪跡天陸時,在街邊看到賣藝的大漢,拿幾塊方磚往腦門上一拍,印子都不留一道;雖說這種「油錘貫頂」的外功,即使在小蛋眼裡都不算什麼,但道理是對的。 「忘情宮位列魔道三宮之一,總該有一門不讓人家拍爆腦袋的保命神功罷?」小蛋這麼想著,眼睛亮了起來。 五天後,拖著傷的小蛋提前到愚步齋報到,反倒把厲無怨搞得一愣。 果然,見到他時楚兒一臉冷漠視若無睹,小蛋也不敢上前搭話,等到晨課散去,小蛋隨著厲無怨進到靜室,屁股剛習慣性地往蒲團上一坐,立即閃電般蹦起。 見師伯望著自己,他捂著半邊傷勢未癒的屁股,齜牙咧嘴道:「弟子還是站著聽訓比較好。」 厲無怨道:「很好,你很用心。」 「謝謝師伯誇獎,」小蛋頓了頓,問道:「咱們忘情宮有沒有一種不怕別人拍腦袋的絕學,就像『油錘貫頂』那樣?」 厲無怨一皺眉,道:「什麼『油錘貫頂』?那叫『金光聚頂』。你怎麼想到了這個?」 小蛋大喜,他可不敢告訴厲無怨說想學這門功夫,只是為了能湊到人家面前噴上一口,支吾道:「每回師父考教時,我最怕蒙師兄拍我腦袋。要是能煉成這門絕學,往後就不用再擔心這個了。」 厲無怨嘿道:「以他的功力,你就算練成了也一樣沒用,不過你既有心,我就把『金光聚頂』的心法傳給你又何妨?只是,本門弟子,認真修煉『銅爐心鑒』才是正經。」 小蛋心花怒放,忙不迭地應了,其後的兩個多月,小蛋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了練習如何金光聚頂。 但這門功夫莫說在天陸少有人聽聞,即使在忘情宮內亦屬大大的冷門。 大凡正常人,又有誰會整天琢磨著,如何把自己的腦袋往對手的跟前湊?畢竟拳腳無眼、刀槍無情,縱然將金光聚頂煉到極高的境界,捱上一掌也不免腦袋發暈;若是不幸碰上神兵利器,那就和送死也沒什麼區別了。 但小蛋天生便對殺人害人的諸般手段功法不感興趣,只一心想著如何能盡量不傷害到旁人,又可保全自己的性命。所以「溜火神掌」練得心不在焉,天照九劍也純粹是為了保命,連參悟出的天道星圖都是用來療傷防身。 就這樣,憑著以前留下的底子,他好歹也將「銅爐心鑒」參悟到了第三階,在厲無怨和葉無青面前,總算能勉強交差。 奇怪的是,對於小蛋差強人意的表現,葉無青看在眼裡卻毫無反應,每次考教,照例讓蒙遜痛揍他一頓就算了事。 這一天又到了他該挨揍的日子,但葉無青等人在愚步齋等了近半個時辰,小蛋也沒出現,盡避小蛋遲到大夥兒都習以為常,可如此離譜還是頭一遭。 派去催促的一名護衛很快回轉,一臉困惑稟報道,小蛋正在屋中酣然大睡,任誰也喊不醒。 「豈有此理!」厲無怨怒從心生,「啪」地一拍几案,喝令道:「去,將他給老夫拖來!」 身後一名弟子應聲而出,卻聽葉無青道:「慢,我親自去看看。」 蒙遜一怔,道:「師父,常寞膽大妄為累您久等,待弟子前去教訓他一頓就是。」 葉無青擺擺手,站起身道:「厲師兄,你和我一起去瞧瞧他。」地球來 客 整理 楚兒站在葉無青身後沒有說話,聽師父說要親自去寞園看小蛋,無端地心中為這傻師弟擔心起來,卻又轉念想道:「這小子可憐更可惡,讓師父收拾他一頓也好。」 出了愚步齋,一行人不一刻來到寞園,江南聞訊,誠惶誠恐奔出來,匍匐在地迎接。 厲無怨正眼不看他,怒喝道:「常寞呢,叫他滾出來!」 江南哭喪著臉道:「啟稟厲宮主,寞少還在睡,任誰叫他都沒反應。」 葉無青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走進寞園。 果然,小蛋在廂房裡睡得人事不醒,偏偏眼睛睜著仰天而臥。阿青等人見葉無青進來,紛紛跪地請安。 葉無青冷冷問道:「他昨天晚上臨睡前有何異常?」 阿青垂首道:「寞少昨晚看上去很正常,一宿也沒誰聽見廂房裡有動靜。」 葉無青走到床前,探兩指搭住小蛋脈門。他的脈搏跳躍沉穩有力,也不似生病,當下暗自運氣內視之術,往小蛋體內注入一股真氣流轉觀察。 忽地,葉無青神色一動,收回右手,注視著小蛋的臉龐久久沉吟不語。 厲無怨也看出了蹊蹺,問道:「宮主,他怎麼了?」 葉無青回轉身,吩咐道:「所有人都出去,不得偷聽。」 眾人退下,葉無青徐徐道:「很奇怪,他像是神遊太虛、心晉空明,正處在忘我先天之境中,修煉著某種我所不知的上乘仙家心法。」 「會不會是翠霞派的心訣?」想起小蛋在拜入忘情宮前的經歷,厲無怨問道。 葉無青搖頭道:「不是,倘若果真如此,我早該發覺,更不會收他為徒。」 厲無怨明白葉無青的意思,正魔兩道的功法不僅大相逕庭,更是水火不容。一旦小蛋修煉翠微九歌在先,再參悟「銅爐心鑒」,那兩股真氣交擊互伐之下,遲早有一天會走火入魔、散功爆經而亡。而且修為越高,發作起來亦就越烈。 他想了想,道:「以常彥梧這樣小小的北海一鬼,也不可能傳授給他如此神功。」 葉無青點點頭,悠然道:「我現在才明白,當日羅牛為何要傳這小子天道星圖。」 「什麼,常寞居然知道《天道》下卷的內容?」厲無怨一驚,隱約醒悟到葉無青收小蛋為徒的真實用心,說道:「他沒騙你罷?」 葉無青冷然道:「他不敢,也不會。剛才我察看他體內真氣運轉情形,雖然玄妙,但不甚穩定,隨時都有真氣走岔反噬的危險。」 厲無怨恍然,不由自主瞥了小蛋一眼,竟有些羨慕起他來。 葉無青頷首,突然掀開小蛋的被子,伸手撩起他的衣襟,赫然看見小骯上有一團銀灰色的光暈泛起,隨著呼吸在微微起伏顫動。 「這是什麼?」厲無怨詫異道:「這小子身上怎麼這麼多古怪的東西?」 「聖淫蟲。」葉無青放下小蛋的衣襟,合上被子道:「蒙遜告訴我說,柳翩仙豢養多年的聖淫蟲,教常寞一口吞了下去。我命他不得聲張,所以師兄也不知情。」 厲無怨嘿嘿一笑,道:「難怪他到忘情宮的第一天在鬧肚子,後來又莫名其妙成天抓著一把紫寒草往嘴裡塞,居然是這麼回事。」 葉無青道:「這東西對常寞的影響,究竟會發展到何種地步,我也難以預料,尚請師兄平日多加留意。 「現在,你也該明白他為何發不出『溜火神掌』了罷?體內有此奇陰之物,能活著已是奇跡。」 「傻小子。」厲無怨感歎道:「有傻福。」 葉無青踱步到窗前,伸手推開窗戶,院子裡只有蒙遜和楚兒守著,幽靜無比。他抬眼望向遠方天際,說道:「師兄,剛才我和你說的事都不可外傳。留下蒙遜在此護衛,其它人都由你帶回愚步齋。」 厲無怨驚訝道:「你要留在這兒守護他?」 葉無青點點頭,說道:「往後除了督促他參悟『銅爐心鑒』之外,無需迫他太緊。譬如金光聚頂那樣,他喜歡學什麼,你便教什麼,也不用考教他的進度。 「這個孩子,不同於蒙遜、楚兒他們,普通的傳授方式在他身上行不通。」 厲無怨越發訝異,全不明白自己師弟心中打的是怎樣的算盤。如果只為騙取小蛋的天道星圖,自不必為他這般費心勞神;如果想栽培這小子,則該較常人嚴格十倍地督促教導,以期早日成才。 但不管怎麼瞧,他也瞧不出半分小蛋能成才的樣子。 滿腹困惑退出廂房,厲無怨率了楚兒等人離去。 葉無青如泥塑般站在窗前紋絲不動,只看著日頭由東而西,漸漸隱沒在山後。 掌燈後,小蛋終於有了動靜,先是眼皮微顫了兩下,繼而身軀發生輕輕的抖動,呼吸也變得忽疾忽徐、粗重起來。 這些狀況自逃不過葉無青的法眼,他回身走到床邊坐下,也不急於探查小蛋體內情形,只靜靜地凝視著這個奇怪的小弟子。 過了片刻,小蛋口中無意識地低低一哼,眉頭緊皺,似十分痛苦,額頭「啵」地悶響跳動了一下,又回復平靜。 葉無青再次握起小蛋的脈門,立時覺察到他體內的真氣遊走異常,像是一團煮沸的粥四處冒泡,在經脈裡橫衝直撞,最後鬱積到天庭附近凝滯不前。 而聖淫蟲的精魄與這股離亂的真氣,偏又涇渭分明、毫不攙合,依舊穩穩蟄伏於丹田深處歇息。 「傳此心法給常寞的人,到底是想造就他還是要害他?」葉無青陷入沉思。 「啵!」小蛋的額頭又跳動了一記,較之先前明顯強烈了許多。 他的額頭由於真氣淤塞,竟徐徐隆起,宛若鼓出一個包煞是詭異。體內的真氣暴走更烈,已全然處於一種無序的失控狀態。 葉無青還是沒動。他想看看,小蛋是否能運用天道星圖中的絕學來解決問題。 再等了一盞茶工夫,小蛋額頭的跳動頻率逐漸加快,身軀的顫抖也更加厲害。 葉無青知道,倘若再不施以援手替他護法,小蛋將被自己錯亂的真氣震盪經脈,大病一場,一兩個月裡休想痊癒。 終於,在小蛋嘴角溢出第一口淤血之際,葉無青的銅爐魔氣透體破入,先護持住他的心脈,隨後緩緩引導暴走的真氣遊走全身。但他仍是忍著不去疏通小蛋天庭附近鬱積的真氣,任由它繼續發展。 「砰、砰、砰!」跳動的爆裂聲逐漸轉重,每一下都令睡夢中的小蛋痛楚萬分。 驀然,小蛋體內彷有「轟」地一響,經脈中流轉的真氣剎那靜默,而後如正午露珠神奇地消失,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葉無青注入的銅爐魔氣還在遊走。 這,當然不是小蛋的真氣真的消失了,只是葉無青竟轉眼間就無法感應到它們的存在,甚至包括丹田內的情況也是一樣。 葉無青一凜,眼中陡閃精光,一眨不眨地緊盯小蛋額頭,此處凝聚的一團真氣,彷彿也在徐徐蒸發,跳動的強度與頻率,亦隨之一點一點地減弱。 以忘情宮宮主的博學睿智,居然也無法瞭解為何會產生這樣的變故。 莫非是……葉無青竟也生出了一陣激動,他撤回守護小蛋心脈的真氣,只保持內視之術監視著體內的動靜。 久久,久久,小蛋額頭下鼓起的小包也告消失。 地球來客整理 他的身體恢復了寧靜,宛如一個毫無修為的普通人般,渾然無知地酣睡著。 慢慢地,經脈和丹田里消失的真氣,又開始一點一滴地憑空重現,惟有原先淤塞在額頭的那團,甫一生出便朝兩端迅速疏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化解了險情。 葉無青收回了自己的手,坐著一動不動,面色陰晴不定。月光從窗外照入,將他的身影悄然投射到地上,幾不可察覺地挪移著,挪移著。 月上中天,有風徐來。小蛋的眼睛眨了眨,漸漸醒轉,映入眼簾的,便是葉無青那張永遠讓人窺不出喜怒的臉龐。 「師父?」他雙手一撐想從床上坐起身。 葉無青按住他的肩膀,道:「你不必起來,我有話要問你。」 小蛋暗自一驚,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睡了有多久,還當是半夜裡葉無青突然登門。「難不成他是知道了我和師姐去諸極玄黃洞天的事情?」心中忐忑地思忖著,等待葉無青問話。 葉無青從袖口裡取出一塊藏青色絹帕,遞給他道:「你先把嘴邊的淤血擦乾淨。」 小蛋愣了愣,才感到嘴邊果然有幾縷粘乎乎的東西,接過絹帕一抹,全是血跡。 「你已經睡了超過二十個時辰,就在今晚體內真氣陡然暴走,險些釀成大禍。」葉無青坐在椅子裡,觀察著小蛋的神色徐徐說道。 「啊,敢情我的怪病又犯了!」小蛋習慣地撓撓頭,衣衫上浸潤著汗水,涼冰冰地貼著身子。 他看著手裡的絹帕,道:「原來是您救了我。」 葉無青不置可否,問道:「常寞,這門詭異的心法是你義父傳授的麼?」 「不是。」小蛋對這點從不隱瞞,老老實實道:「好像我天生就有,也沒誰教。」 葉無青一代梟雄,自不相信天授奇功的荒誕說法,但他仍舊點點頭道:「你可清楚它存在莫大的隱患,可能在將來要了你的性命?」 「我知道,所以乾爹才帶我去天雷山莊盜天道星……」小蛋一省,趕忙住口。 葉無青微笑道:「在你熟睡時,能否感覺到自己體內真氣的異樣?」 小蛋見他不再追問天道星圖,暗鬆一口氣回答道:「我睡著了就什麼也不曉得啦。」 葉無青哦了聲,沉吟一會兒接著問道:「那你有沒有做噩夢,譬如夢見洪水沒頂、烈火焚身?」 「沒有。」小蛋回憶著,忽然咦了聲道:「好像就在剛才,我真做了個夢。」 「夢見什麼了?」葉無青的語氣平和,猶如一個在專心聽故事的人插嘴道。 小蛋沉入自己的適才的夢境裡,喃喃道:「我夢見有許多小星星,陪我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一開始是我當官差去抓它們,但每回明明抓住了,手上一捏,卻空空的什麼也沒有。等我鬆開手,它們就又出現了。」 「然後呢?」當小蛋說到「小星星」時,葉無青的心一震,自然而然聯想到了天道星圖,唯恐小蛋警覺,用漫不經心的口 吻問道:「你最後抓到它們了麼?」 「沒抓到。」小蛋回答道:「後來就換成它們來抓我啦。」 「他們有那麼多人,你可難辦了。」葉無青關切道。 若是門外的蒙遜有膽子功聚雙耳,偷聽到師徒之間的這段充滿「童趣」的對話,定會嚇傻。 「是啊,起初它們只出來一個抓我,我還能逃。可慢慢地,其它的星星也都加入了進來,從四面八方一塊兒往我圍過來,我就逃不了啦。」 小蛋描繪著自己奇妙的夢境,接著說道:「還好,等它們衝到我跟前的時候,我也一下子消失了,沒讓這些小星星抓到。」 「後來呢?」葉無青問道:「你們後來還做了什麼遊戲?」 地 球 來 客整理 「後來?」小蛋想了想,搖頭道:「它們也跟著不見了,我就醒了。」猛然兀自睡意留存的腦海裡靈光一閃,記起道:「那些小星星的樣子,可不是天道星圖裡的『有容乃大』麼?我怎麼都說出來了,該死該死。」 葉無青見小蛋臉色微變,曉得他有所醒覺,拍拍肩膀道:「你先休息罷,不要再胡思亂想。如果身子有不適,便和厲師伯說。」站起身走向門口。 「多謝師父關懷。」小蛋下床,光著腳送走葉無青和蒙遜,回頭關上門,坐到師父剛才的位子裡,望著床發呆。 師父這麼問,會不會是發覺到了什麼?唉,他想問究竟,其實我自己都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和那些小星星玩官兵捉匪的遊戲倒也有趣,不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夢見? 「對了!」他猛一拍腦袋,喃喃自語道:「要是以後有人打我,我也能像夢裡那樣突然一下子從他跟前消失不見,讓他打不著也看不到,那該多好?」 不提小蛋異想天開地琢磨起「官兵捉匪」的遊戲,葉無青離開寞園緩步走在靜寂無人的街道上,忽道:「蒙遜,去一次朱雀園,叫楚兒立刻到克己軒來見我。」 蒙遜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問什麼,風風火火趕到朱雀園向楚兒傳達師令。 當楚兒走進軒中,就見師父佇立在廊簷下,抬首仰望著星天,緩緩道:「楚兒,給妳一個任務。」 楚兒道:「是,請師父吩咐。」 然後,便看到葉無青回轉過身面對著自己,眼中閃爍著深遂莫測的神光,低低道:「接近常寞,讓他信任妳甚至喜歡上妳。」 楚兒心弦一顫,咬了咬朱唇輕聲問道:「弟子明白。」 「是麼?」葉無青嘴角浮現一絲飄忽的微笑,道:「你們怎會明白?」 第九章  飛來艷福 十日後因怪症發作逃過一劫的小蛋,又到了該挨揍的時候。 他如往常一樣到愚步齋報到,蒙遜抖擻精神,也打算像往常一樣痛扁小蛋一頓。 地球 來 客整理 孰知,葉無青出人意料地吩咐道:「楚兒,今日妳來和常寞過招。」 所有人都是一愣,除了楚兒。 她神色平靜邁步出列,欠身禮道:「是,師父。」 小蛋雖覺奇怪,但也沒往深處去想。畢竟只是換了一個打架的人,其實換哪個上來,自己不都是同樣的捱一頓爆揍,也就無所謂了。 他朝楚兒抱拳施禮,恭恭敬敬道:「請師姐指點。」擺開架式,準備挨揍。 楚兒冷冷望著他,目光冰寒甚而透出著一抹憎惡,說道:「你先出手。」 小蛋也不客氣,道了聲「多謝師姐」,踏中宮走洪門,一掌拍向楚兒面門。 楚兒身形微微一側,避過小蛋的右掌,探手在他臂上一沾一引。小蛋不由自主朝前衝去,眼睛一閉,等著拳如雨下腿似風來。 孰知往前踉蹌了數步,身上一記也沒捱著。茫然睜眼一看,楚兒已換位到他的身後,面露不屑立而不動。 小蛋撓撓頭,重整旗鼓擰身欺近楚兒右側,一記摩冰掌攻向她的腰肋。楚兒足尖一點,紅影從他眼前晃過,腳下稍一使絆,「撲通!」小蛋應聲摔倒。 「再來!」楚兒面無表情地輕喝道。 小蛋從地上爬起,醒悟到師姐到底不同於師兄,盡避摔了自己一跤,卻不會下重手爆扁,怪不得師父會換人,敢情他老人家觀瞧了這麼多場慘劇,也終於看不下去了。 既無鼻青臉腫之虞,小蛋心神大定和楚兒斗在一處。兩人交手不過片刻,他又橫七豎八摔了十數跤。 但葉無青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弟子摔跤姿態如何醜陋,反而很欣賞這出新上演的貓捉老鼠遊戲,遲遲不肯叫停。楚兒盡避不下重手,可也極盡鎊種手法讓小蛋出醜,以洩心中的怨怒。 等小蛋第十四次從地上站起,楚兒一個閃身掠至他側旁,手按肩頭輕巧地一推,小蛋的身子一晃,旋即轉了起來,楚兒站在一邊,不停撥動小蛋肩膀,猶如耍陀螺般不讓他停下。 小蛋給轉得暈天昏地,眼前景物晃動漸漸什麼也看不清,胸口一陣陣地泛起噁心,他倒不怪楚兒作弄自己,只是苦笑道:「報應,報應,我一直轉著自己體內的真氣玩兒,今天也教師姐轉著我玩了一回。」 知道抵抗不了,他索性聽天由命等待師父喊停。可等到耳朵裡都「嗡嗡」轟響了,也沒盼到葉無青的喝止,楚兒的手越撥越急,小蛋也就越轉越快,幾乎要盤旋著從地上飛了起來。 換在別的地方,旁觀的眾人不免要哄堂大笑,但在葉無青面前誰也不敢放肆,俱都饒有興致地欣賞這出精彩表演。 葉無青依舊沒有開口,臉色卻逐漸變得有些陰沉,手撫杯蓋「叮叮」輕敲茶盞。 楚兒似乎覺察到了葉無青的不悅,冷哼了聲探手按住小蛋肩頭,隨即鬆手退開。 小蛋滿腦子天旋地轉,哪裡還能穩穩站住,腳下如喝醉了酒東倒西歪,本能地想找件東西撐扶身體。迷迷糊糊發現師姐就在不遠處,也沒多想伸手就抓了過去。 楚兒壓根不願小蛋的手碰觸到自己,用手一鎖他的右腕喝道:「站好了!」 小蛋這下腳底是站住了,可一陣頭重腳輕身不由己往前一衝,腦袋撞向楚兒胸口。 楚兒玉容生寒,因騰不出右手,便用左掌拍向小蛋面門呵斥道:「下流!」 小蛋茫茫然感到一股掌風襲向面門,他意由心生為保腦袋不被打爆,立時運起朝思暮想了數月的神功「金光聚頂」。 「砰!」楚兒一掌擊中小蛋額頭,她只用了兩成的柔勁,以圖震開這小子的豬頭。豈料手掌拍上去,竟感到渾不著力,小蛋的臉上像塗了一層油脂般順勢側滑,便這樣稀里糊塗地一頭栽進楚兒的懷裡。 這還不算完,活該天意如此;原本小蛋就給轉得不辨東西南北,再捱了腦袋上的這一掌,雖說有金光聚頂的卸力,但滿天星斗總是少不了的,堵在嗓子眼裡的那股噁心再忍不住,「哇」地一口噴到楚兒的身上。 有那麼一瞬,眾人都愣住了,愚步齋內寂靜無聲。 小蛋吐了一口,昏昏沉沉的神志略微清醒,頓時察覺自己的鼻子、嘴巴乃至整張臉,都深陷在一團隆起的棉絮中,無比舒適柔軟,又好似有異常的清香。 他下意識地頭往上蹭了蹭,好抹去殘留在嘴角的穢物,正打算再擦一下鼻子,陡然腦海「轟」地炸開,終於意識到自己的 腦袋是靠在了什麼上面。 他「啊」地淒慘大叫,沒等退身,肚子上捱了結結實實一拳,身軀如捆柴禾飛摔出去,依稀看見了師姐那張冰寒徹骨的臉,而後,眼前「劈啪」金星冒過昏死過去。 「啪!」葉無青從座椅上一晃欺到楚兒身前,揮手一個耳光。 楚兒嘴角出血,左頰登時紅腫,卻一聲不吭,神情冷靜得可怕,她靜靜對視葉無青,眼眸中盈動淚光,但倔強地不令它滴落。 葉無青的第二記耳光揮到一半,忽地停住,卻是被蒙遜死死抱住道:「師父開恩,師妹情有可原,並非是有意要打傷常師弟。」 那邊厲無怨抱起小蛋,說道:「還好,只是內腑受震,性命無礙。」 葉無青一哼,甩開蒙遜,對楚兒森然道:「從今日起,由妳負責日夜不停照料服侍常寞,他的傷不好,妳就不能離開他床邊半步!」說罷,頭也不回地去了。 小蛋在三天後醒來,事實上,楚兒的含憤一擊全未留情,小蛋在毫無防備的情形底下,有十條命也該完蛋了;虧得她一拳擊中的部位是小骯,那是煉氣之士的丹田所在,而小蛋的丹田里,住了那麼一位尊客,剛好替他擋下一災。 他醒來的第一眼,依稀看到的就是楚兒明艷而驕傲的身影,坐在自己的床前。記起昏迷前闖下的禍事,小蛋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戰戰兢兢道:「師姐育伶」 楚兒沒理他,望向小蛋的眼神複雜冷厲。廂房裡的燭光搖曳,映照在她嬌美俏顏上,忽明忽暗,顯得朦朧而縹遙。 小蛋抿抿乾澀的嘴唇,囁嚅道:「我不是有意的,要不妳再揍我一頓出氣罷?」 「啪!」他的話音剛落,面頰上便挨了一個火辣辣的耳光腫起半邊,楚兒語氣森寒,一字字道:「以後不准你再提這件事,忘了它。」 「是,好的。」小蛋伸手撫摸面頰,心裡反而覺得好受了些,連連點頭應道。 門輕輕被人推開,阿青捧著藥碗走進來,驚喜道:「寞少醒了!」在她身後還站著個足足高出她兩個頭的紫衣青年,居然是蒙遜。 但楚兒好像並不歡迎他的到來,漠然瞥過蒙遜,說道:「你又來做什麼?」 蒙遜掃了眼精神委頓、面色慘白的小蛋,沉聲道:「我來探望常師弟。」 楚兒唇角掠過抹淡淡的譏誚,側臉說道:「阿青,將藥湯給我。」 蒙遜聞言大步上前道:「我來。」伸手搶過藥碗走到床前。 小蛋忙道:「蒙師兄,我自己來。」說著努力想從床上坐起,卻牽動小骯傷勢,疼得額頭滲出冷汗,嘿了聲又無力軟倒。 楚兒一言不發將手架到小蛋腋下,將他扶坐起來,再用枕頭墊住小蛋的後背。 小蛋連聲道謝,卻沒注意到從蒙遜餓狼般的眼眸中,射出充滿嫉妒與怨毒的光芒。 楚兒冷冷道:「你坐著不要動,我來餵你。」 蒙遜重重一哼,拿起銀匙舀了一勺藥湯送到小蛋唇邊,說道:「張嘴。」 小蛋一醒轉,便見到不僅是楚兒師姐守護在自己的床前,連素來與他形同陌路的大師兄蒙遜,也特意趕來看望,還親自端湯餵藥。心頭油然生出一團久違了的溫暖,小蛋謝道:「蒙師兄,還是我自己來罷。」 蒙遜不由分說將藥勺探進他口中,滾燙的溫度險些灼傷了小蛋的舌頭。楚兒在旁冷眼觀瞧,不發一言,直等蒙遜三下五除二地將一碗藥湯盡數灌完。 阿青接過空碗識趣地退出廂房,屋子裡的三個人陷入了須臾的沉默中。 小蛋緩過氣,吃力地探手從床縟底下抽出了那條血瞳金蠍的巨尾,道:「蒙師兄,這根蠍尾如若你不嫌棄,便敬請收下,或可鑄煉成一條上好的軟鞭。」 楚兒臉色微變,截在蒙遜開口前說道:「蒙師兄專攻雷轟錐,要它無用。」 蒙遜本不欲領小蛋的情,但聽了楚兒的話卻改變了主意道:「如果我想收下呢?」 楚兒對視蒙遜,毫不留情面地回應道:「這根金蠍魔鞭是我送給常寞的。倘若他想轉送給別人,我便將它收回。」 蒙遜面色鐵青,雙拳狠狠攥起,捏得「喀喇喀喇」的骨節爆響。 小蛋覺察出氣氛的尷尬,說道:「師姐,就把它送給蒙師兄罷。反正我不會鞭法,留著它也派不上什麼用處。」 楚兒冷哼道:「誰天生就會使鞭?你不會用它,難道我不能教給你麼?」 「師妹,師父吩咐妳照料常寞,卻沒說要妳傳他鞭法。」蒙遜壓抑著瀕臨爆發的怒火,啞聲道:「何況,未經師長准允,師姐弟間私授功法,可是要觸犯門規禁忌的。」 「我喜歡,要你來管?」楚兒寸步不讓,生硬道:「蒙師兄,我的『驚雁鞭法』乃家祖所傳,和師門絕學無關。門規再嚴,也約束不到。」 她冷然起身大開虛掩的屋門,說道:「常師弟的傷需要靜養,師兄若沒有其它要事,就請自便罷。」 蒙遜恨恨瞪視楚兒,胸膛劇烈起伏強抑憤怒,咬牙道:「師妹,妳好!」猛轉身闖出門去,「呼」地帶熄了桌上的燭火。 氣走蒙遜,楚兒宛若用盡了所有的鋒芒,靜靜佇立原地望著屋外漆黑的*夜色*(禁書請刪除),手中握著門把手久久不見鬆開,像是失神了一樣。 「敢情蒙師兄心裡很喜歡楚兒師姐?偏偏師姐看上去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小蛋漸漸回過味來,歎了口氣道:「師姐,其實妳不該待蒙師兄那麼凶。」 「閉嘴,都是你惹的禍!」楚兒回轉過身,略顯蒼白的臉色看上去凶巴巴的,喝道:「誰教你做濫好人了?金鞭是我送給你的,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丟了去餵狗!」 小蛋嘴唇動了動,很想提醒師姐說根據自己以往的經驗,狗是不吃蠍尾的,但看到楚兒一副要吃人的神情,這話終究忍住了沒說。 經此一鬧,蒙遜再未登門。 小蛋的傷勢一天天好轉,他屢次勸說師姐不必繼續留守寞園費心看護自己,得到的回復,則無一例外的是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隨著時間推移,楚兒的心情似乎也因著連日的秋雨,而越加糟糕陰沉,稍遇不順便揮掌給小蛋一個耳光。 久而久之,小蛋明白過來。師姐之所以堅持留在寞園照料自己,除了因為師父嚴令外,或許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藉著近 水樓台的便利,可以隨時隨地拿他當作全天候的出氣筒。若是回了朱雀園後,再要想揍自己洩憤,可就沒那麼方便了。地 球 來 客整理 想通這點,小蛋便不再勸楚兒離開。師姐的委屈和怨恨,小蛋十分理解,作為罪魁禍首,每日讓楚兒拳打腳踢也是應該的。就沖那日稀里糊塗用嘴蹭過師姐的酥胸,自己一刀被她砍了亦是罪有應得。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師姐這些日子真的很不開心─小蛋察覺得到。有一天晚上他半夜裡醒來,無意中發現楚兒枕著頭睡在桌邊,眼角的淚水濕潤了她的衣衫。 半個月後,小蛋痊癒,重新恢復到了以前的生活。惟一的不同在於,每天傍晚他出了愚步齋都需去朱雀園報到,因為楚兒 要依照當日的許諾,傳小蛋驚雁鞭法。 地球來客整理 可惜小蛋到哪兒都不是一個好徒弟,幾乎沒有哪一天不被金蠍魔鞭反捲而刮傷了皮肉,回回都是滿身淤青、血跡斑斑地回到寞園。 小蛋滿不在乎,反正自打拜入忘情宮學藝,受傷吐血就是常事,一點皮外傷根本無關痛癢。 為了參悟驚雁鞭法,他拿出了全部的幹勁,只要能令楚兒滿意一分,他願意付出十分的努力。 有空的時候,他便暗自琢磨「有容乃大」的心法,總想著能像夢裡見到的小星星那樣,在對手攻擊觸身前突然消失,如此一來豈非能夠少捱許多拳腳? 私下裡他也問過厲師伯,世上有沒有哪種絕學可以把自己變沒了的?厲師伯沉思半晌,很認真地點頭,小蛋欣喜萬狀,興奮地追問那是什麼功夫。 「你回寞園,到伙房裡拿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抹,就可以永遠在老夫面前消失了。」厲無怨徐徐回答說,異常難得地表現出了他人性的一面。 然而小蛋終究不能照辦,所以只好繼續折磨自己的腦瓜苦思冥想。 這日坐在床上煉完歸元吐納法,盤算著再練陣子金光聚頂便可睡下,阿青興高采烈推門進來道:「寞少,我成功了!」 小蛋一怔,就見阿青喜滋滋從桌上拿起只茶盞斟滿,然後托在掌心道:「寞少您看,我已經能把這一杯水都用『溜火神掌』蒸乾。」 原來經過兩個月用雞蛋作為修煉「溜火神掌」道具的嘗試後,眾人終於吃膩了老范做的蛋炒飯和雞蛋西紅柿湯,痛定思痛,一致決定改用茶水替代。 阿青瞑目凝神,掌心隱隱透出一抹紅光,須臾後茶盞中的水開始冒出蒸汽。 小蛋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心想天快冷了,以後想喝熱茶的時候請阿青幫忙倒也不錯。 「咕嘟,咕嘟」,茶水輕響沸騰,冒出一個個氣泡。白茫茫的霧氣升騰,茶盞裡的水一點點地下降,約莫半炷香的工夫, 茶水見底,阿青也累得香汗淋漓,滿臉通紅氣喘吁吁,笑道:「寞少,你看我這手如何?」 「很好,」小蛋笑了笑,突然眼睛一亮,盯著空空的杯盞喃喃道:「水沒了,水沒了。」 阿青迷惑道:「您是口渴了想喝水麼,我這就給您倒上。」 小蛋苦皺眉頭擺擺手,問道:「阿青,妳可以把水變沒了,但茶杯卻不能,對麼?」 阿青心中的霧水,比剛才用茶水蒸出的更濃幾分,愕然點頭道:「是啊,怎麼了?」 小蛋搖搖頭,如中邪了般嘴裡唸唸有詞,卻是在不斷重複著「茶杯」、「水」…… 要是換個人見到小蛋這樣,多半以為他瘋了。好在阿青早已見怪不怪反覺有趣,咯咯一笑道:「您到底在說什麼呀,別嚇人好不好?」 「就是這個道理了!」小蛋恍若未聞,猛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神情興奮自言自語道:「我就是茶杯,真氣便似裡頭裝的水。 「我不能把自己變沒了,但可以想法子把人家轟過來的掌力給化干。」 他索性跳下床,光著兩腳繞著桌子來回踱步,一邊沉思一邊念叨:「官兵抓強盜,強盜就要跑。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把官兵都給變不見,強盜也就沒事啦!」 阿青聽他語無倫次出口驚人,漸漸有點害怕起來,輕聲喚道:「寞少,寞少……您沒事罷,要不要坐下來喝口茶歇一歇?」 這句小蛋聽到了,他笑著搖頭道:「我沒事。阿青,妳幫我一個忙成麼?」 「您盡避吩咐。」看小蛋好像恢復了正常,阿青暗中鬆了一口氣。 然而沒等她這口氣松盡,便險些沒暈過去;小蛋說道:「多謝妳啦,阿青。現在就麻煩妳用『溜火神掌』來打我,越重越好。」 「什麼?」阿青瞪大眼睛,下意識朝後退了步道:「我去請江爺來。」 地球來客整理 「叫江南做什麼?」小蛋愣了下,隨即醒悟到阿青是被自己的話嚇著了,呵呵笑道:「妳別擔心,我沒事。剛才我受了妳用『溜火神掌』蒸乾茶水的啟發,想到一門不怕別人痛揍的功夫,所以要請妳幫忙試試。」 「原來如此。」剎那間阿青的心裡升起對小蛋的同情與憐惜,一定是莫少被蒙少和楚兒姑娘打怕了,如今做夢都想著這事。 理解了這點,阿青深感義不容辭,點頭道:「寞少,您要我怎麼做?」 小蛋在阿青面前站定,道:「只要我一眨眼睛,妳便用『溜火神掌』打我胸口好麼?」 阿青哦了聲,畢竟自己的這點修為有限,即使出了差池也傷不到小蛋。 小蛋去念存思,腦海星圖浮現,先嘗試慢慢將運行到胸前的一縷真氣撤空,而後朝阿青眨了眨眼睛。 阿青得到信號,把心一橫,運起六成功力揮掌拍向小蛋胸口,嘴裡仍然不忘叫上聲:「寞少,小心!」 「砰!」手掌擊中胸膛,小蛋甫動心念要把阿青的這股掌力給變沒了,孰知對方的氣勁已破入經脈橫衝直撞。 「呼─」小蛋為了施展他別出心裁的「有容乃大」,已將所有真氣斂入丹田,哪還抵擋得住,當下半飛半跌倒撞到床上。胸口窒息劇痛,哼了聲從嘴角嗆出縷血絲,癱軟在床。 「寞少!」阿青臉也嚇白了,衝到床前扶起小蛋,帶著哭腔道:「我闖禍了?」 小蛋熟門熟路運轉「生生不息」,胸口「劈啪」作響,鬱積的氣血緩緩消盡,長出一口濁氣,緩過神來安慰阿青道:「沒關係,是我讓妳打的。」 阿青心神稍定,眼淚汪汪地給小蛋揉胸搓背。 小蛋心不在焉任由阿青搓著自己,自顧回憶起適才的情景。 當阿青掌力觸及胸口時,他根本來不及施展「有容乃大」,幸虧她勁力不足才沒受傷;試問天陸正魔兩道的仙林高手,哪個出招不是比阿青更快更重?他還會有這次的幸運麼? 「看來還是不行啊。」他微感失望地輕歎道:「我還得再想一想。」 阿青勸道:「寞少,別想了。這世上哪有光挨揍不還手的功夫?就算您練成了,難道真的放別人來打你,你自己就不還手?」 小蛋笑了起來,說道:「那不很好麼?至少往後誰再拿我出氣,我也不怕疼了。」  地 球來 客整理 盡避小蛋絞盡腦汁,想解決反應速度上存在的難題,但日復一日終究未能辦到。不覺秋去冬來,宿業峰上銀妝素裹,已近年末。 小蛋的修為略有起色,踏進「入室」之境,「銅爐心鑒」也修煉到了第四階,勉強達到楚兒十歲時的水平,更大的收穫在於驚雁鞭法,現在他已很少將金蠍魔鞭反掃回自己的身上,至多有時候一不留神會絆一跤而已。 半月一次的考教仍在進行,但也不過是個形式。通常像商量好的一樣,楚兒摔小蛋七八跤,而後葉無青便會喊停。而這期間,蒙遜一直沒有露面,據說為了參悟忘情八法中的「凝」字訣,在家閉關了。 入冬後,聖淫蟲彷彿也進入了冬眠期,非但不再折騰小蛋,連紫寒草也停了,這樣的表現,反而令已經習慣蟲寶寶作怪的 小蛋擔憂起來。 這天是小年,剛出愚步齋,小蛋意外地看見蒙遜久違的身影。 蒙遜依舊是一襲紫衣,迎上小蛋木無表情地說道:「有話和你說,跟我走。」 地球來客整理 「不會是為了上回在寞園和楚兒師姐吵翻的事罷?」小蛋心頭嘀咕道,與等候自己的江南打了個招呼,追在蒙遜身後朝忘情苑外走去。 出了忘情苑,蒙遜並未止步,回身探手抓住小蛋道:「別多問,很快就到。」說罷御風而起,往後山飛去。 小蛋呆了呆,莫非蒙師兄也有寶貝丟在了玄黃洞天裡,也要自己去幫他找回麼? 第十章  劫難重重 天幕昏暗,風雪將至。 百里外的宿業峰籠罩在寒霧薄暮之中,已看不真切。 在一處雪嶺上,蒙遜站住身形放開小蛋,他從背後緩緩掣出重逾兩百斤的雷轟錐,拿在手裡,宛若小木棍般地打了兩個轉,遙遙一指小蛋面門,沉聲道:「拔劍。」 「什麼?」 地球來客整理 小蛋滿臉困惑,努力想了想,一再確認今天並非切磋的日子。 蒙遜平舉的雷轟錐紋絲不動,隱隱迸射犀利殺氣,說道:「我也給你五招的機會。假如你贏了,往後我再不阻止你和楚師妹的來往。若是你挺不過這五個回合,便從此不准再接近她半步。」 小蛋望著蒙遜一臉肅穆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頭皮發麻道:「蒙師兄,你誤會了,我和楚兒師姐根本就是沒什麼,上次的事情我……」 他不提上回寞園的事還好,剛一開口,蒙遜心中嫉火大盛,厲喝道:「住口!你裝什麼孫子,你能騙得過師父和師妹,卻瞞不過我。拔劍!」 這是何苦來由?小蛋搖搖頭:「蒙師兄,我真的不想和你動手。再說,我也壓根不是你的對手。」 蒙遜輕蔑一哼,冷冷道:「你不敢和我斗也行,便立下一個毒誓,從今日起絕不再去朱雀園,更不能和楚師妹說上一句話,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小蛋撓撓頭,為難道:「我答應過楚兒師姐要練成驚雁鞭法,如果突然不去了,她會生氣的。蒙師兄,師姐這些日子脾氣很壞,多半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你有機會也去勸勸她罷。」 蒙遜森然道:「你當我沒去找過她麼?可她連面都不願露。這麼說,你是不肯發這個誓了?」 小蛋歎了口氣,心裡忽地同情起蒙遜,道:「蒙師兄,我恐怕不能答應你。不過,等回頭見著楚兒師姐,我會幫你說明心意,勸她見你。」 「你幫我?不必了!」蒙遜冷笑道:「既然你不肯立誓,那就動手罷!」 身形一晃,雷轟錐銳利呼嘯,朝著小蛋咽喉刺到! 小蛋愕然道:「師兄?」眼見錐鋒森森迫至身前,再不躲閃,脖子上就要多個窟窿。 他不及拔劍,只好後仰撲倒在雪地上順勢翻滾,模樣狼狽之極。 蒙遜並未乘勝追擊,手持雷轟錐看著小蛋從地上爬起,口中道:「還有四招。」 小蛋剛想說話,蒙遜高大的身影鬼魅般迫近,雷轟錐影光重重、罡風鼓蕩,排山倒海砸向他的頭頂,將所有閃躲的角度一概封殺鎖定。 小蛋迫不得已,反手掣出雪戀仙劍一式「擲地有聲」,以攻對攻劈斬蒙遜眉心。當日在坐忘峰九懸觀前,他正是以這招奇兵突出迫退了楚兒。 但蒙遜不再給他故技重演的機會,雷轟錐陡然變招,硬生生擊在雪戀仙劍之上,「叮」地脆響,仙劍脫手激飛,小蛋被震得胸口氣血翻騰、踉蹌而退。 蒙遜闊步搶進,喝道:「第三招!」 雷轟錐風馳電掣化作一束黃色光飆,直掠小蛋胸口,竟是招招奪命、毫不容情。 小蛋大驚,記起葉無青「以掌代劍」的指點,急中生智,身軀勉力側閃,左掌用一式「破甲沉戈」,翻腕拍在雷轟錐上。 「砰!」 雷轟錐受到掌力震盪堪堪走偏,罡風劃破小蛋右臂衣衫,頓生血痕,小蛋的左掌猶如結結實實打中了一塊鋼板,「喀喇」一聲,手腕承受不住巨大的反挫之力,當場鼻折,疼得他冷汗直冒。 蒙遜面無表情,左掌拍出將小蛋凌空震飛,遠遠摔落到雪地上,「哇」地噴出一大口淤血,全身真氣游離渙散、手足酸軟。 蒙遜飄身掠到,微一俯身,用雷轟錐抵住小蛋咽喉道:「第五招,你輸了。」 小蛋喉嚨上教雷轟錐鋒銳的錐尖迫定,略一喘息,肌膚生疼刺痛,已被刺破一個小血口,幸好沒傷到氣管,不然體內煙花放得再多也救不了他。 他抬眼望著蒙遜有若天神般威猛的身影,嚥了口血苦笑道:「我本就沒想跟你動手,你贏了我也沒什麼。」 蒙遜面色一寒,冷喝道:「你想耍賴?」 小蛋本想搖頭,猛感到喉嚨上的森森寒意刺骨,趕忙忍著不動道:「蒙師兄,我早已向你解釋過,你怎麼就是不肯相信呢?」 蒙遜道:「要我相信不難,你發個誓,我便饒過你。」 其實,如果一開始,他要小蛋發誓這輩子絕不會愛上楚兒,卻不是什麼不說話、不交往,小蛋或許一口就答應了,畢竟,一來小蛋內心對蒙遜的癡情很是同情;二來他心裡也早有所屬,更對於冷傲孤僻的楚兒師姐只是愧疚與敬畏,從不涉及其它非分念頭。 然而蒙遜用雷轟錐抵住他咽喉,再威脅小蛋發誓從此不得與楚兒交往,效果恰恰適得其反,葉無青曾評價小蛋是頭順毛驢,雖有些調侃意味,但亦不無道理。 小蛋生性隨和謙退,有時候難免讓人誤以為他性格懦弱怕事。實則,他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剛毅和倔強遠勝他人,一旦偶露崢嶸,連常彥梧也無可奈何,惟有通過拳打腳踢找回點做乾爹的尊嚴。 蒙遜本是粗人一個,平素又崇尚武力,總以為天下一切的事情,其實都是看誰的拳頭大,哪裡能夠明白這些? 莫說小蛋無法答應他的要求,即使可以,但也絕不願是在性命受脅迫的情況之下發誓,那和求人饒命又有什麼兩樣? 他兩眼一閉回答道:「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師兄若想殺我,就下手罷。」 蒙遜眼中殺機盈動,陰冷道:「你在賭我不敢殺你?」 小蛋忽然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無比可笑,而蒙遜又是恁的可憐。他習慣性地想去撓頭,手剛一抬,蒙遜立即警告道:「別動!」 小蛋只能忍著不動,說道:「你敢。但我不能騙你,所以只有讓你殺了我。」 蒙遜靜默了下來,驀然想通一點:假如小蛋寧死不肯騙自己而違心立誓,那他說和楚兒之間並無私情,也許該是真的了。 一陣朔風吹過,冷冽的氣息令他發熱的頭腦清醒了不少,想起師父如此看重小蛋,自己如果不明不白地殺了他的話,後果 才真是不堪設想。 殺氣漸漸消退,他收起雷轟錐,徐徐道:「這次我相信你,不過,你最好不要騙我!」紫衫一閃,自顧自地御風去了。 小蛋死裡逃生,心神略鬆,頓覺體內翻江倒海內腑如焚,畢竟,蒙遜那一掌雖沒有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卻也不是好挨的。 他長長出了口氣,四肢軟綿綿地動彈不得,也懶得動彈,索性鬆弛身心,靜靜仰天躺倒在雪地裡,一任「生生不息」的心法為自己療傷疏淤。 風越發猛烈寒冷,雪嶺上萬籟俱寂,忽然,天空中飄落下一片片鵝毛般的雪花,很快幕天席地掩沒了小蛋的視野。 由於真氣受震渙散,難以運功御寒,他慢慢感到有點冷,閉上眼睛,回想起今年入春的那一場大雪,醒來時自己置身在羅府中。 這次當他再睜開眼時,又會看到誰呢? 朦朦朧朧裡,他隱約察覺到似乎真的有人正在向自己走近。他詫異地張開雙目,果然看到了一張臉,風信子花彥娘的臉。 「六姨?」小蛋驚訝叫道:「妳怎會在這兒?」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花彥娘彎著細腰,垂首笑吟吟看著小蛋,嘖嘖讚歎道:「好小子,居然學會和自己的大師兄為了女人爭鋒吃醋、大打出手啦,行啊。你乾爹曉得了,一定高興。」 小蛋囁嚅道:「我沒有,是蒙師兄誤會了。」 花彥娘咯咯嬌笑道:「好小蛋,還想騙六姨?我上次放在你身上的東西呢?」 原來,那日她將聖淫蟲轉移到小蛋身上,躲過柳翩仙的搜查後,並未走遠,只待事後尋找機會,向小蛋索回。 孰知柳翩仙因小蛋把聖淫蟲吞服入肚,又疼又恨,將一腔怒火盡數發洩到了她的身上,派出門下弟子四處搜索花彥娘的蹤跡。 花彥娘不得已,逃回中土避風,直等到月前才偷偷回返西域,抱著萬一的希望來到宿業峰下。 她唯恐暴露身形丟了性命,又不敢冒險潛入忘情宮,只好苦苦隱忍等待小蛋出宮。 所謂天從人願,今日蒙遜將小蛋挾持到雪嶺,花彥娘也悄悄跟來,兩人交手時,眼見小蛋危在旦夕,她自忖修為遠不及蒙遜,竟不敢施救,待到蒙遜走遠,諒他不會去而復返,這才露面。 小蛋聽到花彥娘問起聖淫蟲,臉一苦道:「六姨,那東西跳進我肚子裡啦。」 「什麼?」花彥娘大吃一驚,道:「小蛋,這種玩笑可開不得。」 小蛋搖頭道:「我沒跟您開玩笑,真被我吞進肚子裡了。不信,您瞧─」 說著他掀起衣衫,露出小骯上銀灰色的斑痕。這樣子雖說不雅,但念及花彥娘是自己的長輩,小蛋也就沒避諱太多。 花彥娘神色陰晴不定,道:「你是怎麼將牠吞入肚裡的,跟六姨說上一遍。」 小蛋也不隱瞞,一五一十把經過說了。他講到一半花彥娘已然信了,自忖這傻小子說多上三句話都難,若是故意在胡編亂造,哪能說得這般順暢流利? 一待確信聖淫蟲已被小蛋吞服,她又是沮喪又是怨毒。 自己用盡心機好不容易弄到手,又遭柳翩仙圍捕九死一生,到頭來卻莫名其妙地餵了這傻小子,著實是恨到了極點。 她心念急轉殺機已萌,依舊笑容可掬道:「小蛋,六姨和你商量一件事。」 小蛋哪曉得花彥娘的心思,他自覺有失所托正在歉疚,忙道:「您說。」 花彥娘冰冷的手指撫過小蛋的肚皮,緩緩道:「讓六姨把你的血都喝了,好不好?」 小蛋渾身雞皮疙瘩驟起,訥訥道:「那個……我的血很臭,不好喝。」 花彥娘喉嚨裡發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嬌笑,道:「你的血裡有聖淫蟲的精血,六姨最是喜歡不過。小蛋,好孩子,便成全你六姨罷!」 說罷指尖透力,封住小蛋經脈,滿面煞氣將朱唇湊近他的咽喉。 小蛋無法掙扎,眼睜睜瞧著花彥娘俯下身軀,一口口熱氣噴在他的臉上,心頭大駭道:「不好,六姨可是要玩真的了。」 他情急求生,再顧不得其它,「噗」地張口噴出一蓬紅霧。 花彥娘猝不及防,登時中招。 想那聖淫蟲的淫毒何等厲害,連朱天洞內的雙頭怪蛇也要退避三舍,花彥娘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又豈能抵擋得住? 她一陣耳熱心跳,面泛桃花,水汪汪的媚眼注視小蛋,滿是春心蕩漾,竟放下吸食精血的念頭,柔手撫摸小蛋胸膛膩聲道:「冤家,你對我都幹了什麼?」 小蛋暗叫糟糕,有了上回的經驗,他自然知道花彥娘想幹什麼!這次,自己可真的弄巧成拙、作繭自縛了。 他漲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道:「不可以的,不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花彥娘一面扯著小蛋的衣帶,一面喘息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這就行了。」 轉眼小蛋上身盡裸,花彥娘的手又探向下方,居然打算幕天席地要用他一解體內的淫毒。 「天啊─」小蛋欲哭無淚,恨不得一腦袋撞死在雪地裡。 驀然,花彥娘感覺到背後一股凌厲殺氣有如實質,壓制得她不敢再動,一聲脆冷的嗓音徐徐道:「放開他。」 小蛋滿臉驚喜,叫道:「楚兒師姐!」 姜楚兒一襲亮麗紅裳,手握琥珀淚虛指花彥娘背心,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她在朱雀園久等小蛋不見人影,便命人前往寞園查問。江南自然把蒙遜帶走小蛋的事說了出來,楚兒立知有異,匆匆追出忘情宮。 幸好蒙遜不避形跡,與小蛋出宮時有不少守衛看到,楚兒問明兩人離去的方向,一路尋覓,終於在千鈞一髮之際趕至。 花彥娘慾火焚身,恨楚兒壞了她的好事,手掌撫定小蛋額頭,威脅道:「走開,不然我殺了他!」 誰知楚兒漠然答道:「那最好,我還要謝謝妳。」 花彥娘一呆,她自然不敢去賭楚兒的話是真是假,恨恨放開小蛋,一飄身掠出數丈,回頭冷笑道:「還給妳就是!」 她朝著雪嶺另一面離去。 楚兒瞧著小蛋赤裸上身,右臂和咽喉血跡斑斑,蹙眉道:「快穿上衣服!和一個老妖婆光天化日做這等醜事,也不知道羞恥。」 小蛋紅著臉道:「我經脈被六姨封住了,動彈不了。」 楚兒冷哼出劍,在他身上迅捷連點數下,勁透劍鋒卻不傷小蛋肌膚分毫,衝開了經脈禁制。 小蛋經脈中一熱,手足漸漸恢復感覺,急忙將衣衫裹上爬起身來道:「多謝師姐。」 剛說完,「嘩」腿上一涼褲子滑落至腳底,只剩下最裡頭的一條短褲衩勉強遮住了要害,原來方才花彥娘其實已解開了他的腰帶。 楚兒玉頰飛紅,轉過臉去怒喝道:「小淫賊,你找死麼?」 小蛋大窘,慌慌張張拉起褲子尷尬道:「我、我不是存心的。」 地球來客整理 楚兒背對他,冰冷的聲音問道:「蒙師兄為何約你來此,你身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小蛋用手試探了下喉嚨上的傷口,已然封凍不再流血,但火辣辣的疼痛煞是難受,稍一用力呼吸便會猶如針刺。 他不願再增添蒙遜與楚兒之間怨怒,遮掩道:「蒙師兄是想考教我這陣子的修為進境,所以約我到這兒來。我的傷……是 過招時身子沒站穩,一不小心碰上了他的雷轟錐,幸好師兄眼疾手快才沒大礙。」 「說謊都不會!」 楚兒鄙夷道:「蒙師兄有這樣疼愛你?他若真想和你切磋,何須跑到荒山野嶺裡來?小蛋,你給我說實話,他是不是在找你的麻煩?」 「沒有,沒有!」明明楚兒背對著他看不見,小蛋還是把腦袋搖得像波浪鼓般。 楚兒心中雪亮,見小蛋不願承認也不逼迫,道:「你過來。」 小蛋不曉得師姐又有何打算,戰戰兢兢半天才挪過去,楚兒撕下他一片衣袖,取出外敷靈藥喝令道:「閉上眼睛,不准偷瞧。」 小蛋哦了聲,老老實實合上雙目。楚兒將藥膏細細塗抹到他喉嚨傷口上。 忍著疼,小蛋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惟恐噴在了她的臉上,唐突師姐。他心裡莫名想道:「師姐人雖凶,其實心地很好。唉,她的手可比羅姑娘的冷多了。」 記起先前對蒙遜的許諾,他鼓起勇氣開口道:「師姐,其實蒙師兄真的很喜歡妳,他修為高,人又威猛高大,還─」 話沒說完,臉頰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個耳光! 小蛋錯愕睜眼,只見楚兒神情肅殺黛眉斜挑,冷笑道:「怕我嫁不出去麼?」 「不是,不是的!」 小蛋急忙辯解道:「師姐這麼漂亮,神仙看了都會動心,哪有可能沒人喜歡?」 見楚兒面色稍緩,替自己包上傷口,他暗鬆一口氣,心道:「諸位神仙大哥,原諒我胡說八道。不過,師姐真的很好看,就是凶巴巴、冷冰冰的,除了蒙師兄,只怕也沒誰有膽子追她。」 包好傷口,楚兒問道:「你現在好一些了麼,能不能御風?」 小蛋試著一提氣,疼得直出冷汗,回答道:「怕是不行。」 楚兒見他傷重,心中惱怒蒙遜下手太狠,卻也不表露出來,淡淡道:「慢慢步行總可以罷?」 小蛋點點頭道:「師姐,天快黑了,妳先回去罷,我自己走上一段,等緩過了勁,便能御風回家了。」 楚兒道:「你……就不怕花彥娘去而復返,再脫你的褲子?」 地球來客整理 見小蛋情不自禁朝四周張望,表情緊張至極,楚兒唇角逸出一抹笑意,旋即消失說道:「走罷。」 兩人一前一後往雪嶺下行去。 漫天的風雪越加猛烈,曠野中莫說人蹤,連鳥獸也不見一隻,只有呼嘯的風聲充斥耳畔。 冰寒的雪花扑打在人的臉上,讓人睜不開雙眼。 一腳高一腳低走出兩里多,剛下了小半截的雪嶺,小蛋已呼呼喘息、步履蹣跚。 他不願拖累楚兒,咬牙強撐著,勉力跟上她的速度,眼前一蓬蓬的金星亂閃。 楚兒忽地駐足,回過頭看到小蛋又一次滾倒在雪地裡,費力地掙扎站起,臉上沾滿雪白的冰屑瞧著她,不好意思地笑道:「雪地軟得很,我沒事。」 「唰!」楚兒袖口裡探出胭脂靈鞭纏住小蛋腰際,吩咐道:「放鬆身體,不要用力。」 楚兒手上勁力微吐,小蛋身子一輕,隨即渾不費勁的在雪地上滑動前行。 他望著楚兒苗條的背影,心頭暖洋洋的,忍不住問道:「師姐,最近妳是不是碰上了煩心事,很不開心?」 楚兒一語雙關道:「我原本很開心,自從遇見你以後就變得很不開心了。」 小蛋傻傻道:「那要怎樣妳才能開心起來呢?」 楚兒沒好氣道:「你不是叫小蛋麼,若像個雞蛋似的在地上滾幾圈,說不定我會高興點。」 她不過是句玩笑,卻小蛋聽毫不猶豫地道:「這麼容易,我這就滾。」 他往雪地裡一倒,又翻又滾,似乎也忘了身上的疼。 楚兒冷漠的面容先是有些驚訝,而後有了笑意,眼眸裡浮現起些許溫暖又或是落寞,一抖軟鞭拉起小蛋,說道:「行啦,太難看了,簡直在污染我的眼睛。」 小蛋嘿嘿笑笑,拍了怕身上的冰屑,呼呼喘著白氣道:「師姐,妳好一點了麼?」地球來客整理 楚兒嬌哼道:「你又不是我肚裡的蟲子,怎知我不好受?」 小蛋老老實實道:「妳在寞園照料我養傷的時候,有天晚上我醒過來,看到妳睡著了還在哭。我想,妳一定是受了委屈又 不肯告訴別人,所以自己在夢裡流眼淚。師姐,我能不能幫─」 他還想說下去,楚兒的臉色已漸漸變了,「呼」地一甩軟鞭,將小蛋重重拋飛到雪地裡,冷喝道:「住口!你當你是誰?你又能幫誰?」 小蛋摔得全身宛若散架,趴在雪裡,勉力抬頭望著楚兒:「我只想讓妳高興點,不要整天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 楚兒深吸一口冷冰冰的寒風,咬緊銀牙道:「去死罷!」 她足尖輕點,紅裳如一羽靈雀飛起,朝著茫茫風雪深處隱沒,竟將小蛋獨自丟下。 「師姐!」小蛋叫了聲,呆呆地伏在雪裡,不曉得自己哪裡又犯錯了。 第四集 明駝篇 第一章  烏犀殘甲 過年了,小蛋難得不是躺在床上痛苦地養傷,而是有了數日悠閒。 寞園乃至忘情宮上下,都洋溢起平常少有的歡快氣氛,西域正魔兩道的各家門派,亦適時送來各自精心準備的年禮,其中自也少不了小蛋的一份。按照慣例,他依然只挑選一件,剩下的全請江南分給了大夥兒。 大年夜葉無青設宴,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脖子上的傷口,小蛋將那條特意從年禮中選來的裘皮圍脖戴上,捂得滿頭是汗也不肯取下。其中內情,卻只有蒙遜和楚兒清楚。 克己軒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忘情宮主葉無青開始大派紅包,各人得到的賞賜均都不輕,筵席間的氣氛進一步高漲。 小蛋選擇了後排角落裡的一個孤位,沒人來找他舉杯共飲,他也正好可以自顧出神地想心事。 不曉得乾爹還在不在天雷山莊?從前過年好歹也有我陪著他,可今年只剩下他一個人,一定冷清得很。 正有些神思不屬,忽聽葉無青喚道:「常寞!」小蛋一驚,猛然醒悟到叫的是自己的名字,趕忙應聲。 眾人安靜了下來,將目光聚集到了小蛋身上,也許直到現在,大夥兒才意識到他的存在。 葉無青似乎心情頗佳,微笑問道:「聽說你不管別人送多少禮都只留一樣,其餘的都分了?他們送的東西你都不喜歡麼?老夫坐擁西域萬里疆域,庫藏寶物應有盡有、多如牛毛,想要為師賞你點什麼,盡避說出來,一定讓你稱心如意。」 小蛋搖搖頭道:「我在這兒有飯吃、有衣穿,還有人服侍照料,已經過得很好啦。弟子實在想不出還缺什麼,多謝師父關心。」 葉無青哈哈笑道:「怎麼,你怕說出來為師給不起麼?」地球來客整理 小蛋低頭不語。 如果我說最大的心願是放我出宮回去找乾爹,你能答應麼? 葉無青卻明顯是誤解了小蛋的沉默,微一思量,笑道:「好,為師這就讓蒙遜帶你去寶閣,庫中之物任你挑選,如何?」 話一出口,廳內眾人齊齊流露艷羨神情,發出此起彼伏的低低驚呼。蒙遜嫉妒的目光更是如同兩柄匕首,恨不得一下捅進小蛋的心臟。 乍聽「寶閣」之名,小蛋也能猜想到,那裡該是忘情宮收藏各類奇珍異寶的地方。但他不清楚的是,寶閣中的藏品,多是歷代宮主從天陸九州島四海巧取豪奪、用盡權謀方才搜羅而來的,等閒人連門往哪個方向開都不曉得,更別說能夠進去任意挑選。 小蛋雖說是葉無青親收的小弟子,但入門不到一年,尚無立下寸功,便能得到如此的榮耀和恩典,怎不教在場眾人既憤懣又眼紅? 葉無青取出忘情令交付蒙遜道:「你領常寞去,等他挑好再回來覆命。」 蒙遜怒悶難當,奈何不敢違拗師尊的命令,躬身接令道:「弟子遵命!」 兩人離了克己軒,逕直前往寶閣。蒙遜面色陰沉,埋頭向前疾行,越想火越大。也難怪,他自從拜在葉無青座下,若干年來隨著師父東征西討一統西域,可謂戰功赫赫。盡避葉無青給予的恩賞不少,可也從沒讓自己踏入寶閣隨心所欲地選寶,連慣用的雷轟錐都是由葉無青親自指定的。 常寞,一個自己看不上眼的小輩,傻里傻氣的笨蛋,憑什麼能讓恩師如此青睞有加,不費吹灰之力,就蓋過了勞苦功高的自己?再念及楚兒對自己的冷漠和疏遠,一時間新仇舊恨翻湧上心,盤繞不去,一股強烈的衝動,讓他直想回身一掌把小蛋的腦袋拍得粉碎。 好在他沒有失去理智,只是咬牙切齒。 要想個法子,絕不能讓這混蛋就這樣春風得意!地 球 來 客整理 有了計較,蒙遜向前疾行的身形又猛然放緩,等他慢吞吞走到寶閣前,皺緊的眉頭終於鬆弛開來,唇角浮起了一抹陰冷笑意。 地球來客整理 掏出葉無青的忘情令晃了一下,兩人步入寶閣。蒙遜領著小蛋左一彎又一繞地來到一扇灰暗的小門前,打開門上禁制,裡 頭立時湧出一股發霉的味道,不知多少年沒人來過。 「呼─」牆壁上的燈火霎時亮起,漫空的灰塵飄浮,像是裡頭起了大霧。 蒙遜往門邊一靠,冷冷道:「常師弟,進去隨便挑吧。最好快些,莫讓師父久等。」 小蛋哦了聲,腳一踩,石階頓時留下一個腳印。他心下奇怪,忘情宮的藏寶重地,怎會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略一轉念恍然,是了,想必宮中歷年搜羅的寶物,實在多得數也數不清,到最後沒處可以儲存,只好把地窖也用上了。 可一進到裡面,小蛋傻眼了。方圓十多丈的窖中,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上百件所謂的「珍寶」,或者袑騑陷部A或者殘缺不全,莫論是否黯淡無光,簡直是只差沒有蜘蛛在上面成群結網安居了。 面前的這堆廢銅爛鐵,便是葉無青所說的應有盡有?小蛋腦筋一轉,已猜到是蒙遜在作弄報復自己。不消說,這兒堆放的多半是「曾經」的珍寶,早已棄之不用了,倘使能夠修復再用的,該都不會扔在此處。 若換作別人想通了其中蹊蹺,勢必勃然大怒轉頭和蒙遜理論。但小蛋既然對葉無青的賞賜,原本就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也就只是暗自苦笑,環顧七零八落的滿地寶貝,打算隨手挑一件順眼點的回去交差就好。 正打量著,便聽見蒙遜不耐煩地催促道:「好了沒有,都讓你隨便選了還磨蹭什麼?」 「這就好!」小蛋應了聲,視線投射到左側壁角擺著的一堆黑乎乎的東西上。乍一眼看上去,應該是一套盔甲才對,可惜積灰掩住了往昔的光輝。 「就是它了!」小蛋精神一振,假如用它護身,暫時想不透「官兵捉賊」的訣竅也不打緊。下回再和楚兒師姐過招,捱上她一兩掌也能好受些。 他走到盔甲前俯下身仔細觀瞧,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頂黑色的、狀如犀牛的碩大頭盔,頂上一隻尺許長的犄角朝前彎翹,如果將一塊可以合攏的面罩推下,就能把自己的腦袋嚴嚴實實包在裡面,連金光聚頂都可省下不用了。 在頭盔左右兩側稍稍偏前的地方,各有一隻猶如牛眼的暗紅色寶石,此刻同樣地黯淡無光,被灰塵蒙蓋。地球來客整理地球來客整理 頭盔旁邊,是一套戰甲。難得的是不但護腕、護腿一應俱全,連手套和戰靴都一個不少,把這些東西套在身上,那不等若 一個銅頭鐵甲人了麼?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左臂的戰甲已然碎裂掉落了大半,露出裡頭一層難辨顏色的絲織軟胄,薄得就像一張紙。 小蛋好奇地伸手撫摸肩甲,輕輕拭去上頭的灰塵,只覺表面坑坑窪窪凹凸不平。肩甲向兩側挑起弧形的曲線,如同一對舒展的雙翼,甲面上露出奇異的花紋,再細看別的地方,也隱約有類似的紋路。 觸手冰涼,如果說這曾經是一套護身寶甲,如今顯然已經失去它應有的靈氣與神韻。那麼,還能用麼? 「怎麼,你喜歡這個?」蒙遜不知何時走到小蛋背後,略含譏嘲地問道。 小蛋點點頭,道:「蒙師兄,你看這盔甲還能不能用?」 蒙遜嘿道:「這個好辦,你閃開!」反手掣出雷轟錐運上五成的功力,「吭」地劈擊戰甲。火星四濺,雷轟錐側滑垂地,被擊中的胸甲上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其它部分都完好無損。 小蛋眼睛一亮,他太瞭解蒙遜的蠻勁有多大的破壞力了,笑了笑道:「就是它了!」說著便將散落在地的戰甲裝備,一件件拾起往懷裡放。 蒙遜不耐煩道:「笨蛋,你不會乾脆將它穿在身上,豈非省事許多?」 「對,多謝蒙師兄提醒。」隨手抹去灰塵,也顧不得灰塵撲鼻,小蛋一手將頭盔戴上,稍顯大了一點,便將頷下的束帶收了收扣緊。然後穿好沉重的甲衣,配上手套、蹬上戰靴,把整個人都裝進了戰甲內,就如身上壓了一座沉甸甸的小山。 這玩意兒好是好,可惜太笨重了點。小蛋重新負好雪戀仙劍,抬腿試著朝前邁了兩步,盔甲「鏗鏘」顫動,步子也歪歪斜斜,好不彆扭。 蒙遜瞧見小蛋的狼狽模樣,大為解氣,出聲催促道:「不錯,不錯。咱們回去向師父覆命吧。」 小蛋略感失望,瞧瞧左臂上裸露在外的軟胄,現在已經可以看出是極扎眼的暗紅色,頗為不倫不類。似乎,這套戰甲既不中看更不實用,扛回寞園當件擺設都嫌累贅。 好在他生性豁達,很快便釋然,這兒每一樣法器魔寶,都是人家經過千辛萬苦才收集來的,本就不該屬於我,大不了不穿就是,又有什麼可不開心的? 正想著,驀然全身肌膚感覺到一股熱力透入。無聲無息中,戰甲自動收緊,重量也迅速減輕,到最後,就如穿了件平常的衣衫般,幾乎覺察不到它的份量。小蛋心中欣喜,敢情這真是一件寶甲,方才可錯怪它了。 誰知他的喜悅尚未消淡,戰甲卻越收越緊勒嵌入肉,直如長在了身上。 他暗叫糟糕,再這麼下去,那還不把人給勒死?忙不迭伸手去脫頭盔,誰料那玩意兒竟似落地生根般,牢牢罩定他的腦袋,取之不去。 小蛋大急,又嘗試卸下甲衣,憋得滿頭大汗,依舊扯不動分毫。幸運的是,戰甲停止了收縮,重新恢復平靜,只是那團熱力不再消失。 這其中的變故,蒙遜並不曉得,他老大不快道:「你搞什麼鬼,穿完了咱們就上去。」 小蛋折騰得呼呼喘氣,他掰掰硬邦邦的手套,又晃晃挑起的肩甲,愁眉苦臉道:「蒙師兄,這東西我脫不下來啦。」 蒙遜一愣,這套戰甲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更不知其中有何奧妙,便說道:「慌什麼,回頭你去請教師父,他一定知道脫卸盔甲的法子。」 小蛋一聽心裡安穩了不少,道:「蒙師兄說得有道理,那咱們趕緊回去吧。」 蒙遜等的正是這句話,兩人離開寶閣快步返回克己軒。遠遠聽到軒內人聲鼎沸,晚宴正酣,了無散席的意思。 蒙遜一馬當先進到宴會廳內,葉無青見著他問道:「常寞呢,他選中什麼了麼?」 蒙遜躬身道:「啟稟師父,常師弟選中了一套黑色的盔甲,已穿戴整齊了。不過弟子也說不出它的來歷,正想請師父賜教。」 語音未落,門口傳來「鏗鏘、鏗鏘」的聲音,好似有一百面小銅鑼在來回碰撞,發出刺耳的響聲,眾人不由自主往廳外望去,剎那間都愣住了。 但見小蛋全身裹在一副笨拙沉重的盔甲中,動作生硬地跨過克己軒高高的門坎。這副盔甲若神武威風也就罷了,偏偏污損不堪,甚至還少了半條胳膊的硬鎧,要多醜陋就有多醜陋。 有那忍不住在底下偷笑出聲的,忙摀住嘴巴低下頭去,滿臉的幸災樂禍之色。 厲無怨勃然大怒,呵斥道:「常寞,你是故意來丟人現眼的麼?還不給我脫下來!」 盡避戰甲的重量大大減輕,但此刻的小蛋卻宛如漂浮在大洋暖流裡極不適應,苦笑道:「師伯,我脫不下來。」 厲無怨身形一晃已掠到小蛋身前,探手抓住頭盔上的犄角冷笑道:「老夫來幫你脫─起?」他面露詫異,發現離地而起的是小蛋的雙腳,而不是他頂上的頭盔,那雙殷紅色的牛眼似乎微微亮起,又瞬即暗滅。 「不必試了,師兄。」葉無青放下酒盞,徐步走到近前,目光拂視小蛋道:「常寞,你怎會找到這套烏犀怒甲的?」 竟會是烏犀怒甲!席間的姜山等人心頭一震。六百餘年前,此甲堪稱忘情宮的鎮宮之寶,辟水火折斧鉞,近乎是一切仙兵魔寶的剋星,乃歷代宮主護身至寶。 然而前後三任忘情宮宮主穿上了它,居然無一善終。距今最近的一位,便是楚望天的師祖高丹豐,被翠霞派不世奇才散矜 道人以自創的平亂訣轟碎左臂硬鎧,僥倖遁回忘情宮後一病不起,卻終於沒能撐過第三年。 自此後,烏犀怒甲成了厄甲的代名詞,兼之硬鎧破損難看,便被丟進地窖不再使用。久而久之,已沒有人記得它的存在。不想今日竟讓小蛋給翻了出來。 小蛋雙腳懸空、脖子被勒得好不難受,習慣性地抬手想去揉腦袋,觸手卻是冰冷的頭盔。他微感奇怪,明明自己在裡面感覺到熱力四射,為何外殼上卻仍舊冰涼?聞聽葉無青問話,他當即回答道:「它就放在一個角落裡,奇怪的是我剛一穿上它就朝裡收緊,再也脫不下來。」 葉無青一聽即知是蒙遜在搞鬼,他也不說破,搖搖頭道:「這套魔甲久已不用,馭動法訣也失傳多年。一時半會兒,為師也難以替你解下。這樣吧,你暫且穿著它,待我回頭再想想辦法。」 看葉無青的樣子不像在說笑,小蛋心裡發苦,點點頭道:「是,師父。」 捱到散席,小蛋頂著這身烏犀殘甲,一步三搖在眾人訕笑的眼神中獨自回到寞園。在寞園裡,江南等人也好不熱鬧,正一邊划拳賭酒,一邊等著他回來。 推門進廳,阿青喜道:「寞少回來了!」 大夥兒聞言起身相迎,先是聽到小銅鑼鳴響的聲音,又見到小蛋一身笨重的裝束,姿態古怪地進來,不禁既覺錯愕又感好笑。 小冰正在受罰,已經到喉嚨的一口酒,也「噗」地把全噴了出來,嗆咳著喘氣問道:「寞少,您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小蛋「鏗鏘鏗鏘」走到桌邊一屁股坐下,不無痛苦道:「往後,我怕要日日夜夜穿著它了。」 杜先生目光掃過小蛋身上的烏犀殘甲,搖了搖頭。江南忙問究竟,小蛋也不隱瞞照實說了。 阿紫驚駭道:「寞少,您不會以後就在裡面過一輩子吧?」 小蛋道:「那就得看師父能不能找到解下這套盔甲的法訣了。」 將近一年下來,眾人和小蛋混得極熟,早無敬畏之情。 小避笑嘻嘻道:「寞少,其實您這麼穿著也挺威風,就算左邊少了一大塊,那也是一種風格。」 小蛋笑笑也沒回答,威風不威風倒也無所謂,但脫不下來終究是個大麻煩。 嗯,往後碰見六姨卻不必再怕了。她再有本事,也休想……念及風信子花彥娘,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寒顫,覺得這烏犀殘甲 未必沒有一點好處,心情開朗了許多。 忽察覺葛老二的眼睛老盯著自己,小蛋禁不住也低頭朝同樣的方向看了眼,疑惑道:「葛二哥,你在看什麼?」 葛老二臉色古怪地嘿嘿一笑,道:「我是在想,全身都給包在了盔甲裡脫不出來,日後萬一想方便什麼的,又該怎麼辦?」 小蛋臉一慘,「哎喲」一聲跳將起來想摸褲襠,瞅見阿青、阿紫都在望著自己,又趕忙住手,偏覺得下腹脹痛,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他懊喪道:「我怎麼早沒想到這點,不然剛才少喝點茶才對。」 江南瞧見小蛋窘迫模樣,建議道:「要不咱們想法在底下鑽個洞出來?」 小蛋搖頭道:「不成的,蒙師兄的雷轟錐都砸不破它,要鑽出個洞可不容易。」 小冰眨眨眼道:「一下兩下或許不行,但咱們這麼多人,每個人輪流堅持鑽,總能打通。」 小蛋又歎了口氣,道:「興許你說的不錯,但我怕等到把它打穿,也早憋死了。」 小避道:「別著急,我有法子。不是下面行不通嗎,咱們往上面走不就成了?」 阿紫扭頭呸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都在胡說八道什麼呀?」 小蛋苦笑,道:「小避沒胡說,如果真的想不出辦法,恐怕我只好把自己倒吊起來了。」 見小蛋一臉的認真樣,大夥兒都笑不出了,紛紛埋頭苦思鑽洞之法。 杜先生不慌不忙地抿了口酒,道:「寞少,你的擔心大可不必。以葉宮主的精明,豈會忽略這麼緊要的問題。老朽猜想,烏犀怒甲本身定有解決之道。」 小蛋眼睛一亮,一拍腦袋,也來不及和眾人打招呼了,晃晃悠悠衝出門去。 江南道:「杜先生,但願你沒猜錯。否則我不信也得信,活人真能被尿憋死。」 小冰道:「就算不被憋死,照小避的法子,『滿嘴噴糞』可就不光是句罵人的話了。」 阿青睜大雙眼,委實不敢想像小冰預言變成現實的可怕情景,只有默默祈禱噩夢不會成真。畢竟,烏鴉嘴也不是人人都夠資格做的。 半炷香後,小蛋神情輕鬆地走進屋,眾人大鬆一口氣後,均忍不住好奇心氾濫。阿紫和阿青無論如何也不敢先開口,問小蛋是如何化解危機的,而在場的其它人卻好似有了默契,暗遞眼色卻都絕口不提。 除夕過後連放了三天大假,小蛋漸漸習慣了自己的新裝備,惟一頭疼的地方,莫過於無法再享受熱水泡澡。長此以往,多半路邊的野狗都懶得搭理他。 但這三天他也沒完全放鬆,一面繼續修煉銅爐心鑒和驚雁鞭法,一面鍥而不捨地苦心琢磨「有容乃大」的心法。身上的積傷逐漸完全癒合,而有了烏犀殘甲的保護,今後想再傷都難。 正月初四,小蛋收拾心情前往愚步齋報到,早課結束後,葉無青將他和楚兒留了下來。三人走進後堂時,小蛋兀自能感到蒙遜從背後射來的森寒目光。 葉無青落坐後道:「楚兒,常寞,我先讓你們見一個人。」雙掌輕擊,側門珠簾一挑,盈盈步出一位容貌姣好、清麗可人的白衣少女。 她雖不及楚兒那般明艷絕倫,但自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氣質。只是不知為何,雙目紅腫、眉含憂傷,跪倒在葉無青座前低聲道:「葉叔叔。」 葉無青右手虛抬,一股柔和的無形勁氣將少女扶起,溫言道:「妳昨晚睡得可好?」 少女垂首道:「這是霓兒自大哥走後睡得最踏實的一晚。」 葉無青點點頭,道:「楚兒,妳可還認得歐陽霓?她是明駝堡歐陽世家老家主歐陽景海的愛女,六年前,曾隨她父親和大哥歐陽泰堅來過忘情宮。」 楚兒答道:「弟子記得。」看見歐陽霓頭上斜插一朵小白花,問道:「歐陽姑娘,出了什麼事?」 歐陽霓泫然欲滴,悲聲道:「我大哥上月二十六被三哥歐陽泰克和大伯歐陽景峰毒害,卻把罪名栽贓到了二哥身上,將他拘禁。他們還軟禁了小妹,多虧家裡的幾位長輩看不過眼,才暗中放我逃生。」 小蛋是第一次聽說明駝堡的名頭。事實上,在西域仙林,只要提起石鼓山歐陽世家,可謂無人不知。它雖及不上仙鴛門、無離派等人數眾多,但傳承四百餘年,亦屬魔道望族之一,素為忘情宮阻擋漠北群雄南來的第一道屏障。 老家主歐陽景海早年與葉無青私交甚篤,當日也曾追隨忘情宮參與對翠霞山一役,卻因身負重傷,只匆匆指定了長子歐陽泰堅為繼承人後,便棄世而去。可憐歐陽泰堅繼位不到一年即遭謀害,連歐陽世家家主的寶座都沒來得及捂熱。 歐陽霓孤身逃出明駝堡,抱著萬一的希望,風餐露宿躲避來自兄長的追殺,一路艱辛來到忘情宮求見葉無青。葉無青聽聞明駝堡內訌的消息,當即允諾要出手替歐陽泰堅復仇,這才召來楚兒和小蛋。 歐陽霓一番哭訴後,葉無青吩咐道:「楚兒,妳即刻執我的忘情令與常寞前往明駝堡,格殺歐陽景峰、歐陽泰克,提這兩 個畜生的人頭來見老夫。我已命仙鴛門柳門主配合行動,妳和他在石鼓山會合。」 楚兒欠身應道:「弟子明白。不過之後明駝堡該如何處置,請師父示下。」 葉無青看了眼歐陽霓,緩緩道:「下一任家主是誰,純屬明駝堡的家事。霓兒,妳稍後可隨楚兒和常寞一起回返明駝堡。放心,妳大哥的仇,葉叔叔管定了!」 第二章  初出茅廬 當日上午,小蛋隨楚兒和歐陽霓啟程前往明駝堡。表面上的理由是,葉無青認為他入門將近一年,也該出宮歷練一番。至於這樣的安排是否背後隱含意圖,小蛋便不得而知了。不過葉無青要懲戒內亂兇手,為冤死的歐陽泰堅復仇,小蛋當然不會反對,畢竟這是一樁除暴安良的善事。 然而,他確實誤會了自己的這位師父。所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葉無青遠非善男信女。在他的腦海裡,也壓根不存在什麼替天行道、除惡揚善的念頭。 明駝堡既是忘情宮門下附庸,葉無青豈能容忍有人不經他同意便在私底下興風作浪,改換門庭?除去作亂的歐陽景峰和歐陽泰克,不僅能換來歐陽世家的感恩戴德和忠心效命,更能殺一儆百,彰顯忘情宮惟我獨尊的地位,葉無青何樂而不為。 事實上,早在三日前,他就收到來自明駝堡臥底的線報,難得歐陽霓主動送上門哭訴求援,葉無青也就順水推舟應承下來。不過是個區區的明駝堡,自然無需勞動他親自出手,派柳翩仙和楚兒出馬,已然足夠。 他的想法,小蛋不清楚,楚兒卻心知肚明。歐陽景海生前有三子一女,除去已死的歐陽泰堅和將死的歐陽泰克,依照其傳男不傳女的家訓,有望繼承家主之位的,僅剩如今被鎖入牢籠的歐陽泰檀一人而已。 屆時只需拔出作亂者,將歐陽泰檀推上明駝堡家主寶座,何愁他日後不對忘情宮感激涕零、肝腦塗地。何況歐陽泰檀生性懦弱,要坐穩家主的位子,更需戰戰兢兢聽從忘情宮號令。 次日午後,三人抵達石鼓山南麓,距離明駝堡僅有六十餘里路程。 柳翩仙率領一干門人弟子已在此等候多時,見到楚兒、小蛋和歐陽霓到來,迎上前抱拳禮道:「楚兒姑娘,在下已收到葉宮主傳諭,此次行動由妳全權指揮。」 他說話時,注意到了楚兒身後站著一個鐵甲怪人,打量半晌才認出是小蛋,不禁大感錯愕。也不曉得這小子是何打算,對 明駝堡的攻擊尚未展開,似乎沒必要提前把自己全身都裝入鐵甲中保護起來吧? 楚兒淡淡道:「柳門主何須客氣,無論經驗閱歷你都遠勝楚兒。我行前師父有過叮囑,明駝堡之事就仰仗柳門主坐鎮主持,我和常師弟此來是聽你差遣的。」 柳翩仙老奸巨猾,心道,小丫頭說的比唱的好聽,這種出風頭的事,葉無青何曾拱手讓人過?他要妳執令而來,擺明要借用我仙鴛門的力量平定明駝堡內亂,抖一抖忘情宮的威風。我如果連此行由誰做主都分不清,豈非白活了這麼多年? 他不露聲色,微微含笑道:「楚兒姑娘謬讚了,在下不敢當。我已暗中察探過明駝堡的情形,今早歐陽泰堅的遺體已落土安葬。眼下歐陽景峰正在明駝堡中召集會議,商議舉薦下任家主的事,似乎私下反對歐陽泰克繼位的人頗多。可因為忌憚歐陽景峰的威勢,所以大多數人都還在觀望局勢發展。」 歐陽霓迫不及待問道:「柳伯伯,我二哥歐陽泰檀的情況如何?」 柳翩仙早留心到歐陽霓,不禁暗讚,這丫頭著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若能拜入老夫門下,收作入室女弟子,豈不妙哉? 但這個念頭在腦袋裡轉轉可以,神情間卻不敢透露出半分,笑了笑道:「侄女兒放心,有眾多元老的維護,歐陽景峰在家主之位塵埃落定前,尚不敢節外生枝將妳二哥處死。他現在依舊被拘禁在地牢裡,只消我仙鴛門大軍一到,即可安然脫困。」 歐陽霓感激道:「多謝柳伯伯。」想到忘情宮宮主葉無青差遣兩大嫡傳弟子親自出馬,再加上仙鴛門的助陣,連日的悲愁憂苦亦為之略淡。 楚兒抬眼瞧了瞧天色,道:「柳門主,咱們這就開始罷。」舒展身形率先往明駝堡方向御風飛去,柳翩仙一揮手追上楚兒,眾弟子護持住小蛋和歐陽霓在後隨行。 不一刻眾人來到明駝堡前,守值的弟子早已換成歐陽景峰的心腹,遠遠看到一眾人馬氣勢洶洶地殺到,趕緊上前攔截。 為首的乃歐陽景峰座下大弟子翟橫,認出了柳翩仙和楚兒,再瞧見人群裡的歐陽霓,頓感不妙。一面命人趕往議事廳稟報,一面躬身禮道:「在下見過楚兒姑娘,柳門主。」 楚兒見有人飛快地奔入堡中,無疑是去通風報信,神色冷漠地喝令道:「拿下!」 柳翩仙身後一名仙鴛門長老應聲掠出,形如鬼魅晃到翟橫近前拍出左掌。 翟橫大吃一驚,忙不迭閃身避讓,叫道:「楚兒姑娘,在下何罪?」 楚兒渾不理睬,邁步走向堡門,眼神輕飄飄地掃視僵立兩側的十多名明駝堡弟子,輕輕道:「不想死的,都給我閃在一旁。」 這些弟子面露驚懼之色,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時間舉棋不定、不知所從。 柳翩仙哼道:「找死!」晃身欺近,手起爪落揪住兩名明駝堡弟子胸襟,輕描淡寫地往地上一拋。也沒見他有多大的動作,這兩人倒地後七竅流血,呼吸立止,各自的身上泛起五點嫣紅的指印,正是柳翩仙的得意絕學「挫骨揚灰爪」。 其它弟子駭然變色,急忙朝兩邊退開,偷眼盯著柳翩仙晶瑩白嫩的左掌,惟恐下一爪招呼到自己的身上。 闖入堡門,楚兒吩咐道:「柳門主,你和我率人包圍議事廳,格殺歐陽景峰和歐陽泰克,分一撥人交給常師弟與歐陽姑娘,去救歐陽泰檀。」話音一落,背後響起翟橫的慘呼,卻是被仙鴛門的長老一爪插破天靈蓋,將他放倒在堡門前。 柳翩仙分出包括仙鴛門兩大長老在內的八名門人,隨同小蛋和歐陽霓趕往地牢。自己則率主力與楚兒勢如破竹殺向議事廳。 這一輪突襲猶如雷霆萬鈞,明駝堡內本就正值風雲變換、人心飄搖的多事之秋,又眼見一眾人凶神惡煞,話也不說舉手殺了翟橫和兩名守衛,哪兒還敢阻攔? 歐陽霓心急如焚、箭步如飛地在前引路。小蛋與八名仙鴛門的高手一起摧枯拉朽直闖地牢。偶有幾個頑固者還想上來攔截,不等近身就被朱、陳兩大長老乾淨利落地拾掇。幸虧礙於小蛋「手下留情」的勸誡,才沒讓他們死得難看。 風雷閃電事起突然,歐陽世家的一流高手,又盡皆聚集在一處商討難斷之事,小蛋等人一路風馳電掣,幾入無人之境。更有腦子靈活的明駝堡弟子發現,殺入堡中的居然是仙鴛門的部眾,聯想到這幾日堡內人員的變故,已猜到了幾分緣由。除了歐陽景峰的心腹死黨,誰還願去蹚這潭混水。 家主死了,大不了再選一個,可要是自己的腦袋沒了,卻無論如何也生不出第二個了。 小蛋和歐陽霓的進展異乎尋常地順利,眨眼殺至明駝堡的地牢入口。負責看管歐陽泰檀的,是歐陽景峰的二弟子秦麟。聽到上面人聲喧嘩,他剛走到外間的牢門前,便撞上小蛋等人。 也不用小蛋和歐陽霓動手,陳長老雙掌左右開弓震飛兩名守衛,朱長老揮劍轟開牢門,喝問道:「歐陽泰檀在哪裡?」 秦麟心神慌亂竟沒認出朱長老,倒退幾步掣出劍來反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居然敢闖入我明駝堡的地牢!」 歐陽霓從朱長老背後閃出,說道:「秦麟,你將我二哥怎樣了?」 秦麟面色一變,明白大事不好,竭力鎮定道:「小姐,妳帶著外人闖入地牢劫持重犯,難不成想造反嗎?」 朱長老冷笑道:「要造反的是你們!」縱身飄入地牢,劍尖抵住秦麟咽喉喝道:「搜!」 六名仙鴛門弟子如同猛虎出閘衝了進去,手起劍落,又砍倒了幾個守衛,一間間牢房地搜查過去。 歐陽霓心情緊張,目不轉睛注視著牢內動靜,猛聽一名搜索到最裡間牢室的仙鴛門弟子叫道:「歐陽姑娘快過來辨認一下,這人是不是歐陽泰檀公子?」 歐陽霓的一顆心懸到嗓子眼,快步奔到牢門前透過小窗朝裡觀瞧。只見一名渾身血污、神情委頓的青年男子蜷縮在角落中,嘴裡唸唸有詞不知在叨咕什麼,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外面已經鬧翻了天。 她喜極欲泣,頷首哽咽道:「是他,是我二哥!」向牆角的歐陽泰檀呼喊道:「二哥,二哥,小妹來救你啦!」 歐陽泰檀似乎聽到了歐陽霓的呼喚,茫然抬起頭望向窗口,旋即又垂了下去。 一旁的陳長老沉聲道:「歐陽姑娘,讓開!」揮劍連斬,「卡卡」兩聲鎖頭墜地。 歐陽霓推開鐵門奔進去,激動道:「二哥,你沒事吧?」 孰料歐陽泰檀竟似不認識自己的親妹子,如同受到驚嚇的野獸口中發出「呼呼」低吼,張開雙臂奮身撲向歐陽霓。地 球來客整理 歐陽霓猝不及防被他抱個滿懷,歐陽泰檀雙目閃爍迷亂的凶光,張嘴照著她咬下。歐陽霓失聲尖叫,拚命掙扎想把他推開,肩頭一疼,已被歐陽泰檀惡狠狠咬住。 陳長老眼疾手快飛身轉到歐陽泰檀背後,伸指點出。歐陽泰檀經脈受制又兼神志錯亂,毫不招架,應聲軟倒。歐陽霓站立不定,也被他纏帶著摔倒在地。 小蛋上前扶起歐陽霓,見她肩頭血肉模糊,兩排牙印深可入骨。他久病成醫,出指連點封住歐陽霓傷口,阻止鮮血流淌,問道:「歐陽姑娘,妳有沒有帶外敷的金創藥?方便的話自己在傷處塗抹一些,我再幫妳包紮。」 歐陽霓恍若未聞,怔怔凝視昏倒的歐陽泰檀,顫聲道:「我二哥怎會變成這樣?」 「砰!」朱長老如老鷹拎小雞般單手將秦麟抵到鐵門上,喝問道:「說,歐陽泰檀為何發狂?」 秦麟教朱長老的五指卡住喉嚨難以呼吸,極力張大口道:「他、他被我師父下了『人面桃花』,靈志不清,誰都不認。」 地球來客整理 朱長老五指加力迫問道:「解藥呢?」 秦麟面孔紫漲,嘶聲道:「不在我身上,只有我師父才曉得解藥在哪兒。我、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雖然如願救出歐陽泰檀,奈何狀若瘋子猶如廢人,朱長老本已惱怒,再聽秦麟這麼一說,登時心萌殺機,哪裡還想得起小蛋事先的勸告,獰笑道:「不必了。」指上運勁,「卡吧」脆響,硬生生拗斷了秦麟的喉嚨。 小蛋阻攔不及,看了眼秦麟滿臉驚恐伸長的紅舌頭,搖搖頭道:「我們去議事廳。」 陳長老吩咐弟子將昏迷的歐陽泰檀背起,眾人魚貫朝出口行去。沒走幾步,一馬當先的朱長老忽然「咦」了聲停下腳步,向著微微透來光亮的地牢口望去。 地牢中光線幽暗,直到此刻眾人才發覺從石階上方的入口處,悄無聲息地湧入一蓬淡淡的粉紅色煙霧,朝著牢內迫近蔓延。 「不好,是『千金銷魂散』!」朱長老揮袖拂出,將湧到身前的粉霧朝後驅散數尺,厲喝道:「屏息凝神,跟我往外衝!」 也許是事情辦得過於順風順水,令仙鴛門的這兩大長老潛意識裡產生了輕慢之念,居然沒有派人把守地牢口。假如換作其它地方,朱長老亦不至於如此緊張,可是地牢空間封閉,又僅只一個方圓不過丈許的出入口,毒煙甫起著實防不勝防。 陳長老越過眾人與朱長老並肩而行,罵道:「王八蛋,連在底下的自家兄弟也不管了!」隨手抓起一個貼在石壁上的明駝堡弟子,運勁於臂「呼」地朝出口擲去,算作投石問路。 洞口一聲慘叫傳來,隨即恢復平靜。朱長老振袖盪開毒煙,喝道:「衝!」與陳長老仗劍躍上石階,再一縱身衝向出口。 眼瞧兩人距離出口不到丈許,驀然耳畔「哧哧」連聲,數百道金芒似飛蝗般襲來。朱長老駭然變色,提醒道:「小心,是金線蛇!」 他在空中生生煞住去勢,倚靠精純的功力抵禦住千金銷魂散的侵蝕,左袖右劍護持週身。「噗!」劍鋒斬落處一串金色血珠濺起,瀰漫出腥濃欲嘔的酸腐氣味,一條金線蛇被劈成兩截,頹然墜地。 然而湧進來的金線蛇實在太多,頃刻把他捲裹入一團金色光瀾裡,幾將身影完全吞沒。朱長老雙袖舞動如風,飛速拍打,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萬一讓金線蛇近身咬上一口,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他和陳長老尚能自保,其它六名仙鴛門弟子卻已左支右絀,險象環生。反是小蛋借助烏犀殘甲的保護,不懼金線蛇撲擊,猶有餘暇揮動雪戀仙劍守護身邊的歐陽霓。 「地球來客」整理 這些金線蛇粗不過拇指,長不到一尺,舒展身上一對薄如蟬翼的淡金色翅膀,在空中肆虐狂舞。地牢狹小的空間,阻礙了眾人利用身法閃轉周旋,同時還需時時刻刻提防千金銷魂散的侵襲。 「地球來客」整理 只聽一名年輕弟子「哎喲」驚叫,左臂已被一條金線蛇死死咬住。 朱長老回轉身形喝令道:「別動!」毫不遲疑地揮劍將他的整條左臂卸下。 陳長老叫道:「這樣不是辦法,先退回去再做計較!」當下後隊變前隊,由兩大長老斷後退回那間拘禁歐陽泰檀的囚室裡。洞外傳來兩聲竹哨,金線蛇倏忽退去,並不乘勢追殺。 朱長老關上牢門,命人封閉窗口阻緩毒煙漫入,就聽那背負歐陽泰檀的弟子惶急叫道:「師父,他死了!」 朱長老大吃一驚轉身觀瞧,歐陽泰檀面色發黑、口鼻溢血,已氣絕身亡。原來他經脈受制,根本無力抵擋毒煙侵蝕,而背他的那弟子自身難保亦顧不得其它,直至退入囚牢驚魂稍定,才察覺到後背上的人已沒了生機。 歐陽霓撲倒在歐陽泰檀屍體上淒然喚道:「二哥!」珠淚滾滾滴落,直似梨花帶雨,泣聲哀婉。 歐陽泰檀一死,等若前功盡棄。朱、陳二長老悄悄互視,均感事後難以向楚兒和柳翩仙交代。於是,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偷偷投向小蛋。 這時,適才被朱長老卸去左臂的那名仙鴛門弟子,猛然淒厲慘叫,滿地翻滾,渾身「絲絲」冒起一縷縷淡紅輕煙,肌膚迅速腐爛變色,化作一團團紫紅色的膿水溢出衣衫,整張臉更因超乎想像的痛苦而變形扭曲,異常的恐怖詭異。 周圍同伴慌忙閃躲,生怕被沾上一點。 朱長老低低一嘿,凜然道:「糟糕!」他當機立斷斬下徒弟的左臂,本想能夠保全他的性命。不料百密一疏,忘了裸露在毒煙裡的傷口,令千金銷魂散毫無阻擋地攻入內腑,此刻再想救已無力回天了。 忽地眼前人影一晃,小蛋搶步俯身抱起那名弟子,一面試圖輸入真氣助他迫毒,一面叫道:「朱長老,陳長老,趕緊想個法子救救這位大哥!」 朱長老面色木然,搖搖頭:「他是老夫調教多年的心愛弟子,若能救他,我豈會袖手旁觀?奈何毒氣攻心,就算拿到了千金銷魂散的解藥,也是一樣的無濟於事。」不過,對小蛋的印象卻略有改觀。 小蛋胳膊驀然一沉,卻是被那弟子用僅剩的右手抓住。他彷如迴光返照,血紅的眼睛裡流露出哀求與痛楚之色,沙啞喝道:「快、快補我一掌!」 小蛋心下黯然,安慰道:「你一定要挺住,等咱們設法衝出去再找他們要解藥。」 那名弟子嘶聲吼道:「我受不了啦,求求你給我個痛快,求你啦!」 朱長老一咬牙道:「罷了,讓為師送你一程罷!」側轉面龐,一掌凌空擊出。慘呼戛然停歇,那弟子在小蛋懷中抽搐了數下,終於沒了聲息。 小蛋呆呆望著一個片刻前還意氣飛揚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逝去,惟一能做的,只是抱住他潰爛的身軀,拒絕了他最後的 請求。 屍體在小蛋懷裡迅速腐爛消融,一灘灘腥臭的濃稠血水流淌下來。小蛋緩緩將他躺放到地上,四周除了歐陽霓微弱的抽泣,一片死寂。仙鴛門的弟子默默注視著地上的屍體一分一分地消失,眼中閃爍著兔死狐悲的感傷。 不知何時,歐陽霓的哭聲亦靜止了下來。小蛋抬眼看去心頭一驚,在她肩頭被歐陽泰檀咬傷的肌膚處,赫然呈現一團深紫色,滲出的毒血將大片衣衫染黑。顯然,她也受到了千金銷魂散的侵蝕。幸虧身為明駝堡嫡系傳人,體內擁有相應的抗毒能力,症狀相較稍輕,人卻昏厥了過去。 然而眾人困守愁城,一無良醫,二無解藥,若不及時施救,歐陽霓的性命亦是岌岌可危。小蛋急中生智,也管不了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攬住歐陽霓的纖腰,低頭將嘴唇貼到她傷口上,運力吸吮。 陳長老見他冒著劇毒反噬的凶險為歐陽霓救治,不由一怔。這小子和歐陽家的丫頭非親非故,卻豁出性命為她吸毒,難不成是色迷心竅了? 小蛋拼著性命不要連吸十數口,盡避小心翼翼不讓毒血吞入喉嚨,但身上依舊漸起寒意,腦袋昏昏沉沉,四周的景物直打轉兒。他看到歐陽霓傷口流出的鮮血慢慢變紅,曉得這招有用,心中喜慰,更加快了吮吸的速度。 倏地,丹田一涼。沉寂已久的聖淫蟲精氣,彷彿感應到千金銷魂散的刺激,油然升起一股凜冽的寒意直衝小蛋肺腑。游轉之間,侵入他體內的毒氣如春雪消融,轉瞬蕩然無存,神志亦隨之復甦。 「嚶嚀」一聲,歐陽霓幽幽醒轉,睜開失神的美眸,望見小蛋正俯頭用嘴巴吸出自己傷處的毒血,不禁又羞又窘,道:「常公子,我已不礙事了。你……不要緊吧?」 她的聲音微如蚊蚋,好在小蛋的耳朵與歐陽霓的櫻唇近在咫尺,仍能勉強聽清,抬頭吐出一口毒血,說道:「我沒事。歐陽姑娘,妳的傷口最好還是包紮一下。」 歐陽霓幾不可覺地點了點頭,玉頰緋紅,一雙纖秀黝黑的睫毛亦在輕輕顫動,勉力起身從袖口裡取出一支瓷瓶,倒了粒藥丸在口中嚼碎敷到傷處,又拿了顆送到小蛋嘴邊低聲道:「這『清心丹』雖解不了千金銷魂散的毒,但稍許抑製毒性的發作還是可以的。」 小蛋試著流轉真氣,並未覺察到體內有任何的不妥,但不願違拂了歐陽霓的好意,伸手接過塞入嘴裡,說道:「謝謝妳。」 歐陽霓憂鬱一笑,唇角現出一個小酒窩,剛巧將她頰邊一粒嫵媚動人的朱紅小痣托在中心。忽感到周圍數雙眼睛各含意味 都注視著自己,道:「陳長老,麻煩你把清心丹分給大夥兒服食。今天的事,委實對不住你們。」瞥過歐陽泰檀的遺體,眼眶又 紅。 她取了一條絹帕,想包紮傷口,可惜手上顫抖無力,怎也打不上結。 小蛋道:「我來幫妳。」替她紮好,問道:「朱長老,陳長老,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陳長老恨恨道:「還能怎麼辦,坐守此處,等柳門主和楚兒姑娘前來相救。」 他的話音將落,突聞「哧哧」聲響,從囚室的四周和上下石壁後噴射出一蓬蓬粉紅毒煙,迅即蔓延到每個角落。 朱長老怒喝道:「王八蛋,想趕盡殺絕麼?」一提仙劍打開牢門,又飛快地退回屋內,嘴裡咒罵道:「他奶奶的!」 陳長老尚能保持鎮定,吩咐道:「全都坐下運功抵禦毒煙,能多撐一刻是一刻,只要援兵一到,咱們就能脫險!」 五名仙鴛門弟子連忙盤膝坐地,念及同門臨死前的慘狀,人人均是不寒而慄。 第三章  性命交易 小蛋卻沒有坐下,問道:「陳長老,咱們在這兒能夠堅持多久?」 陳長老略作沉吟,頹然回答道:「一炷香吧。幸好今次來的這些弟子,都是本門年輕一代中的好手,要不然損失更大。」 小蛋環顧一班正在生死在線苦苦掙扎的同伴,想到正是自己領著他們一步步蹈入了死地,歐陽泰檀沒有救出,卻已有人慘死,他的心頭沉重,暗暗默念道:「義之所至,就是值得!」緊緊雙拳沉聲說道:「我想再闖一次。」 朱長老吃了一驚道:「不行,咱們已闖過一次,結果是白丟了兩條命。再闖也是一樣!」 小蛋道:「這回讓我一個人出去試試,要是能成功的話,便接應大夥兒脫險。」 陳長老打一開始就瞧不起這全身都在「叮噹」響的鐵甲怪人,雖然表面恭敬有加,內心根本就不把他當作一回事。聽他主動提出要孤身硬闖,只以為這傻小子不自量力還想逞能耍寶。如果小蛋是自己的門下弟子,想去送死他老人家自不會攔住。可人家的師父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那就不一樣了。 死了歐陽泰檀和門下弟子,勉強還能交差。萬一葉無青的小弟子出了差池,別說柳翩仙保不住他們,整個仙鴛門也要跟著一塊兒遭殃。當下勸阻道:「常公子,一動不如一靜,咱們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再忍耐片刻又有何妨?」 朱長老也道:「不錯,無論如何,也犯不著你去孤身冒險強闖。真等不到援兵,就由老夫和陳長老去打頭陣。」 小蛋暗自盤算,自己救治歐陽霓時吸入了不少毒氣,卻並無大礙,顯然體內的聖淫蟲精氣,乃是千金銷魂散的天生剋星,只此一樁便非旁人可比;兼之有烏犀殘甲護持全身,金線蛇毒牙再利,也找不到地方下口,成功的把握無疑再添幾分。只要能一鼓作氣衝出地牢,驅散馭蛇之人,這裡受困的人即可立時得救,總好過全在這裡坐以待斃。 他思量已定,說道:「我只要試上一試,如果不行再退回來就是。」 地球來 客整理 朱長老深不以為然,好良言難勸該死鬼,他不把自己的小命當一回事,咱們可不能。也罷,大不了陪他出去走一遭,教這 小子吃點苦頭,也好知道天高地厚,於是道:「既然常公子決心以身試險,老夫與陳師弟願同去,聊盡綿薄之力。」地球來 客整理 小蛋心中感動,抱拳道:「有勞兩位長老。」整了整烏犀殘甲衝出牢門,外面的夾道裡煙霧湧動如驚濤拍岸,幾不能視物。 「卡!」小蛋放下面罩,內息汩汩流轉,足尖一點掠向石階。朱、陳二老無可奈何對視一眼,各掣仙劍緊隨其後,只等小蛋嘗著苦頭,曉得了厲害,便立即將他拽回牢房。 小蛋身形甫一接近石階,隱約聽上方響起竹哨,「哧哧」掠空聲不絕於耳,數百條金線蛇猶如一蓬光華閃閃的雲瀾,遮天蔽日壓了下來,令人心生寒意。 小蛋有恃無恐,抖擻精神,反手拔出雪戀仙劍,施展一式天照九劍中的「睥睨四海」,亮麗的劍光如雪飛掃,借助螺旋氣勁「噗噗」絞裂四條金線蛇。然而這小蛇竟似殺之不絕,須臾之間已將他的身軀團團籠罩,潮水般地瘋狂圍攻。地球來客整理 「叮叮叮叮─」一串脆響,金線蛇的毒牙磕擊在烏犀殘甲上,連齒印都留不下一點,小蛋信心陡增,揮劍又劈斷若干條金線蛇。 朱長老見狀大喜:「難怪這小子信心滿滿要往外闖,原來是這身破盔甲不怕被蛇咬!」 若是他瞭解烏犀殘甲的來歷,或者知曉蒙遜用五成功力揮動雷轟錐,也不能傷其分毫,恐怕會更加理解小蛋的有恃無恐。 「嗚嗚」竹哨低嘯,金線蛇彷似通靈聞風而動,「嘩」地放過小蛋從他身側繞過,逕自攻向朱、陳二老。 小蛋週身壓力驟消,前方地牢出口外的光亮隱隱閃爍,只需跨上幾步便能得脫生天。但聽背後罡風激盪、呼喝如雷,同行的仙鴛門兩大長老,卻陷入與近千條金線蛇的苦戰中無法脫身,只能且戰且退往地牢的盡頭撤去。 竹哨聲撥高,那些金線蛇聽得指揮,居然也玩起了迂迴穿插術,各有百多條分從左右繞到朱、陳二老身後,截斷了兩人的退路。 小蛋暗叫「不好」,這些毒蛇全仗主人用竹哨駕馭,假如沒了哨音指揮,勢必會凶性大發,對朱、陳二位長老死纏不休。除非能制服上頭的馭蛇之人,否則金線蛇失去控制在地牢裡橫衝直撞,大夥兒一樣也逃不出來! 對於本身的修為,小蛋深有自知之明。倚靠轟不碎、斬不裂的烏犀殘甲,和盛年傳授的天照九劍,他或可與守衛在上頭的明駝堡弟子一拼,但想制服這些人,讓他們收回金線蛇,卻沒有絲毫的把握。 回頭看見朱、陳二老在金線蛇的猛攻之下迭遇凶險,被困在夾道當中進退維谷,隨時都會葬身蛇口。兩人有心祭出隨身的魔寶,奈何毫無喘息出手的機會,眼看就要命懸一線。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聽小蛋叫道:「千萬憋住氣,我來救你們!」身前金煌煌的蛇群潮水般中分,竟是小蛋折轉身形殺 奔回來。 「啪!」小蛋推起面罩露出黝黑的臉龐,幾條金線蛇以為尋見了破綻,不約而同振動薄翼直掠他的面門。 小蛋丹田鼓氣,「呼」地從口中噴出一團殷紅濃煙,那幾條金線蛇首當其衝「絲絲」扭動翻滾,身形陡然變得凝滯呆板,被雪戀仙劍輕而易舉地一揮斬落。 原來小蛋情急生智,記起在玄黃洞天裡,曾用聖淫蟲的毒霧迫退了雙頭怪蛇。想那怪蛇何等凶悍,亦要退避三舍,小小的金線蛇又何能當得?只是擔心誤傷朱、陳二老,才出聲提醒。不然再上演花彥娘癡纏自己的一幕,二老在夾道裡互扯衣襟、抱作一團,那可就畫虎不成反變貓了。 幾口毒霧一噴效果立竿見影,緊繞小蛋週身的金線蛇擋不住聖淫蟲的淫毒,接二連三無力墜地,症狀稍輕的也暈頭轉向,動作明顯遲緩麻木。 朱長老絕處逢生驚喜交集,看著小蛋大顯神威一口接一口地吞雲吐霧,紅霧所過之處金線蛇當者辟易,終於開始畏懼退縮,紛紛朝地牢出口逃竄。 小蛋早數不清自己吐了多少口毒霧,一陣心跳氣喘,好險沒把自己的肺從嗓子眼裡也一起噴出來。他呼呼直喘,累得滿頭大汗,問道:「兩位沒受傷吧?」 陳長老暗道了聲慚愧,如同打量一個怪物般重新審視面前的鐵甲人,定了定神道:「多謝常公子搭救,我們都沒事。趕緊追著金線蛇殺上去,別給他們喘息翻盤的機會!」 三人銜尾直追,綴著金線蛇躍出地牢。上方的石廳裡,一名華服老者口含竹哨、面帶惱怒正在頻頻施發號令,身後猶有十餘名門人茫然不知所措。 那些金線蛇察覺小蛋追來,在石廳裡到處亂竄,尋找逃生的出路,任憑華服老者聲嘶力竭地吹動竹哨,亦無濟於事。 朱長老厲聲長嘯,搶在明駝堡弟子圍堵之前騰身縱起,振劍挑向華服老者。 「鏗!」華服老者橫鐵杖招架,腳下踉蹌朝後退了三步方自站穩,明顯功力上要遜色一籌。朱長老得勢不饒人,步步進逼,劍光縱橫跌宕,將對方緊緊裹在中間,更不給華服老者施展毒技的空間。 那邊,陳長老和小蛋也和十餘名明駝堡弟子短兵相接,戰成一團。別看小蛋每隔十日都要被蒙遜和楚兒爆扁一頓,但應付 幾個明駝堡的小角色卻是綽綽有餘。他無需躲閃對手的攻擊,放下面罩,舞動天照九劍大開大闔的雄奇招式,有生以來從未打 得有今天這樣輕鬆爽快過。 但聽地牢下喊殺聲起,歐陽霓與倖存的五名仙鴛門弟子也衝了上來,猶如虎入狼群加進戰團。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的怨氣和怒火,如今盡數傾瀉在這群倒霉鬼身上。一眨眼間,十來個明駝堡守衛,除了給小蛋打倒的兩人僥倖保住一命,其它的皆被屠戮殆盡,只剩下華服老者獨自一人披頭散髮,苦苦強撐。 歐陽霓見到老者的狼狽模樣,面露不忍之色,悄悄將臉側過一邊不願繼續觀戰。小蛋的嘴唇動了動,終於也沒出聲勸阻。 畢竟,歐陽泰檀和仙鸞門弟子兩個人的慘死,都因這華服老者而起。記起乾爹常說的一句老話: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噗!」是寒冷的劍鋒刺入心臟的聲音,華服老者低低「呵」了一聲,手捂傷口仰面摔倒,鐵杖鏗然墜地,滾到朱長老腳下。 朱長老冷然將沾滿鮮血的劍鋒,在屍體的衣衫上擦乾,收入鞘中大出了一口惡氣。回過頭向小蛋問道:「常公子,我們是否該去接應楚兒姑娘和柳門主了?」 小蛋並未意識到此刻他在朱長老心目中的位置已大不一樣,所以才會主動出言徵詢自己的意見。他摸摸冰涼的盔甲道:「好,咱們這就趕過去吧。」目光梭巡,望見面容憂傷的歐陽霓,歉疚道:「對不起,歐陽姑娘,我們沒能救出妳的二哥。」 歐陽霓幽幽歎息道:「常公子不必愧疚,都怪我沒用。」 說著眾人離開地牢趕往議事廳。廳內的激戰也已接近尾聲,歐陽景峰的黨羽盡被翦除,柳翩仙正與他單打獨鬥做著最後的決戰。歐陽泰克面色蒼白倚靠明柱大口喘氣,緊張地關注著兩人的交手。 未曾參與內亂的十幾位歐陽世家閣老明哲保身,退立到廳角,自有仙鴛門的弟子嚴密監視。楚兒氣定神閒冷冷負手佇立圈外,琥珀淚和胭脂靈鞭均已收起。 歐陽景峰身上幾處負傷,神情猙獰,一頭靛藍色的長髮隨風亂舞,手持一柄丈許長的青杖仍在負隅頑抗。柳翩仙氣度悠閒風姿瀟灑,衣袂飄飄劍走如虹,將仙鴛門的一套落花無情劍法施展得曼妙灑脫到極點,形同靈貓戲鼠,牢牢罩定歐陽景峰,打得不慍不火、游刃有餘。 「著!」柳翩仙一聲輕喝,劍鋒「噗」地挑開歐陽景峰左肋衣襟,鮮血泉湧。 歐陽景峰咬牙悶哼,拼著硬受了這一劍換取到彈指的喘息時機,錯步後滑橫執青杖,口中默念真言,寒聲爆喝:「咄!」 青杖頂端雕琢的一頭五彩蟾蜍眼眸亮起妖艷精光,張開大口「呼─」吐出一蓬色彩斑斕的毒霧。柳翩仙早有防範,屏息搶 攻,劍鋒直刺歐陽景峰眉心。 歐陽景峰臉上青光乍現,「嘿」地噴出一口血箭擊中五彩蟾蜍。毒霧翻動捲湧,陡然從蟾蜍大嘴裡掠出一道道流光,轉眼幻化作數十隻體型碩大猙厲兇惡的五色光蟾,朝著四下凌空飛撲擇人而噬。 一名歐陽世家的閣老驚聲叫道:「五毒光蟾,快躲!」 不消他提醒,眾人或舉掌相抗、或揮刃劈擊,護住身形,廳中頓時亂套。 歐陽景峰乘機閃過柳翩仙的攻招,縱聲喝道:「克兒,快走!」 歐陽泰克已經早一步縱起身如利箭般激射向廳門。如今仙鴛門的弟子除了尚被阻礙在地牢中的朱、陳二長老等人之外,盡皆雲集此處。只要能殺出門去,便有生的希望。 楚兒冷笑道:「想走?」火紅的身影如雲絮飄飛,橫空揮鞭捲向歐陽泰克的雙腿。 歐陽景峰奮不顧身,在追不上楚兒的情況之下,居然想也不想脫手擲出青杖直取她的後心,宏聲催促道:「快、快!」 楚兒暗惱,在空中回身揮動胭脂靈鞭纏住青杖,手腕一抬將它甩飛。「轟!」青杖撞破屋頂高高飛起,不知摔落到了哪裡。地球 來客整理 只這一阻隔,歐陽泰克右手金笛射出赤蠍釘,左袖拂出一蓬千金銷魂散,連傷把守廳門的兩名仙鴛門弟子,足不點地衝到廳外。 他剛一抬頭,迎面正撞見恰好趕至的小蛋等人。 歐陽霓走在前頭引路,與歐陽泰克冷不丁打了個照面,驚愕道:「三哥!」 地球來客整理地球來客整理 歐陽泰克看到歐陽霓背後的陳、朱二老和小蛋,心頭一沉,瞬間腦筋急轉,從唇角擠出一絲笑容道:「小妹,妳回來啦?」 面對歐陽泰克和顏悅色的問候,歐陽霓不禁一怔。未等她開口,歐陽泰克已欺身到近前,左手迅捷地一把抓住歐陽霓脈門,借勢擋到自己身前,金笛抵住她的胸口喝道:「都別動,誰動我就殺了她!」 事起突然,不等任何人反應過來,歐陽泰克已告得手。當下眾人散開,將歐陽泰克圍在中間,卻沒有誰敢輕舉妄動,一時形成僵持之局。 歐陽泰克挾持住歐陽霓,朝廳內招呼道:「叔叔,您快到我身邊來!」 歐陽景峰哈哈笑道:「好孩子,不愧我栽培你一場!」大剌剌越過柳翩仙,一瘸一拐走到歐陽泰克身旁站定。 朱長老快步走到楚兒和柳翩仙跟前,低聲稟報了地牢的狀況。柳翩仙眉頭不覺皺起,舉棋不定地望向楚兒。 楚兒漠然道:「歐陽泰克,你以為有歐陽霓作擋箭牌,今日就能逃過一劫?」 歐陽泰克恨恨瞪視楚兒,獰笑道:「橫豎是死,老子無所謂了!」 歐陽霓幾乎讓歐陽泰克勒得喘不過氣,嘶啞喉嚨道:「三哥,你和二叔大勢已去,還是投降吧。我願拼著這條性命替你們求情,懇求諸位族中長輩網開一面。剛才二哥已死在了地牢裡,咱們家就剩下你這一個獨子了!」 歐陽泰克滿目怨毒,惡狠狠道:「住口,賤人!若不是妳勾結外人引狼入室,明駝堡又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 歐陽景峰望向楚兒,道:「姜姑娘,歐陽霓的小命如今就捏在妳的手心裡。她是死是活,就看妳怎麼說了!」 楚兒的玉容依舊是那樣嬌美冷傲,徐徐道:「一命換一命,你和歐陽泰克兩人之中,必須有一個留下。否則,一切免談。」 歐陽泰克變色道:「姜姑娘,妳好狠毒,竟想挑撥我和二叔!」 楚兒冷然道:「如果你真心敬愛自己的二叔,不妨主動留下,以盡孝道。」 歐陽泰克下意識地愈加抓緊身前的歐陽霓,嘿然道:「我和二叔同進共退,妳莫要白費心機了。」 楚兒搖頭道:「那就沒法子了,我只好拼著對不住歐陽姑娘,把你們都留下。」 小蛋大驚,唯恐歐陽泰克叔侄子惱羞成怒,絕望之下一掌殺了歐陽霓。 他剛要開口,歐陽景峰一陣長笑道:「好,算妳狠!一命換一命倒也公平,你們放克兒走,老夫留下就是!」 楚兒點點頭,道:「歐陽先生舐犢情深,令人讚歎。好,就這麼定了。」 「多謝!」歐陽景峰悲憤一笑,轉首道:「克兒,將你妹子交給我。」 歐陽泰克猶豫道:「您真的要留下來?」心裡半是感動、半是存疑,相比較卻是懷疑歐陽景峰藉機奪過歐陽霓自保的擔心更多一點。 歐陽景峰歎息道:「你還年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記得,替老夫報仇,我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他探手攬過歐陽霓,朗聲道:「姜姑娘,妳讓克兒走出二十里,不得派人追蹤,老夫只要看到他放出報平安的信炮,就立刻放人。」 楚兒冷哼道:「倘使令侄這一輩子都不放信炮,莫非我便要陪你在此一直耗下去?」 歐陽景峰頷首道:「說得也是,那就以兩炷香為限,香頭一滅,我即刻放開歐陽霓。」 柳翩仙道:「且慢!你為保歐陽泰克逃生可謂耗盡心機,但咱們也不得不考慮歐陽姑娘的性命。假如兩炷香後歐陽泰克逃 得無影無蹤,你卻食言又或一掌殺了歐陽姑娘,我們豈不是被你玩弄到家?」 歐陽景峰哼道:「柳門主,你該清楚,老夫素來一諾千金,絕不翻悔!」 柳翩仙嘿嘿道:「生死關頭,有些事可就不好說了。咱們小心些,總不會錯。」 歐陽泰克眼瞧又節外生枝,急道:「那你們究竟想怎麼樣?」 柳翩仙慢條斯理道:「好說好說,只要你們能提出令我等信服的保證就成。」 歐陽泰克怒道:「我二叔以命相抵,難道還不是最大的保證麼,你還要如何?」 他卻不明白,柳翩仙得知門人死訊,早對歐陽景峰叔侄恨之入骨,又不願放虎歸山,留下後患,故此有意出言刁難。巴不得歐陽泰克翻臉,好將兩人當場榜殺。 然而,他的心思能瞞過歐陽泰克,卻騙不了所有的人,歐陽景峰掌心勁力微吐,迫得歐陽霓呻吟出聲,木然道:「姜姑娘,妳怎麼說?是否要老夫再立個毒誓?」 楚兒淡淡道:「歐陽先生,聽說你沒有妻室兒女,因此對歐陽泰克視同己出,今日一見果然不假。為了令侄,你可謂煞費苦心。我便成全了你,毒誓也不必發了。歐陽泰克,給你兩炷香的工夫,滾!」 歐陽泰克大喜過望,看了眼歐陽景峰,見他對自己微一點頭,忙道:「二叔,您保重!」匆匆起身,御風向南而去,竟毫不顧戀歐陽景峰捨身相救之恩。恐怕在他心裡,仍將這份功勞算在了自己成功挾持住歐陽霓的份上。 仙鴛門弟子點起檀香,柳翩仙警告道:「歐陽景峰,楚兒姑娘寬宏大量放了你的侄兒。如果你還要耍花招,莫怪我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歐陽泰克不屑道:「老夫說到做到,歐陽霓的小命,克兒有一天會回來取的。」 地 球 來 客整理 柳翩仙譏笑道:「歐陽景峰,看你侄兒頭也不回有多快跑多快,對你哪裡有一點情分?別說指望他將來能夠替你報仇,能否逢年過節燒些紙錢都難講得很。」地 球 來 客整理 歐陽景峰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手上加勁閉目不言。 兩炷香堪堪燒完,楚兒道:「時間到了,現在該輪到歐陽先生履行承諾了。」 歐陽景峰揚聲大笑,睜開雙眼一把推開歐陽霓道:「小萱,我已對得起妳了!」嚼碎口中暗藏的蠟丸,霎時毒發,身軀搖晃 數下,栽倒在地。 歐陽霓踉蹌站定,凝望歐陽景峰倒地的屍首呆如木雞,盈盈珠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兒,櫻唇幾張幾合,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她終於替大哥歐陽泰堅和二哥歐陽泰檀報了仇,卻親手把自己的二叔和三哥送上了不歸路。這其間的痛楚與矛盾,又有幾人能夠明白? 小蛋同情地注視歐陽霓,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自己比起歐陽姑娘,實在幸運得太多。 柳翩仙低聲道:「楚兒姑娘,歐陽景峰雖死,歐陽泰克卻仍在逃。這小子刻薄無情,留著終是禍患,該盡早斬草除根才是。」 楚兒沉靜道:「人是我放的,我自會抓他回來向師父覆命。」 柳翩仙一喜,又肅容道:「他已走了兩炷香,再想找他猶如大海撈針,是否要頒下忘情令,命西域各派同道協同搜捕?」 地球來 客整理 歐陽霓低泣道:「柳叔叔不用擔心。我已偷偷捏破香囊,將裡頭的『倩女幽蘭』灑到我三哥衣衫上。這股香氣雖淡,但三日三夜也不會飄散,循著它便能找到人。」 柳翩仙欣喜道:「幸虧侄女兒想得周到,這下就算他能逃上天去也不怕!」 第四章  千里追殺 繁星點點,沙漠上的夜空彷彿多了一種獨有的通徹與飄渺,深幽的藍色純得透明,讓人看了為之心醉。銀白的月光下,雪白色的大漠向著四周的地平線後漫無邊際地延伸奔馳,追著深夜凜冽的朔風,去向遙遠的天涯。 「就在這兒歇會兒腳,耳鼠有些吃不消了。」楚兒在一處背風的沙丘腳下飄落著地,身前一頭軀體大小有若老鼠的小型魔獸,「汪汪」低喚了兩聲,意似感激,亦降下身形落到楚兒側旁。 這是一頭《天陸魔物誌》中有載的異獸,俗稱耳鼠。概因牠的一雙耳朵異常寬大,一旦舒展即可當作翅膀飛翔,速度快逾奔馬。牠的叫聲如同犬吠,生了一顆兔子頭,身形酷似麋鹿,性情溫和喜食蔬果。 此物常現於南荒的丹熏山,分泌的唾液是幫助產婦分娩的上佳催生劑,更是一等一的解毒靈藥。不過今次楚兒和小蛋要借助耳鼠的,卻是牠得天獨厚的靈敏嗅覺。地球來客整理地球來客整理 這頭耳鼠本是歐陽泰檀的寵物,為他早年遊歷南荒時所捕。歐陽霓也極為喜歡,平日有暇,便帶些牠喜愛吃的蔬果常去逗弄,一來二去這小東西也認準了她。 為了準確追索歐陽泰克身上散發出的倩女幽蘭,歐陽霓主動提出將耳鼠借給楚兒,更平添了幾分成功的把握。 至於明駝堡的後續事宜,交付給了柳翩仙,自可放心。倒是小蛋不願楚兒孤身追兇,說什麼也要隨同而來。追出石鼓山不到三十里,耳鼠忽地折向往東,再飛了不到百餘里,又往北直行。繞了一圈,竟是朝著漠北追下。地球來客整理 可惜歐陽泰克聰明反被聰明誤,渾不覺身上被歐陽霓做了手腳。一入地廣人稀的漠北,哪裡還能找到換洗衣服的地方,無形中教耳鼠死死盯住。 他受了楚兒的一掌,全憑強烈的逃生慾望才勉力御風飛遁,要想施展御劍術已然心有餘而力不足。經過三個多時辰的追擊,楚兒清晰預感到,歐陽泰克與她之間的距離絕不超過一百里。 小蛋在楚兒身邊坐下,取出水袋喝了口,環顧四方長吁一口氣道:「這裡好美!」 楚兒冷嘲道:「你當自己是游吟山川的才子麼,除了『美』字還會說什麼?」 小蛋笑笑,也不生氣,愜意地舒展四肢,仰天倒在柔軟的沙子裡,眺望頭頂漫天星羅密佈的璀璨夜景,不知何為又觸動到腦海深處的天道星圖。 楚兒撕碎一片果脯餵給耳鼠,半晌聽不到小蛋的動靜,冷冷問道:「怎麼啞巴了?」 小蛋滿腦子轉動著亂七八糟的星天景象,心不在焉道:「嗯,我在聽妳說。」 楚兒哼道:「你聽到我說什麼了,不過一句玩笑話就悶悶不樂,小心眼。」 小蛋微微一笑,也不反駁。經過一年的相處,小蛋發現盡避楚兒表面對他愛理不理,橫眉冷目。可一旦自己忍著半天不去搭茬,楚兒卻會時不時找個借口反過頭來招惹他,總要冷嘲熱諷發揮一通才肯善罷罷休。 「我是在想,歐陽景峰自盡前說的那句話好奇怪。」小蛋說道:「『小萱』,會是誰?竟讓他到死都念念不忘。」 楚兒輕嗤一聲道:「這有什麼好想的,只證明你的孤陋寡聞。『小萱』,就是歐陽景峰的嫂子,他大哥歐陽景海的老婆,只是已經去世多年。」 小蛋愣了愣,詫異道:「歐陽景峰欠他大嫂很多麼,所以他才甘願用自己的性命換取歐陽泰克逃生?」地球來客整理 地球來客整理 楚兒冷笑道:「你把歐陽景峰想得太高尚了。真實的原因是,歐陽泰克極有可能是他和自己的大嫂私通所生。這次他害了歐陽泰堅,全力把歐陽泰克推上家主寶座,正好印證了早先傳聞的真實性。」 小蛋訝異道:「不會吧,那他看見歐陽泰克頭也不回地離開,必定寒心得很。」 楚兒撫摸耳鼠濃密的絨毛,道:「自作孽不可活,這就是他的報應。」 一陣寒風刮過,吹起濃烈的黃沙,小蛋覺得眼睛被迷住,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恍惚間眼前「呼」地一亮,天空的繁星,身下的大漠,彷似在剎那中交融成一片無邊無垠的奇異海洋,將他的身心包容吞沒。 星在閃,沙在流,風在吹。他的腦海裡陡然呈現「有容乃大」的景狀,當慢慢沙礫掩來時,那些星星倏忽迎上,在彼此交 集的一剎猛地隱沒,而捲湧來的沙礫亦隨之消失不見。 就這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蓬蓬的風沙襲來,一片片的星辰消逝又重生,猶如充滿生命力的野草,與熊熊烈火抗爭。焚滅,再生;再生,再焚滅─直到所有的風沙消融,它們依舊寧靜地閃耀在天際。 小蛋的心裡充盈起難以言喻的喜悅,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 是的,他終於明白了這些月來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道難題,那就是如何能利用「有容乃大」的心法,化解對手破入體內的掌力。 惟一的一次實戰試驗,小青的溜火掌在他運功抵禦前已結結實實擊中胸口,使得他以失敗告終。麻煩就出在催動「有容乃大」需要一段工夫,而等掌力觸身再作反應,根本來不及。 今夜,通過風沙與星天的奇妙演繹,他豁然開朗。要想解開這道難題,其實不過是一道窗戶紙的距離。只消在對方出招之際料定他下手攻擊的部位,先一步運起「有容乃大」,就似那些星星主動迎上沙礫,而後便能有時間從容消解。 簡而言之,這道理等同於仙林高手常說的「料敵機先」─好比先出動官兵守株待兔,就不用害怕盜賊能腳底抹油撲個空了。略有不同的是,別人多半考慮的是如何打擊對手,而小蛋想的是怎樣自保。 這番參悟說來突兀,卻恰恰符合佛家「漸修頓悟」之說。幾個月以來,他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提升「有容乃大」的防禦力,解開困惑。所謂水到渠成,在星天瀚漠裡,終究觸發靈感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突破。 「咄!」冷不防額頭上捱了一個重重的爆栗,把小蛋打醒。 他「哎喲」咧嘴呼疼,就見楚兒圓睜雙目,理直氣壯而又忿忿然道:「你發什麼瘋?」 小蛋一怔,才發現自己忘形間手舞足蹈翻滾到沙中。他摸摸生疼的腦門,笑呵呵道:「我剛剛想通了一個怎樣捱揍卻不會受傷的道理,高興得過頭了。」 楚兒嗤之以鼻道:「你也有想通道理的時候,要不要我打你一拳試試?」 這正是小蛋求之不得的事情,忙不迭連聲道:「多謝師姐,多謝師姐。」 楚兒翻了翻眼睛,破天荒第一遭碰見了滿心期待別人痛扁自己,還感恩戴德的傻瓜,舉起的拳頭反而放下了,哼了聲道:「我沒閒心陪你鬧。」 小蛋正想解釋,突然身下一軟,整個人像被沙子吸了進去。 楚兒清聲喝道:「是流沙!」縱身掠起,探手抓住小蛋肩膀朝上一提。 小蛋順勢而起,楚兒在空中一轉一折如火鶴般飄落。哪料雙腳踏入沙中全不著力,靴子居然又朝下陷。她站立不穩,與小蛋一起齊齊摔倒,兩人如滾地葫蘆般翻出數圈,渾身沾滿沙粒。 小蛋回過神來,猛地察覺楚兒幽香而又充滿彈性的嬌軀正壓在他的身上,而自己的雙手不知何時也環抱住了她的纖腰。眼 前楚兒的玉頰煞白,一雙足以殺死小蛋十次的眼神僅有寸許相距,惡狠狠如一頭母狼般瞪視著他。 小蛋早有前車之鑒,飛快道了聲:「對不住!」在師姐發飆前將她鬆開,往側旁一滾。 楚兒挺腰彈起,卻沒有立刻衝上去賞小蛋的耳光,犀利的目光射向適才落腳的地方。 地球來客整理 黃沙隆起,打裡頭鑽出一個圓鼓鼓、胖嘟嘟的腦袋,四下轉動一圈磕磕巴巴道:「怎、怎麼這、這兒─也、也有人站著?」地球來客整理 楚兒的神情恢復冷漠,說道:「你是誰,鬼鬼祟祟躲在沙子底下做什麼?」 地球來 客整理 那人摸摸光禿禿的腦門,面帶歉疚道:「對、對不起,我、我在底下待─久了,想上、上來透─口氣,結、結果就─」地球來 客整理 他一句話要大喘三次氣才能說完,聽得楚兒和小蛋頭暈腦脹。 楚兒不耐道:「你深更半夜不在家歇著,跑到荒漠裡來鑽沙玩,真是好心情。」 那人從沙地裡爬出來,拍拍土黃道袍上的塵土,順手從底下抽出根烏黑的三稜錐,搖頭道:「我、我不是在玩,我、我是在找─人。」 小蛋聞言心裡納悶道:「鑽在地下找人,萬一人家從他頭上走過去,他能看到?」 楚兒看清他的穿著打扮,又聽他說話磕磕碰碰,心頭一動道:「你是桑土公?」 那人連連點頭道:「是、我─是桑土公。姑、姑娘妳……認得我?」他這一結巴不要緊,卻險些把楚兒叫做了「姑姑」。 原來,這五短身材、宛若土撥鼠般的矮道士,便是昔日位列天陸九妖之一的桑土公。他本是百萬大山中一頭修煉成精的穿山甲,性情木訥不善與人交往。一身修為在天陸九妖中僅屬中游,但「土遁」絕學神乎其神、冠蓋天陸。 二十餘年前,桑土公結識了紫練妖姬晏殊,兩人結成眷屬隱居於雲夢大澤,近十多年少有露面。不想今夜楚兒和小蛋竟在荒無人煙的漠北遇到了他。 楚兒久聞其名,亦曉得此人是師門死對頭、天陸仙林第一高手丁原的摯交好友,便冷冷道:「我只是聽說過你的名頭,並不認得。你在找誰?」 桑土公道:「我、我在找衛、衛驚蟄,他─是翠霞派掌門盛年的弟、弟子,妳有見、見過他麼?」 楚兒一凜,暗道:「衛驚蟄來了漠北!他和本門有不共戴天之恨,萬一撞見需多加留神。」但她素來性高氣傲,雖知道衛驚蟄乃天陸正道公認的年輕一代第一翹楚俊彥,卻並無半分畏懼和怯戰。若非急於追殺歐陽泰克,說不定還會主動找上門去,會 一會這位錯過謀面的盛年高徒。 小蛋驚喜道:「衛大哥也在漠北?他什麼時候來的,盛伯伯有沒有一起來?」 桑土公一愣,打量小蛋道:「盛、盛年沒來,你是誰?」 楚兒不悅一哼,顯然不願小蛋和桑土公攀親道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說道:「我們不認識什麼衛驚蟄和盛年,也沒見過他們。告辭!」招呼過耳鼠,拽著小蛋往北急掠而去。 小蛋被她扯得動彈不得,勉強回過頭叫道:「桑公公,我叫小蛋─」 「小蛋?」桑土公困惑地抓抓稀拉的頭髮,喃喃道:「好像聽、聽誰說起過?」 一晃眼楚兒和小蛋早已去遠,桑土公搖搖頭,實在記不起是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矮墩墩的身軀一擺,靈動無比地鑽進那堆隆起的沙子裡,找衛驚蟄去了。 直飛出二十餘里,楚兒放開小蛋寒臉道:「你知不知道桑土公和翠霞派淵源極深,如果讓他知道你我的身份,能輕易放咱們離開嗎?」 小蛋心裡道,他是衛大哥、盛伯伯的朋友,定然也是位豪爽的人,怎會為難咱們?不過瞧見楚兒一臉的凶相,還是老老實實把嘴巴關牢為妙。 楚兒看他垂著腦袋,眼皮耷拉,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愈發地惱怒。再想到剛才讓這小淫賊大佔了便宜,摟著自己在沙地上連滾帶壓,實在可恨至極,咬緊銀牙喝道:「快走!」 兩人靠耳鼠作嚮導往北又追,漸漸東方泛白,天色將明。 越過一座沙丘,遠遠看到數里外有一個白色小點正迅速朝北飛行,楚兒叮囑道:「降低高度,小心隱匿身形,莫讓他太早發現。」 饒是如此,逃亡中的歐陽泰克無疑比平日警醒百倍,時不時朝四面張望,很快便注意到了追隨自己的兩個身影。他臉色大變,拚命催動真氣,御風速度驟然加快。 楚兒輕蔑一笑,吩咐道:「帶耳鼠在後跟著!」御起琥珀淚,幻作一束絢光向著歐陽泰克風馳電掣地追去,轉瞬把小蛋遙遙扔到了後面。 歐陽泰克見狀,只好強忍傷勢施展御劍術逃遁。 不一刻,楚兒已追至不到他身後五丈,歐陽泰克情知無法擺脫,一咬牙收住身形橫金笛,恨恨盯著楚兒道:「姜姑娘,殺 人不過頭點地。我已亡命漠北,妳何必還要苦苦相逼?」 楚兒凌空飄立,呼吸悠長均勻,似乎毫不費力,冷笑道:「我放你離開,自要抓你回去,否則何以交代?歐陽泰克,念在歐陽景峰還算個男人的份上,我准你自盡,留你個全屍。」 歐陽泰克又懼又恨,吼道:「妳要我解釋多少遍,大哥不是我殺的!」 楚兒冷冷回答道:「這個問題無關緊要,我只是在執行師令。他說要你和歐陽景峰的人頭,自然一個也不能少。」 歐陽泰克徹底絕望,失態狂笑道:「二叔,你死得不值啊。到頭來,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我、我好恨─嗚嗚嗚嗚─」竟是嚎哭起來。 楚兒靜待他哭笑聲停歇,無動於衷道:「怎麼,你還要我動手嗎?」 歐陽泰克抹了把臉,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道:「妳真的不肯放過我麼?」 楚兒搖搖頭,歐陽泰克忽然「噗」雙膝跪倒在沙上,雙手撐地懇求道:「我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這世上少我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也不多。姜姑娘,求求妳放我一條生路。我保證今生今世都不會在妳面前出現!」臉上涕淚橫流,好不可憐。 楚兒沉默半晌,終於再次搖頭道:「沒有用的,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也是浪費。」 話音剛落,歐陽泰克神色陡地一轉,目射殺機,雙袖鼓蕩,「呼」地漫天沙粒如滾滾黃雲被捲湧升騰,朝著楚兒洶湧撲到。其中更隱隱有兩蓬粉紅色煙霧,不消說便是明駝堡的絕毒「千金銷魂散」。 與此同時,歐陽泰克雙腳撐地,向後急掠,馭動金笛射出赤蠍釘,直打楚兒前胸。 楚兒處變不驚,身形不退反進,揚卷胭脂靈鞭,暗運忘情八法中的「粘」字訣,「叮叮叮叮」幾聲清脆響鳴,將赤蠍釘盡數吸附到鞭梢。 歐陽泰克金笛一點,幻出數道光圈罩向楚兒頭頂。楚兒掣出琥珀淚,靈台清晰映射金笛真身的運行軌跡,「鏗」地輕鬆格架。胭脂靈鞭一顫,將數支赤蠍釘「哧哧」原物奉還。 歐陽泰克大吃一驚,仰身翻轉,赤蠍釘從鼻尖上走空。眼看琥珀淚橫掠而至,他無可奈何丹田氣沉,身子硬生生墜落回沙地,就勢滾翻,再躲過胭脂靈鞭的一擊。 交手僅兩個回合,歐陽泰克已然膽寒。明知道無論如何也逃不過楚兒的追殺,依舊在強烈的求生慾望催動下,腳尖蹬地, 貼著沙面箭矢般朝西面飛射而去。 剛挺腰起身,他隱約看到遠處有一名俊朗的少年背負仙劍正御風行過,當下保命心切也不管是否認得對方,拚命喊道:「這位兄台,快來救我!」「砰」背上捱了楚兒一鞭,重又摔滾在地,疼得死去活來。 那少年聞聲觀望,驚咦道:「小妖女,妳又在追殺誰?」可謂冤家路窄,來人剛巧便是越秀劍派掌門屈箭南的大公子屈翠楓。 楚兒冷哼,趕在屈翠楓迫到之前倒轉琥珀淚插向歐陽泰克背心。歐陽泰克感覺背後寒風犀利,心知不妙,拼盡全力往側旁一翻,「噗」劍鋒略偏數寸,扎入左背。 地球來客整理 屈翠楓勃然怒道:「妳這妖女,為何如此心狠手辣?」施展「白駒過隙」的身法,如道藍色急電掠至楚兒近前,手中墨玉扇「啪」地打開,切向她的咽喉。地球來客整理 楚兒見屈翠楓強插一手亦暗生慍怒,側身閃躲折扇,胭脂靈鞭飛捲屈翠楓右腕,喝道:「不關你的事,滾開!」 屈翠楓點地退身,站穩門戶,劍眉上挑也怒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輩本分。既然楚某又碰上妳在濫殺無辜,豈有不聞不問之理?」 楚兒譏誚道:「濫殺無辜?你認識這人麼,你怎知他就不該死?」 歐陽泰克急忙叫道:「兄台救我,這妖女好生歹毒。她非但逼死了我二叔,更不依不饒一路追殺,非要將我斬草除根!」 屈翠楓合起墨玉扇在掌心一拍,悠然道:「朋友放心,有屈某在,諒她動你不得!」 楚兒一聲低叱:「只怕未必!」胭脂靈鞭飛掠,直點屈翠楓胸膛。 屈翠楓揮扇封架,誰曉得楚兒僅是虛晃一槍,嬌軀縱起,琥珀淚劈斬歐陽泰克。 歐陽泰克魂飛魄散,橫金笛招架。琥珀淚中途變招,避開金笛轉而直插他的眉心。歐陽泰克暗叫「我命休矣」,兩眼一閉頹喪待死。 忽聽「叮」地脆鳴,身前殺氣盡消。他驚喜欲狂睜開眼,就見屈翠楓彈劍出鞘凌空激射楚兒後心,逼得她不得不捨下歐陽泰克返身招架。 雙劍交擊,屈翠楓收住彈回的仙劍,橫亙胸前道:「妖女,翠霞山兩番惡鬥妳我未分勝負,今日本公子定要與妳見個分曉!」擰身搶攻,劍扇齊施。 兩人修為不相上下,又有過兩次交手記錄,這番打鬥愈加的激烈緊張。歐陽泰克看到楚兒被屈翠楓死死纏住無法分身,悄 悄爬起身慢慢地往後退去,片刻已遠離戰場。當日他能狠心拋棄歐陽景峰,今天再扔下素昧平生的屈翠楓自然不在話下。 楚兒和屈翠楓均自看在眼裡,但雙方你來我往激鬥正酣,誰也無力阻止。屈翠楓暗自著惱,此人好生無禮,自己為了他和這小妖女拚命,他卻自己溜了。下回見著他再有遇險,我才不要救他? 翻翻滾滾斗了五六十個回合,歐陽泰克早走得無影無蹤。楚兒把滿腔憤怒都傾洩到屈翠楓頭上,鞭劍縱橫跌宕、詭異莫測, 「忘情八法」裡的「纏」、「粘」諸訣齊出,逐漸佔據上風。 然而屈翠楓不愧名家子弟,盡避落入被動,但不慌不亂緊守門戶,仍無敗象。 突然,聽見有人喚道:「屈大哥,你怎麼也來漠北了?」 這聲音頗熟,屈翠楓心中訝異忍不住側目瞧去。可高手爭鋒豈容絲毫的分心?楚兒乘勢連下殺招,胭脂靈鞭以「纏」字訣引開屈翠楓仙劍,琥珀淚鏗然鏑鳴挑出。 屈翠楓一凜,墨玉扇「叮」地擊在琥珀淚上,想將其震開。楚兒運起「滑」字訣順扇柄削向他的手指,逼迫屈翠楓鬆手撒扇。 屈翠楓急中生智,「啪」地抖開墨玉扇轉腕下壓,反鎖琥珀淚。楚兒早有防備,聚勁劍鋒「啵」地輕響生生刺破扇面,琥珀淚直射屈翠楓胸口。 屈翠楓一聲驚叫,錯步側身拼著捱上一劍振右臂劈落仙劍「吟風」。正這時,驀地人影一晃,一個渾身黑甲的少年擋在他的身前。「叮─」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琥珀淚的挑刺。 「小蛋!」楚兒眼中閃過惶急之色,急忙收手叫道。烏犀殘甲雖替小蛋擋住了琥珀淚的劍鋒,但絕強的劍氣依舊有部分透過鎧甲。好在他運轉新鮮出爐的「有容乃大」,真氣匯聚背心,將破入的劍氣消解。腳步一個踉蹌,撞進屈翠楓懷裡。 屈翠楓扶住小蛋,驚魂未定道:「小蛋,你傷得厲不厲害?」 小蛋緩過氣,站穩身子,覺得背心除了有輕微隱痛外別無異樣,搖頭笑道:「沒事。」 「啪!」臉上結結實實捱了楚兒一個火辣辣的耳光,就見自己的師姐星目蘊怒冷笑道:「傻瓜,不要命了麼?替這公子哥兒捨身擋劍,值得麼?」 小蛋摸摸紅腫的面頰,道:「師姐,屈大哥是我好朋友,我不能見死不救!」轉眼張望,詫異道:「咦,歐陽泰克呢,怎麼不見他?」 楚兒恨恨道:「多虧你這位好朋友行俠仗義,將歐陽泰克放跑了!」 第五章  漠北群豪 小蛋笑笑道:「沒事,咱們再把他抓回來就是。有耳鼠在,他跑不遠的。」 楚兒哼道:「你說得輕巧,夜長夢多,說不定歐陽泰克已發現衣衫上的秘密。」 屈翠楓揚聲道:「小蛋兄弟,你且讓在一邊,讓我和這妖女分出勝負後再來說話。」 楚兒爭鋒相對,滿臉不屑道:「手下敗將,還有顏面逞能?」 小蛋見眨眼間兩人烽煙又起,苦笑道:「師姐,咱們抓歐陽泰克向師父交差才是正事,妳何苦和屈大哥在這裡鬥氣呢?有這工夫,怕歐陽泰克又逃出好遠了。」 楚兒瞪了屈翠楓一眼,朱唇呼哨召過耳鼠,道:「咱們的帳,本姑娘記下了,總有再算的一天!」 屈翠楓接連三次受挫在楚兒劍下,雖心存不服但也生出忌憚。何況他救下歐陽泰克,卻謝都不謝上一聲便悄悄腳底抹油,任由他和楚兒拚個你死我活,心中亦頗為窩火。曉得楚兒要去追殺歐陽泰克,自不願再加阻攔,嘿了聲,道:「好,本公子隨時奉陪。」說罷扭頭問道:「小蛋,你是要跟這妖女走,還是隨我去見衛大哥?」 楚兒看屈翠楓神情倨傲,越想越是惱火。剛才若不是小蛋多事擋住琥珀淚,眼下哪裡輪到這小子囂張?冷冷道:「常寞,你先回明駝堡,我自己去追。」 糟糕,師姐生氣啦,小蛋揉揉兀自生疼的臉頰,道:「師姐,師父要我緊跟著妳,不得擅自行事。」 楚兒更怒,冷笑道:「別拿師父來壓我,有你在,我礙手礙腳什麼事也辦不成。」攜著耳鼠,縱身御風朝著歐陽泰克逃跑的方向追去,警告道:「不准你再跟著我!」 小蛋歎了口氣,尋思道:「師姐說得也沒錯,我御風的速度太慢,她要照顧著我,便無法盡全速追捕歐陽泰克。以她的修為對付歐陽泰克綽綽有餘,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況且,我剛才為幫屈大哥擋了她的劍,可真把她惹火啦。」 屈翠楓不以為然低哼道:「這個小妖女!小蛋,你跟著她,吃了不少苦頭吧?」 小蛋搖頭道:「其實師姐人很好,對我也很關心。屈大哥,你有些誤會她了。」 屈翠楓望著小蛋高腫的面頰,眨眨眼笑道:「她不讓你跟著正好。走,和我一塊兒去找衛大哥,咱們好好聚聚。」 小蛋和衛驚蟄僅有一面之緣,但對其氣宇風姿甚為心折,兼之衛驚蟄是盛年的惟一傳人,心裡更多了一份親近之意。只是記起楚兒要自己回轉明駝堡的命令,略有猶豫道:「衛大哥在哪兒,離這兒遠不遠?」 屈翠楓明白小蛋的顧慮,笑道:「不遠,衛大哥現正在橫絕嶺長青洞談洞主處作客,離這兒不到一千里。」 「一千里?」小蛋估了估,憑他御風的速度,少說也要四五個時辰。 屈翠楓一瞧即知,暗笑道:「枉他拜了葉無青為師,入門都快一年了,居然連最基本的御劍術也沒學成。看來,忘情宮也沒把小蛋當回事。」 心裡這麼想著,微笑著提議道:「我用御劍術攜著你,上午就能到了。」 小蛋久已不見屈翠楓和衛驚蟄,也十分牽掛盛年和羅牛的近況,聞言不由心動,頷首道:「好,麻煩屈大哥了。」 晌午時分,兩人抵達橫絕嶺長青洞。 得知屈翠楓到來,長青洞洞主談禹親自出迎,笑容滿面招呼道:「屈公子,老夫剛聽驚蟄說起你也會來,你便來了。」 屈翠楓拱手遜謝道:「談洞主客氣,家父與古大先生乃生死之交,今次漠北有事,晚輩豈能不來?只是為何不見衛大哥?」 談禹道:「驚蟄去接農仙子,一會兒就回來。」目光轉向小蛋,問道:「這位公子面生,不知是哪位朋友的門下高徒?」 屈翠楓代答道:「他是晚輩的一位好友,名叫小蛋,如今拜在忘情宮葉無青座下。」 談禹本就是漠北魔道的頭面人物,對於忘情宮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為了葉無青血屠翠霞一事甚是不喜,哈哈笑道:「沒想到我漠北的區區小事,居然驚動到了葉宮主。」左手牽屈翠楓,右手握小蛋,道:「走,咱們到裡面說話!」 進了長青洞大廳,放眼望去黑壓壓人頭攢動,儘是從各處聚集而來的漠北魔道群豪,小蛋略一點數,足足不下兩三百人。 引薦寒暄過後,小蛋落坐。他一頭霧水,隱隱覺得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恐怕絕非「區區小事」那麼簡單。有心想詢問屈翠楓,奈何他的人緣明顯比自己好太多,被一群人團團圍住談笑風生脫不開身。 他一個人坐著,再沒人來上前搭話。好在小蛋一向喜靜,喝了兩口茶、用了幾塊糕點,等著衛驚蟄回來。漸漸倦意襲上,靠著椅背迷迷糊糊地居然睡了過去。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他睡醒睜眼,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石榻上,跟前有位極為亮麗動人的年輕女子安坐椅中,默默打量著 他,微鎖秀眉,沉吟不語。 小蛋一怔,坐起了身。 那女子展顏淺笑道:「你醒了?我姓農,是受驚蟄之托替你診治體內的怪病。」 小蛋恍然道:「原來您就是醫聖仙子!」他久聞農冰衣的大名,也聽說她與盛年等人以平輩論交,原以為該是位徐娘半老的中年大嬸,沒想竟是這般年輕漂亮。 其實農冰衣已是三十許人,但性格開朗,又家學淵源駐顏有術,故此從容貌上看較之羅羽杉和楚兒也大不了幾歲。 農冰衣笑道:「醫聖仙子是人家說來笑話我的,你怎麼也當真了?從上午坐到現在,足足將近四個時辰,卻連你的病謗也找不出。看來,還得要我爺爺親自出馬了。」 小蛋聽農冰衣坦然承認不識他的怪病來源,笑了笑道:「謝謝妳。這病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就是太容易犯困。」 屋門一開,衛驚蟄和屈翠楓走了進來。衛驚蟄先瞧向農冰衣,見她朝自己微微搖頭,才笑著道:「小蛋,真沒想到咱們會在漠北重逢。」 「衛大哥,」小蛋下了石榻,問道:「盛大叔、羅大叔他們都還好麼?」 「都好,」衛驚蟄拉著小蛋坐下,說道:「他們也經常說起你,只是不便前往忘情宮探望。小蛋,你這一年過得如何?」 「我很好,」小蛋答道:「對了,我先前碰到一位姓桑的大叔,他好像也在找你。」地球來客整理 地球來客整理 「是桑土公?」農冰衣嬌笑道:「有他在可不愁無聊了,不知晏仙子有沒有一起來?」 小蛋問道:「衛大哥,這裡聚集了好幾百人,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衛驚蟄道:「我正要告訴你,咱們這些人都是應邀而來,襄助古大先生捉地龍的。」 原來數月之前,漠北魔道許多門下弟子都遭遇到神秘襲擊,均是被吸乾精髓成為一具乾屍。起初相隔十幾天才會發生一起,眾人也沒有太過在意。可後來頻率漸高,傷亡的人數也急遽上升。 到了兩個月前,不僅是出門在外的弟子門人會受到攻擊,甚至連一些漠北門派也遭到突襲,所過之處絕無活口,慘不忍睹。 此事震驚一時,令得漠北魔道盟主古燦古大先生頒下「鐵血令」,傳諭各派嚴加追查。終於逐漸弄清,兇手居然是一頭修煉了三千年的巨型地龍。 依照《天陸魔物誌》記載,地龍凶靈在諸多魔物中首屈一指,但多年以來也僅只於傳聞而已。然而這次牠竟無端地現身漠 北大開殺戒,令得人人自危。 古大先生組織了數次圍獵,奈何地龍神出鬼沒,又能借助土遁隱匿蹤跡,因此每次都無功而返。反倒是地龍變本加利愈加囂張,肆虐橫行於廣袤的漠北大地,專挑魔道子弟下手,幾個月裡就害了兩百餘人。 不過經過幾次交鋒,古燦等人亦慢慢摸清了地龍的一些活動規律。此次廣邀群豪,正是要設下天羅地網畢其功於一役。為保險起見,更請來同樣精擅土遁絕技的桑土公和醫聖仙子農冰衣助陣。 說完前因後果,談禹派人來請衛驚蟄他們到大廳赴宴。來到大廳,紅燭高燒,亮如白晝,群雄畢至,人聲鼎沸。衛驚蟄等人作為貴賓,都被安排在首席,與古大先生、談禹等漠北頂尖人物同桌。 席間,漠北群豪中不斷有人上來輪番敬酒。衛驚蟄秉襲盛年之風,一概來者不拒,碰碗即干,十多海碗落肚面不改色。屈翠楓斯文許多,與眾人談天說地風度翩翩,酒卻是別人喝得多。 這兩樣本事小蛋都沒有,兩大碗酒灌下,從喉嚨到肚子盡皆火辣辣地燒了起來,腦袋也開始發暈。但漠北魔道豪雄多半天性豪爽好客,又從衛驚蟄口中得知了小蛋投入忘情宮,概因在翠霞山捨身交換羅羽杉之故,頓時刮目相看,即對他改以兄弟相稱,喝酒也就不依不饒起來。 小蛋推辭不了,硬頭皮又灌下了第五碗酒,胃裡一通翻江倒海就要發作。驟然丹田寒息一凝,有一股冰流升起將血液裡消融的酒精迅速吸納,身上漸生清涼之意。 等到第六碗酒吞下了肚,小蛋的神志反而慢慢變得清醒,臉上的酡紅亦褪淡不見。他暗暗稱奇,沒料到自己肚裡的寶貝「蟲寶寶」非但是條淫蟲,更是條酒蟲。 眾人見小蛋逢酒必干,愈發喜歡。 戮情崖崖主尤怨端著酒碗上前,呵呵笑道:「小兄弟,你還能不能喝?」 小蛋心道:「你都把酒端來了,說不能便會放過我麼?」緩緩倒滿酒碗,道:「能。」 尤怨大喜,道:「好,那咱們就連干三碗。尤某先乾為敬!」揚脖子將滿滿的一碗酒猶如倒水般傾進肚腸,手上的空海碗「啪」地倒扣在桌面上,道:「請!」 小蛋雖然不怕醉酒,可卻害怕嗆酒,畢竟他對漠北烈酒中蘊含的濃郁辛辣氣味仍不習慣,於是屏息端碗「咕嚕咕嚕」喝得 十分小心,完了順勢用左臂一抹嘴,輕吁一口氣,看向尤怨。 尤怨大喜,喝彩道:「好兄弟,硬是要得!」手一招,吩咐道:「來人,倒酒,都滿上。今天老子要喝個痛快!」 「硬是要得」乃天陸西南一帶的俚語,尤怨盡避在漠北開宗立派,早先卻曾常年遊歷南荒,故此口音裡不時會帶出些許南荒土話。小蛋聽不懂,可看尤怨喜笑顏開的模樣,也曉得是在誇獎自己,笑了笑沒說話。 又對干了兩碗,尤怨竟來了興致。他自負酒量漠北第一,天陸第二,僅在盛年面前甘拜下風。可小蛋至今已不歇氣地連喝了十多碗,黑黝黝的面膛除了微微泛起紅光,居然什麼事也沒有。 他意興大發,更生出爭雄鬥狠之心,一翹大拇指讚道:「好酒量,敢不敢用壇喝?」 小蛋瞟了眼旁邊的酒罈,一壇足能裝下五六碗烈酒。他已經不再擔心自己會喝醉,就怕肚子脹得受不了。摸了摸藏在烏犀殘甲下的肚皮,感覺還成,點頭道:「好啊。」 衛驚蟄關切道:「小蛋,這酒後勁極凶,還是讓我代你和尤山主對飲一罈。」 小蛋淡淡的酒意上湧,眼皮半耷拉著道:「衛大哥,先讓我試試。」 鄰近幾桌聽到這邊好生熱鬧,紛紛停箸觀望。有些隔得遠的,索性起身湊到近前圍成一圈。 屈翠楓笑吟吟地將兩壇沒開封的酒,分給小蛋和尤怨,說道:「尤山主,若是你輸了怎麼說?」 尤怨哈哈一笑,道:「如果輸了,無論小蛋兄弟要我做任何一樁事,尤某都照辦不誤!」拍開封泥,舉壇鯨吞。 一旁的小蛋照舊老樣子,端壇、屏息、喝酒,「咕嚕咕嚕」顯得小心翼翼。 不一刻,兩人各幹掉三壇,圍觀叫好聲不斷,大半是在為小蛋打氣鼓勁。 尤怨喘了口粗氣,一咬牙又喝下第四壇,只覺身子發飄、眼前打晃,一股股的酸意往喉嚨口上翻,舌頭打結地問道:「小兄弟,你、你還行不行?」 小蛋伸拇指蹭蹭鼻子,搖頭道:「我怕是不成了,最好先歇上一會兒。」 尤怨心情一鬆,欣慰自己好壞沒輸,笑道:「你也差不多了麼?」 小蛋微笑道:「那倒不是,不過我肚子脹得厲害,得上一次茅房回來才能接茬喝。」 尤怨呆了呆,瞠目結舌道:「接茬喝?好,咱們再、再來一……」「壇」字尚未出口,「哇」地吐了出來。 農冰衣拍掌笑道:「好啊,這回尤山主可輸了。小蛋,你要他做什麼?」 小蛋想了想,道:「就請尤山主陪我去茅房吧,沒人帶路我可不認得。」 屈翠楓一怔,問道:「小蛋,你可要清楚了?」需知魔道豪雄講究千金一諾,尤怨賭輸了酒,即便小蛋要他的腦袋也得毫不遲疑地割下。哪知小蛋竟會如此輕描淡寫,甚至,他提出來的根本算不上是個要求。 尤怨吐過,舒服了不少。他錯愕中一拍小蛋肩膀慨然道:「小兄弟,好漢子!我尤怨認你這個朋友,往後水裡火裡只消一句話,誰要是皺一皺眉誰便是龜兒子養的!」 小蛋雖沒醉,但嗓子眼裡癢癢的好似有什麼東西要往外鑽。尤怨不拍還好,這大力的一拍之下登時克制不住,「啊欠」一個噴嚏打出,嘴裡赫然噴出一團銀白色的東西。 尤怨已醉了七分,反應遠較平時遲鈍,只感到臉上一涼,似乎有團東西粘了上來。他伸手摸摸,軟綿綿、粘乎乎的恰似一團絲線,詫異道:「這是啥玩意兒,冷颼颼的還挺舒服。」剛說完,雙眼翻白「撲通」便往後栽倒。 農冰衣「哎喲」搶步扶住尤怨,翻開他眼皮駭然道:「不好,他中毒了!」 這時眾人已看清自小蛋嘴裡噴出的,是一團纖細晶瑩的銀白絲線,極具黏性粘在尤怨臉上竟不滑落。 古燦驚駭莫名,想起昔年天陸九妖中的赤髯天尊,曾擅使一手「三千紅塵絲」,便是能從口中毫無徵兆地噴射出一蓬五彩毒絲。難不成小蛋居然是他的傳人?可算算赤髯天尊死時小蛋尚未出生,且生前並無傳人,這項吐絲絕技該當失傳了才對。 屈翠楓驚問道:「小蛋,你、你嘴巴裡怎會吐出這東西來,尤山主又為何會中毒?」 小蛋也在奇怪,自己怎會吐絲?靈光一閃,暗道:「糟糕,一定是我肚裡的蟲寶寶睡醒了,又結起繭來。」 農冰衣略一檢查,蹙眉道:「這毒性好生古怪,尋常解毒藥恐無濟於事,只好試一試金針拔毒了。」 小蛋一省,道:「農姑姑,尤山主可能是中了我肚子裡的聖淫蟲噴出的毒絲。」 「聖淫蟲?」農冰衣變色道:「小蛋,你肚子裡有條聖淫蟲?」 在場眾人少有聽說過「聖淫蟲」的名字,但看到農冰衣的神情便知其中定有古怪。 談禹急忙問道:「農姑娘,尤山主還有救麼?」 農冰衣沉吟道:「這毒我從沒遇見過,只能姑且盡力一試。幸好尤山主功力深厚,換作修為差些的,只怕……」 人群裡有一個與尤怨交情過命的漠北魔道好手,怒不可遏衝上前叫道:「臭小子,我尤大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子活剮了你!」 古燦一把扯住他,沉聲道:「小蛋兄弟不是故意要傷尤山主。你莫要衝動,讓農姑娘先設法救治。」 小蛋記起地牢內為歐陽霓療毒的一幕,只是這次再用嘴巴去吸多半不成了。他撓撓腦袋,轉身拿起一個空海碗捏碎,雙指夾住一塊碎片打量週身,好像除了臉還露在烏犀殘甲外面,其它的地方都難以下手。 地 球 來 客整理 救人要緊,「哧」碎瓷片在面頰上劃破一道血口,再用另一隻海碗接住滴落的鮮血,直等碗底被完全掩蓋才停手。地 球 來 客整理 所有人的注意力悉數集中在農冰衣和尤怨身上,也沒誰留神到小蛋的舉動。他捧著碗湊到農冰衣跟前道:「農姑姑,請尤山主喝點我滴出的血,看看管不管用。」 農冰衣冰雪聰明,立刻醒悟到小蛋既然能身藏聖淫蟲毒絲而不受反噬,必然體內含有相應的抗毒機能,欣喜道:「不錯,這是個好辦法。」接過海碗,捏開尤怨緊閉的嘴巴,小心翼翼地餵了下去。 又聽小蛋問道:「夠不夠,我這裡還多得很。」 農冰衣莞爾道:「暫時不用啦,尤山主的脈象慢慢平穩,應該沒事了。我再用金針替他拔除餘毒,很快他就能醒來。」 眾人聞言都大鬆一口氣,談禹方有心情調笑道:「小蛋兄弟,你這手口噴銀絲的本事可棒得很。不過今後和姑娘家在一起的時候可得多加小心,別剛把嘴巴貼到一塊兒,就忍不住一口絲噴了過去。」 古燦笑道:「不要緊,再讓她在小蛋兄弟臉上咬一口放點血就成,怕什麼?」 衛驚蟄替小蛋處理臉上劃傷,低聲道:「這一下劃得好深,也許會留下疤痕。」 小蛋不以為意笑笑道:「沒事。我反正長得不怎麼光鮮,臉上再多一道疤也沒關係。」 農冰衣一邊用金針拔毒,一邊道:「有我在,區區一道小傷疤算什麼?小蛋,回頭我給你敷點藥,保管傷口癒合後不留半點痕跡。」 尤怨暈乎乎睜開眼,滿臉迷惘環顧眾人道:「幹什麼,你們都這樣直瞪瞪看著我幹什麼?」 眾人齊齊歡呼,農冰衣笑著道:「不幹什麼,也就是你喝多了點睡過去,我們都覺得很難得、很好看而已。」 一場風波遂告平歇,眾人見小蛋不惜自毀面容放血為尤怨解毒,對他好感倍增。漠北民風純樸粗獷,這些魔道豪雄大半也 是同樣的性情。經歷此事之後,人人都將小蛋當作了自家的小兄弟,日後萬里關山無悔無憾。 古燦藉著興頭,朗聲道:「眾位兄弟,今日咱們借談洞主的一方寶地聚會,便是要商議如何除了那千年的禍害。不僅為了往後大夥兒有安生日子,更是為了給那些慘死的同道親朋報仇雪恨!」 談禹咳嗽一聲,接著古燦的話頭說道:「這幾個月來,咱們差不多有兩百多位朋友被地龍吸去精髓,甚至還有的滿門都被那畜生害了。古大先生頒下鐵血令,難得諸位弟兄信得過,大家都來了。好,來的就沒他娘誰是怕死鬼,咱們血債血償,談某代慘死的朋友先謝過了!」 說罷躬身到底行了一禮,又再繼續道:「還有,翠霞派的衛驚蟄兄弟,越秀劍派的屈翠楓兄弟,還有醫聖仙子農姑娘和這位小蛋兄弟,也都不遠萬里趕來助陣,咱們漠北同道深感厚誼,先敬這四位一碗!」 還喝啊? 小蛋望見連醉得站不穩的尤怨也高舉起海碗,只好硬撐著鼓鼓的肚子再乾一碗,就巴望談禹趕緊把話說完,自己好溜去茅房。 奈何談禹越說越有精神,紅光滿面慷慨激昂道:「咱們和地龍也較量過幾次啦,現在終於摸清這禍害的一些活動規律。如果推算不錯,近日地龍將會在吐火嶺一帶出現,正是大夥兒齊心協力一舉滅了牠的大好時機。 「為了能夠抓住這次機會,古大先生已做了周密計劃,現在就請他向諸位部署明日行動的具體安排。」 古燦拱手含笑道:「談洞主客氣了,這項計劃是大傢伙兒群策群力想出來的,古某不敢貪功。下面我把詳細計劃說一說,尚請眾兄弟一同參謀論證。」 衛驚蟄發現小蛋臉上漲紅,青筋暴跳、眉頭緊鎖,關切道:「你哪裡不舒服麼?」 小蛋期期艾艾道:「也沒什麼,就是剛才酒喝多點,有些憋不住了。」 衛驚蟄輕笑道:「怪我不好,忘了這茬。我這就陪你出去。」 尤怨雖醉了,耳朵卻尖,擺手道:「讓我陪小蛋兄弟去,這事誰跟我搶我就跟誰急。」 第六章  烈火熔岩 第二天上午,群雄按照既定計劃,兵分六路向吐火嶺進發。小蛋、衛驚蟄、屈翠楓和農冰衣被安排和古燦一路,畢竟他們是賓客的身份,萬一出了差池不好交代。 小蛋原本的打算不過是見衛驚蟄一面,而後遵照師姐的吩咐回返明駝堡。但節外生枝出了地龍這樁事,卻令他改變了主意。尤其經過昨晚的酒宴,又無意毒倒了尤怨,更教他想為漠北群豪做點什麼聊作回報。 古燦這一路作為中軍主力,約有六十餘人,均是精挑細選的頂尖好手。尤怨一路上都伴在小蛋身旁異常親熱,還邀他來日前往戮情崖作客。 吐火嶺距離橫絕嶺長青洞差不多三百里,眾人御風飛行速度均快,午後便已抵達。此時正是隆冬,漠北苦寒之地愈加風霜如刀,即使是中午,大風刮在臉上仍是生疼。 然而漸近吐火嶺,寒意徐消,迎面吹來的風裡居然隱約有了熱氣。遠遠望去,荒蕪的大漠上匍匐著一座紅褐色的雄偉石山,連綿起伏峻峭高聳,一眼望不到頭。 聽尤怨介紹,小蛋才知道吐火嶺本是一座死火山,終年噴出地熱,故而四季常溫。奇的是山嶺上寸草不生,少有野獸禽鳥出沒,更別說有常駐的山民了。 眾人進入一處山坳裡的亂石堆中埋伏下來,喝些清水歇歇腳,三五成群地低聲閒談。 古燦遙指吐火嶺主峰道:「就是那兒了,我們發現地龍每隔五六天,就會鑽進紅石峰下的熔漿裡。明天又該輪到牠來洗澡的日子,咱們就在這裡等牠來,務必要一舉成功,不然驚動了地龍,下回牠未必肯再來。」 農冰衣吐吐舌頭驚訝道:「好傢伙,竟敢在火山熔岩裡洗澡,牠是灶王爺轉世麼?」 衛驚蟄笑道:「據說地龍分成不少種類,想必咱們要對付的這條應屬火系魔獸。」 農冰衣白了他一眼道:「就你會賣弄學問。那好,我問你,這條地龍是公是母?」 衛驚蟄略作沉吟,微笑道:「應該是母的吧,不然為何如此喜歡洗澡?」 眾人笑了起來,古燦道:「管牠是公是母,這次必定叫牠有來無回。地龍再是厲害,難道能鬥過咱們幾百人圍剿?惟一擔心的,是牠見勢不妙竄入地下,咱們便只有乾瞪眼的份了。」 屈翠楓歎口氣道:「可惜桑土公沒能找到,有他盯著地龍,勢必插翅難飛。」 衛驚蟄道:「我已請談洞主派人四處尋找,或許桑大叔能夠及時趕到。」 古燦道:「稍後地龍現身,大家切莫輕舉妄動。一定要等咱們的人引牠離開熔漿騰上高空的時候,再四面八方一起合圍,然後一鼓作氣滅了牠。」 小蛋問道:「古大先生,要不讓我去引地龍上來。我有盔甲護身,牠傷不到我。」 古大先生暗道:「這孩子可真不錯,難怪葉無青看上了他。」悠悠一笑道:「不必擔心,我已做了萬全的安排,絕不會出錯。」 接下來一段守候地龍出現的時間,有點百無聊賴,小蛋眺望石鼓山方向,尋思道:「不曉得師姐是否已回到明駝堡,她見不到我多半又要生氣。等捉到了地龍,我得盡快告辭趕回去和她會合。」 想著想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直到被屈翠楓推醒。 小蛋睡眼惺忪,只聽屈翠楓壓低嗓音道:「別睡了,好像地龍要來了!」 抬頭看,只見漫天星斗,卻已是深夜。小蛋他順著屈翠楓的目光望去,極遠的西北面地平在線淡淡揚起一蓬沙塵,不疾不徐地朝著紅石峰方向推進。若非眼力極好,幾乎不能察覺。 忽聽衛驚蟄低咦道:「古大叔,那邊似乎有人正往這邊來。」 古燦疑道:「沒有我的號令,誰敢擅自提前行動?」放眼瞧去,果然西南面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在二十餘丈的空中御風而行,離紅石峰已不遠。 屈翠楓道:「該死,萬一驚動到地龍可怎生是好?」 衛驚蟄搖頭道:「地龍不至於害怕一個孤身的夜行女子,倒是怕稍後誤傷了她。」 小蛋凝目打量那道白色人影,低聲道:「奇怪,怎會是歐陽姑娘?」 尤怨驚異道:「小兄弟,你認識她?」 小蛋點點頭,道:「我去把她截回來!」 衛驚蟄拂袖起身,一拽小蛋胳膊道:「我和你一起過去,地龍就快到了!」 兩人御風騰空,風馳電掣般追向白色人影,須臾趕至近前,對方警覺側首張望,果真是明駝堡的歐陽霓。她乍見小蛋臉上一喜,叫道:「常公子,你怎在這兒?」 小蛋道:「這事稍後再說。歐陽姑娘,妳趕緊跟我去躲一躲,地龍要到了!」 歐陽霓錯愕道:「地龍?」情不自禁四處觀望,卻並未發覺有什麼異常狀況。 衛驚蟄沉穩幹練,一指西北塵土飛揚的地方,道:「地龍擅長施展土遁之術,因為離地面較近才會有煙塵揚起。歐陽姑娘,稍後這裡將有一場惡戰,請快跟我們走。」 歐陽霓這才留神到遠方飄揚起的塵煙,再無遲疑,隨同小蛋與衛驚蟄回到隱身的亂石堆中,歐陽霓驚魂稍定,輕聲道:「常公子,這裡有好多人。」 小蛋介紹道:「他們都是漠北道上的英豪,也是我新認識的朋友。」 歐陽霓打量一張張陌生而又凶神惡煞的臉,覺得僅限三兩位年輕男女還算和藹可親外,其它之人盡屬猙獰可怖之徒。不由自主往小蛋身邊靠了靠,道:「姜姐姐呢,你不是和她一起去追我三哥了麼?」 小蛋回答道:「師姐獨自去追歐陽泰克了,我遇上屈大哥他們,便一塊兒來了這裡。」 「快看!」農冰衣壓抑著興奮而緊張的嗓音,說道:「真的是地龍來了哎。」 **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之下,距離眾人隱蔽的山坳也就三五里外的地表,由遠至近隆起一道沙線橫掠而過,朝著紅石峰延展。這條沙線露出地面不到尺許,寬度卻超過兩丈,由此可見底下的地龍,該是頭何等龐大的怪物。 大地似乎在輕微地顫動,歐陽霓俏臉發白,緊咬櫻唇,下意識抓住小蛋的胳膊,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小蛋安慰道:「別怕,咱們有這麼多人,準能打敗牠。對了,妳不留在明駝堡,一個人跑到漠北來做什麼?」 歐陽霓水汪汪的大眼瞥過小蛋,臉忽又紅了起來,忸怩道:「我不說。」 不說就不說,小蛋也不追問,繼續觀察地龍隆起的沙線。不經意裡詫異地發現山坳左側另有一道淺淺的沙線隆起,但動靜比地龍那邊小得多。 古燦等人也看見了,衛驚蟄喜道:「是桑大叔到了!」話音一落,沙線推進到亂石堆前,一顆圓鼓鼓的腦袋冒出,不是桑土 公卻又是誰? 他晃晃腦袋抖去沙土,從底下鑽出身,呵呵笑道:「我、我沒來、來晚吧?」原來他一番兜轉總算尋到長青洞,得到衛驚蟄托人留下的書信,和前往吐火嶺的地圖,風風火火趕了過來。 農冰衣喜笑顏開,衝上去一把握住桑土公肥乎乎的胖手道:「桑胖子,晏姐姐呢?」 饒是和晏殊合籍雙修這麼多年,當著眾人的面,桑土公還是老臉一紅,期期艾艾道:「她、她回萬壑谷,探、探望師父去了。我、我就一個人來─啦。」 桑土公愛侶晏殊的師父,便是天陸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絕情婆婆,一身修為驚世駭俗,作為惟一女性躋身於十大魔道高手之列。只是早年為情所傷、心灰意冷,僻居大雪山萬壑谷,少有露面。 古燦笑道:「桑老弟,你來得正好,那條地龍也是剛到不久。」 桑土公放下心來,道:「這、這就好。」轉頭瞧見小蛋,歡喜道:「小、小兄弟,咱們這麼快就─又碰面啦。咦,奇怪,你、你身邊的女娃兒換、換得好快,怎麼沒─兩天,便、便變成穿白、白衣服的了。那個紅、紅衣服姑娘呢?」 說到這裡,他老人家適可而止也就罷了,偏偏口無遮攔又補充道:「上回我、我瞧見你和她摟、摟抱抱在一、一塊兒滾,好─親熱。該、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眾人聞言雙眼齊刷刷瞧向小蛋,再望望麗質天生、楚楚動人的歐陽霓,均心道:「不會吧,看上去有點呆頭呆腦的,居然是泡妞的一把好手!」 小蛋百口莫辯,何況他生性少言寡語,無奈長話短說道:「那是我師姐,她追別人去了。」 這下桑土公又誤會了,自作聰明地「哦」道:「敢情是、是這樣。不、不打緊,你不是又─找了一個麼?天、天涯何處無芳草,她追她的,你追、追你的,倒也公─平。」 這哪兒跟哪兒啊,分明牛頭不對馬嘴,小蛋差點沒暈過去。 歐陽霓羞道:「桑公公,您弄錯了。常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沒您想的事兒。」 桑土公呵呵一笑也不回答,心道小泵娘臉皮薄,不肯當眾承認。瞧她剛才緊靠著小蛋的情形,那嬌滴滴、羞答答的模樣,騙得了誰啊? 此刻地龍已潛入紅石峰底的火山熔漿中,古大先生不發號令,各路人馬也都蟄伏不出,靜觀其變。 足等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古大先生頷首吩咐道:「發信號,開始行動。」 「砰」一蓬亮紅色煙火升上高空綻開。紅石峰山頂埋伏多時的十餘名魔道高手現出身形,朝著火山口內擲下數十枚丹火門為此次行動特製的「流光轟天彈」。 火山口下,本是熔漿噴發後冷卻堆積而成的厚實岩層,卻教漠北群雄耗費十幾天的工夫,合力打通出一道缺口直達地底。這項工程若要常人來完成,非但危險重重且費時費力,可這般魔道高手均有開山辟海之能,自不在話下。 「流光轟天彈」擲落後須臾,隱約聽見地底連串悶響,群山顫動。緊跟著裡頭傳來一記驚天動地的嘶吼,震得眾人心頭如有滾雷炸過。 那些負責激怒地龍將其引出地底的魔道豪傑手上不停,又扔下一輪流光轟天彈,而後齊齊四散騰空,叫道:「出來了!」 「呼─」一團灼熱的火雲從山巔升騰而起,隱約可見地龍碩大威武的身形。 牠與傳說中的天龍無疑有很大區別,龍頭扁圓,沒有犄角,血盆大口明顯前凸,細小的眼睛裡射放暗紅精光。脖子粗短,生滿一圈扇形棘刺,高大健碩的身軀傲然直立,連帶著尾巴長達十餘丈,前肢細短收在胸前,後肢粗壯驚人,僅張開的四根鐵爪便能有丈許方圓。 地龍並沒有翅膀,全身卻被一團火紅的雲氣包圍,飛空滑翔不亞於御風而行。一直以來,只有牠招惹別人,今次卻教人在頭頂轟下數十枚流光轟天彈,盡避沒炸傷皮肉,也令地龍憤怒至極。 牠一聲嘶吼衝出火山口,察覺十餘道人影四散朝高空逃離,不假思索便衝著人最多的南面追去。 負責南面誘敵的,是漠北十二連環窟的四名高手,見地龍追來便發力猛跑,盡量將對方向高空引去。其它三面同伴在後追趕,與地龍保持適當距離,隨時準備救援。 轉眼地龍給引到亂石堆上空百餘丈的地方,亦漸漸追到了四名十二連環窟高手的背後。「哧哧」連聲,另三面齊齊朝地龍射出流光轟天彈,都往牠頭頂招呼。 這時小蛋等人才看清,這些流光轟天彈全部呈現綠色耀眼光彩,與丹火門平日秘製的截然不同。 尤怨解釋道:「咱們觀察過好一段時日,發現地龍對綠顏色特別敏感易怒,尤其痛恨別人招呼牠的腦袋,所以古大先生預先讓丹火門趕製了這批流光轟天彈,專門就是用來招待地龍的。」 農冰衣笑道:「這招可真妙,難怪古大哥能那樣胸有成竹。」 小蛋忽然沒來由地插了一句道:「我知道了,這頭地龍肯定是公的。」 農冰衣一愣,好奇問道:「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快告訴我。」 小蛋仰望地龍回答道:「我乾爹說,大凡男人最恨頭上掛綠,原來地龍也是一樣。」 眾人心情一鬆想放聲大笑,又害怕驚動地龍,只好苦苦隱忍,卻是誰也沒料到小蛋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妙語。 古燦暗忖道:「他是看到歐陽霓和一些道上的同伴見到地龍臉上變色,才故意說句笑話來緩解氣氛,果然收到了效果。」 說話間,高空中的十餘名魔道高手分四面將地龍圍住,遠遠地投擲流光轟天彈也不靠近。地龍雖是兇猛,但腦筋並不怎麼靈光,往往是胸口吃了兩顆轟天彈,牠便怒不可遏朝前猛撲。沒竄出幾丈,驀地感覺背上又挨了兩下,又憤然掉轉身軀往後殺去。 這般引來逗去,看似好玩實則凶險。只是為了消耗地龍的銳氣和精力,才定下這條疲兵之計,盡最大可能來拖垮牠。 但地龍再笨,也有回過味來的時候。幾圈一兜,牠蠻性湧起,也不顧其它方向的騷擾,盯著前方的四名十二連環窟高手急掠而上,「昂」地怒吼,從嘴中噴吐出一團滾滾翻騰的巨大火球,鋪天蓋地煞是駭人。 那四人盡避早有防備,一見地龍張口立刻飛身疾退,然而這團火球來得又快又猛,其中一人終究慢了半拍,雖然拼盡全力揮掌抵禦,依舊「呼」地消失在熊熊火雲裡,頃刻化作輕煙。 歐陽霓低低驚呼掩住眼睛不敢再看,農冰衣亦「哎喲」一聲,扯緊身旁衛驚蟄的袖口,臉色黯然。 尤怨目中凶光一閃,道:「是老顧。古老大,動手吧!」 昨晚筵席上,顧長生還隨十二連環窟窟主鄧難向古燦敬過酒,今夜便命喪地龍毒火之下。古燦也紅了眼,沉聲道:「農姑娘,上陣搏殺是咱們男人的事,救死扶傷就全拜託妳了。兄弟們,上!」率先縱身騰向高空。 「砰」又一枚信炮綻放,數百漠北豪雄目睹同伴慘死早已按捺不住,齊聲怒喊衝出,依照事前部署各就其位,重重包圍地龍。 「颼─」一道褚色身影竟比古燦還快,彈指迫近地龍,正是衛驚蟄。 地龍俯首瞧見衛驚蟄,爆怒中壓根沒把這年輕人放在心上,鼻子打了個響鳴,噴出蓬紅濛濛的霧團罩落而下。 古燦縱聲提醒道:「衛小扮快退,你一個人擋不住牠!」 衛驚蟄一聲長嘯穿金裂石,身形如風飄飛劃過道弧線堪堪閃過火霧。他左袖飛拂護身,右手掣劍上挑,一式「擎天柱石」直刺地龍小骯。 眾人見他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轟然喝彩,地龍卻勃然大怒,粗壯有力的後肢狠狠拍向衛驚蟄頭頂,宛若一座小山當頭壓落。 「叮!」衛驚蟄的仙劍「任情」刺中地龍腳底,竟只破入寸許便再也難以前進分毫。反而是地龍「昂昂」暴跳如雷,掌底運勁,似乎想把他硬生生踩扁。 衛驚蟄只覺澎湃無儔的罡風如洪濤沒頂壓了下來,胸口窒息右臂發脹,亦不禁暗自凜然。他臨危不亂,吐氣揚聲拍出左掌,「砰」地一股雄勁掌風擊中地龍腳底,罡風回挫,順勢一抽仙劍閃身飄開。 古燦和屈翠楓雙雙殺到應援。屈翠楓見衛驚蟄身先士卒,也不甘落於人後,搶在古燦之前,施展白駒過隙的身法欺近地龍背脊,揮劍便刺。 地龍渾身冒著騰騰紅色熱氣,感應到背後劍氣也不回頭,尾巴一擺,任由屈翠楓的吟風仙劍刺中身軀,「呼」地捲了過去。 屈翠楓與衛驚蟄的遭遇如出一轍,劍鋒甫入地龍的皮甲便無法再往下插進半分。眼見黑壓壓一蓬巨尾橫抽而至,趕緊張開墨玉扇,激出一股勁風借力收劍飛退。「哧」銳利的罡風掃過,屈翠楓寶藍色的衣衫寸寸碎裂,悶哼一晃身形方自站定。 他暗運真氣,發現沒有內傷才稍稍定心,驚駭道:「好險,這傢伙如此兇猛,我還是小心一點為妙。若為殺個畜生把性命丟在這兒,卻也太不值得。」 這時尤怨、談禹等人從四面八方殺到,眾人各呈絕技,或祭起魔寶法器轟擊,或捨命揮舞仙兵近戰,圍著地龍上下苦戰。 但地龍實在太厲害,一身厚實堅硬的皮肉勝過鋼筋鐵壁。對於殺傷力略遜一籌的攻擊牠索性不理,打在身上譬如隔靴搔癢;感知到稍有威脅的,或者吞吐火雲,或者揚掌擺尾,悉數從身邊蕩飛出去。 群雄盡避人數眾多,可真正有實力能近身與地龍交戰的,不過二三十人而已,其它人只能在外圈搖旗吶喊、助威造勢,根本不能接近到地龍身邊。 小蛋也被擋在周邊,眼見地龍橫行肆虐,群雄束手無策,禁不住大急。較之玄黃洞天裡的金蠍也好,黑冰雪獄中的水靈魔虎也罷,直如小巫見大巫。這頭地龍真不曉得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比起魔道頂尖的大乘級高手還要可怖。 忽聽一聲慘叫,丹火門的一位長老稍有不慎,讓地龍鼻孔裡噴出的細霧吸去精元,頹然栽落到沙地裡。眾人悲憤交加,均自殺紅了眼。 激戰了一炷香後,地龍的聲威漸漸減小,畢竟獨自面對幾十位正魔兩道高手的圍攻煞費氣力,身上被衛驚蟄、古燦等人用 仙兵魔刃劃開一道道傷口,雖不礙事也感生疼。牠漸生怯意,想降下身形鑽沙土遁。 可惜眾人早就在提防地龍這招,在下方布下重兵嚴防死守,一次次又把牠迫回高空。 地龍見鑽地不成,凶性大發鼓嘯嘶吼,一口口狂噴火雲。在牠週身頓時燃起熊熊烈火,好似一座蔚為壯觀的火山爆發。 群雄中又傷亡了五六個高手,教後面的同伴背負回亂石堆,請農冰衣急救。 衛驚蟄越挫越勇,任情仙劍大開大闔,催動天照九劍與地龍硬撼,古燦的金鉤、尤怨的鐵戟再加上漫空飛舞的法器魔寶,一浪高過一浪湧向地龍。 小蛋夾雜在人群中觀戰,心焦道:「那麼多人都在拚命,我卻安安穩穩地躲在後頭,豈非太不夠義氣。仗著烏犀怒甲護身,我雖鬥不過地龍,可也能設法吸引牠的注意力,幫衛大哥他們出一把力!」 想到這兒他掣劍躍出人群,身邊奉命照料小蛋的兩個古燦部屬只感手中一滑,人已衝向戰團,驚叫道:「小蛋兄弟,你快回來!」 小蛋只當聽不到衝了上去,甫接近到地龍週身十丈,便能清晰感覺撲面而來的滾燙熱力,身子如墜銅爐像要被烤熟。驀地烏犀怒甲靈氣流轉護住全身,熱意大消。 他抖擻精神繞到地龍身側,雪戀仙劍一式「吾身獨往」,運螺旋氣勁奮力刺出。地龍渾沒把小蛋當回事,心神凝聚於衛驚蟄、古燦等人身上,竟不理他。地球來客整理 「噗!」劍鋒刺入皮甲一寸凝住,地龍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有淌出。若非雪戀仙劍乃東海神兵,小蛋這一劍根本就刺不進去。 小蛋也不氣餒,意起形生催動溜火掌勁注入雪戀仙劍。他的功力在地龍眼中自然不值一提,然而體內暗蘊的聖淫蟲精氣卻是非同小可。冰冷徹骨的寒息透過劍刃直迫地龍,堅硬粗糙的黑色皮甲上,立時冒出冉冉白霧。 這頭地龍屬於火系魔物,與聖淫蟲的陰寒特質恰恰相剋。如今的聖淫蟲僅僅初成氣候,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地龍三千年的道行相提並論。但地龍失之大意,又把絕大部分的精力專注在與古燦他們的激戰上,竟是毫無防備。 借助螺旋氣勁的玄妙仙訣,溜火掌力如一柄旋動的冰錐鑽入地龍體內,激得牠渾身一震,爆怒長吼,交戰以來第一次吃了大虧! 第七章  塞外風霜 「嗚─」吃疼的地龍掄圓前肢,巨靈般的四根手爪拍向小蛋。小蛋只感頭頂星天無光,一股惡風狠狠逼近,幾讓自己無法呼吸。 他一抽雪戀仙劍想撤身疾退,不料被地龍厚實的肌肉生生夾住,紋絲不動。稍一耽擱,眼前一暗,整個身軀教地龍的魔爪如攥小老鼠似地捏在掌心,用力一捏,耳朵裡就聽見「喀喇喇」烏犀怒甲的痛苦呻吟。 「小蛋!」衛驚蟄冒險掠過地龍身前,任情仙劍照著攥住小蛋的魔爪電掣劈斬。 地龍鼻子一顫,噴出股紅霧罩向衛驚蟄。尤怨與談禹雙雙趕到,各盡所能擋住紅霧。衛驚蟄一劍「叮」地斬在地龍爪上,激起一串火花,卻僅僅劈出一道淺淺的傷口,反震得自己手臂酸麻。 小蛋透過地龍手爪的縫隙看到這一幕,心下歉疚道:「我本想幫大夥兒的忙,卻反過來拖累了衛大哥拚命救援,真是太對不起他了。」 好在烏犀怒甲遠比小蛋想像的還要結實堅固,盡避「卡吱卡吱」顫鳴不斷,卻硬沒把小蛋捏扁。他有心出聲讓衛驚蟄等人莫要顧念自己,無奈胸口受擠幾欲爆裂,半個字也吐不出。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張嘴咬在地龍爪上,打算故技重演,施展「週而復始」的心訣吸了地龍的精元。 「卡」地脆響,如同一口咬在鐵板上,好險沒把牙齒給崩沒了。小蛋疼得冷汗直冒,但也激得腦海裡靈光乍現,竭力吸氣大咳。 衛驚蟄聽見小蛋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更加擔心,沉聲喝道:「小蛋,堅持住,我來救你!」心神抱圓守一,任情仙劍光芒暴漲,竟是催動真元,使出從天道星圖中參悟而來的一式「氣吞鬥牛」。 「鏗!」仙劍一往無前,猶如長虹貫日插入地龍兩根手爪間的縫隙,手腕翻轉上挑劍鋒,剛勁凌厲的劍氣割裂皮甲直入肉 裡。地龍負痛怒吼,手爪略鬆,晃頭顱、張血口朝衛驚蟄咬下。 小蛋週身壓力驟減,大呼一口氣,「啊欠」噴出團聖淫蟲凝煉的銀絲,盡數粘到地龍的爪尖。他心中大喜,念叨道:「蟲寶寶,蟲大哥,現在可就全看你的了!」 意念一凝心境澄清,再感受不到外面慘烈的血戰,心無旁騖運轉「週而復始」。須臾,丹田寒意大熾。或許是聖淫蟲聽懂了小蛋的呼喚,異常爭氣地凝動汩汩寒流升騰而起,沿著銀絲攻入地龍體內。 如果說此時此刻的小蛋果真如一隻小小的老鼠,那地龍便成了將弱點暴露在他面前的那頭大象。對於鑽入體內的這股寒流,地龍起初並未太過緊張,只當和前次小蛋發動的襲擊也差不了多少。 孰知這股寒流竟越來越強,一路高歌猛進,摧枯拉朽直搗向牠的內丹。地龍這才察覺事情不對勁,忙馭動精元抵抗。一冷一熱兩股絕強的力量迎頭激撞,剎那水乳交融匯成一片,旋即回流。 這不是在抽空自己的精元麼?地龍再傻也意識到了麻煩。牠又驚又怒,甩掌想將小蛋遠遠拋出。潛意識裡,已對這個不算能打但特古怪的少年,產生了隱約的忌憚。 可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時輪到小蛋不願離開地龍的掌心了。他雙手一抱、雙腳一勾,緊緊夾住一根手爪,再加上銀絲極強的黏力,就那樣牢牢貼住不動。 寒流回湧納入小蛋丹田,稍作流轉第二輪「週而復始」又湧捲而生。地龍那個悔啊,簡直把腸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打死牠也不會把小蛋攥到手裡,這跟作繭自縛有什麼區別?明曉得再運精元抵禦只會換來同樣糟糕的結果,可也不敢放任這股寒流攻入自己的內丹翻江倒海,只得委屈地繼續為小蛋添柴加炭。 其它人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故,只看見地龍屢次舉起巴掌想把小蛋甩出去,偏偏小蛋死死夾住就不肯下來。詫異莫名裡,也明顯感覺到地龍凶焰大斂,心神浮動。 大夥兒士氣一振,尤怨宏聲笑道:「格老子的,我打你個仙人板板!」祭起鐵戟在空中綻放團團精光,卻是拼出了真火要施展他的獨門絕學「戮螫訣」。 古燦、談禹等人見狀,紛紛祭起各自的御劍訣,一時間光耀夜空,殺氣衝霄,一束束奪目絢光,悉數朝著地龍激射而去。 地龍的心神精力早轉移到了小蛋的身上,只是不停地噴吐火雲紅霧被動招架。「轟轟」巨響迴盪空山荒漠,群雄一記記傾盡全力的重擊錘打在牠身上,地龍終於開始承受不住,皮開肉綻,黑血泉湧。 眾人的歡呼聲響徹天地,一些修為稍弱原本站在周邊的豪傑,也躍躍欲試蜂擁上來,幕天席地、五顏六色的寶光劍芒團團 包裹,壯觀璀璨之至。 地龍給小蛋吸得沒了方向,禁不住凶性高漲,不管不顧狂催精元,一古腦往小蛋迫去。小蛋正做著第三次「週而復始」的回流,陡然覺得浩蕩無倫的精元宛若洪水沒頂鋪蓋過來,不由一凜。 耳中「轟隆隆」響鳴,地龍雄渾的精元湧入,像是汪洋大海在倒灌江河,頃刻便要潰堤氾濫。小蛋終究與地龍的道行相差太遠,對方慨然奉上的大禮,反而變成不能承受之重,連聖淫蟲也奈何不得。 一轉眼,小蛋的經脈鼓脹欲爆,一口熱血「哇」地噴出,滿天星斗亂晃亂搖。虧得靈台還掙扎著保有一縷清醒,千鈞一髮之際吐盡銀絲,雙腳猛蹬朝後飄飛。 方脫出地龍手爪,腦海一片天旋地轉,身軀便直直栽落。屈翠楓正遊走在下方尋找出手戰機,當下眼疾手快接住小蛋。 小蛋無力一笑,喘息道:「多謝。」 屈翠楓見他只是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並無性命之虞,便攜著小蛋飄落亂石堆,說道:「農姑姑,我將小蛋兄弟救了回來,妳替他看看傷勢要不要緊。」站在一邊,也不著急回返。 農冰衣察過小蛋傷勢,安慰道:「沒關係,只是經脈受震有些損傷,先服上一顆丹藥靜心打坐,讓藥力行遍全身,休養十數日便不礙事。」說罷將藥丸送入小蛋口中,轉身又去醫治其它傷者。 地龍拼著精元大損迫退了小蛋,心裡卻愈發懊喪。牠已身負十餘處外傷,又教小蛋吸走不少精元,殊不願再與人鏖戰。可圍著牠的人便如瘋魔一般不肯罷休,洶湧澎湃的攻勢此起彼伏,立意要將牠誅殺當場。 小蛋內息錯亂,依靠「生生不息」不斷地消解,再服下農冰衣餵他的還神通陽丹打坐片刻,胸口鬱悶已是大減。可還神通陽丹中含有安神藥物的成分,又令得他昏沉沉地想睡。 適才他吸入的地龍精元,經過一通流轉緩緩沉入丹田,可惜照例被聖淫蟲毫不客氣地全部佔去,於他的功力進益毫無增加。 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巨吼震醒小蛋,他茫然睜眼,剛好看見地龍俯衝而下一頭鑽入沙中,緊接著漫空的黑血如雨飄灑。 「地龍逃了?」小蛋一凜頓時清醒,奮身站起「嘿」地唇角血絲溢出,身子一晃又要栽倒。 忽有一隻柔軟的纖手悄悄扶住他的臂彎,輕聲道:「小心!」 小蛋站穩,側首看見歐陽霓正攙扶著自己,顧不得道謝,問道:「怎麼讓地龍逃了?」 歐陽霓惋惜道:「衛公子施展御劍訣斬下地龍一條胳膊,古大先生也刺中了地龍的左眼。可地龍拼著受了這兩處重傷殺開 血路,終於還是鑽入沙土中逃了。」 說著,群雄陸續飄落到亂石堆間。惡戰之後九死餘生,人人在遺憾中有夾雜著興奮與自豪,相互詢問關切彼此的傷情。 尤怨哈哈笑道:「衛小扮這一劍硬是要得,像切瓜砍菜,就卸下格老子地龍的一條胳膊。」 衛驚蟄真元耗損極具,但依舊保持淡定笑容,搖頭道:「可惜,還是讓牠跑了。」 「牠跑不了!」談禹惡狠狠道:「桑兄已經施展土遁悄悄跟了下去,等察出這傢伙的老窩在哪兒,咱們便給牠來個兜底翻!」 一位小蛋不認識的人拍拍屈翠楓的肩膀,挑大拇指道:「屈公子適才截擊地龍的那式身法可真帥,要是再能快上一線,說不定就攔下牠了。」 屈翠楓抱歉道:「馬大叔過獎,晚輩功力淺薄寶虧一簣,截不住地龍實在抱歉。」 眾人的話題漸漸轉移到與地龍的惡戰上,不免對適才表現傑出的同伴大加稱讚,其中卻沒有小蛋的份。倒不是大夥兒在故意忽略他,而是與地龍那場驚心動魄的短兵相接,惟有當事者心裡明白,旁人萬難瞧出其中蹊蹺。 不過,小蛋能奮不顧身衝入戰團勇鬥地龍,古燦等人心中亦對他的膽氣激賞有加。 小蛋聽著眾人的議論也不插嘴,更沒去表露自己剛才給地龍吃的若干苦頭。做了就做了,未必要讓別人曉得吧?他本就不是為了別人的感激與誇獎才衝上去的。 小蛋興致盎然地看著尤怨等人唾沫橫飛敘述起激烈的戰況,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忽然,聽見歐陽霓輕輕道:「常公子,我該走了。」 「哦。」看到小蛋臉上毫無依依不捨的意思,歐陽霓略感失落,卻又聽他問道:「歐陽姑娘,妳要去哪裡?」 歐陽霓似乎不願當著眾人說出自己的去處,婉轉回答道:「我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並不太遠。」頓了頓,用更低的聲音問道:「你……能送我一程麼?」 小蛋微一猶豫,歐陽霓一個弱質少女孤身行走大漠,他自不放心,可這裡事情尚未了結,自己也不宜率先離去。 尤怨轉過頭來呵呵笑道:「小兄弟,你先送歐陽姑娘去吧。桑真人追蹤地龍也不曉得啥時候才能回來,萬一沒等到你,我讓人留下話來也是一樣。」 「好吧,」小蛋察覺周圍人們用善意的眼神含笑望著自己,臉頰有點發熱,頷首道:「我速去速回。」 兩人告別群雄御風離去。小蛋的傷勢已見好轉,只作緩慢的御風飛行並無大礙。歐陽霓有意放慢速度,陪著他往紅石峰北 面徐徐而行。 穿過紅石峰約百餘里,歐陽霓用手指遙遙點向左首一座怪石嶙峋的險峻山頭道:「你看,那是丹霞山,六叔公便隱居在此。我這趟來,就是為了拜見他老人家。」 地球來客整理 小蛋放眼眺望,丹霞山高逾千仞,與紅石峰一南一北巍巍佇立,同屬於吐火嶺山系。山間隱有紅霞煥動,在黑夜裡益發顯眼。 他問道:「妳六叔公怎會隱居在這兒?」 歐陽霓神情黯然,回答道:「我六叔公本是天縱奇才,只是性格怪癖了些。他三十歲時已成為明駝堡第一高手,曾祖仙逝後,便一心要與我爺爺爭奪家主之位。後來由於眾多長輩反對,他一怒出走,還發誓說終有一日要讓所有人都後悔。」 幽幽夜空裡,她的聲音略含惆悵,接著道:「過了十多年,六叔公果然回來了,修為更是突飛猛進,比原先不知精進多少倍。他獨闖明駝堡,連傷家中十幾位宿老,連我爺爺也不是他的對手。 「最後他放下話來,如果有誰想找他報今日之辱,只管前往漠北丹霞山獨尊谷找他,而後揚長離去再無音訊。一晃幾十年,家中卻並無一個人真敢去尋他的晦氣。」 小蛋道:「歐陽姑娘,妳不會是要去獨尊谷向妳六叔公挑戰吧?」 「怎麼可能,我這點微末技藝,只消六叔公動動小指頭就得倒下。」歐陽霓莞爾笑道:「只是他老人家一身驚世駭俗的絕學埋沒荒嶺,太過可惜,明駝堡經此變故,元氣大傷、人才凋零。我是想求六叔公能捐棄前嫌,回返明駝堡主持歐陽世家,也不曉得他會不會答應。」 兩人說著話來到丹霞山前,開始尋找獨尊谷的所在。圍著山腰繞了半圈,不意發現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 地球來客整理 歐陽霓神色一緊,低聲道:「是我三哥!」 小蛋恍然,敢情歐陽泰克一路北遁,為的也是尋找這位六叔公。不過他和歐陽霓的目的卻又大不相同。 歐陽泰克顯然也不清楚獨尊谷的具體方位,故而盡避比小蛋、歐陽霓早到,卻仍在山中轉悠。他也察覺到了,停住身形望向兩人,冷笑道:「妳來了,好得很。」 歐陽霓落下身形,在歐陽泰克面前站定,說道:「三哥,我猜你也會來這裡。」 歐陽泰克模樣狼狽,只穿了件貼身內衣,自然是發現了倩女幽蘭的秘密,將外罩拋下好躲避楚兒的追殺。他事後想來,惟 一有機會在自己身上做手腳的,便是歐陽霓,此刻見面三分怨、七分恨,寒聲道:「妳我兄妹真是冤家路窄啊。」 歐陽霓垂首道:「三哥,小妹那樣做也是迫不得已。既然咱們在這兒又遇見,不如先一起拜見過六叔公,聽他老人家發落。」 歐陽泰克嘿然道:「妳想得美!別跟我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兒,咱們兩人中只有一個能踏進獨尊谷。哼,我先殺了妳為二叔報仇!」振臂點出金笛,化作一縷電光激射歐陽霓咽喉。 歐陽霓閃身退避,哀聲懇求道:「三哥,你真忍心我們兩兄妹手足相殘?」 歐陽泰克恍若未聞,金笛橫掃轉擊歐陽霓左臂。 小蛋跨步出掌,「叮」地脆響,五指抓住笛身說道:「何苦如此,你們兄妹化干戈為玉帛不好嗎?」 歐陽泰克哼道:「常公子,才幾天工夫,你就當起了護花使者麼?我勸你莫要被她美色所迷,不然遲早有一天也會死得很難看!」掌心暗吐毒功渡入金笛,想借此偷襲小蛋。他雖被追得惶惶如喪家之犬,卻並不害怕小蛋,也知道這小子的修為有限遠遜於楚兒。 孰知小蛋手上有烏犀怒甲保護,等閒之毒根本無法穿透。小蛋搖搖頭道:「我和令妹僅是普通朋友,你……」話沒說完,金笛中陡然射出兩縷赤芒,「叮叮」兩聲擊中小蛋胸膛,卻是歐陽泰克見小蛋不畏他的毒功,於是偷偷發動機關打出兩枚赤蠍釘。 歐陽霓花容變色,惶急道:「常公子,你沒事吧?」取出一枚清心丹就要送入小蛋口中。 小蛋笑了笑,不以為意道:「沒關係,我很好。」 歐陽泰克也不多話,抽金笛拂袖襲向小蛋面門道:「你縮在一堆破殼爛甲裡,當自己是烏龜麼?」袖風鼓蕩,施放出千金銷魂散。 小蛋卻一點也不怕這玩意,揮掌封架歐陽泰克左袖。 掌袖相交,小蛋功力畢竟遜色一籌,被震得搖晃而退。歐陽霓貝齒一咬,反手掣劍疾挑歐陽泰克胸口,好教他無法乘勝追 擊小蛋。 三人猶如走馬燈般纏鬥一處。歐陽泰克吃虧在身負重傷連日逃亡,修為大打折扣;而小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裡。歐陽霓雖然神精氣足,奈何修為遠遜兄長,又有些心慈手軟放不開手腳,堪堪戰成一個平手。 鬥到酣處,小蛋拔出雪戀仙劍施展天照九劍,策應歐陽霓。歐陽泰克接了一劍,險險在螺旋氣勁上吃了大虧,頓生忌憚不敢再與小蛋硬撼,轉而猛攻歐陽霓。 又過了十餘個照面,歐陽泰克瞅準機會,二次射出赤蠍釘偷襲歐陽霓小骯。歐陽霓竭力躲閃,微一分神,仙劍被兄長的衣袖捲住。她腳下站立不穩,被歐陽泰克往懷中一帶,眼前金笛閃動直插前胸。 小蛋搶步側身伸臂摟住歐陽霓腰肢,用後背硬接金笛。歐陽泰克的金笛打中小蛋背心,「噹」地彈起,沒等他變招再攻,猛然腹下一寒劇痛徹骨。他呆了呆,低頭瞧見歐陽霓左手不知何時多了柄短短的匕首,貼著小蛋肋下穿過深深扎入他小骯。 小蛋捱了一下雖未受傷,但身子踉蹌前撲,帶著歐陽霓滾落在地。他尚不曉得歐陽泰克中了匕首,忙就勢翻滾以防對方掩襲。 等抱著歐陽霓翻出兩圈回過頭來,這才看到歐陽泰克怔怔站立在原地,小骯上插著柄碧綠色的匕首,身軀搖了搖,驀地爆發出一聲哀嚎,向後仰倒。 「常公子─」歐陽霓俯首貼在小蛋胸前,俏臉暈紅輕聲道:「你怎麼了?」 地 球來 客整理  地 球來 客整理 「哦,我沒什麼。」小蛋一省鬆開歐陽霓,扶她起身。 歐陽霓望見歐陽泰克倒下的屍體,容顏一慘徐徐跪倒,哽咽道:「三哥……我、我不是有心要殺你的。實在是因為你要傷常公子,情急中不得已才出手,沒想到竟害了你的性命。你地下有知,要恨小妹也是應該。只盼你見著大哥、二哥,也能求得他們的原諒。」 小蛋無以安慰,默默用雪戀仙劍在堅硬的山石間挖出一個深坑,將歐陽泰克的屍體抱了進去,又用挖出的碎石填上,立了塊方碑問道:「歐陽姑娘,妳看這碑上該寫些什麼才好?」 歐陽霓泣不成聲,搖首道:「我不知道……我心裡亂得很……」 小蛋歎了口氣,略作沉吟在石碑上刻下:「明駝堡三公子歐陽泰克之墓,妹歐陽霓泣立」,而後收劍默立。 許久之後,東方的天際悄然露出第一道曙光,乾熱的風拂過山嶺,漸漸吹乾歐陽霓臉上的淚珠。她慢慢站起身,似虛脫般 倚靠住身後的山石,幽幽道:「過了昨晚,兄弟姐妹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了。」 靜默半晌,她低聲道:「常公子,耽誤了你一晚小妹委實過意不去。我已沒事了,你還是趕緊回去找古大先生、衛公子他們吧。」 小蛋看看她的狀況,甚是擔心,便回答道:「不要緊,我先陪妳去獨尊谷。」 歐陽霓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頷首。兩人稍作收拾離開歐陽泰克墓前,繼續在荒無人跡的丹霞山中尋找獨尊谷的入口。 日上三竿,歐陽霓和小蛋終於發現在後山一處峭壁間,有道不起眼的石縫深不見底,左側的石壁上,有人用指力草書了四個拳頭大小的篆字:惟我獨尊。 歐陽霓喜道:「該是這兒了,咱們總算找到了。」兩人側身走進狹窄的石縫,摸索出三丈多兩旁稍見寬闊,這才能回轉身正常行走。 上方極高處,兩面峭壁合攏所留的縫隙裡陽光射落,抬眼望去天空只存一線。再走了百餘丈,前方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幽深石谷。光禿禿的紅褐色山巖千姿百態遍佈谷底,氤氳紅霧瀰漫蒸騰,充耳死寂。 忽然迷霧裡有個森寒嗓音低喝道:「站住,你們兩個活膩了麼,竟敢擅闖獨尊谷!」 歐陽霓停住腳步往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 一方山巖後轉出兩個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青衣人,橫眉怒眼攔住了去路。這兩人面容憔悴臘黃,眼眸中猶不失彪悍之色。怪異的是,這兩人的額頭正中都印著個醬紫色的「宏」字。 小蛋揉揉眼,詫異道:「七叔、八叔,怎麼會是你們?」 原來,這對青衣人,正是小蛋乾爹常彥梧的同門師兄弟,北海八鬼中的「雁過拔毛」顧彥岱和「一毛不拔」顧彥竇兩兄弟。 顧氏兄弟看清楚來的鐵甲人是小蛋,也頗感錯愕。 顧彥岱問道:「小蛋,你來這兒做什麼?你乾爹呢,他來了沒有?」 小蛋答道:「我是陪歐陽姑娘來找她的六叔公,乾爹現下在哪兒我也不曉得。」 顧氏兄弟聞言面色微變,顧彥竇轉目審視歐陽霓道:「姑娘要找歐陽谷主?」 歐陽霓點點頭,說道:「兩位大叔,你們是我六叔公的朋友麼,可知他在哪裡?」 顧彥岱一笑,搖頭道:「我們兄弟可不是歐陽谷主的朋友!」語氣裡透著古怪,問道:「姑娘此來有何貴幹?」 歐陽霓輕咬櫻唇,猶豫道:「家門近日慘遭不幸,我想求六叔公出山襄助。」 顧彥竇搖頭道:「谷主最恨歐陽世家的人,你們還是趕緊走人吧。」 第八章  石谷怪人 歐陽霓面露懇求之色,道:「兩位大叔,讓我見六叔公一面好不好?」 顧氏兄弟尚未回答,左側數丈外紅影一閃即逝,有沙啞陰冷的老者聲音吩咐道:「帶他們兩個來見我。」 顧氏兄弟肅容垂手應道:「遵命!」顧彥岱伸手一引,道:「兩位請。」 小蛋愈發覺得奇怪,瞧自己兩位叔叔的模樣,居然像是僕從一般,他忍不住問道:「七叔,八叔,你們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顧彥岱慍怒瞪視小蛋,轉而若無其事地嘿嘿笑道:「過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四個人兩前兩後往谷內行去,須臾看見左側懸崖下有幾座冒著紅霧的石洞,熱氣灼人。顧氏兄弟在中間一座石洞前停住,朝裡頭齊齊躬身道:「谷主,人到了。」 石洞中那老者哼了聲,大剌剌道:「叫他們等著,老子要打坐靜修了。」 小蛋心道:「這地方處處透著邪門,我還是盡早離開得好。」況且,誰曉得那老者一入定得多久才能醒轉?他心懸衛驚蟄、古燦等人圍捕地龍之事,恨不能肋生雙翅趕快飛了回去,當下道:「歐陽姑娘,妳想找的六叔公就在裡面,我也該走啦。」 顧彥竇冷冷道:「你不能走。」 小蛋一怔,問道:「為什麼?」 顧彥竇說道:「谷主叫你等著,你就必須留下等他召見。在此之前,休想跨出獨尊谷半步。」 自打穿上烏犀怒甲,小蛋已很少撓頭,取而代之則是用手指頭輕撫鼻翼,說道:「七叔、八叔,我只是送歐陽姑娘來這兒,身上還有急事,真的不能多待了。」 顧彥岱冷笑道:「我管你是真有事還是假有事,總之你不能走。」 他的話音剛落,驀然聽到身邊顧彥竇口中發出「呼哧呼哧」的低喘,從鼻孔和嘴巴裡噴出一團團紫色熱氣。 顧彥岱惶急叫道:「谷主,谷主,我八弟他毒發了,求您趕緊賜藥救他!」 喊了兩聲,石洞內無甚動靜,顧彥竇卻已受不了了。他額頭的「宏」字泛起熠熠鱗光,往外冒出一縷縷妖艷的紫煙,雙手拚命捶打腦門「呼呼」嘶吼,舌頭從口中長長探出,竟也染作醬紫色。 地球來 客 整理 小蛋問道:「七叔,八叔中的是什麼毒,解藥只有那位歐陽谷主獨有麼?」 顧彥岱緊緊抱住彼彥竇不讓他自殘,怒聲道:「閉嘴!若不是你們闖進谷裡耽誤了彥竇向谷主求藥,他又何必受這『紫金焚腦汁』發作之苦?」 小蛋轉頭問歐陽霓道:「歐陽姑娘,妳有沒有『紫金焚腦汁』的解藥?」 歐陽霓搖頭道:「這毒……該是由我六叔公獨創的,小妹也是第一次聽說。或者,我這就進洞求他賜藥救治這位大叔。」說罷舉步向石洞走去。 顧彥岱無暇分身,已不及攔阻。 歐陽霓甫一踏入石洞,突然「嚶嚀」低哼踉蹌倒退,小蛋在後扶住歐陽霓,問道:「妳沒受傷吧?」 歐陽霓真氣略作流轉,片刻後緩過勁來,心有餘悸道:「洞口不曉得是什麼東西,像看不見的火牆,根本沒法接近。」 顧彥岱嘿然道:「每次歐陽谷主修煉時,都會在洞口布下『懸霞罡氳』。要是能進去,老子還待在這兒干叫什麼?」 他一說話,懷裡的顧彥竇陡然掙脫,發瘋似地衝向石壁,嘶聲嚎叫道:「我受不了啦,讓我死,讓我死!」「咚咚咚咚」狠狠將腦門叩在石壁上,立時鮮血橫流。 顧彥岱衝到他背後重新抱牢,將顧彥竇一步步拖離石壁,喊道:「谷主、谷主,求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八弟!」 小蛋見此情景不禁駭然,眼前浮現起那名仙鴛門弟子臨死前瘋狂而絕望的眼神,怒道:「豈有此理,他怎能見死不救?」合身衝向石洞。 「砰!」一陣金星亂閃,小蛋用力即猛,摔跌得也遠比歐陽霓更慘。身軀如石頭般倒彈而回,令歐陽霓亦不及反應,重重 栽落到地上,額頭被尖銳的碎石蹭破一片,鼻子裡一酸鮮血汩汩長流。 見到血,他反而欣喜道:「血,血,我的血!」 顧彥岱聽到小蛋叫聲,思忖道:「這傻小子腦筋實在不怎麼靈光,鼻血都摔出來了,居然還那麼開心。不會是撞傻了吧。」 小蛋興奮地爬起身,跌跌撞撞衝到顧彥岱跟前道:「七叔,快讓八叔張開嘴把我的鼻血咽兩口進去,說不定就能好了。」 顧彥岱不耐煩地呸道:「滾遠點,胡說八道什麼,我沒工夫陪你發瘋。」 小蛋急忙解釋道:「七叔,你不知道,我的體內有聖淫蟲的精血,能解萬毒。那回歐陽姑娘不小心中了自家的千金銷魂散,就是我幫她吸毒的。」 顧彥岱將信將疑,望向歐陽霓。 歐陽霓點頭道:「他沒有騙你,是真的。」 顧彥岱仍不敢相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惡狠狠道:「你若敢耍我,老子要你一輩子好看!」摁住彼彥竇的腦袋,掰開他的嘴。 小蛋一抹鼻子,道:「糟糕,血不流了。歐陽姑娘,麻煩妳再打我一拳。」 歐陽霓舉起拳頭比了兩下,始終打不下去。 顧彥岱道:「我來!」揮起老拳結結實實揍在小蛋的鼻子上。 「啪!」小蛋被打得涕淚齊出,鼻血四濺,忍疼道:「八叔,快來喝點!」 不用他提醒,在顧彥岱鬆開左手捶打小蛋的時候,顧彥竇已乘機掙脫,猛一抬頭,似瘋狗般張嘴咬住小蛋面頰。小蛋「哎喲」大叫,生恐八叔真從自己臉上咬下一塊肉來,急忙運起金光聚頂護住面門。 可惜他的功力遠有不如,且顧彥竇神志迷失,大半氣力大得異乎尋常,依舊死死咬住不放,喉嚨「咕嘟咕嘟」連響,玩命吸吮小蛋的鮮血。 歐陽霓惶然道:「這位大叔,快鬆開常公子,有這幾口也該足夠了。」 顧彥竇哪裡肯聽,而他的兄長更是一個勁兒地道:「多喝點,多喝點,別噎著。」 小蛋這個疼啊,齜牙咧嘴也不頂用,急中生智噴出一口紅霧。顧彥竇正大口吸氣好多喝兩口,一古腦將聖淫蟲的淫毒盡數吸入體內,頓時全身發燙、手足酸軟。 小蛋忙脫開「虎口」,手撫面頰。還好,肉沒被咬掉,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顧彥岱急聲叫道:「小蛋,你對他做了什麼,為何八弟昏了過去?」 小蛋苦笑道:「我噴了口聖淫蟲煉化的惑神迷煙,他吸得太多才會昏倒。不過八叔已喝下我了我的血,這點迷煙應該無礙, 很快就能甦醒。」 歐陽霓取出絹帕,小心翼翼擦拭小蛋血淋淋的面頰,疼惜道:「常公子,痛不痛?」 小蛋瞅了眼顧彥竇,暗道:「沒想到我八叔咬起人來這麼狠,不曉得他和小黑、大黑比起來,哪個咬人更厲害?」 總結下來,還是大黑最為安靜溫順,似乎可以首先排除。卻突地閃念道:「不對,乾爹說『咬人的狗不叫』,照這說來大黑更是不能招惹。我往後見著牠還是躲遠點才好。」 正胡思亂想著,顧彥岱驚喜道:「快看,他額頭上的字褪掉啦!」 果然,顧彥竇額上印著的那個「宏」字已漸漸淡去,他痛楚的神色亦恢復寧靜,眉頭徐徐舒展睜開了眼睛,茫然道:「七哥,谷主已經出洞了麼?」 「沒有,」顧彥岱兀自不放心道:「你試著察看一下紫金焚腦汁是否給化解了。」 顧彥竇凝神內視,片刻後大喜若狂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的毒怎麼完全解了?」 差點咬下我一塊肉來,你的毒能不解麼?聽著顧彥岱在給顧彥竇做著解釋,小蛋心裡苦笑不已,問道:「七叔、八叔,你們怎會在這裡做了歐陽谷主的僕人?」 此刻顧彥岱對小蛋自然客氣了許多,歎口氣道:「說來話長,不提也罷。總之撞上這個老怪物,是咱們兄弟倒了八輩子的楣。他為了防止我們逃跑,就用紫金焚腦汁在咱們腦門上畫字,說這樣就表示我們倆都是他歐陽修宏的人了。 「奶奶的,每隔三天毒發一次,老傢伙就像看耍猴似的故意拖著不給解藥,直等我們要疼死過去,才施捨一顆。」 北海八鬼本非善茬,偏偏顧彥岱、顧彥竇落入歐陽修宏手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卑躬屈膝為奴為僕、苟且偷生,也算是時運不濟。 顧彥岱說完,緊緊盯著小蛋的臉龐,眼睛裡光芒閃爍不定,努力堆起笑容親熱道:「小蛋,七叔再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幫忙。」 小蛋不由自主摀住受傷的面頰,道:「除了讓你再咬我一口,其它什麼都成。」 顧彥岱連搖頭道:「七叔又不是狗,咬你幹什麼?只要你……再給我喝點鼻血行不行?」 小蛋揉揉酸麻的鼻子,還好鼻樑沒斷。 顧彥岱又低聲下氣道:「好孩子,七叔就全靠你救命啦。看在叔叔從小一直疼愛照顧你的份上,你就幫幫忙,不然我遲早 有一天得死在那老怪物手上。」 聽他說得悲涼,小蛋無可奈何道:「好吧,不過這回你可要打輕點。」 顧彥岱眉開眼笑,忙不迭答應道:「一定一定,我會小心,就像讓蚊子叮你一口,絕不會疼。」走到小蛋面前,捏起拳頭「砰」地捶落,果然比方才輕了不少。 沒等鼻血流下,顧彥岱猛然一把抱住小蛋肩膀,張嘴湊近用力猛吮。畢竟老命要緊,也顧不得吸進嘴裡的是鮮血還是其它,骨碌骨碌盡數吞落肚裡。 小蛋傻了眼,他倒不擔心別的,就怕顧彥岱一時興起,把嘴巴往下稍稍挪動些許,那自己這一輩子就不用做人了。 幸好,顧彥岱只求解毒,倒沒有任何非常癖好,吸了許久,才意猶未盡地鬆開小蛋咋咋嘴,顧不得口中又鹹又腥的說不出什麼味道,笑說道:「小蛋,七叔和八叔多謝你了。」 小蛋的鼻子腫得好似根胡蘿蔔般,碰一碰都是生疼,只得咧嘴苦笑道:「不用謝,反正我血也夠多。」 猶如一語驚醒夢中人,顧彥岱轉動著眼珠尋思道:「對呀,這小子身上的血可真是個寶貝,我若能設法多弄一點,將來煉成解毒靈藥豈不妙哉?」 他外號叫做「雁過拔毛」,其實素來的行事作風何止僅僅是拔毛而已,恨不得把別人的骨頭嚼成渣才罷休。 不過,他也不清楚,其實小蛋體內的聖淫蟲精血並非能解萬毒,只是恰好對紫金焚腦汁這類的火毒具有特效。然而即便如此,業已彌足可貴。 察覺顧彥岱眼神變得不善,歐陽霓心細如髮,不動聲色道:「大叔,我六叔公進去那麼久,也該快出洞了吧?」 一提起歐陽修宏,顧氏兄弟頓如驚弓之鳥,下意識朝石洞裡張望。 顧彥竇道:「七哥,你的毒解了沒?」 顧彥岱點頭道:「好像已經解了。」他明白顧彥竇的意思,轉首問道:「小蛋,我們要馬上離開,你跟著一起走吧。」 小蛋尚未開口,歐陽霓搶先道:「常公子,你救下了兩位大叔,又放他們離去,我六叔公曉得後定會發怒。你還是趕緊出谷吧。」 她不說,或許小蛋就真的和顧氏兄弟出谷了。可此時聞言省道:「我要是就這麼走了,稍後歐陽谷主勢必把帳算在歐陽姑娘頭上。大丈夫敢作敢當,怎能連累別人?」 計議已定,他反而不打算走了,拒絕道:「七叔、八叔,我在這裡陪歐陽姑娘。你們不用管我,先走一步吧。」 顧彥岱恨恨瞪過歐陽霓,暗怪這丫頭多嘴,急道:「好小蛋,你救了我們,老怪物絕無善罷罷休之理!乘他沒出來,趕快跟我們一塊兒逃吧。」他當然不是真的牽掛小蛋,只是想路上能找機會下手。 小蛋懵然不知,婉拒道:「謝謝七叔關心,不過我還是等一等的好。」 正僵持不下,洞口的紅霧忽然徐徐朝內收縮。 顧彥竇變色道:「老怪物要醒了!」 顧彥岱打了個寒戰,朝顧彥竇使了個眼色,道:「好,你多多保重,咱們走了。」 他自知小蛋凶多吉少,故此連「後會有期」之類的話也省了,與顧彥竇雙雙御起仙劍匆匆逃離。 兩人剛一走,歐陽霓便道:「常公子,你也趕快走吧。雖然我剛才是擔心那兩位大叔窺覷你體內的精血,才有意那麼說,但話裡都是實情。我的這位六叔公脾氣暴躁、難以親近,你放了他的人,稍後他一定會狠狠地報復你的。」 小蛋淡淡道:「這個我都知道啊,可我走了妳怎麼辦?正因為歐陽谷主脾氣不太好,我才更需要留下來。」 歐陽霓搖頭道:「你不用擔心我。我既敢來見六叔公,自有保命之道。」 正要送小蛋出谷,忽聽洞內歐陽修宏的聲音說道:「顧大、顧小,讓他們進來。」 歐陽霓神色一變,嗔怨地瞥了小蛋一眼,回答道:「六叔公,那兩位大叔已經離開獨尊谷啦。」 歐陽修宏一怔,問道:「你是誰,那兩個窩囊廢,他們中了老子的毒還敢跑?」 小蛋道:「歐陽谷主,她是您的堂孫女。七叔和八叔體內的毒,已被我解了。」 「放屁!」歐陽修宏怒道:「老子下的毒,有誰能解?你敢騙我?」 伴隨著話音,一個削瘦的老者步出石洞,來到兩人近前。他的相貌和歐陽霓的花容月貌形成極其強烈的反差,以至於小蛋不由得奇怪,同樣是歐陽世家嫡傳的血脈,怎麼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可以那樣驚人? 五官醜陋自不必說,歐陽修宏滿頭亂糟糟的紅髮,更是教人慘不忍睹,如同一個鳥窩,腦殼四周的頭髮高高爆起,中間稀 稀疏疏卻沒幾根,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光禿禿的頭頂上。偏偏他還一心嚮往瀟灑,把鬢角兩旁的亂髮集合成束,不倫不類地盤到額頭,似在顯示他老人家的特立獨行之處。 這些都還不算什麼,最令人噁心的是,他全身散發出一股酸澀難聞之氣,一件破爛骯髒的紅袍上,居然還大大小小縫滿數十個口袋,裡頭鼓鼓囊囊,不曉得裝了些什麼,活脫一個老乞丐。 可再看他腰上束的一根價值連城的殷紅玉帶,恐怕躺到路上也不會有誰施捨他半個銅板。 在他背後,斜插一長一短一粗一細兩根青銅杖,杖端高踞一對神態猙厲的魔獸,小蛋卻識不得來歷。 歐陽霓鼓足勇氣,說道:「六叔公,那兩位大叔真的走了很久,常公子沒說謊。」 歐陽修宏四下不見顧氏兄弟,這才信了,喋喋怪笑道:「丫頭,妳是誰的閨女?」 歐陽霓盈盈一拜,道:「家父歐陽景海,是您老人家的堂侄。」 歐陽修宏道:「嗯,果然和歐陽景海那個混帳王八蛋長得有點像。好,你們兩個既然來了,便留下來頂替顧大、顧小罷。」 小蛋道:「歐陽谷主,歐陽姑娘是來請你回返明駝堡主持家業的。」 歐陽修宏一愣,隨即縱聲大笑道:「放你娘的屁,那堆鳥人都巴不得老子早一天完蛋,還會來請我回去?真若這樣,歐陽景海自個兒為何不來?」 原來他久不出谷,連歐陽景海繼任家主的消息,都是從顧氏兄弟口中聽說的。 歐陽霓如實道:「我爹爹已經過世將近一年了,無法再來拜望六叔公。」 歐陽修宏笑聲更響,道:「死得好,早該去見閻王了。姓歐陽的死個乾淨老子心裡才痛快!」 小蛋心裡困惑道:「你不也姓歐陽麼,難不成連帶自己都死了還會覺得痛快?」 歐陽修宏笑聲徐歇,說道:「你們進來時,有沒有看到谷口的字?」 「有,」歐陽霓道:「『惟我獨尊』─您老人家的豪情霓兒欽佩之極。」 「不是這個,是朝谷裡一側。」歐陽修宏搖頭道:「我寫的是『有進無出』,為的就是提醒那些不知道的笨蛋,不要隨便入谷,否則這輩子都別想活著出去。」 「歐陽谷主,你把這四個字寫在谷裡頭,等人家真的瞧見了,已經進了獨尊谷,好像也提醒不了誰吧?」小蛋素來佩服乾爹的銅皮鐵面神功,卻不料今天在漠北還遇上一個更厲害的。看來俗話說得沒錯,哪怕是論起強詞奪理厚顏無恥,同樣也存在 「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道理,乾爹他老人家的境界似乎還大有提升的空間。 歐陽修宏勃然怒道:「你算什麼東西,敢編排老子的不是?」身形一晃,抓住小蛋肩膀運勁外吐,想教這不識相的小子吃點苦頭。 但掌力擊在烏犀怒甲上不帶反應,歐陽修宏不禁一怔,嘿嘿道:「你這身鐵皮不錯,老子收了。就當是你孝敬本谷主的見面禮吧。」可用力扯了兩下,烏犀怒甲紋絲不動。 歐陽霓在旁哀求道:「六叔公,這位常公子是霓兒的恩人,您放過他吧。」 歐陽修宏扯不下烏犀怒甲深感顏面大損,惱怒道:「狗屁,妳的恩人關老子鳥事。獨尊谷裡只以老子為尊,你們算個屁!」怒沖沖夾著小蛋走入石洞。 歐陽霓從後追上,叫道:「六叔公─」 歐陽修宏也不理她,將小蛋身軀抵到石壁上,嘴巴一咧似笑非笑道:「嗯,老子先把你們兩個登記註冊了,從今往後就是我的人了。」 小蛋動彈不得,又不願借助聖淫蟲對付歐陽修宏,只好眼睜睜瞧著他老人家從一個口袋裡掏出青瓷瓶,用牙咬開瓶塞,倒了兩滴深紫色的液體在右手拇指上。然後收起瓷瓶,換由左手壓制小蛋,用那根拇指在他腦門上鬼畫起來。 「哧哧」輕煙直冒,彈指小蛋額頭現出一個「宏」字。歐陽修宏得意洋洋欣賞片刻,點了點頭道:「寫得還算不錯,算你走運,不用抹了重來了。」 他剛準備放下小蛋轉而去拽歐陽霓,不料那額頭上的「宏」字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歐陽修宏「咦」了聲,重新試了一次,結果依然一樣。 小蛋忍不住說道:「歐陽谷主,要不你多用點藥水,說不定就能成了。」 他的本意是,想讓歐陽修宏把所有的紫金焚腦汁都塗到自己的頭上,這樣就不能再拿去在歐陽霓額頭上亂畫。可話聽在歐陽修宏耳朵裡,就變成了嘲諷。 他黃豆大小的眼睛裡凶光連閃,猙獰陰笑道:「你,當我治不了你?」「砰砰砰」接連三拳轟中小蛋胸口。 小蛋早瞧出事情不妙,先一步運起「有容乃大」,三拳捱下來卻仍不免氣血浮動,眼前發黑。多虧有烏犀怒甲護體,否則恐怕已成一堆血肉醬。 歐陽霓哀聲道:「六叔公,求求你快停手,別打啦。」 小蛋勉強笑了笑,安慰道:「沒事的,他傷不了我。」 歐陽修宏爆怒欲狂,突然並立雙指插向小蛋兩眼,吼道:「我讓你再笑!」 「鏗!」烏犀怒甲的面罩滑落,歐陽修宏雙指戳中黑鎧隱隱作痛。他呆了呆,面孔扭曲呼呼喘氣道:「老子要發飆啦!」 右手倒提小蛋雙腿如掄大錘,在石洞中「砰砰」亂砸火星四濺。歐陽霓衝上去阻攔,也被他一腳踹飛昏死過去。掄了半天,自己也覺得有點累了,停手道:「小子,你死了沒?」 就聽小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暈乎乎地回答道:「我死了,我死了……」 第九章  熔爐煉甲 歐陽修宏掄起小蛋又一通猛砸,怒道:「死了還能喘氣說話?不准喘氣,不准說話,不准─不死!」停了手,他再問道:「喂,這回你死了沒?」 小蛋沒了聲音,歐陽修宏靈覺一探登時七竅生煙,敢情這小子非但沒死,反而迷迷糊糊地要睡了過去。他怒到極點,拖著小蛋的腿在洞裡轉了兩圈,自言自語道:「老子要發飆,老子要發飆!」 猛然想到對付小蛋的法子,獰笑道:「你想睡覺,我給你找個好地方。」將小蛋倒拖在地闊步往石洞深處走去,裡面熱氣騰騰紅光浮動,充斥著刺鼻的腐臭氣味。 到了石洞盡頭,赫然可見一座血紅色的熔池。池面上「骨碌骨碌」冒著水泡,散發出的熱氣,足以把常人的衣衫點燃燒焦。 歐陽修宏走到池邊,拍拍小蛋的頭盔,道:「進去洗個澡罷!」「呼」地振臂將小蛋擲進熔池。池面「嘩」地濺起熔漿般的濃綢浪花,隱約聽見小蛋「哎喲」慘叫了聲,迅速沉落不見。 歐陽修宏稍稍解氣,拍拍雙手等了會兒,不見熔池裡再有動靜,方才嘿嘿低語道:「跟我玩,玩死你。」回轉身往外走去。陡然想起小蛋背負的雪戀仙劍,不由懊悔道:「媽的,我怎麼被氣瘋了,居然忘記把那柄仙劍收了。這下一塊兒沉入修羅熔池化作水氣,可惜了。」 回到外面,剛巧歐陽霓悠悠醒轉,看到歐陽修宏獨自出來卻不見小蛋,惶然道:「六叔公,你把常公子怎麼了?」 歐陽修宏得意笑道:「我請他洗澡,這會兒該連骨頭都洗化了。」 歐陽霓面容慘淡,悲聲道:「六叔公,常公子是我們明駝堡的恩人,你不該─」 「明駝堡的恩人就是老子的仇人,」歐陽修宏咆哮道:「老子想殺誰就殺誰,輪不到妳個小丫頭片子來說該不該的。我問妳,歐陽景海死了,現在的家主是哪個小兔崽子?」 歐陽霓沉默半晌,低聲回答道:「六叔公,是我。」 「放屁!」歐陽修宏道:「歐陽世家傳男不傳女,妳個底下沒把兒的女娃能當家主?」 歐陽霓垂首徐徐取出一枚黑色的玉戒道:「六叔公,你看這是什麼?」 「家主玉戒?」歐陽修宏愕然道:「歐陽家的男人都死絕了麼?」 歐陽霓慘然道:「霓兒的三位兄長皆已遭遇不幸,明駝堡的萬鈞重擔,我不想挑也不得不咬牙挑起來。六叔公,求你出山,襄助我重振歐陽世家。」 歐陽修宏狀若瘋魔狂笑道:「歐陽修德啊歐陽修德,活該你斷子絕孫!」 歐陽霓等石洞內的隆隆笑聲平息,低聲道:「只要六叔公答應出山,霓兒情願將家主之位相讓。」 歐陽修宏不屑道:「早五六十年妳這麼說老子或許會動心,如今區區一個歐陽世家家主之位,在我眼裡跟堆臭狗屎差不多少。要我出山幫歐陽世家的忙,除非日頭打西邊升出來。」 歐陽霓面露堅毅神情,徐徐跪倒道:「那就請六叔公收霓兒為隔代弟子。」 歐陽修宏一怔,輕蔑譏笑道:「老子的獨門絕學憑什麼要傳授給妳?」 歐陽霓沒有回答,慢慢站直嬌軀,伸手緩緩地褪下衣裳,逐漸露出渾圓玉潤的肩頭、白皙挺拙的酥胸,直到胴體完全裸露在歐陽修宏的面前。 歐陽修宏呼吸漸漸急促,眼睛裡閃爍淫邪的光芒,情不自禁用舌尖舔著嘴唇,死死盯著歐陽霓的胴體,喃喃道:「好傢伙,好傢伙─」 歐陽霓閉上雙眼,極力從腦海中驅除開歐陽修宏那張醜陋的麻臉,嬌軀微微顫抖,努力挺起了胸膛,顫聲道:「這樣夠了麼?」 歐陽修宏淫笑道:「這還差不多。嘿嘿,難得歐陽景海能生出這麼個水靈的女兒,卻便宜了老子。」 他再按捺不住心頭的慾火,大吼道:「老子要發飆啦!」縱身撲向歐陽霓,迫不及待地將一身衣衫崩裂。 歐陽霓被他粗暴撲倒在冰涼的地上,緊閉雙目屏住呼吸,努力不讓兩行清淚滑落。她知道,她將得到很多,卻也失去更多,只是此刻已沒有時間去衡量、去後悔。路,既已選定,就惟有繼續走下去,再不要回頭─ 不過,歐陽修宏的確冤枉了小蛋。當時他是被震得七暈八素昏過去的,連自己是如何被投入的修羅熔池也不曉得。 「哧哧」聲響,烏犀怒甲表面堅硬黝黑的硬鎧,在亮紅色滾燙的熔漿裡終於一片片地酥軟。甲面很快出現一個個氣泡,而 後熔成無數小孔,再繼續擴大。 小蛋被灼烈的炙痛驚醒,睜開眼,透過面罩上特製的鏡孔,看到四週一團紅濛濛湧動旋轉的熔漿,也看見自己右臂上的鎧甲在不斷地消融,裸露出裡面的一層暗紅軟胄。 他大吃一驚,冷汗透衣,心道:「不好,這是什麼鬼地方啊,那紅色的岩漿連烏犀怒甲都能熔化乾淨,我也豈不轉眼就得報銷?」 幸虧,烏犀怒甲的密封性能超強,在軟胄也被熔化前,周圍的岩漿尚無法直接接觸到他的肉軀。小蛋提氣上縱,想脫離熔池。孰知整個人渾找不到著力點,身子非但沒能騰空躍起,反而隨著熔漿潛流的運動轉動下沉。 不會吧,真要把我做成烘蛋?小蛋頃刻醒悟到,這必定是歐陽修宏在報復自己。他努力抬起頭,上方岩漿滾動,隱約有「咕嘟咕嘟」的氣泡破裂聲,卻根本無法看到池面,更不消說歐陽修宏的影子了。 他又竭力嘗試了兩次,身軀如陷泥沼完全無法自救,烏犀怒甲的硬鎧卻已經開始氣化,惟一的藉慰,便是那層以前看著礙眼的暗紅軟胄,似乎不懼熔漿的高溫熔化,但同樣阻擋不住可怕的熱量侵襲,直要將他烤焦。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小蛋並不清楚,只當自己置身在吐火嶺地下的熔漿層中。然而他僅僅猜對了一半,倘若果真是普通的熔漿,烏犀怒甲絲毫不懼,表面的硬鎧,也更不可能會在轉瞬之間發生氣化。 這座「修羅熔池」,事實上是「荼陽火脈」暴露在獨尊谷石洞內的一處泉眼,卻和吐火嶺的岩漿層毫無干係。 地 球 來 客整理 所謂「荼陽火脈」,乃是天陸極為罕見的一種地象,往往深藏在地下百丈乃至千丈之處,無人能夠接近。從外表上看幾乎與尋常的火山岩漿無甚差別,但蘊含的熱量又豈止是岩漿的十倍百倍。地 球 來 客整理 歐陽修宏六十年前被迫脫離明駝堡,一怒之下遠走漠北,卻在無意中發現了修羅熔池。此後他日夜近池修煉,憑借吸取源源不絕的「荼陽火汽」功力突飛猛進。十年後,參悟忘情境界的歐陽修宏,孤身回返明駝堡大開殺戒,掃遍歐陽世家無有抗手,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 只因他顧忌驚動了忘情宮宮主楚望天,才沒敢進一步血洗明駝堡,連夜回返獨尊谷。從此,他更加醉心於「荼陽火汽」的修煉,不知不覺又是五十餘年。 饒是如此,歐陽修宏至今也只敢懸浮在距離修羅熔池丈許的空中,絕不敢再靠近半尺。所以在他看來,被他丟入池內的小 蛋也絕無幸理。地球來客整理 小蛋只覺得自己還在不停地下沉,彷彿永遠沒有盡頭。身上的硬鎧徹底熔化,完全將軟胄暴露到荼陽火脈前。地球來客整理 「呼─」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腦後的頭髮首先遭難。由於受不住熱量的灼烤,竟倏忽燃燒起來。一股股焦臭味道刺入小蛋鼻子,頭皮傳來火燒火燎的劇痛。他本能地想揮手拍打,「砰」地卻擊中頭盔內層的軟胄上。 「完蛋了,這回我可是真的要玩完。」小蛋已經不是用頭皮發麻幾個字就可以形容的,而是真的在焦頭爛額了,他尋思道:「也不用等軟甲給熔化,我便得被活活燒死啦。」 驚慌中,驀然急中生智想起屢試不爽的救星,急忙運起「吐納歸元法」催動丹田真氣,剎那小骯一涼,雄渾冰冷的聖淫蟲精氣噴薄而生,直衝頭頂。這股力量較之往日竟又強大寒冷了數倍,小蛋的腦袋一麻,頭頂的火煙彈指熄滅。 他又驚又喜,只當自己情急中激發了無限潛能,才產生如此意想不到的效果,趕緊繼續流轉聖淫蟲精氣護持全身,體外灼痛登時大消。 原來,早在數月前,聖淫蟲吸食了血瞳金蠍的精元之後道行大進,隨即進入了蟄伏期,開始在小蛋體內煉化銀絲編織薄繭,為下一步的進化做著準備。 日前銀絲煉成,偏又吸納了地龍的大量精氣,精元再次壯大,進化的步伐也由此加快。當感受到極不舒服的灼熱從小蛋體外排山倒海地湧入,聖淫蟲亦生出感應。於是小蛋稍一催動,牠即發出雄厚無倫的精氣助陣護體。 小蛋自然不會明白其中關鍵,反正火燎眉毛的大難暫時得到消解,他亦可稍稍鬆上一口氣。再看烏犀怒甲的軟胄盡避薄薄一層貼在身上,竟比外面的硬鎧更堅固更耐高溫,至今安然無恙。 他心中一定,思忖起逃生的辦法。可既是深陷荼陽火脈裡,他渾身有勁也施展不出,如一顆小豆在熔漿裡載沉載浮。 「叮─」依稀聽見悠長鏑鳴,小蛋身上的軟胄忽地亮起,隱隱釋放出的暗紅色光芒,竟勝過滾滾的亮紅熔漿朝四外擴散開去,形成一團透明光罩將岩漿阻隔在外。 荼陽地火熊熊湧動,似乎被烏犀怒甲敢於挑戰的舉動所激怒,發起愈加兇猛的攻擊。一波波旋動的潛流激打,火浪鋪天蓋地吞沒著小蛋,卻始終不能侵襲進光罩內。 須臾之後,小蛋感覺到軟胄內部漸漸生成一團火熱的靈息,一絲一絲地從深處鑽出彷似剛剛睡醒般,在甲冑中汩汩流動,令暗紅色的光華越發奪目。 體外的灼痛感盡消,四面八方有無數條亮紅的光縷滲入光罩,吸附到甲冑的表面,而後慢慢地融入其中不見影蹤。 腳下好像永無盡頭,小蛋的身軀依舊在下沉,荼陽地火的光焰隨之更加亮麗,熱度也在不停地攀升。 「我該怎麼逃出去呢?要是能像土遁一樣從這兒穿過去就好了。」擺脫了死亡的威脅,小蛋聚精會神地考慮起下一步的問題。就算烏犀怒甲能承受住荼陽地火的熔煉,可如果自己無法從這兒脫身,前面所作的一切都等於白費。 不料,烏犀怒甲向內散發出的暖醺醺氣息鼓蕩,心神稍得鬆懈的小蛋,油然被一股襲上心頭的睡意所圍繞,不知不覺裡眼皮漸漸沉重,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也不曉得迷迷糊糊地過了有多久,他懵懵懂懂地發現眼前的熔漿之海緩緩退潮,漫天的星斗從遙遠的天際冉冉而來。他倦意正濃,漫不經心打量了兩眼,腦袋裡一片混沌,並未意識到什麼。 星辰包圍了他,變幻莫測地閃爍運轉,在小蛋身邊形成千姿百態的壯觀景象。烏犀怒甲依舊在吸納著荼陽地火的菁華之氣,彷如汪洋大海容納萬川。無論吸納的速度還是數量,若讓歐陽修宏看了都會眼紅無比。因為,縱然他在修羅熔池上苦修十年,也抵不過烏犀怒甲區區六個時辰的奇效! 小蛋卻在睏倦地打量著週身的星辰,陡然醒悟到,這又是一幅源於天道星圖中的「十三虛無」。 十三虛無乃道家重要教義之一,很久前小蛋也曾聽常彥梧隨口提及過,指的是十三種修煉要點,依次為:虛、無、清、靜、微、寡、柔、弱、卑、損、時、和、嗇。可惜此刻小蛋滿腦糨糊,哪裡還記得清楚。 「一、二、三─」他強打精神數了數,果然縈繞在身外的群星,錯落有致地分作了十三座自成體系又和諧共存的星陣,幾乎可察覺地圍繞他在轉動。 轉著轉著,最小的一座星陣驟然光芒暴漲,刺痛小蛋的雙目。他眼睛一眨再睜開時,頓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只見那座星陣赫然推進到自己的身前,幻化作浩瀚深遂的虛空,卻又有一道像光門般的銀幕展現浮動。 他試著伸手去觸摸,明明看到自己的指尖碰觸到了那道銀幕,卻撈了個空。 「這些星星在幹什麼?」小蛋困惑道:「不會是又想跟我玩捉迷藏的遊戲吧?」 冥冥中的心靈福至,他下意識地舉步邁入光門,視野中剎那銀光電閃迷失所有,只覺得身子一輕像被抽空,「呼」地聲已從光門內彈射而出,一個踉蹌站定。 小蛋愣了愣,意識到這並非捉迷藏的遊戲,回頭那道銀色光門依舊,但四周的景物已變,彷彿一剎間跨越了萬里虛空,穿 越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嗡─」第二座星陣轉換,推進至小蛋面前。這次,它變幻成的是一座充滿迷離塵霧的乳白色門戶,裡面什麼也看不清。 「是不是穿過這十三座星陣,我就可以出去了?」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小蛋大感振奮,他毫不猶豫再跨入第二道塵霧之門內。 而後,依次是清風、靜水、微土、寡木、柔金、弱火、卑雲、損雷……小蛋一鼓作氣又連穿八道星陣,直把自己的頭也轉昏了。 在他而言,這僅不過須臾的工夫。於塵世的悠悠光陰,卻已然流逝一日一夜。他兀自渾然不覺,邁進第十一道以奔流電光幻作的時電之門。倘使他能越過此門,來日即可遊走時空俯仰歲月,達到凡人不可想像的神奇境界。 可惜腳方一踏進,凌厲洶湧的紫色電流「喀喇喇、喀喇喇」劈擊轟落,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迸出,將他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 小蛋被震得渾身灼痛,宛如被刀鋒把身體劈裂切割成無數小塊,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不遠處,那道紫色電門靜靜浮現,他卻不敢再作第二次的嘗試了。 更遠些的地方,最後的兩座龐大星陣若隱若現不再推進過來。小蛋揉揉酸疼的屁股,喃喃道:「不讓進就不讓進吧,也犯不著電我啊。」 說完這話,他猛地一下子呆住,驚訝道:「咦,我怎麼能揉到屁股了,那身軟胄呢?」念頭甫起,驀地腦海裡轟然劇震,好似天地塌陷,周圍的幻像齊齊消失變得一片漆黑,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悠悠醒來時,小蛋失望地發現自己還在熔漿包裹中。烏犀怒甲的光亮已黯淡下來,但表面多了一層奇異的暗紅花紋。更讓他詫異的是,從甲冑中有一團柔和的靈氣發出,悄然滲入體內直沁靈台。 他暗歎口氣,心道:「原來它還穿在我身上,剛才只是作的一個夢而已。要是能真像夢裡那樣,這身烏犀怒甲能給脫下來該有多好。」 心念未盡,靈台盈動的那股靈氣忽然生出輕微浮動,似乎感應到了小蛋內心的想法,旋即烏犀怒甲中充盈的雄渾力量亦發 出共鳴。 「鏗─」週身的軟胄一鬆,竟真的要從小蛋身上卸落。小蛋大喜過望,直如被禁錮在暗無天日囚牢中的犯人重獲自由般無限欣喜。可電光石火中猛叫不好─自己的身體還在熔池泡著呢,烏犀怒甲若真的脫離肉軀,那不等於是在自殺? 「不要啊,快回來!」在軟胄離開身軀的一剎那,小蛋大叫道。 可能是不滿意他的朝令夕改,烏犀怒甲晃動了數下,才重新貼回小蛋身上,累得他的心也隨之在嗓子眼裡一起一伏,七上八下了好幾回。 輕出了口氣,小蛋察覺自己已不再下沉,而是有規律地盤旋在一座巨大的渦流中,但底下依舊深不可測。 「敢情夢裡的東西還是有些靈驗的!」小蛋欣喜地想道。終於解決了烏犀怒甲不能卸下的問題,他內心的興奮難以言喻,一時居然忘記了自己尚處在絕境之中。 突然觸動靈機,他眼睛一亮琢磨道:「對了,如果我真能像夢裡那樣打開一道光門鑽進去,說不定就能離開這鬼地方。可我穿過的十一道星門裡,到底哪一道才適合眼前使用呢?」 略一思忖,他的腦海裡泛起弱火星門,大喜道:「不錯,就是你了!」凝神冥思摒除雜念,星天重來璀璨耀眼,他的身心漸漸晉入無明之境。 「呼─」丹田真氣隨意升騰,汩汩凝聚在胸前,形成一團飛速流轉。猛然小蛋的身子一顫,從體內迸放出夾雜著銀、紅、青三色的光華,如潮水般向前湧出,陡然轟鳴爆裂。 光罩外熔漿狂掀,豁然現出一線不可思議的弱火星門。小蛋激動之下心神微分,星門立時一晃而逝,熔漿重新湧回一如原狀。 他並不氣餒,再次凝神催動真氣。蘊藏著「睡夢神功」、「聖淫蟲精氣」、「烏犀火罡」以及未成氣候的「銅爐心鑒」四股截然不同力量的三色光瀾驟閃,眼前弱火星門再現。 小蛋不敢耽擱,搶身滑入門內。赤紅的光瀾撲面襲到,身子如飄如蕩,在失重的一刻又被一股龐大力量迸出星門。 他穩住身形定睛巡視,身後的星門在迅速地消失隱沒,而立足之處已非先前的那座渦流內。可是,他終究仍在熔漿包圍裡沒能脫出,僅只換了個漂浮的地方而已。 但這已足以讓小蛋欣喜不已,暗道:「我真的成功了!原來那些星門各有用處,沒一座是擺設。嗯,第一道星門必定是用來在沒有任何憑借的虛空中穿梭。假如想跟桑公公那樣鑽土,只消運用第五座土門就成。」 想到這裡小蛋喜不自勝,尋思道:「我早先絞盡腦汁想的,不正是這個麼?往後再跟人打架,萬一鬥不過他,便施展這套『十三虛無』的遁術,管它是在什麼地方,我跑了他總沒辦法再和我打。」 地球來客整理 開心過後,現實的問題又擺在小蛋眼前。荼陽火脈中不辨東西南北,有如迷失於汪洋浩海,如何才能控制火遁的方向一步 步得脫生天? 他用想了想,抬起頭凝望上方,心道:「我只管一個勁往上走,總能出去。」 然而這事說來容易,要操控初悟不久的十三虛無遁術,卻沒那麼簡單了。 小蛋緩緩橫躺身軀,讓自己仰面朝上漂浮在熔漿裡。而後第三次運起「十三虛無」中的「弱火」心訣,在上方打開一道星門。 連續穿越了三次,他近乎精疲力竭。當看到身外的熔漿光澤稍稍減暗,知道應該是對了路子,心情興奮又強自支撐住疲憊的身心。 其實,對於十三虛無遁術操縱不熟,固然是他幾次火遁依舊未能脫險的一個原因。更重要的緣由卻在於,小蛋的修為委實薄弱了些。 倘使換作一個大乘級的翹楚高手,在完全掌握火遁之術後僅需一個閃念,即可穿越過這數百丈深的荼陽火脈回到地上。而對於小蛋,一次能穿行百丈已是極致。並且,這還要歸功於體內的聖淫蟲精氣和身外的烏犀火罡襄助,否則恐怕連星門也開啟不了。 眼瞧成功在望,小蛋振作精神,又開出一道弱火星門鑽了進去。「轟」地腦海一震,身軀彈出星門時頓感覺到與前幾次穿越的不同。好像是在途中突遭某種阻力,令他的火遁戛然而至,跳脫出來。 小蛋錯愕地打量四周,不由狂喜,幾乎忍不住要歡呼起來。原來他橫躺的熔漿上方不到寸許,就是夢寐以求的生天! 第十章  龍生九子 透過薄薄的一層熔漿,小蛋看清數十丈的高空頂端,是嶙峋的石壁,卻不似獨尊谷裡的那座石洞。可就算這裡是個沒有通道的密封石窟,總也遠勝待在荼陽火脈裡接受烘烤。何況,他還可以施展新悟的土遁之術穿越而出。 小蛋雙腿一蹬躍出池面。「嘩」面罩彈起,他仰頭張嘴貪婪地深深吸進一口充滿火熱氣息但又可愛無比的新鮮空氣,體會著劫後餘生的喜悅。 「啵」冷不防上方有團紅彤彤、熱乎乎的橢圓形硬物,被他一口吸入嘴裡,好在那東西夠大,才沒順著喉嚨一舉滑落入肚。 小蛋給哽得一嗆,趕緊「噗」一口噴出接在掌心打量。嘴巴裡強烈的爍疼感傳來,不知給燙出了多少個火皰。 不過他現在心情極好,也就來不及沮喪了。只見肇事燙傷他的,是一顆雞蛋大小的火紅色石頭,通體流動著火熱的赤光,非常的漂亮小巧。他掂了掂,這東西居然出奇的沉重,足有二三十斤的份量,也不知是什麼質地。 小蛋托在手裡越看越喜歡,不由想道:「我上回沒能把師姐的耳環找回來,若將這顆會放光的小石彈送給她,也算是個補償。」 有了主意,小蛋心念微動。胸前軟胄輕輕脫離,露出久違的衣襟。他小心翼翼將小石彈放入胸衣裡,用聖淫蟲精氣護持著便感覺不怎麼燙了。而後重新合起胸甲,開始觀察四周的景狀。 這兒果然是一座巨大的封閉石窟,巖壁色澤殷紅突兀嶙峋,底下一潭熔漿汩汩滾動,冒著紅濛濛的熱氣。 他飄身站到一塊從峭壁上凸起的岩石上,渾身酸軟無力,丹田更是空蕩蕩的難受。畢竟,脫險之後心神鬆懈,種種疲倦亦就應運而生。 小蛋幾近虛脫地坐了下來,心想這兒空曠無人,正可休息片刻,等養足了精神再設法出去不遲。倚靠在石壁上,不禁盼望道:「哎,這時要是能喝點水,再吃上幾口乾糧就好了。」 念及此處,頓覺口乾舌燥、飢腸轆轆。無奈身上只有胸前藏了個很像雞蛋的石彈,可惜牙齒咬不動,嗓子眼又太小。 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猛然警醒,急忙反手去找背負的雪戀仙劍。手落處一實,正握住雪戀仙劍的劍柄,登時心頭一鬆,驚喜道:「好傢伙,這把仙劍竟連劍鞘都沒給熔化掉。」對於羅牛的感激,又由衷加深了一層。 但小蛋終究不怎麼放心,還是掣出仙劍橫在膝上仔細審視了一番。晶瑩如雪的劍刃,猶如一泓寒波靜靜驛動柔和的光芒,卻在兩面的劍脊上多出了一道暗紅色的絲痕,直貫整柄劍身。 小蛋還劍入鞘,想碰碰運氣,看能否在石窟裡找出點什麼吃的。底下的熔漿不少,他自然一口也不敢喝。周圍的石頭也很多,他也怕咬了磕牙。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還是打坐養神吧,他努力不去考慮飢渴交加的問題,合眼盤膝入定。 約莫過了兩個多時辰,小蛋猛然被一陣地動山搖的怒吼聲驚醒。他睜開眼睛,差點從震瑟不已的岩石上摔下去。 但見冤家路窄,那頭被漠北群雄圍捕多日的地龍騰動身軀,在石窟中飛速奔轉,口中不住地發出昂昂嘶吼,透著焦灼。 小蛋驚得彈身而起,只盼地龍沒有發現自己。然而整座石窟毫無遮蔽之處,小小的一點動靜,卻足以讓自己變成惟一的目標。地龍一雙凶目精光閃閃惡狠狠盯著小蛋,粗大的鼻孔裡「呼哧呼哧」噴出紅霧。 「難不成這是地龍的老巢?」小蛋左右張望,想尋找可能藏身的地方。 地龍像是認出了小蛋,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眸子裡凶焰閃爍,「昂」地仰首長吼,如一座黑沉沉的大山壓了過來。小蛋無暇細想,忙縱身橫移拚命朝左側飄飛。 「轟─」站立的山巖崩碎塌陷,地龍掉轉頭來,再一次撲向他。 小蛋腳跟一磕石壁,朝前飛射。無需回頭,他便能感到地龍緊迫而來的身影,激盪起澎湃的罡風如洪水般捲湧,在身後越追越近,小蛋竭力加快身形,仍舊無法甩脫。而石窟再大,也有盡頭,對面的石壁倏忽已迫近身前。 小蛋暗叫苦也,他騎虎難下,再不停下,無需地龍出手,自己也得撞得漫天星斗。一想到「星斗」,他霍然一振,有了主意。 眼看身軀就要撞中石壁,小蛋身前猛然迸放出一團絢光,石壁光華盛綻,星門開啟。小蛋想也不想一溜煙鑽了進去。 地龍微微一愣,沒料到小蛋居然也會鑽山。牠頭顱一探,緊追不捨。 小蛋連施兩次土遁,業已氣喘吁吁、真氣不濟。他舒展靈覺,探查到地龍如影隨形依舊在追殺自己。當下不敢停留,咬牙逃命。 「呼─」第三次從微土星門中鑽出,眼前景物卻變得頗為熟稔。略一轉念,小蛋好懸沒昏過去,卻是一陣暈頭轉向的逃亡後,又回到了石窟中。 身後風聲響動,地龍緊跟著掠出,瞪視小蛋呼呼低吼。 小蛋苦笑道:「地龍大哥,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別再追我了好不好?」 見地龍無動於衷,他接著道:「要不,我讓你打一頓出氣,或者吐兩口火雲。」 猛然小蛋恍然問道:「地龍大哥,你在找那顆紅顏色的小石彈?」 這回地龍有了反應,微微頷首打了個響鼻。 小蛋如釋重負,說道:「對不住,我不曉得那東西是你的才拿了去。既然你想要回去,我這就還給你。」他說著微鬆胸甲,探手到衣襟裡摸索石彈,忽地臉色一苦道:「糟糕,石彈好像被我弄碎了。」 地龍應聲狂吼,猛撲上來。小蛋也顧不得再把石彈掏出來還給牠了,趕忙合上胸甲轉身又逃。 地龍瞬息追近,小蛋欲想故技重施再鑽石壁。豈料丹田真氣一空,眼瞅著自己結結實實地往石壁上撞去,猛地從石壁中伸出一隻胖乎乎的手來,一把扯住小蛋肩頭喝道:「快、快進來!」 小蛋眼前一黑,身子沒入石壁,只覺被人夾在肋下正飛速地行進。 他聽這嗓音,已知道救星是誰,喜道:「桑公公,你怎麼找到我的?」 桑土公一邊鑽土一邊猶有餘暇回答道:「我、我不是在找你,是、是跟蹤地龍到、到了這兒。我們來─了已經有老半天啦,可、可這地方埋得太、太深,岩層又─太硬,還沒來得及打通。」 一陣風馳電掣,小蛋陡地眼前亮起白光,有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 桑土公攜著他一躍而出,叫道:「快、快準備,地、地龍上來啦!」 話音未落底下紅雲噴湧,地龍發出憤怒吼叫,破土竄出。 地面上方,是一處位於距離吐火嶺不到三百里的荒山山坳,數百漠北魔道高手早已將它團團圍住,只是無法深入石窟,才與地龍形成僵持。 這時看到地龍主動現身,眾人盡皆大喜。 古燦揮動金鉤,縱聲喝道:「兄弟們,圍住牠!」 經過幾番慘烈搏殺,漠北群豪已逐步掌握到圍捕地龍的不少經驗。此際無需多想,各按其職行動起來。 按理說,地龍吃過漠北群豪的苦頭,乍見地上有數百人在守候著牠,本該立刻遁回土下。如此一來,外頭的人再多也無濟於事。 可此刻的牠竟似發了瘋一樣,對撲上來的魔道高手渾不理睬,只緊緊追著桑土公和小蛋。 激戰展開,古燦等人圍上地龍,令牠不得不放棄追擊,轉而應戰。 桑土公在高空中停住,大喘了口氣道:「好……險,差、差點就教牠追、追上!」 小蛋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道:「桑公公,多虧你救了我。」 桑土公帶著小蛋飄回地面,笑道:「你、你歇一歇,我、我去幫忙。」 小蛋想跟著桑土公去,可稍一提氣便頹然坐倒,骨頭如散架似的酸疼。 血戰了一炷香的工夫,群雄中又有數人死傷。地龍也身負數處外傷,只瘋狂地左衝右突,做著困獸之鬥。 北方空中隱約響起一陣蒼老雄勁的長嘯,譬如奔雷萬里來得好快,只見飄浮的雲層裡透出一束雪白劍芒光耀長空,竟看不清來者究竟是何人。 嘯聲久久不衰,反變得更加強雄壯激昂,那束雪色劍光雷霆萬鈞從上空俯衝而下,正向著地龍的頭頂轟落。 小蛋瞧得心搖神馳,但覺這一劍氣壯山河恢宏萬千,已是人間巔峰。 「冰魄寒光訣!」談禹興奮叫道:「是凌老宮主到了!」 原來,御劍長嘯之人竟是天陸魔道三宮之一,冰宮的上任老宮主凌雲霄!而他在一百四十餘年前的蓬萊仙會上,便已被列入魔道十大頂尖高手之林。其一身修為功通造化,三甲子的潛心靜修更令他早已突破大乘之境,距離羽化飛天亦僅僅不過咫尺之遙。 在十八年前的上屆蓬萊仙會後,凌雲霄宣佈退隱,從此鶴蹤渺渺不復現於天陸紅塵。但漠北與北地冰宮地緣相鄰,他又和 古燦等人交情頗深,因而在他獲悉地龍肆虐之事後,亦兼程趕來。 地龍顯然也發現對方是來者不善,仰頭噴出一團洶湧火雲直衝凌雲霄。 凌雲霄身劍合一,面對湧到的火雲竟是不避不閃、直攖其鋒。 「嗡」仙劍龍吟振霄,光華暴漲,遽然升騰起一蓬白茫茫的霧瀾,頃刻殺氣嚴霜罡風如吼,排山倒海般與火雲迎頭激撞。 「轟─」光瀾流散狂風席捲,天空中竟飄落下瑩瑩雪花。四周群豪立身不穩盡皆拋飛而出,即使如古燦這等魔道高手,亦要退出數丈方自站定。 凌雲霄的仙劍破開火雲,威猛無儔直貫地龍頭顱。「噗」黑血四濺,地龍爆發出幾可令天地齊齊變色的狂吼,噴出最後一蓬火雲。 凌雲霄撤劍抽身,腳踏火雲冉冉飛昇,白衣如雪大袖飄蕩,宛若謫仙。 地龍碩大沉重的身軀晃動數下,一頭朝著地面栽落。「砰」地悶響,將堅硬的山石砸出個坑來,抽搐了片刻終於氣絕。 群雄歡聲雷動迎向凌雲霄。凌雲霄飄然落在地龍屍首旁,劍上滴血不沾鏗然回鞘,微吐一口濁氣道:「古大先生,久違了。」 古燦迎上凌雲霄,抱拳笑道:「凌老宮主,虧得你拔劍相助,不然這孽障不知還要傷我漠北多少弟兄的性命。」 眾人擁上,團團圍住凌雲霄互道舊情,場面極是熱烈。 小蛋見地龍伏誅,也替漠北群豪高興。記起身上藏著的小石彈,又伸手往胸襟裡一摸。這回更糟,整枚石彈都破了:「奇怪,這石彈堅硬無比,又沒受過劇烈碰撞,怎麼說碎就碎了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手指一熱,卻碰到一個光溜溜、粘乎乎的小東西。他還沒來得及反應,指尖猛然一疼,居然被那東西用牙齒咬住。 小蛋吃疼,把手抽了出來。就見食指上吊了只紅色甲殼的烏龜,約莫有收攏的嬰兒拳頭那般大小,滿嘴的細白小尖牙正緊咬著他不放。 敢情,被他收入懷中的不是什麼石彈,而是一枚龜蛋。至於這烏龜為何是紅色的,而蛋殼又為何堅硬如鐵,小蛋就想不明白了。 他慢慢掙脫開手指,把小紅龜托到手心裡觀瞧。那小紅龜眼睛半閉半醒,氣息微弱,看上去沒精打采地,趴在他手上一動不動。 小蛋困惑道:「地龍拼著命追著我要的,就是這隻小紅龜麼?可牠要小紅龜作什麼?」 忽聽身旁有人微笑道:「小朋友,你手裡的這隻小標可少見得很。」 小蛋一怔抬頭,凌雲霄不知何時已來到跟前,背負雙手含笑望著自己。 他從懷裡把碎裂的蛋殼掏了出來,道:「凌公公,您識得這隻小紅龜的來歷麼?」 凌雲霄看了眼小蛋取出的蛋殼,心裡再無疑問,拍拍他肩膀道:「來,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讓我慢慢告訴你。」 小蛋隨凌雲霄轉過一道山巖,在他身側坐下,說道:「凌公公,您剛才那手御劍訣著實厲害,連地龍也抵擋不住您的一擊。」 凌雲霄洒然一笑,道:「你知道地龍為何要連傷漠北群豪的性命,又蟄伏在地下石窟中盤桓不去麼?」 小蛋搖搖頭,凌雲霄徐徐道:「答案就在你手裡。」 「為了牠?」小蛋愕然道:「這隻小紅龜?」 凌雲霄笑道:「牠哪是什麼小紅龜。小朋友,聽過『龍生九子』麼?」 小蛋點點頭回答道:「聽我乾爹說過。凌公公,您叫我小蛋就成。」 此刻他已知曉面前這位老者,便是威震四海、叱吒風雲的冰宮前宮主凌雲霄,論及輩分猶在他師父葉無青之上。 可與他想像中的稍有不同,這位魔道頂級高手全無恃才自傲的盛氣,對自己和顏悅色,猶如師長。若非親眼見他劍誅地龍,小蛋幾乎難以將他和傳說中橫掃天陸、獨尊北地的冰宮宮主聯繫起來。 凌雲霄道:「據說遠在洪荒時代,天陸曾有神龍下凡。可後來因為某種原因,天界來往凡間的通道被關閉,神龍亦不復見。但在天陸,牠們仍留下了自己的後裔,卻分別擁有九種完全不同的形態。」 他伸手點了點小紅龜接著道:「其中有一種叫做『霸下』,外形似龜,通身火紅,口中長齒,數萬年而孵化。小蛋,你說牠厲害不厲害?」 「厲害!」小蛋暗自咋舌,數萬年對他而言,已漫長得無法想像。 「相比之下,地龍不過是仙界神龍留下守護子孫後裔的奴僕,較之『霸下』不足一提。」凌雲霄感慨道:「可惜霸下對孵化環境的要求極為苛刻,必須終日在超逾凡俗烈火千百倍熱力的地方才能生長。即使是火山岩漿和大乘高手煉出的三昧真火,也難以達到這個要求。 「等到即將出世的時候,牠更需要獲得大量精元的補充才能正常成長。所以,地龍才會四處找尋魔道人物下手,吸食他們的真元精血。」凌雲霄搖搖頭,唏噓道:「以忠心而論,地龍守護霸下數萬年不棄,遠勝我輩。」地球來客整理 小蛋心有同感地頷首,不由對地龍生出歉仄之意。若非為了追自己,牠也不會冒險鑽出地面,最終喪命。 凌雲霄取出酒囊,慨然豪笑道:「你也不必愧疚,牠傷及數百無辜,本屬凶物,命殞於此也是咎由自取。況且老夫平生殺 人不計其數,只要心中坦然,何問對錯?」 他痛飲了一口烈酒,再說道:「可惜,這頭霸下好像早產了數日,樣子十分虛弱。如果不能及時救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小蛋一驚,將如何獲取霸下的經過,簡略告訴了凌雲霄。 凌雲霄默默聽完,注視小蛋身上的軟胄,讚歎道:「烏犀怒甲老夫早有耳聞,不想內裡竟另有玄機。」 他眉宇一揚,笑道:「我曉得了。幸虧你將牠放入懷中,依靠烏犀怒甲的靈氣才得生存,但牠終究受到干擾以致早產。」 小蛋將霸下托到凌雲霄面前,說道:「凌公公,我怕養不活牠,還是請你收下,想法子救牠一命。」 凌雲霄一怔,凝視小蛋雙眼緩緩道:「你要把這樣一頭孵化了數萬年的神獸送給我?」 小蛋點頭道:「牠和我一樣,見不著爹娘,連守護自己的地龍也被殺死。一生下來就孤苦伶仃,實在可憐。凌公公,您是半仙之體功參天地,定然有法子救牠。」 凌雲霄搖頭道:「你可高看了老夫,我同樣無能為力。惟今之計,便是你將霸下收入懷中繼續豢養,讓牠吸食烏犀怒甲的靈氣延續生命。至於如何救治好牠,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小蛋見凌雲霄也坦承無力救治霸下,心裡一沉,將牠趕緊收入懷裡小心安放,道:「多謝凌公公指點。」 凌雲霄肅容道:「小蛋,你我有緣,老夫才要提醒你一件事。你身懷霸下的秘密切莫告訴別人,甚至連至親好友也不能透露。萬一引起惡徒窺覷,以你目下的修為,殺身之禍便在不遠。」 小蛋凜然道:「我記下了。其實只要牠不落入惡人手裡,我寧願將霸下送給能救治好牠的人。」 凌雲霄笑道:「難得你宅心仁厚,有此機緣。也罷,老夫傳你一項絕學,或許對維續霸下的性命略有效用。」說罷從袖口裡取出一卷小冊子,交代道:「這是老夫近年所創的七式掌法,實則是從早年的『大寒七式』中演化而來。你參悟後,每日用忘情宮的溜火掌力配以大寒七式的掌招撫煨霸下,或可見效。」 小蛋望著《大寒七式》,搖頭道:「凌公公,我不能收。您不曉得,其實我的溜火掌─」 他沒來得及解釋,凌雲霄豪邁大笑截斷道:「你不想救活霸下麼,快收下。老夫平生最恨矯情,莫要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他將小冊子塞入小蛋手中,抬眼瞥道:「嘿,古燦他們找過來了。」 果然,古燦、談禹、桑土公和尤怨等十多人連袂行來。 尤怨招呼道:「小兄弟,又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小蛋起身相迎,看看人群裡沒有衛驚蟄、農冰衣和屈翠楓,禁不住疑惑道:「尤山主,衛大哥他們去哪兒了?」 尤怨答道:「你還不知道吧,他們幾個到獨尊谷找你去了。」 小蛋驚訝道:「衛大哥如何曉得我去了獨尊谷?」 古燦答道:「那就要從你的兩位叔叔,顧彥岱、顧彥竇身上說起了。」 第五集 寂寞篇 第一章  石谷驚魂 起風了,漫天沙塵迷眼,身上的衣衫也被蓋上了一層黃土。日漸偏西,天邊彤雲高渺,丹霞山殷紅如血。 「喀喇、喀喇──」靴底踩在風乾的岩石上微微作響,在一座峭立入雲的崖前,三人停住腳步。 屈翠楓打量谷口旁的那行手書,不屑笑道:「『惟我獨尊』──好大的口氣啊!可惜往往口氣太大的人,不過僅是只井底之蛙。」 衛驚蟄搖搖頭,說道:「如果這四個字確實出自歐陽谷主的手書,那他的功力恐怕的確比咱們都要高出一籌。從筆力和字跡來看,此人的修為劍走偏鋒,陰柔中暗蘊暴厲,性情更是張狂。稍後見面,需得小心行事。」 農冰衣邁步朝谷中行去,嘴裡嘀咕道:「只是谷口寫著的幾個字,你們兩人就能評頭論足說上老半天。咱們為找小蛋而來,又不是要跟歐陽修宏動手拚命,管那麼多幹嘛?」 衛驚蟄淡淡地笑了笑,不著痕跡地插到農冰衣身前,一馬當先步入獨尊谷。屈翠楓手中持扇,跟在農冰衣身後,也走進狹石道。 原來顧彥岱、顧彥竇匆匆逃離獨尊谷,正撞上漠北群豪。眾人見他倆面生,神色又非常惶急,心中生疑便攔截下來。一番詢問後,才曉得了前因後果。 衛驚蟄聽完顧氏兄弟的描述,不由擔憂起小蛋的處境。當下和古大先生略作商議,決定立刻前往獨尊谷接應。農冰衣和屈翠楓自告奮勇要求隨行,又請顧氏兄弟引路,御風趕至丹霞山下。有人要找歐陽修宏麻煩,顧彥岱、顧彥竇自然十分配合。 但到了獨尊谷前,兩人就打起了退堂鼓。畢竟歐陽修宏的厲害他們心知肚明,衛驚蟄和屈翠楓雖說是聲名鵲起的天陸名門後起之秀,畢竟也太過年輕了點。至於農冰衣,素來以醫術著稱,兄弟倆對她的修為更沒多少信心。 故此三言兩語介紹過獨尊谷內的情形,顧彥岱和顧彥竇便腳底抹油告辭離去。 也難怪他們,好不容易恢復自由身,豈能一轉眼又主動送上門去。 衛驚蟄也不以為意,客客氣氣送別顧氏兄弟,與農冰衣、屈翠楓進了獨尊谷。 穿過狹道進到石谷內,衛驚蟄氣沉丹田吐氣揚聲道:「晚輩翠霞衛驚蟄,和醫聖農仙子、越秀屈公子前來拜訪歐陽谷主。」 他的嗓音內斂和緩毫不張揚,隨風拂送,異常清晰有力地傳遍整座獨尊谷,即使遠至數里之外,亦宛若是在耳畔響起。 可耐心等了一會兒,谷中寂寂不見有人響應。屈翠楓皺眉道:「衛大哥,會不會是歐陽修宏外出追趕顧氏兄弟去了,並不在獨尊谷內?」 農冰衣道:「就算如此,小蛋和歐陽姑娘呢,難道他們也已離開了?」 衛驚蟄一笑道:「有人來了,聽腳步的節奏韻律,應該是一位姑娘。」 果然,一道纖柔的白色身影盈盈步出,正是攜小蛋一同前來獨尊谷的歐陽霓。她看到衛驚蟄三人,略含詫異停身施禮道:「衛公子,你們三位怎麼來了獨尊谷?」 衛驚蟄往歐陽霓背後望去,並未瞧見小蛋跟來,暗自疑惑道:「奇怪,小蛋兄弟若是聽到我的聲音,也該和歐陽姑娘一塊兒出來才對。難道,他又睡著了?」 那邊農冰衣快人快語道:「我們來接小蛋。歐陽姑娘,他在哪裡?」 歐陽霓聽了,略顯驚訝道:「常公子不是已經回紅石峰找你們去了麼?」 農冰衣搖了搖頭,回答道:「沒有啊,莫非是咱們和他走岔了?」 歐陽霓道:「多半是這樣了。我六叔公正在煉丹,不便相見。三位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情,還是盡早離谷。說不准常公子已回到吐火嶺,也正在找你們。」 衛驚蟄感覺不對勁,微笑道:「我們既然來了,總該拜會過歐陽谷主才能告辭。好在天色尚早,等他煉完丹出來見上一面再走也是不遲。」 「衛公子好意,我替六叔公謝過,」歐陽霓婉拒道:「但他老人家一向不喜歡被外人打擾。況且谷中粗陋,也沒有能夠接待三位的地方。」 屈翠楓見歐陽霓一再推辭,不悅低哼道:「衛大哥,看樣子人家並不歡迎咱們,勉強留下來,也不過是多遭人幾個白眼, 不如回去,看看小蛋是否確已回到紅石峰。」 衛驚蟄凝視歐陽霓,沉聲問道:「歐陽姑娘,請妳說實話,小蛋真的走了麼?」 歐陽霓還沒來得及回話,只聽谷內歐陽修宏怪叫道:「什麼小蛋,老子早把他扔進修羅熔池煮了。難不成你們幾個也想一起下去試試滋味?」 歐陽霓臉色微變,暗暗叫苦。她和顧氏兄弟一樣,均不看好衛驚蟄三人能是歐陽修宏的對手,既不願他們枉自送命,也不想自己苦心而為的事情受到影響,所以只想盡快騙走衛驚蟄等人。 可惜,衛驚蟄年紀雖輕,為人處世卻極為幹練,歐陽霓的一番謊話不僅沒能騙動他,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懷疑。 歐陽修宏大咧咧走到歐陽霓身旁,斜眼打瞧對面的三個年輕人。對於衛驚蟄和屈翠楓,他的目光皆是一掠而過,只在農冰衣的俏臉上略作停留,暗讚道:「這小妞兒長得挺俊,不比霓兒差,難道又送上門來一個倒貼貨?」 衛驚蟄劍眉微揚,徐徐道:「閣下便是歐陽谷主,方才說的話可是真的?」 「什麼蒸的煮的,老子又不開餃子鋪。」歐陽修宏雙手插腰道:「不錯,老子就是獨尊谷谷主歐陽修宏,有什麼事快說,我忙得很。」 農冰衣怒道:「不知小蛋觸犯了哪一條禁忌,閣下竟下如此毒手?」 歐陽修宏毫不知羞地道:「這小子私自放跑了老子的人,活該完蛋。」他盯著農冰衣左瞅右瞧百看不厭,盤算道:「這女娃兒臉上還是不畫字比較好看,反正老子有辦法。這兩個小子也來得正是時候,剛好可以頂缺。」 轉念又道:「哎喲,不對,這兩個小白臉長得比老子還要帥一點,可別私下裡給老子戴綠帽子。嗯,還是一掌斃了最穩妥。」 歐陽修宏不是不知道衛驚蟄等人的來歷,也曉得翠霞派、越秀派和天陸神醫農百草都不好惹,然而這個人狂妄自大慣了,竟全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只覺得正道七大劍派又能如何,就算三大聖地的掌門人連袂齊至,也只是攢雞毛湊膽子而已。 衛驚蟄抬手掣出任情仙劍斜指朝天,正是翠霞派「碧瀾三十六式」的起手式,鏗然道:「既是這樣,請恕衛某冒犯,要向歐陽谷主討教一二。」地球來客整理 歐陽修宏越瞧衛驚蟄剛毅的面龐越覺得不順眼,又聽他居然敢主動向自己提出挑戰,當下喋喋怪笑道:「好啊,老子成全你。」說完,歐陽修宏伸出左手食指朝屈翠楓勾了勾,招呼道:「你,也跟他一塊兒上吧,省得老子一個個地收拾起來浪費時間。」 屈翠楓壓抑怒火,低聲道:「衛大哥,請把這一陣讓給小弟!」邁步出列,拔出吟風仙劍振腕一抖,喝道:「你不過是山野 無名之輩,何需勞動我衛大哥親自出手。有屈某陪你過上幾招已經足夠!」 屈翠楓手中仙劍如秋水「嗡嗡」悠鳴,騰夭點點青光。 歐陽修宏被屈翠楓罵得心頭火起,嗷嗷怒嘯,如一卷火紅莽雲掠身飛襲。他左臂微抬,假作要抽出背後的短杖引開屈翠楓視線,右掌赤彤似血臨空轟落。 「嗚──」空氣中湧動起紅色熱浪,激得方圓數丈內飛沙走石,聲勢駭人至極,排山倒海壓向屈翠楓頭頂。 灼浪迫面,屈翠楓如墜銅爐,凜然驚道:「這老怪物的功力竟似比我爹爹還要深厚!」不敢直攖其鋒,錯步側身吟風仙劍鏗然劈斬,迸射出兩道弧光切入掌風。 「啵啵」脆響,歐陽修宏拍出的「荼陽火罡」被切割成三束。 屈翠楓吐氣揚聲,「啪」抖開左手墨玉折扇揮出,「砰」的一聲接住正中那束掌風,衣袖激盪間,另外兩束分從左右身側掠空。 他氣血震盪朝後連退三步,吐了口濁氣,只覺左臂炙痛泛起一層殷紅色,卻是對方的掌力中暗含火毒,侵入經脈。 屈翠楓急忙催動真氣流轉左臂,剛剛打通手肘的淤塞,歐陽修宏又是一掌攻到。 他的「荼陽掌」全不講究招式變化,整套掌法都源自於明駝堡歐陽世家的「駝峰十六式」,較之越秀劍派的空靈多變遠為遜色。但仰仗著沛然莫御的荼陽火罡和犀利的火毒,卻令屈翠楓難以招架。 好在屈翠楓不愧藝出名門,雖盡落下風也不慌張,施展白駒過隙身法繞開掌風,振吟風仙劍披荊斬棘反攻歐陽修宏小腹,藉機將破入左臂的荼陽火毒壓至腕下。 歐陽修宏沉身壓掌拍擊仙劍,暴喝道:「小兔崽子,跟我玩?玩死你!」 屈翠楓吃過對方荼陽掌力的虧,豈會重蹈覆轍?轉動身形錯劍閃避,在外圈遊走。 兩人激戰了才五六招,屈翠楓便被歐陽修宏剛猛洶湧的掌風逼得額頭冒汗,肌膚通紅,像是快要烤熟了一般。 「呼──」他的左袖猛然無火自燃,熊熊燒起。屈翠楓驚駭之下當機立斷,「哧哧」連聲震碎衣袖,儘管裸臂露膀頗不雅觀,但總比烈焰焚身得好。 歐陽霓見狀,揚聲提醒道:「六叔公手下留情,這位屈公子的父親,是當今越秀劍派掌門屈箭南,他的娘親是南海天一閣的楚仙子!」 她若不出聲也就罷了,這一開口恰恰適得其反。歐陽修宏一愣想道:「霓丫頭為何替這小白臉求情,難道是看上他了?」 他火自心頭起,罵咧咧道:「老子管他什麼屈賤男楚賤女,先宰了再說!」 屈翠楓對於自己的父母素來引以為豪,聽歐陽修宏口出污言穢語辱及雙親,明知不敵亦忍不住怒髮衝冠,大喝道:「老怪物,屈某要割了你的舌頭!」 歐陽修宏不怒反笑,將舌頭從滿嘴黃板糙牙裡耷拉出來道:「老子就把它放在這兒,你割得到算你有種。」 屈翠楓氣極,捨身搶攻。這麼一來正落入歐陽修宏的套中,才兩個照面,墨玉折扇便被他一掌激飛,低哼一聲嗆出淤血。 衛驚蟄縱身救援,替下屈翠楓。屈翠楓有心夾擊歐陽修宏,無奈全身熱汗滾滾,整條左臂灼出數十個半透明的血紅火皰,只得退下接受農冰衣的急救。 衛驚蟄的任情仙劍穩紮穩打,緊守門戶,不給歐陽修宏絲毫下手的機會。歐陽修宏儘管掌力雄渾超群,但衛驚蟄的「碧瀾三十六式」以柔克剛,轉眼十餘個回合不露半點敗象。 歐陽修宏拾掇不下衛驚蟄,惱羞成怒,右掌虛晃,左手食指連彈,「啵啵」打出一蓬灰濛濛的粉霧,刺鼻的腐臭令人作嘔。 衛驚蟄功運全身,改以內息流轉,毫不慌亂。 農冰衣冷笑道:「老怪物黔驢技窮,居然使毒暗算,好卑鄙!」彩袖輕揚送出一股清風,濛濛紫煙直飄過去。 然而她的功力稍弱,紫煙甫一接近戰團便翩若驚鴻往回湧動。衛驚蟄反應神速,抽身疾退揮左掌輕拍,「呼」地將紫煙推出。 「哧哧」聲響,紫煙與灰粉接觸,爆出一縷縷妖艷的氣霧,瀰漫的腐臭氣息立時消失。衛驚蟄壓力驟減,踏罡步斗振劍反攻,正是一招「破甲沉戈」。 歐陽修宏見自己煉製的「心死如灰」,被農冰衣輕描淡寫地破解,衛驚蟄又轉守為攻殺了上來,不禁七竅生煙暴吼道:「老子要發飆啦!」 他雙肩一晃,掣出背後青銅雙杖,右手長杖橫架任情仙劍,左手短杖猶如毒蛇吐信迅捷無倫地刺出,疾點衛驚蟄胸膛。 衛驚蟄劍式陡變,化「破甲」為「沉戈」,壓腕下切,「鏗」地劈擊在刺來的短杖上。他的功力遜色歐陽修宏一截,但出劍的火候拿捏極準,杖劍相激、火花四濺,居然是平分秋色之局。 歐陽修宏暴跳如雷哇哇怪叫,推青銅長杖橫掃,罡風光瀾澎湃肆虐,宛若決岸洪濤撲面沒向衛驚蟄。衛驚蟄臨危不亂,天照九劍以攻對攻,側腰施展一式「吾身獨往」威武剛烈、氣勢凜凜,挑向歐陽修宏咽喉。 兩人你來我往又激鬥十多個回合,歐陽修宏畢竟功力更勝一籌,借助仙劍魔杖的交擊,將荼陽火罡不斷迫入衛驚蟄體內。 須臾,衛驚蟄頭頂水氣冉冉,顯然已將翠微真氣催動到了極致。 屈翠楓喘息稍定,收回墨玉折扇擰身又上,飛點歐陽修宏背心,喝道:「老怪物,咱們再來鬥過!」 歐陽修宏也不回頭,反手用青銅長杖磕擊墨玉折扇,而後轉身飛腿踢向屈翠楓小腹。屈翠楓不敢用折扇硬接,忙退避開去,出劍朝對方小腿削落。 農冰衣拔出慧心短劍也加入戰團,三人如同走馬燈般圍著歐陽修宏直轉,勉強抵擋住他瘋狂的猛攻。 時間一長,人人在荼陽火罡的壓迫下大汗淋漓、心急氣喘。尤其農冰衣近年來專攻醫道,修為尚不及屈翠楓,更是細細嬌喘、力不能支。 衛驚蟄沉著堅毅,仿如中流砥柱抵禦住歐陽修宏大半的攻勢,沉聲道:「農姑姑,妳先走,我和翠楓斷後!」 農冰衣怒道:「我是你長輩,你憑什麼命令我?你和翠楓先退,我留下掩護。」 屈翠楓也不能不開口表態了,說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歐陽修宏陰冷笑道:「說得好,你們三個都給老子一塊兒留下來罷!」脫手擲出青銅短杖,化作一束精光直射屈翠楓面門。 屈翠楓見它來勢兇猛不敢怠慢,左扇右劍十字交叉朝上迎去。不意胸口門戶大開,歐陽修宏鬼魅般飄近,左掌叩關而入。 「噹!」短杖彈起,屈翠楓察覺到胸口惡風襲來窒息鬱悶,曉得不妙,不及打量竭盡全力晃身閃躲。「砰」地一掌擊中左肩,將他生生打飛出去。 歐陽修宏探臂接住短杖,擋開農冰衣的慧心仙劍,橫長杖掃捲衛驚蟄,逼得兩人無暇旁顧。 衛驚蟄唰唰兩劍稍稍迫退歐陽修宏,這才得到喘息之機,問道:「翠楓,你傷得如何?」 屈翠楓五內俱焚,灼痛欲死,哼了聲算是回答。 歐陽霓疾步趕至扶起屈翠楓,低聲說道:「屈公子,不要誤會,我是常公子的朋友。」取出一顆清心丹塞入屈翠楓口中,助他抗禦荼陽火毒的侵蝕。 歐陽修宏怒罵道:「吃裡扒外的丫頭,看老子待會兒怎麼收拾妳。」他惦記著丹爐,不欲久戰,掠身騰空念動真言,祭起腰間束著的「荼陽蟒帶」。 這本是他多年前尚未叛出明駝堡時,用一條收服的五毒彩蟒所煉化的護身法寶,經過將近一甲子的荼陽火罡煉製熏陶,而今的威力暴增百倍,被歐陽修宏倚之為必殺絕技,輕易也不願動用。 「呼」地風雲咆哮,荼陽蟒帶升騰高空,剎那幻作一條長逾十丈、彩華閃閃的巨型毒蟒,身上煥放的斑斕妖光遮天蔽日、 刺人肉眼。 歐陽修宏遙指荼陽蟒帶,口中低喝:「咄!」五彩毒蟒猛然翻身,張開血盆大口向下噴吐出一卷艷麗火霧。 這團火霧方出蟒口,登時「嗚」地悶響竟將空氣也焚點起來,彈指形成一蓬龐大無鑄的火團,居高臨下罩落衛驚蟄、農冰衣。 衛驚蟄劍交左手,推肩撞開農冰衣,右掌施動悟自天道下卷的「星移斗轉」,上舉相迎,拍出一道變化莫測的雄渾掌勁。 「哧啦──」當先一卷火雲受掌風激盪,匪夷所思地斜斜飛出,拐彎一轉反衝著歐陽修宏湧去。 歐陽修宏雙杖封架,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罵道:「小兔崽子,我讓你再躲!」催動荼陽蟒帶源源不絕噴出烈火。 衛驚蟄連運三次星移斗轉,真元消耗極大,竟被蟒毒侵入肌膚,頓時現出一層詭艷彩光。他一陣頭暈目眩,真氣凝滯、手足發軟,上空火團乘隙而入,迫近數丈。 農冰衣嬌喝道:「張嘴!」左手彈出一枚解毒靈丸。 衛驚蟄吞服入口,毒氣漸退,改用「擎天柱石」封擋荼陽蟒帶。 不到一小會兒的工夫,大火燒遍週身,從四面八方向兩人湧來,甚至是腳下的山巖也烈烈燃起,逼得他們不得不御風升到半空苦苦抵抗。 衛驚蟄儘管比農冰衣年輕,卻更顯男兒的沉著鎮定,傳音入秘道:「農姑姑,妳低聲數到『三』,我會全力劈開一道缺口。妳立刻衝出,北邊十餘丈外有一座石洞,暫且藏身其中,再作打算。」 農冰衣釵橫發萎,喘息道:「你呢?」 衛驚蟄從容微笑道:「我自然會緊跟著進來。」 農冰衣點點頭,低數三聲。 衛驚蟄鼓嘯如雷,蕩袖揮劍劈出一式「擲地有聲」。左側火牆有道縫隙一閃即逝,農冰衣早有準備,施展家傳的燕行身法於間不容髮裡穿出。眼前火光一退,果然看到前方數丈之外的峭壁上有座天然石洞。 她飄身掠入,運氣熄滅衣衫上的火苗,也顧不得察看灼傷,回頭叫道:「驚蟄,快進來!」衛驚蟄褚衣一晃,左袖掄舞盪開火浪,搶身跟進。沒等他雙足落地,背後熊熊火海如影隨形追到。農冰衣站在洞口奮力劈出一劍,堪堪堵住火浪撲襲。再看衛驚蟄衣衫頭髮俱都起火,背心血肉模糊,被燙傷大片。 農冰衣疼惜不已,催促道:「快把身上的火撲滅,這兒先交給我!」 衛驚蟄一聲不吭,身上「絲絲」青煙直冒,火苗熄滅。他回轉身形沉喝出劍,卻是荼陽蟒帶迫到洞口,向裡面噴吐滔滔火流。 幸虧有石洞庇護,兩人無需旁顧左右,只管專神應對正面的火勢,形勢略略好轉。可時間久了,一旦真氣不繼,讓火舌竄 入洞內燃著空氣、石壁,依舊有死無生。 歐陽修宏心下得意,哈哈狂笑道:「我叫你們再神氣!」轉過身來,瞧見歐陽霓正將屈翠楓扶向遠處躲避大火,又轉喜為怒,三步兩步追到,飛起一腳從後踢昏屈翠楓,反手又一巴掌甩在歐陽霓臉上。 歐陽霓玉頰立時現起五道殷紅掌痕,眼中清淚漣漣。 歐陽修宏火氣略消,一把抓住她肩頭,又拎起昏迷的屈翠楓,闊步朝右首的一座石洞行去,惡狠狠道:「妳不是想發騷麼?老子成全妳!」 來到洞口,歐陽修宏力透指尖封住屈翠楓經脈,把他扔進洞內,扯開歐陽霓衣襟,竟是幕天席地大發獸慾。 歐陽霓禁不住苦苦呻吟,貝齒深深咬破櫻唇,滲出淒艷血絲。她緊閉著眼睛,阻止淚水流淌出眼眶,雙手狠狠抓緊身下灼熱的碎石。 風暴過後,歐陽修宏心滿意足地起身,看了看衛驚蟄和農冰衣藏身的石洞,早已被團團烈火封堵嚴實,而荼陽蟒帶盤旋空中兀自在不住噴火。 他大感舒暢,聽見隔壁石洞裡傳出「劈啪」爆響,曉得是丹爐由於無人照看爐火漸小所致。 歐陽修宏低頭瞅了眼遍體鱗傷、神色委頓的歐陽霓,毫無憐憫之意的吩咐道:「給老子在外頭看好了,別讓我見著妳再去勾引那個小白臉。」匆匆穿好衣服,逕自往煉丹洞去了。 歐陽霓無力地匍匐在地,望著歐陽修宏背影,黯淡的眼眸裡閃爍刻骨銘心的仇恨。 第二章  黑星玉戒 歐陽霓慢慢穿上零落的衣衫,整理好散亂的髮絲。瞥了眼煉丹洞口,歐陽霓默立片刻,然後抬步走進囚禁屈翠楓的石洞中。 暮色低垂,沙爍滿地的荒蕪之谷仍舊在熊熊燃燒,肉體分明在火辣辣地痛,而她卻近乎麻痺。走到屈翠楓跟前俯下身子,歐陽霓低聲喚道:「屈公子,屈公子!」 連喚數聲不見屈翠楓有動靜,歐陽霓伸手指在他人中穴上一掐。氣勁透入,片刻之後屈翠楓悠悠甦醒,尚未睜眼先呻吟了一聲。 目光觸及面前的歐陽霓,他警覺道:「妳想幹什麼?」抬手欲拔出吟風仙劍,無奈骨骸酸痛如同針錐,經脈閉塞更用不上一點氣力,反而牽動傷勢疼得腦門冒汗。 歐陽霓輕輕道:「你不必緊張,我六叔公正在煉丹,一時半刻無暇分身。你的兩位同伴被困在對面的石洞內生死未卜,我也無力解救,只好找你幫忙。」 屈翠楓一怔,苦笑道:「我……已是自身難保,能幫妳什麼?」 歐陽霓聲音壓得更低,說道:「幫我制服六叔公,救出你自己,還有你的同伴。」 屈翠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錯愕道:「妳說什麼?」 歐陽霓淒然一笑,幽幽道:「如果屈公子害怕,不願幫我這個忙。我一樣會解開你的禁制放你逃走,但你的兩位朋友卻多半保不住性命了。」 屈翠楓聞言不禁昂然低哼道:「屈某大好男兒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不過,妳為何要這麼做?」 歐陽霓幽幽一歎,搖頭道:「你別多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原因。」屈翠楓發現歐陽霓手背上的傷痕,一省問道:「怎麼,那老怪物下狠手打妳?」 歐陽霓默然不答,隔了會兒才問道:「屈公子,我先幫你解開禁制再說。」 屈翠楓義憤填膺,思忖道:「不消說,那老怪物心狠手辣,什麼毒手都敢下。歐陽姑娘纖纖弱質無力反抗,才不得已向我 求助。 「屈某堂堂七尺男兒,豈能路見不平袖手旁觀?何況,衛大哥和農仙子不知生死,只能靠我設法殺了那老怪物方有生機。」 忽地他胸口一熱有了感覺,卻是歐陽霓的纖手按上,正在運勁沖關。 誰知歐陽霓儘管和歐陽修宏藝出同門,奈何功力相差過於懸殊,連試幾次都沒能成功。不得已,她只好改用推血行宮的手法,徐徐疏通屈翠楓淤塞的經脈,累得俏臉酡紅,吁吁嬌喘。 屈翠楓終究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讓歐陽霓如此動人嫵媚的少女,用一雙纖手僅隔薄衣在自己身上輕揉細搓,肌膚相親,情不自禁心中蕩漾。 但他畢竟出身名門,自幼深受家風熏陶,不敢逾雷池半步,急忙把持心神克制綺念。 他沉吟片刻,有了決定,低問道:「歐陽姑娘,不知屈某該怎樣幫妳?」 歐陽霓聽他意動,心頭一喜,道:「多謝屈公子仗義襄助,我銘感五腑。」 她凝神舒展靈覺,先察探了一下石洞外的動靜,而後徐徐道:「我已在六叔公身上施放了本門的『重玄粉』,至多再有一炷香,他體內便會生出反應,真氣凝滯、難以流轉,功力勢必消退。時間再久些,丹田硬化,甚或會有性命之憂。」 屈翠楓疑惑道:「既然這樣,歐陽姑娘只需等他毒發即可,何必再找我幫忙?」 歐陽霓回答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六叔公浸淫毒道多年,體內對各種毒素自然而然能生成抵抗之力,兼之他功力深厚,我恐他事先發覺,又不敢加大劑量,重玄粉的效果不免大打折扣。所以,必須雙管齊下,才有絕對的把握。」 屈翠楓恍然道:「我明白了。」忽感到歐陽霓近在咫尺的呼吸輕輕噴到自己臉上,芬芳濕熱,頗覺不妥,可又不捨得躲開。 歐陽霓一面繼續替他推血行宮,一面說道:「稍後由我將他引來,你裝作禁制未解的模樣向他求饒。我六叔公素來自負,必定不加防範。公子屆時抓住時機出手擊他小腹,你我前後夾擊,應有八成勝算。」 屈翠楓暗自盤算了會兒,心想歐陽霓若有意要害自己,也不必這般大費周折,而她提出的計劃也的確可行。 假如能制服乃至殺死歐陽修宏,自己非但能夠脫險,還能救出衛驚蟄和農冰衣,順帶也給小蛋報了仇。更重要的是,完成如此一件非凡壯舉,對未來自己的發展必定益處多多,正所謂一舉多得!他慨然頷首允諾道:「好,我答應妳了。但願歐陽姑娘沒有騙我。」 話音落下,猛地小腹一熱丹田禁制驟解,一股真氣油然而升,與歐陽霓的氣勁匯合一處,頃刻衝破開全身的禁制。 歐陽霓長噓一口氣,微笑道:「屈公子不必多疑。我對六叔公施下重玄粉,又偷偷解了你的禁制,此刻再無退路。只能和 你同舟共濟,方有生路。」 屈翠楓起身,試著流轉體內真氣。雖說剛才受傷不輕,但自信突施冷箭重創歐陽修宏也不是難事,何況那老怪物身上已中了歐陽霓所說的重玄粉? 他活動了一下手腳,再重新依照原先姿勢躺倒,說道:「歐陽姑娘,我準備好了,咱們依計行事吧。」 歐陽霓點點頭,卻沒有動,說道:「距離毒發該還有一段時間,屈公子不妨乘此工夫調息修養,稍安毋躁。」 屈翠楓苦笑道:「我的兩位同伴生死不明,屈某亦身處險地,焉能靜心?歐陽姑娘,衛大哥他們到底情形如何了?」 歐陽霓將適才的戰況簡略說了,估算也快到了歐陽修宏體內重玄粉發作的時候,說道:「屈公子,我這就去請六叔公過來。生死成敗在此一舉,務必要沉得住氣。」 屈翠楓洒然道:「請歐陽姑娘放心,屈某定當不辱使命。」 歐陽霓仔細察看過屈翠楓,確認他的姿態和昏迷時並無差異,這才道:「我去了。」 屈翠楓目送她出了石洞,但見那條窈窕背影在蒼茫*夜色*(禁書請刪除)裡分外纖柔,不由心裡又是一動。需知他不僅家世顯赫,本身也一表人才、修為超卓。早在越秀山時,便不知令得多少同門女弟子私下裡傾慕暗戀。 但屈翠楓眼界甚高,立志定要尋得一位如娘親般才貌雙全、賢淑溫柔的少女,方可結成仙侶。故此對於頻頻投遞的秋波,他視若無睹,全不放在心上。 可自從在翠霞山下邂逅羅羽杉,屈翠楓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動。乃至借口探望羅牛,追著她一路前往天雷山莊寄住月餘,直等蘇芷玉攜著羅羽杉回返南海天一閣,他才怏怏告辭,回山覆命。 然而眼前的歐陽霓雖說容貌稍遜羅羽杉半籌,卻別有一番我見猶憐的迷人風韻,亦更能激起屈翠楓的男子氣概,和潛意識裡暗藏著的虛榮心。 想到這裡,他搖了搖頭暗笑道:「我這是怎麼了,胡思亂想起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歐陽霓再好,也是出身魔道,與我越秀派涇渭分明,正邪有別。況且屈某志在四方,哪能被兒女情長所累?」 驀地洞口一暗,卻是歐陽修宏的身影遮擋住了外面的火光。屈翠楓趕緊摒棄雜念,作出惶恐畏懼的神情望著他說道:「歐陽谷主,求你放了我吧!」 歐陽修宏大步走入石洞,站在屈翠楓跟前,俯首嘿嘿冷笑道:「怎麼,你小子現在曉得害怕了?」 歐陽霓站在他的身後,悄悄向屈翠楓眨了眨眼睛,而後說道:「六叔公,方才屈公子說,只要您肯饒過他的性命,他便去 求娘親奉上南海天一閣的絕學秘籍,以示謝意。屈公子,我沒說錯吧?」 屈翠楓「嗯」了聲,沒有說話。 歐陽修宏不屑道:「南海天一閣算什麼東西,老子會稀罕幾本破爛秘籍?」 屈翠楓聽他又辱及娘親師門,暗罵道:「老怪物,眼下由得你囂張,稍後便教你知道本公子的厲害,更要讓你明白侮辱南海天一閣的後果!」 他假裝焦灼,問道:「歐陽谷主,那您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你怎麼不發橫了?」歐陽修宏看似心情舒爽至極,也不知歐陽霓剛剛對他說了些什麼,他竟對屈翠楓此刻俯首帖耳的姿態深信不疑,得意道:「你還敢罵老子是老怪物麼?」 屈翠楓低聲道:「那是在下年幼無知,冒犯了谷主。您大人大量,萬望海涵。」 歐陽修宏哈哈大笑道:「也罷,老子本想宰了你出口惡氣。看在你還算識相的分上,便指點你一條明路。我聽說南海天一閣有門功夫叫作『化功神訣』,你就讓楚凌仙用它來換吧。」 原來歐陽修宏憑借汲取修羅熔池內蒸騰出的「荼陽火罡」,功力突飛猛進,但畢竟取道旁門,久而久之難免體內真氣斑駁不純,留下了走火入魔的隱患。 如果有南海天一閣的「化功神訣」襄助,逐步煉化去體內駁息雜氣,修為勢必更上層樓,亦無需再擔心有後顧之憂。 屈翠楓暗道:「老傢伙說得輕巧,化功神訣乃南海天一閣至高絕學,連我娘親都不曾學得,你卻妄起貪念,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唯恐答應得太過爽快讓歐陽修宏生疑,故作為難道:「歐陽谷主,不是我推托。但化功神訣是天一閣的不傳之秘,我娘親未必肯答應。您能不能另換一件?」 歐陽修宏想也不想粗聲道:「不行,其它的老子都看不上眼。楚凌仙是要化功神訣,還是要自己的親兒子?」 歐陽霓勸說道:「屈公子,你還是答應了吧。對令堂來說,化功神訣與你誰輕誰重,自然是一目瞭然。」 屈翠楓不吭聲,似在猶豫不決。 歐陽修宏飛起一腳踢在屈翠楓的腰眼上,惡聲道:「你娘的,老子沒工夫陪你玩兒。不願意拉倒。」轉身朝洞外走去。 屈翠楓呻吟道:「谷主留步!」 歐陽修宏停住身形,卻沒回頭,問道:「怎麼?」 屈翠楓無奈道:「我答應你了。請歐陽谷主馬上放了我和我的兩位同伴。」 歐陽修宏嘿嘿笑道:「放了你,哪有這麼容易?老子不是傻瓜,等你回了越秀山,我這輩子也別想拿到化功神訣。」 他踱步回來,慢條斯理道:「你立刻寫一封血書給楚凌仙和屈箭南,用墨玉折扇作為信物,我讓霓丫頭送往越秀山。等楚 凌仙乖乖地把化功神訣送來,我查驗過後,自然會放你回去。」 屈翠楓默然,歐陽霓道:「屈公子,我六叔公的法子既公平又妥當,只是要委屈你在獨尊谷多待幾天。俗話說識實務者為俊傑,屈公子乃名門後代,更該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屈翠楓自嘲道:「好吧,誰教我姓屈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按歐陽谷主的意思來做,但我可不擔保娘親見到血書肯交出化功神訣來。」 歐陽修宏見轉眼之間一門神功絕學即將到手,雖然還來不及想為何近段時間接二連三地有傻瓜從天而降,進到獨尊谷中自我犧牲,可自己從中撈得好處卻是不假。既然這裡惟己獨尊,又何必費心費神想太多。 他心中欣喜,咧嘴大笑道:「兒子都在我手心裡捏著,楚凌仙還敢和老子硬?別磨蹭,快寫!」 屈翠楓苦笑道:「寫在哪裡?我連撕下一塊衣襬的力氣都沒有。」 歐陽修宏「哧啦」扯下一塊衣衫下襬,丟在屈翠楓面前,警告道:「你最好老老實實給我寫清楚,要是想玩花招──嘿嘿,老子玩死你!」 屈翠楓悶頭咬破指尖,心裡咬牙切齒道:「老東西,死到臨頭還在張狂。你儘管得意,屈某不雪此辱誓不為人!」 他故意僵直著手指,字跡畫得歪歪扭扭,潦草迤邐,模糊難辨。 歐陽修宏皺眉道:「你寫的什麼東西,是人都看不懂?」 屈翠楓怒哼一聲,回答道:「我寫的是率意帖。閣下看不明白無關緊要,只要我娘親能夠認得就行。」食指在書尾龍飛鳳舞簽上花押,把戲做到十足。 他又看了遍,捧起血書遞向歐陽修宏,問道:「要不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一遍?」 歐陽修宏「呸」一口濃痰吐出,怒道:「你當老子看不懂率意帖嗎?」伸手去接血書。屈翠楓見濃痰吐落,本能就要躲閃,電光石火裡警醒道:「我若一動,老怪物勢必會窺破我禁制已解,生出警覺。」當下一橫心硬忍著沒動,「啪」地濃痰落在眉心,往鼻樑淌下,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他看著歐陽修宏用手接過血書,心情遽然緊張,知道出手的良機已近在眼前。視線越過歐陽修宏的雙肩,瞧到歐陽霓亦正 向自己微微頷首,示意他立即動手。 歐陽修宏正沉浸在自得之中,絲毫沒有意識到殺身之禍轉眼即臨,眼前的血書也彷彿變成了夢寐以求的化功神訣秘籍,兀自想道:「不曉得姓衛的小子和那漂亮丫頭燒死了沒有?若也能用他兩個跟翠霞派、農百草換回點玩意兒,豈不更好?」 這念頭尚未轉完,突然察覺身前勁風如錐陡然襲到。屈翠楓在將血書遞入他手中的剎那,彈身而起雙掌順勢拍出,結結實實擊在歐陽修宏的小腹上。 歐陽修宏眼前發黑,丹田真氣應運而生。然而真氣乍動,他便登時感覺不對。平時雄渾流轉的荼陽火罡,此刻竟沉重如鉛,滯澀難行,好似黏稠的膏糖,全然不聽自己的使喚。 他心念急轉道:「不好,老子中毒了!」丹田如有「轟」地一記悶響傳出,修煉近百年的魔功潰然渙散,游離糾纏,像碎裂的刀鋒割裂經脈。 歐陽修宏一聲狂吼,飛起一腳奮力踢出。屈翠楓橫臂招架,被震得坐倒在地。歐陽修宏正欲收斂真氣壓制傷勢,不料背後猛又生出劇痛,卻是歐陽霓無聲無息的一掌按在了他的大椎穴上。「地球來客」整理 歐陽修宏「哇」地狂噴熱血,暴喝道:「賤人,竟敢害我!」 歐陽霓咬牙不答,右手五指一屈,那枚戴在她食指上的黑色玉戒,緊貼住歐陽修宏背脊。她催動真元,輕喝道:「五星聚頂,意鎮泰元!」 「嗡──」黑星玉戒赫然亮起,一汪詭異妖艷的烏光如浪波擴展,彈指遍及歐陽修宏週身,更進一步滲入到他體內。 歐陽修宏渾身一抖,只覺得一股可怖的寒流勢不可擋奔襲入體,瞬間充盈諸經百脈,而後洶湧澎湃長驅直入奔向丹田。 要在往日,他自可極力催動荼陽火罡抵禦抗衡。可惜中了重玄粉,功力已發揮不出正常情況下的三成,全然無法抵擋黑星玉戒洪水猛獸般的侵襲。 他睚眥欲裂,吼叫道:「老子要殺了妳!」強噴一口淤血,功聚右臂便想回身收拾歐陽霓。 但屈翠楓緩過氣來,曉得生死一發耽擱不得,掣出吟風仙劍喝道:「看劍!」振腕刺向歐陽修宏胸口。 歐陽修宏迫不得已放棄轉身的念頭,一掌拍出擊在吟風仙劍上。他雖然修為大打折扣,可屈翠楓傷勢未癒情形也好不到哪裡。當下悶哼一聲,仙劍脫手身子也飛跌而出,撞到石壁上昏死過去。 但就這一剎的間隙,黑星玉戒發出的寒流已破入歐陽修宏丹田,有如鳩佔鵲巢激盪開來。歐陽修宏丹田痛楚欲爆,再也使 不出半點力氣。 驀然存貯在丹田內的真元就像著了魔一樣,汩汩流出徑直湧入黑星玉戒之中,竟似要把他抽空搾乾。 歐陽修宏身軀一搖頹然倒地,喘息道:「賤人,原來妳一早就想好要暗算老子!」 歐陽霓勝券在握,卻仍不敢有分毫大意,回答道:「可惜,你醒悟得太晚了點。」 歐陽修宏感到自己千辛萬苦修煉的真元,不斷飛速離體而去,整個人漸漸虛脫委頓,不甘道:「妳是什麼時候將重玄粉下在了老子的體內?」 歐陽霓一咬牙,恨道:「就是你方才肆意凌辱我的時候!」 歐陽修宏冷笑道:「好,妳夠狠,居然把重玄粉下在了自己的身上!」 歐陽霓道:「我不惜獻出清白之軀,為的就是能在你體內施下重玄粉。六叔公,你死的不冤,至少比我大哥歐陽泰堅強多了。他到死,都還是個糊塗蟲。」 歐陽修宏嘿道:「好啊,歐陽泰堅竟也是妳用重玄粉毒死的!丫頭,老子委實小看了妳。但妳也別高興得太早!」 「呼──」一蓬惡風從歐陽霓背後襲來,石洞外赤光暴漲,卻是荼陽蟒帶幻化的五彩巨蟒感應主人召喚,迴旋而至。 歐陽霓大吃一驚,她沒有料到荼陽蟒帶竟然能夠僅憑歐陽修宏的意念驅動,便可如臂使指,飛馳來援。幸好投鼠忌器,荼陽蟒帶不敢往洞內噴射火霧,只是凝縮身軀風馳電掣般闖入,罩著歐陽霓背心噬落。 歐陽霓懊喪不已,無奈之下,惟有鬆開按在歐陽修宏身上的右掌,反拍五彩巨蟒。 「叮!」 指間黑星玉戒驟響,迸射出一蓬千絲萬縷的火紅銳芒迎向五彩巨蟒。五彩巨蟒對黑星玉戒中射放出的光芒似乎頗為畏懼,忙不迭擰身躲閃。 可惜石洞空間有限,仍舊有部分火紅銳芒擊中五彩毒蟒。歐陽修宏感同身受,「哼」地唇角溢血,雙手掣杖起身撲向歐陽霓。 他雖然身負重傷,真元也被黑星玉戒吸去大半,但餘威猶存。兼之對歐陽霓恨之入骨,青銅雙杖雷哮隆隆傾力擊出。 歐陽霓自不願和歐陽修宏硬撼,側身閃避馭動黑星玉戒的神力抵擋。孰知歐陽修宏迫開歐陽霓後更不戀戰,乘機衝出石洞,惡狠狠道:「妳等著,老子絕饒不了妳!」 歐陽霓一凜,明白縱虎歸山後患無窮,飄身往洞外追去。不防荼陽蟒帶回掠,生生擋住她的去路。 歐陽霓面罩寒霜,眸中閃爍過一抹淒厲,低喝道:「找死!」黑星玉戒紅光再閃「砰」地擊中五彩巨蟒,竟將牠一下打回原 形,「噹啷」墜地。 歐陽霓躍出石洞,再看歐陽修宏已然馭動青銅雙杖,化作一點紅光在*夜色*(禁書請刪除)裡去遠,欲追已是不及。她在洞口佇立許久,徐徐抬手凝視食指上佩戴的黑星玉戒。黑夜裡,這枚象徵著權力與威嚴的戒指,熠熠盈動著光芒。 剛吸食過歐陽修宏真元的玉戒,色澤更深更濃,猶如一顆黑色的眼瞳,亦在冷漠地對視著歐陽霓。 雖然成功地暗算歐陽修宏,並攫取到他大半的真元,可為何自己的心底會悄然湧起一抹苦澀和惆悵,孤身獨立,歐陽霓的眸子裡漸漸漾動起隱約的水光。 她感受到黑星玉戒內流動著充沛的力量。也許僅需兩三年的時間,她就可以把得自歐陽修宏的真元,凝煉轉化為己有,而修羅熔池更能進一步增強她的修為。到那時,她還會是仰人鼻息的歐陽世家弱女子麼? 想到這裡,歐陽霓嬌巧的唇角,終於依稀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然後聽到洞中屈翠楓甦醒後發出的輕微呻吟。 她從地上拾起元氣大傷、宛若死物的荼陽蟒帶,收入了袖中。略一收拾思緒,轉身入洞道:「屈公子,你的傷不要緊吧?」 屈翠楓嗆出一口淤血,疏通胸口淤塞,臉色有些蒼白,回答道:「我還好。」環顧洞內,問道:「老怪物呢?」 歐陽霓搖搖頭道:「他逃了。對不起,屈公子。他終究是我的六叔公,事到臨頭我著實不忍下手,只好任由他逃脫。」 第三章  石洞藏棺 屈翠楓撐著石壁站起身,略感失望,道:「歐陽姑娘顧念親情自然不錯。但那老怪物性情殘忍乖僻,勢必懷恨之心,將來還會找妳的麻煩。」 歐陽霓道:「那也只能由得他了。屈公子,你寫的血書還在我六叔公手上,我沒來得及幫你奪回,不知會不會有事?」 屈翠楓得意道:「我就怕他不去!」 他見歐陽霓眼神裡有困惑之色,傲然一笑,解釋道:「我算準歐陽老怪淺薄粗陋,所以故意用率意帖來寫血書。其實上面的內容是我隨意臨摹的一段古文,憑家父和家母的睿智,會看不出裡頭的蹊蹺?」 歐陽霓莞爾含笑,說道:「屈公子博學機智,令人由衷佩服。今日之事,全賴你仗義襄助,才能大功告成。」 屈翠楓謙遜道:「哪裡,我還沒謝過歐陽姑娘解救之恩呢。不過那老怪物的修為確實了得,當年為何被逐出明駝堡,獨自蟄伏在此?」 歐陽霓將歐陽修宏昔年的遭遇說了,又道:「只因家門不幸,陰差陽錯由我繼任了家主之位,深知會有許多長輩心懷不滿。左思右想,只有設法制服六叔公,替歐陽世家了結去這段舊怨,或許能夠博得長輩們的認可。 「因此我才冒險前來獨尊谷,假意投靠六叔公。但若非得屈公子助力,只怕也是弄巧成拙。」 屈翠楓見歐陽霓笑語晏晏,又一味曲意奉承自己,不禁暗道:「此女當真才貌雙全,實屬難得。可惜出身明駝堡,未免稍有瑕疵。比起羽杉來,終是差了一籌。」 歐陽霓忽然蹙眉,道:「奇怪,我已收了荼陽蟒帶,你那兩位受困在對面石洞中的同伴,為何還不見出來,難道真的已遭遇不測?」屈翠楓霍然一醒,道:「該死,我只顧著高興了,竟忘記衛大哥和農姑姑尚未脫險。咱們趕緊過去看看,但願他們沒事。」 兩人匆匆出洞,還沒行幾步,就聽谷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衛大哥,屈大哥,農仙子,你們在哪裡?」 緊跟著一聲蒼老雄勁的嗓音說道:「歐陽谷主,老夫凌雲霄攜古大先生與漠北各位朋友前來拜訪,請露面一會!」 屈翠楓大喜,揚聲道:「凌老宮主,古大先生,我在這裡!」地球來 客整理 面前人影晃動,凌雲霄、古燦和小蛋等人齊齊掠至。 小蛋見著歐陽霓和屈翠楓,欣慰說道:「你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歐陽谷主和衛大哥、農仙子他們呢?」 屈翠楓回答道:「歐陽修宏已被我和歐陽姑娘打跑,衛大哥他們被困在對面石洞中,生死未卜,我們正要趕去解救。」 古燦眉宇一跳,望見對面濃煙滾滾的石洞,低喝道:「走!」率先御風飛起,風馳電掣朝著石洞疾掠而去。 眾人紛紛跟上,飄落到洞口。 洞內余火未滅,嗆鼻的濃煙迫面襲來。凌雲霄大袖飛蕩,拂出一蓬白茫茫的寒霧,「哧哧」連聲火光齊黯,正是冰宮絕學「大風袖」。 古燦訝異道:「咦,怎麼裡面看不到人?是不是驚蟄和農姑娘都已脫險離開了?」 屈翠楓搖頭道:「不會!要是衛大哥果真脫險,必定會和農仙子一起來找我。」 小蛋沒說話,身上的烏犀怒甲,隱隱感應到從石洞深處溢出的奇異熱量,發出微微震顫,卻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覺得到。 他舉步往洞內行去,儘管火勢已滅,但黑煙依舊濃烈,不得不屏住呼吸。四周的石壁早被烈火燒得酥軟融化,靴子踩在地面上宛如行走在泥漿裡。 行出一段,石洞變得越來越狹窄,一股股熱風從裡面席捲跌宕而出。小蛋索性放下面罩,運氣喊道:「衛大哥,農姑姑,你們在裡面嗎?」 石洞裡嗡嗡迴響,卻不見衛驚蟄和農冰衣的回音。突聽「喀喇喇」脆響,腳下的地面如同春天解凍的湖面薄冰,硬生生地裂開陷落出一個大坑。 小蛋猝不及防墜了下去,在空中略作提氣穩住身形,頭頂卻捱了幾塊接連砸落的滾燙碎石。 尤怨在上方關切問道:「小蛋,你有沒有事?」 小蛋應道:「我沒什麼。」他定睛打量四周,驚訝道:「這下面像是有人住過。」 屈翠楓輕笑道:「你不是摔花眼了吧,小蛋。有誰會住在──咦?」他的笑聲半途停斷,飄身在小蛋左側,環顧下方一座 有著明顯人為痕跡的石府,愕然無語。 眾人紛紛從上頭的石洞裡飄落,就見這座奇異的石府方圓約有十丈,陳設簡單,多數是就地取材以岩石打造而成。 其中最顯眼的,莫過於在一排石雕屏風後擺放的一尊巨大石棺,高過兩尺,寬逾五尺,通身彤紅熠熠流光,簡直和一張大床差不多。 大夥兒飄落在地,石府內的大火兀自在熊熊燃燒,滾滾熱浪灼人面龐。 凌雲霄、古燦等人各施絕技撲滅火舌,裡頭頓又變得漆黑一團。 歐陽霓試著又喚了兩聲衛驚蟄和農冰衣,依舊不見回應。 忽聽古燦叫道:「這裡有塊石碑。」 小蛋順著古燦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左首不遠處,一塊三尺來高的石碑上刻「情塚」二字,孤零零地豎著。 「情塚?」談禹也瞧見了,笑道:「看來這座石府早年的主人是個多情種。」 「哪兒有聲音在響?」屈翠楓握住墨玉折扇四處張望道。 凌雲霄仰首喝了一口酒,神色從容地淡淡回答道:「是這尊石棺。」 歐陽霓低低一聲驚呼,退了兩步躲到了屈翠楓和小蛋的身後,睜大眼睛盯著那尊巨大的石棺。裡面傳來「轟隆轟隆」的沉悶低響,彷彿是有什麼東西在滾動撞擊著石棺的四壁,久久不絕。 「不會是裡頭藏著什麼千年殭屍要復活吧?」尤怨大風大浪不知闖過多少,自然不會被眼前的情形嚇倒,反而輕鬆開起了玩笑。 凌雲霄搖搖頭,微合雙目片刻,似乎是在運用靈覺察探石棺內的情況,而後「啪」地將空酒囊收入大袖,吩咐道:「都向後退出三丈,石棺要迸裂了。」 不一刻,「轟──」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彷彿情塚也給震得跳動顫抖了起來,從石棺棺蓋下的縫隙中,向週遭遽然迸射出一蓬絢爛奪目的紅光,挾著逼人的熱意,湧向站在四周觀望的眾人。 凌雲霄挺身站在最前,首當其衝受到赤紅光瀾與熱浪的撲襲。他早有準備,身形不動,只恬定隨意地抬掌虛按,「啵啵啵」拍出數股凜冽浩蕩的罡風,在身前交織盤旋,堪堪抵擋住大半襲擊而來的光瀾。 佇立在凌雲霄後側的屈翠楓亦打開墨玉折扇,「砰」地接住一束飛濺而來的光瀾,卻是身子一搖,朝後連退三步。 屈翠楓全身灼痛,忙長吐一口濁氣。再偷覷凌雲霄一眼,見他意態從容渾若無事,不禁暗自欽佩道:「天陸魔道十大高手,委實名不虛傳。」 巨響聲中,厚重的棺蓋迸碎四濺,棺內煥放出一團愈加濃烈磅礡的紅色光華,隱約有兩道人影浮現其中,隨之飄飛昇騰。 談禹高呼道:「驚蟄、農姑娘,怎會是你們兩人在石棺裡?」 眾人也愣住了,隨即醒悟到,兩人應是為了躲避荼陽蟒帶噴吐出的火罡,不得已才被逼入石棺中藏身。 光瀾漸散,衛驚蟄和農冰衣冉冉落地,身上衣衫均有焦灼破損之處。而衛驚蟄的後背血肉模糊焦黑一片,更是觸目驚心。只是他模樣雖有些狼狽,但神采奕奕、氣定神閒。 沒等得及他和眾人打過招呼,尤怨便迫不及待搶身到近前,一捶衛驚蟄胸口哈哈笑道:「好小子,這樣你也死不了?真要佩服你命大啊!」 衛驚蟄揉揉被打疼的胸口笑道:「只差那麼一點!」 原來當時他與農冰衣被荼陽蟒帶逼入石洞內藏身,雖暫解燃眉之急,但危機猶存。 儘管衛驚蟄勉力把守住洞口,擋住五彩巨蟒的衝入,可荼陽火罡已逐漸烤酥了山巖,整座洞中火熱滾燙,兩人就像被放在熱爐裡烘烤著一樣,大汗淋漓、焦頭爛額,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農冰衣看到衛驚蟄頭頂水霧騰騰,後背傷勢駭人,當下道:「小衛,讓我替你一陣。你先退到裡頭休息會兒,順便把背上的傷勢處理一下。」 衛驚蟄不敢回頭,努力調勻呼吸,堅持道:「不要緊,我還撐得住。」 農冰衣不悅道:「你是害怕換了我把守洞口,會抵擋不住那條火蟒?小衛,是不是你的心裡正在埋怨我礙手礙腳,拖了後腿。如果不是因為要照顧我,方纔你大可一鼓作氣衝出獨尊谷去,也不必在這兒被條蛇烤了吧?」 衛驚蟄一面奮力與荼陽蟒帶周旋,一面爽朗笑道:「怎麼會呢?要不是農姑姑在,我早被歐陽谷主毒倒了。」 農冰衣低哼道:「口是心非的傢伙。跟你師父盛年一樣,寧願自己受累,也不肯讓別人委屈。當年他遭人誣陷蒙冤不白,明明只要向你墨晶阿姨懇求一聲,就能讓她說出真相洗清冤枉,他卻死撐著不開口。 「小衛,這點我看你還是不要跟你師父學,要像你丁師叔那樣才好。」 衛驚蟄道:「師父和丁師叔都是好樣的,我都要學。」 農冰衣緩過氣來,聽衛驚蟄的喘息漸沉,不由暗自埋怨道:「枉他還叫我姑姑,面對災劫我卻一點也幫不上忙,只靠他獨力承擔。 「要是丁大哥也在就好了,憑他的修為莫說區區一個歐陽老怪,就是十個八個也不夠他一頓拳腳。唉,好些年沒有他的音訊,這傢伙究竟去了哪裡?」 念及丁原,眼前不由往事重現:與丁原邂逅雲林禪寺客棧療傷,並肩拚鬥忘情宮宮主楚望天,乃至其後的長宵夜雨會戰古剎,踏雪北上路逢凌雲霄煮酒醉歌,一幕一幕飛掠而過。 火光裡,衛驚蟄挺拔修長的背影,那身褚色的衣衫,竟似像極了丁原。只是往事隨風逝去,此情已成追憶。 忽聽衛驚蟄說道:「農姑姑,妳小心往洞內察探,試試看能否找出一條出路?」 農冰衣一醒,應道:「好,我這就去瞧瞧。」其實剛一進入石洞,她就舒展靈覺把裡面察看了一遍,倘若真的發現了石洞裡另有生路,又何苦困守在這裡? 她一面往洞內察探,一面用慧心短劍「叮叮噹噹」地敲擊山巖。 這時,洞內已被荼陽火罡熏灼得煙霧瀰漫,悶熱無比。換作尋常之人,早已窒息暈死。堅硬的山巖冒起絲絲青煙,開始酥軟,腳踩上去好似走在燒紅的鐵板上。 地球來客整理 走了數丈,猛地腳下一軟,靴子竟陷入烤軟的山巖裡,身軀也隨之失去平衡往前摔倒。她不敢用手直接支撐以免燙傷,沉腕用慧心短劍朝地上一插,借勢穩住身形。 「噗!」仙劍沒入巖體如切腐竹,農冰衣大叫道:「小衛,這石頭底下像是空的!」俯下身子,轉動慧心短劍一攪,挑出團軟綿綿的石塊,下面隱隱有股微風吹出。 衛驚蟄無暇回頭,說道:「農姑姑,妳挖開來看看,底下是什麼?」 「還用你說?」 農冰衣振作精神,揮動慧心短劍轉眼挖出一個豁口,凝目往下方望去,驚喜叫道:「是個石窟,還有石桌石椅,說不定有人住在裡頭。」她快馬加鞭掘大洞口,招呼道:「小衛,我下去瞧一瞧,你再頂上一會兒。」 衛驚蟄應了聲,叮囑道:「農姑姑,多加小心。」 農冰衣眼看有了一線生機,心情舒暢不少,輕笑道:「放心吧,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還會有錯?」 不一刻,就聽農冰衣的聲音在下方響起,說道:「小衛,趕緊下來,我找到了個藏身的好地方!」 衛驚蟄一喜,迫退荼陽蟒帶抽身飛退,穿過農冰衣挖開的洞口,飄入下方的石窟中。 農冰衣正站在一尊紅色石棺前,用慧心短劍撬動棺蓋,催促道:「快過來幫忙!」 衛驚蟄苦笑道:「這可是具石棺?」 「有什麼不可以嗎?」農冰衣道:「你要是怕裡面的骷髏,就別跟進來。」石棺蓋沉重堅實,農冰衣連撬幾下都沒成功,不由嗔道:「你幫不幫忙?」 衛驚蟄歎了口氣,說道:「這大火既然能將石洞烤酥,咱們就算躲進去又能如何?」 農冰衣一怔,頹然收回慧心短劍,賭氣道:「你怎麼不早說?」 衛驚蟄尚未回話,突察覺到上方有異。那條五彩巨蟒已躡蹤而至,「轟」撞大豁口俯衝下來,張開大嘴便朝兩人噴出一串 火球。 「呼──」石窟內立時火苗四起。衛驚蟄不及細想,攬臂挽住農冰衣飛轉身形朝旁一帶,任情仙劍呼嘯劈出,擋開撲來的火頭。 農冰衣驚呼道:「這下糟了,這傢伙也跟了進來,咱們可沒地方好躲啦!」 衛驚蟄一搖頭,冷靜道:「不,我們可以躲進石棺裡。」 農冰衣皺眉道:「你剛才不是還說石棺一樣沒法擋住火燒,進去也是白搭麼?」 衛驚蟄身形再閃過荼陽蟒帶的第二波攻勢,回答道:「剛才是我錯了。農姑姑,妳不妨再仔細看一看那尊石棺。」 農冰衣聞言再次打量石棺,就見一串串流火擊打在棺壁上哧哧彈飛,平滑的石面上,連一點焦灼的印記都看不到,竟似不懼五彩巨蟒噴吐出的荼陽火罡。 衛驚蟄鬆開農冰衣,道:「把石棺撬開,我來對付火蟒,咱們跟老天爺賭上一把!」 他振聲龍吟,翠微真氣鼓嘯湧動,從體內散發出柔和恢宏的淡青色光暈,遊走周天直灌任情仙劍。「叮」的悠長鏑鳴,仙劍光華如瀑照亮石府,甚至蓋過了五彩巨蟒噴射出的荼陽火罡。 心晉空明的一剎,衛驚蟄左手捏訣,默運「翠嵐御魔訣」身軀徐徐飄升,任情仙劍遙指高空中盤桓肆虐的五彩巨蟒,揚聲喝道:「咄!」 「呼──」劍氣經天,碧瀾如潮,千萬縷劍芒噴薄銳嘯,向著五彩巨蟒澎湃湧去。一時間石府裡充盈起浩蕩罡風,隆隆雷鳴,漫空的大火齊齊黯滅,只有那蓬一往無前氣勢雄渾的碧瀾,摧枯拉朽席捲而上。 轟然劇震中,五彩巨蟒發出嘶啞怒吼,長而碩大的身軀,被劍氣刺破數十道縱橫交錯的傷痕,裸露出裡頭深紅色的精芒。 儘管牠通體紅光一閃,傷痕隨即隱去,但已元氣大傷,竟不敢逗留,騰身從缺口遁入上方的石洞中。    衛驚蟄手握任情仙劍氣吞鬥牛,雙目光芒炯炯迫視五彩巨蟒遁去,飄浮在半空中,如同威風凜凜的天神般,仍舊保持御劍出手之際的姿勢紋絲不動。 「我打開它啦!」農冰衣一聲歡呼,奮力一推被慧心短劍撬起的棺蓋,露出尺許縫隙,裡面空空蕩蕩,並沒有預料中猙獰 的骷髏。她欣喜抬頭,不料正瞧見衛驚蟄的身軀在空中晃了晃,旋即栽落。 農冰衣忙縱身接住衛驚蟄,問道:「小衛,你又受傷了?」 衛驚蟄強嚥一口熱血,面色蒼白,微微搖頭道:「沒傷,可我為施展翠霞御魔訣已耗盡真力,現在連御風都不能了。快, 先躲進石棺。歐陽谷主隨時會闖進來,咱們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原來他連日苦戰,又兩次祭出御劍訣,真氣耗損自不必提,苦心修煉二十餘年的真元亦有不繼。待到迫退荼陽蟒帶的攻擊,已然是強弩之末。 農冰衣道:「乾脆咱們衝了出去,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衛驚蟄喘息道:「我料火蟒短時間內只能守在上面不敢輕舉妄動,可咱們想要衝上去也不容易。不知翠楓情形如何,我們惟有盡力拖延,等待凌老宮主和古大先生他們前來救援。」 農冰衣大感洩氣,將衛驚蟄抱入石棺。她與衛驚蟄的師父,當今翠霞派掌門人盛年相識二十餘年,也是紫竹軒的常客之一。昔日衛驚蟄六歲上山學藝,閒暇時農冰衣也曾抱著他漫山遍野地玩過。 然而此刻抱著衛驚蟄,農冰衣才陡然發現,這個一直恭恭敬敬喚自己為「姑姑」的小男孩兒,已經卓然成人,幾乎高出自己一個頭。 放下衛驚蟄,農冰衣望著彤紅的巨石棺,眼珠一轉,有了主意。她唇角逸出淺笑,道:「讓我在這上頭灑點調料。就算歐陽老怪自詡是使毒行家,只消手指輕輕一碰,也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她取出一支瓷瓶,繞著石棺走了一圈,將裡頭的細小粉末,小心翼翼地灑在歐陽修宏可能用手接觸的地方。由於粉末色澤殷紅與石棺極為接近,歐陽修宏為人又自負狂妄,著道的可能性少說也有五成。 她幹完了活,低頭望望石棺,說道:「小衛,你往裡面躺點,給我騰點地方出來。」 地 球 來 客整理 衛驚蟄往裡挪了挪,努力側轉身貼住石棺左壁,笑道:「農姑姑,這樣夠大了吧?」 農冰衣躍入石棺躺下,發現裡面十分寬敞,衛驚蟄縮在一旁,距離自己還有好大一段空隙,哼了哼道:「你拚命貼在石棺上幹嘛,怕我吃了你不成?」衛驚蟄心道:「她明明是想讓我躺得更舒服些,偏偏把話說得凶巴巴的。」微微一笑,放平了身子,但與農冰衣仍隔著半尺的距離。 雖說他比農冰衣小了一輩,可這位姑姑實際的年齡,也僅只比他大不到十歲。況且農冰衣至今是小姑獨處,若非迫不得已, 衛驚蟄絕不敢和她同臥一處。 農冰衣可沒想那麼多,手足並用想將棺蓋合上。使了半天的勁,也只移動了不到三寸。 她知衛驚蟄精疲力竭,故此咬牙繼續,不願讓他幫手,正累得嬌喘吁吁,驀地手上棺蓋一輕,「砰」地合起,卻是衛驚蟄 不聲不響雙掌一托,助她關上。 但這一下用力過猛,衛驚蟄胸口氣血激盪,「嘿」地吐出口血,忙凝神調息,鎮住內傷。 農冰衣摸黑將一枚丹丸塞入他的嘴裡,斥責道:「叫你躺著不准亂動,偏要逞能。這兒有我在,你只管療傷,聽見沒有?」 衛驚蟄道:「聽見了。不過,我可以再說上一句話麼?」 「就你話多。」農冰衣不滿道,頓了頓,又道:「什麼話?」 衛驚蟄服下還神通陽丹,丹田暖意登生,精神漸漸旺盛,一邊凝息運氣,一邊說道:「方纔我用手托起棺蓋,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好像刻了不少字。奇怪的是,這石窟的主人並未葬入石棺,難不成是他生前早已留好的遺言?可寫在棺蓋背面,卻又是想給誰看?」 聽衛驚蟄這麼一說,農冰衣也生出好奇。 她嘴裡嘀咕道:「只讓你說一句話,你嘮嘮叨叨又講了一大通。」手指卻已摸上棺蓋,果然發覺上面有一行行的蠅頭小字。一皺眉,說道:「裡面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寫些什麼。」 想了想,農冰衣接著道:「小衛,不如你和我一人一邊用手摸,瞧瞧到底上面寫的是什麼吧。」 衛驚蟄心道:「只要用慧心短劍照亮,不就能看見了?」 但農冰衣已摸索了起來。 四章  吞丹重生 衛驚蟄用手指默讀了一行,笑了笑道:「還好,字跡都在靠頭的這一邊。不然咱們就得脫靴子,用腳趾頭一塊兒摸了。別的也沒什麼,就是這石棺裡空氣不通,味道可難受得很。」地球來客整理 農冰衣咯地一笑,道:「那也是你的腳臭,和本姑娘無關。」 待兩人默讀完石刻,衛驚蟄道:「農姑姑,妳那半邊該是石棺主人的前半段留言,不曉得他說的是什麼?」 農冰衣道:「這好像是他寫給妻子的一封遺書。上面敘述了他們兩人同門學藝,情投意合的往事。然後因為誤會,他的妻子一怒之下離開他,此後四十年,他走遍天涯海角也無法尋到。最後心灰意冷,在這石窟住下來,自己取了個名叫『情塚』。」 衛驚蟄接著道:「嗯,接下來他閉關修煉二十年,終於參悟出通天神功,再出情塚橫掃天下全無敵手,贏得『劍聖』之名。 「十年後,他自知羽化在即,便在曾與妻子定情的地方留下線索,指引情塚所在,期盼有朝一日她能回心轉意。而後這位劍聖就回返情塚,以荼陽地火鑄成這座石棺,等待仙化。」 「後來呢?」農冰衣追問道:「他的妻子有沒有及時趕到,和他見上最後一面?」 「他的遺言到此就結束了。」衛驚蟄說道:「沒想到,這裡居然是六百年前威震天陸的劍聖俞寬為自己預備的埋骨之所。幸虧有這尊石棺,才讓我們今日能躲過火蟒的攻擊。」 農冰衣悵悵道:「這麼說,他終究沒有能盼到自己妻子來會最後一面。縱然能橫掃天下風光無限,他內心深處也必定是鬱鬱寡歡,很不開心。」 「那也未必。」衛驚蟄道:「我猜,他的妻子一定是找到了情塚,而且兩人言歸於好。」 農冰衣詫異道:「你怎麼知道?」衛驚蟄答道:「若非這樣,這座石棺裡就該有劍聖遺骸才對。我想一定是他妻子找到這裡,兩人終得重續舊緣,此處對於俞寬已無用處,他才封了石窟,與妻子一起離去,從此隱退山林盡享餘生。」 「但願如此。」農冰衣聽衛驚蟄這麼推測,心裡寬慰許多,忽然驚道:「小衛,你有沒有感覺到石棺裡也有熱力透入?」 衛驚蟄微笑道:「這尊石棺是由劍聖俞寬以荼陽地火鑄成,絕非尋常。想來應是有暗蘊的精氣充盈棺內。這樣,他就能將自己的遺體保留下來。 「並且,他特意將石棺做得這麼大,私下裡是希望在他去後妻子一旦尋到這裡,讀過留言後能消解兩人昔日的誤會,最終 能夠死而同穴。」 農冰衣幽幽歎息道:「劍聖俞寬,原來也癡情若此。」 漸漸地,兩人都發現石棺中的熱力一絲絲滲入他們的體內,竟與真氣結合水乳交融地流轉了起來。 地球來客整理 尤其是衛驚蟄,幾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這一絲一縷的荼陽火罡注入經脈,無異於雪中送炭、暖春驕陽,令他丹田重新感覺到勃勃生機。 他心頭一動,道:「農姑姑,我或許有法子盡快恢復功力,不過需要妳幫忙。」 農冰衣道:「是要我用金針替你疏通經脈淤塞麼?沒問題。」 衛驚蟄道:「我是想用從天道星圖裡參悟的『週而復始』心訣,和妳將彼此的真氣聯成一體,最大限度吸納石棺中的荼陽精氣,治癒內傷。」 農冰衣慨然應允道:「好,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咱們立刻開始。」突然外面傳來輕微的轟鳴,隱約覺察到石棺有些抖動。 農冰衣暗凜道:「不好,那條該死的蛇又回來了!」 衛驚蟄道:「別管牠,只要不是歐陽谷主將棺蓋掀開,天塌下來也無所謂。咱們抓緊時間立即療傷。我一邊運功,一邊將『週而復始』的相關心訣告訴妳。妳只需配合我的真氣流動,其它一概不問。」 他說完閉上雙眼,凝神催動翠微真氣,身上徐徐煥放淡淡的青色柔光。這團柔光如水流般在週身轉動縈繞,慢慢將周圍蒸騰而出的暗紅色光絲吸納進來,再融入體內遊走經脈。 片刻後,他左手一探輕握農冰衣,沉聲道:「鬆弛身心,丹田不著意念,就當是自己睡著了一般。」 農冰衣「哦」了聲,手心一暖,汩汩綿綿的純正真氣已注入軀體,隨即沿著經脈直入丹田。 衛驚蟄再探右手,側身抓住農冰衣的另一隻手,叮囑道:「妳會有種被抽空的感覺,不要緊張,那是我們兩人的真氣在進 行大周天循環。」 「呼──」農冰衣丹田一震,澎湃的真氣頃刻湧升,像是決了堤全不受她的意念控制,迅速從右臂運轉而出,流進衛驚蟄體內。 一剎那間,她覺得丹田空蕩蕩的異常難受,險些呼喊出聲。但很快,從左手源源不絕注入的翠微真氣又納入丹田,填補了方纔的空缺,令她心底一實。 兩人四手相握,不斷從體內散發出濛濛青華,宛若一個通明晶瑩的光罩充盈石棺,最後與棺壁合而為一,滲入其中,開始 盡情汲取蘊藏在石棺裡的荼陽火罡。 浩浩湯湯的真氣在衛驚蟄和農冰衣之間飛速流轉,不斷地增強增厚。衛驚蟄的內傷疾速復原,丹田重新有了充實溫暖的感覺。 石棺外,也許久沒有了動靜,好似五彩巨蟒已經退走。衛驚蟄和農冰衣卻已顧不得這些,全身心沉浸在週而復始的神奇天地中,宛若飢渴的旅人大口痛飲著沁人心脾的沙漠甘泉。 漸漸地,石棺內青色的光暈轉成紅色。原來兩人的丹田已近滿盈,剩餘的荼陽火罡充斥其間不得出路,左衝右撞激得石棺隆隆作聲。 終於轟地巨響,石棺猶如脹破的氣球爆裂開來,棺蓋高飛而起,在空中碎裂成無數小石塊四處迸濺。衛驚蟄和農冰衣也被一股巨力拋起,鬆開雙手騰到空中,正是小蛋等人所見到的那一幕場景。 衛驚蟄將這段遭遇簡略說了,眾人皆歎驚奇。眼看所有的人都安然無恙,大夥兒也都歡喜不已。 古燦道:「劍聖俞寬的大名,老夫如雷貫耳。未曾想幾百年後,驚蟄和農姑娘能托他遺澤庇護,躲過一劫,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屈翠楓道:「不如咱們四下轉轉,或許還能找到劍聖在此留下的心法秘籍。」 桑土公晃悠腦袋道:「要、要是走……走到哪兒都能──揀到寶貝,我、我乾脆改行做、做盜、盜墓的好了。」 眾人哄堂大笑,尤怨打趣道:「老桑,憑你那手能在地裡到處鑽的神技,想做盜墓賊,還不是專業對口了?要不咱們合作,看上哪兒就挖它個底朝天。」 屈翠楓聽眾人說笑,偷眼掃視石府,似乎不幸讓桑土公言中,裡面除了這具石棺,再無其它異常之處。連那座屏風上,也只是簡單的山水寫意圖,無甚特異。凌雲霄在石碑前躬身拜了拜,灑完了剩餘的半袋酒,說道:「咱們上去吧。」 大夥兒紛紛躍上石洞,農冰衣走在衛驚蟄身後,回想起方才同臥一棺,四手相執,氣走一體的情景,霍然心驚道:「不好, 難不成十八年前我在蓬萊仙島三生石上看到的情景,竟真有可能應驗?」 地球來客整理 這是埋藏在農冰衣心底將近二十年的一個絕大秘密。昔日蓬萊仙會上,眾人在三生石前俯仰前世來生,各證因果。農冰衣想知道的,是此生仙侶將會是誰。孰料在三生石上浮現的,居然會是衛驚蟄成年後的身影! 這些年來,每每念及於此,農冰衣便會心生忐忑。但好在時至今日,預言裡昭示的結果也未出現絲毫的徵兆,農冰衣也逐 漸開始淡忘這事。哪裡曉得,今日居然會和衛驚蟄執手共濟?地球來 客整理 且不說她自個在那裡惴惴不安、煩惱莫名,眾人離開石洞到得外面,衛驚蟄問道:「小蛋,我聽說你被歐陽谷主扔進修羅熔池裡了,又是如何逃生的?」 小蛋三言兩語說了,屈翠楓笑道:「我倒很想看看那座修羅熔池到底有何玄妙?」 尤怨也來了興致,揮手叫道:「大夥兒都走啊,一塊兒到裡頭瞅瞅去。」 眾人三三兩兩往那座藏有修羅熔池的石洞行去,小蛋落在了後頭。 農冰衣走在他身邊,問道:「小蛋,你不一起進去麼?」 小蛋搖搖頭,道:「我已經在裡頭洗過一回澡了,再進去也沒多大意思。」 農冰衣瓊鼻微蹙,用力嗅了嗅,說道:「咦,好像哪裡有丹爐在煉藥?」相比修羅熔池,她似乎對丹藥更有一種天生的興趣,順著風兒走進了另一座石洞。 小蛋也跟了進來,果如農冰衣所說,在石洞內擺放著一座黑黝黝的高大丹爐,裡面爐火未熄光焰爍爍,卻不見有煙冒出來。 他提醒道:「農姑姑,妳要注意點,說不定這是歐陽谷主在煉製什麼毒藥。」 農冰衣滿不在乎道:「別開玩笑,能放倒本姑娘的毒藥還沒人能煉出來。嗯,再讓我瞧瞧……」 她湊到丹爐邊,對著風孔裡面張望了一下,道:「奇怪,我居然聞不出是什麼草藥的味道,歐陽老怪煉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的問題小蛋自然無從回答,卻忽然感到懷裡有了動靜。那只早產的龍子霸下焦躁地用頭不住頂著烏犀怒甲,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鑽出來。 小蛋心念微動打開胸甲,沒等他低頭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霸下已如一道火紅色的閃電,從風孔躥入丹爐。 農冰衣嚇得往後一縮,問道:「有什麼東西鑽進去了?」「是我養的霸下。」小蛋回答道,奔到丹爐前探頭往裡打量,光焰熊熊,早不見了霸下的身影。 他倒也不太擔心,暗想這小東西既然能有數萬年的道行,又是火系神獸,該不至於讓點丹爐的火給烤了。 等了一小會兒,風孔裡探出霸下的小腦袋,嘴巴「嘎巴嘎巴」地嚼豆子似的,滿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不用問,多半是歐陽 修宏丹爐裡的藥丸。 農冰衣驚喜道:「這小傢伙真可愛,可霸下這名字不怎麼好聽。」她攤開手掌,如同哄小寶貝般柔聲道:「乖寶寶,來,讓農姑姑抱抱你。」 「農姑姑?開玩笑,我可是有幾萬年道行的龍子哎。」霸下眨巴眨巴小眼睛,一撇頭,把後腦勺對著農冰衣,嘴裡嚼碎的丹丸吞落下肚,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小蛋會心一笑,暗道:「敢情牠和我一個樣,都天生愛睡覺。」輕輕捧起霸下,驚異地發現這小傢伙吞服了爐內的丹藥後,原本晦暗的眼睛裡居然有了光亮。 「原來你們在這兒呢。小蛋,你手裡的那隻小紅龜是從哪裡弄來的?」洞外響起屈翠楓的笑聲,和他一起走進來的,還有歐陽霓與衛驚蟄。 小蛋笑了笑,道:「我撿的。」又轉首對歐陽霓道:「歐陽姑娘,妳曉不曉得這丹爐裡煉的是什麼藥?剛才牠一頭鑽了進去,好像吃了不少。」 「牠吃了丹爐裡的藥丸?」歐陽霓一驚,道:「聽我六叔公說,這裡面是他利用荼陽火罡煉製了二十多年的『九陽丹』,共有十二顆。每服食一粒,都相當於他在修羅熔池坐關三年。」 農冰衣驚駭笑道:「好傢伙,這小東西倒挺有眼力。不知牠吃下多少顆?」 小蛋歉仄道:「糟糕,沒想到裡面的丹藥如此珍貴。」 屈翠楓道:「咱們熄了爐火趕緊打開瞧瞧,也許還能剩下幾顆。」 這類事情農冰衣最為在行,她駕輕就熟熄滅爐火,從袖口裡取出一把小鏟探了進去,不一刻吸出了五顆紅彤彤的藥丸,道:「都在這兒了。」 衛驚蟄接過,交給歐陽霓道:「歐陽姑娘,這本是歐陽谷主之物,就請妳收好吧。」 歐陽霓謝過收下,屈翠楓問道:「歐陽姑娘,不知妳今後有何打算,需得提防那老怪物找妳報復。」 歐陽霓心中自有計議,但也不便直說,回答道:「多謝屈公子關心。我已想好,稍後便回返明駝堡,盡我所能重振歐陽世家。至於我六叔公,他元氣大傷,三五年內絕不會輕易現身,倒也不必太擔心。」 農冰衣道:「小屈,你自己往後也要留神。我看歐陽老怪性情乖張,睚眥必報,恐怕他也不會放過你。」 屈翠楓朗聲笑道:「他要有種,我在越秀山等他來找我!」 幾個人正聊著,不意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酣聲。大夥兒一愣,回過頭就見小蛋居然斜倚著石壁睡著了。 四個人相視一笑,歐陽霓道:「衛大哥,麻煩你將小蛋抱到隔壁的石洞裡去,那兒有張石榻,常公子也可以睡得舒服些。」 衛驚蟄抱起小蛋,農冰衣好奇問道:「歐陽姑娘,妳為何叫小蛋『常公子』?」 歐陽霓略含錯愕地道:「農仙子不知道麼?常公子是忘情宮葉宮主親收的小弟子,他的名字『常寞』也是由葉宮主親賜的。」 農冰衣不以為然道:「常寞?不如叫『小蛋』順口。」 小蛋睡得昏天黑地,自然不曉得農冰衣又在對他的名字評頭論足。不過如果他知道,多半會心有同感,對她大生知己之意。 等他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石榻上,遠處的洞口有微光照入,卻聽不見喧囂的人聲。他揉揉眼,下了石榻往洞外走去,就看到衛驚蟄、農冰衣、屈翠楓和歐陽霓正坐在洞口聊天,說著些天陸仙林的趣事舊聞。 瞧見小蛋,農冰衣笑道:「瞌睡蟲,你終於醒了?我們等得你好苦呢!」 小蛋抬眼望了望天上的日頭,已是午後,卻不見其它人的影蹤,迷惑道:「我睡了很久麼,古大先生、凌老宮主他們都走了?」 屈翠楓調侃道:「你睡得也不算久,還不到一天。凌老宮主他們已經離谷,咱們等你睡醒後也該啟程回山了。」 小蛋道:「不好意思,我睡了一覺,卻耽誤了大家的工夫。」 衛驚蟄搖頭道:「難得我們幾人聚在一起,又結識了歐陽姑娘這位新朋友。托你這一覺的福,咱們剛好能多聊上一會兒。」 農冰衣問道:「小蛋,你是跟咱們幾個走,還是要回忘情宮去?」 小蛋答道:「我得先回明駝堡等師姐。」想到出來了這麼久,也不曉得楚兒是否追不到歐陽泰克已先行折返明駝堡等自己,如果是這樣,自己又該挨罵了。 衛驚蟄頷首道:「也好,你正可與歐陽姑娘同路。兩人互相照應,也安全些。」 地球來客整理 當下眾人互道珍重分道揚鑣。臨別時,小蛋本想托衛驚蟄替他向盛年、羅牛問候,但轉念一想還是沒說。這兩位大叔對自己的恩情,又豈是一兩句問候可以折抵,莫如留待將來有機會,他再盡心報答。 送走衛驚蟄三人,獨尊谷裡越發冷清,頗有些曲終人散的寂寥。小蛋說道:「歐陽姑娘,我們也上路吧。」誰知歐陽霓搖頭道:「我還有些私事,想在谷裡多留兩天。常公子,不如你先回去,也替我向家裡報聲平安。」 小蛋一怔,不知歐陽霓為何先前說得好好的,轉眼就改變了計劃,問道:「要不我留下來等妳一起走。萬一歐陽谷主回來 找妳麻煩,咱們也能有個照應。」 歐陽霓婉拒道:「不用了。楚兒小姐必定已在明駝堡等你多時,若是因為我再耽誤了常公子的行期,也太過意不去。你先走一步,我不會有事的。」 小蛋見歐陽霓意思甚為堅決,也不勉強,與她作別後獨自御風前往明駝堡。 路上無話,翌日天明小蛋終於抵達明駝堡。這時堡內已恢復了正常氣象,柳翩仙與仙鴛門的人俱都退走,代歐陽霓主持事務的是她的堂兄歐陽泰斗。惟一的意外,便是楚兒並未回返,也無音訊傳回。 小蛋暗暗叫苦,心想,這回師姐是鐵了心,要拿歐陽泰克的人頭回忘情宮向師父覆命。可惜歐陽泰克已死在獨尊谷外,屍骨都給埋進了黃土,師姐到哪裡再去找他的蹤影?有心立即出堡尋找楚兒,又怕兩人走岔。 草草用過早點,小蛋便由一名歐陽世家的僕人引著到暖房沐浴。他關上門,望著澡盆裡冒出熱氣騰騰的水霧,第一次覺得能夠舒舒服服地洗一把熱水澡,是何其美妙的一件事。 他站到澡盆前,催動心念,身上的烏犀怒甲微鳴,立時脫卸浮在面前。一蓬紅光閃過,甲冑的各個部件齊齊收縮,剎那間重組,變作一頭昂首怒嘯的赤色犀牛,堪可將它托在手心裡。 小蛋暗自驚奇,欣喜道:「沒想到它能收得這麼小,以後不用時就能藏在懷裡邊,一點也不礙事。」 他試著再向烏犀怒甲傳輸意念,馭動它徐徐落到澡盆邊用來擱放衣物的架上,赤犀身上的紅光慢慢隱沒。 小蛋從胸襟裡捧出霸下,這小傢伙也正醒著,瞪圓了眼珠瞅著他。小蛋略一遲疑,自言自語道:「也不曉得你怕不怕水,要不要和我一塊兒洗個澡?」 霸下扭頭望望澡盆,突然「噌」一下蹦了進去,在水面上舒展四肢十分享受地游動。小蛋大喜,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也跳進溫暖的洗澡水裡。 霸下游到他的胸前,抬起小腦袋蹭蹭他,顯得異常親熱。小蛋極是歡喜,用手托起霸下,道:「多虧歐陽谷主留下的九陽丹,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救治你。」 忽然,他聽到耳邊有脆生生的聲音喚道:「媽媽,媽媽──」 小蛋大奇,左右張望,也沒察覺到暖房外有人。可那聲音卻又連續喚了幾聲,他這才驚覺居然是手心裡的霸下在說話。 小蛋呆呆瞧著霸下,過了半晌才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在叫我?」 霸下的小腦袋點了兩下,又呼喊道:「媽媽,媽媽!」 小蛋這下確定了,苦笑道:「我不是你媽媽,再說我是男的,也不可能做媽媽。」 霸下竟似聽懂了,立刻改口叫道:「爸爸,爸爸!」 小蛋好險沒暈在澡盆裡,解釋道:「我是小蛋,也不是你的爸爸。你的父母應該是仙界的神龍,和我可沒啥關係。」 霸下偏著頭想了想,道:「沒錯啊,我是從蛋裡生出來的,你不正是我爸爸麼?」 小蛋徹底失語,只好把自己拾著霸下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道:「所以,我這個蛋和你鑽出的那個蛋完全是兩碼事。我不是你爸爸,也不是你媽媽,明白了麼?」 霸下被小蛋一通繞口令般的表述鬧糊塗了,問道:「那我該叫你什麼?」 「隨便吧。」小蛋道。 霸下懷疑道:「除了爸爸媽媽,真的叫什麼都行?」看小蛋有氣無力地在點頭,霸下叫道:「乾爹──」 「噗!」小蛋一頭栽進洗澡水裡,老半天才露出臉來大喘口氣。 霸下很無辜地看著他,委委屈屈說道:「是你說的,我可以隨便叫。現在,你是我乾爹了,今後可要好好照顧我,別讓我受欺負。當然,要是有人敢欺負你,我也會罩著你。」 天啊,從這小傢伙的身上,哪裡看得出半點天龍的血統風範,倒和常彥梧的作派差不多。難怪人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    霸下可不管小蛋的臉色有多菜,接著道:「乾爹,我餓了。」 小蛋嗓子裡梗了良久,才很小心地問道:「你──不會是找我要奶喝吧?」 第五章  褚衣少年 幸好,霸下終究是霸下,吃的東西也和別人兩樣。 小蛋匆匆洗完澡,找到歐陽泰斗弄來大把熱性丹藥,也不管有毒沒毒,霸下都嚼得眉飛色舞,眨眼間一掃而光。虧得歐陽泰斗有心討好小蛋,又準備了一大包給他,否則小蛋真要欲哭無淚了。 正當霸下伏在桌上,準備開始享受牠的第二輪大餐,歐陽泰斗抱著耳鼠,神色微有驚惶地走進屋子,道:「寞少,耳鼠回來了,卻不見了楚兒小姐。」 小蛋大吃一驚,道:「我師姐沒回來?」 歐陽泰斗面色凝重點了點頭,畢竟楚兒是為追捕歐陽泰克才失蹤的,萬一出了事,明駝堡豈不又將在劫難逃? 霸下抬起頭,好奇地問道:「楚兒小姐是誰,為什麼你那麼緊張,她是我乾娘麼?」 歐陽泰斗驚愕道:「寞少,這、這頭小紅龜……牠會開口說話?」 小蛋無奈頷首,說道:「歐陽兄,煩勞你將耳鼠借給我,我想立刻動身去找師姐?」 歐陽泰斗忙將耳鼠遞給小蛋,問道:「寞少,要不要我和您一起去?」 「不用,」小蛋道:「如果真有什麼事,我會讓耳鼠回來報信。」 霸下瞧著那些紅紅綠綠滿桌亂滾的丹丸,垂頭喪氣道:「這麼急,我還沒吃飽呢。」慢悠悠爬回小蛋懷裡,不久便呼呼大睡起來。 小蛋稍作收拾,帶上耳鼠出了明駝堡。事隔多時又值隆冬大風呼嘯,耳鼠的嗅覺再是神通廣大,也無法再一路循著楚兒的氣息找到她。小蛋只求牠能領著自己先尋到出事的地點,而後再作主意。他跟著耳鼠徑直向北,又入大漠。路上風雪交加,行上數百里也難見人煙。小蛋心懸楚兒安危,不敢休息,直至傍晚時分,終於趕到出事的地方。 那是一座建在荒漠綠洲上的小鎮,不過百來戶人家,乃漠北商路上的一個中轉站。耳鼠帶著小蛋進到一家設施粗陋的酒肆, 裡面擺放著四五張黑乎乎、油膩膩的桌子,有七八個商旅打扮的人正在歇腳。 他一進門,便有夥計迎上熱情招呼道:「這位客官,您要來點什麼?」 小蛋搖頭道:「我來找人。小二哥,能不能向你打聽點事?」 那夥計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推托道:「對不住,我正忙著,有事回頭再說。」 小蛋一把拽住他,順手塞給夥計一錠銀子。 夥計臉色換得比大漠的天氣還快,忙不迭把銀子往袖籠裡一揣,眉開眼笑道:「公子你也太客氣了,不就是打聽個人嘛,只管問我就是。小人是通海鎮上的包打聽,還真沒什麼人是我不認得的。」 說著,夥計引小蛋在一旁的空桌前落坐,手腳利落的沏上熱馬奶。 小蛋不慣馬奶刺鼻的味道,沒去動它,問道:「這兩天,你有沒有見到過一位穿紅衣的年輕女子經過這裡?」 「有啊,」夥計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那姑娘長得可真漂亮,身邊還帶了只會飛的小老鼠──」他瞧了眼小蛋懷裡的耳鼠,明白過來,笑道:「敢情公子是那位姑娘的朋友。那你問我,可算找對人了。」 小蛋一喜,追問道:「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去了哪裡?」 夥計看上去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忙,在小蛋身邊坐下說道:「那位姑娘是昨天早上到這兒來歇腳。她只要了點羊奶,連菜都沒點。只跟我們打聽一個身穿白衣、手搖折扇的年輕公子。 「我說沒見過這人,她就不再問了,慢悠悠喝了幾口羊奶。沒過多久,門口又進來幾個人,打頭的客官也身穿白袍,起初我還以為這位姑娘要找的正是他。可後來一瞧,那人年紀稍大了點,手裡拿的不是折扇,而是一支玉簫,模樣氣派得很。」 夥計說得嘴乾,自顧自倒了碗馬奶咕嚕咕嚕喝個精光,自是把帳記在了小蛋頭上,繼續說道:「他一進來就坐到了對面桌上,身後跟著的幾個人卻全都站著。我上去招呼,那傢伙卻不耐煩地一擺手,叫老子『滾開』。」 夥計越說越氣,粗話也不知不覺爆出口,忿忿道:「他媽的,一雙狗眼色迷迷盯著人家大姑娘瞅了半天,還裝瀟灑吹起簫來。我呸,吹的什麼玩意兒,難聽死了。」 他說著又倒了碗馬奶。小蛋也不催促,耐著性子等夥計喝完,才問道:「後來呢?」 「後來?」夥計舔乾沾在嘴唇上的馬奶,又道:「後來滿屋子的人都聽得頭昏腦脹,耳朵裡嗡嗡亂響,有幾位客人還吐了。 「可說來奇怪,那位姑娘一點事兒也沒有,反倒是身上發出紅顏色的光來,突然就從袖口裡飛出一條長長的軟鞭,『啪』 地越過桌子直抽那傢伙的腦門。」 小蛋一聽就明白了,多半是楚兒頂不住白衣人的簫聲,不得不搶先出手。由此可見,來人的修為著實不弱,不知是何方神聖。他問道:「軟鞭有沒有打中那人?」 夥計搖頭道:「我巴不得那混蛋捱上一鞭,可他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屁股底下的椅子卻猛地往後挪了一尺多,剛好躲過軟鞭,手裡的簫吹得更來勁了。那位姑娘不知怎麼就飛過桌面拔出一把短劍,二話不說便刺了出去。」 若在平時,他這般比說書人更繪聲繪色的敘述,小蛋定會聽得津津有味,奈何現在不是光聽熱鬧的時候,只好打斷夥計道:「小二哥,這當中過程你不用說得那麼詳細,只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就成。」 夥計很不滿意地看了小蛋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懂得欣賞自己的語言天賦,道:「好,下面我講快點。那白衣客官用簫架住短劍,冷笑著說:『鞭劍雙絕,紅衣如霞,果然是葉老魔座下的小妖女!』 「說著話,兩人就在屋裡打起來,沒兩下又飛到門外的房頂上。咱們都跟了出去,站在屋簷底下看熱鬧。可他們動作快得像天上的閃電一樣,連人影都瞧不清。」 夥計說得興奮,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道:「打了約莫一炷香工夫,紅衣姑娘好像有點慢了下來,讓白衣人用大袖子掃到腰上,一下子飛了出去。」 小蛋「啊」了聲,克制住心頭的焦灼與擔心,問道:「她傷得重不重?」 「怎麼不重,你以為那袖子是唱戲的舞著好玩的?」夥計說道:「我早已瞧出來了,那白衣客官是個傳說裡的劍仙。 「他那一袖子打上去,紅衣姑娘當場就吐血了。白衣客官二話不說,又接著吹簫。沒多一會兒,紅衣姑娘身子搖了兩搖就倒在了街上。諾,就在那兒──」 夥計伸手往門外一指,道:「白衣客官帶來的幾個手下,把紅衣姑娘夾住,又在她背上點了幾下。然後有一個傢伙扔了塊銀子給我們老闆,刮著風便飛走了。他媽的,有銀子、是劍仙,就很了不起麼?」 小蛋暗道:「看樣子,師姐是被這夥人捉走了。只是按照小二的說法,白衣客官和師姐並不熟悉,抓她做什麼?」 他不理會夥計的牢騷,追問道:「你可曉得這些人捉了紅衣姑娘往哪裡去了?」「我當然知道,」夥計手往東面一指道:「那邊,他們一溜煙就飛不見了。」 地球來客整理 小蛋不禁心裡苦笑,從漠北往東,便是中土,乃天陸人才薈萃之地。正魔兩道的門派不計其數,仙林高手更是層出不窮, 自己往哪兒去探訪這夥人的來歷? 他想了想,道:「那白衣客官可曾說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夥計撓撓頭,咕噥道:「我看見那混蛋就來氣,也沒問他叫什麼,打哪兒來。」 小蛋聞言禁不住發愁,腦海裡開始回憶乾爹曾對自己說起過的,擅用簫技傷敵的白衣高手。 他正數算著,忽聽角落裡有人道:「這位兄弟,你要是肯請我大吃一頓,我就告訴你那伙兒人的來歷和去處。」 小蛋大喜,朝說話的人看去。只見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穿了一身樸素整潔的褚色衣衫,背後斜背了柄紅鞘仙劍,眉清目秀甚是英俊,一雙英目熠熠閃亮暗含幾許傲氣,卻又不令人生厭。 他鼻樑挺拔,劍眉入鬢,唇角帶著點玩世不恭的微笑。桌面上擺著幾盤素淨的乾果,喝的也是熱茶,背靠在椅上,一雙手抱在懷中正瞧著小蛋。 小蛋起身走近,抱拳施禮道:「敢問兄台大名?如果真能告訴我那夥人是誰,別說一頓,十頓百頓也沒問題。」 褚衣少年爽朗笑道:「我又不是飯桶,哪吃得了這麼多?我的名字──」他抬眼皮又打量了眼小蛋,說道:「你叫我小寂就行了。」 「我叫小蛋。」小蛋自報家門道:「那位被抓走的紅衣姑娘是我的師姐。如果寂兄知道她的下落,還請你趕緊告訴我。」 「什麼雞胸鴨胸的?」褚衣少年一屁股跳坐到桌上,說道:「我的名字是寂寞的寂,和你一樣,都是小字輩的。」從懷裡拋出塊碎銀子扔到夥計懷裡,道:「結帳。」 小蛋一愣,問道:「不是說由我請客的麼,咱們這是要上哪兒去,找我師姐嗎?」 褚衣少年躍下桌子,輕笑道:「在這兒請客,要什麼沒什麼,我豈非很不划算?再怎麼咱們也得到漢州去找座大點的酒店,讓你好好請我。」 小蛋想起一事,忙道:「請你稍等片刻。」向夥計要來紙筆,將楚兒遭擒和自己要與小寂前往尋找的事情寫明,並請歐陽泰斗從速轉報葉無青。 褚衣少年也不避諱,站在小蛋身邊看他寫完書信,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也沒說話,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兄弟。」率先出了小酒鋪。小蛋趕忙追出門外,跟在褚衣少年的身後,說道:「小寂,多謝你幫忙。」 小寂搖搖頭道:「不用,這是你用飯局跟我換的。我最怕欠別人的情,也不想別人對我感恩戴德。這叫無帳一身輕。」 兩人出了鎮子,小蛋將書信縛定在耳鼠身上,放牠回返明駝堡。 小寂問道:「小蛋,你會不會御劍?」 小蛋搖頭說不會,小寂道:「也罷,誰讓我想要吃你一頓呢。」他探手握住小蛋胳膊,低喝一聲「起」,背後紅光絢爛一閃,仙劍鏗然出鞘。小蛋只覺腳下一空,身子已掠至高空,往著東南方向倏忽飛去。 天色將晚,小寂在一座大城外收住仙劍,攜著小蛋飄落路邊,說道:「前面就是衡城府,當年名揚漢州的關洛鏢局便座落於此。後來因為總鏢頭秦鐵俠為襄助當今的翠霞派掌門盛年,得罪了天雷山莊莊主雷威,幾乎被滿門滅口。只有他的女兒秦柔僥倖躲過一劫,最後嫁給了盛掌門的師弟羅牛。」 這段故事,小蛋在天雷山莊時便聽人說起過,沒想到小寂也知道。 進了衡城府,兩人進到一家大酒樓要了間雅座,小寂一口氣點了三十多道菜,接著又取了錠銀子打賞了夥計,舉杯道:「小蛋,你嘗嘗這家『高昇居』自釀的『清流蘇』,醇而不烈,甜而不澀,味道很不錯。」 小蛋與他對飲了三杯,果然覺得口感頗佳,至少比漠北的馬奶酒好許多。 小寂神態悠閒,好像一點兒也不著急告訴小蛋到底是誰抓走了楚兒。他蹺起二郎腿靠在窗邊,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給小蛋介紹著各色菜餚的名稱來歷。 小蛋看著窗外的日頭慢慢隱沒,天色也暗了下來,心裡不禁有些焦灼。 好不容易熬到掌燈時分,小寂放下酒杯,微笑道:「你是不是在懷疑自己碰到個騙吃騙喝的小混混?」 小蛋搖搖頭,道:「沒有,因為小混混絕對不會御劍千里的仙家絕技。」 小寂「哈」地一笑,問道:「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不清楚那夥人的下落,你還肯不肯付帳請客?」 小蛋想了下,道:「會,反正這頓飯我也有分。不過,你不該耽擱我救師姐。」 小寂臉上的笑意更濃,宛若一隻逮著獵物的小狐狸般盯著小蛋,道:「放心吧,他們帶著你的師姐,決計走不快。我正是要故意拖延時間,等這夥人回了東海,再找上門去來個人贓俱獲。」 小蛋精神一振,道:「你是說抓走我師姐的這夥人來自東海?」 小寂笑吟吟道:「小蛋,我來考考你。據你所知東海的幾大門派裡,哪一家最有可能抓走你的師姐?」小蛋沉吟道:「東海萬里無疆,門派眾多。不過最有名的,應該是號稱海外三大聖地之一的靈空庵,但她們也是最沒道理捉我師姐的一家。」 小寂笑道:「不錯,你雖然叫小蛋卻並非笨蛋。可除了靈空庵,你還能想到誰?」 「那就是魔道三宮中的東海水晶宮了。」小蛋回答道:「如今的宮主丁原,便是翠霞派掌門盛年盛大叔的同門師弟,一身修為冠蓋四海八荒,號令九山七十二島諸路豪雄,堪稱當今天陸仙林第一人。」 小寂目光閃動,問道:「那麼,你當知道忘情宮與翠霞派在一年前結下血仇,不共戴天。丁宮主替他師兄出頭,擄走忘情 宮門人也是大有可能。」 「不會,」小蛋毫不猶豫地否定道:「我儘管沒有見過丁宮主,可也聽說過他是位光明磊落、俠肝義膽的不世英雄。 「況且,我見過他的兩位師兄,也就是盛大叔和羅大叔,他們俱都是鐵骨錚錚,義薄雲天,丁宮主絕差不到哪裡去。 「所以,我相信就算他要為翠霞派報仇,也只會光明正大殺上忘情宮,卻絕對不會在背地裡下手,擄掠我的師姐!」 「不世英雄?」小寂笑道:「只會在傳說中有。難得你沒有把這筆爛帳扣在水晶宮的頭上,這頓飯算是我請了。」從袖口裡拋出一個錢袋,衝著屋外揚聲招呼道:「小二,結帳!」 小蛋忙道:「那怎麼成,不是說好了由我請的麼?」可他剛把手探入袖中想取出錢袋,不禁愣住了。原來,早晨歐陽泰斗贈給自己的盤纏赫然不見,再看桌上的錢袋,居然就是自己丟失的。 小寂笑容可掬,滿不在乎,說道:「不好意思,我怕你帶的銀子不夠,就先偷偷拿出來掂了掂,後來又忘記還了。」 小蛋苦笑一聲,還好秦柔送的九雷動天引等物都安然無恙,而霸下在自己懷裡也是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連帶收起的烏犀怒甲也全在。 夥計進來結完帳,小寂將剩餘的銀子拋還給他,起身道:「走,我們該去辦事了。」 小蛋接住錢袋,隨小寂下了酒樓來到街上。此際華燈初上,夜市熱鬧非凡,那是他已然久違的一種生活。不知不覺,視線被道旁一群嬉鬧的孩童吸引,望著他們歡快地爭搶著地上幾隻沒炸響的鞭炮。 「其實,當今天陸真正能配得上光明磊落、俠肝義膽的人,屈指可數。」小寂走在他的身旁,悠悠說道:「但用這八個字來評價翠霞掌門盛年,卻毫不為過。 「不過你可知道,他早年也曾險些被逐出師門,罪名是人人不齒的淫賊。」 見小蛋點了點頭,小寂接著道:「陷害他的,便是東海平沙島少掌門耿照,他的師姑曲南辛,包括耿照的老子耿南天在內,也難辭其咎。後來在雲夢澤正道六派圍剿聖教的一役中,終於真相大白,盛掌門沉冤昭雪。 「耿照和曲南辛相繼自盡,耿南天也因此飽受打擊,死在了蓬萊仙會上。整個平沙島就此一蹶不振,幾乎從正道七大派中 除名。」 兩人說著話,穿過繁華的街肆朝城外行去。天黑後,城門關閉,自難不倒小寂和小蛋,輕輕鬆鬆地御風掠過城牆,飄落在十多丈外的道邊。 小寂回頭望了眼高聳的城郭,低笑道:「真奇怪,我為何要對你說起這些?」 小蛋道:「沒什麼,以前和乾爹在一起時,他老人家也很愛給我講故事。後來我進了忘情宮,卻再也聽不到了。」 小寂沉默片刻,繼續說道:「耿南天死後,平沙派的掌門由當年號稱『平沙三英』之一的晉連繼任。他成名甚早,以白衣玉簫行走天陸,人稱『晉公子』。」 小蛋聽到這裡,自然已經明白了過來。 他沒有打斷小寂,聽他又說道:「晉連繼位後,平沙島改弦易轍,閉門積聚。外人以為他們是痛定思痛悔過自新,實則未必。 「所以,當我聽到那個店小二的話,心中便知十有八九就是晉連所為。」小寂嘿然道:「他用『空靈璇玉簫』吹奏的『碧海潮生曲』,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那手傷了你師姐的東海平沙袖,更是東海平沙島的得意絕學。」 小蛋疑惑道:「晉掌門和我師姐素不相識,為什麼要將她抓走?難道,是想替翠霞派和天陸正道出一口惡氣麼?」 小寂輕蔑低笑道:「他有這分閒情好心麼?不錯,我猜他事後必定會將你師姐綁到翠霞山,但目的卻不是替盛掌門出氣。 「他這麼做,無非是禍水東引,挑起忘情宮和翠霞派緊接著的第二次血戰。無論結果誰贏誰輸,翠霞山上勢必血流成河,死傷慘重,令雙方之間的仇恨越結越深,晉連何樂而不為?」 小蛋聽了,反而鬆了口氣道:「假如真是這樣,盛大叔定會放了我師姐。」 地 球 來 客整理 小寂朗聲笑道:「沒錯!盛掌門豈會為難一個姑娘家?晉連的陰謀,萬難得逞。我惟一擔心的是,他暗中貪圖忘情八法的絕學,將你師姐先帶回東海平沙島威逼利誘,大大折磨一番。 「所以,翠霞山是不必去了,但平沙島卻不可不去。」 小蛋連連頷首道:「對,我這就去。」孰知小寂笑嘻嘻道:「錯了,不是你去,而是我們兩個人一塊兒去。」 小蛋大感意外!從小寂御劍的身手和盜走錢袋的本事可知,一身修為遠在自己之上。 然而東海平沙島位列天陸正道七大劍派之一,雖說近年人才凋零,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己怎能連累小寂冒險? 於是,他婉言謝絕道:「不用啦。你只要將平沙島的具體位置告訴我,搭救師姐的事情,我一個人就能辦妥。」 小寂含笑瞧著他,豎起食指搖了兩搖,道:「第一,東海茫茫,我把具體位置說出來,你一樣很難找到;第二,你一個人去壓根就是送死。 「第三,你不會御劍,等你慢悠悠御風趕到平沙島,也許令師姐早已給折磨得變形了。」 前面兩條,小蛋自可不加理會,但最後一條卻正擊中痛處。他躊躇道:「要不,就勞煩你御劍把我送到平沙島,然後我再設法救出師姐。」 小寂哼道:「你這人什麼毛病?憑空多個幫手還不高興,偏偏還來推三阻四。 「告訴你,我這人也是個怪脾氣:旁人越求我的事,我越不願答應;別人不求我了,我反而偏要幫到底。何況,能有個理由去找東海平沙島的晦氣,你想攔都攔不住我。」 小蛋暗自詫異,不曉得這位年紀輕輕的英俊少年,和平沙島間又會有怎樣的恩怨。但聽他說話爽快豪氣,心中多添了一分好感與感激,道:「好,咱們一起去!」 小寂轉怒為喜,一拍他的肩頭道:「這就對了。現在,該知道剛才你請客出的那點銀子,是多麼的划算便宜了吧?」 沒等小蛋回答,身子一輕已凌空飛起。小寂攜著他御劍朝著東南方向疾速前行。可沒飛多久,小蛋便覺到一股濃烈睡意湧上心頭。儘管他一再警告自己千萬不要睡,不要睡……但眼皮漸漸沉重,終究睡了過去。 小寂垂眼瞧見,不由笑道:「兄弟,你真是好福氣。」一催仙劍,加速向東海馳去。 第六章  東海揚波 翌日午後,小蛋是被一陣陣隆隆濤聲從睡夢中喚醒的。他睜開眼來,發現自己正被小寂輕鬆挾著,在距離海面不到五丈的低空御風飛行。腳下驚濤捲湧,波光粼粼,凜冽的海風撲面吹來,飄動衣發。 遠方海天一線,蒼茫無垠。一輪紅日高懸在蔚藍色天宇,有鷗鳥翱翔而過。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視線開闊處,心神隨之一爽。 「睡醒了?」小寂帶笑問道,透出的氣息悠長平緩,絲毫沒有長途飛行的勞累。 小蛋歉仄道:「你飛了很久吧,要不要先找個地方歇一會兒?」 小寂道:「免了,今早在海邊,我已停下來休息過兩個時辰。只是沒想到你這傢伙忒能睡,怎樣都不醒,只好帶著你繼續趕路。」 小蛋赧顏一笑,施展御風術與小寂並肩而行,問道:「咱們離平沙島還有多遠?」 「快了。」小寂說道:「小蛋,你游泳的本事如何?待會兒我們要潛入海中接近平沙島,以免被巡山的弟子過早察覺。」 就聽有個聲音慢吞吞回答道:「有我在,他會不會游泳都無所謂。連著你,我都可以一塊兒從海裡悄悄送上平沙島。保證又快又舒服,還不會弄濕衣服。」 小寂聞言,往聲音發出的地方瞧去,只見從小蛋的胸襟裡,探出了一個小小的烏龜腦袋,說話的也正是牠。 小寂眼睛一亮,嘖嘖讚道:「這小傢伙居然會說人話,實在罕見。我曾見過一頭萬年靈龜,比牠大多了,可惜不會開口說話。」 霸下很是不滿地回敬道:「你才是王八,別把那些烏龜海龜跟我擺在一塊說事兒。」小寂愣了愣,看清霸下說話時嘴裡露出的牙齒,驚異道:「難怪,原來是龍子啊!小蛋,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個好寶貝?下回有機會,我也去弄個來養著玩玩。」 霸下骨碌碌轉動小眼珠,頗不友好地盯著小寂,道:「乾爹,我看他不是好人。」 小寂身子一晃,好險沒栽進海裡,指著霸下問道:「牠叫你什麼來著……乾爹?」 霸下不屑道:「我是從他懷裡孵出來的,不叫乾爹叫啥。這又關你什麼事?」 小寂收斂笑容,一本正經道:「當然大有關係。我是你乾爹新結識的好朋友,按照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大叔』才對。還 不快叫?」 霸下雖是龍子,世間卻從無記錄牠親爹鬥嘴功夫有多高明。只得叫道:「乾爹,有人欺負我!」 小蛋被牠叫得毛骨悚然,心道:「我不是你乾爹,我是你乾孫子。」只是這麼連帶給常彥梧也降了一輩,並且找了個新乾爹,小蛋卻沒有意識到。 當下小蛋拿出常彥梧的看家絕技,來了個裝聾作啞道:「有麼,我怎麼不知道?」 小寂樂得在空中前仰後合,氣得霸下恨恨瞪視住他,琢磨著未來該如何復仇。 忽然小寂身形一凝,說道:「咱們不能再往前御風飛了,準備入海。」 「砰!」霸下從小蛋懷裡躍出,墜落入海。牠小小的軀體甫一接觸海面,竟是波濤四濺,海水沉陷,形成一個方圓丈許的凹坑。 霸下匍匐在凹坑中心,喚道:「乾爹,快下來,我送你上島。」 小蛋大感驚奇,沉身落到海平面上的凹坑裡,腳底踩實穩穩當當竟如平地。 小寂也跟著落下,霸下怒道:「誰讓你上來了?」「啵」地脆響,小寂落腳處陡然空陷,飆射起一束水柱。 小寂早有提防,腳踏水柱騰身而起,衣衫一點也沒濕著。他也不著惱,俯視霸下笑道:「沒有我,你曉得平沙島在哪兒?」 小蛋調停道:「救人要緊,咱們還是盡快趕去,莫讓楚兒師姐受苦。」 霸下哼了哼,水柱急遽消失,小寂身子落回凹坑,喝采道:「小傢伙,真有兩手。」 「呼──」,水坑迅速下陷,上方的海波合攏過來,如穹頂般凌駕在兩人頭頂,翻湧捲動卻不下沉。也沒見霸下做了什麼,近前的海水豁然中分,辟開了一條寬敞的水道,直有十丈多遠。 小寂半是讚賞,半是戲謔道:「妙極,妙極,敢情你在海裡打洞的本事也是一流。」搶在霸下反唇相譏前,又吩咐道:「往左挪點,再朝下沉點,別讓上面察覺異常。」 在這條有如隧道般的海下通路裡行走了約莫一炷香,小蛋看到前方有一座嶙峋石山直出海面,擋住了兩人的去路,該是平 沙島隱沒在海下的部分了。 小寂說道:「按照我的計算,這上頭應該是平沙島靈煙峰的後山,晉連如今便住在峰頂的天闕宮內。咱們先在峰下找處僻靜隱密的地方歇歇腳,等到天黑後就摸上去,估計到那時晉連也該回山了。」 小蛋點頭稱是,深覺小寂年紀雖小,但經驗閱歷卻遠勝自己。別看他表面嬉皮笑臉沒有正經,但輕描淡寫中早已籌謀妥當, 算無遺策。卻不知,他究竟是哪一家的名門子弟,又為何要幫助自己? 小寂瞟過小蛋腰際,提醒道:「你最好把金鞭收起來,免得陽光反射暴露形跡。」 霸下似乎怎也看不慣小寂,聽他又在指責小蛋,心中不忿,出言譏諷道:「小小年紀,偏要裝得老氣橫秋,身上奶味還沒斷乾淨呢。」 小寂滿臉笑嘻嘻,回應道:「那也比某些傢伙明明身懷幾萬年的道行,還奶聲奶氣地裝嫩玩強得多。」身子一彈,貼著石山朝海面浮升。 霸下被小寂說得目瞪口呆,老半晌才想起來叫道:「乾爹,他又欺負我!」 小蛋早已有先見之明,在此之前已然追著小寂浮出海面,聽不到牠的抱怨了。 兩人上了岸,迅速找到一座高出水面的臨海巖洞暫作藏身,霸下鑽入小蛋懷裡,哼唧哼唧道:「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小蛋頭皮發麻,問道:「這些話你是從哪兒學來的,用得比我乾爹還順溜。」 霸下得意了,仰著小腦袋道:「想知道麼,先給我幾顆豆豆吃。我餓啦。」 小寂倚靠在洞口,一條腿蹺在對面的石壁上,抱著雙臂道:「這事說穿了也不稀奇。霸下雖是出生不久,只有五六歲孩童的智力。但早在母體內,牠便接收到諸般靈力和豐富信息,通曉人語自不在話下。」 霸下被小寂道破玄機,正在惱怒他多嘴,卻見到小蛋手心裡掂著的紅色丹丸,立時四足並用湊上前有滋有味地嚼起來,把算帳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 兩人在巖洞裡打坐調息,等到夜幕降臨,雙雙起身隱形匿蹤往天闕宮潛去。預計將有一場惡戰,小蛋穿上了烏犀怒甲,跟在小寂身後上了靈煙峰。 走千家,盜萬戶,原本是神機子常彥梧的拿手絕活,小蛋受他言傳身教於此道亦頗有造詣。哪知小寂在這方面更勝一籌,身如靈貓張馳有度,輕鬆躲過後山的各道明崗暗哨,眨眼間已欺近到天闕宮。 兩人在一座屋簷下掛住身形,朝四周打量。只見院落重重,戒備森嚴,想要找尋楚兒關押的地點猶如大海撈針。況且晉連 是否押著楚兒回了平沙島,也在兩可。 小寂神色從容悠閒,傳音入秘道:「我去抓個舌頭,你藏著別動。」身形一閃,藉著*夜色*(禁書請刪除)掩護轉眼沒了蹤影。 小蛋一動不動耐心守候了須臾,一陣風拂過,小寂已悄無聲息地回返。 他仍是用傳音入秘說道:「運氣不錯,抓了個晉連的弟子。根據他的交代,今天下午你師姐已被晉連帶回了平沙島,可惜 關在哪裡他不清楚。」 小蛋不會傳音入秘,擔心一開口驚動暗處的平沙島守衛,只好強忍著不說話。 小寂繼續道:「我有個法子,能讓你很快見到師姐。你想不想試試?」 小蛋一喜,點了點頭。 小寂唇角露出一抹鬼笑,突然一腳重重踹在小蛋的屁股上,縱聲高喊道:「來人啊,有賊!」 萬籟俱寂的夜中,這一聲突兀而嘹亮,頓時驚動整座天闕宮。小蛋猝不及防,從屋簷下飛跌而出。不等他屁股落地,周圍警訊頻起,人影晃動,黑暗裡不知有多少人此起彼伏地喝道:「拿下他!」 小蛋暗暗叫苦,眼角餘光瞧見小寂倒鉤在屋簷底下,不但毫無歉仄之意,還朝自己揮揮手,又翹起大拇指一比,彷彿是讚揚他這一跤跌得帥氣。 他在院中飄落身形,十數名平沙劍派的守夜弟子已經圍了上來。其中一人喝問道:「是誰,竟敢擅闖靈煙峰!」 但聽小寂的聲音如實回答道:「他叫小蛋,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的小弟子,為救他被擒的師姐而來。你們若是害怕,就趕緊閃遠點。」 眾弟子愕然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瞧去,屋簷下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小寂的身影。 小蛋身陷重圍,也沒工夫去埋怨小寂,暗道:「乾爹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說不得,只好盡力一拼先衝出去再說。」 懷裡伏著的霸下道:「乾爹,別怕,放我出來,呼口氣燒死他們。」 小蛋嚇了一跳,更不敢輕易放牠出來。 萬一真燒死了幾個平沙派弟子,這仇可就結大了。別說他無意傷人,更是投鼠忌器,顧忌平沙島事後遷怒楚兒,加倍的凌辱報復。以楚兒心高氣傲的性格,又如何受得了這番折辱,萬一咬舌自盡可就糟了。他抱拳施禮,道:「諸位師兄,在下不告而至驚擾貴派,尚請恕罪。只求晉掌門放走我師姐,由我作抵就是。」 那為首的黃衫弟子蔑然譏笑道:「你算哪根蔥,也配和晉師兄談條件?」手一揮,身後兩名年輕弟子各掣仙劍,擰身攻上。 小蛋催動螺旋氣勁,反手拔出雪戀仙劍一式「睥睨四海」橫掃而出。那兩名弟子欺小蛋年輕,齊齊揮劍硬接。「鏗鏗」脆 響,兩人身形晃動腳步倒錯,袖口均被螺旋氣勁攪成粉碎。 小蛋也不乘勝追擊,抱劍入懷,道:「別打了,我只想見貴派晉掌門一面。」 黃衫弟子怒道:「做夢!」縱身迫近,大袖飛揚直拍小蛋面門。 小蛋施出「擎天柱石」封架,無奈對方功力勝出太多。「砰」地盪開雪戀仙劍,袖口已掠到面前。 小蛋急中生智,放下面罩,同時使出「金光聚頂」硬接東海平沙袖,側身揮劍反攻黃衫弟子的左肋。 「啪!」大袖拂中面罩,震得小蛋歪歪斜斜往後退出數步,腦袋裡一昏旋即無事。倒是他的仙劍挑破黃衫弟子的衣裳,在左肋劃出一道淺淺血痕。 黃衫弟子勃然大怒,呵斥道:「好你個忘情宮的小魔頭,看劍!」騰身飛空,施展二十四式碧海青天劍,寒光如潮,劍氣呼嘯,將小蛋緊緊圍裹。 小蛋雖得傳盛年的天照九劍,但實打實的劍法造詣,遠不如黃衫弟子數十年的苦心浸淫。起初幾個照面還能見招拆招,勉強周旋。可隨著對方劍勢發動,一束束寒芒虛實莫辨,眼花撩亂,就再也無法抵擋。 他索性不理,任由黃衫弟子的仙劍一記記擊中烏犀怒甲,只用天照九劍凝神對攻。 黃衫弟子乃東海五聖中已逝的葛南詩親傳弟子,修為較之晉連稍有不及,但也算得門中翹楚。 他眼見小蛋明明不堪一擊,偏仰仗著一身古里古怪的軟甲刀槍不進,不僅令自己難以制勝,反而需時時提防雪戀仙劍的逆襲,不由驚怒交集,將功力提升到八成以上,攻得更猛。 「乒乒乓乓」,黃衫弟子的仙劍不住劈斬在烏犀怒甲上,然而經過荼陽地火煉化後的軟胄堅逾金石,非但表面不起一絲痕印,連劍氣也無法破入半分。 打到後來,小蛋乾脆放棄抵抗,收住仙劍任憑對方刺劈砍削,也不還招。儘管每捱一下,他的身子都要東歪西斜,可就是宛如不倒翁般始終能很快重新站定。 黃衫弟子呼吸漸漸粗重,有心罷手,卻不願當著眾多同門失了顏面,只能咬牙硬挺。 小蛋過意不去,勸說道:「你傷不了我的,算了罷。」這話不啻火上澆油,黃衫弟子臉龐羞紅,氣急敗壞道:「一起上,殺了這忘情宮的妖孽!」 周圍一群平沙派弟子早就蠢蠢欲動,聞聽號令蜂擁而上,似東海洪濤般將小蛋徹底吞沒在重重劍光罡風裡。 霸下藏在小蛋懷中,無法看到外面的情形,但牠敏銳的靈覺卻能清晰感應,忿忿叫道:「不要臉,這麼多人群毆你一個。 放我出來,燒死他們。」 小蛋現在哪裡還顧得上理牠,心中思忖道:「奇怪,這麼久了,小寂為何一點動靜也沒有?難不成他是在聲東擊西,借我吸引住平沙派的注意力,暗中前去解救楚兒師姐了?」 念及至此,小蛋精神一振,越發無怨無悔地被眾人圍攻。只盼能引來更多的平沙派弟子,最好驚動到晉連等人親自出手,那才再妙不過。 真是天隨人願,忽聽戰團外有個冷冷的聲音道:「住手!」一眾平沙島弟子立刻抽身散開,就見一位白衣中年人手握璇玉簫步入場內,他鷹鼻薄唇神色冷傲,雙眼似睜非睜迸射寒光,漠然罩定小蛋。 黃衫弟子叫了聲「掌門師兄」,快步走到白衣人近前低低耳語了幾句,似在訴說小蛋身上烏犀怒甲的厲害。 白衣人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犀利森寒的目光射向小蛋,問道:「你就是忘情宮葉魔頭新收的弟子常寞?」 小蛋看來人裝束,又聽黃衫弟子對他的稱呼,曉得是平沙劍派的掌門晉連到了。 他欠身禮道:「我是。請問您可是晉掌門?」 白衣人傲然道:「算你眼力不差。你既已棄劍,不如乖乖受縛,我饒你不死。」 人影一閃,小寂不知從哪裡掠了出來,落在小蛋身側道:「不忙不忙。咱們有話好好說,何必動刀動槍,拼得你死我活?」 小蛋一怔,低聲問道:「你沒去找我師姐麼?」 小寂翻翻眼說道:「天闕宮這麼大,我怎麼曉得你師姐會被關在哪兒?與其到處亂撞,還不如找個好地方躲起來,看他們圍著你耍猴戲。」 晉連陰沉著臉,問道:「你是誰家的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口吐狂言侮辱本門?」 小寂笑呵呵搖頭道:「晉掌門最好別問,免得我說出來把你給嚇趴下。」 那黃衫弟子受了一肚子氣正無處發洩,聞聽此言火冒三丈,怒喝道:「鼠輩找死!」振劍晃身,直挑小寂咽喉。 小寂假作驚恐,叫道:「平沙派要殺人啦!」身子一飄倏忽騰起三丈,黃衫弟子的仙劍從他腳下走空。 小寂凌空一個觔斗,居高臨下朝著黃衫弟子招招手,好整以暇地笑道:「好險,好險……敢情平沙島窮得揭不開鍋,害得你晚飯沒吃好,劍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不如改投忘情宮罷,給葉無青當個徒孫,大魚大肉豈不痛快?」 黃衫弟子咬牙切齒道:「賊子看劍!」揮舞仙劍再不留情,追著小寂全力狂攻。 小寂左躲右閃,在重重劍影裡猶如魚翔淺底穿梭自如,朗聲笑道:「真打啊?也好,就讓我陪你玩玩!」背後仙劍鏑鳴出鞘,小寂揚手握住順勢劈落。 黃衫弟子一驚,趕緊退身招架,喝問道:「小賊,你怎麼會用本門的碧海青天劍?」 小寂眨眨眼,說道:「問你祖師爺去!」身子一旋,仙劍幻出朵朵光花罩定黃衫弟子頭頂,卻是碧海青天二十四式中的一招「波瀾壯闊」。 黃衫弟子腦子裡一時沒拐過彎來,兀自困惑道:「問我祖師爺,你跟他老人家有什麼關係?」等又接了小寂三劍,他冥思苦想,豁然醒悟道:「哎喲,這小子是變著方兒在討老子的便宜!」 晉連冷眼旁觀,希望從小寂的出手裡辨認他的師門來歷。無奈這小子使出的招式竟是東一鱗西一爪,兼通正魔兩道各派絕學,鬥了半晌也沒能看破他的底細。 他冷然低哼,拂指吹動玉簫,一股精純凌厲的罡音集絲成束,穿破茫茫夜空,直刺小寂耳膜。 小寂身軀一震,譏嘲道:「果然不怎麼好聽,比樂伎吹得差多了。」 晉連神情冷漠不為所動,繼續吹奏空靈璇玉簫。這首碧海潮生曲傳自平沙島第三代掌門手中,素有「碧海易渡,一曲難平」之譽。 早在二十多年前,晉連憑借此曲力挫天陸九妖中的天龍真君,名動一時。而今他的修為幾臻化境,碧海潮生曲的威力水漲船高,自不可與當年同日而語。 饒是小寂天縱奇才,家學淵源,但一邊要應付黃衫弟子的猛攻,一邊要運功抵禦簫音破襲,逐漸顯得吃力,身法也變慢了許多。 小蛋見狀說道:「晉掌門,恕晚輩冒犯!」明知不敵,依舊振仙劍劈出。    晉連早看過小蛋的身手,明白這小子是仗了一身古怪軟甲,才讓人無可奈何,修為著實有限。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右手繼續執簫吹奏,左袖飛打。 「砰!」雪戀仙劍擊中大袖,震得小蛋虎口發麻,一股雄渾氣勁破甲侵入。他晃身錯步,趕忙運起「生生不息」的心訣,疏通右臂凝滯的氣血,左掌當胸拍出。 晉連這一袖用上了七成功力,滿以為能將這小子彈飛出去。誰曉得小蛋僅僅退了幾步,便恍若無事地拍出左掌。他微覺詫 異,低咦了聲,抬腿飛踢小蛋左腕。 稍一分神間,簫聲微斷,小寂乘機傳音入秘道:「讓他抓住你!」 小蛋心靈福至,恍然大悟。他故意慢了半拍,暗運「有容乃大」受下晉連的腿勁,踉蹌著往側旁歪斜。晉連不知有詐,左袖一拂一卷縛住小蛋腰際,振臂拋出喝道:「拿下!」 四名平沙劍派弟子掠身追上,各抓小蛋腿腳,將他牢牢鎖住架在空中。小蛋也不掙扎,只用力握緊雪戀仙劍以防讓人奪走。 那邊小寂也「嘿」地一聲栽落下來,卻是被黃衫弟子點中空門,眾弟子也一起上前把他綁了。黃衫弟子惟恐小寂還有花樣,一口氣連封他身前數處經脈,問道:「掌門師兄,這兩個小子如何發落?」 晉連收簫,吩咐道:「把常寞用鎖龍樁釘住,那小子便和姜妖女關在一處。等明日再由我親自提審。」說罷,一抖袍袖緩步離去。 小蛋不清楚小寂是否受傷,扭著頭向他張望。小寂滿臉冷汗,模樣頗是痛苦,教兩名平沙派弟子往前拖著。兩人的視線一交織,小寂乘人不備朝他偷偷一眨眼睛。小蛋頓時放下心來,任由平沙派弟子架著走出院落。 兩人一前一後給押進座石洞,走了一段後分道揚鑣。小蛋朝左而行,被送入了一間石牢。 石牢裡光線闇弱,僅靠兩盞剛點燃的油燈照明。石門正對的牆上,有一根嵌入壁內的烏金樁,形如「米」字。 幾個人把小蛋推到烏金樁前站定,將他的雙手高抬貼住,一按機括「喀喀」連響,手腕、手肘俱都被粗重的烏金環牢牢扣死,動彈不得。 緊接著,他的雙膝、腳踝和脖頸、腰部,也教烏金環鎖住,整個人等若被釘死在石壁上。 待檢查過一遍,眾弟子關上石門,說說笑笑走遠,只留下兩個人在外看守。 第七章  大鬧天宮 小蛋試著掙了掙手臂上的烏金扣環,紋絲不動,牢固異常。他的雪戀仙劍還是教人奪走,為了解救師姐,小蛋也只得暫且隱忍。 霸下在懷中道:「乾爹,放我出來,我幫你打開鎖環。」 小蛋開啟胸甲放出霸下。 小傢伙輕輕一縱,竄到小蛋右腕的烏金扣環旁,瞥了眼道:「小菜一碟,看我的。」探出小小的前爪按住烏金扣環,「哧哧」低響,環上透出亮紅光芒,冒起白煙,不一刻熔斷開一道豁口。 按理說,鎖龍樁是平沙島專門用來囚禁重犯的法器,本該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就讓人毀去。可霸下乃火系龍子,吸食萬年荼陽火脈菁華,烏金扣環碰著牠便如春陽化雪,全無懸念。 而小蛋有烏犀怒甲的保護,在荼陽火罡的熔煉下卻能毫髮無傷。 霸下三下兩下熔開剩餘的烏金扣環,小蛋身軀滑落著地,低聲讚道:「好極了!」 霸下小試牛刀,意猶未盡,自告奮勇道:「乾爹,我再去把石門化開。」 小蛋阻止道:「別忙,外面有人守著,定會受到驚動。咱們另外想個法子。」 他讓霸下趴到自己肩頭,躡手躡足走到石門後,透過上面的窗口往外張望。過道裡寂靜一片,兩名平沙派的弟子各守一側,渾未發覺石牢裡的異常。 小蛋取出「紫玉生煙香」,小心翼翼從窗口渡出。石洞內幽暗昏沉,淡淡的紫煙令人難以察覺。而相對閉塞的環境,更令紫玉生煙香威力倍增,見效神速。沒一會兒,兩名平沙島弟子雙雙著道,昏迷軟倒。小蛋收了紫玉生煙香的小壺,聽霸下說道:「乾爹,我去找鑰匙給你開門。」 小蛋搖搖頭,默念「十三虛無」的心訣,腦海裡星空轉換,空明澄靜。剎那間意動形起,身上煥出一蓬光華印上石門,已施展出「微土訣」。他帶著霸下身形一閃躍入星門,穿石而過來到外面的過道裡。 回頭一看,小蛋不禁大喜,原來被奪走的雪戀仙劍,正好端端懸在石壁上。他抬手取回納入劍鞘,心中生出失而復得的喜悅,說道:「走,找小寂和楚兒師姐去。」 另一邊,小寂也被關進了一間地牢裡。他經脈受制無法運功,所以受到的待遇較之小蛋略好一些,至少沒讓人也釘上鎖龍樁。只是被平沙派弟子往石牢裡一扔,繳走了仙劍,又罵罵咧咧警告了一番而已。 「砰!」石門關上,外頭響起上鎖的聲音。小寂爬起身,撣撣衣衫上沾的乾草,感覺到昏黃的燈光下,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冷冷注視著自己。 他回轉身,只見石牢的角落裡,盤膝坐著一位容貌絕美的紅衣少女,可惜眉宇之間多了一分肅殺之氣,看上去對自己這個新來的獄友並無同病相憐之情。 小寂笑了笑,說道:「妳是楚兒?我叫小寂,是小蛋的朋友。」 楚兒的目中分明有光在閃動,卻更多是不信任與警覺。 小寂也不以為意,走到她身前蹲下,低聲道:「我們是來救妳的,小蛋也進來了,就在隔壁的石牢裡。」 楚兒漠然道:「我憑什麼相信你是常寞的朋友,而不是平沙島的臥底?」 小寂道:「妳信不信都無所謂,讓我先替妳解開經脈禁制。」抬手握向楚兒右腕。 楚兒仰身橫掌招架,奈何經脈受制修為盡失,手腕一緊已被小寂握住。她眸中煞氣一閃,冷喝道:「放開我!」話音未落,一股精純柔和的真氣汩汩綿綿注入楚兒體內,經脈一顫,右臂的禁制已倏然打通。 她微一錯愕,暗道:「這傢伙的經脈為何不受禁制,真氣運行自如?」心底裡愈加懷疑小寂的來意。 半盞茶工夫,小寂鬆開楚兒手腕,笑吟吟道:「好啦,大功告成!」 孰知楚兒招呼也不打,冷不丁右掌並立如刀疾劈他的面門。 小寂大吃一驚,半蹲的身軀如星丸跳擲彈退丈許,壓低聲音道:「幹什麼,妳恩將仇報麼?」    楚兒也不廢話,神色霜寒飄身欺近,又一掌擊向小寂胸口。小寂見楚兒咄咄逼人,出手狠辣,亦動了火氣,暗道:「就算妳是葉無青的女弟子冷酷無情,就算妳懷疑我是平沙島派來的臥底,也犯不著痛下殺手,招招奪命吧?」 他畢竟也是年少氣盛,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傲氣此刻激昂飛昇,再不躲閃解釋,側身揮掌相迎,立意要給楚兒一點顏色看。 兩人動作均快,彈指間便是十餘個回合。楚兒終究是經脈初解,真氣運行稍嫌凝滯,被小寂一掌震退,背心撞到石門上「咚」地一響。 外面負責看守的一名弟子沒好氣地呵斥道:「鬧什麼鬧,都給我安靜點。」 小寂閃身到石門一側,衝著外面叫道:「救命啊,這丫頭瘋了,追著咬我!」 楚兒聞言怒上眉梢,卻見小寂神情詭異地朝自己晃晃手,又叫道:「快來人啊,我的耳朵──哎喲,咬出血啦!」 門外鑰匙響動,兩名平沙劍派弟子開了石門。其中一人探進腦袋往裡張望,不耐煩道:「再叫,再叫老子把你們兩人的牙齒全給抖──」 話說到一半,小寂右手一探抓住那人肩膀拖了進來,左掌順勢拍中他的胸口,低笑道:「老兄,睡上一覺罷!」 楚兒心領神會,袖口內胭脂靈鞭電掣掠出。門外站著的另一名平沙劍派弟子甫覺裡頭情形不對,未及呼叫,脖子已教軟鞭勒住,也被硬生生拽進石牢,昏死過去。 楚兒鬆了胭脂靈鞭,說道:「流光映霞掌,你是翠霞派的弟子?」 小寂把打昏的平沙劍派弟子往角落裡一扔,剛要回答,猛然警兆突生與楚兒對視一眼,齊齊屏息退到石門後。原來過道裡響起輕微風動,似是有人正朝這裡走來。 那人走走停停,不一刻已至石牢前。 小寂向楚兒使了個眼色,楚兒頷首表示會意,玉掌橫胸只等對方進到門內,立時給予雷霆一擊。 來人好像沒有察覺到石牢中的異常,伸手推開半掩的門。 小寂從門後縱身掠出,探手抓住那人按在門上的手腕,低喝道:「進來!」 來人毫無防備,立足不定,踉蹌著跌進來。 楚兒橫身封住門口,一掌擊向他的後背,然而掌至中途,卻不由失聲道:「常寞!」 「砰!」 楚兒手掌拍中來人的背心,頓感一陣灼疼,猶如把手按進了沸騰的熔漿裡。銅爐罡氣甫一撞在那層殷紅軟胄上,瞬時消融,就像被蒸發了一樣。饒是如此,巨大的前衝力量仍令小蛋跌跌撞撞撲倒在地,啃了滿口乾草。 他肩頭趴著的霸下,見竟有人膽敢偷襲自己的乾爹,禁不住勃然大怒,張開小嘴「呼」地飆射出一溜亮紅火線,罩著楚兒 俏臉打去。 楚兒不識霸下厲害,正要揮掌盪開,身旁的小寂驚叫道:「接不得!」奮不顧身抱住楚兒倒地側翻,將將躲過。 「嘩──」火線激射在石門上登時燃燒起來,頃刻間厚重的石門灰飛煙滅,給融化了大半,這才逐漸闇弱熄滅。 「啪!」小寂剛鬆開楚兒,臉頰上便重重捱了記火辣辣的耳光。他彈身躍起,左手擒住楚兒右腕,右掌揚起怒喝道:「妳太 過分了!」 楚兒看到石門遇火消融,心下一怔,也明白小寂完全是一番好意。若是適才自己硬接霸下噴射的那束火線,恐怕眼前自己也被燒得跟石門差不多了。 她知道是自己錯怪了小寂,只因素來心氣極高又豈肯輕易俯首認錯?小寂左手制住了她的經脈,楚兒無力閃躲招架他舉起的右掌,當下把臉一偏,靜待巴掌落下。 小寂見狀,反而打不下去。他餘怒未消亦不願再搭理楚兒,便甩手推開她,上前幾步扶起小蛋,問道:「你有沒有受傷?」 小蛋搖搖頭。 霸下眨巴著小眼睛盯著楚兒,小聲問道:「乾爹,她就是你要找的乾娘麼,怎麼看上去凶巴巴的?」 牠聲音雖小,楚兒也聽得真真切切,鳳眉冷冷一挑,轉身掠出石牢。 小蛋追到楚兒身後,說道:「師姐,外面守衛眾多不好硬闖。萬一驚動了晉掌門他們,咱們就更難衝出去了。」 楚兒冷哼道:「我的琥珀淚落在了晉連手裡,他不來找我,我還要去找他!」 小寂從石壁上收回被繳去的朱紅色仙劍,譏誚道:「小蛋,你就讓她去找晉連,大不了咱們回頭再救一次。」 楚兒霍然回首,徐徐道:「你聽好了,今日之情我必當報答。閣下既是翠霞派弟子,便是我忘情宮勢同水火冰炭難容的敵人,尚請自便。」 小寂搖頭歎息道:「我有說過自己是翠霞派門下麼,女孩子自作聰明最是要不得。」 小蛋瞧這兩人越鬧越僵暗暗叫苦,岔開話題道:「小寂,我親眼見你被那位身穿黃衫的平沙派弟子制住經脈,這一轉眼工夫又是如何救出我師姐的?」 小寂輕描淡寫地回答道:「我用化功神訣吸去了他破入體內的勁氣,經脈自然沒事。憑這一班平沙劍派蠢才的眼力,我諒他們也識不破!」 小蛋驚訝道:「化功神訣,那不是南海天一閣的不傳之秘麼?」 小寂含笑點頭,看楚兒也面露詫異望著自己,說道:「妳還咬定我是翠霞派的麼?」 楚兒一哼,扭過頭不理他。 小蛋道:「咱們或許不用硬闖。」 霸下聞言躍躍欲試道:「乾爹,交給我罷。呼口氣,燒死他們。」 小蛋一笑置之,掣出雪戀仙劍,轉向側旁石壁道:「從這兒到外面最多二十丈的距離,我應該可以成功。」 楚兒蹙眉道:「小蛋,你發什麼瘋。二十多丈厚的山巖,用你的仙劍要鑽到何時?」 小蛋無暇解釋,說道:「師姐,小寂,待會兒星門一開,你們緊跟著我躍入,切不可遲疑。」 他凝神定思默念「十三虛無」的心訣,腦海中星空浮現,一股真氣自丹田升湧,自然而然合入聖淫蟲和烏犀怒甲的部分精氣,注入仙劍。 他心晉空明,低低地吐氣揚聲跨步劈斬。仙劍煥射出一蓬絢光印上石壁,赫然呈現出一道星光之門,正是能遁天下一切山巖厚土的「微土訣」。 小蛋形隨意動,低喝聲:「走!」率先掠入光門。 楚兒側身一閃,不偏不倚正撞入幾乎同時踏進光門的小寂懷裡。小寂手疾眼快,伸手帶開楚兒,自己往旁邊一讓,哼道:「別又說我在占妳便宜。」 說話間,兩人已被彈出光門,飄落於地定睛觀瞧。周圍夜霧迷茫,萬籟無聲,落腳的地方,剛巧是距離石洞七八丈外一塊突兀而出的巨大山巖後。 小蛋收了仙劍,側耳傾聽片刻,見附近無人受到驚動,放下心來。 楚兒壓低聲音道:「你和那小子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 小蛋知道楚兒是要去晉連的居室盜取失落的琥珀淚,搖頭道:「咱們一起去」。 楚兒微一猶豫,頷首道:「好,你可以跟著我。但這小子來歷不明,不准跟來。」 小蛋露出難色,小寂滿不在乎道:「沒關係,你和她一起去吧。我會站在遠一點兒的地方替你們搖旗吶喊,喝采助威。要多大聲,就有多大聲。」 楚兒眸中掠過冷厲之色,低喝道:「你敢!」 小蛋解圍道:「師姐,妳別生氣,他是在和妳說笑。這次多虧了小寂,我才能找到妳。」 小寂忽地改變了主意,淡淡笑道:「也好,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身形一晃,逕自在*夜色*(禁書請刪除)裡隱去。 小蛋沒料他說走就走,又不便出聲驚動石洞外的平沙島弟子,只好目送他離去。 楚兒不屑冷笑道:「故作瀟灑,俗氣。」足尖點地,朝相反的方向御風飛馳。 她下午的時候曾被晉連帶到書房審問,將來往路徑記得一清二楚。當下兩人潛蹤匿跡銜枚急進,沒多久便掩至晉連的書房 外,隱身在窗戶對面的一株古木上。 書房內燈火通明,將兩道人影映射在窗紙上。靠左邊坐著的一人,依稀便是晉連。在他對面,似乎是個女子,卻無法看清容貌。 古木與書房相隔數丈,又是門窗緊閉,楚兒和小蛋無從聽清裡面兩人低聲交談的內容。整座院落空無一人,只有兩名晉連的心腹弟子在院門外把守。 楚兒也無意功聚雙耳,去偷聽裡頭的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對著小蛋傳音入秘道:「那把琥珀淚就被晉連掛在書房牆上。稍後我故意作出聲響,誘使屋裡的人追出,你立刻潛入書房取回琥珀淚,回剛才的地方與我會合。」 小蛋尚不會傳音入秘的絕技,只好用手指在空中寫:「我去引他們。」 沒等楚兒回答,書房內一記陰惻惻的蒼老女聲喝問道:「什麼人?」「啪」地窗戶應聲震開,一綠一白兩道身影電射而出。 小蛋不假思索從古木濃密的枝葉裡現出形跡,飄身掠向院落東北方向。他已注意到,那兒是一大片黑壓壓的樓閣,隨便找一棟躲進去,也夠對方找上一陣。 然而那束綠影來得好快,小蛋剛越過院牆尚未著地,背後寒風撲襲凜冽如刀。他仰仗有烏犀怒甲的保護,先一步運起「有容乃大」的心法,「砰」地硬接下對方凌空劈來的掌力。 頓時,氣血浮動眼前一黑,藉著雄渾的掌勁飄落進對面的宅院。 他深吸一口寒風流轉真氣,幸好沒受內傷。只聽那老婦驚咦一聲,恍若響在耳畔,竟已追近到小蛋身側,五根枯乾尖長的手指狠狠朝他頭頂插落。 小蛋原本打算將這兩人盡量往遠處吸引,孰知這老婦快若鬼魅,再要躲閃已然不能。他不及多想,掣出雪戀仙劍,施展「擎天柱石」向對方掌心刺去。老婦見雪戀仙劍冷光如霜,晶瑩玉寒,知是柄罕見的神兵。她不敢托大,翻腕屈指在劍鋒上「叮」地一彈。 小蛋虎口劇震,險些仙劍脫手。 霸下怒道:「老妖婆,我燒死妳!」噴出一溜火線直射老婦面門。 老婦張嘴吐出一枚翡翠色葉片,「絲絲」連響,火線擊在葉子上再無動靜,居然被它盡數收去。 半空中,有兩名巡夜的平沙劍派弟子聽到動靜御風趕來,齊聲叫道:「掌門!」 地 球來 客整理 老婦幽暗的眼睛裡殺機閃現,也不多話,左右袖口中激射出兩條碧色環索,扣住那兩名平沙劍派弟子的雙腿,硬生生拽了 下來。 晉連一凜,攔阻道:「婆婆手下留情!」 可惜他說得稍晚了點,老婦一對枯爪分別插入兩人的胸口,「噗」地掏出一對兀自跳動不休的血淋淋心臟。 她收了碧色環索,左一口右一口,瞬間把兩顆人心吞入肚中。 晉連臉上掠過一絲慍怒,旋即竭力克制住自己,說道:「這是我的兩名心腹門人。」 老婦不以為然,將沾滿鮮血的雙手在身前的衣衫上擦乾,沙啞的嗓音道:「除了你,我現在還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曉咱們的事情。」 這時院落外腳步紛沓,晉連沉聲喝止道:「守在外面,誰都不准進來!」 小蛋調勻呼吸,藉機打量面前的老婦。她的模樣已老得不能再老,也醜得不能再醜,滿臉的皺紋如同風乾的桔子皮堆褶而成,焦黃乾癟。然而一雙閃爍綠熒熒幽光的眸子裡,卻透射出陰冷的煞氣。 她的身材瘦小,還不及晉連的肩膀,一襲寬大的綠色袍服在夜風裡烈烈飄蕩,就像一隻扒光了毛的老蝙蝠。雙手上的指甲又尖又長,也不知是塗抹上去的還是由於修煉毒功所致,泛著一層墨綠色的光芒。 他搜腸刮肚,也沒想起乾爹曾對自己介紹過天陸魔道中,有這麼一位可怕的老女人。也許,是自己今晚的運氣太好。轉念想到這麼一來,卻避免了師姐和小寂與這老婦遭遇,又不禁暗自寬慰。 老婦也在觀察小蛋,緩緩問道:「小子,你身上穿的是什麼軟甲?」 小蛋一面尋思脫身之策,一面回答道:「我若告訴妳,妳能放我走麼?」 老婦喋喋怪笑道:「想讓我送你上路,那容易得很!」 晉連怕她一掌下去又掏出小蛋的心來,斷了自己的活口,搶先問道:「小子,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你的兩個同夥呢?」小蛋有意拖延時間,說道:「你是說我師姐他們吧,讓我想想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伸手指撓鼻尖,久久地沉吟不語。 霸下在他耳邊悄悄低語:「乾爹,那老妖婆厲害,咱們想辦法快逃。」 小蛋心中也是大為忌憚,暗道:「這老婆婆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連霸下都怕了她。相比起來,歐陽谷主都成了和藹可 親的老爺爺了。」 老婦猙獰寒笑,道:「晉掌門,把這小子交給老身罷!」身影倏忽晃動,從小蛋視線裡陡然消失,用的竟似「風遁」之術。 霸下靈覺敏銳,急聲提醒道:「在背後!」 小蛋根本來不及回身,忙亂中錯步橫移,開啟臂上軟甲祭出九雷動天引。 老婦大袖一揮,盪開九雷動天引,怪笑道:「嗯,貨色不少啊!」 小蛋收住九雷動天引,硬著頭皮轉身出掌,猛地腕上一緊,已被老婦的左爪扣住。 老婦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軟甲厲害,還是老身的『修羅煞功』厲害!」手上慘綠色光暈一起,如翠潭寒水侵入烏犀怒甲。 剎那間,殷紅的軟甲上,泛出一片綠幽幽的妖艷寒光,有絲絲碧霧冒起,陰含腥腐氣息。小蛋感應到烏犀怒甲在微微顫動,一股股犀利的魔氣宛若千絲萬縷的錐芒,寸寸蠶食著軟甲內的精氣。 生死一發中,老婦突然振腕一抖,拋飛小蛋。卻是身後有一束絢爛耀眼的劍光劃破茫茫夜幕,朝著她背心射到,正是楚兒身劍合一破空襲來。 「啪!」老婦雙掌一合夾住劍鋒。 楚兒面罩寒霜輕喝道:「咄!」催動忘情八法裡的「振」字訣,琥珀淚清越鏑鳴、光華顫動,一波波劍氣洶湧而出,似金針般刺向老婦雙掌。 豈料老婦掌上綠光湧起不為所動,冷笑道:「跟我鬥,妳還嫩了點。」左邊大袖內「鏗鏘」金石聲響,碧色環索疾打楚兒前胸。 楚兒被定在半空無法躲避,亦從袖中打出胭脂靈鞭,以柔克剛輕巧鎖住碧色環索朝左側一引。但環索上驟然有股可怖的魔氣迫入胭脂靈鞭,飛速沿著鞭身攻至。 楚兒已有預見,哪曉得老婦的功力駭人至極,儘管她使出忘情八法裡的「卸」字訣,卻仍舊有半數的魔氣襲入經脈。她遍體生寒,嬌軀顫抖,右手的肌膚上蒙上一抹若有若無的綠色光暈。 小蛋奮不顧身,施展溜火神掌拍向老婦背脊。晉連知老婦極為自負,不屑別人插手幫忙,故此默立一旁也不攔阻。老婦瘦小的身軀微微弓起,背後衣衫猛然鼓蕩如球,高高凸起。「啵」小蛋一掌拍在鼓起的衣袍上,如同陷入一團軟軟的棉絮裡。他未及收掌變招,衣袍遽然下陷,一股吸力生生將小蛋的手往裡扯去。 小蛋大吃一驚,情急之下掌心驀然一寒,聖淫蟲精氣如洪濤般澎湃湧出。「喀喀」連聲,白茫茫寒霧升騰,老婦背上綠色 的袍服赫然罩上晶瑩薄霜,如一層銀白色冰甲朝四周擴散蔓延。 老婦凜然道:「這小子的掌力怎會一下子變得如此了得?」催動修羅煞功,雙掌震退楚兒,後背一屈一彈「呼」地將小蛋彈出數丈。 遠處的黑夜裡,猛地響起驚聲的呼叫道:「天闕宮著火啦,快來人呀!」 第八章  海上仙家 黑夜中,天闕宮火光衝霄,幾乎不分先後有七八處院落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就像一滴水落進了原本平靜的油鍋裡,靈煙峰上上下下登時變得沸騰喧鬧。 晉連暗自凜然道:「莫非是忘情宮的援兵殺來了?來得好快!」他對綠袍老婦低聲道:「婆婆,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形,這裡便交由妳來處理。」飛身掠出院牆,帶著守在院外的弟子匆匆離去。 綠袍老婦掃視小蛋和楚兒,倨傲道:「看在楚望天的分上,我留你們一個全屍。」左掌從袖口內探出,赫然爆出一蓬碧光,直切楚兒胸口。 楚兒已見識過綠袍老婦的身手,不敢直攖其鋒,嬌軀側轉琥珀淚斬向對方枯瘦的左腕。綠袍老婦順勢一掌劈中琥珀淚,絕強的魔氣,震得楚兒嚶嚀低哼,身不由己飄飛而退,卸去餘勁。 小蛋跨步出掌,想故技重施箝制住綠袍老婦,好為楚兒爭取到片刻喘息之機。可惜綠袍老婦早有計較,身形一晃從小蛋側旁滑過,右袖裡的碧色環索鏗然飆射,逕自朝著半空中的楚兒鎖去。 突然,楚兒身前褚色人影一閃,「砰砰砰砰」梅花間竹般一連四拳打在碧色環索上。環索顫慄彈起,那道人影乘勢迫入,左手又是一拳中宮直進轟向綠袍老婦頭頂。 綠袍老婦被人攪局功敗垂成,凶性大熾,冷冷一嘿,左爪摧枯拉朽插向來人手腕。褚色人影臨危不亂,左拳一頓,陡然變招,換作右拳後發先至打向綠袍老婦的左太陽穴。 其拳招之精妙,變化之莫測,令得綠袍老婦也不禁微微動容。 「啪啪啪啪──」一眨眼兩人拳掌對攻,連換六招。 綠袍老婦竟在招式上佔不到絲毫的便宜,嘎嘎低笑道:「好拳法,你是誰家的娃兒?」 笑音未歇,「哧啦」脆響,兩人身影乍分。 在第七個回合上,她終究憑借強橫的修羅煞功取得先機。褚色人飛旋退身,落到楚兒和小蛋身邊,右臂的半截袖子已然不見,裸露的肌膚上現出五道慘綠色的爪痕,汩汩流出鮮紅熱血。 褚衣人俊挺的臉龐上面色稍顯蒼白,長吐一口濁氣封住傷處,輕鬆地一笑道:「妳這麼老了,還喜歡脫人衣服玩兒,真是不害臊。」 綠袍老婦「啵」地將手心裡抓著的半截衣袖震裂成粉,森然凝視褚衣人。 小蛋好不容易得著開口的間隙,對褚衣人說道:「小寂,原來你沒走。」 小寂在綠袍老婦彷似吃人的目光壓迫下毫不在乎,微笑道:「難得來平沙島逛一圈,哪能空手而回。我四處轉了轉,撈了不少好東西。後來聽見這裡打起來了,便順手放了幾把火,給夜裡巡山的弟子取取暖。」 話鋒一轉,他悠然笑道:「小蛋,你知道那老婆子為何一直盯著我,又不出手?」 小蛋搖搖頭。 小寂道:「她在奇怪,我分明中了她鬼爪裡暗藏的劇毒,卻神色如常,還能跟你談笑風生。有心問我為什麼,又拉不下老臉,更怕我乘機損她。」 綠袍老婦忍無可忍,怒喝道:「小兔崽子!」如一卷綠雲飄起,撲向小寂。 小寂彈身迎上,傳音入秘道:「快走,我斷後!」左拳右劍,與綠袍老婦二次交手。 可小蛋又豈能捨下他獨自逃生,催動真氣揮劍加入戰團,叫道:「師姐,妳先走!」 楚兒渾不理睬,胭脂靈鞭橫掃綠袍老婦腰際,竟比小蛋的雪戀仙劍還快了一線。 三人形同走馬燈般圍著綠袍老婦全力廝殺,誰也不願拋下同伴先走一步。 不一會兒,四個人在院子裡已激戰二十多個回合。綠袍老婦的修羅煞功逐漸提升到八成,雙方在功力上的懸殊差距也慢慢體現了出來。 霸下伏在小蛋肩膀上,屢次吐火偷襲綠袍老婦,均被她不費吹灰之力地用口中翡翠葉片化解,氣得牠恨不能張嘴咬過那枚該死的葉片,嚼碎了吞進肚子。 鬥到酣處,猛聽綠袍老婦一記冷叱,碧色環索纏住小寂仙劍將他拋飛,又一掌迫開小蛋,揉身欺到楚兒近前,探出右手雙 指插向她的雙眸。 楚兒仰身出劍,胭脂靈鞭迴旋,反抽綠袍老婦背心。綠袍老婦背上衣衫一鼓,「砰」地硬接下胭脂靈鞭的凌厲一擊,身子稍稍一晃旋即恍若無事,雙指夾住楚兒劍鋒,袖口內的環索射出,罩著她咽喉鎖去。 楚兒祭出朱紅小鏡在身前急遽放大。「叮──」碧色環索擊中鏡面,爆起一蓬夾雜火星的綠煙。朱紅色的鏡子剎那蒙上一層翠色螢光,嗡嗡嗚咽。 楚兒躲過一劫,尚未來得及喘息,猛然心頭警兆湧起。綠袍老婦左爪居高臨下,畫過五縷詭異光絲插向她的胸脯。 「噗!」碧血飛濺,綠袍老婦的「破戮爪」深深扎入楚兒右胸。小蛋和小寂齊齊趕至,已然晚了半拍。綠袍老婦閃身抽爪,擋開小蛋的雪戀仙劍,再一鬆右手,雙指彈擊在小寂脈門上。 小寂右臂一酸,勁力全失,立即轉攻為守左手攬住楚兒香肩,右腿閃電連環護持身前,朝著後方飄退。 小蛋雙目噴火,丹田內時靈時不靈的聖淫蟲精氣浩蕩奔湧匯入經脈,左掌「呼」地迸發出一團銀白寒霧,崩雲碎岳席捲向綠袍老婦。 卻是蟄伏在體內的聖淫蟲感應到小蛋罕有的滔天怒意,終於轟然發動,與他的溜火掌力水乳交融。 這一記奮然爆發,幾近於大乘級高手,令綠袍老婦亦不得不全力招架。 「轟──」罡風橫流,霧嵐飛散,小蛋唇角溢血狠狠退出五步,但他已發了狠勁,不管不顧自己的內傷,縱聲呼喝又是一連三掌。 「砰、砰、砰!」 綠袍老婦佇立原地,接下小蛋驚濤駭浪般的溜火掌力,身軀劇烈搖晃,暗暗駭異道:「這小子難不成是神魔附體,竟在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厲害?」 綠袍老婦硬是嚥下一口淤血,凹癟的胸口起伏不定盯視小蛋,平復著激盪的魔氣。 小寂也被小蛋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驚住了,情急叫道:「小蛋,你師姐還有救,犯不著跟這老妖婆拚命!」 小蛋一省,隱約聽到院外眾平沙島弟子在呼喊掌門,似乎晉連業已回返趕至牆外。他再退三步,回到小寂身邊,望了眼面色幽綠昏迷不醒的楚兒,有了決斷。 「呼──」幾乎是搾出體內所有殘存的真氣,雪戀仙劍奮聲龍吟光芒暴漲,照亮了週身淒清的寒夜,也照亮了凌空掠來的晉連和他手中的璇玉簫。「砰!」仙劍斬裂長空,在小寂身前開啟出一道稍縱即逝的「虛空星門」。小蛋左掌用盡全力,推送小寂肩頭,喘息道:「走,救活我師姐!」轉身站定,封堵在星門前,無懼地迎向飛襲而至的晉連。 「小蛋──」小寂毫無防備,攬著渾身浴血的楚兒跌入星門。眼前璀璨的銀光點點閃爍,猶如慢慢長夜裡寂寥的星辰。僅 是一轉念間,星移斗轉滄海桑田,小寂的身軀已飄蕩在無垠浩瀚的黑夜海上。 他回首相望,百餘丈外黑沉沉的靈煙峰矗立,卻無法再看見小蛋的身影。懷裡的楚兒氣若游絲,肌膚泛起一片熒熒妖艷綠氣,胸口的毒血兀自汩汩滴淌。 小寂出指如風,虛點楚兒傷口。哧哧指力凌空柔和射落,封住胸前諸處經脈,暫時阻住了流血。而後,再捏碎兩顆紅色丹丸,敷在楚兒傷處上。 「絲絲」微響,五個幽綠色的血孔裡,冒出若有若無的腥臭血水,楚兒被這鑽心的痛楚刺得嬌軀劇顫,無意識地輕聲呻吟。 小寂抱緊楚兒,咬破自己的右腕,將流出的鮮血滴入她失色的櫻唇,心中默默道:「小蛋,我一定會救活你師姐。你也不要死,活著等我回來!」儘管他清楚,小蛋落入那個不知名的綠袍老婦手中,絕無生望。 平沙島上,掠起一束束眩目的劍華,分成數路往島外馳來,是追捕他們的弟子出動了。 小寂最後看了眼靈煙峰頂,恨不能翻身殺回,與平沙劍派和那個綠袍老婦拚個玉石俱焚。然而記起小蛋的囑托,猛一咬牙馭動仙劍,朝著漆黑的滄海飛逝。 他一路御劍向東,披星戴月不作須臾歇息。 一面不停地把自己的鮮血滴入楚兒口中,助她抵禦毒力蔓延;一面源源不絕從左掌將真氣注入楚兒體內,鎮住她不斷惡化的傷勢。只過了兩個多時辰,便已頭昏眼花、精疲力竭。 饒是如此,小寂依舊勉力催動真氣,咬牙硬挺。到了後來,神志漸漸模糊,完全倚靠堅毅頑強的意志力,才沒有栽落入波濤洶湧的大海中。 此時,他的身邊空無一人,懷裡的楚兒不省人事毫無知覺。如果撤回左掌輸入的真氣,甚至將她遺棄在腳下的一片汪洋裡,也不會有人知道。而他,完全能夠輕鬆地返還家園,再見親人。 然而這種念頭,根本不存在於小寂的腦海裡。他忽明忽暗的眼前,只來回浮現著小蛋將自己推入星門的那一瞬,滿身的熱血沸騰燃燒,支撐著他奮力前行。 又不知是多久,小寂丹田內的真氣幾近告罄,不得已開始耗損真元維持御劍飛行的狀態。他的頭頂水霧騰騰,卻不願停留喘息哪怕一剎,甚或不讓自己的速度放慢一線,只因,懷中的楚兒奄奄一息;只為,小蛋最後的囑托。 深深吸了口氣,視線晃動而模糊,他用力緊了緊楚兒冰涼的嬌軀,毫不吝嗇地催動著彌足珍貴的仙家真元,喃喃心道:「兄 弟,吃你一頓飯還真是要不得啊……」 浩蕩的濤聲迴響在空曠的海上,凜冽鹹濕的風吹拂過小寂的面龐,遠方天際,有了啟明星的光亮。他抖擻精神,拚命催快仙劍,唯恐在自己尚未抵達目的地前,性命垂危的楚兒便已香消玉殞,空負所托。 依稀里,他聽見鷗鳥輕快的叫聲;迷離中,他看見前方天幕裡有了霞光。一座環繞在五彩雲煙裡的蔥鬱小島,在眼簾裡慢慢接近,慢慢放大。 「終於到家了──」小寂輕輕說道,嘴角逸出一抹愉悅笑意。突然,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發作。他「哇」地狂噴淤血,眼前一黑連人帶劍墜入海中,懷裡仍緊緊抱住楚兒。 朦朧之間,聽見有人呼喊道:「小寂──」 於是,他沉入了汪洋大海,隨著波濤載沉載浮,飄蕩向無盡的天涯。耳畔,隆隆的濤聲轟鳴,沒頂的窒息壓迫著他每一根神經,讓他無法喘息。 小寂掙扎著,奮力向上想探出海面。然而每一次的努力都注定徒勞無功,撲面的浪峰,一次次冷酷無情地將他重新打落回海面下。 遽然,他驚覺懷裡空空蕩蕩再無一人。一身冷汗迸出,他驚呼道:「楚兒!」伸手抓向澎湃的海潮深處。 驀然,他的手被人輕輕握住,耳邊響起一聲溫柔的呼喚:「安兒──」 小寂一醒,吃力地睜開雙眼,好一陣子才適應了屋內的燈火照耀,然後就看到眼前有一張熟悉而親切的臉龐。而他舉起的雙手,正握在她溫暖柔軟的掌心裡。 原來,剛才只是一個噩夢。小寂長長呼出一口寒氣,感覺身心俱疲,低低喚道:「娘──」 床前的少婦一身紅衣,容顏絕美,艷光照人,彷彿歲月在她身上並未曾留下無情的痕印。她緩緩將小寂的手放回被褥中,含笑道:「你已經到家,沒事了。」 小寂點點頭,卻猛然彈身坐起,問道:「娘,楚兒呢,她有沒有事?」 紅衣少婦按住小寂肩頭,扶他倚靠到枕頭上,說道:「你說的是懷中抱著的那位姑娘吧?她也已脫離危險,只是還沒有蘇 醒。」    小寂心頭一鬆,才察覺母親的笑容裡意味悠長。他乾咳了兩聲,道:「娘,妳別誤會。我和楚兒姑娘毫無干係,救她也是受人之托。」 紅衣少婦笑道:「我可什麼也沒問,你何必急著解釋。說來聽聽,這回又是誰把我的寶貝兒子修理得這麼慘,我真該謝謝他又讓你長點教訓,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下次,看你還敢膽大妄為,到處惹禍。」 她語笑晏晏,神態悠然恬淡,卻不掩眉宇間的颯爽風姿,雙目光暈流轉間,更顯示出一身精純深厚的仙家修為。 想到生死未卜的小蛋,小寂一痛,苦笑道:「娘,這次我可真是遇上硬茬了。在漠北,我結識了一位新朋友,碰巧他的師姐──也就是那位楚兒姑娘,被平沙劍派的掌門晉連抓走。」 偷偷看了看紅衣少婦的臉色,發現她唇旁隱含的不屑,小寂暗自一笑繼續說道:「娘,您也明白,難得有機會去找平沙島的麻煩,我豈能錯過。所以,就陪著那位朋友一路追著晉連,趕到東海。」 接著,他將其中過程簡略敘述而過,卻著重描繪了綠袍老婦的容貌打扮,和她神出鬼沒的恐怖修為。果然,紅衣少婦的眉頭不經意地微微蹙起,似乎是在記憶中搜索與兒子的形容相符合的魔道人物。 當小寂提及楚兒身中「破戮爪」,小蛋慨然捨生劈開星門,將他和楚兒送出平沙島的時候,紅衣少婦不由輕聲唏噓道:「這孩子很好,不枉你跟他相交一場。」 小寂的眼圈也紅了,久久沉默。藏在被褥裡的雙手抓緊了床單,手背上的青筋也激越暴起。 「噗喇喇」,窗外響動飛入一羽七彩鸚鵡,停在紅衣少婦肩頭叫道:「小姐、小姐,那位姑娘醒啦!」 小寂起身道:「娘,陪我去看看她。」 紅衣少婦頷首,扶著小寂披上衣衫,出了門。 屋外,雲蒸霞蔚、紫竹環繞。 溫煦的陽光照耀在小寂的身上,生出團團暖意。一棟棟庭院依山而建,如星辰般散佈。曲徑通幽,人過處,飛鳥不驚,群獸嬉戲,風裡飄漾著清脆歡快的笑聲,卻是一群群的孩子在花樹間無憂無慮地奔跑耍鬧。 小寂望著這座生於斯、長於斯的海上仙山,湧動著溫馨的感覺,低聲問道:「娘,爹有沒有消息傳回來?」 紅衣少婦的臉上生出一抹淡淡的憂愁與掛念,搖頭道:「五年了,依舊了無音訊。」 「妳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小寂問道,希望這次娘親會有不同的答案。然而紅衣少婦仍舊是幽幽地輕聲歎息道:「你爹做事,猶如天馬行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猜得透他,管得住他。除非──」 「除非是玉姨,對麼?」小寂接口道:「可這回爹的去處,卻是連玉姨也不曉得。」 紅衣少婦苦澀一笑,推開一扇虛掩的屋門,道:「記住,你將來不要像他這樣。」 進了門,紅衣少婦隔著竹簾向裡屋說道:「楚兒姑娘,我們可以進來麼?」 沉寂片刻,裡屋響起楚兒的聲音道:「請進。」 小寂挑開竹簾,與紅衣少婦進得屋內,只見楚兒半躺半臥在軟榻上,身邊有位侍女剛喂完她湯藥。她臉上的綠氣已經褪去大半,只是容色憔悴委頓,傷處纏著白色的裹帶,也正打量著小寂身邊的紅衣少婦。 「楚兒姑娘,這位是我娘親。」小寂介紹道,搬過椅子先請紅衣少婦落坐。 楚兒頷首問候,說道:「多謝你和令堂救了我。」 紅衣少婦道:「楚兒姑娘,請妳將右手伸過來。」楚兒略一遲疑,從被褥下伸出右手。 紅衣少婦抬腕把住她的脈門,一邊切脈一邊說道:「妳體內的餘毒一時半會兒難以完全拔除,胸口的傷勢更是險些危及性命。如果沒有急事,不如在島上休養半月,等待病體初步康癒。」 楚兒靜靜聽完,視線轉向小寂問道:「常師弟呢,他在哪裡?」 小寂沉默半晌,終究照實答道:「他為了掩護我們逃走,獨自留下斷後,如今生死不明。只怕──」他頓了頓,將「凶多吉少」這四個不吉利的字眼硬吞回去。 楚兒面色變得嚇人,握在紅衣少婦手中的手腕驀地抽回,寒聲道:「你拋下他,自己帶著我逃了?」 「是,」小寂咬牙回答說:「是小蛋托付我一定要救妳。」 楚兒冷笑道:「所以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管不顧,用他的命去換取一線生機。」 小寂攥緊雙拳,咬緊牙關道:「妳一定要這麼想,我也無話可說。的確,我是脫險了,而他卻留在了平沙島。」 紅衣少婦低低歎息道:「楚兒姑娘,妳誤會安兒了。我是他的娘親,對他的秉性再是瞭解不過。為了朋友,就算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這點,像足了他的父親。」 她凝視著楚兒的眼眸,繼續說道:「妳知道嗎,他為了及時救治妳,不惜搾盡真氣耗損真元,只用半個晚上,便從平沙島御劍飛馳回幾近六千里外的島上。 「而且,為了阻止妳毒氣攻心,他咬破手腕,把自身帶有克毒特效的熱血滴潤入妳的口中。最後燈枯油盡,摔落海中。若非島上的人救援及時,此刻早已葬身魚腹。」 她娓娓道來,充滿為人母親的驕傲與自豪,眼眶裡閃動著疼惜的光。 楚兒默默無言,冷利的眼神卻漸轉柔和。 紅衣少婦溫言撫慰道:「妳也不必太過擔心了。無論如何,都先把傷養好才能談別的。」 楚兒拒絕道:「不行,我必須盡快趕回師門,將常師弟的事情稟報恩師,求他出手。」 紅衣少婦耐心勸說道:「妳眼下如此虛弱,又如何能夠飛越過萬里滄海回返中土?不如妳寫一封書信給令師,由我的彩兒替妳送去。」 楚兒暗運真氣,也明白自己全然無力御劍飛行,若勉強禦風,能否支撐過百里都屬未知之數。她低聲道:「多謝妳了,我的師父是──」 驀地聽見小寂傳音入秘道:「楚兒姑娘,千萬不要把妳真實的身份告訴我娘親。」 楚兒一怔,卻依舊固執地接著說道:「我的師父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 紅衣少婦的神色驟變,語聲轉寒問道:「妳的師父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 小寂站在紅衣少婦身後,對著楚兒連連搖手要她改口。 楚兒卻應道:「是。」 紅衣少婦點了點頭,站起身冷冷問道:「安兒,你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小寂苦著臉,歎了口氣道:「是,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還沒來得及告訴娘親。」 紅衣少婦俯視楚兒,徐徐道:「這麼說來,她並不清楚我和你的身份了?」 小寂回答道:「是。」 紅衣少婦冷哼一聲,說道:「告訴她,我是誰,你又是誰。」 迎上楚兒驚疑的目光,小寂再也笑不出來,說道:「楚兒姑娘,我的娘親……她姓姬。我的名字叫丁寂,這裡頭的『寂』字,取的就是家母姓氏的諧音。不過,通常在家裡,我爹娘都叫我安兒……」 他東拉西扯一大堆,腦子還在飛快轉動,希望尋找到破開眼前僵局之道。 奈何紅衣少婦已窺破小寂用心,漠然打斷道:「還是我自己來告訴妳罷。我是丁原的夫人姬雪雁,家祖父──翠霞六仙中的姬別天,就是十八年前於雲林禪寺中,慘死在妳的師祖,忘情宮老宮主楚望天的毒掌之下!」 楚兒大吃一驚,她做夢也想不到,這位美麗的紅衣少婦居然會是姬別天的孫女,當年與丁原比翼天陸的姬雪雁! 難怪,小寂年紀輕輕不僅修為在自己之上,而且博雜多變,令綠袍老婦也難以識破來歷。也怪不得他遲遲不向自己和小蛋 表明身份,卻是為了這個! 只聽姬雪雁隱含悲憤的語音緩緩說道:「妳叫『楚兒』,想來是為紀念楚望天吧。巧得很,我夫丁原為了不忘家祖當年救命之恩,也特意替安兒取名『丁寂』!」 第九章  隔代家仇 原來,半個多月前,丁寂離島前往天冪宮探望父親丁原的兩位老友,石璣娘娘和天陸九妖中的神偷畢虎。在天冪宮盤桓數日,又從畢虎手裡淘到不少他老人家弄來的好玩意兒,丁寂滿載而歸。 路上偶聞地龍肆虐、漠北群豪相邀圍殲的消息,丁寂也是個極喜歡扎堆的人,當即改變行程御劍北往。 可他到得稍晚一步,地龍已然伏誅。丁寂意興闌珊之際,偏巧在通海鎮的酒肆裡邂逅小蛋。從小蛋背負的雪戀仙劍裡,他已知道此人和羅牛大有淵源,更聽說擄走楚兒的是平沙劍派掌門,不由起了拔刀相助之念。 沒想到平沙島一戰九死一生,虧得小蛋捨命以十三虛無奇遁之術,將他和楚兒送走,才未身陷綠袍老婦與晉連毒手之中。奈何母親詢問,楚兒固執己見報出真實身份,又引來一場軒然大波。 姬雪雁背過身去,抑制激動的心緒,淡淡道:「這裡不歡迎妳。兩炷香後,請妳收拾好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會命人將妳送回天陸。此後是死是活,與我長離島再不相干!」說罷,推開小寂朝門外快步而去。 「丁夫人,妳不必派人護送,我這就離開。」楚兒沉靜道:「人同此心,假如我早知道你們的身份,也絕不會接受貴公子的救治,更不會在這裡多待片刻。但無論如何,妳和丁寂的救命之恩,我會銘記在心,必有回報。」 姬雪雁的腳步在竹簾前停了停,冷漠道:「不必了。」挑簾出門而去。 丁寂忙向屋裡的侍女招呼道:「敏姐,替我留住楚兒姑娘,我去找娘親。」追出屋外,三步兩步趕到姬雪雁身後,拉住姬雪雁的衣角喚道:「娘親!」 姬雪雁步履不停,恍若未聞。 丁寂搶身攔住她的去路,苦笑道:「楚兒是楚兒,楚望天是楚望天,都隔了兩代人了,您何苦如此?」姬雪雁冷然道:「若非她只是楚望天的徒孫,而不是他本人,我早已拔劍相向,遠不止是下一道逐客令這樣客氣了。」 丁寂歎了口氣,道:「我明白,楚望天是該死。但他已經遭到報應,近二十年來被囚禁在蓬萊仙島上,每隔數日便需服食一顆『忘情水』的解藥,可謂生不如死。這樣的懲罰,遠比殺了他更令他難以忍受。您還不能釋懷麼?」 姬雪雁搖搖頭,道:「有些事,你不明白。當年你曾外祖父曾經強烈反對我和你爹的婚事,而我,整整三年與他行同陌路;等到他接受了我們,卻又被楚望天害了。到他死,娘都沒來得及向他說一句抱歉……」 她抬起頭,仰望天邊悠悠的浮雲,不讓兒子看到自己眼角的淚水,一字一頓道:「所以,我可以原諒任何人,卻絕不會寬 恕楚望天!」 丁寂默然許久,低聲道:「但……楚兒姑娘身負重傷,如何受得了萬里奔波。何況,她是小蛋兄弟以性命相托,我怎能辜負他?」 姬雪雁心情略略平復,回答道:「為了救她,你已經竭盡全力,差點還丟了自己的小命。我說派人護送她回返天陸,是她自己在拒絕。」 丁寂道:「娘,妳設身處地替楚兒姑娘想一想,她的師祖楚望天,也是因為我爹才會淪落為蓬萊仙島的階下囚。咱們恨楚望天,他們又何嘗不恨我爹?」 姬雪雁冷冷道:「那是楚老魔賊心不死,在蓬萊仙會上企圖用忘情水暗算你爹爹,卻作繭自縛反受其害。要不是你爹寬宏大量,又有蓬萊仙島掌門雲臨真人求情,哪容他苟活到今天。」 小寂順著她的話道:「不錯,算楚老魔命大。相比之下,楚兒姑娘的運氣就不怎麼好了。她心高氣傲,不願讓人護送要獨自離島。萬一在茫茫海上傷勢發作,連怎麼死的都不會有人知道。」 他一邊察言觀色,一邊鎖緊眉頭道:「算了,誰讓她是楚老魔的徒孫呢。俗話說父債子還,楚老魔沒死,活該她用小命作抵。只要娘親能出心頭一口積鬱多年的惡氣就好。再說,那也是她自找的。」 姬雪雁聽愛子絮絮叨叨說個不休,知道是在對自己施激將法。 她想著楚兒憔悴著小臉,眉目間的神色卻依然從容堅定,而東海上風雲變幻,令人難以預料的颶風惡浪隨時會出現,禁不住心頭一軟,哼道:「現在不是我要不要留下她,而是她自己執意要走,我有什麼法子?」 丁寂一喜,曉得有門了,說道:「只要您答應不趕走她,其它的事都由我來解決。」 姬雪雁一拂衣袖朝前走去,紅影倏忽不見,聲音遠遠傳來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見到她。其它的我都不管。你愛怎 麼辦,就怎麼辦吧。」 丁寂喜道:「多謝娘親!」轉身回返。剛一進屋,就見那名侍女委頓在軟榻上,屋中哪裡還有楚兒的蹤影。 丁寂心一沉,解開侍女的禁制,問道:「敏姐,楚兒姑娘呢?」 侍女道:「她點了我的禁制,已經走了。我想叫你,可又發不出聲音。」 丁寂一跺腳道:「壞了!」匆匆吩咐道:「敏姐,妳去稟告娘親,我去追回楚兒。」 他出了門,馭動雪朱仙劍往西馳去,舒展靈覺四處搜索楚兒的蹤跡。飛出約有二十餘里,遠遠看見前方海面上一襲紅色的 身影,正艱難地御風前行。他揚聲喚道:「楚兒姑娘,快停下。咱們有話好好說。」 楚兒聞言身形去得卻更疾了。丁寂收了仙劍,施出「穿花繞柳」身法搶到她的跟前。楚兒側轉,想從丁寂身邊掠過,又被他橫身擋住。 楚兒杏目一寒,嬌喝道:「閃開,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丁寂笑道:「那好,妳什麼也別說,只管聽我說行不行?」 楚兒哼道:「丁公子請自重,我沒心思和你嬉皮笑臉。」閃身再次試圖繞過丁寂。不防用力過猛,胸口劇痛椎心,身軀一晃竟直直朝海裡墜落。 丁寂縱身衝上,探臂攬住楚兒纖腰,道:「妳也真夠硬的,都這樣了還想一個人飛回天陸?」 楚兒被他抱住掙脫不得,揚手就是一個耳光。丁寂哪可能再給她第二次搧自己的機會,頭往後一仰躲了過去。 誰知他防了上面,卻沒照顧到底下。楚兒右膝一頂,雖說仍舊是虛弱乏力,可這一下仍夠丁寂受的。「哎喲」一聲,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楚兒失去扶持,身軀又急速往下墜去。 丁寂忍疼伸手抓住她胳膊,怒道:「我丁寂從來不打女人,可妳也別不識好歹得寸進尺。惹火了我,扔妳下去餵魚。」 楚兒一閉雙眼,漠然說道:「隨你。」 丁寂一怔,說道:「有件事我希望妳能明白:妳的命和我的命,都是小蛋捨生換來的。妳不願接受我們老丁家的照料,可以。但是,妳不能枉費了小蛋的苦心!」 楚兒靜靜聽著,依舊沒有說話,卻不再掙扎。丁寂低頭打量,她胸前的繃帶又開始滲出血跡,嘴唇也有些發紫,顯然不能久支。他把語氣放緩,道:「妳不想回長離島,我能理解。換了我,同樣寧死也不肯躺在忘情宮的床上受人醫治。但妳犯不著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更犯不著用自己去餵魚蝦。」 楚兒的睫毛微微翕動,似乎是有些軟化。丁寂乘熱打鐵道:「從這裡往南兩百多里,有座小荒島。妳不妨到那兒靜養幾日, 等傷勢無礙了,想去哪裡我都不管。」 楚兒睜開眼睛,道:「放開我,我自己能走。」一掙臂膀,勉力御風朝著南方飛去。 丁寂在她身後油然一笑,不疾不徐地綴著,提防她傷勢發作栽入海中。 果然行不多遠,楚兒低低一哼身軀搖晃。丁寂趕緊追上,帶住她僅堪盈盈一握的小蠻腰,同時做好防備隨時閃躲楚兒的襲擊。 然而楚兒軟弱無力地倒入到他懷裡,便不再有反應,竟是陷入半昏迷裡。從她的唇角,汩汩流淌出含著淡綠色的毒血。 丁寂暗叫糟糕。他走得匆忙,身上並未攜帶醫治毒傷的靈藥,而大海茫茫,更不能停下來去尋找解毒草藥。 下意識地,楚兒微弱而倔強的聲音若斷若續道:「不回去,絕不……」 望了眼綠氣重新爬上俏臉的楚兒,丁寂無奈歎道:「搞什麼,我上輩子欠了妳?」催動仙劍疾速朝無名荒島而去,不一刻便抵達上空。 他落到島上,將楚兒輕輕放在鬆軟的乾草間,振聲長嘯。嘯聲未歇,空中傳來一聲雄勁鷹唳。一羽金睛魔鷹盤旋半圈,俯衝而下,落在丁寂身旁。地 球 來 客整理 丁寂招呼道:「老兄,咱們又見面了。有件事麻煩你跑一趟,好不好?」 金睛魔鷹呱呱低鳴幾聲,似是答應。 丁寂拔出雪朱仙劍削落一片樹皮,在上面飛速刻下數行短信,交代道:「趕緊去長離島將這份東西交給我娘親,速去速回。」 金睛魔鷹張嘴叼住樹皮,振翅騰空,朝著長離島飛去,倏忽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地球來客整理 丁寂收起仙劍,在楚兒身側坐倒,用手貼住她背心輸入翠微真氣,助她護持經脈。 楚兒神志略醒,低聲道:「水,我要喝水──」 丁寂聞言頭大三圈,這座荒島是他常來玩耍之地,一草一木都熟悉無比。島上的水源都帶有海水的鹹澀味道,楚兒只怕喝了一口就要吐出來。他想了想,仙劍鏗然彈鞘掠出,在茂密的林間劃過一束弧光。 「喀!」脆脆地穿透樹上的一枚橙黃色果實,旋轉半圈又回到丁寂面前。丁寂將果實戳破一個洞口對準楚兒朱唇,用臂彎攬著她半躺半坐,說道:「來,喝兩口黃金瓜果汁。」 金澄澄的果汁流淌進楚兒乾涸的喉嚨裡,立生一股甘甜清涼。她用力吮吸了幾口,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丁寂一摸楚兒額頭,滾熱發燙,臉上也現出病態的嫣紅。 他皺了皺眉,揮劍將身旁的一株古木斬斷,砍下一大堆的乾柴迭在身前,左掌握住一根枯枝微一吐勁,純陽功力勃然而發。「呼」地一聲,枯枝頃刻點燃,隨即引著篝火。 這時日頭漸漸往海面下沉落,暮色降臨,吹拂來的海風變得越發冷冽。丁寂將楚兒擁在懷裡,全身流轉翠微真氣,釋放出 團團熱意溫暖她冰冷的軀體,焦灼等待金睛魔鷹返還。 過了有一頓飯的工夫,海上響起嘹亮鷹唳。金睛魔鷹雙爪抓著一個包裹飛了回來,身後還伴著那羽七色鸚鵡彩兒。 丁寂接過包裹,打開一看,裡面盡皆是姬雪雁為他準備的解毒療傷靈丹,還有一套女兒家換洗的衣衫和日常用物。他心下暗笑道:「到底還是我娘細心,連這些東西都替楚兒姑娘想妥了。」 彩兒清脆的嗓音說道:「小寂,小寂,小姐說啦,實在不行就把她帶回長離島,別讓人家說咱們見死不救。」 丁寂道:「有娘親送來的這些藥應該沒問題,暫時不用回去了。彩兒,我想托妳去辦一件事,成不成?」 彩兒一偏小腦袋,問道:「什麼事,有沒有好處給彩兒?」 丁寂說道:「妳悄悄去一趟平沙島,幫我探聽小蛋的消息。至於好處嘛──要不回頭我找只英俊漂亮的公鸚鵡,跟妳配對如何?」 彩兒啐道:「呸、呸、呸,彩兒才不要嫁人呢。嫁人有什麼好,一點兒也沒性格。」 丁寂啼笑皆非,問道:「那妳自己說,想要什麼好處?」 彩兒小眼珠骨碌碌地轉,說道:「多少年沒出遠門了,彩兒快憋瘋啦。」 丁寂會意,答應道:「好,下次我再出門,一定和娘親說把妳一起帶上。」 彩兒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雖然我只是隻鳥兒,可你不許耍賴的。」 丁寂好氣又好笑,催促道:「快去,快去,後天見不到妳回來,我就自個兒走了。」 彩兒趕忙撲騰雙翅飛快離去,嘴裡兀自叫道:「你等我,咱們不見不散!」 丁寂也不理牠,喂楚兒服下丹丸,放她輕躺下來。至於胸口的傷,那是姑娘家的私處,他再灑脫不羈,也絕不敢去碰上一碰。 起身將後面的山洞稍作收拾,墊上乾草點起火堆,然後把楚兒抱進去。那頭金睛魔鷹亦步亦趨地跟著,替小寂打下手。有牠在旁護法,荒島上的毒蟲猛獸都避而遠之,不敢靠近。 半夜裡起了暴風雨,豆大的雨點在狂風的捲裹下砸進洞中。篝火忽明忽暗,隨時都會被風吹滅的樣子。丁寂衝出洞去,一口氣運掌伐倒十多株參天古木,作成一堵木牆封住洞口,這才將風雨擋在了外面。 大雨下了足足一宿,丁寂同樣也是一夜未眠照料著楚兒。好幾次楚兒昏沉沉從昏迷中略作醒轉,費力地睜開失神雙眼,總能看見丁寂那張含著漫不經心笑意的臉龐,和閃動星光的英眸。 長夜漫漫,風雨如晦;篝火獵獵,古洞無聲。光陰,就這樣點點滴滴地流逝去。 第二天中午,風雨漸歇。洞外,傳來滴滴噠噠雨珠從枝葉上滾落的輕響,宛若一曲悠揚的歌將楚兒從沉睡裡喚醒,身上暖暖地披著丁寂的外罩,高燒已退。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看到丁寂的身影,不由莫名其妙地一怔。 旋即,洞口響起丁寂爽朗的笑聲道:「妳醒了,餓不餓?說到烤野味,我可是一把好手。」 他移開木牆,燦爛的正午陽光照耀進幽暗的山洞裡,刺得她眼睛發花。 楚兒用手遮陽,看到洞口丁寂背影挺拔,楚兒偷偷伸了個懶腰,回答道:「我不餓。」 「妳不餓,我可餓壞了。」丁寂笑著說道:「等我一會兒。」闊步出洞消失在視線中。 沒過多久,他拎著一隻剝洗乾淨的獐子回轉,笑道:「運氣不錯,吃的來了。」用樹枝串上獐子,重新燃著火堆,熟練地燒烤起來。一翻手,他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裡又掏出幾枚野果,拋向楚兒道:「接著,先解解渴。」 楚兒接住,卻沒有吃。 丁寂自己也拿了枚野果,放在嘴裡咬了一口,說道:「放心,這些野果我都嘗過不知多少回了,沒有毒。」 楚兒功力大幅衰退,飢渴之意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忍著野果飄散出的誘人香味,挪開目光艱難說道:「我不餓。」 丁寂瞥了她一眼,不由啞然失笑道:「何苦呢?跟自己過不去!」 楚兒哼了聲,撇過頭不說話。烤熟的獐子香氣四溢,隨著海風鑽入她的鼻中,這種誘惑遠比手邊的野果更加難以令楚兒抵擋。 丁寂撕下一塊前腿肉,津津有味地自顧大嚼起來。 楚兒瞑目凝神,努力讓自己澄心入定,不去想獐子肉和野果的事。無奈飢腸轆轆,唇乾舌燥,怎麼也靜不下心神。又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當她重新睜開眼睛,驚異地發現在面前擺放著一塊用洗淨的樹葉包裹好的獐腿肉,還有幾塊切開的黃金瓜。 她環顧洞內,沒有看見丁寂。洞口暗紅色的斜陽照射進來,篝火的餘燼在冒著青煙。遠處,隆隆的驚濤拍岸聲遇歸巢的鳥 鳴如歌如詩,充滿安詳的寧靜氣息。 她幾次試圖伸手去拿那塊獐腿肉,均在最後一刻狠狠按制住衝動。她不想讓丁寂看笑話,更不願在她拿起獐腿的一瞬,從洞口外瞧見那小子得逞的可惡笑臉。 天黑了,無端地有一股濃烈的孤獨感湧上心頭。丁寂還是沒有回來,也許已經回返長離島了吧,卻將她獨自留在這個孤島上。 忽然,那頭金睛魔鷹晃晃悠悠走了進來,嘴裡叼著一隻剛捉到的野兔,丟到楚兒身邊,又呱呱叫了兩聲。 楚兒愣了愣,很快領悟到金睛魔鷹的用意。她微微一笑,拎起野兔走到洞外,找到一處水凹地將野兔洗剝乾淨,又拾了些枯樹枝回洞,將野兔烤熟。金睛魔鷹如影隨形跟著她,好像生怕楚兒獨吞了自己捉來的獵物。 烤熟了野兔,楚兒分了大半給牠,自己只留了一條後腿。金睛魔鷹心滿意足地走了,洞中又只剩下她孤單單一個人。 將將吃完兔腿,忽聽洞口有人笑道:「不錯,沒想到妳的手藝如此了得。」卻是丁寂拿著另一條野兔的後腿斜靠在山巖上,咬得正香。 楚兒登時明白過來,自己終究中了這小子的詭計。 還沒想清楚是否要發作,丁寂吮著油膩膩的手指頭,意猶未盡地說道:「勞駕,明天我負責打野兔,妳負責烤熟,咱們照例妳二我八如何?」 看看楚兒緊繃的俏臉,丁寂立刻道:「好吧,我讓一步,妳三我七……行,算妳狠,我只要六成,這樣總可以了吧?」 猶如坐地分贓的賊頭,他滔滔不絕地道:「或者,五五分成,誰都不吃虧?還不行,妳不會是想要六成吧?太能吃了!好,我認了,撐死妳!」 瞧他故意擰著眉頭,好像倒是在割自己肉般的咬牙切齒,楚兒終於忍不住玉容解凍,唇角笑意一閃而沒,冷冷道:「你當我是豬麼?」 丁寂收斂笑容,一本正經道:「不可能,豬吃素茹齋就跟和尚一樣,更好養活。」 楚兒柳眉一揚,嗔怒道:「你在罵我比豬還不如?」丁寂舉起雙手作求饒狀,笑嘻嘻道:「假如妳鐵心想和豬大哥比誰更厲害,我也沒轍。」 搶在楚兒飛出手中的骨頭前,他先將一個瓷瓶拋了過來,說道:「裡面是外敷的傷藥,我不方便下手,麻煩妳自己來吧。」 一溜煙又不見了影。 楚兒辛苦繃緊著臉,忍了半晌終究洩氣一笑,彷彿早有預見地對著洞外警告道:「離遠點,不准偷看。」 外面丁寂詫異道:「奇怪,我藏得那麼隱蔽,妳怎麼還能發現?」 「呼──」一團黃橙橙的東西從洞內射出,丁寂一張嘴咬住,含含糊糊道:「黃金瓜!好吃的。原來還可以用來砸人!」脆 脆咬了一口,眼睛裡掠過得意,一拍旁邊的金睛魔鷹,道:「老兄,咱們去海邊抓魚玩兒。」 過了小半個時辰,他空著手回到山洞。 楚兒氣色好了不少,瞥了他一眼問道:「你的魚呢?」 丁寂聳聳肩膀,指指天空道:「給魚鷹叼走了。」 楚兒強忍著笑,接著問道:「那魚鷹呢?」 丁寂摸摸腦袋,道:「被金睛魔鷹吞下肚了。我剛才在外頭跟牠商量,能不能剖開牠的肚子讓我把魚鷹掏出來。可鷹兄死活不肯,差點和我翻臉。沒法子,誰讓牠年紀比我大了十幾倍。我只能尊老愛幼,讓著牠一點了。」 楚兒聽他振振有詞地胡說八道,低低一哼道:「鬼才信你。」 丁寂滿臉委屈道:「我每一句話都是真的。要不,我讓鷹老哥來作證。」 楚兒嗤之以鼻道:「牠是你嫡親大哥,能不幫著你說話?」 丁寂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回答道:「不是的,牠媽沒替牠生過我這個弟弟。」 楚兒噗哧笑出了聲,卻陡然心中一凜,警醒道:「我怎麼可以和仇人的兒子有說有笑?」她一板臉,說道:「夜了,我要打坐療傷,你請自便吧。」 第十章  劫後重逢 第三天傍晚,彩兒帶回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小蛋不見了,綠袍老婦也不見了。八成是被她帶離平沙島,不知去向。 楚兒聞訊,再也無心繼續逗留荒島療傷。丁寂也心懸小蛋的安危,便讓彩兒獨自回返長離島,攜著楚兒連夜趕往平沙劍派打探詳情。 可惜那綠袍老婦形跡詭異,連平沙劍派的弟子也不甚瞭解。丁寂和楚兒一連抓了四五個人逼問,依舊一無所獲,反倒險些暴露身形又遭一場圍殺。更麻煩的是,晉連也離開了平沙島。 由於擔心楚兒的傷勢,丁寂只好硬拽著她離開。不幸之中的萬幸,小蛋還活著。為了查清綠袍老婦的去向,丁寂想到前往東海水晶宮打探消息。 而他的父親丁原,便是水晶宮掛名的宮主,執掌東海九山七十二島千百魔道豪雄,只是從未動用過。 兩人甫一接近水晶宮海面上方,即有巡海夜叉偵知,立刻通稟了進去。 如今打理水晶宮諸般俗務的,是首座長老年歷,當年因與雲林禪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執大師鏖斗通宵,難分伯仲,而一戰成名。 眾人入得水晶宮,只見海底別有一番玄妙天地。在三十多丈的高空,幽藍色的海水翻滾流動,卻不瀉落,宛若有一把無形巨傘支撐著整座宮宇上空。 走了一段,前方赫然有一根巨型玉柱巍然高聳,幾看不清頂端。它通身繚繞著一蓬若有若無的藍朦朦光霧,從一道缺口上瀉下晶瑩水瀑,注入下頭的深潭內,呈現出美輪美奐的七色光彩。 丁寂向楚兒介紹道:「這便是水晶宮的鎮宮至寶『倚天柱』,高三十六丈四尺八分,粗六丈三尺,佇立於宮宇中心,令方圓百里的海水不至瀉落。」 楚兒暗自驚奇,臉上卻絲毫沒有表露。 丁寂與年歷極為熟稔,追在他身後調侃道:「年爺爺,你的頭髮見長啊。」 年歷摸摸光溜溜的腦門,笑罵道:「小滑頭,屁股又癢癢了不是?」 丁寂吐了吐舌頭,隨他進入一座海底花園。園內奇花異草數不勝數,千姿百態、爭相鬥艷。一群群仙禽珍獸暢遊其間,逍遙自在。 亭台樓閣古色古香,散發著綺麗的光華;小橋流水,長廊九轉,彷似天上人間。 楚兒的目光不由被眼前景色所吸引,身心俱醉。 年歷引著兩人進了客廳,落坐後問道:「說吧,你是不是在外頭又闖了什麼禍,不敢告訴丁夫人,只得找我去收拾爛攤子。」 丁寂無比冤枉地叫屈道:「哪有,這兩年我修身養性,早不到處惹禍了。」 年歷失笑道:「你?修身養性?那鐵樹都能開花了。」 丁寂苦笑道:「可這一回,的確不是我去招惹人家,而是人家把麻煩尋到我的頭上來了。」說著,他將小蛋的事情告訴給了年歷。 說完他問道:「年爺爺,你能不能設法查一查,這兩天有沒誰見過一個穿綠袍的老妖婆經過,好歹也讓我有個方向去追。」 年歷靜靜聽完,說道:「原來你為的是這件事。」一招手,進來一名人臉魚身的侍衛。他低語幾句,打發侍衛出廳,轉首道:「你們等一等,我找個人來問問,或許能幫你解決這個難題。」 兩人耐心等了一盞茶左右,門外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誰找我?」 丁寂一下子從座椅裡彈起來,興奮地衝向門口叫道:「小蛋!」 小蛋冷不丁被他嚇了一大跳,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懸空抱起轉了三圈,把頭也晃暈了。 丁寂把他放下地,左看右看,就差在小蛋臉上狠狠親上一口,笑道:「好小子,居然沒死成,果然福大命大。」 楚兒矜持許多,端坐在椅中沒動,只是臉上流露出久違的喜色和輕鬆。 小蛋瞧瞧丁寂,望望楚兒,詫異道:「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丁寂按著小蛋的肩膀坐下,笑道:「先別說我們,你又是怎麼逃脫那老妖婆魔爪的?」 小蛋苦笑一聲,道:「你剛剛說准了,我真是福大命大。」原來那一晚小蛋劈開星門送走丁寂和楚兒,自己卻為攔截晉連而孤身留下。他自知遠不是晉連對手,情急中吐氣揚聲,噴出淫蟲絲。 晉連人在空中,突見小蛋嘴巴一張,射出蓬白花花的東西朝自己面門打來,揮璇玉簫招架。豈料銀絲黏力極強,既已接觸 到璇玉簫,又豈能隨意揮之而去?晉連的掌心陡然一寒,淫毒已破體攻入。 好在他正宗玄門出身,修為高出尤怨不只一籌,兼之璇玉簫乃平沙劍派鎮門仙兵,對聖淫蟲的寒毒亦有抑製作用,這才沒有當場被毒倒。 真氣運處,晉連硬生生迫出寒毒,為防止小蛋還有後招,側身飄開。 他落回地上,璇玉簫通體赤紅,「哧哧」微響,將一縷縷銀絲化為輕煙,盯著小蛋驚疑不定,呵斥道:「孽障,你竟敢用毒物傷人!」 小蛋心道,那位綠袍婆婆可比我的蟲寶寶毒多了,怎不見你出聲訓她?默然抓緊寶貴的喘息之機運轉真氣,也不答話。 綠袍老婦眸中詭艷精光連閃,問道:「小子,你剛才使的是什麼心法,居然將那兩人憑空送走。似乎,忘情宮也無此絕學。」 小蛋搖搖頭,大口喘氣道:「我告訴妳也沒用,一樣學不會。」 綠袍老婦厲聲怪笑,如夜梟鬼嚎尖銳刺耳,一雙碧色環索分從左右捲向小蛋。 小蛋情知今夜凶多吉少,低聲對霸下道:「我纏住他們,你找個機會快逃!」身形不退反進,仗劍衝向綠袍老婦。 霸下比他還快,幻作一束赤芒騰空,鼓動精元朝著綠袍老婦噴吐出一串流火。 「鏗、鏗!」碧色環索將小蛋連人帶劍纏住。綠袍老婦手腕一抖,用小蛋身軀迎向流火。 霸下大驚,叫道:「乾爹小心!」想要收回自己噴出的荼陽火罡,卻已不能。 小蛋身不由己飛了起來,背上「啵啵」連響,已被流火擊中。幸虧烏犀怒甲護體,身上毫髮無傷。 綠袍老婦口吐翡翠葉片,在空中霍然擴大十數倍舒展開來,罩向霸下。 霸下拚命躲閃,翡翠葉片陡然翠芒如虹散放而出,「呼」地捲裹住牠。 綠袍老婦呷呷得意一笑,收緊環索將小蛋捆得結結實實,摔跌在她的腳下。口中真言念動,把翡翠葉片納入袖口。 晉連冷眼旁觀神情木然,直到此刻方才言不由衷地恭賀道:「婆婆神功蓋世,晉某大開眼界。」 綠袍老婦對晉連的恭維毫不領情,淡然道:「他們兩個老身都要了。晉掌門沒什麼異議吧?」 晉連暗自慍怒,但為了日後大計,他不動聲色道:「那是自然。但日後葉無青若登門向敝派索要這小子,不知晉某該如何應對?」 綠袍老婦不悅道:「若非你疏忽大意,讓那兩個小輩逃脫,焉會留下後患,更不會暴露了老身的行蹤。事已至此,你就多 加擔待吧。在老身報仇成功之前,最好先別得罪葉無青。」 晉連心裡對綠袍老婦恨到極點,但又無可奈何,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綠袍老婦看也不看晉連一眼,道:「今晚我耗損了不少功力,需閉關靜修兩天。你給我找間靜室,不許任何人接近。」 晉連應了,問道:「那我把這小子先關押起來?」 綠袍老婦翻著白眼道:「你不是關過他一回了麼,結果如何?還是老身親自守著他。有我的『翠玉雙飛燕』鎖著,比晉掌門的石牢恐怕還要牢靠許多。」 晉連聽她冷嘲熱諷,心頭泛起陣陣殺機,暗恨道:「饕心碧嫗,眼下晉某尚有用得著妳的地方,便由得妳囂張張狂。終有一日,我會要妳付出代價!」 且不提他心裡發狠,饕心碧嫗靜修兩日後功力盡復,攜著小蛋離開平沙島,朝東南方向飛去。 這兩天她在恢復,小蛋同樣也在恢復。只是翠玉雙飛燕將他鎖得死死的難以動彈,空有一身力氣卻什麼也幹不了。 見識過小蛋口吐銀絲的絕活,饕心碧嫗將小蛋臉孔朝下,用一根碧色環索縛住身子,如拎一捆乾柴般提著他,御起另一根環索東歸天陸。 依照她的算盤,待回山之後不僅要設法奪下那件烏犀怒甲,更要撬開小蛋的嘴巴,逼他吐出一身古里古怪的招式心法。 看著腳下的海面飛逝後退,小蛋心急如焚。雖然暫無性命之虞,但傻瓜都曉得後面的日子絕不會好過。他苦思冥想脫身之策,只盼能逃出饕心碧嫗的魔爪。 不知不覺在輕撫的海風裡,倦意上湧睡了過去。莫名的,夢中星海蒼茫,無數奇妙景象紛沓而來,最後定格在那一幅「週而復始」之上。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是心靈福至,小蛋一驚醒來,就見暮色低垂滄海無垠,閃動著玫瑰色的波光。 他心底一喜,暗暗琢磨道:「如果我能咬著這老婆婆的手,便能施展『週而復始』的心法,吸食她的功力。她受驚之下,說不定就會鬆了環索。可我連扭頭都困難,又怎麼才能接近她的手呢?」 他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能夠故技重施成功逃生,卻始終不得要領。眼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猛然靈光乍現,暗叫道:「我怎麼沒想到碧索!」 他竭力低下頭,試圖用嘴巴去構綁在胸口的環索,可惜幾次嘗試都差了好幾寸的距離。    他並不氣餒,心念急轉道:「嘴巴咬不著環索,那我身子的其它部位呢?事到如今,只要能有一線希望,總該試一試。」 於是,小蛋反雙手握緊碧索,默念心訣催動丹田真氣。幾經磨礪,他的「睡夢神功」已有長足精進,汩汩綿綿,流轉而起。須臾間靈台晉入空明之境,腦海裡「週而復始」的星圖清晰重現,物我兩忘。 然而好事多磨,真氣湧到掌心便失去控制渙散開來,似乎這招絕活只能用嘴才好使。小蛋思忖著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以至於真氣不行,滯於腕間。 正當他錯愕之際,匯聚在雙掌上的真氣越來越多,宛若注入了一個蓄水池般。等到池水滿溢,小蛋靈台轟然一晃,剎那間失去了意識,全身青光隱隱,兩股絕堤洪流從掌心衝出,全不由他的心神操縱。 與此同時,丹田蟄伏的聖淫蟲精氣也駕輕就熟融會貫通,借助小蛋的經脈運轉,一起破入碧色環索中。 饕心碧嫗正馭動另一條碧索疾行,冷不丁手上拎著的那根出了狀況。只聽「叮」地鏑鳴,環索震顫鼓噪,兩股冰涼徹骨的寒流沿著手臂襲入體內,瞬間合而為一,勢如破竹地湧向胸口。 她氣血翻湧,凜然變色,喝道:「你在幹什麼?」意隨心生,修羅煞功噴薄而出,全力抵禦寒流侵襲。 孰料修羅煞功甫一切入寒流,立時如同石沉大海失去蹤影,好似被融化了般。饕心碧嫗不由駭然道:「難不成這小子竟也會『吸精吮髓大法』?」 她無暇細想,一振右腕抖開碧索,怒喝道:「去!」 「呼──」真氣順利回流,小蛋身上的禁錮也陡然鬆脫。若是他不願放手,憑饕心碧嫗倉促間的出手,也絕難甩脫小蛋。 可小蛋之所以施展週而復始,為的就是能從碧索的束縛裡脫逃,如今天遂人願,他哪裡還會抓著環索不放? 也虧他急於脫身,並不貪圖進一步吸食饕心碧嫗的修羅煞魔氣。否則稍晚一刻,待到對方回過神來,運全力將魔氣反攻進小蛋體內,在彼此功力差距懸殊的情形下,小蛋不死也得重傷。 小蛋的身軀拋飛而起,幾個翻滾穩了下來。他剛要掣劍劈開星門,借助「虛空訣」遁走,猛然心裡一沉道:「不行,霸下還在她手上!」 饕心碧嫗也已醒悟過來,小蛋使用的功法煌煌浩然,與昔年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紅袍老妖精修的「吸精吮髓大法」迥然不同。 何況紅袍老妖在十八年前的蓬萊仙會上,讓冥輪老祖年旃打得修為盡廢,與楚望天一併被囚禁於蓬萊島,焉能再將自己的絕學,傳授給眼前這個乳臭未乾的少年。而若非懷疑這少年與紅袍老妖有淵源,她亦不會倉促之間進退失據,鬆了翠玉雙飛燕。 想通關鍵,她更加生出一種遭到小蛋戲弄的羞辱,森然道:「看老身稍後怎樣將你抽筋扒皮!」 小蛋心下凜然,橫劍飄立,準備迎接饕心碧嫗的雷霆一擊。 「呼──」饕心碧嫗大袖鼓蕩如風,「砰」地燃燒起來,熊熊火光刺人雙目。 小蛋又驚又奇,暗道:「這老婆婆的功夫好生詭異,出手前居然把自己的袖子也點著了,著實厲害!」 不料饕心碧嫗的臉色又為之大變,怒吼道:「小畜生,找死!」 「颼──」一束赤芒從袖內射出,盤旋到小蛋頭頂,得意笑道:「著火啦,著火啦!」竟是被翡翠葉片擒住的霸下。 小蛋驚喜交集,詫異道:「你也逃出來了?」 霸下落到小蛋肩頭,道:「臭老婆子,真以為一片葉子就能困住本少爺麼?實話告訴妳,它已被我一口一口吞下肚去。雖說味道不怎麼好,可也省得妳再拿它來捉我。」 敢情這小傢伙也不是省油燈,偷偷將翡翠葉片蠶食殆盡,只等著時機一到發動突襲,好救出小蛋。 饕心碧嫗運功撲滅火苗,半截袖子已蕩然無存。她平生第一次吃了這麼大的一個虧,面目抽搐已是怒極,鼓聲尖嘯如一卷綠雲襲來,探破戮爪插向小蛋面門。 霸下忙叫道:「乾爹,下海!」先一步掠起,往數十丈下的東海激射而去。 小蛋心領神會,放下面罩,運起金光聚頂「鏗」地硬接住破戮爪,借勢沉身疾墜。 「嘩」海面一開即合,將霸下和小蛋的身影吞沒。饕心碧嫗豈能善罷罷休,如影隨形撲入海中,在後緊追不捨。 霸下蛟龍入海大展神通,一面辟水急馳,一面驅動諸般水系仙術攻擊饕心碧嫗。 饕心碧嫗魔寶被毀,怒忿欲狂,劈波斬浪越追越近。「吭啷」抖動翠玉雙飛燕,直打小蛋背心。 小蛋不敢收身招架,以免被饕心碧嫗纏住。他功聚後背,施展「有容乃大」硬接雙索。「鏗鏗」金石激響,眼前一黑吐了口淤血,背上灼疼淤塞的難受。 藉著翠玉雙飛燕撞擊的衝力,兩人之間的距離稍稍拉大。如此一追一逃轉眼數百里。小蛋無暇施展靜水遁術,霸下也擺脫不了饕心碧嫗的追殺,形勢愈加危急。 驀地前方海水乍退,現出一片幽幽藍光繚繞的海底世界。遙遙望見有一座黃牆碧瓦的小寺院,隱於五光十色的奇異花樹叢間,霸下慌不擇路奔了過去,高聲叫道:「救命啊,有人打劫──」 牠一開口心神微分,饕心碧嫗登時追到背後,探左爪抓向小蛋肩頭。 小蛋沉肩出劍,回斬饕心碧嫗左腕。饕心碧嫗一聲陰笑,劈手奪過雪戀仙劍甩向霸下。霸下嚇得連腦袋帶四肢一起縮進殼裡,「叮」劍鋒擊在硬甲上劈開一絲裂紋,頓時有金色鮮血湧出。 小蛋又痛又怒,奮身撲向霸下。身後環索鏗鏘響鳴,飛襲而至。 「鏗鏗!」兩記脆響,一束灰色身影凌空掠到,護住小蛋揮掌震開翠玉雙飛燕。 小蛋接住霸下,急問道:「你怎麼樣了?」 霸下死也不肯把腦袋露出來,縮在殼裡叫道:「哎喲,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湧出的金色血液漸漸黏稠,不再淌落,迅速將傷口封住。 饕心碧嫗收住翠玉雙飛燕,陡然一凜打量來人,竟是一位容貌秀麗、氣質出塵的女尼。 她拂袖捲住雪戀仙劍,低咦一聲,說道:「小施主,這柄仙劍是誰送你的?」 小蛋捧著霸下心痛不已,回答道:「是羅牛羅大叔。」 灰衣女尼輕輕頷首,將雪戀仙劍還給小蛋,說道:「婆婆,不知這位小施主何處得罪了妳,可否網開一面?」 饕心碧嫗凝視灰衣女尼驚疑不定,突然醒悟道:「不好,我為了追這小鬼,稀里糊塗竟闖入了水晶宮的地盤,偏偏還遇上了她!」 隱約聽聞遠處號角聲聲,警兆迭起,有十數個身影正朝此地飛速馳來,應是水晶宮的護衛。她縱然狂妄,也不敢以一人之力在面對灰衣女尼的同時,再陷入水晶宮眾多魔道高手的重圍。 於是當機立斷,喋喋冷笑道:「小子,算你命大。」一收翠玉雙飛燕,不甘而去。 饕心碧嫗剛走,年歷率著十餘名水晶宮高手便已趕至。眾人齊齊向灰衣女尼施禮道:「大師,我等疏於防範,令妳受驚了。」 灰衣女尼淡然一笑,道:「年長老何需客氣。」轉眼望向小蛋,說道:「小施主,你的霸下傷勢頗重,是否可讓貧尼替牠醫治?」 小蛋見她一露面便驚走饕心碧嫗,又還回自己的雪戀仙劍,心中感激,點頭道:「大師,謝謝妳。」 入了寺院,灰衣女尼為霸下療傷。小蛋一五一十將遭遇說了,當提及小寂時,灰衣女尼神色微動,說道:「小友不妨在此逗留幾日,也好讓貧尼徹底治癒霸下。至於你說的這位小寂,或許年長老能幫你找到他。」 當下,她低語交代年歷。年歷點頭應諾,回頭便派人前往長離島打探。小蛋聞言不禁大喜,他當然已經明白過來,自己是陰差陽錯撞進了水晶宮。有年歷幫忙尋找小寂,自然比他獨自一人大海撈針強許多。 果然,沒兩天年歷派人來請,說是有兩位朋友要見他。小蛋隱隱猜到來人可能是小寂和楚兒,抑制激動來到客廳。還沒等 進到裡面,就給衝出來的丁寂一把抱起。 說完其中曲折,楚兒忍不住問道:「常師弟,你可曉得這位大師的法號?」 小蛋搖頭,丁寂朝他神秘微笑道:「這位大師麼,說來和你也頗有淵源!」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 在平沙島一場惡戰之後,小蛋、楚兒和丁寂三人劫後重逢,相聚水晶宮。在得知歐陽泰克已死的消息後,楚兒決定盡速回山覆命。兩人回到忘情宮,受到了葉無青的嘉獎和撫慰。 正當小蛋以為將有一段太平的日子好過時,蓬萊仙島忽然派遣弟子登門拜訪。這次,他們送回了一位老人,竟然就是葉無青的恩師楚望天!這一下,葉無青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第六集: 望天篇 第一章 天無二日 一百餘年前,水晶宮前任宮主、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任崢,對表妹赫連宣日久生情,坦露愛慕。知道自己孿生姐姐赫連宜,亦在深深暗戀任崢的赫連宣,忍痛割愛以全親情,不告而別,獨自離開水晶宮,闖蕩天陸。 其後在冥輪老祖年旃夜襲翠霞山一役中,赫連宣邂逅魔教教主不世梟雄羽翼濃,數年後,兩人終能執手歸隱婆羅山莊。 然而好景不常,婆羅山莊被正道七大劍派連袂圍剿,魔教猝不及防,死傷慘重。羽翼濃戰死,赫連宣身負重傷隱遁鄉村,並收丁寂之父丁原為養子。 孰料仍有人不肯放過她,暗中派出殺手偷襲赫連宣。 赫連宣一路逃亡,蒙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出手相救,僥倖保住性命,但傷勢過重,連魔道第一神醫、魔教四大護法之一的布衣大師,亦束手無策,只能用「萬息歸無」常年冰封她的肉身,以待收齊各種珍稀靈藥煉出金丹後,奪得起死回生的一線希望。 等赫連宣重新甦醒恢復記憶,已然是十數年後的蓬萊仙會。 隨著一件件有關魔教的離奇懸案水落石出,她和任崢這才如夢初醒,原來一切的厄運,居然都是出自由愛生恨的胞姐赫連宜之手。 任崢愧怒交加,與赫連宜玉石俱焚,而萬念俱灰的赫連宣,也因此削髮出家,隱居於水晶宮幻月庵,法號空痕,悠悠又是十八年的寂寞光陰。 一段往事,令三個年輕人同時久久無語。 年歷唏噓慨歎:「所以當夫人瞧見那柄雪戀仙劍,便立即明白小蛋和敝宮之間定有淵源,這才主動出言詢問。」 「還敢不敢認我這個朋友?」丁寂拍拍小蛋肩膀:「現在你清楚我的真實身份了,也就知道,我爹可是忘情宮的第一號仇敵;而你的師祖楚望天,曾殺害了我娘親的外公……咱們兩家,說是形同冰炭、誓不兩立,也絕不為過,遲早得為了翠霞派的事開打。」 「敢啊。」小蛋淡淡地笑了笑:「往後,我還是叫你小寂。」 翌日天明,小蛋與丁寂、年歷道別,隨楚兒返回忘情宮,向葉無青覆命。 屈指一算,出外十多天了,從漠北到東海,差不多橫跨了大半個天陸,而際遇之奇,更令小蛋自己也絕不曾料想過。 分離前,小蛋、楚兒特地與丁寂一同前往幻月庵,向空痕大師告辭。 三個人輕輕走進禪房,青燈下,空痕大師跪坐在地,手撫經書,正虔誠地捻珠低誦。 三人在空痕大師身側的蒲團上落坐,也不打擾她的功課,靜靜聆聽誦經聲。 漸漸地,楚兒的心神,被空痕大師低沉而充滿磁性的嗓音深深吸引,融入到一片寧靜而超然的佛法天地裡,眸子裡逐漸多了幾分柔和,她沉醉其中,全然不覺光陰飛逝。 空痕大師誦讀完最後一行經文,合上經書,禪房裡靜謐安詳,但餘音彷彿繞樑不絕,屋外奇花異草流光異彩,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投影在三個年輕人的身上。 他們默默垂首,若有所思,也不知是佛經感動了他們,還是空痕大師忘塵無我的超脫意境,令他們忽生頓悟。 空痕大師緩緩起身,問道:「兩位小施主這就要離開東海,回返忘情宮了麼?」 「是的,大師。」小蛋跟著站起來,回答說:「我和師姐特地前來向您辭行。」 空痕大師輕輕點頭,轉過身打量楚兒道:「楚兒姑娘,妳相信命麼?」 楚兒一怔,不明白空痕大師為何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她想了想,道:「不信。」 空痕大師淡然微笑:「我如妳這般年輕時,也曾有過同樣的回答。但如今,我卻相信宿命天定,有因必有果。妳與佛門無緣,卻與貧尼有緣。所謂聚散無常,或許妳我還有再見之日。」 楚兒詫異地望著空痕大師,難道這位歷經情愛滄桑、大徹大悟皈依佛門的女尼,已然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她茫然問道:「我與大師有緣?」 空痕大師含笑看著她,彷彿是見著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久已恬淡空明的心底,升起一縷細細的苦澀,她握住楚兒有些涼的纖手:「相見是緣,執手亦是緣。」 留著楚兒默默思索體會,空痕大師轉向小蛋,從袖中取出一隻青色瓷瓶:「這裡面原本有兩枚玉京散,是昔年魔道第一神醫布衣大師的遺物,集天地間一十八種珍稀藥草,活死人、肉白骨,乃當世第一流的療傷聖藥。先前為醫治霸下,貧尼已用去一顆,最後一枚,我便贈給小施主。」 小蛋連連搖頭謝絕道:「大師,這丹藥如此珍貴,還是您自己留著罷。」 空痕大師微笑道:「貧尼僻居幻月庵,應該不會再有機會用它了。如果將來此丹能借小施主之手救回一條性命,也算是你代我行了一樁功德。」 丁寂接過瓷瓶塞到小蛋手裡,笑道:「客氣什麼?不想要,你回頭送給我也成。」 空痕大師莞爾道:「安兒,你不必眼紅。貧尼就將天殤琴傳給你罷。」 丁寂聞言不禁喜上眉梢,心道:「她老人家見我這次出門吃了大虧,怕我日後撞見那鬼老婆子再吃苦頭,所以才將天殤琴傳給我。有了天殤琴,就算我打不過她,自保卻是無虞。」 天殤琴本為魔教鎮教之寶,二十餘年前,丁原正是憑借此琴縱橫天陸九州島,橫掃八荒六合。 潛龍淵一戰後,丁原便將天殤琴交還給空痕大師,從此一直留存於幻月庵內。 當下丁寂送小蛋和楚兒離開。小蛋說道:「小寂,那晚在平沙島上,你中了綠袍老婦的毒爪,一點事兒也沒有,我師姐卻險些喪命。這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丁寂不以為意地笑道:「那是拜我爹娘所賜,將蘊有九轉金丹和靈朱仙果藥力的精血遺傳給我。老妖婆的鬼爪子再狠,也傷不到我。」 小蛋恍然大悟,暗道:「原來如此。不曉得我肚子裡的蟲寶寶能否化解毒爪。」不過,這種事情心裡想想可以,卻大可不必親自去驗證了。 一路御風西行,小蛋和楚兒這日午後抵達忘情宮,逕直前往克己軒拜見葉無青。 楚兒向葉無青稟報了追殺歐陽泰克的經過,又說起東海平沙島的遭遇,小蛋只在一旁聽著,直等葉無青問話時,才簡略補充回答。 葉無青木無表情,冷笑道:「三天前,厲副宮主和姜、簡兩位長老率領本宮精銳,會同無離門、盤火崖兩路人馬趕赴東海。此刻,平沙島多半已化為焦土。」說罷,他傲然一笑:「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忘情宮絕不可辱!膽敢犯我者,雖遠必誅!」 小蛋大吃一驚,記起自己曾用耳鼠傳訊,將楚兒遭擒的事情托歐陽泰斗轉報忘情宮,沒想到葉無青的反應竟是如此之快,下手又是如此之狠。他低垂著眼皮,沒有說話,心裡卻有些後悔。 盡避平沙島一戰,他險些丟了性命,最後總算命大逃出饕心碧嫗的毒手。然而只因楚兒被擒,葉無青便血洗整個平沙劍派,這樣「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行事風格,未免過激了點。 葉無青瞥過小蛋,見他不吭聲,淡淡笑道:「常寞,這趟差事你做得很好。尤其在楚兒突然失蹤後,你仍能保持冷靜,查找判斷綁架者的來歷,更是難能可貴。從明日起,為師親自傳授你本宮至高絕學『忘情八法』,以作嘉獎。」 小蛋聞言並無欣喜之意,微微躬身:「多謝師父。」偷眼看向身邊的師姐,只見楚兒神情淡漠,目光迷離,也不曉得心中正在想著些什麼。 這時一名忘情宮護衛入內通稟:「宮主,門外有三個蓬萊仙島的弟子求見。」 葉無青一怔,喃喃低語道:「蓬萊仙島,他們的人來幹什麼?」 千年以來,海外三大聖地一貫保持超脫立場,少有弟子在天陸公然露面走動,而蓬萊仙島則是其中最為低調神秘的一家,除了每隔一百二十年,會廣邀正魔兩道豪雄出席蓬萊仙會外,幾乎與世隔絕,更不會主動派遣弟子登門求見。 那名護衛微一遲疑,恭聲回答道:「他們是護送老宮主回宮的。」 「什麼?」即使是蓬萊仙島的掌門雲臨真人親至,葉無青的內心,也絕不至於產生如此強烈的錯愕與震撼。他手中端著的青花瓷茶盞輕輕顫了下,被他緩緩放回案上。 在蓬萊仙島上囚禁了整整十八年,幾乎已被人漸漸淡忘的師尊楚望天,居然回來了! 他徐徐站起身,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沉靜,讓人看不出心頭究竟是喜是悲,吩咐道:「楚兒,常寞,隨為師一起前去迎接蓬萊仙島的三位貴客和……」他的語速進一步放慢,一字一頓道:「你們的師祖!」 小蛋與楚兒並肩跟隨在葉無青身後,出了克己軒,路上誰也不說話。 小蛋打量著葉無青傲岸的背影,暗自詫異:「楚老宮主被蓬萊仙島送回來,忘情宮可說是大有顏面,為何師父的神情裡不見一點喜色,反而顯得有些陰沉?」 腦海裡靈光一閃,恍然道:「是了,師父已做了十數年的忘情宮宮主,楚老宮主這一回來,他的身份地位可不就變得尷尬了麼?」 走出忘情宮正門,石階頂端的平台上,有三名蓬萊仙島的弟子正在守候,不遠處還停了一頭碩大威猛的金色大鵬。 金鵬背上有兩排素底描金的乘座,一名鶴髮童顏、身穿錦袍的老者,斜靠在後排軟座裡,雙目半睜半閉,似在假寐,正是他的師父、前任忘情宮宮主楚望天。 葉無青抬步走到金鵬前,畢恭畢敬地彎身行禮道:「師父,弟子迎接您老人家來遲了。都怪弟子無能,讓您這些年受了許多苦。」 楚望天垂著頭,恍若未聞,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葉無青笑了笑。他素知師父架子極大,今日好不容易回到忘情宮,自然要等著別人做足禮數,掙得了十成的面子才肯下來。於是,他提高聲音又道:「師父,弟子接您來了。」 孰知楚望天依舊毫無反應,葉無青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免尷尬,他暗生慍怒,臉上表情卻越發真誠,保持著躬身施禮的身姿,默默注視楚望天。 護送楚望天回歸的一名素服美貌少女見狀,柔聲道:「蓬萊仙島門下阮秋波,拜見葉宮主。我等不速而至,多有失禮了。」 葉無青藉機挺直身軀,抱拳道:「阮仙子此來令敝宮蓬蓽生輝,葉某歡迎之至。不知家師到底為了何事對葉某不理不睬,莫非是因為旅途勞累之故?」 阮秋波搖頭道:「楚老宮主自入住敝島後,就一直鬱鬱寡歡。起初幾年裡,他時常狂躁不安,動輒大發雷霆。可日子久了,又漸漸變得沉默少語,時常一個人坐著發呆。 「再到後來,竟似有了遲鈍健忘之症狀,甚至連思維都發生了混亂,讓人無從知道,他到底是清醒還是迷糊。」 聽了這話,剛剛聞訊趕至的忘情宮長老籐皓叫道:「什麼,妳說老宮主發瘋了?」 阮秋波歎息一聲道:「不是瘋,而是狀若癡呆,迷失心性。掌門真人也曾想方設法為楚老宮主醫治,可惜天命難違,情形越來越糟糕。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決定送楚老宮主回返貴宮,也好讓他能夠落葉歸根,安度餘生。 「這件事,我們已徵得翠霞派盛掌門和碧瀾山莊姬莊主的同意,就算敝島對楚老宮主聊以補過。」 葉無青目光一閃,掠上金鵬,輕聲喚道:「師父,師父?」 這次楚望天終於有了反應。他緩緩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茫然地掃視過葉無青,嘴唇微動:「你……叫誰啊?」 葉無青百感交集,道:「師父,我是無青,您晚年親收的小弟子。您不認得了麼?」 楚望天眼珠呆滯,愁眉苦臉地想了許久,終於一笑:「是無青啊?我不是讓你閉關修煉麼,怎麼,又偷懶溜出來啦?」 葉無青哭笑不得。 阮秋波道:「葉宮主,我們還是先請楚老宮主入宮罷?」 葉無青點點頭,阮秋波躍上乘座,扶起楚望天道:「老爺子,咱們到家啦。」 楚望天如同木偶一般,機械地站起身,任由阮秋波將他攙扶落地。 葉無青伸出手,想扶住楚望天另一邊的胳膊,卻被他甩脫:「不要你們扶,我要自己走。」他掙開阮秋波,一個人晃晃悠悠,朝宮門內行去。 小蛋站在人群裡,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忘情宮楚望天,不世梟雄,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關於他的傳聞,小蛋也聽乾爹常彥梧說起多次。然而十八年後,當他重新踏上宿業峰,居然會是這般情形! 葉無青臉色冷峻,一言不發地與阮秋波跟隨在楚望天身側,一路進到克己軒。楚兒、小蛋和籐皓等人簇擁在後,人人心情驚異複雜,默不作聲。而與阮秋波同來的另外兩名蓬萊仙島弟子並未入內,與金鵬一起留在宮外。 葉無青習慣性地舉步往自己的座椅走了兩步,忽然原地站定。原來,他意識到,無論如何,自己的師父、上一任的老宮主已然回來,而且正在這克己軒內,自己豈能再高踞主位? 其它人自然也察覺到這個異常敏感的問題,肅立不語。 廳中寂靜,針落可聞,只有楚望天毫無所覺,逕自往空蕩蕩的正中主座裡一坐。 籐皓冷冷道:「阮仙子,老宮主落到如今這番境地,只怕貴派也該有個交代罷?」 葉無青一擺手,道:「籐長老,此事與阮仙子無關。這筆帳,要算也該算在翠霞派和丁原的頭上。雲臨真人能將老宮主送回,我等應感其盛情才對。」 阮秋波將背上的行囊交給葉無青,道:「這是楚老宮主的一些舊物,不過那柄睥睨神劍已被翠霞派收去,不能奉還了。若無他事,秋波便先告辭。」 葉無青道:「阮仙子萬里迢迢,將家師送返忘情宮,理當小住幾日,也好讓葉某略表謝意。更免得,正道中人以為葉某狂妄自大,懈怠了蓬萊仙島的貴客。」 阮秋波婉言謝絕道:「葉宮主好意秋波心領。不過敝派門規嚴禁,本門弟子無事不可滯留天陸不返。秋波還需盡早返還蓬萊仙島,向掌門真人覆命。」 葉無青頷首,道:「既然這樣,葉某也不強留。請代我向雲臨真人致謝,並請她有暇時前來敝宮作客,葉某必當掃榻相迎。」 阮秋波微微欠身道:「葉宮主的話,秋波一定帶到。」當即告辭離去。 葉無青將阮秋波送出克己軒,瞧了瞧垂頭坐在椅中、嘴裡唸唸有詞的楚望天,吩咐道:「常寞,請師祖到後堂休息,要用心照料。」 等楚望天消失在屏風後,籐皓迫不及待地說道:「宮主,你看老宮主是真的傻了?」 葉無青不置可否,雙手負背,面朝屏風沉吟許久,緩緩道:「不管他是否真的迷失了心性,他都是我的授業恩師,絕不能怠慢不恭。楚兒,從今日起,妳師祖便入住朱雀園,要指派專人好生服侍,也算是代為師盡孝。」 葉無青又接著道:「籐長老,家師回歸,無疑是喜從天降。傳令下去,今晚我要在克己軒大擺筵席,為老宮主洗塵壓驚。所有在山的各家主管,都必須出席。」 籐皓頷首:「宮主說得極是,屬下這就去安排。」領著一班人匆匆去了。 廳內只剩下楚兒和葉無青兩個人。葉無青緩步走到楚兒身前,壓低聲音幾不可聞道:「妳要關切師祖的一舉一動,還有每日前往朱雀園探望他的人,包括他們逗留了多久,談了些什麼。」 楚兒心中一寒,葉無青犀利的眼神迫面而至,壓得她難以喘息,於是垂首道:「弟子明白了。」 葉無青凝視她,嘴角溢出一抹諱莫如深的笑。 重回後堂,葉無青咳嗽一聲,躬身對正坐在椅子裡的楚望天道:「師父,弟子已命人安排今晚舉行盛大的接風宴,恭祝您回宮。」 見楚望天毫無反應,葉無青接著道:「弟子因為俗務纏身,惟恐會對師父照顧不周,故此特意安排您入住朱雀園,由您的徒孫楚兒代為照料。不知您意下如何?」 楚望天驀然嗚嗚抽泣:「不要,秋波在哪裡?我要回家。」 葉無青無可奈何,說道:「弟子遵命,這就讓人送你回家。」轉首命令道:「楚兒,帶妳師祖先到朱雀園沐浴包衣,稍作休息。晚宴開始前,我會親自來接。」 楚兒引著楚望天去了。 葉無青佇立半晌,說道:「常寞,你覺得楚兒如何?」 小蛋愣了愣,不明白葉無青為何沒頭沒腦地向自己問起這個,想了會兒,答道:「楚兒師姐很好啊,對我也很照顧。」 葉無青微微一笑,道:「她並非對每個人都那樣照顧、關心。」 記起楚兒對著蒙遜時的神情,小蛋點點頭。 葉無青道:「楚兒外表冷傲,即使喜歡一個人,也不會輕易表露出來。不過,我看得出,她對你很上心,不僅將家傳的驚雁鞭法毫無保留地教授與你,甚至為了維護你,不惜與蒙遜對立。」 小蛋心道:「原來師姐和蒙師兄的事情,師父一清二楚。只是他不願插手弟子的私事,才故作不知而已。」 葉無青繼續說道:「這次你二人漠北東海之行,患難與共,生死相扶。為師能看出來,楚兒對你言語神色裡流露出來的關切,又加深了許多。她性格有點孤僻,在宮中也並沒有什麼朋友。往後,你也該多關懷她才好。」 小蛋全沒多想,只當師父愛護楚兒,應道:「是,我一定會。」 葉無青目的已達,揮揮手道:「你也先回去罷,記得晚宴不要遲到。」 小蛋哦了聲,退出克己軒。 出門十餘日,當小蛋遠遠看見寞園的大門,心頭竟生出一縷暖意,彷彿有一種歸家的溫馨感覺。 守在門外的葛氏兄弟早聽聞小蛋歸來的消息,見他遠遠走來,盡皆喜道:「寞少回來啦!」門一開,江南、阿青、小冰等人紛紛湧出,一起將他圍住。 小蛋望著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龐,亦是感動,歉疚道:「不好意思,我忘了給大夥兒帶禮物回來。」 江南笑道:「寞少您還不知道罷,這次您和楚兒小姐順利平定明駝堡內亂,宮主大加讚賞,已給咱們寞園賜下了一處田莊,還提高了您的月銀,我們今晚得好好慶祝慶祝。」 小蛋搖頭道:「不行,今晚師父在克己軒設宴為師祖接風洗塵,我必須去的。」 江南道:「那就明天罷。對了,阿青,妳還傻乎乎站在這兒幹嘛?快去燒水啊!」 小冰打量著小蛋:「寞少,怎麼你身上那套難看的盔甲不見了?」 小蛋道:「我將它脫下來了,不用的時候就收起來,省了不少麻煩。」 眾人說笑著進了寞園,邊走小蛋邊問:「江哥,那田莊是怎麼回事?」 江南得意道:「這是咱們忘情宮的慣例,立下戰功的人就有恩賞。寞少只是去了一次明駝堡,就賺了一座莊園,可見宮主何等喜歡您、賞識您。」 小蛋苦笑了笑,也不辯駁,小坐片刻,便到暖房沐浴包衣。 這兩天霸下特別安靜,也許是傷勢初癒,整天都在呼呼大睡。記得凌雲霄的警告,小蛋沒把這件事告訴葉無青。至於楚兒,從不多嘴多舌,所以忘情宮內尚無人知曉。 惟一的問題在於歐陽泰斗送的丹藥雖多,可也有吃完的時候。好在既然回到了寞園,托江南去搞點生火怯寒的尋常草藥,應該不是難事。 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小蛋早早趕往克己軒赴宴。 第二章 忘情八法 克己軒正廳裡,除了葉無青和楚兒,從東海返回的厲無怨、姜山夫婦、蒙遜以及籐皓、席魎等忘情宮首腦人物,也都在座。 先是厲無怨稟報了平沙島之役的戰果。 由於晉連、闞晟等平沙劍派一流高手或外出或閉關,只有東海五聖裡碩果僅存的鍾南山、鄧南醫坐鎮,所以突襲進行得分外順利,不到兩個時辰,屠滅平沙島弟子將近三百人,姜山夫婦更連手格殺了鄧南醫,把平沙島千年的建築群化為了一片火海。 這樣的結局,小蛋早有預料,可親耳聽見,仍不覺黯然。 四大長老中地位最高的席魎並未參與此役,說道:「宮主,咱們一年內接連挑翻翠霞派和平沙島,固然揚眉吐氣,但正道七派勢必不肯善罷罷休,還需提防他們報復。」 葉無青冷冷一笑:「席長老的擔憂不無道理。可惜平沙島在二十年前已自逐於正道七大劍派之外,除了翠霞派的盛年,恐怕其它各派的掌門都樂得袖手旁觀。偏偏翠霞派元氣大傷,想來尋仇,只怕是有心無力,三兩年內咱們無須擔心。」 姜山贊同道:「說的是。平沙派現任掌門晉連對翠霞派深懷芥蒂,哪怕吃了再大的虧,也絕不肯低聲下氣向盛年求助。這回算他命大,不在平沙島,否則,老夫連他也一塊兒收拾掉。」 楚兒是姜山的孫女,這次晉連掠走楚兒,姜山豈能不懷恨在心,狠狠報復。 厲無怨笑道:「這些早在咱們出兵平沙島前,葉宮主都已考慮周詳。表面看來,如今的正道各派之間一片和氣,可私下裡卻杯葛重重,尤勝二十年前。 「平沙島姑且不論,雲林禪寺、太清宮、碧落劍派都做起了縮頭烏龜。燕山派就更不值一提了,自從掌門蕭浣塵去年被人莫名其妙地宰了後,如今只想著找兇手報仇,無暇旁顧。 「剩下的,越秀劍派的屈箭南,還算是翠霞派的鐵桿盟友。等日後找機會把這根釘子也拔了,天陸正道,再無我忘情宮的抗手。」 小蛋聽他說起要對付越秀劍派,不由替屈翠楓憂慮,好在葉無青截住話頭,說道:「昨日恩師由蓬萊仙島的弟子護送回宮,諸位都已見過了,現下恩師暫住朱雀園,由楚兒代我照顧。這件事情,大夥兒有何想法?」 原本略見輕鬆的氣氛頓時凝固,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覺中希望自己暫時被人遺忘。 楚望天老宮主,顯然是如今忘情宮中最敏感,又最令人忌諱的話題。葉無青突然在這當口提問,絕非無因。在摸準他的用意前,誰都害怕會說錯話。 等了良久,葉無青展顏笑道:「怎麼都不說話?好罷,我先來。眾所周知,恩師對葉某如同再生父母,恩深似海。 「十八年前,他不幸為丁原的毒計陷害,被囚蓬萊仙島。在厲師兄執意推辭舉薦之下,葉某勉為其難執掌聖宮。這些年,仰仗諸位戮力同心,總算沒有辱沒了先祖的基業。葉某,深自慶幸。 「但這忘情宮宮主的位子,本就是恩師的。現在他既然回來了,我焉能枉顧門規道義,忝不知恥地繼續霸佔?那豈非成了欺師滅祖、忘恩負義的小人?」 葉無青的目光,徐徐環顧過克己軒內的每一個人,鏗鏘有力地說道:「所以,我決定將忘情宮宮主的位子讓還恩師,從此全心全力輔佐他老人家振興本門大業。」 他把話說完,廳中更加一片死寂,氣氛壓抑得嚇人。 蒙遜到底是個渾人,第一個忍不住跳將出來,說道:「師父,您說的不會是真的罷?師祖如今傻呆呆的,讓他做宮主,那咱們忘情宮還不亂套了?」 「啪!」葉無青狠狠將茶盞摔擲在地,厲聲喝道:「滾出去,在門外跪著!」 蒙遜從沒見師父對自己發過這麼大火氣,噤若寒蟬,乖乖到門外跪下。 席魎是蒙遜的外公,見外孫受罰,忍不住開口:「宮主息怒。蒙遜的話雖不中聽,但楚老宮主現在的情形,恐怕確實不適合重新執掌聖宮。 「況且,宮主這些年的辛勞業績咱們有目共睹。去年翠霞一戰擊殺掌門淡怒,令天陸驚慄轟動,也全賴你運籌帷幄。你就這樣辭去宮主之位,委實說不過去。」 姜山贊同道:「不錯。咱們忘情宮,從來都是正道的眼中釘。此刻宮主突然退位,楚老宮主又無法掌印,群龍無首下,忘情宮可就危險了。」 葉無青怒氣稍消,歎了口氣:「我何嘗不清楚其中利害?然而葉某若繼續坐此位子,置恩師於何處?」 楚兒的父親姜赫沉思片刻,說道:「葉宮主,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麼?」 葉無青苦笑道:「我昨晚一夜未眠,便是考慮此事,除了退位外,我著實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解決眼前的問題。」 姜赫道:「屬下有個建議,也不知是否妥當。咱們不妨將楚老宮主尊為聖宮的太上宮主,有權督導宮主的所作所為,地位超於所有人之上。而葉宮主則在他老人家的督導下,繼續執掌聖宮,卻不必再提退位之事。」 簡長老拊掌道:「好辦法。葉宮主,您不妨認真考慮一下姜赫的提議。」 小蛋把姜赫的話在腦海中轉過兩圈,也想通了裡頭的奧妙。 「太上宮主」說來好聽,卻是個虛名,以楚望天的狀況,他又能如何「督導」葉無青?宮內的一切無疑都會照舊。 而假如真的有一天奇跡出現,楚望天清醒了,他這個「太上宮主」早就木已成舟,再無和葉無青爭奪宮主寶座的道理。 其它人顯然反應得比小蛋更快,齊齊附和,勸說葉無青接受姜赫的建議。到最後,葉無青架不住眾人的盛情,勉強應允,把這事定了下來。 散會後,葉無青獨留下小蛋,攜著他來到克己軒內廳,揮退侍從,葉無青問道:「常寞,你的銅爐心鑒修煉得怎樣了?」 小蛋照實答道:「弟子已修煉到第四階『玄明恭華天』的境界。」 葉無青頷首道:「前幾日你忙於四處奔波,耽誤了修煉,要盡快把功課補回來。現在,我將忘情八法裡的第一法『彈』字訣傳授給你。如果你肯用心,兩年之內,該能初步掌握了。但任何修煉,都要看自己的造化。」 他淡淡笑了笑,道:「天道無憑,仙心自求。忘情宮的秘籍絕學,為師都可以傾囊傳教,也僅此而已。 「就像你大師兄,把各項功夫練得滾瓜爛熟,終究只能得其形而枉其意,再練一百年依舊難成大器。好比讀書,縱然有人能把經史子集倒背如流,若不能領會神韻,充其量不過是個書蟲。」 這道理,小蛋隱隱約約懂得,而今聽葉無青深入淺出娓娓道來,更增一層明悟。 葉無青見他專心聆聽,滿意微笑道:「這便是師與匠的差異。因此,我教你的東西,首重於悟。須知,光憑整日打坐煉氣,而不體悟仙心,猶如買櫝還珠、本末倒置,永遠也別想窺到天道奧秘。」 小蛋聽著不住點頭,心裡不由覺得奇怪,葉無青既通悟這層道理,為何還執迷於勾心鬥角的殺戮爭霸漩渦裡,不願自拔? 葉無青似看破了他的疑惑,悠然道:「你可知,正魔兩道修煉方式的本質不同在哪裡?」 小蛋茫然搖頭:「請師父指點。」 事實上,這也是一個始終困惑著他的疑問。如歐陽修宏、饕心碧嫗乃至鬼鋒、葉無青,無不殺氣凜凜,極盡冷酷狠辣,與他想像裡的仙心天道不啻有雲泥之別。難不成,這樣的人也能修煉成仙? 葉無青道:「其實答案很簡單,正道講究『忘我』,魔門追求『本我』。通俗而言,一個是克己忘情,在清靜無為的苦修中找尋登天之道;一個是放縱自我,在不斷的矛盾激化裡覓得剎那頓悟。」 看小蛋的神情漸漸迷茫,葉無青耐心解釋道:「打個比方,面前有個讓你覺得厭惡,可又是素昧平生的人。正道的人盡避心裡不喜歡他,也想除去他,卻要苦苦克制自己的衝動,絕不會去殺他。 「而魔道中人則會毫不猶豫地下手,但這並非他們都好血嗜殺,只因若不這麼做,便無法達到放縱自我的目的。 「當然,假如那個人修為明顯高過了他,也只能放棄。畢竟,雞蛋是不能往石頭上碰的。而積鬱下來的暴戾殺機,卻必須及時宣洩,甚至是胡亂殺死幾個不相干的人。」 小蛋道:「這麼說,還是正道的修煉方式妥當些,至少不會濫殺無辜。」 他已沉浸在自己的話語裡,將兩人的交談當作了一場正魔之別的討論,不知不覺地說出了心裡話。 葉無青也不以為忤,笑道:「在我看來,那些自詡名門正派的偽君子,又有哪裡好了?人性本惡,他們只不過是在竭力克制、掩蓋自己的慾望而已。一旦外界的誘惑超逾了他理智的抵抗力,做出的事情,比我們這些所謂的邪魔歪道更加卑鄙殘忍。 「當然,也不能以偏概全,正道裡確實有葉某欽佩之人。盛年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只是鳳毛麟角而已。」 小蛋聽葉無青當著自己的面坦承對盛年的欽佩,不禁熱血上湧,暗暗道:「盛大叔真是好樣的,連敵人都能對他由衷地佩服讚賞!」 葉無青接著道:「為師與盛年表面看來無一相近,實際上卻殊途同歸,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尋求天道之路。我將自己置身於峰尖浪口,在諸般誘惑裡,不斷歷練心志,體悟仙途。 「假如有朝一日能超脫人世萬種羈絆,便可由魔入道,羽化登仙。如蘇真、年旃等人,所走的也同樣是這條道路。反之,若我不幸深溺其中不能自拔,則譬如行屍走肉,墮落成魔,永無登仙之望。」 小蛋用心揣摩他的話,終於還是搖頭道:「無論如何,隨便殺人總是不好。」 葉無青哈哈笑道:「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螻蟻。一次山洪爆發,就要吞沒多少生靈,可曾有誰說它不對?為師告訴你這些,就是讓你日後莫要拘泥於所謂的正魔之別,自縛手腳。 「什麼是正?什麼是魔?天道又是什麼?一萬個人,便有一萬種答案,連老天也說不清楚。所以,不必再去問任何人,想要的答案,只能從自己的內心去尋求。」 他一整面容,道:「好,我要開始傳授你『彈』字訣了。常寞,先用你十足的功力在為師的胸口擊上一拳。不必留情,你的修為遠不能傷到我。」 話雖這麼說,小蛋依舊只用了六成的拳勁,「砰」地擊在葉無青胸前。 在他的拳頭即將接觸到師父身軀時,葉無青胸膛猛然一吸,堪堪卸去小蛋大半的勁力,緊跟著重重往外一彈,頓時一股巨力湧出,震得小蛋右臂酸麻欲裂,整個身子朝後飛跌。 幸好他修為頗具根底,在後背沾地的瞬間,左掌一拍,借力彈起。 葉無青巍然不動,猶如適才什麼也沒發生過,點頭道:「你很好,只用了一半左右的功力。否則,你這條胳膊怕是要廢了。」小蛋暗自凜然,默默運氣疏通右臂經脈,道:「多謝師父手下留情。」 葉無青道:「這就是『彈』字訣。對方出手的力量越大,承受的回挫之勁便越強。不僅可以利用仙兵魔刃施展,自己的身體,乃至一草一木都是它的用武之地。 「不過,殺敵盈千,自損八百。它的缺陷就在於對手的修為必須略遜你一籌,不然自己便會先傷在人家的拳腳之下。如同為師,面對盛年這般的高手,彈字訣就派不上用場。」 他的聲音漸轉低沉,說道:「但彈字訣作為忘情八法的第一訣,有若萬丈塔樓的根基,絕不可輕視。學不會彈字訣,後面的『卸、纏、黏、振』諸訣便似空中樓閣,可望而不可及,更遑論浩瀚精深的『寞』字訣。」 他歇了口氣,又接著道:「彈字訣心法共計一千八百六十三字,需全盤通徹後,方能真正進行修煉。這些口訣,一向口傳心授,你必須用心牢記,細細體會。非經為師准允,不得私自傳授他人。」 小蛋最怕的就是記口訣,況且他對忘情八法的興趣,遠沒有別人那樣狂熱,但礙於葉無青的威嚴,仍舊垂手應道:「是,師父。」 葉無青嗓音悠沉而略含沙啞,徐徐念道:「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則無往而不利。水至柔,而剛擊不斷;山至堅,而水過無聲。所謂柔弱勝剛強,如是而已。」 他念完了彈字訣的開篇總綱,就讓小蛋跟著複述。可短短幾十個字,小蛋背得吃力無比,仍然錯了三處。葉無青也不惱,替小蛋逐字糾正,然後再命他重念一遍。 直到第三遍頭上,小蛋總算勉強過關。葉無青便開始對總綱口訣一句句地詳加解釋,顯得十分耐心。 就這樣傳授至中午,一千八百六十三字的口訣,小蛋記了兩成左右,至於那些前背後忘的部分,小蛋一時間也管不了那麼許多。 葉無青木無表情:「大凡上乘絕學盡皆重在參悟,切忌死記硬背。今天到此為止,你自己好生體會口訣裡蘊含的深意,十日後,通過為師的考教,再傳你接下來的部分。」 小蛋哦了聲,朝葉無青施禮後退出。 傍晚時分,小蛋離開愚步齋,輕車熟路朝朱雀園行去。這是一年來的慣例,每次完成了白天的功課,他都要先到朱雀園,跟著楚兒練習驚雁鞭法。 而早在前往明駝堡前,他已然將驚雁鞭法繁複多變的招式全部學完,所欠缺的,僅是功力火候罷了。 練過鞭法,小蛋辭別楚兒,走出後花園。轉過一座門洞,前方的庭院內清幽靜謐,有道黑影獨自蜷曲在假山石間,與濃重的夜色、淒迷的霜霧融為一體,幾乎化成另一塊怪石。 「師祖?」小蛋輕呼出聲,邁步走向假山,問道:「這麼晚,您一個人坐在這兒幹什麼?為何不回屋裡休息?」 楚望天聽到人聲,徐徐轉首望向小蛋。剎那之中,他的眼眸裡爆射出鋒銳精光,卻又一閃即逝,重新變得呆板渾濁,咧開嘴,嘿嘿笑了聲。 小蛋心頭一凜,道:「難道師祖的癡呆竟是假裝的?」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 試想能騙過蓬萊仙島掌門雲臨真人,該是何等的困難?何況,面前的楚望天已然失去了所有的霸氣與神采,那種從眼睛深處流露出的頹廢與迷茫,是裝也裝不出的。剛才的一眼,該是他的一種本能反應。畢竟,他曾經是一方霸者,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猶存,只是喪失了往日的鋒芒。 「師祖,您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負責照料您的人呢?」小蛋走到楚望天身邊,蹲下身對他說道:「要不要我扶您回屋歇息?」 呆滯地瞪視小蛋半晌,楚望天慢吞吞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我……在看星星。」 「看星星?」小蛋抬起頭,仰望夜空,迷濛的霧氣上方,一顆顆星辰閃爍不定,襯托著彎冰涼如水的寒月。 「你看,那是獵戶星,這是大熊星,它們是一對兒。」楚望天語速異常緩慢,口齒也有點含糊不清,伸手指向天空道:「再遠一點兒,天狼、北極……都漂亮極了。」 小蛋心頭一動,思忖道:「羅大叔傳我的天道下卷,便是由十二幅星圖組成。莫非殊途同歸,楚老爺子也在藉著觀察星夜,參悟仙心天道?」 他不由得再次偷偷打量楚望天,卻發現他垂在膝頭的左手中,赫然緊握著一把菜刀,小蛋一愣,脫口問道:「師祖,您手裡拿把刀幹什麼?」 楚望天仰頭凝視星空,心不在焉地隨口道:「天黑了,惡鬼要出來害我的。」 小蛋撓撓頭,苦笑道:「惡鬼?這兒可是楚兒師姐的朱雀園,就算有惡鬼也進不來,更別說害你了。」 楚望天俯低頭,神秘地輕聲道:「有的,你看不見,我能看見。看,就在你身後。」 小蛋遍體生寒,不禁回頭望去。 黑漆漆的庭院裡,除了他和楚望天外,空無一人。朔風吹過假山花木,不斷發出「嗚嗚」幽咽,搖曳枝影。 他輕輕一笑,再勸道:「師祖,外面太冷,我送您回屋裡睡覺罷。」 楚望天臉色陡然一變,緊張道:「不行,惡鬼會趁我睡著時下手,我不能睡。」 小蛋打了個哈欠,心道您不睡,我可得回去睡了,站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楚望天沒吭聲,小蛋走了幾步,覺得有點不放心,便又回過頭來。只見楚望天呆呆坐在那裡,神情憂傷,輕輕抽動嘴角,眼眶裡無聲無息滾落兩行濁淚。 小蛋平生最見不得別人傷心流淚,只得再走回到楚望天身前:「您怎麼哭了?」 楚望天滿腹委屈,低聲嗚咽:「我要秋波,以前都是她晚上陪著我看星星。她不要我了,這裡也沒人理我。」 小蛋頭大無比,見楚望天情緒越來越激動,歎了口氣:「好罷,我不走了。」 楚望天收住抽泣,將信將疑道:「真的,你陪我?」 小蛋硬著頭皮點了點頭,楚望天滿面皺紋地破涕為笑,問道:「每晚都來陪我?」 小蛋答應道:「是了,每晚我都來陪您看星星,絕不食言。」說著在楚望天身旁坐下,又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趕緊強忍住。 門洞後,葉無青悄然佇立,他既沒有現身,也沒有出言打擾,只在心中暗道:「師父啊師父,你是真癡還是假癡,著實給弟子出了個難題啊……嘿嘿,蓬萊仙島名不虛傳,輕描淡寫的一步棋,便讓忘情宮頓起內患,果真是殺人不用刀。」 忽然,他若有所覺地徐徐回首。 楚兒走到了他的身後,低聲請安:「師父!」 「我來看看。」葉無青緩步往後花園行去,問道:「今天有誰來探望過老爺子?」 楚兒跟隨在他身後,輕聲答道:「席長老、籐長老、厲副宮主他們都來過,還有家祖父、家祖母和家父也曾經前來探望。」 葉無青淡然一笑,道:「蒙遜為何不來?告訴他,明日必須到朱雀園探視老爺子。」 楚兒低聲應是。 葉無青道:「誰待的時間最久?」 「席長老,大約逗留了半個時辰,但沒和師祖說一句話。」楚兒答道:「最快的是厲副宮主,只打了個照面便走了,還交代馬山他們好生照料老宮主。」 葉無青點點頭,停下腳步,默立須臾,吩咐道:「往後常寞會來陪老爺子看星星,妳不必管。但事後,需將他看星後的每句每字都記下來,盡快稟報於我。記住,哪怕是一句廢話,也要如實稟報。」 楚兒俯首應了,葉無青微微一笑,放低了嗓音說道:「楚兒,妳是我最欣賞疼愛的弟子,遠非蒙遜和常寞可比。說不定,忘情宮千年以來無一女子出任宮主的慣例,會讓妳打破。好自為之,莫辜負了為師期許。」 楚兒一顫,恭聲道:「恩師賞識愛護楚兒,我定當肝膽相報。」 葉無青頷首道:「我走了,妳也去做晚課罷,這裡讓馬山盯著就行了。」說罷悄無聲息地退入後花園,倏忽了無蹤影。 楚兒突然醒悟到,馬山很可能是葉無青安插在自己身邊的心腹,故此才這樣放心,由他負責監視楚望天的一舉一動。 只是除了馬山,朱雀園裡還有誰會是臥底?一念至此,她不禁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打了個寒顫。 夜風吹在身上,楚兒不禁轉過頭,望向假山石下正襟危坐、仰頭觀天的小蛋。也許,整座忘情宮裡,這個傻乎乎的師弟,才是自己惟一可以信賴的人。 可惜,小蛋完全沒有察覺到葉無青和楚兒的到來。他勉力支撐到月上中天,終於聽見了身畔楚望天的呼嚕聲,他這才將楚望天輕手輕腳抱入屋中,一路打著大大的哈欠回到寞園,和衣栽倒在床,一夜無夢。 第三章 蝕龍香鼎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等小蛋徹底記熟近兩千字的口訣,已然春暖花開,冰雪解凍。 小蛋的銅爐心鑒不知不覺,已修煉到第五階「曜明宗飄」的境界,期間由「夢覺神功」造成的怪症又發作了一次,好在憑借「有容乃大」的護持,有驚無險地安然度過,無形裡功力精進不少。 依照厲無怨估計,三年之內,小蛋便能晉陞到「觀微」之境。雖然在三個同門裡這樣的成績無可誇耀,但對於小蛋來說,已是非常的不容易。 進入三月以後,楚兒開始閉關靜修,準備突破「顯定極風」之境,傳授小蛋驚雁鞭法的事自然因此而暫停。不過小蛋每天傍晚,依舊風雨無阻地前往朱雀園陪伴楚望天,直到半夜方歸。 由於無須再跟隨楚兒研修驚雁鞭法,小蛋每次探視楚望天的時間,也比過去提前了許多,這使得他意外地發現了另外一樁有趣的事情。 原來整個下午,楚望天都會坐在庭院裡捏泥人玩。他捏的速度很慢,一個不到一尺高的小泥人,往往需要十來天的工夫才能完成,可是一旦完工,他便會將自己辛苦做成的泥人用腳踩得粉碎,而後又花上十來天,重新再捏個一模一樣的。 這日見楚望天又捏完了一個泥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小蛋看著甚是喜歡,忍不住問道:「師祖,您為什麼每次都要把捏好的泥人踩碎?太可惜了。」 楚望天握著泥人,怔怔凝視半晌,眼睛裡浮現起凶光:「這泥人不好,我不喜歡它。」 小蛋更加詫異,既然不喜歡,又何苦捏它出來?當下道:「您如果不想要它,不如就把這個泥人送給我罷。」 孰料楚望天突然重重將泥人摔在地上用腳底猛踩,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臭泥巴,我踩死你,我踩死你!」 小蛋手疾眼快,伸手從他腳下抓出泥人,可惜大半已經給楚望天踩變了形。小蛋暗自惋惜,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揉捏泥人,想將它扁平的腦袋還原。 可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累彎腰,小蛋模仿著楚望天捏泥人的手法忙了半天,泥人的腦袋卻始終不能成形。 楚望天冷眼旁觀,漸漸情緒平復,搖頭道:「笨蛋,不是這樣捏的,把它給我。」 小蛋略一猶豫,將泥人遞給楚望天。 楚望天左手握住泥人,右手五指如蝶飛燕舞,片刻之後,泥人的腦袋在他的手中又重露雛形。 然後他探出食指,如一柄精細的刻刀用指甲輕佻泥人頭頂,一縷縷頭髮隨即被勾勒而出,最後形成髮髻束於腦後,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漸漸柔和專注起來。 楚望天留下泥人左側鬢角的髮絲沒有勾勒,交還給小蛋道:「你來試。」 小蛋接過泥人,用心回憶楚望天剛才使用的手法,慢慢下指,足足花了兩炷香的工夫,好不容易泥巴看起來有點鬢角髮絲的模樣了。楚望天審視了一會兒,撇嘴道:「指頭太硬,缺靈氣。」 小蛋摸摸鼻翼,赧然道:「我……笨得很,用的力道總是掌握不好。」 楚望天盯著泥人呆呆出神良久,忽然問道:「你……想不想學?」 小蛋一怔,思忖道:「若是我能捏一個泥人當作羅姑娘今年的生日禮物送她,倒也不錯。」當下點點頭道:「好啊。」 此後每天下午,小蛋都早早從愚步齋出來,前往朱雀園跟著楚望天學捏泥人。 葉無青對於自己這個小弟子近乎放任,少有過問,別人也就更加管不著了。這一老一少,一癡一訥,也是自得其樂,相處得越發融洽投緣。 也許是有所顧忌,厲無怨等人極少來探望楚望天,負責照料楚望天日常起居的馬山,也很少露面。多數時候,庭院裡都是冷冷清清。到後來,小蛋索性整個下午都泡在楚望天的屋裡捏泥人,竟似入了迷般。 江南曾婉轉提醒小蛋,讓他不要跟楚望天走得太近,以免引起葉無青的疑心和不快,但小蛋恍若未聞,依然故我。江南不明白,在小蛋心中,這個孤獨癡呆的老人,是自己在忘情宮中,除了楚兒之外,惟一的朋友。 而事實上,除了偶而指點小蛋一兩句外,楚望天都在默默捏著自己的泥人,從不多話。小蛋有時揣摩到不明白的地方,也會問上幾句。至於其它時候,屋裡始終一片寂靜,直等到天色全黑,楚望天才會淡淡說上一聲:「黑了。」 這時,小蛋便停下自己手裡的活兒,陪著楚望天走到庭院裡觀星,即使是風雨之夜,亦是如此。 春去秋來,一轉眼又過了半年多,小蛋捏泥人的技藝漸漸爐火純青,和楚望天不同,他捏的泥人有許多形象,其中不僅包括楚兒、羅牛、盛年、常彥梧、衛驚蟄、屈翠楓等人,甚至還給江南他們一人捏了一個。 然而,私下裡捏的最多的,卻還是羅羽杉的泥像,只是他從不拿出來給任何人看,偷偷藏了起來。 期間,霸下身上的色澤又加深了一層,時常悄悄溜出忘情宮覓食玩耍,少則五六天,多則半個月才露一次面。 剛開始,小蛋還有些擔心,到後來也慢慢習慣了。畢竟這傢伙身為龍子,盡避道行尚淺,可普天之下能制住牠的人,應該不多。 楚兒參悟了「顯定極風」之境,也順利出關。與正道循序漸進、先難後易的修行方式大相逕庭,魔道的修煉在初始階段進境較之要遠遠快過了一大截,更講求功力的提升,而對仙心的體悟並不如何注重。 因此不可避免,有些魔道人物為迅速提升自己的修為,採取種種非常手段增強功力,甚至不惜逆天行事,攫取他人的精血真元,此舉收效雖快,凶險也高出了許多。 故此,進入到坐照境界之後,魔道高手的修煉便可謂步步驚心,進境亦陡然減緩,反不及正道人士按部就班、步步為營來得安全順暢。 甚或其中絕大部分的人終生止步於此,難有寸進,能夠突破瓶頸參悟「忘情」之境的,堪稱鳳毛麟角。 楚兒荳蔻芳華,借助師門與家傳諸般匪夷所思的魔門心法催化,以及靈丹仙草的輔助,條件得天獨厚,加上本身資質超群,方能安然度過劫難,晉陞坐照之境。然而想要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卻不知將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也就是楚兒破關而出的那天傍晚,小蛋亦終於捏好了楚望天的泥像,誰知楚望天漫不經心地瞥了兩眼,照舊道:「不像。」 這兩字評語小蛋幾個月來,不曉得聽過了多少回,心中也不以為意,只哦了一聲。 按照往常的情況,楚望天會將泥人還給小蛋,而後繼續專注在他自己的作品上。然而這次或許小蛋捏的是其本人,楚望天並未立刻將泥人交還,隔了片刻,又低聲補充道:「沒神。」 小蛋笑笑,道:「回頭我試著再捏一個。」 楚望天依舊搖頭,慢吞吞地說道:「沒用的。你沒用心,再捏一百年還是不像。」 小蛋心道,我修煉忘情八法都沒這麼用心過,甚至都被阿青說是玩物喪志了。他回過神一瞧,楚望天已經隨手把泥人丟在桌上,干自己的活去了。 小蛋暗自苦笑,拿起泥人仔細端詳,想找出楚望天所說的問題究竟出在哪裡,此時屋門卻開了,楚兒站在外面,望著他漠然道:「常寞,你出來。」 小蛋出了屋,楚兒將門虛掩,走到假山前停下腳步,說道:「這些日子你下午不在愚步齋修煉,都陪著太上宮主捏泥人玩麼?」 小蛋點了點頭。 楚兒的臉色愈加冰冷,說道:「從明天起,你每日午後徑直到朱雀園來見我,我會安排一間靜室給你修煉,不得再去打擾師祖。」 小蛋詫異道:「為什麼?」 楚兒低哼道:「論及交情恩義,難道整座忘情宮中,別人都比不上你麼?」 小蛋心頭一沉,想起江南勸過自己的話語,低聲道:「師祖孤單一個人住在院子裡,整天找不到一個說話的人,我覺得他太可憐了。」 楚兒淡淡道:「師祖的病,需要的就是靜養,你成天打擾只會加重他的病情。何況,你將大好時光荒廢在玩樂嬉戲上,怎對得起師父的期許栽培?」 小蛋心頭一動,暗道:「對了,如果說旁人為了避嫌不敢前來探視師祖,為何專門負責照料他的馬山也總不露面?雖說是靜養,可這樣老是沒人搭理師祖也太過了點。就算本來沒毛病,也得給悶出病來,況且是師祖這樣的病……難不成——」 這會是一種可能麼?可能性又有多大?小蛋不敢再繼續想下去,歎了口氣,試探著問道:「師姐,師父就真的那麼不放心,非得這麼著才行?」 「常寞!」也許是驚訝於小蛋的大膽,也許是沒想到他會當著自己的面真的說出口,楚兒微微變色,沉聲呵斥道:「你再說,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小蛋最怕的便是楚兒翻臉,低下頭悶悶道:「我明白了。如果沒別的事,我還要回屋去捏泥巴。師姐的提醒,我會記得。」 楚兒的神情更加難看,冷冷盯著他手裡楚望天的泥像半晌不語。 小蛋回身往屋子走去,卻聽身後的楚兒咬牙道:「後天就是考教的日子,你還是多用點心思修煉。泥人捏得再好,終究不過是團泥巴,能幫你打贏對手麼?」 小蛋一震,不由從楚兒這句「多用點心思」,聯想到楚望天那句「你不用心」。 霎時間,他宛若撥雲見月,醒悟道:「是了,一直以來我都把精力集中在如何揣摩師祖捏泥人的手法上,卻沒懂得和修煉天道一樣,去體會其中的神韻。 「我捏泥人用的僅僅是手指頭,而師祖卻是真正用心在捏。所以,我捏出的泥人只是形肖,卻無法體現絲毫神韻。這便是師祖為何說我的泥人『沒神』的道理所在。」 再想到葉無青傳授自己忘情八法時,也曾有過類似的教誨,小蛋心中豁然開朗,不由抬手仔細打量自己捏的楚望天泥像。 他想得走神,全沒注意到屋門已被打開,一頭撞進了楚望天的懷裡。 楚望天人雖迷糊,可一身修為卻不含糊,胸口頓生氣勁將小蛋的身子朝後彈出。 好在他並無傷人之意,小蛋踉蹌著退後站定,摸摸腦門道:「師祖,你怎麼出來了?」 楚望天對楚兒視若不見,蹣跚走向假山前,喃喃道:「黑了。」 半夜裡,小蛋獨自走回寞園,他腦海裡一會兒琢磨著楚望天的「用心」二字,一會兒又思忖起楚兒的警告,不覺已走到了寞園的門口。 驀地,萬籟俱寂的忘情苑內響起刺耳的警訊,黑夜裡從寶閣方向傳來人聲道:「有人盜寶——」 「呼呼」連聲,漆黑的夜空中升起一串串火紅色的燈籠,緊跟著警訊由遠而近,竟似朝寞園的方位迅速靠近。 小蛋停步張望,遠處火把燃起的光芒,頃刻照亮半座忘情苑,一道道勁風掠動,卻是今夜的守值護衛向著燈籠升起的地方御風趕去。 他進入忘情宮已有一年半,尚是第一次碰到有人乘夜闖宮,而且是盜寶,卻不知是何方神聖。不過看情形,恐怕有來無回,遲早也要被抓住。 今晚在門口值守的是葛老二,對外頭頻頻響起的警報,頗似不屑地輕笑道:「寞少回來了?這世上什麼人都有,敢夜闖忘情苑寶閣,呵呵,活得不耐煩了!等明早我去打聽打聽,看那不要命來追討仙寶的人長什麼模樣!」 小蛋和他打過招呼,推門進了院子。他還沒走到自己的屋門跟前,耳畔微風響動,有一道黑影越過院牆,飄落進來。他一個趔趄,險險栽倒,虧得及時伸手抱住一株古木,方自穩下身形。 幾乎同時察覺到了小蛋,那人側轉面龐,兩束銳利的目光穿越夜霧,落定在小蛋驚訝的臉上。 「杜先生?」小蛋旋即醒悟葛老二口中那個活得不耐煩的人,多半就是自己園中的這位賬房先生,不及細想,他快步奔到近前,扶住杜先生,沉聲道:「來。」 杜先生猶如強弩之末,面色慘白似金,大口從鼻孔和嘴巴裡噴吐出紅濛濛的熱氣,全憑小蛋的扶持才沒倒下。 小蛋攜著他走到門口,忽聽背後阿青的聲音驚訝低叫道:「寞少,杜先生怎麼啦?莫非他——」說到這裡,她頓生警覺,下意識往周圍瞧了瞧,見再無他人,方暗鬆了口氣。 杜先生的眼睛裡寒光一閃,猛然朝阿青抬手一揚,小蛋情知不妙,也無暇提醒阿青躲閃,左肘向杜先生胳膊一撞。 「啵——」一縷暗紅色的冷光從阿青身旁不到三尺處掠空,射入遠處的樹幹裡,消失無影。顯然,杜先生已油盡燈枯,手上的勁力連尋常的樹幹也無法穿透了。 阿青本能地後退數步,俏臉煞白,回頭再看那株古木,樹葉紛紛枯黃飄零,深褐的樹皮也變了色。 杜先生一擊不中,無力再射出他的「深喉針」,喘息道:「寞少,不殺了她,你會後患無——」沒等「窮」字出口,一口淤血滴落到胸前衣襟上,竟然立刻冒起一蓬暗紅色的灼熱霧氣。 小蛋搖頭道:「阿青不會出賣我。」 遙遙聽見寞園正門外頭,有人朗聲說道:「在下趙樸,奉命捉拿盜寶賊,請寞少開門。」 阿青驚惶道:「寞少,糟了,是灰霜營的趙領隊帶人搜到這兒來了。」也難怪她著急,趙樸乃厲無怨的八大得意弟子之一,按照輩分序列,小蛋見著他,也應叫上一聲「師兄」。 杜先生哼了聲,道:「寞少,你現在把我交出去還來得及,別再蹚這混水了。」 事到臨頭,小蛋反而變得異常冷靜,吩咐道:「阿青,守住院子,就說我睡著了,任何人都不准進院打攪。寞園的其它地方,便任由趙樸他們搜好了。」說罷將杜先生扶上屋內的床榻,關了房門也不點燈。 從緊閉的窗戶外滲入的清冷月光,照在杜先生失神憔悴的臉上,他已是氣若游絲,奄奄一息。小蛋掌心貼住杜先生胸口,試圖輸入真氣助他護持心脈。杜先生慘然一笑道:「沒用了,我經脈盡斷,大羅金仙來了也救不活。」 小蛋知他所言非虛,不禁心下黯然。 其實他和杜先生的交往並不算多,也遠沒與江南、阿青等人來得熟絡,可這一年多來,寞園裡的每一個人,小蛋都當作自己的家人一般看待,眼見杜先生性命垂危,不免也跟著難受。 他掌心吐出真氣,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要盜寶?」 得到小蛋的真氣,杜先生精神稍振,低低說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瞞寞少。老夫本是西域『白鹿門』長老,七年前葉無青派遣姜山、籐皓率著數十名忘情宮精銳突襲本門。一戰之下白鹿門幾近滅絕,只僥倖逃出了十多個弟子。 「老夫的掌門師兄不幸被籐皓擊殺,本門鎮派至寶『蝕龍香鼎』,也讓忘情宮奪走……」 他呼呼喘了幾口,接著道:「老夫和本門另一位長老領著倖存弟子遠走中州,埋名隱居這才躲過了忘情宮事後的追殺。 「可失去了蝕龍香鼎,便無法再修煉白鹿門的至高絕學『聚龍神訣』。莫說報仇雪恨,連光復本門也變得遙遙無期。」 他似迴光返照,臉龐上湧起一抹抹潮紅,恨恨道:「萬般無奈,老夫只得易容投身忘情宮。整整五年,我才從一個小小的雜役做到了寞園的賬房。我暗中多般打探,終於查到了蝕龍香鼎的下落。 「今日乘著寶閣半夜換防的空隙潛了進去,本來已經順利得手,卻未料不慎觸發機關,驚動了守衛,招致圍攻追殺。我雖勉強闖了出來,可身中數掌已無力遠遁。不得已,才冒險回返寞園,想見寞少最後一面。」 小蛋聞言,禁不住訝異地問道:「你冒死回來,為的是要見我?」 「對。」杜先生吃力道:「自寞少進入寞園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並非是忘情宮的同路人。後來瞭解到寞少投入忘情宮的隱情,老夫便更堅信了這一點。」 小蛋喃喃問道:「杜先生,你究竟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杜先生顫抖著手,從袖口裡慢慢取出一尊金澄澄的小銅鼎。它的鼎身由三條長蛇盤繞鑄就,探出的蛇頭分向下垂,形成精緻小巧的鼎足,而細長的蛇尾則纏繞在鼎內,如同燈芯般朝上翹起。 杜先生將銅鼎送到小蛋面前,緩緩道:「寞少,假如你此刻殺了我,再將蝕龍香鼎交還令師葉無青,不啻是大功一件。老夫與其便宜了外邊的趙樸,倒不如乾脆成全了你。不知寞少意下如何?」 他說這話時,左手悄然挾藏起一支深喉針,目不轉睛地望著小蛋。 小蛋站起身,在屋裡走了一轉,道:「我曉得了,你是想托我將蝕龍香鼎送返白鹿門。」 杜先生虛弱一笑,道:「寞少,那些笑你是傻瓜的人,自己才是天字第一號的笨蛋。」 小蛋回到床榻前,道:「我答應你。」 他的承諾如此爽快,杜先生且喜且疑,黯淡的眼眸裡閃起興奮的光芒,道:「寞少此舉對本門恩同再造,我白鹿門但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定當結草啣環全力相報。」 見小蛋苦笑著搖搖頭,杜先生將蝕龍香鼎交到小蛋手上,道:「日後有暇,請寞少將此鼎送到中州迭青山翡翠谷,找一位姓高的谷主……」他的聲音漸弱,小蛋差不多要把耳朵貼到他的嘴唇邊,才能聽出個大概。 「是姓高麼?」小蛋沒有聽清楚最後幾個字,於是問道,可等了會兒,卻不見杜先生的響應。他抬起頭,才發覺對方瞳孔擴散,七竅流血,已然氣絕。 小蛋伸手替他合上了雙目,聽見院門外江南的聲音說道:「蒙少,你知道的,寞少睡著的時候是叫不醒的,還是先讓小人進去看看罷。請您在外面稍等片刻。」 小蛋一凜,蒙遜的身份又非趙樸可比,他若對自己起疑,要硬闖進來,十個江南也攔不住,倘若讓蒙遜衝進屋內,見著杜先生的屍體,那麻煩可就大了。 果不出所料,蒙遜粗聲怒吼道:「滾開,敢攔我,你算什麼東西?」 小蛋心念急轉,掣出雪戀仙劍凝神運氣,施展出十三虛無中的「微土」一訣,屏息沉腕虛劈腳下。「呼——」地面上赫然開啟一道光門,小蛋左袖一拂一卷,將杜先生的遺體送了進去。 他收劍調息,望著迅速關閉的光門,默默道:「杜先生,對不住了。你泉下有知,當能理解。」卻是運用土遁奇術把杜先生的屍體藏到了十餘丈深的地下。只等將來風平浪靜後,再設法取出火化,將骨灰連帶著蝕龍香鼎,一併交還給白鹿門。 他剛收起仙劍,院子裡腳步紛沓,闖進來少說也有十多人。江南搶先到了門口,扯著嗓子喚道:「寞少、寞少,你快醒醒,蒙少來了!」 小蛋隨手把榻上的被褥攪亂,不慌不忙走到外屋。一陣掌風震開屋門,蒙遜已威風凜凜地一腳跨了進來。 第四章 八鬼聚會 看到小蛋睡眼惺忪地從裡屋走了出來,蒙遜愣了愣,問道:「你還沒睡著?」 小蛋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道:「我剛躺下沒多久,師兄你就到了。」 蒙遜目光如電掃視外屋,連房樑上頭也不放過。可一圈瞧下來,並未發現任何異常。他哼了聲,走到裡屋門口挑開竹簾朝裡打量,亂糟糟的床榻上空無一人。 蒙遜並不甘心,將屋裡的櫥櫃一個個打開檢查,依舊是空空如也。他心頭驚異更甚,回過身,瞪著站在外屋的小蛋,喝問道:「人呢?」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蛋自幼跟著常彥梧遊蕩天陸,對他老人家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可謂耳濡目染,言傳身受,盡避平日裡他難得說謊,但那要看面對的是什麼人,譬如今日,對著蒙遜,說不得要將乾爹他老人家的拿手絕活亮出來用一用了。 他怔怔瞧著蒙遜,滿臉睡意,迷茫地問道:「人?」 「你裝什麼傻?今夜有人闖入寶閣盜走蝕龍香鼎,這麼大事誰不知道!」蒙遜見小蛋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火氣更大,幾乎是吼著道:「你把他藏哪兒去了?」 小蛋看到蒙遜發狂,反而越發心平氣和:「我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啊,要不師兄再搜搜看。」 蒙遜暗道,若是抓了你個人贓並獲,還會在這兒多廢口舌麼?他冷笑道:「常寞,別以為裝傻扮呆就能矇混過關。實話告訴你,有人親眼瞧見那賊人進了寞園。」 小蛋兩手一攤,困惑道:「既然這樣,師兄盡避抓人就是,為何還來問我要人?」 蒙遜嘿然道:「那好,我問你,院子裡那株樹為何樹幹會變色,葉子枯黃飄落?」 小蛋暗叫糟糕,適才忙亂間竟忽略了這個要命的問題,給蒙遜抓住了把柄。 他正想著如何拿話敷衍蒙遜,就聽門外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啟稟蒙少,那是婢子先前修煉溜火神掌時不慎失手,打壞了古樹。因怕責怪,婢子還沒敢告訴寞少。」 蒙遜霍然回首,見說話的人是小蛋的貼身丫鬟阿青。他冷笑道:「就憑妳,一個小小的婢女,能有如此的掌力?」 阿青不敢與蒙遜對視,垂首道:「婢子不敢說謊,那樹確實是我打壞的。」 蒙遜身形一動,探手抓住阿青肩頭,低喝道:「好,那妳便再給我打一掌試試!」 阿青哪裡敵得過蒙遜的蠻力,三兩下就給扯到了院子裡。小蛋對於蒙遜素來忌憚,但更不願阿青受窘,橫身攔阻道:「蒙師兄,你先放開阿青。」 蒙遜不屑回身道:「常寞,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一個男人,讓一個丫鬟替你擋災?不如爽快點承認罷。」 蒙遜咄咄逼人的態度,也令小蛋生出脾氣,他搖頭道:「你有搜到人麼?」 一再被小蛋頂撞,蒙遜不由得勃然大怒,怪笑道:「那棵樹就是證據,你怎麼解釋?」 阿青一咬牙,運足功力,「砰」地一掌擊在身邊另一株古木上。樹幹劇烈搖晃卻不折斷,一片片樹葉簌簌飄落,被灼熱的掌勁灼成焦黃。緊接著,樹皮的顏色也轉為暗紅,和杜先生用深喉針留下的痕跡倒也頗為相似。 蒙遜一呆,沒想到阿青的溜火神掌居然也能有此威力。 原來,在寞園一眾僕從裡,阿青是天賦最高、用功最勤的一個,又得小蛋將銅爐心鑒和溜火神掌毫不藏私地傾囊傳授,一年多下來,修為突飛猛進,已臻至赤明和陽天的境界。 雖不能與蒙遜、楚兒同日而語,但她拼盡全力,一擊之下,也總算如願將樹皮烤焦。 蒙遜轉過頭,想比對兩株古木的差異,孰料「呼」的一聲,那株大樹瞬間火光熊熊,冒起滾滾濃煙,竟是自燃了。 幾名灰霜營的護衛急運掌力扑打,奈何掌風觸及火苗,火勢不僅沒有熄滅,反越燒越旺,頃刻化為灰燼。 蒙遜又驚又怒,眼見惟一的證據也毀了,他更無法坐實小蛋的罪狀,怒喝道:「常寞,你膽敢焚燬古樹,毀滅罪證!」 小蛋心知肚明這必是霸下的傑作,也只有牠的荼陽地火才能有這樣的效果,心中大定,當下苦笑道:「蒙師兄,我就站在你身邊,哪有機會下手?」 蒙遜憤怒地掃視過江南、阿青、葛氏兄弟等人,料定他們既絕無此本事,又沒膽量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搞鬼。但這樣一個懲治小蛋的大好機會,居然鬧得灰頭土臉收場,又如何讓他善罷罷休? 他氣極攻心,一把揪住小蛋胸襟,道:「我不管,就是你在搗鬼!」 小蛋幾乎雙腳離地,情急中抬手反握住蒙遜右腕,自然而然施展出「週而復始」的神功。 一股寒流破入蒙遜經脈,令他大吃一驚,不由自主鬆開大手。小蛋乘勢擺脫他的糾纏,真氣汩汩回流。他雙腳著地,也放開了蒙遜的手腕,一言不發往院子外走去。 蒙遜不及逼問小蛋對自己用了什麼詭異功夫,喝道:「你去哪裡?」 小蛋站在門口,淡定道:「你是師兄,我是師弟,師弟自然不能冒犯師兄。所以我只能去找師父,請他出面洗脫你對我的懷疑,回頭興許還有時間睡個好覺。」 聽小蛋要去找葉無青,蒙遜發熱的頭腦立刻一醒,他沒抓住什麼對小蛋不利的真憑實據,倘若真的鬧到師父那裡,總不能以推測作為自己的辯解之詞。 再看小蛋,一副底氣十足的表現,蒙遜心裡不免打起了鼓,暗暗猶疑道:「難不成真是我弄錯了,否則一個大活人豈有搜不出的道理?說不定,是那幾個負責追捕的笨蛋看走了眼,卻讓老子在這兒平白耽誤工夫。」 他心中一虛,隨口道:「師父正在靜修,你此刻去了也見不著。」 小蛋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默然盯著蒙遜。蒙遜明白,這是在對自己下逐客令。他萬沒想到,平素木訥低調的小師弟一旦發作起來,竟也是個牛脾氣。 今夜這個跟頭算是栽定了。假若異日小蛋再到葉無青面前告自己一狀,說他公報私仇,大鬧寞園,欺辱同門師弟,這罪名不重,可也不怎麼輕。 蒙遜左思右想,一肚子火沒處可發,重重一掌轟在身邊一株大樹上。巨響中,數丈高的參天古木寸寸碎裂橫飛,一團團火焰燃著枝葉,迫得眾人躲閃招架,他惡狠狠瞥過小蛋,寒聲道:「走,到別處搜!」 一眾人離開寞園老遠,蒙遜尚能聽到江南亮著嗓子在身後道:「送蒙少——」 蒙遜忍不住恨恨吐了口濃痰,只覺平生以來,今夜的遭遇最窩囊。而他和小蛋之間的芥蒂,亦越來越深,好在小蛋沒有告狀的習慣,葉無青也並未就寞園的風波責問蒙遜,僅是敦促厲無怨等人盡速查明盜賊的身份和下落。 杜先生的突然離奇失蹤,等若不打自招,也給蒙遜對小蛋的懷疑平添了幾分籌碼。 但既然蒙遜滿園搜查大鬧一場,也沒能證明小蛋與此事有瓜葛,就更不會有人再去觸這個霉頭。何況,任誰也無法想像小蛋會冒險窩藏一個下人。 隨著時間推移,這件事漸漸平息。畢竟,蝕龍香鼎或許是白鹿門的至寶,可對忘情宮來說,卻不算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但接下來讓小蛋煞費苦心的是,如何把蝕龍香鼎和悄悄火化了的杜先生遺骨,送還白鹿門? 依照忘情宮的門規,門下弟子若想下山遠行,必須得到允准,假如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一方面葉無青未必同意,而另一方面難免會讓人聯想到杜先生的問題,到時候,反而有可能引火上身。 百般無奈,小蛋惟有靜待時機。實在不行,也只能等到後年的紫竹林之約,再想法子抽空跑一趟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在平靜與不平靜中過去,小蛋照舊陪著楚望天捏泥人,看星星,楚兒也好似已經放棄任何勸說他的想法。 這天小蛋又捏完了一個楚兒的泥像,楚望天瞅了幾眼,終於評了句:「有點意思了。」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足以讓小蛋開心不已。 而好事成雙,剛過掌燈,江南便興沖沖地趕到朱雀園,稟報小蛋他的乾爹常彥梧來了,而且已經進了寞園,小蛋聞訊不由大喜。 屈指算來,自從天雷山莊一別,他和常彥梧足有將近兩年沒有碰面,甚至連彼此的音訊也因萬里風塵而受到隔膜。 匆匆趕回寞園,小蛋就聽屋裡一個熟悉無比的嗓門正在向阿青、小冰等人吹噓著自己的光榮戰史,不時從屋裡迸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他迫不及待推開門,欣喜道:「乾爹!」 只見常彥梧大剌剌地擔起二郎腿,拿著小茶壺居中而坐,好生悠閒自在。瞧見小蛋進來,他臉上的喜色一閃而沒,乾咳了兩聲才慢條斯理道:「你回來了?」 小蛋點了點頭,見常彥梧雖是風塵僕僕,但精神十足,也放下心來。他最擔心的事,莫過於常彥梧又惹了什麼禍,被人打成重傷,才不得已逃到忘情宮找自己避難來了。可眼下看他眉飛色舞的神情,顯然不像有事。 江南招呼道:「天色不早,大傢伙兒先散了罷。阿紫,上房收拾好了麼?回頭請常五爺過去休息。」眾人聞言紛紛起身告辭,轉眼走得乾乾淨淨。 小蛋笑呵呵問道:「乾爹,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您老人家這兩年過得還好罷?」 「好,好得不能再好。」常彥梧套著壺嘴吸了兩口,說道:「少了個拖油瓶,老子獨往獨來,不曉得有多快活逍遙。」他放下小茶壺,又問道:「你怎麼樣,葉無青對你還好罷,有沒有人欺負你?」 小蛋搖頭道:「沒有,我在這兒一切都好。」 常彥梧素知他這個寶貝乾兒子的秉性,縱然吃再多的苦頭也絕不會向自己訴苦抱怨,他哼了聲道:「要是有誰敢為難你,跟乾爹說。咱們明的幹不過,玩陰的老子怕過誰?普天之下,誰能是我神機子常五爺的對手?」 小蛋心頭暖洋洋的感動,微笑道:「真沒有。師父還有楚兒師姐他們都對我很好。」 常彥梧將信將疑,說道:「我這回來,想住上一陣子,順便也拜會一下葉宮主。」也難怪,如今他老人家的乾兒子是葉無青的小弟子,兩人的身份也有了平起平坐的基礎,用上「拜會」兩字已經很客氣了。 況且,當今的翠霞派掌門盛年見著自己,也要稱兄道弟,葉無青再強也壓不過人家罷? 小蛋笑道:「乾爹您想住多久都成。要是氣悶了,我就請假,陪您四處走走。」 常彥梧揮揮手,道:「你忙你的,老子哪用人陪?」嘿嘿又笑道:「你不會是以為我惹了麻煩,才跑到忘情宮來找你避風頭的罷?」 小蛋一笑,也不回答。 霸下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爬到他肩膀上對著常彥梧道:「那可難說。乾爹,你還是多看著他一點兒。我瞧這老傢伙賊眉鼠眼的,說不定,會在忘情宮捅出什麼樓子來。」 常彥梧差點從椅子裡滑坐到地上。饒是他見多識廣,也沒見過烏龜說話的,他瞠目結舌道:「小蛋,這會說話的紅殼傢伙剛才叫你什麼來著——『乾爹』?那老子豈不是牠干爺爺麼?」 你若是龜爺爺,我不就成了龜孫子?是可忍,孰不可忍,霸下怒沖沖道:「你才是烏龜!」有心噴火燒烤常彥梧,終究礙於小蛋而罷手。 小蛋忙道:「小龍,別沒禮貌,他老人家是我乾爹。」而後搶在常彥梧開口前解釋道:「小龍是我收養的一頭霸下,牠還小,是頑皮了些,您別介意。」 常彥梧凜然一驚。他這才明白,原來這紅殼烏龜居然還有個名字,而且是傳說中的天界神龍之子,心中暗道:「他奶奶的,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敢情這話用在王八身上,也一樣管用。」 他不忿霸下的譏嘲,有小蛋壓著牠,也不怕這小傢伙造反,當下故意嘿嘿笑道:「孫子,還不過來叫爺爺?」 霸下小眼怒目圓睜,鼻孔裡呼呼噴著殷紅熱氣,憤憤叫道:「氣死我了!」張嘴射出一溜火線,正擊中常彥梧擺放在几案上的小茶壺。「哧哧」微響,紫砂茶壺彈指化為飛煙,卻未傷及底下的几案分毫。 常彥梧嚇了一跳,瞅著霸下氣呼呼掠出屋去,舔舔嘴唇道:「乖乖,這龜孫子的本事還真不是蓋的。卻不知龍肉的味道怎樣,好不好吃……」 小蛋頭大無比,看著半空中尚未散盡的青煙。 自己的乾爹和乾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自己,要有難了。 次日恰逢葉無青考教弟子的日子,早會散後,他在克己軒親自接見了常彥梧,雖然整個過程僅僅是端茶、喝茶、送客,可也足以讓常彥梧得意上好些天。 他老人家素來閒不住,整天走東竄西,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的,碰到人家必定要先說上一句:「我是小蛋的乾爹,你知道小蛋是誰麼?怎麼,你居然不曉得?他就是常寞啊,葉宮主的小弟子。這下,你該明白了罷?」 久而久之,他慢慢察覺,沒幾個人搭理自己,他也不怨人家,北海八鬼的名頭嚇唬嚇唬末流角色還成,在忘情宮裡卻吃不開。若非頭上還有一頂常寞乾爹的高帽,只怕早已被人轟下宿業峰去。 一晃眼到了九月,再有幾天便是九九重陽,常彥梧忽然變得安靜了許多,好像有了什麼心事,但不論小蛋如何追問,他都不肯講出來。有時候問得他老人家煩了,當即兩眼一翻道:「你煩不煩?再嘮叨,老子明天就走。」 可這天晚上,小蛋從朱雀園回來,遠遠看見常彥梧垂頭喪氣地一個人蹲在院裡的屋簷下,怔怔出神。 小蛋走到常彥梧身邊,也蹲了下來,這次,他並沒有再問。 良久,常彥梧罕有地吁了口氣,道:「回來啦?明天一早,我就要走啦。」 小蛋愣道:「是不是在這兒住得不開心,還是有什麼事兒急著去辦?」 常彥梧又是一聲長歎,這才回答道:「也不瞞你了,一個月前老夫收到你三姨的口信,說九月初九馮老大在他的『泉莊』宴請我們七個同門,有要事相商。 「俗話說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馮老大幾十年不跟我們聯繫了,這次突然要請我們吃飯,必定是為了貫海冰劍的事情。」 原來北海八鬼這些年來盡避天各一方,如常彥梧、花彥娘等人更是行蹤不定,神出鬼沒,但倚靠門中一套特定的聯絡方式,彼此之間的聯繫卻少有中斷。故此外人想找常彥梧頗不容易,他的師兄弟、師姐妹卻是輕而易舉。 小蛋靜靜聽著,沒有打岔,常彥梧所說的馮老大,就是北海仙翁的大弟子「弄潮子」馮彥海,一身修為在同門中堪稱翹楚,但從未與自己謀面過。 「我尋思著,這事透著古怪,又不好不去。所以趕在重陽前先到忘情宮來見你一面,也算了樁心事。」常彥梧徐徐說道:「萬一老子回不來了,你記得清明節給乾爹燒點紙錢。至於報仇嘛,那就看你小子有沒有這個良心了。」 小蛋安慰道:「也許大伯找你們,只是為了敘舊,未必是什麼圈套。」 「敘舊?」常彥梧冷笑道:「咱們幾個一見面就打,有狗屁的『舊』好敘?」 小蛋沉思須臾,道:「乾爹,我陪你一塊兒去。」 常彥梧聞言不禁心花怒放,他萬里迢迢來找小蛋,等的就是這句話。 先前做足功夫,擺出種種姿態,都是擺給寶貝乾兒子看的,想他神機子常彥梧是多聰明的人,會傻呆呆地撇下小蛋這個葉無青高徒的護身符不用,獨自一人去泉莊送死? 要是能說動小蛋多請上幾位忘情宮的高手助陣,這事情可就再妙不過了。 他按捺心頭狂喜,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低沉嗓音道:「不用啦,我怎能把你拖下水?再說,葉宮主也不一定肯放你下山。」 小蛋堅持道:「乾爹有難,我豈能坐視不管?師父知道,也必定會准假。」 常彥梧故意皺起眉頭猶豫道:「光你一個人陪我去,怕還是危險得很。要是能請葉宮主再派上幾個忘情宮的高手保護你,就穩妥多了。」 小蛋暗自盤算著,若論修為,自己此刻仍不及乾爹他們,但仰仗烏犀怒甲的保護和霸下的襄助,要幫著常彥梧闖出泉莊,應該不是難事,況且事後,他剛好可以去一次迭青山,替杜先生完成遺願,這事,可大大不宜讓別的忘情宮高手跟著。 他笑了笑道:「乾爹放心,真要有事,我一定會護得您周全,不用再麻煩我師父了。」 常彥梧略感失望,可轉念想到小蛋既然同行,那頭霸下必然也要相隨,有這小傢伙在,就算有十個弄潮子也要被燒成骨頭渣,於是點了點頭,又斜眼盯著小蛋道:「這可是你求著要跟我去的,我不忍心讓你記掛,才勉強答應的。」 小蛋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道:「對的,明早我就向師父告假。」 當下兩人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早晨小蛋先往克己軒求見葉無青,將要隨常彥梧請假離宮的原委說了。 葉無青沒有為難,說道:「你重情義,為師很喜歡。不過以你目前的修為,未必能應付得了泉莊,我讓楚兒陪你同去。有她助你,區區一個弄潮子不足掛齒。」 小蛋推托不得,硬著頭皮謝過葉無青的關懷,退出克己軒,來到忘情苑門口與常彥梧會合,將楚兒要隨行的事說了。 常彥梧卻是暗中欣喜不已。那晚在客棧裡,他曾親自領教過楚兒的厲害,心想有這丫頭壓陣,還怕馮彥海使什麼手段? 等候了一炷香左右,常彥梧遙遙望見楚兒從忘情苑內走出,忙笑容滿面迎上前去,招呼道:「楚兒侄女,可要辛苦妳了。」 楚兒漠然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上路罷。」率先御風而起,如一羽火紅雲雀掠上晴空。 常彥梧吃了軟釘子,臉上毫不見尷尬之色,轉頭朝著小蛋喝道:「傻小子還站在那兒幹嘛?要老子背著你走麼?」身形一騰,追著楚兒去了。 三人御風東行,剛好在九月初九傍晚時分,抵達泉莊所在的漢州老龍山下。這裡距離羅牛隱居的天雷山莊,也不過六百多里路程,但滿目荒涼,風景迥異。 來到泉莊門前,弄潮子馮彥海聞訊後親自出迎,他與浪跡四海的常彥梧不同,可謂家大業大子孫滿堂,矮矮的身子,穿著錦衣羅緞,一臉福態紅光,珠光寶氣,如同一個暴發的土財主。 一見面,馮彥海親熱地挽起常彥梧,哈哈笑道:「行啊,老五,什麼時候又收了一個如此漂亮的乾女兒?」 常彥梧也是臉上堆笑,回答道:「我哪有那麼好的福氣?這位楚兒姑娘是忘情宮葉宮主的嫡傳弟子,小蛋的同門師姐,這回陪著咱們來湊湊熱鬧。」 馮彥海一凜,忍不住朝楚兒多看了兩眼,執禮道:「在下久仰楚兒姑娘的芳名,今日有緣得見,可謂三生有幸。不知令師葉宮主可好?」 楚兒冷冷道:「家師身體安康,有勞馮莊主掛念。」頭一偏,假作觀賞山莊。 常彥梧見狀,心下得意,笑呵呵道:「大哥,還有誰到了?」 馮彥海攜著常彥梧走進山莊,答道:「老七和老八昨天就來了,三妹和四弟今天中午也到了。」 第五章 泉莊 泉莊乃馮彥海的私家莊園,座落在老龍山南麓,佔地百餘畝,由於山莊內有一口清泉常年流淌,故此得名。 整座莊園共有大小院落十餘個,住的都是馮彥海的家眷門人,和一眾僕從佃戶。 雖說比不上忘情宮的恢宏巍峨,較之鄰近的天雷山莊,亦顯得遜色了許多,但在漢州荒蕪之地,能建上這樣一座莊園,也算不易。 眾人進了會客的茶齋,但見北海八鬼中的妙仙子崔彥峨、雁過拔毛顧彥岱、一毛不拔顧彥竇兄弟,和排行老四的餐霞居士魏彥雄均已在座。 瞧見馮彥海攜著常彥梧等人進來,幾個人紛紛起身相迎,崔彥峨與常彥梧最熟,但她生性孤僻冷傲,反而落在了最後。最先迎上的,倒是與常彥梧最不對盤的餐霞居士魏彥雄。 他先惡狠狠將楚兒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尤其在對方挺茁的酥胸上逗留許久,眼睛裡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色迷迷的光芒,大笑道:「老五,你怎麼才來?」 常彥梧數年前曾劫持了火雷王褚彥烈的孫子,卻被其連手魏彥雄救回,身上還挨了一掌,足足養了三個多月才好,因此在他心裡恨不得能一筆捅死魏彥雄,可神色間愈加可見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樣,摟住魏彥雄肩膀,笑道:「好你個老四,居然還沒死?說,這兩年你又糟蹋了多少個黃花閨女?」 他這話大有用心,故意引起楚兒對魏彥雄的反感。想當年自己和小蛋在羅羽杉的客房外不過是動口沒動手,就被這丫頭拔劍追殺,要讓她知道魏彥雄幹下的齷齪事,那還了得? 果然,楚兒眸中寒光一閃而逝,多看了魏彥雄一眼。 魏彥雄恍若不覺,笑嘻嘻道:「你也說得太難聽了,和我上床的女娃兒哪個不是心甘情願,欲仙欲死?」 顧彥岱、顧彥竇見到小蛋,心裡也有些尷尬,生怕他說出兄弟倆在獨尊谷中遭人奴役的醜事。幸好小蛋只是規規矩矩地和兩人見過禮,並未多話。 顧彥岱稍感放心,問道:「五哥,這位姑娘是什麼人?好像從前沒聽你說起過。」 常彥梧得意洋洋將楚兒引見給眾人,不免又讓顧彥岱他們吃驚不已。 魏彥雄暗道:「好傢伙,這女娃兒竟也是葉無青的弟子!常老五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收個傻兒子居然能讓葉無青看中,憑空多了個忘情宮的靠山,難怪他看上去這般有恃無恐。老二若是還不來,我可要人單勢孤了。」 眾人分賓主剛剛坐下,門外響起銀鈴般嬌柔嫵媚的笑聲道:「哎喲,我又來晚了。」一陣香風送入鼻底,花彥娘花枝招展地走了進來。她環顧茶齋內坐著的賓客,見到小蛋和楚兒也在,不禁心頭一怔。 馮彥海笑著站起身道:「六妹,妳到了莊外怎不讓人通稟一聲,也好讓妳大哥親自出門迎接。」 花彥娘嬌笑道:「都是自家兄妹,大哥何須客氣?」一步三搖,逕自走到常彥梧下手的空位,瞅著小蛋似笑非笑:「小痺乖,你也來啦?」 小蛋頭皮發麻,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花彥娘。 顧彥岱道:「好啦,六姐也到了。這下咱們師兄弟八個,就差二哥還沒來。」 馮彥海道:「咱們再等等他罷,也許路上有事給耽擱了。反正天還早。」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火雷王褚彥烈仍舊未到。 馮彥海皺眉道:「奇怪,老二是犬子送信上門邀請的,他也答應了要赴約,為何遲遲不見人影?莫非,路上出了什麼岔子?」 顧彥竇搖頭道:「應該不會。二哥這些年脾氣收斂了不少,又有『火雷彈』防身,等閒人物也留他不住。」 常彥梧道:「說不定是他心裡害怕,臨時反悔不敢來了。」 魏彥雄道:「大哥,你們幾位稍坐片刻,我出莊去迎迎二哥。」 馮彥海看了看漆黑的夜色,道:「老二想來,總歸會來,我們干坐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不如先吃飯罷。咱們邊吃邊等,也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讓大夥兒都餓肚子。」 眾人皆無異議,出了茶齋到前廳赴宴。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褚彥烈依舊未至,顧彥岱拍拍肚子,道:「大哥,兄弟已吃飽喝足啦。你有什麼事,不妨直說。如果有啥難事需要咱們幾個拔刀相助的,我顧老七頭一個報名。」 馮彥海拱手謝道:「老七,有你這話就成。不錯,我近日的確遇見了一樁怪事,但此事並非針對馮某一人,而是在座的諸位全都有分。」 魏彥雄奇道:「是什麼事把咱們兄弟幾個都扯了進來,還勞動大哥把大夥兒一起約到泉莊來商議?」 馮彥海笑而不答,吩咐道:「秉正,你到外面守著。」 站在他身後的長子馮秉正躬身應諾,手一揮,率著下人退出前廳。 常彥梧道:「小蛋,你陪楚兒也到外頭去轉轉罷,可別走遠了。」 小蛋明白接下來廳裡的這些人要開始談正事,自己和楚兒不方便旁聽。他當下應了,和楚兒雙雙步出廳外。 等守在門外的馮秉正將廳門掩上,馮彥海的面容倏然轉為凝重,放下杯盞道:「諸位師弟師妹,你們在先師門下時,可有聽說過他還收了其它的弟子?」 在座的六個人面面相覷,盡皆搖頭。 花彥娘問道:「大哥,你這個問題當真奇怪得很?」 馮彥海道:「看來老二今晚是不會來了。我這兒有幾張請柬,你們先看過再說。」一抬手,袖口裡掠出數縷白光分射崔彥峨等人的胸前。 常彥梧探手接住,卻是一張素白色的帖子。他打開一瞧,上面娟秀的女子筆跡寫道:「常兄鈞鑒,後年三月十五月圓之夜,請至極地仙府一行,以解當年北海藏寶之謎。妹雪瑤頓首。」在她的落款下面,尚有一方銀泥印鑒。 常彥梧瞄了瞄左右的魏彥雄和花彥娘,見這兩人收到的請柬,筆跡內容和自己的一模一樣,惟一的差異,也只是抬頭的稱呼。 崔彥峨合上請柬,說道:「最後的印章是老頭子生前專用之物,我曾見過幾回。」 顧彥竇道:「三姐說得不錯,老頭子歸天後,咱們裡裡外外把極地仙府翻了個遍,也沒再見著這枚印章。原來是偷偷給了這個什麼雪瑤。」 魏彥雄不懷好意地揣測道:「這女人……別是老頭子偷養的小老婆罷?」 常彥梧哼道:「從請柬上的稱呼上判斷,頂多是老頭子暗中收下的徒弟。當然,也難保是他的私生女。」 花彥娘歎口氣道:「你們對師父尊敬點好不?再怎麼著,他對咱們也有養育栽培之恩,別把話說得那麼刻薄。」 魏彥雄冷笑道:「六妹,老頭子活著的時候,怎沒見妳有多孝順?」 馮彥海一擺手,道:「不相干的事就別說了。當務之急,我們是要搞清楚這個雪瑤究竟是誰,約我們去極地仙府有何企圖?而後,再決定要否赴約。」 顧彥竇道:「大哥,請柬上寫得明白,所謂的『藏寶之謎』必定與貫海冰劍有關。」 崔彥峨說道:「貫海冰劍乃本門不傳之秘,老頭子死後,也就咱們八個知道。如今又冒出來一個,而且還邀我們後年三月十五前往極地仙府解謎?這件事,裡裡外外都透著古怪。」 「三月十五,三月十五……」常彥梧喃喃低語,扳著手指頭略略一算,霍然道:「後年三月十五不是老頭子歸天二十年的忌日麼?」 眾人心頭俱都暗驚。對於刀口舔血的北海八鬼而言,師父的二十年忌日,無論如何也不是一個吉利的日子。 魏彥雄望向馮彥海道:「大哥,這幾封請柬你是何時收到的?」 馮彥海道:「上月初一,我一早進了書房,就看到它擺在桌上。當時門窗緊閉,也不知來人是如何將請柬放進去的。」 顧彥岱冷冷道:「大哥,這事不會又是你在故弄玄虛,和咱們弟兄幾個開玩笑罷?」 馮彥海怫然不悅,說道:「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麼?」 花彥娘道:「老七,大哥一番好意把咱們請來商量,你怎麼還在懷疑他?難道大哥偷偷收起請柬,一個人前往北海赴約,你就高興了?」 顧彥岱道:「六姐,這請柬來得不明不白,妳心裡就沒一點懷疑?」 馮彥海截斷道:「正因為我心存疑慮,所以才特地把你們邀來共商。假如有誰信不過老夫,盡避立馬拍屁股走人,我絕不強留。」 常彥梧見要鬧僵,假情假意解圍道:「老大,老七,你們都消消氣。咱們幾個是兄弟……」話還沒說完,猛然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需他提醒,其它六個人也盡皆察覺到了異樣。幾乎不分先後,上百根紅燭陡然冒出妖艷的幽藍光芒,廳內的光線登時大暗。 崔彥峨變色道:「煙裡有毒!」雙手連揮打出銀針,「哧哧」連聲,擊滅了二十餘根火燭。常彥梧等人亦紛紛出手,頃刻火燭盡滅,客廳裡陷入一團漆黑。 然而反應終究慢了半拍,在他們屏息前,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已侵入體內,眾人頭暈目眩,手足酸軟,丹田的真氣已無法凝聚。 妙仙子崔彥峨和餐霞居士魏彥雄分坐在馮彥海左右,離他最近,當即含怒出手,怒道:「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馮彥海也是神情茫然,似乎並不知曉內情,勉力用腳蹬地,連人帶椅往後閃躲。崔彥峨和魏彥雄手上無力,軟綿綿的一掌走空,沒能傷著他。 馮彥海叫道:「別動手,我也中毒了!」又朝外喊道:「秉正,快將所有門窗打開!」 守在廳外的馮秉正早發覺裡頭有異,聞言,連忙指派一眾莊丁打開門窗,自己奔入廳內,扶住馮彥海問道:「爹,發生什麼事了?」 馮彥海這才敢開口喘氣,說道:「蠟燭裡給人下了藥,我們幾個都著了道。」 馮秉正大吃一驚,疑惑道:「沒道理啊,這些蠟燭都是我從德勝齋買來的,放在庫房裡,也從沒有人動過,怎麼會被下了毒?」 顧彥竇呸道:「你們父子兩個還在演什麼狗屁雙簧戲,要殺要剮盡避來就是!」 馮彥海怒道:「顧老八,放你娘的狗臭屁!誰要是想下毒害你們,誰就是他媽的王八蛋!」 正鬧得不可開交,小蛋和楚兒一前一後走入廳中。常彥梧精神一振,手指馮彥海道:「楚兒侄女,咱們都被他下了迷藥。麻煩妳擒下他,先把解藥搞到手。」 楚兒一言不發走到馮彥海跟前。 馮秉正驚道:「妳想幹什麼?」伸手攔阻。 楚兒蔑然一哼,纖手輕描淡寫一推一引,將馮秉正帶到一邊,沉腕握住馮彥海的脈門,略作檢查後漠然道:「他沒有說謊,體內一樣中了迷藥。」 馮彥海大鬆一口氣,苦笑道:「有楚兒小姐作證,這回你們總該相信我了罷?」 話音剛落,一名莊丁從門外疾步跑入,氣喘吁吁奔到馮彥海跟前稟報道:「老爺,大事不好了啦,咱們、咱們發現褚二爺了!」 馮彥海心中升起不祥預感,喝問道:「他人在哪裡?」 那莊丁答道:「他被人放在了莊外的牌樓前,已經昏死過去。我已命人將褚二爺帶進來了,一會兒就到。」 馮彥海踉踉蹌蹌往廳門口走去,腳下一軟險些摔倒。馮秉正忙扶住他胳膊,道:「爹,小心!」 其它人也陸續咬牙站了起來,走到廳口。只見幾名莊丁扛著不省人事的褚彥烈快步趕到,在馮彥海的身前停下。 大夥兒凝目打量褚彥烈,見他神色如常,並無異樣,宛若睡熟了一般,只是呼吸粗重急促,嘴角可見乾涸了的血絲。 馮彥海驚懼交集,探手搭住褚彥烈的右腕,卻立刻縮手失聲道:「好冷!」 常彥梧素以同門裡的第一智囊自居,毫不客氣地吩咐道:「先把他抱進屋裡。」 馮秉正自告奮勇道:「我來!」抱起褚彥烈,一面運功抵禦從其體內散發出的奇寒,一面三步做兩步回到廳中,將他平放到清理出來的桌案上。 驀地聽見廳外一陣驚呼,馮彥海回頭一看,那名背褚彥烈來此的莊丁,已然毫無徵兆地朝前栽倒,氣絕身亡。 常彥梧眼皮直跳,舔舔嘴唇低罵道:「他娘的,好厲害的寒毒!」 崔彥峨道:「馮賢侄,你最好趕緊打坐運功,把寒毒逼出,別把小命也交代了。」 馮秉正凜然道:「多謝三姑指點!」他也顧不得許多,就地盤膝坐下運功逼毒。 魏彥雄看看褚彥烈、馮秉正,再瞧瞧廳外倒地的莊丁,道:「這是何種劇毒,居然能層層相遞,恁的詭異!」 楚兒俯身看過死去莊丁的瞳孔,徐徐道:「褚二爺中的,恐怕是一種極為高明的寒毒掌勁,積鬱在身體裡內斂不散,故此表面幾無任何症狀可查。可一旦有人接觸到他的身體,便不免要受到寒氣侵蝕。時間稍久寒毒攻心,即刻命喪當場。」 崔彥峨問道:「楚兒小姐,妳能否認出褚二哥是中了何種掌力?」 楚兒靜靜搖頭,表示不知。 常彥梧道:「難保這種陰寒掌力不是源自北海。」 這話正中眾人心頭所慮,魏彥雄低聲嘀咕道:「那也未必。據說魔教教主風雪崖的九霄罡風,亦有這等威力。」 常彥梧哼道:「魔教總壇遠在雲夢大澤,風雪崖跑這兒來做什麼?況且被九霄罡風擊中之人,全身結霜冰封,與老二的症狀大相逕庭。」 花彥娘道:「二哥沒死,固然是他的功力遠勝於那個莊丁,但兇手也是手下留情。」 顧彥岱頷首道:「不錯,對方並不想要了二哥的性命,卻將他送到泉莊來,這其中必定藏有陰謀。」 馮彥海望向那名最先進來報訊的莊丁,問道:「你們有誰見到送老二來的人?」 那莊丁搖頭道:「啟稟老爺,當時我們幾個在莊口守值,突然耳朵裡聽到有人說道:『牌樓下面有一份大禮是送給馮莊主的,請他收好了!』小人左右觀瞧,卻沒發現說話那人的影子。走到牌樓下一瞧,褚二爺就趴在那兒。」 至此,馮彥海要設局謀害眾人的嫌疑已被基本排除,但所有人心頭的迷惑卻更加強烈,甚至隱隱生出一縷不安的感覺。 這些人都是久經風浪的老手,雖然剛才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異變所震懾,險險失了方寸,但剎那的工夫,他們已然恢復了鎮定。 馮彥海向那家丁下令道:「去,告訴秉義,今夜的守值莊丁人數再加一倍。前廳和內宅更要多派好手保護,一有異狀,立即前來稟報。」 馮亮領命而去,眾人歸還原座,一邊沉思對策,一邊運功逼毒。 小蛋說道:「乾爹、大伯,我想試試看,也許能把二伯救醒。」 若在往日,常彥梧巴不得褚彥烈早死早好,但如今急於查明真相,便不阻攔,說道:「你量力而為,不要逞強。」 小蛋應了,走到褚彥烈身前,用右掌按住他的胸口。立時一股冰寒魔氣逆流而上,破入他的體內,盡避小蛋早有防備,仍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深吸一口氣,丹田真氣汩汩湧動,施展出「週而復始」心訣,小心翼翼地吸納積鬱在褚彥烈體內的寒氣。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小蛋頭頂騰起白茫茫的寒氣,全身如墜冰窟寒冷徹骨。 忽地丹田一涼,聖淫蟲精氣醒轉過來,令他週身寒意瞬間大減。一縷縷回流入體的寒息在經脈裡融合,最後進入丹田,與聖淫蟲精氣水乳交融。 褚彥烈眼皮微動,喉嚨裡輕輕發出呻吟,看來不一刻便能恢復意識。 小蛋如釋重負,收回右掌,卻聽霸下在懷裡低聲問道:「乾爹,冷不冷?要不要我生把火熱熱身子?」 小蛋嚇了一跳,忙敬謝道:「不用,我沒事。」真氣流轉兩圈,寒氣盡去。 馮彥海見狀懇請道:「小蛋賢侄,你能不能幫秉正也把寒毒吸了出來?」 小蛋索性好人做到底,照方抓藥,又將馮秉正體內的寒毒吸出。 馮秉正的症狀遠比褚彥烈為輕,片刻便恢復了過來,起身謝道:「小蛋,多虧你幫忙。」 那邊褚彥烈茫然睜開眼睛,痛哼了聲。花彥娘喜道:「二哥,你醒來啦?」 褚彥烈張嘴就破口大罵道:「我頂你個肺,是誰暗算老子,拍了我背心一巴掌?」 顧彥岱道:「二哥,這話我也正想問你呢。」他簡略地將事情經過說了。 褚彥烈一愣,說道:「見鬼了,老子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 常彥梧沒好氣地道:「那你還記得點什麼,都說出來。」 褚彥烈竭力回憶了老半天,還是搖搖頭道:「老子就記得中午時候到了老龍山山腳下,然後背心一麻,就沒了知覺。」他越想越窩囊,又罵道:「王八羔子,別讓老子曉得是誰幹的,不然我活扒了他的皮!」 馮彥海問道:「二弟,你的傷勢如何,還能不能動?」 褚彥烈試著運氣,很快眉頭一皺道:「不行,走路我還成,要跟人動手可就難了。」 這話如果是常彥梧說的,馮彥海多半不信。但褚彥烈是北海八鬼裡少有的直腸子,量來不假。他環顧眾人道:「你們說,這事會不會跟那個雪瑤有關?」 魏彥雄點了點頭,道:「大有可能。她用一張莫名其妙的請柬,借大哥之手,把咱們約到泉莊,然後正可一網打盡。」 顧彥竇質疑道:「既然如此,她又為何放了二哥?剛才火燭熄滅,咱們真氣盡失,正是她下手的最佳時機,又為什麼要故意放過?」 馮彥海緩緩說道:「或許,她還另有目的,所以並不急於殺死我們。」 想到貫海冰劍的秘密,魏彥雄等人心底一寒,常彥梧喃喃道:「先是蠟燭藏毒,再是送回被暗算了的褚老二,接下來她還會做什麼?」 彷彿是為了回應常彥梧的疑問,廳外有一人驚惶失措地奔了進來,高喊道:「老爺,不好啦……夫人她、她剛才上吊死了!」 「啪!」馮秉正狠狠一個耳光搧在那報信的家丁面頰上,怒喝道:「胡說八道!我娘活得好好的,為何要上吊自殺?」 那家丁被揍得原地打轉,摀住腮幫子哭道:「小人哪敢撒謊?」 馮彥海抑制驚駭之情,盡力用和緩的語氣道:「走,到內宅去看看。」 十餘人在馮亮引領下進到內宅,馮夫人的臥室門口,馮彥海的小兒子馮秉義正焦急守候。看到馮彥海和兄長到來,他趕緊迎上前道:「爹,大哥,娘死了!」 馮彥海走進馮夫人臥室,她的遺體已被安放回床榻上,脖子上殷紅的勒痕清晰可見,所有的跡象,都符合上吊自殺的情形。而那根勒死馮夫人的腰帶,也由馮秉義拿著,遞給了馮彥海道:「爹,您看。」 馮彥海捏緊腰帶,盯著跪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丫鬟,一字一頓地問道:「說,夫人——她是怎麼死的?」 第六章 鬼事連連 丫鬟不敢抬頭,顫抖道:「老夫人用過飯後,便回屋安歇,奴婢一直守在門外,沒有離開過半步。剛才想進屋替夫人將檀香換了,卻看見她、她吊在那兒……」 馮秉正一肚子火全發洩在了那丫鬟頭上,一腳將她踹暈過去,怒罵道:「廢物!」 常彥梧詫異道:「奇怪,大嫂身上衣衫齊整,神情安詳,為何沒有一點掙扎之狀?」 褚彥烈道:「難不成她真的是自殺身亡,所以才會走得如此安靜?」 小蛋搖頭道:「不是的,二伯。人都有求生本能。就算死志再堅,最後關頭也會稍作掙扎,絕不可能是現在這般模樣。」 褚彥烈被一個後輩反駁,老臉有點掛不住,哼道:「你自殺過麼?」 小蛋笑笑,也不爭辯。霸下在他懷裡聽了,大是不忿,暗道:「臭禿頭恁的囂張,等我找著機會噴他一口。」 崔彥峨沉聲道:「小蛋的話有道理,大嫂的死必有蹊蹺。」 馮秉義也道:「不錯,我娘活得好好的,沒理由想不開要上吊自殺。」 顧彥竇道:「如果說是有人謀害大嫂,那為何沒見她有一點反抗的跡象?據我所知,大嫂的修為,並不遜色於咱們兄弟。」 常彥梧掃視屋內,緩緩道:「窗戶都是緊緊反鎖,房頂也沒有被破入的痕跡,門外又有丫鬟守值,如果說是有人謀害,那兇手又是如何進屋的?」 顧彥岱道:「也許他早就藏身在屋裡了。」話一出口,就知道錯了。 須知即使兇手先一步潛入屋內,可行兇後也難以從門窗反鎖的房間裡脫身。他的假設,顯然無法成立。 顧彥竇沉吟道:「莫非兇手精擅土遁之術,是從地底下潛入屋內做案的?」 花彥娘左顧右盼,突然詫異道:「咦,老四哪裡去了?他是不是一個人留在前廳?」 褚彥烈搖頭道:「沒有啊,老四是跟我一塊兒出來的。怎麼轉眼就沒影子了呢?」 若在平時,魏彥雄失蹤片刻,眾人多半不以為意,但在接二連三發生這些詭異事件後,人人都暗自預料,魏彥雄可能凶多吉少。 忽然,寂靜的夜空裡蕩漾起一曲委婉淒涼的笛聲,幽幽傳入眾人耳中。 馮彥海一震,問道:「誰在吹笛子?」 馮秉義驚異道:「山莊裡沒人會吹笛子啊?」 馮秉正道:「我去查查!」 馮彥海忙吩咐道:「多帶幾個人去,千萬小心!」 顧彥岱道:「秉正,我和老八陪你一起去。」說罷,幾個人匆匆離開,尋找笛聲來源。 屋子裡陷入短暫的靜謐,惟有幽怨的笛聲和微涼的夜風,在黑暗裡嗚咽,波動著每一個人緊張的神經。 然而沒一會兒,有一名家丁氣急敗壞地奔來,一路聲嘶力竭地高叫道:「老爺,大奶奶抱著小少爺投井自盡啦!」 「什麼?」馮彥海幾乎被一個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打懵了,重重推開擋在門口的馮秉義,縱身往出事的井口趕去。 等到了井邊,已圍了不少人,正七手八腳地將落水的馮秉正妻子,和尚未滿週歲的小少爺,從井底下救上來,可惜兩個人都已經沒救了。 馮彥海眼前一黑,差點昏死。兒媳死了也就罷了,但一起落水的孫子卻是泉莊的獨苗,素得他的寵愛。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他連失老妻愛孫,焉能不疼? 常彥梧揚聲問道:「你們有誰見到他們投井了?」 一名奶媽從人群裡顫顫巍巍走出來,惶恐道:「啟稟這位老爺,剛才是我陪著大奶奶和小少爺在屋裡說話。不知怎地,大奶奶像是著了魔,從床上抱起睡熟的小少爺,就開了門走進院子裡。 「我在後頭喊她,她也不理。沒等我追過來,大奶奶和小少爺便一頭栽進井裡了。」 眾人不約而同心頭一震,崔彥峨徐徐道:「是那笛聲,定是那笛聲在搞鬼!」 這時,大夥兒才察覺,那古怪哀怨的笛聲,不知在何時已經悄悄停歇,再無動靜。 馮彥海抱著愛孫冰涼的屍體站起身,憤然吼道:「兔崽子,有種給我滾出來!」 他這一聲響徹山莊,夜空裡到處激盪著悲憤的迴響。可四周安靜的可怕,久久沒見有人響應。 顧彥岱、顧彥竇兄弟和馮秉正聞訊趕來,身旁還攜著適才失蹤了的魏彥雄。 馮秉正一見妻兒慘狀,頓時睚眥欲裂,一把從馮彥海懷裡抱過愛子,手撫幼嫩面頰,淚落如雨。 顧彥岱攙扶著魏彥雄,叫道:「三姐,五哥,你們快過來瞧瞧,老四有點不對勁!」 魏彥雄被他連拖帶拽拉到眾人面前,臉上滿是迷惘,傻傻地咧嘴呵呵一笑。 崔彥峨翻開魏彥雄眼皮,嘿然道:「沒有中毒,多半是被人迷了神志。」 常彥梧問道:「老七,你們是在哪兒找到老四的?就他一個人麼?」 顧彥岱回答道:「我們追查笛聲進到後花園,就瞧見老四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往裡走。老八叫他,他也不聽,就像聾了一樣。」 花彥娘下意識地張望周圍,驚疑道:「出鬼了,真出鬼了。天底下誰能有這般可怕的手段,讓人不明不白就著了道!」 顧彥竇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道:「不會是老頭子陰魂不散,在作弄咱們罷?」 褚彥烈怒道:「放屁,他死了這麼多年,骨頭都爛光了!」 楚兒忽道:「你們聽,笛聲又響了。」果然,清幽的笛聲在夜空中再次響起。 沒等大夥兒開口,褚彥烈叫道:「那是什麼地方,為何會有火光亮起?」 眾人聞言急忙望去,在東側數十丈外,果然升騰起了熊熊火焰。緊接著便有人驚惶失措地叫喊道:「走水啦,走水啦,快來人救火啊!」 馮彥海傻呆呆立在原地,望著火勢毫無反應。 馮秉義一跺腳,說道:「該死!」急匆匆御動身形趕去。 一炷香後,大火被撲滅。馮秉義焦頭爛額的返回到井邊,氣喘吁吁道:「是廚子老馬點著了柴房,自己也在裡頭給一塊兒燒死了。」 馮秉正死死摟著愛子,喃喃道:「鬼,鬼……真的有鬼……」 楚兒冷冷道:「這絕不是鬼,而是有人在暗中作祟。可惜來人修為極高,所用的手段又十分詭異高明,令我們查找不到他的所在。」 常彥梧打了個哈哈,道:「他奶奶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是誰跟咱們北海八仙那麼有交情,深更半夜地跑來套近乎?」 馮彥海略略從悲痛中恢復,咬牙切齒道:「不管是誰,老子都要找他拚命!」 花彥娘也沒了賣弄風騷的興致,蹙眉道:「他的目的何在?」 褚彥烈口無遮攔,罵道:「娘的,還用問麼?還不是為了貫海冰劍和北海絕學!」 花彥娘道:「倘若如此,他就該直接找上咱們。憑這人顯露出的手段,我們八個誰能抵擋?何苦要大費周章,在這兒裝神弄鬼?」 常彥梧嘿嘿一笑,回答道:「妳有沒有見過貓捉老鼠?牠一次次捉到老鼠,再一次次故意放跑。直等老鼠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牠也玩夠了,最後才一口咬死。現在,我們這些人就是那人眼中的老鼠。」 饒是北海八鬼平素膽大妄為,此刻也禁不住不寒而慄。 馮彥海斷然道:「秉義,把所有人都集中到前廳安置,莊內的明崗暗哨也一併撤掉。」 馮秉義猶疑道:「爹,是不是再多派人手戒備搜查,說不定能找出兇手。」 馮彥海慘然笑道:「老鼠再多,又豈是貓的對手?別做無用功了,立刻照辦。」 顧彥岱、顧彥竇偷偷對視一眼,兄弟兩人心意相通,齊齊道:「大哥,小弟先告辭了。至於後年三月十五的邀約,咱們再從長計議。」 馮彥海明白這兩個傢伙是見勢不妙,要腳底抹油了。他也不勸阻,頷首道:「好,錯過今夜馮某不死,總有咱們弟兄重逢之日。」 顧彥岱聽出馮彥海的語氣不善,但眼下保命要緊也顧不得了,乾笑道:「大哥,諸位兄姐,你們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與顧彥竇御風而起,倏忽消失在茫茫的濃重夜霧裡,沒了蹤影。 馮彥海目送顧氏兄弟離去,平靜道:「你們幾個誰想走,老夫同樣不會攔阻。」 楚兒漠然道:「來人早已佈置下天羅地網,只怕我們想走也走不成。」 褚彥烈一怔,問道:「楚兒姑娘,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楚兒淡淡道:「泉莊四周的高空中,剛才亮起了八團鬼火,因為有夜霧遮掩,所以很難察覺,我也是功聚雙目,才依稀看到。顯然,是有人設下了法陣,要把我們困死在莊內。顧氏兄弟此去,凶多吉少。」 崔彥峨冷然道:「既然妳發現有問題,方才為何不提醒他們兩人留步?」 楚兒輕蔑道:「他們貪生怕死,想獨自逃生,我為何要告訴他們?」 褚彥烈暗中運功察探,果然發現在山莊東南西北和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八個方向的五十丈高空裡,隱隱約約閃爍著八團幽綠色的鬼火。他咬牙切齒道:「狗崽子,夠毒!」 常彥梧在未得楚兒提醒前,也動過逃跑的念頭,此時不由得心中慶幸,說道:「老大,你放心,我常老五和你同生共死,絕不先走半步!」 花彥娘喃喃自語道:「這是何種法陣,咱們能不能想個法子先破了它?」 常彥梧道:「這陣勢想來與太極八卦有關。但破陣卻不忙一時,最好等到明天早上夜霧散了,或可事半功倍。」 馮彥海贊同道:「老五的話言之有理,大傢伙兒先到前廳歇息。咱們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處,他縱然有通天的本事也難下手。」 當下眾人回到前廳,加上馮秉義接來的家眷莊丁,滿滿坐了一大片,廳裡椅子不夠,那些身份低下的僕從,便只好席地而坐,卻不敢睡去。 馮彥海也不再點蠟燭,命人將所有窗戶緊閉,只將廳門敞開,由馮秉義率著十餘名精幹莊丁昂責把守,他和褚彥烈等人圍坐在圓桌邊,人人凝神戒備,枕戈待旦。 常彥梧道:「剛才我隱約想明白了一件事,也不知是否正確,大夥兒不妨幫著一塊兒揣摩揣摩。」 他頓了頓,看到眾人都在用心聆聽,才繼續道:「對方的目的,定然是為了貫海冰劍和北海絕學的秘密,所以才會找上咱們北海八仙。但他先後捉了老二和老四,卻又放了回來,其中大有文章。」 褚彥烈催促道:「老五,你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地給老子賣關子!」 常彥梧哼道:「老二,如果你是那個隱藏在暗處的傢伙,抓了老四後要做的第一樁事情會是什麼?」 褚彥烈想也不想,回答道:「廢話,當然是向老四逼問貫海冰劍的下落!」 常彥梧點點頭,捋捋他的小鬍鬚道:「那你覺得他是否已從老四口中得到答案?」 褚彥烈撓撓頭,罵道:「我頂你個肺,老四有沒有說,老子怎麼會曉得?」 常彥梧詭秘一笑,道:「老四一定是將他所知的全都說了出來,但對方卻並未得到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所以,他沒有殺你和老四,卻又不肯放過我們。」 褚彥烈道:「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你憑什麼說老四已經把秘密說出來了?」 常彥梧道:「當年老頭子臨終前,把我們一個個召進去談話的事,諸位都沒忘罷?加上老七、老八,對方現在最多得到了一半的線索。在他確定能尋找到貫海冰劍之前,自然不會殺死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他轉頭望著馮彥海問道:「老大,兇手殺了大嫂她們,甚至包括你的小孫子,卻沒動你跟兩位賢侄的一根毫毛,道理也就在這裡頭。」 接著一指魏彥雄道:「再說老四,他神志不清瘋瘋傻傻,顯然是對方有意為之。據我所知,魔道有一種功法可讓人失去神志,在不知不覺中說出對方想知道的秘密,我看,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花彥娘讚道:「不錯啊,老五。以前聽你自詡神機子,我多少有點好笑。不過今晚聽你這麼一說,可有點道理。」 常彥梧聽有人捧他,越發得意,說道:「大夥兒等著罷,老七老八也一定會被對方活著送回來。你們有誰想跟我賭一把?」 馮彥海搖搖頭,道:「假如老五的推測屬實,那我、三妹、六妹和老五就絕不能再落到那人手中。否則一旦他掌握了所有秘密,我們這些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 花彥娘拊掌道:「老大說的對。只要我們中能有一個沒被他抓去,大夥兒便有了生還的希望。關鍵是,得先撐過今晚。」 崔彥峨抬眼眺望廳外茫茫夜色,徐徐道:「離天亮至少還有三個時辰。」 眾人陷入靜默,誰都明白這三個時辰絕不會好過。但或許是馮彥海的計策奏效,那笛聲許久沒有再次響起。 褚彥烈喝乾了最後一罈酒,在廳裡不耐煩地來回踱步,幾次想走出大門,卻終究不敢。他站在門口,衝著空蕩蕩的夜空高吼道:「王八蛋,你怎麼沒動靜了?出來啊,有種你就再來!」 話音方落,「呼——」一陣鬼氣森森的寒風從廳外吹入,掀起褚彥烈的衣袂,褚彥烈宛若活見了鬼,豹眼圓睜,呆呆盯著外面。 馮彥海、崔彥峨雙雙閃身到褚彥烈左右,急問道:「老二,又怎麼了?」 褚彥烈嘴唇動了動,抬手指向前廳外。 馮彥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淒迷夜霧裡,顧彥岱、顧彥竇兄弟一前一後,搖搖晃晃走了過來,神情木然,動作機械,眼珠一動也不動。 常彥梧和花彥娘也趕到門口,舔舔發乾的嘴唇道:「真的回來了。」 顧氏兄弟一言不發,緩步走到了廳口,突然停下。 崔彥峨小心翼翼上前兩步,低聲問道:「老七、老八,你們還認得我麼?」 顧氏兄弟茫然瞧著崔彥峨沒有說話,猶如兩具行屍走肉,嘴巴裡兀自一口口地呼出熱氣。 崔彥峨一皺眉,道:「老五,幫我先把他們兩個弄回廳裡。」說罷,她伸手抓向顧彥竇的胳膊。 驀地,奇異的笛聲又幽幽響起,顧彥竇的眼睛裡,陡地燃起兩簇懾人的綠色鬼光,毫無徵兆地抬掌拍向崔彥峨胸脯。 崔彥峨一驚,回身閃躲,不防顧彥岱悄無聲息地欺近到側旁,一爪扣住她的左肩,轉身便朝來時的方向激射而去。 顧彥竇回過身,也如鬼魅般地跟了過去。 眾人猝不及防,馮彥海剛想追出,猛一閃念道:「我可別把自己再賠了進去。」登時收住身形,只叫了聲:「三妹!」 身旁勁風掠動,一道身影如箭矢般穿過,追向顧氏兄弟,竟是素來自私怕死的神機子常彥梧。 馮彥海不禁暗叫慚愧道:「沒想到,老五比我有膽色多了。」話是這麼說,可身子卻一動也沒動。 小蛋見乾爹追出,恐他有失,也無暇細想,忙施展翻雲身法衝出前廳。楚兒如影隨形,不疾不徐跟在小蛋身邊,暗自防備。 三個人追出約莫二十餘丈,已出了馮府,依稀看見顧氏兄弟攜著崔彥峨人影一閃,進了府外的一片疏林,倏地消逝無影。 常彥梧腦海裡閃過「逢林莫入」的千古明訓,忙不迭飄落在疏林外濕軟的泥地上,凝目朝林內打量。然而林中霧氣瀰漫,萬籟俱寂,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小蛋和楚兒停在常彥梧身後,也在默默觀察四周情形。那笛聲徐徐停歇,除了風過林木的沙沙婆娑,再無其它聲響。 常彥梧小眼睛裡精光閃動,啞聲說道:「你三姑也完了。」 霸下從小蛋胸襟裡探出腦袋,道:「乾爹,要不我放把火把林子燒了?」 「不行!」常彥梧恨聲道:「咱們投鼠忌器,萬一把崔老三也燒死了怎麼辦?」 小蛋心中微動道:「看不出,乾爹對三姑如此著緊。」當下道:「要不我進去探探。」 楚兒伸手攔住他,低低說道:「你們聽,這是什麼聲音?」 小蛋仔細側耳傾聽,錯愕道:「好像是腳步聲,好多人!」 「唰、唰唰——」似乎無數的腳踩在林中的枯葉上,沙沙的微響如暗湧的潮水,向著三人站立的地方緩緩靠近。 漸漸地,霧氣中亮起一對對慘綠色的鬼光,居然是人的眼睛。或者,更準確的說,是一具具骷髏空洞的眼眶裡閃耀的磷火。 從疏林中緩步走出上百具的骷髏,有些身上尚披掛著沒有完全腐爛的衣衫和毛髮。它們三五成群,毫無陣勢可言,似乎受到冥冥中某種神秘力量的驅動,朝著常彥梧、小蛋和楚兒慢慢地迫近。 「驅屍大法!」常彥梧明顯察覺到自己的話音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能同時駕馭上百骷髏進行攻擊,這樣的手段,只有銷聲匿跡的漠北鬼仙門才擁有! 霸下卻毫不畏懼,躍躍欲試道:「乾爹,別怕,我只要小小地呼口氣,就可以燒死它們!」至於這些骷髏本就是死人所化,又如何能再死一次,牠就沒想那麼多了。 小蛋看到眼前情景,也有點發毛,點點頭道:「我們朝後退,別燒著林子。」 三人並肩撤步,向後退出三丈。 那群骷髏開始徐徐朝他們合攏,意圖將三人包圍。霸下忍了好久,這時再不客氣,張開小嘴激射出一溜火線,在空中「嗚」地爆烈,似將空氣也點燃,剎那間化作一片汪洋火海。 牠的荼陽地火,正是驅屍大法的天生剋星,火焰到處,一具具骷髏「吱吱」嚎叫,頃刻化為烏有,沒一會兒,湧出疏林的百多具骷髏盡數完蛋,大火也隨之熄滅。 常彥梧見狀不禁膽氣大壯,奮然道:「奶奶的,咱們闖進去把——」 他的話僅說了半截,因為林裡又翻湧出一蓬幽邃綠氣,一束束鬼魄激射而至,鋪天蓋地的襲來。 霸下「呼」地再噴出一溜荼陽地火,孰料鬼魄的身形遠比骷髏靈活,僅有三五隻沒能躲過,化成灰燼,其它的已撲至三人身前。 常彥梧大駭道:「不好,快退回廳裡!」一回頭,卻驚呆了。原來背後的馮府已消失在濃烈迷離的夜霧裡,惟有一團綠色的鬼火懸在高空冷冷閃爍。 楚兒掣出胭脂靈鞭,玉腕一振橫掃而出,將當先撲到的兩道鬼魄擊得粉身碎骨,沉靜道:「咱們已陷入陣中,先各守一面,萬勿失散。」 小蛋的雪戀仙劍、常彥梧的點金神筆和霸下的荼陽地火紛紛出手,一時光瀾激盪,火焰滔天,暫時阻擋住了鬼魄瘋狂的攻勢。 然而林中的鬼魄竟似永無窮盡,源源不絕地呼嘯而出,須臾間將三人吞沒在一片綠幽幽的淒艷光海裡。 小蛋急中生智,揚聲道:「你們幫我抵擋片刻!」退步進到楚兒、常彥梧和霸下組成的保護圈,心凝道海,神馳星空,雪戀仙劍指天而立,幻出一蓬銀白神光。 「呼——」虛空星門赫然開啟,小蛋高聲道:「走!」探手抓住常彥梧,縱身躍入頭頂稍縱即逝的星門,楚兒和霸下也立即跟進。在無數鬼魄合圍趕至的剎那,光華暗滅,星門合起,惟余陣陣鬼風幽咽。 第七章 絕境求生 三人躍出星門,正彈落在前廳門外,倒把馮彥海等人嚇了一大跳。 褚彥烈迫不及待問道:「外頭情形如何?」 常彥梧驚魂未定,大口喘氣:「他奶奶的,差點死在外頭。」將剛才的遭遇三言兩語說了,廳內鴉雀無聲,人人神情沉重而絕望。 花彥娘怏怏回轉到桌邊落坐,苦笑道:「等著罷,不曉得下一個會是誰。」 常彥梧眼珠骨碌碌轉動兩圈,悄悄把小蛋拉到一邊,壓低聲音問道:「你剛才用的那手,還能不能再使一次?」 小蛋點了點頭,常彥梧喜道:「那就好辦了。待會兒你帶著我和楚兒,偷偷出廳到外面再施展一次這狗屁遁術,咱們便能逃出泉莊啦。」 小蛋環顧廳內百多位老弱婦孺和修為低微的莊丁,遲疑道:「那他們怎麼辦?」 「咚!」他腦袋上挨了一個爆栗,常彥梧恨鐵不成鋼地訓斥道:「傻瓜,都到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管別人的死活?常言道,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是要咱們別多管閒事。你有本事把這百多人全弄出去麼?」 小蛋搖搖頭,道:「好像不行。要不然,我先把你和楚兒師姐送走。」 常彥梧簡直要被氣瘋,正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聽褚彥烈道:「不成,咱們不能坐以待斃!老大,我們衝出去罷!」 花彥娘冷冷道:「怎麼沖,你沒聽老五剛才說的話麼?就那些鬼魄,誰對付得了?」 馮秉義道:「咱們可以挖一條地道,只要能越過那面的法陣,那逃生的希望無疑會增加許多。」 馮彥海道:「那要挖多長?等你挖通了,我們也早都完蛋了,何況,外面的傢伙又豈能讓咱們順順利利地挖開地道逃跑?」 花彥娘掃了楚兒一眼,輕輕歎息道:「可惜忘情宮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小蛋想了想,問道:「乾爹,咱們這兒距離天雷山莊應該不遠罷?」 馮彥海聞言道:「你是想向羅牛求援?我們和他非親非故,恐怕行不通。」 「行得通,行得通。」常彥梧眼睛發亮,得意道:「我和羅牛是過命的交情,只消傳一句話過去,他必定要星夜趕來。等他一到,再厲害的對頭也得退避三舍。」 褚彥烈壓根不信,哼道:「老五,你就甭吹了。羅牛會聽你的?不是在說夢話罷。」 常彥梧怒道:「褚老二,你莫要狗眼看人低。別說羅牛,就是翠霞派的掌門盛年、忘情宮的葉無青,見了你常五爺,一樣要稱兄道弟!」 花彥娘解圍道:「好啦,好啦,都少說兩句。老五,就算你沒說大話,可眼下又有誰能突出包圍,到天雷山莊求援?」 小蛋道:「我可以用土遁把乾爹送到法陣周邊。」 眾人剛才見識過他匪夷所思的身手,均未辯駁,只有褚彥烈道:「誰曉得你們是借口逃跑,還是真去求援?」 常彥梧有恃無恐,拉把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氣定神閒道:「既然你這麼說,我不去天雷山莊就是。不過換了你去,怕沒進門,便給顧智、遼鋒他們一腳踹了出來。」 花彥娘道:「二哥,我看老五沒說謊。假如他真想開溜,何須再說這些,只管和小蛋跑路,難不成咱們還能攔下他?」 小蛋道:「諸位放心,我送乾爹出莊後就返回來和大家會合,絕不會逃跑。」 馮彥海苦笑道:「事到如今,咱們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老五,我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可就全拜託你啦。」 常彥梧餘怒未消,揮揮手擺譜道:「誰愛去誰去,反正老子懶得跑腿。」 花彥娘走到常彥梧身後,兩手握住他肩膀輕輕按摩,嬌笑道:「五哥,生死攸關的當口,你還和二哥賭什麼氣?我代他向你賠罪還不成麼?」 常彥梧瞥了瞥褚彥烈,道:「好罷,看在老大和妳的面子上,今晚老子就冒死走上一遭。」 小蛋道:「師姐,妳也陪我乾爹一起去罷,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誰知楚兒不假思索地拒絕道:「我留在這裡等你回來。」 小蛋一愣,旋即醒悟,師姐怎肯去見羅大叔,更不可能向他求援。想通了這點,他哦了聲,回答道:「我速去速回,這裡便有勞師姐多加費心。」 眾人見楚兒主動留下,不由對常彥梧和小蛋又多信了兩分,常彥梧施施然走到小蛋跟前,說道:「諸位,我要去啦!」 小蛋振腕劈出雪戀仙劍,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立時有一蓬弧扁波動擴散,露出深不可測的奇異星門。常彥梧與小蛋縱身躍入,星門關閉,地面又恢復原來模樣。彷彿,這兩人在剎那間憑空蒸發了一般。 卻說小蛋連運兩次微土遁法,出了法陣控制的範疇,才攜著常彥梧掠出地下。 他站定身形,朝四外望去,荒山野嶺漆黑一片,泉莊隱沒在濃霧深處。 常彥梧得脫險境,心頭大定,道:「小蛋,別管那幫王八羔子了,咱們走罷。」 小蛋搖頭道:「我答應要回去的,再說楚兒師姐還留在山莊裡等我。」 常彥梧氣餒道:「罷了,我早知道你小子就這副臭脾氣,回去罷。記著乾爹教你的一句老話:『槍打出頭鳥』。凡事都別逞能,盡量躲在楚兒那丫頭身後。這些人裡,數她的修為最高。只要能撐到我請來羅牛,便是萬事大吉。」 小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常彥梧明白他又把自己的話當作了耳邊風,只怕稍後真要有事,這小子沖得比誰都快。 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子又何苦替你操心?我去了!」 「乾爹!」小蛋喊住他,從胸襟裡捧出霸下,道:「讓小龍陪你去。」 常彥梧似乎眼睛吹進了沙子,眨巴了幾下,道:「別把老子看扁,就這幾百里山路,兩袋煙的工夫就能到。讓霸下留下保護你罷,老子用不著。」 小蛋微笑道:「沒關係,我有烏犀怒甲護身。再說,對方主要針對的還是你和大伯、三姑他們,我不會有事。」說著輕撫霸下,叮囑道:「小龍,別跟我乾爹搗蛋,一路上多加小心,早去早回啊。」 霸下委委屈屈地問道:「乾爹,我幹嘛要陪這老傢伙去天雷山莊?」 小蛋低聲道:「我擔心路上會有人攔截。有你襄助乾爹,我才放心。」 常彥梧也沒了鬥嘴的心情,接過霸下道:「上路罷,廳裡的烏龜王八蛋還眼巴巴等著老子請來羅牛解圍呢!」御起點金神筆,迅速消逝在夜色中。 小蛋默默佇立半晌,直等到再看不見常彥梧的身影,才施展土遁術回返泉莊。然而當他從地下騰出,卻被廳中的景象驚呆了。 桌椅杯筷、碗碟茶盞,乃至那一根根燃燒了半截就被熄滅了的蠟燭,都和自己離開時的情形一模一樣。只是,廳內的一百多人,包括楚兒在內,竟都消失無蹤。 沒有打鬥的痕跡,沒有屍體與鮮血,甚至有一杯茶還冒著蒸蒸熱氣,但片刻前還好端端守在廳中的人,卻似在彈指之間盡皆化作飛煙,了無蹤跡。 小蛋手握雪戀仙劍,舒展靈覺,在他力所能及的搜查範圍內,依舊毫無異狀,整座前廳死氣沉沉,變得說不出的陰森。 人都哪裡去了? 望著一張張原樣擺放的坐椅,小蛋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他默然掃視週身,靈台生出漣漪般的波動,彷彿在這夜幕背後正隱藏著絕大的凶險,在冷冷注視著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心念微動,祭出烏犀怒甲,一蓬暗紅光華閃動,烏犀怒甲在他身前上空膨脹解體,而後嚴絲合縫地裝備到全身。 他功聚雙目,朝廳外望去,大約二十丈外,一團鬼火隱約閃爍,似向他獰笑,看來,對方應該還在泉莊中。 現在,僅憑他獨自一人微薄的力量,又該到何處尋找失蹤的人們?即使找到了,又能否從對方的魔爪下解救他們出來?這些問題,小蛋沒有去想,他開始仔細察看地面上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 皇天不負苦心人,忽然他的眼睛一亮,發現在楚兒先前站立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點幾乎無法察覺的紅色粉末。 他站到粉末旁,細心地向四周慢慢擴大搜索的範圍。果然,在距離廳門不到兩尺的地方,又找到了第二處同樣的痕跡。 小蛋醒悟到,這一定是楚兒在無法反抗的情況下,一邊夾雜在人群中離開大廳,一邊用她隨身攜帶的胭脂,悄悄給自己指引方向。 他全神貫注留意著周圍動靜,緩步走到第二處痕跡前,在三丈外向左手轉彎的方向,又尋到了第三處。 他循著胭脂留下的軌跡,徐步前行,他並未將那些粉末銷毀——萬一自己也不幸落入敵手,它們就是指引羅牛和乾爹前來解救的惟一路標。 脂粉斷斷續續朝著後花園的方向迤邐而去,小蛋的心越來越緊張。他明白,每走一步,便向著對手接近了一步,也向著危險更近一步。 秋天深山裡的夜晚,寒冷而蕭索,霧氣徐徐湧動,風哀怨地在嗚咽,空曠的宅院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聲秋蟲的鳴叫。 「嗚——」頭頂驟然湧來一股惡風,小蛋靈台警兆頓生,近乎本能地施展出「擎天柱石」,雪戀仙劍鏑鳴激越,如一束銀白電光,向著上方射去。 「噹!」一道厲魄從小蛋眼前一晃而退,用手爪硬接下雪戀仙劍的攻招。 火星四濺中,仰仗仙劍的鋒銳,將它的三根手指硬生生切斷,而從小蛋體內湧出的螺旋氣勁,更是讓這鬼魄猝不及防,整條右臂扭轉渙散,厲聲尖叫著退入廊簷之後。 「嗚、嗚——」更多的厲魄從黑暗中掠出,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撲襲向小蛋。 小蛋放下面罩,左手掣出金蠍魔鞭,配合著雪戀仙劍遠交近攻,竭力守禦。 可惜現身的厲魄越來越多,而小蛋卻是孤立無援,很快被吞噬在重重光影裡。他顧此失彼,身上不知被厲魄的鬼爪利嘴撕咬了多少記,虧得烏犀怒甲護體才毫髮無傷。只是整個人困守廊簷下進退維谷,陷入苦戰。 小蛋思忖道:「照這麼打下去,別說救師姐他們,我自己也得活活累死。」他靈機一動,默運盛年傳授的吐納心法,開啟面罩,張嘴朝外噴出一股紅霧。 一道厲魄剛巧襲到,甫一接觸到聖淫蟲的毒霧,立時「嗚嗚」鬼嚎,全身泛起一團殷紅光芒,轉眼被風吹散無形。 小蛋見此舉奏效,不由精神大振,一邊護住面門,一邊狂噴毒霧。 那些厲魄禁受不住聖淫蟲寒毒的刺激,忙不迭朝後趨避,在空中亂舞尖叫,盤旋打轉。 小蛋見它們仍不肯退,心裡一發狠,猛力打了個噴嚏,一束絲光激射而出,「哧」地纏住一道厲魄的腰肢。「絲絲」腥臭的綠煙直冒,那鬼魄在拚命掙扎中魂飛魄散,小蛋腦袋一甩,絲光朝著厲魄雲集的方向又竄了過去。 不消片刻,小蛋連射六道銀絲,又有二十餘道厲魄魂飛魄散。 這時後花園裡響起幽幽笛聲,厲魄接到主人指令,轉眼撤得乾乾淨淨。 小蛋以劍拄地,呼呼喘氣,滿頭熱汗橫流。假如對方再晚收手一會兒,也許不用誰推上一把,他就得精疲力竭地趴下。 他喘息稍定,笛聲卻並未停止,聲調漸漸拔高,顯得有些刺耳。 小蛋情知對方必有後招,但心懸楚兒安危,依舊打起精神,沿著迴廊繼續奮力前行。 當他走到迴廊盡頭,腳步便不得不再次止住。不知何時,懸在高空的鬼火已然撤去,夜霧緩緩散淡,一輪彎月重露出淒清的面龐。 如水的玉華光照下,百餘名泉莊的莊丁和僕從排成五行隊列,神情麻木目閃綠芒,向著迴廊一步步地徐徐逼近。 小蛋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氣。與鬼魄不同,面前湧來的,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這教他如何下手?他心念微動,縱身而起,想從一眾莊丁的頭頂上掠過。 哪曾想,第一排的五名莊丁齊齊躍起,直挺挺地用身軀朝小蛋撞去,封死了他前行的路線。小蛋腰間運勁,騰身後翻,飄落回原地。 那五名莊丁受人操控,卻不肯罷休,追射而上,小蛋無奈之下只好收起金蠍魔鞭,施展大寒七式,為免傷人,只用了三成掌勁,但求將這些人震昏。 那幾個莊丁既不閃躲,也不招架,「砰」地一聲,小蛋左掌打中當中一人的胸口,那莊丁無意識地一哼,身軀橫飛而出,摔落在數丈外的泥地裡,可翻滾一圈,居然又站了起來,腳步蹣跚地走到隊列的最後一排,重新站定。 原來,這些人的神志已完全被人控制,連昏死過去的權利都沒有。 「砰砰砰砰」一連四掌,小蛋震退了另外幾個莊丁,可他們倒地後的情形如出一轍,宛若毫不知疼痛地站回了隊伍,而第二排的莊丁卻又逼了上來。 更糟糕的是,那些剛剛退走的厲魄重又出現,混在莊丁裡向小蛋不停發動偷襲,小蛋投鼠忌器,不敢再用銀絲毒霧,只能倚靠掌劍周旋。 如此一來,那些厲魄與莊丁碧然傷不到小蛋,可他也被壓制得難以動彈,而一旦放棄抵抗,被這些活人死鬼牢牢糾纏住,結局自然可知。 他丹田真氣急速消耗,又無法得到一絲得喘息機會進行補充,只能咬牙堅持。漸漸地,體內生出難以為繼的感覺,不僅雪戀仙劍變得沉重,大寒七式的掌力輕重也開始無法控制,頭頂水汽騰騰,通體汗濕。 小蛋聽著自己一聲聲粗重的喘息,眼前一道道鬼影飛舞,視線變得模糊。喉嚨口升起甜津津的感覺,一口熱血,已激湧到了嘴邊。 即使,他想施展十三虛無脫身,也沒有了空暇。 在小蛋神志即將沉淪的一剎,他迷迷糊糊聽見有一聲鏗鏘桀驁的嘯音劃破長空,如一束雷鳴閃電,鼓蕩在耳際。 「嗚——」肆虐囂張的鬼魄,在這聲長嘯的召引中倏地退去,那些失去自我意識的莊丁亦如斷線的木偶,靜靜地停留在原地,宛如沉睡。 「哼!」小蛋氣血翻湧,空蕩蕩的丹田里說不出的難受,身軀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栽。 他勉力用仙劍拄地,身子搖晃了兩下,才沒有摔倒,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襲熟悉的雪白色人影,令他難以置信地失聲道:「是你?」 嘯聲陡歇,鬼鋒緩步走到小蛋的跟前,淡然道:「你的修為果然大有進步。不過,想要成為我的對手,依然遙不可及。」 小蛋怔怔凝視著鬼鋒,他做夢也想不到,藏在幕後、大使手段傷人害命的人竟會是鬼鋒!他劇烈地喘息道:「我師姐呢?還有大伯、三姑他們都在哪裡?」 「他們暫時不會有事。」鬼鋒冷冷回答道:「但是你若再向前半步,我也不能救你。」 小蛋問道:「你這麼做,難道也是為了貫海冰劍?」 鬼鋒搖搖頭,不以為然地道:「我只負責在周邊布下八荒玄火陣,防止有人逃脫。至於對付北海八鬼、奪取貶海冰劍秘密的另有其人。」 「是雪瑤麼?」小蛋問道,丹田徐徐回暖,一絲絲真氣汩汩地生成,注入經脈。 「雪瑤,你怎會這麼想?」鬼鋒唇角逸出淡漠的一縷譏誚,隨即警告道:「趕緊離開這裡,永遠也不要再想今晚的事,否則,天底下沒有任何人能救你。」 「那楚兒師姐呢?」小蛋說道:「還有大伯他們和泉莊上百口的人呢?」 鬼鋒生硬地回答道:「他們的生死與你何干,在我還能控制局勢前,立刻離開。」 小蛋搖了搖頭,道:「除非你可以保證其它人的安全,否則我絕不可能離開。」 鬼鋒深幽的眼眸裡燃起冰寒的光焰,目光注視著小蛋疲倦而又堅毅的面龐,森然道:「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會。」小蛋平靜地笑了一笑,回答道:「也許我現在還遠遠不是你的對手,只消三招兩式就能解決掉。但是有一樣東西,我自信不會輸給你。」 「哦?」鬼鋒望著他,悠悠問道:「是什麼東西,你不會輸給我?」 小蛋努力挺直了沉重的身軀,對視著鬼鋒,說道:「我不怕死。」 鬼鋒蔑然而笑,說道:「不怕死就行了麼,傻瓜?」身形遽然閃動,左手五指凝捏成爪,插向小蛋裸露在烏犀怒甲之外的面門。 小蛋一凜,抬雪戀仙劍一式「睥睨四海」掃出,以攻對攻,希望能迫退鬼鋒。 孰知鬼鋒的左爪壓根就是虛招。在小蛋舉劍的瞬間,他的身影驟然偏轉,右掌後發先至,攜起一蓬濛濛寒霧,激盪而出。 小蛋麻木的神經導致反應遲鈍了半拍,雪戀仙劍完全來不及回防,「砰」,鬼鋒的冰掌結結實實拍中小蛋胸膛,將他的身軀狠狠拋飛。 盡避有烏犀怒甲護身,奈何鬼鋒崩山裂雲的掌力,遠非小蛋所能承受,雄渾犀利的玄冰鬼氣破體而入,猶如一股澎湃的寒潮震盪經脈,直衝丹田,小蛋辛苦凝聚的真氣一觸即潰,胸口如遭萬鈞巨石的無情輾壓,幾乎爆裂。 「哇——」一口熱血從嘴裡飆射灑濺,小蛋似一捆枯柴般飛跌在數丈外濕冷的泥地上,再無動靜。 「叮」地脆響,脫手飛出的雪戀仙劍,斜斜插入他身旁的土中,劍身劇烈晃動,發出陣陣鏑鳴。 鬼鋒收起右掌,雙手負後,默默俯視小蛋片刻,低聲道:「饒你一命,留待後年春天紫竹林再來和我打。」說罷,無視那群呆如木雞的莊丁僕從,身影隱入黑夜。 小蛋失去了所有的意識,他的眼前一黑,彷彿沉入了無邊無底的幽深雲淵。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他懵懵懂懂覺得雲淵裡有了光亮,像是一顆顆的星辰在週身閃爍,慢慢地,星星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亮,直要刺傷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識地想合上雙目,然而如同陷入一場無法自拔的夢魘,眼皮沉重如鉛,竟怎麼也合不起來,週身空虛寒冷,無力動彈。 他想呼喊,無奈發不出絲毫的聲音,只能像虛無的風般隨波逐流,飄呀蕩啊,那些星辰開始從四面八方向他圍繞過來,密密麻麻數也數不清。 小蛋似乎喪失了所有的思維,被動而麻木地承受著這一切,腦海裡隱隱約約想著:「我這是在哪裡?我這是在哪裡?」卻始終浮現不起答案。 下一刻,成千上萬的星星水乳交融,匯聚成一團無分彼此的銀白色星海,輕柔而溫暖地包容著他,像水波似地汩汩流轉。 「轟——」依稀一聲巨響,小蛋腦海彈指間一片空白,彷彿心神脫體而逸,扶搖升天。 他的身體緩緩釋放出一蓬若有若無的淡淡光霧,似雲絮縈繞蒸騰,在小蛋的一呼一吸間,游離於浩渺虛空中的日華月精,猶如受到龐大磁場的吸引,絲絲縷縷聚攏而來,到最後百川入海,綿綿薄薄,無止無休地融入他經脈之中。 ——鬥牛納虛,作為天道下卷十二星圖之一的曠世仙訣,竟是在心無神、體若虛的陰差陽錯中,被小蛋渾渾噩噩地破譯。 小蛋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幸運。當心中的意識慢慢復甦,他只感覺到身上有了暖意,千絲萬縷的日月精氣緩緩注入到體內。他,又活了過來。 第八章 盈虛如一 忽然,小蛋的頭頂心徐徐冒出一縷淡紅色的輕煙,繚繞不散,半炷香後,輕煙積沙成塔,漸漸聚集成一蓬汩汩飄浮的紅色光霧,而後浮動翻湧,開始一點一點變幻形狀。先是宛若嬰兒的頭顱眉眼,接著是身體四肢,最終形成了一束尺許高的嬰兒影像。 這,便是多少修仙煉氣之士耗費數十年光陰,夢寐以求的元嬰! 同時,也意味著小蛋終於開啟了一線天道之門,突破觀微之境,晉入到一個嶄新層次。 盡避從入室到觀微,僅僅是一層之差,但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卻是一道永遠不可逾越的天塹,不啻於天淵之別。 須知常人修煉,只能倚靠刻苦修行,日積月累地開掘自身潛力。然而人壽畢竟有限,想在區區數十個寒暑中便突破肉體極限,羽化飛天,何異於癡人說夢。 故而,只有晉陞到觀微境界的人,才能擁有磁場一般的奇異能力,一面通過各種功法汲取充盈在虛空中的天地靈氣以為己用,一面培育元嬰以期大成,如此一來,進境之快自然要令尋常修道之人望塵莫及。 當然,對於參悟了鬥牛納虛心法的小蛋,不必晉入觀微境界,也能一樣地吸納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但要培育元嬰,進而能夠修習御劍之術,卻是早先無法企及的事。 又過了一盞茶左右,元嬰似禁受不住荒山風寒,瑟縮著退入體內,小蛋的眼皮微微顫動了兩下,出現了醒轉的跡象。他緩緩睜開眼,星海景象從視野內倏忽褪淡,讓位予頭頂高懸的那一彎冷月。 小蛋驚訝地發現,胸口的內傷竟也好了大半,這應當是「生生不息」療法的功勞。有著這麼多稀奇古怪玩意兒的保駕,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想死都難。 「呼——」小蛋輕輕吐了口氣,漸漸恢復運轉的神志,努力回憶著剛才的情形。身上的光霧不知不覺消失,經脈與丹田雖沒能充盈如溢,卻也復原了七七八八。 他望著西去的月亮,意識到自己還躺在地上,腰間稍一運勁,身子便輕飄飄地掠了起來,一抬手,拔起生死相依的雪戀仙劍, 「嗡——」雪戀在指間輕輕悠鳴,小蛋欣喜地發覺,仙劍內那一縷縷的靈氣波動,彷彿盡在掌握。而自己的靈台更如擦拭一新的明鏡,清晰映射著週身的諸般景象。 眼前的世界,好像在他一覺睡醒後,放大了十倍百倍,空中一片樹葉飄落,也似石崩山陷轟動於心。 此時此刻,他清楚地體悟到,自己的雙腳終於真正踏上了天人合一的仙途。盡避,這只是小小的一步,然而個中難以言喻的美妙滋味,已足以令他神醉心搖。 他穿越過靜佇不動的泉莊莊丁僕從,邁過一道門楹,走進馮府後花園。 呼嘯的夜風吹過,氣溫好似驟降到了冰點以下,往昔桃紅柳綠的園林內,瀰漫著一股可怖而濃烈的陰煞氣息,像一根根冰針,刺在了小蛋的烏犀怒甲上。 一名身穿鑲金邊白色袍服的中年道人,手拄銀杖,佇立在搖曳婆娑的花樹叢中,腰間繫了枝紫色短笛,赫然出現在小蛋的視線中。 他的肌膚異常蒼白晶瑩,猶如初生的嬰兒,陰冷的臉龐上一雙鷲目,漠然打量著小蛋,隱隱泛起幽綠光芒的唇間,流露出十分的不屑與驕傲。手中的銀杖細長,頂端鍛鑄著一頭猙厲兇猛的上古魔獸。 魔獸額頭鑲嵌有一顆碩大的慘綠色寶石,表面隱隱浮動著小蛋的身影。 鬼鋒背負破心雪劍側立於白衣道人的身旁,神情木然:「你不該來。」 小蛋站定身形,緊了緊手中的雪戀仙劍,沒有說話。 白衣道人用一種猶如薄冰碎裂的鏗鏘嗓音嘿嘿笑道:「鬼兄,你已救過他一回。這次,你不要再插手。」 鬼鋒冷冷道:「其它人我不管。這個少年和我有三年之約,在這之前,別人都不能殺他。」 白衣道人不以為然道:「放心罷,我只想從他口中撬出貫海冰劍的秘密。常彥梧跑了,所以這事就該落在這小子的頭上。等我拿到了老闆想要的東西,便將他交還給你,保證一根寒毛都不會少。」 「不必了,泉莊已完全落入你的掌控,我沒有必要在這兒繼續浪費工夫。告訴老闆,我和他的買賣已經兩清,鬼某從此不再欠他任何東西。」 白衣道人陰陽怪氣朝著鬼鋒一笑,「鬼兄一路走好,咱們後會有期。」 鬼鋒對白衣道人的話恍若不聞,目光瞥過小蛋,身影輕輕一晃,如抹雪白的幽靈,轉眼消失在淒清如霜的月光下。 小蛋聽著鬼鋒與白衣道人的交談,暗自尋思:「看來乾爹脫險了,我得想法子多拖延一會兒,等羅大叔趕到,楚兒師姐他們便可得救。」 又一轉念:「這白衣道人恐怕才是真正幕後搗鬼的人,鬼鋒不過是受托助陣而已。只是他們提到的那個老闆是誰?為何從沒聽乾爹說起過?」 他沉下氣來,向白衣道人問道:「閣下到底是什麼人?我大伯和師姐他們在哪兒?」 白衣道人冷笑道:「你真想知道他們的下落,那就往這裡面看!」 銀杖頂端那頭魔獸額上的慘綠色寶石陡然一閃,一一掠過馮彥海、楚兒、崔彥峨、馮秉正等人的面容。一個個盡皆神情呆滯,失魂落魄。 小蛋一震,不覺被寶石上呈現的影像吸引,問道:「他們怎都變成了這樣?」 「嗷——」銀杖上的魔獸猛然爆發出一記低低的呼吼,慘綠色的寶石光芒暴漲,如波濤般澎湃湧向小蛋的面前。 小蛋的眼睛被這眩目的光華刺得生疼,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流破入腦海,令他的神志陡地恍惚,眼前一片朦朦霧光亂舞肆虐。 「咄!」白衣道人深陷的眼眶內燃起鬼蜮妖火,衣袖鼓蕩,飄揚散發出森森寒氣。 他的雙眼深深凝視小蛋,一個低沉而充滿誘惑力的聲音,在小蛋腦海中響起道:「睡了,睡了——」 小蛋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神呆板迷惘,閃動著淡淡的綠色光焰,聽著白衣道人的指令,他的眼皮逐漸沉重,身不由己地合起。 幕天席地的綠色光瀾褪去,他彷彿又陷入到黑暗深淵中。 耳畔,白衣道人的話語宛若天外來音,幽幽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蛋。」他木然地回答道,腦海裡混沌一團。 白衣道人顯然對小蛋表現出的狀況頗為滿意,莫說眼前的這個少年,即使是修為遠超出一大截的天陸仙林高手,又有幾個能逃脫他桀訾魔杖所施展出的控神大法? 然而他千算萬算,依舊算不到,在小蛋的體內,還有另外一樣道行絕不輸於桀訾魔杖的靈蟲存在。 就在桀訾魔杖釋放出的惑心魔氣佔據小蛋靈台的同時,聖淫蟲亦受到刺激,立時甦醒,迸發出一道更為森寒的冰流,直衝小蛋頭頂。 兩股精氣狹路相逢,激撞了須臾,終究是聖淫蟲佔得地主之利,逐步收復失地,更毫不客氣地將入侵的惑心魔氣全數納為己有。 只是這場交鋒玄之又玄,又是發生在小蛋的體內,連白衣道人也不曾有絲毫的察覺。 小蛋神志隨之逐漸清醒,就聽見對方又在問道:「誰是你的乾爹?」 「常彥梧——」小蛋繼續裝作心神受控的模樣回答道,暗自運功打算尋準時機,給予白衣道人致命一擊。 他頭腦中冰麻的疼痛感覺兀自沒有完全消失,卻無端地觸發出一幅星海畫面,一顆顆璀璨的星辰運轉,映射在靈台之上,形成了妙不可言的景象。 一虛一實交相輝映,緩緩地融合重迭在一處,正是天道星圖中的「盈虛如一」。 「哼!」小蛋的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顫動了兩下,眉心一抹銀光乍現。 可惜對於小蛋產生的變化,白衣道人雖然有所察覺,卻並未太過在意,他對自己的控神大法太有信心,也根本不會去想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會有任何破解的機會。 他緊緊盯著小蛋的面龐,接著逼問道:「貫海冰劍藏在什麼地方?」 小蛋眉心的銀光像水紋般波動盪漾,機械地重複道:「貫海冰劍藏在什麼地方?」 白衣道人一愣,心頭迷迷糊糊覺得有哪裡不對,說道:「我在問你。」 「我在問你?」小蛋猶如鸚鵡學舌,模擬白衣道人的語氣繼續反問。 白衣道人的眼神,不自覺被小蛋眉心那抹銀光深深吸住,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煩躁與疲倦,下意識地張嘴打了個哈欠,喃喃夢囈道:「魔崖石刻,五、十九、八、十六、十六、十三、二十一——」 小蛋聽他報出一堆莫名其妙的數字,愣了愣,問道:「你是誰?」 白衣道人眉頭緊皺,似是頗為痛苦,緩緩答道:「貧道冰流。」 小蛋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鬆懈,又問道:「你怎會知道北海八仙今日會在泉莊聚會?又是誰告訴你貫海冰劍的秘密?」 白衣道人木然回答道:「是褚彥烈來找老闆,要求用貫海冰劍和北海門絕學的秘密換取老闆的幫助。事成之後,貫海冰劍歸老闆所有,褚彥烈則獲取師門絕學。」 小蛋聞言大吃一驚,暗道:「難怪我和乾爹一離開,廳裡的人就立刻被擒。敢情是二伯將消息傳出,才令冰流道人急著下手。而四叔的離奇失蹤,顯然也是二伯做的手腳。也只有他,才能在四叔毫無戒備的情形下,出手偷襲成功。」 他心念稍分中,冰流道人身軀劇震,艱難地將視線從他眉心閃爍的奇異銀光上挪開,腦海「轟」地一晃,短暫失神後,終於恢復了自我意識。 他穩住心神,卻怎也想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麼,禁不住驚怒交加地喝問道:「臭小子,你對我做了什麼?」 小蛋暗叫可惜,睜開眼睛微笑道:「沒有啊,你不是還好好站在這?」 他卻不知,適才用盈虛如一對付冰流道人的控神大法,是何等的凶險僥倖,莫說冰流道人有桀訾魔杖襄助,僅其本身的功力,就遠遠高出了小蛋一大截。若非先前冰流道人為奪取馮彥海等人的口供,耗損了不少心力,兼且過於自負,對小蛋疏於防範,又豈會著道? 冰流道人驚疑不定,「臭小子,你是如何破解了老夫的控神大法?」 小蛋眼睛張開的同時,眉心銀光亦迅速隱沒,恍然道:「控神大法,敢情你就是用它在裝神弄鬼!」 冰流道人恨聲道:「不用控神大法,一樣要你死無葬身之地!」他摸不清小蛋是如何抵禦住了自己的控神大法,便不敢再用,當下身形晃動,桀訾魔杖銳嘯,挾起一蓬綠森森的寒霧,挑向小蛋咽喉。 小蛋有烏犀怒甲防護,並不懼他銀杖內散發出的冰冷寒氣,身軀不退反進,雪戀仙劍鏗然龍吟,一式「吾身獨往」反攻而上。 冰流道人自不甘和小蛋拼得玉石俱焚,桀訾魔杖橫架「鏗」地金石激響,將雪戀仙劍高高彈起,小蛋胸前關防大開,全無遮攔,冰流道人獰笑道:「死罷,臭小子!」左手五指大張,抓向小蛋面門。 總算他記得鬼鋒臨去前的警告,更想從小蛋身上得到有關貫海冰劍的口供,手上並未用盡全力,只打算將對方生擒活捉。 驀然勁風激盪,黑夜裡亮起一束精芒,如長虹貫日從斜刺裡掠出,直挑冰流道人後心。冰流道人大駭,做夢也沒料到,此刻的後花園內還有第三人的存在,且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突然從後掩襲自己。 他不及回身,只得揮動桀訾魔杖反架背後。 「叮!」來人的仙劍擊中杖身,一股凌厲劍氣破入,冰流道人袍服碎飛,背上晶瑩如玉的肌膚,赫然裂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頓時血如泉湧。 「嗚——」魔杖頂端的魔獸桀訾,額頭寶石彈射出一束妖艷光飆,幾乎不分先後地打中來人左肩,兔起鶻落之間,雙方已是兩敗俱傷。 冰流道人「哇」地噴出一口熱氣騰騰的鮮血,剛要回身結果對方,不意聽見遠處響起常彥梧的聲音道:「小蛋、小蛋,你在哪裡,乾爹來啦!」 冰流道人一凜,怨毒無比地盯了小蛋一眼,吁吁帶喘道:「這筆帳,咱們有算的一天!」足尖一點,朝著與常彥梧話音傳來的相反方向疾速退走。 半空裡,一羽紅裳無力飄落,正是楚兒。 小蛋縱身躍起,將她接住,叫道:「師姐!」 楚兒左肩血肉模糊,原本如脂玉般白皙細膩的肌膚,蒙上了一層觸目驚心的幽綠色,櫻唇失色溢血,輕輕歙動道:「杖上有毒。」 小蛋想也不想,俯首替她一口一口用力吸吮出肩頭毒血,說道:「師姐,堅持住。」 楚兒虛弱地點點頭,合上雙眼凝神運氣,迫出劇毒,全身倚靠在小蛋的懷抱裡。 風聲響動,常彥梧率先飄落到小蛋身側,叫道:「哎喲,楚兒傷得可不輕,誰幹的?」 緊跟著,羅牛的聲音道:「小蛋,讓我來看看。」說罷彎腰仔細打量楚兒的傷口,皺眉道:「好厲害的寒毒!」從袖口裡取出一隻瓷瓶,遞給小蛋道:「快將農神醫的『乳陽膏』敷到這位姑娘的傷口上,或許能夠消解毒傷。」 小蛋接過,將瓷瓶中乳白色的濃綢液體,傾倒在楚兒的肩頭。 楚兒嬌軀一顫,低低哼了聲,眉宇生出痛楚之色。 小蛋撫慰道:「師姐,忍著點,能疼就說明這藥膏生效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將乳陽膏在楚兒的傷口上細細塗勻。 楚兒微出一口氣,睜開眼注視著小蛋,低聲道:「我好多了,你扶我站起來。」 小蛋心中一定,攙扶楚兒起身,將瓷瓶交還羅牛道:「謝謝你,羅大叔。」 羅牛收起瓷瓶,溫厚一笑道:「是我來晚了,你沒事罷?」 小蛋搖搖頭,忽然感覺有兩束溫柔的目光正默默凝視著自己,卻絕非來自常彥梧。 他一怔轉首望去,只見在羅牛身後,卓然玉立著一位令他意想不到的少女身影。不是羅羽杉卻又是誰? 兩人的視線甫一碰觸,羅羽杉立刻閃避開去。 小蛋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欣喜之情,也悄悄低下了頭,沒有吭聲。 常彥梧迫不及待地問道:「小蛋,其它人呢?」 小蛋忙定了定神,將適才發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羅牛詫異道:「鬼鋒居然也來了,不知那冰流道人到底是何路數?」 小蛋搖頭道:「好像冰流道人的頭上還有個『老闆』。」 常彥梧問道:「楚兒侄女,你們不是都守在前廳裡麼,為何會全都著了道?」 楚兒說道:「我也不太清楚。就在你們走後不久,廳裡突然冒出一蓬迷煙,因為光線太暗,等到我們發覺時卻已遲了。馮彥海他們紛紛起身,聽著外面的笛聲,如木偶般走了出去。我中毒略輕,有心想探一探對方底細,便將計就計,也裝作被迷失了心神,跟著他們一起進了後花園。」 小蛋道:「對了,乾爹,我聽冰流道人說,是二伯找上了他們合作,要用貫海冰劍換取那些人的援助。說不定,毒煙也是他放的。」 「我操他褚老二的八輩祖姥姥!」常彥梧大怒,破口罵道:「難怪老子路上遇見厲魄攔截。這吃裡扒外的龜孫子有沒有逃走,讓老子揪了他出來抽筋剝皮!」 那邊羅羽杉注意到楚兒的香肩尚裸露在外,走上前,取出一方絲巾道:「這位姐姐,我替妳將傷口包紮上罷。」 孰知楚兒冷冷拒絕道:「不必了,我自己來。」說完,打袖口裡抽出一條紅色絲巾,一端用貝齒咬住,右手握緊另一端,往肩頭纏去。 小蛋心知楚兒待人一向如此冷傲,更不願領情,便說道:「師姐,我幫妳罷。」接過絲巾替楚兒仔細地將傷口包裹好。 羅羽杉手握絲巾僵在原地,怔怔看著小蛋為楚兒包紮,再想到剛才小蛋抱住楚兒用嘴吸出毒血的情形,芳心驀地一酸。 這時顧智飄身飛落,望了眼正給楚兒裹傷的小蛋,說道:「主人,我和遼鋒在後花園的酒窖下面,找到了馮彥海他們。這些人均都神志不清,正由遼鋒看著。」 常彥梧聞言叫道:「走,讓老子瞧瞧褚老二還在不在裡頭?」 於是眾人由顧智引路,進到酒窖下,路上常彥梧總算想起把霸下還給了小蛋,但見馮彥海父子、崔彥峨、顧氏兄弟等人盡皆呆呆坐在地上,惟獨不見褚彥烈。 常彥梧失望道:「他奶奶的,這混蛋溜得比兔子還快。」瞅瞅馮彥海等人,又犯愁道:「咱們得想個法子把他們給弄醒才好。」 羅牛道:「常兄,讓我來試試。」他氣沉丹田,暗運翠霞派絕學「定心咒」,口中發出雄壯嘯音,猶如驚雷滾動,震得酒窖轟鳴搖顫。 不一刻,馮彥海等人一個個如大夢初醒,茫然打量著四周的景象,兀自沒有回過神來。 在這些人裡,馮彥海的修為最深,當先清醒。他站起身,看到羅牛,抱拳施禮道:「閣下便是羅府主罷,承蒙你仗義相救,馮某感激不盡。」 羅牛也是一抱拳,遜謝道:「真正救下諸位的,是小蛋賢侄和楚兒姑娘,並非羅某。」 常彥梧大是得意,說道:「聽到羅兄的話沒,救你們的可是小蛋。俗話說『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往後你們可得對我乾兒子好一點。」 說著,將自己是怎樣千辛萬苦趕到天雷山莊向羅牛求援,而小蛋與楚兒又是如何惡戰冰流道人的經過,繪聲繪色地吹了一通,種種景象直如親見,講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 「砰!」馮彥海狠狠一拳捶碎酒桶,咬牙切齒道:「褚彥烈,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常彥梧得意洋洋道:「常言說得好,家賊難防,有誰能料到褚老二居然會出賣咱們?多虧小蛋查出了真相,不然大夥兒還都蒙在鼓裡。」 花彥娘衝著小蛋嫵媚一笑,「好侄兒,你說六姨應該如何謝你才對?」 小蛋渾身寒毛倒豎,連忙搖頭。 魏彥雄全沒想到褚彥烈居然連著自己也一併給賣了,又恨又怒,道:「我們還在這兒等什麼,這就殺進褚彥烈的老窩,滅了他全家!」 北海八鬼聽得魏彥雄的提議,一起贊同道:「不錯!」 惟有崔彥峨冷笑道:「算了罷,褚老二還會傻呵呵地待在家裡等死?」 常彥梧惟恐天下不亂,說道:「就算褚老二逃了,咱們也要給他的宅子放一把火,出出心頭一口惡氣。」 顧彥竇附和:「五哥說得對。咱們包不准還能追上褚老二。」 常彥梧見顧彥竇贊成自己的建議,越發來了興致,「小蛋,去不去?」 小蛋躊躇道:「我還有事,怕不能陪您去了。」 常彥梧卻是想歪了,偷瞥了羅羽杉一眼,神秘兮兮地怪笑道:「好,乾爹不耽誤你的正事。兄弟們,走啊!」 當下崔彥峨等人與羅牛告辭,與常彥梧出了酒窖,逕自殺奔褚彥烈的家中,馮彥海家門劇變,老妻愛孫慘死,雖不能隨行,讓馮秉義也一同跟去。 小蛋想起冰流道人說的那些稀奇古怪數字,又想提醒常彥梧多加小心,忙叫道:「乾爹,我忘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常彥梧難得有一回讓其它同門惟他馬首是瞻,豈肯耽擱?他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有事回頭再說,明天沒日子了麼?」 小蛋無奈目送他出了酒窖,只得揚聲道:「乾爹,多多保重!」遙遙聽見常彥梧不以為意道:「曉得啦,真是囉嗦。」 第九章 與子偕行 小蛋等人出了酒窖,已然天色微明。 羅牛施展神功,又替一眾迷失心神的莊丁僕從解了禁制,泉莊總算恢復了些許人氣。 馮彥海心事重重,卻不願在羅牛面前失了禮數,便請眾人前往茶齋歇息。 羅牛婉拒道:「貴莊突遭大變,羅某不便打擾,這就告辭。若是他日有暇,歡迎馮兄前來敝府作客。」 若是平日,能得到羅牛的邀請,馮彥海多半會興奮不已,但現下卻怎也高興不起來,勉強笑道:「多謝羅府主盛情,待敝莊事了,在下定當親自登門拜謝。」將羅牛送到莊外,便匆匆回返處理善後。 顧智打量小蛋身上的烏犀怒甲,問道:「小蛋,你這穿的是什麼?」 小蛋一省,道:「這是烏犀怒甲,我倒忘了脫下來。」心念微動,烏犀怒甲從身上飛起,在空中恢復原形,縮小成彈丸大小,收入小蛋衣襟內。 羅牛說道:「小蛋,你如果不急著回返忘情宮,就到天雷山莊坐一坐,順便也讓這位楚兒姑娘好生休養一下。」 楚兒漠然道:「多謝羅府主好意,我的傷並不礙事,也不必前往天雷山莊了。」 小蛋道:「羅大叔,實不相瞞,我得去一次中州迭青山。」 羅羽杉走在羅牛身側,似乎不經意地看了眼小蛋的右腕,玉容悄然一黯,默默低下了玉首。 遼鋒詫異道:「你去迭青山做什麼?那裡離碧落劍派不遠,別讓那班牛鼻子老道撞見了,找你的晦氣。」 小蛋笑笑,道:「多謝遼大叔提醒,我是受一位朋友之托,去送還一件東西。」 楚兒說道:「常寞,我要找地方療傷,便不陪你去了。你辦完了事,盡快回宮,我在宿業峰下的苦腸澗等你。」 小蛋一想,楚兒的傷勢的確不宜遠行,便道:「要不我留下來,先等妳養好傷?」 楚兒搖頭道:「不用了,當我不曉得你要去幹什麼?最好別多耽擱,不然讓師父起了疑心,誰都救不了你。」 小蛋一驚,暗道:「原來師姐都已猜到了,不知師父清不清楚?」他沉吟道:「那我讓小龍留下來陪妳。」 楚兒傲然道:「我何須牠的保護?記著,先和我在苦腸澗會合,然後再回宮。」說罷身影一閃,如一抹紅雲逕自御風而去。 顧智看不慣楚兒的傲氣,冷哼道:「好個霸道的丫頭,不愧是葉無青的門徒。」 羅牛苦笑道:「忘情宮和咱們誓不兩立,楚兒姑娘的態度亦情有可原,顧兄也不必太過見怪。小蛋,這些日子你過得怎樣?」 小蛋回答道:「還好罷。羅大叔,虎子和嬸嬸他們都還好麼?你的傷也全好了罷?」 「早好啦,」羅牛笑道:「虎子還常常念叨起你。就連羽杉這次回來探親,原本說好今日就要回山,可一聽常兄說,你在泉莊遇到了麻煩,也陪著我,一塊兒趕了過來。 「對了,那些星圖你參悟得如何了?聽盛師兄來信說,前些日子你和驚蟄還在漠北巧遇,合力跟地龍鬥了一場,聽說古大先生他們都對你讚賞有加。」 小蛋聽羅牛說起羅羽杉特意趕來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偷偷向她望去,只見她看著遠處的荒嶺怔怔出神。 他愣了愣,尋思道:「奇怪,從見到羅姑娘開始,她就一直沒怎麼說話,好像有點不開心。」又一轉念,醒悟道:「是了,她今日就要回返天一閣,從此又將離開父母遠隔重洋,難免有點離愁。」 當下整理思緒,將自己參悟天道星圖所發生的種種異狀,毫不隱瞞地說了出來。 羅牛聽完,又是困惑又是驚喜,說道:「難得你能有這般的際遇巧合,可惜其中玄妙我也不太明白。不過,你能在短短兩年不到的工夫裡參透這麼多,著實難得。」 又行出一段,泉莊已被眾人遠遠拋在了山麓裡。羅牛駐步道:「好啦,咱們就在此作別罷,小蛋。等到明年二月,我會前往翠霞山為你和盛師兄助陣。」 小蛋也停下了腳步,心頭湧起依依不捨的別緒。遼鋒卻向始終默不作聲的羅羽杉問道:「小姐,妳要不要跟我們回天雷山莊?」 羅羽杉低呼了一聲,恍若從夢中被遼鋒喚醒,心不在焉道:「你說什麼?」 遼鋒一愣,心想小姐怎麼忽然變得有點反常,將自己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羅羽杉這才聽清,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回去了,就直接從這兒回南海罷。」 羅牛一貫了無城府,也沒覺出女兒有什麼問題,頷首道:「也好,妳和小蛋剛巧同路,不如結伴而行,彼此也有個照應。」 羅羽杉櫻唇輕輕歙動了一下,終究什麼也沒有說,顧智在旁邊察言觀色,隱約猜到了她的心思。 奈何這類女兒家的事情,他也不便多言,只暗暗搖頭道:「小姐怎會對這呆頭鵝上心?真教人看不懂。」 眾人略作寒暄,便在山路上分道揚鑣。 羅牛率著顧智和遼鋒回返天雷山莊自是不提,且說小蛋與羅羽杉御風往東,朝著迭青山的方向行去。 一路之上羅羽杉跟在小蛋身側,眉目宛若秋水,隱隱藏著一抹惆悵落寞,不發一言。 小蛋見了,只當她捨不得羅牛夫婦和小虎等人,也不知該從何安慰羅羽杉。而他與羅羽杉久別重逢後,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話,可在腦子裡轉了又轉,偏又總不好意思先說出口。 如此一來,兩人均自滿懷心事,只管埋頭趕路。 直到日漸偏西,進了中州地界,羅羽杉察覺到小蛋面有倦色,想是昨晚連番惡戰,未得休息之故,這才低聲說道:「小蛋,咱們到前邊的鎮上歇一歇腳罷。」 小蛋早有此意,只是擔心誤了羅羽杉的歸期才沒肯停下歇息,轉頭見她神態嫻靜淡雅,殊無勞累之色,顯然這一年多裡修為亦是突飛猛進,仍在自己之上,心裡醒悟道:「她是察覺到我有點累了,才這樣說的。」 念及至此,小蛋身上不禁生出絲絲暖意,幾乎把遍體的疲勞也一掃而光。他俯首眺望四下,說道:「好啊,似乎南邊不遠就有一座挺大的縣城。」 兩人在城外降下身形,並肩而入。 此刻日薄西山,晚霞滿天,街上熙熙攘攘儘是忙碌一天,將將收工的人群,到處洋溢著質樸爽朗的歡聲笑語。 進了城,剛走了一段,羅羽杉無意看到左首的一條大街街角上,立著塊年深日久的石碑,鐫刻著「玉水」二字,心頭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領著小蛋拐了過去。 她偷眼掃過身邊懵然不覺的小蛋,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藉著回返南海天一閣的由頭,與這少年千里同行。 也許,私下裡她是想給小蛋一個解釋的機會,而那又何嘗不是為自己尋找一絲藉慰? 一路之上,她的腦海裡,總是翻來覆去地浮現起小蛋摟住楚兒纖腰、俯頭替她吸吮毒血的情景,然後是楚兒用含有敵意的眼神,毫不猶豫地拒絕自己幫她包紮傷口,而由小蛋親手為她包裹上。 那毫不掩飾的親熱神態,還有小蛋右腕上消失了的紅絲結,猶如千縷絲線纏繞於芳心之間,令她柔腸百轉,黯然神傷。 而小蛋對此,卻不作任何的辯白,甚至直到現在,都沒有對自己說上哪怕一句問候的話語。莫非,他真的和別人日久生情,心中另有所屬? 羅羽杉的心底禁不住升起一陣陣酸楚,幽幽心道:「楚兒姑娘光艷照人,才貌雙絕遠勝於我。小蛋喜歡上她,也是意料中事。 「或許,是我不該。從一開始,他也只當我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在翠霞山他甘願捨身相救,也是因著他本性如此,更是為了報答我爹和盛師伯的恩情而已。」 想到這些,她愈加不能自遣,心中黯然道:「既然這樣,我還傻呆呆地跟著他做什麼?不如早些御劍回返南海,從此靜心修煉,再不去胡思亂想。」 她正出神想著心事,忽聽小蛋道:「羅姑娘,這裡有一家酒樓,看上去十分乾淨,咱們不妨到裡頭坐一會兒罷。」 羅羽杉一抬頭,就見街邊一面「雅翠樓」的酒旗迎風招展飄蕩,樓內人聲鼎沸,生意甚是熱鬧。 她輕輕嗯了聲,隨小蛋上了二樓。 一名已忙得暈頭轉向的夥計快步迎上,語速飛快地問道:「兩位客官,雅座已經滿了,正好靠窗有張桌子客人剛走,請問都要點些什麼?」 以前點菜,小蛋都是由常彥梧來,這時聽夥計問起,扭頭望向羅羽杉。 羅羽杉在臨窗的空桌旁落坐,輕聲道:「我只用一杯清茶,其它的你看著點罷。」 偏偏小蛋對吃什麼也不在意,當即隨便叫了兩個熱炒,又讓夥計端了壺熱茶上來。 羅羽杉一手支頤,若有所思,目光轉向窗外,全沒留意四周數十雙食客投來的驚艷眼神。 在街對面,一家綢緞莊外,兩名夥計正在打烊關門,結束一天的生意。 羅羽杉曾聽父親說過,這家綢緞莊,正是三十餘年前丁原和蘇芷玉初次邂逅的地方,而今難道會成為她和小蛋分手的所在? 夥計端菜上桌,忍不住多瞅了羅羽杉兩眼,暗暗嘀咕:「這傻小子,請這般天仙般的姑娘吃飯,連幾個好菜都捨不得多點。」 就聽小蛋招呼道:「羅姑娘,妳多少吃一點罷。」 羅羽杉回過頭,道:「不用了,我喝杯茶就好。等用過飯,咱們便在此地分手罷。」 小蛋一呆,沒料到羅羽杉這麼快就提出要分手。 他心裡雖是非常不捨,無奈生來就不會違拗別人的意願,當下點頭道:「妳要多加珍重。」 羅羽杉見小蛋沒有隻字詞組的挽留之語,更覺失落,低低道:「好。」 忽然小蛋懷裡一動,霸下一覺睡醒,不甘寂寞地探出腦袋,瞧瞧小蛋又望望羅羽杉,壓低聲音問道:「乾爹,這是我的乾媽罷?」 牠聲音雖輕,可又怎逃得過羅羽杉的耳朵?聽聞之下,頓時令她又窘又羞,看著霸下說不出話來。 小蛋差點沒讓嗓子眼裡的一口牛肉給噎死,連嗆帶咳尷尬道:「你別瞎說。」 霸下不服不忿道:「我瞎說,那你臉紅什麼,又幹嘛整日為這位姑娘捏泥人?上回我犯錯,把楚兒當成了乾娘,也沒見你臉紅過。」 小蛋恨不得用筷子上夾的一大塊牛肉堵住霸下的嘴,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同樣羞不自勝、玉首低垂的羅羽杉,結結巴巴道:「你再不閉嘴,我要發火了。」 霸下察覺小蛋滿臉通紅兼全身冒汗,一搖頭道:「惱羞成怒了,還是避避風頭得好。」腦袋一縮,藏回了小蛋懷中。 小蛋悶著頭不敢再望羅羽杉,半晌訥訥道:「這小傢伙一向瞎說的,妳別生氣。」 所謂言者無心,聽著有意,小蛋說的是「別生氣」而非「別當真」,聽在羅羽杉的耳中,卻羞喜交集,低聲問道:「你……能給我看看泥人麼?」 小蛋老老實實探手入懷,先在霸下的殼上彈指一敲,然後取出一尊小泥人放在桌上,道:「這是我新做的一個,還是不太像。」 羅羽杉捧起泥像在眼前仔細端詳,笑容如春風化雪,她愛不釋手地捧著泥人,撫著它脖子上懸掛著的紅絲結,眼眸中重新閃爍起動人的光芒,微笑道:「小蛋,把它送給我好麼?」 小蛋剛嗯了聲,猛聽樓梯口有人哈哈笑道:「這不是羽杉侄女兒麼?」 他和羅羽杉聞聲雙雙望去,從樓下晃晃悠悠上來一名枯乾瘦小的青衣老頭,容貌猥瑣醜陋,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精光四射,骨碌碌地亂轉,嘴唇上生著兩撇八字鬍,一抖一顫高高翹起。 羅羽杉驚喜起身,向那老者說道:「畢老伯,您怎麼也在這兒?」 原來,這老頭便是名聞天陸的第一神偷畢虎,亦是昔年天陸九妖中碩果僅存的幾人之一。 他與羅羽杉的父親羅牛、翠霞派掌門盛年以及丁原等人交情深厚,堪稱患難之誼,閒暇無事時,也常到天雷山莊作客,故此羅羽杉能一眼認出。 畢虎笑呵呵走到桌邊往椅子裡一坐,道:「我老人家閒著沒事,四處逛逛。」小眼睛朝小蛋瞥了瞥,努努嘴問道:「這小子是誰,妳的相好麼?」 羅羽杉大羞,赧然道:「他是侄女兒的一位好朋友,名叫小蛋。」 「小蛋?」畢虎眨巴眨巴眼睛,道:「哦,我想起來了。前兩天在紫竹軒作客,聽盛年和衛驚蟄都說起過,原來就是他?我老人家正盤算著啥時候偷偷摸上忘情宮見他一見,趕巧在這裡給撞上了。」 他掃了一眼桌面,皺起眉頭問道:「怎麼就兩個菜,連壺好酒也沒有?」打了個響指,招呼道:「夥計,夥計,過來點菜!」 剛才那夥計一路小跑,奔到近前,畢虎也不等人家開口,一氣不停報出十多個菜名,又要了兩罈好酒,這才稍覺滿意地揮揮手吩咐道:「讓廚子手腳利落點,我老人家吃飽還有事要辦。」 打發了夥計,畢虎問道:「羽杉侄女兒,妳不是去了南海天一閣麼?」 羅羽杉答道:「師父准假,讓我回家探親一個月。眼看假期屆滿,我正要返回南海。」 畢虎笑道:「妳師父不就是蘇芷玉那丫頭麼?呵呵,一轉眼她都成了天一閣主啦。」 這時夥計將兩罈酒端了上來,畢虎也不客氣,打開一壇給自己斟滿,舉起了杯子,才想著旁邊坐的小蛋,問道:「小伙子,你要不要喝兩杯?」 小蛋搖頭道:「我不怎麼喝酒,您老自便。」說著,隨意夾了塊雞丁塞進嘴裡。 畢虎「滋滋」有聲,一飲而盡,一邊倒酒一邊瞧著羅羽杉手中的泥人,好奇道:「咦,這好像是妳麼,捏得還挺有點味道,是誰做的?」 猛聽得身邊小蛋回答道:「我。」 畢虎一怔,旋即笑嘻嘻道:「我明白,這是定情信物,對不對?你們的事,羅牛曉不曉得?別是在私定終身罷?」 他越說越不像話,嗓門又高,引得周圍食客紛紛注目,羞得羅羽杉和小蛋恨不能趕緊抽身而逃。 畢虎自顧「咕嘟」又一口喝乾了酒,親熱地拍拍小蛋胳膊,笑道:「小伙子,有眼光!羽杉侄女兒可是當今天陸的第一美女,你艷福不淺啊。能攀上這門親事,那是你祖上燒了八輩子的好香。」 小蛋紅著臉沒說話,羅羽杉嬌嗔道:「畢老伯,您老人家要再拿我和小蛋消遣,侄女兒可要找石磯嬸嬸告狀啦。」 一提石磯娘娘的名號,畢虎頓時老實了許多,嘴巴裡細長的舌頭一吐一卷,道:「別,我閉上嘴巴喝酒,什麼也不說了。」 小蛋忍不住道:「畢老伯,您嘴巴閉上了是沒法喝酒的。」 畢虎一瞪眼,道:「誰說的,我老人家今天就讓你開開眼。」說罷一仰脖,丹田真氣運勁猛吸,「嘩——」杯中的酒汁凝成一束水練,直鑽他的兩個鼻孔,彈指間酒杯便見了底。 畢虎把酒咽落肚中,得意道:「如何,你來試試?」 忽聽小蛋身上有個聲音道:「這有啥了不起,我的眼睛還能喝酒呢,你行麼?」 畢虎愕然朝小蛋胸前望去,就見霸下慢悠悠爬了出來,抬頭瞧著他滿是不屑。 畢虎指指霸下,難以置信地問道:「是牠在說話?」 小蛋歎了口氣,道:「不是牠還會有誰?」當下將霸下的來歷告訴了畢虎和羅羽杉。 畢虎聽完,眼睛放光,狠狠盯著霸下,幾乎口水都要滴了下來。 他生平並無大惡,奈何手癢的毛病到了哪兒都改不了,此時看到霸下,心裡頭禁不住又動起了歪念。 羅羽杉用纖指輕輕撫摸霸下,愛憐道:「原來牠叫小龍,好可愛。」 霸下合上眼,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樣。 畢虎道:「喂,你真能用眼睛喝酒?」 霸下睜開眼,眸子裡紅光一閃,「哧」酒罈內飆射出兩縷細細的水線,逕自射入牠的眼中,嘴巴裡兀自說道:「如何,你來試試?」 畢虎目瞪口呆沒了脾氣,忙轉移話題道:「小蛋,你也要陪羽杉去南海麼?」 小蛋回答道:「我要去一次迭青山,正巧和羅姑娘有一段同路。」 「迭青山?」畢虎詫異道:「你去迭青山做什麼?」 小蛋道:「有位朋友臨終前,托我將他的遺物交還給家人。」 畢虎朝四周張望了下,身子往前一探,壓低聲音道:「他家是不是住在翡翠谷?」小蛋驚訝道:「不錯,確實是在翡翠谷,可您老人家怎麼也會曉得?」 畢虎往椅子裡一靠,苦笑道:「天底下的事總是那麼巧。小伙子,幸虧你在這兒遇上了我老人家。聽一句勸,翡翠谷暫且不去也罷。」 小蛋越加奇怪,問道:「為什麼,難不成那裡的人都搬走了?」 畢虎搖頭道:「搬走沒搬走我不清楚,可他們卻惹上了天大的麻煩!」灌了一杯酒,他繼續說道:「你總該聽說過碧落劍派罷?這兩天他們便要前往迭青山,找白鹿門的人算帳。 「據說,是碧落七子之一的停濤真人門下,有兩名弟子被白鹿門的人毒倒,至今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 小蛋大吃一驚,問道:「碧落劍派怎會有弟子傷在了白鹿門的手中?」 畢虎道:「那就不曉得了。總而言之,最好別去,趕緊打道回府罷。」 羅羽杉問道:「畢老伯,這消息您是從何而來?」 畢虎輕笑道:「該著小蛋走運,昨晚我還在碧落山,無意聽到了幾個老牛鼻子在商量報仇的事。當時也沒太在意,哪想還會牽扯到小蛋?」 至於他為何會獨自一人溜上碧落山,羅羽杉不問也明白,多半是靜極思動的緣故。 畢虎拍拍小蛋,說道:「小伙子,你犯不著蹚這混水,等風波過後,再去也是不遲。嗯,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有空到雲冪宮來找我玩。」一晃身,飛快地下樓而去。 羅羽杉目送畢虎離開,問道:「小蛋,迭青山你還要不要去?」 小蛋點頭道:「當然要,希望白鹿門不會有事。」 羅羽杉輕輕頷首,隔了片刻低聲道:「我陪你一起去。」 小蛋一愣,道:「妳不是要回南海麼,萬一耽誤了歸期就不好了。」 羅羽杉嫣然淺笑道:「沒關係,回頭我抓緊趕路,應該沒問題。」 說著話,夥計流水價般將一碟碟菜餚端上了桌。 小蛋道:「奇怪,畢老伯還沒吃呢,怎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霸下不忿道:「可惡,要了這麼多東西卻不付帳,讓乾爹做冤大頭。」 小蛋不以為意道:「畢老伯是長輩,我請他吃一頓也是應該的。」 羅羽杉解下泥像上的紅絲結,替小蛋重新系到腕上,輕聲叮嚀道:「碧落七子俱都性高氣傲,與魔道各派水火不容。真若撞上了他們,你要多加小心。」 小蛋低頭凝視著羅羽杉用她瑪瑙般、粉嫩晶瑩的小手,將紅絲結繫上手腕,心中甜蜜,說道:「我知道了。」 羅羽杉收回手,僅僅一個稍存親暱的動作,已令她玉頰暈紅,芳心怦然,按捺羞意道:「咱們盡快上路,或許能趕在碧落劍派的前頭。」 小蛋一醒,道:「是了。」叫過夥計結過酒帳,與羅羽杉出了雅翠樓。 此際華燈初上,夜色降臨,兩人出了縣城,御風往迭青山飛去。 第十章 碧落白鹿 兩人披星戴月,風馳電掣,於次日天微明時趕至迭青山翡翠谷外。 剛到谷口落下身形,谷內身影一閃,現出兩名全神戒備的年輕弟子,神情不善地打量小蛋和羅羽杉。 其中一人說道:「翡翠谷乃私家禁地,請兩位迴避。」 小蛋見狀,知道碧落劍派的人應該尚未殺上門來,暗自鬆了口氣,抱拳施禮道:「在下小蛋,受一位身故的朋友之托,特來求見高谷主。」 兩名白鹿門的弟子聞言均微露異色,左邊一人答道:「高谷主已在三年前謝世,兩位請回罷。」 小蛋一怔,問道:「不知貴門如今主事的是哪一位,在下確有要事求見。」 右邊的那名弟子問道:「不知閣下是受何人所托?」 小蛋把杜先生的名諱報了,兩名弟子相視一眼俱都搖頭,左邊一人道:「我們不認識他,你們最好立刻離去,莫要再糾纏不清。」 小蛋心道:「杜先生潛入忘情宮勢必要隱姓埋名,難怪他們會說不認識。想來,這兩名年輕弟子也不會清楚此等門中機密。」 他解釋道:「或許杜先生用的是化名,他的真實身份應是貴門的一位長老。在下正是受他之托,要將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交還貴門門主。」 左邊那弟子不耐煩道:「我家門主沒空見你們,有什麼東西交給我也一樣。」 小蛋心下猶豫,杜先生的骨灰也就罷了,那蝕龍香鼎卻需親手交給白鹿門的門主方為妥當,當下道:「還是煩請閣下替我通稟一聲。」 右邊弟子冷笑道:「你推三阻四言辭閃爍,恐怕是別有用心罷?我怎麼越看你們,越像是碧落劍派派來探谷的奸細?」 左邊弟子一省道:「羅師弟說得不錯,這兩人鬼鬼祟祟,定是奸細。」 小蛋見他們一副煞有其事、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禁好笑,說道:「兩位誤會了,在下並非碧落劍派的弟子。請貴門門主出來一見,即可明瞭。」 那羅姓弟子冷冷道:「你們現在想走也不行啦,乖乖將佩劍交出,跟我們走。」言下之意,居然是將這兩人當作了俘虜。 小蛋再好的脾氣也不由得要生出怒氣來,搖頭道:「對不住,劍我們不能交。」 右邊那弟子哼道:「那就對不住了,先拿下再說!」說罷,反手掣劍不由分說,挑向小蛋胸口。總算他想要擒個活口,手上留了三分後勁不發。 羅羽杉輕蹙秀眉,道:「這位兄台,有話好說,何必要拔劍相向?」 她朝前半步擋在小蛋身前,玉手往前一推,纖纖五指在對方的仙劍上一搭一帶,儀態輕盈曼妙,優雅至極。 那弟子虎口一震,仙劍不由自主偏到一旁。 小蛋見狀甚是歡喜,白鹿門的這名弟子修為不弱,羅姑娘只一招便輕描淡寫地將他仙劍拂開,一身修為較之前年初見之時,顯然要高出一大截來。南海天一閣,號稱海外三大聖地之一,果然不同凡響。 南海天一閣的絕學原本就專適女子修煉,而羅羽杉的師父蘇芷玉,更是當今天陸屈指可數的卓絕巾幗,經過近兩年的傾心調教,羅羽杉不啻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早已晉入知著境界。 而事實上,羅牛本人亦是舉世無匹的絕頂高手,雖不善教導子女,可無形中,仍給羅羽杉打下了極為堅實的仙家根基。如今再得名師指點,自然是水到渠成,令她赫然從天陸年輕一輩中脫穎而出。 另一名白鹿門弟子見同伴吃虧,叫了聲「孫師兄!」掣劍而出,擰身橫掃羅羽杉纖腰。 他既已認定來人是碧落劍派的奸細,出手更不容情。 羅羽杉仍不拔劍,施展出天一閣絕學「水天一色」身法,從容閃躲開去。 她的這套身法雖說初學乍練,但用以應付兩名普通的白鹿門弟子,卻綽綽有餘。 羅、孫兩人見羅羽杉身手不凡,驚怒交集,一邊口中發嘯向谷內示警,一邊雙劍齊出左右夾擊,反把小蛋拋到了一旁。 羅羽杉衣袂飄飄,猶如凌波仙子周旋於重重劍光中,顯得游刃有餘,泰然自若,勸說道:「兩位兄台,我們確實不是碧落劍派弟子,請收起仙劍。」 但那兩人哪裡肯聽,越鬥越是心驚,思忖道:「這兩人年紀不到二十,說不定只是碧落劍派第三代的弟子,修為竟如此了得。如果是碧落七子親自前來,本門豈不又要遭受沒頂之災?」 念及至此,羅姓弟子殺機陡動,撤身揚手,低喝道:「著!」一蓬藍汪汪的毒砂呼嘯捲湧,打向羅羽杉面門。 羅羽杉一凜,飛袖盪開毒砂,「哧哧」輕響,幾粒黏在袖口上的藍色毒砂冒出青煙,頃刻將她的衣袖腐蝕出一點一點的焦黑色小孔。 羅羽杉屏息退到小蛋身側,揮劍截下受了毒砂腐蝕的一截衣袖,她尚未開口,霸下已勃然大怒道:「我燒死你們!」 牠張嘴噴出一溜火線,「呼」地在空中爆燃,如同驚濤駭浪一般,捲裹向兩名白鹿門的弟子。 羅、孫兩人大驚失色,忙不迭揮劍護持週身,拚命朝後閃退。 奈何霸下的荼陽地火何等厲害,連饕心碧嫗都不敢小覷分毫,這兩個普通年輕弟子又如何能夠抵禦? 眼看烈火及身,轉瞬就要把這兩人化成灰燼,小蛋沉聲喝道:「小龍,不可!」 霸下聽到小蛋喝令,雖不情不願卻也不敢違拗,只好住手。 但見鋪天蓋地的熊熊烈火倏忽凝縮,化作一束細絲飛速地納入霸下口中,轉眼間風清雲淡,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孫、羅兩人的頭髮衣衫均都發出難聞的焦臭味道,滿臉黑灰望著小蛋,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往前逼近半步。 只聽谷內有一悅耳動聽的少女聲音說道:「多謝兩位手下留情!」 小蛋和羅羽杉向谷中探望,風聲連響,掠出十餘道身影,飄落在了孫、羅二人跟前。 說話的是一位年方荳蔻的美麗少女,一襲紫裳嬌小玲瓏,神態從容柔和,落落大方,背後負了一根碧綠通透的細竹,竹端系有一條紫色緞帶,迎風獵獵飄揚。 她看上去英姿颯爽,雖略略不及羅羽杉的容顏出塵靈逸,但自有一股迷人風韻,讓人一見之下絕難忘懷。 在少女身側,猶如眾星捧月站著八九個人,卻是年長的少,年輕的多。小蛋惟恐再生誤會,唱喏道:「在下忘情宮常寞,受貴門長老杜先生臨終所托,前來奉還遺物,尚請貴門門主現身一會。」 聽到「臨終所托」四字,紫裳少女的臉色一變,問道:「此事關係重大,請恕我冒昧,不知常公子如何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 小蛋道:「姑娘只管稱呼我『小蛋』就是。」抬手亮出象徵忘情宮門人身份的一面銘牌,道:「不曉得這東西是否可以證明?」 他一亮身份,非但趙、孫兩人更加緊張,後來的十餘人亦面色凝重,目露戒備與敵意。 紫裳少女盯著銘牌仔細審視了須臾,點點頭,問道:「杜先生為何會托閣下前來?」小蛋簡略地將事情經過說了,最後道:「杜先生去世前,鄭重交代我一定要把蝕龍香鼎親手交還給高谷主。不知高谷主去後,貴門由哪位前輩執掌?」 紫裳少女眼中泛起盈盈淚光,徐徐道:「小妹就是如今的白鹿門掌門。常公子所說的『杜先生』,便是家父,他的真名叫做衛孝行。有勞常公子厚義盛情,不遠萬里將蝕龍香鼎和家父遺骨送還翡翠谷,小妹衛慧代白鹿門謝過。」說著她深深俯身,向小蛋一拜。 小蛋忙道:「衛掌門請起,在下當不得如此大禮。」 衛慧抬身道:「適才孫、羅兩位師兄對常公子和這位姑娘多有冒犯,望二位多加海涵。」 羅羽杉微笑道:「衛掌門客氣了。想來這兩位兄台是把我們當作了碧落劍派的弟子,才會心生誤會。」 衛慧訝異道:「請問妹子芳名,怎會知道碧落劍派與本門的糾葛?」 「小妹羅羽杉。」羅羽杉回答道:「這件事,我們也是昨晚才聽一位尊長在無意中提及,具體詳情亦不甚瞭然。」 衛慧僻居翡翠谷,對天陸動態所知了了,故而雖聽羅羽杉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卻仍不曉得她是羅牛的愛女、天一閣的傳人,只當她是和小蛋一般,同屬忘情宮門下。 她輕輕歎息道:「這事說來話長,請兩位移駕谷中,小妹當以實情相告。」 眾人進谷,在客廳中分賓主落坐。 沿途小蛋發現不少白鹿門的弟子忙忙碌碌,在各處佈置,多半是在為抵擋碧落劍派的襲擊而做準備。 有人奉上茶點,衛慧說道:「敝門七年前遭受忘情宮屠殺,幾近滅絕,此事常公子當略知一二,恕小妹不忍再言。 「當年僥倖逃脫的弟子,在先父和高師伯的率領下,背井離鄉,歷經千辛萬苦,總算在翡翠谷覓得一片棲身之地。 「經過這些年的臥薪嘗膽,休養生息,白鹿門元氣稍復,加之新收了十數位新弟子,終於漸漸挺過了難關,使祖上傳下的基業未至斷絕。」 她頓了頓,似乎是回憶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舊事,神情黯然,緩緩說道:「家父五年前為奪回本門失去的蝕龍香鼎,孤身潛入忘情宮,從此了無音訊,不想竟成訣別。此番若非常公子仗義襄助,他老人家必是死不瞑目。」 想到父親為了白鹿門復興,悲壯成仁,衛慧情不自禁地心如刀絞,語聲哽咽,眼眶又紅了起來。 小蛋搖搖頭,道:「衛掌門千萬別這麼說。此事本就是因忘情宮而起,況且又是物歸原主。」 羅羽杉見衛慧憂傷模樣,心生同情,也代她一起難受。 她有意岔開話題,好讓衛慧暫時擺脫開悲傷情緒,便低聲插言詢問道:「衛掌門,不知貴門為何會與碧落劍派結仇?」 衛慧平復心緒,解釋道:「三天前,幾名碧落劍派的弟子到迭青山左近採藥。這本是尋常之事,以往每隔三五月,總會有上一兩回。由於本門隱匿形跡刻意忍讓,也一直和他們相安無事。」 側旁坐著的一名中年人見衛慧情狀,知她還無法從父親的死訊中緩過神來,便說道:「衛掌門,當日的事我正好在場,不妨讓我來告訴他們。」 衛慧轉首望去,說話的人是她的師兄許寬,亦是已故的老掌門生前愛徒之一,她無力地點點頭,說道:「許師兄,那就麻煩你了。」 許寬道:「那天中午,我和兩個徒弟外出採辦回谷,不巧在翡翠谷西首的一處無名深潭邊,發現了頭罕見的三腿金蟾。這東西據說只產於天陸東南的雲夢大澤,能在迭青山現身,實是罕見。」 羅羽杉在翠霞時,曾聽盛年說起過三腿金蟾,知牠是療傷解毒的無上瑰寶,即使在雲夢大澤中也難覓蹤影。當世能真正親眼見到過的人,可謂鳳毛麟角。 許寬接著道:「我和兩個徒弟見了,自是欣喜無比,便悄悄潛向深潭邊,想把三腿金蟾捉到手。誰料這畜生頗為警覺,沒等接近到跟前,牠突然縱身跳進了水裡。我們窮追不捨,也躍入潭中,兵分三路向牠合圍。 「三腿金蟾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情急之下往上一竄,又逃出了水潭。我們跟著追了上去,卻見半空裡紅光一亮,落下個琉璃罩子,將三腿金蟾吸了進去。」 小蛋往日常聽常彥梧說故事,這時自然而然問道:「是碧落劍派的人來了?」 「常公子猜得沒錯,正是那幾個來迭青山採藥的碧落派弟子。」許寬說道:「我們三個一瞧這情形,心裡當然有氣,便和他們交涉。畢竟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何況沒他們插手,三腿金蟾早晚也要被咱們逮著。」 羅羽杉道:「想來是碧落劍派的弟子不願歸還,幾位就和他們起了爭執。」 許寬頷首道:「知道他們是碧落劍派的弟子,我們也不願輕易得罪。起初,我和那幾個道士客客氣氣地商量,向他們說明原委,請他們將三腿金蟾交還。哪怕事後本門作出些補償作為謝禮,也未嘗不可。」 他說到這裡,怒氣上衝,重重哼了聲道:「孰知那幾個小道士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蠻不講理,根本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其中一個還說什麼三腿金蟾早兩年就讓他們發現了,只是一直養在潭裡,直至今日方來取回。 「兩位,這不是睜眼說瞎話麼。真要兩年前他們就發現了三腿金蟾,又豈會置之不理?」 他也不等小蛋和羅羽杉回話,氣哼哼地繼續說道:「當下越說越僵,我的大弟子孟健脾氣也暴躁了點,伸手就想從琉璃罩內奪回三腿金蟾。那幾個道士立時翻臉,跟咱們動起手來。」 衛慧擺擺手,道:「許師兄,交手的詳情你無須贅述,只撿緊要的向常公子和羅姑娘說明。」 許寬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他們人多勢眾,修為又高,咱們當然不是對手。三招兩式,我的兩個徒弟便先後受了重傷。我一瞧形勢不妙,忙發嘯向谷中求援,然後伺機打出幾把『夢蘿砂』,毒倒了兩個道士。」 小蛋心道,他說的「夢蘿砂」,恐怕就是先前羅姓弟子打出的那蓬藍汪汪的東西了,虧得羅羽杉反應及時,才沒被傷著。 許寬接著道:「剩下的三個道士看到同伴中毒,咱們白鹿門的援兵又馬上趕到,不敢再多逗留,連忙逃之夭夭。我急著要救治受傷的兩個徒弟,便沒追他們。梁子也就這麼給結下了。」 小蛋問道:「那三腿金蟾呢,也被他們帶走了麼?」 許寬呵呵笑道:「該著碧落劍派的傢伙倒霉。在和我們打鬥之間,三腿金蟾乘機脫出琉璃罩,往山林裡一鑽就沒影了。到頭來,咱們兩家誰也沒得到。」 衛慧苦笑道:「我們和碧落劍派的弟子等於白打了一場,卻就此結仇。」 聽完前因後果,小蛋和羅羽杉已對其中的原委瞭然,此事白鹿門的人固然有不妥之處,但碧落劍派動輒傷人,也並非什麼好作為。 羅羽杉問道:「衛掌門,碧落劍派這兩日便會前來尋仇,你們是否打算暫且退出翡翠谷,避讓一時?」 須知,碧落山乃天陸正道七大劍派之一,弟子逾千,勢力龐大,遠非區區的白鹿門可比。兼之七年前慘變之後,白鹿門上一代的高手競相凋零,如何能是碧落劍派的對手? 別說碧落七子親至,只是他們座下的幾個二代門人,論起實力,只怕也能輕輕鬆鬆將翡翠谷夷為平地。 因此,她才婉轉向衛慧提出退避三舍的建議。 衛慧回答道:「我們前日已經商議過此事,最終決定還是留下。」 她抑鬱一笑,道:「七年前,我們已經歷過一次毀家滅門之痛,此後顛沛流離,猶如喪家之犬,好不容易才在翡翠谷重新站穩腳跟,重整旗鼓。而今若再次退去,天陸蒼茫,又有何處能容我白鹿門數十弟子棲身?」 小蛋聽她說得悲壯淒涼,禁不住暗自憫然,說道:「不曉得衛掌門是否有了應對碧落劍派尋仇的妙計?」 衛慧沉靜道:「敝門人寡勢孤,急切間哪有妙計可言。好在這些年我們徐圖恢復,私下煉製了不少藥力特異的毒寶,這兩日已陸續佈置在谷內各處。 「萬一碧落劍派來犯,小妹自當盡力委曲求全,請他們網開一面,高抬貴手。如果事與願違,便只能退入翡翠谷,利用諸般設置自保。」 小蛋道:「這樣硬拚,最大的可能是兩敗俱傷,衛掌門又是何苦?」 衛慧淒然含笑道:「常公子說兩敗俱傷已是高抬白鹿門了。小妹再是狂妄無知,又焉能不清楚與碧落劍派為敵,等若以卵擊石,殊無勝望。 「我是想,設法多毒倒幾位碧落劍派的弟子,而後由我親自奉上解藥,再負荊請罪,懇請他們收手罷戰,賜敝門一塊堪可容身喘息的彈丸之地。」 她幽幽一歎,又道:「實不相瞞,昨日小妹請門中的劉師兄備上重禮前去碧落山賠罪,可連山門都沒能進去,就被他們趕了回來。由此可見,除非我們捨棄翡翠谷連夜遁逃,否則箭在弦上,此事已由不得敝門善了。」 許寬忿忿道:「師妹,妳別哀聲歎氣,大不了就把我交給碧落劍派,要殺要剮任由他們。」 衛慧苦澀低笑道:「許師兄這麼說,要置小妹於何地?若要以身謝罪,我是掌門,也該由我去。」 小蛋尋思:「可憐白鹿門為了能求得碧落劍派的寬宥諒解,連掌門人都做好了俯首請罪的打算。這事不巧讓我碰上,自當想個法子能讓兩家化干戈為玉帛。」 然而想是這麼想,小蛋卻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想給碧落劍派做和事老,又談何容易? 而他葉無青親傳弟子的身份,在碧落七子面前更是提也提不得,否則只會是火上澆油。 盡避清楚這些關鍵利害,可眼前情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於是轉首對羅羽杉說道:「羅姑娘,我想暫且留下,妳先回南海罷,莫要延誤了歸期。」 羅羽杉心知小蛋要抱不平,但想那碧落七子名垂天陸百多年,又有碧落劍陣威震四海,豈是小蛋憑一己之力能解決得了的? 她搖搖頭,道:「沒關係,就算稍晚一兩天師父也能見諒。不過,我想碧落劍派終歸是正道名門,雖有意要登門尋仇,卻也不致做出斬盡殺絕之舉。難得衛掌門存了和解心思,只要說清是非曲直,再向對方受傷的弟子表示歉意,碧落劍派也不應太過為難貴門。」 衛慧卻沒那麼樂觀,說道:「但願如此。」 許寬忽然想起一事,兩眼一亮,迫不及待地問道:「常公子,你不是將衛師叔奪回的蝕龍香鼎帶來了麼?假如用它擺下『蝕龍千香陣』,或許咱們還有一線希望!」 小蛋一醒,道:「說了半天,我怎麼忘了正事。」他探手入袖摸索半晌,孰知骨灰尚在,蝕龍香鼎竟不翼而飛! 第七集 :玉碎篇 第一章  排憂解難 小蛋明明記得自己臨離開忘情宮前,蝕龍香鼎還好端端藏在右邊的袖口裡,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 況且袖裡的其它東西一件不少,怎麼可能單單把蝕龍香鼎給丟了? 但他搜遍全身每一個可以放東西的地方,依舊找不到蝕龍香鼎的蹤影,小蛋頭上漸漸滲出一抹熱汗。 許寬見狀情知不妙,心頭一沉,忍不住問道:「常公子,怎麼了?」 此時小蛋就差脫下靴子來搜了,不得已苦笑道:「我找不著蝕龍香鼎了。」 聞聽此言,雖然已有所預感,在座眾人依舊盡皆面色大變。 許寬身側落坐的另一位白鹿門中年門人,面色不善、將信將疑,道:「常公子,你不是在跟我們說笑罷?」 適才在客廳落坐時,衛慧曾將眾人一一向小蛋和羅羽杉引見,故此小蛋知道此人就是衛慧的另一位師兄劉豫,也就是昨日前往碧落山賠罪的那位仁兄。 他搖搖頭,說道:「劉大哥,我沒說笑,真的不見了。」 劉豫不甘心,問道:「常公子,你再好好想想,是否會將鼎忘在了哪裡?」 小蛋思量許久,也說不出蝕龍香鼎到底是丟在了何處,忽聽羅羽杉遲疑道:「小蛋,昨日咱們遇見過畢老伯,會不會是他?」 一語驚醒夢中人,小蛋猛地記起昨晚畢虎曾先後兩次拍自己的肩膀,當時也並不在意,如今想來,恐怕第一次是為探明袖中情形,而第二次則是下手盜鼎。 難怪畢虎叫了一大桌酒菜,卻不等上齊就匆匆離去,想來竟是為了這個緣由。 小蛋苦笑,這位天陸第一神偷,果真名不虛傳,瞧著眼巴巴望著自己的一眾白鹿門弟子,他只能尷尬道:「大夥兒別急,多半是畢老伯和我開玩笑,悄悄拿走鼎好嚇我一跳。我……這就到雲冪宮找他,把鼎拿回來。」 突然門外奔入一名白鹿門年輕弟子,面帶惶急,稟報道:「啟稟掌門,碧落劍派停濤真人率門下二十多個弟子,已到翡翠谷外!」 劉豫一驚,吸了口冷氣,道:「該來的,終究要來!碧落劍派可真給咱們白鹿門面子,居然是由停濤真人親自帶人來。」 衛慧向小蛋與羅羽杉道:「兩位請稍坐片刻,我去迎接停濤真人。」 只聽門外一聲冷冷低笑,說道:「不必,貧道已經來了!」 眾人齊齊望向廳外,一名身材瘦削、仙風道骨的皓首老道,身著杏黃袍服,手持拂塵大步走入,正是碧落七子之一的停濤真人。 在他身後,二十多名碧落劍派門人龍步虎行魚貫而入,一個個氣勢凌人。 衛慧起身,朝停濤真人盈盈一禮,不卑不亢道:「白鹿門衛慧見過停濤真人。」 停濤真人陰沉著老臉,半晌不答話,只用精湛犀利的目光緩緩掃視過廳內眾人,等環顧過所有的面孔,他才淡淡響應。 「衛掌門客氣了。妳我兩家枉做了這麼多年的近鄰,卻直到日前貧道才曉得貴門的真實來歷。往日多有怠慢之處,請衛掌門與諸位多多包涵。」 停濤真人話說得客氣,但臉上的表情卻透露出毫不掩飾的高傲和敵意。 衛慧道:「敝門為忘情宮所迫,背離故土飄零異鄉,蒙貴派餘蔭庇護,始能在迭青山覓得一片安生立命之地。只因擔心仇敵追殺,這些年來不得不隱姓埋名,不敢將真實身份相告,還望真人見諒。」 停濤真人點點頭。 「貴門與忘情宮的恩怨糾葛,貧道當然有所耳聞。對於衛掌門的遭遇,貧道非常同情。不過,三日前你們為搶只三腿金蟾,便在翡翠谷外傷我門下弟子,這樣的做法也未免太過分了些。貧道此來,正是要請衛掌門給個說法。」 許寬聽停濤真人詞鋒咄咄逼人,把當日衝突的責任和過錯,一古腦都推到了白鹿門的頭上,而對門下的所作所為隻字不提,心中大是不忿,嘴巴張了張想抗辯幾句,但看了看衛慧,又強自隱忍了下來。 衛慧道:「此事敝門弟子確有不是之處,但不知貴派受傷的兩位仙友情況如何?」 她從衣袖裡取出一隻小小的白色瓷瓶,雙手遞向停濤真人,接著說道:「這是敝門『夢蘿砂』的解藥,只需和水服食一粒,即可見效。」 停濤真人瞧也不瞧,漠然道:「不用了,區區一點毒砂豈能難倒我碧落劍派?」他頓了頓,嗓音變得更加深沉緩慢,說道:「對於三天前妳我兩家弟子間發生的不快,貧道與掌門師兄都深感遺憾。希望貴門能嚴懲傷人兇手,以此為戒,並將三腿金蟾歸還本派。另外……「在十日之內,請貴門退出翡翠谷。如果覺得時間太過倉促,我碧落派可以多通融寬限幾日。」 「豈有此理!」許寬怒道:「欺人太甚!」 面對一雙雙怒目圓睜的眼睛,停濤真人不動聲色,道:「並非貧道不近人情,只是自古正魔有別,以前不知情也就罷了,可如今若再任由貴門繼續盤踞翡翠谷,一旦傳揚出去,敝派清名難免受損,被人指責是藏污納垢。」 劉豫冷笑:「說得好,果真是冠冕堂皇。其實,你們不過是擔心忘情宮突襲翡翠谷,殃及碧落劍派。欺軟怕硬,如此而已。」 停濤真人身後一名中年道士聞聽劉豫此言,勃然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許寬早就窩了一肚子氣,此際哪裡還忍得住火爆性子?他對視著中年道士,冷笑道:「你敢說不是麼?你們害怕忘情宮,只能找個理由將咱們趕走,也好明哲保身。哼,堂堂碧落劍派,這種小伎倆也使得出!」 中年道士滿面漲紅,右手按住劍柄呼呼喘氣,眼看著停濤真人,只等他發下號令,便要出手。 停濤真人注視衛慧,問道:「衛掌門,對貧道的提議,妳怎麼說?」 對碧落劍派此來擺出一副盛氣凌人、興師問罪的架式,衛慧本已做好了最壞打算,卻未曾料想到停濤真人口氣如此強硬霸道,條件如此苛刻,不僅要自己拱手交出三腿金蟾和許寬師徒,更想將整個白鹿門從翡翠谷連根拔除。 她暗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心緒,回答道:「真人恐怕要失望了,本門恕難從命。」 停濤真人薄薄的嘴唇浮起輕蔑與譏嘲,說道:「貧道本想網開一面,可惜諸位冥頑不靈,置我的一番好意於不顧。螳臂擋車,真是可笑。也罷,只好先將你們擒下,交由掌門師兄親自發落!」 他手中拂塵輕輕一擺,身後二十多名門人弟子立時身形移動,衣袂飄飄如風拂林,轉眼布下三座劍陣,對廳內眾人隱成合圍之勢。 羅羽杉低呼道:「碧落九宮劍陣!」不由替衛慧等人捏了一把汗。 所謂碧落九宮劍陣,乃碧落劍陣「九宮、八卦、七星」三種陣勢變化之一,當年魔道頂尖高手蘇芷玉之父蘇真與妻子水輕盈,曾連手惡戰九宮劍陣,最後迫得耗損真元連傷數名陣中弟子,才得以成功退敵,碧落劍陣的厲害,可見一斑。 如今在這廳中一擺就是三座劍陣,且是停濤真人親自主持,顯然碧落劍派入谷前早有打算,要將白鹿門的首腦一網打盡。許寬等人紛紛聚集到衛慧身邊。 劉豫笑道:「打就打,你當我白鹿門的人是孬種?」小蛋瞧雙方鬧僵,擠開眾人走到停濤真人跟前,拱手道:「道長,能不能不打啊?」 停濤真人瞟了眼小蛋,察覺到他的裝束打扮不似白鹿門的弟子,冷然問道:「娃兒,你是誰家門下?若與此事無關,最好退開。」 小蛋一陣躊躇,他曉得一旦報出自己的身份,就不只是和事佬做得成做不成的問題了。 羅羽杉看出小蛋的難處,上前施禮,道:「晚輩羅羽杉,代家師南海天一閣蘇閣主向真人問安。這位小蛋兄弟,是晚輩的一位好友。」 她這一開口,停濤真人原本冷淡的面色陡然變得難看。 碧落七子屢次在蘇真、蘇芷玉父女手下吃過苦頭,雙方積怨甚深,羅羽杉畢竟年輕,原想報出天一閣的名頭可令停濤真人有所顧忌,卻沒想反而弄巧成拙。 停濤真人鐵青著臉,銳利如刀的目光凝視羅羽杉,緩緩道:「妳是蘇芷玉的徒弟?」 羅羽杉隱覺不妥,頷首應道:「不錯,晚輩正是蘇閣主去年新收的弟子。」 停濤真人朝天打了個哈哈,道:「天一閣的手好長啊,竟伸到我碧落山來了?好得很,就讓我將妳也請回山去,等蘇芷玉那丫頭親自上門來道歉領人!」 羅羽杉正自暗暗叫苦,還想著如何向停濤真人解釋,冷不丁霸下從小蛋懷裡鑽出,氣呼呼瞪著停濤真人罵道:「老牛鼻子,敢抓我乾媽,我燒死你!」嘴一張,一束荼陽地火飆射而出,急打停濤真人胸膛。 停濤真人急切之間還沒弄明白狀況,揮動袍袖捲起一股勁風,想把火束盪開,火束破開勁風,擊中停濤真人袖口,頓時熊熊燃燒,冒起黑煙。 停濤真人大吃一驚,立刻功聚拂塵,往左袖上一撣,兩個甲子多的精純玄門真氣到處,這才把火勢熄滅,還好他見機得快,並沒連皮帶肉給燒焦,再看他的袖子,已毀去一大截,這個丑是出大了。 白鹿門歡聲雷動,士氣大振。 許寬眼睛瞇成一條線,挖苦道:「早跟你說了最好別打,可惜有人偏不領情!有沒有燒傷啊,我這備著上好的膏藥,抹一 點回去,將養兩天就好。」 停濤真人白眉倒豎,口中呼喝一聲,右手並立如刀,一掌劈向小蛋懷中的霸下。衛慧手疾眼快,邁前半步擋在小蛋身前出掌相迎,叫道:「真人手下留情!」 「砰!」雙掌相交,停濤真人身形不動,衛慧卻是身軀震顫,朝後退出兩步。 許寬和劉豫見掌門吃虧,一使鐵杖、一使銀叉,雙雙縱身撲上,夾攻停濤真人。 停濤真人佇立原地,拂塵左一掛右一封,「叮叮」脆響架開杖叉,沉聲喝令:「擺陣,活捉為上!」 「鏗鏗」連響,周圍嚴陣以待的二十六名弟子掣出仙劍,齊聲呼應,一時間廳內寒光閃閃,劍氣衝霄,人影雲動似若奔雷,朝著衛慧等人站立之處收攏。 小蛋和羅羽杉縱然有心勸雙方罷戰,可此刻廳中人人寶劍出鞘,箭在弦上,哪裡還給他們開口說話的機會? 廳外的白鹿門弟子見裡頭打起來了,也不必招呼下令,全都一古腦往裡沖,卻被阻在門口的一座九宮碧落劍陣牢牢擋住。 停濤真人自覺有生以來還沒這麼丟臉過,越想心頭越是窩火,雙足步罡踏斗依照陣勢變化,遊走到小蛋左側,拂塵抖得筆直如劍,挾著銳利呼嘯,疾刺而出。 小蛋自忖遠不是停濤真人對手,當下錯步側閃,反手拔出雪戀仙劍,一式「天照九劍」中的「披荊斬棘」,埋身劈向拂塵。 「叮」地金石激撞,小蛋虎口劇震酸麻,門戶不由大開,不等他回劍自守,一股罡風浩蕩迫面襲至,停濤真人的右掌已然拍到。 羅羽杉振腕出劍,尺長的仙劍玉緣幽鳴如泉水叮咚,化作一溜雪光點擊停濤真人掌心,劍式輕靈奧妙、寓靜於動,堪稱是一等一的上乘攻招。 停濤真人「嘿」了聲,右掌一沉一掃,輕輕拂中玉緣仙劍,羅羽杉身子被絕強的勁力帶得一偏,但蘇芷玉一年多的傾心栽培顯出了效果,羅羽杉不慌不忙,借勢轉身,仙劍掠過一束弧扁,削向停濤真人小骯。 小蛋心念急動,烏犀怒甲鏗然躍出、披掛全身,他惟恐羅羽杉獨自一人面對停濤真人吃虧,跨步吐氣,雪戀仙劍再劈出一記大開大闔的「擲地有聲」,斬向停濤真人頭頂。 停濤真人身形一閃,碧落劍陣陣勢轉換,小蛋前方陡然變成兩名中年俗家弟子,各執仙劍刺了過來,直取他的雙肋。 小蛋劍招走空,仗著烏犀怒甲護身,壓根不理刺來的雙劍,暗運「有容乃大」真氣佈於肋部,左手以「大寒七式」裡的一 招「冰凍三尺」,拍出溜火神掌。 右首那名碧落弟子一怔,但劍招發出也容不得他多想,一邊繼續劍招軌跡、一邊橫掌招架。「砰」,雙掌交擊,一股冰冷寒流破入他的掌心,禁不住渾身猛打激靈,如墜冰窟。虧得他功力勝過小蛋一籌,忙振臂揚聲,將寒息從體內生生迫出。 那邊他的仙劍也刺中小蛋肋上軟甲,卻如陷柔絮、全不著力,歪歪斜斜滑落開去,連一個劍孔都沒留下,而他身側同伴的那一劍,自然同樣徒勞無功。 兩人異口同聲驚咦,撤劍借助陣形變化退走,另一名年輕道士補上空缺,揮劍又和小蛋戰在一處。 霸下張著小嘴欲再噴荼陽地火,可廳內敵我雙方數十人短兵相接,犬牙交錯,氣得牠鼓圓眼睛,恨恨道:「別讓我逮著,不然燒死你們!」 不到半盞茶工夫,便先後有六名白鹿門弟子傷在了碧落派門人的劍下。他們雖人數略微佔優,但大多是新入門不久的年輕人,拼勁全力依然落入下風。 更何況碧落劍陣變幻無方,最擅群戰,足可抵銷雙方人數上的差異,局面於瞬間已變得岌岌可危。 突聽許寬「哼」地痛呼,鐵杖「噹啷」墜地,卻是顧此失彼間被換位過來的停濤真人擊中左肩,眼看整條胳膊都報廢了。 衛慧竭力保護許寬,嬌喝道:「大家站在原地結陣自守,千萬別跟著他們轉!」 眾人聞言,各自站定身形、互成犄角,結成三座小陣與對方的碧落九宮劍陣抗衡。雖依然只是被動挨打的守勢,可情形比適才好了不少。 碧落劍派的弟子以少圍多,將四十多個白鹿門門人切割成三塊,以劍陣壓制,放手猛攻。 以停濤真人為核心的劍陣,更是對小蛋、羅羽杉他們不斷發起一波高過一波驚濤駭浪般的攻勢,逼得衛慧等人只得連連使出白鹿門各種毒寶,這才堪堪抵住對手的強襲,未曾落敗。 霸下小聲嘀咕道:「乾爹,一會兒萬一不行,我就放把大火,保護你和乾媽快逃,其它人便不要管了罷。」 小蛋思忖小龍說得不錯,照這麼打下去,白鹿門再用不了多久就抵擋不住了,又想起乾爹說過「蛇打七寸」,只要能想出對付停濤真人的法子,翡翠谷便能轉危為安。 然而世上的事情知易行難,小蛋也明白,擊潰碧落劍陣、挫敗停濤真人,這種念頭想想可以,但真要實施起來,卻是無異於癡人說夢。 他心念閃動間,剛巧陣勢轉換,停濤真人又到近前,小蛋來不及細想,闊步出列,雪戀仙劍中宮直進,一招「一諾千金」挑向停濤真人胸口。 停濤真人哪會把他放在眼裡?拂塵一抖,「啪」地擊出,千縷柔絲牢牢鎖住仙劍,低喝道:「撤手!」運勁回拉朝上方甩出。 小蛋不驚反喜,身子順勢往停濤真人懷裡倒去,左手化掌為劍,使出「吾身獨往」,右手雪戀仙劍暗運「週而復始」心訣,一股寒流攻入拂塵。 停濤真人面色驟變,急忙運力相抗,立掌切向小蛋左腕。小蛋左掌上翻,化解了對方攻招,俯首施展「金光聚頂」神功,一個頭槌轟向停濤真人小骯。 停濤真人一怔,怎也想不到小蛋會用這種既不要命又不入流的方式攻擊自己。 仙家高手對決不同於尋常人,一招一式都要講求出塵飄逸、瀟灑空靈,哪有用自己的腦袋當武器砸人的? 停濤真人蔑然低哼,運勁抬腿,膝頭灌注真氣,頂向小蛋衝過來的腦袋。 「砰!」 饒是小蛋有金光聚頂和烏犀怒甲的雙層防護,頭頂仍似捱了一記重槌,眼前「劈哩啪啦」一陣金星亂晃,胸口氣血直衝腦門,「哇」地一口噴了出來,但他的頭頂終於狠狠擊中了停濤真人柔軟的小骯。 停濤真人腹部生出鑽心劇痛,連帶丹田真氣也震盪游離,幾難自持,他奮力揮甩拂塵,振脫雪戀仙劍,嘴角溢出一縷血絲,竟也受了內傷。 可相形之下,小蛋顯然吃虧更大。他的腦袋被頂得七葷八素,昏沉沉不辨天南地北,又讓拂塵一甩,身子不由自主朝後仰跌。 情急之下,順著噴口而出的氣血,小蛋張嘴射出一蓬銀絲,直打停濤真人胸前。 這下距離既近,兼之怪招突出,停濤真人做夢也想不到! 晶瑩通透的銀絲黏上停濤真人的胸襟,聖淫蟲無比霸道的寒毒破繭而出,透過道袍,勢如破竹攻入他的經脈。 想當日,小蛋無意噴出的一道銀絲便教尤怨昏厥當場,險些喪命。停濤真人兩甲子多的玄門修為雖比尤怨高出一截不止,可猝不及防之下,亦難消受。停濤真人只覺胸口一涼一麻,一股古怪的冰寒之氣,猶如蛟龍入淵,在體內翻江倒海般折騰起來,迅捷遍佈上身,直迫丹田氣海。他大駭退身,左手護住週遭,以防有人乘隙而入,同時右手拂塵一掃胸前,想震落銀絲,不料銀絲黏性極強,反粘上了拂塵揮之不脫。 停濤真人也顧不得這許多,運轉玄門真氣抵禦寒毒,全力護持心脈等諸處要害,啞聲喝罵道:「小畜生,你敢暗箭傷人!」 小蛋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幸虧被羅羽杉及時輕輕扶起,耳朵轟鳴,根本不曉得停濤真人罵了什麼,「哇」地又吐了一口淤血,晃晃悠悠的視野裡,就只見到羅羽杉關切而焦灼的玉容。 他強嚥下一口熱血,努力擠出一點笑容,喘息道:「我還好。」默運「生生不息」心訣通脈療傷,腦袋疼痛欲裂,幾欲炸開。 見停濤真人受傷,圍攻眾人的碧落劍陣立時停止,動靜轉換間井然有序,絲毫不亂,而那聖淫蟲的寒毒好生厲害,不一刻工夫,停濤真人的臉上便已泛起淡淡的銀白色光彩,說不出的懾人妖艷。 停濤真人嘴唇發紫,身軀微微抖顫恨恨盯著小蛋,道:「你好!」 第二章  殃及池魚 小蛋也沒想到自己這一下能把停濤真人整得如此之慘,他在羅羽杉的攙扶下勉力站直身子,無可奈何道:「道長,只要你能下令停戰,我這就幫您解毒。」 停濤真人的面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堂堂的碧落七子之一,天陸正道有數的高手,莫名其妙栽在一個無名後生手裡,居然還是兩敗俱傷?這張老臉算是丟到家了。 他一抖拂塵,「哧哧」青煙直冒,空氣裡瀰漫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甜香,銀絲逐漸被真氣煉為烏有,然而停濤真人經脈中的寒毒,卻不是抖一抖那麼容易拔除的,如果繼續逞強而戰,血行加速之下,大有可能性命堪憂。 他連試幾次,非但無法將寒毒迫出體外,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不禁心頭既驚且怒,冷笑道:「小畜生,貧道何需你示好賣乖?」 需知停濤真人素來自持身份,極少口出惡言,接連兩次怒罵小蛋「畜生」,顯然是心中鬱悶到了極點。 可小蛋能一笑置之,霸下卻不幹,突然不聲不響噴射出連串火箭。 霸下知道停濤真人修為了得,荼陽地火也未必能傷得了他,專撿老道士身旁的一眾弟子燒烤。 「呼─」一簇簇火箭在半空中爆裂擴散,像洪水般洶湧澎湃朝著碧落派弟子迫去,未及觸身,便已令人感覺灼熱迫面,如火山崩塌。 幾名碧落弟子親眼目睹過荼陽地火焚燬停濤真人大半截衣袖的場景,想想自己遠不及停濤真人之能,於是幾人紛紛抽身閃躲,手中仙劍舞出團團光瀾,護住全身。 有兩名動作稍慢半拍的碧落派弟子,被無孔不入的荼陽地火燃著衣襟,頓時失聲呼喊,心神大亂。 停濤真人強忍體內寒毒,拂塵左右開弓,「嗚嗚」兩股渾厚罡風,替門下弟子撲滅火苗,但短短一眨眼工夫,兩人各有一處肌膚焦黑冒煙,胳膊上鼓起一大片亮晶晶的水皰。 停濤真人這一略運真氣,寒毒乘隙捲土重來,他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寒顫,臉上的銀白光芒又深了一層。 他自知無力久戰,憤怒的眼神射在霸下身上,努力調勻呼吸說道:「龍子霸下……貧道走眼了!」 在碧落七子之中,停濤真人最以智計城府見長,極少意氣用事,原本此次他親率二十多名嫡傳弟子殺入翡翠谷,十拿九穩 能夠蕩平白鹿門。 不想半路橫生枝節,莫名其妙鑽出一個小蛋,不僅令自己身受古怪寒毒,更用傳聞裡萬無一見的龍子霸下燒傷門下弟子,再打下去,縱然能將白鹿門驅除出翡翠谷,己方的傷亡卻是事先不曾預計到的。 權衡片刻之後,停濤真人收住拂塵,徐徐道:「衛掌門,貧道委實沒有料到貴門背後是南海天一閣撐腰,難怪敢橫行霸道,不把我碧落劍派放在眼裡。」 羅羽杉聽他牽扯到自己的師門,忙道:「真人恐怕多有誤會,晚輩此來家師並不知情,何來替白鹿門撐腰之說?」 停濤真人冷冷笑道:「女娃兒,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愧是蘇芷玉親手調教出的好弟子!今日貧道無能受小人暗算,這筆帳記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翌日本派必當好生回報,告辭!」 一甩拂塵,停濤真人轉身邁步往廳外走去,他此刻寒毒發作,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錐上,他極力掩飾,固然是為了保持自己最後的一絲體面,同時也是擔心被對方看出苗頭,反過來找麻煩。 衛慧心裡清楚,這梁子越結越深,碧落劍派萬難善罷罷休,也許三五日內便會再次大舉進軍翡翠谷,但既然那是無可奈何之事,眼前只能躲過一劫算一劫,邊走邊瞧。 小蛋也明白,停濤真人灰頭土臉、鎩羽而歸,只會招致碧落劍派事後更加凶狠的報復,他收起烏犀怒甲,道:「衛掌門,我給妳惹禍了。」 衛慧暫時將憂慮拋開一邊,展顏微笑:「常公子這麼說,豈非讓我無地自容?若不是你和羅姑娘拔刀相助,只在今日,我白鹿門已逃不過滅頂之災。」 劉豫心有餘悸,接著道:「掌門師妹說得對,咱們把碧落劍派想得太簡單了,原先還準備用毒寶捉上幾個人質再和他們談條件,如今看來,絕無可能。」 羅羽杉問道:「碧落山距此不過數百里,可謂朝發夕至,不曉得衛掌門和諸位下一步如何打算?」 衛慧纖細的秀眉蹙起,頹然歎道:「翡翠谷是不能再住了,莫說碧落劍派前來報仇,就算他們故意透露風聲,讓忘情宮得知敝門的所在,不消動手,葉無青手下的爪牙也會血洗翡翠谷。」她頓了頓,不無惆悵,道:「可離開了這,我們又該去哪?」 小蛋撓撓腦袋,希望自己能回答衛慧提出的問題,但答案他卻不知道,只好轉眼望向羅羽杉。羅羽杉道:「衛掌門,我有個提議,不知是否妥當……如果願意,貴門不妨遷往漢州天雷山莊。家父與雷莊主倘使知曉諸位的遭遇,必會誠心相待。」 察覺衛慧等人眼中的困惑茫然,她又解釋道:「家父羅牛與雷莊主情同莫逆,諸位盡可放心。」 其實,天雷山莊早先真正的主人,應是秦柔義父、魔教四大護法之一的雷霆,只是他不喜俗務纏身,才將莊主之位讓給了其弟雷鵬,故此,羅牛夫婦雖名義上是寄居天雷山莊,實則卻擁有半個主人的身份。 正因為有這層淵源,羅羽杉才提出請白鹿門前往天雷山莊避禍。 衛慧遲疑道:「若是我們去了天雷山莊,豈不是要給令尊引火燒身?」 羅羽杉恬然淺笑,道:「衛掌門無需擔心,當今天陸還沒有誰能動得了家父,即便忘情宮和碧落劍派知道,想來也不會輕易登門尋仇,我這就給家父寫信。」 她生性謙和恬淡,平日並不以向外人炫耀自己的家世和父親的威名為樂,然而今次為了打消衛慧等人的顧慮,也只能一反常態。 小蛋道:「衛掌門,我這去雲冪宮找畢老伯,等取回了蝕龍香鼎,就到天雷山莊與你們會合。」 羅羽杉問道:「小蛋,你知道雲冪宮在哪裡麼?不如我陪你一起去罷?」 小蛋搖頭婉拒,道:「那樣又要耽誤了妳的行程,不太好!我自己可以一路找過去。」 羅羽杉心道:「你可不知道,東西到畢老伯的手裡容易,想要他吐出來可就難了,只能試著通過石磯娘娘,或許能成功。」她嫣然一笑,道:「沒關係,雲冪宮離這兒不算太遠,我們快去快回就是。」 當下計議已定,眾人分道揚鑣,羅羽杉留下書信,和小蛋先行一步前去雲冪宮找畢虎要東西,兩人御風而行,掌燈時分抵達雲冪宮外。 小蛋見羅羽杉為了自己的失誤勞累奔波,既感激又歉疚,而他內心深處,有機會能與羅羽杉偕行千里,哪怕一句話不說也是極大的快樂。但此行過後,羅羽杉終是要回返南海天一閣繼續她的修煉,而自己也要再回到忘情宮,繼續面對一種並不渴望的生活,萬里迢迢天各一方,幾絲悵意莫名自心而生。雲冪宮位於漢州東南的朝露山中,說是一座宮,實際是一座天然洞府。宮主石磯娘娘與羅牛、盛年、丁原等人乃是舊識。 她年輕時曾鍾情於昔日翠霞派的第一高手,上代長老曾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後來終禁不住畢虎的一番窮追猛打,委身下嫁。近年來她僻居朝露山,已很少露面。羅羽杉幼年時曾經跟隨羅牛和丁原等人前來作客,對雲冪宮的方位依稀留有印象。 到得石府門前說明身份,守值的侍女通稟入內,片刻後石門開啟,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婦人笑吟吟迎出來,招呼道:「羽杉,妳不是去了南海,怎會突然有空來探望妳石磯嬸嬸?」 羅羽杉躬身施禮,道:「石磯嬸嬸,侄女和這位小蛋兄弟是來找畢老伯的。」 石磯娘娘笑容一收,她太熟悉畢虎的秉性了,羅羽杉這麼一開口,便立即猜到了十之六七,不快道:「怎麼,他又在外頭偷人東西了?」 小蛋忙道:「那倒不是,應該是畢老伯想和我開個玩笑。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把東西弄丟了,不關畢老伯的事。」 石磯娘娘道:「小兄弟,難得你還為他開脫?其實你不必說得那麼客氣,他賊心不死,走到哪兒,腦門上都頂著個『賊』字,恐怕這輩子也洗不掉了。」伸手牽過羅羽杉的手,道:「走,咱們進去說話。」 三人進了雲冪宮,在一座石廳裡落坐,侍女奉上茶點,羅羽杉代小蛋將酒樓遭遇的前因後果說了。 石磯娘娘聽完,怒哼道:「這個畢虎,手癢起來連晚輩的東西也要偷!羽杉,小蛋,你們別著急,等他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他給你們出氣!」 羅羽杉來了半天,也沒見畢虎出來,還當他故意躲著,這時聽清石磯娘娘言下之意,不由愕然道:「怎麼,畢老伯還沒有回宮?」 石磯娘娘應聲道:「他出門快兩個多月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 小蛋試探道:「石磯嬸嬸,妳知道畢老伯大概什麼時候能夠回宮?」 石磯娘娘沒好氣地道:「誰曉得他跑哪兒去逍遙快活去了?男人都是一個樣,追妳的時候像只蜜蜂,恨不得整日圍著妳轉;等追到手了就不當回事了,三天兩頭整日想的是怎麼往外溜,一眨眼便沒影了。 「畢虎是這樣,丁原不也是這樣麼?總而言之,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妳越在乎他,他越得意。所以,我最好不知道、不在乎,反而好過。」這一通數落,可謂一網打盡天下男子,羅羽杉不便辯駁,心下卻猶疑道:「丁師叔絕非什麼風流浪子,他這多年失去音訊,一定是被什麼難事耽擱,不能分身才對。」石磯娘娘說著說著,話鋒一轉,卻落到了羅羽杉的頭上,接著道:「羽杉,將來妳找男人,可得把眼睛擦亮了。最重要的是,千萬別聽信什麼甜言蜜語,那都是假話,哄妳一時開心而已。」 羅羽杉俏臉一紅,悄悄瞥過小蛋略微顯得尷尬的面龐,低聲道:「我知道了。」 石磯娘娘笑道:「好啦,看我,絮絮叨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樣罷,你們兩個如果沒別的事,就在我這裡多住兩日,估計畢老賊也該快回來了。」 羅羽杉尚未回答,一名侍女急奔而入,慌張道:「稟報宮主,外面來了一位紅袍老道,自稱是無波府的丹火真君,氣勢洶洶要找畢老爺算帳。」 石磯娘娘勃然大怒,一拍几案:「這個混帳東西,就不能讓老娘消停點麼?」 她偕著小蛋和羅羽杉走出石府,就見門外青松翠柏下,傲然屹立著一名身材瘦長、氣宇不凡的紅袍道士,雙手負後,背上斜插一柄亮紅色的冥火鳳翅钂,正是無波府府主丹火真君。 他與另外一位天陸魔道耆宿冰真人,並稱「冰火雙真」,乃仙林中一等一的翹楚人物,盡避兩次蓬萊仙會上,都受挫於當今魔道第一高手蘇真的掌下,但一身修為驚世駭俗,著實是個棘手角色。 畢虎惹到丹火真君頭上,也難怪石磯娘娘會氣不打一處來。 石磯娘娘站定,欠身一禮,道:「蓬萊仙會上,本宮與閣下有幸一會,不想一晃眼已是十八年,丹火真君別來無恙?」 丹火真君冷冷打量石磯娘娘和她身後的小蛋、羅羽杉,慢條斯理道:「石磯娘娘,客套話就省了罷。老夫要找的人是畢虎,叫他出來見我。」 石磯娘娘道:「畢虎不在宮中,真君有什麼事找他,說給我聽罷?」 丹火真君重重一哼,道:「好,跟妳說也是一樣。十多天前,畢虎乘老夫閉關修煉,偷偷摸進無波府,扮作我的模樣騙過府中弟子,盜走了我無波府鎮府之寶『金紅蓮座』。說不得,老夫只好親自來雲冪宮跑一趟了。」 石磯娘娘道:「真君請放寬心,此事待畢虎回來後一問即知。倘若果真是他幹的,本宮定會讓他將金紅蓮座交還閣下,絕無二話。」丹火真君兩眼一翻,道:「笑話,難不成畢虎一天不回來,老夫就要在外頭守一天?妳趕快去找他來見我,只要交出金紅蓮座,寫下悔過書,老夫可以既往不咎拍手走人。如若不然,我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石磯娘娘聽他言辭咄咄,不禁心生怒氣,但轉念一想,畢竟自己理虧在先,強制按捺住性子,懇請道:「畢虎如今在哪兒,我的確不清楚。要不請真君先回去,等他回宮,由我親自陪同前往無波府謝罪還寶?」 丹火真君不以為然,道:「老夫千里而來,哪有空手而歸的道理?況且,畢虎到底在不在妳雲冪宮中,老夫並不知道。金紅蓮座的事,今日便需有個了斷。」 石磯娘娘一味好言相讓,卻見丹火真君不依不饒,忍不住扁火道:「本宮說畢虎不在,他就是不在,總不能讓我把他憑空變了出來!」 丹火真君一怔,縱聲大笑:「妳這是在下逐客令麼?好啊,就算老夫相信畢虎確實沒有回來,可躲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我不信他能藏一輩子!不過,可就要煩勞石磯娘娘和老夫到無波府走一趟,等畢虎拿寶換人。」 石磯娘娘臉色一冷,道:「真君莫要得理不饒人,否則休怪我翻臉!」 「翻臉?」丹火真君低哼:「老夫就怕妳不翻臉!」身形一動,左手五指戟張,扣向石磯娘娘咽喉,竟是仰仗超出一籌的實力想要硬吃對方。 石磯娘娘飄身疾閃,雙手中閃現一對兩尺長、形似彎刀的褚色千年石鐘乳,振腕分點丹火真君左右兩肋,低喝道:「看招!」 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盡避她和丹火真君從無交手記錄,但對這名冠海內的魔道高手亦早有耳聞,自知多半不是他的對手,人家怒火沖天地殺上門來,此刻縱想退避三舍亦是不能,只有全力招架,先顧眼前。 丹火真君左爪下壓,「啪」地捏住左側那支石鐘乳,輕輕巧巧借力一推,「叮」地脆響,又將另一支石鐘乳盪開,右掌殷紅光華爆漲,「呼─」劈出一卷濁焰滔滔的狂瀾,轟向石磯娘娘。 石磯娘娘迫不得已鬆開右手石鐘乳,騰身掠起閃躲,腳下熱浪滾滾奔湧而過,丹火真君的「燃雲魔掌」將將走空。 她低叱出招飛點丹火真君眉心。丹火真君幾乎看也不看,隨手甩出石鐘乳,冷哼道:「還妳!」 石磯娘娘卻不敢硬接,先用左手的石鐘乳在上面斜斜一點,卸去了大半的勁力,才將它凌空攝回,猶自感到右臂一陣酸麻。 兩人翻翻滾滾在半空中激鬥了約莫十餘個回合,石磯娘娘使盡渾身解數依舊左支右絀,落入下風,她又惱又驚,暗自怨怒道:「都是老賊頭惹的禍,回頭老娘無論如何也饒不了他!」一陣兔起鶻落裡,突聽「叮叮」兩響,石磯娘娘的一對褚彤石乳刃雙雙脫手拋飛,身軀如同陀螺般,被丹火真君的掌勁震得急旋飛跌。丹火真君長聲笑道:「石磯娘娘,跟老夫走罷!」 不料斜裡光彩爍目,一束劍華掠空射至,輕盈迅捷地在他袖口上「啵啵啵啵……」連點九記,丹火真君袍袖一震,如瀉了氣的皮囊癟了下來,垂落一邊。 丹火真君一怔,收住身形舉目打量,只見羅羽杉玉手執劍,輕掐劍訣盈盈飄立,他功敗垂成,不怒先笑,道:「女娃兒,劍法不錯,是誰的弟子?」 羅羽杉傾盡全力,施出蘇芷玉親傳的「沉月隕星十九劍」,雖以巧打拙,化解去丹火真君的「火龍袖」,心中卻對丹火真君深厚的功力凜然不已,她聞聽丹火真君問話,一面細細運息調勻呼吸,答道:「晚輩是南海天一閣弟子羅羽杉,拜見丹火真君,適才多有冒犯,尚請見諒。」 丹火真君「咦」了聲,恍然道:「敢情妳是蘇芷玉的弟子?難怪會用這套『沉月隕星十九劍』,可惜功力太差,傷不著老夫半根毫毛。」 原來沉月隕星十九劍並非南海絕學,而是蘇芷玉之父蘇真的獨家劍法,丹火真君與蘇真在兩屆蓬萊仙會上曾激鬥數百招,於彼此的劍法招式十分熟稔,故羅羽杉一報出師門,他便能立即猜到對方的師承。 羅羽杉沉靜微笑,道:「真君慧眼如炬,晚輩欽佩不已,方才石磯嬸嬸已經答應前輩奉還金紅蓮座,只因畢老伯並不在府中,才不得不請您寬容幾日,前輩名重天陸,何不寬厚大度些,化干戈為玉帛?」 丹火真君幾曾讓一個晚輩教訓過?不由心下慍怒,可礙於蘇真和天一閣的名頭,不願橫生枝節,當即哈哈大笑:「小丫頭,妳倒指責起老夫來了?別說是妳,就是蘇真父女,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看在故人情分上,老夫不為難妳,快快退下,莫要再多管閒事。」 石磯娘娘伸手抹去唇角血絲,笑道:「閣下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誰不曉得你和冰真人兩次連手挑戰蘇老魔,一敗塗地?如果蘇真在這兒,恐怕你屁都不敢多放一個,便有多遠逃多遠了!」 她不忿丹火真君得寸進尺,要擒自己作為人質好逼畢虎還寶,一時心情激憤脫口而出。 不想這話正戳在丹火真君的痛處上,他臉色立時陰沉,道:「誰說老夫怕了蘇真?今日我就捉了這多嘴多舌的小丫頭給妳 瞧瞧!」說罷,擰身揮袖,猶如一蓬火雲,遮天蔽日壓向羅羽杉。 石磯娘娘掣動剛剛收回的褚彤石乳刃,縱身撲上,叫道:「丹火真君,有種沖老娘來,這事和她無關!」丹火真君冷笑道:「晚了!」右掌灌注六成的「紫冥火罡」轟然拍出,一蓬熊熊火濤呼嘯狂湧,好似怒龍燒天,直迫石磯娘娘。 石磯娘娘不敢硬撼,忙不迭飄身閃避,褚彤石乳刃在身前畫出層層精光,舞得風雨不透,抵擋迫面襲來的濃烈火浪。 正這時,下方猛然飆射出一溜火線,「呼」地迎風展開,似一堵火牆攔堵住燃雲掌焰的去路。 第三章  破繭新生 「砰!」兩道火瀾撞在一處,頓時流光溢彩,灼浪飛揚,在空中炸裂開一團耀眼的蘑菇狀亮紅火雲,冉冉升騰擴散。 丹火真君大吃一驚,萬沒料到居然還藏著一位用火高手,他垂目俯瞰,瞧見霸下懶洋洋地趴在小蛋肩膀上,呼哧呼哧喘著紅霧,不禁既驚且喜,道:「霸下?這世上竟真有龍子霸下!」 剎那間,什麼金紅蓮座、鎮宮至寶對丹火真君來說已全不再重要,他滿腦子轉動的念頭都是如何能抓住霸下,將牠據為己有,從此之後不啻如虎添翼,又何懼區區一個蘇真? 唯恐自己看錯,他慢條斯理問道:「小伙子,這霸下是你帶來的麼?」 小蛋點點頭,這才察覺到對方目光之中貪婪盡露,目不轉睛盯著霸下,心中一沉。 丹火真君一陣狂喜,努力保持臉上的鎮定,說道:「小伙子,你的修為太低,霸下跟著你實屬浪費。不如咱們做個交換,你將霸下送給我,無論你想要什麼,老夫定會幫你辦到。你看怎樣?」 小蛋想也不想,搖頭道:「不行。」 霸下也仰起脖子:「老鬼,憑你也想打小爺的主意,門都沒有!」 丹火真君見霸下開口說話,心中再無懷疑,狂笑道:「老夫看中的東西,從沒有拿不到手的!」身軀一沉,道袍如鼓足的風帆獵獵飛舞,向著小蛋俯衝下來,哄騙不成,他便要出手強搶。 霸下抬頭張嘴,一連噴出三溜火線,猶如疾箭穿雲,飆射向丹火真君胸前。 丹火真君拍出一記燃雲魔掌,化解去荼陽地火,放聲大笑:「你弄來弄去,便只會這一手麼?還是讓老夫多教你幾招罷!」 他右手大拇指向掌心略曲,套在指根上的一枚殷紅色玉扳指陡然一亮,放出一朵朵烈焰繚繞的火菊花,轉瞬佈滿天宇,迅速膨脹數十倍,有如桌面大小迫向小蛋頭頂。 這招「累劫火菊」乃丹火真君昔日的成名絕技,隨著他藝業大成,近年來已少有使用,如今這一發動,剎那間天地變色,火菊漫空。丹火真君明白這霸下是數萬年修成的火系聖物,所以並不擔心自己的累劫火菊會傷著牠,但卻可借此一舉先行除去小蛋,把他燒得骨頭渣子也不剩。 羅羽杉和石磯娘娘見此情形,不約而同奮不顧身攻向丹火真君,但盼能微微分開他的心神,好令小蛋覓得一線生機。 孰知丹火真君早有防備,振臂揮左袖在週身幻化出一團火雲,根本不容二人接近,羅羽杉功力稍弱,被一股沛然罡風硬生生震退,衣袂險些著火,她玉容慘淡,竟忘了運氣卸力,一顆心也隨著射落的火菊不斷墜落。 那邊霸下見勢不妙,也大叫道:「乾爹快逃,這老鬼厲害啊!」 小蛋叫苦不迭,方圓十餘丈悉數給鋪天蓋地的火菊籠罩著,自己又能往哪裡逃?情急之際,他祭出烏犀怒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戴起來。 甲冑方一及身,耳中邊聽「呼呼」風嘯,一片紅彤彤的火海傾天瀉落,激撞在烏犀怒甲之上,龐大絕倫的氣浪將他整個身子拋飛起來,甩向半空。 生死關頭,小蛋凝神吐氣一彈虎腰,借勢挺立、放軟身軀,向後飄蕩出七八丈遠,甲冑上「絲絲」鏑鳴,一朵朵火菊迸射出千萬星光,漸漸消失。 丹火真君大感意外,道:「這小子身上的寶貝還真不少,都送給老夫罷!」如影隨行追躡而至,居高臨下一掌往小蛋頭頂拍落。 小蛋靈台清晰映出丹火真君左掌的靈幻軌跡,反手拔出雪戀仙劍,一招「擎天柱石」刺向對方的掌心。 哪曉得這只是丹火真君聲東擊西的虛招,小蛋仙劍一動,他的左掌立刻化作利爪,迅猛無比地抓向他肩頭的霸下。 小蛋一驚,劍已走空,電光石火中腦海裡靈光一閃,不知怎地記起捏泥人時的情形,當下無暇細想左手五指柔軟舒張,反插向丹火真君的左腕。 丹火真君「咦」了聲,但覺小蛋這一爪直來直去平淡無奇,可每一根手指都凝而不發,極盡變化之妙,把自己的「鑽木爪」所有後招線路盡皆封住,以他的見多識廣,居然也瞧不出這一手是出自哪家的絕學。 眼看小蛋的左手就要扣住自己的脈門,丹火真君手腕陡沉,繃掌切落,小蛋心靈福至,想也不想往上輕輕一拂,指尖暗蘊忘情八法中的「彈字訣」,「啪」地掃中丹火真君掌緣。 也是丹火真君早先心存大意,剛才倉促變招又無法聚集全力,左掌竟讓小蛋這靈巧一拂震得酸麻,攻勢登時盡消。 丹火真君吃了暗虧,心頭殺機大熾,低哼道:「忘情八法?原來你是忘情宮的弟子!」小蛋誤打誤撞,化解了丹火真君的鑽木爪,也是心生驚喜,他做夢也沒想到,楚望天教給自己用來捏泥人的手法,配合上了葉無青傳授的彈字訣,竟有如此妙用。霸下大呼道:「乾爹,瞧我的!」鼓足氣勁,小嘴裡猛噴出又一道火線,激射向丹火真君的面門。 丹火真君也不將這束火線放在眼裡,正準備運右掌招架,冷不丁這溜火線在中途凝連成丸,隨即綻放開十數朵宛若雛菊般的小小火花,有快有慢,有直有曲,變幻多端掩襲而來。 丹火真君喜不自禁,不愧是龍子霸下,短短鬚臾便將「累劫火菊」模仿得有模有樣,倘若自己親自調教,假以時日,普天之下有誰還能是牠的對手? 他右手累劫扳指「叮」地光芒爆漲,再次釋放出一蓬火菊,抽身飛退。 石磯娘娘騰空殺到,石乳雙刃劈斬丹火真君咽喉,高聲催促:「你們快走!」 然而羅羽杉和小蛋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又焉肯棄下石磯娘娘,苟且逃生?兩人分從左右趕了上來,襄助她大戰丹火真君,四個人彷如走馬燈般在半空中你來我往、鏖戰更酣。 按照常理,縱然有羅羽杉和小蛋助陣,丹火真君仍穩佔優勢,只因他不願傷及石磯娘娘和羅羽杉,想殺小蛋卻又被烏犀怒甲阻礙,頓成僵持之局。 他越鬥越是心焦,驀然撤身閃出戰團,連發兩記燃雲魔掌逼退三人,大袖裡倏地掠出一道由紅、綠、黃三色交織而成的彩光,彈指升到高空現出真身,赫然是一隻三彩小竹籮。 他默念真言,心神鎖定小蛋,左手捏住法印遙遙一指,沉聲喝道:「收!」三彩竹籮內絢光氾濫,一蓬奪目光瀑傾瀉下來,罩定小蛋。 小蛋雖不曉得三彩竹籮是何寶物,但也明白這玩意兒絕對沾不得,可那蓬光瀑幕天席地、風馳電掣,盡避他全力施展身形依舊逃脫不開,猛覺一股巨大吸力湧到,將他的身軀生生攝入彩光中。 小蛋只感洪濤沒頂,動彈不能,身不由己地被吸向空中懸浮的小竹籮裡,他依稀聽見霸下在身邊的驚呼,心下一省,開啟胸甲,霸下心領神會,在吸入竹籮的一瞬間鑽入小蛋懷中。 烏犀怒甲合起,小蛋稍鬆一口氣,暗想道:「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小龍落到別人的手裡。」天旋地轉間,已是人事不醒。 羅羽杉目睹小蛋被丹火真君吸進三彩竹籮,嬌顏慘白,玉指握緊仙劍,催動真氣身劍合一,幻化作一道瑰麗光束,希望能 斬破竹籮,將他救出,不防眼前流光溢彩如潮湧來,一陣地天昏地暗,竟也讓三彩竹籮收了進去。 石磯娘娘見狀合身撲向丹火真君,叫道:「把人放出來!」丹火真君哈哈長笑,一記雄渾掌勁將石磯娘娘生生迫退,左手法訣一凝,把三彩竹籮攝入袖中,說道:「想救這兩個年輕人的性命?簡單,讓畢虎和羅牛用金紅蓮座與天道星圖來換!」催動真氣,御動冥火鳳翅钂朝南方飛掠而去。 石磯娘娘追之不及,跺腳喊道:「丹火真君,放了他們,老娘跟你走就是!」 丹火真君全不理睬,一路御劍南往,回返龍軒山無波府。 抵達無波府外,天色微明,一眾身穿彤紅道袍的侍火童子恭敬出迎,將丹火真君接入石府。 丹火真君略事休息,祭起三彩竹簍,雙指虛點,低喝道:「釋!」 三彩竹簍光華一綻,從裡頭「呼」地放出一團晶瑩玉潤的銀白圓球,滴溜溜在空中打轉,迅速擴展,到最後竟有一張圓桌大小,懸浮於離地三尺處也不下墜。 丹火真君愣了愣,他本是要把小蛋和羅羽杉從三彩竹籮內召出,不料從裡面飛出來的不是兩個人,卻是這麼一團稀奇古怪的東西,當下他凝神體察三彩竹籮,個中已空空如也,並不見小蛋與羅羽杉的影蹤。 丹火真君暗自錯愕,定睛打量凌空旋轉的圓球,只見絢光熠熠,寒氣習習,圓球竟似用纖細的銀白柔絲裹織而成,天衣無縫,渾然一體,任他見多識廣,亦揣摩不透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兩旁佇立的侍火童子目睹此景,禁不住面面相覷,均自詫異:「師父怎麼弄了這麼一個玩意兒回來?」 丹火真君功聚雙目,想穿透圓球觀察內部的情況,孰料那層銀白柔絲看似薄如蟬翼,他的神目電眼卻難以看透。 沉吟半晌,丹火真君打定主意,起身走到圓球前,真氣佈於手掌,小心翼翼地撫摸探察表面的銀絲,觸手陰寒,如萬古玄冰,卻又黏稠柔軟無比,從中隱約感覺到一股充沛龐大的靈力汩汩流動。 丹火真君繞著圓球轉了一圈,依舊瞧不出絲毫端倪,反手掣出冥火鳳翅钂運勁疾劈,「啵」地脆響斬在鼓起的球體上。 冥火鳳翅钂迸射出一蓬烈焰,高高彈起,再看圓球猛地一顫,先是表面微微下陷,繼而疾速回彈,恢復原狀。 丹火真君退開三步,有心加上兩成功力再作嘗試,但譬如是瓷器店裡捉老鼠,萬一小蛋和羅羽杉有個好歹,別說得不到金紅蓮座和天道星圖,還會招來羅牛和忘情宮的報復,無論如何這筆帳也划不來。 他一時間束手無策,心中著惱。好小子,可真會躲,可就算是王八,終歸也要有露頭的時候,老夫便不信你們兩個能在裡面躲上一生一世! 一抖衣袖收了三彩竹籮,吩咐道:「弄火、執火,你們在這裡好生看著它。」邁步而出,避入靜室打坐調息去了。 弄火、執火兩名童子分站左右,目不轉睛監視著圓球的動靜,然而七八個時辰過去,圓球一無異樣,仍然安靜地懸浮轉動,煥放出淡淡的銀白光霧。 而在圓球內,小蛋和羅羽杉兀自著昏迷,對於外面的情形毫不知曉。 一團充盈溫潤的靈力,宛若海水般包裹浸著兩人的身軀,緩緩透過軟甲與肌膚滲入他們的體內,漸漸,先是羅羽杉的嬌軀亮了起來,發出一團奇異的銀白色光暈,籠罩週身慢慢向四下蔓延,和瀰漫在球體內的靈力水乳交融,相生相應。 「嗯─」羅羽杉忽然逸出一聲無意識的低微嚶嚀,頭頂冉冉升起一蓬水藍色光霧,在銀波中凝聚不散,逐漸集成一團。 須臾之後,光團內依稀蛻化出她的三尺元神,慢慢飄浮到身前,與肉軀面面相對,好似鏡像;與此同時,小蛋的元神也從體內祭出,色澤卻呈現青、銀、紅三彩,分外絢麗柔和。 小蛋靈台一片空明,全然忘卻了塵世萬物,沉浸在先天無我之境,元神雙目低垂,一縷縷三彩光絲蒸騰縈繞,又不斷吸納著圓球中彷彿無窮無盡的靈力,於幾不可察覺的變化裡壯大成長。 不知多久,兩人的元神終於交集,「轟」的一聲,兩道元神劇烈震顫,爆發出奪目光瀾,幻化作璀璨的柔波,融會在一起,剎那間五光十色的華暈在圓球裡氾濫蕩漾,合而為一的元神無分彼此,交織成一團彩雲,裹住兩人的肉軀。 「鏗、鏗!」雪戀玉緣齊齊鏑鳴,一低沉鏗鏘,一清越婉轉,在各自的鞘中奮然顫動,迸放出無瑕如雪的綺麗劍光。 「怎麼回事?」弄火、執火失聲驚叫,銀白色的圓球轉動如風,映射出五顏六色的絢爛光芒,直刺得兩人睜不開眼睛。 過了許久,弄火先一步回過神來,叫道:「你在這兒守著,我去請師父!」 執火一醒,心頭後悔:「我怎麼沒早點開口,卻教這傢伙搶了先?誰曉得這圓球裡會蹦出什麼怪物來,萬一讓我撞上,豈不倒霉透頂?」可這時悔青了腸子也沒用,只好悶悶應了聲,往後連連退步,躲到門口全神戒備。 好在,盡避圓球風雷陣陣,奔湧出一蓬蓬冰冷強勁的銀霧罡風,尚幸並未爆裂。 執火提心吊膽等了片刻,丹火真君匆匆趕至,圓球四周已被一團濃烈的彩色光霧包圍,整間石室也有若冰窟,泛動著濛濛光瀾。 執火見丹火真君趕到,一定神,躬身稟報:「師父,這圓球像是燒著了……」丹火真君亦是驚疑不定,但不願在弟子面前露怯,斥責道:「休得胡說八道!普天之下,若論驅火之術,又有誰能強得過老夫!」從袍袖裡放出三彩竹籮,左手捏法訣一指圓球,呼喝道:「收!」不料三彩竹籮釋放出的靈光甫一接近圓球,立刻「哧哧」連響,如同露水般蒸發殆盡,根本無法再次將其攝入籮中。 丹火真君一怔,再提真元,喝道:「收!」 三彩竹籮光芒如瀑捲湧,激盪石室,較之方纔那次,強盛何止數倍?可任光瀑如何澎湃洶湧,依舊盡皆被圓球所煥發出的冰寒絢光化解消散。 氣機牽引之下,反是三彩竹簍抵禦不住圓球強大氣勢的回挫,「嗡嗡」顫鳴,狠狠搖晃了起來,好似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 丹火真君暗自凜然,明白倘若繼續逞強催動三彩竹簍,恐怕反會受其所傷,他驚怒交加,收回三彩竹簍,面色鐵青瞪視圓球,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陡然間,「砰」地一記驚天動地的巨響,石室猛烈震動,巖壁「喀喇喇」開裂,如要坍塌一樣,鋪天蓋地的光浪狂風迸炸而出,圓球碎裂成漫空齏粉,飄蕩散落。 弄火、執火二人反應稍慢半拍,身軀被撲襲而至的沛然氣浪捲起,重重拋摔在石門對面的山巖上,登時骨斷筋折,噴血慘叫,兩條小命各去了一半多。 丹火真君見勢不妙,一面飄身疾退,一面雙掌在胸前連舞出十餘道弧扁,但聽「砰砰」聲不絕於耳,爆裂出的光瀾氣浪,摧枯拉朽破除他設下的層層防禦,直抵胸口,饒是他道行深厚,又有護體真氣消解,仍忍不住低低一哼,長吐口濁氣,胸口氣血翻湧,飄落在石門外,怔怔觀矚裡頭情形。 石室內,「隆隆」聲動猶如滾雷,寒流彷似亂雲經天,肆虐狂舞,良久不見淡去,其它的侍火童子聽聞響動,紛紛趕到石室前,見此情景盡皆呆住,說不出半個字。    約莫盞茶後,轟鳴徐歇,從石室光浪裡亮起一束耀眼彩芒,在空中環繞盤旋,漸漸一分為二,幻現出小蛋和羅羽杉的元神,盤膝懸坐於石頂下方,兩人腿下各托著一柄仙劍,鏗然鏑鳴,精光四迸。 丹火真君一驚,心道:「見鬼!那圓球到底有什麼古怪,這還不到兩天工夫,居然能令兩個娃兒修為突飛猛進,各自踏破一層劫難,晉入更高境界?」 身後一名侍火童子,看到圓球裡蹦出兩道少男少女的元神,不由下意識地拔出一對熟銅鞭,橫執在手。丹火真君就像腦後長眼,低喝道:「全都不准動!」 他自然曉得,此際小蛋和羅羽杉的元神尚未復甦,如若出手當然是手到擒來,奈何既然元神未歸竅,即便是捉了去,不消三五個時辰勢必魂飛魄散,自己不過白辛苦一場而已,惟有耐心守候到他們的元神歸還進肉軀,再下手不遲。 果然,羅羽杉的元神開始緩慢下沉,化作一股清煙收入嬌軀內,緊跟著小蛋的元神亦步亦趨,穩穩還入體內。雪戀、玉緣兩劍雙雙幽鳴,撤入鞘中。 別人也就罷了,丹火真君卻大是訝異,小蛋身上那套殷紅色的烏犀怒甲,不知何時竟不見了蹤影,露出內裡的一襲灰布衣衫。 丹火真君喜道:「妙極,看這小子這回還不手到擒來!」他早就對霸下垂涎三尺,此刻更不客氣,欺身迫近探爪抓向小蛋胸膛。 羅羽杉秀美的睫毛輕輕顫動睜開雙目,剛好瞧見丹火真君一爪朝小蛋胸口插落。她玉容變色、低聲驚呼,飛掠而上,捨身欲擋在小蛋身前。 丹火真君大袖一展,將羅羽杉朝右側帶出數丈,左爪毫不停頓,利箭般插中小蛋胸口。 羅羽杉心神俱裂,閉起雙眼悲聲呼道:「小蛋─」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她驀然醒覺到,眼前這個少年,在自己心中的份量已勝過生命。如果可以,她寧願以身相代,只為不讓他受到任何的傷害。 淚眼朦朧裡,小蛋身中魔爪、血肉模糊的景象,卻並沒有出現,反倒是耳畔聽見丹火真君一聲驚怒低吼。    就在他的鑽木爪即將得手之際,小蛋體內驟然迸放出殷紅炫目的光華,自衣衫肌膚下生出一層半透明光甲,冒著騰騰荼陽烈焰遮蔽全身,硬生生擋住了丹火真君五根鋒銳凶狠的利爪。 丹火真君猝不及防,只感到五根手指頭像是伸進了滾燙沸騰的油鍋,險些沒給炸了。 他忙不迭地縮手收招,不料光甲一閃而逝,打從小蛋胸襟內猛探出霸下圓溜溜的小腦袋,一口咬中他左手尾指,「嘎巴」一聲脆響,丹火真君半截小指斷落,被霸下「咂巴咂巴」吞入腹中。 丹火真君退出數丈,抬手觀瞧,尾指血如泉湧,只剩下不到一寸,不由得失聲嘶吼。 第四章  賭命三掌 羅羽杉忐忑張開明眸,只見小蛋毫髮無傷,霸下在他懷中得意洋洋,道:「有種你就再來,光叫有什麼用?」 丹火真君怒不可遏,運氣封住傷口,揮掌拍出,「轟」地一響,掌風中生出熊熊火浪,有如大海潮湧,向小蛋與羅羽杉飄立之處呼嘯而去。 霸下把腦袋縮回殼裡,心道:「糟糕,看樣子這老道真被惹毛了,竟拿出吃奶的勁兒來對付咱們?」 念及至此,突然感覺小蛋身軀一震醒轉過來,忙叫道:「乾爹,快躲!」 小蛋懵懵懂懂才抬起一半眼皮,便看到身前火焰滔天,灼浪劈頭蓋臉湧來,他腦海裡渾渾噩噩尚未完全清醒,也聽不清楚霸下在喊什麼,近乎本能地一提丹田真氣灌注雙臂,沉身擰腰推出雙掌,不知不覺用上了大寒七式中的一招「玉壺冰心」,而真氣運行的路徑,卻又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溜火神掌。 「呼─」小蛋掌心赫然轟出兩卷白茫茫的奇寒罡風,在空中有若實質般冰封凝固,構成一堵堅實厚重的冰牆,朝前緩緩推進。 「砰!」一冷一熱兩股迥然不同的掌勁迎頭激撞,冰火交擊流光四濺,齊齊迸散開去,居然平分秋色,未見輸贏。 丹火真君身形晃了兩晃,硬是挺著不往後飄退,凝視小蛋,道:「不可能,沒道理!」 須知丹火真君適才那掌重逾萬鈞,至少用上了七成多的紫冥火罡,其霸道強橫,任天陸仙林的頂尖人物亦不敢怠慢疏忽,而小蛋前一次與丹火真君交手時顯露出的修為,不過是觀微之境,雙方實力懸殊自不待言。 即使此刻他修為大進,也頂多是剛剛跨進了知著境界的門坎,離真正的高手尚有一段遙不可及的差距,更莫遑論與丹火真君這般成名百多年的魔道耆宿正面硬撼。 但方纔小蛋拍出的掌勁,分明蘊藏著至少能與忘情級別高手相抗的絕強功力,委實令人無法猜度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羅羽杉欣喜道:「小蛋,你醒了!快察看一下,體內有沒有被震傷?」 小蛋聽著羅羽杉的聲音,先向她微微一笑,而後施展內視之術凝神體察,只覺經脈內餘波未平,真氣浩浩,不知壯大了多 少倍,他一愣,道:「奇怪,難不成我睡了一覺,醒來後修為竟提升了這麼多?」 忽覺丹田有異,才察覺平日蟄伏其間的那團冰冷寒氣,居然變得彷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測,意念微動處,寒氣升騰流轉,如臂使指,毫無凝滯。只是細察之下,這團寒氣依舊卓爾不群,與他煉就的銅爐真氣涇渭分明、自成一體。 他醒悟道:「難怪我剛才擋下了丹火真君的紫冥火掌,原來是這個道理?不消說,又是蟲寶寶的精氣幫了大忙。」 可為何短短數日裡聖淫蟲進化得如此厲害,且不再抗拒自己的意念驅動,小蛋亦百思不得其解。 羅羽杉見他神情古怪,沉默不語,不禁擔憂道:「小蛋,你受傷了?」 小蛋搖搖頭,道:「我沒事。」環顧四周,問道:「咱們這是在哪兒?」 丹火真君已恢復冷靜,冷冷回答道:「這裡是老夫的無波石府。」 小蛋「哦」了聲,抬手看了看左臂,又低頭瞧了瞧胸前,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霸下小腦瓜一轉,笑嘻嘻說道:「乾爹,你是不是在找那身紅色的軟甲?」 小蛋頷首道:「是啊,你知道?」對他而言,烏犀怒甲可是防身保命的第一法寶,絕對丟不得。 霸下瞧他愁眉不展的樣子,笑道:「別發愁,那身軟甲已光化融入了你的體內。先前便是靠著它擋下了臭老道的鬼爪子。」 小蛋潛心巡查,果感覺到經脈裡多了一股沉靜厚實的熱流,只需稍一動念便能噴出,頃刻覆蓋全身,他暗吁一口氣,鬆開眉宇。 丹火真君聞聽霸下出言不遜,心頭惱怒,思忖道:「小東西,遲早讓你識得老夫的手段!可恨這小子明明修為淺薄、不堪一擊,卻越打越強,身上更有諸般怪異魔寶,令老夫一再失手。」 想到這裡,嫉妒、貪婪、憤恨,種種惡念一起湧上,目放異光牢牢射定在小蛋面龐上,說道:「小子,老夫有個辦法,就看你有沒有膽量試一試?」 霸下搶先叫道:「乾爹,別聽他瞎扯。你看他說話時眼珠亂轉,一定有陰謀!」 小蛋淡淡笑了笑,說道:「沒關係,咱們先聽聽他說什麼。」 丹火真君慢條斯理道:「你撤去護身甲冑,與老夫實打實的對上三掌,只要不死,我便放你們離開。若是不敢,老夫就再祭出三彩竹籮,倒也爽快省事。」 話音方落,羅羽杉道:「不行。小蛋的年紀不到真君一個零頭,如何能與你對掌?」 霸下連連點頭,道:「乾娘說的話就是有道理!」丹火真君嘿嘿冷笑:「小子,你有沒有膽量?」 小蛋沉吟了一會兒,點頭道:「好,三掌就三掌,咱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羅羽杉大急道:「小蛋,不要答應他,咱們可以另想辦法的!」 小蛋看到她眼眸中流露出的關切與焦灼,心中不覺一暖,平增無限勇氣,暗暗下定決心縱使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將羅羽杉安然無恙地帶出無波府。 他微笑著安慰道:「放心,我既敢答應他,自然有幾分把握。」 羅羽杉還想再勸,丹火真君已宏聲喝道:「看好了,接招!」臉上亮紅精光一閃,全身道袍「呼」地鼓脹吹起,犀利的目光直射小蛋。 小蛋一凜,忙抱元守一,臉上的懵懂慵懶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靜肅穆,他的身軀挺立如山,抵禦著丹火真君驚人氣勢的侵襲,巍然不動,大有與其分庭抗禮之勢。 此刻,他尚且不清楚自己已突破了知著之境,向著天道大門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靈台清明如鏡,清晰地映射出丹火真君的一舉一動,甚至能感覺到對方體內真氣流動的韻律,自然而然生出相應的變化。 霸下掠上羅羽杉的肩頭,注視小蛋,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唯恐分了他的心神,而事實上,小蛋已逐漸晉入物我兩忘的空明 3,即便山崩天傾,也難以再動搖他的靈台分毫。 自出道來,他屢次親眼目睹到如羅牛、葉無青這般正魔兩道超卓人物的對決,甚而曾親身遭受過歐陽修宏、饕心碧嫗等絕世凶人的追殺而大難不死,可像今天這樣,要獨力面對丹火真君並與其正面硬撼,卻無疑是破天荒地第一遭。 然而他的心頭並未因此而產生半絲的畏懼猶疑,充盈著亢奮頑強的鬥志與信心,超脫了生死勝負,只剩下丹火真君火紅的身影。 小蛋丹田內,分屬不同淵源的三股真氣汩汩流淌遊走經脈,令他感到體內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強大,待到「大夢銅爐聖淫真氣」徐徐攀至巔峰,小蛋輕輕攥起雙拳,凝視丹火真君,平靜道:「可以了,請。」 丹火真君眼中不由自主掠過一抹驚異,旋即亮起妖艷的紅光,低喝道:「第一掌!」左臂在胸前劃過一道弧線,右掌灌足九成紫冥火罡,逕自轟出。 當他出掌時,身形與小蛋尚有三丈遠的距離。但等到掌勢完全舒展開,兩人間的相距已近在咫尺,端的是動如脫兔、快逾 鬼魅。 小蛋臉上波瀾不驚,只覺得體內高速奔騰的真氣幾乎快要崩流出來,當下吐氣揚聲,同樣用右掌施展出一式「滴水成冰」,茫茫寒霧捲湧而出。 「砰!」雙掌相擊,竟響起悶雷般的巨響,一股凌厲強橫的熾熱罡鋒破體而入,激得小蛋胸口窒悶欲裂,情不自禁地低哼拋飛,整條右臂麻木難當,經脈宛如寸寸震裂,發出鑽心椎骨的劇痛,「嗚」地袖口燃起一蓬烈焰。 丹火真君存心要置他於死地,不容小蛋有絲毫喘息之機,大喝道:「第二掌!」左臂一振,將紫冥火罡提升到極致,拍向小蛋胸口。 按照常理,小蛋自當運用身法退避三舍,挫其鋒芒。但他與丹火真君有約在先要連對三掌,明知不敵,亦只能直攖其鋒。 未等小蛋站穩身形,剛猛暴戾的掌風已撲面襲到,他無暇多想,挺腰奮力劈出左掌,虧得丹田真氣依舊源源不絕輸送而來,使他不致有後繼乏力之虞。 「啪!」兩人再對一掌,小蛋「噗」地從口中飆射出一蓬血箭,有少部分濺落在自己右臂衣袖上,竟令燃著的火焰陡然熄滅。 丹火真君還待乘勝追擊,徹底結果小蛋性命,心下不存半分憐憫,右掌閃電般擊出,長笑道:「最後一掌!」 小蛋雙臂被震得幾近失去知覺,莫說揮掌抵擋,就算動根手指頭都勢比登天,眼看丹火真君迅猛如風的第三掌擊到,又恪於承諾不能用烏犀怒甲護身,當真是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絕境。 生死一發間,他驀地靈光乍現,同時施展出「有容乃大」與「金光聚頂」兩大絕技,竟一抬脖頸,用自己的頭頂迎向丹火真君的掌鋒! 這一手驚險之極,亦不可思議之極,卻也是眼下惟一可期待的自救之招。 「砰!」丹火真君的右掌結結實實擊中小蛋腦門。出乎意料之外,大半的掌力居然石沉大海,不知所蹤,小蛋眉心爆出一團絢光,硬是頂住了丹火真君的鐵掌,卻並未響起預料中的骨骼碎裂聲。 丹火真君大吃一驚,他這掌為求迅捷,不免在威力上有所削弱,可小蛋畢竟是血肉之軀,又未祭出烏犀怒甲防護,怎可能兀自屹立不倒? 頓時,他心中進退維谷,矛盾之至,若是收手,則三掌都已發完,自該依照前言放小蛋與羅羽杉離去;若不收手,又豈非 自食其言? 短短一剎那,還真教丹火真君想出一條應急歪理來,心道:「只要老夫不收回右手,這第三掌就不算完!」他五指運勁插落,竟是化作鑽木爪,欲在小蛋的頭頂戳出五個窟窿,他眼角餘光注意到霸下小嘴一張就要吐出荼陽地火,立時喝道:「別動,否則就算你們毀約,這小子可就白受罪了!」 小蛋迷迷糊糊聽到丹火真君的呵斥,勉力喘息道:「我還行,撐得住!」 丹火真君又驚又怒,心頭惡念橫生,道:「好,看是你的命硬,還是老夫的手段硬,這樣都整不死你,老夫往後還有何面目在天陸仙林立足!」 他五指加大勁力,狠狠插入小蛋頭皮。 小蛋腦袋脹裂欲死,腳下堅硬的石地「喀喇喀喇」震碎出一道道龜紋,黑髮已盡為鮮血染紅,身上彷彿背負著萬鈞巨石,腦海裡昏沉想道:「這老道太壞,我也不能太老實了。」 念及至此,暗運「週而復始」心訣,猛激出一股寒流直透腦頂心。 丹火真君猛覺指尖真氣身不由己疾速外瀉,不禁駭然變色,顧不得再傷小蛋,右掌掌底一推一振,慌忙撤手退身,悄悄察看了一下體內狀況,確定無事才稍稍放心。 小蛋已然是強弩之末、內傷沉重,被高高拋飛而出,連穩住身形的餘力都匱乏,人在空中,又從嘴裡灑濺下一溜熱血。 忽地身子一輕,落入到羅羽杉溫暖柔軟的懷中。但見她晶瑩的珠淚自眼眶中不停滴落,抬手將一枚南海天一閣秘煉的冰蓮朱丹塞入他的口中,左掌汩汩輸入真氣,顫聲問道:「你怎樣?」 小蛋眼前一陣黑一陣亮,好似晨昏不斷交替往復,所有的景物都在模糊晃動,幻化出無數虛影,惟有羅羽杉噙淚的明眸,卻是永遠閃亮的晨星。 他疲倦而虛脫地一笑,竭力不讓自己閉上眼,低弱的聲音道:「我沒死,他輸了。」 丹火真君委實窩火到家,咬牙切齒道:「不錯,你們可以滾了。」 羅羽杉心間殊無欣喜之情,攙扶著小蛋搖搖欲墜的身軀,緩步走向門外。 誰知,她的腳還沒來得及跨出門坎,丹火真君突然伸手一攔,道:「且慢!」 羅羽杉停下腳步,右臂緊緊環抱小蛋,道:「真君莫非想反悔?」 丹火真君道:「老夫是什麼人,焉會食言毀諾?不過,老夫說的『你們』,指的是他和霸下,不包括妳!」 小蛋哼了聲,從唇角嗆出一縷殷紅血絲,低低地說道:「無賴。」丹火真君道:「你不服?那就再接三掌,贏了老夫連她一起放走。」 突聽遠處有人冷冷笑道:「一別二十餘年,丹火真君,你果真令人刮目相看啊!」 丹火真君一震,緩緩轉頭朝話音傳來處望去。 一名身材削長、神情冷峻的黑衣人背負雙手,如入無人之境,逕自穿過兩旁的一眾侍火童子,邁步走近。 「你?」丹火真君眼中躍動起赤紅光焰,死死盯著來人,從牙縫裡蹦出話語。 他這些年閉門苦修,為的便是能有朝一日在人前擊敗蘇真,從此揚眉吐氣,但此時被他視作平生第一大敵的蘇真出現在面前,興奮中仍有抑制不住的緊張。 蘇真駐步,傲然道:「如果你的手真的很癢,就讓蘇某來接你三掌,如何?」 丹火真君甫遇強敵,振作精神道:「是石磯娘娘邀你前來助陣的?」 蘇真漠然道:「不錯。」視線拂過小蛋和羅羽杉,接著道:「此事跟這兩個娃兒無關,先放他們離去,再由蘇某領教你的高明!」 丹火真君暗自凜然。 當年蓬萊仙會上,他與冰真人連手苦鬥蘇真兩百多招,尚且落敗,雖經二十餘年臥薪嘗膽,但今日孤身迎戰這海內第一魔道高手,自知仍是凶多吉少。況且方才與小蛋一戰盡避重創對手,可自身的功力耗損亦頗為可觀,此消彼漲之下,更無勝機。 正自躊躇間,不經意碰觸到蘇真的眼神,忍不住一怔道:「不對,蘇老魔從來橫行無忌氣勢超然,有誰見他急過?」 他上下打量蘇真,接著盤算道:「他也來得太快了些。若說是兩人在路上撞見,又哪有那麼巧的事?何況,眾所周知蘇真夫婦感情深篤,素來雙宿雙飛不離左右,為何今日並不見水輕盈的蹤影?」 他越想越是心疑,只聽蘇真哼道:「你若是怕了,也罷,蘇某這次就放你一馬,日後若再敢到雲冪宮搗亂,我便一把火燒了你的無波府!」 聽他說出這番話,丹火真君有了底,不動聲色施展出「照妖法眼」,功聚雙目朝蘇真臉龐激射而去。 果不出其所料,在他照妖法眼的神光照射下,來人的偽裝盡去,露出一張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老臉,正是天陸九妖中最奸猾難纏的神偷畢虎。 原來前兩日他在外面晃悠夠了,終於倦極思歸,丹火真君前腳剛走,畢虎後腳就到了雲冪宮,還沒等他進門,便劈頭蓋臉挨了石磯娘娘幾個大耳刮子,外加一通臭罵。 幸虧他臉皮之厚,較之神偷絕技亦不遜色,又自知理虧,直等石磯娘娘發洩完了才嬉皮笑臉道:「清妹,妳別擔心,我這就去把小蛋和羽杉侄女兒給接回來。」 石磯娘娘瞪圓杏目,打從心眼裡嗤之以鼻道:「就你?說得輕鬆,當自己是丁原麼?現在你就是把金紅蓮座還給丹火真君那老傢伙,他也未必肯放人。」 畢虎一卷長舌,笑道:「妳先消消氣。所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的修為自然遠不如丁小扮,但要叫丹火真君乖乖聽話,把人給我放了,也未始沒有這個可能。」 石磯娘娘一怔,曉得畢虎雖好吹牛皮,但詭計多端卻不是假的,將信將疑地問道:「真有辦法?」 畢虎道:「當然,我騙誰也不能騙妳啊。咱們給丹火真君來個瞞天過海,聲東擊西。稍後由我扮作蘇真誘這老傢伙出門應戰,妳乘機潛入無波府救出小蛋和羽杉侄女,等妳一得手,我便腳底抹油逃之夭夭,讓他吹鬍子瞪眼無可奈何。」 石磯娘娘想了想,猶豫道:「這法子是不錯,可太冒險了點兒。萬一讓丹火真君識破你的真容,又怎生是好?」 畢虎一挺乾癟的胸脯,道:「有妳這句話,我就算被丹火真君殺了也值得。」 石磯娘娘嗔道:「沒心情跟你說笑!說到底,還不都怪你!」 畢虎眨巴眨巴小眼睛,笑道:「放心,單論逃跑的本事,天底下還沒幾個能勝過我的,我更不會蠢到和丹火真君真地動手過招,要拖個一時三刻也非難事。」 當下計議已定,兩人趕至無波府。按照石磯娘娘的意思,自恨不得立刻出手救出小蛋和羅羽杉,可畢虎卻好整以暇,在府外又耐心等了一日一夜,估摸著時間差不多能對上了,才偷偷溜進無波府,察探常、羅二人的下落。 有道是計劃不如變化,他老人家剛一潛入府內,正碰上丹火真君要與小蛋對拼三掌,眼瞧丹火真君耍奸使詐,小蛋命懸一線,畢虎不得已改變計劃,當即施展天魔化身大法,化作蘇真模樣大剌剌闖進來,喝止丹火真君。 可惜他功虧一簣,在神情氣質上露出破綻,終究未能騙過丹火真君,卻也將對方驚出了一身冷汗。 想那蘇真赫赫之名,蓋絕宇內,僅憑畢虎這冒牌貨就能把丹火真君唬得一驚一詫,緊張萬分,若是蘇真親至,也許從此天 陸再無丹火真君此號。 卻說丹火真君看破畢虎真容,不由新仇舊恨一古腦湧上心頭,獰笑道:「好得很,老夫這就請你賜教一二!」左肩一聳,鑽木爪直鎖畢虎嚥喉。 畢虎一邊抽身閃讓,一邊色厲內荏,大喝道:「丹火老兒,你找死?」 丹火真君哈哈大笑道:「畢老兒,找死的是你!」左腕一翻,崩掌如刀橫切畢虎胸口。 畢虎哪敢和丹火真君硬碰硬?兼之聽到對方叫破真相,心裡愈加發虛,趕忙施展龍蛇身法,一矮頭,從丹火真君掌下飛過,落到羅羽杉身側,形如一條滑不溜手的泥鰍,倒也不負他天陸第一神偷的美名。 這一番兔起鶻落,看得霸下瞠目結舌。 羅羽杉驚愕道:「你真是畢老伯?」 畢虎身形一抖恢復原形,苦笑道:「糟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下可慘了。」 丹火真君見畢虎露出真容,怒不可遏道:「畢老賊,還我的金紅蓮座來!」 畢虎兩手一攤,滿臉無辜道:「既然是寶貝,你為什麼不嚴密保管?引誘我老人家來偷,還反過來怪我?要不我把東西還給你,咱們好聚好散。」 丹火真君猙獰一笑,道:「做夢,今日你們誰也休想跨出無波府!」 他一抬右手,累劫扳指驟然迸發出一團赤光,幻化作一條狂猛火龍,張牙舞爪衝入石室,立時火光滔天,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第五章  情牽南海 畢虎嚇得魂飛魄散,叫道:「好傢伙,老子要歸天,可憐清妹要成寡婦了!」 他嘴上嘮叨,手腳也沒閒著,從袖口裡迅速取出一柄血玉熔金壺,將撲至身前的烈焰「哧哧」連響,吸入壺嘴。 這寶物是他多年前從碧落劍派千辛萬苦偷出來的,屢次於危難中救回老命,而今自更不肯歸還。 羅羽杉與霸下聯結成陣,與畢虎鼎足而立,分守兩翼,奈何丹火真君不惜耗損真元發動的「累劫獄海」著實兇猛霸道,連血玉熔金壺亦抵擋不住。 千鈞一髮之際,猛聽小蛋沉聲道:「站到我身後,只管擋住後面的火勢!」 畢虎愣了愣,道:「小伙子,你想做什麼?現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小蛋不答,步履蹣跚橫身在羅羽杉和畢虎前,獨自迎上前方漫空湧來的火海。 「叮─」一蓬紅光亮起,水晶般透明絢麗的烏犀怒甲覆蓋小蛋週身,將熊熊烈火拒之門外。 火蛇吞吐閃爍,一分為二繞過小蛋,向背後的畢虎和羅羽杉湧去,小蛋心晉空明,映照璀璨星天,反手掣出仙劍,振腕斬入肆虐的「累劫獄海」中,口中低聲喝道:「走!」 「呼!」前方火海裡驀然現出一道星空光瀾,正是他拼盡全力開啟的「弱火星門」,畢虎毫不遲疑,左掌在小蛋背心上一推一送助他掠進星門裡,右手攬住羅羽杉招呼霸下道:「好龜兒,咱們走啦!」縱身躍入。 星門一閃即逝,丹火真君更沒料到小蛋還有這手,業已反應不及,只得眼巴巴望著三人一龍的身影消失於火海中。 一名侍火童子在身後輕聲道:「師父,他們借火遁溜走了,咱們……」 話沒說完,丹火真君猛地轉過身一臉殺氣,抬掌「啪」地震碎那侍火童子腦顱,恨恨道:「要你多嘴!他們逃不遠,給我追!」 他說這話的工夫,小蛋等人正從星門內被彈入無波府外不遠處的一片密林裡。 畢虎手疾眼快,一把抱起軟倒的小蛋,叫道:「羽杉侄女兒,快跟我走!」他朝遠近左右不同位置甩手扔出幾團黑乎乎的東西,「砰」地在林間爆裂,瀰漫起一蓬蓬濃烈的煙霧,久聚不散。 畢虎一邊抱著小蛋借助密林掩護御風向南疾行,一邊不停設下重重假象,以誘使丹火真君追錯方向,嘴裡還不忘吹噓:「別怕,有我老人家在,管讓丹火真君連老子放的臭屁都摸不著半個。」 霸下看不慣畢虎的自吹自擂,哼道:「你的話能信,那鬼的話也能信了。」 「你懂什麼?」畢虎一瞪眼,道:「眼下是深夜,咱們最忌御劍暴露了身形,這樣沒逃多遠就得給丹火真君追上,惟有倚靠這座軒龍山茂密繁盛的山林與石洞,和那老傢伙玩幾圈捉迷藏,才有機會逃脫。」 說著話眾人已奔出數十里,進到一座四通八達的巨型天然溶洞中,畢虎領著羅羽杉和霸下左拐右拐,顯得輕車熟路,無比熟稔,彷似閉著眼都能認得道。 羅羽杉見狀,不由佩服,道:「畢老伯,這裡的路徑如此複雜,您卻能認得,實在不簡單。」 畢虎聽有人誇讚自己,眉開眼笑道:「那算什麼,干咱們這行的,最要緊的就是記性好……上次為偷丹火真君的金紅蓮座,我花了半個多月,早把軒龍山的一草一木摸得滾瓜爛熟,若沒這手本事,乘早別作偷兒。」 忽然聽到黑暗中有女子聲音不屑道:「當賊很得意麼?還有臉誇耀。」 一團夜明珠的光暈照亮,映射出石磯娘娘的面容,卻是已在此處等候了多時。 她一眼看到畢虎懷中渾身淤血、面色慘白的小蛋,驚道:「他傷得重不重?」 似為向石磯娘娘顯擺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畢虎抱著小蛋一屁股靠坐在山巖上,略帶誇張地大口喘氣,答道:「這小子命硬,只是在路上昏睡了過去。我方才又餵了他兩顆雲林禪寺的玉露百洗丸,應該不妨事。」 石磯娘娘氣不打一處來,熟練地伸手擰住畢虎尖尖豎起的小耳朵,往上一提,怒道:「你惹的禍,卻連累了人家兩個娃兒!」 畢虎疼得齜牙咧嘴,又不敢掙扎,唯恐觸動了小蛋的傷勢,只得求饒道:「給點面子、給點面子,羽杉侄女兒在一邊瞧著呢?」 石磯娘娘鬆開手,餘怒未消,道:「總算你把人救了回來,我暫且饒過你這遭,若羽杉和小蛋有個三長兩短,老娘跟你沒完!」 畢虎揉揉生疼的耳朵,小聲嘟囔道:「夫綱不振,乾坤顛倒,什麼世道啊……」 石磯娘娘正在察看小蛋傷勢,隨口問道:「你嘀咕什麼?」 畢虎嚇了一跳,期期艾艾道:「沒什麼,我正在想如何才能安然無恙地離開這兒。」不防一個小小的聲音道:「才不是呢,他剛才說的是:『夫綱不振,乾坤顛倒,什麼世道』……」 石磯娘娘怒道:「好啊,你對我心懷不滿是不是?有種就休了我!」畢虎恨不得一腳把霸下踹回無波府,垂頭喪氣道:「不是,不是,妳千萬別聽那小王八胡說八道,我有種沒種,還不是妳一句話的事麼?」 冷不防霸下又道:「你才是王八,若非我乾爹拼著小命不要,施展火遁帶我們闖出無波府,這會兒你早被人家烤成肉乾了。」 畢虎鼓著小眼氣呼呼瞪著霸下,正待反唇相譏,石磯娘娘不耐煩道:「住嘴!羽杉,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羅羽杉將事情經過簡略說了,至於從圓球內崩裂而出之前的那一段遭遇,她自己也不甚瞭解,也就無法說清楚,以至於石磯娘娘和畢虎都聽得雲裡霧裡,猜不透為何僅只短短兩日,小蛋的功力竟增長得如此迅速,至於烏犀怒甲又是怎樣被光化的,就更成了一個謎。 霸下望著畢虎滿臉茫然,懶洋洋道:「想知道麼?問我啊。」 羅羽杉心頭一動,問道:「小龍,莫非你清楚我們這兩天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 霸下點了點小腦袋,回答道:「那天妳和乾爹被臭老道收進竹籮中昏了過去,我躲在乾爹軟甲底下,怎麼叫你們也不醒,正在乾著急的時候,乾爹的鼻孔裡忽然慢慢鑽出兩道細白銀絲,真是有趣。」 畢虎呸道:「你都說自己藏在軟甲下面了,又怎能看到?」 霸下翻翻白眼道:「你才不管什麼東西都要用眼睛看呢,我用的是靈覺。」 畢虎不甘示弱,指著小蛋鼻子道:「你當他是蟲子麼,會吐絲結繭?簡直是笑話!」 霸下雖有萬年道行,畢竟是小孩性情,脫口道:「稀奇麼?少見多怪,我乾爹體內住著聖淫蟲精魄,吐點絲又算得了什麼?說不得還能飛簷走壁、打擊犯罪呢。」 羅羽杉想起翡翠谷一戰,小蛋突然從口中噴出一團銀絲挫敗停濤真人,才解去了白鹿門滅門之禍,頷首道:「沒錯,小龍說的是真的。」 霸下打了個哈欠,又變得懶洋洋地道:「餓了好些天了,有東西吃麼?」 畢虎的修為或許無力與天陸頂尖高手相抗,但身為神偷,耳聰目明、道聽塗說的本事卻是絕對一流,明白霸下是在藉機賣弄,哼道:「你整日吸食天地精氣,哪裡會餓?別以為我老人家是白癡。」石磯娘娘對這個會說話的小東西卻極是喜愛,朝畢虎狠狠瞪了眼,看他緊緊閉上嘴巴,這才柔聲問道:「小龍,你想吃點什麼?」霸下轉轉小眼珠,嚥了口唾沫,道:「最好是去寒生火的丹丸,有個十來顆就夠了。」 石磯娘娘一聽,笑道:「這好辦。」轉頭對著畢虎吩咐:「還不把你懷裡的東西掏出來?」 畢虎不情不願,一邊探手取出瓷瓶,將十顆火紅色的丹丸,一枚一枚心疼無比地倒在石磯娘娘的手心裡,一邊低聲喃喃自語:「讓你吃、我撐死你個饞嘴王八……」 石磯娘娘將丹丸送到霸下嘴邊,說道:「這是太清宮的『三陽開泰丹』。」 霸下也不客氣,「嘎巴嘎巴」嚼豆子般,把十顆三陽開泰丹吞入小肚子裡,頓時精神十足,全身更泛起一層淡淡紅光,令人暗暗稱奇,等牠吃完小點心,繼續說道。 「乾爹鼻子裡鑽出來的銀絲越來越長,也不中斷,到最後竟然真的在身邊結起繭來,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緊跟著,銀絲變亮,蟲繭開始旋轉,還放出霧濛濛的光暈。乾爹的鼻子不吐絲了,嘴巴鼻子和耳朵裡又開始冒濃濃的寒氣,就像……蒸籠上的包子。」 石磯娘娘笑道:「這比方打得有趣,莫非那寒氣也是由聖淫蟲的精魄所化?」 霸下道:「也許罷?然後乾爹和乾娘身上就結了一層霜,心跳呼吸也變得極慢,就像是……冬眠。」 畢虎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呢,你們是怎樣從那繭裡爬出來的?」 霸下眨眨眼道:「他們都冬眠了,剩我獨個兒醒著豈不太虧?眼瞧著沒事,我又覺得有點累了,就跟著也睡著啦,接下來麼,就不曉得了。」 畢虎望著霸下,搖頭歎氣,道:「就你這樣吃了睡、睡了吃的,也算是龍子?」 霸下一反常態地沒理會畢虎的譏諷,反而扭頭望向小蛋,目露喜色道:「我乾爹要醒啦。」 果然小蛋的眼皮微微動了動,緩緩睜開。 石磯娘娘欣慰道:「醒了就好,天殺的丹火真君,竟好意思對一個小娃兒下此辣手!」 小蛋只感到全身百骸諸脈無一不疼痛鑽心,尤其是頭頂彷如有千根鋼針深深插入,令他恨不能把腦袋切下來先在冰水裡泡上兩天。 羅羽杉見他神情痛楚,顯是在強忍著沒出聲呻吟,芳心酸楚,想握住小蛋的手又礙於眾目睽睽,惟有輕聲說道:「小蛋,你再服一顆天一閣的靈丹罷。」小蛋試著在丹田內流轉了一圈真氣,暗自慶幸自己的傷勢雖重,功力在沉沉昏睡間卻恢復了不少,搖搖頭,道:「不用了,我打坐一會兒就好。」 他身子稍稍一動,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如電流般穿透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羅羽杉趕忙攙扶小蛋盤膝坐下,再不顧忌旁邊的畢虎和石磯娘娘,伸手取出一方潔白的絲帕,輕輕為小蛋拭去滿臉的汗水。 瞧著他憔悴委頓的模樣,羅羽杉心如刀絞,只恨自己不能以身相代,眼圈卻又紅了。 小蛋緊咬牙關,硬挺著不出聲,朦朧的視線裡望見羅羽杉淒楚的玉容,朝她勉強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意似安慰和感謝。 畢虎和石磯娘娘在旁靜靜觀瞧著這一幕,禁不住悄悄交換了一個眼神,暗道:「看這情形,這小子艷福不淺,羅牛好作外公啦。」 畢虎眨眨眼,湊到石磯娘娘耳畔道:「什麼時候,妳也能待我這樣溫柔?」 石磯娘娘臉上的柔情瞬間消失不見,哼道:「你還想得寸進尺?」 霸下左右看看,歎了口氣:「孤家寡龍一個,寂寞呀─」 「噗─」石磯娘娘差點笑暈過去,生怕驚擾小蛋運功療傷,只有苦苦忍著,喘著氣低聲道:「要再找個跟你一樣的,是比較難些。」 小蛋並沒有聽到霸下的抱怨,他聚精會神催動「生生不息」心法疏通經脈,等再次醒轉,已是翌日午後。 恰巧畢虎打從外面回來,賊兮兮笑道:「我剛又溜進無波府轉了一圈,丹火真君抓不著咱們,正拿幾個倒霉蛋弟子出氣呢。」 石磯娘娘問道:「這麼說,咱們可以離開此地了?」 羅羽杉看向小蛋,有些擔心道:「你的傷勢怎樣,能不能走動?」 小蛋長吁一口氣,扶著石壁慢慢起身,道:「不礙事,咱們還是趕緊走罷。」 畢虎贊同道:「對,夜長夢多,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靜心養傷也不遲。」 霸下道:「慢著,畢老頭,你偷了我乾爹的蝕龍香鼎,打算什麼時候還?」 畢虎裝聾作啞,支支吾吾道:「蝕龍香鼎,那是幹什麼用的?讓我想想……」眼角餘光瞥見石磯娘娘面色凶狠地緊盯著他,知道沒可能搪塞過去,這才慢吞吞探手入懷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尊小鼎:「我老人家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借來玩幾天而已。」石磯娘娘一把奪過,交還小蛋,道:「好孩子,這次連累了你和羽杉。」 小蛋收起蝕龍香鼎,笑了笑,道:「多虧您和畢老伯冒險相救,我還沒謝過你們呢。」 當下羅羽杉攙扶小蛋,由畢虎引路,石磯娘娘殿後,悄悄出了溶洞,潛蹤匿跡向西御風行出兩百餘里,方改作御劍飛行,直到天色將暗時,才在一座小鎮中覓得家乾淨的茶鋪歇腳休息。 畢虎問道:「羽杉,妳不是要趕回南海麼,這一折騰,怕是誤了歸期罷?要不要我替妳向蘇閣主說情,多多少少她也得賣我老人家幾分薄面。」 羅羽杉道:「多謝畢老伯好意,回山後我自當將其中緣由向師父稟明,恩師寬容慈和,必會體諒,就不煩勞您老人家多跑這一趟了。」 霸下道:「那妳不陪我乾爹去天雷山莊還鼎給白鹿門了?」 羅羽杉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蛋身上的傷勢,聞言不由得一陣猶豫。 石磯娘娘含笑道:「妳放心,小蛋便由我和畢虎負責護送,包管將他平安送到。」 羅羽杉默默點了點頭,目光停留在小蛋臉龐上,心中湧起離愁別緒,只盼他開口相留,自己縱然拼著遲誤歸期、受到師門責罰,也是心甘情願。 然而小蛋彷彿絲毫沒有體悟到她的心思,只說道:「羅姑娘,一路當心。」 羅羽杉不禁生出一縷失望,悵然問道:「你……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麼?」 小蛋低下頭道:「為了我的事險些害了妳的性命,我很過意不去。如果再耽擱了妳的歸期,令妳被蘇閣主責罰,我就更對不起妳啦。」 石磯娘娘察顏觀色,發覺羅羽杉神色中隱含的不捨與失落,不禁暗暗埋怨小蛋:「這傻小子,人家一顆心都繫在你的身上,偏還把話說得這樣生分客套,真是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 羅羽杉心底幽幽一歎,起身道:「畢老伯,石磯嬸嬸,我先走啦。」 眾人相送到門口,羅羽杉依舊聽不到小蛋開口,更覺心頭百般滋味縈繞,踏足在清冷的街道上。突聽小蛋在身後吶吶說道:「海上風大,妳小心著涼。」 羅羽杉霍然回眸,正迎上小蛋溫暖的眼神,她展顏淺笑:「好的,你也要多多保重,照顧好小龍。」向石磯娘娘和畢虎盈盈一禮,轉身離開小鎮,兀自感覺到小蛋的視線透過夜色,正默默目送自己離去。 到得鎮外偏僻之處,她徐徐駐足回首,已看不到石磯娘娘三人的身影,冷月初升,靜靜掛在梢頭,皎潔的玉華一如小蛋的目光,暖慰著她的心坎。 回想起小蛋臨別的最後一句話,她的唇角不覺逸出一抹恬靜的笑容。 以她如今的修為,有誰會擔心她被海風吹涼?只是小蛋,縱有千言萬語藏在心底,倒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 她恍然驚覺到,曾幾何時,自己的喜憂已悄然被人佔據,不經意的隻字詞組,便能輕而易舉撥弄自己的心弦,讓自己百般思量,反覆回味。 只是,這寡言少語的少年,真的體察到自己的心意了麼? 而自己,又是喜歡他的哪一點? 是因為他曾捨命相救?是因為他的淳樸誠實?又或是僅僅因為自己的一時情動,卻從此百死不悔,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頓時,羅羽杉心中柔腸百結難以自遣,癡癡仰望月空佇立良久,只覺夜幕下點點寒星撲朔迷離,既遠且近,一直等到月移中天,露水悄然沾濕裙底,這才回頭最後遠眺了小鎮一眼,勉強收拾起滿腔女兒情懷,御劍而起。盡避一路上羅羽杉日夜兼程,仍舊遲誤了兩天,回到天一閣,她來不及歇息,風塵僕僕直奔極情堂拜見蘇芷玉,向恩師謝罪請罰。 蘇芷玉問起延誤原由,羅羽杉也不隱瞞,照實說了。 蘇芷玉靜靜聽完,對愛徒的心思業已明白,淡然笑道:「小蛋那孩子很好,短短一年多,修為竟能精進如斯,連丹火真君也沒能從他身上討得多少便宜。」 羅羽杉聽蘇芷玉誇讚小蛋,滿心歡喜地躬身施禮道:「弟子違反門規,在外遲滯不歸,請恩師懲處。」 蘇芷玉沉吟片刻,從座椅中站起身,說道:「羽杉,妳跟我來。」 兩人出了極情堂,沿崎嶇清幽的小徑漫步上行,直抵歧茗山山頂一座竹廬前,說是竹廬,其實只是一座簡陋的小亭,屹立在雲海霞光間,也經過了十數年的風霜雪雨。 蘇芷玉在竹廬前止步,纖指輕輕撫摸堅韌的紫竹,久久沉默無語。 羅羽杉尚是第一次獲准來這地方,未曾想在山頂還建有如此一座孤零零的小亭子,莫非是恩師專用的閉關靜修的地方? 她正困惑間,蘇芷玉抬眼眺望遠方極盡之處。 海天一線,紅日西沉,暮色裡,雲濤溢彩、鷗鳥高飛,蘇芷玉徐徐說道:「妳丁師叔以前每年來天一閣時,都會在這裡小住。」 羅羽杉大吃一驚,詫異道:「丁師叔在這座竹廬裡住餅?」 需知乃父羅牛和丁原生死與共,情逾手足,卻從不曾聽他提及半句此事。 蘇芷玉微微頷首,抬步走入竹廬,憑欄俯瞰雲霞之下的無垠碧海。 「以往每年三月,妳丁師叔都會悄抵南海,在此寄住兩月,與為師談經論道,映證仙心,心血來潮時,便御劍雙飛、窮盡天涯,尋訪隱沒的仙山寶島。運氣好的時候,還會邂逅一兩位避世千年的海外散仙,一同盤桓數日,樂而忘返。」 羅羽杉心往神馳,直感到世人稱頌的神仙眷屬也莫過如此,可惜兩人聚少離多,一年裡倒有三百餘日需得相望於海上。 這固然是蘇芷玉恪於老閣主安孜晴的遺願,毅然決然挑起天一閣的萬鈞重擔,獨守南海,可又何嘗不是丁原之憾? 白雲蒼狗,世事無常,即便修為震古爍今如丁原、蘇芷玉,依然不能隨心所欲,了無遺憾。 彷彿是看透了愛徒的想法,蘇芷玉轉首微微一笑,柔聲道:「世事哪能盡如人意,若能心有靈犀則海闊天空,又何需介意能否朝朝暮暮、纏綿一隅?」 羅羽杉一怔,心道:「師父這句話顯然暗藏深意,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想到這裡,驀地一凜,抬首望向蘇芷玉。 蘇芷玉微笑不語,抬手輕輕愛撫羅羽杉的秀髮,彷似瞧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過了半晌,她緩緩道:「羽杉,妳違背師命晚歸兩日,雖情有可原但也不能全無責罰。從今晚起,妳便在這竹廬內面壁一年,期間必須心無旁騖地參悟我南海絕學,絕不可辜負令尊與為師的期許。」 羅羽杉一陣感動,明白恩師此舉與其說是懲戒,卻更是對自己的鞭策與關愛,心間不安漸漸淡去,躬身拜道:「徒兒謝師父厚愛。」略一轉念,忍不住蹦足勇氣,問道:「師父,丁師叔還會再來麼?」 蘇芷玉道:「五年前,妳丁師叔最後一次來南海時,曾對我說他必須出一次遠門,這一去,竟是整整五年了無音訊。我猜他一定是想去獨自完成一樁大事,可惜,他竟連我也不肯告訴。」 羅羽杉道:「丁師叔的性情如此。有什麼事都不願牽累別人,他想完成的那件事一定非常凶險,所以越是面對親近的人,他越是想要獨力承擔。」 蘇芷玉點了點頭,歎道:「不知為什麼,近日我總有些心緒不寧,隱約覺得妳丁師叔就快有消息了。只願,他能平安歸來。」 說罷,極目遠眺,赫然是西北方向。 第六章  師門賜婚 小蛋將蝕龍香鼎送還白鹿門後,便與楚兒在山下會合,一同前往克己軒向葉無青覆命。 對於靈泉山莊的遭遇,小蛋概不隱瞞,一五一十向葉無青作了稟報,只將有關貫海冰劍的秘密略過不提。 提及與楚兒分手後的經歷,小蛋只說自己隨羅牛回轉天雷山莊小住了數日,藉以養傷,雖然看到葉無青聞聽此言,神情頗為不豫,但總好過告訴他,自己把蝕龍香鼎帶出宮還給了白鹿門。 至於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葉無青遲早會知曉其中真相,小蛋也惟有瞞得一時算一時了,大不了被師父一怒之下踢出門牆,他重新跟著常彥悟浪跡天涯,反倒逍遙自在。 楚兒在旁淡淡聽著,也不多話,就聽葉無青吩咐道:「常寞,你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來。楚兒留下,為師有其它事交代。」 小蛋看了眼楚兒,「哦」了聲,朝葉無青欠身施禮,緩步退出了克己軒。 葉無青目送小蛋去遠,拿起茶盞啜了一口,淡淡道:「常寞在說謊,至少他對老夫沒有盡吐實言。他身上的傷分明是受陽剛一類的掌力所擊,絕不是什麼陰柔詭秘的路數。楚兒,妳說,為師說的對麼?」 楚兒低著頭,沒有回答。 葉無青放下茶盞,默然凝視楚兒足足有半炷香,軒中一片靜謐,只有茶蓋在杯沿上輕輕滑動發出的清脆低響。 「楚兒,妳還記得常寞入門不久,為師曾交代過妳什麼?」葉無青徐徐說道:「我要妳接近他,讓他信任妳,然後找機會從他口中套取天道星圖的秘密。」 楚兒心中一緊,不知師父為何會突然舊事重提,恭敬回答道:「弟子記得。」 葉無青淡淡一笑,悠悠道:「這一年多來,妳的確成功了,看得出,常寞很信任妳,所以他根本不擔心妳會拆穿他的謊話,是麼?」 他語氣猛然轉寒:「可是,我為何從未聽妳稟報過有關天道星圖的任何事情,是他口風太緊,還是妳膽大妄為、有意藏私?」楚兒低聲說道:「弟子絕不敢對恩師藏私,請師父明查。」 葉無青冷笑一聲,道:「不管怎麼說,妳都是一無所獲。換句話說,妳根本就沒有用心去完成為師的交代,不但如此,反而還處處替常寞遮掩。」 楚兒一言不發,垂首聽訓,既不辯駁,也不解釋。 葉無青森冷的眼神須臾不離地凝視她,問道:「妳覺得很委屈?」 楚兒搖了搖頭,說道:「弟子辦事不力,辜負了恩師的信任,不敢有絲毫怨言。」 葉無青默然許久,目光中漸漸生出一縷柔和之色,語氣稍緩:「妳從六歲拜入為師門下,老夫一直將妳視為親生,傾力栽培,只盼有朝一日妳能青出於藍,光大師門,所以有時候,為師對妳的確比別人更嚴厲苛刻了些,卻都是為妳好。」 楚兒低低的聲音道:「弟子知道,師父對楚兒的恩情,今世今世也報答不盡。」 葉無青點點頭,唏噓道:「光陰似箭,一轉眼妳已長成了妙齡少女,不再是那個任性的小女孩了。」 他的話音裡流露出罕見的憐愛之情,彷似不知不覺已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中。 「楚兒,妳覺得蒙遜怎樣?」忽然地,葉無青端起茶盞輕吹一口,問道。 楚兒一怔,欠身回答道:「蒙師兄很好,對師父忠心耿耿,對弟子也十分關照。」 葉無青抿了口涼茶,接著說道:「可惜,他的性情太衝動,若無人管教勸導,將來恐怕要吃大苦頭。」 楚兒說道:「有師父在,蒙師兄應該不會有事。」 葉無青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可誰說師父能管他一生一世?妳也是一樣,早晚會有一天會離開老夫,獨當一面,闖蕩天陸。」 楚兒驚道:「弟子願終生侍奉師父,不離您老人家座前半步。」 葉無青哈哈笑道:「傻話,妳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師父怎捨得讓妳一輩子不嫁人?」說罷,他語氣和緩而又堅定,道:「三天前,席長老已代蒙遜向老夫提親,希望能娶妳過門。」 楚兒霍然抬頭,葉無青向她擺了擺手,繼續道:「我斟酌再三,又徵詢過妳爹爹和姜長老、簡長老的意見,在昨天已親口許下這門婚事。」 楚兒嬌軀劇震,俏臉登時一片蒼白,腦海裡「嗡嗡」轟鳴,亂作一團,依稀聽見葉無青接著說道:「至於婚期,倒也不急於一時。畢竟妳和蒙遜仍需專心修煉,不宜分神旁騖。但盡早定下名分,也好了卻為師的一樁心事。」楚兒心亂如麻,百思不得其解,心道:「師父從未表現出要將我嫁給蒙師兄的意思,為何這次會突然許婚?」猛地靈光一閃,「難道,是因為楚老宮主驟然回歸,令師父感到了威脅?難道,他以為用我就可以拉攏席長老,所以要把我當禮物送給蒙師兄?」 再聯想到葉無青繼位之初,為樹立權威,刻意打壓席魎、籐皓等原來的忘情宮元老,卻大力扶持起四大長老中排位靠後的姜山和簡婆婆,其用心不言自明。 然而楚望天的回歸陡生變量,令葉無青不得不重新考慮席魎等人的立場,而蒙遜的求婚,對他而言不啻是恰逢其時,於是,順水推舟,慨然允婚。 居然是為了這個緣由……楚兒的心頭好不酸楚,心道:「師父,你曾說過世事如棋,在你心裡,難道真的每個人都只是一顆可供你利用驅使的棋子麼?我是棋子,蒙師兄也是一樣。想當年,如果蒙師兄不是席長老惟一的外孫,你會收他為徒麼?而如今,你真的那麼狠心,要將我嫁給那個連你自己都不喜歡的人麼?」 葉無青注意著楚兒的神色變化,笑道:「妳和蒙遜本就是同門師兄妹,而今再結為夫妻,可謂天作之合。待為師百年之後,這忘情宮的千秋基業正可由你們夫婦共同執掌,豈不是一段傳頌千古的佳話?」 他素知楚兒生性剛烈,寧折不彎,今次煞費苦心,恩威並用,力求成功。所以,先借小蛋之事發難,令楚兒心生畏懼愧疚;再以溫言撫慰,讓她牢記師門之恩;最後則是以忘情宮大權為餌,誘她動心。 這威逼、示恩、利誘三管齊下,不怕楚兒油鹽不進。 誰料語音剛落,楚兒已平靜道:「師父,弟子不願。」 葉無青和藹一笑,道:「為什麼?難道妳心中已另有所屬?」 楚兒搖了搖頭。 葉無青溫言道:「這麼說,是因為妳看不上蒙遜,所以不願作他的妻子?」 楚兒徐徐道:「弟子一直視蒙師兄為兄長,從未有過其它想法。」    葉無青輕扣著茶盞,問道:「那妳可不可以告訴我,蒙遜到底是哪裡不好?妳為什麼不喜歡他?」 楚兒緊緊抿起櫻唇,貝齒咬囁下滲出嬌艷血絲,半晌後道:「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妳又在任性了。」葉無青提高聲音,喝道:「婚姻大事,非同兒戲,能由著妳胡來?」楚兒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低低道:「弟子死也不嫁!」 「啪!」葉無青重重將杯盞扣在几案上,茶水四濺,厲聲道:「妳敢抗命?」楚兒鮮紅的衣衫發出「瑟瑟」輕響,跪倒在葉無青的座前,抬起蒼白的臉,有一抹淚光在眼眸裡閃過,卻倔強地不肯滴落。 軒中兩人的視線僵持而冰冷,卻埋蘊著滾滾熔岩,一觸即發。 葉無青的手依舊按在茶盞上,終於,他的手指慢慢鬆開,起身從楚兒身邊走過,一步步邁向門前。 屋外斜陽正好,安寧而祥和,楚兒依然跪著,等待著師父的最後決斷。 縱然是狂風驟雨,她也決心去堅強面對,只為守護心底那片本應該屬於自己的天空。 腳步聲歇止,葉無青傲然的身影站立在門前,淡淡道:「剛才老夫和妳一共說了兩件事,妳卻一件也做不到。好,我再給妳一次機會選擇,或是常寞,或是蒙遜,沒有第三個。妳可以考慮一晚,為師不希望失望。」 說著徐步而出,任由楚兒在克己軒中跪如泥塑。 「啵」,茶盞驀地爆碎,細白的瓷粉飄滿几案,楚兒的心顫了顫,彷如隨著茶盞,一起碎裂成灰。 秋陽穿過窗欞,在陰暗的地面上閃爍出一片片暗紅色的光斑,搖曳著風,在她烏黑如瀑的秀髮上悄悄鍍上一層玫瑰色的光波。 葉無青的話,一遍遍反覆擊打著她的神經,就像是揮不去的魔咒,嫁給蒙遜,或者從小蛋的口中套取天道星圖的秘密! 「為什麼會是我?我該怎麼辦?」楚兒的心中茫然無緒。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無助而彷徨,迷茫而脆弱。 一直以來,作為忘情宮宮主座下女弟子,又有身為四大長老之一的祖父撐腰,她率性而為,無往不利,少有不稱心如意的時候,但只在剎那間,她從高高的雲端陡然跌落進深不見底的黑淵。而那個推她的人,不但有自己的師父,更有自己的爹爹、祖父和祖母。 一顆淚珠無聲地滴落在地上,慢慢朝四周化開,楚兒仰起頭,將第二顆淚珠留在眼眶裡,打著轉兒,不讓它再落下。 軒內的光線漸漸轉暗,暮色悄然來臨,她閉上了雙目,淚水卻從縫隙中迸流出來,輕輕滑落在慘白光潔的玉頰上,忽地心有所動,察覺到軒外有人走近。 來的人是蒙遜。 他似乎並不知道方才在軒內發生的事情,愕然望著楚兒,問道:「師妹,妳怎麼跪在這兒,師父呢?」楚兒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肢,將頭扭向另一側,並不搭理他。 蒙遜左顧右盼,不見葉無青的身影,於是走近幾步,來到楚兒的背後,遲疑了片刻,終於鼓起勇氣,道:「有件事我想告訴妳,前幾天我請外公向師父提親,求他將妳許配給我。昨天,師父已經同意了這樁婚事。師妹,我……」 楚兒不動,冷冷道:「你休想,我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為什麼?」蒙遜大步轉到楚兒身前蹲下,看著她面頰上的淚水,不由錯愕道:「妳哭了,是誰欺負了妳。告訴我,我找他算帳去!」 楚兒的唇角浮起一縷譏笑,說道:「如果我告訴你,那個欺負我的人是師父,你敢去麼?」 蒙遜呆住了,撓撓亂髮,吶吶道:「妳惹師父生氣啦,那……我幫妳去求情?」 楚兒睜開眼,目光落在蒙遜的臉上,既沒有厭惡也沒有情義,淡得像一泓秋水;她的話卻比秋水更淡,字字清楚:「不必了,多謝。我自己的事,不用別人管。」 「那怎麼行,妳是我師妹。」若以情商而論,蒙遜在這方面的修為實則比小蛋更低,所以,即便面對如此再簡單明白不過的答案,他卻還是回不過味來,只當如從前一樣,楚兒剛烈的脾氣惹怒了葉無青,所以受罰。 他頓了一頓,粗豪的臉上居然露出幾分羞赧,又道:「妳就快做我的女人了,妳的事,我哪能不管?」 楚兒的眸中遽然閃過寒厲的冷光,幾乎是低吼著道:「滾出去!」 蒙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好在他對楚兒的喜怒無常早已習慣,耐著性子問道:「我說錯了什麼?」 楚兒望著蒙遜,不由洩氣。要和這個人過一輩子,還不如現在就死了得好!她深深吸了口氣,盡力平復心緒,道:「你沒有錯,只是,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蒙遜露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的神情,點頭道:「好。」站起來走到門口,又頗不放心的回頭道:「師妹,妳不要緊罷?」 聽不到楚兒的回答,蒙遜只得訕訕離去,心想:「師妹的脾氣怎麼就像草原上六月裡的天氣,真難猜。往後,我還得多下點心思才行。」一邊想著,一邊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楚兒面頰上的淚痕已干,日落西山,黑夜籠罩著庭院,蒙遜並沒有再回來,屋裡全暗了,景物一片朦朧。 或是常寞,或是蒙遜,再沒有第三個選擇。 然而自己就要這樣屈服,乖乖聽話麼?楚兒似乎驚醒過來,喃喃道:「絕不!」她艱難地站起身,由於跪地太久,又沒有運功疏導氣血,雙腿一陣麻木,彷彿已不再屬於自己,身子晃了幾晃,差點兒撲跌進旁邊的座椅裡。她催動銅爐真氣灌注雙腿經脈,很快消除去麻痺的感覺,舉步走出克己軒,朝朱雀園的方向躑躅行去,然而當她遙遙望見朱雀園大門前高高懸起的大紅燈籠,腳步卻停了下來,靜靜佇立些許,忽然轉身向左首的一條岔道走去。 道路的盡頭,是一座規模比朱雀園小了許多的宅子,夜風裡隱約有笑語飄送而來。 楚兒走到門前,看見像標槍一般挺立的葛老二,輕輕問道:「常寞在麼?」 葛老二見是楚兒,急忙躬身應道:「寞少在,屬下這就進去稟報。」 楚兒微微搖頭:「我自己進去找他。」邁過門坎,步入寞園中。 燈火亮處,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上倒映出屋內朦朦人影,楚兒在虛掩的門前默立須臾,伸手將它輕輕推開,一團暖氣從屋中撲面溢出。 小蛋正坐在桌邊,聽江南口沫橫飛地講最近發生的趣事,阿青、小冰等人圍坐一旁,看到是楚兒進來,忙不迭地紛紛起身問安。 小蛋也站了起來,詫異問道:「師姐?找我有事?」 楚兒神情木然,說道:「你有空麼?陪我出去走走。」言罷也不等小蛋回答,轉身出門。 她並不離開寞園,而是徑直走向後花園。 小蛋呆了一下,趕緊從屋中追了出來,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後,問道:「師姐,妳要去哪?」 楚兒不答,腳步越來越疾,宛若要離地飛了起來。 小蛋不再追問,望著她的背影,困惑道:「師姐的衣衫還是先前的那件,沒有更換,看來還沒回過朱雀園……那她這麼急著來找我,一定是出事了。莫非……是師父知道我去翡翠谷還蝕龍香鼎的事了?」 他正自頭皮發麻,楚兒的腳步猛然在迴廊盡端停下,小蛋心不在焉,險些一頭撞到她的後背,幸好近來修為大進,連帶反應也靈敏迅捷了許多,急忙稍稍向後一仰上身,雙足牢牢站定,總算沒有再犯錯。 楚兒自顧自地在迴廊的台階上抱膝坐下,下巴抵住膝頭,目光也不知看著哪裡。 小蛋也在楚兒的身邊坐下,保持著他一貫的沉默,然而等了很久,也沒聽見楚兒開口,他略覺驚異,扭頭朝她望去。 只見楚兒出神地望著星空,眸子裡閃爍著令人心碎的光芒,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小蛋怔了怔,奇怪道:「不會罷,楚師姐也開始看星星了?可她的樣子怎麼有點古怪,好像很不開心,又不願意講給別人聽。」 原來他和楚兒相處經年,深知自己這位師姐個性十足,不曉得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事悶悶不樂,卻跑來寞園干坐。 他明白問也沒用,楚兒不想說時,誰也撬不開她的嘴。只是心頭的迷惑越來越濃,不知道自己走了後,克己軒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又靜默了一頓飯工夫,小蛋忍不住問道:「師姐,妳在看什麼?」 「我找不到屬於我的那顆星星。」楚兒沉靜地說道。 小蛋仰望夜空,笑笑道:「這個傳說我也曾聽乾爹說過。地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在天上找到與自己對應的星辰。當他死時,那顆星星也會從空中殞落,但其實我心裡不怎麼相信。因為地上每天死的人數也數不清,假如照這說法,天上豈不是每天都會有流星雨?」 楚兒淡淡一笑,又迅速隱去,問道:「常寞,我問你,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小蛋一驚,沒料到師姐會說出這種話來,呆了老半天不知該如何回答。 楚兒一笑,彷彿自問自答,輕聲道:「不會的,這世上沒人會真正為我傷心。」 小蛋心裡生出強烈的不安之感,急問道:「師姐,到底出了什麼事?」 楚兒微微笑道:「沒什麼,我不過是心緒不寧、瞎說一氣罷了,別放在心上。」 小蛋想了想,問道:「要不我把小龍找來,讓牠陪妳玩一會兒?」見楚兒搖頭拒絕,便又提議道:「妳教我練鞭罷,咱們好久沒過招了。」 楚兒從夜空裡收回目光,轉落在小蛋的臉上,說道:「常寞,我不開心,你真的很介意麼?」 小蛋沉思片刻,用力點頭。 楚兒想道:「如果乘此機會問他天道星圖的秘密,他會告訴我麼?而錯過今夜,我就只剩一條路可走。」 神思不屬間,只聽小蛋問道:「師姐,妳要我做什麼?」 楚兒倏然一醒,正迎上小蛋關切的目光。「陪我坐到天亮,可以麼?」她終究平靜地對小蛋說道。 小蛋不明所以,慨然答應道:「行,不過我怕會忍不住睡著。」楚兒道:「不打緊,我教你個法子。當你想睡時,就撿根樹枝在地上反覆寫『不要睡』三個字,你試試。」 小蛋遲疑道:「好。」起身揀了根細枝,又重新坐回楚兒身邊。 夜靜,星朗,風輕,看星的人,卻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楚兒不再說話,目光投向無盡夜空。 誰說黑夜寂寞,冰涼如水?夜晚的星辰,哪一顆不是在將自我燃燒?哪怕是燃燒到最後一刻,也自有白晝永遠無法比擬的美麗。 任由思緒飄遠,眼前有一張促狹狡黠的臉,彷如在遙遠的天邊,正向自己默默微笑。 夜漏更殘,和著小蛋不曉得從何時低低響起的沉重鼻息,楚兒看到了東方天際露出的一線魚肚白,夜,已是尾聲。 她悵悵輕吁口氣,慢慢地站起了身,卻發現小蛋的腳下寫滿字跡,起先幾組尚是歪歪扭扭的「不要睡」,可到後來「不」字沒了,只剩下一排排「要睡」。 楚兒禁不住笑了,再看一眼靠著廊柱酣然入眠的小蛋,緩緩走入初起的晨霧中。 第七章  寧為玉碎 天光大亮,小蛋睡眼惺忪地醒來,打了一個哈欠,揉揉眼,驚覺楚兒已然離去,再一看天色,「哎喲」一聲,心道:「糟糕,我今天又遲到了。」 當下匆匆回屋洗漱完畢,急急忙忙趕往愚步齋。 愚步齋中,葉無青等人盡皆在座,惟獨沒瞧見楚兒的身影。 眾人對小蛋的遲到司空見慣,葉無青亦未過多斥責,只讓他侍立一旁候命。 蒙遜站在小蛋身邊,眼睛不住往門外張望,滿臉焦急。 姜赫皺著眉頭,道:「楚丫頭在搞什麼名堂?葉宮主,在下去催一催她。」 話音方落,只見楚兒一身盛裝紅裳,盈盈走入愚步齋。 今天的楚兒,顯然是刻意打扮過。 朱唇鮮艷欲滴,抿成兩道優美動人的弧線,羊脂玉般的雙頰,抹上了淡淡的胭脂,如春霞流波,光彩照人。 秀髮烏黑束垂到僅堪一握的纖柔蠻腰,幾縷髮絲似楊柳牽衣,輕輕曳動在額際,香袖垂蕩,露出瑪瑙似的十根纖纖蔥指。 靈瓏剔透的指甲上,抹上了一層紫紅色的玫瑰油。 她原本就是明艷無倫的西域第一美女,再經過如此的精心打扮,更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姿,任誰都忍不住想多看上兩眼。 姜赫心下一寬,欣慰道:「敢情這丫頭終於想通了,曉得今日葉宮主要當眾宣佈她與蒙遜的婚事,所以著意打扮了一番,卻讓咱們白擔心了一場。」 蒙遜目不轉睛盯著楚兒,幾是呆了,想到眼前這美麗的少女就快成為自己的老婆,禁不住傻笑了幾聲,幸虧眾人的注意力盡都聚在楚兒身上,誰也沒在意他的反應。 楚兒走到葉無青近前,俯身參拜道:「師父金安。」語氣平靜自然,像是認命了般。葉無青右手虛抬,示意她起身。 楚兒一動不動,垂首道:「師父,弟子不嫁蒙遜。」 滿座之人,盡皆變色。 蒙遜也沒想到,楚兒居然會當著這麼多位忘情宮的尊長宿老,向葉無青公然抗命拒婚,頓時又是驚怒,又是替她擔心,一張臉漲得血紅,卻礙於師父在前,不敢開口。 惟有小蛋蒙在鼓裡,突聽楚兒沒頭沒尾說了這麼一句,先是一怔,繼而想到她昨夜種種反常舉動,這才醒悟。 「我真是笨蛋,居然一點也沒察覺。原來是師父要將楚兒師姐許配給蒙師兄,她心中不願,才會那樣悶悶不樂。」 他對蒙遜並無成見,也不覺得楚兒當眾說出心裡話有何不對,但對其他人可就不一樣了。 姜赫身為楚兒生父,喝斥道:「大膽,這是長輩們商量好的事,豈容妳自作主張,說不嫁就不嫁?」 楚兒起身,緩緩朝後退了數步,站到廳心,一聲不吭,但當她漠然的眼神瞥過自己的父親時,姜赫臉上卻掛不住了,一拍桌案,道:「臭丫頭,妳敢跟為父裝聾作啞?」 席魎見楚兒在眾目睽睽之下直陳不願嫁給自己的外孫,心裡也有些不自在,可瞧到姜赫已唱起了黑臉,於是乾笑兩聲,出來打圓場道:「姜賢侄別急,有話咱們好好說,別嚇著孩子了。」 姜赫狠狠瞪了楚兒一眼,這才不說話。 葉無青不動聲色,問道:「楚兒,妳可知道什麼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楚兒挺身立在愚步齋中央,毫無畏懼地對視著葉無青暗藏鋒銳的目光,淡淡道:「師父,您是一定要弟子嫁給蒙師兄?」 葉無青點了點頭,口吻裡透著威嚴:「此事已決,不容更改。」 楚兒微微一笑,轉首望向姜山,問道:「爺爺,您老人家也是這麼想的麼?」 姜山哼聲,說道:「妳是老夫的孫女,這件事本就應該聽從長輩的安排。」 楚兒將視線緩緩挪移到姜山身側的簡婆婆臉上,道:「奶奶,您是最疼我的,又同為女人,難道也要孫女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子麼?」 簡婆婆卻從楚兒那雙逼視自己的眸子深處,看到了一絲哀求,心頭禁不住一軟。 可到孫女和蒙遜的婚姻,牽涉到的是姜氏一門的興衰,況且葉無青私下已透露出自己百年之後,將由蒙遜和楚兒繼掌忘情宮的意願。 蒙遜頭大無腦,除了打打殺殺就不知其它,異日的忘情宮還不是自己的孫女隻手遮天,一個人說了算? 一念落定,簡婆婆硬下心腸,歎道:「楚兒,身為女人,這就是命,任妳再強也要知道低頭。」楚兒盡避早預料到自己的長輩絕不會贊成她拒婚,可聽到姜山和簡長老親口這麼說出來,仍不由得心下一片淒苦黯然。 「平日裡他們都對我萬般寵愛,可真到了節骨眼上,又有誰是真的為我著想,顧及我的感受?莫非,親情師恩竟真的薄如白紙麼?」 她環顧過齋中端坐的每一個人,其中有自己的師父師伯,也有她的父親和祖父祖母,任誰都是在西域叱吒風雲、橫掃一方的人物,竟齊齊都在逼她,要靠著她去換取鎊自的榮華富貴。 剎那間,天地之大,卻無自己容身之處,她只能如此絕望地孑然佇立在一群陌生人中。 突然,她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道:「師父,何必一定要逼楚兒師姐呢?她既然不願意,那即便婚事勉強成了,他們將來也不會開心。」 說話的人是小蛋。 楚兒垂下眼皮,心頭卻通過一股融融暖流,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眸中徐徐滑落。 在她心裡面,感動中更摻雜著無限淒楚,生養她的父母、教誨她的恩師,竟不如一個與自己僅僅做了一年多同門的小師弟? 「啪!」 厲無怨拍得几案上茶水飛濺,厲喝道:「放肆!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了?還不快退下!」 小蛋把心一橫,暗道:「你們既然都這樣厲害,為何沒一個人站出來幫楚兒師姐說話,卻都一起來逼她?」 他不理厲無怨的訓斥,繼續道:「師父,請您與諸位尊長三思而行。」 蒙遜站在葉無青身後,將滿腔憤怒與委屈,統統轉移到了小蛋身上,他死死盯著小蛋,直想把他一口吞了下去。 見到楚兒當眾抗婚,蒙遜心裡難受之極,可總存著一絲夢想,希望楚兒再倔,也最終不敢違忤眾人之意。無論如何,先答應下與自己的婚事,以後有機會,自己一定會想出辦法討得她的歡心。 可沒想到,那個本來就讓他看不順眼的小師弟,居然在這時候突然站出來大放厥詞,顯然是不把眾位尊長放在眼裡,鐵了心,要和自己作對到底了? 葉無青平淡的語氣中透出從未有過的嚴厲,命令道:「常寞,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你先退出去。」小蛋知道師父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話,已是到了忍耐的邊緣,假如自己不識趣,還要忤逆抗上,準沒有好果子吃。 可如果連自己也轉身走掉,看眼下的情形,這裡就再沒一個人肯幫幫楚兒師姐,想到盛年曾教導自己的「義之所致,就是值得」,小蛋將腰桿一挺,還待再說。 只聽楚兒道:「常寞,師父說得對,這事和你沒關係,別再說了,你先出去罷。」 小蛋記起昨晚楚兒問自己的話,擔憂更甚,一咬牙乾脆出列走到葉無青座前跪倒,向他深深一拜,什麼話也沒說,其中意思卻已一目瞭然。 厲無怨揚聲喝道:「趙樸,將這個膽敢忤逆師意的常寞拖出去,等事後發落!」 趙樸應聲出列,道:「常師弟,請罷。」探手抓住小蛋胳膊,要拉他起身,小蛋此際已然三氣合流修為大進,趙樸一拽之下,竟紋絲不動。 厲無怨怒道:「好小子,憑你也敢在愚步齋裡放刁?真當老夫不敢收拾你麼?」 楚兒悄悄又向廳門前退了兩步,默默道:「是時候了,我莫要再連累了常師弟。」 她微微提高嗓音,一一拂視過葉無青、姜山、簡婆婆、姜赫等人,最後望著蒙遜說道:「蒙師兄,你真的想娶我麼?」 蒙遜茫然點點頭,以為事有轉機,忙不迭地道:「當然想,做夢都想!」 楚兒櫻唇掠起一縷奇異的笑意,向他頷首道:「好……」 她驀然舉起雙手,十片指甲像犀利的刀鋒,在自己吹彈可破的玉頰上狠狠撂下! 血珠四濺,紅了伊人俏臉,染了佳人纖手。 眾人失聲驚呼,葉無青一拍椅背,騰身飛撲向楚兒。 然而事出突然,誰也沒料到楚兒竟會自毀容顏,等反應過來,已然遲了半步,葉無青屈指凌空連彈,無形的炫意指勁直透楚兒雙肩,封住了她的經脈。 楚兒嬌軀一晃,雙手無力垂落,露出面頰上十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簡婆婆尖叫道:「來人,快拿玉肌生膚膏來!」 不待她吩咐,姜赫已先一步取出藥膏,衝到楚兒跟前,痛怒交集,道:「傻丫頭,妳這是做什麼!」 楚兒任由他將藥膏抹在傷口上,注視著瞠目結舌、手足無措的蒙遜,嘴角逸出一縷勝利者的微笑,輕輕問道:「現在,你 還想娶我麼?」 蒙遜已驚呆了,嘴巴張著,「我、我、我……」他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腦袋裡亂成一鍋熱粥,只想大哭一場。 這一陣兔起鶻落,僅發生在瞬間,當小蛋聽到眾人驚呼聲,掙脫趙樸回過頭來,楚兒已經血流滿面,佇立當場,殷紅的血滴如散落的珠鏈汩汩淌下,甚至用玉肌生膚膏也止不住。 楚兒忍著火辣辣的疼痛,向手忙腳亂的姜赫搖了搖頭,說道:「沒用的,我在指甲油裡加了『紫沸菟絲』……這世上縱有靈丹妙藥,女兒這張破損的臉,卻一輩子都不可能復原了。」 姜赫一愣,沒料到楚兒竟會做得這般決絕,傷心絕望之下火從心起,揚手一個重重的巴掌,清脆有力地扇在了她的臉頰上,打得楚兒身體一趔趄,唇角破裂,滲出縷縷血絲,更添淒艷。 可她宛若麻木,站穩了身子,並不撫摸高高腫起的面頰,看著自己的父親,猶如看著一個陌生人,淡淡道:「請。」 姜赫呆如木雞,望見舉著的手上浸染的鮮血,面容扭曲,慘白若金,猛然被人一推,踉蹌開去,卻是蒙遜不顧一切地衝了上來。 他盯著楚兒,大吼。 「為什麼?為什麼妳要這樣做?妳就那麼討厭我麼?」 楚兒看著他滿臉青筋爆起的模樣,頓了一下,答道:「我討厭的人是自己。蒙師兄,對不起。」 簡婆婆抱住楚兒,不敢看她的臉,哽咽道:「傻孩子,妳何苦要作踐自己?」 猛聽蒙遜口中嗚咽有如狼嚎,跌跌撞撞往外衝去,神情恍惚之下,「砰」一聲,腦袋撞碎門框,也不覺得疼,逕直出門不見了。 席魎叫道:「蒙遜!」匆匆追了出去。 姜山面色鐵青,向葉無青說道:「葉宮主,這丫頭……我管教無方,請你處置!」 葉無青慢慢從起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說道:「那就有勞簡長老先將她送到養心院療傷,待明日大家商議過後,再作決定。」 姜山心情一鬆,知道葉無青只是要將楚兒暫時軟禁,讓簡婆婆看管照料,防止她再作出令人頭痛的舉動來,當下朝孫女低喝道:「還不謝過葉宮主?」楚兒瞧也不瞧葉無青一眼,木然道:「多謝師父開恩。」任由簡婆婆攙扶著離開愚步齋,往養心院而去。 經此變故,人人滿懷震驚,一時間也忘了處置小蛋。且說楚兒由簡婆婆陪著進到養心院中,被安置在西首的一間廂房裡。房間裡的佈置裝飾極盡淡雅清幽,位於忘情苑西南角上,遠離塵囂,也不虞有人喧嘩打擾。 簡婆婆關上門,小心翼翼地替楚兒拭去臉上身上的斑斑血跡,見她面頰上觸目驚心的十道血痕,委實心疼之至。 「丫頭,妳也忒傻了,就算妳不想嫁給那個木頭,可一個姑娘家把自己的臉弄成這樣,將來如何見人?」 楚兒不答,轉首望見梳妝台上的銅鏡,低聲道:「奶奶,把鏡子遞給我。」 簡婆婆躊躇片刻,才將銅鏡取下遞到楚兒手裡,說道:「妳自己看罷,好端端一張如花似玉的臉,被糟蹋成什麼樣?」 楚兒端起銅鏡,盡避早有心理準備,但第一眼瞧見自己破損後的容顏時,依舊情不自禁地雙手一顫,險些將鏡子摔落到桌上。 她癡癡地凝視著銅鏡中映射出的那張慘不忍睹的臉龐,由於紫沸菟絲的緣故,凝結的血痂泛起紫紅色,猶如有人在原本完美無瑕的瓷器上,粗暴地留下絲絲裂痕,自耳根斜斜直插到下頷。 從此,美麗與她絕緣,她從一個受人傾慕的絕美少女,變成誰也不敢多瞧一眼的醜陋女子,為的只是深藏在心之底的驕傲。 視線漸漸朦朧,銅鏡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令醜陋的影像模糊褪淡。 簡婆婆老淚縱橫,可錯恨難返,再後悔也無濟於事,喃喃歎道:「冤孽,冤孽!好好的一樁婚事,怎轉眼就落到這樣田地?」 楚兒將銅鏡緩緩閉合到桌面上,如同將她過去的所有一起塵封,淡然道:「奶奶,妳不用傷心了,只恨孫女兒生來不是鬚眉。我已下定決心一生不嫁,容貌也就無關緊要。」 簡婆婆見楚兒淒慘至此,還不忘反過來安慰自己,心頭愧恨不言而喻,奈何空有一身絕世神功,也換不回孫女的花容月貌,啞聲長歎:「天啊,怎麼是這樣?」 楚兒淒然一笑,道:「奶奶,我想獨自待會兒,妳可以先出去麼?」 簡婆婆一怔,唯恐楚兒還要做傻事,搖頭道:「我坐在這兒陪妳,不出聲就是。」 楚兒道:「妳放心,我沒想再幹什麼傻事,只想一個人清靜片刻。」 簡婆婆無奈,一步三回頭走到門口,兀自惴惴不安地勸慰道:「丫頭,妳千萬別再犯傻。我就守在屋外,有什麼事就叫奶 奶一聲。」 楚兒點點頭,聽到屋門輕輕合起的聲音,她低頭端詳著銅鏡背面精美的紋飾圖案,再沒有勇氣將它翻過來看上一眼。直到掌燈時分,屋外腳步紛沓,緊接著聽見簡婆婆敲了敲門,說道:「楚兒,妳爹、妳爺爺還有席長老和蒙遜他們都來看妳了。」 楚兒如夢初醒,從袖口裡取出一方紅色絹帕快速蒙在臉上,門開處,姜山等人走了進來,看到楚兒神態平靜,暗暗鬆了口氣。 蒙遜走到楚兒身前,又回頭看了看席魎和姜山,見二老均向自己暗自頷首,鼓起勇氣結結巴巴道。 「楚兒師妹,為了咱們兩個的婚事,把妳害成這樣,都是我不好。剛才我已想明白了,不管妳變成什麼模樣,我都要娶妳為妻,一生一世好好待妳。等將來咱們有了孩子,也可以過繼一個跟妳姓姜……」 雖然這段說辭,他已反反覆覆背誦了不曉得多少回,可當著楚兒的面說出來仍是磕磕絆絆,只怕背錯一個字,又惹怒了小師妹。 所幸,楚兒靜靜聽著並未發難,只冷冷問道:「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蒙遜背完如釋重負,大喘了一口氣,聽到楚兒問自己,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是我外公和姜長老─」 話到一半,頓覺不對,慌忙改口:「可我喜歡妳是真心的,不管妳現在有多醜多難看,我都不會嫌棄妳。」 簡婆婆暗叫糟糕。 哪有求婚時說人家姑娘難看的道理? 果然,楚兒眸中光芒一閃,譏嘲道:「蒙師兄,難為你一片好心,我姜楚兒感激涕零。」 蒙遜沒察覺出楚兒的話裡哪裡味道不對,呵呵笑道:「那妳是答應我了?太好了!我這就告訴師父去。」 席魎一把扯住蒙遜,又氣又惱,無可奈何望向姜山。 姜山乾咳兩聲,道:「楚兒,難得蒙遜胸襟如此寬大,又一心一意待妳,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楚兒慢慢抬起頭,說道:「爺爺,孫女兒已容貌盡毀,明志不嫁,你們何必還要苦苦逼迫?莫非真的只有我死,才能一了百了?」 簡婆婆驚得面色煞白,經歷過早上的事,誰都不會懷疑楚兒有橫劍自盡的魄力,急忙勸解。「丫頭,千萬不要自尋短見,有事咱們好商量。」 楚兒一笑,道:「奶奶,妳覺得這事還有孫女兒選擇的餘地麼?或許,我如今惟一能夠自主的,便是手裡的這柄琥珀淚。」「鏗」仙劍幽幽鏑鳴,在屋中打過一道電光,楚兒右手倒執琥珀淚,森森劍鋒對準自己的咽喉。 眾人駭然變色。 簡婆婆連聲道:「我們都不逼妳了,好孩子,妳快把劍收起來,莫要一不留神,再傷著自己。」 楚兒沉默不語,只將雙目冷然對視著眾人。 姜赫知道這是女兒無聲地向他們下逐客令了,肚子裡憋了一團火卻無處可發,面對以死相脅的女兒,他心頭百感交織。 「罷了,誰讓我姜赫無能,誰讓我生了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女兒!」 「啪」地一聲,他逕自甩門而出。 席魎溫言寬慰道:「楚兒姑娘,妳先好生休息,凡事想開些,年紀輕輕,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拽著蒙遜,也退出了廂房。 蒙遜垂頭喪氣,他至今都搞不明白,楚兒為何寧死也不肯嫁給自己。 在他看來,天下年輕男子固然成千上萬,可真正能稱得上「男人」的,自己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 何況楚兒自幼與他同門學藝,青梅竹馬,又有諸位師長的大力撮合,完全沒道理被拒絕才是。 傻傻尋思了半天,蒙遜猛地省悟:「問題出在常寞這小子身上!難怪他早上敢站出來頂撞師父!」 由此再回憶起往日楚兒待小蛋的種種情狀,心裡立時打翻了五味瓶,憤憤道:「好小子,敢跟老子爭女人。幸虧我發覺得早,不然老子這頂綠帽子豈不戴得莫名其妙?」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離了養心院也不回家,逕直前往寞園,找小蛋算帳去了。 蒙遜風風火火衝到寞園門口,衝著值夜的葛老大叫道:「常寞呢,叫他滾出來見我!」 葛老大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大事,但見蒙遜叉著腰、氣勢洶洶地擺明是來找小蛋的茬子,忙說道:「蒙少息怒,屬下立即進去給您通稟。」 蒙遜一聽小蛋在寞園,三兩步衝上台階,抬腿踹飛門板,叫道:「常寞,快給我滾出來,老子要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小蛋聞聲出門,見蒙遜兩眼赤紅殺氣騰騰,簡直是要跟自己拚命一般,不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還是摸了摸腦袋,問道:「蒙師兄,你怎麼了?」 蒙遜不由分說一把扯住小蛋胸襟,咬牙切齒道:「都是因為你,楚兒師妹才不肯嫁給我!」這都哪跟哪兒啊?小蛋暗自苦笑,說道:「蒙師兄,你一定是弄錯了。」 蒙遜哪裡肯信,怒吼道:「你還想騙老子?平日就看你對小師妹眉來眼去,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惹她同情。現在楚兒要自殺,你還裝成沒事人,簡直就是陰險!要是小師妹有個三長兩短,老子活劈了你!」 第八章  逆風遠揚 小蛋一凜,也顧不得胸口被蒙遜抓得透不過氣來,問道:「楚兒師姐要自盡?」 蒙遜越瞧越氣,手上不覺又加了兩成勁力,把小蛋拎得雙足離地,低吼道:「你還在裝傻?說,楚兒是不是因為你才不肯嫁給老子?」 小蛋見蒙遜額頭青筋直蹦,面目猙厲,明白他已昏了頭,勉力提氣,道:「蒙師兄,你太多心了。」 蒙遜獰笑道:「我多心?我若少長兩個心眼兒,只怕眼下已戴上綠帽子了!」 小蛋眼角餘光掃見江南等人站在圈外,個個目露詫異,歎了口氣,道:「蒙師兄,你先把我放下來,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話。」 蒙遜哪管有外人在旁,一旦這些話傳出去,此後流言蜚語勢同猛虎,楚兒又何以在忘情宮立足?他不假思索地拒絕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小蛋說道:「好,我告訴你。我和楚兒師姐之間一清二白,絕沒有你想的那種事!」 蒙遜暴躁搖頭道:「老子不信!常寞,你要自認是個男人,就承認下來!」 小蛋無可奈何道:「你不肯相信,又何必來問我?蒙師兄,如果你真的喜歡師姐,何不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你一味只顧著自己高興,硬逼她去做不情願的事,那對她來說,你跟別的人,又有什麼不同?」 蒙遜聞言,如遭五雷轟頂,手一鬆,喃喃道:「可我是真的喜歡她……」 小蛋揉揉被抓得生疼的胸口,對蒙遜油然生出一縷同情,可又不知該從何勸起。 蒙遜臉上的凶焰,被一片頹然迷惘之色代替,垂頭喪氣的他茫然問道:「那……依你說,我該怎麼辦?」 小蛋搖搖頭,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曉得,假如我真喜歡一個人,如果能讓她開心,我寧願委屈自己。」 蒙遜難得地沉默了須臾,臉上又逐漸露出譏誚神情,道:「你,就憑你也有喜歡的人?還不懂裝懂,說一堆廢話!你明不明白我現在有多痛苦,恨不能一頭撞死!」小蛋知道自己是在對牛彈琴了,耐心道:「我能理解,但你再想一想,楚兒師姐的痛苦是不是更深?」 蒙遜苦惱道:「就算我暫時放棄又能如何?這件事,師父、外公還有姜長老他們早已有了決斷,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楚兒師妹……」 想起楚兒方才用琥珀淚頂住自己咽喉的情形,他禁不住打了寒顫,噤口不言。 小蛋的心一沉,他太瞭解楚兒的剛烈秉性,也深知師父對此事絕不可能善罷罷休,如此一來,整個事件的結局……他連想都不敢多想。 蒙遜喃喃道:「算了,我還是去找師父拿主意罷。也許,他知道該怎麼解決。」 小蛋目送蒙遜離去,卻沒有他那麼樂觀。 與蒙遜對葉無青近乎盲目的崇拜不同,他十分清楚,除非師父改變主意收回成命,否則楚兒絕難度過眼下的難關。 江南走上前來,一挑姆指,道:「寞少,厲害!蒙少剛闖進來的時候,簡直就是只餓極了下山找食的老虎,被你三言兩語一說,又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拍屁股走人了。」 小蛋漫不經心道:「江哥,你也太誇大其詞了。」 阿青道:「江總管說得沒錯。寞少,你這次回來後,好像整個人變得更冷靜了,比從前沉穩多啦。」 小蛋疑惑道:「有麼?我自己怎麼一點兒也沒覺得?」 他卻懵懂不知,自己體內的聖淫蟲精魄經過結繭蛻變,道行突飛猛進,幾臻於大成,已不輸於當世一流的高手,其冰寒徹骨的精氣,亦在無形中影響到了小蛋的心志,令他靈台越加澄清冷靜,遇事愈加處變不驚。 其實這種情況在他誤吞聖淫蟲後便有了徵兆,只因跡像極微才被眾人忽視,至於照此發展,最終的結果會怎樣,卻沒有人知道。 回到屋中,小蛋坐在桌邊望著火燭發呆。 從昨晚楚兒突然來找自己,到今晨愚步齋中她毀容拒婚,再到適才蒙遜上門鬧事,猶如一幅濃重的畫卷,從眼前浮現而過。恍然中,他彷似聽到楚兒輕輕問自己。 「常寞,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燭光搖曳,小蛋陡然醒悟到早在當時,楚兒便已經抱定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 一陣風吹開虛掩的窗戶,桌上的燭火微微一閃,迅疾脆弱地熄滅,小蛋緊緊盯著吹息的燭頭,縷縷青煙冒起,又很快飄散 在風中。 他的身子生出陣陣寒意,總覺得這熄滅的燭火,彷彿是在向自己傳遞著什麼不祥的信息。他走到窗前,想關起窗戶,清空之上繁星點點又映入眼簾,一如昨夜。 然而那時坐在自己身邊的楚兒,此刻卻被軟禁在養心院內,以生命為籌碼,做著最後的抗爭。 小蛋的手指撫在窗框上久久地停留,忽聽霸下在身後問道:「乾爹,你在發呆?」 霸下在外頭耍了一整日,忘情苑鬧得天翻地覆卻一點兒也不曉得。 小蛋搖搖頭,鬆開窗框,說道:「小龍,我要去見楚兒師姐,你去不去?」 霸下毫不遲疑地點點小腦袋,道:「乾爹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小蛋微微一笑,再抬頭看了眼今晚的月色,招手讓小龍躍到他的肩頭,騰身飛出窗口,逕直往養心院的方向掠去。 一路雖有忘情苑的守值警衛,但小蛋身份非同一般,誰也沒想去攔下他詢問一番,直等接近到養心院外,他才停下身形,隱身到一株樹上。 在正門外站著四名灰霜營的守衛,小蛋倒也不放在心上,麻煩的是簡婆婆須臾不離地看護著楚兒,如何能躲過她的耳目,不免令他煞費周章。 小蛋沉思稍頃,有了主意,悄悄舒展靈覺向養心院內探查,剛剛尋找到楚兒的下落,驀地警兆生出,對面黑漆漆的庭院中,有兩道鋒銳目光閃電般朝這裡射來。 小蛋忙收攝身跡、屏息斂氣,一動也不動,暗驚道:「這老婆婆果真不簡單。」 靜靜潛伏了一盞茶後,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覺終於消失,小蛋暗吁一口氣,潛蹤匿跡避開正面的四名灰霜營守衛,掠入養心院中。 他已領教過了簡婆婆的厲害,不敢過分接近楚兒所在的西廂房,先小心翼翼地隱藏進隔壁院落的一間空房裡,而後默默測算好角度距離,一掣雪戀仙劍,施展出「十三虛無」中的「虛空」心訣,「呼」地銀光微閃,在面前亮起一扇星門。 他擰身閃入,眼前一陣絢光晃動,緊跟著光線一暗,身形已彈落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廂房中。所謂來無影,去無蹤,龍潭虎穴如履平地應也不過如此。 楚兒正靜坐在桌邊,陡然見屋中銀光乍現多出一人,頓生警覺,低喝道:「誰?」小蛋收起仙劍,低聲應道:「是我。」側耳傾聽屋外動靜,生怕驚動簡婆婆。 這時楚兒業已看清從光門中閃身而出的人是小蛋,驚訝問道:「常寞,你來幹什麼?」小蛋回答道:「我剛才聽蒙師兄說妳要自盡,所以來看看。」 「是蒙師兄告訴你的?」楚兒略一轉念,已明白蒙遜去找小蛋的意圖,冷笑道:「他是不是以為我之所以會拒婚和你有關,所以心生嫉憤,闖去你那裡鬧事?」 小蛋沒說話。 楚兒情知自己猜得不錯,神色更寒,道:「他都說些什麼?」 小蛋道:「蒙師兄自己也很苦惱,但對幾位師長的決議,他實在是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楚兒冷冷笑道:「他心裡有什麼想法,我清楚得很。他真的以為,師父就能迫我低頭麼?」 小蛋啞口無言,靜默片刻後,輕聲道:「師姐,妳該好好活著。」 靜默片刻,楚兒輕歎:「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我?但眼下的情形,你都已經看到。他們,何曾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霸下聽兩人交談,漸漸瞭解到內情,提議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妳為什麼不跑?」 楚兒一怔,道:「逃婚?」 這個念頭她並非沒有想過,然而此際由霸下口中說出,她卻不知該哭該笑。 將目光轉向小蛋,楚兒問道:「常寞,你怎麼想?」 小蛋默默點了點頭。 楚兒苦澀地笑了笑,原本堅定的眼神卻突然變得迷茫:「離開忘情宮,又能去哪裡?」 霸下不以為然道:「天高海闊,憑妳的一身好修為,哪裡不能去?」 楚兒本就是個敢作敢為、果決自立的少女,否則絕不會孤身一人公然抗婚,不惜觸怒師尊,更不惜自斷後路。 念及蒙遜的粗魯愚鈍,親人的薄情寡義,心頭悲憤愈甚,她一咬貝齒,頷首道:「說得對,走,哪怕是去閻羅地府,也比留在這裡強萬倍!」 「呼─」一股勁風撞開屋門,簡婆婆站在門口怒目圓睜,低聲呵斥道:「好你個常寞,竟敢攛掇楚兒跟你逃婚!」 楚兒大吃一驚,沒料到簡婆婆將她與小蛋的對話全都聽了去,有她擋著,自己又如何走得成?小蛋也是心一沉,但看門外除了簡婆婆外並無第二人,心頭一動,問道:「簡長老,莫非您真想將楚兒師姐往火坑裡推麼?」 楚兒也恢復了鎮定,說道:「奶奶,您今夜可以不讓我走,孫女兒既已毀容,死也無所謂。若是您老人家狠得下心,只管叫人來抓我罷。」 簡婆婆歎了口氣,放低語音道:「孩子,妳又何苦非將自己逼上絕路?」 楚兒徐徐跪倒在簡婆婆身前,道:「孫女兒別無生路。」 簡婆婆伸出手撫過楚兒的秀髮,視線觸及她蒙在臉上的那方紅色絲巾,心底情不自禁地猛顫,澀聲道:「妳讓我如何向葉宮主和妳爺爺他們交代?」 楚兒仰起臉,目中淚光縈然。 簡婆婆頹然喟歎,道:「罷了,由得妳去罷。」 楚兒百感交集,雙手環抱住簡婆婆的兩腿,清淚流落,哽噎道:「奶奶,謝謝您成全─」 簡婆婆用拇指輕輕拭去楚兒的淚水,低低叮嚀道:「丫頭,妳孤身在外一切都要多加小心,別再那麼任性,少惹事。要知道,離開了忘情宮,奶奶再也護不到妳……」 她忍住老淚,繼續說道:「等風頭過了,奶奶自會設法勸說妳爺爺,我們一起再向葉宮主為妳求情。到時候,妳再回來─」 楚兒連連點頭,暗暗道:「我這樣一鬧一走,師父焉肯輕饒,席長老又豈會善罷罷休?也許,這一生一世,我是無緣重返忘情宮了……」 忽聽養心院外的街面上傳來悠悠打更聲,已是天交二鼓。簡婆婆驀地站直了身子,低聲道:「趕緊走,不然等天亮了,妳這輩子便再也走不成!」 楚兒心中酸楚萬狀,抓住簡婆婆的雙手,道:「奶奶,孫女不孝,您多多保重。」 簡婆婆黯然神傷,一狠心掙脫楚兒纖手,快步走出廂房,傳音入秘道:「稍後我會藉故調開周圍守衛,你們離開養心院後不可滯留,天亮前務必走得越遠越好。」說完這話,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院牆外。 楚兒嬌軀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沒想到奶奶甘冒風險為自己掩護,她再次跪倒在門前,向著簡婆婆離去的方向深深三拜。 屋外夜涼如水,寒霧朦朦,聽不見一點兒動靜。 出神地佇立須臾,楚兒道:「常師弟,你該回去了。」小蛋搖搖頭,道:「我送妳。」 當下兩人攜著霸下離了西廂房,朝後門御風潛行,簡婆婆果然已將養心院周圍的灰霜營守衛調走,四下萬籟俱寂、空無一人。 孰料剛出養心院,背後風聲響動,竟是有人從後匆匆追來。 小蛋回頭,赫然瞧見蒙遜面色鐵青,氣急敗壞追躡至身後五丈處,不由頭皮發麻。 原來蒙遜去見葉無青,卻吃了一個閉門羹,只得怏怏而還,可回到府中,他卻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打坐,輾轉反側,總不死心。 忽聽到外頭打更的聲音,他暗自尋思:「我在這兒發呆算怎麼回事兒?還不如到養心院去找楚師妹,剛才人多,有些話不好意思說出口,乘著現在夜深人靜,離天亮也還有一段工夫,說不定可以去勸得她回心轉意。」 於是他獨自離府回返養心院,但甫一進門便覺情況不對。原本安排在四周的灰霜營守衛一個都不見了,楚兒的西廂房裡也是人去樓空。 蒙遜再笨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即舒展靈覺朝外搜索,將將察覺到小蛋和楚兒的蹤跡,於是急急追了下來,一聲低吼:「好啊,你們兩個居然要私奔,卻給老子戴綠帽子!」 小蛋情知此刻無論怎樣的解釋也無濟於事,低聲催促道:「師姐,妳先走!」 楚兒粉臉煞白,目露寒光。 她終究是個女兒家,蒙遜如此無所顧及地口出穢語,令楚兒原本對他僅存的憐憫與歉疚,立時蕩然無存,冷喝道:「蒙師兄,就算你對我不留口德,也該自重身份,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 蒙遜氣極攻心,什麼體面身份也顧不得了,冷笑道:「你們做得,老子就說不得麼?」 楚兒強按怒火,低哼道:「不可理喻!常師弟,我們走,由得他發瘋。」 蒙遜瞪視小蛋,破口罵道:「王八羔子,你當面跟老子講什麼一清二白,背地裡就來拐跑我的女人,老子先殺了你!」掣出背後雷轟錐,直撲小蛋。 楚兒早有防備,右手一揮,胭脂靈鞭電掠點出,襲向蒙遜咽喉。 小蛋回手拔出雪戀仙劍,運勁劈開虛空星門,探手握住楚兒胳膊,道:「走!」光影一閃而沒,他們借助十三虛無的絕妙神功疾遁而去。 蒙遜一呆,趕緊收身張望,但瞧星門隱沒,人影渺然,不禁又驚又急,揚聲叫道:「人都死哪裡去了,常寞挾持楚師妹跑啦─」 猙厲高亢的叫聲迴旋九霄,將黑夜的寂靜擊得粉碎。 事起突然,小蛋沒能精準定位,兩人從星門裡剛一彈出,偏巧迎面撞上四名聞聲趕往養心院馳援的灰霜營守衛。 那四名守衛陡見身前憑空躍出兩人,無不凜然一驚,旋即失聲道:「楚姑娘!」 楚兒聽見遠處蒙遜粗大的嗓門在夜空中迴響,更不多話,冷叱道:「閃開!」 胭脂靈鞭橫掃,如風捲殘雪急打四人面門,四名灰霜營的守衛曉得楚兒的厲害,不約而同閃身退避,讓開一道缺口。 楚兒與小蛋掠身穿過,微一打量周邊景物,說道:「往西走!」卻是要避開葉無青的克己軒和厲無怨的風吼樓。若撞上這二人,今夜無疑插翅難飛。 那四名灰霜營的守衛反應過來,一邊追趕一邊示警道:「常寞和楚姑娘朝西去了!」 「砰、砰!」前方黑漆漆的夜色裡,驟然亮起兩盞血紅色燈籠,迅速升騰到高空。 小蛋想也不想,祭出九雷動天引,那兩盞剛剛升起用以指示敵蹤的燈籠,瞬間被轟碎。 然而兩人尚未闖出忘情苑,斜刺裡一人飛速趕至,橫身攔截住去路,高聲道:「楚兒師妹,常師弟,請留步。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小蛋收住身形,認出來人是厲無怨座下八大弟子之一的劉泰。 今夜忘情苑內的守值正是由他全權負責。雖然他和劉泰打的交道並不算多,可身為灰霜營一隊之長,實力強橫自不必待言。 假如放在平時,小蛋和楚兒當然不會懼怕,可而今千鈞一髮、刻不容緩,一旦教劉泰纏上,二三十招內休想脫身,等蒙遜甚至是葉無青、厲無怨等人聞訊追到,那便大勢去矣。 楚兒當機立斷,吩咐道:「小龍,打退他!」一扯小蛋衣袖,轉向北面突圍。 劉泰正欲起身追趕,猛見迎面一片血紅如海,熊熊烈焰幕天席地洶湧而至,忙不迭揮劍護持全身,倉皇飛退,口中縱聲喊道:「燈罩八方,攔下他們!」 話音未落,偌大的忘情苑內警訊此起彼伏,一串串燈籠從四面八方冉冉升起,黑夜裡遽然亮起無數火把,將整座宿業峰照 耀得亮如白晝。 楚兒與小蛋轉身才疾掠出二十餘丈,兩側樓宇中陡然飛射出四道身影,齊齊叫道:「站住,此路不通!」卻是又有四名灰霜營守衛殺將出來。 楚兒一咬貝齒,冷哼道:「不通也要通!」胭脂靈鞭、琥珀淚左右開弓,攻向右側兩名守衛。 小蛋沉氣運掌推出,一式「雪漫長空」轟向左首。 那兩名灰霜營守衛見狀,舉掌招架,「砰」地一記滾雷炸響,三道掌力在空中激撞一處,兩人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右臂如遭冰封,一片麻木,腳下踉蹌後退,衣袖表面蒙上了一層銀白薄霜。 那邊楚兒也擊退了另外兩名灰霜營守衛,正想奪路而走,遽然靈台生出警兆,頭頂勁風狂暴,寒光如虹,就聽蒙遜一聲大吼:「往哪裡走!」 雷轟錐罩定小蛋頭頂,重重捶落,小蛋知蒙遜神勇過人,不敢直攖其鋒,錯步側閃,雪戀仙劍鏗然鏑鳴,施展出一式「擎天柱石」,挑向對方小骯,只盼將他迫退。 誰知蒙遜便如瘋了一般,右腳飛踹仙劍,左手一記勢大力沉的溜火掌拍落。 小蛋與蒙遜曾有多次交手切磋,盡避當時遠不是其對手,但對他的招式路數卻知根知底,甚為熟稔,一見蒙遜左腿彈踢,小蛋就曉得對方要用左掌猛攻,當即仙劍一轉,避實就虛,點向蒙遜掌心。    蒙遜一掌拍在雪戀仙劍上,滿以為憑借自己雄渾的掌勁,能夠將小蛋的仙劍盪開至少三尺,右手雷轟錐即可乘虛而入,一舉刺穿小蛋的胸口。 未曾想一掌拍下,雪戀仙劍僅是「叮叮」顫鳴,順勢往右側偏轉,劍勢凝而不散,蘊含無限後招,反是自己的手一麻,險些為犀利的劍氣所傷,他錯愕不已。 「這小子每次下山回來,都能猛漲一大截修為,照這麼下去,不出三五年,老子反而要落在他的後面!難怪他敢跟我搶楚師妹,老子以前怎麼就那麼大意呢?」 如此一想,蒙遜心頭愈加狂暴,雷轟錐不管三七二十一重重砸落,銅爐真氣催動到九成,立意一錐將小蛋的腦袋轟成齏粉。 至於事後是不是會受師父的責怪處罰,此刻也管不了那許多。 可他錐勢甫起,不意一束紅光從側旁閃電般激射而至,「啪」地纏住雷轟錐錐身,朝左一引一帶。蒙遜不用看也知道是楚兒的胭脂靈鞭,奈何鞭上暗蘊忘情八法中的「纏」字訣,令他掙脫不得。 霸下瞧出便宜,飛在小蛋頭頂張嘴打出一串火菊花,劈頭蓋臉射向蒙遜。蒙遜尚不識得霸下的厲害,雖見火菊花洶湧而來,但自恃勇力無雙,不願輕易避讓,揮左掌封擋。 火菊花迎上掌風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焰光爆漲,溢過蒙遜掌力築起的屏障,直湧向他的面門。 蒙遜大駭,情急之下趕忙沉身低頭,耳中聽到「哧哧」聲響,鼻子裡鑽入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竟是一頭亂髮給點燃了。 沒等他回過神來,忽覺暗風襲來,小蛋的左掌中宮直進,已擊中自己的胸口。 蒙遜魂飛魄散,爆吼一聲,將雙目瞪得滾圓,哪知胸口一震,一股冰冷柔和的氣勁迫入,身軀並未感覺到疼痛,卻不由自主地飛跌了出去。 第九章  孤影天涯 蒙遜猛力擰腰飄落,只覺那股寒氣直衝腦頂,「絲絲」凍滅發上的烈火,原來是小蛋手下留情,但濃密的頭髮仍被燒去近半,連頭皮也被灼傷。 好在他的虧不算白吃,就這會兒工夫,劉泰率著一眾灰霜營高手陸續趕到,將楚兒和小蛋團團包圍,封鎖住兩人突圍的所有路徑。 蒙遜惱羞成怒,顧不得頭冒青煙,大聲下令道:「抓住他們,常寞格殺毋論!」 劉泰一驚,心道:「這話你敢說,我卻不敢做,常寞好歹也是葉宮主的弟子,除非他發話,不然咱們忘情宮的人,誰敢動他半根手指頭?」 他也不當面與蒙遜理論,應了聲,向手下暗暗使了個眼色。 眾灰霜營高手會意,逐漸朝裡收攏包圍圈,卻未立刻上前圍攻。 蒙遜方才親身領教過小蛋神出鬼沒的「十三虛無遁法」,惟恐他故技重施,脫身遠遁,急怒道:「都聾了麼,還不給老子趕快動手!」 仗雷轟錐身先士卒,他縱身攻向小蛋。 他也不全是笨蛋一個,明白只要自己牢牢纏住小蛋,令其無暇施展詭異遁術,楚兒孤身單劍想衝出忘情苑,難如登天。 小蛋與蒙遜交手數招,已試出彼此的實力深淺,曉得如今自己憑借三氣合一的修為,論真實功力,足以和這位曾叫他吃過無數苦頭的大師兄正面一撼。 但他跟蒙遜之間終究沒有深仇大恨,而今當務之急不過是助楚兒脫身,更無意與其拚個玉石俱焚。 眼瞧著蒙遜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地揮錐殺到,小蛋心境澄清,倏地記起盛年在傳授自己天照九劍時,曾經講述過大象與老鼠的故事,這個比喻始終銘記於他的心底,無時無刻或忘。 可惜一直以來他遭遇的對手無不強大萬分,修為遠勝自己十數倍,這「避實就虛,以弱擊強」的道理盡避懂得,卻自始至 終沒有機會實際運用。 今不同往,小蛋的修為突飛猛進之下,與蒙遜之間的距離已非遙不可及,況且兩人在葉無青面前過招切磋過不知多少回,尋常的雷轟錐法更無奧妙可言。 他身晉知著境界,已臻靈台如鏡,清晰映照出蒙遜雷轟錐的走勢,登時明白:「蒙師兄又要用他的那招『赤地千里』了!」 他橫劍在胸,微微上揚,心若晴空不染片雲,直等到蒙遜身至中途,雷轟錐變招橫掃,驀然左手掣出腰間金蠍魔鞭,施展楚兒教授的「驚雁鞭法」抖出圈圈光影,「叮」地套住雷轟錐,向左一引。 蒙遜的這招「赤地千里」看似剛猛無儔,實則虛實相間,起手這一記作勢猛轟,只為震懾對手心神,令其全力舉劍上格,從而露出胸前破綻,再改劈為掃,直掠其胸口,正可收到出其不意的奇效。 他一招攻出,見小蛋雪戀仙劍揚起,便即照方抓藥化劈為掃,雷轟錐「嗚嗚」怪鳴,呼嘯生光,奈何甫一發力,小蛋竟改弦易轍,揮出金蠍魔鞭。 蒙遜情知不好,可急切間收勢不及,被小蛋以四兩撥千斤之力,藉著自己橫掃之勢,輕輕巧巧地將雷轟錐引落到空處。 這一下就宛若他掄起萬鈞大錘,不但狠狠落空,還被人在錘上借勢輕推了一把,頓時震得蒙遜氣血翻湧,低低一哼。 雪戀仙劍電光石火間合身攻出,逕直挑向蒙遜咽喉,正是那招雄壯豪邁、一往無前的「吾身獨往」。 蒙遜不及收錐招架,只得揮左掌封擋,「嗤」地脆響,兩人身影交錯而過,蒙遜左臂半截袍袖已盡為劍氣絞碎,如蝶飄飛。 那邊劉泰等人虛張聲勢層層包圍,抱定主意只要楚兒不出手,他們便絕不搶先圍攻,靜候葉無青出面處置,然而瞧見蒙遜僅一個照面就在小蛋劍下吃了大虧,眾人亦不禁大感愕然。 雖說平素他們當著小蛋的面,一聲聲「常師弟」、「寞少」叫得甚是客氣,但心下多數都對他不以為然,尤其是劉泰,每回愚步齋葉無青主持早會時,都親眼目睹小蛋被蒙遜和楚兒打得洋相百出,狼狽不堪,更是對他心懷輕視。 哪曉得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素來木訥的常寞,一出手居然是這等了得,委實讓人匪夷所思。 蒙遜卻有苦自知,無處伸冤,倘若對手隨便換作其它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會輸得這樣慘,只因與小蛋交手多次,這招赤地千里早已約定俗成,全無半分顧忌保留。 可偏偏小蛋陡然像換了一個人,自己的一個懈怠大意正被他抓個正著,可謂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敗塗地,出醜丟臉。 小蛋挫退蒙遜氣勢更盛,身形如電飛旋,在半空一折,轉襲西首兩名佇立著的灰霜營守衛,揚聲招呼:「師姐,快走!」 那兩名灰霜營守衛,兀自沉浸在小蛋雪戀仙劍石破天驚、雷霆一擊的深深震撼中,渾沒預料到他竟鋒芒陡轉,挾擊敗蒙遜 的恢宏劍氣奔雷般殺至。 兩人迫不得已側身出劍,避過小蛋銳利的鋒芒,只求能稍稍阻滯一下他。小蛋全身舒展,只覺心神前所未有的鬆弛寫意,滴滴仙韻盡凝靈台,腦海中空明通徹,猶如清泉汩汩,留於松間石上。 雪戀仙劍感應到主人仙心突進,鏗然悠鳴化作一弧璀璨雪光,全然無視對手的左右夾擊,飛掠向兩人咽喉。 「叮叮」兩聲,兩名灰霜營高手齊齊悶哼,身軀如陀螺般飛轉,連人帶劍跌跌撞撞退避開去,立時露出一線縫隙。 原來小蛋劍中暗運「斗轉星移」心訣,螺旋氣勁沛然噴發,兩人猝不及防之下無從抵擋,只得借用身形旋轉之勢,卸去破入體內的凌厲氣勁。 與此同時,霸下與小蛋心意相通,一蓬火浪從口中噴出,滾滾朝四周擴散,聲勢驚人,迫得劉泰等人紛紛凝神自保,難以分身。 楚兒身如火鳳飄身飛起,追在小蛋之後從破開的缺口之間掠了出去。 然而還沒等小蛋緩過一口氣,驟然間一道鬼魅般身影了無聲息地從左側掩襲而至,一掌擊向他胸前,冷冷喝道:「回去!」 千鈞一髮之際,小蛋意由心生,身上紅光遽起,烏犀怒甲赤芒熠熠護持週身,來人「砰」地一掌正擊中他的胸口,卻感掌上滾燙灼痛,如打在了一塊堅實的火紅鐵板上,不禁低咦撤掌,飄落於地。 正是小蛋的大師伯厲無怨。 虧得厲無怨這一掌意在逼退小蛋,用的乃是陰柔之力,並未全力以赴,小蛋雖給擊得身軀朝後拋飛,卻毫髮無傷,堪堪被從後趕來的楚兒在後腰上輕輕一托,重新穩住身形。 厲無怨運勁消去掌上灼痛,陰沉灰撲撲的面容,徐徐問道:「你們是乖乖束手就擒,還是要老夫親自動手?」 楚兒見厲無怨現身,情知再無任何逃脫之幸,但她生性剛毅,既已抱定死志,更無屈服的道理,於是盈盈一拜,不卑不亢道:「厲師伯,請你放弟子一條生路。」 厲無怨一抬喪氣眉,道:「生路?你們的生路便是懸崖勒馬,聽憑葉宮主發落。」 楚兒悄悄瞥了眼小蛋,暗道:「我有爺爺奶奶的關照,無論師父如何惱怒,都終究會顧及他們兩位老人家的顏面;可常師弟在忘情宮中無依無靠,生死全在師父一念之間。他如今為幫我闖下大禍,我可不能再害他了。」 一念落定,她一邊用傳音入秘道:「常寞,我纏住厲師伯,你施展遁術趕快逃走,別再管我了。」一邊搖了搖頭,答道:「厲師伯,弟子無路可退,只能得罪了!」 「唰─」胭脂靈鞭漫空飛舞幻影重重,排山倒海般湧向厲無怨。厲無怨神情越加陰沉,冷喝道:「楚丫頭,妳太放肆了!」 飛身迎上,左掌赤霧騰騰,霍然拍出。 「轟」的一聲,胭脂靈鞭被他渾厚的掌風擊得高高彈起,滿天鞭影頓時隱沒。 楚兒露在面紗外的一雙明眸沉靜如水,無懼無驚,琥珀淚化作一溜精光穿越浩蕩掌風,直插厲無怨心口。 厲無怨右掌輕拍,勁力內斂,手心溢出濛濛霧瀾。 楚兒深知自己的功力遜色師伯一大截,不敢硬拚,口中低低冷叱劍轉輕靈,反削厲無怨肩頭。 厲無怨彷彿早有預料,右掌一折一壓,震開琥珀淚,左袖真氣灌注,猶如一柄鋒銳森寒的刀刃朝楚兒頭頂切落。 突然一束劍華橫空出世,「啵」地點中大袖,厲無怨見是小蛋出手襄助,冷冷道:「好,老夫給你們兩個一個機會,一起上罷!」 袍袖一抖,順勢捲向小蛋腰際。 小蛋揉身側閃,楚兒的胭脂靈鞭迴旋而到,「啪」地脆響,生生盪開厲無怨的大袖,兩人並肩而立,站穩陣腳,與厲無怨重新對峙。 厲無怨眼角餘光打量到蒙遜、劉泰等人蠢蠢欲動,吩咐道:「你們守住外圈,這裡老夫自會處置。」 楚兒瞥了小蛋一眼,知他做不出拋下自己獨自逃跑的事,當下也不再多勸,低聲道:「事已至此,魚死網破!」 小蛋雙目緊緊注視厲無怨,搖搖頭道:「別灰心,辦法總會有的。」 正這當口,猛聽「哧哧哧哧─」無數尖銳的呼嘯聲響起,一蓬黑壓壓的烏光自場外破空襲來,竟是千百片厚重的琉璃磚瓦。 場中登時大亂,蒙遜等人急忙揮掌相拒,「砰砰」爆響不斷,磚瓦碎裂成一蓬蓬齏粉瀰漫空中,遮天蔽日。 厲無怨暗自一凜,知是來了勁敵,宏聲喝問道:「什麼人?」 話音未落,黑暗中「呼」地一聲勁風響動,一束狂飆沛然莫御,當胸射到。 厲無怨定睛一瞧,打向自己的,居然是根五丈多高被人連根拔起的參天古木,碧冠如蓋,罡風轟響,直如驚濤拍岸,竟不亞於御劍飛空。他不敢怠慢,吐氣揚聲雙掌齊齊推出,溜火神掌轟然擊中大樹,一陣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卻也將他震得倒退三步,全身氣血洶湧,好不難受。這番異變超乎在場所有人意料之外,小蛋和楚兒亦深感詫異,想不通在忘情宮內,還有誰會暗中出手襄助自己,忽聽耳畔有低低的嗓音傳音入秘,道:「往北!」 兩人一省,無暇細想,雙雙策動身形,向北疾掠而出。 在這方位負責鎮守的是八名灰霜營精銳,但人人教一陣亂瓦飛雨打得自顧不暇,陣形亦鬆動渙散,欲待攔截小蛋和楚兒,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厲無怨勃然大怒,真氣在經脈中一轉,吐了口濁氣,緩過神來,騰身便追。 可他才一起身,第二株巨木又打到,且對方拿捏的火候分寸異常精準巧妙,令他無從繞過,不得不出掌招架。 「砰」地悶響,巨木片片碎裂,枝葉狂舞飛空,厲無怨身形一沉,被硬生生震落在地,他心頭一驚:「此人是誰,如此了得!」 舉目望去,小蛋和楚兒的身影已在十丈開外,幾乎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蒙遜、劉泰被一陣磚瓦打得灰頭土臉,趕至厲無怨身後大叫道:「師伯,他們逃了!」 厲無怨調勻真氣,舒展靈覺搜索暗中攪局之人的蹤跡,但方圓數十丈內毫無異常,那人竟像完全隱身了一般。 他暗灰色的眼眸中寒光閃爍,道:「追,他們走不了!」 劉泰道:「不錯,由此往北在忘情苑內外,咱們還設有三道封鎖,只要稍稍阻滯一會兒,我們便可追上。」 蒙遜聞言抖擻精神,不發一言掠身追去。 然而直等眾人追出忘情苑,預先設下的三道封鎖亦未起作用。所有的灰霜營守衛盡皆教人封了經脈,委頓在地,眼巴巴瞧著楚兒和小蛋從側旁如入無人之境地飛掠而去,逕自遁入宿業峰後山。 見此情景,小蛋、楚兒也是萬分詫異,奈何那出手相助之人如同神龍見首不見尾,只以傳音入秘略微指點兩人突圍的線路,卻始終不曾現身。 他們一路毫無阻滯,到天明時已遠離宿業峰八百餘里,而那神秘的聲音自兩人突破了忘情宮最外圈的一道防線後,便從此消失,似已悄然離去。感覺不到背後再有人追殺,兩人稍鬆一口氣,在一處高崗間的密林裡停下身形。 由於後一段路程是楚兒攜著小蛋御劍飛行,故而真氣耗損頗劇,額頭滲出細細香汗,面色一片嫣紅。小蛋倚靠住一株雪松,疲倦微笑道:「總算逃出來了。」 楚兒盤膝坐到一堆枯葉上,回想起這兩日噩夢般的經歷,頓起再世為人之感,默默點了點頭,心中卻殊無歡愉之情。 小蛋抬頭看了看,不遠處一株樹上生著種名為「鳳舌梨」的金黃色山果。 他昔日隨常彥梧走南闖北,風餐露宿,時常以野果為食,對此頗為在行,於是稍一縱身,從樹上摘了十餘顆下來,先分一半遞給楚兒,道:「師姐,解渴。」 楚兒卻只取了一個,輕輕用衣袖擦拭乾淨,放在嘴邊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汁液似甘露般順喉而下,令她頓覺神清氣爽,心不在焉地問道:「常師弟,你聽出那人的聲音了麼?」 小蛋搖頭道:「有點熟,可想不出來到底是誰。」 楚兒頷首道:「我也是。不過他僅憑擊出的巨木磚瓦,就能迫得厲師伯他們忙於招架無力追擊,一身修為著實驚世駭俗。環顧天陸仙林,屈指數來亦不過寥寥數人。」 小蛋暗自驚訝道:「難道是楚老爺子?可他為何要幫我們?」但轉念一想楚望天平日裡癡呆的模樣,又禁不住啞然失笑。 兩人在林中歇息了兩個多時辰,漸漸日上中天,均都恢復了大半的精力。 小蛋問道:「師姐,妳想到去哪兒了麼?」 楚兒沉吟半晌,徐徐道:「與忘情宮有淵源的地方,我是不能去了,先離開西域再說罷。也許過一段日子,等風平浪靜了再說。」 小蛋點點頭,贊同道:「這樣也好。」接著又道:「師姐,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楚兒一怔,問道:「什麼事?」 小蛋指指肩膀上的霸下,道:「麻煩妳幫我照料小龍,等日後妳有機會回返忘情宮時,再帶著牠一塊兒回來。」 霸下原本是眼睛半睜半閉地打著盹,聽到小蛋要把自己送給楚兒,立時叫道:「我不幹!」 小蛋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忘情宮啦,不知道師父會怎樣處罰我,你跟著我不太方便,所以才想將你托付給楚兒師姐一段時間,你們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楚兒不由錯愕道:「你……還想回忘情宮?」 小蛋回答道:「是啊,我答應過葉宮主,要做他的弟子,所以,不能不守承諾,自己跑了。」楚兒驚異的目光凝注在小蛋的臉龐上,當確定他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後,輕聲道:「你知不知道,這次你闖下的禍不小,也就意味著將遭受忘情宮最嚴厲的處罰?」 霸下凶巴巴地道:「幹什麼要回去受罰?」 小蛋道:「我知道的,但我和師姐的情形不一樣,不能一走了之。」 楚兒斷然道:「不行,我不准你回去。否則,豈不是我害了你?」 小蛋不以為意地笑笑,道:「妳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楚兒見小蛋固執己見,不由氣惱道:「我說不行就不行。我是你師姐,你就該聽我的話!」 轉念一想,自己也沒怎麼聽從師父的意旨,稍稍底氣不足。 小蛋沉默片刻,望著楚兒低聲道:「對不起,師姐,這次,我不能聽妳的話了。妳孤身在外,多珍重。」 楚兒知道自己的這位小師弟看似隨和,其實甚有主見,一旦決定了的事,九牛二虎也休想將他拉回。 她哼了聲道:「好,你想回去送死,那便趕快去罷。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就算師父能放過你,蒙師兄卻不是個好說話的人。」 小蛋將霸下交給楚兒,笑道:「你乖乖地跟著楚兒師姐,別惹她生氣,否則小心她不理你。」 霸下眨巴眨巴小眼珠,並不吭聲,把脖子一縮,乾脆睡覺去了。 小蛋咧嘴朝楚兒一笑,御風而起冉冉升過林梢,朝著宿業峰方向逕自飛去。 楚兒咬住嘴唇,終究沒有再出聲勸留,視線穿透層層茂密林葉,看著小蛋的身影在萬里無雲的蔚藍天宇下漸漸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不見。 忽地她手上一輕,霸下從懷中激射而出,叫了聲:「乾爹,我來了!」如一溜火紅電光直衝雲霄,追著小蛋去了。 楚兒怔了怔,靜靜佇立在原地。 和煦溫暖的秋陽灑照在她的衣裳上,林間驟然變得清幽寂靜,遠離塵世的所有喧囂繁華。 她驀然間意識到,自己真的成了獨自一人,站在這座從不知名的高崗上。 忘情宮隱沒在八百里外的遙遠南方,回首相望千山遮蔽。小蛋走了,霸下也跟著走了。 自己又該去向何方?她微微茫然地凝神眺望著天際,芳心深處油然湧起一縷落寞。 林風悄然吹過,枝葉在頭頂「沙沙」輕響,吹過面紗,拂過傷痕,心頭又泛起深深的痛。 祭起琥珀淚,她終於向東方御劍升騰,漸去漸遠。 此後十數日,她漫無目的地信馬由韁,只想離得忘情宮越遠越好,將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塵封在萬里之外的黃沙大漠中。 沿途的景致逐漸明媚秀麗,卻是她一路往東南行走,經漢州、中州,漸入越州地界,名聞天下的越秀劍派和太清宮,便雙雙座落於此間。 楚兒自無意去拜訪這兩家名門正派,由於出走時太過匆忙,身上並未帶有銀兩,故而她將一支玉釵當了充作盤纏,又買了幾件換洗的衣衫和姑娘家常用的物事,等這日來到濱州城,荷包不知不覺又要見底。 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楚兒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為錢發愁,好在隨身帶著的首飾掛件不少,而且每一樣都價值不菲,暫時也不怕露宿街頭。 而對於濱州,楚兒並非完全陌生。 上回她被平沙派抓去,便曾隨晉連等人在此地一家名為「臨海閣」的酒樓歇腳,此番可謂是故地重遊,卻已物是人非。 第十章  琴簫之緣 臨海閣位於濱州城東,依山瀕海,為當地一大有名的觀海勝景。或是春暖花開,或是秋高氣爽,常有文人墨客在此聚會,酒樓的四壁上早已寫滿了這些風流才子的文章詩句,甚至連包間的竹簾也沒被放過。 楚兒剛走近這家酒樓,遠遠即聽見二樓上「砰啪」作響,整座臨海閣宛若一鍋煮沸了的熱粥,鬧得不可開交。 一眾衣著光鮮的食客慌慌張張從樓裡奔出,紛作鳥獸散,膽子大的,留在底樓朝上面張望,卻是誰也不敢靠近。 三樓飛簷下,一塊「臨海憑風」的黑底金匾歪歪斜斜垂落下來,臨街的一排窗戶破損近半。 忽聽樓上一聲爽朗笑音,道:「這是前朝文豪聞翰林的題詩,你怎麼就一掌轟了,果真是焚琴煮鶴,可惜可惜。」 一聽此言,躲在帳台後的臨海閣掌櫃頓時心疼不已,連聲叫道:「小彼,小彼,快去報官啊─」 楚兒聞聲不由一怔,詫異道:「怎麼會是他?這小子又在和誰動手?」 她也不走樓梯,嬌軀輕輕一縱,自開啟的窗戶掠入二樓,身形甫一落地,頓覺罡風激盪,滿地的碎碗破,一攤狼藉。 只見一名相貌英挺俊朗的褚衣少年赤手空拳,正跟另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打得熱火朝天,好不激烈。 那褚衣少年雖處下風,但攻守有序、身法靈動,在對方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下從容自若,臉上依然掛著那副標誌性的嬉皮笑臉。 而那名白衣中年男子楚兒也同樣認得,正是當日將自己擒去東海的平沙島掌門晉連,面色陰冷,對丁寂的譏嘲不理不睬。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自那天在水晶宮和小蛋、楚兒分手後,丁寂便常駐幻月庵,潛心參悟魔教無上絕學天殤琴。 昨日他纏著空痕大師答應委託自己前來濱州採辦庵中日常所需的香燭等物,今天早上他一通忙活後,將諸般物品置備整齊,一瞧天色時近晌午,便想著到臨海閣大吃一通,隨即回返水晶宮。 誰曉得冤家路窄,丁寂剛上了三樓,偏巧撞見將將從包間裡走出的平沙島掌門晉連。 兩人臉對臉打了個照面,均自一愣,旋即又同時出手,就在這臨海閣中大打起來。 丁寂明知不敵,但哪肯在晉連面前低頭?他連姬雪雁親授的雪朱仙劍也不拔,施展出丁原教的「二十二字拳」,配以「穿 花繞柳身法」,就在酒樓上與晉連周旋起來。 晉連這時業已知曉丁寂的來歷,他自持身份,一樣地不願動用玉簫,憑著一對肉掌牢牢壓制住對手。 兩人從三樓打到二樓,交手幾近五十餘個回合,丁寂盡避天縱奇才,兼之家學淵源,但畢竟經驗功力都要遜色晉連一截, 漸漸感覺形勢吃緊,十招裡倒有七八招是在奮力防守。 他正一面嘻笑怒罵設法擾亂對方心神,一面心念疾速運轉,盤算著該如何打發晉連,忽一眼瞧見一道熟悉的紅色身影從樓下掠入,不禁一愣神道:「她跑來東海啦?」身形不覺一慢。 晉連身為天陸七大劍派的掌門之一,眼光何等的犀利,又豈會輕易放過丁寂送上門的大禮? 他左掌虛晃一槍,右手五指並立如刀當胸切落。 丁寂雙拳回防已然不及,只得將雙腳牢牢定在樓板上,上身往後仰倒,幾與地平。 晉連的右掌如影隨行繼續下劈,冷不防丁寂雙手在腦後的樓板上一撐,身軀驟然倒立,兩腿「啪啪啪啪」連環飛踢,猶如暴雨梨花疾點晉連右腕,居然在幾乎山窮水盡的情形底下,不可思議地轉守為攻。 晉連一聲冷笑,道:「辟魔腿!丁原還教了你什麼,都亮出來罷!」 退步揮袖,在身前鑄起一堵光影綽綽的銅牆鐵壁,將丁寂的七記辟魔腿一一化解。 丁寂倒翻而起,笑嘻嘻道:「我爹什麼都教,就是不教我怎麼作偽君子!」 晉連聽出話裡的嘲諷之意,面色微變:「看來你是少人管教!」 東海平沙袖波瀾乍生,層層迭迭捲湧如潮,激射向丁寂。 楚兒眉宇微揚,低喝道:「看鞭!」 手腕一抖,胭脂靈鞭幻化圈圈光環,以空靈對空靈迎上東海平沙袖。 「啵啵」脆響連聲,勁氣四濺,晉連收袖冷笑:「好哇,終於忍不住了。」 他早已從楚兒的穿著打扮和腰間的鞭劍上,認出她的身份,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其實在晉連心中,對楚兒的痛恨遠勝丁寂百倍,如果說他和丁寂交手尚有意氣之爭的意味在內,與楚兒之間卻有莫大的冤仇。 半年多前為報楚兒受擒之辱,厲無怨統率忘情宮與西域各派高手突襲平沙島,打得平沙劍派措手不及、死傷逾百,不僅島上的千年樓宇亭閣化作一片焦土,連東海五老之一的鄧南醫,也慘死在姜山夫婦手下。自平沙島開宗立派以來,這般慘重的損失堪稱前所未有,晉連臥薪嘗膽二十餘年,好不容易恢復起的一點元氣,卻幾乎一夜殆盡。無奈忘情宮實力太過雄厚,連號稱當今正道牛耳的翠霞派吃了大虧後,也不敢輕舉妄動,晉連再是狂傲憤怒,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 方才看到楚兒,晉連早已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只是想著先解決了丁寂,再掉轉頭來收拾這丫頭。 此刻楚兒主動出手,晉連更無需客氣,亮出空靈璇玉簫:「小魔女,上天有路妳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這可怨不得晉某了!」 丁寂滿不在乎,朝楚兒笑吟吟道:「晉掌門惱羞成怒,要玩真格的啦。」 言談之間,有若見著了久別重逢的老熟人。 楚兒素聞晉連碧海潮生曲的厲害,玉容寒霜,催動銅爐真氣流轉全身,一雙明眸罩定對方,須臾不離。 曲聲徐起,悠揚委婉,令人在眼前彷彿浮現出一片風平浪靜、萬里晴空的汪洋碧海,直有心曠神怡之感。 楚兒抱元守一,欺身揮劍率先出手,琥珀淚氣貫長虹,直取晉連咽喉。 晉連右手按簫,左袖凌空飛拂,捲起一張橫倒在地的紅木八仙桌,推向楚兒。 「砰!」琥珀淚劈碎八仙桌,卻也令得楚兒右臂酸麻,攻勢盡消。 晉連臉上碧光一閃,「哧哧」銳嘯,自空靈璇玉簫中飆射出數道勁風,無形劍氣縱橫交錯,直襲楚兒身前。 丁寂飛身掠到,手起劍落,雪朱仙劍光芒如瀑,將這數道劍氣盡數卸下。 楚兒的胭脂靈鞭如臂使指,從丁寂身側穿過,「嗚」地在空中旋繞了半圈,打向晉連腦後。 兩人連手抗敵,局勢果然大為改觀。 楚兒的琥珀淚、胭脂靈鞭遠交近攻、無不相宜;丁寂的雪朱仙劍與諸般駁雜奇學信手拈來,變幻莫測。 如此翻翻滾滾又鬥了二十多個照面,三個人漸漸拼出真火。 晉連眼瞧自己老半天也收拾不下兩個後生晚輩,暗自加緊催動真元,空靈璇玉簫幻出濛濛光霧,簫聲亦慢慢開始拔高,恰如一陣狂風陡然席捲海上,頓時烏雲壓頂,濁浪滔天,令場內之人幾有洪水沒頂的錯覺。 「喀喇喇」響聲迭起,臨海閣內的樑柱、樓板、四壁紛紛開裂,桌椅碗筷更是砰然爆裂,彷似新年裡的爆竹聲聲。 丁寂和楚兒的靈台,不斷禁受碧海潮生曲一浪高過一浪的浩蕩衝擊,雖全力運功相抗,心神仍大受影響,兩人舉手投足間漸顯凝滯。突然丁寂使了個假身躍到戰團外,揚聲道:「你會吹,我就不會彈!」 口中真言念動,背後負著的一卷灰色包裹應聲開啟,從裡頭掠出一具漆黑色的古琴。 晉連一見此琴,倏然動容:「天殤琴!」 丁寂乘他簫聲略斷,盤腿懸浮在空,將天殤琴往膝頭一架,十指輕撥琴弦鏗鏘激鳴,剎那中有如千軍萬馬金鼓震天,從極遠的地方踏雲而來。 他自幼修煉玄門心法,本不宜駕馭天殤琴,以致兩者之間冰炭難容,最終走火入魔,但丁寂早有乃父丁原的前車之鑒,雖無緣參悟天道上卷而令正魔兩氣水乳交融,卻也有化功神訣護持,不虞魔氣反噬。 當下他催動翠微真氣,默運天殤心訣,琴弦上滾雷陣陣響徹霄漢,一蓬奪目紅光汩汩漾動,與晉連的簫音爭奇鬥艷,一爭短長。 楚兒頓覺靈台壓力驟減,精神大振,琥珀淚一氣呵成連攻三招,好教晉連無法專心吹奏碧海潮生曲。 晉連堪堪接下楚兒的攻勢,猛聽天殤琴琴音鏗然,一卷絢爛的赤紅色光團飛速地由小而大,充盈天地,轟向自己。 晉連大吃一驚,再顧不得吹簫攻敵。他一邊抽身飛退,一邊掌簫齊出,不斷劃出圓弧護住身前。 但那團赤色光雷摧枯拉朽,晉連設下的一道道防禦盡都一觸即潰,不能遲滯其毫釐,讓他想趨避閃躲也難。 如此連退十餘步,晉連已被迫到牆角,猛將空靈璇玉簫交至左手,掣出仙劍,沉聲厲喝,催動十成功力照著光雷劈落。 一聲石破天驚的轟鳴,光瀾氣浪沖天而起,半棟樓層的地板「喀喇喀喇」支離破碎,飛濺空中。晉連身後的牆壁更是轟然坍塌,揚起濃重灰塵。 他腳下的樓板首先吃不住這般強橫的衝擊力,爆裂為飛灰,晉連的身形硬生生被震落下去,墜向底樓。 楚兒正待乘勝追擊,不料臉上一涼,面紗竟被罡風捲走。她下意識地抬手用衣袖遮住面容,左手胭脂靈鞭一揮將面紗捲回。 丁寂目光敏銳瞧個正著,不由大吃一驚,心道:「難怪她一直用面紗蒙住臉,發生了什麼事?」 他故作不知,一收天殤琴面色微現蒼白疲倦,卻兀自從容自若,飄身抓住楚兒的胳膊,輕笑道:「別追了,咱們走罷。」 說罷,攜起楚兒從窗口掠出,並不停留,逕直出城。 兩人奔到海邊,尋了處僻靜的礁石,丁寂一屁股坐下大喘粗氣,道:「咱們這一架打得真是太爽了,只可憐臨海閣的老闆虧慘了。就算請年長老送些銀兩過去,牆上的那些題字,卻是補不回來了。」 他頓了一頓,忽然不經意地又問道:「妳怎麼會來這裡的?」 楚兒默默凝望滄海許久,答非所問,道:「你都看見了?」 丁寂裝愣充傻:「看見什麼了?」 楚兒幽然一笑,輕輕道:「我的臉。」 丁寂笑意收斂,神情變得鄭重,沉默片刻,問道:「誰幹的?」 「我自己。」楚兒望見丁寂吃驚的模樣,淡淡道:「女人生得美麗,有時也會成為一種罪過。」 丁寂聽她語氣雖淡,言辭中卻難隱辛酸痛楚,星眸熠熠放光,低聲問道:「還有辦法治麼?」 楚兒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了,我用了紫沸菟絲。」 丁寂呆住了。    在楚兒身上究竟發生什麼,竟令這樣一位風華正茂、絕美無雙的少女自甘毀容? 他沉思片刻,笑了笑,道:「紫沸菟絲也沒什麼大不了。天下萬物相生相剋,我相信總會有藥可解。當年我老爹中了天下第一絕毒,連神醫農百草都跺著腳說沒辦法,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楚兒道:「你不必安慰我,我,什麼都不在乎。」 丁寂略一思忖,重新站起身道:「走,我帶妳去幻月庵見空痕大師。」 楚兒本想拒絕,莫名地腦海裡卻記起當日空痕大師曾經對自己說道:「妳與佛門無緣,卻與貧尼有緣,聚散無常,或許妳我還有再見之日。」 她的心頭情不自禁地一顫:「莫非冥冥中果真有天意?若是我能寄居幻月庵,從此青燈古佛了斷塵世,那未嘗不是我最好的歸宿。」 她正默默出神,丁寂已伸手一把拉起她,不由分說道:「難得妳大老遠跑來東海,總得登門作一次客罷。給我點面子,好不好?」 楚兒神思不屬,任由他攜著御劍而起,往茫茫大海的深處飛去。 兩人抵達幻月庵外,丁寂先入內拜見空痕大師,楚兒在門外靜候了約莫有半盞茶工夫,丁寂笑嘻嘻走了出來,說道:「大師在禪房裡等妳,走罷。」一路走到禪房,楚兒耳畔聽到悠悠的木魚輕響,煩擾多時的心頭不知不覺變得一片安寧,朝門裡望去。 空痕大師盤膝坐在蒲團上,一盞油燈清幽朦朧,屋內充滿祥和脫塵的氣息。 丁寂在門口恭恭敬敬一拜,道:「大師,楚兒姑娘來了。」 空痕大師放下木魚,緩緩起身回過頭來,那雙勘破紅塵超脫深邃的眼神,落在了楚兒的面龐上,微微含笑道:「孩子,妳回來了。」 楚兒心神劇顫,心靈福至地在空痕大師面前徐徐跪倒:「大師,求妳收留弟子。」 空痕大師憐愛地輕撫她的秀髮,微笑道:「妳來了,這便是妳的家。」 楚兒的淚水不由自主奪眶而出,不知為何,空痕大師短短兩句,竟令她幾近枯萎的芳心感覺到無限溫暖,連日的憂傷悲憤,在這一刻盡數放下,顫聲道:「大師─」 空痕大師雙手扶起楚兒,撫慰道:「貧尼的黑晶簫正巧缺一傳人,只要妳願意,我可以將它傳授給妳。」 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丁寂聞聽此言,插嘴問道:「大師,您要將『本物霸唱』四大簫技傳給楚兒姑娘?」 空痕大師微笑道:「早在六年前,『本物霸唱』便已不再。而今貧尼要傳的是『本物禪唱』。」 丁寂一怔,心裡由衷代楚兒歡喜,想當年空痕大師以韶華英姿遊歷四海,憑一支黑晶魔簫連挑正道七大劍派,轟動仙林,後來歸隱婆羅山莊,與前任魔教教主羽翼濃琴瑟和諧、比翼雙飛,更是一段佳話。 所謂「本物禪唱」四大簫技,「本」為精、「物」為氣、「禪」為神、「唱」為身,博大精深浩瀚如海,實乃空痕大師畢生修為精華所匯,較之天下最頂尖的絕學功法亦不遑多讓,只因百餘年來由於種種緣由,黑晶魔簫久久沉寂,這才令大多數人幾已忘記了它的存在。 只聽丁寂誇張地叫道:「糟糕,妳收楚兒姑娘為弟子,那我今後豈不要叫她姑姑了麼?」 空痕大師顯然對這極善搞怪的小子頗為疼愛,居然也罕有地戲謔道:「照你的邏輯,貧尼將天殤琴傳給了你,你就該和丁原平輩論交麼?」 丁寂嚇得高舉雙手,道:「別、別─這話教我爹聽見興許沒什麼,如果我娘知道了,我就有苦頭吃了。」楚兒忍不住莞爾一笑,心頭生出久違的輕鬆。 此後年餘,楚兒便與丁寂一同寄居在幻月庵中,丁寂是個閒不住的人,每日除了參悟天殤琴,就時不時要拉上楚兒四處亂跑。 楚兒迭遭巨變,心境沉靜了許多,只安心陪伴空痕大師參禪禮佛,修煉本物禪唱。但她心裡也明白,丁寂這麼做是不願自己悶著,故此想方設法要令她開心,逐漸淡忘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私下裡,丁寂拜託水晶宮首席長老年歷遣人打探,對楚兒遭遇早已瞭然,然而在她面前,無論是丁寂還是空痕大師都對此隻字不提,免得再去觸動楚兒心中的傷痕。 這日晚課後,丁寂和楚兒聚在空痕大師的禪房中,年歷忽然親自登門拜見,丁寂拍著年歷的肩頭,笑道:「年爺爺,好久不見,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年歷啞然失笑道:「你不知老朽閉關多日麼,若非大事,我也不會出關。」 丁寂眨眨眼,好奇道:「什麼事大不了,能驚動您老家人破關而出?」 年歷一笑答道:「丁爆主有消息了,你說這算不算大事?」 他所說的「丁爆主」,便是指丁原,當年蓬萊仙會一戰,水晶宮老宮主任崢與赫連宜同歸於盡,將宮主之位托付與丁原,故而大凡水晶宮的部屬,俱都以「丁爆主」稱之。 丁寂聞言大喜過望,道:「我爹露面了?他在哪裡?」 年歷瞧了眼楚兒,徐徐道:「宿業峰、忘情宮!」 眾人盡皆一怔,楚兒的面色更是陡地一變,隱隱感覺葉無青有難了。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 楚兒為抗婚毅然自毀容顏,反出忘情宮漂泊天涯,最後蒙空痕大師收留寄居幻月庵,並得以參悟「本物禪唱」的絕世神功。 與此同時小蛋也回返忘情宮領罪,被葉無青發配進玄黃洞天面壁。 為保護霸下,小蛋誤入玄黃鬼府,險象環生中卻意外地邂逅一個人,令他的命運軌跡,再次發生不可思議的轉折. 第八集 天路篇 第一章 玄天洞府  玄天洞府「嗚──」伴隨著一聲悠長猙獰的淒囂聲,陰冷的寒風從幽暗洞府深處,捲裹著滾滾墨綠色的霧濤,排山倒海似地湧來。 此時正是天陸的九月,秋高氣爽之時,然而在這石洞中非但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舉目望去,卻似身在一片森森鬼域中。 小蛋站在洞口,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喃喃道:「好冷!」心念微催,體內煥放出一團暗紅色光華,烏犀怒甲立時護持全身。 凜冽的狂風寒霧撲面而至,激盪在小蛋週身的光甲上,發出尖銳短促的金石疾響,就如有無數細小堅硬的冰雹,擊打在他的身上。 霸下懶洋洋躺在他的懷中,轉動著小眼睛,透過半透明的光甲打量四周景狀,忍不住本噥道:「難怪聽說你要被罰入玄天洞面壁一年,他們瞧過來的眼神,跟看一個死人似的。這是人待的地方麼?連我也受不了!」 小蛋不以為意地笑笑,既然烏犀怒甲連同他的臉也一起罩上了,也就不用怕說話時會被森冷的綠霧強灌入嚨,聽出霸下言下之意,他安撫道:「既來之,則安之。我犯了門規,受懲罰也是理所當然,只是你不用陪我一起冒險的。」 「這是什麼話?」霸下恨恨道:「俗話說『上陣父子兵,打仗親兄弟』,你想把我撇下不管,自己一個人跑到這地方來鬼混?門也沒有!」 小蛋聞言不由笑道:「小龍,你說話的口氣怎麼跟我乾爹越來越像?」 「我像他?他像我還差不多。忘情宮的這班老混蛋,一點人味也沒有,逼得好好一個楚兒姑娘抓了自己的臉不算,還不依不饒、不放過她! 「你幫著她逃出宮去,那是應該!他們自己沒本事找回楚兒,便拿乾爹出氣,真不要臉!也就欺負你脾氣好,隨便他們怎麼罵,就是一聲不吭。」 小蛋搖搖頭,說道:「千金不如一默,公道自在人心。」 霸下搖頭。 「我就當你是懶得理這班傢伙啦!看他們一個個凶神惡煞、蠻不講理的樣子我就有氣。還有你師父葉無青,也不是什麼好鳥,要不放跑了楚兒姑娘的事,簡長老也有分,憑什麼只處罰你一個?明顯就是欺軟怕硬!咱們算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小蛋隔著光甲在霸下小腦袋上輕輕屈指一彈,笑道:「走啦。」 霸下下意識地把小腦瓜一縮,小聲咕噥道:「我又沒說錯,哪有這樣的師父?」三天前,小蛋辭別楚兒,回宮請罪。他剛回到宿業峰下,即被圈禁,此後數日厲無怨等人對他連番審訊,想問出楚兒下落,但別說小蛋自己也不清楚,楚兒究竟會去哪裡,即便是知道,也絕對不會出賣楚兒。 到最後,還是葉無青出面,親自下令將小蛋解入玄天洞面壁一年,期滿之前不得開釋,此令一出,連厲無怨都感覺處置得有點重了。 在玄黃九極諸天中,玄天洞的凶險級別僅次於鈞天、蒼天二洞,同屬有去無回的絕地之一,縱是忘情宮四大長老如席魎、姜山之流,也不敢輕易入內,更別提要在裡頭待上整整一年。 依照慣例,有資格踏入玄天洞的忘情宮門下,至少也要將銅爐心鑒修煉到「太黃翁重天」之上,或可斗膽一試,相較昔日楚兒曾受罰面壁的朱天洞,兩者之間可說是天差地遠。 小蛋的修為盡避近來有突飛猛進的提升,但終究不過是個年輕弟子,給發配到這裡頭修煉,也算是開了忘情宮的一個先例。 玄天洞內隱伏的各種魔物,無一不是天陸罕見的凶禽異獸,論資排輩起來,較之當日的血瞳魔蠍也毫不遜色。 如果只是有去無回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是洞內魔物極盡凶殘,專以吸血吮精為樂,一旦小蛋失陷其中,則必然形消神散,想去陰曹地府報到再轉世為人都難。 所以人人都明白,這樣的懲罰其實比一刀砍了小蛋、或是廢去他的一身修為更加嚴厲百倍,看來,這回葉無青是動了真怒。 當葉無青宣佈這一決定時,小蛋便靜靜聽著,照舊不申辯、不求饒。 厲無怨坐在上頭看著,低聲道:「這小子平日裡一副睡不醒、老實得過分的樣子,沒想到骨頭還挺硬。」 蒙遜聞言大不以為然,心道:「硬什麼硬,分明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哼,他的骨頭很硬麼,老子一錐砸下去,看他碎不碎?」 只是這番牢騷他是在心裡嘀咕,可不敢說出聲來給葉無青和厲無怨聽。 當日中午,小蛋便由厲無怨親自押送到玄黃洞天外。 臨入玄天洞之前,厲無怨問道:「常寞,有什麼話要向老夫交代的麼?」這句話他說得客氣,實際上就是在問小蛋的臨終遺言了。 小蛋想了想,道:「今天是九月二十四罷,明年這時候師伯莫要忘了來開門。」 厲無怨一怔,忍不住又看了小蛋一眼,暗道:「傻小子以為自己能活著出來?恐怕進去用不了三兩個時辰,你小子就要完蛋。」 但表面上,他還是漠然頷首,道:「好,老夫記得就是。」 說罷,他目送小蛋進入玄天洞中,重新關閉洞口禁制,逕自離去。洞內黑幽幽的,也不知裡深幾許,小蛋曾聽楚兒說過,諸極玄黃洞天中的魔物,越靠近鬼府,道行越高,相對而言,洞口附近會安全得多。 但這僅指初入洞時的情況,絕非一成不變。 那些隱伏在洞深處的魔物,天賦靈覺異常敏銳,只要發覺有陌生的新鮮活口進入洞中,時間一久自會出外察看,到那時候,即便是待在洞口一步不動,也同樣在劫難逃。 伸頭一刀,縮頭仍是一刀,與其守在洞口等著被圍攻,還不如試著往裡走走,或許能找到一處有利於固守的地形,再作持久打算。 當下一人一龍緩步前行,走得極慢。 小蛋也清楚,自己那天能活著走出朱天洞,除了因緣巧合之外,更是有楚兒的全力相助;今不同往,雖說他還不真的曉得其中厲害,卻也明白進到這裡頭的日子絕不會好過,否則,就不是懲罰,而是度假了。 然而轉念一想,如果自己無力通過今次的歷練,那後年春暖的紫竹林之戰,他一樣得死在鬼鋒的破心雪劍之下;這般權衡下來,眼前也未始不是一次考驗提升自己修為的極好機會。 萬一真的出不了洞,也是冥冥中天意注定,怨不得那些魔獸貪吃。 往前走了十餘丈遠,地勢漸漸下沉,迎面刮來的風更加迅疾凶暴,每一步都艱難跋涉。 小蛋發現,玄天洞的寬度遠勝於朱天洞,如同一座巨大空曠的地底石窟,卻不知道裡頭的洞深是否同樣幽邃。 霸下不怕天不怕地,惟獨生性討厭陰寒之地,牠趴在小蛋懷裡四處張望,小聲嘀咕:「乾爹,哪兒能找到木頭,咱們先生把火好不好?」小蛋哭笑不得,道:「這樣陰森寒冷的洞裡,哪裡會有木頭?就算有,也只怕什麼火都點不著。」 霸下心中大大不服氣,嚷嚷道:「乾爹,快放我出去,這裡頭悶也悶死了。」 小蛋胸前的光甲打開一道缺口,霸下騰身躍出,懸浮到他的頭頂,說道:「我來點火!」猛一張嘴,「噗」的噴出串流火。 荼陽地火迎風爆燃,轉眼形成一團碩大的火球,翻翻滾滾往四周擴散,可沒等霸下得意,濃重的墨綠色寒霧海水般朝火球迫到,發出「哧哧」低鳴,火球光芒頓黯,迅速壓縮,最終消失在漫空的綠色霧濤裡。 霸下第一次張口結舌,意識到在玄天洞內,自己的拿手絕活也許連五成的威力也發揮不出。 不一會兒,四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就像是有許多靴子輕輕踩在了枯樹葉上,越來越近。 霸下耳尖,問道:「乾爹,這是什麼聲音,有古怪?」 小蛋功聚雙目,眼前驟然一亮,濃霧也淡了許多,視線所及之處,他不禁驚了。 在他週身約莫四五丈遠的地方,正聚集著一圈成千上萬的綠色甲殼小蟲,牠們每隻個都只有成人指甲般大小,似乎隨意一腳都能輕而易舉地踩扁牠們,但如此密密麻麻地集在一起,卻瞧得人頭皮發麻。 小蛋摸不清這些綠殼甲蟲的底細,更不願招惹牠們,腳尖輕輕點地,身形飄起丈許,他身子甫一騰起,數以萬計的綠殼甲蟲齊齊振動雙翅,發出「嗡嗡」轟鳴,彷似無邊綠雲從四面八方向小蛋湧來。 小蛋眼前一黑,剎那間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但他靈台依舊清晰地透射出週遭景狀,心下歎道:「好傢伙,這簡直比捅了馬蜂窩還要熱鬧。」 驀然「呼」的一聲,頭頂爆散開一片熊熊火海,將撲至近前的數百隻綠殼甲蟲燒得灰飛煙滅,冒出極為濃重的腐臭氣息。 霸下神威凜凜高踞火海之上,頗有幾分睥睨六合的龍子豪情,低哼道:「老虎不發威,還真以為我怕了你們?」 說話間荼陽地火漸淡漸滅,鋪天蓋地的綠殼甲蟲又衝了過來。 霸下渾然不懼,身子原地凌空急轉,再從口中飆射出一圈耀眼殷紅的荼陽地火,在身外築起一堵火牆,將自己和小蛋保護在圈內。 未曾想火光一起,這些綠殼甲蟲不約而同從頭頂一根尖細的肉刺中,噴射出一縷縷透明的淡綠色黏稠液汁,「啵啵啵啵」 擊打在荼陽地火上。 所謂聚沙成塔,每一縷汁液看似微不足道,激撞在火牆上譬如蜻蜓撼樹,螳臂擋車。然而融會在一處,卻如同驚濤駭浪, 亂雲蔽空,頓時將火牆腐蝕得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在空中「嘶嘶」顫動渙散。 霸下大吃一驚,未等牠噴出第二口荼陽地火,淡綠黏液卻業已射到。 「鏗!」小蛋拔出雪戀仙劍,一氣連用三次「睥睨四海」,將黏液擋落大半,奈何綠殼甲蟲的數量委實太多,仍有一部分黏稠綠液劈頭蓋臉,無孔不入,「叮叮叮叮」激射在他的烏犀怒甲上,濺起一股股青煙。 霸下早已放棄抵抗,藏在小蛋織起的絢爛劍光中,把腦袋和四肢俱都縮入殼中,憑借堅硬的甲背抵禦淡綠黏液的攻擊。 一隻隻綠殼甲蟲穿越過重重劍網,昂首俯衝向小蛋,企圖用犀利的肉刺破入他的體內,可甫一接觸到光甲,肉刺立即像冰般溶化,隨即細小的身軀也化作一灘灘濃水,附著在烏犀怒甲的表面,冉冉蒸發。 但後排的同類對此恍若無睹,依舊飛蛾投火般撲擊到小蛋的身上,以血肉之軀不斷侵腐烏犀怒甲。 漸漸地,光甲表面被蒙上一層斑斑駁駁的淡綠色膿汁,從下面釋放出的殷紅色光霧,卻變得越來越黯淡微弱。 小蛋覺察到烏犀怒甲的劇烈波動,可不管他如何閃避騰挪,這些綠殼甲蟲便似滿天大雪般,將自己層層迭迭深埋在其中,直有一種洪濤沒頂的窒息錯覺,令人根本喘不過氣來。 好在小蛋性情堅毅,更經這兩年不知多少回的生死歷練,早已處變不驚,眼瞧形勢岌岌可危,小蛋暗運盛年所傳的歸元吐納法,「噗」的從口中噴出一股粉紅色的寒霧,借聖淫蟲精氣以毒攻毒。 不料寒霧迎風散開,週遭的綠殼甲蟲非但沒有退避畏縮,反而趨之若鶩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將這股聖淫蟲精氣吸納入腹。 原來綠殼甲蟲天性喜陰,又常年盤踞於玄天洞內,終日以汲取洞內詭異綠霧為生,聖淫蟲的精氣對這些魔蟲而言,可是一等一的滋補上品。 先前小蛋踏入洞中,綠殼甲蟲當即感應到他體內蘊藏的聖淫蟲精氣,唯恐被旁人捷足先登,這才迫不及待地群起而攻之。 小蛋也沒想到自己誤打誤撞會是這個結果,只聽霸下在頭頂叫道:「乾爹,再噴幾口,越遠越好!」 小蛋霍然醒悟,微微仰面運勁,又噴出兩蓬粉紅寒霧。 綠殼甲蟲嗅到濃烈的聖淫蟲氣息,再也按捺不住,如一團飛雲捲起,舍下小蛋競相追逐而去,誰也不甘落後;小蛋身上壓力登時驟減,吐氣揚聲,運劍劈出一扇虛空星門,攜著霸下閃遁。等綠殼甲蟲回過味來,星門褪淡、人去樓空,卻已找不著獵物了。「砰!」小蛋從星門內彈出,無巧不巧一頭撞在了團軟中帶硬、充滿彈性的東西上,身不由己踉踉蹌蹌退出十餘步,好不容易才站穩。 他有烏犀怒甲庇護,腦門倒也不覺得疼,一邊揉揉鼻子,一邊定睛打量,敢情自己撞上的,竟是一頭正靠著洞壁匍匐假寐的魔獸軀體。 這頭大傢伙狀若巨型犀牛,鼻尖的一根犄角足有兩丈多長,最粗的地方好似兩人也合不攏的樹幹,渾身黝黑光亮,寸毛不生,碩大的腦袋有如盤石,一雙剛從睡夢裡被驚醒的巨目赫然爆睜,激射出幽藍色怒光。 較之普通的犀牛,牠只有三條腿,惟一的後腿異常粗壯渾圓,像石磨般生在腹下,從腳趾裡探出六根黑森森的利爪,深深扎入土下。 小蛋頭皮發麻,他認出這頭魔獸乃是《天陸魔物誌》中赫赫有名的凶暴巨獸斗陰犀,在天陸其它的地方,此獸早已絕跡多年,沒想自己的運氣居然如此好。 斗陰犀好夢正酣,被小蛋一腦袋撞醒,頓時怒不可遏,大腿一撐,如從地下抬升而出的山丘,口中爆發出一記「昂」的大吼,震得地動山搖,百獸驚走。 小蛋的身子被牠嘴裡噴出的氣浪迫得往後直退,耳朵裡「轟轟」雷鳴,像炸開了一樣,好不容易等到斗陰犀吼聲稍停,他搖搖發昏的腦袋,說道:「老兄,我這就離開,你接著睡罷。」 小蛋深知禮不可廢,可斗陰犀乃玄天洞諸般魔物中首屈一指的一方霸主,豈是他用一句話就可以打發的?話音未落,斗陰犀後腿在地上略略一屈一彈,龐大的身軀凌空躍起,垂首亮出鋒銳的犄角,衝著他不可一世地撲來。 小蛋眼見自己踮起腳尖也構不著斗陰犀半條前腿高,心中謹記著乾爹「鬥智不鬥力」的千古明訓,騰身飄飛,一個側旋避過對方的犄角,振劍挑刺斗陰犀左目。 斗陰犀對小蛋這式「雷厲風行」頗似不屑一顧,鼻孔裡打了個悶雷般響鳴,飆射出一蓬陰冷藍霧,湧向雪戀仙劍。 雪戀仙劍「叮叮」顫鳴,恍若一劍切入黏稠厚實的泥沼裡,寸步難行,小蛋忙收劍抽身,但仙劍受到那團有若實質的霧氣影響,略顯遲滯。斗陰犀扭轉頭顱張開血盆大嘴,露出裡頭小山洞似的咽喉,竟要將小蛋連人帶劍囫圇吞下,霸下急忙接連射出兩串荼陽地火,居高臨下罩落斗陰犀的雙眼。斗陰犀微一分神,好像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霸下的存在。但對牠而言,頭頂上這貌似烏龜的小傢伙,比蒼蠅蚊子也大不了多少,壓根也沒放在心上,牠巨目一合,想以勝似銅牆鐵壁的眼皮遮擋住霸下的攻擊。 可畢竟荼陽地火乃萬火之王,陽氣之精,任饕心碧嫗那般的魔道頂級人物都曾吃過大虧,豈是蒼蠅蚊子的口水可比? 兩串荼陽地火擊在斗陰犀的眼皮上,「哧哧」疾響,灼出了一個個殷紅色的半透明的火皰,冒起縷縷青煙,斗陰犀吃疼,禁不住憤怒狂吼睜開雙目,高高立起魁碩的身軀,一隻前掌惡狠狠抽向霸下。 小蛋乘機抽出雪戀仙劍,左手一揮金蠍魔鞭,纏向斗陰犀的前腿,想阻牠一阻,為霸下的閃躲爭取到一線空隙。 「鏗!」 金蠍魔鞭一記脆響,堪堪鎖住斗陰犀的一根利爪,小蛋手上運勁一扯,向左側引去。 「叮──」金蠍魔鞭繃得筆直,斗陰犀卻是紋絲不動,巨掌絲毫不受凝滯,反倒把小蛋凌空拖起,失去平衡。 好在霸下敏捷機警,先一步掠身飛躲,險險讓過斗陰犀的巨掌,卻教鼓嘯而至的狂風激得載沉載浮,在空中直打轉。 即便如此,小傢伙仍然不忘又向斗陰犀射出一蓬火菊。 斗陰犀吃一虧長一智,一揮掌將金蠍魔鞭甩飛,鼻孔裡打出藍霧迎上火菊,冷熱交擊之下,水霧騰騰幻起瑰麗流光,旋即緩緩散盡。 那邊小蛋連「週而復始」都無暇施展,身子已被斗陰犀甩出,背脊重重撞到石壁上順勢滑落,視線兀自緊緊盯著場中激烈的戰況。 猛聽斗陰犀「昂」的一聲長吼,粗短的脖頸遽然伸長,大嘴噬向霸下。 霸下猝不及防,但覺眼前驟黑,一股無可抗拒的沛然狂飆湧到,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入斗陰犀張開的大嘴裡,瞬間成了對方的腹中美味。 「小龍!」小蛋一聲怒喝,心頭痛如刀割。 長久以來,盡避霸下一口一個「乾爹」,令他感到很不習慣,但在小蛋心中,卻早已將這個屢番與自己生死與共、患難不離的小傢伙,當作超逾骨肉的兄弟手足;如今,他眼睜睜瞧著霸下讓斗陰犀一口吞了,恰似自己的五臟六腑被人一把掏空般。 小蛋深吸一口氣,克制住幾將脫韁奔騰的理智,左足借力一點石壁,身劍合一向斗陰犀激射而去。 「轟!」小蛋胸中激盪的憤怒與憂傷倏然如潮退滅,腦海出現一片空明,有若星天澄靜,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翱翔向九重天底。 丹田三股曠世氣機齊齊引發,宛若滾滾江濤,注入劍鋒,在瀰漫飄蕩的綠色濃霧中,雪戀仙劍化作一蓬不可逼視的炫目雪光,一如仙界戰神斬落的雷斧,正是天照九劍中他從未使用過的那式「九死一生」! 仙劍「嗡嗡」激鳴,雪白無瑕的鋒刃顫動出九束騰夭如龍的劍芒,封殺住斗陰犀所有退路,飽含著小蛋一往無前的浩然之氣,洶湧席捲萬里! 「昂──」斗陰犀昂首嘶吼,高高躍起,鼻尖犄角譬如一柄鋒芒畢露的暴戾銀槍,從噴吐出的藍霧裡顯露猙獰,迎著小蛋還上霸道一擊。 「鏗!」一聲崩山裂雲的金石脆響,雪戀仙劍在斗陰犀的犄角上劈出一道深入逾寸的傷口,磨擦出無數火星滑掠而過。 小蛋的身軀亦被絕強的罡風拋飛十數丈,饒是烏犀怒甲卸去大半氣勁,仍震得胸口窒郁難當,回挫的劍氣堵滯一團,激得小蛋一口熱血噴濺漫空。 斗陰犀去勢不休,砰然撞中石壁,轟出一個巨大的深坑,牠趔趄兩下,轉過身軀,負痛狂吼,兩道懾人的幽藍色目光冒出熊熊怒火,死死瞪視小蛋,鼻孔裡「呼哧呼哧」散出濛濛寒霧。 「唰!」小蛋振臂揮出金蠍魔鞭,纏住洞頂垂下的一根石筍,身形懸定在空中,抬手拭去嘴角血跡。 他經脈火辣作疼,胸頭鬱悶難當,丹田真氣更是耗損劇烈,震盪不已。 吐了一口濁氣,小蛋蒼白的面孔稍現血色,微微喘息著催動「生生不息」疏通淤塞,雪戀仙劍朝下方斗陰犀一指,眉頭一挑。 「來罷!」 第二章 玄黃鬼府 玄黃鬼府出乎意料之外,虎視眈眈望著小蛋的斗陰犀並未立刻撲上,凶狠的眼神也逐漸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竟似流露出一縷暴躁惶恐,仰首長嚎,不安地踢打著地面。 小蛋一愣,不明白斗陰犀為何會出現這般反常的舉動。他藉機喘息,一面恢復真氣,一面思忖:「你吃了小龍,就算現下想放過我,我也不答應!」 他秉性寬厚,素來不願與人爭鬥,即便別人招惹了自己,多半也只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然若有誰企圖傷害自己的親人朋友,他縱使豁出性命,也要誓死拼到底! 斗陰犀再是強橫百倍,此時此刻也絲毫不能動搖他為霸下報仇的決心。 雙方一上一下對峙須臾,小蛋驚訝地發現,原本黝黑的斗陰犀不知為何正慢慢轉紅,噴出的鼻息中也夾帶著暗紅色的熱氣,情形甚是詭異。 「昂──」斗陰犀驀然一聲大吼,神色痛楚淒厲,更含著無可奈何的憤怒,硬生生一頭撞向腳下的山巖。 「喀喇喀喇」,山石碎裂,斗陰犀的額頭毫髮無傷,卻像瘋了一般在洞中橫衝直撞,呼呼厲吼,身上的紅色光暈卻愈發明顯。 小蛋心頭一動,若有所悟,驚喜交集地注視著斗陰犀,期待奇跡的出現。 斗陰犀似無法忍受體內突然產生的巨大痛楚,一聲聲撕心裂肺的狂吼震動四壁,猛地腳下一軟,蹣跚跌倒,在地上四處翻滾,雙目中露出絕望。 一團暗紅色火焰,突然從斗陰犀的口中噴射而出,繼而全身燃起熊熊烈焰,轉眼成了一團碩大的火球,在淒慘的哀嚎中拚命掙扎打滾,妄圖撲滅火勢。 然而牠身上的大火越燒越旺,「嘶嘶」聲響中,放出皮肉烤焦的氣味,連堅硬的犄角也不能倖免,景狀可謂慘烈之極。 「嗖!」霸下挾著一縷赤紅光芒從斗陰犀耳朵裡射出,騰到半空,得意洋洋:「敢吃我?看我怎麼把你變成烤全牛!」「小龍!」小蛋迎將上去,將霸下托在掌心,欣喜道:「你沒傷著罷?」 「就憑這頭蠻牛?牠也配?」 霸下蔑然瞪了奄奄一息的斗陰犀一眼。「剛才牠把我吞進嘴裡,嘎巴嘎巴嚼了幾下,滿口的牙齒就是啃不動我。等我到了裡面,那還不是我的地盤我做主?先找到這傢伙的內丹三兩口吃個乾淨,再在牠肚子裡放火,總算小出了口惡氣。」 小蛋一怔,道:「你把斗陰犀的內丹給吃了?」 他凝目端詳霸下,果見牠甲殼的色澤又深了一層,兩隻小眼睛精光四溢,如雷電閃爍,大異以往。 霸下點點頭,道:「這傢伙的內丹也吃不出是什麼滋味,總之一點兒也不好吃。不過,我肚子有點餓了,也就不客氣啦。」 小蛋恍然道:「難怪斗陰犀會失去戰力,以致被荼陽地火活活燒死。敢情牠修煉千年的內丹被破,彈指間道行盡消,卻成全了你。」 這時底下斗陰犀的吼聲漸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已然氣絕身亡。 牠內丹中凝煉的精元被霸下吸吮殆盡,即使沒有這把荼陽地火,也活不了多久了。 忽然地面隆起一個個小土堆,從裡頭鑽出一群小鼴鼠,足有上百隻之多,遠遠圍在斗陰犀的屍體旁「吱吱」尖叫。 小蛋見此情景,心有餘悸,暗道:「方纔要沒有小龍助我,現在被這群小魔獸圍著啃骨頭的,恐怕是我才對。」微一搖頭,道:「走,咱們找個地方歇歇腳。」攜著霸下掠出數丈,再向前行出一段,飄落在一方突兀而出的岩石上。 他環顧四周,不見異狀,只是飄浮的寒霧越發凜冽刺骨,顏色又變淡不少,便盤膝坐下。 霸下吃了斗陰犀的內丹,正志得意滿,巴不得還有哪個不長眼的傢伙主動送上門來,讓牠有機會大發神威。 「乾爹,你只管打坐。有我在這兒護法,任誰來了都動不了你半根毫毛。」 小蛋笑了笑,道:「那就有勞你了。」微合雙眼,運起「鬥牛納虛」的心法,身上漸漸幻起一蓬若有若無的光霧,朝四周冉冉擴散。 霸下見小蛋入定,便伏在他肩頭休息,過了會兒四周並無動靜,牠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也開始閉目養神。 不知不覺過了一炷香,霸下突生警兆,睜眼朝左首的寒霧深處望去。 十餘根嬰兒胳膊粗細的銀灰色樹籐,無聲無息掩襲而來,每根樹籐的頂端,都生長著一朵銀邊紫瓣的花朵,八片花瓣緊緊合攏,猶如握起的拳頭,一旦完全舒展,足有一張圓桌大,在花瓣和樹籐的表面,生滿星羅密佈的細小倒刺,形如月牙。 霸下詫道:「這又是什麼古怪玩意兒?咦,乾爹還說這裡找不到東西生火取暖呢,這不是就自己來了麼?」 那十餘朵不知名的魔花已徐徐欺近,呈扇形朝山巖包圍過來,霸下瞅了瞅尚在運功的小蛋,尋思道:「讓乾爹多歇會兒,我來料理這堆柴火。」 牠伏在小蛋肩頭不動,催動荼陽地火,一蓬火浪滾滾奔湧,吼嘯著迫向魔花。 魔花立即生出感應,齊齊飆射出一股墨汁般的黑色液體,彷似萬箭齊發寒氣逼人;偏巧霸下吸食了斗陰犀的內丹,道行大漲,同樣的荼陽地火威力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黑色箭雨擊在火浪上像是泥牛入海,霎時湮滅,火蛇順勢攀上花瓣,燃起一片光焰,「哧哧」直響,宛如過年時燃放的煙火。 花瓣紛紛枯萎脫落,露出裡頭色彩斑斕、毛茸茸的濃密花蕊。霸下大感洩氣,嘴裡咕噥道:「這麼快就玩完了?真是沒勁!」 話音未落,花蕊間遽然綻放出一團異光,從萼下重又生出八片細小的花瓣,轉眼爆漲百倍,張牙舞爪地罩落向小蛋。 霸下顧此失彼,對這些燒不死、打不爛的魔花大為頭疼,正想提醒小蛋趕緊閃開,忽地劍華如虹沖天而起,「噗」的刺進一朵魔花的花蕊中。卻是小蛋早有醒覺,雪戀仙劍以一式「擎天柱石」直攖其鋒,正中靶心。 魔花劇烈震顫,似是感覺到了痛楚,花蕊裡流淌出一縷縷黑色液汁,飛快朝後收縮,與此同時,兩側各有一朵魔花襲來,就像張開的臂膀,將小蛋鉗制在內。 千絲萬縷的花蕊齊齊彈出,有如無數毛茸茸的觸角纏向小蛋,散發出淡淡甜香。 小蛋背後便是石壁,已無退路,只好彈身躍起,雪戀仙劍施展一式「披荊斬棘」,掠向魔花,「啵啵」低響,一根根花蕊如雨飄落,卻又從下方生出新蕊。 這般周旋了大約半盞茶工夫,十餘朵魔花如陰魂不散的鬼魄,一任劍劈火燒,總能迅速再生,縱是小蛋有通天本事,亦徒喚奈何。 小蛋也曾想劈斷樹籐,令這些魔花成為無源之水。但一連三劍斬落,看似柔弱嬌嫩的樹籐「叮叮」發出金石鳴響,只露出一道淺淺劍痕,繼而從傷口四周冒出汩汩濃稠的銀色液體,旋即填補凝固,完好如初。 照此推算,即便能夠斬斷,至少也需要雪戀仙劍連續不停地劈斬二十餘記,卻哪有這個機會? 正鬥得天昏地暗,不可開交,忽聽霸下大聲叫道:「乾爹,斬草除根!」 小蛋一省,點點頭道:「好主意!」仗劍開道,從魔花間殺出一條血路,霸下綴在小蛋頭頂,口噴荼陽地火助陣,小蛋有光甲護身,牠更是肆無忌憚,不虞誤傷。 一人一龍合力突擊,終於衝出重圍,順著樹籐按圖索驥,御風疾行,在他們身後,魔花似乎也預感到情形不妙,奮起直追,狂射毒汁。 突進二十來丈,前方寒霧裡隱約有一團灰褐色的光暈閃爍,緊接著又是五六朵魔花迎面襲來,對小蛋和霸下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小蛋想也不想,飛出金蠍魔鞭「啪」的鎖住一朵尚未綻開的魔花,運勁一扯,借勢從它上方掠過,赫然瞧見左首的石壁內嵌著一株巨大的球形異樹。 它的表面上千百條細長的褐色樹枝盤根錯節,緊緊抱擁纏繞在一起,將根干密不透風地保護在石壁中,那些樹籐從球形樹體的邊緣延伸而出,不多不少剛好是十三條,正自全速回防,護翼自己的根基。 霸下被魔花折騰得一肚子火,這下找到了命門,豈會客氣? 一蓬澎湃激盪的荼陽地火宣洩奔湧,「呼」的點燃大片樹枝。 球形異樹陡然發出「吱吱」顫鳴,上千根樹枝劇烈抖動,卻死死護住內裡的根基不肯鬆開,那些魔花也顧不得攻擊小蛋和霸下,拚命噴射液汁,想要澆滅火焰。 霸下見狀叫道:「乾爹,看我的,讓它見識見識我的厲害!」小眼睛一閉一睜,迸射出兩束赤紅色光飆,「喀喇喀喇」轟擊在樹球上。 樹球土崩瓦解,爆開兩個巨大凹坑,就像被人剜去眼珠的雙目,深深凹陷,滾滾烈焰夾雜著濃黑煙霧如潮蔓延,剎那吞噬了整團裸露在石壁外的樹體。 小蛋首次目睹霸下雙目轟出「火睛光飆」,不由一怔,隨即醒悟:「方纔小龍吃掉斗陰犀的內丹,道行突飛猛進,這株球形異樹算是第二個遭殃的。」 如霸下這般的龍子降世,可謂是天賦異秉,旁人需要經年累月苦苦參悟的諸般絕學,對牠而言則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便似喝水睡覺一樣的自然簡單,如這手「火睛光飆」,壓根不必有人教,一待道行足夠,即可水到渠成,信手拈來。 不過如此一來,霸下精元耗損亦頗為可觀,牠呼呼喘息環顧委頓垂地的魔花,總算是揚眉吐氣。 冷不防「啵」的一響傳來,從球形異樹裡彈射出一團圓乎乎、肉嘟嘟、鮮紅色的東西,大小如同一個西瓜,一蹦一跳慌不擇路,朝洞內亡命奔逃,卻是這株異樹的肉根。 霸下嚇了一跳,勃然大怒:「敢跑,還不老實,我看你能往哪兒跑?」賭氣咬牙催動身形,在後直追。 小蛋眼瞧前頭飄蕩捲湧的寒霧中已隱隱泛起玄黃之色,記起上次進入朱天洞前楚兒的警告,急忙呼喚道:「小龍,快回來,前面危險!」 霸下哪裡聽得進去?小小的身影在霧中一閃一沒,緊追著異樹肉根,一眨眼就消失無蹤。 小蛋想著當日自己對楚兒的勸告也是這般置若罔聞,以致引來血瞳金蠍,險些將兩人的性命丟在朱天洞中,忍不住苦笑,低聲歎道:「報應來得好快。」 他當即舒展靈覺,向著霸下追去的方向御風疾行。 由於洞內詭異的寒霧阻隔,他的靈覺無法及遠,甫出丈許便似撞在巍然不動的山嶽上,激盪著回挫。 小蛋一邊全身戒備向前找尋,一邊呼喊霸下的名字,卻始終聽不到響應,周圍的霧氣漸漸轉成玄黃,風勢亦越加暴戾肆虐。 小蛋的身子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四周的寒霧在光甲上凝成冰霜,不斷增厚,絲絲寒息透甲而入,冰針般刺痛他的神經,似乎連體內的熱血也快封凍。 他的呼喊聲完全吞沒在吼嘯的狂風裡,耳際除了雷鳴似的風嗥,再聽不見其它。 黑暗裡,不知有多少雙滿懷凶光的眼睛悄悄注視著他,卻教寒霧遮掩住牠們的存在,比起這些終年生活在玄天洞中的凶悍魔物,小蛋即使功聚雙目,在視力上仍遠有不及,而天生靈覺敏銳的霸下又不在身邊。 漸漸地,他的手腳出現麻木的感覺,掌心凝結的霜凍,幾乎封斷了和雪戀仙劍的心靈聯繫,小蛋心頭凜然,沒想到這莫名的黃霧可怕至斯,連經過荼陽地火煉化的烏犀怒甲都難以抵擋。 他不停催動丹田真氣,保持身體的溫度,行進的速度變得越來越緩慢,如同一葉頂著暴風疾浪,在無邊漆黑海上顛簸漂浮的小舟,隨時面臨傾覆的危險。 隨著他向洞中深入,前方濃霧裡透出的一團昏黃色光暈逐漸明亮清晰,卻不能目測到準確距離,小蛋知道,自己距離令歷代忘情宮卓絕人物也談虎色變的玄黃鬼府,並不遠了。 但霸下又在哪裡? 「咕──」一聲隱約的呼吼傳來,玄黃的霧氣裡先是亮起兩點碧綠色的光盞,繼而緩緩現出一頭渾身煥放妖艷紫光、神態兇猛的怪鳥。牠橫在小蛋正前方的空中,兩隻似蟒蛇一樣的碩大頭顱高高昂起,吞吐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醬紫色蛇信,上面佈滿乳白色的粘質,「叭嗒叭嗒」往下滴落,未及地面,即已凍成冰粒。 牠一雙巨翅舒展開來長逾三丈,寬逾一丈,腹下探出兩對利爪,微微蜷曲,在脖頸上有一圈黑白相間的鐵翎,根根如劍戟張。 「並蒂鵰!」小蛋心一沉,喃喃道。 《天陸魔物誌》中記載,此禽雌雄同體,慣居於極陰之地,乃魔物裡的空中霸王,萬年不出一對,在牠們面前,先前的斗陰犀,簡直成了溫馴可愛的寵獸。縱然是在鈞天洞裡,並蒂鵰亦是橫行無忌的極品魔物,幾無抗手。 難怪一路走來風平浪靜,敢情是洞內蟄伏的其它魔物察覺到並蒂鵰的存在,皆都退避三舍,也沒誰敢輕舉妄動和牠們爭大餐。 事到臨頭,怕也沒用,小蛋索性也停下腳步,橫劍在胸,與並蒂鵰靜靜對立。 並蒂鵰歪著頭,奇怪地盯著小蛋。 大凡遇見牠們的魔物,無不望風而逃,驚惶之極;相形之下,眼前這個小東西能有如此表現,倒是很令牠們驚奇。 但很快,並蒂鵰生出一種權威受到挑戰與侮辱的憤怒。橫行霸道如牠們者,早已將爪下獵物臨死前的掙扎哀嚎視作一種莫大的享受,何曾有過被誰橫眉冷對,還擺出一副以死相拼架式的時候? 「咕──」並蒂鵰一記凶唳,雙翅如山張開,向小蛋俯衝下來,四周的寒霧捲滾亂舞,激打在石壁上,發出隆隆迴響。 小蛋一見並蒂鵰發動,雪戀仙劍在身前凌空劈落,開啟虛空星門,閃身掠入。 小蛋名叫小蛋,卻並非真正的笨蛋,既然明知並蒂鵰的來歷和可怕,哪還會真的與牠正面對撼?正如常彥梧所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心中其實主意早定。 若非如此,豈不是辜負了乾爹多年苦口婆心的諄諄教誨? 對天陸仙林正魔兩道的高手而言,即使面對的是一對魔禽,不戰而逃亦是頗為忌諱的羞恥之事,但一來小蛋壓根就沒把自己當高手看待,又耳聞目染常彥梧那麼多年的行事作風,真到生死節骨眼上,他也絕不會笨到伸出脖子等人來砍。 星光隱沒,並蒂鵰撲了個空,猛然扭頭回望,小蛋的身影驟然閃現,距離牠們尚不到六丈遠,並蒂鵰有種被戲弄的羞惱,長聲啼鳴,返身疾撲。小蛋站定身形,聽見背後並蒂鵰的嘯聲,不由暗叫一聲「苦也」,急忙施展十三虛無心訣,往玄黃鬼府方向飛遁。 他本是想出其不意,讓並蒂鵰朝洞口追去,誰曉得百密一疏,沒有估算到此地寒霧的濃度遠勝它處,竟有如濁黃的湖水一般,令他的「虛空遁術」僅僅閃掠出不到六丈,方一出星門,即為並蒂鵰發覺。 早知如此,剛才還不如打開微土星門,另闢蹊徑。 只是此刻小蛋已沒有工夫考慮更多,揚手祭出九雷動天引,騰身急馳。 「叮!」九雷動天引被並蒂鵰不費吹灰之力激飛。 小蛋也不回頭,心念催動收回無功而返的九雷動天引,前方霍然爆散出萬丈光芒,刺得眼睛難以睜開,沛然莫御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襲來,將他的身形生生拋起,緊接著又震落在地,連翻幾圈。 小蛋單腿跪地,拄劍抬頭,正瞧見並蒂鵰龐大的身影佇立在黑幽幽的洞口,森寒碧綠的目光盯著自己,卻似對小蛋立身的鬼域心存顧忌,並未立即撲擊而上。 小蛋的視野裡充斥著漫無邊際的玄黃光芒,莫名的重壓如山如海,須臾不斷,他像一粒丟置在磨盤裡的豆子,承受著巨力的碾壓,一陣陣氣血翻騰,眼前發黑。 虧得有烏犀怒甲的守護,否則小蛋的肉身只怕已然被挫成一堆血醬。 小蛋稍稍定了定心神,思忖道:「這裡多半就是傳說中的玄黃鬼府了,不知那些強光寒霧究竟從何而來?為何在玄天洞中卻漸漸變成了綠色?」 心念一轉,恍然悟道:「是了,那些寒霧原本就是綠色,只因受到鬼府內的玄黃光芒照射,才顯出不一樣的色彩。待到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便漸漸恢復了本色。」 他望了望並蒂鵰,彼此間距大約在十丈左右,可中間宛如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令牠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自己要想出去,也是不能。 四下死寂,惟有胸膛中逐漸加速的心跳聲,還有隔著光甲發出的喘息聲。 小蛋試著想站起身,哪知光甲和仙劍盡皆冰封,與地面凍成一體,連掙幾下都紋絲不動。 見此情形,小蛋心頭禁不住苦笑:「完了,這下要成凍蛋了。」 寒意襲體,一股強烈的睡意湧起,腦海慢慢變得昏沉沉,眼皮沉重如鉛不由自主地下墜,他便如一頭即將進入冬眠的動物,血液亦彷彿凝滯冰固,光甲上覆滿一層厚厚的玄黃色冰霜,熠熠閃光。 迷迷糊糊中,小蛋似在輕輕地自言自語:「不能睡,我不能死在這裡……小龍還沒找到!」 他狠狠一咬舌尖,一股久違的痛楚遞散進幾近麻痺的神經,令他的神志陡然一醒,勉力睜開眼,洞口的並蒂鵰不曉得在何時已離去,然而平日裡近在咫尺的距離,如今卻讓他舉步艱難。 他全身乃至手中的雪戀仙劍,都封凍在厚重的玄冰內,動彈不得,遠遠看去,竟似一尊天然冰雕,靜默跪立在凝固的絢光中。 「小龍……」他振聲呼喊,但聲音微弱,幾可歸零。 漆黑幽遠的洞口在徐徐晃動,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小蛋長長吐了口氣,可肺部的空氣似也一起被冰凍,撕心裂肺的窒息令他低低哼出了聲,冷汗尚未溢出額頭,便已凝結成冰。 恍惚中,他依稀看見羅羽杉輕裳羽帶,明眸流波,正婷婷玉立在洞口,向著自己微笑;乾爹、羅牛、盛年、楚兒、丁寂、衛驚蟄……一個個熟悉的身影縈繞身前,漸漸走近又緩緩去遠,最終一一消隱在黑森森的玄天洞後。 剎那間,腦海裡轟然劇震,所有的神識宛若被一股發自靈台的巨力重重拋飛,直要飛離肉軀,擺脫塵世的束縛,向著不知名的天邊飄去。 「原來死是這樣的……」小蛋驀然有了一種體味死亡的奇怪感受,卻並不是悲傷,只覺得自己的魂魄載沉載浮,如飛絮般飄浮。 玄黃色的強烈光芒倏忽黯去,像是寒夜來臨,周圍無盡的黑暗靜謐;「生生不息」、「星移斗轉」、「週而復始」、「有容乃大」、「十三虛無」、「鬥牛納虛」……一團團奇妙的星雲若隱若現,出沒在他的週身。 也許,那是最後的訣別。 忽然,一片新的星海呈現在他的眼前,那點點星辰璀璨閃爍,圍繞在小蛋的身旁如風輪般轉動,又迅速凝聚為一團星球,迸射的光華在黑夜中,拖拽出如真如幻的一圈神奇光環,將他包裹在其中,向著中心收縮合攏。 「是『須彌芥子』罷?沒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居然能參悟到一幅天道星圖。」小蛋心中默默地念道:「可惜它也幫不 了我什麼啦!」 一念尚未落定,玄黃光海去而復返,星空瞬息被吞噬在洶湧的波濤裡,在小蛋的身前,憑空浮現出一座迤邐向上的金色雲梯,每一階上都閃耀著醒目的銀白色真言,在最底層,匍匐著一對神威凜凜的仙獸,宛若石雕,一動不動。 小蛋艱難地抬眼,望向了無盡頭的雲梯,似有一襲赭影閃現,他迅即失去了知覺。 第三章 瀛洲仙島 聲聲鳥鳴,幽幽花香,小蛋緩緩醒轉,彷彿逛完鬼府又一腳踏入仙境。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鬼府和仙境,本就一牆之隔。 小蛋頭上,一株參天花樹繁花飄灑,身下是一朵朵雪瓣黃蕊的小花,猶如天女織就的柔軟花床,輕柔地托著自己。 清風徐拂,一蓬蓬變幻著瑰麗色彩的雲絮從身邊輕盈飄過,像是丹青國手在天空中渲染潑灑出的畫卷。 和煦溫暖的陽光,從蔚藍色的天宇播灑到他的衣衫上,烏犀怒甲已消隱不見,雪戀仙劍也納入了背上的劍鞘。 他的體內寒意盡消,暖洋洋地如浸泡在滑潤的溫泉裡,有一汪汪潭水在四周漾動,天地間充盈著飽滿的山川靈氣,似乎小小呼吸上一口,都會有如飲醇釀的醉意。 一羽純青色的靈雀從他身邊掠過,歡快自由翱翔在天際,小蛋的視線不由自主追逐著靈雀的影蹤,心也像隨著牠的雙翼一起放飛。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是生前,還是死後?無端地,小蛋記起一段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對仙界景象的描述。 「有長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寶蓋層台,四時明媚。金壺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壽之丹。桃樹華芳,千年一謝;雲英珍結,萬載圓成。」 渾然忘憂中,小蛋躺臥在花樹環抱間,寫意地享受著,甚至忘了自己其實還可以坐起來。 在玄黃洞天險死還生的噩夢後,這裡的一切,簡直就是上蒼對他最慷慨的珍賜。 天上人間,莫過如斯。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小蛋懶洋洋坐起,遠方玄黃色的浩瀚滄海波濤澎湃,赫然映入眼簾,在視線的盡頭,海天一線無比清晰,卻不知是在幾萬里外。 他舉目四望,這才發現周圍仙樹迭翠,花開如海,正是一座仙山的山麓中。 他飄然落地,腳下鋪滿粉白色的小花,沁人心脾,小蛋下意識地提氣懸浮在花上,惟恐自己踩壞這些可愛美麗的花草。 白色的淡淡雲氣裡,煥動著美輪美奐的七彩光暈,瀰漫在幽幽林間的每一個角落。 「叮咚」水聲傳來,不遠處,一條清澈的金色溪流從山坡上蜿蜒而下,向著海邊涓涓流淌。小蛋不由自主地走到溪畔,波平如鏡的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群群充滿靈性的魚兒,在五顏六色的水草中游弋嬉戲,似乎並不害怕有陌生人到來。 小蛋屈腿俯身,水底一枚枚閃爍著寶石光芒的鵝卵石彷似觸手可及,晃動著他的眼睛,他慢慢伸手拱起一泓清流,溪水溫潤,絲絲縷縷沁入肌膚,說不出的舒爽。 小蛋低下頭,喝了一口,清醇微甜的溪水順喉而下,精神為之大振,他忍不住貪婪地再喝了一大口,如飲瓊漿,心曠神怡。 剩餘的溪水卻從他的指縫間汩汩流下,宛如一縷縷金色的珠鏈,在溪面上驛動起圈圈漣漪,他乾脆把頭深深埋入溪水下,那種暢美滋味,著實無法用言語形容。 此時此刻,心神俱醉,何須再問今夕是何夕? 兩條瑪瑙般剔透的火紅色小魚游到小蛋的面前,好奇地在近處打量著他,小蛋童心忽起,朝著小魚眨眨眼,兩條小魚竟是不約而同地擺動尾巴,向他齊齊眨眼回禮。 片刻之後,魚群越聚越多,五光十色似花團錦簇,雲集在小蛋的周圍;甚而有膽大的,偷偷游到近前,用小尾巴在他的面頰上輕輕一蹭,又迅即逃開,在溪中滑出一道優美的水線。 久久,久久,小蛋抬身仰頭,愜意地長吁一口氣。 金色的水滴從他的髮絲和臉龐上淌落,沾濕了滿是血污的衣衫,彈指間,污漬奇跡般地褪淡不見,令人瞠目結舌。 小蛋抹了把臉,溪中的魚群仍舊盤旋在他的身前,眷戀不去。他禁不住微笑,心道:「若是小龍也在這兒,見此情形也一定會很高興。」 念及霸下,小蛋猛地一凜,暗道:「但願牠沒有進到玄黃鬼府,否則恐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他也明白,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以霸下肆意妄為的性情,又不知玄黃鬼府的可怕,豈有刻意迴避之理? 他怔怔仰望著天空變幻婀娜的雲霞,喃喃低語。 「不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無論如何,我得找到小龍!」 計議已定,當務之急便是重返玄黃鬼府,仙山雖好,終究是霸下的生死重要,眼下已不容自己留連徘徊。 小蛋站起身,環顧清幽山林,寂寂雲深,不禁又生出茫然。 自己並不知道是如何到的這兒,又該從哪裡去找歸去的路?不過小蛋性情堅韌,平素他不言不語好像缺少主見,但這並不代表他個性軟弱可欺,只是因為不願輕易拂逆別人的意願而已。 一旦遇事,因習慣於謀定而後動,往往顯得慢上一拍,又被人誤認為遲鈍;如今既無第二人在身邊指手畫腳,他反而顯現出本色中的鎮定沉著。 沉思須臾,驀地小蛋腦中靈光乍現,浮現起失去知覺前依稀看見的那道赭色身影,也許是有人將他帶到了這裡? 但願那不是自己的錯覺幻象,否則就麻煩大了。 「應該不會看花了眼,否則我不可能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裡。」小蛋想著,拂視過左右,緩步朝山上行去。 他並未御風,以免錯過沿途或可出現的蛛絲馬跡。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常彥梧時常念叨的這些話雖然俗氣,卻總是不錯的。 山間無徑,安步當車,天上的日頭好似永遠也不會沉落入海,執著地照耀著這片山川,一泓泓清泉飛瀑在小蛋的身畔出現又退去,山勢逐漸拔高,雲霧濕衣。 偶有靈鳥異獸路經,卻和玄黃洞天內的諸般凶物判若雲泥,一個個自在逍遙,無憂無慮,看著牠們,小蛋覺得自己的身心也超脫了塵世,安祥而寧靜。 如此上行,全然不覺光陰荏苒,歲月倥傯,忽地山勢一變,前方豁然開朗,有座深潭一汪如洗,金波粼粼,層映浮雲,卻已是萬仞山巔,霞駐之處。 小蛋停下腳步,走了這麼久,他並沒有感到任何的勞累疲倦,渾身充盈著力量。 他落足的地方,是一株流光溢彩的仙樹,長長的絲絛從樹上垂下,光暈流動有若珊瑚般綺麗,隨風飄揚在他的面前。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小蛋胸口激盪翻滾,化作一聲清越長嘯,迴響在雲霄仙山中。 一道赭色的身影飄飄似仙,如風行水上,自深潭那端凌波而來,小蛋止住嘯聲,望向來人,待到近前,見他是一位三十餘歲的青年,目若朗星,劍眉斜飛,相貌英俊,神情灑脫,身軀挺拔修長。 乍見之下,小蛋幾疑他是衛驚蟄的同門師兄弟,只是這人的身後並未背負仙劍,但在舉手投足之間,卻自然而然地感覺到 他睥睨天下、捨我其誰的雄勁之勢,薄薄抿起的雙唇,更是隱含著一抹傲意與神威。 他是誰?小蛋幾為赭衣青年的氣韻風姿所奪,生出無限崇慕之情。 從羅牛到盛年,乃至鬼鋒、葉無青,甚或饕心碧嫗、歐陽修宏,小蛋這兩年來所見的天陸正魔兩道頂尖人物不知凡幾,可如與此人相比,竟會有一種黯然失色的感覺,彷彿這赭衣青年已與天地渾然一體,週身洋溢著動人心魄的仙韻。 在他觀察來人時,赭衣青年也停下身形,飄立在潭邊,同樣打量著小蛋。 他的眼神澄清柔和,一如腳下的潭水,深邃莫測,卻彷彿在不經意裡直透到小蛋的心扉。 「是你救了我?」良久,小蛋緩過神,問道:「請問兄台尊姓大名?」 赭衣青年點點頭以示答覆,說道:「我姓丁,出自翠霞山紫竹軒門下。」 「丁大叔?」 小蛋心頭劇震,難以置信地凝視著眼前的赭衣青年,兀自猶疑自己是在一場奇異的夢境中。 自打他記事起,耳朵裡早就被「丁原」這個名字磨出繭來。 想當年丁原挑紅袍,戰鬼塚,大鬧雲林,怒闖冰宮,又在蓬萊仙會上亮出平亂訣,驚世一劍力挫赫連宜,乃至兩入潛龍淵蕩平萬劫天君,令天陸浩劫消於無形,種種金戈鐵馬,教人熱血沸騰的事跡如雷貫耳,小蛋又豈會不知? 然而他怎麼也料想不到,這位堪稱天陸第一人,令無數魔頭妖孽寢食難安又恨之入骨的曠世翹楚,原來如此年輕! 歲月在他身上沒有留下一絲印痕,更無法從他的臉上找出半點滄桑之感。 「大叔?我很老麼?」丁原微微一挑劍眉:「你是忘情宮門下?」 小蛋點點頭。 「丁……叔,您怎會在這裡?盛大叔、羅大叔,還有蘇仙子和小寂他們,到處在找你。」 聽到小蛋報出一連串無比熟稔的名字,丁原的星眸中閃現過一縷難以覺察的光芒,避開小蛋的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小蛋。」小蛋想了想,終是沒有將在忘情宮用的名字一併說出。 「小蛋?」丁原怔了怔,若有所思,繼而洒然笑道:「這名字倒也有性格。」 小蛋笑笑,心情已完全放鬆了下來,問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丁原道:「跟我來。」他轉身舉步,從潭水上猶如閒庭信步般穿過,朝對岸行去。 深潭彼岸,一方山石高高聳立,丁原縱身掠上,回頭招呼道:「上來罷!」 小蛋飄身站到山石頂上,一下子被眼中所見的景象震呆了。 瀚海長空撲面而來,仙島如翡翠般鑲嵌在這片海的中心,雲蒸霞蔚自腳下流淌,臨風極目,天地浩蕩。 腳下平滑如玉的岩石表面,銀鉤鐵畫,鐫刻著兩個脫俗不羈的狂草大字。 「瀛洲」。 在它側旁,還有一行同樣筆跡的題字。 「一步登天」。 「這便是瀛洲仙島,傳說裡一步登天的所在。」 丁原雙手負後,衣袂當風,似要隨時化羽而去,清朗的嗓音緩緩說道。 「誰也想不到,它居然就在玄黃鬼府的天梯之上,寂寞守望了世人萬載春秋。」 小蛋一醒,說道:「丁叔,我得回玄黃鬼府去,有位朋友陷在裡頭生死未卜。」 丁原稍顯驚異,看了小蛋一眼。 瀛洲仙島乃臨天之境,仙居勝地,往昔乃供上界仙人下凡時,清修小住之地,後因往來仙凡兩界的神魔之眼被封,方才仙蹤絕跡。 鴻蒙初開,至今為止,有緣來此的凡人屈指可數,而最終無一不是得道飛仙,功德圓滿。 然而仙島飄渺,歷來在世間僅是種傳說般的存在,幾乎無人能夠知曉它的具體位置─小蛋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登臨仙山,卻只為尋找救護一位朋友,便準備捨棄眼前的一切,重新回返玄黃鬼府。 這等義氣,委實難得。 丁原不疾不徐地問道:「你要找的,是不是龍子霸下?」 小蛋聞言,禁不住心中升騰起一絲希望,道:「正是,您知道小龍在哪裡?」 丁原頷首,回答道:「我帶你去見牠。」 說罷,他一蕩袍袖,引著小蛋向山下行去。約走了十多里路,前方一叢千奇百怪的雲石環抱,正中處一蓬乳白色的溫泉噴射如柱,高達百丈,騰騰熱霧直逼雲霄,激濺起來的水霧在陽光下煥放出奼紫嫣紅的神彩,如天雨花般灑落下來。 兩人走到溫泉池邊,丁原駐足,淡然道:「牠傷得很重,雖經我以玄功療傷,並採擷了仙島若干靈藥醫治,性命無虞,但元氣大傷,仍需靜養。所以我將牠送入這座『雲麓池』中,借地熱之氣,替牠驅寒拔毒。」 溫泉之上,上百片類似蓮葉的碧色浮萍,葉面凝滿晶瑩露珠,霸下雙目閉合,四肢舒展在葉片上,酣睡正香,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小蛋正滿是欣喜地望著牠。 小蛋見霸下安然無恙,心中大定,感激道:「丁叔,多謝你救了我和小龍。」 「舉手之勞。看這樣子,霸下還有很久才能醒轉,不如趁這工夫,你給我講講天陸的近況如何?」 兩人在池邊方石上落坐,濕潤的水霧隨著清風徐送,沾染髮衣,甚是舒服。 小蛋整理了下頭緒,便從自己與常彥梧前往天雷山莊的事開始說起。 丁原並不打斷,聽小蛋說到鬼鋒登門挑戰,與羅牛拼得兩敗俱傷,他自己又是如何上了翠霞紫竹林得獲天照九劍,而盛年與鬼鋒的一戰亦未省略。 當小蛋提及葉無青率眾奇襲翠霞山,淡怒真人壯烈戰死,蘇芷玉智退強敵的種種驚險故事,丁原眉宇一揚,低低冷哼一聲,眸中射出炯炯寒光,看得小蛋心頭一震,不知不覺停下了敘述。 丁原沉默了會兒,面色漸轉柔和,拍拍小蛋肩膀道:「沒事,你接著說罷。」 小蛋暗道:「丁叔聞聽翠霞遭受劫難,連掌門師叔都為人所害,又豈能不怒?」 他接著就將自己拜入葉無青門下,前往忘情宮學藝的諸般經歷又說了一遍。 因為這段故事極少牽涉到盛年等人,故此小蛋只精簡扼要地一帶而過,待說起自己受罰進入玄黃洞天面壁,更是三兩句就交代了過去。 丁原聽完,長出一口氣,久久不語,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際。 往事歷歷,盡凝心間,盛年、阿牛、玉兒、小寂…… 一個個手足兄弟、至親愛人浴血奮戰,力抗凶頑時,自己卻盤桓在瀛洲仙島之上,一任群魔亂舞。 真沒有料到,短短五年,原本風平浪靜的天陸仙林,竟又生出這許多事端?葉無青、晉公子、歐陽修宏、無名老嫗,盡皆蠢蠢欲動,不甘寂寞,他多想這就下山,直闖九州島,憑一腔豪氣熱血掃蕩群魔,再還天陸承平! 雖然沒有言語,小蛋仍從丁原不經意流露的神色中,感受到了他的思緒,小蛋低聲問道:「大夥兒都十分惦記您,盼著您早日回去。」 丁原沉默半晌,忽然說道:「小傢伙要醒了,牠的傷勢應無大礙。」 小蛋一喜,側目望去,果然看見霸下的小眼睛眨了兩下,慢慢睜開,眸中的神彩卻黯淡了不少,顯然要想元氣盡按,尚需一段時日的休養。 「小龍!」他足尖一點,落在浮萍上,彎身抱起霸下,心中滿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霸下又驚又喜,叫道:「乾爹,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沒做夢罷?」 小蛋笑呵呵,道:「要不要我彈一下你的腦門,看看疼不疼?」 霸下小腦袋下意識地一縮,驚訝問道:「這是哪裡?我們出了那鬼地方麼?」 「這兒是瀛洲仙島,咱們蒙丁原丁叔解救,才有幸來到此地。」 霸下驚愕道:「瀛洲仙島?乖乖,咱們成仙啦。」 小蛋聽牠說話時稍嫌有氣無力,關切道:「小龍,你現在感覺如何?」 霸下伸伸小辦膊小腿,懶洋洋笑道:「沒事,都還能動,就是身上有些犯懶,頭還有點疼。」 小蛋攜著霸下回返池邊,丁原已然起身,說道:「既然無事,你們就在瀛洲仙島多留幾日,待到霸下的傷勢痊癒,再作打算。」 小蛋撓撓頭,說道:「這恐怕不成。」 丁原一怔,旋即低哼一聲,道:「你根本沒做錯什麼,為什麼還要回去受罰?葉無青的混帳命令,不聽又怎樣?」 小蛋遲疑道:「不管怎麼說,我違背門規在先,受罰是應該的。」 「門規?」丁原冷笑。「大丈夫做事只求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何必在意那麼多條條框框?」 這話對他而言,自是肺腑之言。 想當年丁原初上翠霞山,便從不知門規戒律為何物,幾年間不曉得闖下多少禍事,更因與姬雪雁的一場戀情,將整個翠霞派鬧得天翻地覆,甚而一怒衝冠,拔劍獨戰一眾師門尊長。 小蛋和他掰起門規戒律,難怪他會大大不以為然。 丁原見小蛋不吭聲,道:「好,你想回去送死,丁某不攔你,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玄黃鬼府就在仙島天梯之下,有本事,你就自己想法離開。」 他探手抓住小蛋胳膊,御風而起。 第四章 道歸於無 兩人在海邊站定,丁原鬆開小蛋,舉步往前行去。潮水掩沒丁原腳面,鞋襪竟絲毫不濕。 小蛋跟在丁原身後,低頭一看,前方不到丈許的海水下,有一汪金色的光暈在閃動,形如漂浮於海中的一片雲絮,表面上還有層銀白色的真言熠熠生輝。 「這天梯共有九百九十九級。」丁原停步道:「每一步都必須踏實,等表面的真言隱去後,方可繼續下行。若是踏空,被海潮捲走,就是前功盡棄,陷身汪洋。以你現下的修為,想通過天梯很難。但你既然決意要回去受罰,也只好由得你。」 小蛋打量著海水中幻動的天梯,說道:「我試試看。」抱元守一,氣轉丹田,緩緩探足踏向第一階天梯。 「啪!」腳下踩實,像踏在了一團柔軟的棉絮裡,毫不著力,海水已沒膝蓋。 他等了等,天梯上的銀色真言果然隱沒,便小心翼翼地抬左腳踏上第二階天梯。 腳底甫一落下,一蓬潛流憑空而生,朝腳下衝來。饒是小蛋早有防備,仍被激得身形一晃,險些摔倒。他忙氣沉丹田,雙腳牢牢釘在天梯上紋絲不動,暗自一凜道:「這浪潮古怪得很,難怪丁叔要我小心。」 這時第二階上的真言隨之消隱,小蛋又往下走了一級,海水沒過腰際。眼角餘光瞥到丁原,見他好整以暇地立在海邊,似乎只在觀潮望海一般。 小蛋舉步再向第四階天梯邁去。孰料左腳尚懸在半空,斜刺裡一股絕強的漩流遽然湧到,轟然拍中他立足的右腳。 在這海水之中,本就不易站穩,兼之雲梯光滑無從借力,小蛋立時被這股漩流沖得腳下一軟,失去平衡,身軀不由自主往右摔跌出去。 好在他全神貫注,立生反應,右掌在天梯上運勁一拍,借勢彈回,才沒被衝倒。 漩流在膝下神奇地消失,卻將小蛋驚出一身冷汗,思忖道:「這玩意兒說來就來全無徵兆,我與其被動挨打,不如設法主動出擊,在它近身之前先行化解。」 有了主意,小蛋心頭一定,舒展靈覺觀測週身。他修為已臻通幽之境,靈覺水漲船高亦大勝往日,稍一動念間,靈台上立 即湧現出周邊海水的情狀,頓覺海面下暗流洶湧,波瀾壯闊,從四面八方向天梯洶湧而來。 他在第四階天梯上站穩腳跟,心頭警兆突起,一股狂飆自背後滾雷般掩襲而到。 小蛋擰身出掌,拍出兩蓬強勁罡風,迎上狂飆。「轟」的悶響,狂飆四分五裂,從身邊掠過。然而巨大的衝擊力依舊將他的身軀震離天梯,飄飛而出。 小蛋情急生智,張嘴激射出一縷銀絲,「啵」的纏住天梯,借力一收,落回第四階天梯上,上面銀色的真言將將如冰雪般溶化了一半,復又重現。 小蛋暗道一聲好險,直覺雙臂發麻,胸口鬱悶,好似剛接了頂尖高手勢大力沉的一掌。他也不急於下行,先調勻內息,疏通經脈淤塞。 就這樣足足用了半炷香的工夫,他才走出十級,卻已有了艱辛疲乏之感,所幸丹田內的真氣雄渾,尚無後繼乏力之虞。 他每往下走一步,海水的壓力便增加一分,即便沒有狂飆來襲,要想站穩也十分艱難。區區十數步,已足可比上一場激烈的搏殺決鬥,甚至更耗心神,令他不能有須臾的分心喘息。 通過這番嘗試,小蛋也體察出了海下潛流的一些情況,發現它們或直擊而至,或旋轉盤桓而來,有銳利如鋒,有厚實如山,更有不同角度方向,疾徐剛柔千姿百態,層出不窮。宛若一圈高手隱側在畔,擺下大陣,隨時隨地會單獨又或連袂向自己發出驚天一擊,誓要將他打落入海。 而自己雖身懷雪戀仙劍和烏犀怒甲諸般曠世仙兵魔寶,此時卻毫無用武之地,惟一能憑借的,就是自身的真實實力和迅捷靈敏的反應。至於稍稍能幫上忙的,卻是聖淫蟲的銀絲。期間小蛋又數次被衝入海中,全賴它纏住天梯,不致失足。 他站定在第十階天梯上,混黃的海水幾不能視物,全憑靈覺感應。略作歇息,小蛋再向下一階舉步而行。陡然聽到霸下在懷中狂叫道:「乾爹,小心!」 小蛋靈台警兆乍現,一蓬驚濤駭浪從左側撲至,前後相迭竟有三層之多。 他收住右腳,雪戀仙劍迎浪劈斬,「砰」的切開第一迭狂飆,隨即力盡,像是撞上一堵銅牆鐵壁,差點脫手震飛。 小蛋身軀一沉,站穩馬步,揮掌擊出,再擋下第二波狂飆。然而最後一道狂潮澎湃湧到,一下將他掀飛出去。小蛋已有經驗,也不慌張,口中射出銀絲,疾打天梯。未曾想那道狂飆陡然生變,「呼」的疾速旋轉,將銀絲捲裹其中,深陷渦眼。 小蛋的身形飛速飄遠,金色的天梯一閃吞沒在滔滔濁浪中。又一個浪頭橫向打來,他腳下再無立足之處,只得擰腰出掌,卻被衝出更遠。 幾下一折騰,小蛋才發現在天梯上尚有片刻的寧靜,而一俟陷入汪洋海中,無數狂飆劈頭蓋臉毫不間斷地撲來,連僅有的喘氣機會也失去了。他不斷揮掌出劍抵禦狂飆衝擊,真氣急遽耗損,遠遠超出負荷的極限。不到一盞茶,小蛋已然精疲力竭,腦海裡昏昏沉沉,只是近乎本能地在作機械的抵抗,也不曉得自己已被海浪沖裹到了何方。 又一個巨浪轟到,小蛋手足酸軟,眼睜睜看著它拍擊在自己的身上,登時內息渙散,情不自禁張嘴吸了口氣。「咕嚕咕嚕」洶湧的海水倒灌入口,竟不可抑制,瞬間一陣天旋地轉,就要失去知覺。 暈暈乎乎裡,他依稀靶到胸襟一緊,似教一隻有力的手抓住,倏忽眼前一亮,身子脫離海面,重又見到蔚藍天宇。緊跟著身子一軟,已躺到了沙灘上。 他迫不及待翻轉過身,「哇哇」猛吐海水,到最後幾乎把膽汁也嘔了出來,無力地趴在地上,呼呼大喘,面色蒼白,全身虛脫。 足有小半個時辰,小蛋才稍稍緩過點勁來,身上諸經百骸無處不疼,骨頭有如散架,胸口的淤塞和丹田的空蕩蕩形成鮮明反差,令他愈發難受。 他的衣發已被陽光曬乾,費勁地坐起身,看到丁原就站在近前,嘴角微含戲謔,靜靜注視著自己。而霸下也早早從懷裡爬了出來,伏在沙灘上曬太陽,好像對小蛋的慘狀一點兒也不著急,更談不上心疼。 他咳了幾聲,嗓音有些沙啞道:「丁叔,等我半個時辰,我再試一次!」 丁原冷冷道:「我給你三個時辰,先用心打坐,將功力完全恢復。」 小蛋依言盤腿坐正,可一波波濃烈的倦意直上心頭,令他恨不能就此躺下,舒舒服服地大睡一場。他一咬牙,嘴唇破出血絲,一縷痛楚刺心,使得神志一清,當下靜思澄念,苦苦對抗著席捲而來的疲勞,進入空明之境。 約莫三個時辰後,小蛋甦醒過來,驚喜地感覺到丹田真氣充沛盈滿,更勝從前。身上雖然還有隱隱的酸痛,但精力旺盛,生龍活虎,說不出的舒爽。 他略一轉念,瞭解到了丁原此舉的深意。原來瀛洲仙島靈氣充盈,較之天陸尋常仙山洞天遠勝百倍,自己在真氣透支、身心已達極限的情況下運功修煉,不僅對功力增加大有裨益,也同時提升了他的意志力和仙心的堅韌。 想到這裡,小蛋站起身來,向丁原恭恭敬敬一拜道:「多謝丁叔指點!」丁原淡淡道:「你現在該相信我的話了罷。像你這樣再悶頭闖上六十年,也休想回到玄黃鬼府。」 小蛋已深有體會,明白丁原的話絕非恫嚇。但要讓他開口求丁原出手襄助,卻是絕對不願意做的。丁原注視他片刻,突然道:「你難道只一心想衝過天梯,卻沒想過萬物皆有道?所謂的絕學心法,莫不是皮毛。你我潛心修煉,不過是手段路徑而已,只為能通過它體悟仙心,感通大道。多少人皓首窮經,孜孜以求所謂天道而不得,皆因將手段錯以為成目的,焉能有成?」 記起葉無青曾有過的類似教誨,小蛋忍不住道:「就像是買櫝還珠,緣木求魚?」 丁原一怔,點頭道:「行,你還不算太笨,能說出其中的道理。修道即是修心,一為悟;一為忘。悟而後忘,忘而始悟,倘若到最後,連這『忘』字也能忘了,才是真正的大成。這道理看似淺顯,可惜,知易行難。」 其實,這些話,小蛋從盛年或葉無青口中也聽到過相似的語意,但能如此痛快淋漓,酣暢透徹的,應以丁原為最。 丁原見小蛋眼中放光,一笑道:「也罷,我再教你一字。如何過天梯,就看你如何參透此字!」拂袖點地,轉眼在沙灘上書下一個丈許方圓、龍飛鳳舞的「道」字。 書畢,丁原一揮衣袖,飄然而去,遠遠聽他緩聲吟道:「萬物有法,法為天地;天地有道,道歸於無。無中生有,有中藏無;無無無有,無有無無。心中忘有,渾然無我;萬象無我,我本為無──」 語音漸行漸遠,終至渺然,卻是記載於《翠微九歌》最後一篇的真言。 小蛋只覺這段真言字字珠璣,充滿難以言傳的玄妙至理。其中每一個字,只怕五六歲初上私塾的孩童都會認得,然而連成一體,竟是包羅萬象,回味無窮。 一直以來,他幾乎都是在為學而學,為悟而悟。修為盡避與日俱增,縈繞在他心底的困惑和不解,卻同樣日益加深。丁原的話語好似霍然在面前打開了一扇窗戶,看到了外面廣闊世界的光亮與景致。而如何跨出門坎,融入其中,卻要全靠他自己了。 他平靜心神,凝目審視丁原留在沙灘上的字。從起筆的第一點,到收筆的最後一捺,飄逸灑脫,天馬行空,從字裡石間,一股靈氣迫面而來,深沁入脾。 「萬物有法,法為天地;天地有道,道歸於無。」小蛋默默冥想著這一段真言,心頭漣漪層層不能自已。一片嶄新的天地,就在他的腦海裡徐徐地拉開帷幕,其後顯現的點點滴滴無不令他陶然而醉,豁然開朗。 他看這山、這沙、這天、這海,剎那裡彷似充盈流動著勃勃生機,奇妙靈性,與自己的心靈息息相關,融通交匯。好似在 耳畔輕輕敘說著千言萬語,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僅僅是在靜默中觀注著自己。 萬物有法,天地有道。然而,何為法,何為道?小蛋的眼神裡透出一抹茫然,細細揣摩著丁原的每一句話,希望可以從中尋找到答案。 不知是多久,恍然有風吹過,海灘上細小的沙粒如水流淌,那個沉靜的「道」字竟鮮活了起來,如一幅空靈玄奇的水墨畫卷,直映小蛋靈台。 「轟──」一股無以言表的明悟湧上心頭,靈台之上映射的「道」字,再不是孤獨枯燥的存在。它化作身邊的風,吹越萬古洪荒;它化作天上的雲,飄灑千山俊秀;它融入滄海,融入雲霄,亦同樣融入了心底,直至無所不在。 然而當小蛋想用心尋找看清它時,它卻又如鏡花水月,渺然無影,蘊藏在天地間每一處有形與無形的感悟中,猶抱琵琶半遮面。 「法為天地,道歸於無──」小蛋抬首望向蒼穹,浩海雲天之上,日月同輝,濤生雲滅。多少前塵過往歷歷浮現,多少生死離別一晃而過,卻盡皆白駒過隙,了無痕印。剩下的,還會有什麼? 他赫然頓悟到,所謂的法並非是指世俗律法,而是一種超脫萬物的存在,一如日昇月落,魚翔鷹擊;而道法自然,終歸於無,卻亦非真的空無,只是還其本源,以有體空。故此天道無形,仙心無憑,無無無有,無有無無。 他慢慢地閉上眼睛,靈台上激盪的思緒如潮退去,又恢復了空明澄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卻又經歷了無數輪迴,滄海桑田的時空變幻,終究歸回到本源。 不知不覺,他的嘴角逸出一縷欣悅飄然的笑意,漸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先天之境。 丹田內的三股真氣汩汩流轉,涇渭分明又彼此相溶,油然升騰,浩浩湯湯遊走全身經脈。無需主人的意念催動,也無需誰人的指引,好似冥冥中自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駕馭著它們運轉周天,循環往復晝夜不息。 「吭!」背後的雪戀仙劍若有所感,陡然振聲彈起一尺,光暈炫動,鏑鳴悠揚。 小蛋的身體也慢慢亮了起來,烏犀怒甲浮現週身,閃爍著動人的暗紅色光芒,與仙劍的雪色光華交相輝映,爭奇鬥艷。 如此許久,小蛋頭頂忽然冉冉蒸騰起三色光霧,如夢如幻,在風中微微蕩漾著、凝聚著,直至最後現出元神真身,盤膝飄浮。 「哼!」小蛋的身形猛地晃了晃,頭頂的元神也隨之微微顫動,顯現異常。 忽地赭影一閃,丁原已飄至身後,探手在他的背心大椎穴輕輕一抵,即可察覺小蛋經脈內的真氣震動劇烈,一次又一次湧向胸口,卻在一番搏殺衝擊後頹然退敗。丁原微一皺眉,心念稍動,一股雄渾無倫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氣直透小蛋體內,同時用「定心咒」的心法在他耳邊沉聲說道:「致虛極,守靜篤;錯銳解紛,和光同塵──」 他在早先救治小蛋時,業已發覺這少年體內有三股真氣交織,恰似自己當年,卻又無走火入魔之虞。 這其中丁原最為熟悉的,莫過於銅爐魔氣,可以此為最弱;其次是與翠霞心法頗有淵源的夢覺真氣,而最強的還是那股聖淫蟲精氣。只是不曉得為何,小蛋的修為遠遠落在了他功力進境之後,兩者之間殊不相稱。 因此他有意將翠微九歌結尾的四十八字真言傳授給小蛋,以盼其能有所思悟,更進仙心。而小蛋的目下狀況,自是大獲裨益,由此直衝通幽境界。 對於他的功力,丁原毫無疑慮。之所以出現異狀,不過是因小蛋自幼缺少良師傾力教誨,於修煉心訣一知半解,多憑自己揣摩參悟而造成。 但凡事有弊亦必有利,誰又能保證小蛋日後不能藉此獨闢蹊徑,繼往開來? 小蛋感應到真氣出岔,突聽丁原的提點宛若天外來音直震心頭,當即心神一定,緊守靈台,護持心脈,一股醇正柔和的浩蕩真氣已透入體內,令全身一暖。 丁原凝神觀察著小蛋體內狀況,直等過了一炷香左右,才緩緩收回右掌,起身站立到側旁。 他默默注視小蛋,悄然喟歎一聲,見小蛋已然無事,拂袖隱去。 又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小蛋頭頂的元神緩緩歸入肉軀,雪戀仙劍鏗然回鞘,身上的光甲亦漸漸隱沒。 小蛋睜開眼睛,首先映入視野的,便是眼底那個回復靜寂的「道」字。 他清晰感覺到體內真氣奔騰不息,周圍的景物好像也較先前明亮通透,彷彿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但又無法用言語形容清楚。 正思忖間,就聽霸下悠哉游哉從雲麓池中爬出,欣喜道:「乾爹,你總算醒啦。我前前後後都來看過你不下二十次了。可丁小扮說你練功正緊,不能打擾。」 「丁小扮?」小蛋不由頭暈,身上更是一陣惡寒,怎麼也想不明白這輩分是怎麼排的。 「是啊,他讓我這麼叫來著。」霸下顯然和丁原相處得很是投緣,說道:「乾爹,丁小扮還抽空教了我不少好玩意兒,回頭我練給你看看。」小蛋問道:「你的傷好了麼,我入定了有多少個時辰?」 「早好利索了,」霸下躍上小蛋肩頭,道:「這地方沒日沒夜,我也搞不清楚你這樣子坐了有多久,反正沒有五天也有三天。」 「這麼久?」小蛋看了看身衣上積起的一層細沙,問道:「丁叔呢?」 霸下搖搖腦袋,道:「我也有好一陣沒見他了,興許又去哪兒溜躂了罷。」 小蛋「哦」了聲,莫名地腦海裡浮現起丁原在海中施展出的精妙身法,看似渾不著力,卻是來去由心,其中玄奧之處實難以用言語形容。 他禁不住心癢難熬,不知不覺在沙灘上按照記憶中的情形模仿起來。 正練到一個騰空扭轉的動作,不意經脈真氣走岔,身子一沉「撲通」仰面栽倒。幸好沙灘柔軟,倒也摔得不算太疼。 忽聽丁原冷冷道:「你這也叫穿花繞柳?和龜爬狗刨差不多。」 小蛋臉一熱,站起身道:「對不起,丁叔,我不是成心想偷學您的功夫。」 丁原背負雙手,徐徐道:「這套穿花繞柳身法講究意發於心,形動於念,好似白羽翔空,倏忽往來。你不明身法中蘊含的神韻精髓,卻生搬硬套姿態動作,就算模擬得有模有樣,也不過是東施效顰。」 他望了望沙灘上的字,問道:「這幾日你參悟得如何?」 小蛋想了想,說道:「我想請教您,如何才能做到忘道呢?」 丁原深深看了小蛋一眼。從內心而言,他對這木訥呆板的少年並無多少好感,出手救人只是俠心使然。 待到看見小蛋背負的雪戀仙劍,又和他一番交談後,丁原知曉這少年與自己頗有淵源,更得盛年和羅牛的欣賞愛護,這才多了幾分憐惜之意。而小蛋重義尚情的秉性,卻是頗合他的胃口。 但丁原對小蛋卻總也喜歡不起來,特別是對他死心塌地要遵從門規,將葉無青的無理懲戒奉為聖旨的想法,大感不以為然。要放在自己身上,早反出宿業峰,不受這口窩囊氣了,哪輪得到這班魔子魔孫呼來喝去,耀武揚威。 當下他淡淡回答道:「忘一歸真,等你曉得這四個字的含意,便可做到。」 見小蛋俯首沉思,他接著道:「方纔第一次行走天梯,你能通過十階,也算不錯。不過,你想闖過天梯回返玄天洞,光靠蠻勁遠遠不夠,得多動動這裡──」說著一指自己的太陽穴。 小蛋苦惱道:「那些漩流太過兇猛,全靠硬撼肯定不行。但天梯上閃展騰挪的空間太小,想要避讓也不容易。」 丁原一笑,道:「小子,你沒聽說過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麼?蠻力硬拚當然不行,但借用漩流自身的力量周旋化解,又有何不可?」 小蛋眼睛一亮,聽丁原繼續說道:「況且你還有聖淫蟲的銀絲襄助,它既能從你口中射出,又為何不能從身體的其它部位打出?奇#書*網收集整理只不過看你是不是能善加運用罷了。」 小蛋心頭一動,思忖道:「不錯,我怎麼就沒想到,可以借用『彈』字訣射出銀絲,再配合上捏泥人指法,那可比光從嘴裡噴強太多!」 忽然眼前一晃,丁原如鶴沖天,沉聲喝道:「小子,看清楚,這才是真正的『穿花繞柳身法』!」 小蛋又驚又喜,忙須臾不離地緊盯著丁原翩飛的身影,惟恐漏過一個細節,心中暗歎道:「丁叔說得不錯,比起他來,我那兩下的確是龜爬狗刨。」 丁原在空中一轉一畫,飄然落地,氣定神閒道:「看明白了麼?」 小蛋感激道:「丁叔,您肯將這套身法傳給我?」 丁原哼道:「丁某平生不欠人情。你救過羽杉,又幫過小寂,我就用這套身法相償。也免得日後你傻兮兮使出那式半吊子的『風逝訣』,非但枉自送了性命,還讓人笑話了這套穿花繞柳身法!」 第五章 海上幻鏡 此後,每日小蛋便在天梯上苦修不輟,不斷體悟融會諸般絕學,修為亦因之與日俱增。 丁原也將穿花繞柳身法傾囊相傳,但每一次卻都是講少問多,逼得小蛋不得不冥思苦想其中隱藏的種種變化奧妙,以應對丁原一個個突如其來的刁鑽古怪問題。 丁原傳授的方式不同尋常,從不要求小蛋死記硬背,更不需他照葫蘆畫瓢做得一模一樣。 有時候小蛋心靈福至,將穿花繞柳身法中的某一式變化略作改動,丁原冷眼旁觀,從不駁斥,在稍後傳功時,他卻會把那式改動過的變化不著痕跡的演示一遍,讓小蛋自己體悟裡頭的得失利弊,再作改進。 而小蛋也發現,丁原教授時看似隨意,但舉手投足乃至隻字詞組,無不別具深意,令他受益匪淺。 他本對這種靈幻多變的身法最為頭疼,可而今學來竟是其樂無窮,津津有味,甚至在休息時,滿腦子轉動的亦都是身法變化,一有靈機觸動,便迫不及待地起身試驗。 更令小蛋驚異的是,丁原在傳授穿花繞柳身法的同時,時常舉一反三將其它各種心法劍式信手拈來,融入其中。 而丁原所學之淵博,亦教小蛋歎為觀止,無論多複雜深奧的招式,到了丁原手裡,也總能化繁就簡,一點即透。 久而久之,小蛋觸類旁通,私下也開始將自己這些年修煉參悟的諸般絕學一一融會貫通,這才明白,為何千百年來有那麼多才俊之士醉心天道,不可自拔。 仙海無涯,並非充滿一味枯燥艱辛,其間蘊藏的,更有無限樂趣。 小蛋終日沉浸在奇妙的仙道天地中,渾然忘卻身外之事,更不覺光陰荏苒,已是多少春秋,只是心無旁騖地將點滴所悟,盡用於天梯試煉之上。 起初,只能在天梯上下行十餘步,逐漸增加到三十多步,再到後來,小蛋已能一鼓作氣衝下百餘階,方自力盡而退。 他心下明白,這絕非朝夕之功可以達成,故此也不著急冒進。 這一日,小蛋又被丁原從海裡撈回,喘息稍定,聽丁原說道:「這次你已衝到第一百三十七級,原本還可更進一步,卻功虧一簣,你想通了自己失敗的緣由麼?」 小蛋想了想,道:「我彈出的銀絲速度還是慢了半拍,剛巧撞上湧來的漩流,給捲裹了進去。等想再打出第二根銀絲,身子已經被沖遠,找不到天梯了。」丁原搖搖頭,道:「不對。假設那不是一股狂飆,而是一位修為遠勝過你的頂尖高手拍出的掌風,你的銀絲縱快,又豈能贏過他去?」 小蛋一怔,喃喃道:「不錯,我盡最大可能也未必能快過它。」 猛然腦海裡靈光一閃,記起天照九劍中的那式「一諾千金」,他霍然醒悟。 「欲速則不達,我雖快不過它,卻可以再慢上一拍,靜待這股潛流由盛轉衰之際出手。」 丁原點點頭,說道:「有時候,慢也是一種有效的手段,更是應對快的絕佳方式。」 小蛋連連點頭,突想起一事,問道:「丁叔,您已在瀛洲仙島住了五年,何時才能離開?」 丁原沉默片刻,道:「你很想知道麼?好,你跟我來!」 他足尖點地,似一縷清風自小蛋身旁拂過,朝著茫茫滄海深處踏波而去,小蛋交代了霸下一句,緊隨其後御風疾行。 丁原彷彿腦後長眼,不緊不慢與小蛋保持著丈許距離,兩人行出約有三十餘里,前方海面波光漾動,煥放出一團古樸無華的青色光暈,在海面上形成丈許方圓的一圈光環,輕輕起伏蕩漾。 丁原在光環前停住身形,飄立在海面上,等小蛋追到身側,說道:「你看!」 小蛋低頭俯瞰,猛然腦海裡「嗡」的一響,心神劇震像是一下子被抽空離體,被吸食進腳下的那圈青色光環裡。 丁原早有預料,探手握住小蛋胳膊,輸入一道真氣,低喝道:「咄!」 這記暗蘊「定心咒」的低喝有如當頭棒喝,令小蛋神志一醒,這才看清腳下的光環深不可測,似一口萬仞古井,佇立在滄海之間,著實玄之又玄。 他再看兩眼,便感頭昏腦脹鬱悶欲嘔,忙將視線收回,深吸一口清涼的海風才好受了點,駭然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四相幻鏡,瀛洲仙島的鎮島至寶。」 丁原鬆開小蛋的胳膊,徐徐回答。 「我在這裡蹉跎五年光陰,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讓它重見天日!」 小蛋詫異地看著丁原,困惑道:「這面四相幻鏡有何特異之處?」「問得好!」 丁原傲然一笑。「二十餘年前潛龍淵一戰後,丁某歸隱林泉,散盡週身仙寶,僅留一劍一衣。這世上縱然會有無雙至寶,而今也難動我心分毫。然而這面四相幻鏡,和另一件埋藏在北海極地下的洪荒異寶大梵仙羽,卻是開啟神魔之眼,重上大羅天的不二仙器。」 小蛋一震,說道:「原來您是想收齊四相幻鏡和大梵仙羽,重開大羅天?」 丁原頷首說道:「小蛋,你能否猜到丁某此舉的用意所在?」 小蛋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您是希望神魔之眼重開後,能有更多的塵世之人進到大羅天清修天道,參悟仙心,從此再造一方人間樂土。」 丁原「咦」了聲,問道:「你為何會這樣想?」 小蛋撓撓頭。 「丁叔的修為已然超凡入聖,要想羽化飛仙,應是輕而易舉之事,根本不必捨近求遠去打通神魔之眼。 「看到瀛洲仙島的情形,想那大羅天位列仙界門戶,勢必更勝一籌,假如大夥兒能有機會進到那兒修煉,定可事半功倍,也可讓人間少了許多你爭我奪的殺戮。」 「你怎知大羅天重開後,修仙之士便能安分守己,了卻殺戮爭奪?」丁原道。 「到那時候,大家瞧見仙門近在咫尺,誰不願潛心修煉,以求早登仙籍,哪還有心思打打殺殺耗費光陰?說不定僅是大羅天的仙氣靈韻,就能不知不覺將那些人心中暴戾之氣悄悄化解,讓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丁原縱聲長笑道:「世上多有冥頑不靈之輩,莫說成不了仙,縱是成仙,也一樣會心懷惡念,為非作歹。想要他們放下屠刀,談何容易?」 小蛋想起歐陽修宏和饕心碧嫗等人,不自覺地又撓撓腦袋,猛地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等他們進了大羅天,要想為惡也荼毒不了凡間的芸芸蒼生,兼之仙界既近,心存忌憚,總需有所收斂。再加上有丁叔您這般的頂尖高手坐鎮,任他想興風作浪,亦危害有限!」 丁原飄立不語,暗自感慨。 「沒曾想我二上大羅仙山後日夜所思的宿願,竟教這小子給一語道破?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小蛋又小心翼翼朝下打量了一眼,趕緊抬頭,問道:「丁叔,您在瀛洲仙島住了這麼多年不願回返天陸,莫非是遇到了阻礙?」丁原點點頭,淡然道:「五年來我無數次下潛,卻無一次能抵達底部,取到幻鏡。」 小蛋愣了愣,問道:「怎麼可能?難不成這光井深不見底,連您也無計可施?」 丁原搖搖頭。 「咫尺天涯,鴻溝難越。每回當我眼看觸手可及之際,四相幻鏡便會突然下沉,迅速拉開距離,如此循環往復,直如永無止境……想不到我丁原睥睨一世,卻被這巴掌大小的幻鏡戲弄!」 小蛋聞言越加驚訝,也生出許多好奇,丁原看在眼裡,說道:「想下去試試?」 小蛋猶豫道:「我朝下看一眼都覺頭暈,又怎麼能下去?」 丁原不以為意,道:「不要緊,你只管閉上眼睛。」 他探臂攬住小蛋後腰,騰身躍下,小蛋趕緊閉起眼睛,雖仍能覺察到青色的光華閃爍晃動,但已無胸口噁心作嘔之感。 奇怪的是,明明那口光井是在海面下方,可他卻似乎是在不斷向上升騰,有著一種時空倒錯的奇異幻覺。 大約過了半頓飯左右,丁原的身形忽地凝住,小蛋不由自主睜開了兩眼,一蓬青光立時直透雙目,重重捶擊在他的心頭,震得氣血洶湧,他情不自禁「哇」的仰面噴濺出一口瘀血,耳朵「嗡嗡」轟鳴,好不難受。 驀地眼前一亮,從丁原體內迸射出一團乳白色的柔和光霧,將兩人罩住,青光受到隔斷,威力大減,小蛋這才緩過一口氣來,祭出烏犀怒甲,護持雙目與週身。 他定了定神,往上望去,相距不到十丈的空中,懸浮著一面巴掌大小的青色神鏡,似玉似金,也不曉得如何鍛鑄而成;鏡面上光暈騰騰,向下如瀑散放,依稀啊現出「一體真幻」四個凸顯的銀灰色篆字。 小蛋還待仔細端詳,猛覺那鏡面彷彿蘊藏著一種詭異的魔力,深深吸引住自己的眼神,似要將他的意識一絲一縷地緩緩抽空,他心頭一凜,不敢再看。 丁原體內徐徐煥放都天大光明符靈力,抵禦幻鏡攝神,悠然說道:「我們只能進到這裡,再往前半步,它便會生出感應飛速遁退。」 小蛋聽丁原這一說,腦海裡隱約抓到了什麼,可一時半會兒又無法完全捉住,不禁呆呆地凝神沉思。丁原見狀,笑道:「你在想如何趕在四相幻鏡逃遁之前,將它抓住麼?這幾年來,我嘗試過不下百種方案,有些……」 他尚未說完,冷不防聽小蛋道:「如果我們可以直接跨越這十丈空間,甚至遁身到幻鏡的上方,不知能不能成?」原來他方才聽丁原說到「遁退」,不由觸動靈機,再經「遁身」這一提醒,登時記起自己悟出的十三虛無奇遁之術。 「你是說五行遁術?」丁原顯然早已想過這個法子,低笑道:「可惜這裡形如虛空一無屏障,把桑胖子請來也只能徒喚奈何。」 小蛋道:「丁叔,我從天道星圖中參悟出了一種虛空遁術,或可一試。」 說罷,他抖擻精神,存思止念,雪戀仙劍鏗然出鞘握於手中,真氣汩汩灌注直至滿盈,腦海裡泛起星天奇圖,振聲出劍,劈開星門。 他閃身掠入,一陣星移斗轉又被無形巨力拋出,隨即挺腰站穩,定睛打量,卻不禁呆了一呆。敢情自己還是站在丁原的身邊,那面四相幻鏡仍高懸頭頂。 丁原心中亦是略感失望,好在他原本就對小蛋的「虛空遁術」未抱多大指望,面色平和,道:「想來是這裡的空間詭異多變,令虛空遁術失去效用。丁某五年都等了,更不急於這一朝一夕,咱們先回去。」 當下兩人回轉瀛洲仙島,從此小蛋心中便多了一分困擾,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能幫助丁原拿到四相幻鏡,好令他早日重返天陸,開闢大羅仙山。 他也曾想過,丁原的才智見識遠勝自己百倍,他想了五年多都束手無策,自己又哪有可能成功? 然而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何況自己總不能乾瞪眼瞧著丁原為取到四相幻鏡殫精竭慮,偏無動於衷罷?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少天,小蛋的修為與日俱增,已能闖過三百階天梯,對穿花繞柳的身法亦領悟更深。 而且,為了不讓丁原再分心照料自己,小蛋每次闖下天梯都留有餘手,不盡全力。 一旦情形不對難以支撐,便立即主動撤回海上,絕不逞強。 否則,以他目前的進境,或可衝下四百階天梯也未可知。 這天他從海下回轉,在沙灘上打坐了個多時辰便恢復了精力,左右無事,又將天照九劍溫習參悟了一番。當用到那式「一 諾千金」的時候,小蛋不由自主回憶起當日丁原的話。 「慢也是一種有效的手段,更是應對快的絕佳方式。」 小蛋凝住雪戀仙劍久久靜立不動,翻來覆去體會這「快」、「慢」兩字,暗道:「既然連丁叔也追不上四相幻鏡,可見它已 快到了極致。既然咱們速度上拼不贏它,那可不可以跟它比慢呢?」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一笑,心道:「我也太異想天開了,總不能讓丁叔對幻鏡說:『喂,鏡兄,咱們比比誰爬得慢罷』?」 這麼想著,他收回了思緒,重新聚精會神參悟天照九劍。 然而從此之後,這個古怪的念頭非但沒有在小蛋的腦海裡淡忘,反而成為一片揮之不去的浮雲,令他不時想起,怎麼也割捨不下。又一日,小蛋倦極而眠,朦朦朧朧進入夢鄉。 漫天繁星璀璨閃爍,隱約記起乃是「十三虛無」星圖的景象,忽地夢境陡變,他如風般飛速穿越虛空水火諸般幻象,從一扇星門又躍入另一扇星門,彷似無休無止。 驀然「砰」的一響,滿眼金星亂冒,像迎頭撞在了一堵厚重的石牆上,卻是一扇疾電飛縱的星門阻住去路。小蛋暈暈乎乎停在星門之前,倒也不覺得腦門發疼,詫異想道:「這不是『時電之門』麼?難怪我會撞得鼻青臉腫。」 他瞧瞧左右,其它的星門一一隱去,惟獨此門尚在,小蛋皺了皺眉,苦惱道:「明明是扇門,偏不讓我進去,難道是留給別人的麼?」 他正想著,星門中的疾電遽然生變,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牢牢掌控,速度瞬間減緩,小蛋見狀怔了怔,摸摸並不怎麼痛的額頭,有一線靈光從心底掠過。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星門,一股莫名欣喜盈滿心間,喃喃道:「我明白了──」 不等話音落下,耳畔天崩地裂般的一聲轟鳴將小蛋驚醒,眼前幻象全消。 小蛋彈身躍起,四下打量,只見霸下滿臉得意漂在海上,將身下的一片汪洋用荼陽地火轟出了數丈方圓的深坑,升起濃濃水霧。 牠回轉過頭,眉飛色舞道:「看見沒,厲害罷,這招叫『天雷地火』!」 小蛋揉揉惺忪睡眼,滿腦子回憶著夢中情景,三步兩步衝到海邊,抽出仙劍。 霸下一愣,問道:「乾爹,你要做什麼?」 小蛋充耳不聞,凝神觀注前方洶湧撲來的一蓬海浪,待到離身前約有三丈處,猛然縱劍疾劈,一團渾圓雪光呼嘯激射,轟然擊中海浪。海浪竟未產生絲毫波動,卻驟然分作三段,被雪光籠罩的正中一段像是中了邪般凝滯,速度減慢十倍不止,而兩旁的海浪依舊澎湃浩蕩,拍打在海岸邊的礁石上,濺起無數浪花。 霸下看呆了,也不知在問小蛋還是在自言自語:「我的媽呀,這是什麼招?」 小蛋好似耗盡了全身真氣,卻神情歡愉望著遲滯的海浪,回答道:「時電星門!」 「嘩──」 海浪恢復舊觀,復又迅猛地撲上沙灘,狠狠激撞在礁石上,濺得小蛋一身海水。 「原來時電訣竟有此效,能令光陰延緩凝滯,著實不可思議。可惜實戰之中卻派不上多少用場,畢竟誰也不會傻站在那兒等著挨打,否則又何需施展?直接一掌拍過去豈非簡單省事?」 他正想著,猛覺耳朵生疼,禁不住「哎喲」出聲,轉頭一瞧,霸下十分無辜地趴在自己肩膀上,說道:「我叫了你兩三聲都不理我,再說,我的牙齒其實也沒使多大勁兒呀……」 小蛋揉揉耳垂,霸下問道:「乾爹,你這『時電星門』是用來做什麼的?」 小蛋回答道:「我想用它幫丁叔收取四相幻鏡。」 他忽記起上次施展「虛空遁術」無功而返的事,當即一轉念,道:「這法子在光井內能否奏效尚未可知,卻不忙馬上告訴丁叔。我先悄悄試一試,萬一不成,也不致令丁叔空歡喜一場。若是能夠成功,便將四相幻鏡取來送給丁叔,豈不更好?」 有了主意,小蛋便不急於去找丁原。他在海灘上休息了兩個多時辰,感到精力盡按,攜著霸下御風朝光井飛去。 來到光井上方,四周並不見丁原的身影。小蛋祭起烏犀怒甲,雙目一閉,縱身躍下,估摸著差不多了,他睜開眼睛、緊守心神,往上打量,四相幻鏡正在頭頂上方三十餘丈的虛空裡熠熠閃光。 饒是有烏犀怒甲的護持,從鏡面下透射出的神光,依舊懾得小蛋胸口狂震,身軀在空中晃了幾晃。 霸下亦生出感應,訝異道:「乾爹,這就是那面破鏡子麼,怎麼看得我心裡發悶發慌?」 小蛋收回目光,叮囑道:「這東西會攝人魂魄,千萬不要用眼睛盯著它看。」 他略一調息,驅除心頭煩惡,又朝上飛昇了二十餘丈,便不再逼近。 他掣出雪戀仙劍,心道:「成敗輸贏就在此一舉啦!」 丹田三氣合一奔湧而起,默念時電心訣,靈台一片空靈澄清,纖塵不染,直將功力提升至滿盈。小蛋一聲低喝,仙劍雪光暴漲,激越鏑鳴,向頭頂騰躍飛掠,「呼」的劈出一團絢麗光瀾。 雪白的劍華中星光隱隱,載沉載浮,挾著一路雷霆,呼嘯直奔四相幻鏡。 小蛋目不轉睛注視光球,體內真氣源源不絕貫注仙劍,幾再次將丹田抽空。 然而光球在距離四相幻鏡尚有五六丈遠時,速度迅速減慢,「嗚嗚」顫動黯滅,卻已是強弩之末。 小蛋一凜,竭力催動丹田僅存的真氣支撐,奈何光球猶如喝醉了的酒徒,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勉強推進了丈許,便「喀喇喇」破裂消散。 眼看功敗垂成之際,小蛋陡然感到背心一熱,被人一掌按定,他微一詫異,就聽丁原在身後沉聲說道:「再來!」 一股雄渾無匹的真氣立時透入小蛋經脈,幾不需磨合就已水乳交融,聚成汪洋,他更不遲疑,凝思聚神,全力發動。 劍光如海,一前一後兩團光球在半空合為一體,聲勢大盛,摧枯拉朽般奔流渲湧,「呼」的一聲,將四相幻鏡完全吞沒。 丁原掌心輕推一道柔和氣勁,朗聲喝道:「去!」 小蛋藉著這股推力如鶴沖天,有意無意運用上初學乍練的穿花繞柳身法,飛將上去。 他不敢用雙眼直視,當下舒展靈覺,牢牢鎖定四相幻鏡的所在。身形甫迫近丈許,就察覺到四相幻鏡陡然一晃,朝上空飛逸,速度果然減慢了十倍不止。 小蛋心無旁騖,越追越近,轉瞬雙方間的距離只剩不到兩丈,突聽霸下在耳邊叫道:「乾爹,快,幻鏡又在加速了!」 小蛋一驚,發現這一丈七八的差距竟再也無力縮小,反有漸漸拉開之勢。 他心念急轉,左手數指連彈,激射出四縷銀絲,快逾電光石火,「叮叮叮叮」擊打在鏡面之上。 幻鏡劇烈震顫,「嗡嗡」怒鳴,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去銀絲的纏繞,小蛋心頭大定,將銀絲徐徐收回,還劍入鞘,探手抓住了四相幻鏡。 幻鏡甫一入手,鏡面光芒頓黯,透出絲絲如水清涼的靈韻,歸於靜謐。 第六章 睥睨四海 「轟──」 光井驟然消失,周圍的海水咆哮著激盪而來,天地遽黑,只有小蛋手中的四相幻鏡還在散發著青色的古樸微光。 丁原挾起小蛋,幾個飛縱從洶湧肆虐的海潮下脫身而出,回到瀛洲仙島。 小蛋腳一落在沙灘上,也不等自己喘息稍定,雙手小心翼翼捧起四相幻鏡,送到丁原面前。 「丁叔,幻鏡終於拿到了!」 丁原目光拂過四相幻鏡,「一體真幻」四字兀自如柔波在鏡面上輕輕浮動,幻鏡的背面,密密麻麻鏤刻著上千字的小篆,自是相關的心訣真言。 他並未伸手去接,輕描淡寫道:「小蛋,幻鏡該由你來保管才對,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與大梵仙羽合璧,重開大羅仙山,了卻丁某一樁夙願。」 小蛋大吃一驚,愕然道:「這怎麼成?我只是想幫丁叔的忙,並沒有將幻境佔為己有的念頭。」 「我知道。」丁原說道:「但四相幻鏡是由你親手所收,我豈能厚著臉皮坐享其成?」 小蛋聞言一醒,心中後悔。 壞了,我怎就沒事先想到,丁叔乃天陸第一人,怎會和我這樣一個晚輩爭寶?這一回是真的辦了件大大的錯事…… 他心下既是佩服又是愧疚,說道:「丁叔,我能拿到四相幻鏡全賴您出手襄助,否則我絕對不可能得手。而且,晚輩是真心想幫您早日拿到幻鏡,重返天陸,打通大羅天……您還是收下罷!」 丁原淡然笑道:「丁某言出不二,更不會奪人之美。如果我有此用心,方才也不必在你背後加推一掌,自己逕自去取幻鏡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也不必再多推辭了。」 小蛋正待回答,猛然聽到海面上「轟轟」巨響,如雷般炸開,他轉首望去。 天地一片混沌幽暗,蔚藍色的天宇佈滿暗紅如血的雲層,翻滾呼嘯。 海面上,一蓬蓬數十丈高的巨浪層層迭迭,像千軍萬馬般,向瀛洲仙島撲捲過來。 緊跟著,腳下大地猛烈震顫,緩緩下沉,從地底迸射出一團奪目的銀光籠罩全島,宛若世界末日蒞臨,說不出的詭異駭人。 這一突如其來的劇變,也令霸下瞠目結舌,詫異道:「這裡也會變天麼?」丁原搖搖頭。 「不是,可能因為四相幻鏡被從海下取出,造成瀛洲仙島異變陸沉,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也該離開了。」 小蛋回首望見滿山驚惶奔逃的靈鳥異獸,問道:「島上的那些生靈怎麼辦?」 丁原回答道:「不礙事,島上已升起光罩,抵禦海水侵蝕。待日後將四相幻鏡重新放還原位,瀛洲仙島便可盡按舊日景觀,不必擔心。」 當下兩人和霸下經天梯重入玄黃鬼府,迷離的光霧一碰四相幻鏡發出的青光,登時紛紛朝四下趨避,那股龐大莫名的無形神秘力量亦因之消退。 回到玄天洞內,丁原問道:「小蛋,我要走了。你是留在這裡,還是和我一起離開?」 小蛋撓撓頭,道:「我既然被師父罰入玄天洞中面壁,總得等到一年期滿。可瀛洲仙島不分晝夜,我也不曉得在島上待了多久……」 丁原伸出指頭做了個「十」的手勢,小蛋詫異道:「只有十天?」 「十天?」丁原回答道:「你難道沒聽過『神仙一夢,世上千年』?以我推算,你在島上少說也待了十餘個月,距離一年之期,應該只剩下五六十天了。」 「十個月?」小蛋難以置信,不由喜道:「那我豈不是很快就要出關了?」 丁原點點頭,道:「你既然喜歡受罰,我也不勉強。丁某先走一步,咱們後會有期。」說罷振衣揮袖,朝玄天洞外飄然飛去。 丁原說走就走,委實灑脫,小蛋目送他倏忽去遠,但覺這些日的經歷恍然如夢。 「丁叔瀟灑,羅二叔寬厚,盛大叔沉穩,三個人個性各不同,卻都是真情真性的鐵血男兒,我能夠與他們三位結識,實是平生最大幸事!」其後數十日,他便安下心來在玄天洞內面壁修煉,等厲無怨打開結界,將自己接回忘情苑。 有四相幻鏡護身,洞內諸般魔物竟是不敢靠近,令小蛋耳根清靜了不少,反倒是霸下有點兒百無聊賴,時不時主動去撩撥幾下。 一晃眼,一年的面壁屆滿,厲無怨卻並未如約現身,不過洞中無日月,小蛋又醉心沉浸於仙學修煉之中,竟沒意識到期限早已過了。 這一日他一覺醒來,剛活動了會兒身子骨,隱約聽見外面有人聲呼喊道:「裡面有人麼─聽到了便應上一聲─常寞──」 正是厲無怨。 小蛋聞聲忙回應道:「厲師伯,我在這兒!」 他招呼過霸下,朝洞外迎去。 厲無怨聽見小蛋的聲音,心頭反是一愣。 「沒死?這小子居然還活著!」 敢情他根本就忘了到玄天洞接小蛋的事情,等猛然記起後,也只為例行公事般前往玄黃洞天轉上一遭,壓根沒料到洞內還真會鑽出個活人來。 但見前方濃霧微蕩閃出一道人影,不是小蛋卻又是誰?他飄身來到厲無怨跟前,說道:「厲師伯,多謝您還記得來接我。」 厲無怨卻誤會了,以為小蛋是正話反說,暗中譏諷自己食言,沒有前來按時接他出洞,不悅地低哼一聲。 「你這是在埋怨老夫耽擱了半個多月才來開啟洞門麼?你以為這些天我很閒麼?兩個半月前,葉師弟被丁原打成重傷,至今閉關休養不能理事。老夫於百忙之中,還能記得將你放出來,已經很好了。」 「什麼,師父被丁……原打傷了?」小蛋差點將「丁叔」二字脫口說出,幸得改口及時,才沒讓厲大師伯抓狂。 然而厲無怨帶來的消息,卻也令他始料未及,更沒想到丁原的反應是如此的直截了當!當日丁原出了玄黃洞天,既沒有回返東海長離島,也未前往南海天一閣探望蘇芷玉,而是逕自來到宿業峰前山。 盡避正魔兩道各家各派盡皆會在山門前設下禁飛區域,甚而立下「仙山靈地,解劍緩行」的警示,可丁原又哪會在乎? 他御風飛行,連過忘情宮周邊三道防禦,這才在忘情苑前落下身形。 丁原抬眼瞧了瞧頭頂「忘懷天下」的金字匾額,嘴角不屑地逸出一縷冷笑。 他背負雙手臨風傲立在石階下,向著門口守值的弟子徐徐道:「葉無青呢?叫他出來見我。」 這日負責鎮守忘情苑正門的,乃是厲無怨座下的三弟子魏宸。也該他倒霉,竟沒認出眼前站立的這位赭衣人,便是當今天陸幾無爭議的仙林第一高手,潛龍丁原。 他剛接到通報,說有人搶在巡山弟子攔截前連越三道封鎖,直接闖向忘情苑。雖然魏宸心中頗為驚詫,可做夢也沒想到來人是誰。他冷哼道:「大膽,竟敢直呼宮主名諱!」 丁原不以為然。 「敢情葉無青也曉得自己臭名昭著,所以不好意思讓人直稱其名,以免辱了祖宗?難得他還有點兒羞恥之心,確令丁某大感意外。」 魏宸聽了丁原的譏嘲,怒不可遏,卻忽略了後半截話裡的「丁某」,兼之丁原精華內斂,返璞歸真,更教他無從判斷來人修為深淺,只是一聲厲喝。 「狂徒,你找死!」 魏宸騰身欺近,拍出一記溜火神掌,足足運上八成功力,顯是想一掌斃了丁原。 可惜他既被丁原言語激怒,出手之際難免心浮氣躁,露出了右肋的空門。 丁原只將身形微微一側,避過掌風,飛袖捲住魏宸腰際,輕描淡寫地往上一甩。 「砰!」 魏宸結結實實撞在「忘懷天下」的金匾上,將它砸得四分五裂,碎落一地。 虧得他在丁原眼中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無意取其性命,故此雖在石階上摔得驚天動地、灰頭土臉,並未受內傷。 魏宸挺腰想要彈身站起。孰知丁原勁透衣袂,封住了他的經脈,身子剛有動作,又「撲通」一聲,狼狽地倒下去。 丁原邁步走上石階,進到忘情苑內。盡避有一眾灰霜營守衛侍立兩側,但一時半刻間竟無人敢上前攔阻。 他單刀直入朝著克己軒的方向徐徐行去。沿路上聽得忘情苑內警聲迭鳴,一串串信號燈若隱若現,丁原則是面無表情,好像進了自家的後花園一樣。 這也難怪,二十餘年前丁原為恩師淡言真人之死,怒上天陸正道第一大派雲林禪寺,堵門挑戰,連敗數字無字輩高僧,最後連上代長老一正大師亦都俯首稱臣,令上千僧侶悚然動容,束手無策,堪稱是轟動仙林的壯舉。 忘情宮固然號稱天陸三大魔宮之一,近來風生水起,但當年的雲林禪寺亦未必遜色於它。 而今,丁原修為大成,又滿懷怒憤要為淡怒真人報仇雪恥,哪有不直搗黃龍,鬧個天翻地覆之理? 否則,丁原也就不是丁原了。 突然,丁原頭頂上方金風響動,寒光如雷,有人從後掩襲而至,雖說來人採用了偷襲手段,但出手又狠又猛,比門口的魏宸顯然高出了不只一籌。 可他哪能瞞過丁原的耳目? 丁原輕輕一轉,右手一記二十二字拳中的「一」字訣霍然崩出,毫不忌憚對方手持的雷轟錐勢大力猛,直攖其鋒。 「砰!」 丁原拳上迸發出一蓬絢光,將偷襲的蒙遜連人帶錐震飛出去,背脊跌撞在街邊的屋面上,「喀喇喀喇」不知壓碎了多少瓦礫。 蒙遜嗷嗷怒嚎,不待調勻內息,縱身二次揮錐撲上,丁原看清來人是個相貌粗豪的青年,暗道:「倒是個不怕死的傢伙。」 丁原一抬右臂,蒙遜的雷轟錐猶如投懷送抱般送上門來,被丁原用三根手指牢牢釘在半空,進退不得。 瞥過蒙遜因過分用力而稍顯扭曲猙獰的臉龐,丁原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蒙遜掙扎不動,一面驚懾於來敵深不可測的實力,一面羞怒不已,破口大罵:「孫子,我是你家的蒙遜蒙老太爺!有種放開雷轟錐,咱們再來打過!」 丁原眸中精光一閃,惱他言出無狀,指尖勁力一吐,沿雷轟錐迫入蒙遜體內。 蒙遜魁梧壯碩的身軀一震,面色驟然鐵青,「嘿」的噴出一口血箭,神情委頓,凶焰盡失,已被丁原以精純的內勁震傷了心脈。 丁原只為給他一個教訓,見蒙遜吐血,手指一鬆一送,道:「滾罷!」 蒙遜也的確聽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翻滾出五六丈,猛地身子一穩,被一道掠來的黑色身影眼疾手快地攬入臂彎,這才避免摔了個狗啃泥。 接住蒙遜的便是厲無怨,他與丁原在蓬萊仙會上曾有一面之緣,當即一眼已認將出來,心頭陡震。 果然是他!不用問,定是為了翠霞派的事,登門尋仇來了! 蒙遜落回地上,連吐兩口血痰,發狂的眼神死死盯著丁原。 「龜兒子,老子如今不是你的對手,輸得無話可說。等我再苦練幾年,誓報今日之辱!」 丁原懶得和他計較,望向厲無怨道:「葉無青呢?我找他。」 厲無怨心一沉,思量道:「果真是來找葉師弟復仇的,這可怎麼是好?葉師弟修為雖高,眼下恐仍非這煞星的對手,還是多拖一刻算一刻,等四大長老聞訊齊至,大夥兒連手與他一搏,未始沒有勝望。」 這厲無怨也算是天陸有數的魔頭之一,可惜面對著丁原竟完全沒有放手相拼的勇氣,只想著如何等候援兵,上前圍攻。 二十年前蓬萊仙會,丁原與楚望天石破天驚的一戰,厲無怨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當年被他奉若神明的師尊亦完敗在丁原手下,況乎自己?因此還沒動手,膽氣已經洩了大半,只求葉無青、席魎、姜山等人能盡快趕到。 他穩穩心神,竭力保持鎮定,道:「原來是丁兄駕臨,不知閣下所為何來?」 丁原淡然道:「厲兄何須明知故問?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楚老魔敗在丁某劍下,以致幽禁蓬萊仙島。你們要想報仇,只管衝著我來,何必拐彎抹角去找翠霞派麻煩?今日丁某主動送上門來,就請葉無青出面一戰,了斷恩怨!」 厲無怨「嘿嘿」笑道:「據我所知,丁兄乃翠霞派棄徒,早在多年前便被令師淡言真人親手逐出門牆,敝宮和翠霞派的梁子,似乎與丁兄並無關係?你若是為了此事找上忘情宮,借口未免也太牽強。」 丁原從容道:「厲兄何時也成了搬弄口舌之輩?丁某好生失望。我雖非翠霞弟子,但師恩如海,不可不報。葉無青既有膽量挑釁翠霞,為何不敢再與丁某一戰?難不成他只會欺軟怕硬?」 厲無怨臉上色變,道:「你說什麼?」 丁原沒有回答,目光卻越過厲無怨向他身後望去。 厲無怨一怔,不由自主也回身觀瞧。 葉無青一襲青衣緩緩走近,面龐上古井無波,不見喜怒,一雙銳利幽深的眼眸,也在同時對視打量著丁原。 厲無怨凜然暗道:「這廝好生厲害,竟令我心神不敢有絲毫鬆懈,連葉師弟來了也沒察覺到。」 他悄悄一拉蒙遜,為葉無青讓出通路。 這是葉無青和丁原首次碰面,無需多言,雙方僅僅在視線激撞的剎那,便已認出了彼此的身份,兩人心中不約而同,暗自忖度。 「就是他了,整座忘情宮除卻楚老魔,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擁有這樣的氣度威勢。」 「原來他就是丁原,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葉無青走過厲無怨和蒙遜身前,在距離丁原五丈處站定,徐徐道:「丁兄屈尊惠臨敝宮,葉某幸何如之?有失遠迎,尚請丁兄寬宥。」 丁原漠然道:「葉宮主何必客氣,丁某來意想必閣下已經明白,無需多言。」 葉無青平靜頷首道:「今日一戰,實乃葉某平生最大榮幸。」 丁原不經意地掃過剛剛匆忙趕到的席魎等人,道:「時間是我定的,地點、方式便由葉宮主決定,丁某奉陪。」 葉無青道:「好說,今日、此地、你、我,一戰如何?」 丁原沒說話,點了點頭。 葉無青回身拂視,吩咐道:「厲師兄,我與丁兄在此對決,勝敗憑天,任何人都不得出手相助。有違此命者,立斬無赦,便煩勞你代為執法,莫要有誤。也免得日後有人笑我忘情宮,以多欺少。」 眾人聞言,盡皆一驚,沒想到葉無青會主動下此號令。 要單獨與丁原正面對決,除了對葉無青抱有近乎盲目崇拜的蒙遜,在場所有人都對此戰不抱勝望。 即使是葉無青本人,何嘗又不清楚自己這一戰多半凶多吉少? 然而他身為忘情宮宮主,志存天下,若對丁原指名道姓的挑戰心懷膽怯,退避三舍,不僅威名喪盡惹人恥笑,更會影響信心鬥志,成為突破天道極致征途上,一道無可逾越的心魔與障礙。 哪怕是明知必敗,亦需鼓舞精神,奮力一搏! 至於身邊忘情宮高手雖多,奈何無一能夠堪稱頂尖,較之丁原更有一段遙不可及的差距,倘使號令厲無怨等人圍攻丁原,若非有類似南海天一閣「海天劍陣」這般精妙莫測的陣法輔助,只會束手束腳,自亂陣腳。 否則百餘年前為了《天道》上卷,正魔兩道無數高手追殺圍攻蘇真,又豈會讓他屢屢有驚無險地飄然逸去? 對葉無青而言,與其這般授人笑柄,還不如自己拚力一戰,即便落敗,至少可博得一片敬重與喝彩。 況且丁原今日之地位如日中天,連昔年散仙級的赫連宜都重創於他的平亂訣下,自己縱使敗了,卻絕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 丁原笑了笑,沒有說話。從看見對手的第一眼起,對葉無青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並不感到任何的意外。 葉無青看在眼裡,暗道:「他竟似早已料到我會孤身應戰!」顯然,丁原是將他看作了堪與一戰的對手,且以宗師身份待之,不虞他會恃眾圍攻。 面對這被自己視之為當世第一大敵的丁原,葉無青心底莫名生出一絲自豪,身軀稍稍前傾,鄭重肅穆地抱拳一禮。「丁兄,得罪了!」 丁原還施一禮,微笑道:「請!」 兩人無形的氣機在空中一撞,不約而同生出感應,葉無青的身形微微一晃,隨即淵渟嶽峙,不動如山。 丁原靜靜佇立,像是飄飛在九天之上的浮雲,頭髮、衣袂、袍服下襬,乃至身體的每一個微小部分,彷彿都在不經意地漾動著,充滿不可言喻的神韻,似與週遭的天地自然相合,同呼共吸,無分彼此。 葉無青幽藍色的眼眸深處,燃起動人心魄的寒光,射在丁原的臉上。 剛才相互間的試探一擊,他感受不到絲毫來自丁原身上的氣勢,甚至無法感應到對方戰意的存在,好像丁原已化作了一縷縷夏日的晨風,融進看不見的空氣中,空靈而無處不在。 丁原垂下手,輕輕地揚了揚劍眉。 「客不壓主,葉宮主請先出手罷!」 葉無青目不轉睛注視著丁原的一舉一動,希望從中尋找到一線稍縱即逝的破綻。 丁原孤傲挺拔的身影舒展在旭日朝霞下,全無戒備與緊張,週身無一處不是破綻,無一處不是空門,直如慷慨地敞開懷抱,毫不設防。 但葉無青不敢輕舉妄動。 他的靈台清晰覺察到,這些破綻和空門猶如一泓泓靈動流淌的清泉,集在一處便成為了變幻莫測的汪洋大海,只要自己稍有動作,就會立時掀起無邊的驚濤駭浪,直到將他完全吞沒。 光陰,一點一滴地在靜謐中流逝。 葉無青的臉龐罩上了一層幽深的紫光,一蓬淡淡的光霧從衣衫表面冉冉蒸騰,縈繞籠罩在他方圓丈許的範圍之內,似青煙迴盪,久久地凝聚不散,隨著他的呼吸韻律悄然蕩漾。 「叮!」 背後的焚淚沉灰劍極其緩慢地抬升出鞘,銀灰色的劍刃上,一顆顆水銀般晶瑩剔透的水珠慢慢生成,散發出絲絲妖艷的霧 氣,模糊了他的身影。 丁原,依舊紋絲不動。他的身軀如同一片風平浪靜的滄海,將所有的波瀾都深深蘊藏在一雙平靜深邃的星眸之下,唇角浮現起一抹笑意。 「好劍。」 「吭!」 亮出一尺五寸的焚淚沉灰劍戛然而止,凝鑄在葉無青的腦後,一波波銀灰色的光暈徐徐煥放擴散。 周圍的溫度急遽攀升,厲無怨、席魎等人不由自主往後退出丈許,遠遠站在了圈外,各自暗運銅爐真氣,抵禦著撲面而來的洶湧灼浪,衣衫上凝結的朝露頃刻揮發。 兩人一如深沉的山嶽,一如莫測的瀚海,相隔五丈虛空,繼續耐心地對峙著。 葉無青,在等待。 等待最佳的出手時機。 他從來不是一個莽撞行事之人,沒有七成把握以上的事情,他絕不會輕易冒險,但今日,此地,對著丁原,他漸漸意識到,即便有五成以上把握的攻擊機會,他亦根本無法捕捉到! 氣勢漸臻滿盈,葉無青忽然動了。 他不是向前,竟是朝後退出了半步,在左腳離開後的鵝卵石街面上,留下了一個亮紅色的足印。 丁原的臉上閃過一縷激賞之色。 他明白,葉無青是要用更長一步的距離,換取自己出擊途中蓄勢的空間,借此發動石破天驚的一劍! 第七章 傲骨柔腸 「啪!」 葉無青再退半步,靴底敲擊在鵝卵石上,激起清脆短促的低響,落在場外每個人的耳朵裡。 沉重,窒息。 丁原忽地悠然笑道:「葉宮主,一步恐嫌不夠,索性丁某再幫你個小忙。」 他抬步也往後退去,邁出的幅度卻比葉無青要大多了。 葉無青陡然神色微變,明白丁原看破了自己的用心,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蒙遜愣頭愣腦,鬧不明白丁原為何要幫著自己的師父一塊兒倒退,而葉無青的面色又為何會變? 厲無怨和席魎等少數幾人隱約瞧出了裡頭的端倪,暗叫一聲「糟糕」,對丁原的手段與應變之能,更增一分憂慮忌憚。 需知葉無青之所以主動後撤,是為騰出兩尺的空間,好在出擊時不斷蓄勢加力,當及至丁原身前之際,能令自己的氣勢與劍招均都到達巔峰狀態。 丁原輕描淡寫地一退,把兩人的距離拉大了三尺多,如此一來,葉無青的劍鋒迫至丁原面前時,氣勢與劍招盡皆將處於由盛轉衰的要命當口上,如何能讓他不為之凜然色變? 失之毫釐,差以千里,這事發生在蒙遜身上,或許算不了什麼,然而對葉無青和丁原來說,即使只有半分的偏差,卻是致命之差! 「吭!」 在丁原右腳將落未落的瞬息,葉無青驀然搶攻。 他青色的身影化作電光,焚淚沉灰劍鏗然出鞘,激盪出波瀾壯闊的層層銀灰色劍華,如潮如海,藏蘊著千變萬化的後招,向著丁原頭頂凌空迫近。 丁原眼見要落下的右腳陡然倒踢而起,身形向前傾俯,幾與地平,極盡舒展。 「啪!」 焚淚沉灰劍從丁原頭頂掠過,被丁原揚起的右腳足尖,以一式匪夷所思的「辟魔腿」點中,光瀾一顫,盡數走空。 「小心了!」丁原右手攥指成拳,大刀闊斧中宮直進,順勢朝葉無青的小骯轟去。 葉無青左手立掌如刀,赤芒閃爍,運起溜火神掌切向丁原手腕。 丁原料敵機先,招至中途微微一頓,拳鋒迎上對方的溜火神掌,兩下硬撼一記,均自身軀一晃。 丁原身形驟然倒翻,頭下腳上,左腿飛踢葉無青面門。 葉無青早就聽聞丁原修為博大精深,對敵之際機智百出,從不按牌理出牌,但依舊沒料到他會出格至此,每一招都迥異常規,超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 好在葉無青近年來為防備翠霞派興兵復仇,潛心靜修銅爐心鑒與忘情八法的無上絕學,修為較之與淡怒真人決戰之時亦有精進,這才沒進退失據,同樣屈膝彈腿,暗運「振」字訣,迎上丁原的辟魔腿。 「砰!」 雙腿交擊,葉無青足底猛地湧出一股犀利暗勁,如鋒芒畢露的尖針刺入丁原腳內。 這正是出自於「振」字訣的詭異心法,能在拳掌仙劍短兵相接中,將一波波暗藏的機鋒出其不意地迫入對方體內,令其防不勝防。 孰知氣勁迸出,如同泥牛入海,丁原恍如不覺,低笑道:「撓癢麼?」 他左袖波浪般翻捲打出,鎖向葉無青的左腿。 葉無青一哼:「化功神訣!」 剩下的八道「振」字訣暗勁亦不再發了,左手炫意神指連彈,「啵啵啵啵」擊在丁原袖上。 兩人身影交錯,迅即拉開,如此翻翻滾滾激戰二十餘招,兩人始終不離街心,一團團罡風挾持起濃烈的光霧,向著四周澎湃激盪。 厲無怨等人不得不功聚雙目,方才能夠依稀看清場內打鬥的情景。 葉無青和丁原的動作實在太快,甚而超越了圍觀者目光追逐與頭腦反應的速度,以目不暇接形容亦毫不為過。 葉無青的一招一式,猶如傳頌千古的名詩佳句,鉛華盡洗、神韻內斂,渾若天成,在每一次招式轉換間都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出人意表又暗合天道,將忘情宮的諸般絕學發揮得淋漓盡致,爐火純青。 而丁原始終沒有亮出他名動九州島的雪原仙劍,僅憑赤手空拳在對方瞬息萬變的攻勢下,從容周旋揮灑自如,臉上絲毫不見緊張的表情。兩人的功力都好似長江大河源源不絕,越鬥越快毫無衰竭之兆,看得人心旌搖動,忘了呼吸。 蒙遜更是瞪圓了眼睛,想努力從呼嘯的光霧中分辨出哪個是師父,哪個又是丁原,到後來卻是一陣頭暈目眩,最終頹然放棄。 場中的葉無青和丁原宛如心存默契,齊齊放緩招式,重新在光霧裡顯露出各自的身影。 兩人的出手俱變得凝重樸實,盡棄所有虛幻變化,招式大拙不工、重逾萬鈞,一拳一劍皆飽含崩山裂石的雄渾氣勁,雖不及方才眼花撩亂的打鬥精彩紛呈,但潛流洶湧鋒芒暗藏,凶險猶勝十倍。 光陰好像也在兩人變緩的招式中,漸漸凝滯沉重,在眾人難以抑制的緊張心跳裡,悄悄徘徊,不願離去。 丁原不知何時已佇立在街心,不再移動身形,葉無青則在外圈與他保持著丈許距離,緩慢地繞行出劍。 葉無青的每一招都經過深思熟慮,千錘百煉,然而依舊無法攻破丁原的防線,甚至遞不到對方身前三尺。 葉無青的心頭漸起波動。 丁原猶如一葉水漲船高的扁舟,無論他怎樣加大攻勢,丁原總能隱約高出一線,保持著分庭抗禮的均勢,令他完全無法揣測對方究竟施展出了幾分功力,又保留了多少的後勁! 他所面臨的,彷彿並非是一個人,而是一座亙古的山,深沉的海! 陡然間,葉無青唇中發出一聲鏗鏘桀驁的長嘯,身劍合一,破入丁原的拳影罡風內。 宏大的銀灰色劍浪幕天席地,遮蔽去頭頂的艷陽,把丁原的身影完全吞沒。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葉無青是想與丁原正面對撼,立見分曉的剎那,從他腰際倏地激射出一束橙黃色冷光,在空中鏑鳴乍分,化作十二縷神出鬼沒的電芒,或快或慢,或直或曲,從不同的角度齊齊襲向丁原週身十二處要害。 正是當日令翠霞派掌門淡怒真人含恨而逝的忘情宮魔寶「十二斷魂鈴」! 與此同時,葉無青看似一往無前威猛無倫的劍招,卻陡然間化剛為柔,隨著身形的晃動迴旋,劍鋒灑散出漫天銀星,掠向丁原後心。 「嗡──」 一道紫色的瑰麗劍光,從丁原口中驀地射出,竟顫動著金石激鳴,迸散作十二束恢弘絢麗的劍芒,如蛟龍經天翱翔在他的週身。紫色劍光砰然擊中橙黃色的斷魂魔鈴,一簇簇流光溢彩迸射灑濺,刺痛每個人的眼睛,恍惚裡,天地也在顫動。 十二斷魂鈴光華頓黯,驚響激飛,丁原側身將雙掌一合,於重重虛實莫辨的銀星中,尋找到焚淚沉灰劍真身,牢牢鎖在距離身前不到半尺的空中。 葉無青面色寒峻,沉聲喝道:「撤手!」 他將銅爐心鑒晉至「上揲阮樂天」,即使乃師楚望天全盛之期,亦莫過如此,焚淚沉灰劍上的顆顆銀珠霍然集成一線,「嗤嗤」低響,沿著劍鋒直迫丁原雙掌。 丁原輕蔑一笑。 「誰撤?」 他運起「化功神訣」消去葉無青銳利的劍氣鋒芒,任那道銀珠聚成的灼烈熱流侵入肌膚。 登時,丁原的雙掌間冒起縷縷輕煙,手上肌膚卻是毫髮無傷,令無數仙林高手為之談虎色變的「焚淚珠」頃刻化作飛煙,飄散在滾滾光瀾中。 葉無青凜然一驚,猛醒悟到丁原體內蘊含著曾令他九死一生、飽受折磨的靈朱火毒,後經玉牒金書的靈力化解,因禍得福,從此對天下諸般劇毒百無禁忌。 當年楚望天便是一個疏忽,這般栽在了丁原手上,而今自己偏又重蹈覆轍,想後悔卻是來不及了。 十二束紫芒擊退斷魂魔鈴後,齊聲悠鳴、聲振四方,在丁原心念駕馭之下,直衝雲霄,融會成一柄三尺光劍,紫瀾騰騰,氣吞萬里河山。 葉無青心志極堅,臨危不亂,低喝一聲。 「你撤!」 他全身紅光爆散,不惜耗損真元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至高奧義「寞」字訣,強襲丁原。 天地萬物宛如同時靜默凝固,浩瀚的紅色光華透過焚淚沉灰劍湧向丁原,從雙掌,至手肘,再到兩肩,彈指間封印上了一層駭異妖艷的光罩,像是要把丁原整個人都凍結凝固在其中。 這一刻,丁原悠然地搖搖頭。 「未必!」話音中,「轟」的震響,從他體內煥放出一團柔和純白的浩蕩絢光,都天大光明符的靈力赫然覺醒,宛若風捲殘雲,將籠罩在丁原身上的那層紅光擊得支離破碎,灰飛煙滅。 氣機牽引之下,葉無青身軀劇震,胸口像是挨了一記悶拳,臉上血色盡失,未等他調息喘氣,靈台警兆突起,頭頂上紫色光劍沛然莫御,俯衝劈落。 葉無青不用抬頭,也曉得是雪原仙劍襲來,他情知僅憑肉掌飛袖絕難抵擋,當即立斷一聲厲嘯,鬆開焚淚沉灰劍,閃身飛退。 「唰!」 劍光掠過,濃密烏黑的辮發「啵啵」爆裂,斷落的髮絲未及飄起,即被雪原劍氣絞成齏粉。 葉無青身在空中,長吐口濁氣,明白敗相已露,再打下去只會對自己越加不利,他本就不願與丁原拼得玉石俱焚,也料定只要自己開口認輸,對方斷不會枉顧身份,窮追猛打。 故此,在尚未交手前,葉無青便抱定寧可主動落敗,亦要韜光養晦、保存實力的打算,這時見局勢急轉直下,自己的十二斷魂鈴和忘情八法又被丁原破得體無完膚,雖仍有餘勇可用,但也不願再做冒死一搏。 孰知沒等他出聲,丁原搶先喝道:「還你!」 焚淚沉灰劍倒轉,化作一束寒芒直刺葉無青胸口! 葉無青體內真氣動盪不已,自知無力硬接,只得旋轉身軀,大袖一捲,借勢消去捲裹而來的雄渾勁力。 丁原要的便是他身形這一微滯,揚手抄起雪原仙劍,朗聲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他氣貫長虹,身化奔雷,直迫葉無青。 葉無青袖袂卷劍,如臂使指疾點丁原咽喉,左掌橫於胸前,準備招架對方石破天驚的一擊。 「叮!」 雪原仙劍陡然變招,斜斜挑飛焚淚沉灰,丁原欺近葉無青身側,左拳直搗,逕取他的右肋。 葉無青揚聲拍出溜火神掌,暗運「彈」字訣,只待與丁原拳鋒一觸,隨即借力飛退,重新穩住陣腳。哪想到丁原這拳看似雄渾剛猛,拳掌交擊後,葉無青才發覺對方壓根沒有灌注拳勁,而是以「化功神訣」將自己的溜火掌力全數卸去。譬如是萬斤大錐一下掄空,葉無青經脈真氣激盪好不難受,身子亦不由自主朝前一傾,他暗叫了聲「不好」,欲待抽身,又哪兒還來得及? 丁原右手的雪原仙劍遽然凝縮,化作掌心的一個耀眼光團,五指攥捏成拳,轟向葉無青胸膛。 葉無青竭力後仰,藏在袖內的右手射出三道炫意神指,打向丁原,但盼能令其攻勢略緩,為自己的閃避爭取到時差。 「啵啵啵」丁原身上白光乍現,以都天大光明符的靈力硬生生接下三記炫意神指,他的右拳銜枚急進,猛然手指舒展,將掌心內蓄勢待發的雪原仙劍彈射而出,恰如流星掠空,勢不可擋,「砰」的一響正中葉無青胸口。 紫色的劍光迫入葉無青體內,立時幻化作絲絲鋒刃直透經脈,循著對方急速流轉的氣血遊走全身,翻江倒海。 葉無青低哼,身軀承受不住雪原仙劍巨大的衝擊,倒飛而出,一團紫光從他背心透射掠起,重新凝成雪原仙劍,冉冉飄落回丁原手中。 葉無青雙足錯步點地,連退了六步方自踉蹌站穩,他面若慘金,青色的衣袍被劍氣割得碎裂飄飛,露出身上一道道縱橫交錯、殷紅色的傷痕。 然而比較表面的狼狽,他體內所遭受的重創,更是驚人。 丁原的雪原仙劍在短短瞬間化身千萬,將他的五臟六腑乃至各處經脈擊得千瘡百孔,惟獨沒有傷害到葉無青的心脈和丹田,顯然是手下留情,未取他性命。 葉無青強嚥下一口口衝上喉嚨的熱血,凝視著丁原,卻不敢輕易開口,唯恐稍一鬆勁,硬行壓制在嗓下的滾滾瘀血便會噴出。 四週一片死寂,眾人沉浸在方才驚心動魄的激鬥中,尚未回過神來。 丁原的臉色也有些蒼白疲倦,畢竟葉無青非同等閒,擁有足夠抗衡正魔兩道任何頂尖高手的實力,否則淡怒真人亦不會慘死在他的十二斷魂鈴下。 尤其為了重傷葉無青,他兵行險招,以大光明符接下三記炫意神指,也受了暗傷,體內的滋味同樣不怎麼好受,只是還不至於造成致命打擊而已。 雪原仙劍光華晃動,緩緩納入丁原掌心不見。 他暗吸了口氣,稍稍平復因炫意神指導致的胸口淤塞感覺,一面流轉真氣恢復功力,一面不動聲色對視葉無青道:「剛才丁某取走的,只是利息。我不殺你,並非單為閣下有膽魄與丁某公平對決,更因你的這條性命,是翠霞派的。我要留給盛師兄了斷!」 葉無青一聲冷哼,沒有說話,眼神裡充滿憤怒。 丁原滿不在乎,接著道:「最近一年內,閣下最好不要妄動真氣與人交手,否則,經脈爆裂,五臟俱焚,可怨不得丁某沒提醒你。」 「哇──」葉無青一口激怒的瘀血終於噴出,灑散在腳下的鵝卵石上,滴滴如花觸目驚心。 他強撐不倒,為的就是不讓一眾部屬看出自己到底傷得有多重,以免有人暗生叛逆之心,乘機作亂。 奈何丁原漫不經心將自己外強中乾的現狀隨口點出,這甚至比用雪原仙劍再捅他一下,更令葉無青難以招架,他一時驚怒焦急,再也無法掩飾沉重的內傷,死死盯著丁原,以虛弱的聲音道:「你好──」 「王八羔子,竟敢傷我師父這麼重,老子跟你拼了!」剛從震駭中醒轉的蒙遜聞聽此言,不禁怒髮衝冠,不顧一切揮動雷轟錐殺向丁原。 丁原看也不看,身子微一晃動,引得雷轟錐走偏,飛起一腳踢在蒙遜大腿上,淡淡道:「去罷!」 蒙遜身不由己高高拋飛,一挺腰剛好落在葉無青身邊。 丁原洒然道:「難得你有如此忠心,可惜跟錯師父入錯門,學得一身戾氣。」 蒙遜渾然不懼,恨恨瞪著丁原,還想揮錐再上,卻聽葉無青低聲道:「站住,你不是他對手,莫要再、再給我丟──」 他「嘿」的一聲,吞下一口熱血,終究沒有把這句話全部說完。 厲無怨等人見丁原大戰之後仍能不費吹灰之力打退蒙遜,無不駭然,心中稍存的動手念頭,又開始變得躊躇起來。 葉無青看在眼裡,心中冷笑。 這些人平日對我敬畏有加,只是懾於葉某的修為,當真到了節骨眼上,除了蒙遜,恐怕再沒一個願替我賣命! 丁原環顧眾人,徐徐道:「此間事了,丁某告辭,你們誰想留我,只管出手。」 場內無聲,人人恍若未聞,垂首望著地面。誠如葉無青所料,盡避有忘情宮四大長老再加上厲無怨等人,縱留不下丁原也能拚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可惜,誰願主動強出頭,拼得個頭破血流?丁原見無人回應,傲然一笑,更是深深不屑,再向葉無青抱拳道:「山高水長,後會有期!」丁原離了宿業峰,便逕自在附近荒山中擇了一處僻靜之地,又休養數日方才東歸。 抵達中州上空,丁原轉而御劍向南,這日傍晚遙見碧海之上一座仙島懸浮,卻是歧茗山到了,而獨尊天陸的海外三大聖地之一南海天一閣,便座落在這山間。 遠遠地,他便看到山前有一道嬌柔身影俏麗,丰姿卓絕,猶如謫塵仙子,丁原心頭一暖,暗道:「是玉兒感知到了我,特意下山相迎。」 他輕輕飄落到蘇芷玉面前,僕僕風塵難掩眉宇柔情,微笑道:「等多久了?」 蘇芷玉凝眸相望,打量過後,才輕聲一歎,道:「丁扮哥,你又和誰打了一架?傷得不輕,卻也不必著急趕來,總需先養好了傷。」 丁原不以為意。 「我給葉無青留了點禮物,身上這點兒傷壓根不算什麼。別忘了,丁某打小就是從刀山火海裡滾打出來的,閻王爺哪敢自找麻煩要了我去?」 蘇芷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與丁原並肩朝山上行去。 丁原欣賞著仙山夏景,將殺伐恩怨盡皆拋到九霄雲外,心中一片喜樂。 默默行出一程,丁原忽然低聲道:「妳知道麼,我消失這麼多年,是為找尋四相幻鏡,去了一次位於玄黃鬼府之上的瀛洲仙島。」 「瀛洲仙島?」蘇芷玉詫異問道:「原來世上真有這傳說之地?但四相幻鏡又是什麼?」 丁原回答道:「四相幻鏡和大梵仙羽,都是洪荒異寶,只有兩者合璧,方能打開神魔之眼封印,重現大羅天。這些,我也是從大羅天的那位雪袍仙人口中得知。」 蘇芷玉步履微頓,道:「原來如此,只不該……教大伙又為你平白擔了一分心。」 丁原笑問道:「玉兒,妳為何不問問我,此次瀛洲仙島之行,是否拿到了幻鏡?」 蘇芷玉嫣然一笑,道:「以你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性情,本應不甘空手而回,故此我也就不必多此一問了。可丁扮哥既然這麼說,想來其中另有變故。」 丁原頷首:「不錯,這回我的確是空手而歸,四相幻鏡讓一個叫小蛋的少年得去。」說著就把自己和小蛋在瀛洲仙島的經過訴說了一遍,最後道:「等我再去一趟北海,若能如願找到大梵仙羽,兩寶合璧重開大羅天,也就為時不遠。」 蘇芷玉心中欣慰,思忖道:「這些年丁扮哥委實改變了許多,與他少年時的桀驁不遜、憤世嫉俗相比,可謂判若兩人。」 丁原忽然停步相望,問道:「玉兒,妳在笑什麼?難道我剛才說錯了什麼?」 蘇芷玉笑意不斂,搖首道:「沒什麼,我在想,你終肯把心中的秘密告訴大家了。」 丁原笑了笑,緩緩伸出手握住蘇芷玉的纖纖玉指,目光停留在她秀麗出塵的臉上。 「等大羅天開啟,妳便卸下南海天一閣的萬鈞重擔,和我還有雪兒,咱們去到仙界神山,再不理世俗之事,妳說好不好?」 蘇芷玉眸中悄然蒙上一層水霧,卻掩飾不住她內心深處的渴望與期盼,輕輕說道:「真盼望那一天能早日來到。」 兩人心有靈犀,都不再說話,攜手默行在清幽如夢境般的山間香徑上。 漸至山頂,有位清麗絕俗的白衣少女,抱膝坐在竹廬前的青草地上,望著面前的一根紫竹立柱出神,尚未察覺到丁原和蘇芷玉的到來。 丁原看到白衣少女,忍不住輕咦道:「這不是羽杉麼,她怎麼會在這裡?」 蘇芷玉淺笑道:「忘了告訴你,兩年前翠霞山一戰後,我便已收她為徒。」 丁原低笑道:「妳不會是想將她造就成衣缽弟子,將來接任天一閣閣主罷?」 蘇芷玉眸中閃過一抹幾不可覺察的痛楚,勉強一笑。 「萬事皆有天定,對麼?」 丁原見狀暗暗懊悔,不該口無遮攔傷到蘇芷玉的痛處,用手緊緊一握她的皓腕,悄然走到羅羽杉的身後,先咳嗽了聲,才問道:「羽杉,妳在看竹上的小詩麼?」 羅羽杉驚覺回首,見丁原和蘇芷玉手牽著手站在自己背後,毫無矯情避諱,不禁欣喜起身道:「丁叔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丁原回答道:「我剛到。」他望過竹廬四根立柱上用兩種不同指力刻下的小詩,不由感慨萬千。 「隔海相守,千般不捨;雲渺萬里,無時或忘;心有靈犀,豈在朝暮;與子偕老,皓髮秋霜!」這八行小詩中,前四行筆力激越瀟灑,相伴在旁的後四句則是委婉鍾靈,各盡其妙。 羅羽杉起初讀來,只覺意境悠遠,百看不厭。但到後來,她逐漸驚訝地發現,紫竹上刻下的一筆一畫,都極盡神韻,暗藏玄機,竟似一套異常高明的仙法絕學。 她聽丁原緩聲吟來,想到蘇芷玉與他之間多年的苦戀,想到小蛋遠在天涯,萬里相隔,不覺感同身受,輕聲問道:「丁叔叔,這是你和師父寫下的麼?」 丁原點點頭,凝望著蘇芷玉溫柔而笑。 「玉兒,咱們是否該將青陽雙修劍譜也傳給羽杉呢?一晃六年,這丫頭也大了。」 第八章 腋肘生變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小蛋已出關一個多月。 宿業峰上的天氣漸漸轉冷,今年的寒冬亦將到來,而忘情宮因為葉無青的重傷,卻早一步進入了冬日。 但這卻是小蛋拜入忘情宮以來,最為悠閒自在的日子。由於葉無青終日閉關休養,他不必再頭疼每隔十日的晨會考教。 至於厲無怨,一來宮中事務已令他煩心不已,二來他根本無心理會小蛋,樂得放任自流。 若在從前,小蛋可能會藉此難得良機,優哉游哉地自得其樂,然而經過瀛洲仙島與丁原的一番相處和點撥,他對天道的興趣越來越濃厚,整日便是待在寞園裡參悟靜修,將近年來東一鱗西一爪學到的各項絕學,一一潛心思悟,無形裡仙心修為大有精進。 有時候,他也會到朱雀園去逛上一圈。 楚兒離開後,這裡顯得十分冷清蕭條,惟有楚望天還渾渾噩噩地住在那座小院裡,仍有專人照料。 霸下最是閒不得,隨著道行大漲,牠的膽子也益發大了,慢慢暴露出喜好惹是生非的本性,今天無意間燒了一片林子,明日不小心轟塌半棟空屋,以至於三天兩頭有人來寞園告狀索賠,累得江南焦頭爛額。 小蛋對此也頗為頭疼,只暗中祈禱牠不會哪天心血來潮,把克己軒也一把火給燒了。葉無青終於出關,並準備在克己軒親自主持早會,清晨小蛋早早出門趕往克己軒,畢竟師父傷後首次露面主事,不宜遲到。 進了克己軒,小蛋發現蒙遜比他到得更早,不過兩人之間也沒什麼話可說,還是小蛋主動上前打了個招呼,蒙遜愛理不理地哼了聲,便扭過頭去。 隨後厲無怨率著八名座下弟子,姜山夫婦和姜赫也先後到來,軒中熱鬧了起來。 忽然人群一靜,葉無青從屏風後緩步走出。 盡避他的腳步一如既往地沉穩堅實,但略顯蒼白的面色,還有稍稍委頓黯淡的眼睛,都顯示出傷勢未復。 眾人紛紛起身問候,葉無青淡淡回應,慢慢坐回已有三個多月空置的金椅上。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席魎、滕皓以及其它幾位忘情宮的首腦人物,卻遲遲不見。 厲無怨皺了皺眉,問道:「趙樸,你沒有通知席長老他們今日有早會麼?」趙樸在他身後忙一躬身,稟報道:「弟子昨天已通知了,應該不會有誤。」 葉無青目光一閃,漠然道:「也許是久已不在克己軒召開早會,他們都忘了今日的事,蒙遜,你立即前往見性山莊,看看席長老是否病了。」 蒙遜應聲而出,人人心頭一震,暗道席魎和滕皓等人恐怕要倒霉。 蒙遜剛走到門口,驀地停住,轉身直愣愣道:「師父,我外公沒病,他來了。」 他話音未落,席魎闊步走入克己軒,身後緊隨的便是另外幾位忘情宮的首腦,惟獨缺了滕皓。 席魎在廳中站定,遙遙向葉無青欠身施禮,道:「宮主復出主事,可喜可賀。老朽因故來遲,尚請葉宮主多加海涵。」 葉無青不動聲色,道:「席長老客氣了,請就座。蒙遜,去請滕長老。」 席魎搖頭道:「不必了,滕長老馬上就到,他是前去朱雀園接一個人來。」 除了蒙遜腦子還未拐過彎來,廳中所有人盡皆一凜,十數道目光齊齊射向席魎。 葉無青面色陰沉,徐徐問道:「厲師兄,這是你的主意麼?」 厲無怨滿臉茫然,搖搖頭回答道:「不是。席長老,這是怎麼回事?」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葉宮主雄才大略,老朽深為欽佩。可惜日前身負重傷必須靜養逾年,無力分心主持宮務。 「我等對此甚為憂慮,私下商議後,決定為能讓葉宮主安心養傷,也為敝宮能安然度過眼下危機,只能請出楚老宮主,由他勉為其難重掌大局,亦算兩全其美之策。」席魎道。 厲無怨心頭一沉,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腦中急速轉念:「我太大意了,事先竟沒絲毫覺察。席魎他們分明是看準葉師弟傷重的機會,假借師尊的名義要策動叛亂,為了今日,這些人不知背地裡籌謀了多少天,恐難善了。」 蒙遜也懵了,錯愕道:「外公,楚師祖不是老年癡呆了嗎,哪裡還能主事?」 席魎冷笑道:「傻小子,那不過是葉宮主為排擠你師祖,保住自己權位而故意找的借口。楚老宮主修為超凡入聖,又經這二十餘年的臥薪嘗膽,更是臻至化境。他只是不願為此與葉宮主翻臉,傷了師徒情分,才順水推舟,違心隱退。」 蒙遜一愣,撓撓腦袋困惑道:「照這麼說,我師祖不呆,也沒有傻?」 姜赫恨不能在蒙遜屁股上踹上一腳,心道:「楚老宮主呆沒呆我不清楚,可這廳裡卻數你最缺心眼。」 他哈哈一笑,道:「席長老,楚老宮主的病情你我有目共睹,絕非作偽。你這麼說,空口無憑,只怕難以教人相信。」席魎哼了聲,暗道:「想當年你在老子面前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現在居然狐假虎威當面駁斥我?嘿嘿,等葉無青這棵大樹一倒,看你們父子還能囂張到幾時?」 葉無青不發一言,好像廳內發生的事情和他毫無關係,誰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正這時,聽到軒外滕皓蒼老沙啞的嗓音呼喝道:「楚老宮主到──」 席魎等人早有默契,一起回身敬拜,異口同聲道:「恭迎老宮主重返克己軒!」 葉無青坐在椅子裡一動不動,目光望向廳門,右手輕輕按住几上擺放的茶盞。 厲無怨已然起身,他是楚望天的開山大弟子,追隨乃師百餘年,始終忠心耿耿,猶如今日的蒙遜之於葉無青;即使時至今日,楚望天餘威猶存,令他絲毫不敢懈怠不恭,只是心裡面著實矛盾緊張到了極點。 姜山、簡婆婆和姜赫身子動了動,可看到了葉無青的反應,彼此偷偷換了個眼色,重新坐下。 其它幾位置身局外的忘情宮首腦人物面色陰晴不定,各自盤算著稍後的立場和後果,誰也不願輕舉妄動。 最尷尬的還數蒙遜,他做夢也想不到外公和自己的師父面對面幹上了,看看這個,又瞧瞧那位,沒了主意。 倒是身旁的小蛋從起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也曉得此事容不得自己插話,只站在葉無青背後靜作壁上觀。 楚望天老態龍鍾,神情遲鈍木訥,顫顫巍巍在滕皓的攙扶下走進克己軒,迷茫地環顧四周,最後視線落在對面端坐的葉無青臉上,問道:「我坐哪兒啊?」 一瞧楚望天的模樣,姜山等人不禁暗自鬆了口氣。 楚望天的癡呆並非裝神弄鬼,而是確有其事,否則以蓬萊仙島島主臨雲真人的無雙法眼,又豈會看不出來? 席魎方纔所言,純屬為了擠兌葉無青下台,惡意捏造。 葉無青站起身來,在原地向楚望天躬身一禮,道:「師父,弟子這就為你看座。」 「不必了,」滕皓扶著楚望天的胳膊,猶如手握尚方寶劍,冷笑道:「葉宮主,請你顧全大局,將竊據多年的宮主寶座交還令師,退隱養傷方為上策。」 葉無青幽藍色的眼眸裡陡然激射出森寒的冷光,注視滕皓冷冷道:「滕長老,這是你們幾個的想法,還是葉某恩師的意願?」 雖說滕皓賭定丁原已將葉無青打得經脈碎裂,五臟移位,一年之內休想與人交手過招,然而迎面撞上葉無青犀利的目光,心裡依舊禁不住一寒,他色厲內荏,「嘿嘿」低笑。 「這等大事老夫與席長老豈敢私作主張,自然是老宮主自己的意思。」 葉無青唇角浮起一縷譏誚,道:「奇怪了,剛才席長老還說是你們私下經過商議,要請出恩師重新掌管忘情宮,取代葉某主持大局。為何到了閣下的口中,卻又變成了楚老宮主自己的意思?」 滕皓被問得啞口無言,下意識轉首望向席魎。 席魎慢條斯理道:「原來葉宮主是信不過我們?也罷,老朽就當著諸位的面,再徵詢一次老宮主的意見。」 他走到楚望天近前,恭恭敬敬又是一拜,問道:「老宮主,您是不是說過,葉宮主是您的關門弟子,即使您老不在位,這宮主寶座有厲副宮主在,也輪不到他坐?而今您從蓬萊仙島榮歸,自應重掌敝宮,讓令徒退位?」 楚望天呆呆點了點頭,嘴裡含糊不清道:「是啊,忘情宮是我的,它是我的──」 姜山怒道:「席魎,這些話到底是你說的,還是老宮主說的,你敢起個毒誓麼?」 席魎輕蔑地瞥了姜山一眼,繼續問道:「老宮主,如今您的徒兒霸著宮主寶座不肯歸還,又將您放逐冷宮備受欺凌,是不是欺師滅祖,罪大惡極?」 楚望天迷惘的眼睛裡驟然生出一簇被激怒的精光,回答道:「他該死!」 席魎心中大喜,趁熱打鐵,搶在姜山喝斷前追問道:「您說的該死之人是誰?」 楚望天眸中的精光卻一下消失無蹤,又變得麻木不仁,彷彿沒聽到席魎的問話,閉著嘴巴一個字也不說,只呆呆盯著那張曾經熟悉的宮主寶座。 滕皓見機極快,縱聲大笑道:「諸位,你們看老宮主的眼睛正盯著誰?」 蒙遜對著滕皓可沒那麼客氣了,昂然道:「滕長老,你是我師祖肚子裡的蛔蟲麼?」 席魎見外孫不幫著自己倒也罷了,竟敢頂撞滕皓壞他大計,沉聲怒喝道:「放肆!」 葉無青冷哼道:「席長老,真正放肆的人只怕是閣下罷?」 他驀地抬步走向楚望天。 席魎和滕皓俱是一凜,問道:「葉宮主,你要做什麼?」 葉無青置若罔聞,在楚望天跟前站定,和緩地問道:「師父,您想重掌忘情宮?」 「你是無青?」楚望天呆呆打量著葉無青,喃喃道:「為師不是讓你閉關參悟『寞』字訣麼?不好好靜修,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席魎大急,提醒道:「老宮主,他是在問您,想不想當忘情宮的宮主?」 楚望天滿是大惑不解的樣子,道:「忘情宮宮主不是老夫麼?為何還要問我?」 葉無青臉上波瀾不驚,頷首道:「既然如此,徒兒便即日引退,請恩師重掌。」 此言一出,不僅厲無怨、姜山等人大吃一驚,席魎和滕皓也愣住了。 他們原本以為要逼葉無青退位,勢必會有一番苦鬥,甚而要引發內訌血流成河,哪知葉無青居然會這般輕易地答允交出權柄,主動退位。 厲無怨急忙道:「葉師弟,你莫要衝動,我想恩師未必就心裡存有此意。」 葉無青搖搖頭。 「自從恩師東遊蓬萊,這二十餘年間葉某執掌忘情宮,時常深感才薄德淺,如履薄冰。只為不負諸位重托,才勉力支撐,時至今日已是身心皆疲,不堪重負。 「幸得恩師願意重新出山,葉某正可卸下萬鈞重擔,從此能夠潛心天道,靜休調養,實為我朝思暮想的奢望。」 席魎心中冷笑:「這小子說的比唱的好聽!年前楚望天回歸時,怎不見他主動讓位?而今故作大方,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猛然他腦海裡靈光一閃。 「不好,我險些中了他以退為進的詭計!葉無青這小子定是看破了我們的用意,索性委曲求全,令老夫縱然有心誅殺了他以絕後患,也尋不到借口。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情知眼前虎落平陽,要以與我為敵,便壯士斷腕,韜光養晦,等到他修為盡按,東山再起之時,老夫和滕皓他們,就離末日不遠了!」 想到這裡,席魎頓覺身上一陣寒意徹骨,彷彿感受到葉無青那雙沉靜眼神裡所蘊藏的殺機與仇恨,他暗自咬牙。 「不成,今日說什麼也要殺了他!」 他想到了這點,滕皓亦想到了,兩人悄悄對視一眼,腦袋裡開始急思對策。 蒙遜卻沒那麼深的心機,還以為葉無青當真要捨棄宮主寶座,著急道:「師父,那怎麼成?您看師祖這模樣,哪像是清醒著的?」 葉無青心道:「此時此地,也只有這傻小子肯替葉某說話,連姜山他們都成了啞巴!」當下不由對蒙遜生出保全之心,佯怒道:「閉嘴,你怎敢編排師祖的不是?」 席魎目光閃爍,思忖道:「無毒不丈夫,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若縱虎歸山,他日我席門一脈,勢必要被葉無青趕盡殺絕!」 主意打定,他皮笑肉不笑道:「難得葉宮主深明大義,那便請老宮主重新就座。」 滕皓和他一搭一唱道:「楚老宮主,葉宮主已答應退位,您請上座!」 他扶著稀里糊塗的楚望天,快步走向葉無青將將騰出的座椅。 厲無怨、姜山夫婦等人默默看著楚望天在椅子裡坐下,一個個面沉似水,三緘其口。 突聽席魎宏聲唱喏道:「恭喜老宮主二十年後再掌忘情宮!」 他率先俯身禮拜,在他身後的幾名同黨與滕皓亦高呼頌賀,畢恭畢敬地在楚望天座前單膝跪倒。 厲無怨微一猶豫,也緩緩地跪拜下來,但雙唇抿成一線,隻字不言。 葉無青將這一切都盡收眼底,心中殺意如冰,神色間偏偏絲毫不露,亦隨著眾人之後深深跪拜:「弟子葉無青,恭祝恩師!」 見葉無青跪下,蒙遜盡避不情不願,也只能有樣學樣,跪倒在師父的身後。 不一刻,克己軒內除了傻呆呆倚靠在座椅裡的楚望天,幾乎再無一人站立。 惟有小蛋。 或許是人人都以為他無關緊要,或許是他仍舊站在了那張宮主寶座的後面,竟讓所有人忽視了過去,更無人斥責敦促他跪倒禮拜。 等到眾人一一起身,葉無青仍舊跪拜不動,說道:「師父,弟子重傷在身,恐不能在您老座前繼續效力。我這便回轉楓靈園故居閉關養傷,望師父恩允。」 楚望天聽了「嗯嗯啊啊」了兩聲,沒一個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侍立側旁的滕皓立即朗聲說道:「葉無青,宮主問你:他老人家被蓬萊仙島幽居二十餘年,你身為關門弟子,又是敝宮宮主,為何置若罔聞,令老宮主飽受羞辱虐待?」 眾人心頭不約而同想起「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這八個字,但如今大局已定,連姜山等人也開始考慮退路,又有誰敢為葉無青說話? 況且,葉無青確存私心,在這一點上也難以反駁滕皓的質問。 小蛋站在楚望天座後,對他的「咿呀」之語聽得清清楚楚,自然曉得滕皓是在假傳聖旨,又見其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態,言辭厲色,大有誓不甘休之勢,不禁生出反感。 見到葉無青一個人孤零零跪倒在廳內,一再地容忍退讓,令人升起英雄末路的悲涼之感,小蛋忍不住問道:「二十年前的蓬萊仙會,滕長老也在罷?」 滕皓一怔,這時才注意到了小蛋,一時猜不透他話中語意,冷冷一哼,道:「常寞,你是否也心懷不滿,想故意岔開話題為葉無青開脫?」 小蛋搖搖頭道:「我只是奇怪,當日既然滕長老在場,又為何不就近解救師祖?」 滕皓頓時語塞,老臉漲紅,暴怒道:「大膽,這話是葉無青教你說的麼?」 葉無青同樣沒料到小蛋會奇峰突起,簡簡單單一句話梗得滕皓氣急敗壞,心中暗道:「時窮節乃現,不曾想事到如今,這小子還有膽量為葉某辯解!」 電光石火間,葉無青莫名記起一年前,正是在克己軒中,小蛋也曾為楚兒仗義執言,最後助她遠走他鄉。 那時候,坐在面前寶座裡的人,正是自己……滄海桑田,一番星移斗轉後他四面楚歌,竟如囚徒也不如,葉無青委實百感交集。 只聽小蛋不緊不慢,按照一貫的語氣回答:「沒有。」 也許是今日起得太早,他的臉上仍存有睡意,一副懶洋洋的味道。 席魎不願節外生枝,轉向葉無青,寒聲道。 「葉無青,你可知罪?你二十年來置恩師於水深火熱中於不顧,是為不忠;老宮主回返宿業峰後,你將他軟禁於朱雀園裡,嚴加監視,是為不孝;你貪戀權勢,遲遲不讓老宮主重掌忘情宮,是為不義;日月昭昭,天網恢恢,你還不誠心俯首認罪,自 請責罰?」 蒙遜驚愕道:「外公,您為何這麼說師父?從前您不是一直教導我說,師父是咱們忘情宮千年難得一見的天縱奇才,能拜在他的門下,不僅是我的福氣,也是咱們──」 他的話尚未說完,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已笑痛了肚子,忍得好生辛苦。 席魎翻著白眼,臉上的窘狀與滕皓堪有一比,但念及早死的愛女,又素知蒙遜頭大無腦,硬是強忍著沒有發作。 滕皓眼珠一轉,霍然跪地道:「宮主,請您大義滅親,清理門戶,以儆傚尤!」 一眾從屬席、滕二老作亂的黨羽亦紛紛跪倒,高喊道:「請宮主清理門戶!」 楚望天迷茫地望著座下的這些人,渾不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嘴唇翕動,卻無聲音。 葉無青冷眼旁觀,沉默不語,他心知今日席魎和滕皓是決心要拚個魚死網破,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快。 大凡絕世梟雄,盡皆能屈能伸,唾面自乾,雖說軒內劍拔弩張,自己危在旦夕,可只要不到圖窮匕現的最後一刻,他寧可忍氣吞聲靜觀其變,更要設法激起厲無怨的義憤,與席滕等人撕破臉皮。 果然,厲無怨忍無可忍,也在滕皓身旁跪下,大聲道:「師父,您醒一醒,說句明白話好不好?莫非任由這班人胡鬧下去,將忘情宮的千年基業毀於一旦?」 席魎變色道:「厲副宮主,你這話怎說?誰忠誰奸一目瞭然,你莫要受人蠱惑!」 厲無怨見他小人得志,咄咄逼人,終於爆發,眼中幽光如火,厲聲喝道:「席魎,你不要太過分了!葉師弟已讓出宮主之位,懇請引退楓靈園療傷靜休,你們還想怎樣?要趕盡殺絕,我厲無怨第一個不答應!」 他的話一出,令席魎心頭一凜,心中驚悸,暗道:「我可不能得意忘形,做得過火。惹翻了厲無怨,今日之事可就懸了。」 也難怪他心生忌憚,畢竟克己軒數十人中,唯一能改變局勢的,便是厲無怨。 就算葉無青無力出手,蒙遜、小蛋等人的修為有限,而姜山父子與簡長老縱是力挺葉無青,席魎和滕皓亦盡可收拾。 楚望天雖然癡呆昏庸,可一身登峰造極的修為仍在,逼宮之舉無疑已勝券在握─然而這一切,都必須基於厲無怨至少保持中立的假設上。 厲無怨自身的強橫修為自不待言,兼且手掌灰霜營精銳,又是楚望天的大弟子,素負人望,真要帶頭和席魎等人作起對來,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忽聽楚望天茫然問道:「滕皓,大夥兒在吵什麼,難道都當老夫死了麼?」 滕皓大喜,忙一臉諛笑,道:「啟稟宮主,是葉無青不服您接掌忘情宮,正極力煽動從屬鬧事。我說了幾句,卻教厲副宮主誤會了。」 厲無怨怒不可遏,高聲道:「葉師弟,你為何不向師父辯解,任由他們胡說八道?」 葉無青神情木然,搖頭道:「沒有用的,厲師兄。師父已被他們控制。我說的話他既聽不明白,也無從決斷,只能聽憑奸徒擺佈。」 厲無怨一呆,憤懣無言,狠狠一拳捶在地上,轟出碗大深坑。 席魎暗驚道:「再不快刀斬亂麻,厲無怨真要被這小子蠱惑了過去!」 他搶前一步跪地,大聲向著楚望天說道:「宮主,不知您打算如何發落葉無青?」 楚望天傻了半晌,自言自語般念叨。 「無青啊,『寞』字訣學得怎麼樣了……你有野心,老夫豈會不知?席魎勸我不要養虎為患,可我還是喜歡你,沒聽他的。我不殺你,你還嫩,鬥不過我的……」 席魎漸漸色變,突然大聲掩蓋住楚望天的話音,大喝一聲。 「宮主有令,拿下葉無青!」 第九章 四面楚歌 楚望天的話雖有些顛三倒四,聲音又低,可在場之人無不功力深厚,刻意聆聽下,盡皆聽得一清二楚;但聞席魎曲解其意,喝令拿捕葉無青,端的膽大妄為之極。 厲無怨火往上撞,怒吼道:「小人,厲某先拿下了你!」 他欺身出掌,拍向席魎背心。 席魎說話時,只全神貫注提防葉無青的突襲,做夢也沒想到厲無怨會率先出手,他猝不及防,無暇回身招架,情急下側身橫移,運勁激彈出腰間一對「攝鬼雙環」,「鏗鏗」脆響反打厲無怨的右腕脈門。 厲無怨不過是想拿住席魎,亦未盡出全力,見狀右掌一沉,「啪啪」兩響將攝鬼雙環遠遠激飛。 他正欲乘勝追擊,驀然眼前青影一晃,葉無青的溜火神掌後發先至,排山倒海般湧向席魎。 葉無青早已看出這次內亂乃席魎和滕皓共同策動,而兩者中又以席魎為主,滕皓為輔,擒賊先擒王,只要能擊斃席魎,威懾滕皓,眼下的大亂便能瞬間消弭於無形,自己當可一舉扭轉敗勢。 故此,他早在暗中積聚功力,待到厲無怨一出手,即知機不容失,立時出手夾攻。 這一掌蓄勢良久,立意要將席魎格斃,縱不如願也要打得他重傷,無力興風作浪。 席魎驚怒失聲,將將側轉過的身軀竟是投懷送抱般,把自己的胸膛主動迎向葉無青的溜火神掌,要待變招閃躲,又哪裡還來得及。 跪在一旁的滕皓有心救援,奈何事出突然,當中恰好又隔了個厲無怨,已是鞭長莫及,只能乾瞪眼著急。 眼瞧著葉無青大功告成,席魎在劫難逃,冷不防蒙遜從後撲上,大叫道:「師父!」探手抓向葉無青右臂。 葉無青萬沒料到蒙遜會在這節骨眼上壞事,心頭一怒,呵斥道:「滾開!」 他臂上真氣一振,使出「彈」字訣,「啪」的崩開蒙遜大手。 然而他的掌勢依舊受到影響,勁力不免頓減三分,「砰」的悶響擊中席魎胸口,席魎口噴血箭,面慘如金,低哼飛跌而出, 被滕皓手疾眼快接個正著。 葉無青暗叫可惜,全身經脈隱隱作痛,曉得是運勁過猛,牽動了未癒的傷勢。 這幾下兔起鶻落令人目瞪口呆,原本準備明哲保身的姜山等人又見到了希望,精神一振,蠢蠢欲動,打算乘勢而起,誅殺席魎、滕皓。 孰料一直坐在椅子裡,木知木覺的楚望天陡然一聲怒吼道:「反了你!」 他身形猛地彈起,探右手食指與中指互絞成麻花狀,疾點葉無青胸前膻中穴。 剎那之間,楚望天宛若換了一個人,混濁呆滯的眼睛精光四溢,氣勢陡起,出招的速度更是快若奔雷,迅猛凌厲之極,盡顯一代絕頂魔道高手的風采。 葉無青對上楚望天的目光,凜然驚道:「莫非我上當了,他是裝癡呆!」 他哪裡知道,這些日來席、滕二老對楚望天委實下足了工夫? 這一掌打得席魎吐血重傷,頓激起楚望天的憤怒,就像被人砸壞了心愛玩具的三歲孩童,壓根忘了葉無青是誰,只一心一意要報復。 葉無青見楚望天點來的這一指姿勢古怪,變幻莫測,禁不住驚道:「他從未傳過我這式指法,藏拙閣的典籍裡也絕無此招,難道是老傢伙近年自創的絕學?」 只有小蛋在楚望天身後瞧得清楚,知道他是不假思索地用上了捏泥人的指法。 葉無青吃不準楚望天的路數,不敢硬接,忙退身趨避,雙掌橫胸,以靜制動。 席魎又驚又喜,火上澆油道:「宮主,此人敢在您面前行兇,哪還把你放在眼裡?」 這話說得急了,他氣息一岔,「咳咳」又嗆出兩口瘀血,對葉無青更恨之入骨。 厲無怨見楚望天突然向葉無青出手,一愣之後,急忙叫道:「師父,他是葉師弟,您莫要輕信小人奸言!」 他心知葉無青傷勢沉重,不宜力戰,縱身想攔下楚望天。 滕皓早有防備,橫身伸臂一攔,道:「厲副宮主,你也想學葉無青,忤逆犯上,向老宮主出手挑釁麼?」 厲無怨一凜,生生煞住身形,怒視滕皓的雙目中幾要噴出火來。 那邊楚望天對這一切充耳不聞,雙指遽然鬆開,朝上一挑,直插葉無青雙目。 葉無青抬掌招架,楚望天的手指卻未卜先知般一屈,改以小指點向他脈門,葉無青手腕疾翻,沉掌切落向楚望天小指。楚望天一連兩手精妙的指招變化均被葉無青破解,不由勃然怒道:「你該死!」 他捏指成拳,「砰」的硬接了一掌,兩人身形皆是一晃。表面上,似是平分秋色,誰也沒佔便宜,但葉無青經脈受到真氣激盪,一陣椎心刺骨的劇痛蔓延全身,硬咬著牙一聲不吭。 眾人呆呆站立原地,目睹著這一場別開生面的師徒大戰,雖立場鎊有不同,但無不緊張萬分,不知不覺屏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 楚望天感應到葉無青體內氣息的異樣,吐氣揚聲,左掌拍將過去,卻是看出了勝機,恃強猛攻,迫使葉無青真氣震盪過劇,不戰自敗。 葉無青心如明鏡,自不會遂了楚望天的心願,錯步閃躲,只以輕靈招式游鬥。 厲無怨在旁束手無策,有心攔阻楚望天,卻知他靈志已泯,敵我不分,搞不好連帶自己一塊兒算上,當作仇人般猛追猛打。 他十二歲時就拜入楚望天座下,將師父視如天神,盡避楚望天老來癡呆,今非昔比,可無論如何也不敢違忤恩師半分,更遑論上前過招交手,與師父拼得火花四濺了。 厲無怨無奈之下,只好運起銅爐魔氣,連聲喝道:「師父,快住手,那是您最喜歡的無青徒兒啊!」 可惜楚望天已拼出真怒,壓根不理睬厲無怨的苦勸,一招快似一招,驚濤駭浪般的攻勢毫無停頓間斷,連綿不絕地湧向葉無青。 葉無青亦不愧是一代霸主,盡避心裡明白倘若自己就此服輸,低聲下氣地向師父求饒,說不定楚望天志得意滿之下,會放過自己。 但他雖城府莫測,心狠手辣,卻畢竟有梟雄本色,更不屑效仿席魎、滕皓等人卑躬屈膝,阿諛奉承的小人作態。 況且,今日之局縱然楚望天能放過自己,席滕二老又豈肯善罷罷休? 左右難逃一劫,又何不乾脆放手一搏,不負自己這二十年辛苦豎立的赫赫威名? 轉眼二十餘招,葉無青終究支持不住,被楚望天一掌引發內傷,「哼」的從嘴角溢出一縷醬紫色瘀血,腳下踉蹌朝後閃退。 楚望天人雖癡呆,眼力猶在,登時乘虛而入,左手五指戟張,鎖向葉無青咽喉。 葉無青欲要抬臂格架,猛地五臟六腑如火焚林,一陣氣血虛脫,這胳膊竟有若千斤,頓顯凝滯。 他情知不好,縱有萬千不甘,亦無力回天,暗自想道:「早知今日,我萬不該心慈手軟,顧忌風評,至少也要將老傢伙的 一身修為暗中廢去才對!」 葉無青雙目一閉,就待徹底放棄抵抗,耳中突聽「嗤嗤」疾響,一陣寒風森森撲襲咽喉,楚望天的左手卻在半空陡地一偏,自葉無青肩膀上滑過,著實驚險到了極處。 葉無青心念急轉,抓住這千載難逢的空隙擰身退開,不覺又激盪了真氣,右腳一軟差點栽倒,他勉力穩住身形,才發現楚望天的五根手指上居然各纏著一根纖細晶瑩的銀絲,而線頭的另一端,赫然是在小蛋的指尖。 原來千鈞一髮中,小蛋也用了他的「捏泥彈指」激射出五根銀絲,救下了葉無青。 若是換作別人的招式,小蛋或許無法拿捏得這般精準,可他對楚望天的指法卻無比熟悉,當下以指破指,將他的必殺一招化解。 楚望天一愣,指上紅光一閃,想震斷銀絲。可這銀絲乃聖淫蟲精氣所煉,堅韌之至,他連運兩次暗勁,竟是掙脫不得,不禁惱羞成怒,右手立掌如刀,「鏗」的一聲,硬生生將銀絲一一斬斷,掌緣上也赫然被割裂出五道鮮紅的血痕。 他也不覺得疼,凶光連閃望向小蛋,鬼使神差地記起這張面孔,一愣道:「怎麼是你?」 小蛋受楚望天掌力激盪,胸口也是鬱悶難受,他先深吸了一口氣,流轉真氣打通淤塞,然後點頭道:「是我。老爺子,你真要殺死自己的徒弟麼?」 「徒弟?」楚望天暴戾的眼神微現混亂,喃喃道:「你是說無行回來了?」 他顛三倒四,把小蛋所指的葉無青,又想成早年死在丁原手下的三弟子郝無行。 滕皓見勢不妙,厲聲打斷道:「小畜生,你竟敢傷了自己的師祖!」 他不由分說錯掌進身,直取小蛋胸口,竟是毫不留情。 厲無怨不敢跟楚望天動手,這時對上滕皓,哪會客套?他低喝一聲:「看招!」溜火神掌呼嘯席捲,側擊滕皓左肋,把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全數發洩了出來。 滕皓大駭,忙不迭閃身躲過,大叫道:「厲副宮主,你要附逆造反?」 若論真實修為,他自不懼厲無怨。但厲無怨一旦倒戈相擊,後果堪虞,不由不驚。 厲無怨面色鐵青,一聲不吭,闊步追上又是三掌一氣呵成,招招奪命。 席魎暗怨滕皓糊塗,望著兀自站在那裡傻呆呆念叨著郝無行的楚望天,揚聲叫道:「老宮主,您的愛徒郝無行已教人殺死 多年啦!」 楚望天一震,眼中殺機大熾,狂怒道:「是誰殺了無行,是誰殺了無行?」席魎一指葉無青,大聲道:「他!」 這手指鹿為馬的伎倆原是拙劣已極,偏生郝無行死得離奇,事後楚望天雖多方查找也未尋獲仇家,而這時楚望天對席魎幾是言聽計從,無所不信,聽聞之下登時臉上殺氣嚴霜,爆喝一聲高高掠起直射葉無青,人在空中,浩蕩雄渾的掌風卻已先至。 見此情形,姜山等人徹底死心,曉得楚望天已淪為席滕二人的傀儡,今日之局無可逆轉。姜赫悄悄傳音入密問道:「爹爹,咱們該如何是好?」 姜山徐徐回答道:「犯不著為葉無青殉葬,趁他們誰也顧不上咱們,立刻回返山莊,收拾東西遠走高飛,遲恐不及。」 姜赫點了點頭,一眾數人緩緩往軒外退去。 此刻廳內風緊雲亂,雖有人發現,但誰也沒有出聲阻止,甚而希望他們早走早好,免得節外生枝。 厲無怨瞧見楚望天和葉無青戰端又起,無心戀戰,首先撤身收招,關注打鬥。 滕皓暗送一口氣,恨恨瞪視小蛋一眼,卻不敢再去招惹。 葉無青雖得片刻喘息,但在楚望天威猛無儔的掌勢轟擊下,僅僅過了三五個回合便左支右絀,盡落下風。 他頭頂青煙冉冉蒸騰,呼吸亦不由自主地變得急促沉重,任誰都知道十招之內,即使楚望天沒有殺死他,自身的內傷亦會要了他的性命。 小蛋思忖道:「他雖不是好人,可終究是我的師父,況且一直都待我很好。今次眼見他被人陷害,我焉能見死不救?」 正想著的時候,楚望天一掌穿越葉無青的防線,砰然擊中他的左肋,葉無青噴血飛起,跌向門口。 楚望天迷失心志,哈哈狂笑,盡露本性中的凶殘,追躡而上,揮掌拍向葉無青背心。 小蛋彈指連射,銀絲「颼」的鎖向楚望天手腕。這回楚望天有了防備,回身一掌將銀絲震飛,雙目血紅眼神瘋狂,怒吼道:「又是你!」 他棄下葉無青,直撲小蛋。 葉無青正待強行提氣飄落,猛地警兆乍現,席魎鬼魅般掩襲而至,凌空一掌轟向葉無青身前。 葉無青扭身側轉,避過鋒芒,輕出右掌以「卸」字訣化解,不料掌風驟然爆裂,揚起一蓬罡風將葉無青全身裹卷。 葉無青猛覺喉嚨一涼,立知不好,旋即週身內外猶如萬根鋼針齊刺,眼前一黑,栽落於地,真氣渙散好似亂流迸湧,再不受自己控制。他咬牙一哼,模模糊糊地望見席魎得意洋洋地站在近前,嘶聲道:「忘情水?」 席魎縱聲大笑。 「葉無青,你沒想到罷?早在你繼位之初,老夫便已拿到忘情水的藥方。總算,今日用上它了!」 葉無青額頭冷汗涔涔,硬挺著不哼一聲。 忘情水號稱天陸第二絕毒,素來只有宮主能夠掌握,席魎偷偷將藥方取到手裡,自是早有逆心。 更棘手的是,盡避自己身懷解藥,但席魎煉製的忘情水勢必換過其中一二味毒物,文不對題之下,根本無從消解。 蒙遜大驚失色,奔上幾步想到忘情水毒能夠隔衣傳遞,陰狠之極,忙站住身叫道:「外公,快把解藥給我!」 席魎怒道:「小畜生,你真當葉無青收你為徒是好心?若非為了安撫拉攏老朽,你這塊材料,他會看得上眼?」 葉無青心忖必死,不願受辱於席魎之流,抬掌往額頭拍下,不防他手腕一緊,小蛋趕至,運起怒犀怒甲護住週身,以免忘情水毒侵蝕,振臂抓起葉無青,低喝道:「走!」 葉無青絕處逢生,感慨萬千,莫名記起當年收下小蛋時,曾對厲無怨說過的一句話。 「這個小蛋是頭順毛驢。你待他一分好,他會回報你十分。我如此寬厚之道待他,就是要慢慢讓他死心塌地順從我。」 時過境遷,沒曾想竟然一語成讖,小蛋果然捨命相救。 楚望天乘小蛋為救葉無青,身形稍滯,從後追到,揮掌劈落道:「放下!」 小蛋迫於無奈,施展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風逝」一訣,翩翩側飛避過掌風,卻見滕皓與幾名附逆作亂的忘情宮高手業已追來。 楚望天縱身探手,往葉無青抓去,一門心思要為郝無行「報仇」。 小蛋難以脫身,只好竭力周旋,振劍出鞘反削楚望天,叫道:「師祖!」 奈何楚望天癡癡呆呆,殺意盈天,別說小蛋叫他「師祖」,就算叫「親爺爺」恐怕也是不成,不依不饒又一掌攻來。 蒙遜目睹恩師蒙難,小蛋捨生忘死,再也按捺不住,心道:難不成我還不如常寞這小子? 「師父,我來救你!」 蒙遜舞動雷轟錐砸向楚望天頭頂,楚望天舒捲大袖,「呼」的纏住雷轟錐,向上一扯,想將它甩飛出去。 豈料蒙遜修為雖遠遜於楚望天,卻天賦蠻力,死死抓住雷轟錐不肯放手,整個身軀也隨之拋起到半空。楚望天一怔,大袖一鬆一抖,將蒙遜連人帶錐拋甩而出,就這麼稍稍一阻滯,小蛋已背起葉無青衝出廳門。 席滕二人雙雙追上攔截,席魎身負內傷,稍慢半拍,滕皓搶身追近,揮手飛打一蓬綠汪汪幽光。 小蛋有烏犀怒甲護身,原也不怕,但背上的葉無青卻無從抵擋,他聽腦後「嗤嗤」尖銳勁風響動,暗自一聲苦笑,回身揮劍阻隔。 「叮叮叮叮」一連串金石脆鳴,數十根慘綠色銀針墜地,席魎埋身向前,攝鬼雙環化作兩束寒光,左右開弓擊打小蛋雙耳。 小蛋左手反抱著葉無青,右手仙劍招式用盡,再騰不出手來招架,急中生智,張嘴射出一蓬銀絲,捲住雙環甩頭一引。 與此同時,暗運歸元吐納法,朝著席魎噴出一股毒霧。 「呼呼──」攝鬼雙環堪堪從胸前畫空,席魎正想變招,猛見面前一團粉紅色霧氣散開,隱含甜膩之息。 他凜然屏息,連忙翻身回轉,全身真氣流轉,以防聖淫蟲毒氣侵入。 楚望天甩開蒙遜糾纏,追了上來,揮掌盪開粉霧,飛腿踹向小蛋小骯,猛地後腰一緊,身形頓滯,竟是被蒙遜一把抱住。 楚望天愣了下,沒想到有人居然這般大膽,將自己生生抱住。他雙掌下切,怒喝道:「鬆手!」 蒙遜像是瘋了般死纏不放,大叫道:「你們快走!」 「喀喇、喀喇──」 蒙遜的十根手指頃刻被楚望天剛猛霸道的掌力拍得寸寸碎裂,卻仍舊雙臂死抱不放。 席魎大驚,呵斥道:「蒙遜,還不放開,你想找死麼?」又向楚望天哀求道:「老宮主手下留情,他是我外孫!」 猛聽「啪」的一聲,只見楚望天竟是手起掌落,將蒙遜的頭頂拍碎,腦漿飛濺,慘不忍睹。 蒙遜的雙目兀自睜得滾圓,望向小蛋和葉無青,那雙手臂猶如鐵環,緊緊箍在楚望天的腰上。 小蛋驚呆了,幾不敢相信楚望天會親手殺了自己的徒孫。 今日,整個克己軒裡的人全都瘋了麼? 盡避自入忘情宮,蒙遜出於種種原因,一直和自己為仇作對,百般刁難,然而此刻,小蛋眼眶依舊不禁濕潤了。 第十章 少年本色 其它在場的人,也都是一呆。 滕皓首先醒轉,縱身越過楚望天和席魎,一記溜火神掌拍向小蛋。 小蛋心一沉,明白倘若再教滕皓纏上,自己和葉無青勢必有死無生,他按下悲傷,身形一側,默運「有容乃大」,聳肩前傾,竟是要硬接滕皓的這一記溜火神掌。 「砰!」 溜火神掌擊中小蛋左肩,疼得他眼前金星亂冒,咬牙借力朝後飄飛,順勢施展穿花繞柳身法,終於闖出克己軒。 然而席魎和滕皓均都有備而來,在軒外豈會沒有佈置? 小蛋身子尚在空中,四周風動光寒,十數名二老座下的心腹蜂擁而上。 饒是小蛋有烏犀怒甲和有容乃大的雙重守護,滕皓這一掌的滋味仍不好受,他左半邊身子幾近麻木,胸口氣血翻騰難以抑制。 眼見軒外的伏兵殺到,他正想強壓傷勢,振劍硬闖,不意聽到頭頂上方有聲音道:「敢欺負我乾爹,燒死你們!」 小蛋聞聲又驚又喜,抬頭望去,果然是霸下應聲趕至。 小傢伙全身紅光暴漲,煥放出一團渾圓光球,「呼」的朝人群轟落,正是牠在瀛洲仙島上修煉成的絕活「天雷地火」。 底下眾人聽到上空雷鳴隆隆,紅光漫天,一團碩大的光球重重砸落,不約而同朝後閃退,給小蛋讓出一道缺口。 「轟!」 天雷地火在地上砸出一個丈許方圓的深坑,激盪的罡風光浪滾滾外湧,站得稍近的人不由自主踉蹌倒退,濃烈的熱浪差點讓衣發燒了起來。 見此聲威,在場之人無不駭然,各自心有餘悸。 「還好閃得快,不然燒成焦炭還算好的。萬一給劈個正著,多半骨頭渣滓都留不下!」 小蛋乘機衝出,急運「生生不息」疏通經脈,口中吐了口濁氣,稍感好受,耳畔就聽葉無青虛弱的聲音道:「向北!」 一剎那裡,小蛋腦海中靈光閃過,醒悟道:「原來是他!」 一年之前,他因不忿葉無青等人逼迫楚兒下嫁蒙遜,夜探養心院,助她脫逃,不料被蒙遜發現,遭遇四面圍堵。 正當局勢岌岌可危,突然出現一位神秘人迫退厲無怨,一路指點小蛋和楚兒闖出忘情苑,轉危為安。 事後小蛋百般困惑,對出手襄助自己的神秘人始終揣摩不透,漸漸成了一個埋藏心底的謎題。 剛才他聽葉無青一聲「向北」,頓時知道,那晚救了他和楚兒的人,其實便是自己的師父! 謎底揭曉,小蛋心頭豁然開朗,尋思道:「我也太笨了!除了師父,誰有如此修為,又能這般熟悉忘情苑所有的佈防和地形?」 可這也難怪小蛋,莫說是他,就是老奸巨猾的席魎、陰冷凶狠的厲無怨,一眾忘情宮的百歲魔頭裡,又有誰能猜到? 盡避這些人私下裡多多少少對葉無青也產生過懷疑,可想到他在堂上一力促成兩家婚約的姿態,這種疑慮被很快打消。 此時此刻,小蛋也無暇去思索分析葉無青有什麼目的,但想到師父對自己與楚兒實有大恩,不由益發堅定了要將他救出忘情宮的決心。 他閃展騰挪,一路御風向北突圍,四面八方喊殺聲此起彼伏,背後的滕皓等人亦越追越近。 葉無青見小蛋在危機當頭,卻只用御風術逃遁,心下一怔,隨即醒悟:「糟糕,他從未學過御劍術!」 原來小蛋拜入葉無青座下時,修為委實淺薄,連入室境界都尚未達到,而修煉御劍術,則至少需要觀微以上的修為方可。 因此,葉無青一直以來都沒將御劍術傳授給小蛋。況且,他也未必是真心要教導栽培這個小弟子,對此亦並不上心。 未曾想報應不爽,當他今日需要仰仗小蛋施展御劍術攜己突圍時,才發現到自食其果。 念及至此,葉無青心頭一涼。 「莫非是天要亡我?」 可他終非常人,迅速穩定心緒,思忖道:「常寞如今的修為已甚是可觀,足以施展御劍術,只是不得其門。眼前形勢萬分凶險,為今之計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好歹試上一試!」 想到這裡,葉無青伏在小蛋背上,將嘴唇湊到他的耳旁,忍受著劇痛煎熬,喘息著說道:「常寞,我將『無我無情訣』傳授給你。此舉事關你我生死,你用心聽好了……」 小蛋一怔,心道如此要命的當口,師父怎麼還有閒心傳我「無我無情訣」,難不成是心存感激,要報答自己? 他飄身越過一道院牆,不覺進到了朱雀園中,低低「嗯」了聲,算是回應。 「大凡御劍術皆需真言、劍訣、心法,這三樣相輔相成,融會貫通,方能施展。譬如舟行海上,沒有風帆固然不行,可沒人掌舵,遲早也會觸礁。而御劍的真言,就好比舵手,聯繫著船與帆,令它不致迷失航向,你需切記切記!」 盡避刻不容緩,但葉無青知道小蛋對於御劍術尚屬門外漢,令他不得不從最基礎的知識教起,縱是如此,在短短的工夫裡小蛋能夠領悟多少猶未可知,更不必說周圍追兵四起,隨時有沒頂之災。 葉無青捫心自問,當年為修煉「無我無情訣」,他足足閉關三年,方才初步掌握到其中精髓,就是這個速度,已是同門中最快的一個,即使昔日的楚望天也望塵莫及。 可留給小蛋的時間,別說三年,三盞茶的工夫都屬奢望。 葉無青只好一邊講,一邊想方設法簡化心訣,不求小蛋能仗此傷敵,只要他能御劍而起,衝出忘情宮,便算天幸。 他也不管小蛋聽懂了多少,換了口氣,繼續說道:「現在我先將御劍心法敘述一遍,有不明白的──」 剛說到這兒,背後罡風如洪呼嘯而至,滕皓掠身追近,三丈外凌空一掌,拍向葉無青背心。 小蛋劍交左手,百忙中不忘對葉無青說上一聲:「師父,您接著講……」側身施展大寒七式中最為靈動的一招「踏雪尋梅」,接住掌風。 兩名緊隨滕皓追來的忘情宮老者雙雙騰身,從後者頭頂掠過,撲擊小蛋,欲要上下夾擊。 霸下從天而降,雙目激射出「火睛光飆」,兩老者識得厲害,趕忙揮舞魔兵招架,「鏗鏗」兩聲,赤紅的電芒擊在魔兵上火星四濺,震得二老身形一沉,攻勢盡消。 「砰!」 小蛋接下滕皓掌風,借力飛縱,又將雙方的距離稍稍拉開。 葉無青心底不禁燃起一線希望。 「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想不到,葉某今日竟惶惶如喪家之犬,被一干鼠輩攆得狼狽不堪,只能由門下弟子背負逃命!」 他眼角餘光打量到滕皓,默默道:「但教今天葉某不死,異日定將你們兩家誅滅九族,以消此恨!」 滕皓感應到葉無青可怕的眼神,禁不住心底發寒,招呼道:「你們纏住霸下,那小子我來收拾!」忽聽背後風聲響動,楚望天已追了上來,他腰間懸掛著一串血淋淋的手指,不消說是折斷了蒙遜的雙臂,這才脫身追到。 葉無青低聲吩咐道:「常寞,不要著急突圍,先在忘情苑裡周旋!」 小蛋一省,領會到葉無青的用意。 之所以至今沒有被滕皓等人合圍,多半是憑藉著忘情苑內錯綜複雜的地形,穿房繞廊,再輔以穿花繞柳身法襄助,如果到了一馬平川的空地上,勢必連這點兒優勢也失去了。 而整座忘情苑,若論自己最為熟悉的地方,莫過於居住數年的寞園,當下小蛋想也不想,轉向朝東,往寞園而去。 孰料剛出朱雀園,前方便遇阻截,五六名隸屬席魎的見性山莊弟子早已候在外頭,一見小蛋出現,齊聲呼喝衝了過來。 更糟的是,楚望天也如一陣颶風刮過,急速超越滕皓迫近到三丈左右,後路同樣被斷絕。 葉無青當機立斷,喝道:「向左!」 小蛋面色沉著堅毅,毫無慌亂之色,問道:「『氣游九重真逍遙』,後面一句是什麼?」 葉無青愣了愣,沒料到小蛋居然比自己還鎮定,眼看性命不保,還有心思問他下一句心訣。 他口中迅速回答:「任脈還虛勿遲遲──」 小蛋「哦」了聲,雪戀仙劍已先一步劈出,在對面敵人衝到之前,閃身躍入虛空星門,消失了蹤影。 「砰!」 楚望天一掌打空,偏巧對面一名席魎的弟子為追殺小蛋,提氣飛空,正撲襲下來,雄渾剛猛的掌力結結實實打在身上,那弟子哼也沒哼便一命嗚呼。 滕皓一驚,急忙舒展靈覺,忽有所察,大叫道:「他們向東去了!」 「呼──」 頭頂一束紅光飛過,卻是霸下甩開那兩名老者,按照滕皓指點的方位追著小蛋而去,此時小蛋借助十三虛無奇遁跳出合圍,正朝寞園奔去。 忘情苑已然亂作一團,大多數的人尚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看見小蛋背負葉無青一路狂奔而來,無不駭異。 小蛋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一路掠向寞園。他遙遙看見熟悉的大門,心神稍安道:「還好,這裡沒有伏兵。」 江南等人早聞著外頭喧鬧,正聚集在寞園門前,等待外出打探消息的葛二回來,見小蛋奔來,盡皆驚愕道:「寞少,出了 什麼事?」 小蛋無暇細說,匆匆答道:「有人追殺我!」他撞開虛掩的大門,閃身躍入院中,駕輕就熟往後院逃去。 江南等人一呆,還沒等緩過神來,楚望天的身影在眼前一晃,緊跟著追了進去,跟在後頭的滕皓,亦飛身而至。 江南叫道:「糟糕,出大事了!」 說話間,厲無怨與一眾忘情宮高手陸續魚貫而入,闖向後院,也不用誰招呼,門口眾人急忙回身,跟著也往後院飛馳。 一進後花園,只見小蛋忽而前,忽而後,正和楚望天等人捉迷藏般全力游鬥,小冰吃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猛然身旁人影一閃,阿青奮不顧身衝向滕皓,叫道:「寞少快逃!」 滕皓感到身側熱浪撲襲,側首觀瞧是一個丫鬟正用溜火神掌擊向自己左肋,他禁不住勃然大怒,猙獰一笑。 「小賤人!」 滕皓掌上灌注八成功力,重重轟出! 雙掌相交,阿青慘呼一聲,右臂「喀喇」折斷,滕皓的鐵掌摧枯拉朽,順勢擊中她的酥胸,阿青頓時胸口碎陷,一口殷紅鮮血噴灑空中,香消玉殞。 小蛋正從花房裡鑽出,遠遠目睹此景,心如刀絞,望著阿青遠逝的玉容,想起教她修煉溜火神掌、採摘紫寒草的種種舊事,胸口酸痛難言,恨不得縱身撲上,和滕皓血濺五步。 然而在他後背上,葉無青深沉沙啞的嗓音,依舊在無動於衷地傳授著「無我無情訣」的御劍心法,彷彿阿青的死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小蛋一團怒火上撞,又努力克制住,心道:「我早知師父為人鐵石心腸,阿青的死他豈會放在心上?大丈夫恩怨分明,滕皓的帳日後再算,現在先設法將師父救出忘情宮!」 他目光掃過悲憤滿腔的江南等人,心中一凜,道:「不成,算上蒙師兄,阿青已是今日為了我和師父而死的第二個了,若我繼續逗留在寞園,說不定還會連累到江南他們!」 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改變了主意,如一支羽箭射向院外,高聲道:「想殺我們,就追過來罷!」 葉無青錯愕道:「這小子為了一個丫鬟的死,居然放棄寞園大好的地形優勢,又往外逃,實在蠢得可以!」可轉念一想,小蛋若非本色如此,又焉會義無反顧地在今日這樣幾無勝算的危機關頭搭救自己? 他當下心裡一聲苦笑,繼續口述心訣。小蛋奔出後花園,折向南行,忽覺察前方有大隊人馬御風迎來,曉得如今能在忘情苑中橫衝直撞的,只能是席魎、滕皓的黨羽,他心念急轉,足尖一蹬身側院牆,反向西去。 如此追追打打,葉無青的御劍心訣已然傳授完畢,他無暇追問小蛋記下了多少,開始講解劍訣。 所謂劍訣,便是另一隻手在御劍時攥捏的法印,以此牽引仙劍,令御劍者身心合一,如臂使指,半點也差錯不得。 葉無青剛說了沒幾句,小蛋轉過一條街面,克己軒赫然出現在了前方。 葉無青「咦」了聲,心裡一沉,道:「莫非這小子慌不擇路,自投羅網來了?」 他剛想出言阻止,猛然心念一閃,欣喜不已。 此刻的克己軒已經空出,誰也料想不到小蛋會去而復返,較之忘情苑的其它地方,反而成了最鬆懈之處。 果不其然,小蛋毫無阻礙地一腳踏進克己軒,廳內空空蕩蕩,只有席魎神思不屬抱著蒙遜鮮血淋漓、支離破碎的屍體在那兒發呆。 小蛋輕輕鬆鬆從他身邊掠過,逕自往克己軒後堂奔去。 席魎這才一醒,將因蒙遜慘死生出的仇恨,盡數轉嫁到了小蛋和葉無青頭上,厲聲大吼,與趕至的滕皓並肩追入。 然而楚望天比他們更快一步,在後堂裡一通追逃,終於再次逼近小蛋,他彈指虛點,直取葉無青後頸,一門心思要將這「殺徒仇人」斃於掌下。 小蛋繞柱一轉,「啵啵」指力竟擊穿明柱,打中了他的左臂,好在已是強弩之末,被烏犀怒甲有驚無險地化解。 可這麼一耽擱,席魎、滕皓一左一右撲至。兩人看準小蛋軟肋,均都猛攻葉無青,迫他救援。 小蛋明知是陷阱,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跳,雪戀仙劍「叮叮」架開攝鬼雙環,卻重重被滕皓踢中。 他立足不定,一個滾翻,還不忘將葉無青念出的最後一句劍訣聽入耳中,滕皓正要趁熱打鐵,猛覺背後罡風迸湧,忙遠遠閃開,卻是厲無怨出手襄助。 滕皓狠狠瞪了他一眼,厲無怨神情木然,渾若無事,彷似剛才不是自己出的手。 霸下趕到,又用一串火菊攔截下楚望天,「呼──」的一聲,被迸散的火菊頓時燃著後堂,克己軒剎那成為一片火海。楚望天、席魎、滕皓以及另外三名忘情宮附逆的首腦人物,乘勢形成合圍,同時向困在中心的小蛋全力出手,洶湧澎湃的罡風光瀾如滾滾洪濤,幕天席地奔湧過來,再無一絲閃躲的空間。葉無青還來不及傳完真言,心下一歎,道:「罷了,難為這孩子能支撐到現在。可惜葉某終究難逃一死!」 他念頭未落,猛聽小蛋朗聲清嘯,滿臉欣喜之色,宛若全然忘了自己正命懸一線,他左手在腰後一捏劍訣,雪戀仙劍鏑鳴騰起,旋轉飛舞在週身,全身爆射出一團三色彩光。 「嗡──」 劍光如海,幻化作一團彷彿充滿彈性、向內積聚收縮的光球,隱約透出無數星輝閃爍,將小蛋緊緊保護在當中,正是他那日在玄黃鬼府內悟出的「須彌芥子」! 而今憑藉著葉無青的「無我無情訣」,在千鈞一髮裡,竟是完全徹悟,釋放而出! 仙劍掌風交擊聲如梅花間竹般響起,眾人攻向小蛋的招式無不迎頭撞在「須彌芥子」最強的一點上,紛紛彈回。 光團承受下巨大的衝擊,亦飛速壓縮黯淡,但每縮小一圈,眾人遇到的阻力亦隨之強盛一分!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光球終於禁受不住數位魔道高手的緊密打擊,爆裂開來,一蓬濃烈的雪光如潮迸散,星光漫空,震得眾人齊齊飛退。 光瀾裡小蛋順勢沖天而起,與雪戀仙劍合於一處,破開屋頂向藍天飛去,倏忽隱沒在雲霞之間。 楚望天第一個站住陣腳,望著小蛋在地上留下的一灘瘀血,怔怔道:「這是什麼劍法,我好像從沒見過?」 滕皓叫道:「他已受傷,快追!」正待跟著御劍追擊,卻被席魎一把拽住。 滕皓一愣,就聽席魎偷眼望向厲無怨,低低道:「攘外必先安內!」 滕皓霍然醒悟,心有不甘地問道:「就這麼放他們跑了?」 席魎陰冷笑道:「葉無青身中忘情水,已活不了多久,讓閻王爺親自去收拾他罷!」 滕皓點點頭,猛然想起一事,失聲道:「不好,咱們險些忘了一個人!」 第九集 黯夜篇 第一章 百草仙居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已是十一月的天氣,覆舟山上的楓葉如火如荼,紅得正艷,遙遙望去猶如一片絢爛的雲霞,燃燒於渺渺白雲薄霧間。 及至半山腰,流水淙淙,鳥鳴林幽,已不見尋常人家。 迤邐悠長的山徑上,一位風霜滿面、神色焦灼的少年快步急行而來,他背上的一名青衣中年男子正昏迷不醒。 少年一邊趕路,一邊還不停地朝四下張望,像是在找什麼。 也許是渴了,少年在路旁一座翡翠般碧綠清澈的小潭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將青衣男子抱入懷中,蹲下身來,用右手掬起一汪清澈涼爽的山泉,送到那人唇邊道:「師父,來喝口水。」將泉水緩緩潤入他的口中。 青衣男子依舊人事不醒,下意識地微微翕動發紫的嘴唇,大半的水都灑到了胸前衣襟上。他低低「嗯」了兩聲,像是在睡夢裡依舊痛苦地呻吟。 少年又餵了他兩口,這才在小潭邊洗了把臉。忽有所覺地他抬起頭,原本疲憊不堪的懶散眼神立時變得警醒,向左首的楓林深處瞧去。 一道赤光掠出,在少年的頭頂上方陡然凝住,卻是一頭形似小標的仙界靈獸,有著數萬年道行的龍子霸下。 少年的神色一鬆,只聽霸下興沖沖說道:「乾爹,我找到了一戶人家,就從這兒往東不到五里地,是個種菜的老農。」 少年聞言精神一振,顧不得喝水,將青衣男子重新背到身後,道:「走!」 霸下似乎對少年的話非常不滿,道:「皇帝還不差餓兵呢,總得讓我歇一歇,喝點水吧?」話是這麼說,牠卻不敢有絲毫的耽擱,轉身往來路飛回。 「嘩——」一束晶瑩的潭水驟然如絲線般從潭中飛掠而起,將將射入霸下張開的小嘴裡。 少年險些被濺了一身,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你這傢伙——」足尖點地,御風追上霸下,轉瞬消失在火紅如霞的楓林深處。 這少年正是小蛋,而他背上的青衣男子,正是落魄亡命中的忘情宮宮主葉無青。 就在十餘日前,忘情宮突發內亂。四大長老中的席魎、滕皓連手,利用年老癡呆的上任宮主楚望天,乘葉無青被丁原重傷之機,驀然發難逼其退位。一場血戰後,蒙遜慘死,葉無青身中忘情水毒,被小蛋捨命救出,忘情宮就此改朝換代。 雖然逃出了忘情宮,可葉無青體內的忘情水毒卻愈演愈烈。好在他功力深厚,兼之並未直接吸入忘情水毒,這才能勉強支撐至今。人卻一天天憔悴萎靡,直至昏迷不醒,命懸一線。 所謂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葉無青倒台了,小蛋也就不敢再投奔盤火崖、仙鴛門等等隸屬於忘情宮之下的西域各派,免得自投羅網,屆時連後悔藥也沒地方去買。 他更不願向盛年、羅牛求助,畢竟葉無青是曾經率人血洗翠霞的主凶,貿然登門求救無疑是在為難人家。但如此一來,天陸縱大,小蛋卻再也找不出一個可以投奔的地方。 更麻煩的是葉無青的毒症,一路上,小蛋自己的血也放了,空痕大師送的玉京散也用了,雖能稍緩毒氣攻心,但依舊治標不治本,沒一點好轉的跡象。 萬般無奈中,小蛋忽然想起了農冰衣,心裡登時生出一線希望。他自然曉得在正道各派人士的眼中,自己的師父葉無青實是惡名遠揚、臭名昭著、十惡不赦,不落井下石已是很好,又豈肯出手搭救,替他驅毒療傷? 何況農冰衣懸壺濟世,終年行蹤漂泊不定,自己未必能夠見著。至於她的祖父,號稱天陸第一神醫的農百草,小蛋與其素昧平生,自然更加地不敢奢望了。 然而捨此之外,如今再無他途。看看命懸一線的師父,小蛋終究咬咬牙,硬著頭皮御劍往覆舟山求醫。只盼天隨人願,能夠找到農冰衣。只要她肯出手相救,哪怕今後她要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自己也認了。 可在山中轉了兩天,他也沒有找到傳聞裡的「百草仙居」。盡避問了不下百位山民樵夫,且十有八九都知道農百草、農冰衣祖孫倆的名頭,但就是說不清楚他們到底隱居在哪兒,累得小蛋無計可施,沒奈何背著葉無青翻山越嶺邊找邊問。 且說霸下引著小蛋向左首的林間岔道行出四里多,前方豁然開朗,現出一片座落於山坳中的農田。阡陌縱橫不下百畝,空氣裡瀰漫著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在田間小徑上,一位身穿土布青衣的老農挑著糞桶,一搖一晃地走著。常年的風吹日曬,令他的皮膚黝黑粗糙,臉上的皺紋猶如刀刻,深深下嵌,一道道縱橫交錯,倒跟腳下的田壟差不多。一雙眼睛黃的多黑的少,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小蛋怕驚了老農,遠遠降下身形,讓霸下趴在自己的肩頭上,快步追了上去。 老農在一片菜地前放下糞桶,彎身取出只木勺,往田里施肥。 小蛋三步兩步趕到老農身後,見他神態專注,硬忍住衝到嘴邊的問話,靜靜站在原地,等候老農將肥料施灑完畢。 乘這一小段工夫,他打量了一下老農挑來的糞桶,發現裡頭裝的是一種綠油油的液體,並沒有一般肥料都少不了的刺鼻臭味,表面上還浮著一層草秣。而面前的菜地裡種的盡避是普通的油菜,但十一月的天氣裡,金燦燦的油菜花仍能耀眼奪目,卻也少見。 足等了一袋煙的工夫,兩桶肥終於全灑在了菜地裡,老農一回身,也總算看見了小蛋。 小蛋向他笑了笑,道:「老伯,我跟您打聽一個人,是否認識?」 老農眼睛一翻,沒好氣地道:「你不說名字,我怎麼曉得認不認識?」 小蛋道:「我想找醫聖仙子農冰衣,您聽說過她麼?」 老農把勺子扔進空空的糞桶裡,皺眉道:「什麼仙子?沒聽說過。」 小蛋略覺失望,接著問道:「那她的爺爺,天陸第一神醫農百草農老先生呢?」 老農點點頭,道:「這人的名字我熟,你找他們做什麼?」 小蛋實話實說道:「晚輩的師父病得很重,隨時有生命危險,所以想求農姑娘為他醫治。」 老農斜眼看了看小蛋背上一動不動的葉無青,道:「你倒挺孝順。現在的年輕人,自己快活都來不及,哪還有心思去管老人的死活?」 小蛋聽老農的話裡滿是怨氣,又見他偌大一把年紀,還孤身一人下田幹農活,於是遲疑道:「我可以幫您嗎?」 老農瞧瞧他,踢踢腳邊的兩個糞桶,道:「好啊,你去挑擔綠肥來。」 小蛋二話不說,將桶掛到扁擔上,單手提起問道:「去哪兒挑?」 老農拿出煙袋,慢條斯理點著吸了口,噴得小蛋一臉白茫茫的濃霧,伸手朝西一指,說道:「往這兒下去三百步,有個綠肥池。」 霸下不耐煩道:「乾爹,咱們是來找人治病的,可不是來挑糞的。」 小蛋道:「沒關係,就三百來步遠,一會兒就好。」說著一手負起葉無青,一手提著扁擔,快步往西奔去。 老農望著小蛋飛奔而去的背影,搖搖頭道:「傻小子一個,不會把人放下來再挑擔麼?自以為有把蠻力,到處顯擺。唉,年輕人哪──」 不一刻,小蛋將綠肥挑回。老農低頭瞧了兩眼,「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又皺眉道:「上面的草秣太少,不能用。」 霸下忍無可忍,怒道:「喂,老頭,你當自己種的是仙草靈果啊,挑糞還挑三揀四的。乾爹,咱們別理他。」 老農「啪」地在鞋底上一敲煙桿,也怒道:「烏龜會說話,蛤蟆也唱歌了。我種的菜怎麼了,愛滾不滾。」一扭頭,呼哧呼哧喘氣瞪眼,像是氣瘋了。 小蛋見狀過意不去,道:「是我沒留意。」拿起糞桶,轉身二次奔向綠肥池。 隱隱還聽霸下氣哼哼道:「就你好說話。這怪老頭的脾氣就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模一樣,又臭又硬,理他幹嘛?」 老農聽了,竟微微一笑,低下頭衝著田里喃喃自語道:「有只王八說了,你們不是仙草靈果,嘿嘿..」 等小蛋再次將綠肥挑來,老農勉強點頭道:「嗯,這還差不多。」 小蛋鬆了口氣,放下扁擔,問道:「老伯,您知道百草仙居怎麼走嗎?」 老農一邊走入田里彎腰施肥,一邊乾脆利落地回答道:「不曉得。」 霸下勃然大怒道:「臭老頭,你這是什麼意思?剛才不是你說見過農百草的麼?」 老農哼了聲,道:「我這一輩子就沒見過農百草長什麼樣,啥時候說過這話來著?」 霸下一呆,想了想老農剛才說的是自己很熟悉農百草這個名字,卻果然從未說過見過他。可想想自己堂堂一位龍子,居然被個老農耍了,這一口惡氣盤桓在胸,如何能忍,正欲再找回點面子,猛覺警兆突生,急急抬頭往上空望去,只見東面的天宇絢光如虹,風馳電掣般掠近,竟是有數人御劍而來。 霸下叫道:「乾爹,忘情宮的人追上來啦,快逃!」 小蛋搖搖頭道:「來不及了,他們是從四面合圍上來的。這裡地勢開闊,無處隱身,我們走不了啦。」 話音未落,西、南、北三面亦齊齊亮起劍華,與東面來人對山坳形成合圍之勢。小蛋粗粗估算,少說也有二十人之眾。 「呼──」各色劍華一收,二十多人凌空飄落,將小蛋圍困在不到方圓十丈的狹小空間裡。為首之人,正是在忘情宮中位居次席長老的滕皓。 他的目光掃過不遠處正在菜地裡忙活的老農,略微停頓,隨即轉向小蛋和葉無青,嘿嘿冷笑道:「沒想到老夫會追到這裡吧?」 小蛋瞧著情形,心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他一面思忖脫身之策,一面回答道:「滕長老,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師父都成這樣了,你們為什麼還不肯放他一馬?」 「放過?」滕皓冷哼道:「今日咱們放過了他,他修為盡按後會放過咱們嗎?」 小蛋道:「真有那麼一天,我也會勸師父不要為難你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滕皓盯著小蛋看了半晌,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呆?葉無青睚眥必報,豈會饒過我們?常寞,你涉世不深,只是一時基於義氣才做下錯事,袒護葉無青。念你忠孝可嘉,老夫答應你,只要把葉無青交給我們,老夫便放你一條生路。」 小蛋環顧四週一個個虎視眈眈的忘情宮高手,左手緊了緊葉無青,搖頭道:「滕長老,我不能把師父交給你們。」 滕皓目中凶光閃爍,道:「自尋死路,可怪不得老夫手下無情了!」 他的話剛說完,冷不丁看見那老農挑著空空的糞桶,慢吞吞走到近前,又慢悠悠放下擔子,不偏不倚站在了滕皓和小蛋的中間,道:「你們想在我的地盤上打架?」 小蛋此刻已發覺這老農多半也是位遁世隱居的高人,然而念及滕皓的狠辣手段,卻不願連累到他,連忙說道:「老伯,您快走吧,晚輩的事該由自己來解決。」 老農注視滕皓徐徐道:「這年輕人剛才幫了我的忙,我要謝他,行不行?」 滕皓微一猶豫,問道:「不知閣下打算如何謝他?」 老農笑了笑,道:「不許欺負他!誰讓我欠了他的情呢?」 滕皓的臉越加陰沉,說道:「我不欺負他,我只要他背上的那個人。他交人,老夫立刻就走。」 老農轉首望向了小蛋,小蛋一言不發,但手已握在劍上。只要滕皓稍有異動,他便會立即出手,最好不拖累這位老農。 老農回過頭,搖頭說道:「現在的年輕人很倔,看來他寧死也不會把人交給你了。」 滕皓對此早有預料,道:「既然如此,就請閣下袖手旁觀。老夫保證不傷他就是。」 老農不假思索,一口回絕道:「不行。刀槍無眼,豈同兒戲。況且,你滕皓的話未必能讓老朽信得過。」 滕皓臉色一變,故作躊躇道:「你這可是出了個大大的難題──」突然向小蛋身後的四名手下使了個眼色,騰空而起,右掌赤光隱隱拍向老農頭頂。 老農面露不屑,左腳飛點,將兩隻糞桶踢上半空,「呼」地掠過小蛋頭頂,「喀喇」二分為四,打向從後偷襲小蛋的那四名忘情宮精銳。 四人齊聲呼喝出掌相拒。「砰砰砰砰」連串爆響,糞桶四分五裂散落開去,四人的身形也被硬生生震退。待飄落於地後定睛一看,竟是方才躍起的地方,絲毫不差,不由盡皆駭然。 但聽「啪啪」掌擊聲不斷,滕皓繞著老農連轉三圈,看到自己的手下出師不利,亦無心戀戰,收身飛退,心頭一陣氣血翻湧,暗暗凜然。 老農渾若無事,嘿嘿笑問道:「滕皓,你可清楚自己腳下站的是什麼地方?」 滕皓一愣,回答道:「當然,覆舟山,百草仙居。」 此言落入小蛋耳中,當真是又驚又喜。雖然他隱約猜出了老農的身份,再經滕皓親口證實,即刻確認無疑。他心裡一顆懸了多日的石頭,終於稍稍放下。 老農頷首道:「原來你知道。嘿嘿,當年楚望天也不敢在我的一畝三分地裡撒野,你姓滕的算什麼東西,也敢來鬧事?」 滕皓被老人當眾羞辱,再厚的臉皮也掛不住,冷冷笑道:「農百草,我尊你是天陸神醫,醫德蓋世,才百般敬讓。真格動起手來,也不定誰能討好!」 農百草聞言仰天長笑,腰也不彎了,腿也不軟了,宛若換了個人般,神威凜凜立在滕皓身前,輕蔑說道:「不錯,你知道這是百草仙居,可你知道自己站的這片地裡種的是什麼嗎?滕皓,我農百草能用草藥救人,就也能用它殺人!」 滕皓心頭劇震,忙不迭仔細觀瞧腳下的油菜。只見在這滿目金黃的油菜地裡,還伴生著一簇簇清新嬌嫩、毫不起眼的淡黃色小草,十分可愛。 然而此刻這些黃色小草在滕皓眼中,竟勝過閻王的令牌,他驚惶起身騰到半空,失聲叫道:「滿城盡帶黃金甲!」忙屏息運功,視察體內有無中毒症狀。 農百草輕描淡寫道:「你慌什麼?我剛施過肥,它的毒氣被完全包裹,不會散發。但稍後會如何,就不敢擔保了。」 滕皓心覺稍安,放緩語氣道:「農神醫,咱們忘情宮與閣下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老夫也無意得罪你。但你也該先弄清楚,這少年背著的人是誰?」 農百草不動聲色,道:「老朽耳不聾,眼不花,當然曉得他是誰。」 滕皓追著他的話再道:「好,那農神醫想必也聽說了,兩年多前就是他橫掃了翠霞山,殺了淡怒真人。像他這樣的人,你也要幫?」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況且如今面對的是天陸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神醫農百草,滕皓這般地低聲下氣,委曲求全,溫言細語地大講道理,實屬無奈。 農百草偏生軟硬不吃,淡淡道:「葉無青當然該死,可你滕皓背信棄義,犯上作亂,更不是好東西。老朽不會幫他,更不會救他,這點你大可心安。不過在農某的地盤上,只要那年輕人不答應,誰也不准動粗。」 滕皓聽農百草說到無意解救葉無青,不由心下暗喜,問道:「你不會救葉無青?」 農百草不悅哼道:「老朽一言九鼎,你多問一句是何用意?只是,我不救葉無青,卻不是因為怕了你滕皓,又或是忘情宮。 快變天了,如果沒別的事,你請自便。」 滕皓見農百草言語間對自己絲毫不講情面,心中暗恨道:「農老頭,讓你先猖狂幾天又如何,回頭自然會有人來整你,咱們走著瞧!」 他哈哈一笑,抱拳道:「老夫多有叨擾,這就告辭!」揮手招呼一眾屬下倏忽退走,轉瞬消逝在濃密的山林內。 小蛋見農百草三言兩語便令滕皓色變示弱,最後忍氣吞聲率眾退卻,心裡不禁升起欽佩之情,躬身道:「多謝農神醫出手相救。」 農百草拎起扁擔和勺子,頭也不回地往菜地外走去,冷冷道:「你幫我挑了兩桶肥,我替你擋下了滕皓,咱們可以清帳了。 至於葉無青,他身中忘情水毒,慢說我不願救,就算想救,可剛才我已答應過滕皓。所以,你最好免開尊口,另想法子罷。」 小蛋亦步亦趨跟在農百草身後,暗道:「農神醫不願為師父解毒,這也是人之常情。也罷,我還是設法找到農姑娘,求她幫忙。」 農百草彷彿窺探到了小蛋心思,頭也不回道:「我勸你別癡心妄想冰衣那丫頭肯救葉無青,她和丁原、盛年等人情同兄妹,比我還恨這魔頭。而且,這丫頭行蹤不定,等你找到了她,葉無青也早該交代了。」 小蛋心一沉,腳步不知不覺放慢下來。 霸下叫道:「臭──農老神醫,醫者父母心,我們不遠萬里登門求醫,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那還不如去開棺材鋪!」 農百草怒道:「小王八羔子,真以為我不曉得你是誰,龍子霸下很了不起麼?醫者父母心,那也要區分病人是誰。你乾爹若是有難,老朽閻王殿前也要將他拉回來,可換作葉無青,呸,休想!」 看著農百草漸行漸遠的背影,小蛋思忖道:「我來百草仙居前,便已明白農神醫絕不會輕易答應救治師父。他如今的態度更是不足為奇。假如葉無青不是我師父,我會不會救他亦未可知,又況且別人?」 正沉思間,忽然凜凜涼意襲面,山中狂風大作,天色迅速變暗,果然變天了。 他猛一咬牙,心道:「可是如果我放棄,師父就一定沒命了!」 主意打定,他加快步伐,追上農百草。農百草也不理他,逕自走入菜田北面的一片楓林中。又走上一小段,前方出現五六棟木屋,瀰漫著濃烈的藥草味道。 農百草在門前停步,漠然道:「老朽一言九鼎,你跟來是想做什麼?」 小蛋懇切道:「農神醫,晚輩知道家師為惡甚重,實在是..死有餘辜。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這次遭小人陷害,落魄成這樣,我也是於心不忍,求您大發慈悲,救救他。晚輩感恩戴德,定當全力還報。不管您要我做什麼,縱是要晚輩以命相抵,我也絕不遲疑!」 農百草輕輕一哼,嘿嘿笑道:「年輕人,敢情你還能分清是非,知道好壞。可惜,拜了個混蛋為師。我勸你,一,別枉費心機;二,趁他還有口氣,趕緊找個風水好的地方,等著嚥氣入土罷。」 小蛋無奈將葉無青橫抱到了胸前,雙腿跪地再求道:「農神醫!」 農百草將扁擔斜靠到門邊,吩咐道:「你和那小王八羔子待會兒可以進來躲雨,葉無青就留在外面,正好讓雨水沖洗他身上的臭味。」 霸下氣不過,罵道:「臭老頭,有幾間破房子就不得了?小爺淋死都不會跨進你門裡半步。我乾爹好言好語求你,你不給面子,真把我給惹急了,先一把火燒你個精光。」 農百草的眼中遽然射出精光,懾得霸下脖子一縮,隨即淡淡道:「請便。」轉身入屋,砰地將門關上,再沒有動靜。 小蛋呆呆望著木屋,心裡發狠道:「我寧可丟面子,也不能丟師父的命。我就不信仁俠之名遍傳天陸的神醫農百草會是鐵石心腸!」 「嘩──」 一蓬山風吹過,豆大的雨點傾盆而落,瞬間籠罩天地萬物。 第二章 救是不救 這場瓢潑豪雨整整下足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仍舊雨勢不歇。地上的泥漿被一遍一遍地沖刷,濃濃的雨霧瀰漫林間,也罩定木屋前那個倔強的少年身上。 小蛋靜跪著,他沒有祭起烏犀怒甲防護,只將葉無青緊緊護在懷裡,不斷用真氣替他蒸散水氣,好不受雨水浸泡。 農百草始終待在屋裡沒有出門,甚至聽不見他的聲音。霸下幾次忍不住扒到窗戶往裡打量,看到的卻都是他老人家在榻上呼呼大睡。 「他這也太能睡了吧?」霸下抱怨道:「擺明給咱們吃閉門羹,讓咱們死心。」 小蛋聽到霸下的話,搖搖頭,他實在也失去了說話的心情。懷裡葉無青的臉上,絲絲毒氣瀰漫整張面孔,觸目驚心,小蛋不知道,他到底還能夠活多久。 雨彌濕了小蛋的眼睛,強烈的睡意再一次襲上他昏沉沉的頭腦,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除了雨聲和嗡嗡的耳鳴,小蛋已什麼都聽不到。 思緒飄飛,無由地想起了初次見到葉無青的場景,也想起了他曾經的神威霸氣,然而為何一切轉瞬都成過眼煙雲? 驀然,迷迷糊糊的他聽到霸下的聲音在耳邊叫道:「乾爹,別睡了,又來了好多人。」 小蛋一警,勉力驅除睡意,凝神探察。背後的大雨聲裡響起輕微的風動,少說有四五十人秩序井然地步入了這片楓林。 盡避還沒有看到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小蛋已察覺到這群不速之客的修為頗是驚人,卻並不屬於同一門派。 霸下回頭觀瞧了幾眼,又湊到小蛋耳邊低聲道:「糟了,看樣子都是正道各派的高手。那個停濤真人,還有屈翠楓都在裡頭。」 小蛋一怔道:「他們怎麼會一齊都來了百草仙居?難不成也有人被打成重傷,特意前來求醫?」想到這兒又覺得不對,心道:「他們聚集了這麼多人,又有誰能找他們的麻煩?況且聽他們走動的節奏並不算快,若真有同門受了重傷,又哪能如此氣定神閒?」 小蛋更加困惑了,琢磨不透這群人的來意究竟為何。可停濤真人跟自己在翡翠谷結下深仇,今日不意狹路相逢,未免有點麻煩。好在屈翠楓也來了,或許可請他從中周旋,化解誤會。 猛然間他心裡打了個激靈,暗叫道:「不好!他們要是看見我師父身負重傷,人事不醒,難保不會乘機出手。」一念至此,急忙扯過衣襟將葉無青的臉藏在懷下,明知即使這樣也難以瞞過這群高手,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剛遮掩好,一群人已走過身邊,在木屋前站定。小蛋這才看清,來人涇渭分明,分作五組,服飾打扮各有特色,卻清一色的神情肅穆,不苟言笑。 停濤真人站在首排五人之中,在他身邊是一位丰神駿朗,相貌酷似屈翠楓的中年男子,想來便是越秀劍派的掌門屈箭南。 在屈箭南身後,屈翠楓和一位容顏絕美、氣質優雅的少婦並肩而立,眼睛盯著地面,似乎沒認出小蛋。而屈箭南的右邊,立著一位皓首道人,看裝束應是太清宮一脈的宿老。再過去則是個神情孤傲冷峻的中年男子,竟又是小蛋的冤家對頭之一,平沙劍派的掌門晉連。 看到這裡,小蛋禁不住在心裡苦笑道:「不算不知道,這幾年我稀里糊塗居然結了那麼多仇家,正道七大劍派裡幾乎惹翻了一半。」 最右面站的是名皂袍老者,神態威武,身材健碩,像是燕山劍派門下。 眾人站定後,居中的那位太清宮道長朝著木屋稽首施禮道:「貧道守殘,與越秀劍派屈掌門伉儷、燕山劍派周陌煙周掌門、平沙劍派晉連晉掌門、碧落劍派停濤真人,以及各家同門四十七人,特來拜會農神醫。我等不告而來,多有冒昧,尚請農兄海涵!」 小蛋聽他報出一連串名頭,個個都是威名赫赫,一方泰斗,不由頭皮有點發麻,心道:「擺下這麼大的陣仗來找農神醫,到底所為何事?這位老爺子再會裝聾作啞,呼呼大睡,眼下也不能不露面了吧?」 果然,柴門一開,農百草走出木屋,向守殘真人還禮道:「諸位大駕光臨老朽寒舍,農某有失遠迎。不知守殘真人有何賜教?」 小蛋心下禁不住一笑,道:「敢情農神醫也會說客套話,並非不近人情。只是他心中善惡分明,又對我師父極為厭惡不屑,這才不給好臉色罷了。」 守殘真人在眾人之中資歷最老,當即回答道:「農仙友客氣,貧道不敢當。只因子日前敝派聽說忘情宮發生內訌,楚望天復位,葉無青身中奇毒僥倖逃脫。 「貧道想來,他身上所中的忘情水毒幾無藥可解,惟一的生機便是來向農仙友求醫。所以貧道攜敝派諸位同門,日夜兼程趕來覆舟山,只盼能先一步截下葉無青,為我天陸仙林去一心腹大患,亦可振奮同道威懾宵小。 「恰好越秀、燕山、平沙島和碧落劍派亦是同仇敵愾,齊齊趕至,大夥兒便連袂登門,拜望農仙友。」 他的話才說了一個開頭,小蛋已然睡意全消。他恍然大悟到,這群人從四面八方日夜兼程匯聚到百草仙居,竟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追殺葉無青! 頓時,他的手心裡捏出了冷汗,也想通了滕皓為何會選擇輕易退走。敢情忘情宮早已將葉無青重傷逃亡的消息傳遍天陸,要借刀殺人! 自己該怎麼辦?小蛋內心緊張地急思對策。要想在眾多正道一流高手的面前,保護葉無青脫逃,那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且,即便僥倖逃脫了,葉無青的命一樣保不住,毒發身死也只在旦夕之間。難道說,不管自己如何千辛萬苦,卻注定只能得到這樣一個令人沮喪的結局? 那邊農百草耐著性子聽完,捋捋唇下鬍鬚,問道:「你的意思是,這事和老朽有關係?」 守殘真人瞥過小蛋和葉無青,暗道:「這農老頭的脾氣可真夠臭,也真夠難纏,明明葉無青被他的弟子抱著就跪在他家的門口,還跟貧道裝糊塗。」 他臉上微微一笑,說道:「適才貧道聽說,農仙友嚇退了前來追殺葉無青的忘情宮長老滕皓等人。貧道心中對此是將信將疑,惟恐中了魔道中人的惡意挑唆。」 農百草「啊」了聲,道:「是有這麼回事,倒也不是誰在造謠。不過,守殘真人是從哪裡得知的呢,難道你跟滕老魔溝通交流過了?」 守殘真人略顯尷尬,心裡暗暗慍怒道:「這個老農頭,說話尖酸刻薄一如既往。若非看在他曾救過敝派數位長老耆宿性命的分上,貧道豈能容他胡言亂語,肆意詆毀我太清宮的清譽!」 想到這裡,他心氣略平,反覺得自己感恩圖報,虛懷若谷,自該是正道大派掌門應有的胸襟氣度。 一旁的停濤真人接過話頭道:「想那葉無青三年前以卑鄙手段偷襲翠霞派,殺害淡怒真人,又遣部下血洗平沙島,實乃人神共憤,為我正道不共戴天之敵。農神醫雲遊常年四海,消息靈通,應不會不知。以貧道揣測,莫非另有隱情?」 他這番話暗藏機鋒,雖較之守殘真人高明了許多,奈何農百草油鹽不浸,翻著眼道:「真人既猜到其中另有隱情,還來明知故問,卻是為何?」 晉連沉不住氣,開門見山道:「如今葉無青和他的徒弟常寞,就在農神醫家門前。我等要出手擒拿,為天陸掃除一大禍害,不知農神醫可否行個方便?」 農百草對守殘真人和停濤真人還算客氣,可撞上晉連就沒那麼好說話了。畢竟平沙島曾惡意栽贓當今翠霞派掌門盛年,令其自殘九刃,以證清白。此事真相大白後,人人均對平沙島大不以為然。 他哈哈笑道:「好啊,晉掌門總算沒忘記這是農某的家門口!」他突然張手攝過一根五尺多高的細長竹杖,立在身前。 晉連自然識得這名動天下的「神農百草杖」,一凜道:「農神醫,你這是要幹什麼?」 農百草嘿笑道:「放心,老朽還不至於跟你這後生小輩翻臉!」身形陡地一晃,在小蛋身外用神農百草杖畫出一個方圓五丈的圓圈,倏地回到原地,「啪」將竹杖隨手扔出,然後農百草拍拍手,環顧眾人問道:「這一下,就不用老朽再費口舌多說什麼了吧?」 眾人臉色齊變,做夢也想不到,農百草的態度竟是如此強硬。如果換成其它人,哪管對方修為是否超凡入聖,也未必架得住在場正道五派五十三位高手的合擊。 然而,農百草身份實在太特殊了,盡避性情古怪,卻在正道中享有高出各家掌門的超脫地位。別說在場鎊派均有重要人物曾受過他的救命之恩,就是沒有被農百草醫過的人,又怎敢保證自己往後就不會求他? 燕山派掌門周陌煙咳嗽一聲,道:「農神醫,你這豈不是在為難我們?」 農百草緊繃著臉道:「你們莫名其妙跑到我的家門口鬧事,怎麼反是我在為難你們?」 眼看要說僵,越秀劍派掌門屈箭南抱拳施禮,解圍道:「農前輩聖手仁心,天陸共仰,在下亦深為敬佩。我等前來,只求誅殺葉無青,為眾多死難同道報仇雪恨,絕無與農前輩為難之意。若前輩對此仍有誤會,晚輩願代諸位謝罪。」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兼且屈箭南在天陸仙林中口碑甚佳,與盛年、丁原等人私交甚篤,情如手足。 聽他開口,農百草的面色稍稍緩和了些,搖頭道:「小屈,怎麼連你也來湊這熱鬧,老朽好生意外。」 忽聽小蛋說道:「農神醫,他們是來找我和師父的。剛才您幫晚輩擋下滕皓,我已十分感激。現下諸位正道尊長登門,您也不必再幫我說情。有誰要抓家師,只管找我,晚輩接招就是!」 他的嗓門不大,但話音清楚明白地傳送入在場的每個人耳中,令得眾人心頭一怔。 有人暗道:「葉無青門下居然能出這樣的徒弟,倒也忠勇可嘉。可惜了,誤入歧途,為虎作倀,終究要不得。」 也有人心裡冷笑道:「裝模作樣,要不是農百草攔著,還輪得到你在這裡對著眾高手口吐狂言,妄談接招?」 小蛋徐徐起身,心道:「稍後動起手來,不知屈大哥會不會出手?他要真的一劍刺來,我該怎麼接?」忍不住悄悄往人群裡的屈翠楓望去,卻見他並不看自己,反將頭壓得幾乎到了胸口。 農百草見小蛋起身,勃然怒罵道:「蠢才,你以為我是在幫你?就憑那兩桶肥,就值得老朽為你開罪正道各派?」 小蛋愣住了,就聽農百草繼續罵道:「葉無青的確該死,死一百回也是活該。可落草的鳳凰不如雞,他已經被忘情水毒得不成人形,比路邊的叫化子都不如!像他這種人,老朽不出手相救也就罷了,但也絕不會乘機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否則,與小人何異?真要容不下他,老朽自會手持五尺神農百草杖,殺上忘情宮。要打也該和丁原一樣,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場,那才算英雄!」 他說得痛快淋漓,乾脆利落,在場眾人無不明白,農百草是在教訓自己,均都臉上一熱。 屈箭南深深一揖,道:「前輩之言在下深感受教,箭南這就退下覆舟山。待葉無青傷癒後,會同各派同道,再與他決一雌雄,不負我正道風範!」說罷,向著守殘真人、晉連等招呼了一聲,率著越秀劍派的門下齊齊退出楓林。 守殘真人面色難堪,緩緩道:「農神醫,你的話是不錯。但葉無青非同常人,手上血債纍纍,又是修為絕頂陰險狡詐,若今日不除去他,無異於養虎為患!」 農百草搖搖頭道:「我已說得很明白了,葉無青的忘情水毒無藥可解,對這將死之人,眾位苦苦相迫,又是何必?」 晉連冷笑道:「那是農神醫沒有親人死在他的手上。我平沙島與葉無青仇深似海,若不親自將他手刃,晉某再無顏向死難的上百同門交代!」 農百草喝道:「你手刃一個奄奄一息將死之人,就有顏向貴派列祖列宗交代了?」 晉連被農百草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冷哼了聲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停濤真人暗自思忖道:「農百草說得也不錯。葉無青遲早是個死,為他得罪這位老爺子,真是何必?不如先退下覆舟山,再做計議。」 恰這時,聽農百草問道:「你們沒誰哪不舒服吧,那就恕老朽不留客了。」 停濤真人見周陌煙嘴唇稍動,忙搶先笑道:「農仙友所言發人深省,貧道自感汗顏。我等多有打擾,尚請寬宥。諸位,這裡風狂雨大,不如先退下山去,找個地方避雨歇腳,喝杯熱茶也好。」 守殘真人看見他偷偷向自己打眼色,雖弄不明白停濤真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素知他機智多謀,必有後招,故此也拂塵一擺,含糊其詞道:「貧道告辭。」 頃刻之間,四十餘人走得乾乾淨淨,百草仙居前又恢復了寂靜。小蛋抱著葉無青向農百草一躬身道:「農神醫,雖然您不能為我師父療傷驅毒。但接連兩次幫我們趕走追兵,晚輩感激不盡。說不定稍後還會有人來找我師父的麻煩,我不能再連累您,這便告辭了。」 農百草拖長聲音道:「你以為他們真的退走喝茶去了麼?老朽跟你打賭,只要你雙腳一離開覆舟山的地界,你和葉無青,一個也別想活。」 霸下哼道:「臭老頭,又裝模做樣假慈悲了!咱們是死是活,干你屁事!」 小蛋道:「小龍,別說了,農前輩有自己的苦衷。」說罷向農百草一禮,轉身離去。 忽聽農百草在身後說道:「年輕人,你不想救你師父了?」 小蛋情不自禁轉過身來,驚喜地問道:「農神醫,您肯救我師父?」 農百草的目光在小蛋的臉龐上停留良久,最終低低一哼,返身走進木屋。 「砰!」柴門關閉,留下小蛋傻傻地呆在原地。 小蛋真愣了,猜不透農百草到底是怎樣的心思。 霸下轉轉小眼睛,一句「裝腔作勢」的評語在嗓子眼裡打了兩轉,好不容易又嚥回了肚裡,卻見小蛋重又走回到木屋前跪下。 這一跪便又是三個時辰,雨勢徐歇,到了傍晚時分終於停下。 一道彩虹飛架覆舟山後,暮色透過楓林照入百草仙居前清洗一盡的濕潤綠茵上,熠動著七色水光。 「撲通!」小蛋的身軀猛地栽倒,抱著葉無青躺在泥濘的青草地上兀自不覺,竟是呼呼地睡了過去。 霸下見狀急忙叫道:「乾爹,醒醒,不能睡——」 小蛋體內的大夢真氣汩汩流轉,濃烈的睡意佔據全身,他全然聽不到霸下的呼喚。 霸下雙目噴火,一個騰身撞破窗戶,衝入木屋,怒吼道:「農老頭,你這算什麼意思?我乾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爺把你連人帶屋子一塊兒烤了!」 農百草半靠在躺椅裡,桌上一尊小小的丹爐隱隱飄出幽香。他悠閒地握著卷醫書,翻了翻眼皮瞧了眼氣勢洶洶的霸下,若無其事道:「他又沒死,你哭什麼喪?」 霸下暴怒道:「狗屁,你還神醫呢,見死不救光擺譜。小爺先拆了你的破屋子!」 「啪!」農百草遽然彈身掠起,探手用醫書在霸下背上重重一敲,旋即飛退回躺椅,一去一來快逾閃電,打得霸下來不及反應,竟愣在那裡。 「你懂個屁!」農百草也怒道:「你乾爹..給誰當乾爹不好,給只烏龜當乾爹..他身上早負了不輕的內傷,又連日奔波不得休息,如此強撐,遲早要元氣大傷。 「我讓他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又在周圍布下『清心舒和散』和『百草還元香』,替他疏淤寧心,養精安神,消弭去體內隱患,你不知好歹,反在這裡胡說八道教訓老朽?若非看在你年幼無知,情有可原的分上,老朽這便開鍋把你燉成一碗十全大補王八湯!」 霸下被他喝斥得一愣一愣的,待聽懂農百草的意思,不禁轉怒為喜,眉開眼笑道:「農老神醫,您是說,您這是在幫我乾爹調理身子,治癒內傷?」 農百草哼了聲,道:「若非如此,這傻小子抱著葉無青衝下山去,用不了三招兩式先自己交代了,到時候你哭誰去?」 霸下滿心歡喜,對農百草的話也不計較了,連連點頭,道:「那還要跪多久?」 「我不知道,」農百草重新打開醫書,回答道:「你看他什麼時候會死心?」 霸下對葉無青的生死其實並不關切,聞言搖搖頭道:「那可就慘了,他不會死心的。」 「那就一直跪著吧,」農百草胸有成竹道:「等葉無青完蛋了,他自然會死心。」 霸下想了想,深以為然道:「不錯,不錯,外面的那些人都是衝著葉無青來的。只要他一死,我乾爹也就沒事了。敢情農神醫早已有神機妙算,害我白擔心一場。」 農百草不答他,霸下在屋裡待了半晌,自覺無趣,從窗戶上破開的洞口溜出。 此時天色漸暗,小蛋沉睡不醒,霸下伏在他肩膀上,瞅瞅葉無青,忽地大悔道:「糟糕,我怎麼忘了問問,這傢伙還能撐多久?」 直到後半夜,小蛋悠悠醒來,頓覺身上的不適與疲乏一掃而空,說不出的神清氣爽。他不明其中關鍵,只當自己睡了一覺,恢復了精神,望望屋裡燈火已熄,四下萬籟俱寂,惟有清冷的月華如輕紗般籠罩楓林,靜謐幽深。 耳邊就聽霸下的聲音道:「乾爹,反正咱們也不急著走,你要不多睡一會兒。這兒有我守著,保證不會出事。」 小蛋挺了挺腰,奇怪地看了眼霸下,道:「我睡醒了。小龍,你也歇一會兒吧。」 霸下道:「我不累。乾爹,你說滕皓、還有守殘真人他們會不會還守在山下?」 小蛋道:「應該會吧,不見我師父死,他們是不會安心離去的。」說著他低下頭,看見葉無青臉上的毒氣又深了一層,不由歎了口氣。 他割破手腕,又滴了將近半碗的鮮血灌入葉無青的口中,瞧得霸下心裡直髮疼。牠情知勸阻也沒用,只好暗暗發狠道:「這老傢伙怎麼還不死?」 補完血,葉無青肌膚上的毒彩又稍稍褪淡了些許,小蛋略吁口氣,彈指封住傷口周圍的經脈,再敷上藥膏,心中念道:「師父,您可得咬牙挺住,我說什麼都要救您!」 突然,他驚愕地意識到,盡避自己對葉無青諸多行徑不願苟同,但在忘情宮的近三年歲月裡,卻已悄悄認同了他師父的身份。 不管葉無青對自己是否居心叵測,別有圖謀,這幾年裡在忘情宮中,除了楚兒,他無疑是最為關心照顧自己的人。 「師父,你不要死,你不該就這樣被席魎、滕皓害死!」小蛋望著葉無青委頓的臉龐,在心裡默默對他,亦是對自己說道。 第三章 八面來風 月向西垂,又一個覆舟山的黎明即將來臨。 霸下迷迷糊糊,趴在小蛋身上,隨著他肩膀輕微的起伏,正要慢慢地睡去,猛感到警兆閃現,一股勁風從頭頂襲來。 「鏗!」雪戀仙劍鏑鳴出鞘,在黑夜裡打過一道雪白的電光,向上飛挑。 霸下霍然抬頭,只見一道火紅的身影撲襲而至,插向自己後背的左爪為了招架雪戀仙劍,不得不中途變招,翻腕彈指一點。 「叮叮」脆響,雪戀仙劍激偏劃落,小蛋單膝跪地,用大腿托住葉無青的身軀,左掌凌空拍向對方踹落的右腳。 「砰!」腿掌相交,小蛋身軀一震向右側傾斜,順勢倒地翻滾。 「啪!」一蓬紅色袖影將將走空,在他原先跪立的草地上轟出一片凹坑,委實險到極致。 霸下騰身飄飛,看清偷襲自己的赫然就是無波府府主,冰火雙真之一的丹火真君。牠不由得勃然大怒,雙目電光暴漲,飆射出兩束「火睛光飆」,飛打對方面門。 丹火真君沒料到時來年餘,霸下道行大進,已能從兩眼裡射出光飆,驚異地低「咦」一聲,愈發渴望把這絕世靈獸收為己有。 他反手掣出冥火鳳翅鏜「叮叮」激飛「火睛光飆」,右臂微微感覺酸麻,身形亦被震退數尺,懸浮在半空中。 小蛋乘機起身,左手環抱葉無青,右手橫劍佇立,暗凜道:「這老魔也來了!」 原來當日小蛋和羅羽杉為畢虎襄助,逃出無波府後,丹火真君窩了一肚子火直闖雲冪宮。奈何石璣娘娘早有預料,雲冪宮內已然空無一人。 丹火真君一怒之下將雲冪宮焚為灰燼,卻自忖不是葉無青的對手,終究不敢殺上忘情宮找小蛋算帳。然而私下裡,對於龍子霸下始終垂涎三尺,念念不忘。 近日他聽聞忘情宮內亂,葉無青身中忘情水毒,由小蛋拚死相護,殺出重圍,要前往百草仙居尋找農百草求醫。丹火真君登時喜出望外,即刻動身趕來。 抵達覆舟山下,他立即發覺已有不少正魔兩道的人捷足先登,隱匿於百草仙居外,想來是忌憚農百草的修為與身份,不便用強,這才苦苦隱忍守候時機。 丹火真君與這些人的目的迥然不同。他志在霸下,更想宰了小蛋出口惡氣,並不把葉無青的死活放在心上。 他深知農百草乃天陸正道的十大頂尖高手之一,修為恐尚在自己之上,殊不可辱。但一來利慾熏心,再則估摸著對方絕不致為了個萍水相逢的少年與自己盡全力相拼,只消速戰速決,未始沒有機會。一旦夜長夢多,趕到覆舟山的正魔兩道高手人數越來越眾,再想有所作為可就難了。 故此權衡了一番之後,丹火真君偷偷潛到百草仙居外,又在暗中耐心窺覷許久,直等到霸下奄奄欲睡,防備鬆懈之際,才突然從後偷襲,原本以為這一記鑽木爪插落,能夠八九不離十將霸下手到擒來,卻不意被小蛋攔截。 他一擊失手,亦是暗吃一驚道:「難怪這小子能護著葉無青逃出忘情宮,短短一年不見,他的修為居然又有突飛猛進。若不趁早除去,異日定成老夫一大勁敵!」 霸下早先在丹火真君手上吃過虧,見來者是他,心頭不禁打起了鼓,衝著木屋裡揚聲叫道:「農老神醫,快醒醒,有人真的來燒你的房子啦!」 但話音落下老半天,也不見農百草在屋裡有絲毫回應。丹火真君心中大定,暗慶自己猜得不錯,農百草果然不願為了小蛋與自己為仇作對。 他哈哈一笑,道:「小子,放聰明點,乖乖把霸下交給老夫,我或許可以考慮心慈手軟饒你一命!」 小蛋搖了下頭,道:「牠不願意,誰也不能強求。」當下暗運真氣,凝神戒備。 丹火真君不屑冷哼道:「就憑你,也敢和老夫爭?」揮手推出一卷燃雲魔掌,身形隨即緊跟其後,化掌為爪飛抓霸下。 霸下全身赤光一亮,爆射出一團「天雷地火」,「轟」地擊中燃雲魔掌。熊熊火焰迸濺流散,「呼──」地穿越過四周紅楓樹,竟無法燃著丁點。 小蛋屈指連彈,激射出四縷銀絲,直取丹火真君探出的左腕。丹火真君早見識過小蛋能口中噴絲,見他如今居然能用手指激彈,不禁一奇。 他左爪微頓,冥火鳳翅鏜化作一溜赤芒飛斬銀絲。孰知銀絲異常堅韌,「啵啵」低響順勢纏上鳳翅鏜並未斷落。 丹火真君唯恐小蛋再施展「週而復始」的心法吸食自己體內的真元,忙不迭翻手亮出累劫扳指,「嗤嗤」光閃如火樹銀花,沿銀絲直燒小蛋左手。 小蛋心念一動,震斷銀絲,縱身掠劍一式「吾身獨往」刺向丹火真君胸口,竟是和他打得難解難分,不落半點下風。 鬥了十餘個照面,小蛋需用左手環抱葉無青,終究十分不便,局面漸漸吃緊。但他穩守門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又有霸下從旁助陣,令得丹火真君一時半刻間竟也拾掇不下。 丹火真君暗自焦灼道:「說不定農老兒正在屋裡偷笑,枉我垂名天陸三甲子,連個乳臭未乾的娃兒也打得這般費勁!」 想到此處,丹火真君驀地虛晃一招,抽身退出三丈,急念真言從袖口裡祭出三彩竹籮,打算要故技重施,將小蛋和霸下一併攝入籮中,慢慢收拾。 然而小蛋吃一塹長一智,自從僥倖逃出無波府後,他就一直在尋思對付三彩竹籮的辦法。而今眼見丹火真君又將此寶祭起,當即搶在對方出手之前揚聲振劍,劈開一扇虛空星門,身形迅疾閃入隱遁無蹤。 丹火真君愣了下,驚疑不定道:「莫非這小子識得厲害,要借遁術腳底抹油?」 他心念未定,冷不丁星門乍現,小蛋掠身飛凌在三彩竹籮之上,沉腕猛劈。 「喀!」盡避丹火真君見勢不妙,竭力催動三彩竹籮閃避,但依舊慢了半步,被雪戀仙劍劈個正著。一串光焰四散,三彩竹籮「嗡嗡」哀鳴,光華大黯從空中栽落下來,無力地遁入丹火真君大袖裡。 丹火真君至寶受損,憤恨欲爆,累劫扳指煥放出成百上千朵絢麗火菊,鋪天蓋地湧向小蛋。 小蛋有怒犀怒甲護身,本無須畏懼,擔心懷裡的葉無青為累劫火菊所傷,忙閃身退避,雪戀仙劍舞成團團雪光護持週身,不敢有須臾大意。 丹火真君立刻醒悟到其中關鍵,暗自一喜,催動身形迫近小蛋,冥火鳳翅鏜火影重重,寒光漫天,招招不離葉無青的要害部位。 形勢頓時急轉直下,小蛋顧此失彼,全無還手之力。他的修為本就不如丹火真君甚多,這刻被對方抓住軟肋窮追猛打,才三五招間業已險象環生,岌岌可危。霸下一次次奮不顧身從旁救援,亦教丹火真君的累劫扳指盡皆擋下,徒歎奈何。 戰到酣處,但聽丹火真君一聲獰笑,冥火鳳翅鏜崩開雪戀仙劍,令小蛋身前空門大露,鑽木爪高舉插落,鎖向葉無青咽喉。 小蛋無從招架,情急之下惟有奮力擰腰,用身體擋住葉無青,疾催怒犀怒甲護持背心,準備硬接下這一爪。 間不容髮裡猛聽「啪啪啪啪」連聲疾響,斜刺裡一束青色竹影猶如神兵天降,與丹火真君的鑽木爪眼花撩亂地拆解數下,將其攻招盡數化解。 丹火真君長嘯退身,騰在空中怒視橫擋在小蛋身前的農百草,一臉殺機,嘿然說道:「農老頭,你是鐵了心要替這小子出頭了?」 農百草不答,探神農百草杖虛指地上五丈方圓的圈子,反問道:「看見這個了麼?」 丹火真君不知其中典故,微微困惑的點頭道:「老夫看見了,那又如何?」 農百草冷冷道:「昨日天陸五大劍派連袂來訪,老朽便在他們面前畫下這個圈,警告不論誰人膽敢踏入半步,傷害這少年,農某誓不袖手旁觀。真君的名頭雖響,可也未必有五大派各家掌門的面子大!」 丹火真君暗吃一驚,又瞧了眼地上的圈子,卻並不願在農百草跟前示弱,冷笑道:「農老兒,我真懷疑這小子是不是你的私生子,竟讓你如此捨命庇護?」 他本以為此言一出,農百草必然會大發雷霆,含怒出手,故而全神貫注準備應接對方暴風驟雨般的神農百草杖。 哪想農百草聲色不動,淡淡道:「你罵完了?」 丹火真君大奇,心道:「農老兒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了?」忽覺一股微風徐徐拂面,靈台頓感不妥。原來他面北背南而站,這股風卻是迎面吹來,大異常理,細察之下,立時覺得晨風花草清香裡依稀隱含著一抹異味。 他急忙屏息護體,暗自一轉丹田真氣,竟似凝結成鉛,疑為中了農百草名揚天下的「有氣無力散」。 丹火真君面色大變,乘著中毒未深驟然縱身遁入楓樹林內,遙遙傳音道:「農老兒,山不轉水轉,老夫他日定有厚報!」 好在農百草只欲將他逐走,並未乘勢追擊。丹火真君一氣遠遁三百多里,以免不巧撞上逗留在左近的正道各派,才尋了處荒僻無人的山林打坐迫毒。 他花了半個多時辰,運功將體內有氣無力散的藥力盡皆迫出,長身而起,遙望百草仙居的方向,恨恨道:「農老兒,老夫一時失察受你暗算,咱們走著瞧!」 他一邊御風行出山林,一邊盤算道:「這老傢伙修為驚人,又佔天時地利,兼之一身施藥絕技神出鬼沒,我勢單力薄難有勝望。若在往日,自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眼下各路高手雲集覆舟山,老夫的手只消稍慢半拍,就會被人先下手為強。可惜冰真人隱居北海,相隔萬里,遠水解不了近渴..」 他正感彷徨無計,突然空中一道人影飛降,截住去路。 丹火真君一警道:「此人身法好生了得!」他定睛打量,只見來人乃是一位相貌奇醜無比的老者,身形消瘦,穿了一襲骯髒破爛的紅色袍服,背後斜插一長一短兩根青銅魔杖,滿臉的桀驁狂妄之色,也正瞪著一對精光湛湛的雙目打量著自己。 丹火真君心情正糟,冷冷喝道:「醜八怪,還不給老夫滾遠點,你想找死麼?」 沒想到他橫,對方比他更橫,勃然怒道:「你敢罵老子丑,我劈了你!」右手立掌如刀,赤光如血呼地劈出,一蓬灼烈狂飆直撲丹火真君。 丹火真君不敢怠慢,運足八成的紫冥火罡以燃雲魔掌拍出。 「轟──」一記巨響,火光滾湧,罡風迸散,兩人齊齊往後一退,均暗驚於對方功力深厚。 丹火真君吐了口濁氣,問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與老夫過不去?」 奇醜老者「呸」地吐了口濃痰,破口罵道:「龜孫子修為不錯,若非老子去年受了歐陽霓那小賤人暗算,真元大損,又豈容你賣弄?」 原來這奇醜老者,正是當日被歐陽霓用計逐出獨尊谷的歐陽修宏。他一身真元為黑星玉戒吸食大半,整整閉關苦修了一年多,方才恢復了昔時七八成的功力。 事後他曾數次殺回獨尊谷,想找歐陽霓報仇,並奪回修羅熔池,卻屢屢受挫,鎩羽而歸。今次偶聽人說起葉無青落魄逃亡,小蛋負師前往百草仙居求醫的傳聞,他登時動了歪念,想能乘火打劫除去小蛋,更欲從農百草手中奪得若干增元補精的靈丹妙藥,以求能早日元氣盡按,於是迫不及待地趕了過來。 可歐陽修宏平生極少出門,更不曾離開過漠北,好不容易到了覆舟山地界,卻偏偏找不到百草仙居的所在,恰巧撞見丹火真君一人御風行來,即現身攔截,想抓他帶路。 丹火真君並不曉得歐陽霓是誰,皺眉道:「你胡言亂語什麼,快滾!」 歐陽修宏罵道:「你奶奶的,老子找不到農百草,想找個帶路的,偏還撞上你這不長眼的混蛋。要老子滾,你先問問這對青銅魔杖肯不肯!」 丹火真君一聽,急忙揮手叫道:「慢,你要找農老兒?」 歐陽修宏雙手已摁在青銅魔杖上,瞪視丹火真君道:「你認得他,快說他住哪兒?」 丹火真君思量道:「瞧這醜八怪的架式,絕不是來幫農百草的,多半是和老夫的來意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正愁找不到幫手對付農百草,眼前這位修為奇高又腦筋不靈的醜八怪,正可用上,最好能讓他與農百草硬拚一場。」 計議已定,他強自壓下對歐陽修宏的厭惡,轉顏笑道:「老夫當然曉得農百草住的地方在哪兒,但要看閣下是去找他的晦氣,還是去幫他,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你。」 歐陽修宏老大不耐煩道:「婆婆媽媽!老子告訴你又怎樣,老子非但要找農百草的麻煩,更要殺了小蛋,出我心中一口惡氣。」 丹火真君大喜,呵呵一笑道:「好得很,閣下正與老夫志同道合!不如咱們連手,由我領路殺回百草仙居,定能馬到成功。」 誰知歐陽修宏狂妄自大慣了,壓根不賣丹火真君的帳,瞪眼道:「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給老子當幫手?只管告訴我農百草住哪兒,然後有多遠滾多遠!」 丹火真君又羞又惱,正待發作,猛地轉念想道:「這人自負凶蠻,正可大加利用,我何必因此動怒?小不忍則亂大謀,且順著他的脾氣,誘他上鉤?」 想到這裡,他笑意不斂,說道:「閣下修為堪稱爐火純青,老夫深為欽佩,諒農老兒也不是你對手。」他一邊說一邊留心觀察歐陽修宏的臉色,見對方果然神情緩和,流露出自得之意,立刻話鋒一轉道:「不過──」 歐陽修宏聽得正高興,立刻追問道:「不過什麼,別給老子吞吞吐吐!」 丹火真君笑道:「閣下可知,現下忘情宮和正道五大劍派的眾多高手悉數聚集在覆舟山下,對農百草、小蛋與葉無青虎視眈眈,摩拳擦掌。」 歐陽修宏不屑道:「那又如何,他們最好別惹火老子,不然來一個殺一個!」 「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丹火真君假意替歐陽修宏擔憂道:「暗中窺覷農百草和小蛋的,並非閣下一人。 他們又焉能坐視你獨吞好處?萬一聯起手來向閣下發難,畢竟也是個麻煩。」 歐陽修宏眨巴眨巴眼,似有些意動,問道:「那照你的意思又該怎麼辦?」 丹火真君笑道:「如果我們攜起手來,便能速戰速決,趕在其它各路高手反應過來之前迅速得手,而後遠揚千里,令他們追之不及。」 歐陽修宏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又猛然一瞪眼道:「你奶奶的,老子怎麼知道你得手後不會打我的主意。說不準,你也在貪圖農百草煉製的靈丹!」 丹火真君連連擺手道:「閣下莫要多心。老夫想要的是那頭霸下,至於小蛋和農百草的秘製靈丹,全都歸你。怎麼樣?」 歐陽修宏想了想,道:「老子還是信不過你,除非你先發個毒誓。」 丹火真君毫不猶豫舉起右手,指天立誓道:「老夫無波府丹火真君,願與這位兄台連手行動。事成之後,我只要龍子霸下,其它所有盡遍兄台處置。倘若有違此誓,定教他天雷轟頂,五馬分屍,不得好死!」 他這個毒誓發得不可謂不狠,但最後一句裡卻莫名其妙多出個「他」字。至於「他」是誰,反正絕不可能是丹火真君本人。 歐陽修宏粗枝大葉,半點兒也沒品出味道來,嘿嘿笑道:「好極,咱們兩個就這麼說定了!」抬起右手往丹火真君尚未放下的掌上擊去。 「啪」雙掌一擊,就聽不遠處有怪笑聲傳來。 「什麼人?」丹火真君與歐陽修宏齊齊呼喝,起身飛撲向左首六丈外的一塊山石之後,半空中兩道火浪狂飆猶如怒龍吐珠,呼嘯轟落。 「轟轟──」飛沙走石,火焰飛縱,兩道絕強掌力盡數走空。 一束碧影鬼魅般沖天掠起,在高空劃過半圈,冉冉飄落到丹火真君、歐陽修宏的身前,卻是一位容貌之丑更賽歐陽修宏的綠袍老嫗。正是曾令小蛋和霸下吃足苦頭的饕心碧嫗。 今次饕心碧嫗是應晉連暗中邀約而來,丹火真君為農百草用有氣無力散迫退三百里時,她就一直尾隨在旁,冷眼旁觀,只因找不到十拿九穩的出手時機,這才作罷。待到聽聞丹火真君與歐陽修宏立約連手,禁不住見獵心喜,隨即故意揚聲發笑,現出身形。 饕心碧嫗眼角餘光觀察到那塊藏身的山石轉瞬之中,竟已被兩人雄渾的火罡熔成岩漿,不驚反喜道:「兩位仙友,不知老身可否有資格湊上一份?」 歐陽修宏哼了聲,丹火真君搶在前頭嘿然笑道:「那就要看閣下所圖何物了。」 饕心碧嫗道:「好,你們要的老身一介不取。我只想從葉無青嘴裡撬出點東西!」 丹火真君自然清楚饕心碧嫗所指的「東西」是什麼,但歐陽修宏腦筋一時沒轉過彎,脫口問道:「老虔婆,妳到底想要什麼?」 饕心碧嫗幽冷的眼神在歐陽修宏醜臉上一掃即離,心中慍怒道:「這老傢伙言出無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待我得手之後,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他!」 她怫然說道:「忘情八法,莫非這位兄台也有興趣,要與老身爭上一爭?」 見兩人要起爭執,丹火真君忙截住話頭,輕笑道:「好啊,看來我們三人所求各不相同,正可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大敵當前,望兩位莫作意氣之爭。」 歐陽修宏不悅地嘿了聲,望著饕心碧嫗心中道:「老虔婆,老子遲早要妳好看。」 丹火真君察言觀色已知兩人心意,哈哈一笑道:「兩位,咱們這就商量一下如何行動吧。」 且不提這三人如何各懷鬼胎,籌謀詭計,那邊的農百草逐走丹火真君後,看了看渾身泥濘的小蛋,皺眉問道:「你給葉無青吃了什麼,竟讓他支撐到現在?」 小蛋實話實說道:「晚輩體內含有聖淫蟲精魄,能辟百毒,便給師父餵了幾次血。」 農百草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他用神農杖虛指葉無青道:「他曾受過重傷,經脈俱損,力戰之下舊傷復發,按理絕難活過三天。」 小蛋一省,回答道:「我還給師父服食過一顆空痕大師贈送的玉京散。」 「玉京散?」農百草眼睛一亮,問道:「你還有嗎,能否借一顆給老朽看看?」 小蛋點點頭,取出瓷瓶遞給農百草。農百草小心翼翼倒出玉京散,用雙指捏起認真審視了片刻,又將它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合起雙目喃喃低語道:「重玄金華香檀、芝更草、百誕龍炎珠、雪山九瓣蓮、寒石黃芽..」 他緩緩報出一串小蛋聞所未聞的藥草名稱,到後面語速越來越慢,眉頭亦越皺越深,最終喟然一歎道:「雲布衣不愧是醫道宗師,絕代奇才,這玉京散亦實乃人間靈丹之最。可惜,其中尚有三味藥材老朽無法辨出,僅此一項,我農百草不得不甘拜下風。奈何斯人已逝,玉京散也成絕響。」 小蛋說道:「農神醫,不如您將這顆玉京散收下,說不定能將它重新配製出來。」 農百草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將玉京散裝入瓷瓶還給小蛋道:「此丹為雲布衣耗盡畢生心血之傑作,豈同凡響。老朽縱然能破解所有的用材,亦無法複製出它煉製的秘方。況且,諸如重玄金華香檀、芝更草等等用料,無一不是人間罕見的珍稀靈草,窮我餘生之力,亦難以再收集到其中半數。你將它小心收好,他日或有大用。」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葉無青祖上積德,自己雖作惡多端,卻偏生收了你這樣一個宅心仁厚、重情尚義的徒弟。老朽委實是無話可說。」 小蛋懇切道:「農神醫,求求您救我師父。我定會勸他改惡向善,放下屠刀。」 農百草嘿然一笑,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讓葉無青放下屠刀,難、難、難──何況老夫早有言在先,又焉能自食其言?」 小蛋沉默須臾,忽然問道:「農神醫,假如是晚輩中了忘情水毒,您會救麼?」 農百草想也不想道:「那是當然..」他陡然心中一震,隱約猜到了小蛋的想法,不由驚愕道:「咦,年輕人,你要做什麼?」 小蛋笑笑,道:「我終於想出了一個笨主意,既能救師父,也不會讓您為難。」掣出雪戀仙劍,在葉無青腕上輕輕一劃,頓時溢出紫黑色毒血,滴入自己張開的口中。 第四章 靈泉仙流 一燈如豆,又是一夜來臨。 葉無青靜靜浸泡在一口汩汩冒著半透明淡紫色泡沫的大缸裡,肌膚上的毒氣已消退大半,只是依舊沉沉酣睡。 小蛋只喝了兩口毒血,所以症狀遠較為輕,經過農百草一番料理後,已恢復如初。隨後他按照記憶照方抓藥,救治葉無青,農百草冷眼旁觀亦不阻止。 待忙碌停當後,兩人在桌邊落坐,小蛋滿頭大汗,神情卻甚為愉悅。 農百草點燃煙袋,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濃烈的煙霧瀰漫木屋,令昏黃的燈火更顯朦朧恍惚。 他悠悠道:「你亂七八糟地抓藥,總算也把葉無青體內的忘情水毒迫出了七七八八,殘存部分待他醒轉後,倚仗精純的修為運功逼迫,應該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但山下的人一旦察覺葉無青起死回生,卻未必肯給你們喘息的機會。」 小蛋抬袖抹抹額頭的汗珠,點頭道:「晚輩懂得。等師父傷勢稍穩,我就帶他悄悄逃出覆舟山,找一處無人的荒山野嶺好生靜養。」 農百草沒有回答,深深吸了口旱煙,說道:「適才老朽為你把脈察毒時,發現你經脈內有兩股異樣真氣。一股自是聖淫蟲精氣,已然漸成氣候,但是福是禍尚未可知;另一股浩蕩醇正,十分古怪,眼下雖稍顯微弱,可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只是..其成長進展異常緩慢,甚而很不穩定,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小蛋撓撓頭,道:「晚輩叫它『大夢真氣』,打我記事起,它便一直在晚輩體內,睡著後也不需意念催動,它便會自動流轉壯大。但每隔一段時日,這股大夢真氣就要發作一次,雖勉強壓制了下去,卻也元氣大傷。就為這個,乾爹才帶我前往天雷山莊,想從羅大叔收藏的天道星圖中尋找出解決辦法。」 他說著又詳細描述了大夢真氣走火入魔時的症狀,以及後來運用「有容乃大」疏導爆走真氣的情形。 農百草專注地聽完,沉思良久道:「把你的手遞給老朽。」 小蛋依言將右手放在桌面上,農百草探雙指輕按脈門,嘴唇微動似在唸唸有詞,半炷香後方才徐徐收回,沉聲問道:「你聽說過『靈泉仙流』之說麼?」 小蛋茫然搖搖頭,農百草毫無詫異之色,低笑道:「老朽不過一問罷了。這個名稱莫說你不清楚,環顧天陸億萬蒼生,有曾聽說過的亦是寥寥無幾。而在這其中能夠替你築基洗髓、開源辟流的,據老朽所知,連帶一位已經羽化登仙的舊友在內,絕不出三人。可活著的這兩位,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他們不惜耗損一甲子真元,為你開拓靈泉仙流的緣由。」 霸下聽得入神,好奇地追問道:「農老神醫,你說的靈泉仙流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農百草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個空杯子,道:「這是一個人的丹田,假若它現在是空的,我最多能將壺裡的熱水倒入裡頭,令它盈滿,但也只能僅此而已。一旦把水全喝光了,這杯子自然又會變空。因為注入杯中的熱水是固定的,並不能通過自身繁衍壯大,更無法做到生生不息,無有窮盡。」 小蛋點點頭,明白農百草是用杯子和水來比喻丹田與外來真氣之間的關係,雖一時還想不通這和自己的「大夢真氣」有何關聯,但聽得仍然非常專心。 農百草接著道:「如果老朽倒入杯中的,並非熱水,而是將它的杯底打穿,連接到一股山泉的泉眼之上,你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小蛋眼睛一亮,回答道:「山泉就會源源不絕的湧入杯子裡,怎麼用也不會乾涸。」 農百草用手輕敲桌面,頷首道:「正是!如你我這般,每個人丹田內無不好似擁有一口泉眼,通過終日不輟的勤修苦煉,使之日益壯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拿起杯子,指指杯底道:「可是你的丹田內,卻有著兩口這樣的泉眼。一口是經過你後天努力,逐步開鑿的;再一口,卻是有人在你初生未滿週歲之前,便已為你打通的靈泉仙流,亦就是你所說的『大夢真氣』。」 小蛋聽呆了,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小骯下方,彷彿那裡真藏了兩口泉眼似的。 霸下驚訝道:「農老神醫,你說得也太玄乎了吧,這怎麼可能?」 「天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農百草指指小蛋,說道:「有道是『授人以魚,莫如授人以漁』。魔道所謂的吸精食元之學,與靈泉仙流的神功相比,不啻天差地遠,判若雲泥。 「那施術之人需以元神出竅,渡入你的體內,並以無上玄功在你靈台上烙下從其元神中煉化而出的一縷神識,而後在你丹田內另辟乾坤,再經築基洗髓,打通諸脈,輸進自身淳厚真元,以作根基。待靈台上的神識甦醒,即刻會進入到先天之境,催動你丹田內渡入的真元運轉周天,卓然成形。 「整個過程至少也需六個時辰,若出現絲毫的差池,或者施術者神銷形散,或者受術之人魂飛魄散,絕無僥倖之理。」 他長長歇了一口氣,唏噓道:「你們別看老朽說得頭頭是道,卻也僅止於紙上談兵而已。一般的仙林高手,能將元神祭出肉軀兩個時辰,已屬難能可貴;老朽自忖,若竭力咬牙強撐,或能維持到五個時辰左右,再多半刻也是不行。替你施術的那位高人,非但要祭出元神,還需渡入你體內開源辟流,其修為之高,著實已臻至登峰造極的地步,老朽只能自歎弗如。」 小蛋久久回不過神,心中充滿難以置信的震撼,不知覺地問道:「他是誰?」 「老朽不能肯定。」農百草回答道:「總之,那人與你定然淵源極深,否則斷不可能心甘情願耗損一甲子真元,冒著如此奇凶大險,甘心為你作嫁衣。而且,此人的修為固然超凡入聖,更需精通靈泉仙流之學,這三者缺一不可。」 小蛋心裡一動,思忖道:「方纔農神醫說過,當世能夠通曉『靈泉仙流』大法,並將它用在我身上的人,絕不超出三位。 由此可見,他已隱約猜到了施術者的身份,但他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我呢?」 只見農百草放下杯子,繼續說道:「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縱然靈泉仙流大法亦不例外。須知,無論什麼東西,不是自己的,用起來終歸不會順手。因此,你體內的靈泉仙流在初具雛形之後,就開始不定期地發作反噬。若無大乘級的高手時時在旁護法,以你目下的修為,實乃凶險之極。」 霸下大惑不解道:「既然如此,那給我幹爹打通靈泉仙流的人也應當懂得這道理,為何完事之後便拍屁股跑了呢?這不是管殺不管埋麼?」 小蛋苦笑道:「小龍,你別胡說,想來是那位高人突然有了急事無法抽身;又或者他另有深意,不是咱們現在所能夠揣度。」 農百草卻「嘿」地一聲輕笑,道:「管殺不管埋,說得好!這老道素來如此,想當年──」他猛然察覺失口,立即停頓住話頭,轉而道:「小蛋,雖說你如今用有容乃大控制住了靈泉仙流的發作,但終非一勞永逸之法。你想不想知道,如何才能徹底解決你體內存在的隱患?」 小蛋情不自禁地點頭道:「想啊。」內心卻轉念道:「老道?看來農神醫其實知道此人是誰,可他既不願說,我也不能多問,但這人應是天陸玄門的翹楚人物無疑。」 農百草亦同樣在困惑地想道:「難怪他十八年前會突然登門拜訪,與我一連探討了整整半個月靈泉仙流大法的心訣,敢情就是為了這娃兒。可眼前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來歷,會讓他這般耗盡心血傾力栽培,甚而延誤登仙之期?」 聽到小蛋的回答,他收住思緒,油然微笑道:「倘使有朝一日你能將靈泉仙流與自身的真元水乳交融,合而為一,即可百無禁忌。俗話說:『解鈴還需繫鈴人』,真正的解決之道在哪裡,老朽也幫不上忙,惟有靠你自身尋找。」 霸下聞言拖長聲音道:「農老神醫,你這話說和不說有什麼兩樣,自己找?我乾爹若曉得怎麼找,又何須向你求教?」 農百草沒理牠,瞥了眼牆角的大缸中泡著的葉無青,淡淡地說道:「時辰差不多了,再泡下去,他就該成水煮魚了。」 小蛋「啊」了聲,從沉思中醒轉,趕忙起身將葉無青濕淋淋地從大缸裡托出,左顧右盼,不知該將他放在何處。 農百草用腳一踢身邊的躺椅,道:「就這兒吧。」 小蛋將葉無青躺靠進椅子裡,凝目觀察他的面色,除了眉心隱隱還透出一絲淡紫色的毒氣外,其它地方的肌膚基本已恢復正常,只是蒼白憔悴了些。 小蛋稍稍放心,道:「多謝──」 農百草一揮手立刻打斷他的話語,肅容道:「你要搞清楚,我沒救過葉無青,他與老朽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最多,你用了我的一些丹藥和器具,也都只當是我借給你的。」 小蛋心中感動,不再多說什麼,默默無語地向著農百草深深俯身一拜。 霸下百無聊賴打量著桌上的那座小丹爐,奇怪道:「這裡面煉的是什麼?」 「一十八顆『千金茶調丸』,」農百草回答道:「再有六七個時辰也該煉成了。」 霸下嚥了兩口饞涎,盯著丹爐裡騰騰躍動的光焰,問道:「是不是很好吃啊?」 農百草瞪了他一眼,冷然道:「這是老朽為了救治漢州西南七州十八縣,數萬感染了傷寒惡疾的窮苦百姓而煉製的救命丹藥,你說好吃不好吃?」 霸下眨眨眼,道:「吹牛,區區十八顆小丹丸,能救活幾萬人?」 農百草不屑道:「蠢材,白蟻雖小能潰長堤,頑石固大一無是處。你當我是走江湖賣狗屁膏藥的冒牌郎中麼?盡那麼多廢話。老朽只需將小小的一枚千金茶調丸溶入大鑊裡,盡可供幾千人各飲上一小碗。」 小蛋聽了,不由大受震動,暗自欽佩道:「這才是真正的天陸神醫、萬家生佛!」 他望了望窗外的夜色,月上中天已過子時,當下道:「農神醫,您的大恩晚輩銘記肺腑,不敢或忘。趁著夜深,我這便告辭,設法潛出覆舟山去。」 農百草「咄咄」敲熄旱煙,問道:「怎麼,這就急著走了,是怕連累老朽?」 小蛋被他道破心意,也不隱瞞,說道:「我已想出突圍的法子,前輩無須擔心。」 農百草哼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決意要走,老朽自不強留。不過,跟著葉無青沒什麼好,等他渡過此劫,你最好離他遠點。這番捨命相救之情,也對得起他的狗屁師恩了。若不然,遲早有一天跟他一樣,身敗名裂、亡命天涯。」 小蛋點點頭,又向農百草一拜道:「我明白了,有勞前輩提點。晚輩離開之後,如果還有人追殺到百草仙居,請您只管告訴他們,我是向東走了。」 農百草面露慍色,道:「放屁,你當我是什麼人?要滾快滾,少囉嗦。」 小蛋一笑,抱起葉無青,合著他的雙手再對農百草一禮,低聲道:「農神醫,晚輩去了,您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側身推開柴門,背影迅速融入茫茫的夜色裡,轉瞬間消逝無蹤。 「呼──」農百草右袖微揚,拂起一股清風,將柴門重又虛掩。屋裡頓顯冷清,惟有丹爐裡尚汩汩冒出縷縷青煙,間或有一兩聲「劈啪」的輕微爆響傳出。 他放下煙袋,拿起一卷醫書挑燈夜讀,不經意裡光陰飛逝,又是兩個時辰。 東方的天際微露魚肚白,曉風從門窗的縫隙裡吹入木屋,悄然曳動火苗。再過四個時辰,桌上的這爐千金茶調丸即可大功告成。 忽然,他放下醫書,霍然起身,捲袖攝過神農百草杖握於手中,望了眼桌上的丹爐,推門而出。目光拂視之處,赫然佇立著去而復返的丹火真君。 農百草漠然哼了聲,心念急轉道:「閣下請的幫手在哪兒,何不一起現身。」 丹火真君暗凜道:「這老兒好厲害,竟猜到我敢二次登門挑釁,必有幫手。可惜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萬萬料不到,老夫這次是帶回的是兩大頂尖高手。」 他不動聲色回答道:「不錯,老夫確有請了幫手助陣。農神醫,你我無冤無仇,閣下何苦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開罪正魔兩道各路高手?以我愚見,不如退後一步,海闊天空。免得咱們兵戎相見,誰都不好看。」 農百草冷冷道:「丹火真君,好歹你也是兩度蓬萊仙會上有數的人物,然而今日所作所為,真正教老朽深感失望。我和你已無話可講,要人,盡避放馬過來。」 丹火真君不怒反笑,只是這笑容裡充滿陰冷,說道:「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了!」 「嗚──」山風自林間吹過,飄蕩起兩人的衣袂,片片絢爛如血的紅葉從枝頭飄落,似蝶般在空中輕舞飛揚。 農百草驀地靈台生警,暗道:「不好,果然是調虎離山!」身形一晃幾欲快過迎面吹拂來的曉風,飛退向木屋。 「砰!」房頂被人粗暴的用掌轟碎,一道紅色人影飛墜,逕直迫入木屋裡。 「颼」,碧芒乍閃,如鷹擊長空雄勁奔放,幻出道道光影極盡玄妙,神農百草杖應聲掠至,向破入屋內的那紅衣人胸口點去。 紅衣人似乎沒預料到農百草退得如此之快,不及掣出背後一對青銅魔杖,人在空中趕忙揮掌相拒。 「啪啪啪啪」一串脆響,神農百草杖神出鬼沒,始終不離紅衣人身前要害,令他全力招架,竟無還手之力。 電光石火間,兩人已交手數招,農百草揚聲喝道:「去!」神農百草杖順勢變招一挑,紅衣人猝不及防「呼」地被激彈而出,「喀喇喇」將牆角的那口大缸撞的粉碎,頓時水流一地。 紅衣人這才勉強站穩,雙掌封在面前,凶狠的目光略含驚詫盯著桌前佇立的農百草,大罵道:「你個龜孫子!」 話音未落,門外的丹火真君業已飛掠進來,冥火鳳翅鏜掛動尖銳呼嘯,在屋裡打過一道電光,直削農百草後腦,竟是不顧身份與紅衣人連手夾攻。 農百草並不回頭,反手揮杖「鏗鏗、鏗鏗」連擋四下,將丹火真君的攻招化解。 丹火真君倏地退到門口,藉機打量屋中情形,果不見了葉無青和小蛋,不由又惱又恨,嘿嘿低笑道:「農老兒,葉無青和小蛋去了哪裡?」 農百草一翻眼,不客氣地道:「我有必要告訴你麼?」 那紅衣人正是歐陽修宏,他對於葉無青和小蛋的行蹤,遠不如丹火真君來得關切,一雙眼睛直直緊盯著桌上的丹爐,心道:「這小丹爐一看就不是凡品,裡頭煉製的丹藥也必定珍貴的很,說不定就能補回老子讓那賤人吸走的真元。他奶奶的,老子今次總不能空手而回,先把這丹爐奪到手再說!」 他惟恐丹火真君變卦,舍下農百草去追小蛋,當即縱聲狂笑道:「好啊,先解決了你這老東西,再去找他們也是一樣!」拔出青銅魔杖,嗚嗚鬼嚎閃身劈落。 農百草盡避不清楚歐陽修宏的身份,但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兩人剛才交手數招,他已試探出對方招式雖稍顯笨拙粗糙,可功力甚是不弱。尤其從掌心裡透出的灼熱火毒更是詭異犀利,略有不慎就會著道。 眼見歐陽修宏的青銅魔杖兜頭砸落,農百草抱定主意揚長避短,不與這莽夫硬拚,施展獨步天下的燕行身法往左一晃,神農百草杖彷似魚翔淺底,從兩根魔杖幾不可察覺的縫隙間破進,疾點歐陽修宏咽喉。 歐陽修宏自高自大,卻絕非笨蛋,見狀心頭一凜道:「他奶奶的,難怪丹火真君好說歹說要拽著老子入伙,敢情這龜孫子的確不好打發!」 他盡收托大之意,身軀後仰雙杖交叉封架。「叮」地一聲,神農百草杖高高彈起,農百草身隨杖走,側轉到歐陽修宏左首,左掌鋒芒畢露,直插對方腰肋。 歐陽修宏一個倒翻閃躲過去,農百草的攻勢業已如滔滔大川,連綿不絕地攻到。歐陽修宏先機已失,疲於應付,狼狽不堪,直氣得嗷嗷怒吼,七竅生煙。 忽然他眼角餘光瞥到門口的丹火真君,見其嘴角含著一抹冷笑,好自以暇地袖手旁觀,竟無出手相助之意,禁不住勃然大怒道:「丹火老鬼,你這算什麼意思?」心神微分之際,腋下一涼,紅袍已被神農百草杖挑破,露出一道殷紅淤痕。 丹火真君內心亦甚為躊躇,畢竟他志在霸下,也深知農百草不好惹。如今小蛋既已離去,本應立刻設法追趕才是,可就這麼走了又頗不甘心。於是束手在旁,靜坐壁上觀,想待歐陽修宏和農百草拼得兩敗俱傷後,再做計較。 沒想到農百草委實名不虛傳,歐陽修宏一個大意失了先手,十餘招間居然被殺得丟盔卸甲,盡落下風。假如自己再不出手,恐怕這老傢伙要吃大虧。 聞聽歐陽修宏叫罵,他哈哈笑道:「歐陽兄莫要惱怒,老夫這就助你一臂之力!」冥火鳳翅鏜覓準農百草後心,惡狠狠刺去。 農百草在與歐陽修宏激戰時,少說了分了一半的心神在丹火真君身上。靈台映射到背後情形不妙,他一掌迫開歐陽修宏,神農百草杖回點冥火鳳翅鏜,錯步閃身,揚起右腿「呼呼」激出九重幻影,飛踹丹火真君小骯。 三人在屋內走馬燈般的越戰越酣,農百草的身形卻左右不離那張桌子。而歐陽修宏和丹火真君也彷有默契,極力避免誤擊到桌上的丹爐。 由於有前車之鑒,兩人一邊屏息凝神與農百草交手,一邊全力催動攻勢,好令對方無暇施展出神入化的藥技。否則屋裡空間狹小,一旦藥粉散開,想躲也難。 如此刀光劍影大戰了三十餘個回合,雙方依舊不分勝負。饒是丹火真君眼高於頂,素來只將蘇真視作平生唯一大敵,此刻亦忍不住暗讚道:「農老兒雖位列天陸正道十大高手之列,但平素僅以醫術聞名,少有見他出手。今日這一戰,方才知他實至名歸,無愧此譽。我又何苦去招惹他?」此念一生,心中頓萌退意,漸漸地朝外圈後撤,招式裡攻少守多,任由歐陽修宏大呼大喝與農百草拚個你死我活。 這樣一來歐陽修宏壓力驟增,他的修為本就不如農百草,兼之元氣大傷,又失了護身至寶荼陽蟒帶,眼下更加的吃力。 鬥到著緊處,小腿又被神農百草杖險險掃中,一個趔趄側摔出去,惱羞成怒道:「你奶奶個熊,老子要發飆啦!」荼陽掌灌注十成功力,爆發出一團紅濛濛火浪排山倒海般湧向農百草。 這招看似不可一世,但招式簡陋並無出奇,農百草若想閃躲自是輕而易舉。但他身後就是桌上擺放的丹爐,卻禁不起荼陽掌的蠻力轟擊,勢必會影響到爐內千金茶調丸的煉製。故此農百草不進反退,直攖其鋒,神農杖飛點歐陽修宏掌心。 「砰!」兩股巨力一接,歐陽修宏右臂酸麻幾無知覺,身軀蹬蹬連退,氣血翻湧。農百草的身子亦是劇烈晃動,神農杖上泛起一層殷紅光彩,咄咄熱流直逼體內。 丹火真君瞧出便宜,無聲無息潛到農百草身側,鑽木爪向他的肩頭迅即插落。 農百草無暇調勻內息,只得沉肩側身朝右一閃。突聽「喀喀」窗戶碎裂,兩束森寒碧芒風馳電掣般激射而入,猶如毒蛇吐信,噬向農百草後心。 農百草暗吃一驚道:「竟還有第三人!」生死之間已不容他多想,騰空飄飛,雙足點中碧芒。「啪啪」兩響,碧芒如驚鴻翩飛現出真身,卻是兩道環索。 然而農百草尚來不及喘上一口氣,猛地靈台警覺,身側風動。一名身著慘綠色衣衫的老嫗憑空欺近,卻是運用了「風遁」 之術,揚起細長的鬼爪偷襲而至。 農百草再無法躲閃,剎那裡只能運勁硬接。 「噗!」血光四濺,鬼爪深深插入左肩。 第五章 醫者父母 農百草低哼一聲,整個左半邊身軀頃刻麻木。他暗自凜然道:「不好,爪上有毒!」身形一晃,脫出鬼爪,翻身落在木屋中央。 三名魔頭鼎足而立,而三人之中,純論修為無疑以饕心碧嫗為首,故而也毫不客氣地擔任起關鍵時刻突襲農百草,以期能畢其功於一役的大任。 饕心碧嫗收住翠玉雙飛燕,將沾滿鮮血的手爪伸到嘴邊,用舌頭津津有味地吮舔,喋喋陰笑道:「農老兒,你的味道還不錯!」 農百草漠然望著饕心碧嫗沒有回答,暗暗運功封住血氣。好在他常年接觸各類草藥,其中不乏劇毒之物,體內自然而然生成抗體,對方的破戮爪雖毒,一時半刻卻也要不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左肩的傷勢頗重,卻會令出手大受影響。 他手持神農百草杖,身處天陸魔道三大頂尖高手的包圍中,心頭夷然無懼,唯一顧念的卻是桌上的那爐千金茶調丸。 一旦藥丸毀損,要重新煉製少說也需七日之功。而七天之內,又不知會有多少百姓喪命,那是無論如何也耽誤延緩不得。 此刻他如果振聲長嘯,即可驚動留守在山下的正道五大劍派高手,或能引得他們趕來救援。可農百草一身傲骨,從不在人前低頭示弱。他日前又不假顏色將各派宿老逐出百草仙居,這時候焉肯厚顏求救? 饕心碧嫗見農百草不答,以為他是怕了,得意道:「農老兒,再給你個機會,說出葉無青的去向,饒你不死,如何?」 丹火真君聞言大急,他本已心生猶豫,但如今農百草重傷在饕心碧嫗的破戮爪下,這段仇怨已無可挽回,登時殺機大熾,尋思道:「那兩個老傢伙居無定所,盡可溜之大吉。老夫卻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農百草斷絕後患,免得他日後糾集正道人物,找老夫的麻煩。」 他嘿然說道:「婆婆不必再問了,這老兒的脾氣臭得很。咱們莫要再給他迫毒療傷的機會。先解決了農百草,再一起去追殺葉無青。」 丹火真君的話正合歐陽修宏心意,他低喝道:「正是,快刀斬亂麻,先殺了他!」猶如千軍萬馬裡的急先鋒,青銅魔杖一上一下,自左往右橫掃農百草。 「嘩──」饕心碧嫗的翠玉雙飛燕也幾乎在同時出手,擊打農百草雙肩,好令他顧此失彼,無法全力招架歐陽修宏的雙杖。 反倒是丹火真君叫得最響,出招偏落在了後面,凝念催動累劫扳指,激射出一串火蛇,「嗤嗤」怪鳴凌空撲襲農百草頭頂。 這三人齊齊出手,聲勢大是不同。農百草左肩負傷尚在其次,他不僅要留神毒氣蔓延,還需時時刻刻顧忌著桌上的丹爐,一心數用如何能夠,轉瞬便險象環生,全憑三甲子精純的修為苦苦支撐不倒。 饕心碧嫗看出端倪,隱隱猜到農百草對丹爐視若性命,不敢有絲毫毀損。她只求尋到葉無青能迫出忘情八法,對百草仙居的靈丹妙藥卻一概漠不關心。故此一招一式無不有意朝著丹爐轟去,逼得農百草屢次捨命封架。 而越是這樣,歐陽修宏和丹火真君越覺得這爐丹藥非同尋常,更生出窺覷之心。兩人配合著饕心碧嫗的攻勢,遠交近攻,將農百草緊緊困在桌邊。 「喀喇」一響,盡避雙方都存心避讓,但木桌終究承受不起屋內激盪的驚濤駭浪,桌腿斷裂,轟塌下來。 農百草手疾眼快,左袖一展捲住丹爐,握在手中,可他亦因此等若自縛一臂,戰況愈發的吃緊。堪堪鬥過二十餘招,「砰」 地大腿上又中了一擊翠玉雙飛燕,頓時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饕心碧嫗乘勝追擊,尚不忘招呼同夥道:「留活口,好問他葉無青的行蹤!」 突然,百草仙居外一聲清嘯由遠至近滾滾而來,嘯音激越悠長,顯示高手所為。 丹火真君臉上變色道:「怕是農老兒的幫手來了,速戰速決!」 歐陽修宏、饕心碧嫗心同此意,不約而同加緊攻勢。農百草苦苦護持著左手的丹爐不遭毀傷,短短瞬間身上又中一掌一爪。 「爺爺──」一聲驚急焦灼的呼喊在門外響起,倩影一晃農冰衣破門而入,目睹渾身浴血力戰群魔的農百草,不由得柔腸寸斷。慧心短劍憤然掠出,奮不顧身地撲向丹火真君。 丹火真君聽得背後勁風疾響,頭也不回反手揮冥火鳳翅鏜「叮」地崩開慧心短劍。農冰衣畢竟修為相差懸殊,嬌軀一震不由自主地往旁側滑,右臂火辣辣的淤塞。 正這時,一名器宇軒昂的赭衣青年騰空殺到,朗聲說道:「農神醫,晚輩來遲,望請恕罪!」 一句話間,手中仙劍大開大闔,睥睨縱橫,和丹火真君的冥火鳳翅鏜連抗六招,這才擰身飄落,立在農冰衣身側,卻是盛年惟一嫡傳弟子衛驚蟄。 原來忘情宮內亂後,席魎也不忘遣專人星夜兼程趕往翠霞山,向盛年傳書報訊。一方面信中語意暗蘊示好賠罪之意,似欲後翠霞派捐棄前嫌,化干戈為玉帛;而另一方面則別有用心地點出葉無青身中忘情水毒,多半由小蛋護送前往百草仙居求醫的可能。言下之意,自然是借刀殺人,希望翠霞派乘機尋仇,擊殺葉無青。 盛年收下書信後不置一詞,只按禮數送走了忘情宮專使,但並未即刻召集各支同門下山復仇。 恰巧第二天農冰衣趕到翠霞山,聞知此訊不禁心急如焚,惟恐爺爺受此牽連,引來麻煩,便欲立刻回返百草仙居。 衛驚蟄放心不下,同時也牽掛小蛋安危,便求得盛年首允,護送農冰衣同來。 兩人一路馬不停蹄,抵達覆舟山時,正碰上歐陽修宏等人圍攻農百草,情勢岌岌可危。農冰衣含怒出手,衛驚蟄惟恐有失,亦隨即亮劍對上丹火真君。 屋中戰事一停,眾人齊齊望向農冰衣與衛驚蟄。農冰衣卻是見到農百草傷痕纍纍,面色慘白,芳心直如要絞碎了一般酸痛,撲入他的懷中悲聲道:「爺爺!」 農百草的身子險些被孫女一下撞倒,他忙穩住腳跟,心中一凜道:「我竟是要油盡燈枯了!」他勉力運氣迫毒,藉機喘息著道:「很好,妳回來了。」 農冰衣緊緊抱住農百草,淚如雨下道:「爺爺,你怎麼會傷得這麼重?」 農百草哼道:「哭什麼,我還沒死。擦乾眼淚,別讓這些卑鄙之徒在一邊看咱們農家的笑話!」 農冰衣一省道:「不錯,仇敵未去,現在還不是和爺爺說話的時候!」她抬袖拭去珠淚,飛速取了顆丹丸塞入農百草口中,又伸指連點,封住傷口血脈。 衛驚蟄長身卓立在兩人身前,留意著歐陽修宏等人的動靜。他年紀雖較農冰衣為輕,但見識閱歷乃至心智眼力,卻遠勝於這位農姑姑。 僅僅一瞥之下,衛驚蟄便已瞧出這三個魔頭的修為著實了得,哪怕最弱的歐陽修宏當日也曾殺得自己和農冰衣、屈翠楓九死一生,差點喪命。 盡避時過境遷,經過年餘的苦修,自己修為又有精進,隱隱直追翠霞派五支首座,可要對付眼前三人,依舊凶多吉少。 他劍眉一揚,計上心來,不露聲色道:「農神醫,山下五大劍派的數十位高手即刻便會趕至。他們已猖狂不了多久,您盡可寬心。」 農冰衣一怔,雖說她上山時也曾遠遠見著了五大劍派的人,可情急趕路並未上前寒暄,那些人亦無趕往百草仙居的跡象,衛驚蟄這話顯然不實。 但她迅即領會到了衛驚蟄的用意,頷首道:「爺爺,驚蟄說的沒錯。等屈掌門他們趕來了,看這幫無恥鼠輩還往哪兒逃!」 丹火真君將信將疑,但山下有正道五大劍派的高手駐紮,則是他親眼所見,確有其事。他上下打量適才與自己交手的赭衣青年,說道:「你是衛驚蟄?」 衛驚蟄早在蓬萊仙會時,曾與丹火真君有過一面之緣,其時他尚是稚齡,而今相貌大改,倒虧對方還能記得,沉聲道:「我是。尊駕強闖百草仙居,意欲何為?」 饕心碧嫗沒想會節外生枝,半路裡殺出了農冰衣和衛驚蟄,又聽兩人言道五派人馬即將來援,更不耐多話,截住話獰聲笑道:「要你們的命!」探爪插落。 農百草將丹爐交與農冰衣,低聲叮囑道:「小心保管!」橫杖封架,擋住饕心碧嫗。 歐陽修宏見丹爐落到了農冰衣手裡,一記爆吼道:「小妞兒,把丹爐給老子!」闊步近身,青銅魔杖重愈萬鈞朝她頭頂雙雙砸落。 衛驚蟄沉肩輕撞,將農冰衣推開尺許,低喝道:「農姑姑,讓我來!」任情仙劍斜斜上挑,凝重古樸,氣象萬千,卻是一招天照九式中的「擎天柱石」。 「鏗鏗!」仙劍擊中青銅魔杖,看似是一記實打實的正面硬撼,卻暗藏玄機,借力打力,令一長一短兩根魔杖不由自主交擊在一處,又是「噹」的一響攻勢盡消。 衛驚蟄乘隙中宮直進,仙劍猛地一沉一轉,化作「吾身獨往」刺向歐陽修宏前心。 歐陽修宏急忙退身趨避,揮杖反攻。奈何今次狹路相逢,兩人的實力已悄然發生此消彼漲的變化,盡避歐陽修宏的功力仍可高出一籌,但招式之巧妙,身法之靈動,較之衛驚蟄潛心修煉了二十多年的翠霞派玄門絕學,未免遠有不及。 雙方你來我往,一晃眼便是十餘個回合,衛驚蟄步步為營不急不躁,和對方打得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歐陽修宏卻越鬥越惱,毫不吝惜荼陽火氣,青銅魔杖呼嘯狂舞,將衛驚蟄緊緊捲裹在團團光瀾罡風之內,卻始終傷不到對手半片衣角。 那邊農冰衣左手托護丹爐,僅憑右手的慧心短劍與丹火真君周旋,沒兩個回合已然香汗淋漓,節節敗退。她明白爺爺既將丹爐交付自己保管,裡面煉製的藥丸勢必珍貴無比,不容有失,所以盡避險象頻出,仍不肯放手。 幸好農百草騰出了左手,雖肩膀毒傷頗深,卻也聊勝於無,揮動神農杖屢次救險,替孫女擊退丹火真君的進攻。 時間一長,漸漸形成了祖孫二人合鬥饕心碧嫗與丹火真君兩大魔頭的局面,而近八成的攻勢皆由農百草奮力接下。 歐陽修宏眼瞧丹火真君緊盯農冰衣,打得順風順水好不輕鬆,而相形之下自己這頭卻陷入苦戰,難見分曉,心中不忿道:「這老鬼自己挑了個軟柿子吃,卻把難啃的骨頭留給老子。他娘的,老子偏不上這當!」 他猛地一聲大吼,舍下衛驚蟄舉杖直撲農冰衣。農冰衣不及閃躲,只能揮劍招架。「叮」的金石脆響,慧心短劍被短杖狠狠激飛,另一根長杖摧枯拉朽砸了下來。 農冰衣花容失色,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耳聽「噹」又是一響,農百草舍身急援,用神農杖在千鈞一髮之際點開青銅魔杖,救了孫女兒一命。 但他背後門戶大開,饕心碧嫗又豈肯放過?手起爪落「噗」地扎入農百草背心,縱有三甲子的護體真氣抵禦消解,亦是無濟於事。 農百草「嘿」地往前一衝,差點栽倒,唇角鮮血汩汩溢出,竟隱現妖艷綠彩。 丹火真君趕步上前,想再加一鏜,驟覺身側劍氣如虹,激憤刺到,只好先顧性命,轉腕一擋,架住衛驚蟄的任情仙劍。 「爺爺!」農冰衣一把抱住農百草的身子,望見他背上五個觸目驚心的墨綠色深孔,不由心神俱碎,珠淚奪眶而出。 農百草欲待咬牙挺身站住,然而全身一團冰寒麻木,竟像使不上半分的力氣。耳畔聽到掌風激盪,劍鳴如鏑,知是衛驚蟄為保護他與農冰衣,正在孤身力戰群魔。 他「哇」地吐了口淤血,藉以疏通胸口積鬱,丹田稍稍生出了些許暖意。 歐陽修宏不管不顧,探爪抓向農冰衣玉手中托扶著的丹爐,厲喝道:「拿來!」 農冰衣全副心神俱都專注在爺爺身上,待察覺到歐陽修宏撲來,對方的手指幾已觸到丹爐。好在她家學淵源,電光石火裡右掌本能地拍出,擊向歐陽修宏手腕。 歐陽修宏哪會把農冰衣放在眼裡,右手青銅魔杖一併,橫掃農冰衣纖掌,左爪招式不變,已堪堪抓住了丹爐邊緣。 可他尚未來得及高興,農百草猛從孫女的身前彈起,合身撞入歐陽修宏懷中。「砰」地悶響,右膝結結實實頂在對方的小骯上。 歐陽修宏一聲大吼,鬆開丹爐跌跌撞撞退出數丈,連吐三口熱血,臉色慘淡若金,卻兀自佇立不倒,惡狠狠瞪視農百草。 農百草卻是搖搖欲墜,身上傷口盡皆迸裂,體內真氣凝滯渙散,已到了崩潰邊緣。他心中一歎道:「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若在平時,這老魔焉能接住老朽的膝錘一頂,即便不死也得躺下半年!」 丹火真君見農百草被饕心碧嫗的破戮爪幾乎穿透身軀,居然能重創歐陽修宏,不禁驚怒交集,燃雲魔掌破空轟出。 「爺爺!」農冰衣見狀不假思索,縱身而上,想用自己的嬌軀替農百草擋下丹火真君的浩蕩掌力。 農百草奮盡餘力,用神農杖一振彈開農冰衣,喝道:「閃開!」 「砰!」洶湧磅#的火浪擊中農百草,頓時將他全身衣發燃著,向後斜飛出去。 「咄!」在掌風轟中農百草身軀的剎那,陡然聽他沉聲一喝,全身光芒暴漲奪人眼目,頭頂騰騰光霧噴薄而出,升起一尊神威凜凜的本命元神。 這元神目射精光,懸浮半空,揚手攝過神農百草杖,往虛空一點,左手托在胸前捏訣上引,低喝道:「疾!」丹田真元如潮澎湃,空群而出,灌注竹杖。 元神四周光霧如熾「嗡嗡」響鳴,充盈屋宇,一層層雄渾浩蕩的罡風奔流不息,彷彿天地也為之變色,竟是祭起了威震四海的「離草不敗訣」! 歐陽修宏怪叫道:「不好,老傢伙要發飆!」忙不迭抽身往木屋外遁去。 此刻若丹火真君等人連手相抗,未始不能硬接下農百草的這式「離草不敗訣」。可三人無不各自打著小算盤,只盼別人出頭抵禦,自己則是飛速後退,生恐傷著身上的半根毫毛,又哪裡能夠齊心協力。 說時遲,那時快,但聽神農百草杖一陣鏗鏘激鳴,煥放重重光瀾,脫手飛空幻化出千百束碧色劍芒,幕天席地分向三個魔頭捲湧而去。 「轟──」一聲巨響,宛如天崩地裂了般,木屋瞬間崩塌,磚瓦橫飛,一團絢爛的碧色光浪砰然爆裂,似將方圓十丈所有的一切都吞噬席捲。 農冰衣心旌搖曳,幾要失守,恍惚裡感到衛驚蟄的大手握住了自己,一股醇正連綿的翠微真氣汩汩輸入,頓時靈台一定,穩住身形。 濃烈的光華久久不散,刺得她無法睜開眼睛,依稀聽到歐陽修宏和饕心碧嫗的悶哼,繼而是丹火真君淒厲的吼叫,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兵凶戰危裡,無端地感受到衛驚蟄手上傳遞來的熱力,還有隨風激盪撲入瓊鼻的氣息,竟又令農冰衣心中一穩,下意識地握得更緊。 然而接連三聲眾魔的呼吼過後,依舊不見農百草有絲毫動靜。農冰衣心頭如墜冰窟,勉力舒展靈覺,奮聲呼喊道:「爺爺──」 驀地碧光稍褪,手上一空,衛驚蟄不知去了哪裡。農冰衣趕忙睜開眼睛,功聚雙目拚命尋找農百草元神的影蹤。忽聽衛驚蟄叫道:「農姑姑,在這裡!」 農冰衣聞聲望去,只見衛驚蟄坐抱著農百草的肉軀,一手執劍戒備,一手抵住他胸前注入翠微真氣,助空中的元神回返竅內。 可那元神光華迷離,不住顫動渙散,幾欲分崩離析,魂飛魄散。衛驚蟄頭頂青煙冉冉,竭盡全力救護,仍是不能令元神回歸。 農冰衣來不及悲痛,飛身到衛驚蟄身側,右掌往農百草天庭輕按,悲呼道:「爺爺,你不要死──」也許是這句話發生了效用,元神猛地一振,緩緩匯入肉軀。 殘垣斷壁外,丹火真君的屍體赫然倒在地上,雙眼圓瞪充滿驚恐,胸口被神農百草杖貫穿,業已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而饕心碧嫗和歐陽修宏則是鴻飛冥冥,為「離草不敗訣」擊傷,膽寒下雙雙逃遁。 光霧初散,罡風徐歇。農百草眼皮顫了顫,艱難地睜開雙目,眸中已然黯淡無光,卻又顯得異常的平靜。他的肉身千瘡百孔,傷痕纍纍,似將一腔熱血亦盡數流乾,臉上再無一絲一毫的血色。 農冰衣強忍著沒讓自己哭出聲,忙碌不休地替農百草餵食丹丸,敷治傷口,再以金針渡穴,幾乎把能想到的法子全部都用上了。 農百草的情形比起丹火真君並好不了多少,他的耳朵、鼻孔和嘴裡,不住流逸出縷縷紫綠色血絲,竟無力量搖一下頭,惟有用虛弱到衛驚蟄和農冰衣必須運功聆聽才能聞知的沙啞嗓音,若斷若續道:「冰兒,妳也是大夫──爺爺是不成的了..妳莫要白費力氣。趁我還有口氣在,好生聽、聽我說..」 農冰衣自已察覺農百草全身生機已絕,縱然大羅金仙當前,也一樣的束手無策。但她豈肯甘心,固執地搖頭道:「不,爺爺,你不會死,我你不要死!」 「傻話!」農百草劇烈地咳嗽數聲,嗆出一灘血痰,喘息道:「那『螢光仙爐』中有我煉製的..十八顆千金、千金茶調丸,今晚就..就能大功告成..用以解救漢州西南數萬──傷寒病者。妳..妳要代老朽完成心願,一定要!」 說到這裡,他的手上竟陡然生出勁力,牢牢抓住農冰衣護持丹爐的左臂搖了搖,灰暗的眼睛凝望著自己的孫女兒,急迫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農冰衣強忍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滴滴墜落,流淌到農百草的臉龐上。 她明白,這是爺爺在向自己交代後事,一顆芳心彷彿被絞碎了似的痛楚,暗自悲慼道:「我算什麼醫聖仙子,竟救不活自己的爺爺!往日他要我多用心思,研修醫術,我總要偷懶。可現在..現在我卻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 她悲從中來,頻頻點頭,哽咽道:「我一定幫您做到。爺爺,您盡避放心。」 這時遠處遙遙傳來守殘真人的聲音道:「農神醫、農神醫──」想來他們在山下驚覺到百草仙居的變故,急忙趕來望個究竟。 農百草的臉上忽地現出一片紅光,精神也振奮了些許。但農冰衣精通醫理,曉得這是迴光返照的跡象,再也按捺不住癌首在農百草的胸前痛哭失聲。 衛驚蟄亦是心下慘然,他如今僅僅能做的,便是竭盡全力將翠微真氣輸入農百草的體內,令其能在這世上多逗留一會兒,將未了的心願悉數告訴自己的孫女。 農百草嘶啞的嗓音道:「妳已盡得老朽真傳,我也可安心去了。只是,無論何時,都要牢記..醫者父母心!」 第六章 逝者如斯 旭日初升,溫煦的陽光悄然播撒在楓林的每一個角落。然而農百草卻異常的清楚,自己體內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毫不留情地飛逝。 交代完了這些,他晃動模糊的視野裡,農冰衣的身影已漸漸變得遙遠,而那悲泣的聲音,更像是從天外傳來,顯得那樣的不真切。 身為天陸第一神醫,他救人無數,亦曾親眼目睹千百位病者在自己的面前死去。今日,他終究是品嚐到了這彌留之際的感覺,原來恰如夢境,渾無痛感。 他低低哼了聲,莫名地想起了小蛋體內的靈泉仙流,顫聲道:「驚..驚蟄,你要照..照料好──」猛然迷離的眼簾裡,矇矇矓矓地看見守殘真人、晉連等一干四大劍派的掌門耆宿御風趕至,心頭一警,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望著衛驚蟄炯炯有神的星目,包含不捨與悲憤地凝視著自己,他唇角牽動出一縷笑意,輕聲道:「沒什麼了──」抬眼看見層層迭迭的楓葉上方,天宇蔚藍,浮雲縹緲,已是天光大亮。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自己這一生的路途,也走到盡頭。 他默默心道:「不知我的魂魄飛昇後,下世的輪迴會變成怎樣的人。最好,還是做一個大夫,哪怕是一個默默無聞、懸壺濟世的江湖郎中也好..」 想到這裡,他唇角的笑意更濃,卻聽不到眾人一聲聲惶急的呼喊,只覺得極倦極倦。於是,他緩緩地,緩緩地將眼皮垂落,從此再看不見藍天白雲,也再聞不到熟悉的草藥清香,只滿懷著面頰上農冰衣滴淌成河的淚水。 一代神醫,就此溘然長逝於自己的百草仙居中,此後再不會離開這片土地須臾。 久久,久久,農冰衣像是呆住了似的,不再哭泣,不再顫抖,一動不動伏在爺爺停止了跳動的心口上,思緒如冰封般的麻木,魂魄也好似隨著農百草一起離開了軀體,去向了一片悠遠未知的天地。 「爺爺死了,爺爺死了,這世上唯一疼我愛我的親人,就這樣去了──」 腦海裡,一個可怖的聲音反反覆覆這樣說道,宛似一個擺脫不去的夢魘,讓她窒息得要爆裂開來,偏偏全身軟綿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不願,也不敢抬起頭,更不想聽別人告訴自己,這個可怕而無法接受的事實。她的芳心中一團混沌,像是失去了主宰的世界,在農百草離開的一瞬,亦轟然倒塌,成為滿地的廢墟,和纍纍的傷痕。 在農冰衣周圍,衛驚蟄懷抱著的農百草遺體旁,靜靜佇立著一圈四大劍派中的人士。他們中有守殘真人,有晉連、有停濤真人,也有周陌煙,獨獨缺少了屈箭南夫婦和一眾越秀劍派的門人弟子。 這些人慢慢從起初的驚駭裡緩過神來,環顧百草仙居的慘狀,盡避未曾看見當時驚心動魄的慘烈搏殺,亦能從中猜想到幾分。 但誰也意料不到,位列天陸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神醫農百草,竟是力竭戰死,橫倒於自己的仙居內。 停濤真人悄悄地向守殘真人傳音入密道:「貧道弟子已暗中查找過,那少年和葉無青皆都不見,想必早已離開。但黑夜之中不能御劍暴露形跡,故此這兩人定然沒有逃遠,多半還在覆舟山左近。」 守殘真人不滿地掃了他一眼,心中嗔怪對方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去查尋葉無青的行蹤,嘴裡卻一樣用傳音入密道:「咱們幾個留下,其它人立刻下山搜索。農神醫之死,皆因那少年和葉無青引狼入室。他們兩個難辭其咎,務必要盡數拿獲,以告慰農神醫在天之靈。」 停濤真人點了點頭,將守殘真人的吩咐暗中傳遞給另兩家掌門。於是頃刻間,除了這四人之外,其它的弟子門人俱都悄然退去。 農冰衣自然無從察覺身邊的微妙變化,她的俏臉緊貼在農百草的胸前,感覺到爺爺體內的溫度緩緩而不可挽回的流逝,直至冰冷。 無論她願是不願,爺爺到底還是走了。農冰衣默默地回憶著往昔與農百草在一起的種種舊事,甜蜜、酸楚、悲傷、憤懣,諸般情感一湧而上,堵塞住了她的心口,令她無法呼吸,直想就這樣隨著爺爺一併化作清風,化作秋雨,去向天涯。 漸漸地,她感受到左手裡托著的一件沉甸甸的物事,散發著微弱的熱力,像是在無聲地召喚著自己。 她想起來了,那是爺爺臨終前托付給自己的十八顆千金茶調丸──還有,數萬病患引頸期盼的希望。 終於她抬起頭,迎到的是衛驚蟄堅毅而溫暖的眼神。她看到,農百草臨行的面容竟是那樣的安詳,彷彿了無遺憾,從容坦然;她看到,那開始僵硬冰涼的遺體,依舊偉岸高大,一如童年裡的記憶。 川流不息,逝者如斯。即使匯入蒼茫東海後,仍能化作一片雨雲,重又甘霖覆舟山,但在濛濛煙雨中,卻如何還能覓見那道曾經熟稔的舊影? 「農姑娘,請節哀順變。」守殘真人見農冰衣抬起了頭,這才幹干地低咳了一聲,安慰道:「農神醫仁心妙手,舉世共欽。 今次不幸被小人謀害,駕鶴西遊,貧道亦感萬分悲痛。姑娘有何需求,只管說來。農神醫的大仇,我太清宮和正道各派責無旁貸,縱然追至天涯海角,也定要將兇手繩之以法,方可告慰在天之靈。」 周陌煙頷首贊同道:「真人說得正是。農姑娘,你可知殺害農神醫的兇手除了已死的丹火真君之外,還有什麼人?敝派數百弟子,願與姑娘同仇敵愾!」 聽了守殘真人與周陌煙的撫慰之辭,農冰衣心頭一片麻木空洞。她在來時已發現,五大劍派的高手早將覆舟山百里方圓封鎖得水洩不通。若非守殘真人等人的默許,丹火真君三人亦絕難這般輕輕鬆鬆地踏近百草仙居。 而這些位名門正派的掌門耆宿,又豈會不清楚丹火真君等人的來意?可他們卻擺明了在隔岸觀火,甚至是寄希望於那三個魔頭能連手除去葉無青。 當然,農百草慘遭殺害,自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結果,可也終究難脫干係。 至於周陌煙詢問兇手身份,頗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假如他們對此毫不知情,又焉能如此篤定地猜出兇手不止丹火真君一人? 停濤真人見農冰衣神情恍惚,沒有作答,於是接著道:「農姑娘,令祖仙逝我等亦十分悲傷遺憾。但姑娘還須振作起來,為令祖料理後事,報仇雪恨。」 對於這般人惺惺作態的慰問,衛驚蟄暗生一股怒火,強自壓抑道:「這些事晚輩和農姑姑自會料理,有勞諸位前輩關愛垂詢。如果沒有其它事情,便請諸位暫且退出百草仙居,好讓農姑姑安靜一會兒。」 這話正中停濤真人的下懷,他巴不得趕緊離開此處,布網追殺小蛋和葉無青,哪裡還捨得把寶貴的光陰耗費在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和兩個年輕人的身上。 但旁邊的晉連卻搶先冷哼道:「你是什麼人,這兒有你開口的分麼?」 他已然從衛驚蟄的穿著裝束上認出了這年輕人的身份,曉得對方是翠霞派掌門盛年的衣缽弟子。而翠霞山、平沙島雖同列於正道七大劍派之中,可由於昔日的恩怨情仇,兩家之間勢同水火,貌合神離,幾已是人盡皆知。 故此晉連一瞧見衛驚蟄便是心中大為地不快,此刻正是要藉題發揮。 沒想衛驚蟄外和內剛,絲毫不買這位平沙島現任掌門人的面子,冷冷地掃了晉連一眼,哀慟的目光中隱含怒意。只是不願為此驚擾農冰衣,才沒有吭聲。 晉連做賊心虛,猛心下驚震道:「莫非這小子已從丁寂口中得知我與饕心碧嫗的關係,這可有些棘手!」 就聽停濤真人說道:「既是這樣,我等便不叨擾兩位,稍後再來靈堂祭奠。」 等了半晌仍沒見到農冰衣的反應,守殘真人搖搖頭,輕聲道:「走吧。」 四人邁步離去,周陌煙走出數丈,忽地想起了什麼,回過頭道:「農姑娘,我們會在附近留下弟子守護。妳若有需要,盡避差遣。」 衛驚蟄瞧農冰衣木無表情,癡癡凝望著農百草的遺容,知她是傷心過甚,當下心裡也是黯然,勉強頷首還禮道:「多謝周掌門好意。」 四人走後許久,農冰衣好像稍稍清醒了點,已哭沙啞的嗓音輕輕道:「小衛,麻煩你到東頭第二棟屋子裡,找一套乾淨的衣襪靴子,幫我給爺爺換上。」 衛驚蟄將農百草的遺體交入農冰衣懷中,默然去了。農冰衣伸手慢慢地用衣袖拭去農百草臉上的血污,眼神淒迷空洞,喃喃地說道:「爺爺,冰兒要送您上路了。以前您總喜歡教訓冰兒,說我只顧貪玩,不肯靜下心思學醫。我嫌您囉嗦,常常撒嬌頂嘴,氣得您要用煙桿揍我屁股──」 不經意裡,她的俏臉浮現起一抹哀婉的微笑,頓了頓繼續說道:「可今後啊,您再也不能罵我,再也不會揍我了。但冰兒..冰兒真想您能睜開眼睛,狠狠再教訓我一通,用您的煙桿在重重地抽我幾下。爺爺,您怎麼捨得丟下冰兒,您怎麼捨得讓冰兒往後一個人孤零零地沒人疼,沒人要──「爺爺!」農冰衣泣不成聲,緊緊摟抱住農百草的遺體,壓抑良久的情感霍然決堤,嘶聲痛哭道:「您不是最疼冰兒的麼,您醒一醒啊。我不調皮,也不偷懶了,我只想乖乖跟著您學醫救人。您不要生冰兒的氣,不要不理冰兒,好不好?」 衛驚蟄捧著一套農百草生前未曾穿過的新衣,悄然回來。 他佇立在農冰衣身後,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不由五臟如焚,虎目中儘是淚光,十指深深掐陷在衣物中,心緒也如被他雙手絞成一團的衣衫,足以擰吧五臟六腑裡的每一滴熱血。 一股憤懣郁氣窒塞胸臆,幾將牙關咬碎。他緩緩地抬起頭,把眼眶中的熱淚倒灌回去,目光盡頭天高雲淡,卻絲毫無法化解去內心的憤恨哀傷。 一記長嘯驚林而起,震得百鳥飛散,空山激盪,聲聞百里,久久不絕。 停下嘯音,衛驚蟄從袖口裡取出一塊方巾,俯身遞到農冰衣的面前,什麼也沒說。 農冰衣怔了怔,回轉過頭,抬首仰望著他。 衛驚蟄蹲下身子,道:「給妳。」 農冰衣櫻唇翕動,驀地一頭靠入衛驚蟄堅實火熱的懷中,晶瑩的淚水瞬間潤濕了他的胸襟。 衛驚蟄一動不動,用握著方巾的左手輕輕環摟住她的肩頭,低聲道:「想哭就大聲地哭吧,別憋壞了自己。」 莫名地,他記起了農百草臨終時對自己說的最後半句話。盡避老人欲言又止,可衛驚蟄依舊能隱約揣摩到他的心意──是要自己照顧好農姑姑,莫讓她孤單單的一個人顛沛流離,遭受欺辱。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倚靠在自己胸前的農冰衣,這時是那樣的柔弱無助,像一個迷了路、茫然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兒,需要有人加倍的呵護憐惜。 他的胸口一酸一熱,脫口道:「姑姑,妳不會沒人疼。還有我,還有我師父、羅師叔、丁師叔..今後,我會像農神醫一樣,保護妳、照顧妳!」 農冰衣嬌軀猛顫,遽然抬頭,與衛驚蟄充滿堅毅之色的眼睛不期而遇,芳心一陣無可抑制地劇烈悸動。 衛驚蟄向她默默而堅定有力地點了點頭,像是在重申自己方才對她的承諾。 整整一盞茶的工夫,兩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衛驚蟄見她的情緒漸漸平復,慢慢鬆開了手,開始為農百草換裝。 「我來吧!」農冰衣按住衛驚蟄的大手,低聲阻止道。她顫抖著冰涼的纖手,想為農百草除下身上的衣衫,可接連幾次,都無法解開他胸前的帶扣。 再一次努力失敗後,農冰衣愣了許久,突然「哇」地哭倒在農百草的身上,悲泣道:「爺爺,我真是沒用,連您的衣服都換不了,都換不了──」 衛驚蟄默不作聲地將農百草外衣褪下,又脫去了鞋襪,這才道:「姑姑,我剛才燒了一鍋水,應該要開了。咱們先給農老前輩沐浴包衣吧。」 農冰衣泣聲徐歇,道:「小衛,你幫我設個衣冠塚,待爺爺火化了後,將他生前的衣物和神農百草杖埋了進去,也好留個念想。」 衛驚蟄一愣,問道:「農前輩的遺體不需下葬麼?」 農冰衣淒然一笑,道:「爺爺曾有過交代,他百年之後,需將遺體火化,把骨灰灑散到天陸九州島每一片他去過的土地上。 這樣,他便能永遠伴著那些曾被他救治過的病人,伴著他一生鍾情的山水草木長眠。」 衛驚蟄點點頭,毫不猶豫地允諾道:「農姑姑,我陪妳一起去。」 農冰衣用衛驚蟄的方巾拭去臉上的淚痕,不置可否道:「天色不早,我們得快些了。等會兒我還要幫爺爺收火封爐,啟出他這輩子煉的最後一爐丹丸。而後送到漢州十八縣,救活那裡的百姓。這樣,爺爺才能死得瞑目..」 而在農冰衣和衛驚蟄為農百草料理後事的同時,小蛋與葉無青兀自受困在覆舟山中,不得脫身。 先前他為免牽累農百草,借口已有脫身之策,連夜告辭離去,可真出了百草仙居後才發現,方圓百里被忘情宮、五大劍派乃至各路聞風趕來,欲意乘火打劫的人馬圍得水洩不通,猶如鐵壁銅牆,蚊蠅難度。 葉無青期間醒過一回,喝了些泉水後又昏沉沉的睡去,精神卻已比初上覆舟山時,好了不少。 小蛋並不曉得農百草已壯烈戰死的消息,望著山下天羅地網般的佈防,他幾近寸步難行,只好尋了個僻靜的山穴暫作藏身,苦思突圍之計。 恐怕故意放出風聲的席魎和滕皓等人也沒預料到,這次正道各派的反應會如此激烈迅猛。除了久已不問世事的雲林禪寺和盛年所掌的翠霞派,其它正道五派幾乎俱都由掌門親自出馬,盡起本門精銳奔赴覆舟山。 昨日登門拜訪農百草的,不過是各派部分弟子而已,更多的精銳則被佈置在以百草仙居為中心的方圓百里內,明崗暗哨星羅密佈,稍有風吹草動即可一呼百應。 原先已決定退出的屈箭南,不曉得又被停濤真人如何說動,復又返回,駐紮山下,再加上有天一閣嫡傳弟子楚凌仙襄助夫君坐鎮此處,實力可謂超強。 守到天明,似乎五大劍派的人察覺到他已離開了百草仙居,驟然加強了對覆舟山的巡查搜索。空中一道道劍華駱繹不絕,到處都是各派搜山弟子蹤影。 忽聽遠遠有人招呼道:「咦,師兄你瞧,這樹籐後頭好像有座洞穴,要不要搜?」 另一人回答道:「當然,說不定葉無青那魔頭就藏在洞中,咱們可要小心點。」 起先說話的那人笑應道:「師兄,你也忒謹小慎微了。咱們五大劍派幾百高手把覆舟山圍得風雨不透,還怕一個半死的葉無青翻上天去?」說著話,兩人已朝著小蛋和葉無青藏身的洞穴方向走了過來。 小蛋心一緊,思忖道:「事到臨頭,只好冒險賭一賭了!」他壓低聲音,對肩膀上的霸下說道:「小龍,你有沒有辦法幫我制住先進洞的那人,切莫讓他出聲求援。」 霸下小眼睛精光閃爍,微微點了點頭,縱身掠到洞口上方的巖隙裡隱起身形。 小蛋抱著葉無青往身旁一塊凸出的山石後一縮,就聽「窸窸窣窣」低響,遮蔽在洞口的茂密樹籐已教人用仙劍挑開。 一名太清宮的中年道人手持仙劍率先而入,往裡望了望驚歎道:「這洞好深!」 另一名稍年輕些的道士笑著道:「師兄,多留點神,沒準這洞裡藏著頭黑熊。」 他的話音方落,頭頂上方陡然掠出一束赤芒,射至半途「啵」地爆裂成數十道細小鋒利的暗紅色光針。 沒等那名中年道人回過神,「嗤嗤嗤嗤」透衣刺入他的肌膚,直迫經脈。中年道人悶哼一聲,軟軟栽倒,昏死當場。 那年輕些的道士大吃一驚,剛欲張口驚呼,突覺眼前銀芒晃動,胸口一涼,一股奇寒徹骨的冰流瞬間通徹全身,腦海麻了下,隨即亦失去了知覺。 小蛋收了銀絲,凝神察探洞外情景,幸喜並無異樣。霸下從上頭躍下,得意洋洋道:「乾爹,我這手新煉的『火羽神針』如何,保管讓這傢伙大睡三天!」 小蛋頷首道:「不錯。」迅速褪下那中年道士的衣衫,連他頭頂的簪子也不放過。 霸下好奇道:「乾爹,你在幹什麼?」 小蛋不答,又脫下另一人的衣衫,拿在身前比了比,皺眉道:「稍顯肥大了些,也只有將就了。」 霸下恍然道:「你要假扮成太清宮的道士?」 小蛋點點頭,將手中的道袍穿上,又替葉無青換了衣裳,再將髮簪插上,轉眼就成了個年輕的太清宮道家弟子。 他惟恐別人認出自己的相貌,順手從巖壁上抓下把青苔,在臉上胡亂一抹,微笑道:「好啦,只要不撞見太清宮的人,應該可以遮掩過去。」 聽了聽洞外動靜,小蛋背起葉無青,將他的頭深埋到自己肩膀上,探手讓霸下鑽進自己的袖口,闊步出了石穴。 一抬頭,遠處兩三里外的高空中劍光閃耀,又是幾名搜山的弟子飛馳而過。 小蛋心下亦頗為緊張,面色中卻不流露絲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騰身御風,往山下行去。 他舒展靈覺,遠遠地避開那些五大劍派的門人弟子。縱有人瞧見,也因相距甚遠,望不真切,只當他們是太清宮的門下,亦不以為意。 這般有驚無險地行出約莫二十餘里,忽聽背後有人追至道:「這位道兄請留步!」 小蛋凝身回頭,就見兩名越秀劍派弟子遙遙從後御風追來,說話的是一名胖墩墩的年輕人,眼中目光游移不定,似對自己的形跡產生了懷疑。 小蛋暗自戒備,學著道士的禮節稽首招呼道:「兩位師兄,小道有禮了。」 胖胖的年輕人瞅了瞅小蛋背上伏著不動的葉無青,還禮道:「在下越秀劍派楊丹,這位是我師弟馮勵,敢問道兄法號?」 小蛋哪有什麼「法號」,虧得他聽常彥悟說過,太清宮第三代弟子都是「嚴」字輩的排行,於是腦筋急轉,信口胡謅道:「小道嚴安,見過兩位師兄。」 楊丹和馮勵相視一眼,均覺困惑,再見小蛋滿臉塗的青苔,似在有意掩飾容貌,不由得更加起疑。馮勵不動聲色,問道:「那位道兄怎麼了,為何像昏迷了一般?」 小蛋見他們糾纏不清,神情警醒,顯然大事不妙。他一邊思索對策,一邊回答道:「啊,我師兄不小心中了瘴氣,小道正要送他前去救治。」 楊丹故作關切道:「原來是這樣,可否讓小弟看看?我正好帶了敝派的解毒靈丹。」 小蛋情知瞞不過了,點點道:「好,有勞楊兄。」暗自心晉空明,默運「盈虛如一」的心法,一雙清澈目光看似不經意地罩定住楊丹兩眼。 饒是楊丹留心戒備,也全沒料到小蛋竟會此奇功。他緩緩走到小蛋跟前,伸手輕抬葉無青的臉龐,「啊」了聲道:「果然是中毒了。」卻是葉無青臉上毒氣尚未盡消,倒教楊丹的疑慮減去了幾分。 小蛋鬆了口氣,剛打算收功,卻聽楊丹驚愕道:「咦,這柄劍怎麼有點眼熟?」 小蛋暗叫糟糕,敢情自己百密一疏,沒將葉無青的焚淚沉灰劍藏起,終讓對方看出了破綻。 他不等楊丹多想,沉氣低喝道:「楊師兄!」 楊丹一愣,抬頭正迎上小蛋一雙銀光乍迸的眼眸,頓感神志一陣恍惚,彷彿有千萬星辰在眼前盤旋閃爍,緊接著便失去了意識。 那邊馮勵察覺到不對勁,撥出仙劍叫道:「楊師兄,你怎麼了?」 霸下迅即擊出一蓬「火羽神針」,馮勵猝不及防,閃身側躲,卻仍被十餘根光針打中,身子一沉往前撲倒。 小蛋手疾眼快接住馮勵,送入渾渾噩噩的楊丹懷中,頃刻即將兩人盡數制服。 第七章 正道公敵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蛋剛剛吩咐楊丹抱著馮勵往西而去,兩人還沒走出十丈遠,突聽遙遙有人問道:「楊師兄,馮師弟出了什麼事?」 這聲音對小蛋而言並不陌生,正是越秀劍派掌門屈箭南的獨子屈翠楓。 小蛋忙背過臉,背負葉無青向東御風飛行,又怕屈翠楓瞧出端倪,不敢走得太快。 屈翠楓連叫幾聲,楊丹都恍若未聞。 屈翠楓心中困惑,飄身攔住楊丹,問道:「楊師兄,你怎麼了,為何不回答小弟?」 楊丹似如夢初醒,衝著屈翠楓傻傻一笑,道:「是屈師弟啊,馮師弟中毒了,我正要帶他去見師父。」說完跌跌撞撞又往前走,差點撞入屈翠楓懷中。 屈翠楓側身抓住楊丹肩膀,見他雙目混濁,神情癡呆,不由一凜。他舉目望去,正瞧見小蛋背影往西而去,已在里許之外。 屈翠楓揚聲叫道:「前面的那位道兄,在下越秀屈翠楓,有事求教!」 小蛋明白,跟屈翠楓一打照面,這魚目混珠的小戲法立時就會被戳穿,於是只當沒有聽見,繼續朝前御風疾行。 屈翠楓一揚劍眉,掠身飛馳,須臾追至小蛋身後,再次招呼道:「前面太清宮的道兄,請停一停,在下有事求教。」 小蛋自忖如果此刻回身突然向屈翠楓發動襲擊,以自己的「彈指飛絲」和霸下的「火羽神針」齊齊連發,或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擺平對方。但他素來將屈翠楓和衛驚蟄、小寂等人視作平生少有的好友,又豈能向他下手偷襲? 當下他悄然一歎,停下身形,慢慢回轉過身道:「屈大哥,咱們又見面了。」 屈翠楓甫一聽出是小蛋的嗓音,亦是一驚,愕然道:「小蛋,真的是你?」 小蛋點點頭,瞧著六丈外凌空飄立的屈翠楓,問道:「屈大哥,你要抓我和師父?」 屈翠楓沉默半晌,苦笑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扮作太清宮的弟子,在光天化日,數百正道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往外突圍。」 小蛋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屈翠楓,顯然是在等待他的決斷。 屈翠楓神色矛盾,沉吟片刻,說道:「小蛋,你當年為救羽杉,迫不得已投入忘情宮門下,此事大夥兒有目共睹,誰也怪你不得。可葉無青罪大惡極,這次咱們五大劍派和天下各路豪傑連手,正是要將他剷除,為天陸消一禍患。你何苦再為他賣命,難道真想跟著葉無青一條道走到黑不成?」 小蛋心一沉,但轉念想到屈翠楓出身名門,有此想法不足為奇。他能夠苦口婆心的勸說自己,已足見情誼。換作別人,早就放出示警煙花,招來大批援兵了。 屈翠楓此刻也是心中複雜難言,一方面想能擒下小蛋和葉無青,為越秀劍派掙得不世功勳,自己亦能揚名四海,流芳百世;可另一面又覺得出賣朋友,謀取寶名殊為不對,傳出去別人也未必盡皆贊成激賞,反會背負「賣友求榮」的罵名。 他正躊躇間,就聽小蛋平靜地回答道:「我不能看著師父丟命不管。」 屈翠楓苦惱道:「可他是咱們正道第一大敵!現在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就算我放過你,你又能逃出多遠,這世上又有誰敢幫你?恐怕連盛師伯、羽杉師妹他們,也未必會贊成你的做法。」 提到盛年和羅羽杉,小蛋心頭隱隱作疼,但還是固執地搖了搖頭。 屈翠楓的手已不自禁地握到了仙劍之上,五指緊了緊,焦灼道:「小蛋,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你莫要執迷不悟,從此成為正道公敵!」 小蛋徐徐道:「救自己的師父,不是錯。」 屈翠楓呆了呆,木立許久,猛地一跺腳歎道:「罷了,罷了!我放你走,今後咱們恩斷義絕,形同陌路。屈某再無你這個朋友!」 小蛋心下一慟,百般滋味難以言喻,雖想再對屈翠楓說些什麼,可最終也只有向他深深一謝道:「屈大哥,不論到什麼時候,你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兄長!」 屈翠楓一震,無言注視小蛋遠去的身影。 他方才固然是放過了小蛋,可潛意識裡也不無就此和對方切割過往、獨善其身的念頭。可聽到小蛋的回答,又禁不住心頭一熱,更生出一絲羞愧。 再悵悵站立了會兒,屈翠楓低低一歎,回首追上兀自在蹣跚西行的楊丹、馮勵。 他知小蛋秉性仁厚,絕不至對楊、馮二人痛下殺手,故此也並未太過擔憂。 只是想著自己私自放走了小蛋師徒,不啻有「通敵」之嫌,未免又有些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只求此事小蛋不會洩漏,否則對他正道俊彥的形象,難免有損。 他神不守舍地走出一段,忽然身前人影連閃,停濤真人偕著碧落七子中的停雪、停風兩位同門師弟,以及五六名座下弟子飄落於地,攔住了去路。 屈翠楓悚然一醒,急忙躬身施禮道:「晚輩屈翠楓,見過諸位真人。」 停濤真人和顏悅色,問道:「翠楓,你怎麼看上去有點心神不寧,出了什麼事?」 屈翠楓不敢對上停濤真人銳利的眼神,低頭道:「晚輩沒事,多謝真人關愛。」 他只盼著停濤真人盡快離開,別再窮追不捨地盤問下去,不自覺神色裡便有所流露。想那停濤真人是何等的眼力城府,再瞧到楊丹和馮勵大異往常,模樣蹊蹺,已漸漸起疑,含笑道:「沒事就好,你這兩位同門怎麼了?」 屈翠楓愈發心虛,囁嚅道:「他們..他們沒什麼,只是..只是..」 停雪真人哼了聲,道:「翠楓,你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們?」 屈翠楓背生冷汗,正急思應對之詞,猛聽停風真人喝問道:「是不是撞見了常寞?」 屈翠楓暗打一個激靈,「啊」了聲支吾道:「我,我..」 停濤真人察言觀色,已明端底,藹然道:「翠楓,你和常寞是朋友,這點貧道也聽說過。你顧念義氣,自然不錯。可自古正魔有別,水火不容,豈可因私情而忘公理?況且,你身為正道後起之秀,這些年聲譽鵲起,直追令尊當年。千萬不要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魔道小孽障,自毀前程,身敗名裂啊!」 他的語氣和緩,但屈翠楓只覺字字椎心,掌心冷汗涔涔,懊喪道:「怎麼那麼不巧,偏讓我撞見了小蛋?即便能咬牙硬撐過眼前,可難保楊師兄他們清醒後不會把這事說出去。到那時,我又該如此自處?」 再轉念一想道:「停濤真人說得並非沒有道理,我剛才放過小蛋,也算盡到了朋友之義,豈能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差踏錯?何況我已下決心和他恩斷義絕,這刻自無再為他庇護的義務。至於能不能逃得過碧落劍派的追殺,就看他運氣如何了。 誰叫小蛋不肯聽我勸,一意孤行呢?」 想到這裡,屈翠楓把牙關一咬,低聲道:「我見著楊師兄和馮師弟時,他們已是這般模樣。周圍只有兩名太清宮弟子裝束的道士往東御風而去,因離得遠了,晚輩也看不清他們是不是常寞和葉無青。又擔心兩位師兄弟的傷勢,所以沒有上前追趕攔截,請諸位真人明鑒。」 停濤真人呵呵笑道:「好,好!此次若能誅滅葉無青那魔頭,屈公子當記首功!」 屈翠楓勉強一笑,聽停雪真人問道:「翠楓,你跟咱們一塊兒去追葉無青麼?」 屈翠楓搖搖頭,道:「晚輩還要護送兩位同門去見家父,便不與諸位同往了。」 停風真人一頷首,拍拍屈翠楓肩膀,讚許道:「深明大義,難得難得!」 屈翠楓低頭道:「真人金玉良言,晚輩不敢不聽。」 停濤真人大感欣慰,彷似自己果真又為天陸正道從懸崖邊拉回了一位行將失足的青年俊彥,笑道:「都虧令尊夫婦教子有方,與貧道何干?」輕抖拂塵,一馬當先,率著一眾碧落劍派的高手,朝著屈翠楓指點的方位追了下去。 眾人追出大約小半個時辰,果然發現前方有名太清宮的道士,身上背負著一個同門,正御風向東飛行,與屈翠楓所言分毫不差。 停濤真人大喜,吩咐道:「兩位師弟,你們各帶弟子從左右包抄,莫過早驚動他。」 停雪、停風應聲行事,停濤真人率著剩餘的三名弟子加快身形,漸漸追近。 小蛋霍然警覺,當下暗中凝神朝四下打探,頓時心頭一凜,曉得自己已被包圍。只聽背後停濤真人縱聲喝道:「站住,想往哪裡去?」 小蛋停下身形,回頭望見停濤真人追到近前,知道逃脫不了,把頭朝下一低,問道:「這位道長,你是在問我?晚輩的師兄不慎中了瘴氣,弟子正要送他去救治。」 停濤真人心中已然確定無疑,一聲冷笑道:「你是誰的門下,怎麼稱呼?」 小蛋聽到風聲響動,停雪、停風已包抄而至,將他的退路截斷,與停濤真人隱成合圍之勢,就等著下手捉自己這只「甕中之鱉」了。 他把心一橫,腦海中構思出幾記出手的招式,沉聲道:「請道長借路!」手指連彈,射出五縷銀絲,緊接著身軀前縱,朝著停濤真人飛掠而上。 這一手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畢竟在場的碧落三子中,若論修為當屬停濤真人為最。小蛋捨易就險,且是朝來時的方向闖回,任誰都沒有料到。 好在停濤真人反應極快,揮動拂塵向前一拂,「啵啵」脆響,銀絲黏連在拂塵雪白的纖絲上,數股鋒利詭異的冰流立時破臂直透停濤真人經脈。 停濤真人吐氣揚聲,運勁迫出寒毒,冷笑道:「孽障,果真是你!」 小蛋欺近到三丈之內,將適才業已盤算好的後招毫不凝滯地發出,又是一記「彈指飛絲」襲向停濤真人面門。 停濤真人晃拂塵再接,右手揚起,一束煙火沖天升騰,轟然爆裂,散開絢爛光花。 猛見赤芒如虹,霸下自小蛋袖中竄出,如奔雷驚空,迅猛無倫地噬向停濤真人咽喉。停濤真人大吃一驚,揮大袖捲向霸下。 小蛋藉機迫近,反手掣出雪戀仙劍,一式「吾身獨往」,刺向停濤真人胸口。 這幾下兔起鶻落,一氣呵成,宛若大江迸流,一浪高過一浪,竟將停濤真人打得手忙腳亂,不得不往右首閃身趨避,給小蛋放出一線空隙。 小蛋施展「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風逝」一訣,與停濤真人錯身而過,雪戀仙劍化作一式「睥睨四海」,滌蕩縱橫,滾滾光瀾湧向那三名碧落派門下。 三人齊齊高喝出手,「叮叮叮」密集的金石激響振徹長空。三名碧落劍派的中年道士不約而同悶哼踉蹌,面色蒼白,目露詫異,卻是中了小蛋在劍氣中暗蘊的「斗轉星移」神訣。 他更不戀戰,掠身從兩名中年道士閃開的空當中如風掠過,一晃已在三丈外。 停濤真人大為詫異,暗凜道:「這小子的身手神出鬼沒,較之上次相遇已大不相同!」不由得又羞又惱,喝令道:「追!」 小蛋情知自己難以逃遠,故而也不祭起御劍術,只全力御風朝下方一片深幽茂密的山林衝去,想借此隱匿行蹤,能藏一時算得一時。若能支撐到葉無青甦醒,自然是再好不過。 可他的腳尖剛往一株參天聳立的楓樹頂上踏落,冷不丁耳畔有人喝道:「看打!」一束金燦燦的渾圓光團「呼呼」掛風,照著自己的雙腿轟到。 小蛋無暇細想,沉腕劈出雪戀仙劍,「鏗」地磕中光團。那光團「嗡嗡」劇顫朝後回飛,落在一名老者手中,卻是一團黃橙橙的金剛石球。 小蛋右臂一麻,換作「雲翻」一訣擰腰飄飛,懸浮在楓林之上,穩住陣腳。 那老者手握金剛石球,緩聲道:「常寞,你已插翅難飛,不如束手就擒罷!」 小蛋認出他是燕山派的掌門周陌煙,再看其身旁尚有十餘名座下弟子,加上從後趕來的碧落劍派一干高手,亦無怪對方會說出如此篤定的大話。 他深吸一口氣,疏通右臂酸麻的經脈,回答道:「弟子無意冒犯諸位前輩,只是為救家師,身不由己,求你們網開一面。 等我師父傷好後,晚輩定當登門向諸位尊長負荊請罪,任由大夥兒發落。」 周陌煙搖頭道:「常寞,你年紀輕輕卻有這般驚人的修為,誠屬不易,為何要助紂為虐,為葉無青這魔頭賣命?苦海無涯,回頭是岸。連忘情宮的一眾妖孽都已捨棄了葉無青,你僅憑一己之力,又能如何?」 小蛋聽他語重心長,確實由衷之言,心下頗覺感動,欠身一禮,道:「前輩教訓的極是。但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晚輩不能背棄恩師。」 說這話的工夫,越秀劍派的屈箭南夫婦,太清宮的守殘真人和平沙島的晉連悉數聞訊趕至,將小蛋圍在正中,遠處還有不少瞧熱鬧的各路人馬。 停濤真人剛剛一個托大,讓小蛋從自己身邊闖過,自覺大失顏面,冷哼道:「周掌門,這小子冥頑不靈,勸也白搭。待貧道將他拿下!」 忽聽屈箭南朗聲道:「停濤師伯且慢,可否容在下和這位小友再說上兩句?」 停濤真人心中不悅,但不能拂了越秀掌門的面子,只好道:「屈掌門請。」 屈箭南走出數組,神態溫和,微笑道:「小蛋,你認識我麼?我是翠楓的爹爹。」 小蛋打量屈箭南,見他長身佇立猶如玉樹臨風,眉宇英氣凜凜又不失儒雅,想來年輕時亦是風流瀟灑,不知傾倒多少少女芳心。 他點了點頭,回答道:「您是屈大叔,越秀劍派的掌門人。」 屈箭南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翠楓的好友,亦認得羽杉、驚蟄他們。照此說來,屈某厚顏也能自詡是你的長輩。」 他頓了頓,接著道:「你一定很疑惑,為何那日我答應農神醫退下覆舟山,偏又回轉?實不相瞞,我是經停濤師伯和拙荊的勸解點撥,終於想通『大義』與『小義』之別,方才去而復返。寧背一世罵名,也要為天陸除此大患。」 小蛋垂首道:「多謝屈大叔好意,但晚輩恐怕要辜負您的期許了。」 屈箭南不以為忤,歎息道:「小蛋,你太善良了。可你是否想過,一旦葉無青修為盡按,天陸仙林又有多少同道將飽受荼毒?淡怒真人之死,你也歷歷在目,莫非還想讓這一幕重演不成?」 小蛋心頭一震,屈箭南瞧在眼裡,趁熱打鐵道:「如今你深陷重圍,要擒下你們師徒可謂易如反掌。大叔之所以苦苦勸說,全存了對你的一片保全之心。我曉得,你明珠暗投,實非自願,正可藉這機會與魔門一刀兩斷,重獲新生。」 小蛋聽著屈箭南的勸告,暗想道:「我真的做錯了麼,為什麼他們都這麼說?若是盛大叔在此,會不會也跟他們一樣呢?」 猛然腦海裡靈光一閃,道:「席魎邀來了五大劍派,怎麼會錯過與師父有血海深仇的翠霞派?盛大叔一定也接到了消息,可他卻並沒有來,而且連一個同門也沒遣出!」 「義之所致,就是值得!」他油然記起,當年淡言真人於雲林禪寺千百正道高手的重圍中,為救羅牛,毅然決然祭起元神,慷慨赴死,那是怎樣的一種壯烈。 他豁然醒悟道:「屈大叔說得的確沒錯,但我想救師父也沒有不對。這世上許多事情本就不能用簡單的對錯兩字判定,只因各自的立場不同罷了。」 耳中聽到屈箭南繼續說道:「如果願意,待此事瞭解後,我便引薦你拜入翠霞派紫竹軒盛師兄的門下。他對你早有好感,料想拜師之舉絕非難事。從此你重歸正道,與犬子還有衛師侄他們並肩攜手,懲惡揚善,豈不快哉?」 他自忖這番勸解入情入理,應該能夠打動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孰知小蛋低垂眉宇,立定不動,非但一聲不吭,甚至像是要睡著了一樣。直等自己說完,也不見有絲毫的反應。 若是常彥悟在這兒,定然會破口大罵道:「這小子,三棍子也揍不出個悶屁!」 屈箭南卻並不著惱,笑吟吟地殷切問道:「小蛋,我有哪裡說得不對麼?」 小蛋抬起眼皮,唇角逸出一抹苦澀的笑意,道:「屈大叔,對不住。我不能用師父的命去換自己的前程。」 晉連不耐道:「屈兄,大家都看見了,這小子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交給晉某處置就是!」 屈箭南望著小蛋,心道:「他對師父一腔忠誠,原也無可厚非。若是讓旁人出手擒拿,萬一拼出真火,難保不會傷他性命。 與其這樣,不如由我親自出手!」 念及至此,探臂攔下晉連,道:「晉兄,還是我來吧!」催動「白駒過隙」身法,閃至小蛋近前,說道:「你不妨暫且放下葉無青,也可放手一搏。」 小蛋道:「沒事,我背著師父也一樣能打。」這話說得直白,難免又得罪人,虧得屈箭南明白小蛋並非有意蔑視自己,只是放心不下葉無青而已。 他頷首道:「也罷,屈某便只用右手,與你過招。」 小蛋一怔,屈箭南見狀輕笑道:「怎麼,擔心我只用右手會輸給你麼,出手罷!」 小蛋心知肚明,屈箭南不過年逾四旬,卻已是天陸正道的中流砥柱,一身修為出神入化,即使只用一隻右手,怕也非是自己能敵。 況且在他身後還有守殘真人、停濤真人、晉連、周陌煙等一干仙林耆宿,今日萬難僥倖,惟有走一步算一步,躬身行禮,道:「屈大叔,晚輩得罪了。」吩咐霸下升上半空,勿要插手,雪戀仙劍橫於胸前,澄澈心神,抱元守一亮開門戶。 屈箭南也不拔劍,衣袂飄飄站在小蛋對面,心道:「這孩子有骨氣,無論如何我今日也要保全住他。」 晉連見屈箭南言明僅以右手應對小蛋,暗中一哼道:「沽名釣譽,故意逞能!」 但聽小蛋沉聲喝道:「屈大叔,得罪!」雪戀仙劍緩緩挑出,似拙還巧,宛若拖曳萬斤泥沙,朝著屈箭南胸膛一寸寸迫去。 屈劍南眉宇微動,道:「這是盛兄的天照九式,賢侄用來別出機杼,頗具新意!」 小蛋聞言,不由苦笑道:「屈大叔乃正人君子,說話總也婉轉,沒把我這式『一諾千金』罵成荒腔走板,不倫不類。換作乾爹,可不同了。」 驀地屈箭南右肩一聳,大袖揮出,層層迭迭好似驚濤拍岸,極盡靈動變化,以快打慢,以輕靈對重拙,將小蛋這式「一諾千金」的後招悉數封殺。 要是在以前,小蛋多半會一條路走到黑,用雪戀仙劍與屈箭南的大袖正面對撼一記。可經過這兩年的歷練,又受丁原指點,他不知不覺裡茅塞漸開,非是昔日吳下阿蒙。當即振臂沉腕,雪戀仙劍陡然加速,化作「破甲沉戈」直刺屈箭南小骯。 屈箭南由衷讚了聲「好」,右掌拍出,在劍刃上輕輕一推,盪開仙劍。小蛋隨即擰腰回劍,又是一式「披荊斬棘」斜削屈箭南左肩。 屈箭南恪守承諾,並不用左手招架,身形不退反進,彈指凌空虛點,「叮叮」擊開仙劍,抬左腿用膝頭頂向小蛋腰眼。 小蛋劍招用老不及回防,急忙側身疾沉右肘,與屈箭南左腿「砰」地一撞,借勢退開。 屈箭南左膝一麻,驚愕道:「這孩子功力竟如此深厚,遠在翠楓之上!」 他卻不知小蛋身懷聖淫蟲精魄,盡避修為方抵通幽之境,可三氣合一的功力卻較之忘情境界的一流高手也不遑多讓,實為天生的異數。 屈箭南落左腿,長身飛縱,居高臨下一掌擊向小蛋額頭道:「留神!」 小蛋身體稍稍後仰,避過浩蕩掌風,雪戀仙劍斜指朝天,疾點屈箭南掌心。 屈箭南早有預料,改劈為拂,「啪」地彈偏仙劍,兩人再次分錯而開。 第八章 鶴翼天翔 這般你來我往三十餘個回合,小蛋終究在招式經驗上遜色一籌,漸漸落入下風。但他心中起初的緊張亦悄然消失,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與屈箭南的激戰之中,穩守門戶,不露絲毫的敗相。 而屈箭南不願對小蛋驟下殺手,招式間亦多有保留,故此雖穩居主動,一時半刻卻也難以獲勝。 他隨即驚異地察覺到,小蛋的左手自始至終,也未曾動用過,居然是不想佔自己的便宜。 以他未及弱冠之齡,在強敵重圍中,竟行宗師之事,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奈何場外有人見屈箭南久戰不下,欲擒還縱,難免生出不滿之情。 晉連方才讓屈箭南搶前一步已大為不忿,這刻瞧著兩人打鬥之間均都點到為止,如有默契,更覺惱怒,鼻子裡低低一聲冷哼,道:「屈夫人,要不要晉某去砍幾根楓木,做成椅子,請大家坐下來慢慢觀戰?」 楚凌仙豈能聽不出其中譏誚的意味,淡淡道:「此議甚好,那就有勞晉掌門再多做些火把,有備無患。」 晉連碰了個軟釘子,嘿嘿一笑轉過頭去。屈箭南聽得清楚,不由警醒道:「今日之戰並非屈某一人之事,而是關乎天陸仙林氣運的大舉。我拿不下小蛋,自己丟點顏面無關緊要,卻不能連累越秀劍派和天陸正道!」 他抖擻精神,加緊攻勢,立刻讓小蛋顧此失彼,大感吃不消。 霸下有心出手,可礙於小蛋事先吩咐,只能伸長脖子瞪眼觀戰,不敢插手。 一轉眼兩人又鬥了十多個照面,屈箭南終於覓得小蛋招式裡得一處破綻,大袖一纏一引,將雪戀仙劍遠遠捲飛,探手抓住他的肩頭。 楚凌仙見夫君旗開得勝,心情一鬆,暗讚道:「這孩子能和箭南苦戰五十多個回合,方始落敗,著實了得。難怪箭南有意要保全住他。」 可她心念未定,猛然看到屈箭南「嘿」地一聲,面色遽變,鬆手朝後飛退,驚喝道:「吸髓吮精大法,你從哪裡學得這邪功?」 原來小蛋肩頭被抓,情急之下自然而然運出「週而復始」神功,不僅消去了屈箭南迫入經脈的指力,反將對方的真氣順納而入。 屈箭南不明就裡,急忙振腕抽身,卻誤將之當作了昔日紅袍老妖肆虐天陸的魔功大法「吸髓吮精」。 小蛋心道:「這下可好,屈大叔該把我正式歸進邪魔歪道裡了。」他曉得這事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而且別人也未必肯信,當即騰身攝過雪戀仙劍,乘著眾人一愣神的間隙,施展「寡木」奇遁,在火紅楓林上劈開星門,低喝道:「小龍,走!」 「呼──」星門乍開,小蛋閃身切入。霸下隨後跟進,將將要衝進星門之際,猛然見到四周幽藍色光華暴漲,神思略一恍惚間,身形已被攝入一尊熠熠生輝的透明琉璃罩內,動彈不得。 那幽藍色的琉璃罩在空中轉了一圈,悠悠飛回守殘真人身側一個老道的手中,卻是太清宮的長老退思真人。在小蛋與屈箭南打鬥時,他暗中已將這太清宮至寶「流藍降魔罩」祭起,以防屈箭南突然徇私放走小蛋。 不料小蛋奇招迭出,迫退屈箭南遁入星門。退思真人欲待攔截已是遲了半步,便退而求其次,將霸下攝進「流藍降魔罩」 內。 眾人目睹小蛋離奇地憑空消失,無不一怔,晉連縱聲叫道:「搜林,他逃不遠!」 楚凌仙關切丈夫,掠至屈箭南身邊,低聲問道:「箭南,你沒事吧?」 屈箭南默運真氣,搖了搖頭道:「不打緊,他並非存心傷我。」 忽聽退思真人運氣喝道:「常寞,霸下已落入貧道手中,你還不趕緊現身?」 霸下被困在流藍降魔罩中,空有一身道行施展不出,驚怒交加喝罵道:「臭道士,快把小爺放出來,不然我燒死你們一班大小雜毛!」 「啵──」琉璃罩內驟然迸射出一團寶藍色光絲,有如枝蔓般纏繞霸下全身,「嗤嗤」銳鳴朝裡猛收。霸下頓感通體麻痺,似有無數鋼針椎心刺骨,激得精元渙散,像脫韁的野馬在體內狂躁奔騰,那種痛楚實難用言語形容。 忽地退思真人面前星門一亮,小蛋彈身而出,雪戀仙劍疾劈,喝道:「放開牠!」 退思真人見小蛋果然現身,又驚又喜,往後一退揮拂塵招架。 孰知小蛋的仙劍猛凝在半空,左手連彈激射出五縷銀絲,「叮叮叮叮叮」擊中流藍降魔罩。 退思真人一驚,忙念動真言穩住手中寶罩,可從銀絲內傳遞來的濃烈寒意仍令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手上不覺一鬆。 突然斜刺裡掠起一束劍光,崩山裂石重重劈斬在銀絲之上,「啵啵」連響,那柄仙劍高高彈起,五縷銀絲也盡皆脆斷。卻是周陌煙施展燕山派絕學「大乾坤二十四劈」替退思真人解了燃眉之急。 小蛋功敗垂成,心頭警兆迭生,一左一右守殘真人與晉連業已雙雙攻到。 他雖不甘心,也只能翻轉雪戀仙劍「叮」地抵住晉連的璇玉簫,順勢往下一壓,催動「風逝」訣朝後翩飛,堪堪躲過了守殘真人的仙劍斜挑。 小蛋在空中穩住身形,四面八方的正道高手齊齊圍上,將他困在正中。 退思真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險些著了小蛋的道,教他將自己的流藍降魔罩生生奪走,自是大為羞怒。 他一邊亮出仙劍一邊冷笑道:「常寞,我這次看你往哪裡跑?」 小蛋恍若未聞,兩眼緊盯著對方手中托著的流藍降魔罩。只見罩中藍光越來越盛,幾將霸下的身影完全吞噬。 霸下痛苦難忍,聲嘶力竭道:「死雜毛,有種殺了小爺,這麼折磨人算什麼本事?」 退思真人漠然道:「貧道的降魔寶罩,縱是大羅金仙也要煉得神銷形散,在劫難逃。常寞,如果你肯交出葉無青,我便放牠一條生路如何?」 小蛋聽到霸下的呻吟,心如刀絞,感同身受,緊緊握住雪戀仙劍,狠咬下嘴唇,回答道:「道長,你們要殺的是我師父,和小龍無關。求你放了牠,若我今日能僥倖突圍,定會登山領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霸下聽得真切,苦忍著呻吟叫道:「乾爹,別求他,你快逃啊!」 屈箭南皺眉道:「退思真人,今日在場的,無不是德高望重的名家宿老,對付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尚需用此手段脅迫,未免不妥。」 停濤真人道:「屈掌門寬仁坦蕩,貧道一向欽佩。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能這般兵不血刃地擒下葉無青,豈不善哉?何況退思真人此舉,也存著保全這少年的心意。只要他棄邪歸正,與葉無青一刀兩斷,我等自不會再加以為難。」 屈箭南環顧周陌煙、守殘真人、晉連等人,希望他們能夠支持自己,勸說退思真人釋放霸下。可這些人或欲言又止,眉頭緊鎖;或偏轉過頭,置身事外,竟無一人肯站到自己這邊。 他眼中怒光一閃,又強自隱忍,剛想開口,右手卻被楚凌仙輕輕握住,微搖了幾下。他愕然望向妻子,楚凌仙低垂眼簾,朝他腰際懸掛的越秀劍派掌門佩玉瞥去,似有所指。 屈箭南明白了妻子的意思,是要自己以越秀劍派的基業為重,莫要公然開罪正道各派的掌門耆宿,以免日後孤立無援。 那邊退思真人說道:「常寞,你還妄想今日能逃出生天麼?貧道數到十,假若你仍舊執迷不悟,我也愛莫能助了。」 小蛋唇角滲出一縷血絲,低沉痛楚的聲音道:「這位真人,您也是修道之士,怎忍心如此折磨霸下?牠雖然不是人,可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你饒了牠罷!」 眾人心頭俱都一震,周陌煙道:「退思真人,請手下留情,莫傷了牠的性命。」 退思真人不能不買周陌煙的面子,頷首道:「貧道也無意取這靈獸性命,只因牠誤入歧途,刁蠻暴戾,有負上蒼恩德,故此才嚴加調教,讓牠多吃點苦頭,也好迷途知返。」 守殘真人點點頭讚許道:「師弟此言極是。龍子霸下乃仙界靈獸,萬年一出,這麼毀了確實可惜。倘若能藉此機會洗去牠一身戾氣,皈依正途,實為一樁功德。」 晉連低低一哼,腹誹道:「這兩個雜毛說得比唱得好聽。明明是對霸下動了窺覷之念,意圖佔為己有,偏還搬出一套堂而皇之的大道理。」 守殘真人這一發話,周陌煙等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就聽退思真人計數道:「一、二、三、四..」 盡避他數得很慢,但每報一下,都像是有根尖銳的錐子在小蛋的心頭狠狠地扎上一記,悲慟莫名。他的嘴唇已感覺不到咬破後的疼痛,雙目閃爍著激憤的目光,掃視過周圍飄立的一眾正道高手。 或是不忍的垂首,或是幸災樂禍的譏誚,又或是木無表情的佇立,竟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阻止,甚至沒有誰再為霸下說上一句求情的話。 孤立無助,正道公敵,小蛋剎那間那樣清晰地體會到了其中的滋味。唯一願意拚命守護幫助自己的小龍,卻困頓於流藍降魔罩中,飽受摧殘。 一股深深的絕望與憤怒遽然湧上,堵塞住小蛋的胸膛。他的耳中聽到退思真人冰冷的聲音已計數到「五」,只剩下一半的時限了。 小蛋的嘴唇翕動了兩下,終究沒有發出聲音。四周靜得可怕,一雙雙目光聚焦在他孤單的身上,還有背後承負的葉無青。 原來,正道中也不是人人都如盛大叔,否則當年的丁原亦不會大鬧潛龍淵,怒闖雲林禪寺。難怪葉無青曾說過,正道中能讓他佩服的人,只有鳳毛麟角。相形之下,反而是乾爹、桑土公、畢虎那般的魔道中人更為率真可愛些。 一瞬裡,無數個念頭紛踏進小蛋的腦海,不住盤旋激盪,在善與惡,是與非的碰撞中呼吼。失望、矛盾、憤怒、憂傷、悲壯..種種情緒交織糾纏在一起,險些要將他的胸臆撐爆。 他牢牢攥住雪戀仙劍,恨不能仰天怒嘯,「轟!」一腔熱血直衝頭頂,霎時間周圍的人群景物齊齊褪淡,退思真人計數到「六」 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另一個世界傳來。 一幅璀璨壯觀的龐大星圖在小蛋的腦海中,霍然展開。數以萬計的星辰幻化作條條星河從他的「眼」前鋪展開去,激越迸流一往無前。彷彿,小蛋的心也隨著星河一起狂野跌宕地奔騰怒嘯,去向遠方無盡的漫漫夜空。 神遊九霄,心融仙海,小蛋渾然忘卻了身外所有,只挾著滿腔的悲與痛,憤與怒,載沉載浮在千百星河裡,翱翔飛馳。 「叮──」雪戀仙劍首先感應到主人仙心的變化,悠悠鏑鳴,閃耀起銀白色的如雪光華。丹田內三股真氣齊齊覺醒,轉眼攀至巔峰,像那奔流的星河般,流轉週身經脈,鼓噪不休。 「八!」退思真人緩緩從牙縫裡吐道,察覺出小蛋的異樣。 旁邊晉連冷冷說道:「真人小心了,這小子恐怕是要狗急跳牆。」 退思真人輕蔑地一哼,眼睛凝視小蛋,全神戒備,接著便要計數道:「九──」 「嘩──」星河驀然收攏,在虛空中匯聚成一道更為寬闊湍急的大川,波濤澎湃,氣勢磅#,直將小蛋的身心徹底吞沒。 ──萬流歸宗,十二天道星圖中最為浩大雄壯的一幅,此刻點點滴滴盡凝小蛋心頭。萬千變化,匯流成江,點亮了虛空無垠的黑暗。 雄渾無儔的真氣浩浩湯湯,亦在同一刻注入雪戀仙劍,登時雪光暴漲,奪人雙目。小蛋的週身煥放出絢爛的三彩光霧,冉冉升騰,聲勢駭人。 「九!」退思真人竟被五丈外迫面襲來的劍氣懾得心神一顫,忙藉吐字之機換出一口濁氣,望著宛若脫胎換骨般的小蛋,凜然道:「這小子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能散發出如此沛然莫御的強大氣勢?」 周陌煙功聚雙目,視線透過光霧停落在小蛋身上,低問道:「他是不是要御劍了?」 守殘真人面色肅穆,搖頭道:「不像,這少年的左手並未捏起劍訣。」 停濤真人在旁提醒道:「退思道友,數快些,看這情形他是要捨命一搏了!」 退思真人一省,他明知小蛋即將出手,可恪於計數到十的時限,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變卦。若能盡快數過十,則大可搶前出劍,佔據先機,至少也能將小蛋尚在積蓄的氣勢打掉一半。 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大聲喝道:「十!」右手仙劍一振,即要出招。 小蛋恍若無睹,心底油然升起一層明悟,依稀便是那日葉無青於逃亡戰中倉促傳授給他的忘情宮至高御劍絕學「無我無情訣」。 他現下深陷重圍,目睹霸下被侮悲憤難言,又心翔星海物我相忘,恰恰暗合上「無我無情」的御劍心境。靈機一觸下,劍意已生。 這兩大蓋世絕學頃刻間在他的腦海裡迅速重迭契合,水乳交融,與身與劍轟然合一,無分彼此。 屈箭南見退思真人咄咄逼人,再也按捺不住,揚聲道:「退思師叔,住手!」 退思真人一怔,尚未來得及反應,猛然感覺身前雪光如潮,捲湧著洶湧劍氣罡風不可一世地侵襲而至。 小蛋臉上無怒無悲,一雙眼眸精光如電,罩定退思真人,雪戀仙劍在胸前指天傲立,「嗡嗡」顫鳴,陡然間聽他沉聲喝道:「小龍──」身劍合而為一,幕天席地的光瀾令楓林失色,群山戰慄。 雪戀仙劍上迸射出千百光流,分向左右兩側畫出動人心魄的優美弧扁,彷似兩道振奮舒展的雪白羽翼,渾然無瑕,畢露鋒芒,向著退思真人排山倒海般迫來。 眾人雖早有防備,但依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周陌煙喃喃道:「還說不是御劍,那這算是什麼?」 退思真人首當其衝,他正要仗劍出手,身形方起卻被屈箭南的喝止震得不由自主地在空中略略一滯。緊接著漫天光瀾逼得他雙目幾難睜開,耳邊儘是劍氣破空激發出的銳利呼嘯。 他心旌搖曳,險些失守,虧得百多年玄門靜修非同凡響,仙劍改攻為守,幻出朵朵耀眼光花護持胸前,閃身疾退。 守殘真人、停濤真人見勢不妙,齊聲喝道:「住手!」各縱仙劍全力救護。 「轟──」兩束雪白的弧扁陡然合攏,如張開的臂膀似欲將退思真人抱在懷中。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爆裂,幾刺破眾人耳膜。 三大正道耆宿的仙劍與小蛋御劍生成的光濤迎頭激撞,宛如天地在這一刻也要陸沉塌陷了一般。 方圓十丈一片亮白,罡風如碎裂的刀片瘋狂肆虐,切割著所有的一切。站在近處的正道五大劍派高手,不約而同被龐大絕強的巨力拋飛而出,胸頭氣血振蕩,一陣地天昏地暗。 「啪!」流藍降魔罩爆裂,霸下從裡頭飛射而出。小蛋彈指飛絲,纏住霸下,劍勢摧枯拉朽毫無停頓,硬生生從正面的包圍圈殺開一條血路,俯衝下楓林。 幾名守在下方的碧落劍派弟子剛想迎上截擊,不防星門一閃,小蛋和霸下隱遁無蹤。 這時光瀾稍散,屈箭南縱身接住從高空中墜下的退思真人,痛呼道:「道長!」 退思真人面慘如金,雙目圓瞪,空洞洞地也不曉得在看著什麼。他的一襲道袍業已支離破碎,胸膛上觸目驚心地呈現出兩道殷紅血痕,深可及腑。而被劍氣割裂的細小傷痕,更是不計其數,血流全身,奄奄一息。 他的左手上還死死捏著流藍降魔罩的底座,大半個琉璃罩粉身碎骨,僅僅留下小半邊千瘡百孔地在罡風裡嗚嗚哀鳴。 「喀喇、喀喇!」垂落的右手中,仙劍霍然碎斷成三截,頹然墜地,光芒黯滅。 楚凌仙趕到夫君身邊,忙取出南海天一閣的療傷聖藥,給退思真人服食下去。 退思真人「哇」地噴出一口鮮血,濺得屈箭南滿臉,立時昏厥過去。 臉色慘白,袍袖破損的停濤真人和守殘真人雙雙聚攏過來,憤怒的神情裡不經意透射出內心的驚駭。 楚凌仙安慰道:「兩位真人不必擔憂,退思師叔傷得雖重,性命卻是無礙。」 守殘真人稍鬆口氣,猛地眉頭一擰嗆出縷鮮紅血絲,咬牙道:「這個孽障,若不能盡早除去,他日為患恐怕更勝過葉無青!」 周陌煙俯瞰下方無邊無際的楓樹林,心有餘悸道:「他用的是什麼御劍訣,居然連御劍真言也不念!」 晉連「嘿」道:「他念了,而且我們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周陌煙一愣,猛然醒悟道:「你說的是『小龍』?這算什麼稀奇古怪的御劍心訣?」 屈箭南一面源源不絕為退思真人灌輸真氣護持心脈,一面搖頭道:「至少在下從未見過哪一家哪一派施展過此等御劍之術。 如果比較起來,或許屈某也僅在一個人的身上,有幸目睹過一次類似的情景。」 停濤真人道:「屈掌門,你是指丁原的『平亂訣』?」 屈箭南頷首道:「昔年潛龍淵上,丁兄祭出元神,雪原仙劍光耀九州島,驚天地、泣鬼神,一時無倆。時隔三十餘年,在下仍可記憶猶新,卻不曾想在這少年身上重又見到如許悲壯慷慨的豪情氣勢,如蛟龍騰空,翱翔九天,蓋莫能當!」 屈箭南此刻亦同樣沒有料想到,只此一言,往後數年間這式「龍騰天翔」威震四海,睥睨天下,隱隱成為與平亂訣並駕齊驅的絕頂御劍神功。 聽到屈箭南當眾誇獎丁原,晉連已老大的不舒服,但平亂訣藝壓群雄,他亦無話可說。等到屈箭南又稱讚起小蛋,他終於忍不住道:「屈掌門,你這不是在滅自家的威風,長魔道的志氣麼?」 屈箭南涵養極好,微笑道:「在下只是就事論事,晉兄莫怪。」 停濤真人調勻內息,仍感心頭一陣陣鬱悶不適,對小蛋痛恨已極,哼道:「諸位,常寞一意孤行,狂妄凶暴,不僅辜負了屈掌門的一片善意,更恩將仇報重傷退思真人,損毀太清宮至寶流藍降魔罩,已成我正道大敵。要是今日再縱虎歸山,假以時日他與葉無青狼狽為奸,荼毒蒼生,我正道顏面何存?」 晉連應聲道:「不錯,此子不除,天陸永無寧日!稍後再見著他,絕不能心慈手軟,徇私袒護!」 這話多半是衝著屈箭南說的,但此情此景下,他亦不便辯駁,只好苦笑了聲。 守殘真人見師弟憔悴委頓,幾同廢人,不由義憤填膺,振聲道:「事不宜遲,大夥兒分頭搜山。他已成強弩之末,絕逃不了多遠!」 眾人群情憤慨,轟然應諾,一張圍捕小蛋和葉無青的天羅地網再次鋪開。 第九章 翻雲手段 正這時,突然楓林深處響起一聲呼喊道:「常寞,你站住──哎喲!」 眾人怔了怔,停濤真人問道:「是哪位門下的弟子鎮守在那邊的楓林裡?」 周陌煙搖搖頭,一臉困惑道:「好像沒有,難道是前來助陣的同道好友?」 守殘真人急於為師弟報仇,挽回太清宮的顏面,當即道:「追!」 一眾五大劍派掌門耆宿御風疾行,倏忽趕至聲音傳來的楓林上方。 守殘真人手持仙劍,暗運真氣護體,一馬當先飄落林內。 他舒展靈覺,側目望去,就瞧見一個眉清目秀,英俊爽朗的赭衣少年依靠在楓樹前,一手摀住胸口呼呼喘息,神情頗為痛苦。 守殘真人一愣,隱約覺得這赭衣少年很像一個熟人,可又記不起來。 身後屈箭南懷抱退思真人趕至,訝異問道:「小寂,你怎麼會在這裡?」 守殘真人「咦」了聲,恍然醒悟到這少年居然是丁原之子,難怪如此眼熟。 小寂看見屈箭南,左手撐著樹幹勉強站起,埋怨道:「屈大叔,你怎麼才到?」 晉連對丁寂卻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冷哼道:「你小子又在耍什麼花樣?」 小寂滿面義憤,道:「晉掌門,我不遠萬里,好心好意來幫你們捉拿葉無青。你怎麼剛一見面,就不說好話?」 楚凌仙疑惑道:「小寂,你是來圍捕葉無青的?你爹娘可知道此事?」 小寂點點頭,道:「我爹已回了長離島,我娘歡喜得不得了。可惜我這些日子都住在幻月庵,還沒有空回家去拜見我爹。 不過聽我娘傳來的口信說,我爹..」 晉連不耐煩道:「你婆婆媽媽東拉西扯些什麼,剛才是你在叫?」 小寂瞪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一聲不吭,把晉連干撂在了一邊。 屈箭南解圍道:「小寂,你方才真有見著小蛋了,他現下去了哪裡?」 小寂扭了兩下腰,似在舒活身體,慢吞吞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道:「屈大叔,也就是您問侄兒,要換成別人,我才懶得理他。」 他頓了頓,道:「我聽說葉無青受傷逃亡的消息,便著急趕了過來,以為自己跟小蛋交情的不錯,就想勸他棄邪歸正,改惡從善。畢竟,大家兄弟一場,我可不想看到他年紀輕輕就被一堆人圍毆致死。」 楚凌仙淺笑道:「你的心很好,可剛才在林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小寂愁眉苦臉道:「說出來丟人,我那麼巧真就撞見了小蛋,可開口說了沒兩句,他就突然翻臉一掌拍過來,差點把我打傷。其實,我也沒說什麼啊,只不過告訴他說,諸位叔伯尊長業已布下鐵桶大陣,他那點微不足道的功夫哪裡比得上當年的蘇真,又怎麼可能還癡心妄想背著葉無青逃出去..」 屈箭南暗自奇怪,心道:「這孩子素來爽快,做事乾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怎麼今日變得這般嘮嘮叨叨,說個沒完?」 忽地心頭一動,已想通其中關鍵,於是煞有其事地贊同道:「你說得一點沒錯,他聽你勸了麼?」 「聽了,所以才給我當胸一掌。」小寂恨恨道:「這小子真不夠朋友,就算殺紅了眼也不能找兄弟下手啊。早知如此,我──」 停濤真人忍無可忍,打斷小寂的話語道:「常寞往哪裡逃了?」 小寂翻眼瞥過停濤真人,暗道:「這老道也不是什麼好鳥,當年用那狗屁碧落劍陣,險些害死我爹和年老頭。嘿嘿,讓你急。你越急,本少爺越高興。」 他埋頭作出沉思狀,一拍額頭道:「哎,不好,我是不是被他那一掌震暈了腦袋,怎麼迷迷糊糊記不起來了?」 他瞧瞧東,又望望西,喃喃自語道:「是這邊,不對,好像是那邊吧?」 見小寂將一眾人等戲弄在股掌之上,屈箭南禁不住想發笑,說道:「小寂,事關重大,你可要想清楚了。」 小寂一看晉連等人臉色難看就要發作,驀然一躍而起,伸手一指南面楓林,道:「我記起來啦,這傢伙打了我一掌,就背著葉無青沒命似的往那邊逃了!」 守殘真人精神一振,揮手道:「追!」 晉連出聲阻止道:「真人且慢!這小子和常寞頗有交情,更與忘情宮的那小妖女關係曖昧,難保不是在誤導咱們。」 小寂勃然大怒,憤聲道:「你說我和誰關係曖昧?好,我就把自己跟楚兒姑娘結識的經過,原原本本,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告訴大家。諸位..」 晉連嚇了一跳,生恐小寂果真一字不漏地扯出饕心碧嫗的事,色厲內荏道:「誰有工夫在這裡聽你胡說八道!」 停濤真人望了眼守殘真人,低聲道:「晉掌門的話,並非全無道理。」 小寂耳尖,揚聲罵道:「狗屁道理!你們也不想想,葉無青是誰打傷的?天底下哪有老子想殺,兒子要救的道理?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跟家裡的老頭子作對吧?屈大叔,你說是不是?」 屈箭南強忍著笑,說道:「晉掌門心中存疑,也情有可原。你別記在心上。」 小寂揮揮手,消了消怒火,說道:「好,聽屈大叔的,我親自給大夥兒帶路,這總行了吧?」 守殘真人將信將疑,也不曉得該聽誰的才對。 旁邊周陌煙道:「反正覆舟山已被我們團團圍住,有人肯帶路,我們試著追一追也好。」 晉連鐵青著臉,說道:「我留下。」 小寂眨眨眼,笑嘻嘻問道:「晉掌門,莫非你想留在這兒等誰?」 晉連心中委實恨到極點,重重一哼,卻不再堅持留下。 當即一行二十餘人,由小寂引導,朝著楓林南面御風搜索。晉連緊跟在小寂身側,目光噴火盯牢他,惟恐小寂耍什麼花招。 走出一段,果然在林內發現有人匆忙路過的痕跡,眾人對小寂的懷疑不免稍稍減去了幾分。 隨後又有人發現到滴落在枯葉上的血點,尚是新鮮,顯然剛有人經過沒多久。 眾人群情振奮,在林內散佈開來,首尾呼應繼續朝前推進。 晉連高聲道:「大夥兒多加留神,那兩個魔頭可能就藏在附近。咱們要保持陣形,不要失散,以防──」 丁寂卻是一回頭,打斷道:「屈大叔,翠楓呢,怎麼不見他?」 晉連惱他橫插一槓,冷然瞪視。小寂也不怕他,同樣怒目對視。 屈箭南咳了聲,道:「翠楓也來了覆舟山,只現在不知在哪裡。」 楚凌仙微覺迷惑地說道:「這孩子看到示警煙花,也早該趕來了。」 停濤真人隱隱猜度到屈翠楓愧見小蛋,因而有意迴避,卻是不說。 忽聽小寂驚詫道:「咦,那是什麼?」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赫然瞧見繁茂的楓樹枝葉間,掛了一塊細小的衣衫布條,若不仔細查找,還當真看不出來。 周陌煙騰身而上,探手取下布條,道:「好像是常寞衣衫上的。」 守殘真人接過來打量,頷首道:「不錯,看來他確也傷得不輕。」 眾人正圍成一圈觀瞧布條,猛聽晉連喝道:「你要去哪裡?」 守殘真人愕然抬頭望去,就見小寂身影一閃,飛快地掠入左首楓林。 停濤真人心念急閃,微一變色道:「不好,咱們上當了!」 話音未落,小寂身形已在十丈開外,晉連剛剛縱身欲追,陡然林內一陣天旋地轉,光線驟暗,瀰漫起一團濃重霧氣,小寂的蹤影隨即消隱。 緊接著無數金風大振,呼嘯狂湧,腳下土地酥軟鬆動,猶如泥沼,身旁楓木竟似活了過來,忽遠忽近飄移不定,隱約有金戈鐵馬的喊殺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蒼茫迷霧裡,仿似草木皆兵。 屈箭南大聲叫道:「大夥兒千萬別輕舉妄動,咱們中了『困仙訣』!」 周陌煙錯愕道:「丁寂怎麼會奇門遁甲?」 晉連嘿然道:「別忘了他姓丁,身兼丁原、姬雪雁、蘇芷玉三家之長,怎會不懂奇門遁甲。我早說過,這小子狡猾,不可輕信,可如今後悔也晚了。」 停濤真人飛昇數十丈,可週遭景物居然隨之移動,繞了一圈竟還在原地。他又急又怒,呼喝道:「丁寂,你想幹什麼?」 林內響起小寂的大笑聲道:「各位尊長忙活了半天,該都有點累了。不如稍歇片刻,養足了精神再說。」 屈箭南又好氣又好笑,說道:「小寂,別胡鬧了,快放我們出去!」 小寂笑呵呵道:「屈大叔,今日小侄多有得罪。等過幾天我備上幾罈好酒,再登門向您陪罪,您可別向我娘親告狀啊。」 屈箭南苦笑一聲,心道我若將此事告訴姬師妹,她多半會眉開眼笑,將這小表好生誇獎一番,更別提丁原了。 眾人立在原地,無可奈何,此番真可謂是陰溝裡翻船。 至於將來找小寂算帳的念頭,在腦袋裡轉兩圈自然無妨,但瞧瞧葉無青的下場,還是不要去招惹這小煞星比較好。 再說小蛋祭出「龍騰天翔」,又接一個虛空遁術,連番的真元消耗,已將丹田抽空。他墜入林內一個趔趄,氣機牽動之下血氣上湧,又咬牙嚥了回去。 畢竟正道三大高手的連手一擊非同小可,盡避他重創退思真人,救出霸下,卻也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饒是有怒犀怒甲護身,可全身經脈依舊禁不住火辣辣地疼痛難忍,身子幾近虛脫。 霸下落到小蛋肩頭,情形也好不到哪裡,叫道:「乾爹!」 小蛋扶住楓木,勉強一笑,大口喘氣道:「你沒事吧?」 霸下元氣大傷,卻不願讓小蛋擔心,搖搖頭道:「我還好。」 小蛋強提一口殘餘的真氣,道:「咱們得再趕一程,找個地方躲起來。」 不意聽見有人遠遠叫道:「常寞,你站住,哎喲!」 小蛋叫苦不迭,急忙往四周察探,隱隱約約又感到那嗓音有點耳熟,但兵凶戰危裡,也無心多想。 猛然身側紅影一晃,有人現身。小蛋一凜,他因功力大幅減退,以致未能早一步察覺,忙挺身抬劍,就要出手。 來人閃身到小蛋面前,低聲道:「常師弟,是我!」 小蛋定睛一瞧,竟是楚兒,不由驚喜交集,道:「師姐,妳怎麼來了?」 楚兒握住小蛋胳膊,向上一提道:「跟我走!」 兩人隱蹤匿跡,向西南御風而行。楚兒一路上走走停停,似在佈置些什麼,最後索性撕下小蛋一塊衣袖,掛到了樹上。 小蛋一頭霧水,雖然他也聽說過疑兵之計,可總不能把自己真實的行蹤也暴露無遺,不禁問道:「師姐,妳在幹什麼?」 楚兒淡淡道:「再堅持一會兒,稍後我讓你看出好戲。」 她攜著小蛋在林間左一轉,右一轉,如穿花繞柳兜了一圈,櫻唇徐徐默念,似乎是在計數步法進退。 霸下在小蛋肩上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道:「妳在搞什麼鬼啊?」 楚兒身形忽地在一株楓木前停住,輕噓一口氣道:「就是這裡了。」 她鬆開小蛋,看了看在他背上昏睡的葉無青,眼神裡愛恨難明,猶豫了下低聲問道:「師父怎麼樣了?」 小蛋回答道:「師父體內的劇毒已經化解,但傷得很重,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復原。」 楚兒「哦」了聲,道:「坐下歇會兒吧,丁寂已在這裡布下了一座隱身法陣,一時半刻不會被人發現。」 小蛋驚訝道:「小寂也來了?」想起適才的那聲呼喊,恍然大悟道:「他會不會有事?」 楚兒淡然道:「放心,他比你可機靈多了,從來不會吃虧。」 小蛋放下葉無青,慢慢倚坐到那株楓木上,只覺全身酸軟,眼前一陣黑一陣亮,好像有無數金色的星星在狂舞。 他凝神默運「鬥牛納虛」,不一刻丹田徐徐有了些許暖意,問道:「師姐,這些日子妳去了哪裡?」 楚兒站在楓木前,面紗的下襬在風中輕輕漾動,只露出她那雙依舊深幽沉靜的明眸,回答道:「東海。」 小蛋一愣,暗道:「師姐不會是在幻月庵出家當尼姑了吧?」悄悄朝楚兒望去,見她一頭烏髮,光可鑒人,這才自失一笑,說道:「師姐,蒙師兄死了。」 「我知道,」楚兒的語氣平淡,但眸子裡卻隱約透射出一抹哀傷和悵意,輕輕道:「辛苦你了。」 小蛋搖搖頭,問道:「我們要在這兒藏多久?」 楚兒不答,舉目望向左首的楓林,低低道:「他們來了。」 小蛋聞聲瞧去,正看到丁寂引著二十餘位五大劍派的高手往這裡走近。 小蛋緊繃多日的神經立生反應,反手握住雪戀仙劍便欲起身。 楚兒神色鎮定,按住小蛋肩膀道:「別擔心,他們瞧不見咱們。」 果然,那些人在數十丈外忽然停住,竟沒有絲毫察覺到小蛋和楚兒就近在眼前。 不一刻,丁寂驀然飛身遁走,小蛋的眼前一花,五大劍派的高手竟似在剎那之間憑空消失,林間空空蕩蕩寂靜無聲。 小蛋大吃一驚,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但聽小寂灑脫爽朗的笑聲回答道:「他們中了我事先布下的困仙陣,估計得在裡面玩個把時辰了。」 伴著話音,小寂從林中飄然掠出,落到小蛋跟前,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而後滿面笑容一拳捶在他肩膀上,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小蛋身子一軟,搓揉肩膀,苦笑道:「怎麼每回見面禮都是這個?」 小寂蹲下身子,壓根不看葉無青,低笑道:「嘿,兄弟,你如今可是名人了,連咱們水晶宮的年大長老都豎大拇哥誇你有種!」 小蛋無可奈何搖搖頭,說道:「小寂,他是我師父,我該當如此。可你犯不著這樣幫我,會有大麻煩的。」 小寂一本正經點頭道:「可不是嘛,回頭我娘又該忙著打發那些告狀的人了!唉,兄弟兄弟,爛兄爛弟。」 看著小蛋臉上露出的歉意和擔憂,楚兒哼道:「常師弟,你別聽他滿嘴胡說。」 小寂哈哈一笑,說道:「放心吧,他們連長離島在哪兒都未必曉得,想告狀也沒門。就算我娘親知道了,大不了數落我兩句。」 他抬頭望了望困仙陣方向,起身道:「好啦,你喘好氣,咱們該往外突圍了。沒了這幫老傢伙,剩下的人誰還能攔得住咱們『寂寞雙星』?」 說著他又歪頭看了眼面臉譏誚之色的楚兒,笑嘻嘻接著道:「外加河東吼獅和貪嘴王八,這樣的搭配倒也不錯。」 霸下有心還嘴,卻提不起精神,無奈有氣無力道:「我是王八,你是王八蛋。」 楚兒則是眉宇一挑,嗔怒道:「你敢罵我?」 小寂笑而不答,只瞧著楚兒。 楚兒猛然醒悟道:「河東吼獅..這小子在佔我便宜!」不覺雙目瞪圓,又氣又惱。 小蛋瞅著這兩人,暗自吁了口氣,多日緊張的神經終於稍微鬆弛。 三人走出藏身法陣,未行得數步,小寂若有所覺,一扯楚兒衣袖,與小蛋齊齊閃躲到樹上。 只見雪影一晃,一位白衣少女懷抱耳鼠朝這兒走來,玉容微露焦灼,正是歐陽霓。 小蛋一怔,詫異呼道:「歐陽姑娘?」 歐陽霓霍然抬頭,望見小蛋等人,臉上泛起欣喜笑容,長出一口氣寬慰道:「謝天謝地,我總算找到你和葉宮主了!」 第十章 英傑風逝 再說屈翠楓與碧落劍派眾人分手後,攜著楊丹、馮勵繼續西行。他心事沉重,走得很慢,眼前不停浮現小蛋倒在血污中的慘像,心中滋味難以言表。 忽然路邊的草叢中傳出微響,似乎有人在大口喘著粗氣。屈翠楓一凜,停步喝問道:「誰?」那喘息聲驟止,屈翠楓愈發生疑,手握墨玉扇走到道邊,小心翼翼撥開草叢往裡望去,赫然見到歐陽修宏滿身是血盤坐在內,面色血紅,大汗淋漓,一雙無神的銅鈴牛眼也正瞪著他,似含惶恐。 屈翠楓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真氣遍佈全身,注視歐陽修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歐陽修宏鼻子裡重重一哼,猛地面容扭曲,渾身顫慄,似十分痛楚。 屈翠楓又驚又喜,心中道:「看情形這老魔身負重傷,竟至走火入魔的邊緣!」 他這時已聽說農百草遇害的消息,也知歐陽修宏有極大嫌疑。再見對方這般狼狽模樣,更無疑慮。 他拂視四周,除了傻呆呆抱著馮勵蹣跚遠去的楊丹,再無旁人,不由尋思道:「停濤真人對我庇護小蛋的事,難保心懷不滿,也不曉得他會不會傳揚出去。我若能生擒歐陽老魔,也算大功一件,至少可封住眾人悠悠之口。」 念及至此,屈翠楓打起精神,緩步迫近歐陽修宏。他惟恐這是對方有意設下的圈套,故此每邁一步都極為謹慎,時刻注意著歐陽修宏的動靜。 歐陽修宏不能動彈,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屈翠楓,臉上流露出焦灼與憤怒的神情,模樣甚是猙獰怕人。 屈翠楓被他看得心裡一寒,旋即想道:「這老魔只剩下個空架子,他生龍活虎的時候本公子尚且不懼,此刻更無須忌憚!」 他走到歐陽修宏近前,徐徐道:「歐陽老魔,當日你在獨尊谷肆意侮辱本公子的時候,可曾想到會有今日的報應?」 歐陽修宏低哼道:「小兔崽子,你別後悔。」 屈翠楓火從心起,怒道:「老賊,死到臨頭還敢張狂!」抬手一振墨玉扇,朝歐陽修宏膻中穴點去。 歐陽修宏眼中精光遽閃,哈哈笑道:「臭小子,跟我玩?」身形驟起,揮掌拍開墨玉扇。 屈翠楓大駭,左足點地朝後飛退,驚叫道:「你是裝的?」 可他的身軀才起,突然全身經脈一麻,真氣凝滯如鉛,竟是中毒的跡象。 歐陽修宏探出長臂,如老鷹捉小雞般一把拎住屈翠楓胸襟,臉上紅潮盡退,得意大笑道:「虧你家老子還是越秀掌門,兒子竟然蠢得像頭豬。」 屈翠楓悔恨交加,暗道:「我明明曉得歐陽老魔擅長用毒,適才鬼使神差,居然沒有想到防備!」 他全身酥軟,用不上一點氣力,羞怒道:「歐陽修宏,少說廢話。本公子一時不察中了你的詭計,並非真格敗在你手下。 給我一個痛快,屈某若是眉頭皺上一皺,就不是越秀男兒!」 歐陽修宏探指封住屈翠楓經脈,嘿嘿笑道:「老子現在不殺你。老子要先用你換天一閣的化功神訣,再宰了你一家三口。」 屈翠楓心一鬆,自忖以爹娘的睿智和修為,歐陽修宏必定討不到好去,稍後當可將自己救出,哼道:「你做夢!」 歐陽修宏不屑道:「鴨子死了嘴殼還硬,我呸!」 他提著屈翠楓大步流星,轉朝南行。其時各路人馬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圍剿小蛋和葉無青上,居然未曾發覺到屈翠楓被擒之事。 走出大約一頓飯左右,歐陽修宏將屈翠楓拎進一座僻靜的洞穴裡,重重往地上一摔,道:「老實點,我這就去找你爹媽。」 屈翠楓無法運用真氣護體,只得強忍疼痛哼道:「快去吧,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歐陽修宏一拍腦袋,道:「奶奶的,差點忘了你小子還能叫喚。」回過身又朝屈翠楓虛點數下。 屈翠楓頓時口不能言,懊悔道:「我幹嘛多嘴提醒老魔?」 風聲響動,歐陽修宏已然去遠。屈翠楓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兩眼望著黑漆漆的洞頂,思緒如潮澎湃,難以自已。 過了足有三個時辰,歐陽修宏方自回轉,先將屈翠楓週身經脈補點了一遍,說道:「沒想到你老娘長得還挺漂亮,四十多歲的人還跟個大姑娘似的。」 屈翠楓火往上撞,喉嚨裡嗚嗚幾聲,極盡憤慨。 歐陽修宏接著道:「聽說她的師妹蘇芷玉還要漂亮,早幾年和翠霞派的姬雪雁並稱天陸兩大絕色。他娘的,丁原那小子左擁右抱艷福不淺。啥時候老子也逮個機會樂和樂和──」 他污言穢語滔滔不絕,手上也沒閒著,在屈翠楓身上灑了層紅色粉末,隨後又小心翼翼滴上綠色藥汁。小半個時辰後,藥汁退隱無蹤,那些紅色粉末亦漸漸滲入屈翠楓的肌膚,全無痕跡。 歐陽修宏尚不放心,隨手抓了幾把污泥往屈翠楓身上臉上到處亂抹,一股濃烈的泥腥臭氣幾欲將他熏昏。 屈翠楓驚駭道:「這老魔又在我身上下了什麼毒?稍後就算爹娘能將我救出,又如何能解得了這些劇毒?唉,要是農神醫沒死該有多好。不過聽說農姑姑已回山了,但願她能解得了。」 他這麼惴惴不安地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洞外天色已黑,萬籟俱寂。 歐陽修宏開始煩躁地在洞內來回踱步,間或悄悄地溜出洞口在周圍探察一番。 屈翠楓留心著他的舉動,暗道:「我爹娘要來了。」 果然沒多久洞外響起屈箭南的聲音道:「歐陽先生,愚夫婦已應約而來,不知犬子現在何處?」 他們夫婦的經驗閱歷遠勝屈翠楓,見洞穴幽深曲折,並不魯莽闖入,而是佇立在外舒展靈覺打探。 歐陽修宏面露喜色,先靜靜合目片刻,似同樣在察探洞外除了屈箭南夫婦外,是否還有其它人在暗中跟來,隨後應道:「他就在這兒。」 楚凌仙關切愛子,心急如焚,凝息澄念率先緩步走進洞內,果瞧見屈翠楓一身污濁不堪,神情萎靡地倒在地上。 歐陽修宏用腳踹踹屈翠楓,大剌剌道:「東西帶來了?」 楚凌仙目視愛子,竭力壓抑住內心情感,回答道:「歐陽先生,化功神訣乃天一閣不傳之秘,凌仙亦無緣得授。縱是我有心將之交出,也無力辦到。」 歐陽修宏嘿然道:「王八羔子才信。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妳兒子親手寫下的欠條,想不認帳?就算妳不會化功神訣,也可以去求天一閣,諒她們不會刁難。楚仙子,最好別跟老子打馬虎眼,不然吃虧的可是妳兒子。」說著,他一腳踏在屈翠楓臉頰上,狠狠碾了兩下。 楚凌仙見狀心如刀絞,恨不能以身相代,道:「歐陽先生,有話好說,這事和翠楓無關。」 「怎麼無關?」歐陽修宏惡狠狠道:「就是這小子夥同歐陽霓那賤人暗算老子,害得我功力大損,無家可歸。老子不找他算帳,又去找誰?」 屈箭南握住愛妻冰涼顫抖的纖手,克制滿腔憤怒,沉聲道:「歐陽先生,化功神訣我們交不出,即便你殺了犬子也得不到。 愚夫婦既然來了,就請閣下劃下道來,刀山火海,屈某接著就是!」 歐陽修宏挪開靴子,挑起拇指道:「好,越秀掌門有點氣魄。不瞞你說,我在他身上下了點小作料,沒有老子的獨門解藥,最多等到下個月,你們就該送他上路了。」 楚凌仙花容微變,問道:「歐陽先生,你到底要怎樣?」 歐陽修宏盯著楚凌仙嚥了口唾沫,道:「我可以先把兒子還給你們。等拿到化功神訣後,再為他解毒。不過──」 楚凌仙焦灼追問道:「不過什麼?」 歐陽修宏冷笑道:「這小混蛋害得老子好慘,老子這口悶氣出不來,你說怎麼辦?」 屈箭南徐徐道:「歐陽先生,你好歹也是仙林前輩,如此折磨一個孩子,傳出去未必好聽。」 歐陽修宏道:「屈掌門,你心疼兒子?也罷,老子拿他下手,確有些以大欺小。那就由你代他捱我一拳如何?」 屈箭南神情沉著,問道:「此話怎講?」 歐陽修宏道:「你讓老子在胸口結結實實揍一拳,死了算你活該,活著算老子無能,咱們舊帳兩清。我把你兒子還給你們,待拿到化功神訣後,再找老子換取解藥。」 楚凌仙搖頭道:「歐陽先生,你的條件太苛刻了。」 歐陽修宏一腳踩到屈翠楓胯間,暴怒道:「屈掌門剛才還說什麼刀山火海都接著,怎麼,如今老子只不過要打一拳就不幹了?好,你們不要兒子,老子留著也沒用。大不了老子不要化功神訣,我先宰了他!」 屈翠楓疼得冷汗涔涔滴落,又不願在爹娘面前向歐陽修宏示弱,硬咬著牙不吭聲。 楚凌仙悲怒難抑,叫道:「莫傷我兒!」玉手按在仙劍上,無奈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扭過臉去不忍多看。 屈箭南雙拳緊攥,青筋蹦躍,雙目噴火道:「好,屈某就接你一拳!」 楚凌仙驚呼道:「箭南,不可以!」 屈箭南洒然一笑,握著妻子的手道:「歐陽先生雖修為精湛,但我自信還能接他一拳。凌仙,妳不必擔心。」 歐陽修宏大喜,道:「好,屈掌門快人快語,老子也不囉嗦!」一腳將屈翠楓踹到一邊,捏起拳頭在面前比劃了兩下。 屈箭南微微一笑,邁步上前。 楚凌仙眸中淚光盈盈,欲言又止,顫聲道:「箭南!」 聽到父母的對話,屈翠楓如萬蟻食心,一方面有感於舐犢情深,不禁熱淚奪眶;另一面對歐陽修宏恨之入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屈箭南愛憐地看過獨子,站定身形氣走經脈,護持全身,道:「請!」 歐陽修宏陰冷道:「屈掌門,老子的這拳你只能硬捱,若出手招架,或者縱身閃躲,那可就不作數了。」 屈箭南慨然一點頭,歐陽修宏又道:「還有,要記著月初前拿化功神訣來換你兒子的性命,不然就替他買副上好的棺材等死吧。」 屈箭南強壓憤恨,回答道:「多謝提醒,屈某記住了。」 歐陽修宏臉上紅光一閃,荼陽火氣灌注右臂,一聲呼喝揮拳擊出。 楚凌仙下意識地一閉眼,耳畔聽到「砰」地一聲,屈箭南悶哼倒退,身形搖搖欲墜,臉上血色盡失,嘴角與鼻耳中同時溢出血絲。 楚凌仙扶住丈夫,右手汩汩輸入真氣,取出冰蓮朱丹塞入屈箭南口中,玉容慘淡,失聲叫道:「箭南!」 屈箭南吞下靈丹,「嘿」地吐出口淤血,喘息道:「受教了!」頭上青煙騰騰,就地療傷。 歐陽修宏收起拳頭,暗凜道:「這孫子好深厚的功力,老子這一拳居然沒能當場把他打死!」回頭抓起屈翠楓,朝前一扔道:「還你們寶貝兒子!」 楚凌仙忙伸手接住,屈箭南低聲道:「我不要緊,先看看翠楓。」 楚凌仙含淚點頭,察看屈翠楓傷情,見他只是經脈受制,並無受傷,這才稍覺放心,左掌貼住愛子背心,替他推血行宮。 屈箭南諸經百骸猶如散架,一陣陣氣血在體內翻湧咆哮,猶如煮開了鍋。他自知受傷極重,非三五月難以復原,當下強自支撐不倒,說道:「歐陽先生,這一掌之賜,屈某銘記在心。咱們後會有期!」 他話未說完,驟感胸口劇烈一麻,有股灼熱火流如毒蛇般鑽入體內,在五臟六腑中翻江倒海。 屈箭南心念急閃道:「不好,拳上有毒!」此念甫起,眼前竟浮起無數五顏六色的妖艷光花,全身血液陡然升至沸點,像是要將他焚成灰燼。 迷迷糊糊裡只聽歐陽修宏縱聲大笑道:「不用後會有期啦,今日你們便全給老子留下!」飛身揮杖,轟向屈箭南頭頂。 楚凌仙剛解開愛子經脈禁制,見丈夫突然滿臉殷紅,口中溢出的黑血裡竟冒起冉冉蒸氣,情知不妙。 她怒聲叱道:「無恥之徒!」仙劍激鳴出鞘,劃過一溜眩目電光直刺歐陽修宏。 歐陽修宏渾不在意,舉杖格架。「叮」地脆響,楚凌仙的仙劍高高彈起,嬌軀一軟朝旁踉蹌,赫然看到自己手背上泛起瑩瑩磷光,竟是真氣渙散,渾身酥軟。 她頓時明白歐陽修宏暗中在愛子身上投毒,自己為屈翠楓推血行宮時已著了道。 若在平日,她絕不至於如此大意。但凡事關心則亂,歐陽修宏以腐泥腥臭掩飾去淡淡的藥味,而事前又故意放出話來,已給屈翠楓服食了穿腸毒藥好換取化功神訣,當真是防不勝防。 未等楚凌仙緩過氣來,陡然頭頂上方寒光閃動,一束碧芒當空射落,卻是早已潛伏在一旁的饕心碧嫗出手偷襲。 原來她和歐陽修宏從百草仙居鎩羽而遁,大是不甘。兩人在草叢間打坐療傷時,剛好遠遠瞧見屈翠楓護送楊丹、馮勵走近,便訂下詭計,將他生擒。其後再由歐陽修宏誘來屈箭南夫婦,而饕心碧嫗則始終隱於暗處,伺機暗算。否則以歐陽修宏的粗鄙魯莽,又豈會想得到這般陰毒的計謀。 楚凌仙果然毫無防備,倉促揮劍抵擋。「叮──」仙劍被碧索牢牢纏住,右肩一麻,已中了饕心碧嫗的一記破戮爪,手上一鬆仙劍被碧索硬生生扯飛。 屈翠楓肝膽欲裂,大叫道:「娘!」奮不顧身撲向饕心碧嫗。然而他先前所中的迷藥毒性尚未消退,沒衝到對方身前,已一頭栽落。 歐陽修宏怪笑道:「先殺了你這小兔崽子,收回本錢!」舍下屈箭南,縱身抬青銅魔杖,朝屈翠楓砸落。 屈箭南救子心切,從後追上振劍疾挑歐陽修宏背心。 歐陽修宏惱羞成怒,側身閃過,揮動雙杖朝屈箭南頭頂轟然砸落。 屈箭南橫劍招架,「鏗」雙杖重重壓在仙劍之上,有如萬鈞巨石直要沒頂。 他一聲悶哼,竭力壓制住胸頭翻騰的熱血,喝道:「凌仙,快帶翠楓走!」 楚凌仙奮力迫開饕心碧嫗,揚袖捲住屈翠楓腰際,向洞外飛送道:「快走!」 她正欲返身救援丈夫,孰料饕心碧嫗冷笑道:「走,沒那麼容易!」左袖掠出碧索,如毒蟒般鎖上屈翠楓左腿,往回一拽。 楚凌仙大驚,叫道:「放下我兒子!」擰身出掌拍向饕心碧嫗。 饕心碧嫗咯咯陰笑道:「還妳!」碧索一引,將屈翠楓當作一件兵器般扔向楚凌仙。 楚凌仙急忙伸手接下愛子,體內真氣一岔險些摔倒,肩頭傷處更是麻木無力。 但聽「砰砰」兩響,饕心碧嫗鬼魅般的身形閃到屈箭南背後,結結實實的兩掌擊中他的背心。屈箭南噴出口淤黑血箭,大吼一聲藉著前衝之力往歐陽修宏胸前撞去,只盼能與其同歸於盡。 歐陽修宏促不及防,胸口教屈箭南一頭撞個正著,立時眼前一黑氣血翻湧,身不由己撤開青銅魔杖往後跌跌撞撞退出數步,一縷腥濃的淤血湧到嘴裡,又讓他生生咽落回去。 他連喘幾口濁氣,但覺胸口火辣辣的痛楚難忍,一根根骨頭幾乎要斷裂開來,禁不住勃然狂怒道:「我轟了你這龜孫子!」 一舉右杖就要砸落。 可目光落到屈箭南的臉上,歐陽修宏又是一呆。只見他拄劍屹立一動不動,雙目圓睜從眼角滴落下縷縷血絲,竟已氣絕身亡。 一瞬間,洞內驀然變得一片死寂,沒了聲響。 連歐陽修宏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堂堂越秀劍派的掌門,天陸正道聲名顯赫的屈箭南,居然真的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嗡!」屈箭南手中的仙劍爆發出一記長長悲鳴,寸寸碎裂,灑落於地。 他的修長的身軀失去支撐,在黑暗中晃了兩晃,仰面躺跌,「砰」地激起一篷黃土塵埃。 一代俊傑,就此長逝。 「爹爹──」屈翠楓睚眥欲裂,撲向屈箭南仰倒的遺體。不料腰上一緊,又教饕心碧嫗的翠玉雙飛燕縛住。他運勁猛掙,奈何碧索越纏越緊,不由得急怒攻心,胸口翻江倒海般一慟,逕自昏死過去。 「呼──」楚凌仙慘淡的花容陡現決絕之色,頭頂華光暴漲,升起元神,揚手攝過仙劍,口中悲嘯響徹夜空,身劍合一朝著歐陽修宏激射而去。 歐陽修宏大駭,怪叫道:「哎喲不好,這婆娘要玩命!」無暇細想雙杖交叉成十字,運足十成荼陽魔功往上一迎。 「叮」的金石之音激響,歐陽修宏左手的魔杖應聲截斷,鏗然墜地。 歐陽修宏滿面猙獰爆吼如雷,右手魔杖朝外橫掃,錯步後退。豈知背上一硬,已抵到堅硬的石壁之上。 「砰!」楚凌仙胸口被魔杖掃中,元神一顫竟似渾然不知疼痛,仙劍崩雲裂石直劈歐陽修宏眉心,只求能手刃此魔為夫報仇。 歐陽修宏躲無可躲,情急生智宏聲叫道:「屈翠楓!」 楚凌仙不自禁地手上一緩,歐陽修宏趕緊拚命朝旁側閃。「噗!」血光崩現,一條右臂從身上飛落,疼得他嘶聲大吼。 「叮!」仙劍功虧一簣,扎入石壁中,楚凌仙運力一拔卻是紋絲不動,竟已油盡燈枯。 她慘然一笑,勉力凝鑄元神,鬆開仙劍艱難地撲倒在屈箭南的遺體上,伸出右手顫抖著替夫君合上雙眼,屏住最後一口元氣喘息道:「天道昭彰,終有報應..我們夫婦在陰曹地府等著你們!」 元神一陣劇烈波動,如晨霧般渙散褪淡,只留石上仙劍兀自長鳴不已。 歐陽修宏死裡逃生,驚魂未定,伸指封住右肩血如泉湧的傷口,轉目瞧去又是一呆。 原來,饕心碧嫗不知何時已挾著昏死的屈翠楓離去,蹤影全無。 歐陽修宏望望地上屈箭南夫婦的遺體,再看看自己血淋淋的斷臂,猛朝著洞外怒嘯道:「老子要發飆啦!」 嘯聲滾滾衝上清冷的雲霄,一場盛宴已近尾聲。 然而等到明天太陽升起時,又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 屈箭南、楚凌仙為救愛子力戰而亡,饕心碧嫗卻帶著屈翠楓不知所終。 小蛋得楚兒和丁寂襄助,終於突出覆舟山重圍,逃脫生天。在歐陽霓的指引下,他們藏身獨尊谷,躲避追殺修養生息。 眼看與鬼鋒的紫竹林之約日近,小蛋再次踏上征程。這次,他的身邊多了一個貌美如花的歐陽霓.. 仙羽幻鏡 第十集 翠霞篇 第一章 佛門妖僧 陽春三月,風綠楊柳岸。路上的旅人已脫下厚重的冬衣,換上春裝。饒是如此,趕路急了,額頭上仍會滲出細細的汗珠,罵上一聲「鬼老天」。 亭林是漢州境內一座不知名的小鎮,背山環水,鎮民多以捕魚狩獵為生。鎮上惟一的一家客棧座落於十字大街西首,門口高懸的黑底匾額上有幾個剝落褪淡的朱漆大字「百年老店∣∣鳳儀居」,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 這日眼看就是日暮時分,客棧裡來了一對青年男女。 那走在前頭的青年男子約莫十八九歲年紀,穿了件單薄樸素的土布衣衫,透著黑的臉膛兒算不上英俊,倒是背後斜插的一柄雪鞘仙劍甚是醒目,絕非三五錢銀子就能買到的地攤貨。 在他身後半步,是位二九芳華、體態嬌柔的白衣少女。她膚光如雪,清秀脫俗,櫻唇旁一粒細細的朱紅小痣更添幾分嫵媚,傍在那青年身邊宛若小鳥依人,卻教周圍觀者心中大是不忿,暗呼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這對青年男女,正是小蛋和歐陽霓。 數月前覆舟山一戰,正魔兩道各家高手風聚雲集,追殺葉無青與小蛋師徒。絕境之中,虧得小寂和楚兒相助,以「困仙訣」 圍住正道五大劍派首腦人物,這才僥倖脫出重圍。 隨後小寂與楚兒雙雙離去,由萬里迢迢趕來救援的歐陽霓,將小蛋和葉無青引至漠北獨尊谷藏身。 葉無青花了月餘,將身上的忘情水餘毒盡數迫出,又得修羅熔池內的荼陽地火之助,傷勢恢復極快,更感歐陽霓相救之情,將其收為義女。 療傷之暇,葉無青便將忘情宮諸般絕學分授與小蛋和歐陽霓,為異日重整旗鼓殺回宿業峰做好準備。 歐陽霓悟性極高,各種晦澀深奧的心訣往往是一點即透,幾乎從不用葉無青重複上兩遍,葉無青不由大感意外。 區區明駝堡門下竟能出此奇才,若非因緣際會,這秀外慧中的少女,便險些淹沒於塵泥薅草之中。 兩相比較,小蛋不免相形見絀,瞠乎其後。 好在葉無青對自己這個小弟子的斤兩早已心中有數,他也不勉強小蛋,只將「無情無我訣」剩下的心法口訣盡數傳授於他,令其專心修煉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訣。 每隔半月,歐陽霓手下的明駝堡弟子,就會將一些日常所需的器具物品秘密送入谷內。故而盡避吐火嶺方圓千里荒蕪冷清,谷中卻不虞衣食有缺。 而這些明駝堡弟子同時也會帶來天陸仙林的各種動向,諸如農百草戰死、屈箭南夫婦遇難、屈翠楓生死不明的消息,亦一一報入了谷內。 至於葉無青,對於明駝堡弟子呈報的忘情宮近況,似早有所料。 楚望天重新就任宮主以後,厲無怨稱病閉門不出,席魎與滕皓兩人則在宮中隻手遮天,迫不及待地開始大規模清洗異己,提拔心腹,搞得人人自危,一日三驚。 葉無青聽得消息,眉峰也不曾輕動,更不發一語。但在他平靜冷漠的外表之下,小蛋感覺到一股洶湧的怒意在奔湧。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不知不覺小蛋與鬼鋒的三年之約已近在眼前。葉無青對小蛋即將赴約之舉,並無絲毫阻攔之意,只吩咐歐陽霓與他一同前往翠霞山,其中是否隱含監視之意,令人揣測。 當下小蛋辭別葉無青,與歐陽霓離開獨尊谷,一路御劍向南,趕往翠霞山。 待到傍晚天色漸暗,兩人已深入漢州地界,距離翠霞山亦只剩下半天路程。 小蛋顧慮到一來深夜進山多有不便,二來歐陽霓已露倦色,日夜兼程顯是不宜。 好在和鬼鋒約定的鬥劍之期尚有數日,也用不著忙著趕路,因此他心裡雖迫切想早一日見著盛年、衛驚蟄和羅羽杉等人,仍舊強自按捺下來。 若是他孤身一人,就地露宿荒野,天為被,地做床,原也算不得什麼。但如此一來,難免會委屈了歐陽霓,讓她也跟著受苦,卻又何必?於是小蛋覓了座小鎮,投店宿夜。 自打拜入忘情宮門下,小蛋便從此無需為錢操心。縱是如今流亡在外,他和歐陽霓隨身攜帶的金銀細軟,也足以買下數十座這樣的「鳳儀居」。 但他自幼苦慣了,盡避腰纏萬貫,也從未真的揮金如土,只要了兩間乾淨僻靜的客房,早早歇下。 剛過掌燈不久,小蛋正在床上懨懨欲睡之際,突然聽見鳳儀居中人聲鼎沸,鬧成一團。 他不知發生何事,急忙抽身下床,將將推開屋門,就見歐陽霓已站在了客房門口,彼此險些撞個滿懷,還好兩人反應都快,各自閃身後撤了一步。 歐陽霓黑髮上水跡未乾,渾身散發出陣陣清幽花香,顯是剛剛洗浴餅,藉著朦朧月色,原本便秀美脫俗的風姿更顯動人。 霸下從小蛋懷裡探出腦袋,斜眼瞅了瞅如出水芙蓉般清麗無倫的歐陽霓,心裡犯起了嘀咕:「這也是個美女,我乾爹要和她朝夕相處,時間長了,難保會把持不住,那我乾媽可就有懸念了。」 無端地,小傢伙竟替羅羽杉擔心起來。 歐陽霓哪會知道霸下小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她,小腦瓜裡已轉開了念頭?她道:「常公子,好像是前頭院子裡出了什麼事。 你不便露面,還是讓我在暗中先打探一下。」 小蛋想了一想,搖頭道:「我去。」 他戴上先前從街鋪裡買來的竹斗笠,把帽沿壓低,按照現在的天色,若非十分熟稔之人萬難迎面認出,這才攜著霸下往前院行去。 剛走到院子口,不防一群人慌慌張張從裡頭衝了出來,七嘴八舌地叫喊道:「快報官,快報官,老和尚發瘋了,要出人命啦!」 小蛋順手抓住一個店小二模樣的人,問道:「小扮,裡面出什麼事了?」 店小二掙了兩下胳膊沒能甩脫,急得跳腳道:「你抓著我幹什麼?快找個地方先躲起來罷。前院有個老和尚瘋了,又打又摔,還說要殺人。咱們客棧裡的幾個夥計上去拉他,被這老和尚用袖子一掃就摔得個鼻青臉腫!」 小蛋一愣,問道:「這位老和尚是從哪兒來的?」 店小二怒道:「誰知道?我說,你快鬆開我,萬一老和尚真衝出來殺人怎麼辦?」 小蛋笑笑,鬆開了店小二的胳膊。 這時他已確認並非是正魔兩道的人尋上自己和歐陽霓,心中略安,尋思道:「聽小二所說的情景,那位老僧多半是仙林中人,或許是修煉不當走火入魔,才在客棧裡鬧事。 「我既撞上了,自該管上一管,也免得他波及無辜。若能襄助那位老僧驅退心魔,平復真氣,那是更好不過。」 他扭頭一望,店小二早已跑得不見蹤影,卻有幾個膽大的旅客躲在門外頭,朝著裡面探頭探腦地張望,想進去卻又不敢。 小蛋舉步邁入院內,已聽不到剛才熱鬧萬分砸桌子拆房子的聲響,自西側的廂房裡,卻傳出一聲聲強行壓抑的粗重喘息聲,顯然那老僧還在裡面。 後頭有人好心提醒道:「小兄弟,那老傢伙厲害得很,你先等等,官府的人就快來了,待會兒大家再一起進去看。」 霸下聽了,輕聲哼道:「不就一個老和尚在發瘋嗎?有啥了不起。乾爹,有我在,你別怕,往裡沖就是。」 小蛋笑笑,暗自運功戒備走近廂房門口,半扇屋門斜掛,滿地狼藉,震碎的桌椅杯盞到處散落,牆上的窗戶也塌了大半。 朦朧月色照入,幽暗的角落裡,一位身穿月白色僧衣的老和尚,竟是盤膝倒懸在半空,垂落的衣襬將他的半邊臉龐遮住,但小蛋仍舊能看到他額頭鬢角滾滾淌下的熱汗,和頭頂冒出的冉冉水霧。 老僧雙目緊閉,面部肌肉下,像是有一條條無形的小蛇在不停游動翻滾,口中噴出一團團熱氣,隱隱透著暗紅。 他全身不由自主地在輕輕顫動,裸露在外的肌膚泛起觸目驚心的黑氣,如一縷縷詭異的條紋爬滿身體,不斷蠕動擴散。 小蛋瞧得有點頭皮發麻,在屋中站定身形,喚道:「大師,您哪裡不舒服?」 老僧似乎這才覺察到有人進屋,雪白的銀眉一振,張開雙眼打量小蛋。兩人目光交錯,小蛋情不自禁地一愣。 老僧那雙睜開的眼眸中,居然閃爍著金、紅兩團截然不同的光澤在循環輪替。那淡金色的眼神裡充滿祥和慈愛之意;可另一面暗紅色的目光中,卻透露出教人不寒而慄的暴戾與殺機。 霸下不怕天不怕地,瞧見這情形卻有些頭大,低聲道:「乾爹,這老和尚怕是中邪了,一點兒也不好玩,咱們還是趕緊走罷。」 話音未落,老僧沙啞低沉的嗓音喘息道:「小施主,請??過來。」 霸下忙道:「乾爹,別聽他的!」 小蛋笑笑,問道:「大師,我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老僧望著小蛋身後背負的雪戀仙劍,道:「請你一劍殺了老衲。」 小蛋這下笑不出了。他搖頭道:「螻蟻尚且貪生,大師何苦自尋短見?」 老僧胸口劇烈起伏,嘴唇間噴出的紅色霧氣越來越濃,艱難地道:「快,快殺了我∣∣你不殺老衲,老衲便會殺盡天下人!」 霸下忍不住道:「那你幹嘛不自己拍自己的光腦門上一記,立刻自我了斷,幹嘛連累我乾爹,讓他用劍殺你?你當殺人很有趣麼?」 老僧一聲苦哼,道:「我若能自裁,也不必再麻煩小施主了。乘我靈性尚未完全泯滅,有勞小施主立刻下手,老衲感激不盡!」 小蛋微一沉吟縱身掠起,探手伸向老僧右腕脈門,說道:「大師,容我助您一臂之力!」 孰料他的手甫一落在老僧的腕上,立時響起「啵」的一聲,指尖如觸火炭迅即彈開,就像稍不留神握上了燒紅的鐵條般灼痛異常。 更不妙的是,一股陰冷無比的魔氣彷似破兜而出的冰錐,直透小蛋經脈,肆虐呼嘯逕自往內腑奔襲,所到之處立生麻痺。 短短剎那,他右肘以下的小臂似失去知覺。 小蛋一個倒翻飄落在地,疾運「有容乃大」的心訣,將這股不速而至的魔氣緩緩消解,胳膊上冒出縷縷黑氣。 那老僧受氣機牽動,身軀一晃,嘴角逸出一絲黑血,尖聲道:「別碰我!」 小蛋將魔氣盡數迫出體外,長出一口濁氣,凜然道:「好險,這是什麼魔功恁的厲害,竟連碰也不能碰!」 他正思忖間,突聽老僧一記重哼,眸中暗紅色焰光大盛,漸有獨佔鰲頭之勢,肌膚上的黑色條紋連接成片,遍佈週身,散發出刺骨的陰氣。 眼見著即將心神失守,老僧猛一提真元,雙手連換法印,運起佛門獅吼神功,宏聲誦道:「阿彌陀佛∣∣」 一股沛然莫御的無形氣浪撲面激盪,將小蛋震得踉蹌退出數步方自重新站定,腦袋裡兀自嗡嗡轟鳴,久久不歇。 老僧眼中的暗紅光芒瞬即褪淡些許,更無暇理睬身外之事,苦苦凝念低誦佛經,抵禦體內魔氣向靈台發起的一波波衝擊侵蝕。 霸下目不轉睛盯著老僧,道:「乾爹,咱們走罷,歐陽姑娘還在後院等著呢。」 小蛋搖搖頭,心道:「我雖然不清楚這位大師是什麼人,可瞧他的模樣,本應是位大德高僧。不知何故為外魔入侵,這才天人交戰,不願淪為殺人魔王。 「我若撒手不管自行離去,或許可以得保平安。但這樣做,與見死不救何異?」主意打定,他暗道:「不成,我得想個法子出來。」心念急轉,陡地腦海靈光一閃,想起了屢試不爽的聖淫蟲絲。 他默運盛年所傳的歸元吐吶法,催動丹田聖淫蟲精氣,吐氣揚聲彈指射出三縷銀絲,「啵啵啵」分釘在老僧天庭、膻中、氣海三處。 原本晶瑩無瑕的銀絲登時嗤嗤轉黑,在空中抖動不休,彷彿隨時會爆裂開來。三道絕強的冰寒魔氣透過銀絲直入小蛋體內,宛若是尋找到了可堪征伐攫取的新領地,爭先恐後肆虐奔流。 小蛋已有前車之鑒,在彈射銀絲的同時再次運轉「有容乃大」,在體內築起一道堅固藩籬,全力吸納消解襲來的魔氣。 無奈從老僧身上渡來的魔氣委實太過雄渾洪大,小蛋化解的速度遠遠及不上對面入侵的勢頭,不一刻他的三根手指已變得漆黑如墨。 小蛋沉聲低喝,再祭起烏犀怒甲護持右臂,身上壓力為之稍減,堪堪穩住陣腳。 可沒等他來得及鬆口氣,卻驚詫地發現這股駭異莫名的魔氣,居然有若瘟疫一樣,在緩緩蠶食同化自己體內的真氣。 須臾工夫,魔氣猶如滾雪球似的不住壯大增強,將自己的真氣一點一滴吞噬融合,收歸其用。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即使功力再雄厚的人亦難以招架,遲早有油盡燈枯的一刻。 雖說已覺察到其中的危險,但若就此認輸放棄,卻絕不是小蛋的一貫作風。 驀然眼前紅光一閃,霸下從他懷裡躍出,大叫道:「乾爹,我來助你!」 牠四肢貼在小蛋胸前,源源不絕把自身的精氣注入小蛋體內。二氣合流,頓時聲勢大振,重新壓制住飽來的魔氣。 老僧得小蛋和霸下之助,分解出部分魔氣,形勢稍得緩解。 可他心知肚明,這少年的舉動無疑是飲鴆止渴,除非能尋找到徹底消弭魔氣的方法,否則就算功力通天,亦難逃被其逐步侵蝕同化的結局。屆時非但自己永墜魔劫,變成瘋狂嗜殺的行屍走肉,連帶小蛋和霸下也一起不能倖免。 他本是大德高僧,更經二十餘年的入世修行,早已看破生死虛名,臻至圓滿。盡避靈台幾為兇猛可怖的魔意吞沒,仍仰仗三甲子多虔心靜修的無上佛心,勉力守住最後一線清明。 老僧當機立斷,沙聲喝道:「小施主,快走!」奮力運功意圖震裂那三根銀絲,截斷自己與小蛋之間的魔氣疏通。 孰料這銀絲乃聖淫蟲千年精氣所煉,異常堅韌牢固。老僧早先已受了極重的內傷,元氣大損,此刻竟已發揮不出平日三成的功力。 一震之下,銀絲僅僅「嗡嗡」劇顫數響,卻未斷落,反令得他胸口氣血反噬,傷勢更深一層。 正這工夫,門外傳來一陣喧囂,五六個官府衙役執棒佩刀趕至。 為首的一個捕頭手提水桶,裡面黃澄澄的不知裝了什麼,高聲喝道:「妖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豈容你裝神弄鬼、興風作浪?還不乖乖隨本捕頭去見官!」 老僧體內魔氣激盪,已到天人交戰的緊要關頭,雖聽到了官差的呼喝,卻無暇回話。小蛋和霸下亦是心無旁騖,惟恐稍一分神便會釀成大禍。 那捕頭不見回答,以為老僧並未將自己放在眼裡,勃然大怒道:「給我鎖了!」跨前兩步,猛將水桶照著老僧與小蛋身上一潑。 裡頭那黃澄澄的東西一靠近,立刻被兩人全身鼓蕩的真氣迸射而出,噴濺得屋裡到處都是,散發出一股刺鼻難聞的惡臭,居然是一桶糞。 原來這捕頭聽了報官之人描繪的情形,當即斷定那老僧必是妖孽附體無疑,於是進屋前,先在客棧後頭命人尋來一桶黃白之物,用以破邪鎮妖。 捕頭一愣,道:「果然是個大大的妖僧,竟連糞便也不怕!」 另外幾個衙役一聲呼喝衝入屋中,舉起長棍就朝老僧的頭頂砸落。 小蛋心一沉,顧不得魔氣噬體,揚聲攔住道:「快退出去!」 可那些衙役只當他與老僧是一夥,又哪裡肯聽?「砰砰砰」猶如爆豆子般幾聲悶響,棍棒已重重砸落在老僧額頭胸口。老僧身上陡然爆散出一團詭麗的紅光,充斥激盪不可以目逼視。 「啵啵啵」連響,幾根棍棒頃刻化為齏粉,眾衙役齊齊慘叫身形彈飛,在空中砰砰爆裂,殘肢斷臂灑落滿地,慘不忍睹。 小蛋也被一股洶湧澎湃的巨力拋飛,眼前一黑,「哇」地噴出口熱血,指尖三根銀絲應聲崩裂,後背撞碎屋壁,跌落到外頭的院子中。 右臂、胸口、小骯三處一片冰麻,好像有千萬條蛆蟲噬體,說不出的煩悶噁心,小蛋急忙緊守靈台催動「生生不息」心法消解。 霸下也被彈射到半空,滴溜溜連打數轉,高叫道:「乾爹,你沒事罷?」 小蛋強忍心頭惡煩,深吐一口氣站穩身形,低聲回答道:「沒事,你呢?」 霸下飄落他肩上,呼呼大喘道:「還好??咦,乾爹,那老和尚糟糕了!」 小蛋一凜,定睛瞧去。只見廂房磚瓦嘩嘩塌落,已是搖搖欲墜,一團暗紅色光華如火燭焰光漫空飄蕩,照得四周景象血紅一片。 那老僧月白色衣袍盡碎,唇溢黑血搖搖晃晃從屋裡走出。赤裸的肌膚上浮動有若活物的黑色光暈,雙目幽深赤芒閃爍,目光冷酷無情地掃視天地。 他在門口站定,冷冷注視那個嚇得呆若木雞的捕頭,森寒沙啞的嗓音問道:「是你命人打我,還用糞潑我?」 那捕頭何曾見過這等駭異的景象?他透體冰涼牙齒打顫,傻呆呆盯著老僧半個字也說不出,連逃跑的念頭都是想也不敢想。 老僧唇角逸出一抹詭譎笑意,道:「打得好,潑得妙,多謝你了。」 捕頭瞠目結舌,勉強擠出討好的一笑,正想奉承求饒兩句,還未曾等他開口,老僧突然揚手拍出一蓬紅茫茫血霧,「呼」 地將捕頭捲裹在內,如陀螺般急轉數圈之後,將他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消融於血霧中。 躲在院外的幾個膽大看客直瞧得魂不附體,也不曉得是誰大叫一聲,紛紛奪路逃命。有人尚且遠遠叫道:「妖僧殺官啦! 快去請玄妙觀的道爺來降妖!」 小蛋欲救不及,眼睜睜看著這老僧若無其事又殺一人,叫道:「大師!」 老僧漠然側首,望向小蛋。兩人目光交接,小蛋不由遍體生寒。 原來那老僧赤芒閃爍的眼眸深處,赫然映射出一道人影。 可那道人影卻並非小蛋,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年紀不過弱冠,卻從頭到腳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與桀驁。而那張臉上的陰冷與生硬,更是與他容貌表現出的年齡殊不相符。 老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著小蛋,問道:「年輕人,修為很好,你叫什麼?」 小蛋聽他說話的語氣腔調也如同換了另一個人,心中更覺訝異,回答道:「我叫小蛋。大師,你不該殺人的。」 老僧蔑然笑道:「殺也殺了,你又能如何?看你資質不錯,老夫便將你也收下罷!」 小蛋怔了怔。忽聽身後歐陽霓惶急的聲音呼道:「常公子!」她掠身趕至,落在小蛋側旁。 歐陽霓迎面撞上老僧那雙冰寒可怖的眼神,也看見了他眼眸深處浮動的那道人影,情不自禁驚道:「這老和尚是誰,看上去好可怕!」 小蛋搖搖頭道:「我也不認得。」 歐陽霓瞧了瞧老僧,下意識地往小蛋身邊靠了靠,低聲道:「咱們還是走罷。」 小蛋苦笑道:「他神志迷失,已殺了不少人。若放任不管,這個小鎮估計就要遭殃了。何況,現在我想走,只怕這位大師也不肯。」 老僧聽他們兩人的問答也不插口,只是眼睛緊緊盯著小蛋胸前,驀然爆出兩簇精光,哈哈笑道:「你懷中所藏的可是四相幻鏡?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立刻將它交出,否則老夫要你死得很難看!」 第二章 死中求活 小蛋不禁心頭劇震,驚駭莫名。自瀛洲仙島收了四相幻鏡,他一直以「懷裡日月」神功將其妥藏,從未取出示人,連葉無青也是不知。 而這老僧竟能一眼識破,並且準確無誤地叫出這曠古奇寶的名字,怎不教人震撼? 霸下怒道:「呸,做你的春秋大夢,想搶乾爹的四相幻鏡,沒門!」 老僧一聲長笑,不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到底是凡夫俗子,勘不破這些!」身形驟動,右手五指戟張朝小蛋咽喉鎖去。 他的招式看似平淡無奇,可一爪之下幕天席地,將方圓三丈盡數籠罩在指風之中,無論小蛋往哪個方向趨避閃躲,都難逃老僧的凌厲一擊。 小蛋心知修為與對方相差懸殊,不敢有絲毫懈怠大意,左肩撞開歐陽霓,右臂一抬,雪戀仙劍朝前劈出,正是一式「擲地有聲」。 當日他初練此招時,曾累得旁觀的常彥梧險些笑疼了肚腸,私下搖頭不已,可經過這些年的捶打歷練,日夜參悟,同樣的「擲地有聲」雖依舊劈得歪歪斜斜,無半點氣勢可言,但精華內蘊,好似綿裡藏針,早非舊時模樣。 若換作別人,或許尚瞧不出這一招繼往開來,盡洗鉛華的劍式裡所蘊藏的奧妙玄機,但這老僧實乃天陸仙林頂尖高手,在神志迷失後更是法眼如炬,世所罕匹。 他低咦一聲,化爪為掌在仙劍上輕輕一拍一推。仙劍鏑鳴,小蛋胸口如遭重錘,身軀一晃,連人帶劍朝旁側跌。 老僧左手後發先至,快逾閃電扣向小蛋胸口,想從他懷裡奪過四相幻鏡。 霸下見勢不妙,喝罵道:「禿驢看打!」雙目赤芒迸射,激出「火睛光飆」。 「啪!」老僧左爪扣中小蛋胸口。 歐陽霓失聲驚呼,情不自禁閉起雙眸,不敢目睹小蛋血肉翻飛、開膛剖肚的慘狀。 然而爪落之處卻陡然亮起一蓬赤紅光華,火花四濺如有金石響鳴。老僧指尖微覺灼疼,撤手抽身,如鬼魅般向右飛閃,間不容髮裡避過兩道火睛光飆。 小蛋死裡逃生,踉蹌兩步重新站穩。縱然有烏犀怒甲護體,被老僧左爪抓中的部位仍隱隱生疼,破入一縷縷冰寒魔氣。 他一面運功化解,一面澄靜心神打量老僧,心下更覺駭然。 老僧並未立刻窮追猛打,任由小蛋調息運氣,淡淡問道:「你是盛年的弟子?」 小蛋呼出口濁氣,裡面竟隱隱泛動著細小黑絲,在面前漸漸散淡,消弭於無形。他稍去心口煩悶,暗自流轉真氣全神戒備,回答道:「不是。」 老僧搖頭道:「老夫本想只要你肯交出四相幻鏡,或可暫且放過。可既然你與盛年大有淵源,哼哼,你可就沒一點機會了。 可惜、可惜∣∣我原先還打算收了你的魂魄。」 小蛋聽得全身直起雞皮疙瘩。他出道以來也碰到過不少性情凶殘之人,如歐陽修宏、饕心碧嫗等,無不動輒取人性命,不問緣由。可像眼前老僧這般說得輕描淡寫,理所當然的,尚是首見。 想起不久之前,這老僧還曾抱定殺身成仁之念,懇求自己結果了他。相比之下,實令人無法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小蛋轉首望了眼歐陽霓,以目光示意要她快走,既明知今日凶多吉少,惟有放手一搏,卻不願牽連歐陽霓無辜遭殃。 豈料歐陽霓看似嬌弱,卻實是性情堅毅之人。雖心中明瞭狀況危險異常,卻毫無懼怕之意。她輕搖玉首,低聲拒絕道:「我們同進共退。」 老僧輕吹一口氣,不屑道:「不用費神多想什麼,你們的命老夫都要了,誰也逃不了!」 他立掌如刀,遙遙朝小蛋面門劈落。起掌時距離小蛋尚有三丈之遠,可眨眼間罡風呼嘯,血霧如狂,一隻鼓脹彤紅的魔掌已近在咫尺。 小蛋暗凜道:「這老僧明明內傷不輕,竟仍有如此修為,委實了得。比起他來,任何一位正道五派的掌門,都難望項背。 只怕??連盛大叔、羅大叔也不是對手!」 生死關頭,小蛋的靈台鎖定老僧右掌,心念一催,丹田三氣合一沛然奔騰,雪戀仙劍鏗然鳴響劃出一溜精光,直挑對方掌心。 老僧再是強橫,也不敢以肉掌直攖其鋒,與雪戀仙劍迎頭激撞。他手腕疾轉,右手雙指在劍鋒上輕盈一搭,生出一股極強粘力,將仙劍纏住。 小蛋暗叫不好,明白自己的功力與老僧相差太遠,一旦僵持不下,非得給活活震死。 他心念急轉,搶在對方吐出魔氣之前,全力催發體內真氣,暗蘊星移斗轉功法,化作一束螺旋氣勁,率先攻向老僧指尖。 老僧恃強凌弱,起初尚不以為意。可待到小蛋的螺旋氣勁攻入自己經脈,才霍然一怔,察覺到對方的功力中或正或邪,或陰或陽,居然混合著三種截然不同的真氣,極盡玄異不說,而且聲勢壯闊浩大,較之方才幾記交手赫然強出了一大截。 更惱人的是這股氣勁甫一攻入,立時發出劇烈震顫,引得自己真氣隨之波動,稍不留神,居然讓這股奇特的螺旋氣勁迫進掌心。 原來小蛋出招之際,又在星移斗轉心法之上,暗加了一式「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訣。 雖是初學乍練,遠未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可這兩門不世心訣齊齊出擊亦是非凡,兼之出其不意地突然攻出,仍令對方吃了個不小的暗虧。 也就是這老僧修為通天,倉促間依舊能迅即催發出丹田雄渾功力,雙指在劍鋒上一彈即起,借勢朝後飄飛,在空中將螺旋氣勁悉數化去,單足點立在倒塌的瓦礫廢墟上。 小蛋被老僧一推,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半步,仙劍上赫然泛起兩道漆黑指痕。他心底凜然道:「還好我搶先出手,不然這時已經倒下了。」 那邊霸下瞧出便宜,猛然身上紅光暴漲,激出一團天雷地火,呼呼風嘯轟向老僧。 老僧嘴角露出一縷與他面容極不相稱的陰沉獰笑,顯是被小蛋激怒,雙手在胸前虛抱成圓,向外緩緩推出。眼見光球撞到身前,他猛地側步揮掌反向一帶,「呼」地一聲將這團「天雷地火」回引向小蛋與歐陽霓。 小蛋惟恐歐陽霓招架不住,無暇多想施展出穿花繞柳身法,騰身掠起如柳絮飄空,探手挾住歐陽霓纖腰,遠遠閃開。 老僧見狀,眼中射出森寒凶光,厲嘯道:「穿花繞柳,老夫要你死無葬身之地!」身形如附骨之蛆從後追上,石破天驚又是一掌拍到。 小蛋驚愕道:「看來這老僧和盛大叔、丁三叔他們有深仇大恨,竟激憤至此?」 他人在半空,又懷抱歐陽霓不能鬆手,只好兵行險招,雪戀仙劍一式「吾身獨往」不退反進,硬生生撞入老僧掌風,劍華爍爍鋒芒直指對方心口,擺出了一副你死我活的拚命架式,以求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誰曉得老僧對自己的生死竟似毫不在意,一門心思要將小蛋斃於掌下。他既不躲閃也不招架,反繼續催動右掌猛擊小蛋胸口。 小蛋心頭一緊,要待變招已是不及。電光石火裡他勉力側身,拚命將歐陽霓推出對方掌力波及的範圍,同時疾運有容乃大心法,硬著頭皮生受了這一掌。 「砰!」老僧的右掌結結實實擊中小蛋胸口,但幾乎不分先後,小蛋的雪戀仙劍受掌風影響略略一偏,亦刺入了他的右胸。 但甫入寸許便受到老僧肌肉間油然生出的極強阻力,凝滯不前。 「噗∣∣」老僧胸前血花飛濺,小蛋的身軀也被狠狠震飛,全身經脈劇痛鑽心,「哇」地瘀血狂噴。 他飛出數丈,重重摔落在地,差點昏死過去。歐陽霓亦受到掌力衝擊,從小蛋懷中激飛而出,竭力凝住身形,驚呼道:「常公子!」 小蛋體內真氣沸騰如注,像一匹匹脫韁野馬四處亂竄,虧得有烏犀怒甲和有容乃大的雙重防護,卸去老僧大半的掌力,才堪堪保住心脈無恙。 他眼簾裡一陣黑一陣亮,模模糊糊看到月黑風高之下,那老僧渾身浴血,仰天長嘯,宛如今夜從地底復甦蒞臨的惡魔,無比的猙獰可怕。 他有心彈身站起,可稍一運氣頓時百骸俱痛,彷彿散架,險些痛得昏過去。 正這工夫,他耳畔隱約聽到「嗡嗡」低響,蕩氣迴腸好似天籟之音,懷裡驀地一暖,勃然湧出一股綿綿薄薄的氣息直注心脈,令得靈台一清,傷痛驟減。 歐陽霓飛身扶起小蛋,俏臉上儘是焦灼痛惜,問道:「常公子,你怎麼了?」 小蛋只覺整個身子充盈在一團難以言喻的溫暖海波裡,說不出的寫意舒服,連原本行將渙散的真氣亦徐徐平復,歸還丹田。 他的靈台上緩緩浮現起一道絢爛的青色鏡光,四相幻鏡似夢似真盡凝心頭,波光漾動,依稀啊起「一體真幻」四字真言。 小蛋微一錯愕,猛聽到腦海一記驚天動地的轟鳴,剎那間那幻鏡背面的千字心訣彷似海潮,鋪天蓋地紛沓而來,幾讓他產生沒頂的錯覺,更無暇去回答歐陽霓。 老僧嘯聲戛然而止,一雙厲芒直視小蛋胸前,須臾不離,喃喃道:「果然是四相幻鏡,真是天助老夫,讓我今夜能尋到此寶!」 小蛋壓根沒聽到那老僧在說些什麼,完全沉浸在一片瑰麗玄幻的天地裡,心頭不斷承受著千字心訣一波波驚濤駭浪似的衝擊,一縷縷明悟此起彼伏直塞胸臆。 老僧眼中凶光畢露,寒聲喝道:「拿來!」擰身欺近,朝小蛋胸口抓落。 霸下叫道:「賊禿,小爺燒死你!」連發六束火睛光飆,卻被老僧一一震散。 歐陽霓面露惶恐之色,叫道:「大師手下留情!」抬玉掌奮力拍出。 「啪!」掌爪相擊,老僧感到對方玉手裡驟湧出一股奇異氣勁,竟將自己的左爪輕輕巧巧彈了開去,低咦道:「忘情宮弟子? 老夫倒看走了眼。」 歐陽霓施展彈字訣借力打力,攜著小蛋翩若驚鴻疾退丈許,玉容血潮湧生,微微嬌喘道:「大師,佛祖有好生之德,求你放過我們。」 老僧胸前傷口受震,鮮血汩汩流淌,竟如炭黑墨汁。他卻毫不在乎,也不去止血,冷笑道:「佛祖算什麼玩意兒?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千秋百世,萬劫不死!」 歐陽霓芳心猛顫,驚道:「他到底是誰,居然連佛祖也不放在眼裡!」 老僧的眼神有若實質,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傲然一笑道:「妳還不配知道老夫的名字!」豎起右掌,闊步逼近。 歐陽霓不由自主往後一步步退卻,低頭瞥了眼雙目緊閉的小蛋,眸中生出一抹複雜難言的神色,緊咬貝齒似難以決斷。 突然小蛋眉宇一動,雙目睜開,垂落的左手「啪啪」連聲,激射出兩縷銀絲。 老僧冷哼道:「彫蟲小技,不過爾爾!」左手屈指輕彈。「啵啵」兩響,銀絲撞上老僧凌厲的無形指力,登時偏落,軟綿綿垂到地上。 可這一稍稍的凝滯,小蛋業已從歐陽霓懷中站起,仙劍斜指向天,低喝道:「咄!」 青光陡起,從小蛋懷中掠出一面古樸仙鏡,倏地飄浮頭頂。鏡面朝下,鏡背向上,一蓬柔和光暈如瀑如霧,罩定小蛋身形。 霸下大喜過望,歡呼雀躍道:「乾爹,我就知道這老禿驢拿你沒辦法!」 小蛋凝立不動,目視老僧道:「大師,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老僧冷然一哼道:「別以為有了四相幻鏡襄助,你就能壓制老夫。交出寶鏡,我留你一個全屍。」 小蛋見老僧入魔已深,曉得再勸也是徒勞,默然搖搖頭,與他靜靜對峙。 老僧仰頭觀瞧仙鏡,淡淡道:「所謂四相,便是生、住、異、滅。你誤打誤撞激發仙鏡,粗悟到生相妙詣,也算難得。可拿它來對付老夫,還嫌嫩了點!」 小蛋沉默不答,心無旁騖流轉內息,抓緊毫釐的光陰積聚功力,準備迎接老僧接踵而至的猛攻,絲毫不受對方言語挑釁的干擾。 在他的靈台上,那面幻鏡的虛像如波輕漾,與身心水乳交融,合於一體,正是老僧所謂的「生相」之境。雖距離大乘境界尚有一段遙不可及的差距,但如此際遇造化,已是萬年無一,堪稱奇跡。 歐陽霓站在小蛋身旁,首次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自己身邊佇立著的,是一座山,即使天穹塌落,也能只手撐起! 老僧輕輕冷哼兩聲,整條右臂「啵啵」作響,煥起點點暗紅光星,神情冷靜罩定小蛋。 小蛋低聲誦道:「本來正教,無有頓漸,人性自有利鈍。迷人漸修,悟人頓契。自識本心,自見本性,既無差別。」 語音緩和迴盪夜空,令漫天暴戾凶煞之氣為之一黯,卻是取自於四相幻鏡背面所載的千字心訣中一段。 老僧愣了愣,道:「西天佛祖都度化不了老夫,你居然還癡心妄想!」攥指成拳,全身血光煥動,一步步迫近小蛋。 小蛋臉上無怒無懼,心念微動下,四相幻鏡「叮」地悠鳴,光華一閃,竟在他身旁尺許處投射下一道光影。那身形模樣,乃至氣質姿勢,竟和小蛋生得一模一樣,正是鏡面映射的虛像幻生所致。 老僧似乎早有預料,輕蔑一笑道:「一體真幻,千萬變化,你還差得遠!」腳下步履如一,不疾不徐繼續逼近。 小蛋不為所動,雪戀仙劍緩緩下壓與胸垂平,隨後向前方虛空一寸寸慢慢遞出。 在他身側,那道幻鏡投落的光影也亦步亦趨,催發劍招,只是方向角度完全相反。 這式「一諾千金」寓動於靜,變幻莫測,實乃當今翠霞派掌門盛年的巔峰傑作,昔日折於此招之下的英雄豪傑不知凡幾,老僧自然識得其中厲害。 可他偏偏視若無睹,腳下步履不停,唇間一吸一呼已迫至近前,當胸一拳中宮直進,毫無花巧轟向小蛋。 小蛋眉宇微凝,暗吃一驚。 「一諾千金」最講求的便是料敵機先,後發制人,待對手生出變化後批亢搗虛,攻其不備。 然而老僧簡簡單單的一拳擊出,竟教他心底湧起無從下手之感,彷彿對方的身姿拳式已與清冷夜色融於一體,根本無懈可擊,也找不到絲毫破綻。 迫不得已之下,小蛋惟有搶先變招,雪戀仙劍遽然加速,削向老僧右腕。 「砰!」老僧一拳轟在劍刃上,震得小蛋虎口酸麻,仙劍嗡嗡顫鳴,朝側旁一偏,堪堪激撞在那道仙鏡幻影同時刺出的光劍上。 雙劍交擊,光劍一晃竟不幻滅。小蛋「哼」地一聲,右臂經脈被洶湧的魔氣攻入,就像有千百把尖錐在轉動絞殺,疼得他眼前一黑,向後踉蹌。 老僧不容他有片刻喘息之機,左手雙指迸出,直插小蛋雙目,快逾閃電,令近在咫尺的歐陽霓和霸下亦不及救援。 小蛋視覺兀自沒有恢復,只感靈台警兆突起,一股冰寒勁風襲向面門。他想也不想,左腕一翻使出「大寒七式」中的「蒼山負雪」,舉掌在面前一擋。 老僧雙指戳中小蛋掌心,冷笑道:「冰宮絕學也用上了?」轉動身形向左一閃,避過歐陽霓與霸下的攻招。 三人一龍轉眼裡翻翻滾滾激戰十數招,老僧盡佔上風,虧得小蛋接下大半攻勢,又有四相幻鏡襄助,才勉強支撐不敗。 老僧早已看出那道仙鏡幻影好似小蛋的身外化身,與本體心契如一,甚是難纏。如不及早解決,不啻讓小蛋如虎添翼,威力倍增。 鬥到酣處,他覓到歐陽霓一處破綻,使了個假身抬爪插落。小蛋生恐歐陽霓有失,橫身掠過揮劍招架。老僧見小蛋身形甫動,他立時長身而起,凌空一掌拍向四相幻鏡。 「砰!」掌風擊在鏡面上,幻鏡青光晃動,悠悠長鳴向後激飛,那道幻影旋即悄無聲息地渙散於黑夜裡。 孰知老僧亦發出一聲悶哼,忙不迭翻身飄退,左掌「嗤嗤」輕響冒起黑煙,卻是受到四相幻鏡的靈氣反噬,體內魔性遭遇重創,一隻左手幾乎報廢。 如此異變委實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霸下又豈肯放過這等千載難逢的良機?牠居高臨下轟出一波天雷地火。 老僧左臂劇痛如斷,只能抬右掌抵擋,「轟」地崩飛天雷地火,身子亦震得一晃。 小蛋見對方胸前門戶洞開,雪戀仙劍一式「吾身獨往」奮力攻出。老僧右掌不及回防,千鈞一髮間身軀微微側晃,仙劍自他腋下貼肉而過,胳膊一緊鉗住劍鋒,屈食指便要凌空發力,以指勁彈點小蛋咽喉。 小蛋一凜,左手「啵啵」射出兩束銀絲纏住老僧食指。「哧」的破空脆響,老僧指力被帶得一偏,從小蛋肩上掠過。 歐陽霓揚聲清嘯,嬌軀如蝶翩舞,轉至老僧身後,探玉手輕輕一掌按向他背心。 老僧無需回頭,業已對歐陽霓的一舉一動洞察若明。但他吃虧在左掌受四相幻鏡靈氣侵襲,一時半會兒無法復原;另一隻右手偏巧又受銀絲粘纏,不得擺脫,欲待招架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當下他宏聲喝道:「找死!」一邊運功於背,一邊催動真氣沿銀絲猛攻小蛋,立意要先解決了這個討厭的小子。 不料歐陽霓的纖手渾不著力,在老僧大椎穴上輕盈一按,嗡聲悠鳴如琴弦波動,她指間應聲亮起一團黑光,妖艷詭異之極。 歐陽霓催動真元,嬌喝道:「五星聚頂,意鎮泰元!」 黑星玉戒光華如潮,彈指間蔓延老僧週身,更是絲絲縷縷無孔不入,滲進他體內。 老僧怒哼,振背欲將歐陽霓從身上彈飛。但功力到處,石沉大海,被歐陽霓悉數卸去。老僧猛然一省:「不好,剛才這丫頭裝出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卻是一直在有意示弱而已,為的是要引起老夫輕慢,否則,我又焉能容她如此輕輕巧巧地一掌貼上背心?」 可惜此刻醒悟為時已晚,一股寒流奔騰澎湃迫入老僧體內,縱橫開拓如火如荼,直攻丹田要害。 老僧促不及防,剛想催發魔氣抵禦侵襲,猛覺靈台波動,心神搖曳,竟是被自己壓制下的原有本性乘勢復甦,重整旗鼓與歐陽霓、小蛋裡應外合,要收復失地。 老僧臉上首次變色,驚怒交集厲喝道:「鬆手!」 話音未落,身軀猛地劇顫,體內真氣一瀉千里,汩汩奔流向黑星玉戒。 霸下見狀,倒是呆了一呆。 三人短兵相接,想噴火燒那老和尚卻又不敢。可自己畢竟是龍子,總不能跳到老僧光禿禿的頭頂上抱著猛啃罷? 第三章 夜月清溪 不一刻,老僧頭頂如架蒸籠,額頭汗出如漿,滿面脹紅呼呼粗喘,身上黑氣緩緩消褪,眼裡的精光亦逐漸黯滅。那道蘊藏在眼眸深處的詭異身影游離煥動,面目猙獰,似欲從裡頭掙脫出來撲向小蛋。 小蛋腦海裡昏昏沉沉,幾近麻木,承受著銀絲上攻來的一波波兇猛魔氣。朦朧的視野裡,就只剩下對面一雙淒厲怨毒的眼睛在不停地閃爍晃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蛋迷迷糊糊感到湧來的魔氣由盛轉衰,週身壓力大減,烏犀怒甲的表面卻盡皆為一層濃烈的黑氣覆蓋,連自己左臂齊肘以下的部位也不能倖免,渾身衣衫亦早已讓汗水濕透。 當目光觸及老僧背後飄懸半空的歐陽霓,小蛋心頭不由驚了。 那張原本嬌艷的玉容上,現在佈滿觸目驚心的黑色絲光,嬌喘細細,按在老僧背上的纖手如染重墨,騰起縷縷霧光,嬌軀劇烈顫抖,猶如寒風中瑟縮搖曳的黑鬱金香。 小蛋暗叫不好,以為歐陽霓也似自己一般,在老僧魔氣侵蝕下岌岌可危,力不能支。 正轉念間,耳畔突然爆起一記震耳欲聾的轟鳴,老僧雙目裡噴出一蓬血色寒光,隱約聽見眸中人影發出一聲厲吼,剎那間支離破碎,幻滅無蹤。 光瀾如洪激盪,老僧身軀被捲裹而起,直衝高空。小蛋和歐陽霓齊齊在肆虐的罡風激流中載沉載浮,身不由己,直欲炸裂開來。 小蛋高高翻飛數圈,撞破東廂房的屋頂磚瓦,去勢不休,重重摔落在地。他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渾身的骨頭就像被人拆開,經脈扭曲顫動,一口瘀血堵塞胸膛,竟是噴吐不出,憋得鬱悶至極。 「嗡∣∣」四相幻鏡如影隨形,追入屋中,在小蛋頭頂轉了一圈,徐徐落回他的懷內。一股溫暖靈流頓生,小蛋胸口鬱結稍解,這才把那口凝滯的瘀血激出。 霸下破窗而入,躍到小蛋胸前,將萬載積聚的精元毫不吝嗇地輸入體內,助他療傷。 小蛋緩過一口氣,勉力支劍起身,喘息道:「我不要緊,快去找歐陽姑娘和那位大師。」蹣跚邁步,搖搖晃晃走出東廂房。 只見歐陽霓雪白的胸襟上有一灘殷紅血跡,滿臉憔悴盡顯疲憊,正倚靠在殘垣斷壁前合目調息。聽到動靜,她警覺地睜開星眸,見是小蛋,頓時面容由驚轉喜,頷首示意道:「你沒事罷?」 小蛋點點頭,看見歐陽霓肌膚上黑氣依舊濃重,關切道:「妳的傷要緊麼?」 歐陽霓委婉一笑,道:「只受了點輕傷,不礙事。」 小蛋略感放心,舉目四望尋找老僧的蹤跡,卻發現他癱軟橫倒在一片瓦礫上。 他提聲喚道:「大師!」強忍傷痛走上前去。 那老僧彷彿驀然之間又衰弱了百歲,一道道皺紋爬滿額頭,肌肉鬆弛枯槁,身上體察不到半點魔氣的存在,就似被完全抽空了一般。 小蛋也沒多想,左掌貼住老僧胸口,輸入一道真氣。須臾之後老僧悠悠醒轉,眼睛裡的暴戾紅光業已蕩然無存,先是一陣子的迷茫,繼而漸漸恢復清明澄靜之色。 他虛弱地喘息一聲,面泛紅潮道:「是你?老衲油盡燈枯,不必小施主費心了。」 小蛋早已察覺到老僧心脈斷裂,內臟破碎,縱有神丹妙藥也難以救活,黯然道:「大師,對不住,我沒能救您。」 老僧從容微笑道:「老衲遭人算計身負重傷,險些墮入魔劫釀成大錯,卻與小施主何干?你能否告訴老衲,方纔我神志迷失之時,是否傷了很多無辜之人?」 小蛋猶豫了一下,默默點了點頭。 老僧笑容頓沒,面色一慟,喟然低歎道:「冤孽,冤孽??老衲的罪業又添一層,理當打入阿鼻地獄才是。」 小蛋勸慰道:「大師,那、那也不是您的本意??」他還待再說,卻終究抑制不住一口鮮血從嘴角溢出,哼了聲仍硬撐著左掌不放。 老僧輕輕搖頭,嗓音愈發微弱,說道:「小施主,老衲想拜託你一件大事。」 小蛋頷首道:「大師請說。」忽感背後一股暖流湧入,卻是歐陽霓上前襄助。 老僧剛要回答,猛然看見小蛋身後的歐陽霓,禁不住心神俱震,抬手指向她:「妳、妳∣∣」一口氣接不上來,「哇」地嗆出大灘瘀血。 歐陽霓愣了愣,霎時明白老僧是發覺了自己臉上余留的黑氣,故此心生警覺,她當機立斷掌心吐勁暗暗一震。 小蛋毫無防備,氣機頓亂,輸入老僧體內的真氣為之一滯,盡避立刻接上,卻仍舊於事無補。他不知老僧為何面露驚疑,詫異道:「大師?」 老僧連喘幾口大氣,奮盡最後餘力,斷續道:「臥靈山??淡家死村百、百年老井下∣∣去找、找??」 話到此處,他的身軀陡然僵硬,右手無力垂落,圓寂在小蛋的懷中。 歐陽霓暗道僥倖,說道:「常公子,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趕緊離開罷。」 小蛋凝視老僧面容,沉默良久,緩緩伸手替他合起雙目,心中難受。盡避這老僧由於迷失本性,差點要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在短暫的清醒中,言談舉止慈和淡薄,令自己心生親近之情。 可惜,自己連他的法號來歷也沒來得及問明,更不曉得他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想到老僧臨終前交代未完的遺言,小蛋更是有點疑惑。但無論如何,他已暗自下定決心,待此間事了後,便往臥靈山一行,務必完成老僧最後的遺願。 風吹過清冷雜亂的院落,四周死寂無聲。小蛋艱難抱起老僧的遺體,道:「我們走罷。」 兩人離了小鎮,向南行出二十餘里,在一座僻靜的密林裡停下歇息。林間流水淙淙,有道清溪蜿蜒迤邐穿越而過,向著亭林鎮方向淌去。 小蛋稍事喘歇,在歐陽霓的協助之下將老僧的遺體埋在了溪畔,墳頭上豎起一塊木碑,碑上只刻九字「晚輩常寞、歐陽霓謹立」,以待將來查明他的身份後再行補上。 立完了碑後,小蛋再也支撐不住,靠在墳邊的樹下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霸下見狀,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慢悠悠爬進小蛋的懷中睡覺去了。 惟獨歐陽霓沒有入睡,盤膝坐在溪邊,凝神運功,將侵入體內的魔氣慢慢渡入黑星玉戒內煉化。 不知不覺就是數個時辰,清空中月向西移,東方天際徐徐有啟明星亮起。小蛋悠悠醒轉,身上關節肌肉無一處不酸疼欲裂,體內經脈火辣辣地像被烈火燒灼,手腳軟綿綿使不上力氣。 他抬手望了望,左臂上的黑氣已然消退很多,自是在睡夢中仙流靈泉以生生不息心訣,於先天境界中替自己悄然迫出了魔氣。若非如此,他也不敢這般高枕無憂,倒頭即睡。僅憑這點,便教人望塵莫及,艷羨不已。 瞧著手臂上殘留的黑氣,小蛋不由得回想起前半夜那場九死一生的惡戰。老僧雄厚超卓的功力尚屬其次,那渾若天成無跡可尋的出手,著實令他刻骨銘心,不斷在腦海裡浮現重演,卻始終想不出破解之道。 他搖了搖頭,收回神思,轉首朝四下望去,禁不住一呆。 丈許之外歐陽霓輕抬皓腕,在溪邊正垂首梳洗如瀑秀髮,身上僅著一件淡薄小巧的褻衣,自後頸以下,玉背倒有大半裸露在外,那襲白裳卻是洗淨了晾在枝頭。 小蛋下意識撓撓腦袋,心道:「姑娘家洗頭,我可不該偷看。」偏轉過頭去。 他百無聊賴,思緒又回到方纔的問題上,尋思道:「那位大師所以能破解我的『一諾千金』,便是由於他的出手壓根談不上招式套路,超出我所有的後招變化之外,只能實打實地正面硬撼,自然而然落入了他的套中??」 想到入神,他腦海裡不覺再次回放出當時的情景。恍惚裡,彷似那老僧突然死而復生,重又站回到自己身前,又是一模一樣的一拳向著他胸口轟到。 他剎那中轉動過無數應對招式,可照舊沒有一式能夠化解去這平淡無奇的一拳,腦袋裡亂哄哄一團混沌,眼睜睜瞧著老僧的拳頭飛速逼近擴大。 「砰!」老僧一拳重重轟擊在他胸口之上,小蛋身心劇震,卻覺不著疼痛,反而是腦海裡諸般幻象齊齊迸碎消隱,模模糊糊像是抓到了什麼不確切的東西。 他渾然忘我,深陷在那一拳巨大而奇妙的衝擊中不可自拔,喃喃低語道:「無中生有,有中藏無;無無無有,無有無無??」 腦袋裡鼓鼓脹脹,如同著魔。 猛然聽見歐陽霓驚聲喚道:「常公子,你??」語氣裡盡帶羞赧惶急之意。 小蛋一省,方自察覺到不曉得什麼時候,自己的頭又偏轉回來,一雙眼睛正直勾勾盯著歐陽霓身上。歐陽霓雙手掩胸,側轉嬌軀,雙頰火紅賽過朝霞,嬌羞萬狀。 他「啊」了聲,趕緊低頭,心中苦笑道:「想得出神,又闖禍了。」 歐陽霓見小蛋低頭,盈盈起身,低聲道:「你等會兒,我這就將衣衫穿上。」走到樹前取下衣衫,一面偷偷打量小蛋,一面穿衣。 小蛋僵直著頭頸,再不敢向歐陽霓的方向瞥上一眼,直等她輕吁一口氣,道:「好啦。」 抬頭卻見歐陽霓一襲半幹不幹的衣裳穿在身上,緊貼肌膚曲線畢露,底下春色若隱若現,愈加地撩人遐思。 歐陽霓臉上紅暈未消,解釋道:「我本想把髒衣服洗一洗,卻沒想到你醒得好早。」 小蛋心下奇怪,不明白以歐陽霓的修為,要烘乾濕衣服不過是舉手之勞,為何還要半夜裡晾在樹枝上苦苦等干? 轉念一想,或許是歐陽霓先前一戰功力耗損過劇,更不曾想到自己這次居然能醒轉得如此之快,心下更覺歉疚。 歐陽霓偷眼觀瞧,小蛋目光清澈,神情雖然尷尬卻並無絲毫不良色態,好似自己身上穿的不是件激盪人心的輕紗白衣,而是一層厚重堅實的盔甲般。 她眸中的失望之色一閃而逝,一邊側身擰吧秀髮上的水滴,一邊道:「對不起,都怪我一時疏忽,你別介意才好。」 小蛋聽她自責,過意不去,說道:「是我不好,早知道就該多睡一會兒。」 歐陽霓聞言忍不住「噗哧」一笑,忽覺不妥,忙用手掩住櫻唇。 小蛋看到她臉上的黑氣幾乎褪盡,可那只掩在唇間的右手墨色卻又加深了不少,訝異道:「歐陽姑娘,妳的傷勢怎樣?要不要我幫忙?」 歐陽霓微微一凜,忙婉拒道:「多謝常公子關心,我自己能夠應付。」 小蛋也不以為意,微笑道:「那就好。」 歐陽霓不著痕跡地垂下右手,藏到腰後,道:「常公子,我預計還需兩三日才能將魔氣完全迫出。這裡幽靜偏僻,正可供療傷之用,能否多逗留幾天?」 小蛋算算,與鬼鋒約定的期限尚有富餘,況且自己眼下的狀態,也不宜直接應付與他的對決。 趁這一兩日工夫,他也正可用心體悟和老僧一戰中所獲取到的種種珍貴心得,對來日之戰或能大有裨益,於是贊同道:「好啊,還是妳想得周到。」 歐陽霓見小蛋答應得爽快,芳心裡悄然一笑。忽地又蹙起秀眉,似笑非笑瞅著小蛋,道:「常公子,你衣衫上的味道可也好聞得很啊。」 小蛋怔了怔,抬衣袖用鼻子大力吸了口,險些給熏暈了過去。他剛想開口,驟然小骯一冷,一團寒意勃然升騰,朝四周經脈迅速擴散,痛徹肺腑。 緊接著,他心頭猛生出一股強烈的煩躁之意,像是要把身子給撐破了似的,彷彿要狠狠地跟誰幹上一架,盡情宣洩過後才能稍稍感覺舒服點兒。 「不好,蟲寶寶又要作怪,可人生地不熟,到哪兒去找紫寒草?」 歐陽霓見小蛋面色陡然變得慘淡若金,牙關緊咬似是十分痛苦,驚愕道:「常公子,你怎麼了?」左手剛一碰觸到小蛋脈門,頓感冰寒徹骨,裡頭真氣亂竄,如同決堤洪水,竟是不可抑制。 聖淫蟲已安分老實了這麼久,為何會再次毫無徵兆的發作起來?而且兇猛程度遠勝以往,恐怕多半還是和先前與老僧的那場惡戰有關。 小蛋也沒工夫細想其中緣由,更不願歐陽霓擔心,勉強笑了笑,道:「沒關係,是老毛病了,我運會兒功就好。」說罷不再言語,盤腿打坐施展歸元吐納法收攏真氣。 哪曉得這回歸元吐納法也不管用了,小蛋心頭的煩惡感覺越來越盛,屢屢湧起暴躁的衝動。 更要命的是聖淫蟲精氣以一敵二,主動出擊,居然在自己的體內擺下戰場,與靈泉仙流、銅爐魔氣相互攻伐,直打得天昏地暗不可開交。 這可折騰慘了小蛋,就像一個年老力衰的父親,眼巴巴瞧著自己的三個不孝兒子頭破血流打在一處,將屋裡的瓶瓶罐罐摔碎一地,卻偏偏無力阻止。 他黑黝黝的臉膛上像漸漸鍍上了一層水銀,呼呼粗喘渾身大汗淋漓,明明透體冰寒,心裡卻又是說不出的燥熱難受,惟獨歐陽霓那只握在自己腕上的玉手冰涼舒適之極,形成強烈反差。 他情不自禁朝歐陽霓的手上望去,視線不由自主沿著玉指寸寸上移,那纖秀的皓腕、藕似粉嫩的玉臂、柔若無骨的香肩、令他目光再無法挪移的堅挺胸脯,都在朝霞裡濃烈地透射出充滿誘惑的召喚。 心底裡一股可怕的慾念油然升騰。 歐陽霓察覺到小蛋異樣的眼光,玉頰一紅,連聲喚道:「常公子,常公子!」 這聲音傳入小蛋耳際,竟似如訴如慕的聲聲呼喚,倍加撩人,令他瀕臨靈志崩潰的邊緣。 死死凝視眼前高低起伏的胸口,他的喘息越加粗重如牛,只覺得惟有把身子貼到面前這具冰肌玉骨的胴體上,才能平復體內燃燒的烈火,更能獲得莫大的享受。 他慢慢翻過手掌,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歐陽霓似受驚的小鳥顫了顫,卻並未抗拒掙脫,垂首低聲道:「不可以??」 那欲拒還迎的嫵媚神態令小蛋怦然心動,此刻,只需輕輕一拽,即可將眼前的玉人拉入懷中,肆意愛撫。 「呼∣∣」從小蛋口中噴出一股甜津津的粉紅霧氣,直鑽歐陽霓的瓊鼻。 她的心神不由一陣恍惚,面頰酡紅,莫名的意亂情迷,嚶嚀一聲縱體入懷。 小蛋腦海轟然劇震,再感覺不到體內真氣激盪絞殺的痛楚,也感覺不到天地所有,那清涼溫潤的嬌軀在懷中顫動,帶來無邊的快感與沒頂的慾念。 不自覺地,他的左手已緊緊環抱住歐陽霓纖細的腰肢,劇烈喘息著低下頭,視線停落在那雙飽滿紅潤的櫻唇上。 歐陽霓俏臉泛紅,櫻唇微微顫抖著。 小蛋用右手托起她的臉蛋,指尖輕撫過如絲綢般滑膩的雪膚,徐徐地將頭靠近。 突然,手腕上繫著的那道紅線結映入眼簾,彷似被誰狠狠地一拳擂在胸口,酸楚異常,小蛋這才霍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 體內冰寒的絞痛再次清晰地傳來,他低低呻吟了一聲,也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量,猛一把將歐陽霓從懷裡推出。在那姣好的胴體離開他胸前的一剎那,小蛋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失去了意識。 恍然似在夢中,有另外一個美麗的身影,遠遠地從海天外飄渺行來??直到當日下午,清幽的鳥鳴將小蛋從無邊的夢中喚醒。他懵懵懂懂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自己正仰面躺在溪畔柔軟的草地裡,頭頂樹冠如蓋遮蔽日光。 體內的劇痛已經平息,紊亂的真氣也重新恢復常序,汩汩綿綿地在經脈裡流轉。 他打了個哈欠,舉起雙臂朝腦後伸了個懶腰,可視線無意落在手臂上,整個人又僵住了。原來自己全身的衣衫不知何時已被脫下,僅剩一條褲衩。 他遽然想起昏睡前的事情,腦袋裡「嗡」的一聲炸開,拚命回憶自己當時到底對歐陽霓做了些什麼∣∣好像,自己抱住了她;好像,自己低下頭要??而再往後的事,卻無論怎樣也記不清楚了。 看著兀自舉在半空的赤裸雙臂,小蛋心頭猛打了個激靈,難道自己真的對她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 怎麼會這樣?小蛋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恨不得把肚裡的蟲寶寶給油炸了。 這時,就聽歐陽霓喚道:「常公子,你醒了?」小蛋忙翻身坐起,只見歐陽霓手裡捧著折迭整齊的一套衣衫朝他走了過來,微笑道:「你衣服上的氣味實在太難聞,我便將它洗了,已經曬乾可以穿啦。」 小蛋心中七上八下,接過衣服,見歐陽霓神色如常,不像出過大事的樣子,又稍稍一定,自己也不曉得是如何把衣衫套上了身。他有心要問,可又覺得這種事情拿出來問,自己已難以啟齒,更何況是人家女兒家。 歐陽霓看小蛋穿好衣衫,低聲問道:「你感覺好點了麼?昨晚你可嚇了我一跳。」 小蛋咬咬牙,暗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不問個明白,我以後怎麼做人。如果我果真犯了錯??自也該給歐陽姑娘一個交代。」 念及至此,他鼓起勇氣,粗聲道:「歐陽姑娘,昨晚我有沒有做錯事?」 歐陽霓一楞,立刻明白小蛋話中之意。她臉龐微紅,扭過頭去沉默不語。小蛋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裡緊張到極點。 耳中聽到歐陽霓輕聲問道:「昨晚你迷失了神志,如果我告訴你,你確實鑄下大錯,又當如何?」 小蛋毫不遲疑道:「等我赴過紫竹軒之約,便在姑娘面前以死謝罪。」 歐陽霓嫣紅的面色漸轉蒼白,搖搖頭道:「不必了。倘若真的發生了什麼,我早已自我了斷,哪還會為你洗曬衣衫?」 小蛋聞言如釋重負,兀自不敢相信,按捺心中喜慰,問道:「真的?」 歐陽霓深藏起眼中的失落,微笑回答道:「我為什麼要騙你?」 小蛋頓覺全身輕鬆,彷彿從枝葉縫隙裡透射下的春光,也在一瞬間變得明媚,卻發現歐陽霓臉色發白,神情裡隱隱有一絲幽怨,不禁一省。 「我只想著刨根問底,卻沒考慮到人家姑娘的感受,這一通追問教她情何以堪?幸好昨晚沒事,不然她羞惱之下真的橫劍自刎,我便成了千古罪人!」 背上立時冷汗森森,對歐陽霓更生一分愧意和感激,歉仄道:「歐陽姑娘,是我的錯,難為妳了。」 歐陽霓輕輕吁了口氣,低聲道:「沒關係,有些事總是說清楚了好,免得藏出事端。這事過了,往後咱們都不必再去提它。」 小蛋微微點頭,對歐陽霓的溫柔寬容、善解人意心折不已,只盼他日能有機會補償回報於萬一,縱使赴湯蹈火也絕不躊躇。 他收拾情懷,環顧四下,詫異問道:「小龍呢,為何不見?」 歐陽霓道:「牠閒得發慌,中午過後便說要去鎮上打探消息,也該回來了。」 小蛋「哦」了聲,心道還好剛才霸下沒在一邊聽著,否則麻煩又大了。但猛一轉念,暗驚道:「牠不會昨晚早已看過了罷?」 可這話卻是萬萬不能再問歐陽霓了。 第四章 狹路相逢 三日後,歐陽霓右手上的黑氣褪盡,小蛋的傷勢也基本康復。兩人在墳前祭奠過那位無名老僧,雙雙離去,御劍前往翠霞山趕赴與鬼鋒的紫竹軒之約。 而就在小蛋和歐陽霓離開的前一天早晨,一位廣福寺的中年僧人化緣至亭林鎮上,無意間發覺鳳儀居門外的石牆上,竟然出現了天陸七大劍派翹楚雲林禪寺的聯絡標記,印痕清晰新鮮,顯然是刻下沒有幾日。 廣福寺正是雲林禪寺的旁系寺院之一,那中年僧人不僅認出了這道標記的涵義,更從中看出,標記主人在雲林禪寺內竟擁有著無上超然的地位! 他震驚之下,立即進門求見,卻意外從鳳儀居夥計口中探聽到當夜之事。這僧人聞聽過後驚駭欲絕,再也無心化緣,匆匆趕回廣福寺,將實情稟報主持。 未出三日,亭林鎮附近的山林中突然出現上百名僧人。他們中有老有少,俱都面帶焦灼,漫山遍野不斷地在打聽找尋著什麼。很快,這些僧人便查找到小蛋和歐陽霓曾經棲身的那座密林,還有佇立溪畔的墳塚。 此事轟動了整個亭林鎮,成為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而無名老僧以及小蛋和歐陽霓的身份來歷,也在這些鎮民的口中越傳越神,彷彿個個都是親眼所見。 翌日清晨,眾僧化作兩撥人馬分道揚鑣。雲林禪寺現任的方丈無涯大師,率著座下六大弟子徑直趕往翠霞山;剩下的大隊人馬,則護送那老僧的靈柩北歸雲林。 當日正午時分,無涯方丈一行已抵達翠霞山下的臨仙鎮。 無涯方丈乃天陸佛門領袖,又是正道泰斗,身份尊崇自不必言,兼之是有為而來,自然不能像普通仙林人物那般冒冒然闖上翠霞。 於是命大弟子空業執自己名帖,先行上山求見翠霞派掌門盛年,他卻和餘下五名弟子進了鎮上一家茶館,一邊歇息一邊等候回音。 這座茶館規模不大,收拾得倒也頗為乾淨雅致,甚合無涯方丈心意。時至正午,茶館裡客人不少,三三兩兩聚成一桌,盡在海闊天空地閒聊。 那老闆娘看上去五十餘歲,布衣乾淨樸素,滿面和氣。她久居臨仙鎮,不知見過多少往來翠霞的仙林人物。一見無涯方丈和身後五名弟子的儀態氣度,即知這一行僧眾絕非常人,忙笑吟吟迎上來,引六人入桌。 無涯方丈落座,只點了壺香茶和四碟點心,稍用幾口便停下來,似有意似無意往角落一桌瞧了眼,而後微合雙目手捻佛珠,低聲誦讀經文,不再旁顧。 那桌上坐的是一名綠袍老嫗,相貌醜陋,面色焦黃,一雙綠幽幽的眸子裡不時閃爍過森冷煞氣,一望即知乃是魔道中人。 老嫗身後,站著一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低垂雙目正在為她按摩雙肩,對周圍發生的事一臉漠然,毫不關心。 那老嫗察覺無涯方丈注意到自己,半睜半閉的眸子精光一閃,暗自冷哼道:「這老和尚看上去有點來頭。可惜我有要事在身,不然會會他又何妨。」 敢情她多年僻居南荒,足跡罕至中土,竟未認出無涯方丈來。 正這時,忽聽門外有一女子的聲音說道:「衛大嫂,我和驚蟄一起來看您啦。」 老嫗一怔,覺得這聲音好生耳熟,不由自主朝茶館外望去。站在她身後的年輕人,身軀亦幾不可察覺地一顫,按在老嫗肩頭的雙手微微一頓,旋即又恢復如常,只是將頭垂得更低。 只見從門外進來一男一女,正是一身素服的農冰衣和衛驚蟄。 那老闆娘聽到農冰衣的聲音,滿臉欣喜迎上前去,說道:「冰衣,快進裡頭坐。」 衛驚蟄將手上拎的糕點瓜果等禮物遞向老闆娘,躬身喚道:「娘!」 原來這茶館的主人便是衛驚蟄的母親,當年衛驚蟄上翠霞山拜師學藝,她也在丁原、盛年等人的安排下來到臨仙鎮,開了一間茶館,一晃便是二十餘年。 衛母上下打量愛子,卻並不去接衛驚蟄手上的東西,埋怨道:「這麼久你都跑哪兒去了?也不和娘親說上一聲。」 衛驚蟄笑笑,道:「我陪農姑姑去了一次漢州,救治災民,今早才趕回了翠霞。」 衛母見兒子平安歸來,心裡早已歡喜十分,卻仍強板著臉道:「那也可以請人傳個信啊,免得我老是記掛,替你擔心,就怕你又在外面闖了什麼禍事。」 農冰衣道:「大嫂放心,驚蟄沉穩幹練,像足了他師父,從不惹事生非。」 衛母這才接過禮物,瞧見農冰衣一身素縞,詫異道:「冰衣,這是??」 農冰衣低聲道:「我爺爺年前不幸被惡人所害,已撒手人寰。」 衛母震驚道:「農老爺子聖手仁心,哪個混帳王八蛋竟對他下手?」 話音方落,就聽見角落裡傳來冷冷一哼。衛母自感覺不到什麼,可農冰衣和衛驚蟄卻齊齊一震,朝著老嫗望去,立時紅了眼睛。 所謂冤家路窄,那老嫗不是別人,正是當日與歐陽修宏、丹火真君連手殺害農百草的饕心碧嫗。 覆舟山一戰,她擄走屈翠楓,也不殺他,只收作貼身家奴,肆意凌辱折磨。屈翠楓也像換了個人般,對饕心碧嫗百般順從,逆來順受,極盡謙卑,將她伺候得無微不至,更絕口不提父母之仇。 過了年後,饕心碧嫗聞聽鬼鋒與盛年將於翠霞山二次對決的消息,料定丁原與自己的大師兄情同手足,必定會前往觀戰,故此攜了屈翠楓離開南荒。 在她想來,丁原與屈箭南乃生死之交,對其子屈翠楓的遭遇斷斷不能坐視不理,自己正可借此要挾,迫丁原用魔教至寶天殤琴換回屈翠楓。 未曾料到,她剛到翠霞山腳下,沒見著丁原,卻先撞上了衛驚蟄和農冰衣。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農冰衣乍見饕心碧嫗,焉按捺得下心中仇恨,玉手一按慧心仙劍,便要出手為爺爺報仇。 卻聽一聲柔和嗓音說道:「阿彌陀佛,農姑娘,衛小施主,不想咱們在這兒遇著。」 衛驚蟄聞聲望去,見是無涯方丈正向自己和農冰衣含笑致意。他抑制住滿腔怒火,悄然一按農冰衣執劍的纖手,低聲道:「農姑姑,咱們先去見過無涯方丈,再找那妖婦算帳不遲。」邁步走到無涯方丈跟前,施禮道:「晚輩拜見無涯大師。」 饕心碧嫗心頭一沉,暗道:「無涯??這老和尚居然就是雲林禪寺的方丈?難怪有點氣派。」 只聽無涯方丈說道:「農姑娘,令祖的事老衲業已聽聞,心中深感悲痛。佛經有云:『無生無滅,無去無來』。農老施主一生行善,功德無量。而今脫離苦海,往升極樂,老衲又是代他歡喜。」 農冰衣雙目緊盯饕心碧嫗,惟恐她突然脫逃,耐著性子回答道:「多謝大師寬慰。」 衛驚蟄問道:「大師,您怎也來了翠霞?」 無涯方丈道:「數日前,敝寺的上代長老∣∣」 話沒說完,猛聽農冰衣一聲斷喝道:「妖婦,往哪裡走?」卻是饕心碧嫗已然起身,像是要結帳離去。 饕心碧嫗早料到農冰衣不會放過自己,她當然也不至於怕了這兩個年輕人,冷笑道:「想替農百草報仇麼,只管上來。」 農冰衣仙劍鏗然出鞘,怒喝道:「妖婦,妳怕我不來麼?」縱身揮劍攻了上去。 衛驚蟄恐有誤傷,回首道:「娘,請所有的客人趕緊離開,都不必結帳了!」掣出仙劍,靠將前去,卻未急於出手。 饕心碧嫗哪會把農冰衣放在眼裡?大袖一揮,輕輕巧巧將短劍蕩到一旁。 農冰衣正待出招,驀然瞧見饕心碧嫗身後站立的屈翠楓,不由一愣道:「小屈?」 屈翠楓恍若未聞,連頭都不抬一下。 衛驚蟄更覺驚異,道:「翠楓,你怎麼了?」 饕心碧嫗喋喋怪笑道:「他現在是老身的家奴,昔日的屈翠楓早已死翹翹了!」 農冰衣驚愕道:「不好,小屈定然是中了這老妖婆的邪法,心神迷失,連我和小衛都認不出來。否則他又焉能忘記父母血仇,向這老妖婆卑躬屈膝?」 可再仔細一看屈翠楓的神色,雖冷漠木然,卻絕不像迷失自我的模樣,農冰衣心中不禁愈發疑惑,道:「小屈,你怎麼不說話?」 孰知屈翠楓宛若聾了一般,照舊沒有響應。 衛驚蟄見狀,思忖道:「這裡頭定有古怪,必是這妖婦對翠楓暗中作了什麼手腳,需得先將她拿下!」 他一聲清嘯,邁步上前道:「得罪了!」仙劍大開大合,向饕心碧嫗當頭劈落。 饕心碧嫗見這一劍雄渾重拙,氣勢豪邁,心下也不敢怠慢,暗道:「這小子留著也是個禍患,只是此地與翠霞派近在咫尺,又有雲林禪寺的無涯方丈在座,不宜與這兩個娃娃糾纏,還是盡早脫身得好。」 她袖口中翠玉雙飛燕倏地掠出,「叮叮」脆響叩開仙劍,側身往茶館外闖去。 農冰衣佇立一旁蓄勢多時,見饕心碧嫗要走,口中嬌叱,振劍攻去。 饕心碧嫗側身探爪,在慧心短劍上一按一推,劍鋒顫鳴回切向農冰衣的咽喉。 農冰衣一凜,曉得自己急於報仇,無形裡犯下心浮氣躁的大錯,教對方抓住了破綻。她急忙翻腕擰身,朝側旁一閃,慧心短劍從胸前一滑而過。 饕心碧嫗並不戀戰,嘿嘿陰笑道:「兩個不自量力的娃兒,今日暫且寄下你們的人頭,待老身日後有空再取。」說著話鬆開破戮爪,身影已飄飛到門口。 冷不防眼前人影一晃,無涯方丈如行雲流水般飄身而至,雙手合十攔住去路,低誦佛號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留步。」 饕心碧嫗煞住身形,冷然道:「老和尚,出家人身在五行外,不理紅塵事,勸你莫要多管閒事,免得引火燒身。」 衛驚蟄與農冰衣見無涯方丈出面,一左一右站定在饕心碧嫗身後,靜觀其變。 無涯方丈神情平和,搖頭道:「女施主滿身戾氣,罪業深重,早晚難逃因果報應。以老衲愚見,還是盡早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饕心碧嫗呲牙道:「老和尚,你一把年紀,說話卻這麼天真。就算我肯放下刀,身後的兩個娃娃便能善罷罷休麼?要不你先說動他們,老身或可考慮你的建議。」 農冰衣忙道:「大師莫要上這妖婦的當。她陰險狡詐,作惡多端,哪會誠心悔改?」 饕心碧嫗哼道:「老和尚,聽見沒有?縱是我願意悔過向善,人家也不肯饒過。」 乘無涯大師一愣神的工夫,饕心碧嫗突然身形啟動,如投懷送抱朝對方身前撞去。 無涯大師錯愕道:「女施主!」不由自主身形一讓,雙手輕推,在身前一擋。 饕心碧嫗算準無涯方丈自恃身份,愛惜羽毛,絕不會猝下重手,更不敢讓自己真格倒進他的懷裡,故此才冒險一搏,果然一如所願。 她人在空中拍出左掌,與無涯大師的掌力凌空一撞,借勢轉身飛旋,破窗掠出,長聲笑道:「有勞大師親手相送!」 衛驚蟄和農冰衣欲阻不及,不約而同飛身從窗口穿出,喝道:「妖婦休走!」 無涯方丈始知中計,心頭一聲苦笑。他身份非比等閒,自然不能像饕心碧嫗那樣借窗飛遁,一個閃身出門,站到街面上,卻看一前兩後三道身影朝西倏忽去遠。 他正猶豫是否要追蹤下去,忽地若有所覺,回頭朝大街東首瞧去,就見遠遠地來了一群人,為首的正是翠霞派碧瀾山莊莊主,丁原的岳父姬欖,在他身邊一左一右,便是其妻和婉與上山投帖的空業和尚。 無涯方丈略一沉吟,吩咐道:「空慧、空定,你們二人立刻追上農姑娘,小心保護,莫要讓她再生意外。」 空慧、空定二僧恭聲應了,循著農冰衣等人的去向追下。忽聽身旁風聲響動,屈翠楓不聲不響超過二僧,面色麻木漠然,如一具行屍走肉般去了。 那邊姬欖遙遙抱拳,朗聲笑道:「無涯大師蒞臨翠霞,敝派不克遠迎,尚請恕罪。因盛師弟正在接待越秀、燕山兩派的掌門,不便分身,特托在下前來迎迓。」 眾所周知,姬欖乃翠霞六仙中姬別天的獨子,現為翠霞派五大首座長老之一,地位之高非同小可。 更何況他的愛女姬雪雁嫁與丁原為妻,老丈人又是昔日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燃燈居士。以這樣的身份遠迎下山,可謂給足了雲林禪寺面子。 無涯方丈霍然一省,心道:「三年前鬼鋒連挑燕山、越秀兩大劍派,更殺了燕山故掌門蕭浣塵,與兩家結下血仇。今次他們是報仇來了。」 想到方才在茶館裡的所遇,他暗歎道:「看來眼下翠霞山風雲際會,老衲雖是無心參與這些紛爭,可適逢其會,想要完全置身其外也難。」 他也不說破心意,只謙遜道:「姬仙友客氣了,老衲來得唐突,還望寬宥。」 姬欖含笑搖頭,只當無涯方丈此來,也是為了觀看明日與鬼鋒的紫竹林一戰。 和婉卻沒想那麼多,說道:「無涯大師,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請上山一敘。」 無涯方丈謝道:「如此老衲便打擾貴山了。」便由姬欖夫婦引著,直上翠霞山。 眾人去後,茶館裡又恢復寧靜。 由於先前的打鬥並不激烈,除了一扇窗戶和若干桌椅杯盞破損外,其它損失倒也不大。衛母讓幾名夥計稍事打掃整理後,又重新開業迎客,原本站在街上看熱鬧的眾人紛紛魚貫而入,一桌桌湊在一起七嘴八舌聊起適才的打鬥,場面好不熱鬧。 衛母卻無閒情聽這些茶客議論,時不時跑到門口張望幾眼,心口兀自怦怦在跳。 早曉得修仙學藝會如此驚險,當年她才不會那樣痛快就答應了丁原的請求,將衛驚蟄送上翠霞山,拜在盛年門下。 但話又說回來,要不是衛驚蟄修得翠霞派絕藝,二十年前早已因先天絕症而夭折,哪還能活蹦亂跳地活到今日與人打架拚命? 況且翠霞派對自己母子多有照顧,衛驚蟄而今藝業有成,名動天陸,她這做娘親的豈有不高興之理? 她正坐在櫃檯後面七上八下地想著心事,猛聽門口陰陰一聲冷笑,那個先前被打跑的綠袍老婦居然去而復返,眼射凶光大搖大擺地又走了進來。 衛母心知不妙,強做鎮定道:「這位客官,妳是來找驚蟄的麼?」 饕心碧嫗在櫃檯前停住腳步,幽綠的目光瞧得衛母心裡直發毛,冷冷道:「我不找他,我找妳。」 衛母手一抖,險些弄翻了擦洗的茶盞,強笑道:「妳找我有什麼事?」 饕心碧嫗獰笑道:「妳生了個好兒子啊,竟攆得老身滿山跑?嘿嘿,他再聰明,也料不到我會回到這兒,先殺了他老娘!」 衛母畢竟是普通人,聞言不禁大驚失色,往後瑟縮。 饕心碧嫗哼道:「殺了妳,讓那小子知道心痛,好明白與老身為仇作對,絕無好下場!」說罷揚爪鎖向衛母咽喉。 雖說兩人之間還隔著一張寬大的櫃檯,可饕心碧嫗的右臂彷彿會自動伸長一般,赫然掠過丈許遠的空間,已將衛母逼到牆角不能再退。 眼看衛母就要血濺當場,驀地半空中「哧」地銳響,一溜碧光快逾飛電打向饕心碧嫗探出的右腕。饕心碧嫗凜然心驚,翻轉破戮爪「啵」地接住那束碧光,握在手心一瞧,卻是只茶杯。 她「啪」地捏爆杯盞,凝目打量出手之人,不由得一愣。 原來此人比她還要先到這家茶館,始終坐在最裡一桌自斟自飲,也不與旁人交往閒談。他看上去約莫三十餘歲,穿了身乾淨樸素的白衣,身後負著個狹長包裹,想必裡頭捲著的是柄仙劍。 饕心碧嫗進門時也曾留意到這白衣人,只覺得他神情冷漠,眼簾低垂,也看不出修為深淺。但既然身在翠霞山腳下,此地藏龍臥虎也不足為奇,饕心碧嫗亦未往心裡去。 剛剛茶館一戰,這白衣人端坐不動,並未插手,顯然與衛驚蟄等人不是故友同門,她也就更犯不著主動上前招惹。 然而沒想到如今回過頭來想殺了衛母,也算一洩心中憤恨時,這白衣人卻驀然出手壞了她的好事。饕心碧嫗注視著白衣人,目光閃爍不定,問道:「閣下是何方神聖,為何要插手老身的私事?」 白衣人靜靜看著桌上的茶壺,淡然回答道:「我喜歡。」 饕心碧嫗一愣,她自負心狠手辣,桀驁妄為,沒料到天底下還有比自己更不講理的,嘿嘿一笑:「可惜老身很不喜歡!」袖中碧索直打衛母胸口。 白衣人眼中寒光迸射,身形一晃而起,揮掌拍向饕心碧嫗頭頂。他人尚未到,漫天冰寒犀利的殺氣已如狂濤捲湧,呼嘯而至。 饕心碧嫗若不撤招,固然能將衛母輕而易舉地斃於翠玉雙飛燕下,可自己的性命亦同樣難保。如此一命抵一命,她實在太虧,急忙騰身飛轉,橫掌招架。 「砰!」兩人掌力交擊,各自晃身飄落。饕心碧嫗左臂一陣冰麻,衣袂上冒出絲絲寒霧。白衣人的臉上也是綠光一閃而褪,各自驚訝於對方的修為了得。 饕心碧嫗迫出寒氣,死死盯著白衣人問道:「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白衣人面色冰冷,蔑然道:「我不必告訴妳我是誰。我平生不殺女人,趁早滾。」 饕心碧嫗臉上煞氣陡濃,厲笑道:「好大的口氣!」右手五指微蜷,五根墨綠色指甲猶如匕首泛著森森寒光,插向白衣人胸口。 白衣人屹立不動,右袖飛揚,捲向饕心碧嫗五片甲刃。饕心碧嫗手臂暴漲,扣其袖袂,運勁一鎖,想制住他藏在袖中的右腕脈門。 哪料白衣人毫無驚色,不躲不閃,任由對方一爪抓住自己的右腕。但聽「叮」地一記脆響,饕心碧嫗的破戮爪如遭電擊,忙不迭鬆開,朝後飛退,顯然是吃了暗虧。 白衣人也不乘勝追擊,若無其事地抬袖觀瞧,從他衣袂破開的五個小孔裡,露出森森冷光。 饕心碧嫗退到門口,忽聽身後有人宛在耳畔淡淡招呼:「小心,別撞著了。」 饕心碧嫗大駭,憑她的修為,原本整座茶館針落水潑都休想逃過自己的耳目,卻偏偏未曾察覺到背後有人,由此可知來人修為之高,委實已達到驚世駭俗的地步。 若對方心存惡意,乘勢偷襲,她促不及防下即使不死也要重傷。 當下饕心碧嫗想也不想,翠玉雙飛燕朝後就打,身子卻向左一掠,順著牆面滑出丈許。這一手攻守兼備,堪稱上乘應招,也虧她能在電光石火裡有此應變。 翠玉雙飛燕鏗鏘作響,卻雙雙走空。饕心碧嫗一愣,正凝神觀瞧間,卻聽那男子的聲音悠然道:「找我麼?不問青紅皂白便出手傷人,未免太陰毒了些。」 饕心碧嫗心頭劇震,聞聲朝左首望去。只見一名褚衣男子神情飄逸從容,背負雙手佇立在距離她不到五尺的窗口前。以饕心碧嫗之能,竟也不曉得此人是如何躲過自己的翠玉雙飛燕,悄無聲息潛到窗下。 衛母驚魂未定,看見那褚衣男子登時面露喜色,彷彿有他在此,天塌下來也無需害怕,親熱招呼道:「丁小扮,你什麼時候來的?」 白衣人聞聽此言,面色一凝,鋒銳的眼神直射褚衣男子。 普天之下,姓丁的人何止百萬? 但能有此登峰造極修為,而又身著一襲褚色衣衫的,天陸之大,只此一人! 方纔他正對門口瞧得清楚,饕心碧嫗朝後擊出翠玉雙飛燕時,褚衣男子的身形順勢而動,如影隨形貼在她身後同樣向左飄飛,落到窗下竟是連一絲風聲都不帶。 可笑饕心碧嫗素來眼高於頂,對褚衣男子出神入化的身法,居然懵然無知。 白衣人不經意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眸中閃掠過一縷興奮的光芒。 第五章 高山仰止 褚衣男子微微笑道:「衛大嫂,我來晚了,卻教妳虛驚一場。雪兒,妳也進來罷。」 話音落下,門外走入一位容顏絕美的紅衣少婦,正是姬雪雁。 她笑盈盈向衛母一禮,從袖口裡取出一支兩尺多長的雪山仙參來,說道:「衛大嫂,我們來得匆忙,也沒什麼好送給妳的。 這支雪參還是上回年老祖從南荒帶來的,小妹借花獻佛,祝妳多福多壽,松鶴延年。」 衛母笑道:「你們兩口子萬里迢迢能來茶館裡坐上一坐,我已十分開心啦,何必還送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收著它也沒啥用處,還是留給孩子們罷。」 姬雪雁嫣然含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大嫂不用跟我們客氣。」 衛母這才謝了接過,說道:「丁小扮,你來得正好。我先前聽農姑娘和驚蟄說起,這穿綠袍的老婆子就是殺害農神醫的兇手,可別放過了她。剛才她還想殺我,幸虧教這位白衣公子攔下,不然我可沒命見你們啦。」 丁原唇角的笑容斂去,眸中的殺機一閃,又迅速退沒。 他與農冰衣交誼深厚,而農百草早年更是有援手救助之恩。而今既知仇人正在當面,豈容她今日再走脫?當下丁原略一平復心緒,先向白衣男子抱拳禮道:「多謝兄台仗義相助。」 白衣男子竟像毫不領情,面寒如霜注視著他,問道:「閣下就是丁原?」 丁原一怔,目光拂過白衣男子背後的狹長包裹,似有所悟,頷首道:「不錯,我就是丁原,想必閣下就是鬼鋒兄?聽說,你正在找我。」 雖說鬼鋒已然猜知這褚衣男子的身份,可聽到丁原自報身份仍禁不住心頭震動,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道:「不錯,我的確是在找你。」 丁原搖搖頭道:「你的氣質較傳聞中已大有變化,從鋒芒畢露而轉向內斂不發,以至於丁某剛才第一眼未能認出閣下。不過,咱們的事能否暫擱片刻?待我先解決了眼前的一段恩怨,再與鬼鋒兄切磋。」 鬼鋒聽他一語道破自己三年來的修為進境,先是一凜,繼而激起雄心鬥志,愈發想和這位幾近傳說中人的天陸第一高手奮力一搏,以慰平生之志。 他略一遲疑,點頭道:「好,我等你。」說著就近拉過椅子坐下,合目養神,竟是不願借此機會偷窺丁原的招式路數,佔了便宜。 丁原說道:「衛大嫂,我要借這茶館用上一用,恐會有所損傷,妳不介意罷?」 衛母笑道:「你們送的這支雪參抵我十間茶館也不止,丁小扮只管用罷。」 丁原洒然一笑,目光轉向饕心碧嫗,徐徐道:「鬼鋒兄說他平生不殺女人,恰好丁某也是一樣。若非妳過於歹毒噬殺,我也不願親自動手。看妳是女流之輩,丁某先讓三招,稍後妳能否逃脫天網,就看老天爺的造化了。」 饕心碧嫗見丁原夫婦與衛母和鬼鋒談笑風生,只當自己不存在般,心中又怒又驚。 按她此行的本意,正是要找丁原,以屈翠楓的性命相脅,迫他交出天殤琴。可此刻她卻驟然改變了主意,想先會一會這位藝蓋仙林的天陸第一人,然後再向丁原強索魔教至寶天殤琴也是不遲。 當下她有恃無恐,凝神催動修羅煞功,嘿嘿低笑道:「你當真要讓我三招?」 丁原眉宇間掠過一抹不屑,說道:「丁某素來言出不二。」 饕心碧嫗自以為得計,心下暗喜道:「老身偏不出手,就跟他站在這兒乾耗。只要我不動,他恪於承諾便不能搶先出招。 這般僵持下去,即使不能迫得他自毀誓諾,也能令得這小子心氣浮躁,修為大受影響。」 她打定了如意算盤,雙手虛合身前擺開門戶,全身魔氣汩汩流轉,升起一蓬若有若無的淡綠色霧光,一雙鬼眼中碧焰跳躍凝視丁原,抱元守一,佇立不動。 丁原立時看破了饕心碧嫗的陰險用意。他從來便是重英雄,輕小人。 誰若是光明磊落,敢作敢為,如鬼鋒這樣堂堂正正找上自己挑戰,言語間也絲毫沒有客套謙遜的意味,丁原不僅不怒,反而暗自激賞;而似饕心碧嫗之類的行徑,卻恰恰激起了他胸中怒意。 望著饕心碧嫗從眼神裡流露出的自得之色,丁原心頭冷笑道:「以為這樣就能難住丁某?今日若不讓妳束手就擒,丁某枉稱七尺男兒!」 當下他憑窗而立,雙目神光若隱若現,卻看也不看三丈外如臨大敵的饕心碧嫗,微微垂首將左手擱放在窗欞之上,以食指與中指輪番輕敲,發出「咄咄」的脆響,全無絲毫劍拔弩張的意味。 咄咄脆響久久不歇,傳入姬雪雁等人耳中,也不覺得有何異樣之處。可不過須臾工夫,饕心碧嫗的臉上竟隱隱透出緊張之色,身軀隨著丁原手指敲擊出的咄咄輕響,不由自主地輕微震顫,如應斯鳴。 每每等到她內息流轉換氣之時,總有「咄」的一聲如影隨形,不期而至,令饕心碧嫗如鯁在喉,難受至極。 就像是潛入水底之人,將將要把腦袋探出來呼吸口新鮮空氣,卻立即被一隻無形的手掌生生按回水中,怎也緩不過這口氣來。 漸漸地,這聲聲敲擊在她心頭直化作萬里晴空中陡然炸響的隆隆焦雷,震得心旌搖曳,不能自已;體內的修羅煞氣便似亂了節拍的曲調,荒腔走板,幾不成音,慢慢變得沉重如鉛,凝滯堵塞在諸經百脈裡。 聽到自己漸顯沉重紊亂的呼吸,饕心碧嫗情知不妙,有心緊守靈台,屏退丁原敲擊聲的干擾,奈何這聲響雖是輕微,偏偏無孔不入,任她如何竭力抗拒,依舊不緊不慢地傳進耳朵裡,直如催命的鐘鼓。 此刻茶館的客人早已散去,只剩下姬雪雁俏立在櫃檯前保護衛母。雖明曉得饕心碧嫗斷非夫君對手,她的一雙明眸仍始終不離丁原身影片刻,神色從容淺淺含笑。 那邊鬼鋒猶如老僧入定,雙手環抱胸前,根本無視丁原與饕心碧嫗之間的戰況。 惟獨衛母滿臉迷惘,忍不住低聲問道:「雪兒妹子,丁小扮這是在幹什麼?」 姬雪雁微笑道:「他是在用指擊節奏擾亂那老婆婆的心神,令其真氣紊亂失去控制。倘若對方再不出手,至多半炷香的工夫就會氣血暴走,不戰自敗。」 衛母瞧瞧悠閒灑脫的丁原,又望望另一邊的饕心碧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饕心碧嫗宛如一頭被困在樊籠中的凶獸,眼光游弋閃爍,恨恨凝視丁原。 姬雪雁說的道理,她自然一清二楚,只是渾沒料到丁原居然僅以兩根手指,就將自己搞得心神躁動,連帶體內真氣波動振蕩,大受影響。 盡避兩人還未真格的交手過招,可無疑自己已先輸了一輪,若再抱殘守缺下去,也許不用半炷香的時間便要一敗塗地。 她暗自惱恨道:「好小子,嘴裡說得好聽,卻用這樣霸道的手法對付老身?待我先放手攻他三式,一旦形勢不利便立即抽身罷戰,亮出屈翠楓來,到時候看他如何應對!」 她打定了主意,卻沒意識到自己的鬥志已盡為丁原氣勢所制,先前的爭雄鬥狠之念蕩然無存,只求有功無過地拼上三招,聊作發洩,再不敢妄想獲勝。 饕心碧嫗看出丁原左肩空門微露,施展風遁身形一晃,匿蹤潛跡欺近到對手左首,舉破戮爪插向他的肩頭。她賭定以丁原的身份,必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自食其言,故此出手肆無忌憚,全不留迴旋餘地。 誰知眼前一花,丁原彷彿早有預料,先一步足尖輕佻,在身側豎起一條長凳。饕心碧嫗自風影現出身形,已然收勢不及,破戮爪「喀喇」一響深插入內,在凳面上留下五個穿透了的指孔,旋即轟然爆裂飛揚成粉。 饕心碧嫗凜然道:「這小子竟能看破我的風遁?」她卻不知適才丁原有意隱約露出左肩微小破綻,早早張網以待,只等魚兒上鉤。饕心碧嫗求功心切,果然中計。 丁原好自以暇,說道:「這張長凳也值得三五錢罷?先給妳記在帳上了。」 饕心碧嫗不理他的譏諷,心念微動間翠玉雙飛燕遽然激出,分鎖丁原雙臂。 丁原看得清楚,身軀淵渟嶽峙,左右雙掌並指如刀,斜斜切向翠玉雙飛燕。饕心碧嫗一聲怪笑,雙腕猛振,翠玉雙飛燕在空中鏗然響鳴,幻化出重重光圈,「卡卡」兩聲鎖住丁原脈門,向懷中一帶。 丁原脈門受制腳下虛浮,身子朝前傾跌。饕心碧嫗想也不想,獰笑道:「受死罷!」右掌凝聚十成修羅煞功,崩山摧岳,拍向丁原胸膛。 她滿以為這一掌印上對方不死也要重傷,孰知丁原神情泰然,唇角竟浮起一抹笑意。饕心碧嫗陡覺不妥,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得一咬牙繼續催動修羅煞掌。 只見丁原俯首翻身,右腳一式辟魔腿閃電崩出,「啵」地爆響,接住來掌。 饕心碧嫗一掌擊中丁原腳底,霸道剛烈的掌力奔湧而出,甫一迫入對方體內,卻似泥牛入海,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便如自己掄起萬鈞鐵錘,重重一轟之下竟落在空處,不僅沒有傷到丁原分毫,反而累得氣血振蕩,胸口空空的直欲噴血。 丁原以化功神訣匪夷所思地卸去修羅煞掌,雙臂一振,身軀如風輪般凌空翻轉,倒立豎起,揚左腿反打饕心碧嫗面門,朗聲笑道:「也該我還妳一腳了!」 饕心碧嫗接連三記攻招俱都徒勞無功,業已膽氣盡寒,被丁原神出鬼沒的招式打得手足無措,急忙仰面探爪招架。 誰想丁原只是虛晃一槍,左腿點至半途驀地收住,身子已順勢翻了過來。 饕心碧嫗左爪走空,身前頓時空門大露,冷不丁額頭一涼,已教丁原的右拳抵住。 她剎那間呆若木雞,愣愣抬眼望著丁原的拳頭,一動也不敢動。 丁原飄然落地,翠玉雙飛燕嘩啷啷一響,從他雙腕上無力脫落,頹然墜地。他微一運力,將饕心碧嫗迫到牆角,輕笑道:「忘了告訴妳,我有都天大光明符護體,就算妳鎖住丁某的脈門也是白搭。」 饕心碧嫗緩過神來,心中又是羞怒又是不忿,這才明白自己作繭自縛,從一開始就被丁原牽著鼻子走,尚不自知。倘若兩人實打實地鬥上一場,丁原縱是修為通天,自己也絕不至於在四五招間便輸得這樣乾淨利落。 她定了定神,故意冷哼一聲道:「姓丁的,你敢殺我?」 丁原右拳凝鑄不動,緩聲道:「妳無需害怕,丁某生平從不殺婦孺。但妳殺害農神醫,我又豈能輕饒?且先將妳修為盡數廢去,再交與正主兒處置。」 饕心碧嫗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自己要是落入農冰衣的手裡,哪裡還能有好果子吃?她心念急轉,嘿嘿冷笑:「若是如此,屈翠楓那小子便要被你害死了!」 丁原眸中神光電閃,懾得饕心碧嫗心頭一寒,沉聲道:「妳要挾我?」 饕心碧嫗不敢對視丁原的眼睛,乾脆閉起雙目,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聽說閣下與屈箭南是生死之交,為了丁夫人還欠了他偌大的一個情。而今屈箭南夫妻雙雙身亡,只留下屈翠楓這麼一個獨子。 「閣下自詡為天陸第一人,若連好友的遺孤也保全不了,豈不讓世人恥笑你徒有??」 她「虛名」兩個字還沒有吐出,丁原冷聲喝斷道:「屈掌門夫婦是不是妳殺死的?」 饕心碧嫗心裡一顫,駭然道:「這小子好快的反應!」只覺得丁原拳頭上殺氣大盛,如冰霜撲面,壓得她連眼皮都不敢妄動一下。 心一橫,她只當沒聽見丁原的喝問,接著說道:「我已在屈翠楓的體內種下本命元蠱。老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蠱蟲就會立生感應,迅速化作在他腦髓內一灘劇毒無比的精血。任你本事通天,也休想救活屈翠楓!」 也難怪她囂張,這本命元蠱非比等閒毒藥,能夠用真氣迫解。牠一俟潛入人體,便幾與宿主精血凝成一體,同生共死,更無解藥可尋。 姬雪雁心一沉,問道:「快說,翠楓這孩子在哪裡?」 饕心碧嫗譏笑道:「怎麼,丁夫人慌了?莫非事隔二十多年,還忘不了老情人?」 姬雪雁眉宇間怒意一湧,隨即搖搖頭道:「妳滿腦子的齷齪念頭,已是不可救藥。」 饕心碧嫗咯咯笑道:「可不可救藥無關緊要,屈翠楓的小命可是值錢得很。」 丁原不為所動,緩緩道:「我怎麼知道妳說的是真是假?」 饕心碧嫗睜開眼睛,陰冷一笑道:「你們等著瞧罷。」心念微動,催馭本命元蠱。 過了約莫一盞茶左右,屈翠楓的身影徐徐出現在門外。進得茶館來見到丁原夫婦,他黯滅空洞的眼神猛然一亮,旋即垂下頭來。 姬雪雁難抑心情激動,走上前去握住屈翠楓的胳膊,問道:「翠楓,你可還好?」 屈翠楓任由姬雪雁拉著自己,臉上既不見欣喜,也沒有憤怒,低聲道:「我還好,多謝丁叔叔、姬嬸嬸關心。」 姬雪雁一怔,暗自歎息道:「這孩子定是被那妖婦折磨苦了,哪裡還有半分往日神采?」心下不由湧起憐惜慈愛之情,安慰道:「放心,既然我和你丁叔叔來了,就絕不會讓這老妖婦再傷你分毫!」 饕心碧嫗道:「丁夫人,家常不妨稍後再敘,大話也別說得那麼早。咱們還是先解決眼下的問題。只要你們夫婦將天殤琴交給老身,我便馬上收了這小子體內的本命元蠱。要不然,咱們就拚個魚死網破,誰也落不了好!」 丁原點點頭,問道:「翠楓,你可清楚這老妖婆的本命元蠱潛匿在體內何處?」 屈翠楓沉默片刻,回答道:「就在腦海玉枕穴附近。丁叔叔,我爹娘便是被她和歐陽修宏連手害死。小侄忍辱偷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活著說出兇手,不讓爹娘含恨九泉。您不必管我生死,更不能將天殤琴交給她!」 饕心碧嫗怒笑道:「小兔崽子,難怪當日你會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老娘手下留情,敢情打的是這個算盤?若非我看你像條哈巴狗似的搖尾乞憐,又能把老娘伺候得舒舒服服,早一掌把你給斃了!」 屈翠楓猛一抬頭,眼眸中迸射出濃烈的仇恨與憤慨,徐徐道:「妳不殺我,只是為了能向丁叔叔換取好處。這些污言穢語,屈某聽了也代妳羞恥!」 丁原道:「翠楓,你敢不敢陪丁叔叔賭上一賭?」 屈翠楓平靜道:「只要能報父母之仇,我在所不惜。」 饕心碧嫗隱感不妥,剛叫了聲:「小賤種,你??」丁原拳勁微吐,登時令她昏死過去。 丁原轉過身,問道:「衛大嫂,能不能借一間安靜的屋子給我?」 衛母尚未從眼前的震撼中醒轉,愣愣地點頭道:「沒問題,有一間空房,是專留給驚蟄的,他從來也沒住餅。」 丁原提起饕心碧嫗的後衣襟,交給姬雪雁道:「雪兒,替我看緊了她。」 姬雪雁頷首一笑,道:「放心罷。不過,你打算如何救治翠楓的性命?」 丁原笑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鬼鋒聞言也不禁心生好奇,卻聽丁原說道:「鬼鋒兄,待會兒我要給翠楓化解體內元蠱,煩勞你幫丁某護法。」 鬼鋒怔了怔,沒想到丁原會開口邀請自己。他也不多說什麼,微一點頭道:「好。」 眾人由衛母引著到了後院,打開廂屋門,裡頭雖久已無人居住,但窗明几淨,收拾得十分整潔。丁原環顧了一圈,道:「衛大嫂,妳去前面忙罷,別影響了生意。」 衛母對丁原也不客套,笑著道:「那我去忙我的啦,有什麼事只管往外招呼。」 待她去了,鬼鋒取了把椅子,背裡朝外往門口一坐,瞧上去倒也頗像尊門神。 姬雪雁順手將饕心碧嫗朝椅子裡一塞,道:「好啦,請丁大神醫發號施令。」 丁原知是雪兒是在調侃自己,他也不以為意,吩咐道:「翠楓,脫了靴子到床上盤膝而坐,去念存思,鬆弛全身,將真氣全部納入丹田流轉,剩下的事就交給我。」 屈翠楓默然點頭,上床坐下,雙手虛托在小骯前捏作法印,徐徐合起兩眼。 丁原觀察了他一會兒,說道:「雪兒,妳坐到翠楓身後,用小無相神功替他護持心脈,莫要讓老婆子的本命元蠱流竄入內。」 姬雪雁瞥了眼門口端坐的鬼鋒,想提醒丁原小心,朱唇動了動,又自忍住。丁原似已看破她心中顧慮,向她笑笑意示無妨。 「翠楓,我要將雪原仙劍渡入你的體內誅殺蠱蟲,或許會有些疼痛,你盡力忍住,千萬不要運功相抗,丁叔叔保你平安無事。」 姬雪雁聞言一驚,萬萬沒有想到丁原竟是用如此方法對付蠱蟲。 雖說她對丈夫的修為比任何人都來得有信心,可雪原仙劍堪稱當世頂尖神兵,別說對等閒金鐵如削腐竹,就是仙劍魔刃也難攖其鋒。一旦進入到人的肉軀之內,萬一稍有不慎,屈翠楓可就危險了。 反倒是屈翠楓泰然自若,沉聲應道:「小侄信得過丁叔叔。」 丁原道:「好!」雙目一合一睜間神光大盛,有如實質直射屈翠楓低垂的眼簾。屈翠楓身軀不由自主地一顫,竟感覺丁原的目光像兩把無形的利箭般,穿透過自己的雙目,直抵體內,將他的五臟六腑盡攝眼底。 他急忙默念師門心訣,去念存思,穩守靈台,體內異樣感覺漸漸消隱,神遊紫府,心鑄明鏡,進入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丁原左手一捏劍訣,唇間輕吐,「啵」地低響,一團光丸從口中噴出,冉冉上升到眉宇前,徐徐轉動散發出柔和純淨的紫色光暈,正是已然光化的雪原仙劍。 「咄!」丁原一聲低喝,左手劍訣橫托胸前,拇指往外微微上挑,虛指向屈翠楓額頭。光丸應聲嗡嗡鏑鳴,緩緩飛起,凝鑄在屈翠楓眉心上方,如一汪秋水波光漾動,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體內。 丁原臉上波瀾不驚,星眸中透射出無比強大的自信與沉著,讓姬雪雁那顆原本稍存忐忑的心,亦情不自禁地舒緩下來。 不過須臾,光丸完全沒入屈翠楓的眉心消失無蹤。他的神情平靜,似乎沒有感受到絲毫仙劍入體的痛楚與不適,只是臉龐上泛起了一層淡淡紫光。 丁原心劍合一,修長挺拔的身軀立在床前,隱隱煥放出乳白色的絢麗光霧,將他的身影慢慢籠罩在一團似真似幻的霧光裡,若隱若現。 廂房裡萬籟俱寂,只有低微的呼吸聲伴隨著怦然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漸黑。 丁原的頭頂升起濛濛水霧,屈翠楓的臉上也流露出痛楚的神色。姬雪雁的心又緊了起來,秀挺的鼻尖上滲出一滴滴細小晶瑩的汗珠。 正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了腳步聲,似有兩人朝著廂房的方向快步行來。 丁原與屈翠楓心無旁騖,渾然不覺。 姬雪雁芳心一凜,道:「難不成這妖婦還有同黨?」卻不敢撤開抵在屈翠楓背心上的玉掌,抬眼朝門外望去。 就聽門口鬼鋒冷冷的聲音喝道:「站住。」 門外腳步聲頓止,響起衛驚蟄的聲音道:「閣下可是鬼鋒先生?請問丁師叔、姬嬸嬸他們是否在屋裡?」 鬼鋒打量著衛驚蟄和他身旁的農冰衣,已然認出兩人的身份,可仍舊冷冰冰地回答道:「在,但你們都不准進去。」 農冰衣卻不買他的帳,嬌哼道:「這又不是你家,憑什麼不讓咱們進屋?」 鬼鋒也不著惱,木無表情道:「就憑丁原的一句話,鬼某的一柄劍。」 話音將落,猛聽屋裡傳來饕心碧嫗一聲慘厲的嘶吼,劃破了暮色中的寧靜。 第六章 折腰北歸 農冰衣俏臉變色,失聲呼道:「丁大哥!」 她身形一縱,從鬼鋒面前強行闖過。鬼鋒出乎意料之外地沒有出手攔截,任由農冰衣掠入屋中。 只見座椅翻倒,饕心碧嫗面無人色,匍匐在地,身下一灘殷紅的鮮血汩汩橫流,癱軟的身軀隨著劇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因經脈未解竟是無力爬起。 農冰衣急忙往床前瞧去,屈翠楓耳鼻內溢出一縷縷墨綠血絲,身軀顫抖臉色慘白,兀自強行保持著盤腿打坐的姿態,緊閉雙目努力不呻吟出聲。 在他身後,姬雪雁神色專注,正毫不吝嗇地將自身醇正柔和的真氣輸入屈翠楓體內,助他護持經脈,不為外物所擾。 床前,一襲褚色身影靜靜佇立,正是久違了的丁原。由於背對著自己,農冰衣無法看到他的臉龐。一團淡淡的乳白光霧縈繞丁原週身,像風吹過的波瀾,輕輕飄蕩,衣衫卻盡為汗水濕透。 農冰衣心情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惟恐驚擾到丁原和屈翠楓,強忍著沒有開口。 「噗∣∣」屈翠楓的眉頭陡然驟緊,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嗓子眼裡十分難受,嗆得他身子一震,從口中噴吐出一團紫色的光丸。 那光丸「嗡嗡」悠鳴,飛昇到丁原的頭頂。在紫色的光暈流轉之下,依稀可見光丸表面佈滿一縷縷綠色絲光,色澤妖艷斑斕,宛如一條條蠕動的蛆蟲,極是噁心。 丁原輕嘬雙唇,揚聲吐氣,一束隱泛白光的氣流「啵」地拂中光丸,頓時「嗤嗤」作響,表面上凝結的綠色光絲迅速蒸騰剝落,化作絲絲青煙。 不一刻,光丸上餘毒盡去,丁原一收左手劍訣,將雪原仙劍納入口中,又看了看屈翠楓的情形,這才轉過身來笑道:「冰衣、驚蟄,你們來了。」 農冰衣默默打量著丁原的臉龐,彷彿歲月的滄桑,風塵的磨礪,全都無法在他的臉上留下半分痕跡,一如兩人二十餘年前在雲林禪寺初遇的模樣。 她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產生一抹驛動,油然湧起一股淡如雲煙的酸楚,終究化成湮沒在心底的幽幽一歎。 她展顏微笑道:「丁大哥,沒想到你的醫術比我還高明。」說著取出一枚朱紅色的丹丸,接著道:「這是我煉製的『小陽丹』,有補氣養血之功。」 丁原悠然一笑,道:「妳這正牌的神醫來了,我這冒牌郎中也該退位讓賢啦??剩下的事情便有勞妳了。」取餅小陽丹吞服入口,立時化作一股柔和甜津順喉而下。 事實上,他今次為救治屈翠楓雖耗損了不少真元,但只需打坐靜修幾日即可恢復,功效猶勝吞服下三五顆小陽丹。只是不願拂了農冰衣的心意,才接過服食。 衛驚蟄上前躬身行禮道:「丁師叔,那老妖婦已經醒轉,該當如何處置?」 農冰衣一聽,登時玉頰含霜,恨恨道:「我要用她祭奠爺爺在天的英靈!」 丁原道:「她的本命元蠱為我所破,已然元氣大傷,無力為惡。冰衣,我將她交給妳了。不過妳屈大哥夫婦也是因這妖婦而死,最好等翠楓甦醒後再一起處置。」 農冰衣恍然道:「難怪翠楓會落到這個老妖婆的手裡!」走到床前,探手搭住屈翠楓的脈門,略作沉吟,取出兩粒丹丸送入他的口中,說道:「雪兒姐姐,小屈已經沒問題,妳可以收掌了。」 姬雪雁對於農冰衣的醫術自然信得過,盈盈一笑,撤掌起身,問道:「冰衣,妳身後鼓鼓囊囊背的是什麼東西?草藥麼?」 農冰衣臉色一黯,低低回答道:「是我爺爺的骨灰。等明日看過盛大哥、小蛋和鬼鋒的對決,我就要依照他老人家的遺言,將骨灰灑遍爺爺曾到過的每個地方。」 姬雪雁一省,深悔自己失言,又牽動起農冰衣的傷心事。她剛想設法補救,身後屈翠楓低聲一哼,睜開了眼睛。 農冰衣收拾情懷,道:「小屈,你感覺怎樣?內腑和經脈裡還有沒有異樣的麻痺?」 屈翠楓施展內視之術體察了一小會兒,搖頭道:「沒有,只是身子軟綿綿的使不上勁,腦袋也有點昏昏沉沉。」 農冰衣欣慰道:「那就沒什麼關係了。待會兒我用金針再替你拔一次餘毒,只需好生休養上幾個月,你就能完全康復啦。」 屈翠楓好像還沒完全清醒一樣,木木地點頭道:「謝謝你們。」 衛驚蟄笑道:「你總算恢復正常了。先前在茶館裡,咱們怎麼叫你也不答應一聲,我和農姑姑還當你中了邪呢。」 屈翠楓強笑一下,道:「這和中邪也差不多了。我當時不敢答應,是怕那妖婦會用我威脅你們。」 農冰衣道:「對了,這老妖婆已被丁大哥擒下,說要等你醒後一塊兒商量處置。咦,丁大哥呢?」她舉目四望,不見丁原蹤影,連門口的鬼鋒也消失了。 姬雪雁答道:「他們兩個已經走了,想是要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切磋。」 農冰衣埋怨道:「妳怎麼也不管管他?總是這麼神神秘秘,獨來獨往。他剛耗損了那麼多真元,怎麼和鬼鋒那傢伙決鬥?」 姬雪雁嫣然笑道:「誰告訴妳他要和鬼鋒決鬥了?」 農冰衣一怔,疑惑地咕噥道:「不是為了決鬥,鬼鋒到處找丁大哥幹什麼?」 衛驚蟄輕笑道:「丁師叔做事一向天馬行空,咱們也不必費神去猜。不過,有一件事我敢肯定,他既然來了翠霞,就一定會到紫竹林祭拜師祖。」 農冰衣道:「不錯,還有盛大哥,他也是一定要見的。咱們就去紫竹林等他。」 幾個人正說著,屈翠楓已下了床,步履略顯蹣跚地走到饕心碧嫗近前,一字一頓道:「老妖婆,妳也有今天!」 饕心碧嫗情知在劫難逃,索性把眼一閉,咬牙切齒道:「小賤種!」 屈翠楓面色煞白,頰邊肌肉輕輕抽搐了兩下,語氣驀地變得平靜得出奇,問道:「農姑姑,妳怎麼說?」 農冰衣看著饕心碧嫗萎頓狼狽的模樣,心裡忽又生出一絲不忍,那個「殺」字湧到嘴邊,滾翻了兩圈又吞落了回去。 可再想到爺爺一生懸壺濟世,救人無數,卻無端喪命於此凶婦手中,心腸又硬了起來,一咬牙道:「小屈,你來罷。」 屈翠楓點點頭,掣出吟風仙劍,光華森森,緩緩抵向饕心碧嫗的心口。 饕心碧嫗聽出農冰衣話裡隱含的猶豫,彷似見到了一線生機,嘿嘿冷笑道:「不愧是名門正道之後,對我這麼個毫無還手之力的老太婆,竟也下得了殺手。 「若非丁原多管閒事,就算你們幾個連手,又豈能殺得了老身?到頭來終究借手他人報得親仇,好威風,好快意!」 她這一席話說得屋中人一陣沉默。姬雪雁和衛驚蟄身為局外人,對此事皆不便多言,只默默無語地望著農冰衣和屈翠楓。 農冰衣正遲疑間,屈翠楓卻已蔑然道:「死到臨頭還來花言巧語蠱惑人心?咱們今日殺妳,不單是為農神醫和我爹娘報仇雪恨,更是替天行道。 「假如今日放妳離去,今後不知還會有多少無辜之人慘遭毒手。屈某縱不為爹娘報仇,只為天下蒼生,今日也要除了妳這個禍害!」說罷他仙劍向前一送,血花迸濺,穿透饕心碧嫗的胸膛。 饕心碧嫗的嘴唇動了動,似還想說什麼,卻已發不出聲,怨毒絕望的雙目瞪得渾圓,身軀在地上一抖,氣絕而亡。 屋子裡一片死寂,彷彿靜得能夠聽出饕心碧嫗心口汩汩鮮血流出的聲音。 屈翠楓緊握著吟風仙劍,像是呆了一樣,垂首凝視著饕心碧嫗的屍體,一聲不吭。 過了許久,也許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真的親手殺死了饕心碧嫗,屈翠楓的肩膀微微抽搐著,宛若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軟軟跪倒在地上,頭向著越秀山的方向略略仰起,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叫道:「爹、娘∣∣你們看到了嗎,我終於把她殺了!」 他先是叫喊著,繼而變成沙啞的嘶吼,到最後已成為瘖啞的抽泣與哀嚎,令人不忍卒聞。他抽動的臉上,滿是縱橫的淚。 這種鹹濕的滋味,自己已有多久沒有嘗過?而在多久前,自己已經深深渴望能像此刻這樣痛痛快快地發洩? 淒迷的淚眼裡,嚴父的教誨、慈母的呵護,還有夢魘般日夜纏繞著他的夜晚,紛沓而至,卻又一晃而過,了無蹤跡。 短短的幾個月裡,自己失去的太多太多,但上天又可曾給過他些許的補償?饕心碧嫗已死,然而昔日那個風光無限、瀟灑倜儻的屈翠楓,亦同樣再也回不來了。當淚水一滴滴墜落在地上,前塵往事業已覆水難收,譬如老死。 那邊農冰衣伏倒在姬雪雁的懷裡,也哭成了一個淚人,屋子裡滿是哀傷的泣聲。 饕心碧嫗的體內卻突然爆裂出「啵」地一聲,一團綠色光瀾煥生,她的身軀逐漸凝縮變形,蛻化成一條慘綠色的蜥蜴,旋即皮膚「嘟嘟」翻裂腐爛,凝為一灘濃稠腥臭的血水,刺人鼻息。 只是眾人心情激盪,誰也沒有注意到,從那灘墨綠的血水裡,悄然脫出一隻綠豆大小的蠱蟲,無聲無息飛出窗去,消逝在幽暗的天宇下。 晚風吹拂,層雲跌蕩,西方天空中的霞光渲染出最後一抹的艷麗,緩緩隱沒在蔥鬱巍峨的群山之巔。 夜來臨了,淡淡的霧氣瀰漫在山林間,和著落日的餘暉把天地都鍍上了一層暗紅。 丁原衣袂飄蕩,負手佇立在一段高崖之上,雙目凝望著前方那座幽深的古洞,悠悠道:「二十多年前,我曾經受罰在此面壁,不遠的地方就是潛龍淵。」 鬼鋒站在他身後,環顧四周,淡淡道:「這裡僻靜無人,確是你我對決的好去處。」 丁原沒有說話,默然邁步走入洞內。 裡面空蕩蕩,依稀如當年情景。石壁與洞頂上,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地鐫刻著歷代翠霞派先賢在洞中修煉參悟而得的心得。 其中尤為引人矚目的,無疑是那一幅上代長老曾山所留的題詩,赫然寫的是:「曾山到此一遊,特留仙尿一罐——大正二十八年三月十七」。 距今已過一百六十餘年,字跡卻依舊清晰深陷在石壁之中,恍然如昨。 只是物是人非,曾老頭已然多年未歸翠霞,坐忘峰的後山也隨之變得沉寂冷清。 莫名地,丁原心神恍惚了一下,好像剎那間重回到少年時,自己的師父淡言真人正從遠方踏雲而來,那古板的面容,瘦小的身影,在記憶裡漸漸放大,漸漸清晰,令他心頭一熱,低喚道:「老道士!」 一陣山風吹過,洞外的草木簌簌搖曳,帶走了淡言真人的身影。 丁原一醒,眼眶卻乾澀的難受,手指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輕輕抹過,緩緩平復下心境。他抬首望向靜立在洞外、對著正凝神端詳青石碑刻的鬼鋒,說道:「請進。」 鬼鋒走入洞內,朝周圍的石刻略掃一眼,便收回視線不再觀瞧,說道:「這裡為何無人看守,任由你我往來?」 丁原回答道:「若是胸懷坦蕩,整座翠霞後山自是空無一人;可要來的是居心叵測之徒,坐忘鋒上草木皆兵。」 鬼鋒微怔,一時半會兒想不透丁原話裡蘊藏的玄機,但事關翠霞派隱私,他也不願繼續追問,只道:「我們還是回崖上,萬一毀了這裡的石刻,不免可惜。」 丁原唇角逸出一縷高深莫測的笑意,問道:「你可知此洞的名字?」 鬼鋒點頭答道:「思悟∣∣我已在洞外的青石碑刻上看到。」他目光一閃,接著道:「閣下適才耗損了不少真元,不妨在洞中打坐一夜。待明早日出,你我再到洞外一決雌雄。」 丁原搖搖頭,問道:「鬼鋒兄,你與當年鬼仙門門主鬼若寒是何關係,可否告訴我?」 鬼鋒靜默了片刻,沉聲道:「他是我伯父,也是我的殺父仇人。當年我僥倖逃脫,一路向北,原本想尋找一處荒僻的地方埋頭苦修,卻不料遭遇到北極冰原上的一個神秘門派。 「我用鬼仙門的絕學和他們作交換,修為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可待我回返漠北,欲找鬼若寒報仇時,卻聽說,他早已死在了閣下劍下。」 丁原道:「於是你就順勢南下,一路連挑燕山、天雷山莊、越秀與翠霞四派,一面驗證自己多年修煉的成果,一面借此迫我露面?」 鬼鋒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是,當我得知鬼若寒死訊後,心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能與閣下快意一戰,無論生死勝負皆不足謂。」 丁原哈哈一笑,道:「能成為鬼鋒兄平生第一大敵,丁某幸何如之?不過,你既不是為了替鬼若寒報仇,又為何一定要與我一決而後快?」 鬼鋒愣了愣,方才說道:「我想親身體會,自己與天道巔峰究竟還有多遠的差距。」 丁原收住笑聲,問道:「倘若鬼鋒兄贏了丁某,是否就意味自己站到了天道峰頂?」他看著鬼鋒沉思的表情,根本不容他有些許喘息,緊跟著又問道:「當你站到峰頂之時,拔劍四顧,鬼鋒兄又該何去何從?」 鬼鋒一抬頭,霍然迎上丁原鋒利而深邃的眼神,竟久久說不出話來。丁原也不再開口,收回凝住在鬼鋒臉上的目光,緩緩踱步打量著洞壁上的石刻。 半晌之後,鬼鋒長長出了一口氣,徐徐說道:「你的問題,我回答不了。但鬼某不遠萬里來到翠霞,只求一戰,雖死無憾。」 說完這句話,他的眸子裡又重新現出堅毅沉靜之色,燃燒起熊熊鬥志。 丁原停下步履,聲音一寒,說道:「也罷,丁某現在就給你公平一戰的機會!」 鬼鋒聞言,心底禁不住一陣激盪。這些年來,他所夢寐以求的,就是能與眼前這號稱天陸第一人的無雙高手一決勝負,於生死毫釐間體悟天道的魅力。 而今,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即使是明知此戰幾無勝望,他也甘之如飴。只一剎,他平復下秋波微瀾的心緒,面容又變得冷峻漠然,低聲道:「多謝!」 鬼鋒反手從背上撤下包裹,神情專注而平靜地慢慢解開上面的繩扣,露出了那柄曾渴飲天陸四大高手鮮血的「破心雪劍」。 手一揚,裹布隨風翩飛,飄蕩向洞外黑沉沉的夜空,轉瞬不見。 丁原靜靜地注視著他,修長的身影在黑暗裡幾乎與這幽幽古洞融成了一體。當他袖口衣袂輕輕漾起,也不曉得是這風在動,還是這山、這夜在動? 鬼鋒的右手一寸寸挪移向劍柄,待到握住破心雪劍的一瞬間,他的眼睛裡陡然亮起暗紫色的光焰,像兩簇吞吐閃爍的鬼火,好似隨時都會破繭而出,將週身的黑夜焚為一片妖艷淒厲的火海。 洞中的溫度驟降,彷彿只一眨眼已跌近冰點。白茫茫的寒霧從他的衣衫下冉冉升騰,瀰漫在波蕩的山嵐裡,越來越濃,越來越冷。 丁原屹立在凜冽的殺氣與寒霧中,宛若絲毫感受不到對面赫然凝聚進而發出的強大氣勢。 鬼鋒的雙手徐徐抬到面前,右腕微一運勁,「鏗」地從鞘中掣出一截劍鋒。 劍光如電,映射在鬼鋒蒼白的臉上,發出耀眼的光芒。肩膀上披散的靛藍色長髮,也彷被這森寒的劍氣驚醒,獵獵狂舞,熠動著詭異磷光。 他雙眼罩定五丈開外的丁原,一呼一吸間將狀態攀升至巔峰,低低道:「請!」 丁原不為所動,淡然瞥過那柄鋒芒嶄露的破心雪劍。 「我早已出手。」 鬼鋒一怔,驀然看到身外地上一圈足印,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緩緩收縮。 這些足印有橫有豎,深淺不一,形態各異,略一計數竟有六十四隻,剛好形成一個圓環將他圈在了中心,自是適才丁原踱步時所留。 若是一個山野砍柴人,見到這些足印,多半會不以為意地一步跨過,跳出圈外。可在鬼鋒眼裡,這圈足印卻像是一個充滿挑戰與刺激的謎團,誘惑著自己去突破。 慢慢地,他隱約感覺這些足印竟似擁有一股奇異的靈性,在凝固冰冷的山石上徐徐擴散,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湧來。一股無形的氣勢宛若天羅地網,彈指間將他籠罩在正中。 鬼鋒的眸中紫焰一閃,像是被風吹動搖晃著的燭火,凜然發現腳下的六十四隻足印突然間鮮活起來,在他的眼中、在他的心底流轉湧動。 他心頭一震,當即急催玄冰鬼氣,全神凝鑄靈台,不由自主閉起了雙目。 眼前的幻想遽然褪沒,鬼鋒這才覺察到手心裡已捏起了一絲冷汗,先前鼓蕩積聚的漫天殺氣業已蕩然無存。 他緊了緊手中的破心雪劍,調勻自己的內息,卻驚覺那圈足印如影隨形湧入了腦海,幕天席地,一隻隻足印此起彼伏,環繞在他的腦海裡。 「咄!」鬼鋒的唇中發出一記厲嘯,振劍劈斬,在虛空中打過一道奪目絢麗的電光,似乎是想驅散去纏繞在他心頭的幻景。 他抬起右腳,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艱難地向前邁出一步。「砰!」靴底擊在地面上,沉悶而冗長地一響,在思悟洞中悠悠迴盪。 他執劍而立,如臨深淵,徐徐睜開了雙目,與丁原之間的距離已拉近兩尺。他一聲斷喝,再舉左腳。恍惚裡,那些足印陡然匯聚成一團沛然莫御的驚雲,與山川日月一體,向著自己水銀洩地般地迫來。 他凜然醒悟到,自己的對手不是這些足印,也不是對面傲立的丁原,而是身外縹緲無憑的天地自然。 手中緊握的劍,已尋找不到劈落的去處!他的腿不自覺地凝固在半空,無法落下,像一隻陷入蛛網的飛蟲,難以自拔。 時間在洞中靜止,歲月在靜止中蒼老。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鬼鋒眼中的紫焰漸漸黯滅,他小心翼翼地將破心雪劍歸入鞘中,再解下身上濕透的白衣,將它層層迭迭地重新包裹起來,就像珍藏起一段驚心動魄的記憶。 這時,如釋重負地,他長吐一口氣,臉上竟閃現一絲欣喜,一絲解脫。 丁原凝視著他,油然而笑。 鬼鋒迎上丁原的視線,道:「幸好,我遇見了你;幸好,還不算太晚。」說著,他向丁原深深一揖,沉聲說道:「承蒙指教!」 丁原坦然而受,再問道:「還要打嗎?」 鬼鋒冷漠剛硬的唇角居然泛起一縷笑容,搖頭道:「不用了,應該不用了。天地無極,人壽幾何?除了打打殺殺,其實我還可試著去做許多其它有趣的事。 「煩勞丁兄轉告盛掌門和小蛋,明日午後之戰取消,鬼某即刻北歸。」 丁原悠然而笑,抱拳一禮道:「鬼鋒兄,一路順風。」 鬼鋒向他點頭示謝,再看了一眼腳下的那圈足印,此刻已恢復了沉寂。 他一邁而過,低聲道:「告辭!」身形一展。一絲明悟,向著天宇,越飛越高。 第七章 守宮硃砂 卻說無涯方丈師徒由姬欖、和婉夫婦一路陪同,行至紫竹林。盛年早已攜了越秀劍派的新任掌門楊摯和燕山派掌門周陌煙等人遠迎出軒。 眾人進得紫竹軒,無涯方丈頓時聞到屋裡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酒香。 盛年微微一笑,請了無涯方丈上座,替他泡上香茶,道:「不好意思,這滿屋子酒氣散得太慢。」 無涯方丈欠身接過杯盞,也笑道:「盛掌門酒量無雙,性情中人,老衲早有耳聞。」 這時眾人分賓主坐定,除了姬欖夫婦外,各派的門人弟子俱都退出了紫竹軒。 這些人裡,若以掌門身份而論,當以越秀劍派的楊摯資歷最淺。他正襟危坐在周陌煙的下首,問道:「無涯大師莫非也是為觀摩盛掌門與鬼鋒一戰而來?」 無涯方丈似不願在眾人面前吐露來意,模稜兩可道:「老衲適逢其會。」 這話聽在別人耳裡,只當他是委婉默認。可盛年外表粗豪,心細如髮,思緒縝密,已然隱約聽出無涯大師話裡有話,來意絕不單純。 他並不說破,若無其事地與眾人寒暄了一陣,忽聽外頭喧嘩,有人高聲叫道:「盛兄、盛兄,我常老五來啦!」 隨著話音,常彥梧興沖沖闖入軒中,守在門外的一眾弟子,全沒料到這傢伙敢在紫竹林中橫衝直撞,竟不及攔阻。 無涯方丈聽到常彥梧自報家門,眼皮幾不可察覺地微微一抬,又立即垂落。近在咫尺的盛年盡收眼底,心中反更增添了一分疑惑。 常彥梧進門一瞧,屋裡除了盛年還有其它賓客,除了姬欖夫婦,其它人自己一個也不認識。但從這些人的神態氣度觀量,該都是天陸正道翹楚人物才對。 他先是愣了愣,隨即旁若無人地笑道:「盛兄,原來你有客人在?」 盛年對常彥梧的作派早已見怪不怪,當下起身迎道:「常兄近來可好?」 常彥梧聽盛年當著這麼多人跟自己稱兄道弟,殷切問候,心裡得意無比,笑呵呵道:「兄弟我吃得香,睡得甜,逍遙快活連神仙也不如??」 他說得興高采烈,口沫飛濺,猛察覺屋裡一圈人正冷冷盯著自己。姬欖等人的神色裡,更是透露出一絲不以為然。 常彥梧自號「神機子」,總算是個識趣的主,當即打住,哈哈一聲乾笑道:「盛兄,你先忙,我到隔壁屋坐著歇會兒。等晚上有空,咱們再聊。」 他灰溜溜退出紫竹軒,又朝裡望了眼,想起那些輕蔑的眼神,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呸」的一聲,狠狠往地上吐了口濃痰。 周圍各家各派侍立守候的弟子,見常彥梧如此粗魯無禮,紛紛怒目以視。 常彥梧不甘示弱,雄赳赳氣昂昂地回敬眾人,哼道:「看什麼看?沒見過老子這般的世外高人麼?」說罷惟恐激起那些弟子的公憤,搶在對方圍上來之前,腳底一抹油溜到隔壁的竹廬前,剛要推門,門卻開了。 常彥梧定睛瞧看,門裡站的正是自己的寶貝乾兒子。年許不見,小蛋的個頭兒又長高不少,一雙眼睛裡神光熠熠,顯然修為大有進境。 在他身後,站著位容貌秀麗的白衣少女,常彥梧卻是不認得。 他怔了怔,眼睛瞥著白衣少女,嘿嘿笑道:「好小子,才多久,身邊又換姑娘啦?」 小蛋對乾爹的瘋言瘋語一向是逆來順受,只當春風過耳,撓頭道:「乾爹,這位歐陽姑娘是我師父的義女,也是西域明駝堡的堡主。」 歐陽霓倒也落落大方,向常彥梧款款一禮道:「晚輩見過常老爺子。」 常彥梧笑嘻嘻道:「別客氣,別客氣,咱們都是一家人。」 歐陽霓聽出他話中之意,終是低下頭來沒有說話。 常彥梧站在門口也不進來,對著小蛋橫看豎看了老半晌。 小蛋不明其意,困惑道:「乾爹,你在看什麼?」 常彥梧歎道:「我在瞧,你小子到底是臉上長花,還是頭頂生角?怎麼天底下那麼多漂亮姑娘都往你身邊湊?」 這下小蛋也大感吃不消,好在屋裡有人笑道:「常兄,咱們久違了。」 常彥梧聞聲望去,這才發現屋裡還有羅牛。他打了個哈哈,道:「羅兄也來了?」推開小蛋他上前伸手一搭羅牛寬厚的肩頭,壓低聲音道:「上次的事,可多謝你啦。」 羅牛知他指的是靈泉山莊之戰,笑笑道:「常兄不必客氣,咱們坐下聊罷。」 常彥梧又哪裡會客氣?一屁股坐定,便開始神聊。待他胡侃累了,小蛋才將近日的遭遇簡略說了遍,可才講到自己辭別葉無青,攜歐陽霓前來翠霞,就被常彥梧不耐煩地打斷:「小蛋,明天的事你準備如何應對?」 小蛋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道:「我不是鬼鋒的對手,只能盡力而為。」 常彥梧不悅地一哼,道:「傻小子,鬼鋒又沒殺你爹媽,犯得著跟他拚命麼?到時候你胡亂和他過上兩招,不管勝負就立即抽身認輸。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意思窮追猛打,咱們應個景兒也就是了。」 他頓了頓,接著教訓道:「你沒瞧見隔壁那一屋子的人麼?真當他們是來瞧你和鬼鋒打架的?別臭美了,還是想想怎麼保住你的小命罷!」 小蛋雖對常彥梧的教誨不敢苟同,但心下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道:「乾爹放心,我不會有事。」 常彥梧兩眼一翻,哼道:「放心?你什麼時候讓老子放心過?這回照舊,聽我的保管沒錯,老子還指望你過兩天陪我去北海呢。」 小蛋苦笑道:「乾爹,你真的要去?在靈泉山莊苦頭還沒吃夠?」 常彥梧擺擺手道:「老子要是不去,豈不便宜了你大伯他們?別看那些傢伙一個個都說不去。你等著瞧罷,背地裡跑起來,一個個比兔子還快。何況??」他說到這裡,忽有些不自然道:「這事我和你三姨早約定好了。」 「三姨?」小蛋想起當日常彥梧在靈泉山莊為救崔彥峨,奮不顧身追出大廳的舊事,唇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 就見常彥梧一瞪眼,罵道:「你鬼笑什麼,到底陪不陪老子去?」 小蛋尚未回答,卻聽有一聲音懶洋洋道:「去!要是不去,萬一你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豈不便宜了別人?」 常彥梧勃然大怒,旋即醒悟到是霸下在說話,喝罵道:「小王八蛋,敢咒你爺爺?」 霸下從小蛋懷裡探出小腦袋,剛想多撩撥常彥梧幾句,就聽屋外衛驚蟄笑問道:「常老爺子,誰惹你了?好大的火氣!」 門一開,只見衛驚蟄側身而立卻不進屋,先是將姬雪雁、農冰衣、屈翠楓等人請入竹廬。 眾人見過禮,羅牛問道:「雪兒,丁小扮沒有和妳一塊兒來麼?」 姬雪雁道:「咱們在臨仙鎮撞見了鬼鋒,他可能要耽擱一會兒才到。」 常彥梧也不顯生分,嘿嘿笑道:「敢情鬼鋒已經到了,讓丁兄先給他點教訓也好。」 農冰衣看不慣常彥梧倚老賣老的模樣,說道:「老爺子,難不成你也想會會鬼鋒?」 常彥梧聽出她話裡的譏嘲之意,避而不答,故作驚訝道:「咦,農姑娘,妳的眼圈好紅,莫非是剛才有誰欺負了妳?」 衛驚蟄情知這一老一小都是伶牙俐齒,讓他們斗上嘴,別人休想再有清靜,於是趕在農冰衣開口前,把山下發生的事先說了一遍。 小蛋望著對面垂首端坐的屈翠楓,見他自進屋後始終神情木然,不發一言,宛如空殼一般,心裡也覺黯然,想安慰他幾句,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更令他感覺歉仄的,還是農冰衣。畢竟當日若非背負葉無青上覆舟山求醫,由此引來正魔兩道各路人馬聚往百草居,農百草亦不至於遇害。 雖說饕心碧嫗和丹火真君已然先後伏誅,但也不能稍減他心頭愧疚。早知如此,當日就該留在百草仙廬,與農神醫並肩作戰。 待衛驚蟄說完,那邊盛年來請。原來紫竹軒畢竟狹小了些,無法安置下這多賓客,當下各家掌門便依了姬欖的建議,前往碧瀾山莊赴宴洗塵。 姬欖夫婦見到久別重逢的愛女,自是無限欣喜。和婉上前拉著姬雪雁的手問長問短,好像仍當她是昔日待字閨中的小泵娘般。 那邊楊摯見著屈翠楓卻有些尷尬。盡避越秀劍派的掌門之位並無世襲之說,但屈翠楓作為近年來天陸正道崛起的少年俊彥,在眾人心目裡早已將他許之為乃父百年後,繼承掌門寶座的第一候選。 可屈箭南夫婦在覆舟山雙雙遇難,屈翠楓又突然失蹤,久無音訊。國不可一日無主,作為正道七大劍派之一的越秀派,自然也不能將掌門之位久久空懸。 況且屈翠楓終究年輕,資歷也稍顯淺薄,所以幾經門中長老商議,到底還是公推楊摯接掌了越秀派。 這時他見到屈翠楓,心中固然驚喜不已,卻多少也帶著點慚愧。 倒是屈翠楓主動上前見禮,讓楊摯稍感釋然,將他拉到一旁低聲問詢撫慰。 姬欖瞧著眉飛色舞的常彥梧,怎麼都覺著他活脫脫像個小丑。但今晚酒宴他忝為東道,對這位北海八鬼中的人物又不能視而不見,只好問道:「常先生,不知你是否有空?」但盼常彥梧識相,委婉推辭了自己的邀請。 誰知常彥梧對姬欖的心思心知肚明,暗暗慍怒道:「好啊,你看不起老子,只是礙於盛年情面才假惺惺的問上一聲,卻巴不得老子說上一句『沒空』。 「嘿嘿,老子偏說有空,氣死你。就算一口酒都不喝,老子坐在那兒也要噁心死你。」他故意慢條斯理道:「原本今夜是有點事,不過難得姬莊主盛情相邀,老夫焉能不識抬舉?即便有天大的事,也等喝完了酒再說。」 他察言觀色,見姬欖勉勉強強點點頭,不由心裡發笑,說道:「小蛋,你也去罷。」 小蛋早知道越秀、燕山兩派的掌門已到紫竹軒,所以有意待在竹廬裡不與他們照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讓盛年為難。 此刻聽常彥梧問起,便搖頭道:「我今晚還要打坐靜修,就不去了。」 常彥梧老於世故,立刻明白了小蛋的顧慮,不以為意道:「也好。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你能懂得這個道理,我老人家深為欣慰。」 結果除了小蛋,只有歐陽霓也留了下來。 待眾人走後,紫竹林內登顯冷清。小蛋和歐陽霓又閒聊了片刻,情不自禁打了個哈欠,道:「糟糕,瞌睡又上來了。」 歐陽霓微笑道:「你想睡就睡上一會兒罷,有我在這兒守著就是。」 小蛋勉力撐開如鉛般沉重的眼皮,搖頭道:「我還不想睡,咱們再聊會兒,等盛師伯和乾爹他們回來再說。」 歐陽霓心知小蛋是擔心他睡去後,自己獨自一人身處異地,會倍感寂寞,故此才強忍著倦意支撐。當下微笑說道:「那我替你點一炷醒神香罷。」 小蛋不虞有它,說道:「好啊。」誰知等歐陽霓在桌上銅爐裡燃起醒神香,他的睡意卻愈發濃厚,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沒多久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霸下乃天界神獸,未曾受到醒神香的影響,詫異道:「歐陽姑娘,妳點的什麼香?」 歐陽霓望著熟睡的小蛋,道:「這其實是一炷『醉生夢死香』,尋常人聞了至少要大睡三天。常公子修為不弱,到明晚這時候應該就能醒了。」 霸下驚怒道:「妳想讓我乾爹睡整整十二個時辰,那明天和鬼鋒的決鬥怎麼辦?」 歐陽霓幽幽一歎,道:「正因如此,我才給他點了醉生夢死香。小龍,你覺得你乾爹是鬼鋒的對手麼?」 霸下被問得一愣。牠內心當然清楚小蛋絕非鬼鋒之敵,可嘴裡又不願承認,哼哼了兩聲,道:「打不過也要打,哪有事到臨頭當縮頭烏龜的?」 歐陽霓苦笑道:「我雖然沒有見過鬼鋒,可他既然能與盛掌門這般的正道頂尖人物拼得兩敗俱傷,你乾爹又豈是他的對手? 「聽說此人心狠手辣,劍出見血,偏偏常公子外柔內剛,寧可戰死也絕不願低頭。兩人一旦交上手,你說結果會怎樣?」 霸下聽了她的解釋,縮著頭啞口無言,半晌後才道:「妳想讓他錯過明日的決鬥?」 歐陽霓點點頭,道:「大夥兒都曉得常公子有嗜睡的怪症,他因此爽約,想來也不會有誰取笑他怯戰。這也是我義父的意思。」 霸下問道:「等我乾爹曉得了這事,妳不怕他生氣麼?」 歐陽霓道:「生氣總比丟命強,何況,你說他怎會知道是我做了手腳?」 霸下無言以對,卻對歐陽霓的好感增加了不少,悶悶道:「是,我不會告訴他的。」 歐陽霓展顏一笑,道:「多謝了,明天還得請你配合我把戲演好,莫教別人看出破綻。」 驀然,床上的小蛋嘴裡發出低低一哼,聽上去頗是痛楚。歐陽霓和霸下俱都一凜,齊齊朝他望去。 只見睡夢中的小蛋面色慘白,呼吸越來越急促沉重,身體在床上下意識地翻轉扭曲,雙手緊緊抓住草蓆不放,手背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歐陽霓一皺眉,憂道:「不好,常公子的病又犯了!」急步奔到床前,俯身按住他的肩頭,叫道:「常公子、常公子!」 小蛋神情痛苦,牙關緊咬,面色由白轉紅,像是火燒一般,聽到歐陽霓的驚呼,茫茫然睜開雙眼,喘息道:「是、是蟲??寶寶在作怪∣∣」 歐陽霓回想起上次小蛋在密林內發作時的情景,竟也有些手足無措,勸慰道:「不要緊,你先忍一會兒,我這就讓小龍去請農仙子和盛掌門。」 小蛋搖搖頭,道:「怕他們來也沒用,不然當日農神醫早替我醫治了。妳、妳趕緊離我遠一些,我熬過這陣子也就沒事了??」 歐陽霓明白小蛋的意思,緊咬朱唇顫聲道:「我怎能把你一個人丟在屋裡受苦?都是我不好,不該用醉生夢死香刺激起聖淫蟲。」 小蛋額頭滿是冷汗,強笑著安慰歐陽霓道:「牠說來就來??和什麼醉生夢死香沒有關係。妳、妳先出去,我要忍不住了∣∣」說著他身軀一震,眼裡迸出異光,臉上又泛起詭異的銀白光暈,煞是可怕。 歐陽霓用袖口幫小蛋拭去額頭上不斷滾滾淌落的汗珠,一咬貝齒道:「我不走。你一次發作的比一次厲害,這樣忍著終究不是辦法。如果??你實在想要,就、就∣∣」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小蛋猛低吼一聲道:「走開!」伸手抓住歐陽霓的胳膊,向外猛推。 歐陽霓猝不及防,「哧啦」脆響,衣袖被小蛋扯破,一個踉蹌朝後退倒。 不防屋外有人驚聲道:「小蛋!」 歐陽霓扶著桌子站定,匆忙回頭打量,卻見一位素衣少女滿臉驚愕,正站在門口。 此女秀美絕倫,氣質脫俗,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謫塵仙子。饒是歐陽霓素來對自己的美貌頗具自信,乍見之下也不由自主地暗讚一聲,自歎弗如。 在她身邊,還傲立著位褚衣男子,劍眉入鬢,卓爾不群,神情裡也掠過一縷訝異。 霸下見到素衣少女,脫口而出道:「乾娘,妳??來了?」 此言一出,歐陽霓當即神色微變。她剛裝作不以為意的模樣,回過身想去照料小蛋,驀地身邊褚影一晃,門口那男子在幾不可能的縫隙裡與她擦身而過,先一步到了床前,道:「我來!」 歐陽霓一怔,只覺得對方的語氣雖不嚴厲,卻蘊含著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力量,身不由己地收住了腳步,卻驚訝地發現桌上的醉生夢死香,已被那人不知何時一掐而滅,只餘一縷渺渺青煙逐漸散去。 那褚衣男子只掃了小蛋一眼,口中運起「定心咒」,一記斷喝。 小蛋心神一震,猶如當頭棒喝,幾近崩潰的神智為之一醒,看清了來人的面容,翻身而起大喜道:「丁叔!」 丁原沉著從容,微一頷首道:「不要說話,守住心神。」他右掌按住小蛋胸口膻中穴,一股柔和醇正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氣,浩浩商商湧入小蛋體內,頃刻間就將他體內躁動不安的三股真氣,硬生生壓制下去。 小蛋疼痛驟減,那團肆虐兇猛的慾火也漸漸平息,長吐了一口濁氣,道:「丁叔,多謝你救我。」 丁原一面替小蛋疏導真氣,一面搖頭道:「不要分神,先將真氣納回丹田。」 小蛋點點頭,朝門口站著的素衣少女看了眼,就見她也正關切地望著自己,心頭頓感暖融融的,思忖道:「羅姑娘也來了,卻教她看到我這種樣子,累得她擔心。唉,這蟲寶寶亂來也太不挑時候。」 素衣少女正是羅羽杉。她一路御劍北上,來赴與小蛋的三年紫竹林之約,卻在林外遇到了丁原。兩人走近紫竹軒,遠遠聽見竹廬裡有人聲,不料趕過來一看,卻剛好撞上了這一幕。 她不敢打擾丁原,只目不轉睛望著小蛋,見他神態漸漸平靜,正合目行功,一顆懸起的芳心終於能稍稍放下,低聲問道:「小龍,小蛋這是怎麼了?」 霸下回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聽乾爹自己說,好像是體內聖淫蟲精氣發作。」 「聖淫蟲精氣?」此事羅羽杉也曾聽小蛋說起過。只是當日小蛋的口氣十分輕鬆,似乎並不把它當作一回事,羅羽杉也從未將它放在心上。沒想到竟帶來如此麻煩。 她怔怔出神半晌,忽聽歐陽霓問道:「這位姑娘,妳也是常公子的朋友罷?」 羅羽杉一省,這才和歐陽霓互通了身份姓名,抱歉道:「適才我多有失禮之處,請歐陽姑娘海涵。」 歐陽霓得知羅羽杉的來歷,雖暗自吃了一驚,臉上卻仍舊淡淡笑道:「羅姑娘太客氣了,我可擔待不起。」 羅羽杉看了眼歐陽霓玉臂上被小蛋扯破的衣袖,道:「歐陽姑娘,我幫妳縫上罷。」 歐陽霓低頭瞧瞧半裸在外的手臂,羞道:「想是方才常公子發作時無意扯破的,我心裡緊張竟沒有察覺。」 羅羽杉取出隨身的針線包,問道:「小蛋這病??常犯麼?」 歐陽霓看著羅羽杉熟練地穿針引線,回答道:「五六天前也有過一次,情形和今日也相差不多。他像是發狂了般,克制不住自己,將我、將我??」說到這裡,俏臉泛紅,噤口不言。 羅羽杉的心猛地下沉,想起剛剛在屋外隱約聽到歐陽霓對小蛋說:「如果??你實在想要,就、就∣∣」 入屋時再看到兩人糾纏在床上,小蛋一把扯下歐陽霓衣袖的情形,她再不敢任自己的思緒氾濫,努力保持鎮定,將視線重落回歐陽霓的臂上。 然而,目光落處,羅羽杉剎那間如遭五雷轟頂,呆呆望著歐陽霓藕荷般半露的手臂。 那裡,原本每一個成年少女都應擁有的守宮砂,卻已消失無蹤。 羅羽杉只覺天旋地轉,一個可怕的念頭猶如惡夢般纏繞在腦海裡,嗡嗡亂作一團。銀針失手刺落在歐陽霓的肌膚上,鮮血溢出,彷似一顆艷麗的紅豆。 第八章 連番打擊 歐陽霓失聲低呼,似也明白了什麼,嘴唇微微翕動了兩下,終究是欲言又止。 羅羽杉回過神來,竭力抑制住激盪的心情,輕聲道:「對不起,我走神了。」 歐陽霓悄然拂視過羅羽杉血色驟失的玉容,道:「沒關係。羅姑娘,妳怎麼了?」 羅羽杉深吸了兩口,強自一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她垂首三兩下將歐陽霓破損的衣袖縫好。 歐陽霓讚道:「真是好手藝。羅姑娘,有勞妳啦。」 羅羽杉望了望正凝神運功的小蛋,低低道:「我出去走走。」她轉身出屋。 起初,她的步履還能勉強保持沉穩,可出了竹廬,便情不自禁地越奔越快,像是有個聲音在心中喊:「逃,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兩旁的紫竹不斷朝後飛逝,可前方的路似乎總也到不了盡頭。黑沉沉的夜裡霧氣瀰漫,風彷彿也嗚咽著從她的身旁拂過。 驀地羅羽杉腳下一個踉蹌,忙扶住身邊的一株紫竹才沒跌倒。她無力地倚靠在紫竹上,將玉頰緊緊貼住冰涼的竹面,晶瑩的淚水不可抑制地潸然流淌。 她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泣聲,雙手緊緊抓住紫竹,好似只要一鬆手,就會跌入萬丈深淵裡。過了許久許久,她像是記起了什麼,從懷裡顫抖著取出一個小泥人,那是小蛋送的。 過了這麼長的時間,泥人已經乾裂,而那熟悉的面容上,曾經無數次令自己感到甜蜜的淺淺含笑,而今,卻毫不留情地刺心如針。 滴落的淚,模糊泥人的臉。如果泥人有心,它也一定會心痛如椎;如果泥人有淚,它也一定會如自己一樣,無語淚流。 ∣∣「這是我新做的一個,還是不太像。」耳畔忽然響起當日小蛋送泥人給自己時的話語,依舊那樣清晰,那樣刻骨銘心。 她揚起頭,透過繁茂的枝葉,隱約看到今夜淒清的蒼穹。一顆小小的星辰孤獨地懸掛在清空之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一如此刻的自己。 漸漸地,那星辰幻化作一顆觸目驚心的守宮砂,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晃動,令她心碎。她驚瑟地閉起淚眼,淚珠卻從細小的縫隙裡繼續溢出,一滴滴,一縷縷滑落過蒼白的面頰,滑落過曾經的記憶。 心底裡,輕輕響起那首平日最愛誦讀的小詞:「漏聲殘,燈焰短,馬蹄香。浮雲飛絮,一身將影向瀟湘。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淒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 林中,夕陽早沒,惟余茫茫紫霧,幽冷月光。可一樣的春將暮,一樣的無語凝噎,迤邐天涯海角。但自己的身影,又該嚮往何方? 她從未品嚐過這般椎心刺骨的痛苦,也從未意識到小蛋在自己心扉中竟有萬鈞之重。 她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喜歡上他,又是何時將一片癡情盡數凝系? 她靜靜地佇立在林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一任今夜的涼風把淚水吹乾,直至無淚可流。 遠處,有人聲傳來,是赴宴而歸的盛年等人漸行漸近。羅羽杉宛若從夢中驚醒,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小泥人放回了懷中。 「咦,那不是羽杉麼,怎麼一個人在這兒站著?」農冰衣遙遙望見了她,一邊揚聲招呼,一邊快步走近。 在農冰衣的身後,盛年、無涯方丈、姬雪雁、常彥梧、衛驚蟄和屈翠楓等人亦都發現了羅羽杉,羅牛更是喜道:「羽杉,妳什麼時候到的?」 羅羽杉看見父親寬闊厚實的胸膛,坦蕩親切的笑容,恨不得立即撲入他的懷抱,痛痛快快地再哭一場。 可是她終於沒有,只是矜持一笑:「我來了有一會兒,晚上睡不著,便到林子裡散了會兒步。」 農冰衣詫異道:「羽杉,妳眼圈怎麼紅紅的,剛才哭過了麼?」 羅羽杉搖頭道:「沒什麼。」怕別人繼續追問,她轉開話題道:「丁師叔也到了,正在屋裡替小蛋療傷。」 盛年一凜,暗道:「羽杉如此傷心,難道是為了小蛋的病?」 而身旁的常彥梧卻在想:「這小丫頭一定是看到小蛋和歐陽霓在一起,吃醋了,所以一個人躲來這裡偷哭。」 無涯方丈問道:「羅姑娘,常小施主受了什麼傷?要不要緊?」 羅羽杉一怔,不曉得這位老僧為何也如此關心小蛋的傷勢,回答道:「據說是體內聖淫蟲精氣發作,我出來時已經大有好轉了。」 農冰衣蹙起秀眉,想要開口說什麼,可看看羅羽杉紅腫的眼圈,又嚥下了。 這時眾人裡熟悉羅羽杉和小蛋的,都隱約「猜到」了她傷心的原因。 羅牛牽掛小蛋,又聽丁原也到了,說道:「走,咱們趕緊去瞧瞧。」 眾人匆匆趕回紫竹軒,屋裡頭丁原早已收功,正由歐陽霓和霸下作陪,神態悠閒地坐在桌邊喝茶。小蛋盤膝在床上打坐,面色恢復如常,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大夥兒心情一鬆。 盛年笑道:「丁師弟,這幾年你都躲到哪裡去了?」 丁原起身道:「我去瀛洲仙島轉了一圈。」 羅牛一步邁上,盯著丁原上下打量,滿臉喜悅笑容道:「好小子,幾年不見,你又長高了。」 丁原苦笑道:「我都四十來歲的人了,還能長高?」 羅牛憨然笑道:「你這麼老了?我怎麼一點都沒覺得?」 丁原一拳擂在羅牛肩膀上,輕笑道:「你不是比我更老?」 羅牛挨了一拳,笑著不自禁往屋外瞧去,感慨道:「是啊,咱們都老了,師父也仙逝二十年了。」 說到淡言真人,丁原低聲道:「盛師兄,麻煩你準備些香燭祭拜之物,明早咱們去上墳。」 盛年點點頭,道:「我這就讓驚蟄去準備。」 常彥梧是頭一次親眼瞧見丁原。他本來照舊想上前套近乎,可一句「丁兄」在嘴裡滾了好幾圈,到底還是沒敢說出口,期期艾艾道:「丁??先生,我乾兒子小蛋的傷怎樣了?」 丁原淡淡掃了他一眼,道:「暫時沒事了,常兄不必擔憂。」 說著話,小蛋運功醒轉,一看這麼多人都站在屋裡,忙從床上跳下。 盛年問道:「小蛋,你感覺如何?」 小蛋笑笑道:「我很好啊。」 盛年點點頭,望了望無涯方丈,說道:「我和無涯大師有話要問你,咱們到隔壁屋裡說罷。」 歐陽霓聞言微微一顫,已然猜出先前那慘死的老僧,與雲林禪寺之間勢必存在著某種重大關聯,否則何需勞動無涯方丈親自出馬。 常彥梧不知其中緣由,心裡反得意道:「我這傻兒子混得不錯,連雲林禪寺的方丈都特意上門來找他。」 小蛋點點頭,走到門口時,卻意外發覺羅羽杉落單站在屋外,神情落寞眼神迷離,不由一愣。 他有心想上前打個招呼,可羅羽杉卻一眼也不瞧他,只好憋著個悶葫蘆,跟著盛年和無涯方丈進了隔壁的竹廬。 盛年掩上屋門,神色變得凝重,沉聲道:「小蛋,你坐罷。」 小蛋搖頭道:「我站著就好。盛大叔,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盛年坐下道:「這位無涯大師是雲林禪寺的方丈,有一些事要問你。」 無涯方丈接過話頭,道:「老衲聽說小施主與盛掌門淵源頗深,故此前來翠霞,想通過他找到小施主,瞭解一些事。不想湊巧小施主正好就在翠霞,倒也省了老衲一番奔波之苦。」 小蛋問道:「不知大師想瞭解些什麼,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實相告。」 無涯方丈含笑道:「多謝小施主肯配合。大約在六天前,小施主是否曾在亭林鎮鳳儀居內邂逅過一位遊方老僧?」 小蛋早預感到無涯方丈找自己多半是為了這事,卻沒想到消息果真傳得如此之快。他點點頭道:「原來那位大師是貴寺的高僧。」 無涯方丈徐徐道:「他非但是敝寺的僧人,更是老衲的師叔,法號一執。」 小蛋大吃一驚,錯愕道:「原來是一執大師?難怪修為那般了得。」 無涯方丈道:「一執師叔二十餘年前闖過大乘佛境,大徹大悟,於是放下塵世所有虛名羈絆,孑然一身雲遊四海。偶爾也能收到他傳回的音訊,多半是知會我們救助他沿途所見的災民病患。」 他的語音漸轉低沉,接著說道:「數日前,有廣福寺的僧友在鳳儀居外,偶然發現一執師叔留下的求援標記,驚異之下便入店查訪。待到老衲率敝寺弟子趕到時,卻只在數十里外的荒林裡,找到一座孤墳。 「我們按照石碑上的留字,這才找到了小施主。希望小施主能將實情相告,老衲不勝感激。」 小蛋聽完,輕輕出了口氣,道:「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心知無涯方丈雖然說得客氣,但顯然已將自己列為疑凶。盡避一執大師死得蹊蹺,可一來自己也並不真的清楚其中原委,二來無涯方丈也未必肯信。 搞不好,自己笨嘴笨舌的解說,反而真格會令自己淪為殺人兇手,稀里糊塗成了雲林禪寺的頭號仇敵。 可即便如此,他又如何能欺騙無涯方丈和盛年?理清思緒,小蛋將自己在鳳儀居的遭遇,盡量清楚明瞭地述說了一遍。不過他仍留了個心眼,把歐陽霓出手的一節省略了下來,以免將她也牽連在內。 說完,小蛋苦笑道:「晚輩自知闖了大禍,甘願領受貴寺責罰。」 在小蛋敘述的過程中,無涯方丈和盛年均都靜靜聆聽,好給小蛋機會將事情交代完整,可兩人臉色卻明顯越來越沉重,甚而流露出一縷驚憂之色。 無涯方丈看了看盛年,問道:「小施主,你剛才說的那個夥計,是在哪裡遇見的?」 小蛋一怔,不明白為何無涯方丈會問自己看似與案情並無直接關聯的細節,回答道:「是在院子門口,當時還有很多人往外跑,我只順手抓住了他。」 無涯方丈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連續又問了幾個細節,小蛋的回答仍與方才敘述的內容一般無二,只是用詞上稍有出入而已。 這時他已醒悟,無涯方丈是借此在測試自己是否撒謊,答得也就更加仔細小心。 待無涯方丈都問完了,盛年才開口道:「小蛋,這事你還有和誰說起過?」 小蛋看無涯方丈和盛年均都如此慎重,情知事情必然重大,潛心回憶了片刻,回答道:「沒有了。」 無涯方丈忽然向小蛋合十一禮,道:「小施主,多謝你替老衲解開了心中疑團。」 小蛋忙躬身還禮,說道:「晚輩害死了一執大師,罪孽深重,如何當得起您的謝禮?不過此事確與歐陽姑娘、小龍無關,只求大師莫要牽連他們。」 無涯方丈油然微笑道:「你什麼時候聽老衲和盛掌門說要追究小施主的罪責?」 小蛋愣了愣,不由大鬆一口氣。他沒想到無涯方丈竟是如此通情達理,想了一想又道:「可一執大師的死,晚輩確實難逃干係。」 無涯方丈道:「若是如此,一執師叔臨終時豈會以大事相托?在老衲看來,他對小施主只有感激之情,絕無怪罪之意。敝寺更不能不問情由,不分青紅皂白,將罪名強加給小施主。」 盛年在旁如釋重負。他起初聽到無涯方丈說起此事,內心震撼不言而喻。盡避小蛋並非他的門人,可關愛之心殊不下於對待自己的弟子。 此刻聽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然明白小蛋絕非殺害一執大師的兇手。而若非小蛋和歐陽霓及時趕到,一執大師心神受控,多半會淪為一件身不由己的殺人工具,屆時所生風波,遠非眾人目下所能料及。 他見無涯方丈如是說,曉得小蛋斷不會有事,當下謝道:「大師明察秋毫,慈悲為懷,在下欽佩之至。」 無涯方丈道:「盛掌門過譽了,老衲愧不敢當。說實話,老衲來時路上尚擔心盛掌門會刻意袒護,由此引起翠霞、雲林兩家的杯葛紛爭。今日見盛掌門與小施主都襟懷坦蕩,老衲不勝慚愧。」 盛年看著小蛋,忽地一笑,道:「這孩子很好,沒有讓我失望。」 短短一語,已令小蛋心頭火熱,垂頭道:「盛大叔,我對不起你。」 盛年大奇,問道:「小蛋,你會做什麼對不起盛大叔的事了?」 小蛋低頭道:「我知道師父和翠霞派之間有血海深仇,可還是忍不住救了他。」 盛年哈哈笑道:「為這個麼?我反而不明白了,你哪裡做錯?難道我會希望你貪生怕死,任由自己的師父被人欺辱?」 他頓了頓,道:「不錯,葉無青與我翠霞派確有不共戴天之仇。可盛某要雪此恨,自有手中三尺石中劍,豈要假手他人。 當日你丁叔叔放過葉無青,也正是因為他清楚我的心願,所以絕對不會越廚代庖。」 小蛋無語,只向盛年深深一拜。 盛年看了看身旁端坐的無涯方丈,見他微一頷首,便會意道:「小蛋,你可以出去了。不過這件事情,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更不要將我們談話的內容洩漏出去。」 小蛋道:「我知道了。」再向兩人施了一禮,退出竹廬。 他剛出了門,就覺下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磨蹭自己,低頭一看差點魂飛魄散,卻是那條大黑狗湊了上來。 他雙腿發軟,扶著門框一動不敢動,心裡苦道:「剛剛還在想一定不辜負盛大叔,要光明磊落、頂天立地,可怎麼一見著大黑腳就軟了?真丟人。」 好不容易等大黑蹭好了,又嗚咽了兩聲,放開他回到牆角蹲坐下,小蛋抬手擦去額頭冷汗,一抬眼皮,卻瞧見羅羽杉站在荷花池邊正向自己招手,忙奔了過去。 回首再看,大黑依舊雙眼閃亮緊緊盯著自己,見自己回頭,口中嗚咽竟是作勢欲起,要追著自己過來似的,嚇得他不敢再看,腳下發力好一陣跑。 來到池邊,小蛋攤開手裡捏著的一尊小泥人,道:「羅姑娘,妳看,我又新做了一個。」 未料羅羽杉淡然看了一眼,並未接過,平靜道:「有一個就夠了。小蛋,丁師叔說,鬼鋒已自動放棄明日的決鬥,回返北海。天亮後,我就要回南海了。」 小蛋怔了怔,覺得記憶裡羅羽杉似乎從未用過如此冷淡的語氣對自己說話,不由莫名其妙道:「妳??這就要走嗎?」 羅羽杉點點頭,道:「我本不該來見你的,或許以後我們也不會再見了,你自己多保重。」說罷,轉身離去。 小蛋大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盼來的重逢,竟會演變成眼前的狀況,終究不甘心叫道:「羅姑娘!」 羅羽杉微一頓足,低聲道:「歐陽姑娘很好,不要辜負了人家。」再不回頭,逕自去了,卻把小蛋一個人留在了荷花池畔發呆。 一陣風吹過,小蛋打了個寒顫,豁然驚醒道:「糟了,莫非是她看到我聖淫蟲發作時發狂的情景,誤解了?」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正想如何找個機會向羅羽杉解釋,卻聽丁原的聲音道:「小蛋,我有話要和你說,咱們到林子裡走走。」 小蛋滿腹心事,但也只好無可奈何地跟在丁原身後走著,不覺來到一株紫竹前。 丁原停住腳步,抬頭仰望道:「這是一株鎮仙竹,我的雪原仙劍便是取材於此。」 小蛋不明白丁原為什麼會對自己說起這個,當下沉默不語,靜靜佇立在他身後。 丁原靜默片刻,似從回憶中醒轉,自失一笑道:「方纔屋裡人多,我不方便問你病情。小蛋,你可否將聖淫蟲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小蛋知道丁原是在關心自己的病情,便一古腦地將前因後果全說了。 丁原又問道:「當日農神醫察覺此症後,是否對你說過什麼?」 小蛋想了想,回答道:「他說我體內有一股聖淫蟲精氣,頗成氣候,是福是禍尚未可知。其它便沒再講什麼了。」 丁原點點頭,道:「原來農老爺子早就看出來了。枉我和你在瀛洲仙島盤桓數月,竟至今才覺察不對,比起他老人家來,丁某實在望塵莫及。」 小蛋默然須臾,還是問道:「丁叔,農神醫看出了什麼?」 丁原回頭注視著小蛋,緩緩道:「想來你自己也清楚,剛才丁某並未將你的傷勢治癒。只是仗著醇厚的功力,將聖淫蟲精氣硬壓了下去。不久之後,它還會再發。」 他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時,因修煉大日天魔真氣走火入魔的情形,搖了搖頭。 「你現在尚不明白它的可怕後果。假如不得遏制,聖淫蟲精氣將越發肆虐,發作時令你神智盡失,只要一個把持不住開了先例,此後便永淪慾海,整日間肆意姦淫以吸納少女元陰,滋補精氣。」 小蛋嚇了一大跳,腦子裡什麼胡思亂想的念頭一下子全飛走了,叫道:「那我豈不真的成了小淫賊?」 丁原哼道:「能做淫賊,那是你的福氣!怕只怕聖淫蟲精氣壯大到最後,意識甦醒之時反客為主,屆時你就是牠的傀儡。 這意味著什麼,我想你很清楚。」 小蛋的後背脊竄升起一股寒意,片刻後全身更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嚥了口唾沫,乾澀問道:「那我該怎麼辦?」 丁原沒有回答。 他雖然能大顯神威,將雪原仙劍渡入屈翠楓體內誅殺元蠱,可小蛋體內的聖淫蟲精氣卻完全不同,早與小蛋的精血融為一體,除非全部抽空,將他變成乾屍,否則根本無法將它驅逐出體外。 小蛋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輕輕道:「我明白了。丁叔,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知道該怎麼做。」 丁原眸中神光一閃,道:「我要告訴你兩件事。第一,當年我中了絕毒,連農神醫也束手無策,人人都把丁某當死人看。 可天不絕我,我如今還不是活得很好? 「第二,農神醫既然說你的情況是福禍相依,那就必定有可化解之道。如果你現在想自暴自棄,丁某當然無法阻止你,但我會看不起你。」 小蛋沉吟了會兒,忽然抬頭問道:「丁叔,我還能清醒多久?」 丁原搖頭道:「那要看你的毅力和造化。」 小蛋輕輕笑了笑,道:「多謝你告訴我。丁叔,您還是將四相幻鏡收回罷。」 丁原道:「不必了,真等到那一天也不遲。」拍拍小蛋肩膀,逕自去了。 依照丁原性情,並不喜歡許人空話,哪怕是安慰之辭,這時也是一樣。他只暗自決意,無論如何也要盡最大可能救治小蛋。 小蛋默默目送丁原的身影遠去,心潮起伏難以自已。一轉眼,卻發現那株鎮仙竹上竟有淚痕。他呆了呆,打消了去找羅羽杉的念頭。 第九章 萬劫不死 小蛋走後,盛年拂袖將屋門虛掩,低聲道:「小蛋從來不會說謊。」 無涯方丈道:「老衲信得過。剛才他所描述的那些細節,絕無可能憑空捏造。」 盛年目光一動,道:「方丈,你覺得依照小蛋的描繪,一執大師是中了什麼邪功?」 無涯方丈沉思良久,道:「敝寺秘藏的《波若業書》第七篇,有記載一種邪術,名為『銷魂真印』。 「一旦中招,傷者表面並無任何痕跡,但不出三日便會神志喪失,成為施術者的另一分身,與俗話所說的『借屍還魂』頗有幾分相似。」 盛年點頭道:「不瞞方丈,敝派的典藏裡也有類似的記載。不過,這種邪功非散仙一流不能施展,這也解釋了以一執大師的超凡修為,為何還會著道。」 他皺起眉頭,道:「方丈注意到小蛋曾提及一執大師眼眸裡映射出另一個人的身影?這正是中了銷魂真印後的症狀之一,而那人才是真正的兇手。」 無涯方丈對視著盛年的眼睛,一字一頓重複道:「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千秋百世,萬劫不死!」 屋裡突然安靜得近乎壓抑,空氣沉悶而凝滯,像千鈞巨石壓在了兩人的心口。 盛年神情似悲似怒,徐徐道:「當年我與丁師弟他們捨命下潛龍淵,一場惡戰九死一生,親眼目睹一慟大師以金書玉牒將他封印,雙雙融入血海,消失無蹤??」說著時,胸中酸痛,卻是記起了悲壯戰死的愛侶墨晶。 當年他束發出家,也是源於此禍而看破塵緣。事隔多年,念及伊人,卻依舊不能釋懷。 抑鬱之下,盛年一掌拍開座邊酒罈,咕嘟咕嘟鯨吞一口,火辣辣的感覺直刺腸胃,這才好受了一點。 無涯方丈自然聽說過這段舊事,卻無從安慰,待盛年放下酒罈,說道:「由此說來,他的確有可能還活著。」 盛年皺眉道:「在下不敢輕易斷言,可臥靈山淡家村??」他猛又灌了口酒,臉膛變得亮紅,沉聲道:「十七年前,那裡曾發生過一件血案,全村百姓一夜間俱都暴死,幾乎無一倖免。每個人肌膚都泛靛青色,七竅流血。」 無涯方丈驚訝道:「盛掌門曾經到過臥靈山?」 盛年一歎,道:「非但我去過,羅師弟、丁師弟他們都曾去過。這是本門的一個絕大秘密,如今時隔多年,盛某也無需隱瞞。當年家師淡言真人仙逝後,先掌門淡一真人曾以無上法力,將他的魂魄投胎轉生到淡家村。」 無涯方丈驚愕道:「竟有此事?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盛年道:「每年我們師兄弟三人都會在祭拜過家師後,前往淡家村探望。可到了第三年上,赫然發現那裡已成一座死村。 我們掘地三尺,翻遍整座村莊,獨獨不見轉世後的恩師遺體。」 無涯方丈忙問道:「後來盛掌門是否有繼續找尋?」 盛年苦澀一笑,道:「我們師兄弟三個整整找了五年,才慢慢死心。淡一師伯羽化登仙前曾留下四句偈語道:『去就去了,來就來了;何須尋他,何須彷徨?』「初時,我以為是指他自己,後來用心咀嚼參悟,多半說的還是家師。想來,他在飛天前,早已算到會有此劫。」 無涯方丈慨歎道:「這麼說來,如今轉世後的令師,仍有活著的可能?」 盛年點了點頭,喝了口烈酒道:「但願如此,只是茫茫人海,卻教我何處去找?」 他說到這裡,念及師恩,已是虎目映淚。 無涯方丈黯然無語。畢竟當年淡言真人之死,雲林禪寺難辭其咎。更曾激得丁原單槍匹馬堵住山門,要為恩師報仇,一時轟動天下。 他唏噓道:「盛掌門不必太過煩惱。在佛家而言,萬事皆需憑緣,因果早種,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也許,冥冥中早有天意。也說不定,哪一天轉世後的令師就會突然現身??」 盛年道:「所以,我一定要再去次淡家村,到小蛋所說的百年古井下探上一探。不弄個水落石出,絕不罷手。」 無涯方丈一震,道:「你是懷疑∣∣」 盛年默默頷首,將剩餘的烈酒一口灌盡,道:「最怕的,就是家師的轉世之身,被那魔頭據為己有!」說到這裡,他的眉頭皺了皺,卻是無意間咬破了嘴唇。 無涯方丈慨然道:「令師之事,敝寺深為愧疚。老衲責無旁貸,便隨盛掌門前往淡家村探個究竟。」 盛年道:「大師不必如此,畢竟這些僅僅是在下的一些揣測。」 無涯方丈微笑道:「盛掌門,你莫要忘了,敝寺的一慟、一執兩位師叔皆因此而死,老衲身為方丈,焉能袖手旁觀?」 盛年心下感激,抱拳道:「在下謝過大師!」 無涯方丈問道:「盛掌門,此事要不要告訴你的兩位師弟?」 盛年沉吟了一下,道:「咱們不過是先去探查一番,就不必告訴他們了。」 無涯方丈明白盛年用意,是擔心此行兇多吉少,不願無端再把別人牽扯進來。假如那魔頭真的沒死,去再多的人恐怕也都沒用。 他既決意隨盛年同行,業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說道:「好,待老衲回寺主持過一執師叔的大禮,咱們便悄悄動身。」 盛年道:「就這麼說。不過,咱們還是要預先留下書信,寫明內情。若當真一去不回,也不至於讓門下亂作一團。」 無涯方丈曉得他說得委婉,其實這書信就是遺囑,洒然一笑,道:「老衲省得,多謝盛掌門提醒。」 兩人再商量了一會兒細節,窗外天色漸明,一縷晨曦透入屋中。 盛年舒展身軀,笑道:「又是一夜無眠。」起身推窗開門。 衛驚蟄迎上前道:「師父,香燭祭品都準備停當。羅師叔和丁師叔正在等您。」 當下盛年進入林內,與兩位師弟並排肅立在淡言真人的墳前。 丁原居右,羅牛居左,盛年站在正中,手持香火恭恭敬敬跪拜下身,沉聲道:「師父,今日我和羅師弟、丁師弟又一起來祭拜,您若有知,想必也會欣慰∣∣」 語至此處,聲音哽咽,與丁原、羅牛連叩九頭,久久俯身不起。 在外圈默立的眾人,包括從碧瀾山莊回返的楊摯、周陌煙,一瞬間無不在心頭泛起同樣的念頭。 「當世能讓他們師兄弟三個一起下拜的,也惟有長眠於此墳裡的淡言真人!」 墳前的師兄弟三人各有所思,心情激盪,想到的卻還是那些銘刻肺腑、永遠也難以忘懷的師門舊事。 盛年記起自己昔日蒙受不白之冤,九刃穿身以證清白。是墳塚裡的恩師奪過自己手中的石中劍,連穿兩刃,代他受刑。 羅牛想到的是師父祭出元神,拚死救護自己衝出重圍,因油盡燈枯長逝於無名荒崗之上,令他永世抱憾。 而丁原回憶起的,竟是老道士一字字歷數自己的十大罪狀,將他逐出門牆的一幕。 當自己憤然仰天,吼出一聲「我不服」時,怎也料想不到那竟是他和老道士生前的最後一面。 雖然已是很久,但周圍的人誰也沒有上前去打擾,甚至有意識地保持著肅靜,連呼吸都放到最低。 驀地腳步紛沓,眾人忍不住回首相望,卻見兩名巡山的翠霞派守值弟子,押著一位面蒙薄紗的少女行來。 常彥梧低咦道:「楚兒姑娘?」 姬欖瞧了瞧兀自跪拜在墳前的盛年、羅牛和丁原,皺起眉頭走上前去,低聲道:「怎麼回事?」 這兩名弟子剛好是碧瀾山莊門下,忙稟報道:「師伯,這小妖女闖上山來,說要見丁師叔。」 姬欖眉頭皺的更緊了,他功透雙目業已認出楚兒,心裡油然翻起舊恨,冷冷道:「丁原沒空,有事就和老夫說。」 楚兒漠然道:「我等他。」 姬欖嘿了聲道:「妳可曉得老夫是誰?」 楚兒一言不發,將臉扭開,竟將姬欖干撂在那裡。 好在這時小蛋和衛驚蟄走了過來,說道:「楚兒師姐,妳不是回東海了麼?小寂呢,他沒來嗎?」 楚兒看到小蛋,柔聲回答道:「我就是為丁寂的事而來。」 姬欖一驚,他是小寂的外公,自然不能不關心,所謂後輩子孫無小事,自己的面子倒是無所謂,搶先問道:「小寂怎麼了?」 姬雪雁聞言也微微色變,走近問道:「楚兒姑娘,小寂出了什麼事?」 楚兒從袖口裡取出一封信箋,遞向姬雪雁。 姬雪雁接過,匆匆掃過,歎口氣道:「這孩子∣∣」 姬欖站在旁邊眼光拂視過信箋,只見上面是丁寂的字跡,草草寫道:「北海一行,不日即歸,勿告旁人;若一月之後仍不見我歸還,請將此信交與家父∣∣小寂。」 再看落款的日期,距離今日已過去了一個月零一天。 姬欖疑惑道:「雪兒,小寂去北海做什麼?」 姬雪雁搖頭道:「我不知道。」 姬欖正遲疑著要不要再問楚兒,卻聽丁原緩步走近道:「我猜他是去取樣東西,卻不願告訴咱們。」 姬雪雁問道:「是什麼?」 農冰衣道:「我聽爺爺說過,那裡有一種捲心竹,有生肌養顏、白骨生肉的奇效。」 楚兒的心陡然一顫,默默將頭垂下。 眾人看了看遮蓋在她臉上隨風飄揚的面紗,立刻明白了小寂前往北海的真實意圖。 姬欖暗自慍怒道:「這孩子,竟為了一個仇敵孤身涉險,真是昏頭了。不曉得雪兒是如何管教的!」 姬雪雁怔怔盯著信箋上的日期,喃喃道:「一個月??他也該回來了。」 常彥梧曾久居北海,自不肯放過這出頭露臉的機會,說道:「假如御劍飛行,不算尋找的時間,到北海一個來回也就十多天的工夫罷?」 農冰衣狠狠瞪了他一眼,見姬雪雁面色越發焦灼,安慰道:「也許小寂還沒找到捲心竹,所以耽擱了歸期。」 姬欖終於忍不住怒道:「好端端去北海做什麼!」 常彥梧一聽不樂意了,兩眼一翻,道:「北海怎麼了,怎麼就不能去了?」 姬欖本就心情不好,再被他一頂,火氣就要發作。 盛年見勢搶先道:「常兄,在下對北海素來只有隱約耳聞,並不熟悉,可否請你為大夥兒介紹一下?」 常彥梧捋捋鬍子,道:「既然盛兄相問,老夫自然知無不言。此去北海御劍也需六七天,如果碰上天氣糟糕,走上十天也不一定。整個北海方圓數萬里,直達北極冰天,和天陸中土的面積也差不了多少。」 姬雪雁憂道:「偌大的地方,譬如大海撈針,咱們這可到哪兒去找他?」 常彥梧歎道:「丁夫人說得不錯。怕就怕,咱們現在去找,也已經晚了。」 楚兒腦海裡靈光一閃,豁然醒悟到小寂留書的目的。他並非是指望萬一遇險丁原可以前往救援,而是希望他爹爹能體會自己的心意,將捲心竹尋到,好治癒自己臉上的傷。 一念至此,心神俱震,恨不能馬上就飛往北海尋到小寂。 只聽常彥梧繼續說道:「北海上漂浮的冰山數以萬計,今年在這兒,明年就不曉得漂去了哪裡。到處冰天雪地,荒無人煙,卻又藏龍臥虎,隱匿著許多世外高手,聽說還有散仙也在那兒隱居修煉。」 農冰衣聽他搖頭晃腦說什麼世外高手,本想頂他一下,可心懸小寂,也沒了這個興致,問道:「有沒有知名的門派?」 常彥梧哼道:「妳當那兒是天陸中土,動不動就走門串家,自報名號?那裡各門各派都是深居簡出,潛心修煉,老死不相往來。 「就像咱們北海八仙,在那裡待了幾十年,也沒見過幾個外人。也正因為如此,才少有人來,令它幾乎與世隔絕。所謂的北地冰原和它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羅牛犯愁道:「這麼一來,咱們到哪兒去找小寂?」 丁原道:「不要緊,他是為找捲心竹去的,這就是最好的線索。」 姬雪雁道:「丁原,咱們這就動身去找小寂。」 丁原道:「別急,咱們這兒還有一個現成的嚮導。常兄,你說對不對?」 常彥梧聽丁原點自己的名,心頭敲鼓,幾分得意幾分擔憂,道:「他不會是藉這機會搶老子的貫海冰劍罷?」臉上卻作出爽快笑容,說道:「沒問題,我別的做不了,要說到北海指路,還不是小菜一碟?」 羅牛道:「我沒事也是閒著,也陪你們一塊去。」 丁原搖頭道:「不必!小寂不會有事的,否則我靈台早該有了不祥感應。」 大夥兒都知丁原修為通神,既如此說,想來小寂真的不會有什麼大事,俱都稍稍將懸起的心放下。 忽聽旁邊的人群裡有一越秀弟子道:「怎麼鬼鋒還沒來?」 旁邊有知情的低笑道:「你還不曉得罷,他已被丁原打得夾著尾巴逃回老家去啦,哪裡還敢到這兒來找死。」 那越秀弟子不屑道:「敢情這傢伙也是個軟蛋,可惜沒殺了他,好為屈師伯出口惡氣。」 他們交頭接耳的聲音雖輕,但也逃不過丁原的耳朵。他眼裡寒光乍現,如出鞘利刃射向那兩個弟子,冷笑道:「兩位英勇神武,當日怎不見你們奮勇上前,將鬼鋒留在越秀山?」 兩人被丁原的眼神懾得一寒,沒想到馬屁拍錯了地方,既羞且懼低下頭去。 楊摯見丁原當著自己這個掌門的面,毫不留情地訓斥越秀弟子,心中多少生出不快,暗道:「就算他們話有不妥,你自己因為兒子失蹤窩了一肚子邪火,也不該發洩到我越秀劍派的頭上。」 他乾咳了聲,拱手道:「盛掌門,既然鬼鋒已主動毀約,在下也不便在此久留,這就告辭。」 盛年清楚楊摯是和丁原賭氣,含笑還禮道:「楊兄何須如此匆忙?敝派有招待不周之處,尚請見諒。」 這話就等若是婉轉地替丁原道歉,楊摯心氣一平,笑笑道:「盛掌門客氣了。待來日有暇,請到越秀一行,在下掃榻相迎。」 他回過頭望著人群裡的屈翠楓,問道:「翠楓,你也跟我一起回山罷,正可祭拜一下你爹娘。」 誰知屈翠楓搖頭道:「我暫時還不想回越秀山。」 楊摯大感意外,問道:「那你打算去哪裡?」 屈翠楓遲疑了下,咬牙答道:「那綠袍妖婦雖死,可歐陽修宏仍逍遙在外。不殺他,翠楓枉為人子!」 楊摯釋然笑道:「難得你存有此心,那更該隨我回返越秀,潛心修煉,也好來日手刃強仇,為你父母報仇。」 屈翠楓還是搖頭,低聲道:「弟子想拜入羅叔叔門下,求他賜贈天道絕學,以期早日復仇。」 楊摯面色尷尬,強笑道:「不錯,羅兄的天道星圖乃曠世絕學,若能參悟此功,確能事半功倍。」 羅牛傻了眼,沒想到這事情轉了一圈會繞到自己頭上來。他本就不善言詞,正想著如何回答,屈翠楓已逕自來到面前撲通跪倒,懇求道:「羅叔叔,求你看在我爹娘面上,收小侄為徒!」 楊摯鐵青著臉,在旁一聲不吭。需知改投門派乃各家的大忌,更何況屈翠楓曾是越秀劍派視之為未來掌門人選的傑出弟子? 可轉念想到若非他父母雙亡,自己又應勢接掌了越秀,屈翠楓又何必做此抉擇?心裡一聲長歎,別過了臉。 羅牛見屈翠楓跪地相求,忙伸手相扶道:「你快起來,這事咱們慢慢商量。」 屈翠楓運力沉身,語氣低沉倔強道:「求羅叔叔成全!」 羅牛手足無措,看看盛年和丁原,又望了望決意置身事外的楊摯,苦笑道:「我傳你星圖就是,可這個師父,卻萬萬不能的。」 屈翠楓面露喜色,道:「羅叔叔!」語聲顫抖,目中隱現淚光。 羅牛念及他的遭遇和屈箭南夫婦的情誼,也不禁感慨萬千,扶起他道:「只要你肯學,羅叔叔必定傾囊相授。」 姬雪雁上前向羅牛深深一禮,道:「阿牛,我也代箭南謝謝你。想來他九泉之下有知,也會感激你。」 小蛋見屈翠楓有了著落,且羅牛當眾承諾要傳他天道星圖,不由喜慰異常,為他高興,卻又情難自禁,悄悄向站在羅牛身後的羅羽杉望去。 羅羽杉似有所覺,正迎上他的眼神。兩人的視線一觸,又各自迅速轉移望向地面,再不向對方瞧上一眼。 這情形,只有丁原看在眼裡,心知肚明。 第十章 福禍自種 日上三竿,眾人紛紛辭行下山。待越秀、燕山、雲林禪寺三家掌門離去後,盛年又將丁原和羅牛等人親送出紫竹林,三人依依惜別。 丁原與羅牛並肩前行,到得翠霞山門外。丁原看看天色,笑道:「阿牛,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在此地分手罷,待我從北海歸來後再聚。」 羅牛點點頭,道:「多加保重,早日回來。」 丁原在他胸口輕輕一捶,目光有意無意拂過羅牛身後默立的羅羽杉,道:「走啦!」御劍騰空。 姬雪雁、常彥梧、歐陽霓和楚兒亦飄身而起,追了上去。 小蛋看著羅羽杉,卻見她似乎不經意地將頭掉轉向另一邊,強忍住心底惆悵,說道:「羅大叔,您多保重。」 羅牛雖覺得小蛋和羅羽杉之間彼此生分了許多,話少得有些異常,卻也沒想得太多,頷首道:「一路順風。」 小蛋勉強笑笑,祭起雪戀仙劍,光華一閃,追著丁原和乾爹的身影去了。 羅羽杉悄悄抬頭,視線追隨雲霄裡那抹迅速去遠的劍光,只覺天地從此無色。 過了許久,丁原等人的身影早已消逝在層雲深處,羅牛這才收回目光,問道:「羽杉,要不要回天雷山莊住幾天?妳娘和小虎都很惦記妳!」 羅羽杉魂不守舍地搖搖頭,低聲道:「我這就回南海了,爹爹珍重,代我向娘親和小虎問好。」 羅牛也不勉強,說道:「路上小心,也替我向妳師父問好。」 羅羽杉應了,羅牛一揮手,攜著屈翠楓御劍西行,倏忽去遠。 羅羽杉佇立在原地,看著父親熟悉的背影徐徐遠去,難耐心中酸楚,眼淚如珍珠般滴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驀然聽見山門前守值的翠霞派弟子喝道:「什麼人?」數道身影齊齊掠起,竟似有人要強闖翠霞。 羅羽杉一驚,抬首仰望,赫然見是鬼鋒去而復返,飄立空中,冷冷道:「我來找小蛋。」 羅羽杉聞言心頭一跳,驚異道:「難不成他改變了主意,還要找小蛋決鬥?」 那幾名翠霞派弟子也是一怔,各按仙劍虎視眈眈注視著鬼鋒。其中一人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 鬼鋒漠然哼了聲,道:「少囉嗦,小蛋到底在不在?」 羅羽杉見一眾翠霞派弟子憤然變色,急忙騰身迎上,向鬼鋒盈盈施禮道:「鬼先生,小蛋已經走了。」 鬼鋒眉頭微皺,道:「走了?妳可知他去了哪裡?」 羅羽杉回答道:「他已去了北海。不知鬼先生找小蛋有什麼事?」 鬼鋒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還是來遲了一步。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羅羽杉不由心弦猛顫,強扼驚駭之情,問道:「鬼先生,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鬼鋒打量羅羽杉,似乎從她焦灼關切的神情裡瞧出了什麼,說道:「也沒什麼,只是那裡早已被人設下天羅地網,目標是將北海八鬼一網打盡。 「我原本曾打算提醒小蛋,可與丁原會面後,我心神動盪,竟一時忘了這事。待走到半道上記起,便匆匆趕回,誰曉得還是遲了。」 羅羽杉越聽越是心驚,問道:「誰要對付北海八??仙?」 鬼鋒淡淡道:「我告訴妳的已經很多了。總之,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甚至連我也不願與他為敵。」 羅羽杉面色蒼白,想起小蛋此行與丁原、姬雪雁在一起,方才稍稍定了定神。 鬼鋒道:「我再試著往北追一程罷。」說罷振劍欲起。 羅羽杉一咬貝齒,道:「鬼先生,我跟你一起去!」 鬼鋒怔了怔,停住身形看了羅羽杉一眼,淡然道:「走罷。」 兩人更不多說,各御仙劍風馳電掣般朝北面追了下去,瞬息已是百里。 羅牛卻不曉得愛女突然放棄南下,隨鬼鋒北去。他偕著屈翠楓西歸,不日便返抵天雷山莊。 秦柔和虎子聞訊,率著遼鋒、顧智等人出府相迎。昔日得羅羽杉引薦,寄身天雷山莊避禍的白鹿門門主衛慧也在其列。 眾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回客廳落座後,羅牛說起翠霞山的遭遇,大傢伙兒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待說到屈翠楓將長住羅府,虎子登時雀躍道:「好啊,終於有人陪我玩了!」 秦柔將虎子摟在身前,憐愛道:「別胡鬧。你屈大哥是來參悟天道星圖的,哪有空閒跟你瞎折騰?再說不是還有遼大叔、顧大叔和衛姐姐他們陪你玩麼?」 虎子一嘟嘴,悶悶不樂道:「我哪有胡鬧,人家做的可都是正經事。」 眾人不禁莞爾。 衛慧笑道:「等你不做鼻涕蟲了,那才算長大。」 虎子臉一紅,揉揉鼻子道:「上回人家是傷風了嘛,衛姐姐總愛拿這說事。」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屈翠楓將目光落到衛慧身上。見她一身紫裳,嬌小玲瓏,雖比不得羅羽杉那般秀麗絕俗,但英姿颯爽,落落大方,也別有一番韻味,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 衛慧似有察覺,卻面含淺笑故作不知,只與虎子鬥口打趣。 晚飯後眾人閒聊了會兒,陸續散去。羅牛問道:「翠楓,你累不累?」 屈翠楓心知羅牛多半是要傳授自己天道絕學,當即精神一振道:「小侄不累。」 羅牛點頭道:「好,那咱們今晚就去黑冰雪獄,試上一試。」 屈翠楓大喜過望,強自克制心中激動道:「多謝羅叔叔。」 羅牛道:「你不必謝我,我也不曉得你能否成功。參悟天道星圖,修為、悟性、心性乃至天意機緣缺一不可。咱們今晚只是試試,萬一不成也不用灰心,厚積薄發,終有水到渠成之日。」 屈翠楓只當羅牛是例行交代,心下並不以為然。 在他想來,衛驚蟄修為與己相似,不過因為年長幾歲才稍勝一籌,數年前業已成功悟出數幅星圖,換作自己即使不能盡數參悟,但若論聰明機智,自己怎也不會落後於衛驚蟄。 更何況像小蛋那樣修為遠遜於他的人,都能莫名其妙地參悟出天道星圖來,自己又豈有不成功之理? 當下兩人離開客廳,經念祖塔下到黑冰雪獄。 羅牛一路引著他進入寒潭下的石穴,在十二幅天道星圖前站定,道:「天道星圖是上天遺澤,奧妙莫測。我也無法用語言教你,只能靠你自行體悟。」 屈翠楓眼睛裡閃動著興奮的光芒,環顧過石壁上鐫刻的一幅幅星圖。想到自己只要把眼前這十二幅天道絕學融會貫通,不僅能輕而易舉誅殺歐陽修宏,為父母報仇;更可藉此叱吒天陸,揚眉吐氣,一顆心立時變得火熱。 羅牛指點道:「翠楓,你可以試著從第一幅『生生不息』開始參悟,我會在旁為你護法。萬一察覺到體內產生不適,千萬不要逞強支撐,趕快收功。我們來日方長,卻不必著急一時。」 說話時,見屈翠楓已兩眼放光緊盯著石刻,顯然已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似乎並沒把自己的忠告聽進耳去,不由得暗自皺了皺眉頭,問道:「翠楓,羅叔叔的話,你可千萬要用心記下,知道麼?」 屈翠楓凝視著「生生不息」圖刻上密密麻麻的星辰,早已迫不及待,回答道:「我都記住了。羅叔叔,可以開始了麼?」 羅牛心底一歎,畢竟屈翠楓終非自己的子侄門人,不宜過於嚴厲。又顧念他報仇心切,也就不再多言,回答道:「可以了。」 屈翠楓得羅牛准許,抖擻精神,心無旁騖地觀瞧起石壁上的星圖。他本是信心十足,想在羅牛跟前露上一手,也好令其對自己刮目相看。 孰料圖上印刻的星星數以千計,看似簡單明瞭,可真要用心琢磨起來,卻是半天不得頭緒。 他起先以為這些星羅密佈的小點,是和人體的穴位經脈一一相應,若能串連在一處,便可參悟出一套無上的仙家心法。 可看著看著,屈翠楓便推翻了自己最初的猜想,隱隱約約又覺得這幅「生生不息」的星圖中,更像是蘊藏了一式千變萬化的掌法。 然而順著這條思路揣摩了半天,屈翠楓的腦袋逐漸發脹,只覺心中有千頭萬緒,偏偏無法抓住謗本,漸漸焦躁起來。 羅牛見他胸口起伏劇烈,呼吸漸轉粗重,關切道:「翠楓,你怎樣了,不要強來。」 屈翠楓深吸一口氣,目不轉睛望著星圖,隨口應道:「我沒事。」 恍惚中,石壁上的星辰猛然一亮,彷彿化作一束束鋒利絢爛的劍芒,排山倒海向他迫來,耳中嗡嗡雷鳴,像是要把腦袋炸開般難受。 屈翠楓情不自禁拔出吟風仙劍,揚聲長嘯劈向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可怕劍芒。每一劍斬落,眼前都宛若有血光迸閃,聲嘶力竭的淒厲慘叫聲充盈耳際。 羅牛見狀提氣喝道:「翠楓,閉眼!」 屈翠楓心頭一震,不由自主閉起雙目,腦海裡的幻象與耳畔的殺伐之音如潮退隱。猛覺背心一暖,羅牛的大手已按在他大椎穴上,真氣汩汩而入。 好半晌屈翠楓才慢慢緩過神來,全身虛脫,遍體冷汗,無力地依靠住石壁大口喘息,彷似剛剛經歷過一場通宵苦鬥。 羅牛待他喘息稍定,溫言問道:「翠楓,你感覺如何?」 屈翠楓腦海裡兀自昏昏沉沉,像是有驚濤駭浪在不停擊打,勉強站直身軀,咬牙道:「我很好??」 他定睛再向對面石壁上的「生生不息」星圖望去,驀地一陣目眩,胸口噁心欲嘔,身子猶如醉酒,搖搖晃晃便要摔倒。 羅牛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道:「走,我們上去。」 屈翠楓掙扎道:「羅叔叔,我還可以堅持??」 羅牛不待他說完,搖頭道:「咱們上去再說。」不由分說,將他帶出了黑冰雪獄。 兩人回到地上,夜風吹拂過屈翠楓的面龐,令他神志一清,煩惡感漸漸消褪。 他不甘地回望念祖塔,道:「羅叔叔,方才是小侄心急了。明晚我多加留神,一定不會再出錯。」 羅牛苦笑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大意了。翠楓,有些事情萬萬強求不得的,否則欲速不達尚在其次,若有閃失反而傷及自身就不好了。我看,參悟星圖的事,咱們還得緩著點。」 屈翠楓聽羅牛話裡的意思,是暗指自己火候不足,尚難以參悟天道星圖,且強行修煉多半會有性命之憂。 他心底一沉,問道:「那以羅叔叔之見,小侄還需要磨礪多久?」 羅牛沉思片刻,權衡一番後本想說「五年」,但迎上屈翠楓炙熱殷切的目光,心裡一軟,遲疑道:「可能也就兩三年罷。在這期間,我會盡心輔導。只要你能刻苦修煉,悟道修心,或許也不需要那麼久。」 「兩三年?」屈翠楓失望之色溢於言表,懇求道:「羅叔叔,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方才只是小侄一時疏忽,未必就差多少。」 羅牛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只要你肯用心,兩三年一晃就過。屆時羅叔叔一定會全力助你參悟星圖。」 屈翠楓聽他語氣堅決,知道再強求也不會有用,只得怏怏而回。 自此之後,他便在羅府內常住下來。這般日復一日,屈翠楓開始還能勉強靜下心跟隨羅牛修煉。可時日稍長,心裡的煩躁和焦慮卻漸漸衍生,再沉不住性子。 大凡天資聰穎之人,多半會有點恃才傲物。屈翠楓出身名門,少年成名,一路走來可謂順風順水,春風得意。 他滿心期盼能參悟出天道星圖,卻不料初次上陣就栽了偌大的跟頭,心裡憤懣窩囊不言而喻。想到兩三年內再無望染指星圖,更是失落。 盡避羅牛等人多有勸慰,但屈翠楓壓根不信自己會不如衛驚蟄,更莫遑論小蛋。可惜僅僅一次失手,羅牛就毫不猶豫地剝奪了自己繼續修煉的資格,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有時候念及此事,他甚至懷疑羅牛是否真有誠意傳授自己星圖。說不准他敝帚自珍,不願天道絕學流入外人之手,卻礙於情面,只能假惺惺地領著自己到黑冰雪獄逛上一圈,又隨便找個借口將自己拒之門外。 這樣的念頭,放在一年前屈翠楓是斷斷不可能生出,更不會懷疑羅牛的人品。 可經過一番人生大變故,又見楊摯心安理得坐上了越秀派掌門的寶座,對著自己假情假意地撫慰一番,就再無表示,屈翠楓已萬難相信任何人。 至於衛驚蟄乃盛年弟子,羅牛傳他天道尚可理解。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撿回來的小蛋,又憑什麼能堂而皇之地進入黑冰雪獄,參悟天道? 屈翠楓思來想去,惟一的答案竟落在了羅羽杉的身上。 看來,羅牛自己笨,卻和那傻小子對上眼了,有意要讓他做自己的乘龍快婿,招贅入府,繼承衣缽,這才不惜血本,大力扶持小蛋,甚至托盛年將天照九劍也傳授給了他。 難怪當日羅羽杉遭擒,小蛋寧願以命相抵,將她換回,敢情早明白自己早晚會給羅牛當女婿! 想通了這一層,屈翠楓禁不住愈發的忿忿不平,不明白為何天底下的好事,竟全都落在一個傻小子頭上。 且不提羅羽杉天仙化人,自己暗中傾慕多年,只不過羞於表白;就是歐陽霓,早先在獨尊谷與自己連手克敵,對他也頗有好感。可這回在翠霞山重逢,竟從頭到尾沒上前主動說過一句話,令人又是不解又是鬱悶。 這些事他越想越心煩,連修為進境也大受影響,索性隔三差五跑到街上借酒澆愁,不醉不歸。 這日午後趁羅牛傳授虎子劍法的機會,屈翠楓又坐到酒肆裡一通狂飲。 他一邊喝酒,一邊想著煩心事。明明天道星圖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恪於羅牛的「好意」不能參悟。如此終日無所事事,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一連兩壇烈酒落肚,天色已近黃昏。他酒量並不算大,可心中苦悶,又無人可訴,招手又讓夥計上了一壇。 他拍開封泥,顫顫巍巍將酒滿上,倒有大半灑在了碗外。剛一舉起碗,尚未放到唇邊,忽有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柔聲道:「屈公子,別再喝了。」 屈翠楓瞇起醉眼,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紫色的身影在面前晃來晃去,打了個酒嗝,道:「妳是誰?有什麼資格管我喝酒?」 那少女將酒碗拿下,道:「我是衛慧,剛巧從門外路過,你已喝得不少了,我進來看看。」 屈翠楓抬手指著衛慧,呵呵笑道:「醉?怎麼可能,我才沒醉,我明白得很。」 衛慧微笑道:「是,你沒醉。屈公子,咱們回家罷。」說著伸手攙扶。 屈翠楓一甩胳膊,怒道:「回什麼家!我哪裡有家!誰要妳多管閒事?我現在是落草的鳳凰不如雞。你們一個個表面上佯裝可憐我,對我好,可打心底裡卻都嫌棄我,嫌我是個累贅!」 衛慧看到周圍食客投射來的詫異眼神,知道再讓屈翠楓說下去只會更糟,忙哄孩子似的將他拽起,道:「誰不曉得你是越秀玉鵬,我們佩服仰慕你還來不及呢,哪裡會看不起你?」 屈翠楓指指自己的鼻子,道:「真的麼,妳真的仰慕我?」 衛慧見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名門子弟,痛失雙親後竟頹落至此,心裡也是憐惜,順著他的話意安慰道:「當然是真的。屈公子,咱們走罷。」 好不容易將屈翠楓送回他自己屋裡,衛慧將屈翠楓扶坐到椅子上,剛從桌上取了火石想點起紅燭,冷不防腰上一緊,屈翠楓從後緊緊摟住衛慧的纖腰,將滾燙的面頰貼在她的背上,如同夢囈般說道:「不要走,妳不要走!」 衛慧大窘,恐驚動了院子外的人難堪,只得低聲道:「我不走,你快放手。」 屈翠楓擁著衛慧柔弱無骨的嬌軀,竟是一陣意亂情迷,藉著酒勁將她拽到自己腿上一把抱住,更一口吻在玉頸上。 衛慧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勁道,猛力一掙脫出屈翠楓的懷抱,心中又驚又羞,隱約還含著一縷說不出的微妙感覺,低嗔道:「屈公子,你再胡來,我可要生氣了。」 屈翠楓呆了呆,忽然傻傻地笑道:「妳果然是在騙我??我知道,妳喜歡的也是那個笨蛋,你們所有人都喜歡他!我爹娘死了,我再也當不成越秀派的掌門,我一錢不值??「羽杉、歐陽霓、丁原、羅牛、盛年∣∣還有顧智、遼鋒,還有妳!你們都莫名其妙地喜歡那傻小子,卻沒人管我,沒人在意我!」 他自顧說得痛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到底該不該說,只一心想把積鬱已久的憤懣全數宣洩。 衛慧默默望著他俊朗而憔悴的臉上淚流滿面,神情漸漸柔和,眼神裡轉而流露出一縷痛惜與同情,悄然走到屈翠楓的跟前俯下身,輕聲道:「我沒騙你。屈公子,如果你心裡苦悶委屈,就哭出來罷??」 屈翠楓的泣聲停頓了下,睜開醉眼發現衛慧的玉容近在眼前,滿是溫柔地注視著自己。朦朧幽暗的光線下,竟是動人心魄。 他伸手握住衛慧的香肩,仰首湊向她的櫻唇。衛慧的嬌軀顫了顫,突然變得僵硬緊張。屈翠楓稍一用力,已吻住了她。 一股沒頂的快感瞬間傳遍全身,衛慧柔軟濕潤的香唇幾令他要爆裂開,更有一種勝利的志滿意足。 剎那中腦海裡靈光一閃,已想到了騙過羅牛,偷窺天道星圖的法子,興奮中,他不由吻得更加粗暴狂野,只覺得衛慧的嬌軀越來越軟,越來越熱??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 下集預告:羅羽杉誤以為歐陽霓已失身於小蛋,萬念俱焚下便打算回返南海,從此在恩師蘇芷玉身邊潛心靜修,藉以忘懷情傷。 不料遇見半途回轉報警的鬼鋒,才曉得小蛋與常彥梧此次北海之行兇險萬分,關切之下便隨同鬼鋒一路北上,但盼能截住小蛋。 小蛋渾不知危機臨近,抵達北海後與丁原一行分道揚鑣,陪著常彥梧與崔彥峨赴三月十五的仙府之約,卻沒想到早有對手張網以待。 此次,他又能順利躲過天災人禍麼? 仙羽幻鏡 第十一集 北海篇 第一章 北地英雄 天濛濛亮,正是北海冰原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候。呼嘯的狂風席捲起漫天雪霧,肆虐過荒蕪遼闊的冰原,吹打在身上比刀割更疼。 雪白無瑕而又蒼茫廣闊的冰原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點,正緊貼著地面御風飛行。 屈指算來,他在北海遊蕩已有半個多月,然而足跡所至,不僅沒有找到捲心竹,甚至看不見一處人煙。彷彿,這裡是一片被上蒼遺忘的冰封之地,除了偶爾能夠遇見的飛禽走獸,再無絲毫生機。 丁寂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熱氣,暗自慶幸在這樣的風雪長夜裡,自己還能捕捉到空中幾顆閃爍著細微光芒的星辰,不至於迷失冰原。他在空中凝住身形,從懷裡掏出一張薄薄的羊皮地圖,藉著雪光打量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 無涯海、惡靈角、碧波灣??一個個從有可能變成了不可能。而前方約莫六百里外,便該是天渡峰了。往東三千里,在一望無際的沉寂海上,或許能找到一座名為「弦月島」的懸浮冰山,倘若自己運氣夠好的話! 那將是最後的希望所在了。假如仍然找不著捲心竹,那便意味著此次北海之行將是空手而歸。 也多虧行前自己早有準備,從空痕大師那裡連哄帶騙要來了手中的這張尋寶圖。不然在一望無際的北海雪原之上,想找一株八千年一開的捲心竹,與大海撈針何異? 「老天爺,難道你會忍心教我空跑一趟?」丁寂喃喃地自言自語道,將羊皮地圖重新納入懷中。 盡避早在遼州北陲的集市上,用重金買了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可北海的寒冷程度,仍然遠遠超乎他的想像。若非身負上乘修為,此刻恐怕早已凍成冰棍。 他流轉真氣,驅散寒意,極目向東遠眺。前方風雪蒼茫,無聲的冰原從腳下向遙遠的天盡頭延伸擴展。這天地竟是如此的廣寒寂寥。 如果不是為了捲心竹,現下自己應該正待在幻月庵裡逍遙吧?丁寂心裡苦笑著,眼前浮現起楚兒那張蒙著薄紗的臉龐。 他眨眨眼睛,望了望空中那幾顆若隱若現的星辰,繼續御風前行。 大約半個時辰後,天光漸亮,彤紅色的朝霞穿透雪霧,映照在純淨瑰麗的冰原上。若是在中土,此刻早已是日上三竿,艷陽高照了。但在晝短夜長的北海,不過是番黎明時的景象。 忽然,隱約有陣陣歌聲穿過風雪飄蕩入耳,竟似有人在雪天中大聲歌唱著:「我志在遼闊,疇昔夢登天。婆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驂鸞並鳳,雲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 其後一陣朔風吹過,歌聲重又消逝不可聞。 丁寂一喜,對於足有半個月只能聽自己聲音的他來說,如今能聽到陌生人的歌聲,且不論是否美妙動聽,都是天籟之音。 他順著歌聲飄來的方向眺望,遠處一座背風冰坳間正閃動火光。 丁寂加速衝了過去,待近了才看清居然是四男一女,正圍坐在用魚油點燃的篝火旁酣飲高歌。 在外圈,匍匐著幾頭渾身雪白、狀若犀牛的高大魔獸合目假寐,好像一點兒也沒感覺到天寒地凍,還不時打上一兩聲響鼻。 丁寂落下身形,歌聲頓止。那五人中一名身材魁偉、滿臉鋼髯的黃衣大漢站起身招呼道:「小兄弟,你是迷路了?」 丁寂笑道:「迷路倒沒有,只是遠遠聽到幾位老兄的好嗓門,忍不住餅來湊湊熱鬧。」 黃衣大漢聽丁寂稱讚他們的歌聲,顯得頗為高興,得意道:「你聽出來咱們唱的是什麼?」 丁寂年紀雖輕,對文章詩詞卻並不陌生,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是稼軒先生的『水調歌頭』吧?」 「不錯!」黃衣大漢一翹大拇指,笑道:「小兄弟有沒有興趣嘗嘗咱們自釀的『大風歌』?老四,拿袋酒來,請這位小兄弟解渴。」 一名體型富態的胖大和尚站了起來。從外貌上看,只怕比黃衣大漢還年長十數歲。 他自始至終都是笑容滿臉,像足了彌勒佛,脖子上掛了一圈半透明宛若冰雕的佛珠,腰後插了一隻黑黝亮晶晶的木魚,起身從一頭雪犀上取下一袋酒囊,甩手拋向丁寂道:「小兄弟,酒來了!」 丁寂也不客氣,探手抓住酒囊,拔開瓶塞,仰頭便飲。一股干冽冰爽的酒汁衝過咽喉直入肚腸,週身頓生暖意,連日的疲乏彷彿也為之驅散。 那胖大和尚見丁寂不著痕跡地輕鬆接住酒囊,臉上笑容堆得更歡了,道:「好!」 原來他擲出酒囊時,用上了自己「天淨沙」的暗器手法,有心要試探一下丁寂,孰知被輕鬆化解。 黃衣大漢瞥了胖大和尚一眼,暗含責怪,似在埋怨他不該出手試探。 丁寂恍若不覺,一口氣喝下半袋冰酒,舒暢地抬袖抹去唇邊酒汁,乾脆舉步走到黃衣大漢身旁坐下,讚道:「痛快,沒想到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竟能喝到如此佳釀。」 黃衣人右首坐著的一位年輕女子笑吟吟問道:「小兄弟,那你再猜一猜,這酒是用什麼釀成的?」 丁寂笑道:「這位姑娘可出了道難題,我先濛濛看。」他當真閉起了眼睛,片刻後睜目回答道:「雪蓮子、苦松果、芷仙藻??還有天風露吧?」 年輕女子笑容不減點頭道:「不錯,你說的這些的確都有,只漏了一樣。」 丁寂一怔,撓撓頭道:「還有一樣?」 說起來,他也算得上當世第一釀酒大師酒司徒的親授弟子。 當年丁原因緣巧合,將酒司徒癱瘓多年的妻子治癒,從此結下酒緣。而丁寂也跟著沾光,著實學到不少酒知識,但他苦想了半晌,卻依舊想不出這「大風歌」中最後的一樣該是什麼? 驀然他看到那五個人盡皆含笑望著自己,眼神裡依稀有一絲善意的戲謔,心頭靈光一閃,輕笑道:「我曉得了,最後這一樣就是這北海的冰川之水!」 黃衣大漢宏聲笑道:「不錯!避他釀什麼酒,沒水總是不成的。酒仙子,這一回妳可遇到個小對手了!」 年輕女子身旁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饒有興趣地瞧著丁寂,道:「小兄弟,我也給你出道題。這『酒仙子』的『子』字作何解?」 丁寂悠然喝了口酒,朝中年文士晃晃酒囊,回答道:「沒了。」 中年文士一愣,趕緊道:「沒關係,酒有的是。」 丁寂一笑,搖搖頭道:「我的答案是『沒了』。」 眾人露出疑惑之色望向中年文士。中年文士沉思須臾,忽地大笑道:「妙,將『了』字一筆勾銷,可不就是『沒了』?」 胖大和尚瞟向丁寂身邊一直不言不語的玄衣道士,說道:「二哥,三哥也栽了,你還能忍?」 玄衣道士倒轉拂塵在冰面上「唰唰」疾書,笑問道:「小兄弟,請問這『妙』字,該用何字相對?」 「@。」丁寂不假思索道:「將『妙』拆開,就是『女少』,暗指五位同行,唯有一女。『@』字四口,可不是在說你們四位?」 黃衣大漢見丁寂張口就答,妙語如珠,不禁大為讚賞,笑道:「酒喝得痛快,人更痛快!」 丁寂抱拳道:「大哥過獎了。在下丁寂,還沒請教幾位高姓大名?」 黃衣大漢道:「我叫藍關雪,不過朋友們私下裡都愛叫我『北地熊』。這四位都是我義結金蘭的兄妹。」 胖大和尚笑道:「洒家『酒肉僧』。」 那玄衣道士稽首一禮道:「貧道『寒木』,小兄弟只管叫我『草道人』便可。」 丁寂愣了愣,旋即醒悟到這寒木道人定是精於書畫,尤其對自己的一手草書十分得意。但今日他已鋒芒畢露,此刻也無須再點破其中奧妙,出門在外,稍做收斂總是不錯,拱手道:「幸會!」 中年文士道:「不才竇文軒,也有個外號叫做『八斗酸儒』。不過時常被大哥他們叫成『巴豆酸乳』。」 丁寂一口酒險險噴出,笑道:「竇三哥這麼一說,我倒真覺得餓了。」 年輕女子爽利清脆的笑音道:「小兄弟餓了只管找我『酒仙子』,巴豆酸乳我不會做,可幾袋好酒入肚,總能把你灌飽。」 五個人自報過姓名,丁寂心中愈發詫異。這五人或僧或道、或儒或女,身份大相逕庭,卻各自擁有一身上乘修為,稱兄道弟不避形跡。於天陸中土或許不算什麼,但在這人跡罕至的北海,卻殊為怪異。 但經過方才一番交往,丁寂業已瞧出,這五人都是性情中人,也生出了結交之意,便說道:「幾位真是好悠閒,在如此冰原雪海結伴同行,苦旅也變成樂事。」 藍關雪搖頭笑道:「我們幾個不過是在苦中作樂罷了。小兄弟,恕我唐突,你不是北海人吧,為何萬里迢迢來此寒蕪之地?」 丁寂也不隱瞞,說道:「我有一位好朋友面容被毀,聽說北海有一種捲心竹能美容生肌,所以特來尋找,希望能治癒她。」 「捲心竹?這東西咱們也只是聽說過,卻沒誰見過。」竇文軒道:「小兄弟,我猜你的那位好朋友,原本該是位極美麗的姑娘吧?」 丁寂點頭笑道:「竇三哥說得不錯。若是我等大老爺們臉上多幾道疤,那多增的是幾分男兒豪氣,誰敢指手畫腳說它不美?」 草道人不由自主撫了撫臉上那道自額頭直下鼻樑的劍痕,啞然失笑道:「有理!我也覺得,打從臉上多了這道疤,自己反而更耐看了。」 眾人哄堂大笑,藍關雪問道:「莫非小兄弟是要去弦月島?咱們剛巧順路。」 丁寂奇道:「大哥,你們幾位也是要去弦月島?」 酒仙子代答道:「差不多吧。你可曾聽說過『冰真人』的名號?」 丁寂點點頭,酒仙子嫣然一笑道:「他的『雪崖仙觀』便座落在弦月島上。這回我們『風塵五仙』就是要去找冰真人的晦氣。」 丁寂詫異道:「不知幾位和冰真人有何過節,跑這老遠的路要去找他算帳?」 藍關雪道:「說來話長,我們五個人原先散居北海各地,並不相識,後因意氣相投結拜成兄弟,聚居在酒仙子的『小雪湖』畔。 「一晃十數年,原也太平無事。可近兩年卻時常有雪崖仙觀的弟子偷入小雪湖亂捕『朱額鯨』,我們屢次出面勸阻,對方卻始終置若罔聞。短短一年多,將小雪湖裡的朱額鯨擄掠去了不下二十頭。」 見丁寂眼神裡微露困惑之色,酒肉僧微笑解釋道:「朱額鯨是小雪湖特產,肉的味道雖不怎麼樣,但牠的內膽卻有強元補精的特效,不下於傳說中的朱果靈參。 「倒不是咱們小氣,這朱額鯨滿打滿算也不到一百頭,極難繁育飼養。酒仙子的師門耗費了數百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才養到如今這個數。可冰真人不到兩年就偷獵去了兩成多,是可忍,孰不可忍!」 藍關雪接著道:「上月十三,老四在外巡查時,又發現十餘名雪崖仙觀的弟子在偷獵朱額鯨。他上前喝止,沒想到對方仍不肯退走,沒辦法雙方便動起手來。」 酒仙子嬌笑道:「別看四哥成天笑嘻嘻,像個大肚佛。在咱們風塵五仙裡,卻數他的脾氣最火爆,沒少給大哥惹禍。」 酒肉僧聽了也不生氣,笑呵呵道:「那是,若論脾氣,自然是五妹最好。誰不曉得她最聽咱們大哥的話了?」 酒仙子歪著頭滿不在乎地嬌哼道:「聽大哥的有什麼不對,偏你這和尚多嘴。」 藍關雪一笑,接著正題道:「雙方一場好打,那些雪崖仙觀的弟子身手不弱,老四寡不敵眾身上也掛了兩處彩。」 酒肉僧不忿道:「大哥,你怎麼不說那幫小子被洒家擺平了四個?」 藍關雪失笑道:「是,咱們老四當然沒吃虧。等我和老三聞訊趕到時,地上已躺了四個雪崖仙觀的弟子。我不願大開殺戒,將兩家的仇越結越深,便和老三將剩下的人盡數點倒,訓斥了一通後也就放了。」 草道人歎道:「大哥心腸好,可惜人家不領情。沒過十天,戰書就送來了,要咱們去雪崖仙觀做個了結。咱們剛才遇見小兄弟你,還當是冰真人請去助拳的同黨,老四這才有意出手試探。」 丁寂聽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笑道:「還好大哥看出我是從天陸中土來的,不然小弟非但喝不成這『大風歌』,少不得還要挨上幾位的拳頭。」 酒肉僧道:「小兄弟的修為不弱,不知令師是天陸中土的哪一位高人?」 丁寂一笑道:「我沒師父,也就是跟著爹娘瞎練練,唬唬人換口酒喝還可以,真要打起來可就難講了。」 藍關雪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時辰不早,咱們也該上路了。小兄弟,既然你也是要去弦月島,乾脆就一塊兒走,也省得路上寂寞。」 丁寂天性極愛結交朋友,聽藍關雪主動相邀,喜道:「好啊,不如我跟著諸位也去雪崖仙觀湊湊熱鬧。打架或許不行,可給各位助威卻是小弟的強項。」 藍關雪想了想道:「小兄弟願意出面,自然再好不過。不過等到了那地方,不論發生任何事你都不必出手,只需替咱們當個見證。」 丁寂微笑道:「看來大哥早已胸有成竹,吃定了冰真人。」 草道人傲然道:「區區一個冰真人,何須咱們大哥親自出馬?由貧道出手,也足夠將他的雪崖給崩了。」 藍關雪哈哈笑道:「五妹,妳剛才說錯了吧?咱們幾個兄弟裡頭,脾氣最壞的該數老二才對。不過我還是那句老話,以和為貴。冰真人好歹也是北海名家,想來總能識得大體。屆時大夥兒各退一步,化干戈為玉帛,那是最好。」 草道人問道:「要是這老道不識好歹,得寸進尺呢?」 藍關雪笑容一收,沉聲道:「真要那樣還能怎麼辦?就按你說的,也讓他曉得咱們風塵五仙也不是好惹的。從今往後,再沒膽子踏入小雪湖半步!」 其它四人齊聲附和道:「好,就是這話!」當下眾人滅了篝火,騎上雪犀。丁寂與身材最瘦的八斗酸儒竇文軒合乘一騎,朝著天渡峰方向疾馳而去。 這雪犀體型龐大,奔跑起來居然能快逾閃電,絲毫不遜色於御風飛行的速度。攀山蹈海更是如履平地,大大省卻了眾人的一番腳程。 六個人騎在雪犀上,一路海闊天空地閒聊,倒也沒覺得征途漫長。 待深入沉寂海三千里後,遠方浩瀚無垠的海面上,赫然有一座冰島兀立入雲,遙遙望去如一彎漂浮在冰面上的巨大弦月。 雪犀在海面上奔跑不停,倏忽已至弦月島近前。島上驀地掠起兩束劍光前來攔截。 藍關雪停住座下雪犀,道:「咱們先禮後兵,不要先失了禮數。老三,你先去說明身份來意。」 八斗酸儒乃風塵五仙中最能言善道的一位,此刻聽藍關雪吩咐,也當仁不讓,催動座駕朝前又行出丈許,施禮道:「兩位小道友,我等是風塵五仙,受貴觀主邀請,特來赴約,還請往裡通稟一聲。」 那兩名小道僮上下打量六人片刻,其中一人問道:「請柬呢?」 八斗酸儒回頭望向藍關雪。 藍關雪一拍背後斜插的紫鞘魔刀,宏聲笑道:「我北地熊的『魚龍百戰刀』就是請柬。你不認得,你家觀主該不會不認得吧?」 那小道僮給藍關雪炯炯有神的目光懾得心頭狂跳,強做鎮定道:「果然是藍大先生到了,請稍候片刻!」從袖口裡取出一支彩色大海螺,放在唇邊噓噓噓連吹數聲。 竇文軒搖頭晃腦地聽完,低笑評論道:「如殺豬,如鋸鐵,能吹出如此不忍卒聞的法螺韻律,當真難為小道友。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小道僮聽到竇文軒的譏笑,面泛怒色卻沒有還嘴。 就聽弦月島上也響起了類似的海螺聲,那道僮面色一整,凝神傾聽,等對面聲音停歇,才繃著臉道:「我家觀主問,與五位一同來的這個年輕人是誰?若與咱們兩家今日要談之事無關,就請止步。」 竇文軒反應極快,立刻回答道:「有關,大大的有關。他要不能上島,咱們五個也只能就此告辭,打道回府了。」 另一個小道僮哼道:「竇三先生口若懸河,巴豆酸乳果真名符其實。卻不曉得這位年輕公子與我們兩家的事有何關係?」 竇文軒不惱不怒,一本正經道:「小道友,我告訴你個最新秘密,想不想知道?」 那兩名小道僮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竇文軒豎起拇指朝身後的丁寂一挑,道:「咱們風塵五仙該換名號啦,以後,五妹就作不成老么了。小道友,你雖沒瞧出她正老大不開心,卻總該猜得出她為啥跟哥哥們賭氣了吧?」 吹海螺的小道僮將信將疑道:「你是說,這位年輕公子是風塵五仙新收的小弟?」 竇文軒猛搖頭道:「錯了,錯了,又錯了。既然咱們又多了個小兄弟,又怎能再稱『風塵五仙』?應該叫做『風塵六仙』才對。」 丁寂忍著笑,煞有其事道:「不錯,我正是六仙裡的新老么,人送外號酒公子。和我四哥、五姐系出同門,酒字輩裡都自稱高手。」 瞧著兩名道僮發愣的模樣,竇文軒繼續道:「眾所周知,風塵六仙素來同進共退,生死不離。要是老六被你們趕回去了,剩下的人六缺一,酒喝不下,飯吃不香,哪裡還有心思跟貴觀主談事?」 竇文軒和丁寂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假戲也似真。 兩名小道僮被戲弄得手足無措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突聽島上又響起了海螺聲。 兩名道僮登時如釋重負,齊齊躬身道:「觀主有令,六位請上島!」 竇文軒得意地與丁寂相視而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第二章 龍困淺水 六人在兩個小道僮指引下登上弦月島,行至半山腰弦月內陷處,有一座道觀橫立在前。中門大開,觀中擁出一眾弟子,當中一人正是冰真人,在他身邊還另有一名雪袍老道,神情倨傲冷漠,藍關雪等人俱都不認得。 冰真人來到近前,嘴唇微溢一縷笑容,欠身執禮道:「藍大先生與諸位仙友蒞臨弦月島,令敝觀蓬篳生輝。貧道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藍關雪只覺一股勁風襲體,明白冰真人明裡問候是假,暗中較量是真。 他不動聲色,拱手還禮道:「真人何必客氣,你既親寫書信相邀,我豈有不來之理?」 兩人發出的無形真氣在半空中迎頭激撞,冰真人身形微微一晃,再看藍關雪佇立原地,巍然不動,不禁暗自凜然道:「此人號稱藍關雪,打遍百萬冰川無敵手,倒也不儘是自誇之辭。好在貧道早有準備,不然今日之事確也棘手得很。」 他收斂真氣,若無其事地介紹道:「藍大先生,這位霧流道長乃貧道故交,因久仰風塵五仙的大名,故而聞訊後不遠萬里趕至敝觀,只求一睹諸位風采。」 藍關雪的目光掃過霧流道人,印象裡卻從未曾聽說過此人的名號。 只見這老道白髮如銀,身材瘦小,一雙鷹目不見喜怒,給人城府極深的感覺,眸中偶有一縷寒光閃過,顯示出極強的魔功修為,卻不知是何方神聖。 酒肉僧笑嘻嘻伸出手,說道:「你是道士,我是和尚,紅蓮白藕,本是一家。不如咱們兩個也親近親近──」 霧流道人冷冷瞥過酒肉僧,也不說話,逕自伸右手握住對方的五指。 兩人暗勁交擊之下,酒肉僧臉上青光一閃,低「嘿」了一聲,碩大的身軀竟顫抖起來。 霧流道人嘴角掠過一絲譏誚,緩緩鬆開了右手,說道:「承讓了。」 酒肉僧向後連退三步,猛吐一口濁氣,臉上兀自笑意不改道:「好功力!」 草道人見四弟吃虧,便想出手替酒肉僧找回場子,更欲藉這機會摸摸霧流道人底細。可他還沒開口,丁寂已搶先伸出手,懶洋洋笑道:「道長,咱們也來親近親近。」 藍關雪與丁寂一路同行,雖相互間沒有真正切磋過,但自忖這年輕人的修為大約與五妹酒仙子相當。盡避對於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來說,能有此修為已非常之可貴,但較之這個來歷不明的老道,功力上應該差了一截。 他本想阻攔丁寂,但一想到這小子從相識到現在從不吃虧的表現,該不會只是心血來潮,魯莽行事才對,便又改變了主意。 這一轉念的工夫,丁寂和霧流道人的手已極親熱地緊握在了一處。 但見兩人的手一握一鬆,丁寂面不改色,嘻笑自如,霧流道人卻微露異色。原來他迫出的魔氣甫一進入丁寂的體內,竟似石沉大海,全無回應。 以他百多年的閱歷,居然不曉得,眼前這個主動要和自己握手的年輕人,到底用的是何種功法。 丁寂卻是有苦自知,他全力施展「化功神訣」,雖卸去了霧流道人犀利的魔氣攻擊,可五指酸麻幾不能動。當下暗自運氣調息,勉強將手翻轉亮出一物,在空中晃了兩晃,笑問道:「道長,這可是你丟的東西?」 眾人定睛一瞧,竇文軒譏笑道:「咦,這不是小泵娘們用的香囊麼?霧流道長,敢情你私底下還有這個癖好。回頭讓我五妹多縫幾個送你作見面禮如何?」 霧流道人卻是神色大變,對竇文軒的嘲諷恍若不聞,探爪抓向香囊道:「拿來!」 草道人早已躍躍欲試,此刻更不遲疑,揮出拂塵纏向霧流道人右腕,說道:「打開瞧瞧裡頭裝的是什麼好東西,讓這老道這麼緊張。」 「啪!」霧流道人電光石火中變招劈斬,右掌切中拂塵手柄。 兩人均自朝後退出半步,丁寂笑吟吟晃悠著手中的香囊問道:「道長,要不要打開給大夥兒瞧瞧?」 冰真人見狀知道不出頭不行了,強笑道:「藍大先生,這位小友好厲害的身手。可否給貧道幾分薄面,將東西還給霧流道友?」 藍關雪也不願剛見面就鬧僵,見霧流道人好不窘迫,也算替酒肉僧扳回了顏面,於是順水推舟道:「我這位新收的師弟只是素來喜歡和人開玩笑,卻無甚惡意,請兩位別往心裡去。」 丁寂會意,借坡下驢,將香囊拋還給霧流道人道:「道長,別再丟地上了啊。」 霧流道人原想在門口給眾人一個下馬威,不料被這個無名小輩藉著握手較勁的機會,盜走香囊,把自己鬧了個灰頭土臉。 一時間,霧流道人心中慍怒卻無從消解。可面對丁寂的笑臉,偏生怒氣無處發作,且不願節外生枝壞了大事,也只有強忍下胸中一口惡氣。 冰真人見霧流道人拿回了香囊,暗鬆一口氣,說道:「藍大先生,貧道已在『舊雨軒』內為諸位設下接風宴,請諸位賞光。」 藍關雪聞言微微一怔,暗道:「依照我早先的預料,雪崖仙觀應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誰知這老道反而要請我們吃肉喝酒,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想著既來之,則安之,堂堂風塵五仙絕無示弱之理,他心中越發戒備警惕,臉上卻絲毫不露,頷首道:「卻之不恭,真人請──」 眾人魚貫而入,草道人走到丁寂身邊,傳音入密道:「摸出來沒有,香囊裡裝的是什麼?」 丁寂幾不可察覺地搖搖頭,也用傳音入密回答道:「裡頭是空的。」 草道人愣了愣,心道:「莫非老道真有個相好的,隨身還帶著定情信物?」 一路無話,眾人進了舊雨軒,分賓主落坐。藍關雪和霧流道人分居左右首席,除了丁寂等人外,尚有雪崖仙觀的四名老道作陪。 冰真人端坐主位,雙掌輕拍吩咐道:「上菜!」話音一落,兩行小道僮各端碗碟從門外疾步而入,兩邊酒席的後排更有十數名道士奏起了絲竹。 酒仙子就坐在丁寂上席,轉過頭低聲調笑道:「這冰真人真會享受,居然還在道觀裡養了一支樂隊。往後婚喪嫁娶,都不用外聘了。」 丁寂搖頭一笑,注視著對面那一班吹拉彈唱、搖頭晃腦、沉醉其間的道士,心頭隱隱覺得裡面說不出的古怪。 正這時,冰真人高舉杯盞道:「今日諸位大駕光臨,貧道不勝欣喜,先干為盡!」說罷仰首飲盡,將空空如也的杯盞向眾人一展。 酒肉僧毫不猶豫拿起杯盞,笑吟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一仰脖,也將酒乾了。 丁寂暗留了個心眼,用真氣捲裹住酒汁,稍一入喉立刻流轉迫出,順著左手指尖汩汩滴淌到席下。 他悄悄向旁邊的酒仙子等人望去,竟是英雄所見略同,盡皆將酒汁迫出了體外,在腳下濕了一灘。隨即真氣到處,蒸騰作絲絲青煙,迅速消失。 他心下一笑道:「這酒肉僧並非真的酒囊飯袋。一句『酒肉穿腸過』,就將對方開出的第一道難題化解於無形。」 冰真人見眾人陸續放下了酒盞,說道:「難得諸位仙友會聚一堂,如此良辰美景,豈能沒有歌舞助興?」又輕輕地將兩掌一擊。 軒內樂曲旋律陡地一變,聽來無比纏綿委婉。同時自門外翩翩而入六名舞女,煙視媚行,上身僅著短衣遮胸,下身裙襬雖逶迤在地,卻半透半隱雪白的大腿,一時間,道觀中居然是春光無限好。 丁寂傻了眼,沒想一時心血來潮陪風塵五仙來這雪崖仙觀赴約,竟能大開眼界,此後當對天下道觀刮目相看。 他瞧了眼首座的藍關雪,見這位新認的北地熊大哥面色沉穩,鎮定自若,心中苦笑道:「今天壞了,看來只能捨命陪君子了。管他怎麼玩,以不變應萬變就是了。」 那六名舞女在眾人面前扭動青春火熱的軀體,極盡挑逗之能事。饒是丁寂早有準備,仍不由得心裡發狠道:「好你個雪崖仙觀,這般消遣你丁爺爺。今日沒事則罷,不然回頭看我怎麼把你這觀裡的寶貝洗劫一空!」 忽聽耳畔酒肉僧低聲嘰哩咕嚕,不曉得在念什麼,丁寂好奇地轉眼望去,只見他兩眼突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舞女,嘴裡彷彿連口水也要流了出來。 丁寂偏身向酒仙子問道:「五姐,四哥嘴巴裡嘟嘟囔囔在念什麼?」 酒仙子凝神聽了聽,轉過臉回答道:「嗯,你四哥正在念佛頌經。」 丁寂奇道:「佛經,他念的是哪一段?」 酒仙子忍著笑,低語複述道:「空不亦色,色不亦空;看亦不看,不看亦看??」她自己說到半截,已經按捺不住忙用袖口掩嘴。 丁寂也差點笑得背過氣去,俯低頭忍得好不辛苦。 忽然樂聲漸轉縹緲空靈,那六名舞女騰身翩舞,如飛天妖嬈,在軒內婆娑飄飛。 冰真人手握杯盞一擊桌案,高聲喝彩道:「好!不知藍大先生以為如何?」 藍關雪尚不及回答,突聽連聲絲帛裂響,六名舞女身上的衣裳驟然爆裂,竟當眾寸縷不掛,搖動著玉光緻緻的胴體,逕直投向客席上端坐的六人懷中。 酒仙子秀眉一挑,怒喝道:「無恥!」雙袖如波浪般擺盪風向左右揮出,拂向六女。 六名舞女卻是不避不閃,各探腳尖在水袖上輕輕一點,面含媚笑,眉凝春意,張開雙臂向著六個人的桌前再次撲到。 草道人、酒肉僧素來自詡殺人不眨眼,可倉促間面對六具春光明媚、完美嬌柔的胴體,竟捨不得驟下狠手。 藍關雪身軀微側探出左手,牢牢扼住撲向自己的那名舞女右腕脈門,將她制服在席前,聲色不動道:「觀主,這玩笑開得未免有些過火吧?」 丁寂等人也將其餘五名舞女制住,一時間弄不清對方的真實用意,俱都暗自戒備,齊齊望向冰真人。 唯獨酒肉僧滿不在乎,將面前那名舞女摟在腿上,這兒嗅嗅,那兒聞聞,眉開眼笑道:「好香,好香,洒家已三月不知肉味了。」 冰真人淡淡道:「藍大先生何必對這些女娃兒畏如蛇蠍?莫非嫌她們庸脂俗粉難入法眼?也罷,讓她們撤下就是。」 藍關雪鬆開那舞女脈門,冷冷注視著她說道:「姑娘請了。」 那舞女似是不勝嬌柔地站起身,柔媚淺笑道:「多謝藍大先生手下留情。」猛然櫻唇微翕,朝著藍關雪面門噴出一股淡淡的胭脂色粉霧。 藍關雪凜然喝道:「閉息!」揮袖盪開粉霧。但終究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仍有一縷香甜的氣息鑽入鼻底,頓令腦海一沉。 好在他的修為極深,立即靜坐椅上流轉真氣,將那一縷毒素迅速迫出體外。再看席上其它幾個同伴,或沉默或冷笑,亦或輕或重著了道。 正在此時,後排八名樂師齊刷刷縱身而起,朝著六人背心掩襲而至。 草道人遭了暗算,殺機已生,回身出掌,獰笑道:「鼠輩找死!」 掌風甫出,只聽「砰砰砰砰」數響,八名樂師人在空中,突然全身爆裂開來。 草道人一愣,驚疑道:「奇怪,我明明還沒擊中他們,怎麼這些傢伙全都自己炸了?」 丁寂見狀,陡然想起冥輪老祖年旃曾提及的一種南疆秘術,心叫不好,急忙縱聲向眾人招呼道:「爆蠱屍毒,快閃──」 可他的提醒仍慢了半拍,那八具迸裂開的身軀血肉飛濺,噴薄出一蓬氣味腥臭的墨綠色濃霧,捲裹著綠汪汪的毒血腐肉乃至腦漿骨髓,如色彩斑斕的天雨花般鋪天蓋地湧向眾人。 盡避藍關雪等人早已屏住呼吸,但那妖艷的綠霧毒血依舊避無可避地灑濺到衣衫、髮髻上,更有一點一滴斑斑駁駁直接落在裸露的肌膚上。 兩名舞女躲得稍慢,身上也被毒血濺到,立時面泛綠芒,慘呼倒地,當場斃命。 風塵五仙盡皆修為不俗,自不會像那兩個舞女般不濟,但功力稍弱的酒仙子、酒肉僧已顯中毒徵兆,身軀顫抖搖晃,幾不能站立。 藍關雪驚怒交集,強壓下侵入體內的屍毒,拔刀劈向冰真人,大喝道:「好你個雪崖仙觀的雜毛,行事如此歹毒,快拿解藥來!」 冰真人將身前的酒桌凌空推向藍關雪,「噗」地一響,魚龍百戰刀如切腐竹將桌面一劈兩半,刀鋒閃爍吞吐著耀眼紫芒,氣勢如虹直追冰真人。 冰真人暗凜道:「這傢伙中了屍毒還能如此驍勇,難怪叫做北地熊。」他料定對方已成籠中之鳥,不願與藍關雪硬碰硬,閃動身形避過魚龍百戰刀。 藍關雪雖心懸眾兄弟的毒傷,但一來自己也中了屍毒需分神抵禦;二來冰真人畢竟是魔道一等一高手,又抱定主意跟他軟磨硬泡,游而不擊,三五十招內卻也拾掇不下。 那邊雪崖仙觀的四大護法和霧流道人見藍關雪出手,均各自撲向對面的丁寂等人,剛好形成一對一的戰局,好似誰也不吃虧。 然則這五人業已暗中吞服過屍毒解藥,而風塵五仙中酒仙子、酒肉僧卻已毒氣入體頗深,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能抵擋住這窮凶極惡的猛攻。 幸虧草道人用他那柄「快意拂塵」勉力周旋,接過了對方一半的攻勢。 這一行人中,唯一沒有中毒的卻是丁寂,奈何跟他交手的那個老道士修為不弱,丁寂雖有心以一人之力力挽狂瀾,扭轉戰局,卻是比登天還難。 忽聽酒仙子一記悶哼,已被霧流道人從身後錯位偷襲,點倒在地。 竇文軒見五妹倒下,登時紅了眼,一條蟠龍金帶騰天飛舞,想殺過去救援,卻教雪崖仙觀的護法老道拚死攔截不得靠近。 沒一會兒,酒肉僧也被制住,竇文軒叫道:「大哥、二哥,你們快走!」 草道人怒道:「放屁,咱們兄弟同生共死,你要老子扔下兄弟自己跑,老子以後還當個狗屁二哥?」 竇文軒急道:「狗屁二哥也是二哥。你們再不走,難道咱們風塵五仙今天就被人家給一鍋端了!」他說得激動,不防背心一麻,已咕咚軟倒在地。 這下六比三,霧流道人與兩大雪崖仙觀護法圍攻草道人,冰真人對著藍關雪也抱定死纏爛打的主意,不讓其分身救助。 丁寂本想祭出天殤琴再做最後一搏,但看到昏迷不醒的竇文軒等人,頓時心頭一動道:「如果他們只為爭奪小雪湖更兼發洩私憤,要下手除去風塵五仙,何須這般大費周章只擒不殺?莫非其中另有陰謀?」念及至此,他乾脆耐心與兩名老道游鬥,靜觀其變。 終於盼到草道人寡不敵眾,氣力不支,倒地不起的時候。丁寂心道:「是時候了,我要再不倒,怕這群傢伙該起疑心了。」 他假裝手忙腳亂露出破綻,暗地裡運起化功神訣護體。對方迅猛一指戳中丁寂胸口,丁寂「啊喲」慘呼,兩眼翻白倒了下去,還不忘順勢在地上的血泊裡翻滾了兩圈,弄得渾身污穢不堪,把臉上也蹭滿了油綠的毒血。 這麼一來,只要對方不特意察看,絕不至於發現他膚色上的差異。 他倒在地上閉緊雙目,側耳傾聽軒內動靜。只聽冰真人躍出圈外,冷笑道:「藍關雪,只剩你孤家寡人一個,還要困獸猶斗麼?」 藍關雪恍若不聞,欺身迫近,魚龍百戰刀一刀緊似一刀,暴風驟雨般攻向冰真人。 霧流道人跨上兩步,一掌抵住酒肉僧胸膛,冷喝道:「你再多出一招,我就殺一個給你看!」 藍關雪霍然收刀屹立,掃視過霧流道人的臉龐,沉聲道:「卑鄙!」 冰真人一聲長笑,雙指並立點中藍關雪的背心,道:「北地熊果然講義氣,可惜沒用!」 「噹啷!」魔刀墜地,藍關雪晃了兩晃,怒視霧流道人,魁偉的身軀緩緩倒地。 冰真人忌憚藍關雪功力深厚,又連補碼指,將他週身經脈盡數封住,才鬆口氣道:「大功告成,這一網打了六個!」 霧流道人漠然道:「將解藥份量減半餵給這幾人。若是出了差池,貧道交不了差,觀主也不好交代。」 冰真人笑容隱去,抑制住心中怒氣,道:「放心,哪會出岔子。」從霧流道人手裡接過解藥,用指甲將丹丸一切為二,塞進六人嘴裡。 如此雖不能徹底驅除屍毒,卻也阻止了眾人體內毒氣的繼續蔓延。 待舊雨軒中重新收拾妥當,就聽霧流道人說道:「觀主,你安排人將他們全部裝上車,貧道今晚就出發。」 冰真人應了,問道:「道長,是否需要我多派些人手押送?」 霧流道人冷然道:「不必,你只要按我的吩咐安排人手趕緊準備就好,別誤了事。」 冰真人見對方當著自己這多手下弟子,一副頤指氣使毫無商量的模樣,絲毫不顧及自己的顏面,不禁心中惱怒道:「威風什麼,且不跟你一般見識。下回讓我逮住機會,再好生修理你!」 他揮手一耳光搧在門口侍立的一名門人臉上,喝斥道:「還不趕緊照辦,都站著發什麼呆?」 眾道士七手八腳把藍關雪等人架出軒外。 在門口的空場上,已有四頭碩大無倫的赤朱鳥停著守候。在鳥身之上,居然還有兩名赤裸上身的大漢端坐在轎廂前,專事駕御飛鳥。 眾道士將俘虜兩人一對,分別送入轎廂內,又將門給關了。 霧流道人站在舊雨軒外的台階上冷眼看著,慢條斯理道:「今日之事有勞觀主費心。貧道回去後定如實向島主稟報,絕不會漏了你的功勞。」 冰真人心底巴不得這個瘟神趕快走,表面卻不得不耐著性子敷衍道:「咱們此次一舉奏效,全憑道長運籌帷幄,貧道豈敢貪功?」 霧流道人冷冷地一點頭,飛身便上了第一頭座乘,揚聲道:「回去!」 八名御車力士一聲呼喝,赤朱鳥舒展雙翼,又平又穩地攀上雲霄,朝著東北方向風馳電掣飛去,轉眼在高空中變作幾顆若隱若現的小黑點。 丁寂被關在最後一架座乘裡,等飛出約莫小半個時辰,丁寂估計弦月島應已在數百里之外,這才悄悄睜開雙目,聽了聽車廂外的動靜。 那兩名御車力士心無旁騖,更想不到丁寂根本就是自己倒下的,絲毫沒有察覺轎廂內有何異常。 丁寂看了看癱軟在對面的藍關雪,運轉真氣聚於掌心,緩緩伸向藍關雪胸口,剛打算推血行宮解開經脈禁制,猛見藍關雪的虎目竟赫然睜開。 丁寂又驚又喜,收住手掌傳音入密道:「大哥,你感覺如何?」 藍關雪傲然一笑,也用傳音入密回答道:「我沒事。可笑那幫笨蛋居然一無所覺,冰真人那雜毛,就算他再多補我幾指也白費力氣。」 丁寂用手向轎廂前方一比,道:「咱們要不要乘這機會殺出去,打它個措手不及?」 藍關雪搖頭道:「小兄弟,你來冰原是有事要辦,就先走吧。我要留下來,看看這背後到底是誰在搗鬼,竟敢在我藍某人的兄弟頭上動土。」 接著又道:「咱們萍水相逢,卻讓你受此大驚,我已很過意不去。接下去會遇到什麼危險,藍某也無法估計。你不必再跟著我們冒險,還是盡早脫身為好。」 丁寂一股熱血油然湧上胸膛,也不多說什麼,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道:「大哥,我真累了,先躺會兒──」身子往後一倒,舒舒服服靠住椅背上的軟墊,沒半晌竟似真的熟睡過去一般。 第三章 藏龍臥虎 飛乘在雲霄裡行了一夜,次日上午丁寂隔著窗戶朝外望去,遠遠就看見前方盤繞著一團殊為詭異的明黃色雲氣,遮天蔽日籠罩了百里方圓,裡面影影綽綽卻是看不真切。 赤朱鳥在雲團上方盤旋了數圈,口中發出嘹亮尖銳的嘯音,似在聯絡。 片刻之後,雲氣頂端忽然緩緩亮起一蓬暗紅色光暈,如同湖水般朝四周湧動擴散。四頭赤朱鳥依序列隊,徐徐向下方的暗紅色光圈裡魚貫降落,竟似一條通道。 丁寂收回目光,向對面的藍關雪傳音入密道:「看樣子,咱們到目的地了。這周圍設有一座法陣,下面該是一座隱蔽的島嶼。若不諳陣法,隨意亂走,即使近在咫尺也察覺不到海島的存在。」 藍關雪點點頭,說道:「這地方古怪甚多,咱們要多加小心。」 說話間窗外光線一變,浮動的紅光照射進來,刺得兩人眼睛發花,忙各自凝功抵禦。這般下落了約有一炷香工夫,鳥身微微一顫已經落地,外面的暗紅色光芒又開始慢慢地褪去,重新顯露出明黃色的濃烈雲氣。 又過了一會兒,轎廂門打開。藍關雪和丁寂趕緊裝出深度昏睡狀,任由御車力士一人一個將他們架下飛乘。 那霧流道人早已下了飛乘,正和對面佇立的另一個銀髮老道說話。 那老道也是一色的雪白袍服,身形短小,其貌不揚。霧流道人卻對他執禮甚恭,雙手托著先前被丁寂盜去的香囊說道:「飛流師兄,貧道不辱使命,已將風塵五仙盡數擒來,現將他們一併轉交給你看押。」 那飛流道人目光掃過六名捉來的俘虜,接過香囊道:「你辛苦了。貧道會將錦繡令交還島主,你可以下去歇息了。」 丁寂雖然眼睛不敢偷瞧,可耳朵裡聽得明白,暗道:「敢情那香囊就是這夥人的令箭,難怪霧流道人那般著緊。我原先以為這老道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是性情使然,原來他的同夥也是一個德性,不知那島主又會是怎樣一副尊容?」 他正想著,那邊兩人已交接完畢。 迎面過來六名類似打扮的赤身力士,接管過藍關雪等人。 飛流道人望著丁寂問道:「他是誰,你也將他抓來?」語氣裡似乎頗為不悅,像是在責怪霧流道人不該將不相干的人也送到島上。 霧流道人忙解釋道:「他是藍關雪新收的結拜兄弟,一同去了雪崖仙觀。」 飛流道人不置可否地微一頷首,下令道:「先押了下去,等島主處置。」 赤身力士齊齊應了,各攜一人向東行去。 走出里許,前方雲霧裡出現一座山谷。赤身力士將六人放到谷口,俯身解開眾人受制的經脈,朝後疾躍數丈,身形晃了晃隨即消隱在瀰漫的霧氣裡。 丁寂站起身,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喬裝全無用武之地,難道對方就這樣將他們幾個撂下不管了?甚至不在乎他們的修為是否已恢復了幾分?古怪越多,他心裡越沒底。 藍關雪默默環顧四周許久,微皺眉頭道:「這地方??搞不好又是個陷阱。」 草道人在其它四人裡功力最深,率先醒轉,困惑道:「大哥,我們這是在哪兒?」 藍關雪搖搖頭道:「先不急問這些,趕緊將體內的屍氣餘毒迫出,咱們再做計議。」 緊接著竇文軒三人也陸續甦醒,眾人就地盤膝打坐,將屍毒迫出。 藍關雪乘機將後來的經過簡略地講述了一遍。 酒肉僧打量著丁寂,笑道:「小兄弟,你夠厲害的,居然能一點事兒也沒有。」 丁寂不以為意地笑笑,道:「那得多謝我爹娘,不然小弟准比諸位還慘。」 草道人也點頭讚許道:「好小子,夠義氣。」還難得地拍了拍丁寂的肩膀。 酒仙子卻愁眉不展,問道:「大哥,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往外硬闖麼?」 藍關雪道:「他們既然無懼咱們恢復修為,就更不怕我們硬闖。恐怕這島上有法陣鎮守,咱們兩眼一摸黑,很難衝得出去。」 竇文軒乃五人中最富急智的一個,思索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既然興師動眾將咱們生擒活捉到這島上,為何又輕輕巧巧地放任自流?」 酒肉僧彷彿永遠一副心寬體胖,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模樣,笑嘻嘻道:「還是那句老話,既來之,則安之。咱們也別瞎猜了,等他們島主來請吃飯,自然什麼都知道了。」 草道人冷冷道:「有吃飯喝酒的工夫,不如先自己把島上的情況摸一摸,然後早早想辦法脫身離去。」 藍關雪頷首道:「老二說得不錯,咱們先在島上轉一圈,大夥兒都跟緊些。」當下他一馬當先往谷裡行去,草道人當仁不讓走在最末,負責替眾人殿後。 在山谷右首高大平滑的冰巖上,銀鉤鐵畫鐫刻著碩大的「知綠」二字,想來該是此谷的谷名。 一行邁入谷中,徹骨的寒意立時消退,一蓬暖洋洋的和風撲面而來。 放眼望去,山谷之中鬱鬱蔥蔥,滿目蒼翠,讓人只疑身處世外桃源中。 酒仙子奇道:「大哥,你發覺沒有,這座島上充盈的靈氣,竟比咱們的小雪湖更強勝十分,委實是一個修煉悟道的絕妙所在。」 竇文軒大搖其頭道:「怪哉,怪哉,這是什麼道理?難不成那些傢伙處心積慮把咱們抓到島上,竟是一片好心不成?」 草道人哼道:「好心,我說是邪乎才對,咱們??咦,你們看,那是??太陽?」 酒肉僧笑道:「太陽有什麼好看?二哥你??」說到這裡他突然打住了話頭,愕然仰望著山谷上方再說不出話來,張大的嘴巴足以塞下兩個雞蛋。 只見明黃色的雲霧裡,隱約可見十輪暗紅色的太陽高懸空中,形成一個巨大的圓環。如此奇異的情景,風塵五仙何曾目睹過? 酒仙子猶疑問道:「會不會是水霧折射形成的幻象,就像海市蜃樓?」 竇文軒如中魔咒,呆呆望著天空,喃喃道:「十日一天,十日一天??大哥,傳說中有個地方跟這裡很像,如果我沒猜錯,這裡就是三大神山之一的方丈仙島。」 藍關雪一驚,問道:「你是說這是與瀛洲、蓬萊齊名的方丈仙島?」 竇文軒苦笑著點點頭,說道:「不懂那些人到底是何居心?」 酒肉僧嘿嘿笑道:「早曉得是來這兒,他們只要說一聲,洒家爬也爬來了。」 丁寂道:「問題就在這兒。非常古怪,必有非常之事。」 六人邊走邊聊,不覺已行出數里。忽見前方一株開滿粉藍色繁花的奇樹底下,有兩個人正對坐在一塊山石旁,悠然自得地執子對弈。 藍關雪和丁寂對視一眼,心中均道:「原來山谷裡除了咱們,還有其它人。只是不曉得這兩人來自哪裡,又為何會在這島上?」 眾人走了過去,就見那塊平整的山石上,被一根根用指力劃出的線條縱橫交錯地形成一幅棋盤,上面的棋子用的卻是樹上結出的乾果。 左首一名身穿皁袍的中年人,面如冠玉,三綹長鬚飄在胸前,瞧上去倒和竇文軒有幾分相像。他手中捏著一枚剝了殼的乾果,懸在空中久久舉棋不定,似乎正在苦思下一步落子之處。 對面坐的是個禿頂老頭,雖棋局明顯佔優,可依舊是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手裡握著幾枚沒剝殼的乾果盯著棋盤,眉毛幾乎擠在了一處。 雖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但眾人一見兩人所著的棋局,不由盡皆莞爾。 棋諺有云:「金角銀邊草肚皮」,哪怕六齡稚僮都明白開局需盡快搶佔邊角實地,而大片的中腹便等若無險可守的平原,中看不中用,絕非佈局首選之地。 可這兩位仁兄盡棄邊角兵家必爭之地,在偌大的中腹地帶廝殺得難解難分,寸土不讓。若棋藝高明也就罷了,偏偏這兩位還都是不折不扣的臭棋簍子,局面看似熱鬧卻破綻百出,四面透風,實是教人啼笑皆非。 酒仙子「噗哧」笑出聲來,悄悄指了指酒肉僧打著草鞋的大腳,又在自己鼻子前用手輕輕搧了兩搧,意示這棋藝臭不可聞。 皁袍中年人哼了聲,不滿道:「你們幾個笑什麼,莫要干擾老夫的思路。」 竇文軒自詡「八斗酸儒」,於棋藝極是精通,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請問你入棋道已有多少年?」 皁袍中年人回答道:「沒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其中況味又豈是爾等能夠領略?」 酒肉僧笑道:「不錯,不錯,這等況味也只有兄台消受得起,咱們誰也沒這個福分??」 他故意把「況味」二字拖長咬重,皁袍中年人許是專注棋局,竟沒聽出裡頭的玄機,還當對方是在誇讚,傲然點頭道:「明白就好。」 竇文軒瞠目結舌,畢恭畢敬朝皁袍中年人一揖道:「兄台之才,竇某拜服。」 酒仙子扶著旁邊的一塊方石想要坐下看熱鬧,冷不防頭頂有人叫道:「坐不得!」「嗖」的一聲,打從樹上躍下一人,只身影一晃卻又沒了蹤跡。 酒仙子吃了一驚,左右張望找尋,可怎麼也看不見剛才從樹上躍下的那個人。 忽聽那人道:「別找了,妳低頭看看。」 酒仙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低下頭去這才看清面前站了個侏儒。 那侏儒的個頭不過酒仙子的雙膝,滿臉皺紋,鬚髮皆白,偏還扮作老天真狀,在頭頂紮了根沖天小辮,說話時一晃一晃,活像根狗尾巴。 丁寂所認識的人裡,如桑土公、畢虎等,身高皆不足五尺,在常人裡已屬少有的矮個。但要是站在這位老兄身前一比,簡直就成了巨人。 酒仙子定了定神,怒道:「矬鬼,本姑奶奶是隨便給人嚇的麼?我憑什麼不能坐?」 那侏儒聽到酒仙子呵斥,也不生氣,歎息道:「這位小泵娘,妳說我個子矬沒錯,這是死鬼老爹造的孽,怪不得妳。可罵我是鬼,卻不對了。 「我矮是矮了些,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只不過將血肉精華濃縮了一點兒而已。我叫妳別坐,是一片好心。妳是非不辨,出口便傷人,我也不和妳計較。別看我個矮,卻是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妳是個女人,我??」 他大氣不喘一口,喋喋不休竟似沒完沒了,那皁袍中年人眉頭一皺,低喝道:「閉嘴,沒看老夫正在下棋麼?」 侏儒脾氣實在很好,笑呵呵道:「三絕兄,你下你的棋,我說我的話,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嫌我嗓門大了點,我壓低些就是──」 他一報出皁袍中年人的名號,藍關雪和草道人都是微微一震。 丁寂好奇問道:「大哥,你聽說過這個人?」 藍關雪低聲道:「我早該認出他來了。此人是北海魔道的頂尖人物,本名司徒禎,掌劍雙絕獨步仙林。他酷愛棋道,自譽為『天下第一棋癡』,說什麼平生所長棋藝第一,劍術次之,掌法僅屬小道。久而久之,便有了司徒三絕的雅號。」 他說完這段話,那侏儒兀自在滔滔不絕地指責司徒三絕,惹得這位號稱天下第一棋癡的臭棋簍子忍無可忍,一拍山石大喝道:「閉嘴!」 侏儒見司徒三絕動了真怒,也有點怕了,嘟囔道:「閉嘴就閉嘴,反正我不張嘴一樣能說話。」 他雙唇一閉,肚子裡咕嚕咕嚕響了兩聲,竟自得其樂地改用腹語唱起歌來,正哼得開心,猛然臉色一變,失聲道:「哎喲,我叫妳別坐,妳怎麼還是坐了。我這人向來不說廢話,可謂字字珠璣,言出有因。不然那些個老夥計怎麼都誇我是『金嗓子』?」 敢情酒仙子聽他說個不休,早一屁股坐到方石上,不料又招來這侏儒長篇累牘的一番大論。 藍關雪奇道:「金嗓子?他和司徒三絕不都是成名百年的魔道翹楚,久無音訊,怎會不約而同出現在這方丈仙島上?那一直不吭聲的禿頂老頭又是誰?」 他正想著,那禿頂老頭突然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休矣,休矣,萬事休矣!」 竇文軒眼中精光一閃,望著禿頂老頭驚愕道:「閣下是萬事休?」 禿頂老頭自始至終頭也不抬,根本不理會眾人,酒仙子訝異道:「萬──老爺子,你的局面好得很啊,我看真正要萬事休的,該是您對面的那位三絕先生才對嘛。」 禿頂老頭這才道:「老朽的局面確實不錯,可姑娘妳的局面就糟糕透了。」 酒仙子大奇,問道:「為什麼,難道我這石頭上有毒?」 金嗓子插嘴道:「毒肯定沒有,但妳若再不站起來,會比中毒還可怕。妳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寧願蹲在樹上看棋,也不坐到這張方石上嗎?」 酒仙子聽他說得好不鄭重,不覺也緊張起來,追問道:「為什麼?」 金嗓子指指那張酒仙子坐著的方石,苦笑聲道:「因為它是倪姥姥的。」 酒仙子以為金嗓子是在消遣自己,勃然嗔怒道:「臭矬鬼,我就是你姥姥!」 金嗓子搖頭道:「姑娘想當我姥姥,雖然歲數小了點,也沒什麼不可以。可惜我姥姥死了多年,再從墳地裡爬出來,恐怕那模樣有點委屈了姑娘。唉,我說的是倪姥姥,不是妳姥姥,是貨真價實的倪姥姥──」 他一通繞口令說完,酒仙子再也不出聲了,藍關雪沉聲問道:「金兄,你說的莫非是『八臂夜叉』倪鳳蓮?」 也難怪酒仙子等人會相顧失色,那倪姥姥不知來自何方,但其修為之高驚世駭俗。常人不過雙手雙腳,她卻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能同時使出八條胳膊施展八種不同的魔兵與人交戰。 早在兩百年前,她就是稱雄一方的魔尊,論及輩分比司徒三絕、萬事休還要高出一截。中土仙林中,也只有翠霞派的上代長老曾山堪與其並肩相論。 金嗓子回答道:「不就是這位老婆子?那石頭是她平日看棋的專座,旁人別說坐一會兒,就算用手幫她拍一下灰都不成。 小泵娘,我看妳長得挺好看,萬一惹倪姥姥生氣,用『定魄鞭』在臉上勾出橫七豎八十五道血痕來,那就太可惜啦。」 藍關雪心頭暗道:「好傢伙,跟他們比起來,我這『北地熊』的名號到了這知綠谷,也不用再提啦。」 酒仙子臉色粉白,但她生來倔強任性,不肯輕易低頭,強撐著一哼道:「倪姥姥能坐,別人為什麼就不能碰?這地方又不是她買下的!」 草道人鐵青著臉,語氣且怒且恨地徐徐道:「五妹,說得好!妳就在這兒坐著,那老妖婆不來則罷,若是來了,貧道正可找她算一算八十年前的舊帳!」 金嗓子問道:「怎麼,莫非你臉上掛的這朵花,便是倪婆婆給栽上去的?」 草道人面頰上的肌肉輕輕搐動,冷冷道:「那老妖婆去了哪裡?」 金嗓子道:「昨天是方丈島島主化緣的日子。倪婆婆剛巧輪到,一大早就給請了去。看看這天色,一時半會兒便要回來了。」 草道人一愣,道:「化緣?莫非此島的島主是個出家的和尚,化的是什麼緣?」 金嗓子道:「你們剛來島上,還不明白這裡的規矩。這位島主化的,既不是金銀也不是齋飯,而是咱們的真元。我瞧你的情形,暫時還不夠讓人化緣的資格,至少還得等上十年。 「倒是這位大鬍子老弟和道士老兄多半夠格了,也許下個月就能輪上。沒辦法,誰教他們是新人?」 藍關雪一凜,問道:「金老哥,不知這緣如何化法,能否說得詳細些?」 金嗓子道:「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總之你、我、三絕先生和萬事休,還有被軟禁在這知綠谷裡許許多多的北海仙林一流高手,早晚都逃不了要被這島主輪番叫去化緣。 「每次去過,回來時都要折損約莫兩成的真元。藉著方丈仙島充沛的靈氣滋養,一年半載後也能夠復原。可沒等你舒服幾天,一圈轉下來就又輪到你了。如此循環往復,年復一年,那島主可不是方丈,簡直就是個土老財!」 丁寂略一估算,假如金嗓子說的屬實,那居住在知綠谷內的北海正魔兩道翹楚人物何止十數位?他疑惑道:「以各位的修為,又為何心甘情願被那島主屢次三番地化去真元?」 金嗓子苦笑笑,說道:「傷心人各有懷抱,最好不要再問。任你有通天的本事,到了這島上,就成了任人捏的泥人兒,要圓要方都由不得自己。小伙子,你還年輕,等到了我這歲數,就知道對一個人來說,這世上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了。」 酒肉僧不服道:「就算一個兩個不行,可島上那麼多人連手起來,還怕了他不成?」 金嗓子哈哈大笑道:「胖和尚,你也不想想,咱們這些老傢伙在島上待了那麼多年,有什麼法子是沒想過的?若非死心,哪會優哉游哉地坐在這兒下棋混日子?」 他笑聲陡歇,一指谷口方向,催促道:「小泵娘,快起來,倪姥姥回來啦!」 草道人聞聲扭頭往谷口望去,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灰衣老婆子手拄枴杖,步履緩慢地向這裡行來。 她滿頭火紅色亂髮,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從亂髮後露出的一對血紅色眸子略顯疲憊,漾動著森寒凶光。 丁寂低笑道:「咦,她不是叫做『八臂夜叉』麼,我怎麼只看到兩條胳膊?」 草道人如臨大敵,冷然道:「等到這老妖婆向你出招時,你就會看到其它六條了。」 竇文軒低聲道:「二哥,這老妖婆甚是棘手。咱們有難同當,有福共享!」 草道人凝視倪姥姥走近的身影,森然道:「大夥兒小心,一旦動手就絕不能給這老妖婆絲毫喘氣的機會。她的『烏雲蔽日』魔功詭異非常,當年貧道和兩位師弟就是不慎栽在這招妖法上,吃了大虧。」 說話間,倪婆婆拄著枴杖已到了樹下,竟看也不看劍拔弩張的草道人一眼,逕自盯向棋石,冷笑道:「兩個老笨蛋,下了這麼多年棋,照舊沒一點長進。」 那司徒三絕臉上傲色全消,恭敬道:「在下枉負棋癡之名,請婆婆指點。」 倪姥姥隨手拿起一枚剝了殼的乾果下在棋盤上,道:「萬老頭,輪到你了。」 丁寂於棋道雖不敢自稱國手,但也頗為精擅,見倪婆婆這一子落下,等於收了自家的氣眼,六步之內,中腹的大龍就要被對方屠殺殆盡,棋力之低實已到了慘不忍睹的境界。 可奇的是萬事休神情凝重,遲疑再三,對那招必殺妙手視而不見,反而自塞一眼,主動求敗。 丁寂一愣,霍然省悟到其中玄機。原來坐著下棋的這兩位絕非什麼臭棋簍子,把棋局下到這般難看的模樣,十有八九是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目的應該就是讓這位真正的臭棋簍子倪姥姥自以為棋藝超卓,大殺四方。 奈何倪姥姥的水平實在太低,白白浪費了司徒三絕和萬事休的一番心血。為免激怒倪姥姥,萬事休不得已又煞費苦心自塞一眼,只盼這回對方能夠領情。 誰曉得倪姥姥仍舊懵然不覺,自顧自又在中腹一塊死地上放下一顆廢子,萬事休額頭上汗珠隱現,可又不敢把倪姥姥的手摁到正確的棋路上去。 金嗓子委實看不下去了,乾咳了聲笑嘻嘻道:「倪姥姥,您的棋藝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一手妙棋攻其不備,猶如天馬行空,毫無章法可循,讓在下五體投地,簡直不知該用什麼言語來形容它的精妙之處??」 倪姥姥顯然心情不太好,冷哼道:「是誰在老身耳邊放屁?」 金嗓子作出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應聲回答道:「是我。」 倪姥姥哼了聲,不再理睬他,催道:「萬老頭,快落子,這又不是女人生孩子。」 忽聽身旁有人笑吟吟說道:「若換作是我,寧願去生孩子,也好過陪姥姥下棋。」 倪姥姥霍然轉首,血紅的眸子射落在丁寂臉上,陰冷道:「你說什麼?」 第四章 方丈仙島 丁寂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意,毫不示弱地對視倪姥姥道:「我說,陪姥姥妳下棋,只怕比要男人生孩子還要難些。」 倪姥姥瞪視丁寂良久,緩緩頷首道:「好,說得好!」話音未落,「唰」地一響,一蓬青色鞭影自她肋下斜斜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捲向酒仙子。 眾人都以為倪姥姥被丁寂激怒,勢必要向他下手。故此藍關雪等人均都暗中全神戒備,防範她突然暴起出手傷了丁寂。 哪曾想到倪姥姥聲東擊西,眼睛盯著丁寂,卻從肋下揮出定魄鞭,打向酒仙子。 酒仙子猝不及防,間不容髮中閃身飛躲,左臂上仍是捱著了一鞭。 「啪」地脆響,衣袖破裂,白皙的肌膚上泛起一道殷紅血痕。 草道人見五妹受傷,睚眥欲裂,怒喝道:「好妖婆,看打!」手中快意拂塵蓄勢多時,猶如穿心利刃繃得筆直,直刺倪姥姥咽喉。 倪姥姥冷哼道:「手下敗將,也敢猖狂!」腋下一振,猛然探出另一條臂膀,手持一柄銀色鯊嘴剪絞向拂塵。 兩人轉眼斗了二十餘個回合,草道人漸漸不敵。 藍關雪看二弟要吃虧,當下跨上一步,招呼道:「老二,你退下休息,讓我來會會她!」也不用背後的魚龍百戰刀,右掌徐徐拍出一股狂飆。 倪姥姥「咦」了聲,道:「你是這些人的老大?還有點斤兩。」一邊說話,一邊舉杖相迎。兩力交接,一記悶響,各自往後退了兩步。 藍關雪吐了口濁氣,凜然道:「若非她損折了兩成真元,我絕非其對手!」 倪姥姥左手一翻,取出柄晶瑩剔透的兩尺冰錐,疾挑藍關雪胸口道:「叫你的兄弟一塊兒上,免得浪費。」 藍關雪反手掣出魚龍百戰刀,「叮」地劈中冰錐,側身揮左掌切向倪姥姥右肋。 倪姥姥的定魄鞭揚起,幻化重重光圈,層層迭迭鎖向藍關雪左腕。 藍關雪變招撤身,口中一記長嘯振徹雲霄,魚龍百戰刀「嗡嗡」鏑鳴,騰起一團團湛藍色冷焰,挾一溜耀眼光芒排山倒海般斬落。 這時眾人已撤到圈外觀戰,只見藍關雪手握魚龍百戰刀,光焰騰騰猶如天神再世,神威凜凜氣吞山河,與倪姥姥的餘生杖、鯊嘴剪、定魄鞭和刺骨錐斗在一處,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三十多招過去仍然難分軒輊。 草道人報仇心切,冷喝道:「老虔婆,看打!」縱身躍入戰團,與藍關雪連手夾攻。倪姥姥渾然不懼,再亮出一柄戮心鉤。 三人你來我往,如走馬燈般鬥得好生熱鬧。 倪姥姥雖略略落入下風,但絲毫不顯敗象。 竇文軒和酒肉僧見狀,一持蟠龍金帶,一握玄鐵木魚,也加入了戰團。 倪姥姥重壓之下仍攻守有度,分毫不亂,又亮出第六隻手,運起一把鎖情叉與鯊嘴剪相輔相成,專以對付快意拂塵和蟠龍金帶這兩件軟兵器。 丁寂在旁看得眼花撩亂,暗讚道:「偌大的天陸,不知埋藏了多少奇人異士。如果我沒來過北海,又怎曉得天下還有個藍關雪? 「而那個倪姥姥的修為別說遠高於昔日的天陸九妖,就算在魔道十大高手中,也絕對能位列前茅,可以前卻是聞所未聞!」 他正思忖間,藍關雪等人已各佔一方,遙相呼應,將倪姥姥圍困在中央,一步步往裡壓迫收縮,終於佔了上風。 酒仙子匆匆包紮過傷處,偷眼打量司徒三絕等人,唯恐他們出手襄助倪姥姥。待見這些人神色悠然,站在圈外負手旁觀,全無出手之意,心裡一定,揚聲叫道:「老妖婆就要支撐不住了,大夥兒再加把勁啊!」 倪姥姥一聲怒笑,道:「老身怎會輸給你們?」驀然挺背硬接了草道人一記拂塵橫掃,借勢激飛而起,脫出包圍。 草道人臉色一變,叫道:「快,老虔婆要用烏雲蔽日妖法!」搶身追上半空。 倪姥姥冷笑道:「現在才曉得害怕麼?」鯊嘴剪一揮,將草道人生生迫退,張開嘴「呼」地噴吐出一團濃黑的煙霧,瞬間瀰漫擴散到十丈方圓。 眾人眼前一黑,趕忙舒展靈覺尋找倪姥姥的蹤跡。不料靈覺甫出便如泥牛入海,全無回音。一個個剎那間都成了兩眼一摸黑的睜眼瞎。 藍關雪處變不驚,縱聲喝道:「快退出黑霧!」聲音甫落,心頭警兆乍生。他無暇細想,憑借多年累積的經驗,回手一刀劈出。 「叮!」戮心鉤與魚龍百戰刀鏗然激撞,綻出一串火花。藍關雪剛轉過身,欲待還擊,倪姥姥神出鬼沒的身形已一沾即走,重新隱入滾滾黑霧裡。 緊接著聽見酒肉僧和竇文軒先後悶哼,顯是被倪姥姥偷襲得手,吃了不小的虧。 丁寂和酒仙子原本站在圈外,可倪姥姥口中不停噴吐濃霧,一眨眼將兩人也裹挾了進去。就聽草道人大喝道:「大夥兒聚到大哥身邊,結成陣勢!」 眾人聞言紛紛循著藍關雪發出的長嘯聲靠近過去,奈何濃霧裡東西不辨,倪姥姥如魚得水,轉眼已把風塵五仙沖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 丁寂暗道:「難怪司徒三絕等人對倪姥姥如此忌憚,這老妖婆實在不好對付!」忽地靈機一動,想起空痕大師與天殤琴一起贈給自己的水晶宮鎮宮至寶天羅萬象囊,急忙澄靜心神,念動真言,從袖裡將它祭出。 「呼──」地一聲,天羅萬象囊在黑霧裡劃過一道異彩,升騰到丁寂頭頂,煥放出絢麗光芒。周圍的黑霧翻翻滾滾,趨之若鶩,被它飛速吸入囊中。不一會兒的工夫,霧氣漸淡,露出綽綽人影。 倪姥姥寒聲喝道:「臭小子,竟敢破我神功大法!」一道灰色身影閃到近前,定魄鞭、鎖情叉一長一短,一剛一柔,直攻丁寂。 丁寂施展穿花繞柳身法避開定魄鞭,雪朱仙劍輕點鎖情叉,想借力飛退。 不料倪姥姥早料定他有此招,手腕一翻「咯啷」鎖住仙劍,刺骨錐快逾奔雷直插丁寂胸口。丁寂正要用二十二字拳招架,竇文軒斜度裡披頭散髮地殺到,揮舞蟠龍金帶,纏上刺骨錐,往身前一帶。 倪姥姥厲喝道:「撤手!」定魄鞭迴盪,反捲竇文軒背心,迫他鬆手退讓。 藍關雪唯恐竇文軒有閃失,飄身趕至道:「老婆子,接我的寶刀!」魚龍百戰刀光焰烈烈疾劈定魄鞭。倪姥姥亦不敢硬接,先用定魄鞭輕卷刀鋒,隨即揮出戮心鉤死鎖刀身,這才化解了藍關雪的攻招。 酒仙子和酒肉僧瞧出便宜,分從左右欺近,峨月刀、玄鐵木魚疾打倪姥姥雙肋。 倪姥姥面不改色,以鯊嘴剪絞住峨月刀,餘生杖架住玄鐵木魚,又將兩人的攻勢盡數化解,卻不防草道人從身後掩襲而至,一聲冷嘯揚拂塵拍向倪姥姥後腦。 倪姥姥同時接住五大高手的圍攻,雖毫髮無損,但已十分吃緊。 此刻快意拂塵攻到,她只得再亮出最後一雙手來,各執滅情環、無量尺,一攻一守揮舞而出。 孰知草道人虛晃一槍,拂塵隨著身形陡轉,倏忽繞至倪姥姥身前,冷笑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只要在妳臉上添一道疤就夠了!」 「啪!」拂塵風馳電掣,朝著倪姥姥面門拍去。 倪姥姥的滅情環和無量尺雙雙走空,身子又被藍關雪等人糾纏得不能動彈,眼睜睜看著拂塵向面門揮落,無力抵擋。 她仰天怒嘯,正打算拚著魚死網破,祭出元神將風塵五仙與丁寂盡數屠滅,突然眼前一晃,丁寂橫身飛起,一雙辟魔腿堪堪夾定快意拂塵,叫道:「道長且慢!」 草道人一怔,變色道:「小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寂抖開鎖情叉,一個倒翻躍出戰團,笑道:「道長,冤家宜解不宜結,都是八十多年前的舊事,幹上一架出了口惡氣也就夠了,何必和一個老婆婆斤斤計較? 「況且咱們陷身方丈仙島,說起來和倪姥姥都成了一條船上的人,大家正該同舟共濟,設法脫困才是。這麼窩裡鬥下去,也沒啥意思。」 草道人哼了聲,道:「小兄弟,你話雖不錯,可我這八十年來的奇恥大辱,難道就這麼算了?」 藍關雪一收魚龍百戰刀,注視倪姥姥道:「閣下修為超絕,我自愧弗如。如果不是咱們人多勢眾,妳又剛折損了兩成真元,今日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就算我等僥倖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竇文軒、酒肉僧和酒仙子也紛紛收了魔兵,勸道:「二哥,算了罷。大哥和丁兄弟說得對,咱們這樣報了仇也沒啥光彩,反倒讓旁人看了笑話。」 草道人的拂塵凝在空中,遲遲拿不定主意。 金嗓子走上前來,踮起腳尖伸手將草道人的手臂按下,笑呵呵道:「何必因為舊仇而結新怨,化敵為友豈不快哉?如果今日你真讓倪姥姥臉上掛花,她情急之下,不跟你拚命還能叫倪姥姥?」 說著忽然壓低聲音用大拇指朝身後指指,接著道:「真要打到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地步,三絕老哥和萬老爺子跟倪姥姥都是幾十年的情分,哪能袖手旁觀?到時候你砍我一刀,我轟你一拳,大夥兒轟轟烈烈成群結隊地去見閻王,你說死得冤不冤?想要投胎再長成現在這樣,那不還得再等二十年嗎?」 他嘰哩咕嚕的一大通,將草道人說得頭大無比,怒道:「放開我,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換作是你,讓人在臉的正中間抽一鞭子,也只當沒事麼?」 他不過是一時的氣話,誰知金嗓子竟似當了真,鬆開草道人,揚起臉笑著道:「要不道長用拂塵狠狠抽我一下出口惡氣,咱們從此不要再提這件事如何?」 草道人怔住了,煩道:「莫名其妙,貧道沒有閒心和你說笑。」 正在僵持的當口,明黃色的雲氣一湧,憑空出現一名白袍中年道人,環顧眾人道:「知綠谷中不准私下毆鬥,還不各自散去?」 酒肉僧不以為然道:「你是誰,管天管地,還管得了洒家脫褲子放屁?」 白袍道人漠然道:「貧道百流,乃此島島主,你說我是管得還是管不得?」 酒肉僧一驚,笑容更歡道:「管得,自然管得。如此洒家放屁,島主專管吃屁,如此一進一出,倒也陰陽調和、相得益彰──」 他的話音沒落,驀地身前明黃雲霧一動,赫然凝成一團滾雷般的圓球,「砰」地擊中酒肉僧胸口。 酒肉僧毫無防備,被打得倒跌出去,口中「哇」地噴出一蓬淤血。 眾人見百流道人身不動,手不抬,竟將酒肉僧傷於無形,無不又驚又怒。 酒仙子和草道人雙雙撲上,喝斥道:「你也捱我一掌試試!」 百流道人巍然不動,輕蔑道:「不知死活!」自酒仙子和草道人腳下陡然升騰起兩卷飛轉的狂飆,將兩人緊緊裹住,拋飛出十數丈方才消停。 風塵五仙記起適才金嗓子所言,盡皆駭然。 藍關雪一沉魚龍百戰刀,朗聲道:「島主身手不凡,藍某也想試上一試!」 百流道人知他「身手不凡」四字實際另有所指,是譏諷自己仰仗這明黃雲霧裡蘊藏的特異靈氣,方才在瞬間挫敗酒肉僧等人,而不是實打實的修為打拚。 他冷冷一笑,說道:「藍大先生何必忿怒?貧道與諸位是友非敵,並無惡意。要不是閣下那位兄弟滿口胡說八道,貧道也不會出手教訓他。」 藍關雪嘿然道:「是友非敵?你們用盡手段將我們擄到島上,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 百流道人淡淡道:「藍大先生誤會了。貧道若想害你們,諸位哪還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 「要知道,此島乃人間仙境,有多少人不得其門而入,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羨煞各位。何況,大丈夫生在天地間,做人做事自有道理,只是使用的方法和手段各有不同,各位何必念念不忘、斤斤計較?」 酒肉僧由竇文軒攙扶站定,吐了口血痰笑道:「這麼說,洒家還得感恩戴德?」 百流道人搖頭道:「不必了。實不相瞞,貧道將你們請來,其實是有求於諸位。」 丁寂道:「難道島主也想找咱們化緣?可惜在下窮得叮噹響,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化緣?」百流道人先是愣了愣,隨即省悟過來,冷哼道:「是那個多嘴的金嗓子跟你們說了什麼?」眼角餘光瞟過,不知何時司徒三絕、萬事休、倪姥姥和金嗓子四人已悄無聲息地退走。 藍關雪沉聲道:「廢話少說,閣下既然來了,不妨開門見山直說,抓咱們兄弟來究竟意欲何為?」 百流道人點點頭道:「貧道正是要和藍大先生商量此事,請借一步說話。」 藍關雪只覺眼前黃雲一卷,身子陡然間像騰雲駕霧般輕飄飄地毫不著力,只一瞬間這種異樣感覺又迅速消失,竟已置身在一座涼亭之中。 百流道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這是知綠谷中的一座小亭,甚是幽靜。有些話貧道只想與藍大先生單獨交談,所以請閣下移步此間。」 見藍關雪一言不發,百流道人微笑道:「既然金老兒已說過了,貧道也無須諱言,敝島確有借重藍大先生之處。不過其中原因,恕我無法奉告。」 藍關雪徐徐道:「島主有通天攝地之能,我這點微不足道的道行,又有何用?」 百流道人道:「閣下自謙了。若論真實修為,貧道至多與藍大先生在伯仲之間,所憑恃的,只是這座島上的『九川十日陣』。 「若藍大先生答應合作,待事成之後,方丈仙島便可任君往來。島上不僅靈氣充沛,而且每過十日才抵得上塵世一天。在此修行一日,不啻有塵世苦煉一月之功。其間好處,閣下日後自會清楚,也不需貧道在此贅言了。」 藍關雪哈哈一笑,道:「你所謂的合作,不就是要我像倪姥姥那般,每年獻出兩成真元?如此一來,我藍某與豢養的家畜何異,只管吃草擠奶?」 百流道人不動聲色,回答道:「看來藍大先生對敝島多有誤會。貧道剛才已說過,只要答應我們提出的條件,各位便能換取到在方丈仙島隨意隱居清修的權力,天底下不知會有多少人趨之若鶩,歎息自己不夠這個資格。」 藍關雪回轉過身,拱手一禮道:「如此好意,我等敬謝不敏,告辭!」 百流道人的嘴角溢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道:「藍大先生,即便閣下不為自己考慮,也該多替其它幾位兄弟著想吧?」 藍關雪眸中精光爆綻,凝視百流道人的臉龐,一字一頓道:「你威脅我?」 百流道人在藍關雪的眼神迫視下不慌不忙道:「藍大先生乃北海仙林一等一的英雄,當然不肯受制於人。不過做英雄不如做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合則兩利的道理。其實,不過就是一筆生意而已。貧道相信,敝島出的價,沒有人能夠拒絕。藍大先生不妨多斟酌幾日,貧道敬候佳音了。」 說罷雲霧一起,將藍關雪重新送回先前站立的那株奇樹底下。 眾人都在原地等候,見到藍關雪歸來,紛紛圍攏上去。 酒仙子最是心急,問道:「大哥,那鬼老道和你說了什麼?」 藍關雪鎮定心神,搖了搖頭道:「也沒說什麼,只教咱們安心在這兒住下去。」 竇文軒道:「這地方風景是不錯,可惜總讓我心裡不踏實。」 酒肉僧贊同道:「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咱們還是趕緊想法子,盡快離開這鬼地方。」 草道人嘿然道:「要能走,我早走了。你沒看司徒三絕這些人也是束手無策,只能認命麼?想離開這裡,哪那麼容易。」 藍關雪道:「依照百流道人所言,整座方丈仙島都被一座『九川十日陣』籠罩,不破去此陣,咱們插翅難飛。」 酒仙子心有餘悸道:「可不是麼?就剛才那個老道,手不動腳不抬,便將四哥打得吐血,他到底是鬼還是人?」 草道人道:「五妹別怕,他的真實修為未必會有多高。他們所依仗的不過是法陣,若能破去,令他們失去依靠,也就不足為懼。」 藍關雪轉目望向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的丁寂,問道:「小兄弟,你好像一直都沒有說話?」 丁寂沉吟道:「我在想這『九川十日陣』的陣眼會藏在哪裡?」 他抬起頭,仰視谷頂上空高懸的那十輪紅日,緩緩道:「曾經有一位精通奇門遁甲之術的師長告訴過我,大凡世上的任何一種陣法,無論如何精妙莫測,威力巨大,勢必會有潛藏的罩門。 「只要能抓住這一點傾力出擊,整座陣勢就會隨之土崩瓦解,消弭無形。」 酒肉僧一拍大腿,道:「小兄弟說得對。奇門遁甲洒家雖然一竅不通,可也曉得天無絕人之路,是陣法就會有陣眼,有陣眼就會有破綻。可是,這該死的陣眼到底在哪兒?」 藍關雪道:「多說無益,我們先將島上的情況摸清楚,同時設法勸動司徒三絕等人,多些人齊心協力,總有機會衝出去。」 草道人道:「怕就怕這些人跟咱們兄弟不是一條心。」 丁寂笑道:「是不是一條心無所謂,只要他們不想天天在島上對著那副臭棋愁眉苦臉,就一定可以說動他們。」 當下六人便在這方丈仙島上暫住了下來,每天都是度日如年一般難熬。 丁寂朝思暮想,絞盡腦汁地找尋著破陣之道。 可一出知綠谷,眾人便如入迷宮,轉上一大圈還是茫茫然回到谷口。 於全島的情形,總是無法探查清楚,更不必說探查「九川十日陣」了。 好在這些日子,大夥兒也不是一無所獲,好歹也在知綠谷裡混熟了。 藍關雪和丁寂這才知道,整座山谷裡果然軟禁了數十位正魔兩道的仙林高手,其中不乏許多失蹤多年的北海頂尖人物。 時間稍長,丁寂和金嗓子、萬事休等人一來二往,居然也稱兄道弟起來。 唯獨司徒三絕始終是不冷不熱,獨善其身。而倪姥姥跟草道人之間的疙瘩,同樣不易消除,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這一日,丁寂左右無事,便陪金嗓子一起坐在那株奇樹上聊天,一雙腿就懸在司徒三絕的頭頂上晃來蕩去。 話題不知怎地,又轉到了倪姥姥被「化緣」的事上,丁寂忍不住問道:「老金,你們為什麼要心甘情願地讓人折損自己的真元?」 金嗓子罕有地沉默片刻,歎了口氣道:「咱們都這麼熟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瞞你。個中緣由,不盡相同。但我和倪大姐、司徒三絕他們卻都是被騙上了賊船,教人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低頭。」 他搖了搖頭,接著道:「當年老夫艷羨方丈仙島的絕學『大無妄神功』,一時心癢難熬,便答應他們用自家的絕活做了交換。 此後一發不可收拾,又連著交易了兩次。 「時日一久,竟發現膻中穴附近不知不覺積聚起一股詭異的戾氣,一俟發作就如萬蟻噬心,生不如死。我越是運功抗拒,發作得越是猛烈。不管用什麼辦法,都不能將它化解迫出。」 丁寂驚訝道:「莫非是他們在那些心法絕學裡動了手腳?」 金嗓子點點頭,道:「我一怒之下便去找他們算帳,結局就是現在這樣。這股戾氣每隔一兩年便會發作一次,需百流道人賜藥化解,方能保一時平安。你說我能不老老實實待在這兒麼?」 丁寂聽了,沉思須臾,道:「老金,或許我有法子能幫你去除這股胸口戾氣。」 金嗓子一愣,見丁寂年紀甚輕,哪裡肯信他有這能耐,可瞧他一本正經的神色,又絕不像是在開玩笑,將信將疑問道:「你先說說看?」 丁寂回答道:「我修煉過一門心法,也許對你有用。」說罷低聲念誦起化功神訣的開篇口訣。 只聽了十多句,金嗓子已雙眼閃光,興奮道:「兄弟,你從哪兒得來的這篇心法,能不能教給我?」 丁寂笑道:「這是南海天一閣的化功神訣,專化體內異氣。昔日家父誤修魔功,引得體內正魔兩氣相互交攻,險些性命不保。這才得天一閣傳授此訣。」 金嗓子呆了呆,喃喃道:「化功神訣,你會南海天一閣的化功神訣!」 他自然清楚,此乃天一閣的不傳之秘,深奧莫測,堪稱巧奪天工。 自己和丁寂素昧平生,只因一起淪落於知綠谷中才彼此結識,對方又如何肯輕易傳授化功神訣? 他正躊躇著是否要拿什麼絕活來作交換,卻聽丁寂繼續說道:「我現在就把口訣全部告訴你。你試著修煉一下,如果見效,不妨再傳給倪姥姥他們幾個。反正你們一貫僻居北海,不會到天陸中土來,也不怕別人曉得了,告我惡狀。」 金嗓子大喜過望,忘形地一把抱起丁寂道:「以後,你就是我的兄弟,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 第五章 八鬼重聚 進入北海冰原後的第三天,常彥梧與丁原夫婦分手,率著小蛋和歐陽霓前往極地仙府赴約。當然,同行的還有他的同門師姐妙仙子崔彥峨。 小蛋和歐陽霓尚是首次身臨其境,但初時的新奇感並沒能保持多久。 一路行來,滿眼除了冰就是雪,除了雪還是冰。唯有一場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給這片單調荒蕪的土地增添些許變化。 小蛋此刻也就不難理解,乾爹他們為何最終放棄了居住餅數十年的北海,不遠萬里迢迢重又回歸天陸中土。 畢竟,這裡的冰雪和寂寥,只適合真正的苦行僧般的修煉者,而非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北海八鬼。 四人御劍又行了兩日,腳下冰原已到盡頭。前方月光下一望無際的浩瀚海域銀光閃閃,在黑暗中散發出難以言喻的瑰奇魅力。遠處星星點點有冰山的雪光閃爍,在海面上隨波逐流,猶如千羽白帆競秀天外。 常彥梧抬頭看了看天邊初升的明月,道:「明天就是三月十五,咱們不早不晚今晚就能趕到極地仙府啦。他奶奶的,要是這回還沒個結果,老子便不回中土了。」 小蛋嚇了一跳,勸道:「乾爹,找不到貫海冰劍也就算了,這地方不好玩的。」 常彥梧眼睛一瞪,沒好氣道:「這話還用你來提醒我,所以咱們今次是勢在必得。」 崔彥峨冷冷道:「光說狠話有什麼用?這次來了,能不能活著離開都是個問題。」 常彥梧想起靈泉山莊九死一生的遭遇,心頭也不由自主地一寒,有點懊悔和丁原分開太早。 但轉念一想,要是有丁原在場,那貫海冰劍哪裡還會有他常五爺的份?何況人家急於尋回愛子,也未必肯為自己的私事耽擱。 崔彥峨一馬當先踏海凌波,向東北方向御劍行去。 歐陽霓跟在常彥梧身後,問道:「常老爺子,咱們這是到了哪兒?」 「閃魂峽。」常彥梧回答道:「穿過它,就離極地仙府不遠了。」 四人行出約有百里,猛然海上天色大變,適才還波平浪靜的海面,剎那間變得狂躁無比,颶風嘶吼,驚濤拍雲,那輪皎潔的圓月也迅速隱沒在濃重的黑暗中。 隨著撲面襲來的鹹濕狂風,密集碩大的冰雹從天而降,兜頭蓋臉地砸向眾人,再次向這群敢於踏入北海的人展示出無與倫比的可怖威力。 常彥梧急忙收住御劍術,身子被吹得東倒西歪,揚聲向前方還在趕路的崔彥峨叫道:「三姐,咱們先到左首那座冰山上避一避,等雹子過了再走!」 然而四周震耳欲聾的風嘯聲、濤吼聲,猶如隆隆雷鳴充斥在黑沉沉的天宇之下,將他的聲音幾乎完全吞沒。崔彥峨彷似沒有聽見,在風暴中漸行漸遠。 常彥梧大急,剛想御劍追趕,不防斜刺裡一股颶風飛旋而至,裹挾起鋪天蓋地的冰雹,將他的身軀硬生生扯入。 虧得他生於斯,長於斯,對這等惡劣的天氣並不陌生,在身影被颶風吞噬的剎那,左掌在風柱的邊沿運勁一拍,借力騰身朝斜後方飄飛。 可沒等重新穩住身形,常彥梧的腰間猛地一緊。他匆忙低頭一瞥,卻是小蛋在後面揮出金蠍魔鞭,一振一收將他拽了回來。 原來小蛋曾在瀛洲仙島的天梯上修煉多日,對眼前的暴風狂流反顯得更加得心應手,探臂攬住歐陽霓,施展出穿花繞柳身法在風浪間隨心所欲,極是熟練。眼瞧著常彥梧遇險,他不假思索射出金蠍魔鞭,把乾爹救了回來。 孰知常彥梧毫不領情,氣極敗壞道:「臭小子,你拉我做什麼,快去找你三姑!」 小蛋對乾爹的訓斥不以為意地「哦」了聲,當即功聚雙目穿透夜幕,卻已看不見妙仙子崔彥峨的蹤影。 常彥梧運功連聲呼喊崔彥峨,也始終得不到響應。他又急又怒,把一肚子邪火盡數發洩到小蛋頭上,斥喝道:「愣在這兒幹嘛,還不把你三姑找回來!」 歐陽霓安慰道:「常老爺子別急,以崔三姑的修為斷不會有事。等風暴過去了,咱們再找也不遲。就算一時失散也沒關係,到了極地仙府也總能會合。」 常彥梧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迅速冷靜了下來,不情願地哼了聲道:「也只有如此了。」 說不清是漫長還是短暫的一炷香過後,風浪驟歇,海面上濃墨般的烏雲,如一群奔騰的野馬風馳電掣朝東南方迅速遠去,重又露出銀白色的月光。 風變得柔和,海也沉寂了下來,彷彿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然而崔彥峨的身影也如同這場倏忽來去的暴風雪,消失在浩瀚無涯的蒼穹下。 常彥梧素知自己這位三師姐的修為,在北海八仙中首屈一指,方纔的天變雖然可怕,卻也奈何不了她。一多半的可能,還是崔彥峨冒雪行進,已逕自走了。 想想都到閃魂峽了,崔彥峨還拋下自己獨自前往極地仙府,常彥梧老大不開心。小蛋見乾爹神色不善,自然也不想去觸這個霉頭,和歐陽霓靜靜守在他的身後。 常彥梧默立片刻,視線掃過海上,悶悶道:「走吧。要是去晚了,不知道那幫混蛋在背地裡會如何算計老子。」 三人埋頭趕路,半夜時分前方出現陸地,一道高聳雲霄的銀白冰崖,巍然屹立在閃魂峽的盡頭,像一位眺望滄海的巨靈神,亙古守護著它身後的土地。冰崖上,鐫刻著碩大的四字草書:「極目天涯」,月色下閃耀著清冷的銀輝。 常彥梧不發一語,正對著「極目天涯」四字的方位,身形一沉潛入海中。小蛋和歐陽霓功運全身,護住衣衫,亦步亦趨緊隨而入。 眼前光線一黯,三人已潛到海下。 幽暗的銀光浮動,前方的冰崖隨著三人的下潛,不斷向海底延伸。 四周的水壓越來越大,溫度也急遽地下降,彷似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當小蛋以為要一直下沉到海底,常彥梧忽然止住了身形,旋即游向冰崖。小蛋定睛觀瞧,卻見冰崖上有一段巨大的凹槽,猶如張開的鯊魚嘴,一條條冰稜倒垂,宛若它顯露出的猙獰獠牙。 常彥梧在凹槽上站定,盯著對面冰壁上的「洞天福地」四個冰雕大字,神情似喜似悲默立良久,然後緩緩伸手在頭頂上方那根最長的冰稜上輕輕一按一轉。 「嗡──」海水一陣波動,腳下的冰面徐徐煥放出奇異的淡金色光芒,瀰漫整道凹槽。小蛋只覺得神思微一恍惚,已置身在一條幽長死寂的甬道中。 常彥梧流露出罕有的惆悵之色,悠悠道:「這裡就是極地仙府了。原本除了咱們師兄弟八個,當世再沒有人清楚它的具體位置。不過,如今卻難說了。」 小蛋打量著上下左右的冰面,卻有些傻眼。 只見冰面上到處都是凹坑,有的深逾一丈,就像一張原本滑膩秀美的臉龐,硬是生出斑斑駁駁的小絆疤,讓人覺得慘不忍睹。 不消問,這必定是北海八仙為尋找貫海冰劍,掘地三尺的後果。 常彥梧提醒道:「這地方說大不大,但地形錯綜複雜好似迷宮。你們兩個要緊跟在我身後,萬一走丟了,可不好找。」 說著他舉步前行,袖口裡的點金神筆已悄悄滑落到掌心。盡避二十餘年不曾涉足,但極地仙府中的一草一木,甚至挖下的每一個深坑,都早已清晰印刻在常彥梧的記憶裡。 他一路行來駕輕就熟,三人彎彎繞繞走出約有百餘丈,來到一座空闊的大廳中。裡頭的桌椅器具悉數用寒冰製成,連擺在桌面上照明用的都是冰燈。 常彥梧停住腳步,皺了皺眉頭道:「奇怪,這兒怎麼一個人也沒有?往常聚會時,大夥兒都該到這座『冰倫廳』裡候著才對。」 小蛋望了望桌上的冰燈,道:「乾爹,這燈亮著,說明已經有人來過。」 常彥梧哼道:「廢話,就你聰明?我奇怪的是人都到哪兒去了。就算別人還沒有到,你三姑總該來了。怎麼她也不在這裡?」 歐陽霓閃著大眼睛,問道:「常老爺子,她會不會逛到別的地方去了?」 常彥梧想了想,道:「跟我來。」領著小蛋和歐陽霓穿過冰倫廳,拐入左首一條甬道,一邊走一邊介紹道:「極地仙府共分上下兩層。咱們現在走著的,是底層,上面還有一層是死老鬼生前專用的,不得允許誰也不能上去。」 霸下不甘寂寞地從小蛋懷裡探出腦袋,問道:「死老鬼是誰,你師父麼?」 常彥梧嘿然道:「他活了一百八十多歲,已老得不能再老。人死燈滅,沒能羽化成仙,只好去往陰曹地府做鬼。老子叫他『死老鬼』有錯麼?」 歐陽霓聽呆了,雖說天陸仙林中師徒間恩怨糾葛,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可作為弟子,再怎麼痛恨自己的師父,至多不過在背地裡詛咒痛罵,腹誹幾句。像常彥梧這般明目張膽,把師父罵成「死老鬼」的也委實罕見。 常彥梧卻是滿不在乎,踩著一排冰階上到了極地仙府的第二層。 也許因為這裡是北海仙翁生前的居所,被挖掘翻找的痕跡較之底層更加厲害,幾乎三步一坑,五步一洞,連一些可能隱藏貫海冰劍和絕學寶典的傢俱物什,也教北海八鬼砸得四分五裂,到處散落。 小蛋瞧得觸目驚心,暗暗下定決心,這輩子都絕不收弟子。實在不行,也只能收一個。如乾爹這樣的徒弟,恐怕也只有北海仙翁消受得起。 他正想著,常彥梧已引著二人走進一間冰室,張望了眼道:「居然也不在這兒。」 小蛋凝目望去,這間冰室相對而言已屬保存完好,裡頭空空蕩蕩,唯有一座巨大的冰棺靜靜停放在屋子的中央。 透過棺蓋,裡面仰天躺臥著一位面色紅潤的白髯老者,雙目微合神色安詳,兩手放在身前,猶如睡去的模樣,自是北海仙翁無疑。 自靈泉山莊遇險後,常彥梧一直都在擔心北海仙翁當年是故意假死,又或培養出了那個名叫「雪瑤」的關門女弟子。直至此刻他再次親眼看到師父的靈柩,才徹底放下心來,確信北海仙翁是真的死去了多年。 小蛋只見他一臉古怪地端詳著自己師尊的面容,正在擔心他是否會做出什麼更加異常的舉動,耳中突然聽到他喃喃低語道:「你死了倒也落得清靜,卻教我們師兄弟八個你爭我奪,不得安生。 「死老鬼,到底還是你贏了。也許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貫海冰劍,可你死了這麼多年,還能教老子跟馮老大他們拚得頭破血流,不死不休,就沖這點,我常老五也該叫你一聲師父。」 歐陽霓聽得啼笑皆非,輕聲問道:「常老爺子,你說冰劍會不會就藏在棺材裡?」 小蛋苦笑道:「歐陽姑娘,難不成妳想讓我乾爹再把冰棺也砸碎了?這座極地仙府裡,也只剩下眼前的冰棺和仙翁的遺體是沒被驚動過的了。」 歐陽霓自知失言,俏臉一紅低下了頭。 常彥梧不悅道:「人家歐陽姑娘都在出主意幫老子找貫海冰劍,你小子卻多什麼嘴?說起來我還是你乾爹,不幫忙找也就罷了,卻還敢指責歐陽姑娘的不是,你的孝心都叫狗吃了。」 突然聽到一個聲音笑道:「到了這鬼地方,孝心可不都叫狗給吃了麼?」 常彥梧勃然大怒道:「王八羔子,你陰陽怪氣地罵誰呢?」 小蛋趕緊把霸下的頭按進去,提議道:「乾爹,咱們還是趕緊去找三姑吧。」 常彥梧一腔邪火不得發洩,乾脆連崔彥峨也一併罵上道:「這臭婆娘一聲不吭便甩下老子走了,我憑什麼要去找她?」 歐陽霓道:「常老爺子,是我不好,不該自作聰明出什麼餿主意。」 常彥梧搖頭道:「妳不曉得,這座冰棺是死老鬼生前由咱們師兄弟八個一起親手鑄制的,通體透明,有只小飛蟲也能一眼看清,根本藏不了東西。」 他氣稍平些,道:「走吧,我們回冰倫廳去,說不定這會兒已有人到了。」說著三人離開冰室,往原路返回。 走出一段,小蛋的步履忽地一停,手捂小骯微微地皺起眉頭。 歐陽霓一驚,扶住他胳膊問道:「是聖淫蟲要發作了?」 小蛋搖搖頭,道:「這回是我體內的靈泉仙流在作怪。往常都該在我睡著以後才發作,這次不曉得為什麼醒著的時候就來了。」 歐陽霓關切道:「那怎麼辦?要不要我輸入真氣幫你引導疏通?」 小蛋忍痛一笑,道:「不用,我坐下來運會兒功就好。」盤膝在冰地裡一坐,抱元守一默運有容乃大的天道心訣,徐徐化解暴走的真氣。 常彥梧在拐角停下腳步,不耐煩道:「一會兒這痛,一會兒那不舒服,懶驢子上磨屎尿多。早不痛,晚不痛,偏趕這時候痛。」 小蛋神遊太虛,已聽不到常彥梧的抱怨。歐陽霓素來溫馴,從不與人頂嘴,也一笑而過。可霸下卻恨道:「再多也沒你嘴裡噴出的多。」 常彥梧一跳老高道:「你敢罵老子滿嘴噴糞,我割了你的龜頭??咦?」他目光一凝,竟是發現前方道口身影一閃而沒,依稀就是妙仙子崔彥峨。 常彥梧再顧不得跟霸下計較,揚聲叫道:「三姐!」縱身追了過去。掠出數丈,又像是想起什麼,匆匆回頭道:「你們留在這兒千萬別亂跑,等我回頭來接。」 幾個起落,常彥梧到了道口,往崔彥峨消逝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她的背影正飛快朝著另一條甬道轉過。常彥梧風疾火燎地緊追不捨,待又拐過一個彎,崔彥峨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盡頭一間門戶虛掩的冰室之中。 常彥梧一怔,情不自禁放緩了腳步,心裡開始覺得不對勁。 無論如何,這麼近的距離,崔彥峨也該聽到自己的呼喊才是,沒有不回頭跟他打個招呼的道理。他望著盡頭的冰室,隱約預感到在那扇虛掩的門後,或許正隱藏著不可知的危險。 如果不是崔彥峨,而是北海八鬼裡的其它師兄弟,常彥梧此際連理都懶得理。但他在遲疑了須臾之後,仍舊小心翼翼地往冰室走去。 那間冰室對常彥梧並不算陌生,是北海仙翁昔日貯藏丹藥的地方。裡頭的東西在他死後,早被八名弟子瓜分一空,只留下一排排空空如也的冰架。 所以,崔彥峨無端端地跑進丹室裡做什麼? 他在門外又站了會,舒展靈覺察探丹室內的動靜,卻未發現任何異狀。 「三姐,妳在裡面嗎?」常彥梧全神戒備地推開冰門,做好隨時出手的準備。 然而門開處,卻是虛驚一場。丹室裡一片靜謐,飄蕩著薄薄的寒霧。 崔彥峨獨自站在一排冰架後,正冷冷地看著他。 常彥梧卻仍不敢掉以輕心,緩步走入丹室,小眼睛不停巡視四周,問道:「三姐,妳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馮老大他們呢?」 崔彥峨眼珠一轉不轉盯著他,生硬地回答道:「老五,你在找馮老大他們幾個?」 常彥梧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手裡攥緊點金神筆道:「三姐見過他們?」 崔彥峨僵硬的唇角,忽然浮現出一縷詭異的笑容,眸中幽光一閃道:「我在等你。」 常彥梧猛覺不妥,未及作出反應,腳下的冰面如水波綻開,探出一雙修長白皙的大手,從後方一把抓住他的腳踝,魔氣頓時如鋒銳的冰刀破入經脈。常彥梧腦海「轟」地一聲顫響,身子搖了搖已失去了知覺。 待他再醒來時,卻發現自己正靠在一間密室的冰牆上,丹田被人禁制,雖還能舉手抬足,但已發不出一絲一毫的真氣。 一睜眼,就看到倚坐在對面牆角的弄潮子馮彥海,他的兩個兒子神情委頓,一左一右癱坐在父親的身側。再往左首,顧彥竇、顧彥岱、魏彥雄、花彥娘等人也盡皆在此,還有幾個不認得的,想是他們請來的幫手。 而距離自己最近的,還是妙仙子崔彥峨。獨自呆坐在一旁,仰望著天花板。 常彥梧漸漸回過神,記起昏迷前的情形,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暗道:「不好,我適才心神受制,也不曉得是否說出了貫海冰劍的秘密。假如今日之事與上次靈泉山莊之事都是同一夥人所為,那可大事不妙。」 他正忐忑不安地想著,那旁魏彥雄隱含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常老五,你不是號稱咱們兄弟幾個裡最狡詐多變的一個麼?怎麼也被他們誆進來啦?」 常彥梧心不在焉地一哼,想的卻是那些人一旦將同門八個師兄弟的口供悉數弄到了手,即可取出貫海冰劍和師門秘籍,事後定會殺人滅口,斬草除根,額上不覺滲出冷汗,苦苦思索脫身辦法。 花彥娘問道:「五哥,你那傻乾兒子小蛋有來沒來,不會忘了帶他了吧?」 常彥梧嘿然道:「妳問小蛋做什麼,他來不來跟妳有什麼關係?」 花彥娘歎了口氣,道:「別看這傻小子不聲不響,上次在靈泉山莊救了咱們的還是他。如果他在外邊還沒被抓住,咱們幾個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常彥梧默然片刻,低聲道:「他來了,只是多半還不曉得咱們被關在這裡。」 聽聞小蛋也到了這裡,連馮彥海的眼睛裡都閃過一絲希冀,稍稍振奮道:「這地方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一定能找到。就怕他也落到了別人的手裡。」 常彥梧自己都沒想到小蛋在幾個同門師兄弟心目裡,居然有如此份量。他轉念一想,多半是這些人死馬當作活馬醫,把小蛋當最後的救命稻草。 花彥娘掃過馮氏兄弟和那幾個魏彥雄請來的狐朋狗友,說道:「至少目前還沒有,不然早已被他們送到了這裡。」 常彥梧問道:「他們是誰?和上回在靈泉山莊遇見的,是不是一夥人?」 馮彥海苦笑笑,道:「我們和你一樣,也不曉得那些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只是每次送人進來的,都是褚老二和四個赤裸上身的大漢。」 常彥梧恨恨道:「天殺的褚老二,竟然把咱們北海門的老窩也一塊兒賣給了外人。」 突聽屋外褚彥烈宏聲大笑,推門而入道:「老五,咱們兄弟不是彼此彼此麼?」 崔彥峨聽到他的聲音,似如夢初醒,惡狠狠朝著褚彥烈「呸」了一聲。 褚彥烈恍若不覺,笑道:「三妹,在海上抓妳回來的,可不是我。再說剛才若非妳那麼賣力地配合,老五能這般輕易上鉤?」 常彥梧冷笑道:「那是三姐被你們迷失了神志,全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褚老二,你休想在老子面前再挑撥離間,搬弄是非。」 褚彥烈哈了聲,道:「老五,我一直不明白,三妹賣過你不下三次,為何你非但不計較,還總是拚命護著她?」 常彥梧獰笑道:「你問我?好,我告訴你。當年死老鬼收老子入門的時候,老子才六歲多一點,你和老四仗著早入門幾年,會點三腳貓功夫,成天欺負捉弄老子。要不是三姐攔著,我常老五早被你們折磨死十回了。」 褚彥烈嘿嘿陰笑道:「沒想到你常老五還會顧念舊情,褚某從今後當對你另眼相看。」 魏彥雄突然哀求道:「二哥,我什麼都聽你的。看在咱們同門多年的情分上,放了小弟吧!」 褚彥烈不屑地瞟了他一眼,道:「想活命不難,只要你們中誰能說出摩崖石刻在哪裡,我立刻放人。否則,我縱想饒過你們,別人也不會答應。」 花彥娘怒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咱們找了那麼多年,有誰見過摩崖石刻了?」 褚彥烈搖搖頭,道:「大師兄,你入門最久。而且據我所知,老鬼臨死前的遺囑裡,也只對你提到了摩崖石刻。別人不曉得,你總該知道吧?」 馮彥海把頭一扭,壓根不理睬他。 褚彥烈臉上殺氣一閃,揮手令兩名赤身力士揪起馮秉正,一手按在他額頭上,陰陰道:「我只數到十,看你說是不說!」 第六章 真情流露 甬道中萬籟俱寂,唯有小蛋稍顯急促的呼吸聲在輕輕迴盪。 歐陽霓守在他的身邊,不時焦灼地望向常彥梧消失的甬道口。 已有小半個時辰,常彥梧依舊沒有返回。 即便他追不到崔彥峨,按理也該先回來與小蛋會合才對。極地仙府的地形再複雜,也絕不致讓常彥梧迷路。除非,他已被人算計。 忽然,她若有所覺地回過頭。從甬道的另一頭,一名身穿鑲金白袍的中年道人,手持銀色法杖,腰間繫著一支紫色短笛,猶如幽靈般飄浮而來。 他的肌膚沒有一點血色,臉龐陰冷而桀驁,左邊的一隻耳朵已不見了,只剩下一道奇怪的疤。 細長的銀杖頂端,高踞著一頭金石凝鑄的上古魔獸,額頭上嵌有一顆碩大的慘綠色寶石,閃爍著妖艷的光芒,映射出歐陽霓的身影。 歐陽霓心中不自覺生出一股濃烈的警意,說道:「你是誰?不要再靠近。」 白袍道士停住腳步,漠然道:「貧道冰流,是來帶你們去見常彥梧的。」 歐陽霓一凜,看了看物我兩忘的小蛋,纖手按住腰間短劍,問道:「他在哪裡?」 冰流道人不答,銀杖頂端的慘綠色寶石驀然一亮,浮現出被囚禁在冰屋中的常彥梧的身影。雖影影綽綽看得不甚真切,卻仍令歐陽霓的心為之一震。 「嗷──」那頭魔獸陡然發出一聲低低的猙厲吼聲,寶石上的綠光排山倒海湧向歐陽霓,耀眼的光華刺得她不由自主閉起了雙目,腦海裡猛地一麻,心神搖蕩。 冰流道人低聲念動著真言,猶如一支教人難以抗拒的催眠曲,不斷侵蝕著歐陽霓的神志。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心頭不停有個充滿詭異誘惑的聲音催促道:「睡了,睡了,念太累了??」 歐陽霓在冰流道人桀訾魔杖強大的精神力衝擊下,盡避勉力抵抗,卻還是漸漸心神失守,像是墜入一個寒冷而黑暗的深淵中。 「叮叮──」從小蛋懷中驀然激射出兩束赤紅色的電光,正中桀訾魔杖頂端的那顆慘綠色寶石。寶石「嗡嗡」顫鳴,迸裂出數道清晰可見的裂紋,慘綠色的光華立時黯淡,卻是藏在小蛋胸前的霸下發出了火睛光飆。 歐陽霓霍然一醒,唯恐對方再施妖術暗算自己,已掣出仙劍,擰身搶攻。 冰流道人功敗垂成,又傷了桀訾魔杖,不禁殺機大熾,獰笑一聲揮杖招架。 兩人在甬道內翻翻滾滾激戰二十餘回合,歐陽霓施展出葉無青所傳的忘情宮上乘劍術,牢牢封住角度,不讓冰流道人突破防線傷到小蛋。 雖招式運用和實戰經驗稍有不及,但仍令對手難越雷池半步。 冰流道人訝異道:「這女娃兒如此年輕,就算她打從娘胎裡練起,也不過二十來年的工夫,但功力之高,實不遜於一流高手!」 他擔心小蛋甦醒後與歐陽霓連手夾擊,同時也發現對方功力雖不遑多讓,但施展出的劍招仍頗嫌青澀凝滯,想是初學乍練不久。於是招式陡變,桀訾魔杖幻出重重光影,虛實莫辨,將歐陽霓籠罩其中。 歐陽霓眼花撩亂,被迫得節節敗退,一步步被壓制回小蛋身前。 她無暇分心,也不清楚小蛋的情形如何,只能咬牙苦苦支撐。 霸下見狀,大叫道:「歐陽姑娘別怕,我來幫妳!」運起「天雷地火」,一團龐大翻滾的火紅色光球,沛然莫御轟向冰流道人。 冰流道人已有前車之鑒,早留意著霸下的動靜,眼見光球打到,他閃身一貼冰壁,桀訾魔杖一推一引。 「呼──」天雷地火擦身而過,沿著甬道奔流而去,隨後在極遠的盡端傳來一聲轟鳴,紅霧瀰漫。 歐陽霓藉機轉守為攻,刷刷刷一連三劍將冰流道人打得顧此失彼,狼狽不堪。 霸下喝彩道:「歐陽姑娘,好劍法,挑了這雜毛的眼珠子!」嘴巴一張,又噴出一蓬累劫火菊,配合著歐陽霓的攻勢。 歐陽霓精神一振,從最初的慌亂中鎮定下來,一套忘情宮劍法使得越發得心應手,逐漸佔據上風,反逼得冰流道人連連後退。 突然她身側的甬道光芒一閃,從冰壁後鬼魅般掠出一道身影,「砰」地一掌擊中歐陽霓背心。 饒是歐陽霓千鈞一髮間疾運真氣護體,又竭力側身躲閃,這一下仍是令她痛徹五臟,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哇」地噴出鮮血,猶如點點櫻花灑濺在平滑如鏡的冰面上。 她嚶嚀一聲,仙劍「鏗」地插入冰壁穩住搖搖欲墜的嬌軀,晃動的視野裡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黑臉白袍道士,正背負雙手站在丈許開外,與冰流道人一前一後將自己夾在甬道中央。 霸下怒罵道:「臭雜毛,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一氣之下,連發數道火睛光飆。 黑臉道士不慌不忙,反手拔出一柄幽藍色仙劍「叮叮」連聲,將火睛光飆盡數擋下,而後鏗然回劍入鞘,氣定神閒道:「師弟,你也太無能了。」 冰流道人平復呼吸,說道:「多謝天流師兄援手,這女娃兒是個麻煩,不如殺了。」 歐陽霓見黑臉道士的身手猶遠在冰流道人之上,不禁心頭一沉,一面抓緊時間運功鎮住傷勢,一面嬌喘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天流道人冷冷道:「要死的人不必知道太多。妳是自投羅網,怨不得貧道心狠。」他緩緩舉掌,正要結束歐陽霓的性命,不意看到冰流道人的臉色大變,指著自己的身後張嘴欲言。 天流道人一愣,猛覺背後一股雄渾陰冷的掌風洶湧而到,「砰」的悶響結結實實擊中自己的後心。 他不待小蛋的手掌印到,立刻借勢前傾,身軀跌跌撞撞朝前踉蹌數步,堪堪躲過後續的掌勢,這才扶著冰壁站定。 但饒是這樣,他的喉嚨仍是一熱,一大口淤血噴薄而出,面色慘淡。 小蛋一個縱身,掠過天流道人,飄落到歐陽霓身旁,注視著他道:「對不住,是你下手偷襲在先,我只不過悉數奉還而已。」 原來他業已醒轉,但天流道人的冰遁突如其來,防不勝防,以致來不及救援。待到天流道人打算擊殺歐陽霓,小蛋急中生智,施展穿花繞柳身法掩襲而上,運起溜火神掌在對方背後重重一擊。 但他宅心仁厚,依然暗留了兩成掌力,不然天流道人此刻哪裡還有命在。 天流道人取出枚靈丹,和著即將湧出咽喉的淤血吞下,獰笑道:「好得很,你還是第一個能將貧道打到吐血的對手。」 冰流道人見他傷成這樣,心裡竟隱隱有一絲快意,假作關切道:「師兄,你的傷要不要緊?我召清流師弟來!」 天流道人一挺腰站直,強壓住內傷,寒聲道:「不用,我會親手殺了他!」 小蛋見他如此強悍,不由暗自凜然,思忖道:「這老道的修為委實了得,若非偷襲,我絕不是他的對手。那個冰流道人,給他墊背也不夠。」 話雖如此,可如今的情形不拚也得拚了,否則包括常彥梧等人在內,只怕沒有一個人能夠活著離開極地仙府。 小蛋攬住歐陽霓,讓她的頭枕到自己胸前,左掌向她背心汩汩輸入真氣,低聲問道:「歐陽姑娘,妳還能堅持一會兒麼?」 歐陽霓只覺得百骸諸經都要碎裂散架,卻不敢告訴小蛋實情,令他分心,細細嬌喘道:「我還好。你要小心,那黑臉道人出手狠毒。」 小蛋向她笑了笑,安慰道:「沒事,我能對付得了。」說罷掣出雪戀仙劍。 天流道人目射凶光,暗中調息療傷,哼道:「小子,你有什麼遺言,可以交代了。」 小蛋神情平靜,問道:「我乾爹常彥梧在哪裡?」 天流道人嘿嘿冷笑道:「等你完蛋了,貧道會很快送他來見你。」 小蛋心情略鬆,搖頭道:「不用了,我會救出他的。」 天流道人深吸一口氣,自覺已能發揮出七成的功力,蔑笑道:「作夢!」 冰流道人看著小蛋鎮定得近乎木訥的面龐,心裡隱隱生出一縷不妥,陡然想起一事。他剛想開口提醒,卻見小蛋左臂摟住歐陽霓,右手仙劍一振,迸發出一團絢爛光華,兩人的身形驀地憑空隱沒。 天流道人驚道:「這是什麼遁術,竟能不用任何媒介就可施展?」 冰流道人心想:「我若現在告訴他,等若是知情不舉,反而落得訓斥。哼,先前他罵我無能,這會兒不也眼睜睜地讓那小子跑了麼?」 天流道人定住心神,冷冷一笑道:「他逃不遠,勢必還會設法去救常彥梧。冰流,你帶人搜查,再讓清流封鎖極地仙府的洞口,我看他還能逃上天去!」 冰流道人應了聲,轉身而去,卻聽天流道人在背後又冷冷警告道:「這一次要是再把事情辦砸,島主的懲罰可不只撕下你一隻耳朵那麼簡單了。」 冰流道人心裡一寒,省悟到萬一此次行動出現差錯,天流道人定會拿自己當作墊背的替死鬼。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無論如何也絕不能再放過小蛋。 同一時刻,小蛋正背負著陷入昏迷的歐陽霓,朝那座停放北海仙翁遺體的冰室逃去。那是自己剛剛離開沒多久的地方,天流道人作夢也料不到他會去而復返。等對方回頭想起,再搜到冰室,那也是後來的事了。 他一路風馳,幸未遇阻擋,縱身掠入冰室,回手將門輕輕掩上。 霸下在他肩膀上焦急低叫道:「乾爹,歐陽姑娘看上去快要不行了!」 小蛋還沒來得及應聲,歐陽霓在他肩上低低一聲無意識的痛楚呻吟,失色的櫻唇間又溢出一灘殷紅鮮血,霎時染紅了他半邊的衣袖。 小蛋忙靠坐到冰棺背面,將歐陽霓輕輕摟入懷中,但見她玉容失色,秀眉輕蹙,肌膚竟凝上一層寒霜,已然奄奄一息,夢囈般呻吟道:「好冷──」 小蛋將真氣源源不絕輸入她的體內,卻似泥牛入海,毫不見效。 歐陽霓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身體冷如寒冰,漸漸變得僵硬起來。 霸下躍上歐陽霓胸口,從嘴裡噴出一束紅濛濛的精元,渡入她口中。接連十餘次後,歐陽霓的嬌軀微微生出暖意,霸下卻已吁吁帶喘。 望著人事不醒、在死亡邊緣痛苦掙扎的歐陽霓,小蛋亦心急如焚,額頭冷汗滲出。 忽然歐陽霓纖秀的睫毛輕微一顫,艱難地睜開黯然失色的眸子,靜靜仰視著小蛋,低聲道:「我要去了??可我不想死,更不想一個人死,你別走──」 小蛋緊了緊歐陽霓的嬌軀,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道:「我不走,妳也不會死。」 歐陽霓淺淺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那顆美麗的硃砂小痣此際更嬌艷如南國紅豆,在她失去血色的玉頰間悄悄地動著。 小蛋的心似被人硬生生扭曲起來,疼得就像要被人抽走了所有骨髓,卻極力保持著沉穩的表情,安慰道:「相信我,不會讓妳死。」 歐陽霓凝視著他,聲音輕微顫抖道:「我??不是什麼好女孩兒,可我並不真的想那樣。謝謝你今天到最後還能陪著我,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小蛋聽她的話甚是奇怪,但旋即笑笑道:「妳很美,也很聰明。不像我,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笨蛋,累得妳受了這樣重的傷。」 歐陽霓吃力道:「都怪我自己不小心──」她猛地一皺眉頭,痛苦地低哼了聲,喘息道:「明年這時,你還會記得來看我麼?」 小蛋心如刀絞,拚命將真氣輸入歐陽霓的體內,頭頂水汽騰騰,已瀕臨透支,強自一笑道:「不要胡思亂想,妳會好好地活上一百年,兩百年──」 歐陽霓唇角溢出一縷笑意,道:「真要那樣,我豈不成了老妖婆?」說著輕輕閉起了兩眼,緩緩地流出兩顆晶瑩冰涼的淚珠。 小蛋一呆,莫名地從「老妖婆」三字記起了饕心碧嫗,繼而想到從饕心碧嫗魔爪下將自己救出的空痕大師。他的腦海裡剎那閃過一束靈光,油然湧起一股狂喜,低語道:「我真是笨到家了!」 歐陽霓茫然道:「你?」 小蛋興奮道:「我早該想到的,妳有救了!」探手取出那顆空痕大師贈送的玉京散,送入歐陽霓的口中,說道:「試著凝神運功,讓藥力迅速流轉全身。」 歐陽霓點點頭,只覺一股溫潤醇厚的津液已順喉而下,身上的寒意頓時大減。 小蛋緊張地看著她,生怕這最後一絲希望也會破滅。好在半盞茶後,歐陽霓雙頰上隱隱有了一抹淡淡血色,身體也開始慢慢變得溫暖柔軟起來。 他暗出一口大氣,對空痕大師更是感激不已,卻不敢鬆開貼在歐陽霓後心上的右手,繼續咬牙向她體內輸送真氣。 過了許久,歐陽霓緩緩睜眼,眸中重有了一絲光彩,眼神複雜難言地瞧著小蛋,低聲道:「我沒事啦,你也歇一會兒吧。」 小蛋心神大定,搖頭道:「我不礙事。」 歐陽霓抬起右手,用衣袖替他輕輕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問道:「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這麼久了,那些人也該搜過來了。」 小蛋精疲力竭地撤開右手,全身大汗淋漓,如從水裡剛撈出來一樣,疲倦地倚靠在冰棺上,回答道:「不管咱們躲到哪兒,他們遲早都會搜到。不如先養足精神,然後再設法跟那些人大幹一場,救出乾爹。」 歐陽霓頷首道:「說的也是,這裡甬道縱橫交錯,咱們四處亂撞說不定反而會更快暴露行蹤。趁他們還沒搜到這裡,你也趕緊休息一會兒吧。」 小蛋聽她說話時思路清晰,語音也漸漸有了中氣,千鈞巨石終於落下,點了點頭合上雙目,默運「鬥牛納虛」,迅疾補充耗損劇烈的真氣。 又不知多久,小蛋霍然睜開雙眼,霸下望著虛掩的冰門低聲道:「他們來了。」 歐陽霓起身按住仙劍道:「咱們就站在這兒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讓小龍藏到門後,能暗算一個是一個。」 小蛋平靜地道:「恐怕他們不會上當,咱們得另想一個法子應付。」 霸下急聲道:「他們已進了隔壁的冰室,馬上就要搜到這裡來了。」 小蛋望著冰門出神,似乎在考慮什麼,並未回答。 霸下道:「要不我衝出去把那些傢伙引開,你們趕緊再找個地方藏身。」 小蛋依舊不答,嘴裡唸唸有辭好像在算數,急得霸下直道:「乾爹,乾爹!」 小蛋道:「別急,事到臨頭咱們就賭一把,看看能不能解決了他們。」 歐陽霓一怔,詫異道:「小蛋,你想怎麼做?那些人既然敢來搜查,實力絕不容小覷,硬拚對咱們來說未必合適。」 小蛋笑道:「換在別的地方或許不成,但在這間屋裡,卻可以試試。」 歐陽霓突然發現自己捉摸不透小蛋的想法,每逢危急關頭,他都好像會換作另外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生出些古怪主意,卻又能屢屢逢凶化吉。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幸運是否還會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霸下像是隱約猜到了小蛋的打算,留神監視著門外動靜,道:「他們出門了。」 小蛋雙手執劍,斜斜對準冰門,神情冷靜而專注,體內三氣合一奔騰流轉,匯入仙劍。雪戀仙劍徐徐漾動皎潔光暈,在幽寒的冰室中冉冉擴散。 「來了!」霸下的話音剛起,小蛋眸中精光乍閃,雪戀仙劍光華大盛,湧出一團潮水般的光霧,朝著冰門洶湧而去。 「呼──」冰門微微一記顫動,光霧宛若化作和風,縈繞在冰門左右,緩緩與飄蕩在冰室裡的寒霧逐漸水乳交融,幾不可辨。 歐陽霓目不轉睛的看著,猜不透小蛋到底要幹什麼,心不知不覺提到了嗓子眼。 冰門被人用掌力凌空推開,冰流道人和八名赤身力士站在門外,只一眼就看見了佇立在冰棺後面的小蛋和歐陽霓。 冰流道人「嘿」了聲道:「原來你們自己找棺材來了,看這回還能往哪裡逃?」一提桀訾魔杖,邁步迫入冰室。 然而他剛一邁進門內,就覺得心神恍惚了一下,依稀靶到有什麼地方不妥,偏偏又說不上來,只聽到背後的赤身力士發出驚呼。 小蛋驀地飄身欺近,一掌拍向冰流道人胸口,低喝道:「躺下!」 冰流道人冷笑揮杖道:「找死!」但一語甫出,笑容卻在嘴角變得僵硬。 他駭然發現,小蛋的動作竟快的不可思議,自己的魔杖剛剛舉起,對方的手掌已輕巧地按到他的胸口,一股真氣透入,登時經脈麻庳,軟軟地向後仰倒。 冰流道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喉嚨動了動已發不出聲音,心裡飛閃念道:「沒道理的──」隨即失去了意識。 在他身後的兩名赤身力士趕忙上前扶住冰流道人,可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小蛋屈指連彈,又將這兩人點倒。 三個人猶如滾地葫蘆翻倒在門內,其餘的赤身力士目瞪口呆,一時手足無措,全都不明白為何冰流道人一跨進冰室,整個人的動作頻率立時放慢了數倍,讓小蛋輕而易舉地擊中胸口。 霸下眉飛色舞,越過小蛋飛旋半空,大笑道:「這下該輪到我出口惡氣了!」 小蛋急忙提醒道:「小龍,不要傷人!」霸下應聲激射出一蓬光芒奪目的殷紅光針,「噗噗」數響,又打倒兩個。 剩下的四名赤身力士面露畏懼,不由自主徐徐往後退卻。 小蛋抓緊時間,指尖銀絲翩飛,再加上霸下的荼陽神針,頃刻又將這四人放倒在地。 歐陽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也料想不到冰流道人居然如此輕易就被小蛋解決,連他帶來的那八名赤身力士也沒能逃走一個。 小蛋以劍拄地,微喘了兩口,將九個俘虜提入冰室,道:「歐陽姑娘,我要打坐片刻,麻煩妳審問一下。」 歐陽霓迷茫問道:「小蛋,你是怎麼做到的,為何冰流道人會變成那樣?」 小蛋盤膝坐下,回答道:「我用的是『時電心訣』,被擊中的物體都會產生變異,時間放慢數倍。不過也只有這個地方用的上,換在別處,對手早躲開了。」 歐陽霓明白,冰流道人這般的人物十有八九不會招供,時間緊迫實不宜在他身上浪費精力。好在小蛋想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麼重大機密,於是拍開一名赤身力士的經脈禁制,問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追殺我們?」 那赤身力士看著歐陽霓,猛地「呸」出一口唾沫。 歐陽霓側臉讓過,悄悄瞥了眼小蛋,見他已合目運功,當下從袖口裡取出一枚毒針,輕輕刺入赤身力士的胳膊,低聲道:「看你是條硬漢,我原本也不想折磨你。只要你肯回答我的問題,我立即送上解藥。」 赤身力士面露痛楚,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卻抵死不說,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滾淌落。 歐陽霓一皺眉,傳音入密道:「你的同伴都已陷入昏迷,你說了也不會有人曉得。」 赤身力士眼裡閃過一絲猶豫,卻陡然從嘴裡流出一股鮮血,身子一震已嚼舌自盡。 第七章 森羅萬象 歐陽霓一愕,只得又換了名赤身力士,結果卻是完全相同。 她看了看剩下的人,皺皺眉頭終究沒有再找第三個訊問。 待到小蛋運功醒轉,見到地上的兩具屍體也自愕然。 聽歐陽霓說了經過,他苦笑道:「妳做得對,咱們只是想找到乾爹下落,卻不能因此把他們全都逼死。」 歐陽霓眉宇浮現憂色,道:「不過是一群小嘍囉,卻如此悍不畏死,對方的實力不容小覷。常老爺子不能不救,可他到底被關在哪裡?」 小蛋望著歐陽霓憔悴委頓的面容,歉疚道:「妳先歇一歇,我再想想。」 歐陽霓勉強一笑,依言坐倒在冰棺後,心神略一放鬆,頓時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霸下道:「乾爹,要不讓我去察探一下。我目標小,他們不一定能察覺到。」 小蛋搖頭道:「不行,這裡像座迷宮,一旦走遠就很難再找到回來的路。萬一失散了,再想重新會合就沒那麼容易了。」 霸下嘟囔道:「那怎麼辦,都怪常老頭不好,自顧自就跑了。」 小蛋道:「乾爹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否則絕不會扔下我們。唉,要是有張地圖就好了。」 他絞盡腦汁思忖了半晌,依然不得要領,不經意掃了眼昏睡如死的冰流道人。當小蛋目光觸及那根桀訾魔杖,腦海裡立時閃現一抹靈光,記起當日施展「盈虛如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往事,心頭一動道:「事到如今,說不定可以故技重施,再從這道人身上想法子了。」 他拍醒冰流道人,暗運「盈虛如一」心法,目光清澈而有若實質,直射入對方的眼眸。冰流道人經脈受制,一身修為等若被廢,焉能抵禦得住? 小蛋不敢懈怠,繼續催動真氣向冰流道人施壓,牢牢震懾住他的心神,模仿對方施展「控神大法」時的語氣,徐徐問道:「常彥梧在哪裡?」 冰流道人眼神迷惘,機械地回答道:「常彥梧??他被關在了朵雲軒。」 小蛋見盈虛如一的心法奏效,暗自欣喜,接著追問道:「從這裡怎麼去朵雲軒?」 冰流道人遲疑了須臾,答道:「走著去,如果嫌慢也可以御風。」 小蛋沒想答案會是這個,禁不住呆了呆,思索如何改變提問的方式。 霸下見狀,在旁插嘴問道:「你身上有沒有極地仙府的地形圖?」 冰流道人毫無反應,對霸下的提問置若罔聞。小蛋眼一亮,向他重複了一遍。 冰流道人點了點頭,道:「有。」隨即又閉上嘴巴,傻愣愣對著小蛋不說話。 小蛋知道他心神完全受控,已失去了所有的自主意識,只能依照施術者的命令行事,便如同算盤上的珠子,撥一下動一下。 他耐著性子,吩咐道:「把地形圖交給我。」 冰流道人木然探手入懷,取出一張折迭起的羊皮紙,緩緩遞給小蛋道:「給。」 小蛋接過地形圖,想了想再問道:「是誰派你們來的?一共來了多少人?」 冰流道人回答道:「是島主的命令??我們來了二十八個人。」 小蛋心中飛快地盤算了一下,除去已制服的這九個,還剩下二十個,除了那黑臉道士,似乎也不難對付,不由得信心大增,接著問道:「你們島主是誰?」 冰流道人眼中透過一縷疑惑與掙扎,還是回答道:「是我師兄百流道人。」 小蛋見對方情緒出現波動,說道:「你們是從哪裡來的?領頭的是不是天流道人?」 冰流道人道:「我們來自方丈仙島,領頭的是雪流師兄。」 小蛋一驚,霍然記起丁原曾對自己說過,傳說裡的三大仙山分別就是蓬萊、瀛洲和方丈,萬萬沒有料到這些人居然會是來自其中之一。 他穩住心神,問道:「雪流道人在哪裡?」 冰流道人麻木地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他一向獨來獨往,很少露面。」 他稍稍寬解些的心又緊揪起來,問道:「除了你和天流、雪流,還有誰也來了極地仙府?」 冰流道人答道:「還有清流師弟和褚彥烈。」說著眼睛裡漸漸生出一絲異光,像是潛意識裡要掙脫小蛋對他的心神控制。 小蛋心知自己提了這麼多問題,真元耗損頗劇,對冰流道人的控制力已開始慢慢減弱。他也無心再從對方嘴裡攫取包多秘密,當下收攝眼神,輕輕一掌按在冰流道人的胸口,令他重新昏睡過去。 那邊霸下早已打開地圖研究了半天,小爪子一點道:「乾爹,朵雲軒在這兒。」 小蛋朝牠指著的地方看去,只見朵雲軒與自己所在的冰室共處一層,按照上面標示的比例測算,直線距離約莫五十丈左右。 但極地仙府中甬道曲折蜿蜒,最近的一條路徑少說也有一百七八十丈遠。 他看了看在沉睡中依然微蹙秀眉的歐陽霓,默默道:「現在所有人的生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出不得絲毫的差錯,也千萬不能慌。」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朵雲軒四周的地形看了一遍又一遍,漸漸有了主意,低聲道:「小龍,你留在這裡照看歐陽姑娘。假如我兩炷香後還沒有回來,你就立刻護送歐陽姑娘逃出極地仙府,想法子找到丁叔和楚兒師姐,請他們救援。」 霸下心道,偌大的北海,丁原找兒子,自己找丁原,豈不比大海撈針更難?即便僥倖找著,即便自己能領著一幫人殺回來,只怕也只能在這裡找到一堆冰屍了。他毫不猶豫地拒絕道:「我不幹!」 小蛋苦笑道:「小龍,要是你也跟我一起去,歐陽姑娘該交給誰照料?再說我萬一失敗了,也總好過被人家一網打盡。」 霸下把頭一縮,愛理不理道:「我不管別人,反正你到哪兒,我到哪兒。我再不濟,至少也能幫你收拾幾個小嘍囉。」 小蛋對霸下的厲害自然一清二楚,雖然以牠目前的道行尚及不上忘情境界的高手,但哪怕對方是大乘級別的人物,卻也難以奈何得了牠。 反而有時候一個大意被霸下逮住機會來上一下,還會吃不了兜著走,如饕心碧嫗那般的魔道一等一高手,就曾在牠的手上吃過大虧。 無庸置疑,假如帶上霸下去營救常彥梧等人,把握自然會大上了許多。 他習慣性地撓撓頭,木訥的臉上隱露出一抹決絕,指向地形圖上距離朵雲軒東側十丈的一個甬道岔口,沉聲道:「走,我們先去這兒。」 霸下見小蛋答應帶上自己,心中大喜,抖擻精神道:「好咧,我在前面探路!」 小蛋將歐陽霓負在背後,用金蠍魔鞭纏緊,跟在霸下身後出了冰室,潛形匿蹤直奔甬道岔口。 路上空無一人,顯然天流道人尚未察覺情況已經失控,也並未再派人四處巡查。小蛋在甬道口站定,微作調息舒展靈覺,向朵雲軒方向小心翼翼地探去。 孰知當靈覺延伸到距離朵雲軒尚剩兩丈的一處拐角,靈台一陣晃動,探測到的景象變得模糊渙散,已成強弩之末。 小蛋心一沉,暗道:「該死,我怎麼漏算了這些冰壁阻擋對靈覺的影響?」他就地盤腿,再次催動靈覺向前擴展,但僅僅延伸了數尺,便感到心急氣喘,力不能支。 霸下覺出問題,低聲道:「乾爹,咱們再往前挪一些。」 小蛋搖搖頭,默默道:「勝敗生死在此一舉,我無論如何也要堅持住。」然而他的靈覺非但沒有振作的跡象,反而慢慢地出現衰減徵兆。 小蛋心中一急,不禁咬到舌尖。強烈的痛楚令他腦海一震,隱約「轟」地一聲巨響發出,一幅「森羅萬象」的天道星圖不期而至,如浩蕩縹緲的星海,澎湃跌宕湧入心頭。 彈指間靈台霍然一亮,那束靈覺竟像漣漪般迅速朝四面八方舒展開來,不僅朵雲軒的景象撲入眼簾,連整座極地仙府的上層情形也紛沓而入,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小蛋的靈台上,清晰得如同近在咫尺。 只見常彥梧與馮彥海等人神色萎靡,倚坐在牆角。褚彥烈站在朵雲軒的正中,腳下橫躺著三具屍體,除了馮秉正的一具,另外兩個小蛋並不認得。 此刻褚彥烈正注視著被兩名赤身力士夾在當中的顧彥竇,逼問道:「說,摩崖石刻在什麼地方?放聰明些,也好少吃點苦頭。」 顧彥竇的上衣已被剝光,裸露的胸口明晃晃插著數枚冰針,周圍肌膚一片灰白。他汗出如漿,忍不住呻吟著道:「褚老二,你還是殺了我吧──」 褚彥烈鐵青著臉道:「想死,沒那麼容易。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七個人裡一定有一個知道摩崖石刻的位置。今天不說出來,全都活不了!」 崔彥峨冷冷接話道:「今天若有人說出來,所有人只會死得更快。」 褚彥烈視線轉向崔彥峨,問道:「這麼說,是三姐妳知道了?」 崔彥峨把頭一扭,渾不理睬褚彥烈的追問。褚彥烈一揮手,另兩個赤身力士將崔彥峨挾持到他面前,冷笑道:「我就怕妳不知道,不怕妳不說!」 常彥梧猛然一瞪眼道:「褚老二,瞧你這德行,就只敢在女人面前耍威風。」 褚彥烈眼中凶光閃爍,陰冷道:「常老五,你想充英雄,我成全你。」闊步迫向常彥梧,伸手就朝他胸襟抓去。 小蛋見乾爹要受辱,心中大急。驀然門被推開,天流道人走入軒內,問道:「褚彥烈,你問得怎麼樣了?」 褚彥烈回轉過身,異常恭敬道:「啟稟道長,這些傢伙都死硬得很。」 天流道人掃過地上的三具屍體,淡淡道:「是你太沒用,白白在一幫廢物身上浪費時間。」 突然他若有所覺,朝著小蛋隱身的岔道方向側首望去,一雙目光彷似穿透了層層冰壁,直射到了小蛋的身上。 原來小蛋見天流道人進屋,情知機不可失,故意波動靈覺,引起對方注意。 天流道人果然上當,冷冷低笑了一聲,飛身躍出朵雲軒,沿著甬道飛速掠來。 小蛋收起森羅萬象神功,低喝道:「走!」從另一條甬道與天流道人奔來的路徑交錯而過,逕直掩襲向朵雲軒。 待到了門外,小蛋運劍一振,鎖定軒內褚彥烈站立的位置,施展「虛空遁術」,一個挪移,電光石火裡閃身到了他的背後。 褚彥烈心生警兆,剛轉過身,卻見面前銀光閃耀,小蛋憑空出現,屈指在自己胸口連彈三記。 褚彥烈低哼一聲軟倒在地,那邊霸下射出荼陽神針,也撂倒了兩名赤身力士。剩下的兩個見勢不妙,一面發嘯求援,一面慌不擇路地奔出門外。 小蛋無暇追擊,快步來到常彥梧跟前,微微喘息道:「乾爹,我來救你了!」 常彥梧欣喜若狂,偏板著臉訓斥道:「怎麼這麼晚才來,比烏龜爬得還慢!」 小蛋不以為意地一笑,替常彥梧推血行宮,解開他的經脈禁制。 不料對方的禁制手法殊為詭異,小蛋連試兩次都毫無效果,反弄得常彥梧又麻又癢,呲牙咧嘴道:「笨蛋,老子教過你多少回,要順氣推經,逆血解脈。像你這樣亂搓老子,當老子是麵團?」 花彥娘在一旁歎息道:「小蛋,你這乾兒子當得可真不容易。」 霸下翻著小白眼道:「可不是嘛?也就是我乾爹脾氣好,換作本少爺,早把這老傢伙扔進海裡喂王八了。」 小蛋忙道:「小龍,別胡說,北海裡哪有甲魚?」 常彥梧斜眼瞪著霸下,嘿嘿怪笑道:「海裡興許沒有,眼前倒有一隻會說話的。」 眼見這一老一少糾纏不清,小蛋心頭遽然生出警兆,常彥梧身後的冰面光華一亮,天流道人從地下破冰而出,穿雲裂石的一掌擊向他的面門。 小蛋一凜道:「他回來得這麼快!」他生怕對方傷了乾爹,不敢退身閃躲,只得強行舉掌相迎。「砰」地雙掌交擊,小蛋悶哼後仰,背心甫一沾地旋即躍起,嘴角一縷鮮血汩汩流出,整條右臂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覺,騰起絲絲寒氣。 霸下見乾爹受傷,爆怒道:「黑臉雜毛,還敢暗算我乾爹!」火睛光飆一氣連發。 天流道人借勁後飄,掣出仙劍「叮叮」封架,擋下霸下的火睛光飆,暗自訝異道:「這小子倉促間接我一掌,至多只能用上不到五成的功力,居然吐了口血便能一躍起身,不簡單!」 小蛋催動「生生不息」疏通右臂的淤塞,平復呼吸道:「道長好掌力!」 天流道人倨傲冷笑道:「區區一招調虎離山的彫蟲小技,又豈能騙得過本道爺?」 他已看出小蛋的右臂一時半刻難以復原,更不給對方片刻的喘息之機,「刷刷刷」映雪仙劍凌空飛縱,幻出一朵朵虛實莫測的妖艷光花,罩向小蛋頭頂。 小蛋劍交左手,也不管天流道人的招式裡哪劍是真,哪劍是假,吐氣揚聲振臂揮劍,一式「擲地有聲」以攻對攻,大開大闔地撞破對方重重劍影,劈斬而下。 天流道人「咦」了聲,揮左袖飛蕩雪戀仙劍。「嗤嗤」連聲,小蛋的仙劍被對方衣袖發出的強勁罡風拂到一邊,但劍氣中暗藏的螺旋氣勁,也將天流道人左半邊的衣袖脆生生絞碎一截。 天流道人的修為實已到了忘情之境,在北海仙林亦是有得數的一等一高手,除了有限幾人之外,可謂目無餘子,何曾讓一個晚生後輩削下過衣袖? 先前他被小蛋擊傷,尚可說是一時疏忽遭了暗算,可如今這一劍卻是實打實的功夫,不由令天流道人頓感顏面無光,厲聲尖嘯中,映雪仙劍化作一束凌厲雄渾的寒光,直刺小蛋咽喉。 小蛋左手仙劍換作「沉戈」劍式,翻腕下壓,與映雪仙劍「叮」地硬交一記。氣機牽引下,他喉嚨一甜,「哼」地又溢出口血絲,身形晃了晃,朝左首側轉。 霸下居高臨下轟出天雷地火,天流道人已識得牠的厲害,不敢怠慢,閃身揮掌「砰」地一接,將碩大的火球激向牆角。 坐在牆角邊的花彥娘見火球排山倒海般襲來,立時花容變色失聲驚呼。 她經脈受制,已與常人無異,想要閃開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正閉目等死之際,面前人影一晃,小蛋掠身趕到,左掌一招「大寒七式」中的「朔風送雪」一拍一引,「轟」的巨響,火球斜斜衝上屋頂,在冰石上砸出一個丈許方圓的大坑,余焰不息,烈烈燃燒起來。 常彥梧見小蛋奮不顧身營救花彥娘,恨鐵不成鋼道:「傻小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怎麼還要多管閒事?」 天流道人心頭一動,佯裝不耐道:「囉嗦什麼,我先宰了你!」舉左掌作勢欲拍。 常彥梧大駭,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扯嗓子叫道:「小蛋,老子要歸位了!」 小蛋明知是計,可無論如何也不敢拿乾爹的性命冒險。他也顧不得胸口氣血翻騰,鬱悶欲爆,左手彈指射出一束銀絲,纏向天流道人脈門。 霸下吃一塹長一智,改用不易牽引的火睛光飆側攻天流道人左肋,迫他回掌招架。 當下兩人一龍在朵雲軒內大打出手,生死相搏。小蛋為防止天流道人再利用常彥梧等人要挾自己,運轉雪戀仙劍全力猛攻,好迫得對方無暇使詐。可如此一來,卻正中天流道人下懷,一掌一劍均蘊含千鈞巨力,逼迫小蛋捨長就短與他硬撼。虧得有霸下在旁牽制救援,雙方這才勉強形成僵持之局。 馮彥海等人蜷縮在牆角觀戰,直瞧得眼花撩亂,頭昏腦脹,幾乎分不清楚場中兩人的身影。常彥梧卻依舊不忘時刻教訓小蛋道:「笨蛋,平日乾爹是怎麼教你的?連一個臭老道都收拾不了,你想氣死我?」 顧彥岱冷冷道:「五哥,你別光說不練,有種自己上去打打看。」 常彥梧哼道:「你沒看老子經脈禁制沒解麼,不然哪容這些個雜毛猖狂?」 崔彥峨忍無可忍,低喝道:「老五,閉上你的臭嘴,快想想如何能幫上小蛋!」 常彥梧眼珠子一轉,掏出點金神筆抵住褚彥烈的咽喉,大叫道:「黑臉雜毛,你再不住手,老子先一筆捅了他!」 天流道人已漸漸佔據上風,蔑然掃了眼常彥梧道:「這種垃圾,殺了最好。」使了個假身騙過霸下,一掌切向小蛋肩膀。 小蛋左手用劍終究覺得彆扭,要待抵擋已然慢了半拍,唯有擰腰側閃。 不防天流道人掌勢不停,微微轉向朝著小蛋背負的歐陽霓後心擊落。 小蛋大吃一驚,已躲開的身子被迫硬生生再擰轉回來,運勁聳肩「砰」地又接下了天流道人一掌。 光焰爆閃,天流道人的掌心頓感一陣火辣辣的灼疼,悚然收手,未能將掌力完全用實。饒是這樣,小蛋的左半邊身體也痛得幾欲碎裂,腳步踉蹌連退數步,一口口熱血直湧上咽喉,耳朵裡也生出「嗡嗡」轟鳴。 天流道人一聲獰笑,映雪仙劍中宮直進,惡狠狠扎向小蛋胸膛。 小蛋心知無法閃避,強運烏犀怒甲,張口噴出一道血箭,只盼能與對方拚個兩敗俱傷。 天流道人恨極小蛋,竟寧可讓血箭擊中面門,也不願回劍招架,只竭力將頭往右一側。眼瞧著森寒的劍鋒就要刺中小蛋心口,朵雲軒門外一道黑影如電射入,探出一隻晶瑩雪白的纖掌,在映雪仙劍上輕輕一推。 天流道人猝不及防,仙劍不由自主朝左一偏,「啵」地點中小蛋左肩。 烏犀怒甲光芒暴漲,劍鋒「嗤嗤」作響冒起一縷寒煙,順勢滑過光甲。 「噗!」血箭射中天流道人面頰,一股陰冷奇毒的寒流立時滲入他的肌膚,半邊臉一陣麻木,泛起熒熒艷光。卻是小蛋在血箭裡暗藏了一束聖淫蟲的銀絲,天流道人求成心切,竟沒有察覺。 小蛋死裡逃生,肩膀卻教透入的劍氣絞得痛徹心腑。 他還沒看清是誰救了自己,來人探臂挽住小蛋胳膊,低叱道:「走!」揮手擲出一顆小小的銀灰色冰球,「砰」地在半空爆裂,頃刻間朵雲軒中寒霧充盈,瀰漫起一股刺鼻味道,教人聞之欲嘔,雙目不禁地流出淚水,難以睜開。 天流道人又驚又怒,顧不得追殺小蛋,忙不迭收劍自保,運功驅毒。 然而聖淫蟲的毒氣何等厲害,當日漠北魔道的一流高手尤怨無意間捱了一下,也險些要了性命。 天流道人的修為雖高過尤怨一籌,可要想逼出劇毒,竟也不能。 眼看毒氣在他臉上飛速蔓延,門外說時遲那時快,又闖入了一個白衣道士。他二話不說,左手拔劍一揮,但聽天流道人一聲慘叫,半邊臉上的皮肉已被生生削下! 白衣道士面無表情,收劍說道:「廢物,這點痛也受不了,能成什麼大事?」低頭瞥了眼自己的右手,齊肘以下竟是烏黑如墨。 第八章 曾祖婆婆 那道黑影攜著小蛋,一個起落掠至左首冰牆前。 霸下叫道:「你要帶咱們去哪兒?」 黑影並不答話,伸手在冰壁上一摁,冰面上銀光湧動,現出一扇光門。 一個蹣跚,小蛋已被她扯入了門中。 光門之後是間空蕩蕩的書齋,可惜早被那群北海仙翁的不肖弟子翻得亂七八糟,書籍典章散得滿地都是,連一些珍藏其間的字畫也未能倖免。 小蛋曾看過極地仙府的地形圖,曉得這座書齋雖然也在上層,可與朵雲軒一東一西,相距極遠,沒想光門一個傳輸,就把自己送到了這兒。 他側目打量,驚訝地發現自己眼前居然站著一個年輕女子。 她一身黑衣,體態修長,容貌冷艷,薄薄的櫻唇在挺直的瓊鼻下抿成一道冰冷弧線,裸露在衣裳外的肌膚白得幾不像人間所有,觸手冰涼毫無暖意。 黑衣女子足不點地,駕輕就熟挽著小蛋出了書齋,三轉兩轉又進了一間屋子。 小蛋暗自詫異道:「這位姑娘到底是誰,居然對極地仙府的地形如此熟悉,甚至能運用傳輸光門帶我脫身,恐怕乾爹他們也未必知曉。」 冰屋內一片漆黑,小蛋功聚雙目,勉強能看清裡頭供奉著七八尊冰雕塑像,左首最後一個,從相貌穿著上揣測,倒與那冰棺裡的北海仙翁有八九分相似。 黑衣女子突然鬆開小蛋,在這間好似祠堂的屋子中間擺放的一個冰蒲團上輕盈地屈膝一點,旋即起身望向頭頂上方一幅華美精巧的巨大冰雕畫卷。 「嗡──」冰雕表面白光一閃,如水波般向四周擴展。 黑衣女子再握住小蛋右臂,輕輕縱身,穿頂而過。 小蛋只覺眼前一花,腳已落到實地。 黑衣女子放開了他,冷冷道:「跟我來。」 小蛋一時猜不出這黑衣女子的來歷,但想著對方既然將自己救下,應該不會心懷惡意,於是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兩人穿過一條十丈多長的甬道,黑衣女子推門進了一間冰室,彈指射出一束銀芒點亮屋裡的燈盞,伸手指著裡頭的冰池道:「你把她抱進轉輪冰池裡。」 小蛋解開金蠍魔鞭,將歐陽霓輕輕托到冰池前,遲疑了下問道:「會不會冷了些?」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若不相信我的話,何須多此一問?」 小蛋臉上一熱,小心翼翼將歐陽霓送入池中,手指碰到池水,非但一點不冷,反而感覺有一股溫潤的靈氣透入指尖,甚是舒服。 再看歐陽霓的嬌軀平穩地半浮半沉在水面上,呼吸均勻悠長,顯然傷勢已有好轉,只是直到現在依然沉睡不醒,應該是先前受傷甚重之故。 黑衣女子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從袖口裡取出只小瓷瓶,將兩粒玫瑰色的藥丸倒入掌心,和水吞服了下去。 小蛋望著她,忽地腦海裡靈光乍閃道:「難不成她就是雪瑤?」 那黑衣少女收回瓷瓶,逕自在冰椅上盤膝而坐,漠然道:「不錯,我就是尹雪瑤。」 小蛋訝異道:「那在靈泉山莊留書的人,也是妳?咦──」他望著黑衣少女驀然失聲道:「我只在心裡那麼想了一下,妳怎麼會曉得?」 黑衣少女雙手虛托在胸前,頭頂升起淡淡水霧,回答道:「這有什麼稀奇?北海門裡本就有一門讀心術,所以任何人都休想騙得過我。」 霸下將信將疑,「妳也是北海仙翁的弟子?修為可比那八個飯桶強多了。」 黑衣少女一邊行功,一邊分心兩用,答道:「北海仙翁是我師侄,他的師父唐雪軒才是我的大師兄。」 小蛋瞠目結舌,揉揉眼睛盯著尹雪瑤瞅了半天,苦笑道:「妳不是在說笑吧?」 霸下深以為然道:「連北海仙翁都得叫妳小師姑,那妳豈不成了三五百歲的老巫婆,又怎麼可能看起來像個小泵娘?」 尹雪瑤道:「那是因為我修煉了本門至高絕學『冰蠶九變』的緣故。」 霸下好奇道:「冰蠶九變?乾爹,你聽說過麼?」 小蛋茫然搖了搖頭,尹雪瑤道:「你們有閒心在這兒東拉西扯,不如抓緊工夫療傷。那些人沒抓到咱們,是不會輕易罷休。 等養足了精神,咱們再去救人。」 小蛋一喜,道:「曾婆婆妳肯出手救我乾爹?」他聞聽對方語意裡有出面相幫的念頭,這一聲「曾婆婆」脫口而出,卻奇啊書呀網呵是叫得千肯萬肯了。 尹雪瑤道:「那些傢伙再不濟也是我的徒子徒孫,讓人給抓了,北海門顏面何存?」頓了頓,又問道:「你這身本事是跟誰學的,常彥梧決計教不出來。」 小蛋照實道:「晚輩的師父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不過早年乾爹也教過我一些北海門的絕學。」 尹雪瑤蹙眉沉吟道:「葉無青?沒聽說過。忘情宮的宮主我只記得有一個叫白逍遙的,他有個弟子名叫楚望天,在當年的蓬萊仙會上遠遠瞧見過兩眼,修為很是不錯。葉無青是他的徒弟還是徒孫?」 小蛋回答道:「我師父是楚老宮主的關門弟子,您說的那位白老宮主是我曾師祖。」 尹雪瑤「哦」了聲,冰冷的眉宇間不經意地掠過一絲悵然,低語道:「那時我才修煉到冰蠶第五變,因著一時好奇,隨師兄唐敬軒偷偷跑到蓬萊仙會上看了幾天熱鬧。而今我終於煉成了冰蠶第八變,只覺一晃眼的工夫,師兄卻已去世百多年了。」 小蛋粗粗一算,從冰蠶五變到冰蠶八變,這位老得不能再老的曾祖婆婆,竟然用了將近兩百年的光陰,真不曉得她是如何獨自一人熬過這漫長孤寂的歲月。 他卻不知,那冰蠶九變實乃這世上最為神奇的功法之一,亦是北海門的不傳之秘,連尹雪瑤的大師兄唐敬軒都無緣修煉。 須知大凡修仙之士,無論修煉何種功法,終須虔心參悟,苦修不輟。 偏偏這冰蠶九變反其道而行,想前人所不敢想,為前人所不敢為,利用轉輪冰池的特異靈力,劍走偏鋒,開創出一套迥然不同的心法天地。 這冰蠶九變顧名思義,分作了九大境界,每一境又可分作「生」、「寂」兩端。 所謂「生段」講究的是坐禪參悟,體會陰陽滋生、萬物枯榮之妙,於整套功法中佔據的比例僅不到十之一二,關鍵卻在於其後的「寂段」修行。 一旦進入寂段便形同假死,完全融入無我無慾的先天境界,少則三十年,多則五六十年,就在那座「轉輪冰池」內日夜沉睡。等到功德圓滿自行甦醒,就如冰蠶蛻皮般脫胎換骨,晉陞至上一層的境界,大大規避了渡劫的風險。 而於修煉者而言,便似大夢初醒,渾不覺身外百年已過。 故此尹雪瑤雖是兩百年前與其師兄唐敬軒同時代的人物,可實際醒著的時候僅只區區二十餘年,剩下的漫長光陰盡都在睡夢裡度過。 小蛋想了想問道:「曾婆婆,是妳邀集我乾爹他們三月十五齊聚極地仙府的麼?」 尹雪瑤回答道:「不錯,這是我在三十六年前與冷師侄──也就是你乾爹的師父北海仙翁早早商定的計劃。其後我便進入冰蠶第八變的寂段修煉,待大功告成重新恢復意識,已是去年夏天。於是我悄悄去了一次天陸中土,探聽到馮彥海的居所,便留下書信,借他之手將同門八人召回北海。」 霸下插嘴道:「那褚彥烈出賣同門,勾結那些雜毛找尋貫海冰劍的事,妳可曉得?」 尹雪瑤道:「我也是昨天瞧見褚彥烈領著方丈仙島的一班道士闖入仙府後,才察覺此事。而後就見到那些個利令智昏的傻瓜如飛蛾撲火,一個接一個撞入陷阱,被人家輕輕巧巧抓了起來。哼,就這點三腳貓的本事也敢妄想貫海冰劍,我北海門的臉面都教這群沒用的傢伙丟盡了。」 霸下問道:「既然如此,妳為何不事先提醒他們?」 尹雪瑤冷冷道:「你怎曉得我沒設法救過他們?我剛解決了那個清流道人,沒曾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教雪流道人撞個正著,險些脫不了身。但他也沒討得好去,一掌拍在我衣衫上,中了『四季寒棠』之毒。」 小蛋聞言一驚,想到自己剛才和尹雪瑤一路行來,難免要與她的衣衫有過接觸,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幸好並無異狀。 尹雪瑤道:「你別擔心,若不能做到收發由心,我還算什麼用毒宗師?本門的毒技乃北海一絕,唐師兄卻對此不屑一顧,總以為有欠光明,非大丈夫行徑。好在我是小女子,但用無妨。可惜雪流道人的功力著實深厚,竟毒他不倒,但那只右掌三五日內卻休想再用了。」 小蛋接著前面的話題問道:「曾婆婆,為何您時隔三十多年還將我乾爹他們召回極地仙府?」 尹雪瑤目光清澈深邃地望著小蛋,靜默片刻後反問道:「你是常彥梧的義子吧,對貫海冰劍的秘密知道多少?」 小蛋一愣,心道:「妳會讀心術,還需要多此一舉,出言詢問麼?」 尹雪瑤注視著他的眼睛,說道:「首先,施展讀心術需耗費不少心力和真元,不可常用;其次,只有雙方的目光接觸才能夠運用;而且,如果對方刻意凝神抗拒,我便很難讀到他心底所想。所以說,能不用最好不用。」 小蛋點了點頭,回答道:「我乾爹很少提起貫海冰劍,我只曉得它是本門絕秘,似乎擁有驚世駭俗的巨大威力。」 尹雪瑤道:「他說的一點都沒錯,貫海冰劍乃洪荒至寶,無論誰獲得它,只要能解開其中封印,哪怕是個三歲孩童,轉眼間也能成為睥睨天下的絕世高手。」 小蛋沒有說話,眼裡隱隱透出懷疑的神色。 畢竟不管多厲害的仙寶魔兵,終究需要由其主人驅動,才能發揮威力。 即便是自己懷中的四相幻鏡,也一樣要心鏡合一,全力催動真元駕御,哪有讓個三歲小孩轉瞬就成了頂尖高手的道理? 尹雪瑤無須運用讀心術,也能從小蛋的神情裡看出他的想法,說道:「你不信?」 小蛋回答道:「也許是晚輩孤陋寡聞,說不準貫海冰劍真有曾婆婆說的那般厲害,不然方丈仙島的人也不會費盡心機搶奪。」 尹雪瑤哼道:「什麼叫『說不准』?這事千真萬確。可惜,我和唐師兄各自只掌握到貫海冰劍一半的秘密,但這也是出自先師的特意安排。」 小蛋霍然省悟道:「怪不得褚彥烈還在逼問乾爹他們!原來合起同門八人,也只才得到有關貫海冰劍一半的秘密。」 尹雪瑤頷首說道:「先師這麼做,自是為了不偏不倚,讓兩個弟子誰都不吃虧。他原本以為我遲早會嫁給唐師兄,其後生男育女,自然而然又會將這個秘密合二為一。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我對唐師兄毫無感覺,更醉心於冰蠶九變的參悟,始終未能實現先師生前的期望。」 這些男女情事從她的口中說來,語氣平淡,彷彿與己無關,接著又道:「唐師兄仙逝後,他門下的徒子徒孫一代不如一代,難堪重任。我縱有心交出另一半秘密,卻也無人可傳。不得已之下,冷師侄才和我商定了三十六年前的計劃。」 小蛋見她終於要說到重點上,不由精神一振,凝神傾聽。 就聽尹雪瑤緩緩說道:「其實這計劃很簡單,就是從北海八鬼的門人弟子裡,由我挑選出一個資質上乘、看著順眼的男子,嫁與他為妻。這樣我便能和那人共享貫海冰劍的所有秘密,戮力同心將它解封,完成先師的遺願。」 小蛋目瞪口呆,喃喃道:「敢情妳招來我乾爹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尹雪瑤低哼道:「那是當然。就那幾個蠢才,我要想嫁,早四十年也就嫁了。」 霸下眼珠轉了轉,問道:「尹婆婆,為什麼一定要做丈夫,收為弟子不好麼?」 尹雪瑤冷笑道:「徒弟有什麼用?收徒弟又有什麼好?何況將來若有了骨血,貫海冰劍代代相傳的,終是我的子嗣。」 小蛋回過神來,苦笑道:「曾婆婆,這麼一來咱們北海門的輩分豈不全亂了?」 尹雪瑤不以為意道:「怎麼亂了?我又不是他的親祖母。何況,我真的很老麼?其實算起來,我真正活著在這世上的時間,一共也才二十來年。說起來,還是他們那群混蛋佔便宜了。」 霸下瞟了眼小蛋,悄聲道:「尹婆婆,那妳看我乾爹怎麼樣?」 小蛋一聽大急,恨不得將霸下的嘴巴用針縫上。 不料尹雪瑤竟真的默然沉思了片刻,搖搖頭道:「他的相貌比唐師兄還差了點,修為也稍差了些??」 小蛋聞言大鬆一口氣,狠狠瞪了霸下一眼,心道:「敢情生得難看些還是有用的。」 然而沒等他開心多久,只聽尹雪瑤又道:「不過,相比之下,馮彥海的兩個兒子就更不成器了。其它幾個,似乎都沒收門人。實在沒得選擇了,也可考慮考慮。」 小蛋差點沒背過氣去,就見霸下躲在一旁滿臉的壞笑,自己卻欲哭無淚。 好在這時轉輪冰池裡歐陽霓低低地「嚶嚀」一聲,甦醒了過來。 小蛋忙奔上前去,歐陽霓瞧見他,不由面露喜色,輕聲問道:「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怎麼會有水池?」 小蛋道:「是曾婆婆救了我們,這兒就是她的隱居之所。妳傷勢如何了?」 歐陽霓疲憊地瞑目內視片刻,忽然詫異地睜開雙眼道:「不僅是我的傷勢好轉了很多,似乎體內真氣也比往日顯得更加充盈醇厚。」 尹雪瑤走到小蛋身後,道:「那是當然。轉輪冰池內的『溫芝瓊液』有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之功,裡頭蘊含著萬古鐘靈水菁,於恢復功力、增長真元也大有裨益。」 歐陽霓見著尹雪瑤,不由一愣,遲疑了一下才問道:「您??就是曾婆婆?」 尹雪瑤自曉得歐陽霓為何困惑,卻只冷冷道:「妳起來了,這池子我還有用。」 小蛋將歐陽霓扶出轉輪冰池,只見她衣衫盡濕,緊緊地貼在身上,將原本就曲線玲瓏的嬌軀襯得分外撩人。 尹雪瑤微一蹙眉,道:「隔壁有換洗的衣衫,妳先挑一套穿上。」 歐陽霓謝了,剛舉步欲行,猛見尹雪瑤毫無徵兆地探臂抓住小蛋背心大椎穴,甩手將他扔進轉輪冰池。 「撲通」一響,池水飛濺,眼見池面上冒出一串氣泡,小蛋已沉了下去。 歐陽霓失聲驚呼道:「妳這是要做什麼?」 尹雪瑤輕描淡寫道:「他修為太差,又受了內傷,也該到池子裡泡泡。」 說著話,小蛋的身軀緩緩浮上水面。 尹雪瑤足尖一點,凌波踩在溫芝瓊液上,一拎小蛋衣襟,將他提坐到身前,低喝道:「鬆弛全身,摒棄雜念,運轉『寒玉心法』!」 所謂寒玉心法,乃是北海門的獨門絕學。小蛋隨著乾爹常彥梧曾一鱗半爪地學過十餘年,雖遠談不上精通,倒也並不陌生。 他已明白尹雪瑤的用意,當即盤膝浮坐在冰池裡,抱元守一默運寒玉心法,漸漸存思止念,心晉空明。 驀地背心一暖,尹雪瑤的右掌輕輕按上,向他體內源源不絕注入了一股溫潤醇正的冰蠶魔氣。盡避及不上丁原那般恢宏浩淼,但綿綿汩汩別具一體,頓時令他渾身舒暢,十分受用。 歐陽霓默不作聲站在池邊觀望,過了一炷香左右,尹雪瑤冰冷的目光拂過她的俏臉,說道:「妳站在這兒幹什麼,怎麼還不去換衣裳?」 說罷,她倏然收掌,身形圍著小蛋踏波繞行,一雙纖手左右開弓,如蝶飛花飄,在他的身上不斷拍擊,指尖冒出冉冉寒氣。 待歐陽霓換好衣服回來,尹雪瑤的身形已越轉越快,幻化作一束黑色的光影,纖掌翻飛擊在小蛋身上「啵啵」輕響,令他的身軀不停輕顫。 又過了不知多久,尹雪瑤霍然飄起,在空中曼妙地一個轉折,落回到轉輪冰池外。 小蛋胸口以下都沉入水中,衣衫下冒出騰騰乳白色蒸汽,雙目緊閉進入到物我兩忘的空明境界,只有體內的真氣在先天之境中浩蕩奔流,生生不息。 尹雪瑤的鼻尖滲出幾滴汗珠,如晶瑩的晨露凝結在她皓潔的肌膚上。 她目不轉睛盯著小蛋,冷漠的唇角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第九章 智珠在握 整整六個時辰後,小蛋悠悠醒來,就像是酣睡了一場。 然而他立刻感覺到,自己的體內已然發生了某種怪異的巨大變化。丹田內,真氣彷似一團濃稠的水流般鼓蕩流轉,再不像以往那般輕渺如煙,難以把握。 一呼一吸間,身上的每個毛孔也在隨之舒張,貪婪地吸納著盈動在四周的天地靈氣,而後匯入經脈,化作一束潺潺流淌的小溪,直入丹田。 整個世界好像也變亮了許多,耳朵裡亦能清晰聆聽到周圍更遠更細微的動靜,身外天地點點滴滴有若被一張鏡面映射,清楚無比地浮現在靈台之上。 他不自覺地舒展了一下雙臂,除了左肩還有隱隱作疼,其它各處都彷彿從未受過傷一般。先前的疲乏困頓,似乎也隨著剛才那一場酣睡一掃而空,渾身上下精神充沛,直如有使不完的勁。 他還不知道,就在剛才的六個時辰裡,自己已闊步邁過空劫,晉陞到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坐照之境,距離天道人間巔峰的大乘化境,已越來越近。 所謂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這一切的得來,絕非短短的六七個時辰所能決定。其間固然有尹雪瑤耗損真元,替小蛋固本培元、易經洗髓之功,也有轉輪冰池裡充沛的溫芝瓊液襄助之效,可更重要的還是他這兩年來九死九生,歷經無數磨礪,才終致厚積薄發,水到渠成。 就是這樣,才使得一個昔日被眾人不屑一顧的少年,悄悄翻越過橫亙在面前的險山峻峰,跋涉向天道的極致,徐徐煥放出絢爛的光彩。 小蛋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種恬靜舒暢的喜悅中,像一個初懂人事的孩子,新奇地感受著身上發生的奇妙變化。 不知多久,他才依稀聽到歐陽霓正呼喚著自己。 小蛋一醒,這才注意到歐陽霓站在池邊,一雙妙目正盈盈注視著自己。他看著歐陽霓身上穿著的那套明顯超長的黑色衣裳,一時竟有些覺得不習慣。 霸下攀上小蛋的肩頭,興高采烈道:「乾爹,你總算回過神啦。剛才歐陽姑娘和我叫了你不知多少聲,也不見你答應,害得咱們白擔了半天心。」 小蛋恍惚覺著自己尚在一個不真切的夢中,微一提氣,身子又比往日輕盈了許多,無聲無息地飄落到池外,連衣衫上的水珠都沒被震落一滴。 霸下瞧著渾身濕漉漉滴著水的小蛋,又壞笑道:「乾爹,你要不要也換件衣服?」 小蛋伸手一彈霸下的腦門,道:「壞傢伙,先前的帳我還沒跟你算呢。」 歐陽霓好奇道:「先前的帳,是什麼?」目光疑惑地望向小蛋和霸下。 霸下看著小蛋尷尬的臉色,一本正經道:「乾爹不好意思說,我來。這事還要從尹婆婆身上說起。」 小蛋一把抓過霸下提在眼前,竭力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警告道:「你敢說!」 霸下什麼時候怕過小蛋,呲牙咧嘴道:「你就不能輕點麼?先讓我考慮啦。」 歐陽霓輕笑道:「看來是有人被小龍拿住了什麼把柄。」 小蛋無奈道:「我現在已經搞不明白,到底是該我叫牠乾爹,還是該牠叫我乾爹。」 霸下興奮道:「沒錯,說不定再過幾天這輩分真要大亂了。那個常老頭平白無故就要──」小蛋狠狠把牠嘴捏住,往袖口裡一塞。 歐陽霓抿嘴淺笑道:「到底是什麼把柄,讓你如此緊張?」 小蛋連連搖頭道:「沒什麼,是小龍在胡鬧,歐陽姑娘別聽牠亂講。」 不料一個小腦袋再次從袖口裡探出,不依不饒道:「怎麼沒有?其實幹爹你也不用這麼尷尬,男人嘛,總得或小或大有個把柄才對──」 歐陽霓一愣,好半晌才想明白霸下話裡的隱意,欲笑不能地輕歎道:「給這小傢伙當乾爹可真是不容易。」 小蛋又是羞怒,又是無可奈何,猛然心頭省道:「小龍一直叫我乾爹,我不知不覺也把牠當作了小孩子。其實有萬年道行,又是仙界神獸,心智成熟異於常人。以後有時間,我還需善加誘導,可別讓牠誤入歧途。」 他卻不知這想法多少有些杞人憂天了。 慢說霸下乃龍子金身,天生對諸般惡行心存排斥,即出世後始終寸步不離追隨小蛋左右,耳聞目染了這位人間乾爹的一舉一行,早已潛移默化,深植在心。一時調皮搗蛋或是在所難免,但絕不致墮入魔道。 不過小蛋畢竟和霸下相處經年,對其秉性頗為瞭解,曉得對付這小傢伙的胡言亂語,最好的辦法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堵得牠一句話也說不出,乖乖閉嘴。 當下小蛋心念急轉,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道:「歐陽姑娘說得不錯,我倒疏忽了這小傢伙已到談婚論嫁的年紀,該留心給牠找個伴了。不過──」 他故意皺眉沉吟道:「想再找位龍女恐怕很難,好在體態外形和小龍相似的,湖裡海裡倒也成千上萬。回頭咱們再尋個模樣乖巧一點的就是了。」 霸下一聽呆了,沒料到一向不善言辭的小蛋,腦子裡居然也能生出這樣的餿主意,張口結舌道:「乾爹,你不會是想給我配只母王八吧?」 小蛋忍住笑,明白此刻萬萬不能松勁,再給這小子反敗為勝的機會,不然往後自己被牠抓牢把柄,還能有好日子過? 他一本正經道:「我是你乾爹,對不對?那父母之命,你總是該聽的。如果你一個兩個看不上眼,也沒關係,咱們大可海選一番。」 「海選?」霸下心道:「選到底不也就是只海龜麼,一樣換湯不換藥。」牠瞧瞧小蛋的神情,吃不準乾爹說的是真是假,終於想到脫身的唯一辦法,閉上眼睛,老老實實把腦袋縮回袖口裡,裝睡。 這時尹雪瑤打外頭進來,對裡面的嬉笑置若罔聞,說道:「我剛才出去轉了圈,雪流道人已將馮彥海他們轉移到觀風閣,由天流道人負責看押逼供。目下雪流道人正在運功迫毒,還命人在各處冰壁上貼了告示。」 她一揚手,將捲成紙軸的告示屈指彈向小蛋。小蛋探手抄住,在面前一展,不禁傻了。 原來告示的內容竟是針對自己,言明八個時辰內再不現身,就將常彥梧的一條胳膊剁了。此後每隔一個時辰,便砍下一肢。 屆滿一天一夜,便砍下常彥梧腦袋,並將他的殘肢懸掛在冰倫廳內。 小蛋抑制住心中憤怒,掃過告示末端註明的落款時間,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尹雪瑤道:「距離他們砍常彥梧第一條胳膊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我在外面偷偷看了會兒,你乾爹還算爭氣,就是嘴巴裡不太乾淨,沒半刻消停。」 小蛋眼前禁不住啊現起常彥梧橫眉怒眼、口沫橫飛的樣子,強自笑了笑,道:「他總這樣。」他緩緩把告示捲起,問道:「曾婆婆,從這裡到觀風閣怎麼走?」 尹雪瑤搖頭道:「你這樣去觀風閣,跟送死有什麼兩樣?」 小蛋道:「至少我可以設法將雪流道人引開,剩下的曾婆婆和歐陽姑娘便能輕鬆對付。解救成功後,咱們在停放北海仙翁遺體的冰室會合,假如一炷香後我還沒到,請婆婆護送大夥兒衝出極地仙府。」 歐陽霓道:「不行,這計劃太過危險。況且雪流道人未必會上你的當。」 小蛋歎口氣道:「還有更好的法子麼?好歹我也要試上一試。」 尹雪瑤徐徐道:「你錯了,這兒是極地仙府。他雪流道人妄想在這裡作主,作夢!」 小蛋一省,暗道:「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瞧這位曾婆婆的情形應該早已成竹在胸,我倒顯得太魯莽了。」可凡事關心則亂,原也怪不得他。 尹雪瑤側目望著歐陽霓道:「這位姑娘,妳敢不敢獨自到觀風閣走一遭?」 歐陽霓一怔,但她冰雪聰慧,隨即省悟道:「您是要我充當信使?」 尹雪瑤點點頭說道:「妳告訴雪流道人,既然想跟我們談判,就該表現出點誠意和公平。觀風閣我們是不去的,誰曉得他暗中會否設下埋伏?不妨換到冰倫廳裡,我和小蛋在那兒恭候他大駕光臨。」 歐陽霓猶豫道:「我怕雪流道人不肯輕信,懷疑咱們又在聲東擊西,引他離開。」 尹雪瑤篤定道:「他會來的。修為越高的人,越是自負。方丈仙島對貫海冰劍勢在必得,可就算他殺光觀風閣裡所有的俘虜,拿不到東西,他一樣無法回去交差。」 小蛋擔心歐陽霓會有閃失,更怕她自投羅網成為雪流道人的另一個人質,當即自告奮勇道:「曾婆婆,歐陽姑娘重傷未癒,身體虛弱,觀風閣就由我代她去吧?」 尹雪瑤口氣冰冷道:「不成,這裡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再說,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歐陽霓道:「曾婆婆,晚輩勉力一試,無論如何也要將雪流道人引到冰倫廳。」 尹雪瑤點點頭,說道:「冰倫廳妳已去過,等妳到了那裡,必須不著痕跡地走到正對左首第三張座椅前方三尺遠的一塊四方冰磚上。等桌上的冰燈一滅,我會將妳轉移到安全地方。記住,一定要踩實那塊冰磚,否則,萬一出事莫要怨我。」 歐陽霓認真聽完,道:「晚輩記下了。曾婆婆,假如雪流道人發現冰倫廳裡沒人,不肯進來,我又該如何應對?」 尹雪瑤不動聲色道:「誰告訴妳到時廳裡不會有人?我和小蛋兩個會先一步到冰倫廳中等候,他見著咱們,疑慮自會消除大半。」 她頓了一頓,接著說道:「事實上,在冰倫廳主座下暗藏著一個開啟傳輸光門的機關。等到雪流道人進了圈套,我們就立刻借用這扇光門,直通觀風閣。屆時他想回頭救援,也來不及了。」 當下尹雪瑤將前往觀風閣的路徑向歐陽霓詳細講明,待她記熟後,三人起身離去。 通過極地仙府內暗設的秘道光門,三人徑直來到底層的一處轉角。 尹雪瑤指向左首岔道說道:「從這裡向前,按照我說的路徑走,很快就能抵達觀風閣。假如雪流道人問起我的情況,妳無須隱瞞,只管照實回答。」 歐陽霓道:「晚輩曉得了。」轉頭望一眼小蛋,又低聲道:「我去了。」 小蛋低聲叮囑道:「妳要多加小心,萬一事不可為,先保全住自己。」 歐陽霓淺淺一笑,朝著尹雪瑤指引的道路緩步行去。 小蛋目送她的身影漸遠,憂道:「曾婆婆,她不會有事吧?」 尹雪瑤漠然道:「我怎麼知道?真要有事也好,免得麻煩。」 小蛋不由錯愕道:「妳?」 尹雪瑤不待他繼續說下去,一把握住小蛋右腕脈門,朝右首甬道御風疾行,神色冷峻不發一言。 小蛋驚怒焦急,運勁一掙甩脫尹雪瑤的右手,沉聲道:「我要回去找歐陽姑娘!」 尹雪瑤沒料到小蛋竟能掙脫,卻哪裡曉得他體內蘊藏烏犀怒甲,這般輕扣脈門如隔靴搔癢,沒半點效用。 兩人互不相讓地對視剎那,終是尹雪瑤首先開口,說道:「放心,你的小情人死不了。不過苦頭多少總要吃些,否則如何取信於雪流道人。」 小蛋怒道:「歐陽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像妳說的那般難聽。既然早知有危險,就該答應讓我替她去才對。」 尹雪瑤冷冷地望著他,說道:「我老實告訴你吧,其實冰倫廳內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傳輸光門,那是我故意編出來騙歐陽姑娘的。」 小蛋急道:「曾婆婆,妳不是在開玩笑吧?」 尹雪瑤泰然自若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讓雪流道人上鉤?別忘了,那幫人最擅長控神大法,在他們面前,歐陽姑娘什麼秘密也遮掩不住。唯有將計就計,讓他們以為從歐陽姑娘嘴裡套出了實情,完全掌握咱們的計劃。 「雪流道人為防我們聲東擊西,各個擊破,勢必會將所有俘虜帶在身邊,好令你我難以解救。如此一來,咱們在冰倫廳裡先一步布下陷阱,也就不會引起他們的警覺,正可將其一網打盡。」 小蛋聽到一半,已明白了尹雪瑤的用意,不由暗自欽佩道:「果然是條妙計,我若是雪流道人,也非上當不可。但以歐陽姑娘作餌,總是不妥。」 兩人說著話,已到了冰倫廳。尹雪瑤忽然道:「至少有一件事,我剛才已確認。那丫頭的確不是你的情人。」 小蛋知道她又對自己施展了讀心術,不禁徹底失語,把頭扭到一邊,怎麼也不讓尹雪瑤的目光碰上自己的眼睛。 尹雪瑤微微一笑,收回目光,逕自走到左首第三張座椅前方三尺遠的一塊四方冰磚前,那兒也正是她先前指引歐陽霓稍後要站定的位置,俯下纖腰,玉指輕彈,「啵」地脆響,空氣裡爆開一蓬淡淡的銀色光霧,似是什麼粉劑,徐徐飄落到冰磚上。 「嗤嗤」幾聲,冰磚表面冒起一縷縷青煙,很快散盡。 再看磚面色澤,微微變暗,但如非仔細打量,也絕難發現。 尹雪瑤站起身,說道:「我猜待會兒佔據此位的十有八九便是冰流道人,只消站上須臾,這冰磚內暗藏的『銀妝素裹』便會透過靴底滲入他的肌膚,咱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又解決了一個勁敵。」 小蛋問道:「曾婆婆,這『銀妝素裹』可有解藥?不會立刻致命吧?」 尹雪瑤嘿了聲道:「你怕我會傷了歐陽姑娘?」抬手揭開一盞冰燈的罩子,裡面的焰火兀自在燃燒不止,散發出柔和清冷的光華。 她的右手纖指又是一彈,在燈罩上灑了一層銀粉,道:「這是『三千妖嬈粉』,受熱後便會釋放出極淡的香氣,吸食一段時間後會令人頭暈目眩,生出幻覺,全身的真氣亦難以聚集,用來對付那班小嘍囉最合適不過。」 說罷「咯」地一聲合上燈罩,從外望去,絲毫察覺不到內壁上竟已塗了銀粉。 霸下連忙道:「尹婆婆,妳還沒給我們解藥呢!」 尹雪瑤哼道:「就你這小烏龜怕死。」一翻左手取出兩枚朱丸,分與小蛋和霸下。 小蛋服下解藥,用鼻子用力嗅了嗅,隱約聞到一絲淡淡的香氣從冰燈裡飄散出來,不由問道:「曾婆婆,這氣味只怕瞞不過那些人吧?」 尹雪瑤白了他一眼道:「我需要你來提醒麼?」又從左邊袖口裡取出一炷看似十分尋常的檀香,順手插在了一旁冰几上的香爐裡。 霸下欣喜道:「妙計!這檀香的氣味,正可將三千妖嬈粉的味道完全掩蓋去。」 尹雪瑤點燃檀香,漠然道:「僅此一點,還是騙不過雪流道人。事實上,這炷『琉丹香』正是三千妖嬈粉的最佳解藥。」 霸下「啊」了聲道:「這麼一來,妳的三千妖嬈粉豈不是白下了?」 尹雪瑤悠然道:「小烏龜,你要不要跟我也打個賭?稍後雪流道人走進冰倫廳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滅這炷琉丹香。」 小蛋眼睛一亮,卻沒說話,顯然已省悟到尹雪瑤此舉的真實用意,對她招招連環的使毒手段歎服之餘,也不禁生出一絲慶幸。幸好這位突然出現的曾婆婆非敵是友,否則任誰跟她卯上,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尹雪瑤彷似不經意地瞟過小蛋,心道:「這少年話不多,人卻不笨,至少比他那個自作聰明的乾爹強多了。」 驀地她靈台警兆一動,低聲道:「他們要到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只管站在我身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不准開口,更不許出手。」 話音方落,廳外傳來腳步聲響,尹雪瑤又是側耳一聽,唇角溢出一抹得意的笑容道:「不出我的所料,雪流道人是空群而出了。」 小蛋往門外望去,只見歐陽霓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列,秀麗的眸子中全無了往日的靈氣與光彩,顯然是著了對方的控神大法,尚未甦醒。他心裡愧疚道:「歐陽姑娘此次受我連累不小,往後真不知該如何補償才好。」 在歐陽霓身後兩步,一名三十多歲的白衣道士負手而行,背後斜插了柄白鞘仙劍,雙眉入鬢,天庭隱含縷縷煞氣,眼睛裡閃爍著自負冷傲的光芒。 他身形消瘦,卻不知為何有一種強大的無形氣勢迫面壓來,彷彿走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萬年不化的巨大冰山。 不用誰來介紹,小蛋也能猜到他便是雪流道人。 雖說未曾交過手,小蛋只憑這第一眼的印象,就預感到此人極不好惹,一身修為較之鬼鋒也不遑多讓。 在這中年白衣道士背後,由冰流道人率領一幫赤身力士,押送著北海七鬼。唯一沒有被禁制住經脈的褚彥烈,亦步亦趨跟在冰流道人身旁。 而在後壓陣的,卻是半邊面頰血肉模糊的天流道人。至於另外一位同來的清流道人,已被尹雪瑤除去,是來不了了。 小蛋見他們走進了冰倫廳,心頭反而沉靜了下來,從後面悄悄望了眼尹雪瑤的側臉,正聽到她故意低咦了一聲,從神色裡流露出一縷掩飾不住的驚疑之情,讓人覺得她的計劃已被雪流道人全盤識破,以致驚惶失措。 小蛋忍不住暗自一笑道:「沒想到曾婆婆演戲的本事,比起她使毒的功夫一點兒也不遜色。」 這時雪流道人已在大廳中心站定,將尹雪瑤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心中冷笑道:「臭婆娘,妳此刻才知道貧道的厲害,已是遲了。」 他視線一掃,立時發現冰幾上燃著的那炷琉丹香,鼻子猛地聞到一股幽香,毫無遲疑,揮手射出一抹寒光,「啪」地將香頭打斷。 他暗一運氣,放下心來道:「好險,差點便中了他們的詭計!」 他卻不知,這琉丹香正是三千妖嬈粉的解藥,此刻吸入再多也不礙事。 況且,三千妖嬈粉從吸進體內到發作而出,尚需一段時間,這會兒即便中毒也難以察覺。 尹雪瑤望了望斷滅的琉丹香,歎了口氣道:「道長何必如此多疑?」 雪流道人有意無意地抬起右手,目不轉睛地看著尹雪瑤道:「尹仙子的毒技,貧道怎敢大意?」他說話時,身後的冰流道人已邁步走到那塊布有銀妝素裹的冰磚上站定,面帶得意之色,瞧著尹雪瑤。 尹雪瑤臉色微變,說道:「冰流道長,那地方你是萬萬站不得的,便不怕我下了毒麼?」 冰流道人哈哈一笑道:「臭婆娘,死到臨頭還想唬人?明年今日便是妳的忌辰!」 第十章 錯恨難追 尹雪瑤眼神裡現出一縷畏懼之色,叫道:「雪流道長,你想不想要解藥?」 雪流道人鼻子裡仍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卻當是那炷琉丹香的氣味尚未散去,也不以為意,嘿然說道:「這點毒粉微不足道,又何須解藥?我今日向妳討的,是貫海冰劍。」 尹雪瑤妙目流轉,拂視過馮彥海等人,說道:「你不是已從他們的口中得到了貫海冰劍的下落了麼,還來問我做什麼?」 雪流道人緊盯著尹雪瑤,提防著她的一舉一動,迫問道:「摩崖石刻在哪裡?」 尹雪瑤搖搖頭道:「奇怪,你怎會認定我一定會知道?即使我真的知道,又憑什麼要告訴你?」 雪流道人重重一哼道:「我只要貫海冰劍,不想殺人。」 尹雪瑤嬌笑道:「只怕我真的雙手奉上貫海冰劍,你們卻要斬草除根。」 天流道人半邊面頰火辣辣地痛楚難忍,聽尹雪瑤避重就輕,不肯說出貫海冰劍的下落,不耐道:「師兄,別跟她多廢話,待我上去拿下就是!」 雪流道人尋思道:「我右手毒氣積聚不去,一旦出手血行加速,難免要加快蔓延。這婆娘只是毒技了得,真實修為也未必能勝過天流師弟。何況她已中了我一掌,久鬥之下勢必會內傷復發,並不足為懼。」 想到這裡,他微微點頭道:「不要給她喘息之機,施展毒功。」 天流道人道:「多謝師兄指點!」邁步出列,掣劍迫向尹雪瑤。 小蛋見天流道人出戰,當下搶身擋到尹雪瑤面前道:「天流道長,咱們剛才那一仗還沒打完,不妨接著再戰!」 他自然沒有忘記適才尹雪瑤的叮囑,可看著她纖柔的背影,情不自禁又把這位曾婆婆當作了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女。想自己七尺男兒,面對強敵挑戰,又怎可躲在一名女子的背後,任她去與凶暴的對手周旋? 尹雪瑤卻並不領情,冷冷道:「小蛋,你忘了我剛才說的話了麼,還不退下?」 小蛋一怔間,尹雪瑤騰身掠起道:「天流道長,請賜教!」海枯石爛劍幻出絢麗光瀾,居高臨下罩向天流道人。 天流道人見頭頂劍影如潮,虛實莫辨,將自己所有閃展騰挪的角度悉數封殺,實是一等一的劍法,亦不由收起托大之心道:「這女人果然有點名堂,可比那班草包強太多!」 他欺尹雪瑤身在空中無處借力,凝神運勁振劍劈出,立意要先聲奪人,給她一點顏色看看。 「鏗!」雙劍交擊發出清脆鳴響,尹雪瑤嬌軀一飄已飛轉至天流道人背後,回手一劍刺向他的背心。 天流道人一驚道:「這丫頭身法好快!」側身閃過海枯石爛劍,左掌灌足罡風,呼呼作響朝著尹雪瑤胸口拍去。 小蛋在旁觀戰,暗自為尹雪瑤捏了一把冷汗。 好在十餘個回合下來,尹雪瑤身法飄忽,劍走輕靈,並不落絲毫下風。 那邊天流道人高呼酣戰,劍招大開大闔,排山倒海般追著尹雪瑤狂攻,當真不給她半點工夫騰手用毒。 小蛋悄悄瞄了眼那盞冰燈,心道:「也不知銀妝素裹粉何時生效?再這麼打下去,遲早會讓雪流道人察覺端倪。」 他正想著,猛聽天流道人一聲大吼,舉劍劈向尹雪瑤面門,聲勢駭人至極。 尹雪瑤竟不躲閃,橫劍往上招架。「鏗!」地一聲,尹雪瑤搖搖晃晃,向後連退三步。天流道人深吸一口氣,又是第二劍猛劈下來。 「鏗鏗鏗!」尹雪瑤又連接三劍,嬌軀已踉踉蹌蹌退出一丈多遠,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小蛋心一沉道:「糟糕,曾婆婆怎能捨己之長,與天流道人硬拚?」 他剛想出聲提醒,天流道人第五劍已勢大力沉地劈下。 孰知劍到中途,他口中一聲低哼,身軀劇烈地一震,彷彿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似的,劍勢為之一滯。 尹雪瑤似乎早預料到天流道人這一劍會發生遲滯,在他舉劍欲劈的剎那,海枯石爛劍驀地轉向,化作一束電芒「噗」地刺入對手胸膛。 天流道人一聲狂吼,難以置信地望著從胸口裡灑濺出的血花,嘶聲道:「妳用毒──」身軀搖晃了數下,轟然往後倒去。 這下兔起鵠落,遠遠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連雪流道人也沒想到自己的師弟在盡佔上風的情況下,會莫名其妙地身形凝滯,教尹雪瑤一劍穿心。 尹雪瑤得手之後臉上不帶絲毫表情,拔出海枯石爛劍,抓緊工夫調勻內息,以備雪流道人復仇。 雪流道人卻沒有動,問道:「尹仙子,妳是怎樣在天流師弟身上下的毒?」 尹雪瑤因一番劇戰,蒼白的面頰上泛起一層嫣紅,平添了一分嬌艷,卻也顯出她方才一戰著實消耗不輕,回答道:「我的毒是布在歐陽姑娘的身上。」 雪流道人訝然道:「歐陽霓?」 尹雪瑤微笑道:「我算準你們會擒拿歐陽姑娘,而這個人多半便是天流道人。 「因為你右掌中毒,又自恃身份,不會出手;而冰流道人的修為較之歐陽姑娘,只怕也高不了多少,要想生擒她也有點難。 這樣一來,自然該由天流道人出手。」 雪流道人想了想,道:「幾乎是同樣的道理,妳也算到了第一個出手對付自己的人,還是天流師弟,而後故意引他重劍劈斬,露出胸口空門,待到毒發之際,只需輕輕一劍便取了他的性命。」 小蛋這時也已明白為何尹雪瑤不讓自己出戰。他站在一旁,目睹尹雪瑤算無遺策,利用出神入化的毒技,幾將一眾強敵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已不可用言語形容,忍不住又朝冰流道人望去,心道:「下一個倒霉鬼該當是他了吧。」 果然,冰流道人面色霍然大變,低頭看著自己雙腳叫道:「我的腿為何麻了?」 尹雪瑤咯咯笑道:「我勸過你不要站在那兒,可惜呀??誰叫你不聽話?」 冰流道人驚懼交加,用桀訾魔杖一點冰磚借力飛起,惡狠狠撲向尹雪瑤道:「解藥給我!」 尹雪瑤凝立不動,幽幽歎息道:「你如此催動真氣,莫非是嫌自己死得太慢?」 「砰!」冰流道人的身軀在半空中陡然一沉,重重摔落在尹雪瑤的腳前,嗓子裡呼呵呼呵了兩聲,雙目爆突而出,已然氣絕身亡。 雪流道人凜然道:「此女用毒手段之精尚在其次,如此智謀卻叫人防不勝防?」猛然感到體內異常,竟是真氣不知不覺間發生凝滯渙散之象,旋即腦袋一暈,不由驚駭道:「不好,我還是中毒了!」趕忙閉氣凝神,全力迫毒。 可尹雪瑤豈會任他優哉的閉氣驅毒?擰身揮劍已搶攻上來。 那些赤身力士見勢不妙,剛想上前動手,卻一個個頭重腳輕,連向前邁步都在搖晃,被霸下輕而易舉地打發乾淨。 雪流道人雖中了三千妖嬈粉放出的毒氣,但他的功力委實深厚,只真氣一轉便將劇毒壓下,又與尹雪瑤斗在一處。 他的修為自在尹雪瑤之上,可一來只能左手用劍吃了大虧,再則心神已亂,無意戀戰,又要提防小蛋和霸下的夾攻,十成功夫剩下已不到五成。 饒是如此,尹雪瑤仍佔不到絲毫便宜。 雪流道人且戰且走,往廳門方向退去,顯是打算覓路逃遁。 尹雪瑤也沒料到雪流道人仍是如此難纏,欲待使毒,可兩人短兵相接掌風激盪,一個弄巧成拙,自己不免反受其害,暗暗焦灼道:「若讓這傢伙逃了出去,必會留下後患。需得想個什麼法子將他解決。」 她這一分神,卻教雪流道人抓住機會,突然轉守為攻,連接三劍將尹雪瑤打得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雪流道人大喜之下也不著急逃走,再是一招,盪開尹雪瑤的海枯石爛劍,冷喝道:「臭婆娘,今天我先了結了妳!」一劍分心便刺。 尹雪瑤不及招架,只得往後趨避,不防腳跟一個拌蒜,竟是踩到了一具赤身力士的屍體。那赤身力士倒在地上,原也瞞不過尹雪瑤的耳目,奈何她被雪流道人一陣疾攻壓制,正全神苦戰,哪裡還注意得到背後腳下? 一瞬間尹雪瑤心頭一寒道:「我也太過得意忘形了!」 猛然眼前人影一晃,小蛋飛身撲到,一把摟住尹雪瑤往旁掠開。 原來他在旁邊看得清楚,一見尹雪瑤遇險便即衝上。 雪流道人功敗垂成,怒聲道:「殺不了尹雪瑤,先拿你這小子開刀也是一樣!」劍鋒方向略偏,「叮」地一聲刺中小蛋背心。 聽到這聲音,他登時感覺不妙,也省悟到了小蛋為何敢於用後背對著自己。可惜這一番省悟已是遲了,尹雪瑤的海枯石爛劍從小蛋腋下掠出,飛掠而至。 雪流道人劍招用老,不及回防,自然而然抬起另一隻手意圖震開仙劍,可電光石火間他忽地想到,自己的右手毒傷未癒,根本使不出半分氣力。 「噗!」海枯石爛劍穿過雪流道人右手的掌心,勢如破竹地扎入前胸,一蓬血花濺起,將他的眼前絢染成一片赤紅的世界。 他呆了呆,看著自己漆黑的右掌,直挺挺向後倒了下去。 尹雪瑤死裡逃生,又殺了雪流道人,不禁大鬆一口氣,只覺全身都已虛脫。 她突然發現自己正被小蛋緊緊摟在懷中,一股股火熱的呼吸直噴在臉上,一愣之下又羞又惱,卻又感激道:「多虧這小子捨命救我,不知他的傷勢如何?」手撫在小蛋背心上,又哪找得到傷口? 她活了兩百多年,卻還是第一次被一個男人如此摟著,「啪」地一掌搧在小蛋臉頰上,斥喝道:「放手!」 小蛋忙放開尹雪瑤,對他而言,對方是曾祖婆婆一輩的人物,像這樣為了救命而抱一下並無不妥,至於捱的那下耳光,卻感覺並不甚疼。 常彥梧死裡逃生,遠遠望著小蛋,呵呵得意笑道:「他奶奶的,這真是老子偷豬兒偷牛,一輩更比一輩強。不過若不是靠老子教誨,又哪有你小子露面的機會?」 小蛋站起身,問道:「乾爹,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常彥梧滿不在乎擺擺手道:「老子好得很。」 話音未落,猛然聽見褚彥烈一聲低吼,雙手揮出十數枚雷火彈,身軀一彈,拔出柄綠幽幽的匕首,撲向距他最近的崔彥峨。 原來他環顧四周,已儘是仇家。莫說尹雪瑤動個小指頭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就是馮彥海等人只待修為稍復後一擁而上,還不將自己亂刃分屍了? 於是他趁著眾人甫脫大難、心神激盪之際,突然出手,妄圖挾持住崔彥峨,要挾尹雪瑤和小蛋放自己離去。 若在平時,要對付褚彥烈這記毫無招式可言的撲擊,崔彥峨或閃或擋都不成問題。奈何此際身上禁制未解,相形之下,褚彥烈雖中了三千妖嬈粉之毒,可畢竟搏命一擊聲威嚇人,竟教她無從抵禦。 眾人驚呼聲中,常彥梧一聲大吼,合身撲到,一把抱住崔彥峨背對褚彥烈,合身倒地朝旁翻滾。 褚彥烈志在擒拿崔彥峨作為人質,壓根沒料到常彥梧會奮不顧身擋上來。眼看計劃落空,他心裡一慌,更蘊含著幾分驚怒。 匕首揮落,竟深深扎入了常彥梧的後心。 「乾爹!」小蛋飛身掠至,終究遲了半步。他探手扣住褚彥烈握匕首的右臂,螺旋氣勁到處,「喀喇喀喇」脆響如竹筒爆豆。 褚彥烈全身顫抖,口中發出淒厲而痛楚的嘶吼,整條右臂頃刻間已寸寸碎裂,軟綿綿好似一團棉絮,骨骸經脈無一處完好,立時疼死過去。 小蛋出道以來,從未下過如此重手,這時含怒出手,直看得馮彥海等人駭然變色。 他丟開半死不活的褚彥烈,搶身扶起常彥梧,叫道:「乾爹!」 常彥梧倒在小蛋懷中,居然還能微笑道:「沒事,你別給老子哭喪。」 小蛋忙用右掌抵住常彥梧心口,毫不吝嗇地將真氣輸入他體內。然而褚彥烈的淬毒匕首正中常彥梧後心要害,任大羅金仙也搭救不了。 而就在十餘個時辰前,那唯一一顆能起沉屙、肉白骨的玉京散,已餵給了歐陽霓,想那布衣大師已仙逝二十多年,世上何處再去尋找第二顆玉京散來? 崔彥峨站在一旁,驚駭未定地望著常彥梧,道:「老五,你也太傻了。」 常彥梧不以為然地笑笑,大口喘息道:「就是啊,早知道會丟了老命,我也不救妳了,當時怎麼沒多想想?」 崔彥峨想笑,可嘴唇微一牽動,蘊含在眸中的淚已冰冷淌落。 尹雪瑤掃過常彥梧灰暗的臉,淡淡道:「他沒救了,拔出匕首,讓他少受些痛苦,走得乾脆點吧。」 小蛋恍若未聞,拚命灌輸真氣替常彥梧護持心脈,腦海裡嗡嗡亂作一團,咬著牙不讓自己失聲痛哭,低聲道:「乾爹,你千萬挺住。」 常彥梧的身軀逐漸僵硬,由於毒素的效用,他並未感覺到太多的痛楚,只是每一口呼吸都顯得無比艱難,彷彿肺裡在不斷地漏風,把吸入的空氣一古腦地迅速抽空,發出「呼嚕呼嚕」的沉悶低響。 他眼簾中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小蛋的面容在面前不停地拉遠搖晃。他想伸手摸一下,可手稍稍一動,就像壓著重逾萬鈞的巨石,又無力地垂落。 他頹然放棄,歎了口氣道:「小蛋,看來咱們的父子緣分,今日真要到頭啦。」 小蛋心如針刺,痛徹肺腑,勉強一笑道:「不會的,我還要給您養老呢。」 常彥梧嘿然道:「鬼話,你也學會唬弄老子了。這些年你跟著我,好日子沒過幾天,苦頭卻吃了不少,還成天捱老子的罵,從今往後也算解脫啦。」 小蛋狠命搖頭,說不出話。 常彥梧的聲音漸漸急促微弱道:「我一直罵你笨,其實老子心裡比誰都清楚,你一點都不笨,悟性更是高得驚人。只是你一直不肯把別人往壞處想,更不願耍手段害人,這才顯得傻氣??」 小蛋見他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忍悲勸道:「乾爹,你別說了,這些我都明白。」 常彥梧皺眉低哼了聲,道:「你不明白。乾爹就是因為看出這點,才沒敢收你作徒弟,只把你當作乾兒子養活。我曉得,憑常老五這塊材料,教不了你。」 小蛋聽得字字椎心,聲聲泣血,緊緊將常彥梧冰涼的身體摟抱在懷中,生怕稍一鬆手,他就會憑空從自己的眼中消失。 然而他依舊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不論自己如何努力,乾爹的生命如奔湧進北海的大江大河,正無可回頭地流逝。 常彥梧喘息道:「小蛋,你今後不可待人太好??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老子就是怕你心地太善,會被小人陷害。那個??那個羅姑娘不錯,可也太單純了點,倒是歐陽姑娘??聰明機警些??」 若在平時,聽到這些話,小蛋只會當作常彥梧的胡言亂語,而此時此刻,無論說的是什麼,他只想幹爹能這樣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永遠也別停。 常彥梧的意識漸漸有些迷離,感覺自己的身子輕飄飄地飛在雲端,卻猛然想起了什麼,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量,一把抓住小蛋的手,壓低聲音道:「你、你把耳朵湊到我嘴邊來??我告訴你,你不是乾爹在路邊撿的,那是老子騙你的。」 小蛋心頭一震,卻迅即想到乾爹若是死了,自己到底是誰,是從哪裡被撿回的,知道了又有何意義? 常彥梧似擔心撐不到把話說完,加快語速道:「十六年前,老子路經臥靈山中一座村莊時,見裡頭遍地都是死人,一時好奇走進去探查。不曾想,卻在一間農舍裡,找到了你。 「那時??你是這村裡唯一的活人。老子、老子本想宰了你,可看著你的那張小臉,我沒下得了手,還一念之差把你收養了下來──」 小蛋模模糊糊只覺得「臥靈山」這個地名頗為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裡聽說過。 但此際他心神不屬,全無心思去思索這些,凝視著乾爹的面容,深自悔恨道:「我怎麼沒先制住褚彥烈?怎麼就沒想到他會狗急跳牆?乾爹說得不錯,我太相信別人了,哪怕剛才多留點神,就不會發生這事!」 常彥梧的身軀猛地一顫,「哼」地從嘴裡溢出一縷銀灰色的毒血,臉色灰白道:「小蛋,你還記得乾爹最喜歡罵你什麼?」 小蛋一愣,點頭道:「記得??笨蛋、臭小子、傻瓜、小崽子──還有小混蛋,爛泥扶不上牆,小王八羔子──」 他一個一個地計數著,那些往日乾爹破口大罵自己的話,現在聽來竟是那般的溫馨親切。每念出一個,心底就會被沒頂的酸楚吞噬過一回,猶如溺水之人,在無邊的汪洋中苦苦掙扎,卻總擺不脫夢魘般的痛苦。 「小王八羔子,就是這個了。」常彥梧忽然打斷了他,嘴角浮起一抹奇異的笑意,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顫抖說道:「這般就算你統統罵還給老子了。咱們兩不虧欠,小王八羔子──」 話音戛然而止,他握著小蛋的手慢慢地鬆開,垂在半空中微微晃動了兩下,隨著呼吸與心跳,一起歸於平靜。 「乾爹,乾爹?」小蛋輕聲地呼喚道,呆呆凝望著常彥梧,然而不管他再呼喊上多少次,常彥梧都已不可能再回應。 倘使他還活著,一定會作出很不耐煩的凶相,訓斥自己道:「小王八羔子,吵什麼吵,沒瞧老子正想事麼?」 小王八羔子??小蛋的視線終於模糊,摟著乾爹的身子呆如木雞。 崔彥峨淚流滿面,袖口不由自主地顫動著,努力保持平靜的語氣,輕輕道:「小蛋,你乾爹已去了,節哀順變吧。」 小蛋愣了愣,看著常彥梧那張熟悉無比的葫蘆醜臉,懵懵懂懂地想道:「死了麼,這就去了麼?」 一股撕心裂肺的巨大痛楚瞬間淹沒了他,淹沒了周圍的所有。 他跪坐在寒冷的冰地上,一動不動抱著常彥梧的遺體,眼神空洞恍惚,透過重重冰巖,緩緩望向南方的天宇。 那裡,是他的故土,是乾爹帶著年幼的自己闖蕩遊歷的山川湖海。 如今,懷裡的人已葉落歸根,永遠長眠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只留下他,一個人,茫茫然不知去向何方,那樣的孤單,那樣的寂寥。 馮彥海等人悄悄圍了上來,花彥娘低咳一聲,道:「小蛋,我們已經把褚老二亂刃分屍了,你要不要看看?」 小蛋魂不守舍地搖搖頭,抱起常彥梧的屍體,往廳後蹣跚行去。 尹雪瑤問道:「小蛋,你要幹什麼?」 小蛋沒有停步,聲音麻木了般回答道:「我要打造一座冰棺,安葬乾爹。」 尹雪瑤眉頭輕蹙,說道:「你已心力交瘁,這些事不妨歇一歇再做。」 小蛋默默無言,孑然而行,彷彿天地裡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和懷中僅存的慰藉。 沒有流淚,沒有哭泣,只因心沉海底,封凍如冰。 他垂著頭,端詳著懷裡人的遺容,彷似感到乾爹還在身邊,只是熟睡,只是不再說話。 走著想著,他的臉上忽然浮現起一縷蕭索的微笑,身子晃了晃,倒向無邊無際的雲淵之底??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 預告:常彥梧之死令小蛋倍受打擊,陷入無可自拔的悲痛與自責之中。這時候尹雪瑤卻宣佈要由小蛋來繼任北海門門主之位,而她的目的顯然也是為了那柄貫海冰劍。 與此同時,在知綠谷中被軟禁的丁寂為掩護同伴脫困,為百流道人所擒,與倪姥姥一同被押到了一株忘機仙樹前。 一場血戰之後,倪姥姥壯烈犧牲,而丁寂卻見到了隱藏在忘機仙樹中的那個人── 仙羽幻鏡 第十二集 海誓篇 第一章 北海掌門 沒有路,黑夜中的泥沼在腳下無休無止地向著前方延伸,小蛋背著常彥梧正在這片泥沼上飛速逃亡。盡避看不到身後有敵人追來,但他相信,就在不遠處,敵人已銜尾追來,隨時都會對他們發起攻擊。常彥梧急促粗重的呼吸一口口噴在小蛋的脖後,慘淡若金的臉上,一顆顆黃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淌落,一雙爆出青筋的大手,狠狠抓扣著小蛋的肩膀。他艱難地回頭望了眼,喘著粗氣道:「這樣不行,他們遲早會追上來。可惜你不會御劍,要不然咱們早已飛出千兒八百里的,讓這班龜孫子瞪眼抓瞎。」 小蛋沒有吭聲,他的體力已近透支,惟恐一開口就會把最後一口真氣也洩去。驀地,他眼前一黑,一口氣沒接上來,身子重重砸落到泥沼上,連帶著常彥梧都成了滾地葫蘆。常彥梧痛得一記悶哼,面現怒色,剛想破口大罵,猛地轉怒為喜,盯著身下的泥沼興奮道:「傻兒子,咱們有救啦。」 小蛋趴在濕糊糊的泥地裡無力動彈,呼呼喘著粗氣,連回應的力氣也沒了。常彥梧伸手摘下兩根空心草莖,掐頭去尾,拿了一根給小蛋道:「快含在嘴裡。」 小蛋眼睛一亮,省悟到乾爹的用意。他用嘴銜住草莖,奮起最後一絲餘力抱住常彥梧,緩緩將身軀沉入到泥沼裡。很快,污泥沒過了頭頂,只剩下兩根草莖還有小半截裸露在外,送來彌足珍貴的新鮮空氣。過了大約六個時辰,小蛋才帶著常彥梧從泥沼下鑽了出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忽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卻是看見對方的模樣十足像只泥猴子,全身污泥,又黑又臭。常彥梧每笑一聲,都會扯動傷口,偏偏又忍耐不住,只好一邊大笑一邊呻吟,指著小蛋道:「這下可好,就算那班龜孫子迎面撞上你,怕也認不出來了。」 小蛋也跟著乾爹呵呵地笑著,一邊用髒兮兮的泥手抹去臉上的污跡,一邊道:「你傷得重,還是忍著點別笑了。」 常彥梧翻著大白眼,道:「這點小傷算個屁!再說,要是沒有老子指點,就你那樣傻呼呼埋頭跑,早被人家逮住了。小王八羔子,虧了有我。如果哪天老子不在了,我看你怎麼活?」 小蛋聽了臭罵也不生氣,笑呵呵撓撓腦袋道:「不會的,我還要給你養老呢。」 常彥梧極是得意地笑著,瞇著眼道:「就你那傻樣,老子還能靠你養老?不把老子氣死,老子就要天天拜佛了。」 小蛋紅了臉,卻突然驚愕地發現常彥梧的身體像煙一般飄散開來,輕飄飄地往天上飛昇,迅速地遠去。他大驚之下拚命縱身,想追上常彥梧,可身子竟沉甸甸地怎麼也飛不起來,眼睜睜瞧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化為雲淡如煙,越去越遠,在黑夜裡徐徐擴散,消失。那張熟悉的葫蘆臉上掛著笑容,終於也變得漸漸模糊?「乾爹,乾爹!」 小蛋用盡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地抬頭大喊道。然而夜空裡寂寥空曠,已看不見常彥梧的身影。無邊的黑暗籠罩在小蛋的週身,冰冷的風吹過,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才察覺混沌天地裡,只剩下自己一人孤單寂寥?「乾爹,醒一醒,醒一醒!你怎麼做噩夢了?」 小蛋怔了怔,迷糊糊地聽出好像是霸下在叫自己。他睜開如鉛般沉重的眼皮,察覺到枕頭邊已淚濕了一大片,這才曉得方才果然是個噩夢。霸下探過小腦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關切道:「乾爹,你已躺了整整兩天,還老是亂說胡話,怎麼叫也不醒。」 小蛋長長吐了口氣,昏沉沉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遍佈全身,雙手情不自禁抓緊了身下的床單,指節「喀喇喇」地作響,腦中只剩一片空白。他用牙齒狠狠咬了咬下唇,疼得渾身一顫,口中一縷殷紅的血流淌到枕上,他卻恍若不覺,哀道:「我本以為自己身患聖淫蟲絕症,會令乾爹白髮人送黑髮人,傷心難受。「可誰能料想,他竟先一步走了,我再也不用擔心他會一個人為我悲傷難過?」 回想起常彥梧臨終前的模樣,胸口被一團東西死死堵緊,連呼吸也都變得困難,熱淚重又無聲無息地奪眶而出。淚眼模糊中,小蛋記起不知曾聽誰說起過這樣一句古話:「子欲養而親不待」,當時猶如春風過耳,全體會不到其中深蘊的悲慟意味,此時此刻重新讀來,千般悲痛,萬番悔恨,竟已盡數凝聚在這短短的七個字裡。忽然冰室的門輕輕被人推開,尹雪瑤手捧一個包裹進來,走到床前道:「你醒了?這是常彥梧身上的遺物,你清點一下,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 小蛋坐起身,默默接過包裹,放在腿上打開,裡面亂七八糟收著不下百餘件物品,多是常彥梧生前偷雞摸狗時用的小玩藝兒,其中還包括一對點金神筆。小蛋怔了怔,說道:「我乾爹已過世了,妳怎麼可以連他老人家的遺體也不放過?」 他這一開口,才發覺到自己的嗓子居然已經在睡夢裡喊啞了,說話時,喉嚨裡猶如有無數枚小針狠狠扎刺,疼得一根根青筋蹦起。尹雪瑤卻裝作沒聽清小蛋在說什麼,問道:「你務必仔細查看,說不定就能從裡頭找到有關貫海冰劍的線索。」 小蛋木然注視包裹良久,然後一聲不吭地將它重新繫好,起身下床。尹雪瑤黛眉一蹙,曉得小蛋是不滿自己搜查了常彥梧的遺體,看著他往冰室外走去,問道:「你要去看常彥梧?你知道他的遺體擺放在哪兒麼?」 小蛋沉默片刻後說道:「包裹裡不會有妳想找的東西,我要把它放回乾爹身邊。」 尹雪瑤望著小蛋推門而出的背影,先是愣了一愣,隨即目光中的怒意漸漸消退,揚聲道:「你乾爹在冰倫廳,我帶你去見他。」 身法一展,已追到小蛋身後。霸下趴在小蛋肩頭說道:「乾爹,歐陽姑娘來看過你三次,她坐了一會兒便走了,現在多半是在轉輪冰池裡療傷。」 小蛋聽霸下這麼一說,情知歐陽霓的傷勢當已無大礙,抑鬱的心情稍稍一寬。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冰倫廳,只見這裡已被改設為靈堂,絲毫看不出前兩日血戰的痕跡。在大廳四周,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亮如白晝,一口新打造的冰棺端端正正擺放在正中,後頭的几案上供奉著常彥梧的靈位和香燭。馮彥海等人跪坐兩廂,正在為常彥梧守靈,卻是一個個沒精打采地合目假寐,直聽到腳步微響,尹雪瑤和小蛋走進廳來,才忙不迭挺直起腰,裝出一臉悲痛肅穆的神情。有幾個還假惺惺地揉了揉眼睛,暗暗地一使勁將眼眶按得通紅,看上去就像剛剛痛哭過一場。崔彥峨一身白衣跪在冰棺前,不停地將一張張冥紙丟入身前的火盆裡,有兩張飄到了盆外的冰面上,瞬間熄滅了,她卻未曾發覺。說起來這些冥紙香燭,都是小蛋在來北海前從市集上購得。當時是想用來祭拜北海仙翁,不曾料到而今這些冥紙竟是燒給了常彥梧。小蛋走到崔彥峨身邊跪下,朝著常彥梧的冰棺砰砰砰叩了九個頭,抬起身時業已淚流滿面,雙腿前原本平滑如鏡的冰面上,被他的額頭生生砸出了一個深陷入內的凹坑,晶瑩的冰屑碎末上閃著縷縷血光。一滴滴熱淚墜落到冰面,旋即化作白茫茫的霜氣,如冰棺裡那人的生命,一旦逝去了就永遠不可能再回來。崔彥峨停下手中的冥紙,望著他低聲說道:「再去看你乾爹一眼吧。」 小蛋想對崔彥峨說上一聲謝謝,可嗓子口被一股又酸又麻的熱流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向她點點頭,雙腿跪行到冰棺前。冰棺裡,常彥梧的面容難得地安靜而端莊,唇角兀自含笑,身上的衣衫被崔彥峨拾掇得整整齊齊,雙手平放在小骯上。「從此後,乾爹再不會對著我指手畫腳了?」 小蛋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淚珠一顆顆似斷了線般落在常彥梧發青的臉龐上,聽到崔彥峨在身後說道:「這兒沒法弄到壽衣,只能將就些,委屈你乾爹了。好在常師弟生性豁達,想來黃泉之下也不會計較這個?」 說到這裡,她也泣不成聲,哭倒在冰面上。馮彥海等人與常彥梧雖沒多大交情,但聽著崔彥峨淒慘的哭聲也覺得難受。花彥娘走上前去摟住崔彥峨的肩頭勸慰道:「三姐,先別哭,傷了身體可不划算,咱們還沒把正事辦完呢。」 崔彥峨一省,止住悲聲道:「小蛋,褚老二已被咱們亂刃分屍,正等你來親手挖出他的心肺,祭你乾爹在天之靈!」 馮彥海的全家大半也是死在褚彥烈手中,對他早已恨之入骨,聞言起身道:「我這就去將他的屍體拖上來。」 魏彥雄、顧氏兄弟幾個都跪得腰酸腿疼,也急忙起身,一邊偷偷地舒活筋骨一邊跟著去了。小蛋將包裹小心翼翼地輕放到常彥梧的身邊,默禱道:「你一個人睡在這兒,一定寂寞得很。也許不消多久,我便又可以來陪你了。」 他內心深處竟猛然覺得生無可戀,於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不但再無半點害怕,更多了幾分期待。這時馮彥海等人已從廳外將褚彥烈的屍體搬了進來,「砰」地摔在常彥梧的靈前。小蛋望著褚彥烈已然支離破碎的屍體,心裡覺得一陣疲憊和空虛。仇人雖死,可乾爹卻是無法活轉了,即便殺死兇手一百回、一千回,又有何用?他曾無數次暗中憧憬過,待諸事了卻,便要像從前那般與乾爹在一起,一老一少攜手闖蕩天涯,浪跡四海。有時會幹些偷雞摸狗的糗事;有時會被人狼狽不堪地追殺;有時便安靜地坐在乾爹身旁,聽他得意洋洋吹噓也許從未有過的輝煌與風光,而後發出會心的一笑。這一切,都已不可能了?乾爹已死,小蛋亦將由於聖淫蟲精氣發作而成為一個千夫所指的惡魔,直至撲倒街頭,化作腐土。天地日月,亙古永恆,冷眼旁觀著芸芸眾生熙熙攘攘,為名所來,為利而去,似紅塵裡一群群匆匆過客,渺小而可笑地將有限的光陰白白浪費在你爭我奪中。電光石火間,一種對人生的感悟湧上心頭,小蛋的腦海裡變得空明而寧靜,彷彿脫離了滿腔的悲憤與痛苦,思緒掙開樊籠,激揚在太虛幻境中,豁然參透生死之事,別離之慟。「轟─」一幅幅天道星圖紛沓而來,在他的心中如潮澎湃,激盪奔湧,令他禁不住渾然忘我地仰天長嘯,將所有的感悟與悲歡悉數宣洩在嘯聲中。馮彥海等人面面相覷,均自詫異:「這傻小子莫非傷心過度,發瘋了麼?」 嘯聲久久不絕,如驚雷盈動迴盪在冰倫廳中,自悲傷苦悶而慷慨激越,最終變得空靈平和,迴響在萬里天宇之上。廳內的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噗啦啦」脆響,忽明忽暗的光華照耀在小蛋身上。天道星圖終了,小蛋的靈台上徐徐浮現起八個大字─「心中忘有,渾然無我」,心中似受敲擊,豁然開朗,剎那間忘卻了所有的存在,完全沉浸在一片空明玄妙的天地之中。整整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嘯聲徐歇,小蛋的意識回到現實,但覺神清氣爽,心平意寧,靈台充盈著一種奇妙的超脫與飄逸之感,不經意裡仙心更進一層。由常彥梧慘死而引發的巨大悲慟,終將他激發向「坐照返空,放下執著」的天道之境,這卻是任誰也不曾預先想到的事。小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腦海裡兀自鼓蕩著適才的餘音,赫然現出「十三虛無」中的「幽嗇」一訣。癡癡端詳著常彥梧如熟睡了的熟悉面容,小蛋心頭出奇沉靜,雙手扣住弊蓋緩緩合上,似是封住所有的前塵過往。冰倫廳裡又是一陣沉寂,似乎大家還沒從剛剛的震駭中回過神來,直到顧彥竇咳嗽了一聲,說道:「小蛋,你這就把褚老二的心肝挖出,祭在老五靈前吧!」 顧彥岱從袖口裡取出一柄鋒利森寒的匕首,遞向小蛋。小蛋卻並未伸手接過,搖搖頭道:「人死如燈滅,又何必去凌辱糟蹋他的屍體?埋了罷。」 馮彥海一愣,說道:「就算不挖出他的心肝,也該拋屍野外,否則豈非太便宜他了?」 花彥娘瞥了眼小蛋,勸道:「算了,就按小蛋的意思辦罷。終究褚老二跟咱們也是同門一場,也別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馮彥海哼了聲,沒有言語,心中卻盤算著如何瞞過小蛋,將褚彥烈的屍體扔進北海餵魚,以洩心頭之恨。忽聽崔彥峨道:「小蛋,我們在天流道人身上搜到了一封信函,是方丈仙島島主寫給太虛觀觀主霧流道人的。上面提到你一個朋友的名字,你要不要看看?」 小蛋怔了怔道:「我朋友?」 從崔彥峨手裡接過了那封書信,打開一瞧裡頭的內容,頓時大吃一驚。近日在方丈仙島上發生一起囚犯脫逃事件,結果只抓回了丁寂和倪姥姥二人,其它十餘名遭幽禁的北海高手,卻盡數僥倖逃逸。島主百流道人恐這些人向太虛觀發動報復,故此派遣天流道人在辦妥極地仙府的差使後,即前往襄助,以備萬全。崔彥峨道:「我在來此的路上,聽你們不止一回提起丁寂的名字,所以見到這封書信,便留上了心。」 小蛋長吁一口氣,折起信紙道:「謝謝。」 心中尋思道:「小寂怎也被方丈仙島擒去?那太虛觀似乎是方丈仙島的分支之一,卻不曉得在哪裡?」 他擔心丁寂此刻的安危,久久沉吟不語。花彥娘道:「咱們雖在北海住餅不少年頭,可這太虛觀在哪兒,卻也不甚清楚。」 顧彥竇嘿嘿道:「可惜馮老大一早將褚老二給殺了,不然問他多半知道。」 需知這北海八鬼勾心鬥角慣了,顧彥竇醒過神後便不忘在馮彥海的傷口上灑把鹽,挑撥他與小蛋。馮彥海怒哼道:「難不成就我一個人動手,你們幾個都是看熱鬧的?」 顧彥岱不鹹不淡道:「我們還沒動手,你早已一掌打爛了老二的腦袋,這事可是大夥兒在一旁都瞧見的。」 魏彥雄自知早先向褚彥烈求饒的醜態都被眾同門看在眼裡,此刻急於拉攏顧氏兄弟和小蛋以求自保,應聲道:「馮老大,你明知道褚老二和小蛋有不共戴天之仇,卻為何搶在前頭殺了他,教小蛋失去了親手報仇的機會。」 馮彥海老臉脹得赤紅如血,怒道:「你們幾個不要含血噴人!」 尹雪瑤冷冷道:「很好,北海八鬼剛剛死了兩個,剩下的幾個師兄弟卻又急著狗咬狗了?自冷師侄死後本門再無掌門,門下一班弟子成了烏合之眾,軟弱無能,教外人欺負上門,讓我看著就生氣。」 眾人聞聽她話中的意思,似想再立一名北海門的掌門,都精神一振,暫時停下爭吵。尤其是馮彥海,身為北海八鬼的老大,自感此事大有希望,一時也忘了家門不幸,附和道:「師姑祖說得極是,咱們北海門亂了這麼多年,正是因為沒有掌門,以至於各自為政,成了一盤散沙。」 魏彥雄已開罪了馮彥海,自不希望這位大師兄一躍成為掌門人,回頭來找自己秋後算帳,急忙說道:「師姑祖德高望重,修為卓絕,這北海門的掌門理應由您老人家來做。換了旁人,弟子第一個就不服!」 尹雪瑤漠然道:「我要做北海門掌門,早一百年就做了,哪裡還輪得到你們師父?」 馮彥海一聽,覺得自己的希望又大了幾分,忙說道:「魏老四不明事理,也不想想您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哪裡會在乎這區區一個北海門掌門的虛名?」 尹雪瑤暗自一聲冷笑,道:「我提一個人,你們看如何?」 眾人齊齊盯著尹雪瑤,連崔彥峨也抬起了頭,不約而同地問道:「誰?」 尹雪瑤瑪瑙般透明的蔥指向前一指,道:「他!」 第二章 赤琉飛蜈 大廳裡所有目光齊刷刷聚在小蛋身上,一時鴉雀無聲。小蛋並未留神尹雪瑤和馮彥海等人之間交談,直至廳中靜謐良久,他才察覺到眾人都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奇道:「你們都看著我幹什麼?」 霸下趴在他的肩膀上,懶洋洋地回答道:「方纔尹婆婆指定由你繼任北海門的掌門,這些傢伙聽了全傻在了那兒。」 小蛋聞言也傻了,瞧瞧尹雪瑤,又望望馮彥海等人複雜的眼神,搖頭道:「我不行的。」 尹雪瑤淡淡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他們幾個若有誰不服,便站出來和你比上幾招,讓大夥兒看看到底誰更有資格做這北海門的掌門。」 崔彥峨心傷常彥梧之死,此際竟心如死灰,全無爭狠鬥勝之念,又是愛屋及烏,於小蛋大有好感,率先贊同道:「小蛋仁厚磊落,由他來出任掌門最合適不過。」 魏彥雄聽到「仁厚磊落」四字心裡一動,思忖道:「這傻小子跟他乾爹不同,素來老實厚道,從不見他害過人。他做了掌門,總強過馮彥海。」 於是他立刻出聲支持道:「三姐都這麼說了,如果還有誰反對,便先問問我魏老四答不答應!」 側臉故意瞥了眼馮彥海。花彥娘心知這北海門的掌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輪到自己頭上,尹雪瑤舉薦小蛋卻正合她的心意,當下咯咯脆笑道:「小蛋,恭喜你成了本門的新任掌門人,往後對你六姨可要多加照應啊。」 顧彥竇與顧彥岱交換了一個眼神,也一起表態道:「我們兄弟願奉小蛋為掌門!」 尹雪瑤本以為自己提出由小蛋接任掌門,勢必會引起北海六鬼的激烈反彈,卻沒料到崔彥峨等人居然齊聲應和,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不由心下暗奇:「沒想到這小蛋的人緣倒是不錯。」 目光轉向馮彥海。馮彥海聽得眾人一個個都已明確表態,自己縱然不服不忿,亦是細胳膊擰不過大腿,況且這少年畢竟屢次救過自己的性命,於心中多少也存有感激。他不等尹雪瑤開口,把心一橫走到小蛋近前,單膝跪地敬拜道:「參見新掌門!」 魏彥雄未曾料到馮彥海會來這麼一手,被他搶了先,頓感懊喪,趕緊搶上索性雙膝跪地拜服道:「掌門人金安!」 顧氏兄弟、崔彥峨和花彥娘見狀,亦紛紛拜倒。小蛋想要阻止已來不及,望著跪了一地的師叔師姑,苦道:「你們這是做什麼?我自己是一團亂七八糟,哪能做什麼掌門?都快請起來。」 馮彥海暗道:「既然大家要做戲,乾脆就把戲做足。這小子倒也有點自知之明,曉得自己渾渾噩噩根本做不來掌門。不過,咱北海門的掌門人身份不過就是個擺設,出了極地仙府,大家一拍兩散,誰還理他掌門不掌門?」 見小蛋來扶,他反運氣沉身,跪立不動道:「你不答應,我等就長跪不起!」 顧彥岱暗罵馮彥海無恥,臉上卻誠懇道:「不錯,這掌門人之位非賢侄莫屬!」 小蛋無奈,心道:「這些人多半是看在我乾爹去世的分上,才甘心將掌門讓給我做。可他們哪裡曉得我已命不長久?這掌門即便想當,也當不了幾天。」 他雙手一扶馮彥海,歎了口氣道:「馮大伯,我如何當得起您的大禮,快起來。」 馮彥海只覺雙臂上一股柔和的大力湧到,令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竟連稍許的抵抗亦是不能,暗自驚異道:「這小子如何弄出的一身好修為?看來咱們老說常彥梧收了個傻兒子,卻是錯了。」 小蛋又將崔彥峨幾人一一扶起,尹雪瑤冷眼旁觀並不阻止。待所有人都重新起身,方才說道:「好啦,從現在起小蛋便是咱們北海門新任門主,他自己也已答應了。」 小蛋一怔道:「曾婆婆,我什麼時候答應啦?」 尹雪瑤笑盈盈道:「剛才馮彥海說得很明白,你若不答應,他便跪著不起。你既將馮彥海扶了起來,自然是同意了接任掌門。」 小蛋呆了足足半晌,竟想不出一句反駁之詞來。尹雪瑤接著輕描淡寫道:「你不是想救丁寂?恰好我知道太虛觀在哪兒。但這太虛觀和方丈仙島,卻涉及到本門的一個絕大秘密。除了掌門人之外,我是誰都不能說的。」 小蛋明知尹雪瑤是在要挾自己,但肉在砧板上憑誰都沒轍,尋思道:「小寂十有八九是真的失陷在方丈仙島上,我既得知了這消息,拼著性命也要將他救出。「這掌門二字,不過是個稱呼,反正也不會有多少日子了,答應也是無妨。大不了回頭再將它讓給曾婆婆,總好過僵在這裡。」 但究竟為何尹雪瑤要一力舉薦自己接任掌門,小蛋卻是百思不得其解。尹雪瑤見小蛋埋頭不再說話,知他心中已經答應,微笑道:「很好,待此間事了,我便陪你前往太虛觀,解救咱們北海門新任掌門人的好友。」 小蛋聽她口口聲聲不離「掌門」二字,不將這頂帽子扣實在自己頭上誓不甘休,無奈道:「我這模樣,哪有半分像掌門的?」 他眼角餘光一轉,忽地發現到歐陽霓不知何時已靜靜站立在廳口,卻不進來。歐陽霓的面色仍嫌蒼白憔悴,有些慵懶地倚靠在門邊,正唇角含笑地看著小蛋。「歐陽姑娘,妳什麼時候來的,為何不進來?」 小蛋問道。歐陽霓聞言這才邁步入廳,腳下有些虛浮,顯然傷勢還未痊癒:「我已到了一會兒,見你們正在商議大事,便沒進來。常公子,恭喜你。常五叔地下有知,也可含笑九泉了。」 小蛋一聲苦笑,剛想說「我這是趕鴨子上架」,猛地醒覺道:「我既答應做了這北海門門主,可不能再說這樣的話。」 尹雪瑤見計議已定,說道:「小蛋,你既接任掌門,就應以本門千年基業為己任,揭開貫海冰劍之秘,重振北海門聲威。所有北海門人,包括我在內,定當助你一臂之力,共襄盛舉。」 此言一出,人人心中均恍然大悟:「敢情她這般用心將小蛋推上掌門寶座,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到底還是衝著貫海冰劍而來!」 這道理北海六鬼想得通透,小蛋也同樣明白,只是想道:「我乾爹他們為了一柄不知是否存在的貫海冰劍勞碌一生,到頭來連性命也丟了?就算得到貫海冰劍又如何?命沒了,多少把劍也換不回來。」 馮彥海瞧小蛋默不作聲,心生誤會道:「好小子,得了便宜便賣乖,真把自己當作掌門人啦。這會兒居然學會了裝聾作啞,和尹雪瑤一唱一和唬弄咱們。」 不防尹雪瑤也正朝著他看來,不緊不慢地說道:「馮彥海,你身為冷師侄的大弟子,自應做出表率。為了本門中興大計,想必不會對新任掌門藏私吧?」 馮彥海又驚又怕,若非忌憚尹雪瑤出神入化的毒技,他翻臉的心都已有了。但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垂首恭敬答道:「這是自然,弟子定將所知的秘密原原本本毫無保留地說與新掌門知曉。不過──」他瞟過魏彥雄等人,說道:「其它幾位師弟師妹,我卻管不到了。」 他短短瞬間已打定主意,準備胡亂編上幾句瞎話矇混過關。料來魏彥雄等等人同此心,也絕不會將掌握的秘密說出。屆時尹雪瑤和小蛋找不到貫海冰劍,大可往這些個師弟妹身上一推,天王老子也拿自己沒辦法。尹雪瑤見馮彥海低頭垂手,目光狡黠,她淡淡道:「你們都應該聽冷師侄說起過,本門有一項幾乎失傳的絕學叫做讀心術?「冷師侄不會,你們的師祖也不會,偏巧,我會。如果有誰心存僥倖,企圖敷衍了事,不妨試試可否瞞得過我。」 馮彥海噤若寒蟬,暗叫糟糕,更不敢再和尹雪瑤的眼光接觸一下。魏彥雄等人或幸災樂禍,或急思對策,亦都三緘其口,大廳裡落針可聞。尹雪瑤也不繼續追問馮彥海,只微微含笑注視著眾人,似是胸有成竹,不怕北海六鬼不一一低頭,老老實實交代出貫海冰劍的秘密。忽然聽小蛋說道:「曾婆婆,妳不必問馮大伯他們了,不過是一些毫無規律的數字,我全部告訴妳就是。況且我乾爹已去世,他老人家掌握的那部分秘密再也無人知道,哪怕把其它的都湊齊了,依舊沒用。」 馮彥海自不知去年靈泉山莊一戰,小蛋以「盈虛如一」心法,在無意中由冰流道人嘴裡套問出了那部分有關貫海冰劍的奇異數字,他納悶不已。這小子素來不會說謊,難不成常老五早就暗中傳給了他?不對啊,若是如此,他又為何說自己並不曉得常老五所知的那份秘密?尹雪瑤凝望小蛋不語,自是在用讀心術判斷此言的真偽。小蛋坦然無愧,也就任由她察探,視線並不迴避。須臾之後,尹雪瑤的櫻唇泛起一縷笑容,輕輕道:「有沒有用咱們終須試上一試,焉可輕言放棄?只是你的這些叔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真不知該如何打發?」 北海六鬼心頭一寒。推己及彼,盡皆想到倘若是自己得到了貫海冰劍的秘密,也斷不容許還有第二個人分享。眼下小蛋既已獲得幾人心底之秘,自己便已無絲毫的利用價值可言,惟有殺了乾淨。盡避尹雪瑤笑靨如花,似乎沒半分動手的意思,但親睹過她兩日前談笑之間以無影之毒連誅強敵,有誰還敢大意?顧彥岱、顧彥竇心意相通,偷偷瞄了眼歐陽霓,盤算道:「實在不行,就將這丫頭扣為人質,設法脫身。」 倒是崔彥峨心感常彥梧之死,已暗暗決定終老極地仙府,陪伴五弟的靈柩一世,聽了尹雪瑤之言倒不覺得如何驚惶。小蛋似全然不曉得這些人在想什麼,沉思片刻後說道:「曾婆婆,乾爹生前說過,冷仙翁並未將本門真正的高明絕學傳授給八位弟子,以致他們的修為始終未能踏入上乘境界。「我想請您將本門的高深絕學傳給幾位叔姨,往後大傢伙兒齊心協力,自不會再受旁人欺侮,更不必為了爭搶本門絕學明爭暗鬥,傷了和氣。」 聽了這話,馮彥海等人都呆住了,連尹雪瑤的臉上也露出驚詫之色,繼而明眸裡閃過一抹喜色,暗道:「用本門的一干絕學秘籍將他們羈絆在這兒,倒是個不錯的法子。這些人雖說修為粗淺,卻很肯動腦子,經過一番調教,也許能勉強替小蛋做個幫手。」 想到這裡她已改變了主意,頷首道:「你是掌門人,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北海六鬼見不僅能保住性命,反而能得學夢寐以求多年的本門精深絕學,無不大喜過望,慢慢地覺得有小蛋這麼一個掌門也還不錯,齊齊躬身謝道:「多謝掌門人,多謝師姑祖!」 自承認小蛋接掌北海門以來,無疑以這一聲「掌門」叫得最為心甘情願。歐陽霓道:「常公子,你何時前往太虛觀,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尹雪瑤心中另有打算,並不願歐陽霓隨行,婉拒道:「歐陽姑娘,妳的傷勢未癒,身子還虛弱得很,不妨留在仙府休養。雪流道人和褚彥烈等人盡已伏誅,當無人再清楚仙府的所在和府中設置,這兒暫時還算安全。」 小蛋念及雪流、天流諸道強橫的身手,心有餘悸道:「這太虛觀和方丈仙島不啻是龍潭虎穴,我救小寂勢在必行,卻又何苦連累別人?尤其歐陽姑娘為了保護我,已險些喪了性命,更不能令她再去冒險。」 一念至此便說道:「歐陽姑娘,曾婆婆,妳們都不用去了,我一個人就成。」 尹雪瑤明白小蛋心意,低低一哼,道:「修為剛有點小長進,就想充英雄?沒有我,你尋得到太虛觀?」 小蛋道:「還請曾婆婆指點,又或畫一張草圖給我。」 尹雪瑤冷笑道:「要麼我和你一起去,要麼咱們誰也別去,你自己決定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出冰倫廳,遙遙傳聲道:「明日一早,我在冰倫廳裡等你。」 馮彥海等人互視兩眼,心裡均道:「他們這一去不曉得是否有命回來。無論怎樣,先將本門絕學典藏取來總是不錯,這可是小蛋掌門答應過的事。」 這麼一想,幾個人自感理直氣壯,紛紛往廳外追去,只留下崔彥峨沒動。歐陽霓目送幾人出廳,低聲問道:「小蛋,你真的不想讓我陪著去麼?」 小蛋笑了笑,道:「我又不真的是什麼大掌門,要這麼多人陪著出門?妳安心休養就好。」 歐陽霓默默凝視小蛋,幽幽一歎道:「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我去了?只怕拖累你。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小蛋被她看得有些尷尬,微微側轉開臉,卻聽崔彥峨道:「小蛋,明早你便要走了,趕緊過來替你乾爹多燒些紙吧。」 小蛋低低「嗯」了聲,跪在崔彥峨身旁,從她手裡接過一迭冥紙,一張張地揭開輕輕放入火盆中。微藍的火苗在盆中「劈啪」輕響,冒出縷縷黑煙,冥紙很快焚成銀色的灰燼,積滿盆底。小蛋心中出奇的平靜,望著從火盆裡飄起的灰燼,默道:「乾爹,等我救出小寂,再將四相幻鏡轉托給他,便回來陪伴您老人家。我會給自己再打造一副冰棺,就擺放在您的身邊,今後咱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濃煙升起,刺得他眼眶裡滿是淚水,手中的冥紙燃盡,直燒疼他的指頭兀自不覺?翌日清晨尹雪瑤回到冰倫廳,兩人稍做交代,辭別眾人,攜著霸下離開極地仙府,往太虛觀而去。起初一段兩人都在高空御劍飛行,待往東北方向行出五個多時辰,尹雪瑤引著小蛋徐徐下降,改以御風之術,距離底下的冰海尚不到百尺。小蛋情知太虛觀已不會太遠,故此尹雪瑤放低了飛行高度,以方便找尋。他御劍飛了將近一個白天,多少也有些累,於是藉著御風的機會,緩緩調息,養精蓄銳,準備稍後在太虛觀可能面臨的一場惡戰。尹雪瑤冷眼觀察小蛋御風的姿態,當真輕若鴻羽,飄若柳絮。其時天寒地凍,正是西北風最為強勁凜冽的季節,兩人逆風行進理應頗為吃力。可小蛋身法柔和舒展,竟能藉著斜前方刮來的寒風一飄一蕩,倏忽數丈,看似渾不著力。尹雪瑤不由暗自稱奇:「他施展的這手身法甚是絕妙,較之本門的功夫猶有勝之。聽說他的師父是忘情宮宮主,這一手本事多半是葉無青所傳。魔道三宮果然名不虛傳。」 饒是她智慧聰穎,這一次卻偏偏猜錯了。小蛋施展的,正是丁原傳授的「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風逝」一訣。尹雪瑤僻居北海,兩百多年裡,又有九成的光陰用以閉關修煉,竟未認出。風裡忽然傳過一陣嗡嗡怪異聲響,間或夾雜著一兩人的高聲喝斥,只是離得遠了,聽得尚不真切。霸下不喜寒冷,一直將四肢和腦袋縮在殼裡,聽到這聲音,好奇地探出小腦袋瓜張望道:「這是什麼聲音?好像那邊有人?」 尹雪瑤不以為意道:「可能是誰不巧撞上了大群魔物飛蟲,無法脫身。」 小蛋記起來時的路上,乾爹曾介紹過諸般出沒在北海的厲害魔物,興許是鴻運高照,自己至今都沒碰上過。聽尹雪瑤這一說,不禁心中一動,道:「咱們過去看看,真要是這樣,若能設法解救那是最好。」 尹雪瑤口中道:「為何你總是喜歡多管閒事?說不定咱們教這班魔物纏上,也自身難保。」 但她還是跟著小蛋轉向西北方御風疾行。不一刻,望見前方雪峰間有一團碩大斑斕的彤紅色雲團凝聚不散,掩住半邊雪坡。待飛得更近些,兩人才驚訝地發現,那團紅雲居然是由成千上萬條肋生四翅的赤色蜈蚣形成,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好生驚人。尹雪瑤微微色變,道:「這是『赤琉飛蜈』,平日裡三五成群橫行北海,極為難纏。但這般數以萬計地聚集成群,卻實屬罕見。」 說著話,兩人已發覺方纔那一聲聲呼喝是從兩名白衣道士的口中發出。兩人均飄立在蟲群中,均持著根奇異旗旛,在空中不停搖晃,似是在驅動赤琉飛蜈朝雪坡上的一個冰窟不斷發起衝擊。從兩道的穿著打扮看去,似和雪流道人同屬一家,但舉手投足間顯示出的修為卻相差頗遠,莫說及不上雪流道人,連霧流的實力也高出他們不少。在那依稀現出的冰窟洞口,也亮起了一蓬雪白劍光。那些衝在前頭的赤琉飛蜈觸及劍芒,紛紛墜落於地。然而魔蟲的數量委實太多,殺之不盡,除之不絕,任洞中人劍術再高也毫無辦法。小蛋和尹雪瑤飄落到雪坡對面的一處冰巖之後,那兩名白衣道士一來修為有限,再則正在全神貫注地指揮赤琉飛蜈猛攻冰窟,竟未察覺。突聽左首那名道士向著冰窟內揚聲道:「閣下已山窮水盡,還是投降罷!」 冰窟裡的人只冷冷一哼,猛然激射出一束白光,風馳電掣般打向勸降的那道人。然而洞外的赤琉飛蜈著實太過密集,「嗤嗤」連聲,那束白光連貫數百隻魔蟲,終於力竭而墜,落在遠離白衣道士數丈外的地上,「噹啷」一聲脆成數斷,竟是一根從洞內隨手拔出的冰稜。尹雪瑤秀眉微揚,心中喝彩道:「好功夫!」 猛聽身旁的小蛋驚咦道:「是鬼鋒!」 原來冰稜射出,連傷數百條赤琉飛蜈,令得冰窟前的魔蟲為之一怯,不約而同往後稍稍退開,露出洞口佇立的白衣男子身影。雖然小蛋和鬼鋒僅見過兩次,但其人其劍給他的印象實在深刻異常,故而一眼即已認出。尹雪瑤詫異道:「你認識他?」 小蛋點點頭,腦中急思解救之策。擒賊先擒王,原本制服兩名白衣道人,是解圍的最佳方法,但對方龜縮在赤琉飛蜈中央,只怕沒衝到近前就被打成馬蜂窩了。小蛋有烏犀怒甲護身,當然不懼,可僅憑一人之力,又如何驅得散數萬魔蟲?忽地靈光一閃,小蛋低聲道:「你們在這兒等我!」 放下霸下,反手掣出雪戀仙劍,足尖一點一飄掠出冰巖,向雪坡急馳。那兩名白衣道士這才驚覺背後有人,尚未來得及出言喝止,小蛋看清兩人飄立的方位,默念心訣真氣流轉,振劍劈開一扇星門。兩道失聲驚呼中,小蛋的身形一閃,已沒入星門,失去了蹤影。 第三章 仙島內幕 星門乍現,小蛋將將彈射到兩道背後,雪戀仙劍一式「披荊斬棘」向左首那白衣道士脖頸削去。那白衣道士驚駭之下無暇回身,反臂用旗旛一架。「鏗!」 仙劍劈落在旗旛的長桿上順勢一彈,正刺中對方的右肩,卻是用上了「彈」字訣。想那「天照九劍」和「忘情八法」乃正魔兩道的頂尖奇學,白衣道士倉促之間又焉能防住?他一聲慘哼,只覺仙劍上一股凜冽的螺旋氣勁破體而入,將肩頭的經脈絞得支離破碎,一條右臂眼看不能用了。小蛋不欲傷他性命,振腕抽劍,正想再用一招「雷厲風行」將其制服,身遭「嗡嗡」轟鳴,數百條赤琉飛蜈從四面八方湧了上來,卻撞擊在烏犀怒甲上「叮叮」彈回,發出一股被烤灼的焦臭。受傷的白衣道士趁機往後飛退,旁邊的同伴冷喝道:「什麼人敢管我太虛觀的閒事?」 旗旛一招,點向小蛋咽喉。小蛋已知太虛觀和方丈仙島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關係,聞言也不驚異,暗道:「我需盡快擒下這道士,若讓他也逃走,事情可有些麻煩。」 他仰仗著烏犀怒甲護體,又量那白衣道士修為有限,竟不躲閃,雪戀仙劍一式「吾身獨往」以攻對攻,合身殺向對方懷中。白衣道士見狀心裡一虛,忙不迭朝右閃躲,旗旛自然而然地偏離開去,「啵」地點中小蛋左肩,滑了開去。小蛋得尹雪瑤之助登上坐照之境,又於日前勘破「坐照返空」的真諦,仙心與功力大進,這白衣道士自遠非其敵。他靈台清澄,將白衣道士的一舉一動盡數映射在心,可謂毫末畢現,更能奇妙地感應到對方下一步的趨避動向,當下料敵機先,左手食指一屈一彈射出聖淫蟲絲。這一奇學出自天陸魔道絕頂高手楚望天多年的潛心參悟,奧妙之處豈是白衣道士所能識得?頓時胳膊一緊一涼,已被銀絲牢牢纏住,掙脫不得。白衣道士左臂一陣麻木,暗叫道:「不好,絲上有毒!」 又見小蛋收緊銀絲將自己往身前帶去,他猛一咬牙,竟揮起旗旛「噗」地齊肘切斷左臂,血光迸現,他痛哼一聲脫開銀絲束縛,隱沒到赤琉飛蜈群中。小蛋沒料到這白衣道士狠絕至此,已然追之不及。這時漫天的飛蜈排山倒海般在主人的驅使下湧將過來,他雖自保無虞,卻無暇施展十三虛無再做偷襲了。如此大亂一場,冰窟內的鬼鋒自能看見,奇怪的是他並未藉機衝出與小蛋會合,只振聲長嘯道:「小蛋,是你麼?」 敢情時隔三年,小蛋容貌體形多少有些變化,而方才連傷二道的身手之高更是今非昔比,令得鬼鋒急促之間也不敢確定。尹雪瑤和霸下趁著兩道心神慌亂為小蛋吸引之際,雙雙破入蟲群,和小蛋合於一處。尹雪瑤右袖飛展,「呼」地揚出一蓬粉色煙霧,近處的赤琉飛蜈擋者立斃,「嗤嗤」怪叫,墜地身亡。小蛋壓力一鬆,覷準冰窟方向,運氣注劍,劈開星門道:「走!」 「呼──」星門一開一合,兩人一龍脫身而出,遁入冰窟之中。一進冰窟,霸下便問道:「尹婆婆,妳方才使的粉霧是啥寶貝,怎不多用兩次?」 尹雪瑤凝神平息,也不回答。其實那粉色煙霧名叫「妃子笑」,取的是「一笑傾城」的寓意,中者頃刻間大笑不止,直至岔氣而死,實乃極厲害的毒藥。但這「妃子笑」極難取材,更不易煉製,成品少之又少,等閒情形下尹雪瑤絕不會輕易動用。尤其在這般的空曠雪坡之上,面對成千上萬的赤琉飛蜈和呼嘯猛烈的寒風,她身藏的奇毒有限,對付一兩百隻或許不成問題,可要想殺出一條血路又談何容易?只是尹雪瑤生性高傲,也不願向霸下解釋,卻驀地想道:「小蛋顯然也是明白這道理,所以才當機立斷施展遁術避入冰窟,以免我和霸下深陷重圍。」 想到此處,她不由自主望了小蛋一眼,暗道:「他到底是大智若愚,還是靈光偶現?」 原本民間有句俗諺,叫做「聰明臉蛋笨肚腸」,可尹雪瑤卻開始有些疑惑,這話用在小蛋身上時,是否應該剛好倒上一倒?如果她能夠更深一層的瞭解小蛋,便當明白這少年身上擁有與生俱來的質樸與善良,因此從不會主動將別人往壞處想,是故不時中人圈套,吃虧上當。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即使當日在忘情宮中,他被葉無青、楚兒、蒙遜等人害得慘極,也寧願念著他們的好處而毫無怨言,更在楚兒、葉無青遇難時先後捨命相救,義無反顧。這等行徑若依世俗眼光來看,自然是傻之又傻,不可理喻。那也就難怪常彥梧臨終前,仍不忘叮囑他一句「不要待人太好了」。至於小蛋初入天雷山莊之時,步步為營,處處小心,卻因是心中有鬼,多了一分愧疚之故。可一旦遇到險絕惡境,小蛋見機之快,應變之速,往往令人瞠目結舌,與平日裡的沉穩木訥形成鮮明反差。而常彥梧生前事事喜歡大包大攬,又常愛自作聰明,小蛋稍有異議,即便是正確的,也無一例外地招來一陣劈頭蓋臉的臭罵。久而久之,小蛋有事都習慣放在心裡,只管順從著乾爹的意思,以免惹他生氣。而今常彥梧離去,無形之中也帶走了小蛋的依賴和寄托,使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往後一切的難關都惟有自己獨自去闖蕩解決了,便如掙脫繭蛹的彩蝶,終於完成了一次蛻變,走向獨立與成熟。這邊尹雪瑤見鬼鋒孤身單劍,守得洞口風雨不透,將數萬窮凶極惡的赤琉飛蜈拒之門外,禁不住由衷佩服,說道:「鬼鋒先生,請退後五尺,摒住呼吸。」 鬼鋒在這冰窟口已獨自堅守了三個多時辰,縱是鐵打金剛也會感到疲乏。他聽尹雪瑤如此說,也不多問,一催玄冰鬼氣,破心雪劍光芒大盛,如雪團般朝外捲湧,「嗤嗤」劍氣激盪中擊落下三十多條赤琉飛蜈,蟲群朝後退避,讓出丈許的空間。尹雪瑤嬌笑讚道:「好俊的劍法!」 被鬼鋒的這式「雲台卷雪」激起爭雄鬥勝之心,她有意也露上一手,只見黑色長袖如墨雲出岫,變幻萬千,從袖口中吐出一蓬若有若無的淡淡紫煙,凝聚不散,彈指間已將偌大的洞口完全封鎖。一群赤琉飛蜈去而復返,迎頭撞在紫色輕煙上,發出「嗤嗤」低響,竟似身陷泥沼般被紫煙牢牢黏住,拚命撲騰兩對狹長的飛翼,怎也掙脫不得,紛紛僵斃。不多久,洞口懸浮的紫煙之上,便粘滿三四百條赤琉飛蜈的屍體,密密麻麻色彩斑駁,看上去煞是噁心。這是什麼毒,怎地如此古怪?鬼鋒暗自一凜。尹雪瑤彷彿已讀到他心中的疑問,說道:「這是『紫夢仙蘿』,能長久懸浮不散,用以封閉洞口對付魔物,最適合不過。兩個時辰內,不必擔心赤琉飛蜈會闖入冰窟,待天黑後咱們再設法突圍。」 此時小蛋功聚雙目朝冰窟內打量,霍然發現冰壁上軟軟地倚靠著一個素衣少女,肌膚赤紅如火,俏臉上汗珠不停滴淌,雙目緊閉已陷入了昏迷,不是羅羽杉卻又是誰?小蛋和霸下一個叫道:「羅姑娘!」 一個喊道:「乾娘!」 齊齊往冰窟深處奔去。也顧不得詫異羅羽杉為何會和鬼鋒一同到了北海,小蛋探手輕撫她的額頭,只覺自己的手掌貼在了一塊滾燙的焦炭上一般。昏睡中的羅羽杉似是感覺到有人在碰觸自己,「嚶嚀」一聲睫毛顫動了兩下,便又沒了動靜。鬼鋒道:「她中了赤琉飛蜈的火毒,又在太虛觀裡捱了霧流道人一掌。」 霸下聽羅羽杉中了赤琉飛蜈之毒,反而鬆了口氣,心想既有尹雪瑤這般使毒的大宗師在此,區區火毒還不是手到擒來?趕忙叫道:「尹婆婆,快救我乾娘!」 不料尹雪瑤眼睛一翻,道:「她是你的乾娘,卻跟我無甚關係,我為何要救?」 霸下聞言一呆,望向小蛋,盼他出言懇求尹雪瑤為羅羽杉解毒。小蛋這時已逐漸適應了冰窟中的幽暗光線,看到羅羽杉右手手背和耳垂下,各有一處殷紅水皰。聽尹雪瑤拒絕為羅羽杉醫治,他也不多說,雪戀仙劍在左手腕上輕輕一劃,鮮血迸出,將血珠滴入羅羽杉的櫻唇。此刻,冰窟外的兩名白衣道士,已發現洞口被尹雪瑤布下的「紫夢仙蘿」封鎖,便命赤琉飛蜈朝後退出丈許,不再作無謂犧牲,形成了僵持的局面。尹雪瑤說不救本也是氣話,只因聽到霸下口口聲聲大叫羅羽杉「乾娘」,她的心底莫名其妙升起一絲酸意,有意迫小蛋親自出言相求。這刻見小蛋割破手腕,喂血解毒,她不禁心生詫異,走近到兩人身後,冷眼旁觀,萬一羅羽杉毒傷惡化也好及時出手救治。數十滴熱血入口,羅羽杉迷迷糊糊地聽見小蛋的聲音在輕輕呼喚自己。也不知是從哪裡生出的力量,羅羽杉艱難地睜開雙眼,過了許久,才模模糊糊看到小蛋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心中驚喜展顏一笑,當真如芍葯花開,明艷不可方物。小蛋見羅羽杉甦醒,頓時一寬。需知他體內的聖淫蟲精血乃天下至寒至毒之物,方才聽鬼鋒說起羅羽杉中的是火毒,心裡便有了幾分底。待數十滴含有聖淫蟲精血的血滴入羅羽杉的體內,水火中和,陰陽交泰,以毒攻毒,果然產生效用。羅羽杉凝望著小蛋的面容,虛弱道:「小蛋,我不是在做夢吧?」 小蛋搖搖頭,繼續不停地將血珠滴入羅羽杉的唇中,道:「別說話,我助妳療傷。」 他右手回劍入鞘,半環半抱起羅羽杉的纖腰,將手掌輕按在她的玉背上,真氣微吐注入經脈,暗自一驚道:「她竟受了這麼重的傷!」 尹雪瑤見羅羽杉得聖淫蟲精血之助,已轉危為安,又看到小蛋輕摟著她運功療傷,鼻子裡低低一哼扭開頭去。「鬼鋒先生,你和那些人不是朋友麼,怎會打了起來?」 霸下問道。鬼鋒斜倚在洞口,監視著冰窟外的動靜,冷冷道:「我沒有朋友。」 不一刻羅羽杉又在小蛋的懷中沉沉睡去。小蛋又是憐惜,又是慶幸:「幸虧陰差陽錯教我遇見了鬼鋒先生和羅姑娘。不然她若有個閃失,我、我──」他實不敢再往下想,只知道如果懷中之人有事,自己縱然粉身碎骨亦彌補不了。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鬼鋒先生,羅姑娘不是回南海了麼?」 鬼鋒也不隱瞞,將羅羽杉為何隨他前來北海的原委說了。小蛋心裡泛起一股酸甜難言的滋味,望著羅羽杉憔悴委頓的玉容,感動道:「她早已料到即使追上我們,乾爹也絕不肯因為鬼鋒先生的警告而回頭。她是怕我孤身犯險,才不顧一切地趕來。」 想明白這層,小蛋的眼眶一熱,右臂不覺緊了緊羅羽杉滾燙的嬌軀,恨不得將自己體內所有的熱血都輸了給她。鬼鋒接道:「我們一路追到北海,只在日前撞見了丁原夫婦,卻不知極地仙府到底位於何處。羅姑娘不願就此放棄,我只得帶她前往太虛觀,希望能從霧流道人那裡打探到一些消息。」 小蛋記起靈泉山莊鬼鋒與冰流道人的談話,心內恍然。鬼鋒先生和羅姑娘定是懷疑他們已落入方丈仙島之手,故而冒險前往太虛觀察探。鬼鋒繼續說道:「我們話不投機,霧流道人突然翻臉,放出赤琉飛蜈圍攻。激戰中,羅姑娘不慎中了霧流道人一掌,又教赤琉飛蜈蟄傷。「我護著羅姑娘衝出太虛觀,那兩名白衣道士卻驅動赤琉飛蜈緊追不捨,正巧此處有一座冰窟,我情急之下藏避進來,後來就遇到了你們。」 他寥寥數語,語氣極為平淡。可小蛋和尹雪瑤都清楚,要在數萬赤琉飛蜈和太虛觀眾道圍攻中,救護受傷的羅羽杉突圍而出,其過程遠不只他說的那般輕易。換作旁人,或早已喪命觀中,又或拋下羅羽杉獨自逃生。小蛋明白若出口言謝反會令鬼鋒不喜,以為別人將他看作了挾恩圖報的小人,因此他只輕輕一歎,道:「鬼鋒先生,難為你了。」 果然鬼鋒淡淡轉開話題:「小蛋,這位黑衣姑娘是誰?」 他雖無俗世情慾方面的追求,但絕非懵懂不知。攜羅羽杉一路行來,察覺這純潔無瑕的絕美少女對小蛋情根深種,他內心裡亦不知不覺對溫柔善良的羅羽杉生出好感。盡避不涉及男女之欲,但鬼鋒也盼望羅羽杉能心事順遂,平安喜樂。隱隱的,便起了扶危憐弱之心。這才不惜與霧流道人反目成仇,拼盡全力將羅羽杉救出太虛觀。故此,當他見著小蛋身旁又跟著一位冷艷無雙、修為驚人的神秘少女,不禁為羅羽杉抱起不平。倘若這小子真是喜新厭舊之輩,只怕鬼鋒的破心雪劍又要出鞘了。小蛋自不曉得鬼鋒的念頭,回答道:「這位曾婆婆姓尹,是我乾爹的師姑祖。」 鬼鋒一怔,無法理解小蛋口中這稀奇古怪的關係,更難將一個妙齡少女與「曾婆婆」三個字聯繫在一起。但他心思深沉,也不多問。惟有霸下機靈,看出鬼鋒心中的疑惑,便將極地仙府的遭遇滔滔不絕地說了。鬼鋒聽完,嘿嘿低笑道:「這些人的手伸得還真是夠長。」 霸下問道:「鬼鋒先生,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洞外暮色正濃,離天黑尚有一段時間,鬼鋒左右也是無事,說道:「多年前我遠赴北海,想尋覓一門絕世劍法,替家父報仇。不意遇見一位北海魔道的宿老,人稱『司徒三絕』,我們以劍會友整整切磋了七天七夜。」 霸下好奇道:「那你和那個司徒三絕到底是誰更厲害些?」 鬼鋒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當時我修為遠未大成,自然遠不如他。後來經他指點,得知北海有一處名叫『太虛觀』的地方,藏有上千種正魔兩道的各派絕學。只需交出自身的一門絕技,即可與他們的『老闆』進行交易。」 小蛋一怔,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樣的道觀,同時也明白了鬼鋒這一身驚世駭俗的奇絕修為,究竟是從何而來。只聽鬼鋒說道:「我按照司徒三絕的指點,尋到太虛觀,用鬼仙門的絕學交換到了一門玄妙心法,苦修數十年後,自以為堪可無敵於天下,於是仗劍南歸,卻接連受挫在羅牛和盛年的劍下。」 這段故事小蛋曾親身經歷,聽鬼鋒舊事重提,心下亦是感慨萬千。鬼鋒凝望著洞外鋪天蓋地的赤琉飛蜈,又說道:「我重回北海,又找到太虛觀。這次,霧流道人提出要我替他們辦成一件事作為代價。我答允了,此後就有了靈泉山莊之戰。」 小蛋問道:「太虛觀怎會擁有這麼多各派絕學?那個老闆又是誰?」 鬼鋒搖頭道:「太虛觀僅是方丈仙島的一個分支,專司對外交往,進行所謂的『交易』。我只知道霧流道人他們將那個隱身幕後的神秘主人稱作『老闆』,但莫說真實身份,便是面容真身,也從無外人見過。」 說到這裡,話題便告一段落。小蛋低頭見羅羽杉呼吸平穩,身子也不似方纔那麼燙,知道她性命已無大礙,稍稍鬆了口氣。「天快黑了。」 一直默不作聲的尹雪瑤,忽地轉首望向洞外。「乾爹,待會兒天黑透了,你便再施展遁術,咱們悄悄溜走。」 霸下道。尹雪瑤冷笑道:「外面一馬平川,極目千里,咱們能逃多遠?」 鬼鋒道:「惟一的法子便是釜底抽薪,將那兩個主持赤琉飛蜈的道士擒下。」 尹雪瑤道:「只怕他們吃過前一次虧,接下來再不會輕易上當。」 兩人一龍商量了一會兒,均不得要領,忽地聽到羅羽杉輕聲道:「好黑啊,這是哪兒?」 小蛋聽她說話的中氣足了不少,心下一喜:「我們在一座冰窟裡,已沒事了。羅姑娘,妳再睡會兒吧。」 羅羽杉搖了搖頭,反而睜大一雙翦水般的雙眸默默的回望小蛋,目光流轉間卻看到他那只鮮血淋漓的左腕,低低驚呼道:「你受傷了,疼不疼?」 小蛋也不說破,以免她過意不去,微笑道:「只一點皮肉傷,不礙事。妳呢?」 羅羽杉惟恐小蛋怕她難受而有意隱瞞,待仔細察看過他的傷處,果然僅是些許輕傷,才沒追問。她傷勢頗重,腦袋裡昏沉沉地難受,因此竟沒想到:小蛋既有烏犀怒甲護體,又何至被劃傷?聽小蛋問起自己的傷情,羅羽杉慵懶一笑道:「不要緊,我已好很多了。」 其實她體內赤琉飛蜈餘毒未退,煞是痛楚,兼之背上被霧流道人掌力打中,略略吸一口氣都會疼得冷汗涔涔,卻不願小蛋擔心,只說不疼。她看見小蛋肩頭的霸下,喜道:「小龍,你也來了?常老爺子和歐陽姑娘呢?」 小蛋神情一慟,道:「我乾爹不幸仙逝,歐陽姑娘留在極地仙府養傷。」 羅羽杉「啊」了聲,黯然道:「對不起,我沒來得及給你們報訊。小蛋,別太難過了。」 小蛋道:「我已好很多啦,謝謝妳。」 尹雪瑤見兩人說起來沒完沒了,一蹙眉,道:「咱們還是先想好該如何脫身吧,要聊天等有時間再說不遲。」 羅羽杉這才注意到旁邊還另有別人,更記起自己負傷後乃是鬼鋒捨命救護,殺出重圍,想必他也在這裡,將自己和小蛋剛才的對話都聽了去,不禁大羞,輕嗔薄怒地瞥了小蛋一眼,怪他不提醒自己這兒還有別人。小蛋倒沒想這麼多,稍稍扶起羅羽杉讓她能看見尹雪瑤,介紹道:「這位是曾婆婆姓尹,是我──」尹雪瑤冷冷截斷道:「是你乾爹的師姑祖,同樣的話你見一個人就說一次,也不嫌煩。」 小蛋被她搶白,也不生氣,只微微奇怪曾婆婆的火氣為何一下子變得這麼大?羅羽杉無法施禮,只好恭聲道:「晚輩羅羽杉,見過曾婆婆。」 尹雪瑤淡淡道:「羅姑娘,妳不必跟著小蛋的稱呼叫我,我可受不起。」 猛然洞外「呼」地一響,火光大亮,兩團碩大的火球從赤琉飛蜈群中掠出,直射紫夢仙蘿,竟是外面的白衣道士用上了火攻。 第四章 破而後立 鬼鋒早已看見這兩團火球,剛想揮袖蕩出,驀地驚覺道:「不好,我這袖風一起,豈不是將洞口的紫煙也盡數拂散了?」 他稍一遲疑,兩團火球已撲入洞中,「呼」地燃著紫夢仙蘿,瞬間黑煙騰騰,將洞口的毒霧付之一炬。洞外的赤琉飛蜈卻不怕火,跟在火球之後蜂擁而入,隆隆的翅膀振動聲如雷響鳴,震得冰窟也發出微微顫蕩。鬼鋒見紫夢仙蘿被毀,反而破釜沉舟,再無顧忌,他左袖飛展,挾起一蓬白茫茫的寒霧湧將出去。「啵啵」連聲,數十條赤琉飛蜈凍僵斃命,卻被下方的同類如一條紅毯般托著,竟不落地。尹雪瑤一聲哧喝搶到鬼鋒身旁,玉掌翻飛如蝶,替他護住側翼。有兩條赤琉飛蜈已繞到她的身後,但甫一及衣身軀猛地一抖,直挺挺地墜落於地,已是中毒而亡。霸下勃然大怒道:「臭蜈蚣,小爺偏不信你們不怕火!」 牠鼓氣揚聲,打出一串火菊,從尹雪瑤頭頂越過,迎頭撞到一群飛蜈。「嗤嗤」脆響,一條條飛蜈散出焦臭氣味,竟似被荼陽地火烤熟了。可這一番大砍大殺,對洞外的數萬之眾赤琉飛蜈而言,不啻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赤琉飛蜈在白衣道士的驅使下鋪天蓋地地洶湧而入。鬼鋒見局勢不利,道:「小蛋,你用遁術護送羅姑娘脫身。我和尹仙子隨後就來,咱們到太虛觀東南三十里的一片針葉林裡會合。」 他說的會合地點盡避距離太虛觀極近,但料來兩名白衣道士決計不會想到眾人脫險之後,還敢往太虛觀方向躲避,只會向遠處搜索。可鬼鋒卻不曉得,小蛋並不知道太虛觀的具體所在,要找他口中所說的那片針葉林,無異於緣木求魚。小蛋尚未應聲,就聽到「淅淅簌簌」頭頂一蓬蓬冰屑灑落,像是下了一陣冰雨般。緊跟著上方的冰壁「喀喇喇」巨響,迸裂出一道道巨大的縫隙,不住有冰稜往下掉落。他急忙抱起羅羽杉,朝旁避讓。霸下驚疑不定道:「怎麼回事,要地震麼?」 想想自己噴出的幾口火球雖兇猛灼熱,但也不至於威力巨大到將這座冰窟融塌。洞內的赤琉飛蜈顯然比眾人更早一步感應到即將發生的異變,在白衣道士的驅動下變得異常焦躁不安,鬼鋒和尹雪瑤壓力頓減。鬼鋒久居北海,首先反應過來,素來冷峻如冰的面容竟微微變色,大喝道:「快衝出去,這兒要雪崩了!」 他不惜耗損真元,催動玄冰鬼氣注入破心雪劍,劍光登時大盛,「劈劈啪啪」赤琉飛蜈擋者立斃。說話間,洞內的冰壁和腳下的冰面也猛烈裂開,從洞外更傳來極為遙遠沉悶的轟鳴,似有一團滾雷從雪峰之上飛速俯衝而來。那兩名白衣道士被赤琉飛蜈包捲,耳畔又儘是嗡嗡的翅膀閃動聲,於雪崩之事兀自沒有覺察,依舊揮引旗旛,強驅蟲群攻擊冰窟。可赤琉飛蜈再是強悍,在無可抵擋的天威面前,仍不禁本能地產生驚恐,已漸漸不聽白衣道士的號令,開始向四下逃散。然而洞內的赤琉飛蜈一時不及退出,鬼鋒和尹雪瑤雖急,片刻之間也衝不出去。小蛋拔出雪戀仙劍,心道寧可再次陷入蟲群,也總好過被雪崩活埋,正欲施展十三虛無心訣,冷不丁背後的冰壁整體塌落,朝著他和羅羽杉壓了下來。他用身體護住羅羽杉,向前一躍,「砰砰砰砰」,數塊冰石擊中背心,雖毫髮無傷,但也隱隱生疼。依稀聽見鬼鋒在洞口叫道:「小蛋,快出來!」 原來他和尹雪瑤終於殺開一條血路,卻不願先自離去,回過頭來招呼小蛋和羅羽杉。小蛋仙劍拄地穩住身形,摟著羅羽杉盈盈一握的小蠻腰向前飛掠。孰料身子甫一騰空,前方「轟」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大片冰巖從洞頂坍塌而下。小蛋惟恐傷著懷裡的羅羽杉,不敢逞強,一邊運起烏犀怒甲護持全身,一邊振劍斜挑,將兩塊數百斤的冰石激飛,身子卻迫不得已往回翻縱。還沒等他落地,四周的冰窟已齊齊塌陷,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竟再無迴避躲閃的空間。小蛋電光石火間心底一沉,藉著微弱的光亮卻看見羅羽杉的俏臉上無驚無悲,正癡癡凝望著自己。一剎那,他的心也澄定了下來,向羅羽杉微微一笑,只想道:「就算逃不出去,被活埋在這裡,我們卻終究是在一起了。」 念頭未定,猛聽懷裡「叮」地一聲悠揚鳴響,四相幻鏡青光如虹飛騰而起,在兩人頭頂急速旋轉飄浮,一蓬蓬青色光芒射落,竟將四面八方的千鈞冰石悉數擋在了光罩之外。小蛋驚喜交集,心道:「只要捱過這關,我有十三虛無遁術,總能出去!」 危險稍一離去,他不由又記掛起尹雪瑤、鬼鋒和霸下,擔憂道:「不曉得此刻他們脫險沒有?」 周圍地動山搖,隆隆之聲不絕於耳,雪崩顯然尚未過去,乾著急也是沒用。小蛋正想著,驀然丹田升起一股冰涼寒意,迅速擴散向全身經脈,所到之處真氣渙散,五臟欲裂,疼得他情不自禁低哼了一聲。羅羽杉一驚,見小蛋臉上泛起一層妖艷的紅潮,肌肉輕輕顫動,似在承受著難以想像的痛楚,忙問道:「你怎麼了?」 小蛋強忍著答道:「我沒什麼?妳、妳快──」手上勁力一軟,羅羽杉從懷中滑落,摔坐在他的腿邊,因牽動到傷處,亦禁不住輕輕一聲嚶嚀。小蛋緊抓著雪戀仙劍的劍柄,勉力坐下,關切道:「妳、妳沒摔傷吧?」 他體內疼的痛不欲生,短短六個字說來,竟也變得艱難無比。羅羽杉顧不得自己的疼痛,也忘了害羞,手握住小蛋的胳膊,幫他穩住身形,顫聲道:「你體內的聖淫蟲精氣又發作了麼?」 小蛋點點頭,一顆顆冷汗如雨而下。他猛力掙開羅羽杉纖手,道:「放、放開我!」 原來先前小蛋為救助羅羽杉,與她耳鬢廝磨,肌膚相親多時,竟在不知不覺中激起了聖淫蟲潛伏的意識。此刻冰窟坍塌,好比一間與世隔絕的天然暗室,乾柴烈火齊至之下,終於霍然發作。小蛋雖掙脫了羅羽杉的手,可一隻膝蓋正無巧不巧地輕輕頂到她修長嬌挺的小腿上,盡避隔了一層衣紗,可隨著身軀的顫抖,此中滋味依然蝕骨銷魂。他心頭一蕩,望見羅羽杉那溫潤柔軟的櫻唇僅在數寸開外,只需身子稍稍朝前一傾,即可飽嘗芳澤,頓時一團慾火直竄頭頂,神智一昏便欲吻上。千鈞一髮之際,小蛋的目光掃到羅羽杉玉頸上的一根細線,正是他所贈的那枚玉珮。一瞬間好似有盆涼水將他從頭澆到腳,慾火為之一退。他猛一咬牙,用強烈的痛感堪堪壓制住沒頂的慾火,拼盡全力往後拖動身子,喘息道:「快、快制住我經脈!」 羅羽杉見小蛋目露異光,臉上又泛起一層詭異的銀光,情形宛若當日在紫竹軒外所見,心中且驚且疼,也忘了害怕,說道:「我幫你疏導真氣!」 小蛋已幾乎連話也說不出,只拚命搖頭。聖淫蟲精氣何等厲害,連丁原也要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方能將它壓制下去,他豈能讓羅羽杉引火燒身?況且羅羽杉自身的傷勢亦甚是嚴重,小蛋何忍再令她為自己耗損真氣?眼看羅羽杉的手指就要按上自己的胸口,小蛋用盡全力將腦袋往身後的冰壁上猛地撞去,只盼老天保佑自己能一下子暈了過去,便不用再擔心會在理智喪失之時傷害心中最愛之人。「砰砰砰!」 他的後腦勺在坍塌的冰壁上接二連三狠狠地連撞數下,雖然好一陣地天旋地轉,卻沒能如願以償地昏過去。他精氣發作之下本已運不起太多氣力,故而盡避把自己撞得頭暈目眩,偏偏無法達到昏迷的目的。羅羽杉見他自殘,失聲驚呼道:「小蛋!」 心中一急胸口氣血振蕩,「嚶」地低吟從唇角溢出一縷血絲。小蛋呆了呆,暗自苦笑道:「好個烏犀怒甲,到底是護我還是縛我,我竟連昏倒都是不能。」 瞧見羅羽杉口吐鮮血,面色慘白,他一陣心疼,反暫且抑制下了如火如荼的聖淫蟲精氣,說道:「別管我,妳快運氣療傷。」 當即閉起眼睛,竭力抗拒翻騰的慾念,不敢再看羅羽杉一眼。羅羽杉珠淚盈盈卻束手無策,倏地想起當日在窗外聽到歐陽霓曾對小蛋說道:「如果?你實在想要,就、就──」此時此刻心裡驀然明白了一切,看著小蛋扭曲的面容和強忍的呻吟,當真是芳心寸碎,情難自已。緩慢而艱難地,她雙手環抱住小蛋的胳膊,將自己的面頰貼到了他劇烈起伏的胸膛上,輕輕道:「小蛋,你可知道?你的安危,遠比世上所有的東西都重要。我?我?」 她語聲哽咽,再也說不下去,默默合上雙眼,抬起俏臉,將自己的櫻唇送到他的面前,一口口急促而溫熱的呼吸含著誘人的芬芳,輕拂在小蛋的臉上。小蛋雖目不能視,但佳人投懷送抱,引頸含羞待吻,又如何能毫無所覺?而羅羽杉那情深似海的溫柔話語,縱是大羅金仙亦要為之怦然心動,又何況是血氣方剛,正飽受聖淫蟲精氣荼毒的小蛋?他不自禁地雙手一緊,用力摟住羅羽杉的纖腰,險些要將她的冰肌玉骨也揉碎了。羅羽杉卻強忍著不吭一聲,兩行晶瑩的淚珠順著玉頰滾熱地淌落。突然,她的耳畔響起小蛋一聲宛若野獸負痛般的低吼,嬌軀被他雙手猛力一推,不由自主地飛跌而出,滾落在地。羅羽杉驚疑不定,急忙睜開美目,正看見從小蛋的體內迸放出如潮的三色光芒,小骯下生出「啵啵」的暴裂脆響,似是爆豆子一般。羅羽杉陡然想起了什麼,登時神魂欲飛,不顧一切撲了上去,驚呼道:「小蛋!」 「轟──」三色的彩光炸裂開來,刺得羅羽杉無法睜眼,嬌軀亦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強大罡風拋飛出去,直撞跌在對面的冰壁上。她的身子在冰面上翻滾數圈,一口口淤血不可抑制地噴灑而出,濺得桃花萬點,淒艷已極。她卻渾不在乎,極力撐起自己的嬌軀,呆呆望向奔騰捲湧的光瀾。原來就在神志失守的最後關頭,小蛋竟毅然決然地逆轉真氣,引爆丹田真元,拼得自己魂魄飛散,也不願令愛人受污。羅羽杉知道,二十年前潛龍淵一戰,墨晶被萬劫天君元神托體,用的也正是同樣的方法,與老魔玉石俱焚。一時間她心情激盪,萬念俱灰,猛地眼前一黑,昏死過去。不知多久,羅羽杉幽幽醒來,全身火辣辣地酸疼,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微微一動,背上便會傳來椎心刺骨的劇痛。頭頂四相幻鏡的光華默默的灑落,忠誠地守護著她,只是它原本的主人,此刻卻在哪裡?一股巨大的悲傷幾乎剎那吞噬了羅羽杉的身心。她已明白,既然小蛋寧死也不肯褻瀆自己,那他更不可能對歐陽霓作出絲毫侵犯。然而如今省悟到這些又有何用?真相,總是來得太遲!恍惚中,她奇異地發現,在周圍充盈的青色光華中,若有若無地蕩漾著一蓬紅、銀、紫三色織成的絢光,似是從對面的某個角落裡發出。羅羽杉的心劇烈地顫抖著,像是要從嗓子眼裡跳將出來,也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量,猛地從冰冷的地上撐坐起來。只見丈許外的低空中,小蛋的元神正靜靜地懸空打坐,一波波三色的光霧從他的身上徐徐煥放,照亮了塌陷的冰窟,也在一瞬間照亮了她的心扉和面容。一股莫名的驚喜幾將羅羽杉吞沒,她難以置信地望著小蛋的元神,惟恐自己是在做夢。但身上傳來的一陣陣劇痛,卻分明告訴自己,這真的不是夢。在元神下方,小蛋的肉軀倚靠在冰壁上,仰起的臉龐上滿是從口鼻溢出的鮮血,此刻已然干凝,閃爍著晶瑩的微光,像一粒粒紅色的晶石。他沒有死,他竟沒有死!羅羽杉眸中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滑落而下,只是今次的流淚充滿了失而復得的欣喜。她不知道小蛋何以能夠躲過焚丹爆元而活了下來。她也無意去明白其中的緣由,只要他還活著,又有什麼能比這更加重要的呢?她便這麼強自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凝望著小蛋,惟恐一丁點的異響都會驚擾到他,令他走火入魔。光陰無聲無息地流逝著,小蛋的元神似已進入了先天空明之境,既察覺不到羅羽杉的觀注,也渾不理睬洞外天地。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他的元神突然晃動了一下,重迭交映的三色華光變得越來越亮,刺痛羅羽杉的雙目。羅羽杉的心也隨著小蛋元神的晃動而緊張的收縮,近乎忘記了呼吸,忘記了痛。一聲爆響從小蛋的元神內發出,三色彩光如潮水般奔湧膨脹,遽然遮蔽了羅羽杉的眼簾。一股柔和暖流撲面而來,將她的嬌軀包容,如在海上漂浮,如在雲端漫步。「小蛋──」羅羽杉禁不住失聲呼道,可濃烈的強光讓她失去了所有的視覺,身子也被那團醇正盛大的彩光湧捲,動彈不得,耳畔呼嘯著「嗚嗚」的罡風聲。羅羽杉忐忑不安的煎熬過半盞茶工夫,四周的彩光緩緩退潮。小蛋的元神宛若海中的礁石,重新映入眼簾。她驚奇地看到,那三色光暈變得更加精純剔透,閃耀著星辰般的光輝,明明交織輝映,卻又涇渭分明。而小蛋的元神亦比先前壯大了一圈,直有六尺餘高,傲然盤踞在他的肉身上方。沒等羅羽杉回過神來,元神「嗡」地一響,漸漸幻動凝聚,歸入小蛋的肉軀。冰窟內的彩光慢慢黯淡下來,羅羽杉只感到自己宛在夢中,而且是一個極不可思議的夢境。呼嘯的罡風歸於沉寂,光線又變得清幽平靜。羅羽杉輕輕吁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亦終於落下。須臾之後,小蛋的眼睛慢慢睜開,眸中迸射出精湛神光,眉心亦多了一層晶亮的玉光。他有些茫然地環顧左右,又看了看自己完好無損的身軀。自己為何沒有形消神散?小蛋尚不及多想,一個溫香軟玉的嬌軀隨著一股香風已投入到他的懷中,耳中就聽到羅羽杉喜極而泣道:「你這傻瓜,傻瓜──」小蛋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一倒,靠緊到冰壁上,連忙探臂將她擁在胸前。衣襟上一片濕熱,已被羅羽杉的珠淚浸染。他輕撫著羅羽杉顫瑟的香肩,全身被巨大的幸福感覺充溢,再想不到其它。羅羽杉如泣如訴的話語,猶如天籟迴響在耳畔,動聽、珍貴。他們便這麼緊緊相擁著,不再說話,感受著彼此的心靈,享受著寶貴的光陰。良久良久,羅羽杉在他的懷中輕輕扭了扭,抬起頭望向他,哽咽道:「剛才,我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小蛋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吻在了羅羽杉濕潤溫軟的香唇上。世界彷彿在這一刻完全消失,時光悄然凝頓,惟有上空的那盞四相幻鏡默默地注視著這對年輕男女,散發出青色的柔光,似是上天對他們的祝福。良久,他們才戀戀不捨地分開雙唇,靜靜地對視,忽然莫逆於心地一同露出喜悅的微笑,更不需言語去表達什麼。靜謐之後,羅羽杉指尖輕弄著小蛋腕上的紅繩結,低問道:「你還好麼?」 小蛋一省,這才注意到自己體內的狀況。他的丹田內充盈溫潤,經脈間一股浩蕩清流如長河大江奔騰不息,真氣較之昏迷前不知壯大了凡幾。他不由一怔,道:「難道我剛才施展的心法不對,非但沒有爆開真元,反而令功力有了提升?可也不至於一下子增強這麼多啊?」 驀地他察覺到丹田內流轉的真氣中,多了一股醇正雄渾的暖流,依稀便是那道折磨了自己多年而始終無法消彌的靈泉仙流!這一下不由令小蛋又驚又喜起來,但覺意念微微一催動間,仙流如風行水上,遊走自如,再不似往昔那般分庭抗禮,獨霸一方。當他意念稍頓,這股仙流便會自動運轉,直至歸入丹田底部一團暖洋洋異常充沛的靈泉之中,自行流轉靜修,全不需自己費半點心神。他心中驚詫莫名道:「我的丹田炸了一回,這絕症難不成竟好了?」 當下再體察聖淫蟲精氣的情形,卻是心一沉,清晰地覺察到那縷冰涼的感覺仍在,只是重又蟄伏,停止發作。加上銅爐魔氣和寒玉心法,他的體內赫然存在了四股截然不同的真氣。而最早修煉的寒玉心法反因火候最弱,彰顯不出,漸漸地被以霸道著稱的銅爐魔氣和天性嗜取的聖淫蟲精氣蠶食殆盡。這是什麼道理?小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覺地皺起了眉頭,垂首苦思。其實別說他不明白,即使農百草復生,見此一幕也會同樣瞠目結舌,搖頭苦笑。原來適才小蛋的的確確施展了「焚丹爆元」,形同自裁。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真氣甫一逆行暴裂,首先觸動的便是潛伏在他丹田深處的「靈泉仙流」。這一迸發,靈泉噴湧,仙流四濺,竟衝開了禁制多年的封印,如脫韁的野馬馳騁狂驅,不僅沒有炸裂氣海,反而與丹田內的另三股真氣融會貫通,一舉衝上先天之境。這道理說來玄奧複雜,又有些匪夷所思,只因為任誰也不會想到,也絕不會有人敢在正常情況下,如此地用性命作為嘗試,自爆丹田,匯融靈泉。 第五章 海天之誓 當禁固折磨了小蛋近二十年的靈泉仙流終於破繭重生後,他自己也如同鳳凰涅盤,踏上了天道嶄新的境界。因著常彥梧之死而體悟提升的仙心,這一刻會同體內早已積蓄的強大真元,終將小蛋送上忘情之境,從此真正成為天陸仙林的一流高手,即使較之葉無青、鬼鋒等人亦僅差一線。當然,天道無涯,仙海無垠,小蛋的前方依舊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或許仍舊會面臨生離死別;或許仍舊會經歷九死一生、百戰喋血。畢竟,天道從無坦途。這時羅羽杉見小蛋垂首出神,以為他覺察到什麼不妥,不由又擔心起來,花容一緊,問道:「怎麼,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小蛋不願再提聖淫蟲精氣之事令得羅羽杉擔憂,搖了搖頭道:「不是,我在奇怪,為何自爆丹田後非但沒死,反倒覺得神清氣爽,真元壯大了很多?」 羅羽杉聞言心裡一寬,展顏淺笑道:「那豈不是很好?你若想不通其中道理,索性就別再想了。等下回咱們遇見丁師叔再向他請教。」 小蛋點點頭,念及體內陰魂不散的聖淫蟲精氣,又是心頭一黯。不曉得是否有命再見到丁叔和盛大叔、羅大叔他們?他忽然像是發現到了什麼,輕輕咂動了兩下舌頭。羅羽杉此刻一顆芳心已毫無保留地牽繫在小蛋身上,見此不由得詫異道:「你的嘴裡受傷了麼?」 小蛋搖搖頭道:「不是,我是突然感到嘴巴裡有一股甜津津的味道,像是剛才吃了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羅羽杉大羞,不依地在他懷裡扭動嬌軀,低聲道:「你壞死了,怎也學人家油嘴滑舌?」 小蛋愣了愣,道:「是真的。奇怪,是什麼東西呢?」 他凝目四處尋找,終於看見自己原先倚靠的冰壁上方有一處下凹的破裂縫隙,應是他用腦袋撞開的。打從裡面露出一截捲曲的明黃色物體,像是一條盤起的長蟲。他驚異之下揚手凌空一攝,那卷物事晃了晃落入了掌心,居然是大半截中空莖管,被撞碎的豁口上,還凝著一小滴深黃色的黏稠液汁,氣味和小蛋嘴裡的一模一樣。「這東西多半是隨著雪崩一塊兒墜落下來,被掩埋在了冰窟裡,卻又教我無意間撞裂。我先前昏迷時,裡面流出的汁液剛好滴進嘴裡,稀里糊塗地便喝了下去,也不曉得是否有毒。」 想到這裡,小蛋又試著運轉了一圈體內真氣,並未發現絲毫異狀,隨即啞然失笑:「就算有毒,我本也沒多少天可活了,白操心它作甚?」 羅羽杉知小蛋適才並非有意調笑自己,羞意漸去,也凝目打量這半截奇異的莖管。可任她家學淵源,又受蘇芷玉數年傾力教誨,也不識此物,驚愕道:「這是什麼東西?」 小蛋怕她又要擔心自己中毒,順手將莖管收入懷中,道:「我也不清楚,等出去後再請教曾婆婆吧,也不知他們現下怎樣了?」 孰知胸口一沉,只覺得羅羽杉滾燙的俏臉又貼緊在他的衣衫上,只低低地「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小蛋一呆,低聲喚道:「羅姑娘,羅姑娘──」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如火炭。原來羅羽杉本就傷重未癒,經過方纔的大喜大悲和劇烈運動,嬌軀再受冰窟裡的寒氣侵蝕,頓時不堪承負,發起了高燒。如今心神一鬆,再也堅持不住,倚靠在小蛋的懷裡昏昏欲睡。可小蛋身上並未攜帶療傷的靈藥,雖猜想羅羽杉身為南海天一閣的弟子,多半會隨身帶著師門的冰蓮朱丹,但總不好意思將手伸到她衣衫裡去摸索。當下左掌一貼羅羽杉後心,一股精純的真氣汩汩綿綿注入她的體內。羅羽杉昏沉沉中感到自己像沐浴在溫泉裡,驅散了體內的寒意,全身懶洋洋地甚是受用,連傷痛也減輕了許多。她勉力睜開眼睛,看見小蛋正為自己運功療傷,心中甜蜜道:「你別太累著自己,我的傷不打緊。」 小蛋只覺自己將真氣輸入羅羽杉體內後,丹田毫無匱乏跡象,反似能越用越多,無窮無盡,也暗暗稱奇,微笑道:「我沒事,妳身上可有冰蓮朱丹?」 羅羽杉點了點頭,吃力地從袖口裡取出小瓷瓶,卻怎也拔不開。小蛋接過,用拇指頂開瓶塞,倒了一顆在她的櫻桃小口中。靈丹化作一股清涼甜潤的津液,順喉而下,羅羽杉的精神為之稍振。小蛋安慰道:「妳再休息一會兒,回頭咱們再設法出去。」 羅羽杉嫣然一笑道:「這裡挺好的。就咱們兩個,沒人打擾,我反而捨不得離開了。」 小蛋將瓷瓶放回羅羽杉的衣袖裡,點頭道:「好,我便在這兒陪妳。」 羅羽杉玉頰一紅,微微羞赧道:「我這麼想,是不是有點兒太自私了?那位尹仙子還有鬼鋒先生和小龍在外面找不著咱們,一定很著急?」 她遲疑了一下,聲音如蚊蚋般又道:「還有那位歐陽姑娘,她?她也很著緊你。」 小蛋怔了怔,不明白羅羽杉為何會突然提起歐陽霓,便順著她的話說道:「是啊,歐陽姑娘對我關懷備至,又屢有救命之恩。其實她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很是可憐,往後需得更關心她些才是?妳說呢?」 他等了半天,卻聽不到羅羽杉的回答,卻發現她臉上的紅暈褪去,嬌軀竟在自己的懷中輕輕顫抖。小蛋以為羅羽杉的身上又有哪裡不舒服,忙問道:「妳怎麼了?」 羅羽杉勉強撐起身體笑了笑,說道:「我沒事,可能是有點累了。」 小蛋不虞其它,說道:「這兒的空氣越來越稀薄,難怪妳會覺得悶。咱們出去吧,等將來有機會再一起報答歐陽姑娘。」 羅羽杉黯淡的目光忽地一亮,問道:「咱們一起?」 小蛋只當她神智迷糊,沒聽清楚自己的話,笑道:「是啊,難道只我出去,把妳一個人留在這兒?」 羅羽杉這才省悟到自己剛才誤解了小蛋的話,也不在意小蛋這刻同樣誤會了她的問題,笑盈盈道:「你的另一隻手腕上還空著,回頭我再編個繩結戴上好不好?」 小蛋隨口應道:「還是等妳傷勢痊癒了吧。」 羅羽杉朱唇含笑,眸中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心道:「你的兩隻手腕上都戴上我的紅繩結,以後別人就不會再有機會啦。」 她一番小女兒家心思自也不便說破,見小蛋起身拔劍,便將藕臂溫順地懷繞在他脖子上,慵懶而幸福的合起雙目。小蛋收了四相幻鏡,默運「森羅萬象」心法,靈覺舒展而出,透過冰巖將方圓百丈的情形盡收於靈台,暗自選擇好遁行的線路。甫一起念,龐大渾厚的真氣浩浩蕩蕩直注仙劍,只稍一運勁,面前電光飛掠,星門洞開,比起以前那般需要凝神運氣上半天,端不可同日而語。他抱著羅羽杉擰身閃入星門,一個起縱已然置身在天災過後的皚皚雪坡之上。頭頂星光璀璨,已是深夜,鹹濕清新的海風拂面而來,令神志一爽。羅羽杉睜開眼,打量四周,恍若再世為人,淺淺一笑道:「咱們這就出來了麼?」 她的話音方落,由遠及近傳來霸下的叫聲:「乾爹、乾娘──」說著話數百丈的距離一閃而過,霸下已衝到了兩人眼前。在牠身後,尹雪瑤和鬼鋒亦御風行來。羅羽杉見有人來,想著自己還在小蛋的懷裡,不禁大羞,可怎也不捨得鬆開。小蛋只當羅羽杉傷後虛弱,便用手繼續輕摟著她的腰肢,將大半的份量全壓在了自己的身上,望著霸下欣喜道:「你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霸下道:「我們正在開挖冰窟找你和乾娘。我剛好見著這兒有一道電光閃起,便猜到是你施展遁術自個兒出來啦。」 這時尹雪瑤和鬼鋒也到了近前站定,小蛋問道:「兩位都沒受傷吧?」 尹雪瑤冷冷瞥了眼小鳥依人般的羅羽杉,淡淡道:「我若受傷了,能指望你麼?」 小蛋只得笑道:「是我問的笨了。曾婆婆的修為爐火純青,這點雪崩自然傷不到您老人家。」 尹雪瑤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鼻子裡哼了聲,嘴唇動了動終沒說話,將頭轉過。其實方纔的那場雪崩,她和鬼鋒險些在劫難逃。幸好千鈞一髮裡赤琉飛蜈自亂陣腳,令兩人攜著霸下衝出了冰窟,仰仗著驚世駭俗的身手堪堪躲過從峰頂奔騰而下的雪浪。而那兩名白衣道士和大半的赤琉飛蜈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盡皆被冰雪捲裹埋葬。少數倖存的赤琉飛蜈失去控制,兼之魂膽俱喪,很快就一哄而散,逃之夭夭。待雪崩稍停,尹雪瑤和鬼鋒惦記被掩埋在冰窟內的小蛋和羅羽杉,重又返回雪坡,設法確定了原先冰窟洞口所在的大致位置。但要挖開厚達數十丈的積雪和已坍塌的冰窟,談何容易?兩人雖是北海仙林的頂尖高手,一無稱手的器械,二無挖掘的經驗,進展的極為緩慢,還需時時提防下一次的雪崩。見著小蛋和羅羽杉安然無恙,連素來孤傲冷峻的鬼鋒,唇角亦掛出一絲笑容,說道:「很好,不必再挖坑了。」 小蛋看到鬼鋒潔白的衣衫上粘滿雪泥冰屑,那柄令天陸正魔兩道無數高手為之膽寒的破心雪劍此刻滿是冰霜,心下不由感動。但他尚未開口,鬼鋒忽然「咦」了聲,眉宇微揚,左掌「呼」地挾起漫天雪霧拍向小蛋:「看掌!」 小蛋一愣,卻無暇多想,身形側轉掩住羅羽杉的嬌軀,雪戀仙劍一式「擲地有聲」破空疾劈,蕩起一蓬雪亮光華。「砰!」 劍氣掌風凌空相交,小蛋的身子一晃順勢往後滑出三尺,吐了口濁氣,愕然望向鬼鋒。鬼鋒收掌佇立,拂視過小蛋隱隱透著玉光的眉心,頷首道:「不錯,如今你可以向鬼某挑戰了。」 小蛋這才明白鬼鋒是看出自己修為大進,有意試招。他一收雪戀仙劍,赧然道:「當年在翠霞山上我冒昧提出挑戰,實是不知天高地厚。」 尹雪瑤眺望峰頂,說道:「咱們還是先上去,誰能說得準稍後會否還有雪崩?」 於是四人與霸下齊齊登上峰頂。極目遠眺,四圍冰海蒼茫,黑壓壓的海平面在星光的照耀下泛起一點點銀色的光芒,一片的舒遠靜謐,哪還想得到幾個時辰之前,曾有過一場石破天驚的雪崩,幾乎將幾人活埋。鬼鋒因連番大戰真氣耗損不少,便在雪峰頂上擇了一處平坦背風的所在自行打坐調息。霸下卻纏上了尹雪瑤,追在她身後問道:「尹婆婆,妳先前布在洞口的紫色藥粉,是用什麼毒物煉製的?實在太厲害了。」 尹雪瑤正盤算著什麼,心不在焉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霸下笑嘻嘻道:「近水樓台先得月啊。擺著身邊這麼一位用毒的大行家不請教,往後錯過了這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尹雪瑤道:「你如果今後對我恭敬些、聽話些,或許哪天心情好的時候,我會考慮告訴你。」 霸下問道:「那今天晚上妳的心情好不好呢?」 尹雪瑤瞟了眼崖邊的小蛋和羅羽杉,沒好氣道:「不好。」 霸下也不氣餒,接著追問道:「那明天妳的心情是否會好?」 尹雪瑤聽牠東拉西扯,頗覺不耐煩,突然省悟道:「哎喲,這小烏龜是故意纏著我,好讓小蛋和姓羅的女娃兒獨處。牠的腦殼雖小,卻滑頭得很。」 她正想著,那邊霸下兀自無休止地在她耳邊問道:「那後天呢,大後天呢,還有大大後天和大大大後天,妳的心情會不會好一點點呢?」 小蛋和羅羽杉坐在崖邊,聽著霸下喋喋不休地糾纏尹雪瑤,不禁相顧莞爾。小蛋源源不絕將真氣輸入羅羽杉體內,讓她不致寒冷。羅羽杉幽幽一歎,道:「南海的夜晚也是這般的遼闊美麗,卻暖和了許多。」 小蛋知她動了思鄉情思,歉道:「如果不是為了找我,妳早已回了南海。」 羅羽杉溫柔一笑,纖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輕一握,道:「可那樣我也就見不著眼前這冰天雪地的奇景啦。」 小蛋心頭一熱,脫口道:「只要妳喜歡,我陪妳一直看。」 羅羽杉清麗絕俗的秀顏上煥放出醉人的光彩,聲若蚊蚋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許騙人。」 只在一瞬間,小蛋心頭卻湧上苦澀的滋味,默然道:「我還可以有多少時間這樣陪著她看海?我的未來,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又怎麼可以對她空口許諾?」 但看著羅羽杉充滿期待的俏臉,他卻實不願令身旁的心上人再有一絲憂傷,強笑道:「不會,我一定會記得。」 羅羽杉滿心喜悅,毫不見疑,沉浸在無限的快樂中,只覺得數萬里風霜險死還生,亦是值得。縱是再苦再險十倍百倍,哪怕付出所有,都業已值得?兩人不再說話,靜靜地欣賞著月色下的冰海。濤聲起伏波蕩,羅羽杉漸漸進入夢鄉,唇邊猶漾著一縷甜蜜的笑意。然而光陰終是在無聲無息裡飛速的流逝,東方的天際徐徐露出了魚肚白。尹雪瑤走到兩人身後,低咳了聲:「天亮了。你是留下來,還是跟我走?」 小蛋一震,彷似從美妙的夢境中醒來,看著羅羽杉熟睡的面容,小聲道:「再等我一小會兒。」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羅羽杉站起身,走向鬼鋒。鬼鋒已運功醒轉多時,見小蛋走來,微微蹙眉道:「怎麼,你要將她托付給我?」 小蛋點點頭,道:「我要和曾婆婆去太虛觀,設法營救小寂,羅姑娘便拜託您照料了。」 鬼鋒沒有接,問道:「羅姑娘醒來後不見了你,我如何向她說明?」 小蛋淡淡一笑,道:「您什麼也不用說,她會明白的。」 鬼鋒搖頭,道:「我去救小寂,你留下來照顧她。」 小蛋跟著搖頭,道:「我還想請問你一件事,你知道丁叔他們去哪裡了麼?」 鬼鋒聞言,已猜到小蛋的心思,回答道:「我聽他說起,要前往弦月島尋找丁寂。你是想讓我去傳訊?」 小蛋沒說話,抱著羅羽杉向他深深一躬,久久不起身。鬼鋒沉默片刻,從他懷中接過羅羽杉,一字一頓道:「好吧,我答應你。」 小蛋的手上一空,就像自己的心也一下被掏空了般,上下無著的難受。這一放手,還能再見到她麼?她定會怨我,可我又豈能置小寂的生死不顧?念及盛年曾經向自己說起「義之所至,便是值得」,小蛋深吸一口氣道:「拜託了!」 鬼鋒沒有回答,小蛋已義無反顧地轉過身去,走向尹雪瑤。因為他相信,以鬼鋒的為人,當他重新接過羅羽杉的一刻,即已表示自己將用性命護得這少女的周全。霸下大搖其頭道:「乾爹,你不等乾娘睡醒麼?」 小蛋搖搖頭,道:「小龍,你也留下吧。有你陪著羅姑娘,她會開心些。」 霸下心裡想著,這世上惟一能令乾娘開心的,恐怕也只有乾爹你自己了。你走了,留下我又有何用?牠猛然靈光一閃,霍然明白,小蛋是預感到此行兇多吉少,有意藉著這個緣由將自己也留了下來。「不!我跟著乾爹,小命不要也會保護乾爹平平安安地回到乾娘身邊。」 霸下堅決道。小蛋心頭沒來由地一寒,道:「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尹雪瑤盡避始終不發一言在旁等候,彷彿對此全無感應,內心裡卻波起潮湧,暗暗思忖。「我雖說答應幫他去救丁寂,可事實上不過是藉著這個由頭別有所圖。這麼欺騙他,是否應該?他如果知道了我的真正用心,又會否憤而翻臉?」 想到這裡,尹雪瑤不自覺地輕輕搖了搖頭,似是自我的安慰,在心裡對自己道:「不會的,這傻小子從不對人提防,怎會發現我的心思?就算知道了,他那麼好的脾氣,十有八九也不會翻臉,最多自己一個人生會兒悶氣罷了。」 小蛋見尹雪瑤若有所思,說道:「曾婆婆,妳還有什麼事要交代麼?」 尹雪瑤微笑道:「不必了,咱們走罷!」 逕自御風而起,說道:「小蛋,我幫你救人,但你也需答應我一件事。」 小蛋騰到空中,問道:「什麼事?」 尹雪瑤遙望遠方初升的朝霞,悠然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真氣流轉,一蕩衣袖,已向東北方向飛去。小蛋忍不住回頭望向雪崖,鬼鋒和羅羽杉的身影在晨風中不住地變小。似做了最後的訣別,他狠狠一甩頭,攜著霸下加催真氣,追上了前面的尹雪瑤。兩人各有所思,一路無語。約莫飛行了兩個時辰,前方的海面上出現一座巍峨的冰山,遙遙見到山坳裡佇立著一棟規模龐大的道觀。尹雪瑤放緩了速度,說道:「前面便是太虛觀了,咱們先混進去。記著,你們兩個只管閉緊嘴巴跟著我,聽我的吩咐行事。」 小蛋自無異議,霸下卻道:「我打噴嚏時能不能張嘴?」 尹雪瑤似笑非笑地看著牠,道:「當然可以。不過噴嚏最好打得輕些。」 霸下奇道:「這是為何?」 尹雪瑤輕笑道:「我是提醒你,萬一太過用力,不小心吸入些紫色呀、粉紅色呀這些五顏六色的粉末,未免糟糕。」 霸下打了個激靈,趕緊死死把嘴巴閉上,果然連大氣都不敢呼上一口。忽地,尹雪瑤收斂笑容,抬眼望向前方。從道觀外的一片雪松林內,騰起兩道白影,倏忽掠至近前,攔住了兩人的去路。太虛觀的人終於露面了。 第六章 以毒攻毒 尹雪瑤停住身形,向對面的兩名道僮略施一禮,道:「小妹姓段,旁邊這位是我的兄弟,今次特來拜訪貴觀觀主。」 小蛋一怔,心道曾婆婆怎地說自己姓段?再一轉念,猛的明白,段是短的諧音,自己姓常,她便姓段。左首那道僮年紀略長,看上去地位似乎也比同伴高些,稽首還禮道:「不知兩位要見敝觀觀主有何見教?」 尹雪瑤早編好了說辭,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我們姐弟本是慕名而來,希望和貴觀的霧流道長談一筆交易。」 不料左首的道僮生硬道:「段仙子只怕弄錯了。敝觀乃清靜修行之地,從不與人談什麼交易。您若想做買賣,可以前往七千里外的南陲小鎮上。」 尹雪瑤卻毫不感意外,裝出詫異的模樣道:「莫非我走錯了地方,這不是太虛觀?」 左首道僮道:「這裡當然是太虛觀,但從不和人做生意。」 尹雪瑤不甘道:「可我分明聽人說起,只要出得起價錢,就能通過貴觀從老闆那兒買到曠世絕學的秘籍。難道是那人騙了我?」 左首道僮道:「多半是這樣了。段仙子,請回罷!」 尹雪瑤驀然眼眶一紅,望著小蛋,泫然欲泣。「好兄弟,我們不遠萬里九死一生地尋到太虛觀,本以為能換得絕世劍法替爹娘報仇,沒想到還沒進觀就被兩位小道長拒之門外?「看來這血海深仇咱們這輩子都是報不了啦,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自己回家吧,姐姐不陪你了!」 說著舉掌往額頭拍落。小蛋明知她在演戲,也只能假戲真做,急抬手架住尹雪瑤的手腕,驚叫道:「姐!」 兩名道僮相互對視了一眼之後,還是左邊那年紀稍長的說道:「段仙子,妳若自盡在咱們觀門外,豈不是敝觀的罪孽?天下之大,也未必只有從敝觀才能得到妳想要的東西。」 尹雪瑤知道有門,暗自欣喜,臉上卻愈加哀傷道:「可我還能到哪裡再找到願意將自家珍貴絕學傾囊相傳的人?小道長,求你了!」 就聽左首那個道僮歎了口氣,道:「好吧,段仙子請稍等片刻,小道進去稟報觀主。假如他老人家閉門不見,咱們也沒法子。」 尹雪瑤含淚喜笑,感謝道:「有勞兩位小道長,我們姐弟若能報得父母大仇,定會記得兩位的大恩大德!」 左首那道僮見尹雪瑤梨花帶雨,又苦苦地哀求自己,禁不住真的動了同情之念,頷首道:「我盡力而為就是。」 留下同伴監視兩人,進入觀內。過了半頓飯的工夫,他重新出來,臉上帶著喜色。尹雪瑤見狀心中一定,知道大功告成了。果然,那道僮說道:「敝觀主已同意接見二位,請隨小道來。」 尹雪瑤自然又是一番感謝,直讓那道僮覺得自己委實是天底下最為俠義之人。三人進了太虛觀,由道僮引到一間雅致靜謐的客廳中。只見一名雪袍老道神情倨傲,高坐在正中,身後侍立著一對小道僮,一男一女至多十五六歲年紀,猶如金童玉女般。這雪袍老道明明曉得有人進來,卻眼皮也不抬一下,自顧自品茶。那道僮面色恭謹,施禮道:「啟稟觀主,段仙子姐弟二人帶到。」 雪袍老道慢條斯理地放下杯盞,手輕輕一揮。那道僮躬身退出客廳,走過尹雪瑤身邊時用極低的聲音道:「觀主心腸最軟,妳不妨多多哀求。」 小蛋心道:「這小道士心地倒也不錯。」 忽發現雪袍老道眼睛裡光芒一閃,目送那道僮出了客廳,猛地恍然大悟道:「他的話音雖低,那老道修為精湛,豈有聽不到的道理?那是在拍觀主的馬屁了。」 可如此一來,也等於用話擠兌住了雪袍老道,無形中還是在暗幫尹雪瑤和小蛋。盡避小蛋此行並非真為尋求什麼絕學而來,可仍不禁感念這道僮的善意。尹雪瑤等了半晌不見雪袍老道發話,暗自慍怒道:「好你個牛鼻子,稍後定讓你曉得我的厲害。」 她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情,小聲問道:「您就是霧流道長麼?」 雪袍老道好像直到這刻才發現兩人的存在,頷首道:「貧道正是,段仙子想用什麼和敝觀交易?」 尹雪瑤道:「普通的物事恐不入道長的法眼,我們想只有用牠和您交易了。」 說著玉指往小蛋肩上的霸下一指。霸下大吃一驚,剛想出聲抗議又記起先前尹雪瑤的警告,生生忍住。霧流道人的眸中爆出一團寒光,目不轉睛地打量霸下許久,道:「一隻骨瘦如柴的小烏龜,能換什麼?」 霸下口不能言,心裡卻破口大罵道:「你這老雜毛才是烏龜!」 尹雪瑤道:「以道長的眼光,定能看出牠是龍子霸下。我們不敢貪多,只求貴觀能賜下一套『大周天劍法』。」 霧流道人「哦」了聲,問道:「段仙子怎知敝觀藏有『大周天劍法』的秘籍?」 尹雪瑤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我們姐弟是受了一位姓司徒的先生指點。」 霧流道人目光一閃,又握起杯盞道:「可是司徒三絕?」 尹雪瑤猶豫了下,道:「他未曾告訴我們真名,也不知是不是道長說的這人。」 司徒三絕的名字自然是她從鬼鋒的口中知曉,移花接木地用在了這裡。可尹雪瑤畢竟閉關修煉冰蠶九變多年,實不清楚司徒三絕早已身陷知綠谷,如何還能分身出來,指點所謂的段家姐弟?霧流道人不動聲色,道:「想來就是他了。若是旁人引薦,貧道或許會斟酌再三,但兩位既然是司徒三絕引薦來的,我自無推托之理。」 尹雪瑤面露喜色,道:「這麼說,道長您是答應了?」 霧流道人點點頭,起身道:「兩位請稍坐片刻,貧道去取契約。」 他率著兩名小道僮前腳剛走,霸下立馬怒道:「妳敢把我賣給那臭老道?」 尹雪瑤淡然道:「賣了你又如何?還能落得耳根清靜。」 小蛋暗舒靈覺,知道外面無人監聽,便問道:「曾婆婆,咱們真要跟他做交易麼?」 尹雪瑤道:「當然是假的。依照鬼鋒的說法,太虛觀只是方丈仙島的一個門面,絕不可能將大量的秘籍藏在觀中。這些東西多半還是放在島上。咱們假意進行交易,再暗中跟蹤去取秘籍的人,自然會找到正主。」 霸下聽了仍是不服不忿,嘀咕道:「那妳也不能把我給賣了啊。」 廳外腳步聲響,先前離開的兩名小道僮各端了一個托盤進來。一個上面放的是茶水,另一個上面則擺了幾碟糕點。那男道僮彬彬有禮道:「觀主正去取契約,惟恐兩位久候,特命我們奉上茶點。」 尹雪瑤接過杯盞,感激道:「道長實在客氣,讓我們姐弟消受不起。」 男道僮將另一杯茶雙手奉給小蛋,說道:「兩位請慢用。這是敝觀專以待客的『煞人香』,有寧神補氣之效。」 尹雪瑤端起茶盞,似在輕吹上面的茶末,掩住朱唇傳音入密道:「這是迷藥,將我的解藥含入口中,然後將茶喝去小半,跟著我裝昏迷。」 小蛋一驚道:「敢情我們已教霧流道人看出破綻了?若非曾婆婆是使毒的大行家,咱們不免要茶來嘴咽,毒來肚吞,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驀地嘴裡一苦,卻是尹雪瑤借飲茶之際用袍袖掩住了他的臉面,將一顆黑色的丹藥塞入了小蛋口中。小蛋含住解藥,有恃無恐地喝了兩口煞人香,然後就等著尹雪瑤倒地。「匡啷!」 尹雪瑤手上的杯盞松落碎地,身子一晃花容失色道:「這茶──」她緩緩地軟倒在座椅裡。小蛋見狀有樣學樣,惟恐自己神色扮得不像露出端倪,只叫了聲:「姐──」腦袋往旁邊一垂,也閉上了眼睛。霸下早看到尹雪瑤將解藥送到小蛋口中,見乾爹昏迷也不驚惶,反暗笑道:「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乾爹那麼老實的一個人,認識尹婆婆才幾天,就學會騙人了。既然要騙,那就大家一起騙吧!」 牠「哎喲」大叫,衝著兩名道僮喝問道:「你們在這茶裡放了什麼東西?」 那女道僮咯咯嬌笑道:「我們什麼也沒放啊。不過這茶既叫做『煞人香』,喝下去豈有不倒的道理?咱們早有提醒,要怪就怪他們兩個沒聽明白。」 這時廳外一聲冷笑,霧流道人走了進來,不屑地掃過昏倒在座椅上的尹雪瑤和小蛋,哼了聲道:「就這點道行,也敢來太虛觀搗亂?」 他走上兩步,正要運指禁制小蛋的經脈,不意聽見身後兩名道僮「啊」了一聲,「撲通、撲通」先後倒地,口吐白沫,神情痛苦。霧流道人凜然一驚,猛感到胸口一陣強烈噁心,頭暈目眩,四肢酸軟無力,便要步兩名弟子的後塵往後軟倒。好在他的修為遠勝過那兩名小道僮,急忙運氣驅毒,護持心脈。一旁假裝昏迷的尹雪瑤突然從座椅裡彈起,運指如風在霧流道人背上連點數記。霧流道人猝不及防,只覺背上一麻,剛剛凝聚起來的真氣立時渙散,身子也跟著軟倒在地,「嘿」地嗆出一口氣味刺鼻的白沫。小蛋見尹雪瑤得手,趕緊起身側耳聽了聽廳外的動靜,隨即將廳門關上。霧流道人驚駭變色,強忍住又一口湧到嘴邊的酸水,叫道:「你們──」尹雪瑤俯身一掌虛按在霧流道人心口上,警告道:「道長最好安分點兒,否則第一個吃虧的是你自己。」 霧流道人驚疑不定地望著尹雪瑤,問道:「妳怎麼沒有中毒?」 尹雪瑤從口中吐出那顆黑色的丹藥,冷道:「這等不入流的迷藥,也好意思拿出來暗算我?」 她剛才喝了口煞人香,眼角餘光果然看到那兩名小道僮臉上微微露出了喜色,當下施出了袖內暗藏的「聞香三步癲」。此毒無色無形,惟帶有一絲淡淡的麝香氣息,乃最厲害不過的迷藥。霧流道人自以為得手,渾沒料到尹雪瑤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待察覺不妙時,已然中招。他這時才明白自己今日撞見了極難纏的對手,竭力鎮定心神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想要幹什麼?」 尹雪瑤微笑道:「我們是誰,道長無需知道。只想麻煩閣下送咱們上方丈仙島。」 霧流道人臉色一變,心道:「這兩人果然是有為而來!」 他起初以為尹雪瑤和小蛋暗算自己,乃是為了強索各家絕學的秘籍,心裡並未太過驚慌。等尹雪瑤此時說明了真實來意後,才感到事情棘手。他雖貴為太虛觀觀主,可也僅是外表光鮮,無甚實權。而擅自攜帶外人進入仙島,乃十大禁忌之一。一旦被查出,非但太虛觀觀主做不成,還要遭受生不如死的酷刑懲罰,想一想都教人不寒而慄。霧流道人心念急轉,說道:「好,貧道帶你們上島。先將解藥給我。」 尹雪瑤卻沒有動,冷笑道:「先將我們誘到後面的『百毒園』,利用園中暗設的陣法脫身,再放出毒物偷襲,此計對也不對?」 霧流道人被尹雪瑤說破自己盤算的毒計,又驚又怒,強自硬撐道:「妳既信不過貧道,我也無話可說。」 尹雪瑤搖搖頭,眼神裡含著一絲憐憫,道:「看來道長是想再吃點苦頭了。」 霧流道人一寒,不曉得尹雪瑤會用何種惡毒的手段對付自己。但想到若放外人上島受到的酷刑,把心一橫,色厲內荏道:「悉聽尊便,貧道若皺一皺眉頭,就不算好漢。」 尹雪瑤運用讀心術將霧流道人的心思瞧得明明白白,尋思道:「不知方丈仙島有何種刑罰,居然讓這老道畏懼至此。我縱嚴刑逼供,也不一定能撬開他的嘴。」 她犯著躊躇,小蛋已在旁蹲下身,看著霧流道人道:「道長,我有一位名叫丁寂的朋友,是否被囚禁在方丈仙島上?」 霧流道人聽尹雪瑤要用刑,心裡也是極怕,不過硬撐著頭皮不敢屈服而已。見小蛋發問,暗自轉念:「我能拖一刻算一刻,待外面的弟子發現情形不對,自會設法解救。」 他故意擰起眉頭,似乎是在努力回憶丁寂這個名字,喃喃道:「丁寂?聽上去頗有些熟悉,是不是一個四十多歲模樣的中年大漢?」 小蛋知他在拖延時間,也不著急,搖頭道:「還要年輕些,只有不到二十歲。」 霧流道人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最近的確有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被送到方丈仙島。不過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貧道就不敢保證了。」 霸下怒道:「乾爹,這老道一點兒也不老實,先給他點苦頭嘗嘗。」 小蛋道:「咱們是來找道長打聽小寂下落的,用毒暗算他已是不妥,豈能再用強?」 霧流道人聞言暗喜道:「這小子修為甚高,腦子卻不太靈光。」 他念頭尚未轉定,驀地感到腦袋一沉,暈暈乎乎地直想睡了過去,不由又是一凜道:「那妖女用的迷藥好生霸道!」 朦朦朧朧裡,小蛋的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天外傳來道:「道長可知丁寂被關在什麼地方?」 霧流道人打了個哈欠,順口答道:「他被軟禁在知綠谷裡。」 霸下一愣,詫異道:「這老道怎一下子變得這般配合?」 再看霧流道人眼眸混濁,表情麻木,頓時明白了過來,竟是小蛋運用「盈虛如一」的心法,將他的神智完全控制。小蛋不疾不徐,又向霧流道人詢問了半晌方丈仙島的情況,然後轉頭望向尹雪瑤。尹雪瑤低聲道:「你問問他,從這兒如何前往方丈仙島?」 小蛋將尹雪瑤的問題向霧流道人重複了一遍,他木然回答道:「這座客廳的後堂有一座傳輸法陣,能直接將人送到雲闕宮中。」 小蛋繼續問道:「這秘密太虛觀中除了道長,還有誰清楚?」 霧流道人望著地上昏死過去的兩名小道僮,道:「還有他們兩個。」 尹雪瑤朝小蛋點點頭。小蛋會意,說道:「那便有勞道長為我們帶路了。」 霧流道人的修為本是不弱,奈何先中了尹雪瑤的聞香三步癲,又被她封住經脈,一個大意下才被小蛋用盈虛如一控制了心神,而今欲振乏力,機械地回答道:「是。」 身子一起,卻又踉蹌跌倒。尹雪瑤彈指解開霧流道人的經脈禁制,一把將他從地上提起,掌心暗蘊勁力貼在對方的後心上以防萬一,說道:「小蛋,將那兩個小道僮也帶上。」 小蛋一手一個提起小道僮,跟在尹雪瑤和霧流道人身後,進了後堂。霧流道人打開了古董架後的一道暗門。眾人進到裡面,暗門自行關閉,「呼」地一聲四壁上的火燭應聲亮起。只見方圓三十餘丈的暗室裡,孤零零佇立著一座七星法壇,卻是空無一人。霧流道人邁步走上法壇,尹雪瑤道:「小蛋,脫下他們的道袍,將人留在這裡。」 依她的本意,這兩個小道僮留著也是禍患,遠不如一掌斃了的乾淨。但料想小蛋不會同意,又知聞香三步癲的藥力可達七天,兩個小道僮在此無人解救,當不會節外生枝。小蛋依言除下了兩人的道袍,尹雪瑤道:「你穿上那男道僮的,另一件留給我。」 原來她是要扮作這對金童玉女,好隨行在霧流道人身後。當下兩人換好衣衫,束上道簪,週身上下收拾得毫無破綻。只是尹雪瑤穿的那件道袍略略短了點兒,但想來也不會引人注目。小蛋一聲吩咐,霧流道人啟動傳輸法陣,三人站立的法壇下陡然升起一圈耀眼的乳白色光柱,一晃神間猶如騰雲駕霧,耳邊「嗚嗚」風響撲面。須臾之後腳下一實,周圍的光柱徐徐下沉,三人已置身在另一座七星法壇上。尹雪瑤不著痕跡地挾著霧流道人定睛打量,法壇外是一間空蕩蕩的廳堂,紅燭高燒劈啪作響。「吱呀」一聲,門開處走進兩名赤身力士,向霧流道人躬身禮道:「參見道長!」 尹雪瑤說道:「我家觀主遭人暗算,中了劇毒,不能開口。你們兩個不必多禮,各自退下。」 她的語氣素來冷傲,倒也暗合霧流道人一貫的作風。兩名赤身力士哪曾預料得到霧流道人會被人控制了心神,形同傀儡?雙雙一禮道:「是!」 退出了門外。尹雪瑤挾著霧流道人在前,小蛋將霸下藏入懷中在後,逕直出了廳堂。外面的長廊兩頭都被封死,卻也難不倒他們。霧流道人打開暗門,眾人穿行而過,來到一座大殿裡。殿中守值的道士見是霧流道人,也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地施禮問安。霧流道人視若無睹,走出大殿。殿外雲氣瀰漫,陽光溫煦,清風吹拂裡送來醉人心肺的草木清香。小蛋低聲問道:「曾婆婆,接下來咱們往哪兒走?」 按照常理,既到了方丈仙島,自應設法混出雲闕宮前往知綠谷解救丁寂。尹雪瑤卻道:「你問這老道,灩光潭在哪兒?」 小蛋問了,霧流道人的表情卻越發迷惘,搖頭道:「我不曉得。」 尹雪瑤一怔道:「按說灩光潭就在雲闕宮內,這老道怎會不清楚?難道已改了名字,還是此處的秘密已被他們有所得知,嚴加封鎖了起來?」 她一時無計,便挾著霧流道人繼續前行,穿廊過閣,進到一座幽靜的花園裡。尹雪瑤打量四周,正考慮是否將霧流道人就地解決,免成累贅,驀地靈台警兆一起,急忙拉著小蛋引入花叢之後。但見數丈外有兩名妙齡道姑陪著位年輕人從旁走過,因三人皆背對著自己,尹雪瑤看不到他們的面容,心念一動道:「不如我擒下這三人,再拷問一番。」 她鬆開霧流道人,潛行匿跡欺近到三人背後,突施冷箭將兩名道姑點倒,隨即立起玉掌向那年輕男子的背上劈落。不料對方見機極快,甫一察覺背後惡風不善,也不回頭,低喝道:「什麼人?」 身形藉著掌風斜斜飄出,反手掣出仙劍向尹雪瑤劈來。尹雪瑤一驚道:「糟糕,這人身手不弱,我們的形跡怕要暴露!」 她揮袖盪開仙劍,正要再攻,卻聽小蛋在後叫道:「小寂!」 第七章 去留之間 原來當日丁寂被困知綠谷中,島上十日高懸,四季如春,既無日夜更替,也無四季輪替,他亦懶得計算究竟過了多少天。倪姥姥等人日夜修煉化功神訣,體內的戾氣逐漸消除,但想完全化解仍需一段時日。眾人感激之下,亦將各自的絕學傾囊相授,令丁寂獲益匪淺,修為突飛猛進,而島上充盈的仙氣,更是對他的功力提升大有裨益。風塵五仙自不甘終身受困於知綠谷內,在司徒三絕和萬事休平日對弈所用的青石下方悄悄開掘地道,希望能另闢蹊徑從地下挖通生路,逃離方丈仙島。這日倪姥姥親自操刀上陣,一局棋下來直殺得萬事休丟盔卸甲,慘不忍睹。金嗓子照例蹲在樹上觀戰,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曲,時不時對萬事休的棋藝點評上幾句。司徒三絕則在一旁將他平生最為得意的「弄影九迭劍」,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丁寂。正講解到劍招的最後一式變化上,突然地下「砰」地一聲巨響,倪姥姥和萬事休面前的那方青石盤竟被一股自地底衝出的白浪整個掀起,高高拋飛到十數丈的空中。棋盤上用作對弈的堅果被水浪打得七零八落,如天女散花般四濺開去。倪姥姥正殺到興頭上,見此情景不由得勃然大怒,揮袖撣開噴湧來的水花,朝腳下挖開的地道口裡揚聲叱喝道:「藍關雪,你們在搞什麼鬼?」 話音未落,風塵五仙從地道裡魚貫而出,飄落到樹下。金嗓子笑嘻嘻問道:「小藍,你們是在打造噴泉麼,怎不打聲招呼?難怪倪大姐生氣。」 藍關雪衣衫乾燥,沒淋上半點水漬,望著源源不絕從地道口噴湧出的水柱苦笑道:「藍某哪有那份閒情?方才稍有不慎,竟挖開了一條地下河,此刻整條地道都被大水淹沒,險些把咱們埋在裡頭。」 酒肉僧渾身泥污,宛若一個胖大的泥猴,狠狠打了個噴嚏:「幸好咱們早早地用木板撐住了地道,不然就這一下就得前功盡棄。」 倪姥姥不耐煩道:「我不管,你們先把這口子給堵上,別讓水噴得到處都是。」 草道人翻了翻眼,冷哼道:「妳若有種,等咱們挖通了地道,別從這底下走。」 倪姥姥霍然起身,嘿嘿道:「想把氣撒在我身上?老身奉陪就是!」 藍關雪擋在草道人身前,勸說道:「姥姥的話不無道理,咱們得趕緊把地道口堵上。如果讓島上的那些雜毛察覺,麻煩可就大了。」 金嗓子搖搖頭道:「哪那麼容易,你沒瞧見上千斤的巨石也教水浪給沖飛了?」 酒仙子無奈地望著地道口,歎了口氣道:「不曉得咱們架的木板能不能禁住大水的沖刷?萬一地道被浸泡得鬆軟坍塌,這些日子咱們就白幹了。」 竇文軒安慰道:「不必擔心,回頭我們把挖開的口子堵住,再設法將地道裡的積水抽乾,便可換個方向繼續挖。大不了重新開挖一條,也不算什麼。」 萬事休愁眉不展,說道:「這麼漫無頭緒地瞎挖一氣,終究不是辦法。」 藍關雪發現丁寂默不作聲地站在水柱旁,問道:「丁兄弟,你在做什麼?」 丁寂甩了甩濕淋淋的手,招呼道:「藍大哥,你過來嘗嘗這水的味道。」 藍關雪一怔,走上前去凌空攝過一縷水線,用舌尖輕輕舔了舔,半晌沉吟不語。金嗓子好奇道:「這水裡有什麼名堂麼,我也來嘗一口。」 從樹上一個觔斗翻了過去,逕直張嘴一吸,「咕嘟」吞了口,卻老臉一苦,忙不迭「呸呸」連聲,大吐唾沫道:「晦氣,晦氣,又鹹又澀,半點也不好喝。」 司徒三絕和倪姥姥眼睛一亮,異口同聲道:「是鹹的?」 金嗓子疑惑地點點頭,道:「是啊,一點都不好喝,你們要不要也嘗兩口?」 他這話本是玩笑,孰知司徒三絕和倪姥姥竟真的齊齊掠身到水柱旁,取水輕啜。「果然是鹹的!」 倪姥姥舔了口指頭上凝著的水珠,輕輕咂動舌尖,彷似回味無窮,一臉驚喜地喃喃自語道:「鹹的好,鹹的妙!」 酒肉僧和酒仙子面面相覷,均覺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咱們挖出的這水莫非是什麼仙液靈汁?」 藍關雪放聲笑道:「四弟,五妹,你們有所不知,這水比仙液靈汁還要管用!」 竇文軒擊掌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說著忘形地騰身飛起,在半空裡連翻了十幾個空心觔斗,喜笑顏開道:「咱們能出去了,咱們能出去啦!」 金嗓子呆呆瞧著竇文軒,嘟囔道:「瘋了,全都瘋了?」 猛衝到丁寂身前,一把抓住他的雙肩,急不可耐道:「小寂,快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再不說明白,我老人家憋也要憋死啦!」 丁寂忍疼笑道:「老金,你不妨想想看,這天底下有哪兒的水會是鹹的?」 金嗓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當然是海水。」 說到這裡,他眉頭一擰,低咦道:「難不成這水來自海裡,所以才又苦又澀?」 丁寂道:「要是我猜的不錯,藍大哥他們無意中挖通的地下河,十有八九與北海相連。咱們只消經這地道轉入河中,順水勢潛行,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從島上脫困。任九川十日陣如何奇妙,也形同空置。」 金嗓子明白過來,突然「啊炳」一聲怪叫,將丁寂興奮地拋起,手舞足蹈道:「妙極,妙極,我老人家終於能離開這鬼地方啦!」 萬事休歎道:「這麼簡單的法子,為何我們沒能早幾年想到?」 金嗓子見脫困有望,心情極是舒暢,嘿嘿道:「那時候咱們體內的戾氣未解,縱是逃了出去又能如何?況且誰曉得這島下竟藏有暗河能夠直通北海?」 司徒三絕道:「夜長夢多,我們這就走。而後廣邀同道,回過頭來再將這方丈仙島夷為平地,一雪數十年被囚之辱!」 藍關雪本就是快意恩仇的雄飛人物,聞聽司徒三絕之言,禁不住拊掌贊同道:「對,就這麼幹!」 丁寂猝不及防給金嗓子拋到了空中,知他是喜極忘情,也不以為意,身形順勢一飄一折落回地上,卻發現倪姥姥悄然回到樹下,望著眾人一言不發。他愣了愣,省悟到其中原委,暗道解鈴還需繫鈴人,這事仍需著落在草道人的頭上。他走上前去,用肩膀不著痕跡地撞了撞草道人,打了個眼色低聲道:「二哥!」 草道人一扭頭看到了樹下站著的倪姥姥,已然會意,哼了聲道:「兩條腿都生在她自己的身上,要走便走,要留便留,難道還要我上門去請?」 他的話音雖不高,卻一字不漏落入倪姥姥的耳朵,當下她一股羞惱情不自禁湧上心頭。方才與草道人的爭執言猶在耳,倪姥姥此刻即便老臉再厚,亦絕不願低頭,於是故作不屑地冷笑道:「放心,我就算老死在方丈仙島,也絕不借用閣下的地道逃生。」 丁寂笑嘻嘻地說道:「姥姥,若是咱們都走了,妳一個人留在這兒,豈不非常的孤單寂寞?」 倪姥姥淡淡道:「老身獨來獨往慣了,你們滾得遠越好,正可讓我落得清靜。」 丁寂走到倪姥姥身邊,抱腿一坐道:「妳要下棋怎可沒伴,不如由我留下來,日後咱們一老一少整日殺它個天昏地暗,不亦樂乎。」 倪姥姥大感意外,無論如何也料不到丁寂會主動放棄從島上脫困的大好機會,陪著自己。她縱橫北海魔道兩百餘年,素來是人見人怕,除了與萬事休三人在這島上陰差陽錯地結成伴兒,平生更無一個朋友,實打實的是個孤家寡人。聽丁寂這般說,倪姥姥心中大是感動,卻仍舊沉著臉道:「誰要你留下來了?」 丁寂一攤雙手,故意歎了口氣道:「沒法子,誰教妳老人家是我的朋友?」 金嗓子與司徒三絕、萬事休對視了一眼,心道:「丁兄弟年紀輕輕,和咱們相識的日子也不過了了,卻能為倪姥姥留下,如此義氣著實令人欽佩。我老人家活了這一大把年歲,莫非還不如他麼?」 想到這兒,他學著丁寂的樣兒在倪姥姥的另一邊坐下,笑道:「我也不走啦。」 緊跟著萬事休和司徒三絕一左一右,也回到樹下落坐。酒仙子轉喜為憂,道:「二哥,你說句話罷,不然連我都沒臉走啦。」 藍關雪沉聲道:「老二,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有什麼冤仇是化解不開的?」 草道人默然片刻,忽一提氣道:「倪老婆子,上回妳敗在我們手裡服也不服?」 倪姥姥心頭錯愕,不明白草道人為何提及此事,但她心高氣傲,豈肯服軟,蔑然笑道:「若非當日老身真元大損,如今哪還有你這臭雜毛在此猖狂?」 草道人聲色不動,點點頭道:「好,兩年後,小雪湖,我們兄弟五人再來領教高明,了斷恩怨!」 他說這話,等若是在邀約倪姥姥一同離島,方可踐兩年之約。眾人聞絃歌而知雅意,無不暗鬆了一口氣。司徒三絕上下打量著草道人,讚許道:「好漢子!」 倪姥姥靜默良久,終是緩緩頷首道:「這可是你說的,屆時休怪老身手下無情!」 草道人嘿嘿一笑道:「笑話,貧道豈會要妳相讓?」 將右掌往倪姥姥身前伸去。「啪、啪、啪!」 雙掌連擊三下,倪姥姥驀然翻手掣出戮心鉤,在面前一晃。草道人一凜,抽身而退左掌橫在胸前。但見「噗」地血光迸現,倪姥姥醜陋的面頰上,被鋒利的鉤刃赫然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殷紅的鮮血汩汩流淌,她卻不管不顧,只盯著草道人徐徐說道:「兩年後,小雪湖。」 草道人知她此舉是還了當年的一鞭之仇,雖心中芥蒂一時無法盡數消弭,但仍不禁生出敬佩之情,暗道:「這老嫗雖然霸道囂張了些,卻也恩怨分明,極是磊落。」 萬事休取出金瘡藥為倪姥姥敷上,道:「事不宜遲,咱們趕緊離開這裡。」 眾人尚未應聲,但聽有人一聲冷笑,道:「萬老頭,你們這是打算幹什麼?」 話音落下,谷中明黃雲霧一蕩,現出四道墨色身影,俱都是皓髮長髯、背負仙劍的老者。開口那人站在最左,棗紅色的臉龐,雙目精光湛然,一看即知身懷極為上乘的修為,正滿含敵意地掃視過在場眾人。丁寂日前在知綠谷中遊蕩探察,也曾與這四人有過幾面之緣,但見對方一副冷冰冰的倨傲模樣,亦就敬而遠之,按捺下結交之心。聽金嗓子介紹過,這四名老者藝出同門,形影不離,素有「寒山四皓」之稱,乃是北海魔道中一等一的人物,奈何生性狂妄自私,動輒睚眥相報,不擇手段,令人既惡且懼。果然萬事休聽得寒山四皓中的老大「赤雲叟」開口詢問自己,不由得心中咯登一下,道:「休矣,休矣──方才只顧著高興,竟沒留意到這四個老兒就在左近窺覷。教他們攙和一腳,這事可就麻煩了。」 他心念急轉,臉上卻始終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愁眉苦臉樣兒,說道:「方纔倪大姐和風塵五仙為了點小事情差點要動手打架,現下事情已經解決,便不煩勞四位費心了。」 赤雲叟身邊一名頭戴紫色高冠的老者低哼道:「不對吧,老朽分明是聽見諸位在偷偷商議著如何藉助地道逃跑的事兒。萬老頭,你可瞞不過我們。」 倪姥姥漠然道:「紫月叟,你既然已經偷聽清楚了,又何必假惺惺再問?」 紫月叟瞥了眼高高衝起的水柱,慢條斯理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這些日子一反常態,變得鬼鬼祟祟的,我們兄弟早已心中起疑。如今人贓並獲,還有什麼好說的?」 金嗓子腦筋飛轉道:「這四個老兒討厭纏人至極,單打獨鬥起來,老夫也未必會輸給他們其中任何一個。咱們這兒既有倪大姐、司徒三絕這般頂尖高手,又有風塵五仙和丁兄弟助陣,原也不必怕了他們。「可一旦動手,難免要驚動島主,好不容易覓到的一線生路,轉眼便要斷絕。往後想要故技重施,可就難了。說不得,只好暫且便宜了這些傢伙,以免節外生枝。」 他想到此處,打了個哈哈道:「紫兄快人快語,小弟如果再遮遮掩掩,豈不顯得小氣?實不相瞞,咱們的確挖通了一條逃出方丈仙島的地道,正打算邀請四位一塊兒遠走高飛,離開這個鬼地方。」 站在寒山四皓最右面一個的金風叟嘿嘿說道:「只怕閣下未必會有這份善心。」 金嗓子笑嘻嘻道:「金兄這話說的好不教人傷心。拋開咱們這麼多年老交情不提,而今大傢伙兒陷身方丈仙島,可謂是同病相憐,但凡我金嗓子能有一口湯喝,又哪能忘了你們四位老兄?「況且咱們兩個一筆寫不出兩個金字,說不定一查族譜五百年前是一家,別人我可以不管,卻絕對不會丟下你金兄。」 說著他大剌剌走上前去,親暱地伸手去拍金風叟胳膊,道:「怎樣,一同走吧?」 金風叟身子一側,躲開金嗓子的巴掌,五指並立如刀向他腕上切落,說道:「金老頭,手腳放老實點,萬一引起誤會不免傷了大家的和氣。」 金嗓子手一縮,往後退了兩步搖頭道:「你老兄也忒多心了,我也是一番好意。」 兩人這一切一收均都露了一手極高明的功夫,可惜眼下風雨欲來一觸即發,誰也沒心思去多加欣賞,連喝彩叫好的人也一併欠奉。金風叟冷著臉道:「誰不曉得金嗓子笑裡藏刀,最狡詐不過,老朽不得不防。」 寒山四皓中一直沒發話的銀霜叟,這時開口道:「就算你們能僥倖逃出方丈仙島,體內積鬱的戾氣一兩年內勢必發作,那生不如死的滋味可更不好受。」 倪姥姥的性情剛烈如火,又素看不慣寒山四皓的作風,更不願將化功神訣的秘密向這四人托出,冷喝一聲道:「少說廢話,你們幾個到底想怎麼樣?」 若是平時,在倪姥姥的震怒之下,寒山四皓多少會心生忌憚,但此際竟似有恃無恐。赤雲叟道:「你們想走可沒那麼容易,還是乖乖隨老朽去見島主罷!」 原來這四人早已為百流道人暗中收買,專事負責監視知綠谷中各人的一舉一動。百流道人曾有承諾,只要寒山四皓立得大功,即可賜藥開釋,免去此後數十年的囚禁之苦。想那寒山四皓本就是極端自私之輩,與知綠谷群豪素來不睦,一俟得到百流道人的許諾,一心一意便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夠脫困而去,豈有不加倍用心之理?倪姥姥怒笑道:「好啊,狐狸尾巴果然露出來了!」 肩頭微聳,定魄鞭掛著銳利嘯聲在空中幻出三道光環,向著赤雲叟頭頂罩落。赤雲叟知倪姥姥修為了得,早在暗中提防,見定魄鞭攻到,陰陰一笑道:「老虔婆,別人怕妳,老朽卻從沒把妳當一回事!」 揮掌劈斬在第一道光環上。「啵!」 光環立消,赤雲叟震得左臂發麻,卻見定魄鞭絲毫不受影響,織起的第二道光環如長河大浪,已襲至面門。他凜然一驚,急忙抽身飛退,「呼」地一聲眼前鞭影掠動,第二道光環從身前堪堪走空,只消慢上半拍這雙肩上的脖子,乃至脖子上的腦袋便要不保。可沒容赤雲叟喘過一口氣,最後一圈光環鋪天蓋地,已從頭頂罩落。赤雲叟避無可避,忙不迭將頭朝前一低,疾聳後背反手掣出背上的「沃血古劍」向上一立。「鏗!」 鞭劍相交,赤雲叟趁著光環一滯的空隙,騰身右閃,遠遠躲了開去。倪姥姥暗叫可惜,她這一手「三環套月」乃平生得意之作,原想出其不意令對方吃上一個大虧,再不濟也能抽落他幾顆牙齒。孰知赤雲叟畢竟是寒山四皓中的老大,一番連擋帶躲,盡避有些狼狽,可終究沒能傷著他分毫。赤雲叟卻自覺顏面大失,運勁打通左臂淤塞,口中陡然振聲長嘯道:「臭老婆子,今日咱們便見個高低!」 酒仙子花容微變,叫道:「不好,他在發嘯招引島上的道士!」 倪姥姥神色木然,不為所動道:「你們先走,這四塊廢料交由老身打發。」 金風叟聽師兄發出嘯音,心知援兵隨時會到,頓時膽氣一豪,喝道:「你們誰也走不了!」 拔劍飛身,意欲搶佔地道入口。他身形甫起,猛見面前人影一晃,似堵牆般攔住去路,一道雄渾剛勁的罡風從頭頂破空轟落,勢若奔雷,正是倪姥姥後發先至,揮餘生杖劈下。金風叟暗凜道:「這老婆子身法好快!」 在空中硬生生煞住去勢,身子稍向後仰,橫劍挑在餘生杖上。一記金石脆響,餘生杖朝旁盪開,金風叟的身形卻也不得不落回了地上,兀自感到握劍的虎口酸脹不已。那邊的紫月叟、銀霜叟惟恐金風叟吃虧,雙雙掠身抽劍攻到道:「老婆子,看招!」 倪姥姥以一敵二,夷然不懼,催促道:「你們快走!」 肋下探出雙臂,一手戮心鉤,一手無量尺,分別架住了兩人的仙劍。赤雲叟調息稍定,眼見萬事休等人正向水柱奔去,明白一旦讓這些人進入地道,再想強留勢必登天,於是一聲厲喝道:「休走!」 縱劍擰身趕了上去。不防「呼」地一聲,四周滾滾黑霧激盪,伸手不見五指,立時失去了眾人影蹤。他連忙凝住身形,揚聲叫道:「小心,老虔婆使出了『烏雲蔽日』大法!」 話剛出口,猛覺背心刺痛,一股銳利的陰寒勁風已無聲無息襲到。赤雲叟不及回身,只得振臂揮袖,向著勁風來襲的方向捲去,同時身形朝左疾閃。「嗤!」 倪姥姥的刺骨錐戳破袖袂,貼著赤雲叟的右肋衣衫側劃而過,只差了一指便能教他皮開肉綻,血濺當場。赤雲叟又驚又怒,返身就是一劍道:「有種就收了妖法,咱們正正經經地打過!」 倪姥姥一擊不中,身影沒入黑霧,蔑然說道:「這裡幾時輪到你來說話!」 尋到紫月叟的影蹤,輕揚定魄鞭往他後脖子上捲去。論及寒山四皓的修為,雖然均都較之倪姥姥略遜一籌,但四人連手亦應穩操勝券。無奈倪姥姥的烏雲蔽日大法委實太過厲害,即令靈覺舒展也渾不管用,只能嚴防死守,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當下莫說攔截金嗓子等人,連自保亦是手忙腳亂。短短的三五個回合,寒山四皓被打得險象環生,顧此失彼,連連怒吼無濟於事。人有心衝出黑霧包圍,可每一次均教倪姥姥料敵機先,早一步將他們擋了回去,如同無頭蒼蠅般在黑幽幽的濃霧中四處亂撞,進退失據。但寒山四皓終是經驗老道,一瞧形勢不對,立刻放棄突圍之念,聚在一處抵背相守。如此一來倪姥姥雖有烏雲蔽日大法之助,一時半刻卻再也攻不進去。雙方正成僵持之局,就聽丁寂朝圈內高聲叫道:「姥姥,風緊扯呼!」 倪姥姥一怔,忍不住好笑道:「這小表胡說八道,連小蟊賊的切口都用上了。」 她正佔據著主動,可說來去自如,聞言一閃身往圈外退去道:「今日且饒過你們,下回若再落到老身手裡,定教爾等萬劫不復!」 不料她的身子剛一啟動,身遭黑霧突然迭蕩飛散,只一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倪姥姥震駭之下尚不及細想,一股沛然莫御的罡風已然當胸掩襲而至,直有開山裂海之威,她大吃一驚:「莫非是百流道人到了?」 八臂齊揮,魔兵並舉向外招架。「轟──」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倪姥姥的身形被震得拋飛而起。百流道人從天而降,左手雙指向著她遙遙虛指,低喝道:「咄!」 一團明黃光雷憑空生成,隆隆作響裡勢若萬鈞,朝著倪姥姥的胸口轟去。倪姥姥雙目一閉,心道:「沒想到我這條老命不明不白交代在了這裡!」 奮起餘力也不遮擋光雷,合身向百流道人撲去,只盼拚個玉石俱焚。 第八章 荒丘古木 她耳畔但聽見「砰」地一記激響,那團光雷卻並未如期砸中自己的胸口,詫異中睜眼觀瞧,正看到丁寂的身影如斷線風箏般高高飄飛翻轉,自是這少年在千鈞一髮裡奮不顧身地衝將出來,擋下光雷。其時金嗓子等人已悉數撤入地道,從丁寂先前話音傳來的方向判斷,他亦進到了地道口中,只需俯身埋頭即可遁地而去,任是大羅金仙也無可奈何。可眼見倪姥姥性命不保,丁寂竟毅然放棄脫困,回轉過身冒著九死一生的大險擋住扁雷。想通此點,倪姥姥心頭火熱,叫道:「小寂,你快走!」 諸般魔兵幻化出團團炫目光影,猶如排山倒海攻向百流道人。百流道人面含冷笑道:「老婆子,妳還是省些力氣吧!」 黃雲一卷,人影頓失。倪姥姥身經百戰,想也不想一甩定魄鞭朝背後打去。「啪!」 定魄鞭撞到一團雲氣上蹦彈而回。不等她再作變化,百流道人鬼魅般的身影從右側閃現,運指如風,疾點倪姥姥各處經脈。倪姥姥一聲大吼,勉力舉起滅情環想和百流道人拚個同歸於盡,可週身經脈一麻,真氣立時凝滯,滅情環「噹啷」墜地,身軀晃了數下卻硬撐著不倒。百流道人見狀也不禁心下欽佩:「我這『凝血指』等閒人中了一下,便會如一灘稀泥般癱軟在地。這老婆子連中十數指,只是氣力消失,仍能屹立不倒,知綠谷中的高手自是以她為最。若非藉助九川十日陣的威力,恐怕貧道也拿她不下。」 那邊寒山四皓得脫大難,也不消吩咐,七手八腳將丁寂擒下,禁制住經脈押了過來。丁寂修為本就不如這四人,兼之方才為擋光雷,震得口鼻溢血,五臟沸騰,身上已使不出半點氣力,教寒山四皓輕而易舉地撿了個現成便宜。百流道人見大局已定,掃了眼兀自噴薄不休的水柱,道:「其它人呢?」 他這話是在問丁寂和倪姥姥,但赤雲叟料這兩人也不會回答,便搶先應道:「司徒禎、萬老兒他們剛從那條地道裡逃脫。我們欲要攔截,卻被這老婆子擋下。」 百流道人一皺眉,銳利的目光射落在赤雲叟臉上,問道:「哪來的地道?」 赤雲叟讓他盯的一寒,忙將原委說了,其中自免不了添油加醋吹噓幾句他們兄弟四人的功勳,最後道:「那些叛逆剛逃不久,現在去追還來得及。」 百流道人越聽越怒,心道若非這四個傢伙自作聰明,貪功冒進,只需早半日稟報自己,藍關雪等人便是插翅也難飛出他的手掌心。可畢竟這四人留著仍有用處,不宜過分削了他們的顏面,百流道人便道:「好,你們這就去追他們回來吧。」 赤雲叟滿臉的得色登時僵住,變得尷尬無比。他再是狂妄,也曉得司徒三絕等人殊不好惹,再加上有藍關雪等風塵五仙助陣,冒冒失失追將下去,勢必討不到好處,說不定還要把自己的四條老命一併搭上。金風叟見師兄受窘,從旁解圍道:「那些叛逆身法均快,只怕此刻已然去遠。偌大的北海冰山無數,雪峰如林,想要找見他們不啻是大海撈針。「不過同伴既落在了咱們的手上,他們定會設法解救。咱們不妨守株待兔,坐等逃犯上門,總好過無頭無緒的到處追捕。」 赤雲叟忙道:「金風師弟說的極是,只要守住這兩個人,不怕逃犯不上鉤。」 百流道人哼了一聲,側臉吩咐身旁侍立的飛流道人道:「命人將地道封死,至今日起派專人日夜輪流看守。任何人再有異動,當即處置,不必請示。」 赤雲叟聽百流道人不再追迫自己去抓捕司徒三絕等人,暗自鬆了口氣,訕訕退到一旁,心中不滿:「你們自己不敢出島追捕,卻想讓老朽賣命。嘿嘿,我寒山四皓豈是任人擺佈的蠢夫笨伯?」 他見百流道人的樣子,是要押送倪姥姥和丁寂離去,想起賜藥開釋之事,正欲開口求請,猛一轉念道:「瞧他一臉晦氣的樣子,此刻提出必定會被駁回,還是暫且忍耐幾日,等風頭過了再說也不為遲。」 念及自己兄弟四人本有望藉此消除體內戾氣,得還自由,全因倪姥姥從中作梗放跑了司徒三絕等人,心中不由恨極,惡狠狠地瞪視了她一眼。倪姥姥視若無睹,只凝神運氣欲要打通封閉的經脈,但百流道人的「凝血指」霸道至極,又是接連十數記將她諸經百脈封得嚴嚴實實,急切間哪裡能解得開。百流道人一揮大袖,道:「走!」 身遭黃雲一揚,偕著丁寂與倪姥姥隱遁而去。丁寂只覺四週一陣天旋地轉,景物交替,雙足重又站穩。他定睛觀瞧,只見自己已置身在一座雲峰之前。瀰漫的明黃色雲霧衝到峰前,如同迎頭撞上了一面銅牆鐵壁,翻翻滾滾朝後洶湧倒捲,隱隱發出如雷電交擊般的轟鳴,一座高台依山佇立,傲然屹立於濤濤雲霄間,金碧輝煌,宏偉壯觀,令人為之心神震撼。在他腳下,一條漢白玉鋪就的石階層層迭迭,昂然向上不見盡頭,猶如一道天梯。每隔十階,會有一片寬約三丈的小型平台,左右各佇一尊高逾兩丈的銅人,手持戈鉞威風凜凜,栩栩如生。他正疑惑間,就聽倪姥姥低聲道:「那峰頂便是雲闕宮,乃百流道人駐駕之處。若不識路徑,便是在九川十日陣中轉上十年,也休想找到此地。」 丁寂點點頭,思忖道:「想必倪姥姥他們每回『化緣』都是被帶到宮內,故此認得。可百流道人不在谷中殺了我們,卻將我和姥姥帶到此處作什麼?難道真想拿我們當作誘餌,等待藍大哥他們上鉤?」 他正想著,百流道人已向兩側佇立的赤身力士命道:「架上兩人,隨我入宮。」 倪姥姥冷冷道:「不勞煩島主,老婆子還走得動。」 推開上前的赤身力士,率先往石階上邁去。百流道人冷眼旁觀也不阻止,只一揮手讓赤身力士退下。三人邁上台階,明黃雲霧驟然消失,景狀隨之一變。四周雲煙縈繞,山嵐輕拂,十分的靜謐清幽,偶爾有聲聲風鈴傳過,清脆悅耳。如此迤邐而行,石階將盡,一座碧玉雕欄圍起的露台赫然呈現在丁寂眼前。露台盡頭巍峨聳立起一座高約十丈的宮門,上書「雲闕」二字,流光溢彩,熠熠生輝。丁寂打量了幾眼,暗道:「這宮門可比咱們翠霞派的山門氣派多了。若是能趕走這群討厭的傢伙,在此開宗立派倒也不錯。」 但這念頭也只能在腦袋裡想想而已,眼下生死未卜,也惟有走一步算一步。好在他生性樂天豁達,自忖此行兇多吉少,也不把生死之事擺在心上,漫步在雲闕宮間,欣賞起週身景致。但見宮中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高屋建瓴,勾心鬥角;其間廊廡相接,雕樑畫棟,池林間雜,曲徑通幽,層層遞進,千門萬戶,實難想像人力如何為之。九條清溪如虹如緞,縱橫交錯,潺潺汩汩往宮牆外流去。珍禽異獸,流連忘返;霓衣少女,泛舟水上;想來天上人間,莫過如此。丁寂尚首次踏足雲闕宮,一時看得心旌搖曳,心底自嘲一笑道:「這般仙境,換作旁人無不趨之若鶩,企盼一見。可偏偏我想走也走不成,說出去有誰會信?」 忽地他腦海裡靈光一閃,懊悔道:「我真是笨到姥姥家了,怎會沒想到九川十日陣的陣眼,十有八九就藏在雲闕宮裡?「此地明顯不受陣勢的法力波及,便如渦流中心,反是最平靜脆弱的地方。只消下手毀去陣勢的總樞,整座大陣便可立時土崩瓦解。可惜,現在想通這點,多少都有點晚了。」 他身邊的倪姥姥卻無此等閒情逸致,一面悄悄運氣衝脈,一面急思脫身之策,見丁寂左顧右盼,神態從容,禁不住低聲問道:「小寂,你的傷勢怎麼樣?」 丁寂不以為意地笑笑,回答道:「我吐了口血已沒事了,妳老人家呢?」 倪姥姥哼道:「你都幫我擋了一招了,這點小傷還能打倒我?」 百流道人走在前面,對他們的交談置若罔聞,引著兩人穿廊繞閣往雲闕宮西南方向行去,須臾轉入一座清幽靜謐的園林之中,盡處卻是一片燦若流火的楓樹林。丁寂一奇道:「這老道為何將我們帶到林子裡來,莫非想就地埋屍作花肥麼?」 他轉臉朝倪姥姥望去,不意發現她陰冷的面龐竟微微變色,一雙半睜半合的眸子裡儘是怨毒與仇恨,到了嘴邊的話只好硬生生嚥了回去。百流道人背對倪姥姥,卻似洞察若明,淡淡道:「妳害怕了麼,可惜遲了。」 倪姥姥一記低嘿,臉上恢復凶戾之色,生硬道:「除死無大事,老身怕過何來?」 百流道人也不應答,步入林內。倪姥姥微一遲疑,道:「小寂,稍後你須寸步不離跟在老婆子身後,記住了。」 丁寂少有見倪姥姥這般緊張,輕鬆一笑道:「您老放心,走不丟我。」 倪姥姥見丁寂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暗歎道:「這娃兒到底是頭一回入林,哪曉得其後的凶險。說不得,老婆子拼了這條命也須衝開經脈禁制,設法制住百流道人,保得他平安脫險。」 她明知此舉成功希望極小,但生死攸關,除此之外已別無他途,當即全力催動丹田真氣,加速解開經脈禁制。丁寂跟在倪姥姥身後走入楓樹林,不禁越發訝異。原來這片楓林看似空幽清冷,但一木一石竟暗合著一座極為上乘的守禦大陣,和風吹拂、清香怡人,一股充沛的天地靈氣撲面而來,似乎比島上的其它任何地方還要強盛十分。行了足有半頓飯工夫,林子裡萬籟俱寂,連鳥鳴聲也聽聞不見,委實靜的出奇。丁寂暗暗心驚,留神觀察著四周蘊藏的陣勢變化,暗道:「整座楓林渾然一體,固若金湯,若不識陣法奧妙,便是千軍萬馬亦要死無葬身之地。百流道人為何如此煞費苦心,在紅楓林內布下法陣,卻又將我們引來?」 他越想越是好奇,但百流道人既不開口,便也忍著沒問,只等稍後揭開謎底。驀地前方現出一株異常粗大的楓木,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粗壯的樹幹如一堵結實的牆垣,生生擋住兩人的去路,卻又有一座丈許高的狹長樹洞,如拱門般佇立。百流道人領著倪姥姥和丁寂左一拐右一折,像是腳下藏有座座陷阱般小心翼翼走到樹洞前,輕吁了一口氣,道:「兩位,請了。」 當先邁步,穿過樹洞。丁寂亦步亦趨從樹洞下走過,剛一站定身形,卻情不自禁大吃了一驚。只見前方數百丈方圓內的紅楓匪夷所思地齊齊隱沒,四周樹木環擁中露出一座數丈高的土丘,孤零零地拔地而起甚顯突兀。在土丘之上長滿半人多高的醬紫色荒草,一條黃土小徑直通丘頂,與周圍的環境極不協調。那一叢叢荒草約莫兩指寬的粗葉上,居然密密麻麻寫滿了淡金色的奇異字符,似是精深莫測的仙家箴言。風一吹過,荒草輕搖,帶動葉片上的字符煥放出若隱若現的粼粼金光。百流道人停步在土丘下,回首瞥過二人。倪姥姥神情陰晴不定,喝斥道:「老雜毛,你帶我們到忘機丘來作甚?莫非還妄圖讓老婆子臨死前再教你們搾上一次?」 百流道人不動聲色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妳現在求饒也沒有用了。」 倪姥姥怒哼道:「笑話,老身這輩子向誰求饒過?左右是個死,你別欺人太甚了!」 說著話胸口膻中穴一熱,一股真氣順流而出,不禁心頭暗喜,知道自己的功力終究勝過百流道人半籌,業已將上身的部分經脈打通。百流道人渾然不覺,說道:「閣下事到臨頭還有這般膽色,貧道想不佩服也不行。」 輕撣衣袖,一馬當先沿著黃土小徑往丘頂行去。倪姥姥有意拖延時間,一面抓緊疏通雙臂的經脈,一面冷然道:「但教老身今日不死,遲早要讓你識得我八臂夜叉的手段!」 百流道人走上土丘,面色霍然變得凝重恭謹,對倪姥姥的喝罵也不吭腔。三人緩步行到丘頂,丁寂環顧左右,愣了一愣。土丘頂約有十丈方圓,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土石坑坑窪窪,千瘡百孔,儘是焦黑之色,與一路所見的幽美景致大相逕庭。在丘頂正中的大坑裡生著一株丈許高的歪脖子古樹,同樣是遍體焦黑,斑斑駁駁傷痕纍纍,嶙峋虯張的樹枝向天伸展,猶如一把撐起的大傘,偏沒一片葉子。倪姥姥雙目死死盯著那株古樹,她的滅情環丟在了知綠谷中,其它魔兵卻仍收藏在身,未曾被百流道人沒收。這時竭力流轉真氣衝擊雙腕淤塞,臉色變得鐵青一片。丁寂自不可能清楚,每回倪姥姥踏足忘機丘頂片刻之後,那株古樹便會探出枯枝將她全身纏綁,或一個時辰,或兩個時辰,上方穹廬陡然洞開,一道道剛猛無鑄的驚雷雨打巴蕉般轟落在古樹之上,雷電順著枯枝直攻體內,迫得她不得不耗損真元,竭盡全力抵禦。這通雷電短則半個時辰,長則將近一個時辰,其間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只要稍有分神,無堅不摧的罡鋒趁虛而入,頃刻便是形消神散之局。幸虧每回抵禦天雷轟擊都是四人一組,分坐在古樹的東南西北四面,眾人合力抗禦,才將將保住性命不失。久而久之,倪姥姥也察覺到古樹中隱約有一股遠勝於自己的詭異力量,抵擋住大半的天雷轟炸,否則能否撐過一炷香都成問題。饒是這樣,這些年來,她已親眼目睹兩名同行的北海魔道一流高手喪生在天雷轟頂之下,只是一彈指間便教雷電打得全身焦黑乾枯,慘不忍睹。故此她每一次走上這忘機丘,都如同到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即便僥倖不死,天雷過後也是精疲力竭。可究竟忘機丘上為何會不時出現天雷?百流道人又為何強迫眾人耗損真元為枯樹護法?這些內情倪姥姥卻是一概不知了。百流道人緩步走到古樹前,跪地叩拜道:「屬下打擾主人清修,不勝惶恐。」 丁寂大感意外,仔細察看那株古樹,並未發覺有第四人的存在,錯愕道:「這老道怎會對著一棵歪脖子樹下拜?難不成是這樹成妖了?」 他忍不住又朝倪姥姥望去,卻見她亦是一副迷惑神情。需知以往登丘,固然是由百流道人親自押送,可一等枯枝纏身,他便立刻退下忘機丘去,絕不在上面多做停留以免被天雷誤傷。因此今日見到百流道人一反常態,她心下驚訝較之丁寂無疑更甚。只聽百流道人伏地將司徒三絕、藍關雪等人藉地道逃遁離島的事情,向古樹一一稟明,語音裡不知不覺含著一絲顫抖,顯露出他在說話時內心的畏懼恐慌。丁寂站在百流道人身後,任他如何機智百出,也給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這株破樹到底有何古怪,居然令百流道人如此懼怕?」 突然聽到倪姥姥一聲怒喝,身形暴起,如蒼鷹撲兔,探臂抓向百流道人的背心。卻是她終於打通了經脈,見百流道人跪拜在地,正背對著自己向古樹自言自語,暗道:「此刻再不動手,更待何時?」 她情知縱能殺死百流道人,也難以逃出方丈仙島,故此一門心思要將其生擒活捉,扣作人質,量島上的其它守衛也不敢為難。百流道人剛剛把經過說完,尚不曉得主上會如何發落自己,猛然察覺背後陰風如錐,籠罩住背心諸處大穴,頓時凜然道:「這老婆子好生了得,我連封十數指,竟只這一會兒工夫便教她悉數衝開!」 不由懊悔自己剛才過於托大了。性命攸關,他也顧不得在古樹前保持恭敬禮儀了,一聲驚喝身形朝左貼地橫閃。倪姥姥早有預料,定魄鞭「唰」地揮出,逕自向百流道人雙腿捲去。百流道人壓根不及回身招架,虧得他急中生智,騰身倒翻雙腳飛踢定魄鞭。倪姥姥明白絕不能讓百流道人有絲毫喘息之機,否則等他回過神來,想生擒這廝可就難了。她正要擰身追上,再用無量尺拍打百流道人的雙膝,陡地側旁身影一閃,丁寂已然掣劍攻上。倪姥姥驚喜交集道:「敢情這小子也已解開了禁制,卻將老身也瞞過了!」 她由此及彼,自然而然以為丁寂也像自己一樣,悄悄衝開了經脈禁制,卻沒想到丁寂的功力遠有不及,身上的禁制豈會這般輕易的就被衝開?自是早先寒山四皓運指封脈,俱教他以化功神訣暗自化去,一路半在療傷,半在伺機而動。百流道人見丁寂的雪朱仙劍也攻了過來,心神大震,朝著古樹叫道:「主人!」 凌空急速翻滾,這才躲開了身後的劍招。他的修為比起倪姥姥本不遑多讓,奈何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兼之無法轉身,可謂被動之至,故才會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倪姥姥縱聲長笑道:「別說叫『主人』,就是你叫『姥姥』也沒用了!」 欺對方無法正面迎敵,刺骨錐、戮心鉤齊齊揮落,總算記得要拿活的,手下暗留三分餘勁,不然百流道人一死,便失去了人質的效用。眼看百流道人在劫難逃,倪姥姥耳畔突聽見「嗤嗤」兩聲銳響,手上隨即一震,刺骨錐和戮心鉤雙雙脫手而去。她一驚之下方自看清,收去自己一對魔兵的,居然是古樹上探來的兩條枯枝。可以自己的修為不僅沒能躲過枯枝的襲擊,還令戮心鉤和刺骨錐從掌心裡齊齊被人奪去,實是聞所未聞之事。她無暇細想,那兩條枯枝纏著一雙魔兵已迴盪而至,速度之快令人避之不及。倪姥姥的餘生杖、鯊嘴剪左右開弓,吐氣揚聲朝外招架。「鏗鏗!」 兩聲,刺骨錐、戮心鉤、鯊嘴剪應聲斷裂成兩半,惟獨餘生杖質地堅韌躲過一劫,卻已扭曲得不成形狀。倪姥姥踉踉蹌蹌往後退出十餘步,口目耳鼻滴淌下數縷殷紅血絲,模樣顯得猙獰無比,恨恨注視著那株古樹,目光裡卻抑制不住驚駭之情,知道今日已無倖存之望,厲聲斷喝道:「小寂,快逃!」 她舉起僅剩的三件魔刃,連帶那柄彎折如蚯蚓似的餘生杖,騰身向著古樹撲去。「啪!」 定魄鞭、無量尺諸般魔刃擊打在掠來的枯枝上寸寸碎裂,殘片漫天飛揚。倪姥姥恍如不覺,一鼓作氣衝至樹下,運盡全身功力將餘生杖插入樹幹。只聽「轟」的一響,古樹發出一陣搖顫,餘生杖沒入半尺,再難寸進。倪姥姥亂髮飄揚,狀若怒獅,不管不顧地拚命將餘生杖往樹幹裡推壓,口中仍在叫道:「小寂,快逃!」 丁寂瞧得心胸激盪,一股熱血直衝腦顱,憤聲激嘯,縱劍攻上。一條枯枝飛到,將雪朱仙劍打飛出去,虎口亦為之震裂。胸口如遭雷擊,丁寂身子驟然失控,「哇」地吐出一口熱血。驀地眼前黑影一晃,那條枯枝回捲而到,鎖向他的咽喉。丁寂手疾眼快,勉提一口真氣探臂出拳。枯枝一抖,讓過拳鋒,已將他的胳膊纏住,頓時整條右臂如上了緊箍咒般,痛裂欲斷。 第九章 無心插柳 丁寂振臂呼喝,欲待掙脫束縛,無奈枯枝紋絲不動,反越纏越緊,一波波暴虐森寒的魔氣如洪濤般湧入體內,直要將他沒頂。丁寂只覺得諸經百脈瞬間麻木,像是凝結成冰,那無邊的魔氣兀自源源不絕破關而入,在體內翻江倒海,令得五臟六腑齊齊翻騰欲碎,好似要迸裂開來。他情知自己的修為與這古樹的道行委實天差地遠,簡直不堪一擊,但束手待斃絕非他的性格,當下運起化功神訣消解來力,明曉得杯水車薪,也絕不甘就此低頭認輸,任人宰割。然而出乎丁寂意料之外,枯枝上傳遞來的魔氣驟然大減,似乎對方有意手下留情。丁寂幾欲昏迷的神智稍稍清醒,猛聽見倪姥姥傳來一聲淒厲長嘯。他忙舉目望去,就見數根枯枝如蠶絲般將倪姥姥捆縛在內,那根餘生杖不知何時已碎裂一地。驀然間,從她體內爆射出一蓬刺目烏光,「喀喇喇」連聲,纏繞週身的數根枯枝盡皆碎斷,在空中化為齏粉。倪姥姥脫困而出,高高躍起,待要舉掌拍向古木,身軀卻突地一陣劇烈扭顫,「砰」地一聲墜落於地。拼盡最後的餘力,倪姥姥抬頭望向丁寂,嘶聲道:「快──」聲音戛然而止,她的頭顱重重垂落,「嗤嗤」激響聲中,身軀上迸裂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鮮血四濺,飆射得丁寂滿身。一代北海絕頂高手,終不能圓重返故土之夢。丁寂睚眥欲裂,怒聲大吼,心氣浮動之下魔氣陡盛,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知。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幽幽甦醒,週遭一片幽暗,惟獨從頭頂有一束微弱天光射落。他發現自己正盤膝坐在乾硬的地上,腿下凹凸不平甚是難受,骨骸內臟都發出椎心刺骨的劇痛,醒來後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我為什麼沒死?」 很快他便察覺,自己非但沒死,經脈中反多了一股爆戾雄渾的魔氣,浩浩運行不止,所過之處如冰封長河,陰寒難忍。他的丹田之中,也充盈了這股魔氣,硬梆梆地積聚一團,像塊堅冰,徐徐沉澱。他心下不覺駭然道:「沒想到那枯枝裡迫入的魔氣竟會霸道如斯!」 低頭審視自己右臂被枯枝纏繞過的地方,已然結成一層厚厚的血痂,火辣辣地作痛。他試著想將右手抬起,可稍稍一動便有股刺痛直鑽心底,「嘿」地一聲頹然垂落。記起昏迷前的情形,丁寂一慟,耳畔響起倪姥姥戰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她到最後一刻,仍想著能掩護我逃走。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肉軀迸裂,化為一片血霧。」 念及此處,丁寂一雙拳頭緊緊攥起,胸口怒濤翻湧不能自已。忽然,有人用沙啞低沉的嗓音說道:「小娃兒,你師父是誰?先前化解貧道所用的心訣,是什麼人教給你的?」 丁寂一凜道:「這裡有人!」 他功聚雙目,朝聲音來處望去,心頭頓時驚駭莫名。說話之人,居然就盤膝端坐在他正前方不足三尺處,兩人面對面相坐,只需稍一伸手便可觸及對方,然而自己適才竟沒有察覺到這人的存在!他的修為雖未能臻至大乘之境,可十丈之內葉落花飛也絕難逃過一雙耳目。如果對方是有意隱形匿蹤藏在了自己身後,尚且情有可原,但這人只是四平八穩的坐在對面,自己竟會一無所覺,委實不可思議到了極點。那人的身影漸漸亮起,充滿了一種詭異的味道。丁寂定神打量,方自看清是一名年歲蒼老的黃衣道士。只見他髮絲灰白,面色薑黃,雙頰深陷,活脫脫一副病厭厭的模樣,兩隻半合半開的眸子裡空洞無神,竟似是個瞎子。他的雙手露在袍袖外,虛托於小骯前結成印訣,枯乾皺折的肌膚上現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黑色焦痕,猶如縱橫交錯的溝渠,煞是詭異。一柄青銅拂塵斜靠在懷中,淡金色的塵絲有氣無力地垂落到膝頭。丁寂的星目精光一閃,盯視著黃袍道士問道:「是你在搗鬼,也是你殺了倪姥姥?」 黃袍道士木然道:「她膽大妄為,竟敢傷我忘機仙樹,實是咎由自取。」 丁寂心頭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將這黃袍道士立時斃於掌下好為倪姥姥報仇,可自知雙方的修為宛若有雲泥之別,實不宜輕舉妄動,強忍著憤怒道:「你就是百流道人的『主人』?」 黃袍道士清晰感應到丁寂身上散發出的敵意,卻是毫不在乎,說道:「不錯。」 丁寂抬頭看了眼從高空射落的光線,說道:「原來你一直都藏在這古樹裡。」 黃袍道士道:「小娃兒,你叫什麼名字?用的是哪家的絕學,竟能化去貧道的魔氣?」 丁寂心中恍然道:「這老道沒有殺我,多半是為了圖謀化功神訣。他害死了倪姥姥,又將眾多北海仙林的高手幽禁於知綠谷中,絕非善類。我焉能告訴他?」 主意拿定,他冷冷地回答道:「在下丁寂,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原也不入道長法眼。」 黃袍道士似看破了丁寂的心思,說道:「小娃兒,你有什麼條件,盡可向貧道提出。我只要化解魔氣的心訣,也絕不會教你吃虧。」 丁寂此刻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嘿嘿道:「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能摘下來給我?」 黃袍道士搖搖頭道:「世道真是變了!倘若再早上三五百年,在北海仙林提起『鶴仙人』三個字,哪還敢有年輕人在我面前如此囂張?」 這話若教司徒三絕又或藍關雪等人聽見,必不啻於平地驚雷。當年,鶴仙人之於北海,便如百餘年前的魔教教主羽翼濃之於天陸,當真是睥睨八荒,全無敵手,所到之處順者昌,逆者亡,直教人談虎色變。然而他三百多年前突然銷聲匿跡,沒了音訊。於是有人猜他埋頭荒山,苦心修煉某種驚世駭俗的絕技;也有人祈盼他是為仇家所殺,魂歸冥府。久而久之,也就逐漸淡忘了,可於老一輩的心中,卻依舊無人敢小覷了「鶴仙人」這三字的份量。哪知丁寂僅僅不鹹不淡地「啊」了聲,道:「那道長活得可算夠久的了。」 鶴仙人豈能聽不出丁寂言語裡含有譏諷自己「老而不死」的意思,但他喜怒素不形於色,只淡淡道:「貧道已是散仙之體,除非三百年一輪的天地仙劫,塵世間的生老病死能奈我何?」 丁寂點頭道:「沒想到老道長已晉陞散仙之境,失敬失敬。」 他年紀雖遠遠及不到鶴仙人的一個零頭,可父母師長無一不是名動天陸、見聞廣博的卓絕人物,於散仙之說自不陌生。古往今來,無數才智之士殫精竭慮,日夜苦修,歸根結底都是為了能夠有朝一日踏破天道,羽化飛昇,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可飛昇成仙又談何容易?千百大乘高手真正能走成這一步的,百不足一,不知多少人於這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含恨而亡。相較之下,轉修散仙的風險與難度無疑小上許多,修成之後能汲日月之精,能攝天地之華,即便是有三五位等閒大乘高手連袂來攻亦不足為懼。然而凡事有其利亦必有其弊,每隔三百年散仙便會面臨一次地劫的考驗,其中十有八九會落得神消形散、灰飛煙滅的下場。縱然僥倖躲過,則三百年後第二次地劫又來,如此循環往復過十二回,歷經三千六百年的漫長煎熬,方能晉陞金仙之位。可成了金仙亦絕非一勞永逸,仍需面對九百年一個輪迴且更為難擋的天劫大難。只有安然渡過其後的九個輪迴,方始苦盡笆來,最終踏上仙界之土。因此表面看來散仙雖是威風八面,可其中的凶險與甘苦惟有自知。散仙本就如鳳毛麟角,又為抵禦大劫終日心無旁鶩,不敢稍有懈怠,空負了一身驚世駭俗的道行卻少有涉足紅塵,生怕一丁點的分神干擾,即令千百年的辛苦修行毀於一旦。近百年以來,曾在塵世現身的散仙,亦不過寥寥數人,其中之一便是丁寂的曾師叔祖,翠霞派上代長老曾山。只是這曾老頭也有許多年未曾露面,想來亦同其它的散仙一般,遠赴海外仙山,擇地靜修去了。盡避丁寂早料到這黃袍道士即是百流道人的主人,身懷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自然不足為奇。但乍聽之下,仍禁不住暗暗吃驚。再轉念一想,若非鶴仙人有散仙之體,又如何能那般乾脆利落地將倪姥姥格殺於忘機仙樹之下?驀地他腦海裡靈光一閃,聯想到方丈仙島和忘機丘上的種種怪狀,以及鶴仙人身上纍纍的焦痕和委頓的病容,省悟道:「三百年一個輪迴,這老道是躲藏在此間抵禦仙劫!他追問我化功神訣的心法,也必定和此事大有關聯。」 他這一猜,果然與事實相去不遠。鶴仙人三百年前晉陞散仙之後,便一直僻居方丈仙島潛心修煉。可隨著仙劫日益臨近,他卻逐漸察覺到自己體內藏有一處極大禍患,若不解決直有性命之憂。原來藉助方丈仙島充沛的靈氣補益,他的功力隨著修為日深水漲船高,可慢慢地,丹田內生出了一股異常古怪的爆戾煞氣。起初他並不在意,只當是修煉不慎引出的麻煩,後來症狀漸深,那股煞氣變得越來越強大暴虐,並與體內的「大無妄真氣」融成一體,方才意識到這是仙劫漸近的預兆,即使停止修煉也無濟於事。他為抗仙劫,多年前便做足了準備,不僅煞費苦心地尋覓到忘機仙樹,將它移植至此,更築起紅楓林與忘機丘兩道防護,自以為是未雨綢繆萬無一失。數年之後仙劫果然如期而至,體內戾氣陡然爆發,如萬蟻噬心,苦不堪言。隨即忘機仙樹上空萬雷齊炸,霹靂狂轟,打得他險些魂飛魄散,肉軀消融,一雙眼睛也教雷電強光刺瞎。好在他業已煉成天眼神通,瞎了雙目倒也無甚影響。好不容易苦苦捱過了半個多時辰的天雷轟擊,鶴仙人本以為災劫已去,今後三百年應可高枕無憂。但沒等他高興多久,就察覺到體內的戾氣非但沒有減輕的跡象,反而日趨嚴重,這場劫難遠未結束。鶴仙人大驚之下日夜苦思對策,終於想到一條妙計,當即遣出一眾僕役,打著「老闆」的旗號,四處搜尋北海正魔兩道的高手,只需對方付出極低的代價,便能換得一套他苦心研創的絕學。等到這些人戒心漸去,他便引誘對方修煉做了手腳的「大無妄神功」,直至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終成為知綠谷中的階下囚。他如此作為,一方面固然是要搾取鎊家高手的力量共禦仙劫,更緊要的卻是希望能從中尋找到消除體內煞氣的法門,從根本上敉平禍患。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些年來,他幾乎將北海仙林近半數的一等一高手搜羅到了島上供其驅策,可始終沒能尋找到破除煞氣的妙方。偏偏仙劫愈演愈烈,頻率亦不斷加快,彷彿永無出頭之日。鶴仙人勢成騎虎,整日不敢稍有鬆懈,只盼有朝一日否極泰來,能安然渡劫。今日他驅動忘機枯枝束住丁寂,本想一舉震斃,不料對方體內突然生出奇異反應,將他大無妄神功中蘊藏的爆戾煞氣化解。雖然限於丁寂的修為,化去的煞氣僅只是極小的一部分,但對鶴仙人來說,無異於無邊黑暗中乍然見到的一線曙光。他驚喜交集,自不願立刻傷了丁寂的性命,便將破入的魔氣降至三成不到,以觀察對方經脈中真氣運行的路徑和法門。後來丁寂心傷倪姥姥之死昏迷過去,鶴仙人卻是如獲至寶,將他移入忘機仙樹裡。其中原委說來話長,卻非三言兩語所能道明。這時鶴仙人不知丁寂已猜透玄機,低歎道:「貧道坐困忘機,朝不保夕,何敬之有?倒是小娃兒你天資不凡,若有名師指點,異日莫說晉陞散仙,便是徹悟天道、羽化飛天亦不是什麼難事。」 丁寂心下暗笑道:「這老道說的名師恐怕就是他自己吧?他故意裝作可憐,想激起我同情,再灌上一壺迷魂湯好令丁某有求於他,心甘情願地獻上化功神訣。我偏要讓他心願難了!」 想到這裡,他微微一笑,道:「先前道長若不殺倪姥姥,咱們還能有商有量,現在一切免談。你越想得到,我就越不告訴你。」 鶴仙人一怔,心道:「這小娃兒年紀不大,卻是個難纏的主,看來不用點手段,讓他吃點苦頭是不成了。」 當下他臉上殺氣一現,嘿嘿道:「好,索性貧道再送你一程!」 左手食指一抬,指尖亮起一團銀灰光暈,點向丁寂的眉心。這樹洞內空間狹小,丁寂避無可避,明知正面交鋒猶如蚍蜉撼樹,也只有振臂招架,左手一式「二十二字拳」中的「一」字訣打向鶴仙人食指。「啪!」 兩人拳指相交,丁寂的身軀劇烈一震,但覺對方一根枯乾焦黑的手指如有雷霆之威,將自己的左拳牢牢壓制在半空中,一股龐大澎湃的魔氣瞬間擊碎拳勁,沿著胳膊攻入經脈。丁寂急運化功神訣相抗,鶴仙人指力微收,說道:「只要你說出來,我便饒了你。」 丁寂咬牙不語,全力抗拒著對方強大無儔的指力侵襲,不一刻汗濕重衣,頭頂蒸汽直冒,豆大的熱汗順著鼻窪鬢角滾滾淌落。驀然他心頭一動,道:「憑這老道的修為,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豈會僵持上這麼久?哎喲!他是要借此迫我施展化功神訣,好察探我經脈中真氣流轉情狀。」 警覺到這點,他對鶴仙人的手段又驚又佩,把心一橫道:「我縱是被轟成碎末,也絕不能讓這老道士得逞!」 心念一催,立時收去化功神訣,只全力運氣抵禦。鶴仙人「咦」了一聲,明白丁寂已識破了自己的用意,寧可一死也不肯給他可趁之機,怒哼道:「小娃兒,你當真以為貧道捨不得殺你麼?」 指上又加了一層勁力。丁寂整條左臂徹底失去知覺,鶴仙人的魔氣如同洪水猛獸在他體內橫衝直撞,週身經脈痛楚欲裂,像是有千萬把鋼針齊齊狠戳著他的五臟六腑。可鶴仙人企圖藉此迫使丁寂屈服,卻是錯了。丁寂一身傲骨渾不亞於乃父當年,素來是吃軟不吃硬。假如鶴仙人不殺倪姥姥,再以好言相請,並許諾釋放方丈仙島上被囚的數十位北海同道,尚有一線商量的餘地。而今鶴仙人的折磨越是凶狠,丁寂便越不可能低頭。鶴仙人見丁寂渾身劇顫,面色赤紅,仍是緊咬牙關不吭一聲,心裡頭奇道:「這小白臉倒也硬挺。」 可這麼一來,他的苦心便又成了鏡花水月,不免著惱,暗發狠勁道:「你再硬,貧道看你能撐幾時?」 指力源源不絕迫入丁寂體內,卻絕不傷他的性命。兩人互不相讓,一時間僵持不下。又不知是多久,丁寂腦海裡的意識已近麻木,全憑本能抵禦著鶴仙人的魔氣衝擊,不知不覺中牙關咬緊瞪圓雙目,腦子裡只閃動一個念頭道:「小爺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活活氣死你這老怪物!」 鶴仙人面對惡狠狠瞪著自己卻顯然已陷於半昏迷狀態的丁寂,滿心不是滋味。昔年他稱霸北海,為所欲為,即便是一派宗主見著自己,也得戰戰兢兢,俯首帖耳。不曾想今日卻教一個小小少年難住,殺不得,哄不了,猶如老鼠拉龜無從著手。他一面壓迫住丁寂,一面思忖著對策,然而想出的七八個法子仔細一琢磨卻全不管用。盡避注入丁寂體內的魔氣對他而言不過九牛一毛,但長久下去終不是辦法。正感彷徨無計之時,丁寂口中猛地噴出一蓬淤血,身子顫了顫朝後直挺挺倒下,竟真的昏死過去。鶴仙人一愣,收住指力,望著丁寂灰暗的面容,慍怒道:「這渾小子居然是鐵豆下鍋,油鹽不浸!」 他殺機陡起,左掌一豎便欲朝丁寂的頭頂拍落。但掌至中途,想起仙劫來臨時的可怖情形,他禁不住又心生猶豫:「我一掌下去,千辛萬苦尋覓到的一線希望,可也由此斷絕。」 念及至此,他的左手按在丁寂額頭,掌力無論如何也吐不出去,遲疑了半晌,突然察覺到對方體內激盪奔湧的強盛魔氣,不覺一計喜上心來。他掌心微吐真氣,將修煉了五百餘年的精純功力徐徐渡入丁寂體內,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收回左掌,暗自得意一笑道:「讓你見識見識貧道的真手段!」 此後數日,兩人好似針尖對麥芒,在這不足一丈方圓的忘機仙樹中各自較勁,誰也不肯率先認輸。鶴仙人一次次震昏丁寂,又一次次趁他昏睡時將大無妄真氣輸入體內,卻絕口不提索要化功神訣的事。丁寂每回醒來,都覺到自己丹田里運轉的魔氣又深了一層,卻也想不到是鶴仙人在自己昏迷時做下手腳。按理說,鶴仙人已然清楚丁寂修煉的是正宗玄門心法,與他強行灌注的魔門真氣格格不入,勢同水火,時日一久便會有走火入魔之虞。但他志在化功神訣,於丁寂的安危並不放在心上,也就管顧不了那麼多。隨著時日推移,丁寂在他指力壓迫下堅持的工夫越來越長,自是體內真氣日益壯大之故。鶴仙人又是歡喜,又是煩惱,只希望今次能夠天隨人願,否則投下偌大的血本,若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個買賣的本可虧得太大了點兒。多日以後,丁寂丹田內積聚的魔氣,已遠遠超過他自身所有的真氣,逐漸顯露喧賓奪主之勢。但鶴仙人求成心切,依舊不斷地傳功,以期能早一日激起魔氣反噬。這日丁寂又從昏迷中甦醒,也不理睬鶴仙人,逕自盤膝打坐,梳理體內真氣。鶴仙人注視著丁寂,盤算道:「瞧這情形,三五日內,他丹田內積鬱的魔氣就會發作。屆時魔氣噬體生不如死,想不施展心法化解也由不得他了。」 他正想著,驀然丁寂身軀微一顫動,徐徐煥放出一團淡淡的光霧。鶴仙人低咦一聲凝神打量。只見那團光霧漸漸變亮,向四周擴散開去。須臾之後丁寂的頭頂發出極輕微的爆響,一束絢光升騰而起,在空中凝聚不散,慢慢幻化出一尊五尺餘高的光影。相貌姿態與丁寂一模一樣,正是他的元神。鶴仙人愣了愣,目不轉睛地盯著丁寂,神情裡有一絲訝異,更有一縷無奈,喃喃低語道:「這個混蛋小子,居然藉助老夫的大無妄神功在渡劫晉階了。」 敢情他一門心思想把丁寂弄得半死不活走火入魔,好逼迫他不得不施展化功神訣消弭體內魔氣,故而連日來毫不吝嗇地將自己苦心修煉了數百年的精純真元輸入丁寂體內,令丁寂功力大進。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鶴仙人萬沒料到自己尚未等到丁寂正魔二氣互攻,這小子竟先一步晉入先天之境,倚靠著自己「慷慨」相贈的大無妄真氣渡劫沖關,直叩忘情境界。通過這些日的對峙,他對丁寂的修為可說是瞭如指掌,明白這少年堪稱天縱奇才,資質之高猶在自己之上,只需潛心靜修十年之後勢必能水到渠成,晉陞忘情之境。可現下看來,這十年的工夫也大可省了,偏偏出力的人還是自己。這算哪門子買賣啊,鶴仙人著實有些哭笑不得。 第十章 雙驕再聚 這番際遇於丁寂而言,固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對鶴仙人來說又何嘗不是匪夷所思?若非貪圖化功神訣,他早一掌將這少年斃了;又若非早已是散仙之體,能汲日月之精,天地之華,功力實已達到震古爍今的地步,亦不會日以繼夜地將自身神功渡入丁寂的體內。連日來他耗損的真氣雖巨,可較之五百餘年的深厚功力,也僅是冰山一隅,實算不得什麼,但對於尋常修仙之士卻恐怕盡其一生亦難以企及。又偏巧丁寂家學淵源,天資之佳比起他父親丁原也不遑多讓,於年輕一輩中不啻是出類拔萃的傑出人物。丁寂每日裡與鶴仙人全力周旋,本是出於骨子裡一股永不肯服輸的血性,可無形之中,卻也令這散仙成為自己絕妙的修煉對手。為了不教鶴仙人過分得意,丁寂整日心無旁鶩,揣摩參悟著對方的招法與心訣,盡避不指望能佔得上風,卻也不想這老道贏得太過輕鬆。甚而他在睡夢之中,腦海裡翻來覆去的也都是與鶴仙人交手的得失教訓,殫精竭慮要想出對付這老道的妙方,哪怕能多支撐一會兒也好。兩廂湊合之下,短短十數日之功,竟遠勝於旁人埋頭苦煉數十年。丁寂雖多少察覺到了其中玄機,可自忖必死無疑,縱是勘破大乘之境,修得倪姥姥那般的身手,又能如何?在鶴仙人神鬼莫測的修為面前,仍舊不堪一擊。他沒了這分患得患失之情,每日的修煉過招反而能夠更加專注從容,而忘機丘所在的位置,又正是整座方丈仙島靈氣最為充盈的地方,更遠非普通的仙山靈峰可比。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擺在眼前,丁寂就是想不有所突破也難。這時鶴仙人已想通了其間種種關節,暗自搖頭道:「這少年天分既高,又曾受名師指點,小小年紀便參悟了諸多上乘絕學,窺望忘情之境。如果假以時日,莫說躋身大乘高手,便是羽化成仙亦大有希望。」 聯想到自己當年一念之差,為趨避凶險而轉修散仙,以至於身陷仙劫命懸一線,不禁悲喜交集,感慨萬千,更夾雜著一絲對丁寂的嫉妒與艷羨。他忽地轉念尋思道:「就算得到了化解戾氣的法門,我能否熬過這場仙劫仍在兩可之間。雖說為了找些奴才辦事,我當年也曾傳授了些本門的神功給百流等人,卻盡都有限得很,遠談不上得到貧道的真傳。」 他端詳著丁寂,接著又想道:「萬一我逃不過仙劫,本也是天數,但一身絕學就此失傳,不免可惜。若能將這少年收為弟子,傳我衣缽,貧道百年之後又何患後繼無人?只是他對我敵意甚深,這可有些麻煩。」 鶴仙人想得正入神,突然聽見丁寂低低一哼,唇角血絲溢出,頭頂上的元神劇烈顫動,發出「嗤嗤」的怪異響鳴,一道道妖艷光華忽明忽滅,晃動不停。原來他此刻體內流轉的大半真氣終非自己修煉所得,雄渾是雄渾了,卻如同雜牌軍般,一到關鍵當口上難免要出差錯。假如這事放在平時,多半也就有驚無險的過了。偏生眼下丁寂正處於天人交戰、渡劫叩關的要命節骨眼上,別說真氣岔道,即使一些輕微的干擾也會引得走火入魔,丹田真元暴裂而亡。鶴仙人目光如炬,自然一眼便能瞧出裡頭的奧妙與凶險,心下卻遲疑道:「若要幫他導引真氣,護持心脈,原也不難,但或多或少都需耗損去貧道的真元,於我日後抵禦仙劫可大大的不利。」 需知真氣和真元僅只一字之差,但有天壤之別。平日裡消耗再多的真氣,只要能靜心打坐休養,無需多少時間就能補回;然而真元卻是這些仙林高手通過數十年,乃至上百年苦修方始積聚得來的仙家精華,實乃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一旦受損,吃再多的人參首烏也折抵不來。這便譬如有人將家當存入錢莊,每日取出利錢當作零用自不在意,但要讓他把本金也提出來贈與他人,任誰都會斟酌再三。鶴仙人這一猶豫,丁寂的情勢已更加惡化,「哇」地吐出一蓬熱血,肉軀向後軟倒在樹壁上,元神「嗤嗤」扭曲,異光越來越濃。鶴仙人一凜:「那門心訣尚未到手,這娃兒還死不得。」 探出左掌按在丁寂胸口,催動丹田真元,一股純厚的洪流自掌心噴薄而出。想這鶴仙人是何等的人物,神功一發當真是立竿見影。丁寂的元神緩緩平靜下來,那蓬異光漸淡漸消,呼吸亦隨之變得平和細緩。鶴仙人見狀,不知怎地心裡也是一鬆,卻又苦笑道:「他如今物我兩忘,渾不知曉貧道正不惜真元襄助渡劫,即便知道怕也不會感激於我。「嘿嘿,想我顯赫一生,到頭來居然心甘情願替個對自己滿懷仇恨的少年護法?老天爺開的這玩笑可不算小。」 他一出手,足足又是兩個多時辰。丁寂頭頂的元神開始緩緩下沉,收回肉軀,順利渡過了大劫。鶴仙人收掌調息,想著自己還沒佔著便宜,卻先將大把的真元給賠了進去,真正是報應不爽。可奇怪的是,見到丁寂安然渡劫,他的內心深處竟對耗損真元的痛惜淡了不少。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丁寂悠悠醒轉,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躺在了一張柔軟舒適的大床上,身上還蓋了一層薄薄的錦被,隱隱散發著清幽淡雅的香氣。在他頭頂高懸著兩盞華麗的琉璃燭台,將屋裡照得一片通明,門邊還有兩名十五六歲容貌秀美的小道姑亭亭侍立,像是專事照料自己的。他心裡一奇道:「這是什麼地方,想是那老道硬的玩不成,又和我來玩軟的?」 丁寂卻不清楚,鶴仙人為助他渡劫耗損真元,需得精心休養一段時日方可復原。而這段期間若再將他留在忘機仙樹裡,萬一搗起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因此才吩咐百流道人將丁寂移轉到暖雲閣內好生看護。這時丁寂已覺察到體內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由又驚又喜,但隨即又沮喪道:「我落在這鬼老道的手裡,遲早難逃一死,修為再高又有何用?」 他躺在床上粗一估算,藍關雪、金嗓子等人逃出方丈仙島也有十多天了,不知是否正在邀集北海同道,準備大舉報復?可見識過鶴仙人獨步八荒的手段,內心裡仍覺得他們還是不要來為好。另一樁讓他記掛的事情便是捲心竹,而今性命操諸於他人,自無暇再為楚兒尋找此寶盡按秀顏。也不曉得爹爹有沒有收到自己的留書?那旁兩名小道姑見丁寂甦醒,雙雙走到床前。左邊臉蛋稍圓的那個說道:「丁鮑子,您醒了?這兒是暖雲閣,我和雲笙師妹奉島主之命前來侍奉。您有什麼要求,盡避開口,我等定會盡力滿足。「不過島主特意吩咐,請您萬勿走出雲闕宮,以免陷入九川十日陣,迷失了方向。」 丁寂心道:「這小道姑說的客氣,卻依舊是將我軟禁了起來。既來之,則安之。管那鬼老道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誓死不用化功神訣,量他也無可奈何。」 他從床上坐起,右邊那名叫雲笙的小道姑趕緊俯身,拿起床下的靴子就要替丁寂穿上。丁寂伸手接過,輕笑道:「我有手有腳,這點小事便不勞動兩位姐姐了。」 他收拾停當下了床,見身上的衣衫業已換了,那柄雪朱仙劍亦被放在了枕頭邊。那圓臉小道姑道:「島主交代,丁鮑子若想到屋外走走並無不可,但須由我等隨行,免得公子誤闖禁地,引起不必要的尷尬。」 丁寂聞言也不在意,取劍負上道:「不錯,我初來乍到,正需兩位做個嚮導。」 他推門出屋,見暖雲閣外是一座幽靜的花園,裡面鶯飛蝶舞,花團錦簇。他在門口站了會兒,思忖道:「鶴仙人沒有禁制我的經脈,自是不虞我能逃出方丈仙島。藉此機會我索性將九川十日陣的陣眼探出,待藍大哥他們攻到,來個裡應外合,讓這鬼老道措手不及。」 主意打定,他信步而行,裝作欣賞園內景致的模樣,暗中留心四處動靜。那兩名小道姑不疾不徐跟在丁寂身後,任由他信馬由韁,也不出言打擾。丁寂在花園裡轉了一圈,正想踱步出門,再去別處逛逛。突然背後兩女齊齊「嚶嚀」低呼朝後倒去,似是中了誰人的暗算。丁寂一凜,尚未回頭,已感到身後一股犀利森寒的掌風襲到。若在十數日前,他雖能躲過這一掌,但勢必會被對方其後接踵而至的攻招迫得手忙腳亂,十分被動。可如今修為大進,躋身於天陸一流高手之林,情況自然大是不同。聽到腦後風響,丁寂靈台上已清晰無比地映射出掌勢軌跡,曉得對方這一掌自左而右斜斜劈來,籠罩住三丈方圓,殊難閃躲。當下不假思索施展「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風逝」一訣,身形渾不著力藉著掌風吹送往右前方一飄,迅即掣出雪朱仙劍,反手向掌風來處回劈,低喝道:「什麼人?」 這一式應變攻守具備,顯然大大出乎偷襲者的意料之外,只聽她咦了一聲收掌揮袖,捲向雪朱仙劍。「砰!」 劍袖相交,雙雙盪開,丁寂右臂微微發麻,真氣流轉處將對方迫入的一道冰寒魔氣逼出,暗讚道:「好本事!」 他剛準備擰身欺近,以二十二字拳轉守為攻,就聽見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小寂!」 丁寂怔了怔,錯步扭腰轉過身來,左拳凝胸不發,朝著對面望去,頓時又驚又喜道:「小蛋,你怎麼會在這裡?」 只見小蛋一身白色道袍,胳膊間還挾著一個老道士,卻是霧流道人。他的臉上由衷的欣喜,眉心隱隱泛起一層晶瑩玉光。在小蛋身旁漠然佇立著一位神情冷傲、容貌嬌美的少女,同樣穿了身白色道袍,適才一掌一袖便是出自她的手筆,正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丁寂。小蛋回答道:「我來找你。」 那白袍少女環顧四周,問道:「這兒說話方便麼?」 丁寂看了看倒地昏迷的兩名小道姑,說道:「我方才在園子裡察看了一圈,這兒除了我和她們兩個別無旁人,暫時不會被人發現。」 白袍少女俯身提起兩名小道姑的背心衣衫,走了兩步將她們扔進花叢後頭,說道:「這裡不宜久留,咱們先進屋裡再說。」 小蛋點點頭,介紹道:「曾婆婆,小寂是我的朋友,我跟妳有說起過。」 白袍少女「嗯」了一聲道:「你這朋友的身手不錯,對咱們倒是一大助力。」 丁寂聽小蛋稱呼白袍少女「曾婆婆」,而她亦受之無愧,不自禁地一愣。以他的眼力自能看出這白袍少女並未易容,至多也就二十來歲的模樣。雖說仙林高手養生駐顏不足為奇,可也不至於相差這麼多。小蛋見丁寂神情疑惑,便解釋道:「這位曾婆婆是我乾爹的師姑祖,因修煉本門的『冰蠶九變』神功多年,故此容貌幾乎和少女無異。可她的真實年齡,早已超過兩百歲,是北海門的前輩耆宿。」 丁寂將信將疑,心道:「兩百多歲,那豈不是和曾山曾太師叔祖同一輩的人物?為何我在知綠谷住了那麼久,也從未聽金嗓子他們說過北海魔道有這樣一個貌似少女的宿老人物存在?」 他剛想到這裡,白袍少女已冷冷說道:「金嗓子算什麼,不過是和我冷師侄平輩論教,見著本姑娘亦需恭恭敬敬地禮拜問安。」 丁寂嚇了一跳,驀然注意到白袍少女凝視著自己的雙眸,心下一動道:「原來姑娘會讀心術!」 他雖對小蛋的話相信了七八成,可面對如此青春貌美的少女,「曾婆婆」三字依舊難以說出口來。這白袍少女正是尹雪瑤,聽丁寂叫自己「姑娘」,也不生氣。其實於她心中,也一直以十八九歲的妙齡少女自居,如果有誰真稱她一聲「姥姥」,反而要心生不悅。至於小蛋一口一個「曾婆婆」,則是因為北海門的輩分如此。她本是藉小蛋欲救丁寂之機,潛上方丈仙島另有他圖。但此刻見丁寂安然無恙地出現在眼前,也不自禁地生出一縷欣然。眾人回到暖雲閣裡落坐,霸下溜到簷角上望風。牠體型極小,又靈覺敏銳,擔負此項任務當是勝任愉快。丁寂倒也乾脆利落,三言兩語說了自己的經歷。尹雪瑤微覺失望道:「這麼說來,他也不曉得灩光潭的所在,稍後還需再拷問那兩個小道姑。」 她雖清楚連霧流道人這般身份的人都不曉得灩光潭,那兩個看似下人的小道姑更加沒了指望。但該處對於此行的意義十分重大,不查問明白總不能甘心。丁寂一指旁邊呆若木雞站著的霧流道人,笑道:「小蛋,你們怎把他抓來了?也算是幫我出了一口惡氣。」 小蛋便將自己和尹雪瑤如何裝作姐弟混入太虛觀、如何被霧流道人查出破綻在茶中下毒等事簡略說了。突地他想起一事,順手取出懷裡藏著的那半截奇異莖管,問道:「曾婆婆,妳看這是什麼東西?」 尹雪瑤接過莖管尚未說話,丁寂卻「啊」了聲問道:「小蛋,你在哪兒找到的?」 小蛋愕然道:「這東西是我從太虛觀附近一處冰窟裡尋著的,莖管裡本來還有一些深黃色的汁液,但全在我昏迷時滴入了口中。」 丁寂怔怔瞧著尹雪瑤手中那半截明黃色的空莖管,無奈道:「它便是我要找的捲心竹。」 小蛋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這根不起眼的明黃色莖管,居然就是丁寂費盡千辛萬苦要找的捲心竹,更想不到事情如此湊巧,這竹管裡蘊含的汁液一滴不剩地全落入了自己口中,他急忙問道:「那這莖管還能用麼?」 尹雪瑤回答道:「捲心竹惟一有用的地方,便在於它竹管裡生成的津液,有生肌養顏之奇效。如今竹汁乾涸,留下這空竹筒,已毫無用處。」 丁寂看著形同廢物的空管,雖不無遺憾,但轉念一想這未始不是天意。轉眼看到小蛋大失所望的神情,一拍他肩頭道:「沒關係,天下豈止這一株捲心竹?等出了方丈仙島咱們再找就是。」 小蛋暗自懊喪道:「這捲心竹的津液,怎麼教我給莫名其妙地浪費了呢?假如這東西真的好找,小寂也不會在北海跑了那麼多地方,最後還因此失陷在方丈仙島上。」 從尹雪瑤手裡取回捲心竹的空管,放入懷裡。尹雪瑤不解道:「此物已然無用,你還收著它做什麼?」 收起它來,往後再遇見的時候,隨時拿出比對,便決計不會弄錯─小蛋也不將這份用意說出,起身道:「趁他們還沒發現,咱們馬上從原路返回,再去冰窟裡找一找。」 尹雪瑤搖頭道:「你能找到這一株已屬幸運,卻絕不可能再在冰窟附近的千里方圓內找到第二株捲心竹,去也是白去。「我們雖找到了丁寂,可還有許多北海同道被幽禁在知綠谷中,何不趁此機會,將他們也一起救走?」 丁寂自不知她另有打算,聞言道:「好主意,如果能將知綠谷中的人都救下,鶴仙人再是厲害也孤掌難鳴。不過,這島上的九川十日陣甚為詭異,必需先將它破了才成。可惜我直到現在,還沒察探出陣眼的具體位置。」 尹雪瑤淡淡道:「這陣眼位於九川源頭,十日中心。但九條靈川都是地下河流,島上十日的中心位置更是難以測算。否則按圖索驥,片刻便能找到。」 丁寂聽了還不如何,小蛋卻是暗自一怔道:「曾婆婆似乎對奇門遁甲之術並不擅長,怎地一聽小寂提及九川十日陣,便能不假思索地點出陣眼所在?」 只聽尹雪瑤接著說道:「那陣眼位置的上方,應有一座小潭。如果能找到這座小潭,即可破解陣眼。」 丁寂未及細問,霸下突然衝入廳內,低聲道:「乾爹,這座庭園已被人圍上了。」 三人對視一眼,心中均都驚愕道:「來得好快!」 而尹雪瑤驚訝尤甚,畢竟自己和小蛋一路行來並未露出絲毫馬腳,怎地剛到暖雲閣不久,就教人發現了?但聽外面腳步紛沓,似有數十人走入園中,其中一人朗聲道:「丁鮑子,聽說有兩位貴客臨門,可否向貧道做個引見?」 丁寂目光凝注在虛掩的廳門上,小聲道:「是飛流道人,在島上的地位應在霧流之上。」 當日他和藍關雪等人被押送到方丈仙島,便是由飛流道人接收,故此丁寂一下子聽出了這老道的聲音。小蛋暗運森羅萬象,迅速察探了一遍暖雲閣四周的情形,說道:「他們在園中布下了十二座五人一組的劍陣,還有百餘名赤身力士在周邊佈防,已將所有出路封死。」 尹雪瑤冷冷一笑,道:「看來飛流道人是有備而來。」 丁寂向外應聲道:「飛流道長大駕光臨,小弟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旋即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先突圍再說,只要能尋到陣眼,便不怕他們。」 小蛋點點頭,回憶方才自己利用森羅萬象所見的園外景狀,低低道:「東南方向。」 只聽飛流道人在外說道:「丁鮑子,你不會閉門謝客吧?」 尹雪瑤在霧流道人背上一拍,將他向廳門外推去,說道:「這老道已無大用,便還給他們罷!」 她剛才從丁寂口中得知,這老道的身份尚不如外頭的飛流道人,以方丈仙島一貫的行事作風,絕不會在意他的生死。霧流道人渾渾噩噩撞開廳門,走了出去,因藥力未解,腳下蹣跚踉蹌。兩名白衣道士見狀,急忙上前攙扶,卻突然齊齊失聲驚呼,尚不及將手鬆開,臉上紫氣泛起,口吐黑血倒地而亡。尹雪瑤頗覺惋惜地搖了搖頭,說道:「可惜,換作飛流道人就更妙了。」 丁寂頓時省悟,方才尹雪瑤在霧流道人背上輕描淡寫地一拍,竟已下了劇毒。話音未落,霧流道人「噗」地一口黑色血霧噴出,哼也不哼一聲仰天躺倒。暖雲閣前,一場血戰已勢不可免。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 小蛋和尹雪瑤利用霧流道人潛入方丈仙島,在雲闕宮中邂逅丁寂。一時間雲闕宮中草木皆兵,一張天羅地網向三人兜頭罩下。更奇怪的是,不論他們躲到哪裡,對方總能迅速地追到。無奈之下,丁寂想到了忘機丘,於是抱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與智慧,引著小蛋和尹雪瑤避入紅楓林內,不意揭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仙羽幻鏡 第十三集 仙羽篇 第一章 天羅地網 「衝進去!」隨著飛流道人一聲令下,三名白衣道士掣出仙劍,帶頭闖入暖雲閣。 他們原本和方才中毒倒斃的兩名同伴同屬一組,剛好可以組成一座五行劍陣。如今死了兩個,劍陣瞬時土崩瓦解,但聽得飛流道人的號令,仍是毫不猶豫地衝進了暖雲閣,不敢有絲毫遲疑。 三人一入廳門,鼻子裡卻猛地聞到一股微甜的奇異氣味,這才發覺空氣裡不知何時飄起一蓬若有若無的淡紫色煙霧。 想那尹雪瑤布下的「紫夢仙蘿」是何等的厲害,連赤琉飛蜈那般凶悍的北海魔物,亦是當者立斃,這三名尋常白衣道士又如何當得? 只聽聞「撲通、撲通、撲通」三人紛紛軟倒在地,面色醬紫,身軀只抽搐了兩下,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即已斃命。 後頭的一眾白衣道士見狀,大驚失色之下,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前衝的身形。 只這稍一耽擱,小蛋的雪戀仙劍振臂虛劈,在面前打開一扇星門,已施展「十三虛無」的遁術,與尹雪瑤、丁寂和霸下齊齊消失在星門之後。 「呼──」星門乍現,三人一龍彈射而出,堪堪飄落在暖雲閣東北院牆外的一排赤身力士身後,與小蛋事先預測的位置幾不差分毫。 這群赤身力士約有十餘個,每人手裡都提著只用藍色厚布蒙起的鐵籠,正目不轉睛地監視著院牆內的狀況,任誰也料不到小蛋等人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數十丈距離,出現在他們的身後。 待他們驚覺身後有異,倉促回頭,已被小蛋、丁寂、尹雪瑤和霸下如切瓜砍菜般盡數打翻在地,想報警亦是不及。 丁寂扯落一隻鐵籠上蒙著的藍布,輕笑道:「讓我瞧瞧,籠子裡藏的是什麼寶貝?」 藍布扯開,只見鐵籠中密密麻麻擠滿了三十餘隻銀灰色的蜘蛛,每一隻都有嬰兒的拳頭大小,一雙薄如蟬翼的淡綠色翅膀收在肋間,模樣異常的猙獰噁心。 耳中只聽得尹雪瑤的低喝聲道:「快躲!」 話音未落,外圈七八隻見著光亮的銀灰色蜘蛛,突然噴出一束束粘乎乎的灰白色蛛絲,快逾閃電「嗤嗤」有聲,朝著丁寂激射而至。 丁寂本想揮袖盪開,電光石火間猛轉念道:「尹仙子要我『快躲』而不是『快擋』,雖一字之差但其中必有道理!」 當下使出「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飛絮」一式,身軀舒展升騰,斜斜朝後飄出,於間不容髮中躲開了蛛絲。 那數縷蛛絲沒打著丁寂,力盡而墜,擊中了數丈外一名躺倒在地的赤身力士身上。這赤身力士被制住了經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神智卻十分清醒。眼見蛛絲落到自己胸前,頓時驚駭欲絕,喉嚨拚命扯動,奈何發不出一絲聲音。 「嗤──」蛛絲粘著處,赤身力士胸前裸露的古銅色肌膚頃刻潰爛化膿,冒出一股極為難聞的酸臭氣味,熏得眾人腦袋一暈。再看這赤身力士,全身發綠,已氣絕身亡,肌肉和五臟六腑兀自不停地腐爛。 霸下探著小腦袋問道:「這是什麼鬼玩意兒?」暗忖自己有龍甲護體,未必就怕了這毒物,但也不願真格去試上一試。 尹雪瑤漠然注視著那灘赤身力士化成的膿水,回答道:「雪炎蛛,赤琉飛蜈見了牠,也得躲。咱們趕緊離開這兒!」 小蛋目睹那赤身力士的死狀淒慘,暗道若非三人出其不意將這群赤身力士轉眼制服,容得他們放出雪炎蛛來,後果實在令人不寒而慄。 尹雪瑤在前引路,低聲道:「咱們先找個地方藏身,等風頭過去再查尋灩光潭。」 三人修為均高,兼之對手的注意力大半集中在暖雲閣左近,一時半刻尚不及重新調防,故此在雲闕宮中隱形匿蹤而行,如入無人之境。 不一刻,潛入到距離暖雲閣三百丈開外的一座幽靜園林內,將兩名守值的小道僮制住,挾入書齋內一問,才知這座「纖塵小築」乃飛流道人的駐駕之地,眾人無巧不巧居然闖進了他的老巢。 丁寂點昏兩名小道僮,說道:「這兒不錯,咱們可以歇一會兒了。就讓飛流道人在外面瞎折騰吧,最好將整座雲闕宮都掘地三尺,搞個天翻地覆,咱們先在他的纖塵小築裡玩玩。」 小蛋站在書齋窗台前,默運「森羅萬象」心訣在園內巡視了一轉,發現最近的守值道僮也在二十丈外,且隔了兩道門禁,於是收回靈覺道:「奇怪,剛才在暖雲閣內,飛流道人為何不直接放出雪炎蛛攻擊咱們?」 丁寂神色一動,卻沒開口。 尹雪瑤看了他一眼,道:「這恐怕是鶴仙人的授意。雪炎蛛絲稍一碰觸,便毒發無救。也許鶴仙人在沒得著小寂消除戾氣的運功心訣前,還捨不得讓他死!」 話音未落,突然屋內三人靈台生出警兆,耳中就聽「喀喇喇」一陣轟鳴,書齋上方的屋頂驟然破裂,磚瓦橫飛,煙塵四起,一串「嗤嗤嗤嗤」密集的破空聲隨即響起,從塌落的房頂上,激射下數十枚閃著碧芒的毒針。 尹雪瑤眼捷手快,雙袖飛舞,捲起大半的毒針一蕩一引,反打向來處。 「叮叮叮叮──」從房頂上射落一束青銅色劍光,將毒針盡數激飛。飛流道人身劍合一,從天而降,揚聲喝道:「大膽小賊,這回看你們再往哪兒逃?」 小蛋不由疑道:「為何這麼快他就發現了我們?」反手掣出雪戀仙劍,使出一式「擎天柱石」,劍尖上挑,以攻對攻迎向飛流道人。 「砰砰砰砰!」書齋的四壁窗門陡然被人踹開,二十多名白衣道士洶湧闖入,五人一組布成劍陣,將尹雪瑤和丁寂圍在正中。 「鏗!」小蛋人在空中,與飛流道人雙劍一交,光花迸閃,劍氣捲蕩,均自感到右臂微微酸麻,暗暗吃驚對方修為不弱。 飛流道人身形翻騰,居高臨下,御動松痕古劍幻出層層真假莫辨的光瀾,排山倒海般宣洩而下。 所謂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沒有。僅僅一個回合,小蛋已覺察出對方的修為已超出雪流道人半籌,更遠高於天流、霧流這干方丈仙島的一流高手。 但他自出道以來,雖屢遭強敵,常常被動挨打,但從來心中毫無驚慌畏懼之情。 此刻催動三氣合一,也不管對方哪一劍是佯攻,哪一劍是真劈,雪戀仙劍光芒大盛,逕自刺向飛流道人小骯,正是天照九劍中的一式「披荊斬棘」。 飛流道人低咦一聲,慍怒道:「這小子怎麼盡使些拚命招式?」 他不曉得小蛋有烏犀怒甲護體,即便捱上一兩記松痕古劍也無大礙,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他只得中途變招,振腕疾劈,「鏗」地激響,兩人又對了一劍,仍舊平分秋色,難見伯仲。 飛流道人暗忖,自己是方丈仙島除百流道人之外的二號人物,佔著先手卻一連兩招徒勞無功,頗覺顏面丟盡,當下左手掌如刀般泛起一層濛濛碧光,斜斬小蛋後頸。 小蛋鼻子裡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道,情知對方掌中蘊毒。 但依仗著烏犀怒甲和聖淫蟲的雙重防護在身,也不懼它,有心試一試自己現下的功力進境,吐氣揚聲,翻左掌,一招「大寒七式」中的「蒼山負雪」向上封架。 「砰!」雙掌交擊,小蛋震落於地,順勢往後滑出兩尺,卸去對方掌勁,手上膚色如常,當即放下心來,卻也知道自己的掌力較之飛流道人兀自略遜半籌。 飛流道人瞧出便宜,不待小蛋調勻內息,又是一掌當頭劈落。 小蛋錯步退後,彈指射出一束聖淫蟲絲,纏向飛流道人左腕。 飛流道人見其形詭異,亦不敢大意,掌勢一斂大袖拂出。 「啵!」聖淫蟲絲擊中袖袂也不彈落,緊緊吸附其上迫出一股森寒的毒勁。 飛流道人一愕道:「這是何物?」心念未落,一股寒氣透衣,左臂竟微感麻木,連運轉的真氣都為之一滯。他大駭之下趕忙猛力揮袖,運勁疾振,堪堪將聖淫蟲絲從袖衣上甩脫。 只這一耽擱,小蛋已緩過氣來。 他騰身而起,雪戀仙劍一式「一諾千金」遞向飛流道人胸口,劍勢凝重遲緩,彷似蘊藏著千百變招。看似鋒芒直指對方的胸前,實則劍氣籠罩飛流道人的全身上下,無一不是可攻之處,端的防不勝防。 自小蛋在瀛洲仙島上得丁原指點,悟出快慢緩急之道以來,時至今日終於能夠學以致用,與這一式「一諾千金」融會得天衣無縫,威力倍增。 飛流道人目不轉睛凝視劍鋒,急切間,居然看不出這一劍究竟會攻向何處?眼見雪戀仙劍一寸寸朝身前迫近,他猛然一聲厲嘯向後飛退,左袖凌空攝過一張紅木座椅往劍鋒上擲去。 「砰!」堅硬的紅木座椅尚未欺近三尺之內,即被雪戀仙劍迸發出的螺旋氣勁絞得粉碎,化作漫天飛塵隨風散開。 小蛋劍式突變,仙劍如一束沛然莫御的雪芒撕裂空氣,朝著飛流道人小骯射去。 飛流道人掌劍齊施,堪堪化解了小蛋的這式「一諾千金」,可雪戀仙劍光華一展,又化作「吾身獨往」,連人帶劍直撞向飛流道人懷中。 飛流道人一個托大失去先手,竟教小蛋連攻兩招,打得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不由盡收輕敵之心,用上十成的功力全力周旋,直到十個照面過後才將將穩住頹勢。 那邊的尹雪瑤、丁寂已與一眾白衣道士從屋裡鬥到了屋外。二十五個道士佔住四方,組成一座大五行劍陣,將兩人團團圍住,如走馬燈般惡鬥不休。 這二十五個道士的身手與北海八鬼相差無幾,若單打獨鬥,任何一個都難以在丁寂或尹雪瑤的手上走過三兩招,可一旦聯成劍陣,卻變得聲勢駭人,當真守如盤石潑水不進,攻似疾風無孔不入。 若不是尹、丁二人各負一身絕學,又有霸下迴旋高空,遊走襄助,早就敗下陣來。 在更外一圈,數十名赤身力士手提鐵籠,藍布封罩,一個個嚴陣以待,只等有誰突將出來便放出籠中的雪炎蛛,縱大羅金仙也頭疼三分。 丁寂見這些白衣道士五人一組,步罡踏鬥,猶如一架巨大的水車轉盤,圍繞著自己和尹雪瑤飛速游動,首尾呼應,殊難擊破,若中規中矩地打鬥下去,不知何時才是個結局。 他心念急轉,驀地朗聲笑道:「我要走啦,恕不奉陪!」身形拔地而起,搶在五名道士攻來前衝上高空。 眾道士一愣,為首的一個黑鬚中年道士斷喝道:「追!」五行大陣銜尾直上,竟舍下尹雪瑤,盡數如影隨形追著丁寂的身影倏地騰到空中。 尹雪瑤也是一楞,可不等她稍得喘息,外圈的赤身力士已打開鐵籠,釋放出數百隻雪炎蛛,鋪天蓋地席捲過來。她身形原地一轉,雲袖舒展,翩若驚鴻,在週遭布下了一圈「妃子笑」。 粉紅色的煙霧冉冉飄蕩,十數隻雪炎蛛首當其衝撞了上去,身軀一顫,圓鼓鼓的肚子頃刻乾癟,滲出一滴滴灰白色的膿水,「嘶嘶嘶」蒸騰如霧,卻將空中瀰漫的粉煙沖淡了不少。 後排的雪炎蛛又蜂擁而上,只待進入三丈之內的有效射程,便萬絲齊發,要將尹雪瑤變作一頓大餐來享用。 尹雪瑤不停布毒護身,「妃子笑」轉眼告罄,只好改用「紫夢仙蘿」。 可「紫夢仙蘿」的毒性雖不比「妃子笑」遜色,且更能持久,奈何在空中凝聚不散,有效的防護範圍不免大打折扣。 十幾隻雪炎蛛瞧出破綻,高高躍過底下懸浮的紫霧,欺至尹雪瑤頭頂上方,「嗤嗤」射出毒絲。 如果換作平時,尹雪瑤要躲過這十多束毒絲自是輕而易舉。 但此刻她身陷數百隻雪炎蛛的重圍之中,閃展騰挪的空間已十分有限,只要手上施毒的動作略有停頓,其它雪炎蛛勢必趁虛而入。屆時即便將頭頂的十幾隻悉數碾成齏粉,亦得不償失。 千鈞一髮之際猛聽「轟」地一響,尹雪瑤頭頂上宛若有驚雷炸裂,火光衝霄,卻是霸下發動「天雷地火」,將十多隻雪炎蛛炸為粉末。 可牠還來不及得意,圈外的赤身力士籠子一開,又放出三百餘隻雪炎蛛,窮凶極惡地朝著霸下撲去,遠遠望去好似一團銀光閃閃的雪球。 霸下暗叫糟糕,心道:「這下可引火燒身了!」 想起先前那名赤身力士死狀難看,也不敢與數百隻雪炎蛛正面硬撼,急忙發出一蓬荼陽光針,「嗤嗤」射落前排數只雪炎蛛,御動身形繞著戰場上空轉起圈來,也免得被一群蜘蛛包圍,陷入苦戰。 尹雪瑤穩住陣腳,又放出一蓬「紫夢仙蘿」,用袖風蕩散,捲裹週身。 雪炎蛛識得厲害,也不迫近,紛紛噴吐毒絲擊打紫霧。一束束灰白色的毒絲擊在紫色煙霧上「啵啵」爆響,騰起濃烈的腥臭毒瘴。 這時丁寂去而復返,從上方看見尹雪瑤週身紫霧騰騰,毒蛛亂舞,不驚反喜。 他原本打算以迅捷的身法帶動劍陣,令得這群白衣道士疲於奔命,時間一久真氣不繼,難免會露出破綻,再不濟,也能引走部分對手,教這劍陣一分為二。 豈料那指揮劍陣的黑鬚道士早已得到飛流道人的嚴令,對丁寂志在必得,寧可舍下尹雪瑤不管,也要發動劍陣緊追不捨。 丁寂見此情景,靈機一動,屏起呼吸改以內息流轉,飄然落到距離尹雪瑤不遠處。 那群白衣道士亦步亦趨跟了下來,明明看到四周佈滿雪炎蛛,幾無立錐之地,卻也不敢驟然收住身形。 畢竟他們的修為遠未臻至收發自如的上乘境界,能與丁、尹周旋至今,全仰仗了這座變化莫測的五行劍陣。若身形遽然停頓,二十五人難免會有快有慢,以致陣形出現鬆動。 黑鬚道士一聲喝令,劍陣生生切入雪炎蛛戰團中,虧得這些毒蛛頗具靈性,對近在咫尺的一眾白衣道士秋毫無犯,這才避免了一場慘烈的自相殘殺。 可他們只顧著保持陣形,卻不防尹雪瑤左袖飛拂,將一蓬「紫夢仙蘿」卷送而出。 兩名白衣道士聞著甜香,一陣天旋地轉,僵斃倒地,東面的劍陣登時現出缺口。 丁寂趁機祭起天殤琴,抱在懷中運轉真氣,指尖連彈,鏗鏘琴音中,一道道赤紅劍芒如平地風雷起,嗚嗚呼嘯,霸氣縱橫,不可一世地激射向另三名白衣道士。 那三個道士失去了兩名同伴,心神俱震,兼正全力抗毒,哪裡還抵擋得住魔教至寶天殤琴的攻擊? 「噗噗噗──」赤芒穿胸而過,三道齊齊慘哼,傷口鮮血狂飆,如霧灑散。 數百隻雪炎蛛為紫夢仙蘿所阻,久攻不下,正覺得不耐煩,甫一嗅到空氣中飄散的血腥味道,不禁凶性大發,毒絲狂吐,再不辨敵我,朝著左近的白衣道士噬去。 一眾白衣道士猝不及防,剎那間已有五六個人中了雪炎蛛的毒絲,肌膚迅即潰爛流出膿水,驚惶嚎叫著退出戰團。 外圈的赤身力士連聲呼喝,企圖收攏毒蛛。奈何雪炎蛛狂性既起,竟連主人也不認了,一群群地掉頭反噬。赤身力士見勢不妙,急忙灑出一蓬蓬黃色粉末,帶著極為刺鼻的辛辣氣息,方才漸漸將雪炎蛛穩住。 可圍困丁、尹二人的五行劍陣已然潰不成軍,丁寂和尹雪瑤藉著雪炎蛛自亂陣腳之機,以天殤琴和毒霧開道,飄身遠揚,逕直與小蛋會合。 此際小蛋與飛流道人仍舊鬥得難解難分,各自盡顯絕藝,爭奇鬥艷。突然小蛋右手仙劍虛晃,左掌一式「踏雪尋梅」拍向飛流道人右肩。 飛流道人暗喜道:「這小子多半打昏了頭,居然捨長就短,與我硬拚掌力!」擰腰側身,左掌碧光熒動,直攖其鋒。 「啪!」雙掌一交,飛流道人頓覺不妥。原來他這一掌如同擊在綿絮之上,軟軟的渾不著力,吐出的掌勁似泥牛入海,盡數被小蛋化去。 小蛋急運「有容乃大」心訣,卸去飛流道人的掌力,左臂一屈一彈,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訣,借勢舒展身形使出「風逝」一訣,順著激盪的罡風往後飛退,立時與對方拉開了數丈的距離。 他體內真氣汩汩流轉,雪戀仙劍在身前一記虛劈,「呼」地星門乍現。 飛流道人見小蛋故技重演,眼角餘光又打量到丁寂、尹雪瑤和霸下俱都往這邊飛速靠近,胸口一團濁氣一轉一吐,擰身追上,松痕古劍直劈星門。 「砰──」星門劇烈一晃,漫天銀光迸閃,將飛流道人連人帶劍捲裹了進去。他的心神一陣恍惚,隱隱覺得光陰彷似被無限地拉長,偏又說不出有何不妥。 原來小蛋看到丁寂與尹雪瑤好不容易擺脫了劍陣和雪炎蛛的糾纏,趕來與自己會齊,暗喜道:「我得想個法子甩開飛流道人,施展遁術脫身。」 可飛流道人的修為極高,縱以三人連手之力,一時半刻也難以克敵。要是等到那邊的白衣道士和雪炎蛛重新殺上來,那時想脫困便更難了。 他情急之下,計上心來,故意在身前開啟一道「時電」星門,引飛流道人上鉤。 這老道做夢也沒想到看似一模一樣的星門,竟會暗蘊著千變萬化的玄機,果真自投羅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尹雪瑤見飛流道人的身手不可思議地放緩數倍,宛如老牛拉車般懸浮在一團流散的銀光中,既覺駭異更感好笑。 雖不知其故,但也不願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正待欺身到他背後補上一掌,突聽小蛋叫道:「不要碰他,咱們走!」 「呼!」小蛋振劍再劈開一扇星門,引著丁寂、尹雪瑤和霸下遠遠遁出數十丈外。 霸下定睛觀瞧,前方是一座艷紅如火的楓林,錯愕道:「這是哪兒?」 丁寂看了一眼,苦笑道:「忘機丘,咱們自己跑到鶴仙人隱居的楓林裡來了。」 尹雪瑤一驚,隱隱感應到眼前這座深幽靜謐的楓林中,竟充斥著肅殺之聲,只聽霸下小聲嘀咕道:「為什麼咱們躲進飛流道人的老巢沒一會兒,他便帶著人追殺來了,難不成那傢伙練成了天眼通?」 丁寂的身上不由自主生出一縷寒意,望向楓林深處緩緩道:「不是飛流道人,而是鶴仙人,他一直都在暗中監視我。」 霸下大奇道:「他為什麼要監視你?」話剛出口,旋即想到丁寂曾說起鶴仙人殫精竭慮謀奪化功神訣的事,不禁搖頭道:「那咱們不是很糟糕,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哪怕遁地三尺也不管用?」 小蛋道:「幸好他沒有親自出手,不然咱們在暖雲閣中即已一網成擒。」 丁寂搖頭道:「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露面的。他現下正受??」 他的話沒說到一半,靈台警兆驀地升起,當即無暇細想,足尖點地朝上飛掠。 「轟隆──」腳下猛然隆起數十個高逾一丈的小土丘,從裡頭竄出一束束烏黑的電光,口吐綠涎,猶如箭矢般「嗤嗤」挾著勁風朝三人激射,竟是數十條碩大無比的巨型蚯蚓破土而出。 尹雪瑤人在空中,舞劍護持全身,失聲道:「北極魔蚓!」 第二章 紅楓忘機 「嗶啵、嗶啵──」腥膿的綠涎擊在烏犀怒甲上冒起絲絲青煙,小蛋身形不退反進,右腕旋動雪戀仙劍,「噗」地一道雪光閃過,將一條兇猛噬來的魔蚓連頭斬落,水缸般大小的截口,登時濺起一串墨綠色的毒血,四下飛灑。 「呼──」被仙劍斬下的魔蚓頭顱斜飛數丈,居然沒有斷氣,反張開血盆大口朝丁寂的背心嚙去。 丁寂自恃體內有父母先天遺傳的九轉金丹與靈朱仙果菁華,不懼萬毒,反手一拳擊中魔蚓的腦門。 那魔蚓負痛怪嘯,遠遠飛彈,「叭嗒」一聲落在地上,脖頸下的傷口「嗤嗤」作響,竟又生出一截兩丈多長的軀體來。 那邊另半截失去頭顱的魔蚓身體,在半空中瘋狂扭動,傷口綠氣直冒,迅速化出一顆新的腦袋,目放凶光朝著小蛋不依不饒地撲去。 小蛋怔了怔,雖說有些魔物能夠斷肢再生,自行修復軀體,可像這樣砍掉了腦袋還能重新再長,且一個變成一雙,越殺越多的,他尚是破天荒頭回見著。 只聽尹雪瑤揚聲道:「這些魔蚓不會飛,咱們往上方走!」 她嬌軀一拔,倏地抬升五丈,底下的魔蚓已構不著,卻兀自不停噴射綠涎。 猛然頭頂一黑,「嗚嗚」風嘯,一隻渾身羽毛猶如棘刺的大鳥似小山般地壓下,一對粗壯的火紅色鋼爪,罩著尹雪瑤的面門插落。 尹雪瑤擰身橫劍,「鏗」地一記清脆金石乍響,海枯石爛劍切中大鳥一根碗口粗的鋼爪,濺起點點火星,卻只在牠的爪上劈出一道淺淺的紅色凹痕,連血絲都沒留下。 那大鳥吃了小虧卻暴怒狂唳,尖銳的聲音直要刺破人的耳膜,舒張開長達十丈的火紅巨翼迅猛搧動,一蓬雄渾湍急的罡風磅@席捲,將尹雪瑤的身形狠狠刮落數丈,左右搖擺如陷在強勁的渦流中,不能自主。 尹雪瑤看清了那大鳥的模樣,但見牠全身披滿彤紅色的羽毛,堅硬逾鐵,一根根倒捲而起,如帶鉤的棘刺一般,任是仙劍魔兵也劈斬不入,一雙暗紅的眼睛賽過銅鈴,電光四射,煞是懾人,心一沉道:「他們竟把『饗魄鵰』也召來了!」 原來這饗魄鵰乃北海獨有之物,碩大無倫,凶悍萬分,素喜吸吮人獸腦髓精血,故此得名。尋常的修仙煉氣之士遇著牠惟有御劍逃遁,只求萬幸能保得一命。 幸虧饗魄鵰一貫僻居漩厄洋附近,極少遷移他處,又時常獨居,只在發情時才雌雄同穴數日,隨後迅即分飛,因此尚不成為北海大害。卻不料方丈仙島上居然豢養了此等凶禽,實已抵得過千百好手。 她一閃念間,又一頭饗魄鵰從旁掠過,修長強健的鐵翅橫掃腰肢。尹雪瑤仙劍一翻一按,「叮」地壓在掠來的羽翼上,立時被一股巨力拋起,往後斜斜飄蕩。 「嗤嗤」連聲,底下的幾條北極魔蚓看出便宜,異口同向,朝著尹雪瑤射出綠涎。 尹雪瑤右臂發麻,胸口氣血翻騰不休,只得勉力提氣往上飛縱。不防上方那頭饗魄鵰正俯衝而下,犀利堅硬的巨喙直啄她的後腦。 尹雪瑤急揮左袖,朝鵰喙捲去,心下卻也清楚,饗魄鵰數千斤的軀體從上俯衝而下,氣勢何等驚人,絕非長袖一拂可以化解。但事到臨頭,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啪!」袖袂纏上鵰喙,被饗魄鵰猛一甩頭「喀喇」扯裂。 尹雪瑤借力飛蕩,堪堪躲過啄下的巨喙,可一隻鋼爪又當頭襲到。 「鏗!」小蛋飛身趕至,擋在尹雪瑤的嬌軀前,雪戀仙劍一式「擎天柱石」點中爪心。尹雪瑤心頭一動道:「如果這一下沒有接住,插落的鋼爪勢必將他撕成碎片,我卻不會受傷。」 眼瞧他身形一沉,尹雪瑤探手抓住小蛋後腰上纏著的金蠍魔鞭,彈指射出一枚「冰爆彈」,「砰」地在空中爆裂,寒霧四起,瀰漫出一股刺鼻氣味,熏得饗魄鵰一陣暈眩,呼呼閃動雙翼驅散毒霧。 尹雪瑤趁機攜著小蛋往後飛退,脫出饗魄鵰鋼爪籠罩的範圍,卻聽丁寂縱聲叫道:「退入紅楓林裡!」 尹雪瑤見上有一雌一雄兩頭饗魄鵰如附體之蛆緊追不捨,下有數十條北極魔蚓引頸吐涎,張網以待,遠處更有聲聲警訊頻頻響起,彷彿天羅地網將三人重重圍困,任有搬山移海的神通亦要一籌莫展,於是暗自一咬銀牙,往紅楓林內投去。 那頭雌饗魄鵰一爪撲空,兀自不肯罷休,尖聲長唳探出鐵喙追啄尹雪瑤後心。 小蛋聽到背後雌鵰的唳聲正飛速迫近,從牠口中噴出的熱氣,如夏日的炎風一股股拂在自己的身上,當下反手祭起九雷動天引,一道電光奔襲而出。 「鐺!」饗魄鵰一心追噬兩人,全無防備,被九雷動天引正中頸項,數十片鐵羽爆裂橫飛,脖子上泛起一抹碧色血痕,若非電光石火間本能地縮頸避讓了一下,這一記便要穿喉而過,命喪黃泉。 饒是如此,亦疼得牠嘶聲慘唳,一個翻轉升空遠逃。 雄鵰見雌鵰受傷,不由勃然大怒,張揚雙翅遮蔽天日,如一團火紅雷電直撲小蛋。 兩人一禽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眼看雄鵰的鋼爪只差咫尺之遙,猛地身影一閃,小蛋和尹雪瑤已雙雙掠入紅楓林內,失去了蹤影。 那雄鵰見楓林就在身下,當即硬生生地煞住癌沖之勢,忙不迭振翅飛起,再看一邊的丁寂和霸下,業已擺脫另兩頭饗魄鵰的追噬,沒入林中。 雄鵰憋了一肚子的怒火無處發洩,繞著楓林上空來回盤旋,振聲暴唳向小蛋發出挑釁,卻不敢動真格撲入紅楓林裡。 正這時遠處響起一陣急促嘹亮的鐘鳴,雄鵰不甘地向楓林中長唳兩聲,展開雙翼與同伴往鐘聲傳來的方向急速飛去。下方數十條北極魔蚓似也聽見鐘鳴召喚,退入地底,只留下楓林外一堆堆凸起的小丘和未散的毒煙。 小蛋飄然落入紅楓林中,收了九雷動天引凝思打量四周。 一株株楓木看似雜亂無章地靜靜佇立,偶爾有風帶起「沙沙」的輕響,清幽怡人,飄逸著充沛的天地靈氣。可奇的是,這般雅致空幽的楓林內居然不見飛鳥,甚而連一聲鳥鳴也聽聞不到。 尹雪瑤抬頭眺望,繁茂的枝葉遮掩住天宇,令得林中的光線分外幽暗,暗自警醒道:「島上分明是三月春暖之際,這兒的楓葉卻長得依舊茂盛似火,一如金秋時節,其中定有古怪。」 她心下起疑,便不敢輕舉妄動,左顧右盼卻找不到丁寂和霸下的影蹤。 尹雪瑤心頭的疑雲更甚,心想:「適才我落入林中時,曾特意看了眼丁寂下落的方位,相距不過十餘丈,為何一進到楓林裡竟陡然失去了聯繫?」 她正想著,身旁的小蛋突然縱聲長嘯,嘯音雄渾空靈,剛柔並濟,如一條游龍扶搖直上,一時罡風激盪,落葉飛捲,在兩人週身旋起一圈艷紅風柱。 足足過了半盞茶工夫,嘯聲不見衰竭,反而漸轉雄壯清亮,於鏗鏘之音中不含絲毫霸道暴戾之氣,猶如一曲大江東去的雄勁長歌。 尹雪瑤心生佩服,臉上卻不以為然道:「亂嚷嚷什麼,像殺豬一樣,難聽死了。」 小蛋一笑止住嘯聲,枝頭的楓葉始「簌簌」飄落,彷彿下了一陣花雨。 尹雪瑤道:「按理說丁寂和小龍聽到你的嘯音,就算不能趕過來會合,也該發嘯響應,讓我們知曉他們所在的方位。你這嘯音十里之外都能聽見,他們豈有充耳不聞之理,除非??」 小蛋歎了口氣,平復內息道:「除非這楓林令他們聽不見我的嘯音。」 尹雪瑤點點頭,接著道:「也許他們也發出過嘯音,咱們卻同樣的聽不到。」 她想了想,俯身撿起一片落葉,指尖輕輕一彈,「啵」地脆響,輕飄飄的楓葉穩穩向前平飛,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托送著它一般。 然而沒等飛出三丈,那片楓葉遽然消失在了兩人的眼簾裡,聲息皆無。 尹雪瑤望著楓葉消失的地方一聲不吭,忽地又從地上撿起一片楓葉,彈指射向天空。這次,楓葉依舊驟然消失在三丈開外處。 她心下驚悸,思忖道:「看來丁寂說的沒錯,紅楓林內暗藏著一座極厲害的法陣,若不諳其法,根本無法脫困。」 她正想著,驀地耳際聽到一陣低沉轟鳴,從遠處傳來,一道道血紅色的驚濤駭浪,自四面八方向著自己和小蛋立足之處捲湧而至。跌蕩起伏的怒潮高逾十丈,直將週遭的楓林淹沒,宛若海嘯洪波磅@,駭人之極。 尹雪瑤悚然一驚,再看頭頂上方風雲變色,萬葉齊舞,激盪起無邊殺氣,似雷霆壓頂不可一世,呼應著漫天血浪傾洩如注,像是要將兩人徹底吞噬碾碎。 小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洶湧襲來的紅潮,說道:「曾婆婆,此地好像不宜久留。」 尹雪瑤正運轉腦筋急思對策,可面對沛然莫御的法陣攻擊,她空負一身出神入化的毒技,卻全無用武之地,聽得小蛋在旁出聲警告,思緒更亂,嗔怒道:「廢話,前後左右都被封死,咱們往哪裡走?」 小蛋被她搶白,也不生氣,眼見四面的血浪已撲襲到三丈開外,映得天地一片赤紅,他低低「嗯」了聲,雪戀仙劍振腕劈落,虛擊腳下,泥地上立時泛起一蓬銀光,已開啟了微土星門。 小蛋左臂一攬尹雪瑤纖腰,縱身躍入,「呼──」地一記低響,星門合起,迅即被鋪天蓋地的赤濤吞沒。 尹雪瑤大喜,尋思道:「我怎忘了這小子會遁土?當日連崩塌的冰窟都攔他不住,又何懼於林中的鬆軟泥地?哼,他故意不說,多半是想看我驚慌失措出洋相。這小子看似老實,花招卻也不少。」 念及此處,她心底裡雖多少生出些慍怒之情,唇角反而悄悄逸出一絲笑意。 小蛋自是不知尹雪瑤短短瞬間已轉過了這多念頭,眼前一亮,攜著她彈出星門,飄落在一座長滿荒蕪雜草的小土丘上。 他立足未定,就聽有一人用蒼老驕橫的語氣嘿然說道:「小娃兒,你叫什麼名字,居然用遁土之術,將貧道的『血沃滄海』化解於無形?」 小蛋一怔,舉目四顧,光禿禿的丘頂不過十丈方圓,空無一人,惟有面前孤單單立著棵歪脖子怪樹,遍體焦黑,斑斑駁駁,粗壯的虯枝朝天戟張,寸葉不生。而說話的聲音,應該就是從樹裡發出。 他心一沉,懊喪道:「糟糕,剛才只顧著脫身,卻反而離鶴仙人越來越近了!」 尹雪瑤目視忘機仙樹,傳音入密道:「我出手牽制老魔,你趕緊施展遁術。」 小蛋點頭,一邊悄運真氣一邊回答道:「我叫小蛋,請問閣下可是鶴仙人?」 果然樹中人說道:「你既知貧道之名,還敢在忘機丘撒野,擾我清修,膽子不小哇!」 他的「哇」字甫一出口,尹雪瑤左手一揚擲出三顆暗扣在掌心中的冰爆彈,低喝道:「快出手!」 小蛋應聲揮劍,默運「虛空心訣」打開星門,挽起尹雪瑤擰身掠入。 不意眼前一花,一束黑影快逾疾電,「啪」地橫掃在星門之上,寒光迸散,銀星四濺,星門遽然碎裂消退。黑影勢如破竹,又抽向小蛋面門,未到近前,銳利的罡風殺機已如芒在脊,直透心肺。 小蛋一腳踏空,身形卻去勢不止,直挺挺往那束黑影撞去。虧得尹雪瑤手疾眼快,一抬海枯石爛劍「鏗」地切中黑影,震得她喉嚨一甜,嬌軀不由自主倒入小蛋懷中,手中仙劍「嗡嗡」鏑鳴,幾欲飛脫。 那條黑影「唰」地迴旋,拍向小蛋頭頂,這才看清竟是一條樹上探出的虯枝。 「砰砰砰!」三顆冰爆彈直到此時方才炸裂,湧向忘機仙樹的銀霧方近樹身,便似潮水般倒捲而回,朝著兩人兇猛反噬。 小蛋曉得銀霧的厲害,忙屏息閉氣,不敢吸入一口,腰間運力一轉,攜著尹雪瑤往左側飄飛,盡量避免和鶴仙人正面硬撼。 虯枝走空,劈落至半道上竟是說停就停,「嗖」地一聲化拍為掃,如影隨形打向小蛋背心,整個變招一氣呵成,令人歎為觀止。 小蛋暗驚道:「這樹枝來得好快!」 左手一推,將尹雪瑤送向側旁,橫身出劍,一式「披荊斬棘」擊在虯枝上,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訣勁力一吐,借勢朝著側上方彈起。一道樹影嗤嘯地從身下掠過,距腳底只差一線。 鶴仙人「咦」了聲,似對自己接連三招未能令小蛋就範頗感意外,虯枝猛地一弓,像昂然吐信的怪蟒激射而起,直刺小蛋小骯,居然又是一招極為高明的劍法。 小蛋卻是有苦自知,僅僅與虯枝一記側面交擊,他的右臂已被迫入的魔氣絞得人仰馬翻,經脈寸寸欲裂,痛徹肺腑,根本無力再舉劍接招。只是他生性訥言內斂,盡避身處絕境,從外表上也瞧不出一絲一毫痛楚與驚懼。 他急運「生生不息」的天道心訣疏通右臂經脈,騰出左手,屈指飛彈,「啵啵」射出兩束銀絲,纏上虯枝往下一拽,雙腿形如打開的「八」字,身軀藉著左臂之力朝上彈起。 虯枝倏地從他胯下穿過,只輕輕一抖,便將堅韌無比的聖淫蟲毒絲碎作齏粉,但小蛋亦匪夷所思地又躲過一劫,卻看得尹雪瑤一顆心險險從嗓子眼裡跳出。 小蛋情知鶴仙人的修為,實已到了化腐朽為神奇的返璞歸真之境,任是多麼精妙莫測的招式變化,在對方虯枝簡簡單單地揮灑之間,全不管用。 卻見自己情急之下雙腿一分的怪招,反能化去對方志在必得的絕命殺招,不由心頭一動,思忖道:「丁叔說過,高手過招好比棋手對弈,最講求『料敵機先』。 「我若正經八百地見招拆招,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鶴仙人的算計,只有打破常理,反其道而行,教他料不準我出招的規律和變化,才能有一線生機。」 他拿定主意,於是不避不閃,沉腕探左手抓住胯下的虯枝,雙腿一收竟似騎在了上頭,順著數丈長的枯枝往忘機仙樹滑去。 這手委實出乎鶴仙人的意料之外,方才計算妥當的七八種凶狠後招悉數落空,愣了愣,心道:「這傻小子莫非活膩味了?」 虯枝猛甩,欲將小蛋震落。 小蛋眼中天旋地轉,身子似騰雲駕霧般翻滾,一陣陣氣血反湧。 倘使換作旁人見事不可為,十有八九會見好就收,趁機鬆手遠揚。可小蛋隨和的脾氣底下,偏還蘊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執拗狠勁。 他倔強道:「你越是想讓我下去,我越不撒手!」兩腿一挺,絞住虯枝,如擰麻花般急速欺近。 所謂「亂拳打死老師父」,小蛋這一下全無招式可言的險招,著實令鶴仙人小吃一驚,不得不驅動第二根虯枝拍向他的後腦,冷喝道:「下去!」 小蛋聽到背後惡風不善,奮聲叫道:「快走!」運起「金光聚頂」神功護住後腦,右手雪戀仙劍一招「吾身獨往」探身刺向樹幹,暗道:「只消我再纏住鶴仙人半刻,曾婆婆便有望逃出忘機丘。」 尹雪瑤聞言怒道:「傻小子,我一個人能逃到哪兒去?」身劍合一撲向忘機仙樹,只盼能圍魏救趙,將鶴仙人的心神牽引過來。 孰知鶴仙人不為所動,催御第三根虯枝捲向尹雪瑤,朝著小蛋展開的攻勢竟不因此遲滯分毫。 「啪!」虯枝抽中海枯石爛劍劍鋒,仙劍脫手飛去,尹雪瑤的右袖衣袂,被一道摧枯拉朽的巨力撕得粉碎,露出晶瑩細膩的藕臂。 與此同時,小蛋的雪戀仙劍亦刺入樹幹,「噗」地沒入寸許,猛覺後腦勺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傳來,滿眼金星,「哇」地一口熱血噴在樹上,已捱了虯枝重重一擊。 他連人帶劍拋飛數丈,週身百骸如散了架般,再凝聚不起一絲真氣,結結實實跌落在土丘上,臉龐朝下一動不動,昏厥過去。 尹雪瑤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裡,踉踉蹌蹌落回地上,一口濁氣堵住胸臆,半晌緩不過來,耳中轟轟鳴響,似有千軍萬馬從身上踩踏而過,每一腳都踩得她眼前發黑,像要被碾成粉塵,一陣風便能吹散。 奇的是等待許久,忘機仙樹竟再無動靜,三根舒張的虯枝也恢復了原狀。 尹雪瑤猛一提氣,藉助淤血沖湧,破開胸口淤塞,花容慘淡地拂視過小蛋,黯然道:「你為什麼還不動手,把我們兩個一起殺了?」 鶴仙人冷笑道:「殺或不殺,貧道說了算。妳放心,這會兒我還沒想殺你們。」 尹雪瑤眼中一亮,渾似沒聽見鶴仙人說的話,蹣跚走到小蛋身前,想俯身抱起他,卻腳下一軟跌坐在旁。 鶴仙人冷眼旁觀,也不阻止尹雪瑤,忽然問道:「妳??是誰?」 尹雪瑤怔了怔,右手暗藏了一把「銀妝素裹」,雖明知自己素來無往不利的施毒絕技,在對方面前如同調味的胡椒一般,但要就此俯首認命終是不甘。 突聽鶴仙人提聲叫道:「小尹!」 這一聲恰似平地驚雷在尹雪瑤的腦海裡炸開,她嬌軀情不自禁地劇顫道:「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本待打出的毒粉不禁一緩。 鶴仙人避而不答,良久後恨道:「他寧可讓女兒跟著娘姓,也不教她和貧道同姓。嘿嘿,既然如此,當年又為何厚顏上島,求我收留這娃兒?」 尹雪瑤失手鬆開毒粉,銀妝素裹灑了一地,她渾若不覺,只呆呆望著忘機仙樹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鶴仙人喃喃自語道:「我是誰?我是誰──」驀地,這蒼老而嘶啞的聲音大笑了起來,充滿憤懣與惆悵,聲響越來越高,就像無數驚雷從忘機丘上滾滾掠過,令尹雪瑤一陣氣急心促,頭腦暈脹。 他遽然止住狂笑,一字一頓地傲聲道:「我是妳爹一生最痛恨的人,我這麼說,妳該知道我是誰了!」 尹雪瑤驚呆了,腦海裡混亂一團,失聲道:「你胡說!」 鶴仙人哼道:「看看妳自己的右胳膊彎,那裡有道梅花朱紅胎記,妳三歲那年我曾見過。妳的容貌三分像妳娘,卻有七分像爹,連眼神裡那讓人發狂的倔強神情,都完全相同。妳不是他的骨血,又會是誰的?」 尹雪瑤深吸一口氣,稍稍恢復了鎮定,搖頭道:「我不想聽,更不會相信你的花言巧語,你休想騙我。」 鶴仙人沉默須臾,開口道:「信不信由妳,不過,我可以講個故事給妳聽。三百多年前,北海仙林出了一個修為超卓的年輕人。沒人曉得他叫什麼名字,因為他對自己的來歷從來絕口不提。」 尹雪瑤無助地摀住耳朵,她不想聽什麼三百年前的故事,卻無奈地發現鶴仙人的聲音字字入耳。 她的玉頰漸轉蒼白,她想否認,卻已明白這個藏在怪樹中的人壓根沒有理由、更不必欺騙自己。自己適才自欺欺人的言語,僅只是負氣頂撞他而已。 第三章 百年恩怨 鶴仙人說道:「這年輕人性情非常暴虐,在北海大開殺戒,血流成河。久而久之,他在北海正魔兩道中就被眾人稱作『血公子』。妳猜他為何會這樣?」 尹雪瑤失神道:「我怎麼會曉得?」 她暗暗翻來覆去地問自己道:「我該怎麼辦?就勢認親,還是尋機暗算?」 平日裡她機智百出,此刻竟感到莫名的彷徨無助,禁不住瞥了眼昏死過去的小蛋,想道:「要是他現下醒著,我也不必孤身面對這老魔了。」 只聽鶴仙人道:「因為他的父親一心一意想參悟天道,羽化登仙,為斬斷塵緣,割捨世情,竟生出心魔,當著這年輕人的面,一掌殺了他的親生母親。 「本來這年輕人也難逃一死,可看在他母親臨死前苦苦哀求的分上,他父親最終任由他奪路逃生,僥倖保住了性命。」 尹雪瑤竭力抑制下激動的心緒,淡淡譏誚道:「虎毒不食子,這種父親連人都不算,還妄談什麼參悟天道,羽化登仙。」 鶴仙人低低一哼,不理她的辱罵繼續道:「許多年過後,血公子的父親終於修成散仙,對昔日殺妻逐子之舉亦心感歉疚,更想找回這惟一的兒子,希望能有機會聊作補報。 「可那時血公子正與一個出身卑微的賤人情戀日濃,更對父親的殺母大仇而不肯低頭。」 尹雪瑤面色越發蒼白,澀聲道:「所以那個喪心病狂的父親,乾脆將他的妻子也殺了?」 鶴仙人良久之後方才回答道:「沒有,他父親沒有殺死那賤人,只是將她的臉蛋毀去,然後告訴他,普天之下惟有捲心竹才能恢復她的面容,你若肯跪下叫我三聲『爹爹』,我便說出這靈草的下落。」 尹雪瑤的心似千轉百結地扭曲起來,痛到極點,聽鶴仙人不緊不慢地接著道:「沒想到,那血公子對著他的父親冷笑了三聲,什麼也沒說,抱著不足一歲的幼女,挽起妻子扭頭就走。 「他的父親失望到了極點,恨不能追上去一掌斃了這逆子。但他終究沒這麼做,只想等著兒子尋不到捲心竹,回來跪求的那一天。」 說到這裡,他停了一會兒,似在追憶當年的景狀,語音漸轉低沉道:「過了兩年多,血公子帶著三歲的女兒果然回來了,但那賤人已不在他身邊。原來為找捲心竹,他們夫婦與北海的『天仙地妖』發生糾葛,繼而大打出手。 「那賤人被天仙地妖擒去,他僅保得愛女逃脫。所以,他只得厚著臉皮,回來求助,大言不慚道若能幫他救出妻子,父子之間的恩怨便一筆勾銷。」 尹雪瑤念及自己的父親為救娘親寧可忍辱負重,向形同仇敵的爺爺屈膝求救,懷中還抱著一個尚且懵懂無知的她,眸中不禁淚光盈盈。 她強忍著發酸的心腑,咬牙道:「恐怕血公子萬萬沒有料到,即便他真的肯低頭,自己的父親仍是見死不救。」 鶴仙人歎了口氣,道:「妳不懂,當日他的父親見兒子被人欺凌,自是憤怒至極,可惜事不湊巧,他正在移植一株仙樹,以應兩百多年後的一場劫難,無法離開須臾。 「況且,血公子之所以肯回頭,不過是為了一個容貌全毀的女人。在他心中,到底有沒有父親的一點份量?」 這時候小蛋的頭微微動了動,似要醒轉。鶴仙人恍若未睹道:「他的父親非常為難,但仍願意給兒子一個機會。只要他答應,休了那賤人,回到自己父親的身邊,潛心修煉他的畢生絕學,他父親便立即離島救那個賤人。」 尹雪瑤的十指深深陷入土中,寒聲道:「你這樣做,跟直接拿刀殺了他們有什麼兩樣?」 鶴仙人重重一哼,索性改了稱謂直接道:「我沒殺他們,是那逆子自尋死路。他不理我的一番好意,抱著那女孩又是三聲冷笑,頭也不回地離島而去。 「又過了數年,仙樹移植成功,貧道立即借用身外化身外出尋他,這才知曉他竟傻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孤身跑去挑戰天仙地妖,最後和那賤人雙雙戰死,而他的女兒也隨之不知所終。嘿嘿,嘿嘿──」 他的笑聲裡包含怨毒與懊惱,緩緩道:「那時我終於省悟到,他寧願一死,也不肯回到我身邊;寧願一死,也要我遺憾終生,完成他最後的報復。」 尹雪瑤心間掀起滔天巨浪,咬牙問道:「天仙地妖呢?」 鶴仙人回答道:「我追殺六千里,在惡靈角將天仙地妖拿住,接連折磨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後割了他們九千九百九十九刀,我要叫他們後悔這世為人。」 尹雪瑤舉目望向那株巨大的、將光禿禿的虯枝伸展向天空的忘機仙樹,從那裡發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彷彿來自地獄。 她吸了一口氣,努力緩慢地平靜自己的心緒,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想告訴我你已經為自己的兒子復仇了,所以,你可以得到一絲心安了麼?」 鶴仙人冷哼道:「貧道平生行事從不後悔,那逆子不知死活,咎由自取,又與我何干?只是念在一脈骨血相傳,不願再看到妳我祖孫相殘,才將實情說出。不然的話,貧道何必多言,更豈容妳活到此時?」 尹雪瑤道:「這麼說來,我該感激你顧念親情,高抬貴手?」 鶴仙人傲然道:「往後諸事有貧道替妳作主,任誰也不敢再動妳半根毫毛!」 「哈哈,呵呵,哼哼──」尹雪瑤一字字回敬道:「謝謝閣下揭曉了我的身世之謎,曉得自己的父母,當年是如何被滅絕人性的老魔一步步逼迫至死的!」 聽到尹雪瑤報以自己三聲冷笑,鶴仙人勾動往事,爽然若失,繼而升起一縷怒意道:「這丫頭怎麼和當年她忤逆的老子一個樣!」 他正欲催動心念施下殺手,突地凝視在尹雪瑤嬌俏冷傲的玉容上,心道:「不管怎麼說,她都是我的親孫女兒,她若死了,我便連這最後的一點骨血也沒了。」 他頹然罷手冷然道:「我本以為妳早已不在人世。沒想到妳父親偷偷將妳托付給了北海門,還讓妳隨了那賤人的姓氏。他對我絕情至此,貧道卻不能不顧憐血肉之情。但妳若妄想殺我報仇,卻休怪我改變主意!」 尹雪瑤挺身站起,唇角帶著一抹奇異的微笑道:「我殺不了你,卻能教你斷子絕孫!」 她奮起全身之力,合身撲向忘機仙樹,竟是捨卻性命拚死一擊,抱著殺身成仁之念衝將上去。 鶴仙人失望至極,心道:「罷了,罷了,這樣的孫女兒,有和沒有都一樣,留她何用!」催動虯枝襲向尹雪瑤,可私下裡仍留有分寸,僅用樹梢往她胸前點去,想禁制經脈生擒活捉。 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直倒地不起的小蛋驀然身形飛彈,雪戀仙劍後發先至,斬中虯枝。劍枝齊震,尹雪瑤已從側旁閃過。 鶴仙人錯愕道:「這少年居然恢復得如此之快,連我也瞞了過去。」而若非他剛才心情激盪,將注意力悉數集中在了尹雪瑤的身上,小蛋縱是屏息斂神,也根本不可能逃脫鶴仙人的法眼神通。 那虯枝被劍鋒切中,卻不飄盪開去,猛地化作翩躚繞指柔,纏住仙劍往後一拋。 這一繞一拋看似輕描淡寫,實乃鶴仙人生平得意絕學,便是大乘級的頂尖人物被虯枝纏上,也惟有撤劍退身以求自保。 然而小蛋非但沒有鬆手,反倒順水推舟,將虯枝中迫來的絕強魔氣照單全收,納入體內,旋即一股玄異涓流汩汩回潮,如春風融雪循環往復。 鶴仙人自詡兼通北海正魔兩道百家之長,卻也不認得小蛋自行參悟的這式「週而復始」。他驚異之下急忙一抖虯枝,將小蛋震飛出去,吐出的魔氣,已有一小半被對方奇妙的心法吸納過去。 雖說較之鶴仙人一身驚世駭俗的大無妄神功,僅僅九牛一毛,但管中窺豹,對小蛋這手「週而復始」的心法亦生出顧忌。 那虯枝放脫後小蛋毫不停頓,恰似鬼魅般回捲,從後往前鎖住尹雪瑤纖腰,稍一運力束緊,已將她手到擒來。 小蛋驚駭之情比起鶴仙人尤甚,自他參悟「週而復始」以來,還是第一次被對手這般輕而易舉地說放就放,震飛開去。 他見尹雪瑤落入敵手,情知一味縱劍上前只是徒然送死,焦灼中靈光一閃,身形猛往下沉,搶在鶴仙人出招前一劍虛劈在地。 鶴仙人心有不屑道:「這小子敢情要自己逃跑。」 他心念未已,小蛋已沒入土中,尹雪瑤奮力振腕打出一蓬毒粉,明知蚍蜉撼樹,卻也要聊盡人事,好教小蛋藉機脫身。 毒粉未灑到樹上,已「啵啵」爆散,鶴仙人瞧著尹雪瑤緊鎖眉宇,鳳目煞寒的神情,像極了獨子當年,不由生出一縷愛憐,正欲發話,不意警兆突襲,樹根後銀光乍現,小蛋神出鬼沒潛至近前,一劍劈中樹幹底部。 「喀!」雪戀仙劍如擊金石,在樹幹上留下一道深逾一指的劍痕,卻也將小蛋虎口震出血絲,右臂如遭雷電轟擊,一片麻木。 鶴仙人氣機感應,心神不由一分,尹雪瑤趁機脫出虯枝束縛,騰身攝劍。 小蛋一擊得手,更不戀戰,身形疾起倒飛三丈,落到尹雪瑤身旁,抓緊工夫調勻內息,打通右臂淤塞的經脈,雙目卻不敢有片刻離開忘機仙樹。 鶴仙人察覺仙樹受損,殺機大熾,心中對小蛋恨之入骨,語氣平緩低沉道:「很好,現在我已無須猶豫了。」 「喀喇喇──」轟鳴,仙樹的虯枝上陡然亮起一團團耀眼的金色電光,好似火樹銀花照亮半邊天空,一道道狂風平地旋起飛沙走石,凜冽充沛的煞氣急遽濃烈,像一蓬蓬有若實質的大浪席捲向兩人。 小蛋幾已立足不定,忙倒轉雪戀仙劍拄地,堪堪穩住身軀,可在對方無堅不摧的狂暴氣勢壓迫下,身子仍禁不住向後傾仰,不停地左右搖晃,有如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隨時隨地都有沒頂之災。 他功聚雙目抵禦仙樹騰起的強光,心驚道:「不好,鶴仙人要動真格的了。」 雖說交手至今他被鶴仙人打得吐血昏厥,可忘機仙樹也教雪戀仙劍連斬兩刃。但小蛋再睡眼惺忪,也能瞧出對方壓根未盡全力,甚至只用上了兩三分的修為,若是傾力一擊,三五個自己都是白搭。 忽聽尹雪瑤在耳畔低聲傳音道:「趁他尚未出手,我掩護你趕緊逃走。放心,他不會殺我。」 小蛋心頭一暖,他醒轉時,只聽到了尹雪瑤和鶴仙人後半段的對話,於兩人之間的恩怨只一知半解,但這時候曾婆婆吩咐他要做的事,卻是說什麼也不幹的。 他搖搖頭暗道:「我在這裡多拖住鶴仙人一刻,小寂和小龍便會多一分逃脫的希望。」 主意打定,小蛋吐氣揚聲,挺直身軀,靈台漸臻空明,浮現起丁原指點的那八字箴言──「心中忘有,渾然無我」。 他心頭一陣風清月朗,慢慢地再感覺不到迎面迫來的強大罡風,身影像土丘四週一叢叢柔韌的蕪草般,順應著肆虐的風勢輕柔搖曳,領悟到柔能克堅的天道至理。 「叮──」心念一催間,四相幻鏡冉冉升騰,懸浮於頭頂,鏡面上「一體真幻」的四字真言一閃而沒,青光如瀑傾洩而下,罩住了小蛋的身軀。 青光陡盛,分出兩束投落在地,登時小蛋左右兩側幻化出兩道與真身酷似的光影,姿態神情惟妙惟肖,好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尹雪瑤頓感身遭壓力驟減,精神大振,嬌叱一聲挺劍刺向忘機仙樹。 鶴仙人自也覺察到了其中微妙的變化,大是詫異。於他的身份,世間幾無能令自己動心的絕學仙寶,惟一念念不忘者,便是消除體內戾氣,化解大劫。 但當他的天目注視到四相幻鏡時,心底無端地湧起一股驚艷之情,極想將它據為己有。這樣的一種慾望,已然數百年沒有過了。 「嗚──」從仙樹上溢出一束金色雷光,凌空飛掠擊退尹雪瑤。 小蛋騰身揮劍,側旁兩道分身如影隨形,劍招身法卻截然不同,分從三面掩襲。 一場驚心動魄的激戰重又展開,一時丘頂風雲變色,殺氣嚴霜,絢麗奪目的劍光雷華爭相鬥艷,美不勝收的璀璨流光裡醞釀著血腥殺機。 三人交手數招,突聽尹雪瑤嚶嚀一聲,被一束雷光掃中,嬌軀飛跌出戰團。 小蛋一驚,卻無暇分神旁顧,逆轉「時電」心訣,揚聲一劍劈開星門,兩道光影次第穿過,速度遽然變快十數倍,似一雙幾難用肉眼追鎖的青色閃電,瞬間迫近仙樹,一左一右仗光劍疾劈。 鶴仙人用以攔截的虯枝竟慢了半拍,眼睜睜瞧著光影先一步衝破封鎖,「鏗鏗」兩劍斬中樹幹。竟是小蛋反其道而行之,以時電星門反運,將光影出手的速度提升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一直以來,小蛋都是將天道星圖中參悟所得的心訣,當作逃生保命的不二法門。 而今在鶴仙人排山倒海的巨大氣勢壓迫下,他已斷了脫身之望,索性放手一搏,反將天道心法發揮得淋漓盡致,進而轉守為攻,讓對手頻頻吃虧。 光劍迸碎,仙樹裂開兩道缺口,樹幹一陣搖晃,沙沙作響,猛地從開裂處湧出兩團金色雷電,結結實實打中了小蛋的分身。 光影劇烈扭曲飄飛,不斷蒸騰起絲絲青縷,雖未形散神消,但已光澤晦暗,元氣大傷,再無法對鶴仙人構成威脅。 四相幻鏡嗡嗡顫鳴,不住翻轉,小蛋感同身受,腳下踉蹌數步,胸口窒息難當,眼簾中的景物一陣陣地搖晃模糊。 鶴仙人卻不給小蛋絲毫喘息機會,一團碩大渾圓的金雷挾雷霆萬鈞之勢奔襲而至,顯是對這少年恨入骨髓,立意要結束他的性命。 尹雪瑤撲倒在地,欲待救援,卻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振聲呼道:「小蛋──」 生死一發之際,小蛋奮起餘力,心凝虛空,左手負在腰後一捏劍訣,體內爆出一團三色霞光,雪戀仙劍如行雲流水飛舞週身,迅即幻化作一團眩目的雪色光球,將他的身影盡數淹沒,正是悟自天道星圖中的一式「須彌芥子」! 「砰!」雷光激撞在絢麗的劍華上,便如一頭高速奔騰的狂怒野牛,迎頭撞上一方盤石。看似弱小數倍的劍華登時「吱吱」 波動,朝後退卻,卻自始至終保持著渾圓的體態,死死抵住雷光,不讓其越過雷池半步。 鶴仙人心中亦不禁生出一絲激賞道:「這少年若再假以十數年的修煉,可期大放異彩,獨步天下!」 但在他的心念裡,永遠也不會存在心慈手軟一說,再催出一簇金雷,如後浪推前浪,與那團碩大光球匯於一處。 「轟」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雷光劍華齊齊迸散,四下流光飆飛,怒風呼嚎,小蛋的身軀似斷線的風箏斜斜飛出,摔落在土丘的斜坡上,胸口盡為鮮血浸染,連抬動一根手指的氣力,也顯得那麼奢侈。 「小蛋!」尹雪瑤順著斜坡翻滾到他身邊,平素裡冷傲如霜的玉容上浮起一縷焦灼惶急,卻因用力過猛牽動胸口傷勢,「嚶」 地又嗆出一口淤血,臉上慘白如紙,酥胸劇烈起伏,吁吁嬌喘。 小蛋知道烏犀怒甲又救了自己一命,可惜雙方的修為差距實在過於懸殊,強大的魔氣依舊迫入他的體內,以致經脈盡傷,真氣消散。 他感到身子如墜冰窟,不覺一點暖意,反有一股股氣血在五臟六腑內翻攪,幾要將他揉碎。 他的手兀自緊緊握著雪戀仙劍,但冰麻的指尖已感應不到一絲仙劍的靈氣,強自向著尹雪瑤笑了笑,喘息道:「我還好。」 尹雪瑤抬頭看了眼丘頂的忘機仙樹,不知為何鶴仙人又停止了攻擊,樹端一束束金光「喀喇喇」狂舞不止,似張開利爪的洪水猛獸,分外猙獰。 尹雪瑤的表情卻又忽然變了,低聲問道:「你怕不怕死?」 小蛋怔了怔,不明白尹雪瑤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回答道:「怕!」 尹雪瑤的面色陡地轉寒,就聽小蛋接著道:「但我更怕活得沒有人樣。」 尹雪瑤的神色漸漸柔和,默默凝視著他,幽幽歎息道:「是我害了你。先前救了丁寂,如果及時從原路撤走,也許就不會有眼前之禍了。」 從丘頂傳來的雷電轟鳴幾將她的話音吞沒,青光一閃,四相幻鏡迴旋到小蛋頭頂,那兩道分身,卻已被適才驚天動地的雷劍交擊徹底摧毀。 和煦的鏡華灑照在小蛋身上,令他似要結冰的血液一暖,汩汩流動起來。他搖搖頭道:「生死由命,怨不得誰。」 「轟──」又是一記巨響從丘頂傳來,半空中赫然辟出一道殷紅色的開口,似上蒼睜開的神罰之眼,木然地俯瞰著腳下的芸芸眾生。 尹雪瑤卻視若無睹,微微一笑道:「好,那就讓咱們死在一起罷,總好過再受那老魔的折磨凌辱。」 她纖手一翻,掌心裡托起兩顆早已準備好的金褐色藥丸,輕輕道:「這是『浮生一夢丹』,入口即化,死時不僅感覺不到半分痛苦,反而如墜仙境,喜樂安祥。你我各服一顆,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兒。」 她的語氣聽起來平淡異常,彷彿握在手心裡的不是穿腸毒藥,而是一個美麗的夢幻。於她心底自然也清楚,假如自己向鶴仙人苦苦哀求,認親歸宗,多半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連小蛋也有了一線生機。 但遺傳自父親天性中那股寧折不彎的剛傲,和對鶴仙人徹骨的仇恨,卻絕不容尹雪瑤低下高昂的頭顱,而寧願以與父親相同的方式,對自己的祖父作最後的抗爭。 一道道雷電強光閃耀在她平靜的臉龐上,光澤由金轉紅,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 小蛋將兩顆浮生一夢丹全數拿起,猛地奮力拋出。丹丸骨碌碌滾下斜坡,隱沒在荒蕪的雜草叢中。 尹雪瑤一愣,目光森寒地盯著小蛋道:「你不願和我一起死?」她的右手暗暗扣住兩枚冰爆彈,只要小蛋再加拒絕,便立即揮手打出,與這少年同歸於盡。 小蛋似沒有留神到她手上的動作,道:「死,也要站直了死。」 他撐著仙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但淤積的血脈已無法再流轉一縷的真氣,連施展「生生不息」療傷疏導也是不能。 即便如此,他也不願就此認命。反正,自己這條命早晚要死於聖淫蟲精氣發作,又何懼於眼前的淫威肆虐? 生要盡歡,死亦無憾。 第四章 天劫地裂 尹雪瑤像是第一次認識小蛋,黯淡的眸中閃過一道光彩,無聲地隨著他站起身形。 「轟隆隆──」空中乍開的天眼猛然噴薄,一串串血紅色的雷電疾如飛蝗,遮蔽土丘,盡數朝著忘機仙樹轟擊傾洩。 仙樹的虯枝泛起金芒,卻在天雷的怒吼聲中顯得那樣的微不足道,不住發出驚瑟的顫慄。激散的雷光砸落在仙樹周圍的土丘上,轟出一個個焦黑的凹坑。 尹雪瑤和小蛋面面相覷,皆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變深深震撼,從彼此的目光裡看到了對方心中的驚疑與困惑。 「天劫,是天劫──」尹雪瑤面目表情似喜似悲,喃喃自語道:「報應不爽,就算他身為散仙,當世無人可敵,也還有上天懲戒。」 話音中天雷傾洩如注,小蛋雖看不到藏身樹內的鶴仙人面容,但也能想見他此刻苦苦支撐的景狀。 他的心裡並無報復的快感,只是想道:「難怪他費勁心機想要奪得小寂的化功神訣,如此天威實非人力能夠抵禦。 「可惜他心術不正,即使僥倖渡劫,逃脫大難又能如何?比起他孤家寡人只能躲在樹洞中,整日誠惶誠恐地擔心天降大劫,我卻活得自在多了。」 他正想得入神,驀地眼前黑影一晃,兩條虯枝竟悄無聲息地穿越過滾滾天雷,朝著自己和尹雪瑤捲來。 原來鶴仙人雖身受五雷轟頂的劫難荼毒,神智卻依舊十分清醒,察覺小蛋和尹雪瑤站在斜坡上並未離去,一則惟恐他們趁火打劫,更想將兩人也拖入雷場,同受天劫轟擊,再不濟也能分擔去自己些許的壓力。 小蛋萬萬料不到鶴仙人直到此刻還有害人之心,剛拔劍欲擋,一口真氣甫出丹田立時凝滯消散,手上似有萬鈞之重,怎也揮不出雪戀仙劍。 只這一遲疑,虯枝已鎖住小蛋腰際,連帶著同樣被捆縛起的尹雪瑤倏忽飛回,往樹頂收攏。 小蛋心中一急:「這天雷轟頂之威,連鶴仙人都莫與能抗,我和曾婆婆身負重傷,一旦被捉到樹上,焉有命在?剛才如果服毒自盡,還能保得來世轉生,可天雷一擊之下形神俱散,那便要萬劫不復了!」 他心念急轉,突然發現自己只是腰間被虯枝纏繞,手腳依舊能動,但身上使不出半點勁道,有若於無。 而一旁的尹雪瑤早已不抱生望,但面對恢弘無儔的天威仍禁不住駭然變色,悄悄將又一枚「浮生一夢丹」握入了掌心。 不想一蓬三色華光突然亮起,在半空中交織輝映,如潮擴展。 尹雪瑤一怔,側目就見小蛋雙目微合,頭頂元神升騰,雪戀仙劍飛掠在手,鋒芒直指忘機仙樹。從四相幻鏡中再次投射下兩束青光,化作分身,但這回卻並未一左一右地向兩旁展開,而是逕自融入到小蛋元神,赫然臻至「住相」之境,頓時氣勢如虹,撼動天聽。 「呼──」小蛋元神遽漲,右手執劍擎天,左手捏作劍訣,臉上充滿一往無前的決絕與激揚。 尹雪瑤心神劇顫,驚呼道:「小蛋──」一劍斬在虯枝上,卻是「咄」地一聲,海枯石爛劍遠遠地震飛。 小蛋心晉無明化境,已聽不到尹雪瑤的呼喊,靈台上清晰顯現出忘機仙樹的景狀,默運心法低聲一喝,發動「龍騰天翔」。 「叮──」雪戀仙劍光華大盛,與小蛋的元神水乳交融,會合成一道莫不可擋的滔滔洪流,幕天席地捲湧而去,一如易水河畔的慷慨壯士,滿懷玉石俱焚的豪情壯志,不復回頭。 「轟──」天崩地陷的一聲爆響,猶如壓在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忘機仙樹再承受不住天雷與龍騰天翔的雙重轟擊,驟然迸裂。 強烈的白光刺疼尹雪瑤的眼睛,剎那間,她只覺得自己的身軀險些要被四面八方捲湧的罡風劍氣生生撕裂,不由自主地拋飛而出,甚至沒有覺察到腰間的那道禁錮已然不復存在。 從枝頭到樹根,忘機仙樹由上而下寸寸碎斷,似一隻被無情打破的瓷器瓶,「喀嚓喀嚓」哀鳴著碾作粉塵,連一點殘渣也未能留下。 鶴仙人失去憑依,身子高高蹦起,漫天金雷毫無阻滯地宣洩在了他的身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盡避他貴為散仙,在上蒼的眼中仍是一視同仁,與等閒的凡夫俗子毫無兩樣,卻必須承受三百年一輪迴的大劫考驗。 不知是多久,彷似光陰發生了凝滯,變得異常漫長。四周的強光徐徐褪淡,尹雪瑤勉力睜開眼睛,急切地找尋著小蛋的影蹤。 在最後的一刻,他用自己的性命為代價,祭出元神發動御劍訣,終破碎了忘機仙樹,將自己從鶴仙人的魔爪中救出,避免天雷轟頂之厄。但他自己呢,他又在哪裡? 或許是吹襲滿天的風沙迷了眼,尹雪瑤的雙目湧出淚珠,有一種久違的、令人心碎的感動。她的視線透過重重光霧,找尋那一襲熟悉的身影。 終於在肆虐的金雷疾電中,尹雪瑤看見了一抹不泯的青光,雖微弱卻似一盞明燈,點亮了她心底的希望。 那是四相幻鏡煥發的光芒,在空中載沉載浮,徐徐下落,青色的柔光籠罩著下方小蛋的肉軀,他的元神正慢慢地收進那尊渾身浴血、千瘡百孔的軀體內。 尹雪瑤試圖接近,然而迎面襲來的強勁罡風,卻將她的嬌軀推得更遠,無助地朝著相反的方向飄蕩翻捲,一口鹹濕的熱血湧上她的喉嚨,又被生生嚥下,不覺淚流滿面,哽噎無聲。 只這一瞬,四相幻鏡的青光如隕落的星辰,偕著小蛋的身影沉沒,尹雪瑤的耳際隱約聽到有一聲雄勁激越的嘯音,彷彿從天外掠來,迴盪在忘機丘的上空,連石破天驚的天雷轟鳴,亦不能掩蓋。 只聽鶴仙人喘息中冷笑道:「何方宵小,敢在我忘機丘耀武揚威?」左手五指蜷曲,在胸前凌空一抓一攝,掌心頃刻亮起一團金色雷光,朝著嘯聲傳來處揮手射去。 金雷在空中急遽壯大,不斷吞噬著四周充盈的靈氣,發出尖銳的嘶嘯,化作一團風馳電掣的雷光劃過長空。 鶴仙人全身一片焦黑,衣衫上燃起熊熊的殷紅火焰,連髮髻也燒著了。天雷並未因為忘機仙樹的毀滅而停止,反倒越發肆無忌憚,向著鶴仙人的頭頂狂轟亂炸。 每一道雷團落下,都會綻開五彩的光花,似電流般通遍週身,催動起更猛烈的天火焚燃。 鶴仙人每捱一記天雷轟頂,身軀便會劇烈地震顫數下,像一簇暴風雨中的燭火東搖西晃,卻不熄滅。他的臉上,因巨大的痛楚而不停地抽搐,顯得格外的猙厲與可怖,宛若一尊正遭受獄火峻刑的魔神。 一襲褚影亮起,捲裹著高亢激壯的嘯音飛揚雲霄,穿過婆娑狂舞的紅楓林,直上忘機丘。而那蓬已膨漲如小山般的金色雷團,亦正疾速地向著來人射去。 尹雪瑤失聲呼道:「快躲!」 褚衣人身法快得不可思議,她竟連對方的容貌也看不清,更無法猜知來人的身份。但當她瞧見這褚衣人鼓嘯踏雲,御風而來的風采,竟情不自禁地出聲提醒,不希望來人無端端地傷在鶴仙人轟出的金雷之下。 雷聲喧囂中,褚衣人似未聽見她的呼喊,身形反愈加飛快地迎上金雷。 就在他即將與金雷迎頭激撞的瞬間,褚衣人的手裡驀然騰起一束絢爛柔和的紫色劍光。他的身影彷似也消融在了這蓬恢弘壯闊的劍華內,更像是融入了忘機丘前蒼茫的天地裡,卻消失在了尹雪瑤的視線中。 「嚓──」如切腐竹,紫色的劍光似風行水上,視金雷怒吼如無物,飄逸地穿掠而過,氣勢更盛,直襲五丈開外的鶴仙人。 鶴仙人微微變色,從對方的嘯聲中,他已知來人修為臻至化境,實乃平生所遇最強勁的對手,故不待褚衣人接近,便轟出金雷攔截,孰料仍不能遲滯分毫。 他一聲低喝,晃動拂塵迎面掠上,竟是直攖其鋒,要與褚衣人正面對撼。 一金一紫兩道堪稱當世無匹的絢麗光束,「砰」地狹路相逢,沒有絲毫的花俏,更容不得半點的取巧,全憑各自的真實藝業對攻一招。 鶴仙人「嘿」地一聲,身形晃了數晃,傲然佇立不肯退後半步,左肋的道袍卻裂開一道口子,溢出一抹鮮紅的血跡。 褚衣人身影乍現,似一頭遨遊九天的潛龍向上飛蕩,左半邊的袖袂碎裂尺許,腕上亦泛起一條殷紅的血痕。 一招之下,兩人各負輕傷,彼此都驚駭於對方通天徹地的精湛修為,不約而同亮開門戶,遙遙對峙不動。 鶴仙人看了眼褚衣人腕上的血痕,心裡升起一絲訝異。他的拂塵盡避只是輕輕掃過對方的左腕,但蘊含的勁氣之強,足以熔金化石。 可就在拂塵拂中腕部之際,褚衣人的體內竟有團乳白色的光芒一閃而逝,令拂塵如擊秋水,僅僅泛起些許漣漪,卻連對手的左臂都未能震傷。 更意想不到的是,褚衣人手中所擎的那柄紫色光劍,居然能破開他三花聚頂,五氣朝元的金剛不壞之軀,生生刺入左肋寸許,實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他注視著褚衣人冷傲俊挺的面容,越發驚訝地發現,這個能令自己負傷流血的強勁敵手,居然僅只四十餘歲,甚至,還要年輕些。 他卸去迫入體內的凌厲劍氣,嘿然道:「紫劍金身,潛龍出淵,閣下是丁原?」 在鶴仙人的記憶裡,他至少有三百多年沒有稱呼過誰「閣下」,褚衣人並不否認,淡淡道:「承讓了。」 這時候,忘機丘上又多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尹雪瑤也認得,一是鬼鋒,另一位明眸皓齒、風姿卓越的少女自是羅羽杉。 而在羅羽杉身旁,還站著一位氣質丰采毫不遜色的紅衣少女,臉上蒙著一塊紗巾,令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在三人之前,是一位美婦人,望之如三十許人,容顏嬌麗,明艷不可方物,眉心玉色晶瑩,眸中秋波流轉,菁華內斂,一身修為竟不在自己之下。 尹雪瑤素負貌美無雙,見此三女卻不由得生出驚艷之情。 卻聽丁原說道:「犬子丁寂蒙仙長多日盡心調教,丁某感激不盡。不曉得他和小蛋二人現在何處,仙長可否明示?」 尹雪瑤心中一動,暗道:「這姓丁的厲害,隻字不提鶴仙人將丁寂幽禁折磨之事,反感謝對方對愛子多有照拂。可如此一來,鶴仙人反被擠兌得無以為是了。」 她自是不知,丁原口齒便給,口才犀利。早在少年之時,就憑著一張不饒人的利嘴,不曉得曾貶損過多少正魔兩道的翹楚人物,連昔日雲林禪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慟大師,也曾被他罵得啞口無言,理屈詞窮。 這些年來,丁原仙心日深,少年時的飛揚無忌亦隨之收斂了許多。但話間更多了綿裡藏針,更令人難以招架。 果不出其然,鶴仙人一肚子的邪火發作不出,只能對著丁原低低一哼,說道:「閣下生的好兒子,若非他和小蛋生事,貧道的忘機仙樹又如何會被毀?」 丁原望了望丘頂兀自冒著滾滾黑煙的仙樹廢墟,一皺眉道:「仙長此話怎講?」 尹雪瑤說道:「丁先生,令郎此刻多半仍被困在紅楓林內。」 丁原「哦」了聲,目光轉向尹雪瑤道:「閣下便是尹仙子吧,不知小蛋又在哪裡?」 鶴仙人冷冷道:「他毀了貧道的忘機仙樹,油盡燈枯,現在嘛,該已墜落入丘底的灩光潭中了。」 這話別人聽來尚無多想,於尹雪瑤耳中卻不啻於平地驚雷,驚愕道:「難怪我尋不著灩光潭,敢情已教這老魔築丘造林,填埋其下!」 鶴仙人接著漠然道:「灩光潭死水三千丈,連柳絮飄落亦會沉落潭底。他縱是不死,今生今世也休想再出潭一步。」 話音方落,羅羽杉花容慘淡,便欲往丘頂奔去,卻被鬼鋒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低聲勸阻道:「羅姑娘,妳不妨先看一看丘上的情形。」 羅羽杉抬眼相望,忘機丘上雷電交擊,光瀾捲動,不停響起一聲聲懾人心神的轟鳴。沒了忘機仙樹的遮擋,一束束殷紅的雷光從空中擊落,轟在鶴仙人的頭頂上,迸濺的流光罡風籠罩住丘上十多丈的方圓,映得天地淒艷如血。 也只有丁原的修為敢靠近鶴仙人身前,不懼天雷劈擊,換作其它任何一人,只怕沒接近到忘機仙樹廢墟三丈,即已教雷電轟得支離破碎。 羅羽杉急得珠淚奪眶而出,說道:「我不管他在哪裡,我都要去找他??他不會死!」 那紅衣美婦安慰道:「羽杉,不必擔心。有妳丁師叔在,一定能救小蛋回來。」 這時鶴仙人突然一聲長嘯,身形化作一束幾用肉眼看不見的黃色電光,向著忘機丘東面的楓林內掠去。 原來他與丁原交手一招,即已清楚來人委實是千年一遇的天道奇才,修為已達天人合一的至高化境。 如果自己未受五雷轟頂之劫,憑五百年修煉的散仙之體自不懼他,但如今偏偏需耗費絕大的真元與心力對抗天劫,若再加上丁原這樣一位曠世高手從旁掩襲,無疑凶多吉少。 他想清楚了這點,於是當機立斷,趁著丁原尚未再次出手,飄身遠揚。 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待天劫過後,自己捲土重來,今日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休想僥倖,屆時大可屠盡在場所有人,一解心頭之恨。 鶴仙人不戰而退,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尹雪瑤只恨自己重傷在身,難以力戰,又明白雙方的修為天差地遠,只能眼睜睜望著逼死父母、令自己幼年痛失雙親的老魔從身邊遁走。 孰知鶴仙人掠至半路,猛然右手揮出拂塵,淡金色塵絲暴漲數倍,似一卷黃雲鎖向尹雪瑤腰肢。 尹雪瑤欲振乏力,不及掙脫,纖腰已被塵絲縛住,全身勁力全失。鶴仙人手腕一抖,拂塵倏地回收,拖著她往身前飛去。 丁原眉宇一揚,沉聲喝道:「把人留下!」身速竟比話音還快,追至鶴仙人背後,一記「二十二字拳」中的「山」字訣轟向對方背心。 鶴仙人好似背後長了眼睛,拂塵一晃,又將尹雪瑤蕩向身後,逕直迎向丁原崩山裂雲、雄渾揮灑的鐵拳。 丁原似早有預料,化拳為爪,輕柔地扣向尹雪瑤左肩。 這一下從極剛極厲之拳,轉為極柔極和之爪,不僅是單單手形的變化,更需全身流轉的真氣在彈指間化剛為柔,氣勁收斂,否則稍有火候不到,便會抓傷尹雪瑤。 眼看丁原的手指堪堪要觸及尹雪瑤的肩頭,鶴仙人「嘿嘿」一笑,猛鬆開塵絲,拂塵真氣凝鑄,霎時化作一束渾圓威猛的金光,反手直拍丁原面門。 間不容髮中,丁原左手第二次變招,並指如刀,輕盈似蜻蜓點水,「啵」地切中金芒。金芒應聲爆裂,數萬根的塵絲猶如一朵怒綻的金花,往迴盪去。 鶴仙人左手一提尹雪瑤後領衣襟,揚聲長笑道:「天陸第一名不虛傳,來日貧道定當登門請教,以盡今日未了之戰。」 聲音迴盪處,他攜著尹雪瑤已沒入紅楓林內,瞬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從高空轟落的天雷兀自寸步不離地追躡而去,一眨眼也淡沒在了極遠方的天際下。 丁原收拳退身,卸去來勁,胸口真氣一轉朗聲回道:「丁某恭候就是!」 這幾下交手兔起鶻落,令人眼花撩亂,等眾人看清楚丁原身形時,激鬥已塵埃落定。 鬼鋒瞧得心旌搖曳,傲氣盡消,不覺心中稍感氣餒:「我苦修數十年,自以為天下無敵,方才志得意滿孤劍南下,挑戰天陸群豪。起先連戰連捷,更長我驕縱之氣,可謂目無餘子。 「今日親睹丁原出手,才曉得自己這許多年,竟是做了井底之蛙,離著真正的天道巔峰實是天差地遠!」 一念至此,他不禁冷汗涔涔,更立定志向,要收斂鋒芒,潛心靜修,以期終有一日能與丁原比肩,站上天道巔峰。 那紅衣美婦見丁原與鶴仙人力拼,心實已懸到了嗓子眼,只惟恐驚擾丁原心神,才硬生生忍住。待強敵退走,丁原神色如常,話音宏亮和緩,不似有受內傷的模樣,才稍稍安心,趕至他身旁道:「你沒事吧?」 其實丁原與鶴仙人兩次交手,也吃了不小的虧。但一則他功力深厚,再是不願向鶴仙人示弱,故而未曾形於外表。 聞聽紅衣少婦問起,他從容微笑道:「我沒事,可惜尹仙子教這老魔帶走了。此人倒是說走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紅衣少婦道:「我看鶴仙人似乎對尹仙子並無惡意,不然直接用拂塵取了她性命就是,何必大費周章將她擒去?」 丁原回眸丘頂,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咱們先想法子下潭找尋小蛋罷。」 紅衣少婦道:「聽尹仙子說,小寂就在紅楓林內。不如我再去走一遭,把這小子先抓回來。」 丁原搖頭道:「小寂精通奇門遁甲,老魔既去,區區一座無人主持的死陣,困不住他。況且,年輕人吃些苦頭,也是好事。」 紅衣少婦輕笑道:「你是在說自己當年麼?」 她情知丁原是不放心自己孤身蹈險,更不願為救護愛子而錯過生死未卜的小蛋,這份心意丁原即便不說,她也能懂。 第五章 深潭之下 當日鬼鋒與小蛋、尹雪瑤晨間分手之後,見羅羽杉傷勢頗重,實不宜長途奔波,於是並未立刻啟程前往弦月島尋找丁原報訊。 這一耽擱,卻陰差陽錯地碰上了正要趕往太虛觀的丁原等人。原來他與姬雪雁、楚兒三人日夜兼程趕至弦月島,在雪崖仙觀大戰一場,將冰真人打得吐血就擒,由此探知到丁寂的下落。 可三人亦不知曉方丈仙島的具體所在,便押著自認倒霉的冰真人,按圖索驥找上太虛觀,希望能從霧流道人嘴巴裡撬出端底。 五人相見自是歡喜,言及小蛋和尹雪瑤已先一步前往太虛觀解救丁寂之事,眾人稍經商議便決定即刻出發,與他們兩人會合。 其時羅羽杉已醒,亦希望與丁原等人同行,好早一刻見著小蛋。 丁原當下替羅羽杉推血療傷,再加之南海天一閣的靈藥冰蓮朱丹業已生效,她的傷勢大見好轉。雖仍舊不能動手過招,可也不至於臥床不起。 於是由姬雪雁看護羅羽杉,鬼鋒押住冰真人,一行人趕到了太虛觀,與小蛋和尹雪瑤不過是前後腳的工夫。 有丁原壓陣,兼之霧流道人被小蛋與尹雪瑤捉走,太虛觀內一眾道僮便成了烏合之眾,迅即土崩瓦解。 楚兒抓了幾個道僮追問霧流道人的下落,皆說是與小蛋、尹雪瑤進了客廳就消失不見。眾人便將客廳裡裡外外搜索了一遍,終於發現藏在後堂古董架後面的那扇暗門。打開一看,兩個金童玉女兀自倒地昏睡,人事不醒。 姬雪雁將兩人救醒加以盤問,二人不敢隱瞞,便說出了傳輸法陣的秘密。 姬雪雁救子心切,即令金童玉女啟動傳輸法陣,將眾人送上了方丈仙島。 這時候,飛流道人正率領大隊人馬圍追堵截小蛋、丁寂和尹雪瑤,誰也不防備從太虛觀中,竟又傳送來了一眾強敵,而且領頭的還是號稱天陸第一人的丁原。 眾人拋下冰真人和金童玉女,殺將出來,這才遇上聞訊趕來攔截的百流道人。 可憐百流道人不曉得交了什麼楣運,以堂堂方丈仙島島主的身份,當日在忘機丘上被倪姥姥打得滿地找牙,今日又冤家路窄地撞上丁原。 原本憑借他的修為,亦足夠橫行北海正魔兩道,少有敵手。而此刻在丁原的雪原劍下,卻只有被殺得汗流浹背,丟盔卸甲的分兒,匆忙中他命人擊響警鐘,傳喚飛流道人來援。 可憐他還沒能撐到飛流道人趕來的那刻,便被丁原一掌拍中胸口昏死過去,雲闕宮內頓時亂作了一團。 而飛流道人更是不濟,他率著魔物趕來,立足未穩,即教丁原搶先下手,施展穿花繞柳身法欺至近前,生擒活捉了過去。 姬雪雁、鬼鋒和楚兒趁勢將一班魔物殺得四散奔逃,潰不成軍。那些魔物沒了飛流道人的約束,又是嗜血如命,竟凶性大發,反噬向宮中的守衛。 丁原從飛流道人口中迫問到小蛋三人的去向,當下震斷他的經脈,將其一身修為全數廢去,丟在一旁任其自生自滅,攜著姬雪雁等人直奔紅楓林。 這楓林中雖有法陣埋伏,卻攔不下丁原,況且羅羽杉拜在蘇芷玉門下有年,早已學得譽滿天陸的奇門遁甲之術,一路有驚無險直搗忘機丘。 一場大戰之後,鶴仙人遁走,天雷亦隨之遠離,忘機丘頂漸漸恢復平靜,留下滿地狼籍慘不忍睹。 羅羽杉奔到忘機仙樹廢墟前,果看到被天雷擊開的大坑下現出一個黑洞洞的深潭。潭水離地面約莫三丈,滾滾冒著黑煙,遠遠看去還當是未散的硝煙。 但任她如何功聚雙目,也無法看透潭水之下的景狀,反覺得一股股寒氣迫面,不知不覺全身都生出一種凍僵似的麻木。 忽地背心一暖,卻是鬼鋒用左掌抵住了她的大椎穴,汩汩輸入玄冰鬼氣,助她護持住心脈。 她感激地投去一瞥,低聲道:「我要下去找小蛋!」 鬼鋒不語,右掌截落左袖一片衣袂,用手指捏起拋入潭中。薄如蟬翼的白色衣袂甫一觸及潭水,登時像灌了鉛般下沉,迅即淹沒得無影無蹤。 姬雪雁與丁原飄落到潭邊,說道:「這灩光潭只怕大有古怪。羽杉,妳重傷未癒,不宜下去冒險。」 丁原頷首道:「不錯,我看我去比較合適。」 姬雪雁道:「你也要小心些,鶴仙人的話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還是穩妥為好。」 丁原不以為意地笑笑道:「潛龍淵我都下過兩回,還怕這麼個小小的黑水潭?」 鬼鋒上前一步,主動請纓道:「丁兄,我陪你一起下去。」 丁原婉言謝絕道:「咱們身處險地,更需提防老魔去而復返。有鬼鋒兄留在上面守護,我也好安心下潭救人。」 他略一吸氣,隨即感到胸口隱隱作痛,知是拜鶴仙人所賜,受了不輕的暗傷。 此種情形下,本該盡快覓地靜修療傷,可終究救人要緊,只好先強行運氣將傷勢鎮住,等尋到小蛋後再做理會。 他飄身掠到潭上,並不急於立刻下潛,先用腳尖輕輕一點潭水,頓覺一股寒意直透五臟六腑,冷得連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更詭異的是,深不見底的水面下,似乎有一股絕強的力量,將他的右腳向下狠狠拖曳,即使陷入泥潭也不會有如此強烈的下陷感。 丁原心生訝異,面上卻不露絲毫端倪,暗暗擔憂道:「這般森寒的死水,小蛋力竭而墜,又如何抵禦得了?只盼烏犀怒甲能助他一臂之力,多支撐上片刻。」 他運轉大日都天翠微真氣,體內寒意旋即消除大半,朝姬雪雁看上一眼,微一沉氣,身軀已沒入冰冷的潭水中。 他一下到潭中,立即抱元守一舒展全身,丹田內一團暖洋洋的真氣汩汩流轉,護持週身,抵擋寒氣侵襲。他的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一團的漆黑,惟有汩汩水聲在耳畔輕響,除了偶爾遇見的潛流,潭下靜的可怕。 隨著水壓的不斷增強,丁原下潛的速度亦變得越來越快。可即便如此,直過了半炷香的工夫,他的雙腳依舊沒有踏到潭底。 丁原暗自稱奇道:「這回我可真有點托大了,這灩光潭居然是島上靈氣的淵源所在,難怪鶴仙人會選在潭上築丘潛修。可再這麼沉下去,我豈不要到了地心?」 他正想著,下方忽然傳來微弱的綠色光亮,在水波中熠熠蕩漾,如紗如霧。 丁原一愕道:「潭底怎會有光亮?這地方,這地方??難不成是──」 一念未已,他的腳下似踩踏到一團充滿彈性的氣囊,止住了下沉。 丁原低頭望去,灩光潭已到盡頭,但潭底卻非污泥,而是如鏡面般煥放出的碧色柔光,將周圍的潭水照得一片綠幽幽。 潭底約有百丈方圓,丁原催動身法繞行了一圈,並未找見小蛋的影蹤。 他心念一動,從袖口裡取出一塊碎銀,彈指射入水裡。 銀光一閃,劃過一道弧線,出了他護體真氣籠罩的範圍,驀地無聲無息地碎成一灘銀粉,消融在靜靜散發的碧光中。 他一凜道:「這潭底好強的力道,小蛋不會連屍骨也無存了?」想到這裡,他很快一搖頭,低聲自語道:「不對,即便這樣,也該留下雪戀仙劍和四相幻鏡的蹤跡才是。」 但這麼一來,小蛋又究竟去了哪裡? 丁原想了想,忽地俯下身來,用手指輕輕一拂腳底泛起的碧光。當指尖沒入碧光下,他竟感應到了一抹來自下方微弱而清晰的靈氣異動,就像是自己的手指尖已在無意之中,躍入了另外一個奇異的世界。 丁原的唇角不由逸出一絲笑意,輕輕道:「小子,你可真會躲。」 原來小蛋祭出龍騰天翔訣擊毀忘機仙樹,丹田內的真元幾近抽空,險險令元神無力歸竅。 他只覺得漫天的彩光亂舞,身上像有千百把鋼鋸在切割,腦海裡昏昏沉沉,宛若麻木了一般,渾然意識不到自己身在何處,又正在經歷著什麼。 他自然也無法似丁原那樣,保得一口真氣在胸口流轉不休,減緩身軀在水中下沉的趨勢。 猶如一塊硬梆梆的石頭,他「撲通」一聲砸落潭中,甚至沒有察覺自己已置身水中,直感到自己的魂魄彷彿脫離了軀殼,不停地在下沉,下沉。 而身體外,像是一座冰窟,絲絲徹骨寒氣如冰冷的刀鋒,透過烏犀怒甲刺入他的體內,一陣冰麻後反感覺不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也虧得如此,巨大無比的下衝之勢,令小蛋並未如丁原一般懸停在光鏡之上,而是稀里糊塗地一頭栽了下去。 晶瑩蕩漾的碧色光暈讓他的眼前立時一亮,一團柔和強大的暖意瞬即包圍了小蛋,如同春風吹拂過封凍的冰原,令他全身一暖,僵冷的軀體又開始有了知覺。 更奇妙的是,伴隨這團暖意滲入身軀裡的,還有一股沛然莫御、雄渾至極的仙島靈氣,綿綿湧進丹田,使匱乏的軀體登時一振。 他便似沙漠裡飢渴了三天三夜的旅人,懵懵懂懂地跌入到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甘冽清泉裡,貪婪地吸納著、吮吸著,重又喚起了冰封的生機。 不一刻,小蛋全身都變得暖融融的無比舒服,那一股源源不絕的靈氣,在丹田略作周天運轉後,又遊走全身經脈,好似一雙情人溫柔的纖手,小心細緻地呵護輕撫著他內腑的創傷。 小蛋的神智漸漸恢復了部分,茫然打量著身外的情景,實想像不出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他卻不曉得,灩光潭下正是整座方丈仙島的靈氣源泉所在,而島上瀰漫的濃烈靈氣,亦是從此處通過仙島九川傳輸到各個角落。 他耗盡真元墜入潭底,宛如一個空空如也的容器,掉進了浩瀚無涯的海中,枯竭的丹田想不吸收潭底的靈氣也難。 此刻他的身軀不再下墜,而是如一片葉子般漂在碧光裡載沉載浮,隨波逐流。 又過了一會兒,小蛋體內的靈氣漸臻滿盈,可四面八方的暖流仍持續奔湧進來,丹田越來越脹,像是要被撐爆的氣囊,裡頭的靈氣左突右閃,卻尋找不到新的容納之所,不得不相互激撞,掀起壯闊波瀾。 小蛋一凜,試圖封閉氣穴阻止靈氣的湧入,可根本無濟於事。潭底的靈氣就似慇勤過頭的主人,不管客人的喜惡,依舊慷慨熱情地不斷饋贈著。 小蛋苦笑道:「要是有人知道我是給仙島靈氣活活撐死的,只怕要笑暈過去。」 如果說前一刻這潭碧光還是令他起死回生的荒漠甘泉,此際卻已成了沒頂洪濤。 他便如同一個溺水之人,灌足了一肚子的水,幾欲脹裂窒息,可嘴巴裡還在咕嘟咕嘟地一口口飛速灌進,想停也停不住。 正這時,忽地聽見有人說道:「萬象無我,我本為無──」 這聲音異常的熟悉,而他所說的這八字真言更是令小蛋不用回頭,就已清楚來人是誰。他驚喜叫道:「丁叔!」 果然褚影一晃,丁原已飄飛至自己身前,好像潭底鼓蕩的靈氣,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身法依然輕盈飄逸,揮灑自如。 丁原凝目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道:「是我,你現下感覺如何?」 小蛋歎了口氣,搖頭道:「不太妙,我的身子快被湧入的靈氣撐爆了。」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摸了摸鼻翼,注視著丁原輕鬆自在的身姿,心裡詫異道:「為何丁叔像個沒事人似的,全不受靈氣的困擾?」 想那丁原盡避被譽為天陸第一人,可畢竟是人不是仙,在潭底如此恢弘的靈氣衝擊下,他再深厚的修為亦絕難抵禦。 丁原似看出了小蛋的心思,淡然道:「你偷過東西沒?」 小蛋一愣,不明白丁原怎會提起這樣一個尷尬問題。他幼年跟隨常彥梧,坑蒙拐騙、偷盜強搶的事雖不曾親歷親為,可多少也見識過,怎麼說都算是個從犯。 況且三年前為治癒仙泉靈流之傷,他也曾潛入黑冰雪獄裡偷窺過天道星圖,事後被羅牛發現,非但未加以責罰,反慨然以星圖石刻相贈,但這「偷」字,似乎想否認也不行。 見小蛋點頭,丁原心下一笑接著說道:「如果失手被發現,物品的主人是否要發怒追打?」 小蛋想起有幾次乾爹失風,教大伯他們追得狼狽逃命的舊事,不由自主又點點頭。 丁原微笑道:「如今我們兩人就好比闖入這潭底的不速之客。在它的眼裡,咱們都是不告而入的小偷。惟一的區別便在於,它發現了你,卻沒察覺到我。」 小蛋豁然省悟道:「萬象無我,我本為無!」 這話正是丁原方才第一句便說過的,可此時小蛋重再複述一次,心裡卻多了一層明悟,宛如在漆黑的屋子裡打開了一扇明亮的天窗。 丁原「嘿」了一聲,心道:「這小子嘴巴不靈,腦子卻不笨。」 他繼續指點道:「不錯,潭底的靈氣感覺不出我的存在,自然無法將它強加於我。你眼下能融入靈氣,與它渾然相交,已屬不易。但想擺脫氣盈爆身之厄,還需更進一步。」 他也清楚,這番話說起來簡單,但要讓一個未滿弱冠的少年就此領悟到天道至高精髓,委實有點強人所難。 別說是小蛋,即便像正道七大劍派中的宿老翹楚人物,也未必有幾個能夠真正體悟出「萬象無我,我本為無」的至理。 不料丁原的話說完,小蛋皺起眉頭想了會兒,問道:「丁叔,那是不是說假如我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那別人就更無從覺察了?」 丁原一愣,看著小蛋沒有說話。 小蛋見狀道:「我說錯了?」 丁原搖搖頭,回答道:「沒有,你說的對極了。這道理,我也是經歷了許多生死劇變,浴血苦戰後才漸漸明白到的。你盤膝坐下,我教你一段心訣。」 他的話彷彿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令小蛋沒有多想,便依言盤膝坐定,凝思斂神,去除雜念,靈台逐漸清明空澈。 丁原負手站在他身後,不著痕跡地隨著小蛋身形飄浮。 待小蛋靈台晉入空明後,他便徐徐念頌道:「心燃一炷香,神似渺渺煙;絕生念,斷死途,無有真仙人。氣渙銅爐一泓波,元聚丹田萬年長;過泥丸,走紫宮,方知天路遠??」 這一段真言,正是《翠微九歌》最後一篇的起首兩句。當年丁原被淡言真人逐出翠霞派時,也只修到第六篇而已。後面的內容尚是潛龍淵大戰過後,得淡一真人私下相授,以助丁原仙心修煉。 畢竟丁原少年時因著際遇巧合,參悟了《天道》上卷,令修為突飛猛進,一躍而成大乘高手。其後對於天道的領悟,多半來於九死一生的實戰體驗,卻少了一份扎扎實實的靜修根底。 故此淡一真人才將《翠微九歌》的最後一篇相贈,固是感念丁原屢次挽天陸浩劫於水火之功,同時也有補償昔日翠霞派對他頗多傷害的意願在內。 而今丁原見小蛋神透華蓋,眉心凝晶,分明是修煉到忘情境界的徵象,兼之眼前的因緣際會,便有心再成全這少年一次。 此舉多少有些揠苗助長的意味,可外有潭底近乎無窮無盡的奇異靈氣相助,內有小蛋天賦地成的悟性為基,再加上丁原從旁引導看護,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會變得可能。 即使無法參悟到「萬象無我,我本為無」的真諦,也絕不致讓小蛋走火入魔,適得其反。 小蛋心無旁騖默念著翠微九歌裡的真言,全神貫注咀嚼著每句每字裡蘊藏的玄妙內涵,不知不覺全然忘了身外之事,沉浸在一片微妙的天地中。 丁原卻沒那麼輕鬆了,他一面傳授小蛋心訣,一面時刻留神著這少年體內的真氣狀況,以備稍有差錯時可立刻出手襄助,避免受傷。 但令他訝異的是,小蛋體內那股被自己稱作「大夢神功」的真氣,竟與翠微心訣配合得絲絲入扣,天衣無縫。彷似小蛋壓根不必操心,它便能循著正確的路徑遊走運轉,倏忽往來,實是教人難以置信。 而小蛋體內的這道仙泉靈流,原本與翠霞派有著莫大的淵源,更是翠微九歌至高至上的菁華結晶。 如今小蛋在他的指點下修煉翠微九歌最後一篇,其中的心法和真氣運行,對它而言實是再熟悉不過。 這下就好比龍回大海,遊子歸鄉,第九篇心訣中的諸般難關節點,均都一晃而過,少有凝滯。縱然小蛋有少許地方會產生偏差,在他身後也還有位幾已半仙之體的大高手隨時護法,隨時點撥。 這翠微九歌九章近十萬字,篇幅卻是隨著心法難度的不斷加深而逐步減少。到了最後一章《大乘篇》,總共不過二十八句,三百六十六字,內容不到首章《窺徑篇》的十分之一,但晦澀玄奧,又何啻於百倍千倍。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蛋只聽丁原在身後念道:「萬物有法,法為天地;天地有道,道歸於無。無中生有,有中藏無;無無無有,無有無無──」 他的心頭一動,省悟道:「敢情這段真言出處在此。」 由於此次是將《大乘篇》從頭學來,對這番早已耳熟能詳的心訣,小蛋的體悟無疑又更深了一層。 就聽丁原接著便低吟道:「心中忘有,渾然無我;萬象無我,我本為無──」 語聲至此戛然而止,餘音卻猶在小蛋耳畔迴響。他暗暗道:「這篇心法到這兒,便算是終結了。可這十六個字,我是否真的能夠做到?」 念及此,他驀地一怔道:「為何我每修煉完一段,丁叔的心法便總能恰到好處地傳來?分寸火候拿捏的不緊不慢,異常合拍?」 他猛地一震,恍然道:「丁叔是將我體內真氣運轉的情形洞察若明,所以每一段心訣都能適時說出。光這份本事,我就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練到。」 他這一想東想西,思想不免走神。 冷不丁覺得胸口膻中穴一涼,上行的真氣突然鬱結作一團,旋即牽一髮而動全身,經脈各處運轉的真氣亦產生劇烈波動,像是有上百條的小蛇在身體裡鑽來鑽去,異常難受,面色通紅勝過醉酒。 「砰!」丁原一腳踹在小蛋背心,低喝道:「傻小子,哪兒來的那麼多雜念?」 小蛋頓覺一股純正雄渾的真氣迫入背心,順著經脈湧至胸口,依稀聽到「啵」地一記脆響,膻中穴的鬱積冰融雪消,兩道真氣合二為一,直衝頭頂。 「轟──」一剎那裡,他的腦海像爆裂開來,迸濺出無數閃爍的金星。 第六章 緣是故人 一時間小蛋的腦海中充滿了數以萬計的奇異金星,忽閃忽明,此起彼伏,宛若一片汪洋大海,捲湧著澎湃浪潮,一次次衝擊著他的身心。 他恍惚覺得自己如一座孤立突兀在潮頭的礁石,在風尖浪口上禁受著天地日月的沖刷,一次次地沒頂,一次次地重生。 須臾,又或是漫長的千萬年,小蛋感到自己幾已窒息,神智也變得逐漸模糊,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幻覺,彷彿自己也化為了這萬顆星辰中的一粒沙,佔據在星海的中心,迎納著八面來風,四海來潮。 這不是天道星圖中倒數第二幅的「天地還一」麼?小蛋懵懵懂懂地想道:「可我自己又怎麼變成一顆星星了,還是正中的一顆?」 他的念頭還未落定,四周漫天閃耀的金星,好像受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召喚,排山倒海般,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齊齊往中心湧來。 那場景委實波瀾壯闊,令小蛋身心俱醉,震駭不已。 但沒等他明白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正緊張地準備禁受又一次濤天星浪洗禮之際,那一顆顆的金色星辰,竟似無聲無息地融匯進來,與他水乳交融,彷似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消失在他的眼簾裡。 眼前一片星光璀璨,成千上萬的星辰猶如飛蛾撲火,前仆後繼地湧到。而他,似化作了那能容天地萬有的「一」,源源不斷吸附著、融匯著。 小蛋臉上的血潮迅速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層神奇的金黃色光輝,似煙如霧,冉冉擴展升騰,很快遍佈全身,連衣衫上都漾起了一汪汪金波。 丁原訝異地注視著小蛋身上產生的奇妙變化,察覺到鼓蕩在他經脈內的充盈靈氣,正飛速地朝著丹田回流。 本已不勝重荷的丹田,這時恰似一座強大的磁場,將洶湧磅@的靈氣盡數吸納,而後通過一連串的流轉消化,集束成絲,凝絲成丸,轉換作精純雄厚的真元,納於氣海。 於是丹田內充實的靈氣不停濃縮,騰出更大的空間用以接納回流的靈氣;而小蛋身外的潭底靈氣,更是以異乎尋常的速度湧進他的經脈,充填著新的空白。 小蛋身上散發的金輝越來越濃,幾乎掩蓋過四周搖曳波蕩的碧光。他的臉上鬆弛而從容,再無方纔那種因全身鼓脹而發出的痛楚神情。 久久,久久,腦海中最後一顆閃耀的金星亦消融隱沒,浩瀚無涯的虛空遽然變得一片寂寥,彷彿只剩下小蛋自己孤零零的存在。 可他並沒有生出絲毫空虛孤寂的感覺,卻清晰地覺察到整座天地都已融入了自己的心中。 此時此刻,他已成為了那個「一」,那個包容萬有的「一」。 他忘記了所有,甚至忘記了自己,好像翠微九歌心訣裡指引的那樣:「心中忘有,渾然無我──」 然而周圍沸騰的靈氣,依舊毫不停頓地在向他的體內湧入,將他的心神推高,再推高──直至盡頭的頂峰。 「轟──」小蛋的腦海再次炸開,廣寒的虛空如跌落的瓷器般支離破碎,煙消雲散。彈指之間,他的腦海裡空空蕩蕩,萬物不存,連最後的那個「一」也不知去向了何方,惟虛惟無,惟道之存。 一朵三色的渾圓光花在小蛋的頭頂心上盛綻開來,迎風怒放,煥放出皎潔綺麗的光芒。從他的口鼻雙耳中,同時噴薄出五縷金色的輕煙,渺渺裊裊向上蒸騰,環繞在絢爛的光花周圍,猶如美輪美奐的金葉搖曳。 「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丁原的心一驚,探掌按在小蛋後心,毫不吝嗇地將自己雄渾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氣」緩緩輸入。 「呼──」像有清風吹過,三瓣光花的中央亮起一團異彩,好似花蕊般吐艷芬芳,幻化作一尊高逾七尺的元神,盤腿端坐在三花之心,五氣之上。 四相幻鏡與雪戀仙劍齊齊鏑鳴呼應,盤飛在元神左右,化作一白一青兩束電光,感應著主人體內翻天覆地的巨大昇華。 又過了許久,丁原知道小蛋已度過了最凶險關鍵的時刻,徐徐收回右掌,目光凝視著他,忽地心動道:「當年我初上翠霞參悟翠微九歌心法之時,老道士便也是這樣日夜不休,悄然守護在我屋外的麼?」 想起自己與老道士擊掌定約,拜入門下,又想起他被逐出門牆時,向著老道士的背影縱聲呼喊「我不服──」丁原的眼眶不覺有點兒濕熱。 正出神間,四相幻鏡與雪戀仙劍「叮」地輕響,各自回歸主人的劍鞘和胸襟內。 小蛋的元神慢慢匯作一束彩光,收回花瓣之中。光花隨之合起,沒入小蛋肉軀。那五道輕煙亦漸淡漸消,復歸沉寂。 丁原的思緒回歸現實,看到小蛋身上的金黃色光輝緩緩褪淡,一雙眼皮動了動,睜開了漆黑如星的雙目,宛若大夢初醒,扭過頭來。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體內已沒有了腫脹的感覺,丹田里前所未有的充實盈潤,潭底的鍾秀靈氣業已轉化為一股股隨心所欲的雄渾真氣,在經脈裡汩汩遊走,好像稍一運勁就會漫溢出來。 更令他欣喜的是,自己猶如一座盛滿清泉的大缸,四周的靈氣不再無休無止地朝裡瘋狂湧入,而是恢復到初始的平靜,縈繞週身。 他的頭腦變得從沒有過的通徹清明,早先身上所受的傷痕,也奇跡般的消失,連體內的傷勢都撫平了大半。 丁原向他點了點頭,道:「恭喜你領會萬象無我的真諦,從此再不用擔心偷東西會失風。」 這是真的?如果此言出自別人的口中,小蛋絕難相信。而此際看著丁原冷傲中又含著一絲期許的含笑面容,他的心頭掀起一陣狂喜,卻兀自有些身在夢中的感覺,道:「我,我這樣便成了麼?」 丁原悠然道:「你還想怎樣,一步登天麼?天道無涯,不見盡頭。況且你離著『我本為無』的大乘之境,也還差著半步,遠談不上大功告成。」 小蛋笑道:「我只是沒想到,自己居然能這樣幸運。」 丁原「嘿」了聲道:「幸運?修仙即是修心。一個人的修為絕非僅憑年歲能夠決定。不然東海水晶宮裡養的那頭老龜,豈不成了當世第一高手?」 看小蛋若有所思,丁原頷首又道:「道本為無,所求者路徑亦皆不一。有人由佛入道,有人憑山水入道,甚而庖丁解牛也可悟道,又有誰規定必須得終日打坐煉氣方能得窺天道? 「所謂一切有形皆含道性,以心悟之,以神交之,始得其真。相反一味倚靠肉身修煉,增長功力,自以為能夠天下無敵,卻是等而下之,甚或背道而馳。」 說到此處,丁原不再囉嗦,一拂袍袖道:「好啦,該上去了。」 小蛋細細回味著丁原的話語,只覺得言簡意賅又餘韻無窮,不由心中感激。 他卻不知,丁原之所以如此盡心指點,並非興致所至,實因方才憶起了老道士當年,心有所感,這才有意成全小蛋。 小蛋站起身,已感覺不到靈氣的龐大壓力,問道:「丁叔,外面的情形怎樣,這是什麼地方?」 丁原答道:「你轟毀了忘機仙樹,露出灩光潭口。咱們便在潭底。」 小蛋一怔,心想:「曾婆婆不是一直在找尋灩光潭麼,原來就在忘機丘底下。」 丁原正欲騰身上行,驀地一聲低咦,目光轉向腳下。 原來在下方的碧波中,隱約浮動著一汪極淡的藍光,因色澤相近,殊不容易發覺。 剛才他心神專注於小蛋的身上,竟也疏忽了過去。 他入潭已久,本應即刻回返,以免姬雪雁等人掛念。但見著這汪若隱若現的藍色幽光,丁原心頭不禁一動,決意下潛一探。 他平生行事從不拖泥帶水,向來想做就做,這時也不和小蛋打招呼,逕直下探。 小蛋見他不上反下,心中大感詫異,見丁原一晃眼已下沉數丈,惟恐兩人失散,忙跟了下去。 如此落了十餘丈,藍色的幽光越發明顯。丁原凝目望去,竟是一根光柱。 這光柱高達三丈,通體渾圓晶潤,佇立在一座似真似幻的山崖上。那山崖也是以藍光鑄成,其深不知凡幾,頂端的光壁上刀刻斧鑿,鐫有兩個銀色光字。 小蛋乍見這兩個銀字,禁不住「啊」了聲,有些愣住了。這平滑如鏡的光壁上寫的不是其它,正是「魔崖」二字! 他盯著魔崖光字出神了一會兒,錯愕道:「難不成這就是魔崖石刻?」 只聽丁原說道:「不錯,這正是魔崖石刻。小蛋,你怎會認得它?」 小蛋對丁原自不隱瞞,照實回答道:「我是聽曾婆婆還有褚彥烈他們說起的。似乎這面石刻關係到北海門最大秘密──貫海冰劍的下落。」 「貫海冰劍?」丁原的劍眉不經意地揚了揚,淡淡一笑道:「原來他們把它叫做『貫海冰劍』,倒也有趣得緊。」 小蛋卻是在想:「難怪先前曾婆婆急著要找灩光潭,她自是早已知道魔崖石刻便藏在潭底,所以不願就此撤離仙島,反而深入虎穴。她說:『是我害了你』,想來也是為著這個緣故。可丁叔又怎會曉得魔崖石刻呢?」 他一邊思忖,一邊將視線沿著光壁向下探尋。但見「魔崖」二字之下,尚鐫刻著八行長句,從右往左一字排開,每一個字亦都是以銀光凝成。 起首第一行長句寫道:「夫有建之以太清,日月不夜之山川;寶蓋層台,四時明媚;楓樹如霞,千年一謝;雲英珍結,萬載圓成;是為方丈仙境也。」 再看第二行的長句說的是:「蓋見雲渺而天高,風淡而氣爽,樂不思歸;或可掌雷鞭,執電韁,御鵬鳥,扶搖九千丈,快意何如哉。」 這兩行長句內容不盡相同,但描寫的似乎都是方丈仙島的勝景,令人目睹之而心神往。而後面的六行長句盡接上文,一氣呵成,同樣是在描繪仙島景致以及由景生情的遐思,通篇並無一字半句提及到貫海冰劍。 小蛋讀過一遍,不得要領,卻見丁原猶自目不轉睛,低聲道:「小蛋,你所說的貫海冰劍之謎,答案便在這八行長句中。」 小蛋聞言想道:「好像丁叔也不清楚這八句話的真義究竟為何,但它關係到貫海冰劍的下落,總是不會錯的。」 他想到這裡,猛地記起自己從冰流道人口中撬出的那一串稀奇古怪的數字:五、十九、八、十六、十六、十三、二十一──一共七個數字,毫無規律可循。 他怔怔望著光壁上的長句,道:「莫非那些數字,就是解開謎底的鑰匙?」 忽聽丁原問道:「什麼?」 小蛋一醒,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丁原的眸中閃過一抹精芒,凝望著光壁半晌,然後低聲緩緩道:「以??掌??擊??柱,懸??靈??飄??」說到這裡,他的話音一頓,搖頭道:「不對,還少一個數字。」 小蛋聽著丁原自言自語,再對照光壁,頓時省悟道:「原來是將每個數字按序對位,尋出長句中相應的光字,再將它們聯在了一起。」 見丁原搖頭,他想了想,說道:「丁叔,這串數字本該有八個,但我乾爹日前不幸遇害,他老人家掌握的那個數字,卻再無人能夠知曉。」 丁原已聽羅羽杉說過常彥梧去世之事,「嗯」了聲道:「你乾爹在同門中行五?」 小蛋點點頭,丁原見狀道:「這就對了,假如咱們空出第五個字,重新排列,應該是:以掌擊柱??九成拍。」 但在這「九」之前,又該是什麼字呢?丁原一眼往第五行長句望去,寫的是:「夫一谷知綠長春,九川奔流不息;十日懸於頂而千秋不墜,寒潭藏於底而萬年不凍;餐雲霞之氣,神遊六合;飲藍露之精,魂馳八荒;悠然不知百年。」 這裡面僅提及的數字就有八個,再加上其它能夠與後半句連通的字面,實難以推測出真正的答案。 如果可以一一加以嘗試,固然就不成為問題。但俗話說「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眼下的事既試不得,也錯不得。一旦魯莽行事勢必會事與願違,甚而引來沒頂之災。 丁原一字字地咀嚼思慮,暗暗道:「那個狗屁大羅仙人,說什麼『欲詢仙羽事,還需問故人』。總不肯爽快直說,和我玩猜謎。這兒除了小蛋,哪裡還有『故人』?就算我出了潭去,又該找哪個『故人』去問?」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不意聽見小蛋喃喃道:「是八,一定是八??」 丁原一愣道:「小蛋,你在說什麼?」 小蛋黝黑的臉龐上流露出一抹感傷,低聲回答道:「乾爹掌握的那個數字,是八。他老人家在臨終前,終究將這秘密告訴了我。」 原來他是想到了常彥梧去世前曾莫名其妙地問過,最愛罵自己的口頭禪是什麼? 當時小蛋說了一連串,但直到他說道「小王八羔子」時,常彥梧打斷道:「小王八羔子,就是這個了??」 如今念及,這句話竟似一語雙關,不然常彥梧為何要獨獨挑出「小王八羔子」這五個字來,卻不提及其它? 其實他罵自己最多的,應是笨蛋、臭小子、傻瓜、小崽子這幾個詞才對,可偏偏常彥梧把話頭停在了「小王八羔子」上。 甚至,直到他嚥氣的那一刻,還在喃喃地重複道:「小王八羔子??」 再聯想到乾爹說這話時嘴角浮現起的奇異笑意,小蛋的心頭又喜又悲,這才真正明白了常彥梧最後的心意。 常彥梧礙於尹雪瑤等人皆佇立在旁,不宜明言,故而想到如此方法,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了惟一的義子,也終不負他生前「神機子」的美名。 「小王八羔子,就是這個了??」小蛋的耳畔彷彿又響起了常彥梧的語音,忍不住心中酸楚難當。 丁原默默注視著他,雖自己與常彥梧僅一面之緣,更談不上什麼交情,但目睹此情此景,亦禁不住為之動容。 又過片刻,他見小蛋情緒慢慢地平復,方才說道:「按照你乾爹臨終的遺言,再對應魔崖石刻上的長句,這個字應該是『九』。 以掌擊柱,九九成拍。小蛋,破解大梵仙羽的線索,已盡在於此。」 小蛋疑惑道:「大梵仙羽?乾爹他們說的不是貫海冰劍麼?」 丁原油然一笑,道:「很快,我就會幫你揭開這個謎底。」說罷縱身上揚,騰至崖頂,卻突地一凜想道:「『欲詢仙羽事,還需問故人』。這面魔崖石刻的字謎,是小蛋一手破解的。只是,他又怎麼可能是我的『故人』?」 他站在崖上沉思良久,小蛋便立在身後,亦自出神。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忽然,丁原回過頭來,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緊緊盯在了小蛋木訥沉默的臉上,想起他體內蘊藏的那股與翠微心訣異曲同工,彷出一源的玄異真氣,想起淡一真人羽化前留下的遺偈,一個更大更深的疑問浮上了心頭。 以丁原的閱歷修養,甫一觸及此念,竟是猛地一震,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炯炯眼神似想將小蛋看穿一般,上下掃視,像在找尋什麼。最終目光一斂,神情裡略顯失落,問道:「小蛋,你是哪裡的人?」 小蛋尚沉浸在緬懷常彥梧的情緒中未能完全自拔,訥言道:「臥靈山,淡家村。」 臥靈山,淡家村。乾爹將自己的身世隱瞞了十數年,還是在生命彌留之際,如實告訴了自己。而早先他也曾從那位無名老僧的口中,也聽到過相同的地名。 那裡,就是自己的故鄉麼?那裡,又究竟埋藏著怎樣的秘密? 臥靈山,淡家村! 丁原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將出來,探手抓住小蛋的雙肩,沉聲問道:「你有沒有見過一塊紫竹玉珮?」 小蛋感到丁原的十指極用力地扣入自己肩頭,透露出他此刻內心的緊張與激動,又是疑惑又是驚訝,忍疼道:「有啊。聽乾爹說,他收養我的時候,就已見著那塊玉珮掛在了我胸口。丁叔,你怎會知道的?」 丁原不理小蛋的問話,緊接著追問道:「那塊玉珮呢,它在哪裡?」 他適才已用法眼神通將小蛋全身搜索了一遍,並未尋到紫竹佩,方會有此一問。 小蛋黑黝黝的臉龐微微一紅,回答道:「三年前,我將它送了人。」 卻終究不好意思直言那人便是羅羽杉,畢竟兩人之事尚未得父母師長的允許。 丁原察言觀色,已猜到七七八八,但此事至關重大,實不能有半點差池,當下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那塊玉珮的樣子?」 小蛋頷首道:「記得啊。」一邊回憶,一邊描繪出玉珮的模樣。這塊紫竹玉珮在他身上戴了十幾年,於每一點細節自都記得清清楚楚,說來分毫不差。 丁原只聽了一小半,便已確定無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塊紫竹玉珮。 當年它作為恩師淡言真人的信物贈與了衛驚蟄,以助他抵禦先天絕症。 後來淡言真人戰死雲林禪寺,翠霞派掌門淡一真人以莫大神通收了師弟的魂魄,不惜耗損道行,助他轉世投胎,再世為人。 這轉生後的嬰兒,便出生在了臥靈山淡家村一戶普通農戶家中,臨盆時,淡一真人曾帶著丁原、盛年、阿牛和衛驚蟄等人齊齊到場,還親自為嬰兒取名「淡晚」。 衛驚蟄感懷師祖救護再造之恩,將那塊紫竹佩戴在了小淡晚的脖子上,此事雖距今已有二十餘年,於丁原卻依舊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當這些看似零亂無章的蛛絲馬跡,統統拼湊在了一起的時候,丁原心中再無疑異,默默道:「他叫小蛋,可不是『淡』字的諧音麼?多半就是那淡老五給自己兒子起的小名,我怎麼這麼傻?」 一股熱流勃然噴薄,堵住了丁原的喉嚨口,熱切的眼光對著小蛋的面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失散了十四年,竟是讓自己第一個找尋到轉世後的恩師。而這年將弱冠的少年,卻在此之前早已與自己,乃至盛年、阿牛這紫竹軒門下的三名弟子,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只是他居然始終恍然不覺,一次次地與真相擦肩而過。 天意何等離奇,似又跟自己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但這一回的結局,應是喜劇。 不經意間,丁原已是百感交集,直想仰天長嘯一舒胸臆,再用最快的速度,將這喜訊傳報給盛年與羅牛。 可以想像,當兩位師兄聞聽小蛋便是他們苦苦以尋的恩師轉世時,該當怎樣的高興。 較之即將尋到大梵仙羽,眼前的這個發現,才讓丁原更加由衷地相信蒼天有眼。 第七章 貫海冰劍 他忽然發覺小蛋的臉上閃過一絲痛楚之色,才意識到自己手上的勁力用得委實太重了點兒,忙減輕去大半的力道。 小蛋鬆了口氣,詫異地問道:「丁叔,你為何要問紫竹玉珮的事?」 一剎那間,丁原的腦海裡掠過了無數個念頭,歸根結底卻都是在問自己道:「我究竟要不要現在就將實情告訴他?」 看著小蛋年輕而又迷惑的臉龐,他慢慢冷靜下來,尋思道:「此事重大,我還需私下找羽杉查證。更重要的是,必須將這事和盛師兄、阿牛商議過後,才可決定。」 念及於此,丁原平復心緒,左顧而言他道:「沒什麼,我們先取了大梵仙羽再說。」 小蛋只是秉性厚實,卻絕非真正的笨蛋,否則又豈能參悟出玄奧莫測的天道星圖來? 他見丁原欲言又止的模樣,思忖道:「丁叔剛才抓著我肩膀險些失態,現在卻又推說沒事,必定是有所隱瞞。莫非那塊紫竹玉珮有什麼問題?」 可任他如何猜想,也絕料不到此刻丁原心裡的念頭,當下忍住也沒追問。 丁原望著幽藍色泛著冰光澤的渾圓光柱,有意將他的注意力引走,說道:「小蛋,你來試試,九掌為一輪,連擊九次,瞧瞧這光柱會有什麼反應。」 小蛋「哦」了聲,上前兩步凝神緊盯光柱,腦海裡的雜念漸漸屏除,左臂運起三成功力,吐氣揚聲,「呼」地一掌擊在了光柱之上。 孰知手掌拍落,光柱竟如水般一晃,漾起漣漪,將小蛋的半截小臂陷了進去。 小蛋只覺吐出的掌勁如泥牛入海,了無反應,半條胳膊就像浸泡在了森寒刺骨的冰潭裡,縷縷藍色寒霧從裸露在光柱外的臂上冒起。 丁原目不轉睛地瞧著小蛋,以防光柱有變能及時出手救援,但也沒想到一掌擊下會是這麼一個結果。他略一沉吟,說道: 「你再增加五成功力試試。」 小蛋依言將功力提升至八成,左掌「砰」地擊中光柱。這一回,他的手掌就像拍在了一塊奇硬無比的生鐵上,震得手心刺疼,腕骨酸麻。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光柱猶如被激怒的睡獸,「喀啦」一響,十數道森藍電流沿著左腕直竄而上,所過之處,經脈如凍僵般麻痺,肌膚上蒙起一層薄薄的藍霜。 小蛋丹田真氣應運而生,意動形起,一股雄渾的銅爐聖淫仙流流過膻中,走肩貞,運入左臂。真氣一至,電光「啵啵」爆裂,肌膚上的藍霜也化作絲絲水霧。 小蛋胸口真氣再一轉,不待丁原提醒,右掌又運上八成功力,擊在光柱上。 如此九掌為一節,左右兩掌交替擊打,兩輪過後小蛋的頭頂已然水汽騰騰,鬢角亦有熱汗滴落。可甫一淌下,便教四周瀰漫的濃烈寒氣迅速凝結成冰。 他這樣連續不斷地以八成功力出掌,真氣耗損自是極快。更麻煩的卻在於小蛋每一掌擊下,光柱生成的反擊亦在不停地增強,迫使他不得不耗費更多的功力與心神,來抵禦化解源源湧出的森藍電流。 短短鬚臾的工夫,小蛋丹田真氣業已出現枯竭徵兆,全身俱都為一層藍色冰霜覆蓋,越凝越厚,像是一件透明的冰甲。 他的呼吸越見急促,噴出的濁氣竟也含著一抹藍汪汪的水霧,烏犀怒甲全力運轉,襄助主人抵擋寒氣侵襲,而胸口一塊始終保持著暖融融的感覺,卻是四相幻鏡與主人息息相通,庇護住小蛋心脈。 如此每掌擊過一輪,小蛋方可匆匆喘上口氣,而光柱的色澤亦會轉淡一分。但間歇的時間稍長,又會迅即加深,累得小蛋不敢停頓。 三十六掌過後,小蛋幾成了強弩之末,好在光柱的顏色也變淡了不少,在它的中心部位,隱隱約約顯露出一截幽藍色的光暈,如寒冰似的凝結不動。 丁原見狀雙掌往小蛋背心一抵,沛然莫御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氣宣洩而入,沉聲鼓勵道:「堅持住!」 小蛋得丁原之助,精神大振,掌力似暴風驟雨般次第擊落在光柱上,「砰砰」作響,節奏分明,煞是悅耳悠揚,卻充滿了極大的危機風險。 光柱色澤越來越淡,隱藏在裡面的那截藍色物事亦顯得慢慢清晰起來,竟是一柄三尺三分長短的仙劍,不知是以何種材質鍛鑄而成,被包容在了光柱中。 「砰!」小蛋擊下最後一掌,渾身筋疲力盡,險些虛脫軟倒。 面前高聳的光柱,也彷似在反噬中耗盡了所有的力量,「呼」地渙散,一縷縷清澄的白光捲入周圍的碧瀾裡,頃刻灰飛煙滅,只剩下那柄幽藍的仙劍一動不動懸浮在半空中,通體上下散發冰光。 丁原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衣衫盡濕,泛著一層冰霜,面色也有些蒼白,神情卻頗為歡愉地長吁了一口氣,嘿然道:「好傢伙,這麼難伺候。」 小蛋勉力站定,抬頭仰望冰劍,驚訝地發現在冰劍的劍柄內,尚凝鑄著一枚寸許長、形如鶴翎的東西,雪白晶瑩,不含半點雜質,微微蜷曲,毫末畢現。 丁原收回雙掌,調息運功道:「那劍柄裡藏的,便是大梵仙羽。」 小蛋恍然大悟,敢情鬧了半天,大梵仙羽就藏在了貫海冰劍的劍柄中。 想來北海門的某一位先人曾破解開魔崖石刻的秘密,可惜修為不到,未能擊碎光柱,故此功虧一簣,只隱約見著了這柄冰劍,卻沒有進一步發現到劍柄內所藏的仙羽。 他默運「鬥牛納虛」補充靈氣,過了片刻,身上冰霜盡融,呼吸也逐漸和緩均勻。 丁原一邊調息,一邊冷眼旁觀,暗自驚異小蛋恢復之快,待見他眸中精光復生,說道:「小蛋,你去將那柄冰劍取來。」 小蛋應了,縱身而上,剛接近到冰劍一丈之內,立覺一股森寒絕倫的無形劍氣撲面而至,絲絲寒息恰似千萬根細小而看不見的冰針,穿透烏犀怒甲的防護刺進體內,轉瞬與精血水乳交融,把五臟六腑也要封凍起來。 他全速流轉真氣對抗寒意,迫近到冰劍跟前,眉毛上竟已結起藍色霜凌,牙齒不由自主地「喀喀」打戰,較之方才擊掌破柱的寒冷,有如小巫見大巫。 小蛋暗暗凜然道:「好冷的劍氣,若用手碰上冰劍,還不將整個人都冰住了?」 想歸想,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探手,輕輕握住冰劍劍柄,入手一團冰寒,似抓了把雪球,禁不住身子一顫,「呼」地吐了口寒氣。 他試著一拔冰劍,真氣運出毫無感應,這柄貫海冰劍紋絲不動,連晃也不晃一下。 一股洶湧澎湃的寒潮剎那間從劍柄迫入,猶如吹拂自極北冰原的呼嘯朔風,呼嚎肆虐著闖進小蛋經脈內,強大的寒氣竟連銅爐聖淫仙流亦抵敵不住,敗下陣來。非但渾身的血液像要結冰,連流轉的真氣亦快被冰封凍結。 小蛋下意識地想鬆開劍柄,哪料手掌就像與冰劍凍粘在一處,怎都甩脫不開。 他心念急轉,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訣,一聲低喝右手「吭」地從劍柄上蹦彈脫離,隱隱發出金石之音,卻是五指齊腕以下,都結上了一層藍色冰精。 這段異變兔起鶻落,僅是瞬息之事。等到丁原察覺不對,飄身趕至小蛋身旁,他已脫出冰劍粘連,促聲喘息,心有餘悸道: 「幸好我如今修為大進,早上半天粘到這柄貫海冰劍,只怕要給活活凍僵!」 丁原攜著小蛋退出三丈,運功助他化解寒氣。半炷香後,小蛋才緩過勁來,頭髮上的幽藍冰霜緩緩融去。他看了看兀自麻木不堪的右手,想動根指頭都難,不由苦笑道:「丁叔,這劍是用什麼做的?」 丁原收掌,回答道:「如果我的猜想不錯,它應是北海地底的寒精冰魄凝煉而成,將大梵仙羽封印在內。」 小蛋暗道聲難怪,說道:「丁叔,我功力不足,還是您來試試,小心別被它粘住。」 丁原頷首,縱身再上。有小蛋吃虧在前,他亦不敢大意,心念到處,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嗡」地從體內漾出一蓬乳白色柔和光芒,籠罩全身。 小蛋在後屏息注視,但見丁原輕舒猿臂,探手握緊貫海冰劍。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乳白色的光華劇烈一顫,似被一陣狂風席捲而過,「嗤嗤」晃動,蒸騰起一縷縷幽藍的霜霧,令遠在三丈開外的他仍可清晰感到一股股寒氣襲面。 丁原身形淵渟嶽立,驀地一聲長吟,似春雷震耳,右腕一按一翻,貫海冰劍應聲而起。 「轟──」冰劍炸開一團耀眼絢光,刺得小蛋雙目無法睜開,直覺得四周靈氣強烈波蕩,像一塊塊被敲碎的冰片「喀喀」 散落,光線急遽轉暗,一陣的天旋地轉。 小蛋只看到前方藍色的劍光一閃,便即隱沒,連丁原的身影也不知去向了哪裡。 他心下一凜,揚聲叫道:「丁叔──」可剛一張開口,迎面一股強勁的寒流襲到,如同嘴巴裡被硬塞進一團雪球,凍得他打了個激靈,內腑劇烈抽搐反胃。 「呼──」森寒的罡風洶湧而來,將小蛋的身軀狠狠捲裹向上拋起。他似騰雲駕霧一樣身不由己地飛速翻轉升騰,耳邊怒風呼嚎撕裂虛空。潭底的靈氣支離破碎,飛濺的寒流四處亂撞,各自找尋出路。 突然小蛋頭頂一亮,耳旁伴著「嘩──」一聲水響轟鳴,身子被排山倒海般的寒罡從灩光潭口迸送出來,筆直激射向數十丈高的雲霄。 他在高空強自穩住身形,竭力疏導翻騰的氣血,四肢兀自感到陣陣麻痺。在他下方,黑色的潭水似一頭甦醒而狂怒的巨龍沖天飛騰,亮麗渾圓的水柱直穿雲氣,高空之上灑濺開一蓬蓬黑幽幽的雨花,在陽光下怒放閃爍。 小蛋脫離險境大鬆口氣,但轉目不見丁原影蹤,忍不住驚道:「丁叔怎沒出來?」 他正想著丁原,就聽見底下一記撼天動地的轟響,好似整座雲闕峰都要震塌下來。灩光潭的水浪噴薄愈烈,「嘩啦啦」狂飆怒嘯,飛濺的水珠劈啪四飛,像是一個個冰雹般落在土丘上砸出深逾三寸的凹坑。 自噴濺的黑色水柱中,緊接著升起一簇幽藍色冰光。丁原身劍合一,乘風破浪,從潭下騰淵飛空。 小蛋眼前一花,丁原已從旁掠過,一團懾人的寒氣亦似風捲殘雲,隨著他扶搖九天的身影鼓嘯而去,惟余縷縷水絲散落。 「澎!」拔高到極點的水柱,電光石火間好似被抽去所有的能量,頹然下墜,落回灩光潭裡,驚起層層黑浪。 捲湧喧囂的水面之下,一團藍色寒霧冒起,冉冉蒸騰,擴散開去,令紅楓林的溫度急降到冰點。 鬼鋒、姬雪雁和羅羽杉驚疑不定地退到紅楓林邊,仰面看著忘機丘上接踵而至的一系列異變,俱都猜不透潭底下到底發生了何種變故。 待到水柱回落,空中現出了小蛋的身影,羅羽杉驚喜交集,忘情地大聲喚道:「小蛋!」 小蛋依稀聽著下面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雖隔得遠了,又有隆隆水聲遮掩,可仍是心頭猛烈一動,向下瞧去,正迎上羅羽杉那雙清澈純淨的明目,一股難以言喻的欣喜登時充盈心胸。 他施展穿花繞柳身法一轉一折,從高空滑行而下,輕飄飄落到羅羽杉身前,目光拂過鬼鋒、姬雪雁等人,叫道:「鬼大叔,姬嬸嬸,羅姑娘,你們好。」 鬼鋒見著小蛋,神色依舊冷峻如霜,只輕輕點了點頭。 羅羽杉櫻唇含笑,眸子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芒打量小蛋,因有姬雪雁在身旁,只得強自按捺下心中激動,問道:「你不礙事吧?」 小蛋搖搖頭,感到腳下的地面還在簌簌震顫,回答道:「我好得很。」 姬雪雁問道:「小蛋,你是一個人出來的?」 原來她和鬼鋒、羅羽杉站在忘機丘周邊,由下往上眺望,反而看不清黑水柱裡的狀況,更未能見著丁原挾起貫海冰劍衝出灩光潭,直上九天的那幕動人心魄場景。 小蛋聞言抬頭,正欲回話,遙遙聽到高空中傳來一陣激越雄勁的嘯音,由遠至近,如在耳畔,正是丁原。 姬雪雁已不再需要任何答案,喜動眉梢道:「他回來了!」一陣香風刮過,身影似紅霞般飄升,往嘯聲來處迎去。 天宇上雲氣四卷,一道褚影御風飄落,正是丁原。他的手中已不見貫海冰劍蹤影,臉上神采飛揚。 姬雪雁雖人到中年已為人母,嬌憨殊不減當年,喜呼道:「丁原!」縱身撲上。 丁原止住嘯聲,哈哈一笑,伸出左臂將她攬住道:「等得心焦了吧?」 姬雪雁嬌哼道:「你還說,下次讓你嘗嘗這般在外頭提心吊膽的滋味。」 說話間兩人落回忘機丘下,小蛋疑惑道:「丁叔,您的貫海冰劍呢?」 丁原悠然笑笑,心念催處右手掌心亮起一團幽藍光暈,徐徐向上升起,幻化作一柄三尺多長的冰劍,遍體晶瑩剔透,流動著美輪美奐的純藍光彩。 羅羽杉重傷未癒,被冰劍散發的強烈寒氣凍得一顫,往後退兩步驚愕道:「好冷!」 姬雪雁也心生好奇,玉指在劍鋒上輕輕一拂,指尖觸及有若冰凌,全不似藍光鑄成的神劍,一道寒氣立時迫體而入,驚得她趕緊縮手。 她卻不知此刻丁原已將冰劍的寒氣凝收內斂,才沒有重蹈先前小蛋的覆轍。 小蛋悄悄握住羅羽杉左手,將自己新煉的神功汩汩輸入,助她抵擋冰劍散出的驚人寒氣,問道:「丁叔,您已經將貫海冰劍煉化了?」 丁原道:「哪有這麼快?不過此劍在手,即便是大羅金仙當前,丁某也不怕!」 他勁力稍發,冰劍在身前輕輕一記虛劈,劍刃上飆,射出一束弧扁,一股寒氣拂過,弧形劍光轟地一響擊中忘機丘前的斜坡,炸開一蓬藍色光瀾。 塵煙飛揚中,地面上露出一條丈許深的裂痕,附近的泥土冒起騰騰水汽,結上了一層冰晶,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塊堅逾金石的凍土。 眾人見此情景,亦感駭然,實難想像倘若丁原全力發出一劍該是何等景狀? 一提大羅金仙,小蛋卻想起了鶴仙人,更發覺到尹雪瑤也不見了,忙問道:「曾婆婆和鶴仙人去了哪裡?」 羅羽杉在一邊低聲將小蛋落入灩光潭後,忘機丘上發生的事情簡略說了。 小蛋聽得尹雪瑤為鶴仙人擄去,不免擔憂,轉念又想道:「還是姬嬸嬸說的對,他真要殺曾婆婆,一掌下去直接了事,何必再擒了她去?不管怎麼說,血濃於水,曾婆婆應該不會有事。」 只聽丁原手腕一振,貫海冰劍「嗡嗡」鳴響,倏地一下收入右手掌心消失不見,視線一掃,也問道:「楚兒呢?」 小蛋驚奇道:「啊,我師姐也來了?」 羅羽杉向他微一頷首,發現四周的寒氣已退,悄悄縮回手,心中又是喜悅又是驚訝道:「才分開這麼會兒,為何他的修為竟又有精進,功力之純厚幾不下爹爹。」 姬雪雁道:「你入潭沒多久,楚兒姑娘就沒了影蹤。想來她是趁咱們不注意,偷偷回到紅楓林裡去尋小寂了。」 小蛋一怔,心道:「楚兒師姐不識紅楓林內的法陣,孤身闖入豈非凶多吉少?」 他一急道:「小寂和小龍也還在林內,我去找他們!」說著就要施展十三虛無的遁術重返紅楓林,找尋丁寂等人的下落。 但他身子還沒動,紅楓林東首響起霸下的聲音道:「乾爹,乾娘,你們都在啊!」 只見赤芒一晃,霸下飛掠過來,一頭撞進小蛋懷裡,親熱道:「乾爹,我剛才都聽楚兒姑娘說了,你把老雜毛的仙樹給轟了,太棒了!」 在霸下之後,丁寂和楚兒一前一後也從林內行出。姬雪雁看愛子無恙,多日裡懸著的心終於徹底放落。可等她仔細定睛再瞧,丁寂的左半邊臉頰上,居然隱約有數道尚未消退的掌印,不消說,一定是出自楚兒的傑作。 她心疼不已,暗自嗔怒地瞥了楚兒一眼,恚怒道:「我兒子好心為妳來北海找捲心竹,妳和他才一見面,非但不言謝,反一巴掌打下。畢竟是魔門出身,連空痕大師數年的調教,也去除不了妳身上的戾氣。」 她一路與楚兒北上,雖依舊形同陌路,少有交談,但相處久了,又念及對方不避風霜困頓找尋丁寂,多少也生出了些許好感。 況且楚兒破出忘情宮,與葉無青恩斷義絕,孤身飄零四海,為空痕大師收容,由此令姬雪雁對她的成見亦減淡了不少。 可今看見愛子臉上掌印,直比打在自己身上還疼,免不了有些生氣。 原來楚兒見丁原入潭,心想小蛋既有他親自搭救,想來不會有事。反倒是丁寂身陷紅楓林內,生死未卜,教人掛牽。 她耐著性子等了會兒,也不見潭下有何動靜,再看姬雪雁等人盡皆全神貫注地察看著潭口,心念一轉便悄然離開忘機丘,往林內去找丁寂。 卻說丁寂、霸下落入紅楓林中,與小蛋和尹雪瑤失散後,亦是迭遇險情。丁寂雖不能似小蛋般施展十三虛無的遁術躲開法陣攻擊,但家學淵源,於奇門遁甲之術也頗有心得,一時半會兒盡避出不了陣,自保卻是無虞。 如此一人一龍在林子裡兜兜轉轉,也不知行了多少時候,正撞上了入林來尋丁寂的楚兒。沒曾想剛一見面,丁寂的笑臉尚未來得及展開,楚兒已二話沒說上前搧了他一巴掌。 丁寂整個人都怔住了,手撫火辣辣的面頰惱怒道:「妳幹什麼,見面就打人,還講不講理?」 楚兒厲聲喝道:「你嫌我醜,別理我就是,幹什麼一個人偷偷跑來北海?我自己的臉,好看不好看跟你有什麼關係?」 丁寂聽說自己挨打是為著這個理由,不由得哭笑不得。 默然半晌,他上下打量楚兒一番,見她滿身血污應是吃了不少苦頭,憤怒的眼底裡更多地深藏著哀婉與落寞,滿腔的怒火不覺化為烏有,低低歎了口氣道:「罷了,我丁寂不跟女人鬥。」 楚兒提高嗓門道:「丁寂,你給我聽清楚了。本姑娘不領你這個情,你今後少多管閒事。我自己的事情,不必煩勞你來操心!」說罷扭頭就走。 丁寂莫名其妙受了楚兒一通劈頭蓋臉的痛斥,也是火大,但知道似楚兒這般在林中橫衝直撞的後果,飛身追上探手抓住她胳膊道:「妳去哪裡?」 楚兒回身又是一掌揮向他面門,惱怒道:「鬆手。」 丁寂見她當真絲毫不領情,不由激起男兒傲氣,哼道:「真當我很愛管妳不成?」一語未落,不防眼前寒光閃動,楚兒左手掣出胭脂靈鞭掃向丁寂後腰。 丁寂騰身閃讓,一聲長嘯道:「玩真的啊?誰怕誰!」左掌劈中鞭梢,右手抓向楚兒肩頭。 霸下在旁瞧著,也不勸架,慢條斯理地搖頭點評道:「一對冤家。」 十餘個照面後,丁寂左手抓住胭脂靈鞭往身前一扯,楚兒立足不定向前衝去。丁寂揚右手喝道:「妳也吃我一巴掌!」 楚兒揚起臉冷冷看著丁寂道:「你敢?」 丁寂的手微微一顫,可要是就此放下巴掌,卻又顯然大大地沒面子。望著那雙倔強清冷的星眸,竟是鬼使神差般在楚兒耳垂上輕輕一捏,嘿然道:「誰告訴妳我不敢!」 這下用力只似春風拂柳,楚兒卻似中了魔咒般整個人呆住了,神情古怪非常。 丁寂自已也沒想到會中邪了似地伸指輕捏楚兒耳垂,頓時懊悔道:「見鬼,我這麼輕薄她,稍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彼此距離不足一尺,你看著我,我盯著你,都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皆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局面。 第八章 生作人傑 突聽霸下高聲叫道:「小心!」 原來林中陣勢忽生變化,四周的楓樹紅葉齊齊煥放出一簇簇精光,如暴風驟雨般從上方射落,幕天席地往兩人打來。 丁寂想也不想,一把抱住楚兒盈盈一握的小蠻腰,凌空翻飛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她,反手掣出雪朱仙劍幻舞起團團光圈,「叮叮叮叮」將襲來的光箭擊飛。 他一邊招架一邊觀察周圍的陣形變化,驀地叫道:「小龍,走歸妹,趨無妄!」 霸下愣了愣,才省悟到丁寂是用六十四卦的卦名,指點自己進退趨避的方位。 只見丁寂摟著楚兒嬌軀,身形往左一折,剛飛出丈許,猛朝西首光箭最密集的方向衝去。說來也怪,他迎面闖過一蓬光箭轟擊,前方的景物陡然一變,斗轉星移間楓林又恢復寧靜,身後的光箭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丁寂飄身落地,甫鬆了口氣,冷不丁「啪」地脆響,左頰上又捱了一耳光。 這回他自感唐突在先,手一鬆捂著臉苦笑道:「動不動就搧人耳光,看以後誰還敢娶妳?」 楚兒一瞪眼道:「你若不服,便打還我好了。」 丁寂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膀道:「算了,我投降,何必一定要等到老臉被搧成腫豬頭的時候,才知道錯呢?」 楚兒本想繃緊臉不理他,可忍不住仍是「噗哧」笑出聲來,白了丁寂一眼,咬牙道:「臉皮那麼厚,誰能打腫你?」 丁寂朝天打了個哈哈,還沒說話,趕過來的霸下已經搖頭晃腦地歎道:「你們兩個打情罵俏有完沒完,我還急著去找乾爹呢。」 楚兒和丁寂不約而同地雙雙揚手道:「小烏龜,你找揍!」 待兩人見對方同時出手,俱都怔了怔,相視一眼均感好笑,一場風波就此化解。 當下楚兒將自己一行到北海尋找丁寂的經歷,三言兩語敘述了遍,丁寂也簡略說了他的遭遇,果然沒有再提捲心竹的事。 楚兒聽完靜默須臾,忽然說道:「小寂,等這兒的事都結束,咱們一起回東海吧。」 不想丁寂一擺頭回絕道:「我不。」 楚兒急道:「你這人怎麼是個死心眼?我今天坦白告訴你,就算你找到捲心竹,我也不用它!」 丁寂笑道:「誰告訴妳我還要找什麼捲心竹,我是擔心這一路回去,不曉得還要捱誰多少個耳光,我怕啊。」 楚兒把頭一偏低哼道:「小心眼,還記仇。」 霸下在後頭一搖一晃跟著,自作聰明道:「他不是小心眼,他就是死心眼,想捱一輩子耳光。」 丁寂一蹦老高,回身探手惡狠狠抓向霸下,叫道:「小烏龜,看我怎麼收拾你!」 霸下哪裡會怕丁寂,一翻身鑽進楚兒懷裡叫道:「楚兒姑娘,小寂要欺負我,妳還不趕快管管他!」 楚兒好氣又好笑,伸出手指「啵」地一記響亮地彈在牠腦門,警告道:「誰再胡說八道,我便先一劍跺了牠的腦袋,然後扔進北海餵魚。」 霸下吃疼,乖乖將腦瓜兒縮進硬甲裡,暗道:「這姑娘凶巴巴的,說翻臉便翻臉,小寂怎麼不找個溫柔點的,偏偏要去自找苦吃呢?唉,兩個過河拆橋的傢伙,一轉眼這便連手來對付我了。」 兩人攜著霸下復又覓路行進,幾經曲折終於走出紅楓林,進到忘機丘前。 眾人劫後重逢俱皆歡喜,免不了各自閒談幾句別後情形。這時地面的顫動不僅沒有減弱,反而不斷增強,連忘機丘都開始顫抖起來。 從裸露的潭口下冒出的煙霧漸漸由藍轉紅,大夥兒直覺得腳下像是一隻煮開的熱鍋,隱隱聽到黑水咕嘟咕嘟的冒泡聲。風中散發出的霧氣亦徐徐升溫,沒了起初森寒的感覺,如同暖風熏人。 丁原看到丘頂升起的水霧越來越濃,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出林去。」 眾人當即由他引路,穿林而過,均想著稍後雲闕宮內尚有一場惡戰,紛紛振作精神,調息運氣,只等一出紅楓林便大戰一場。 哪曉得大傢伙兒剛走出林子,就聽見雲闕宮中到處喊殺震天,火光四起,彷彿早已有人在外面先動起手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想不出這時候還有誰會殺入雲闕宮。丁寂心頭一動,暗道:「會不會是藍大哥他們來了?」疾起身形道: 「我去瞧瞧!」 姬雪雁怕他落單遇險,忙與丁原等人追在丁寂身後,提醒道:「小心些!」 行出不到十餘丈,就看前頭一座樓閣拐角處,七八個人押著幾個垂頭喪氣、一瘸一拐的道僮走了過來。當先一人身穿黃袍,體態魁梧滿臉鋼髯,正是藍關雪。 在他身後簇擁著草道人、竇文軒、酒肉僧、酒仙子、金嗓子、司徒三絕和萬事休一眾故人,都不斷催促著那幾個道僮,風風火火往這裡趕來。 丁寂喜出望外,遠遠招呼道:「藍大哥,小弟在這兒!」往前迎了上去。 藍關雪等人也看到了丁寂,拋下那幾個倒霉的道僮奔了過來。金嗓子笑逐顏開道:「我早說的嘛,小寂命大福大造化大,沒那麼容易有事?」 藍關雪上前抱住丁寂,雙手用力一按他肩膀道:「好兄弟,大哥帶人救你來了!」 丁寂心下感動,笑呵呵道:「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殺回來了,我正納悶著是誰在雲闕宮裡放起了大火,攪得天翻地覆。」 草道人目光拂視過丁寂身後,迫不及待地問道:「丁兄弟,倪姥姥呢?」 丁寂笑容一斂,低聲道:「她已無法再赴一年後的小雪湖之約,魂歸九泉了。」 藍關雪等人顯然並不知情,聞言盡皆大驚失色。 司徒三絕怒道:「是誰殺了她?」 丁寂將倪姥姥遇害的事說了,金嗓子跳腳罵道:「我操你鶴老鬼十八輩祖宗!司徒兄,萬老頭,咱們先去將他的忘機丘剷平了,再一把火把紅楓林燒個乾淨!」 萬事休黯然道:「休矣,休矣,你縱是把方丈仙島都燒成灰,也救不回倪大姐。」 金嗓子一聽頓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沒了聲音,回頭一看,正望見那幾個道僮偷偷往樓內逃去。他怒從膽邊生,三步兩步追到身後,手起掌落震斷了一眾道僮的心脈,還不解恨地罵道:「老子再讓你們為虎作倀,狗仗人勢!」 丁寂問道:「藍大哥,仙島上有九川十日陣籠罩,你們是怎麼闖進來的?」 藍關雪回答道:「我們逃離仙島後,當即分頭邀約同道,於昨日聚齊。因忌憚九川十日陣的厲害,司徒兄特地前往神秀山,請來了北海第一奇門遁甲宗師林籌林老先生。 「咱們浩浩蕩蕩殺奔到方丈仙島前,便由林老先生察看陣勢,找尋破陣入島之方。沒多久島上卻傳來一串隆隆轟響,遮掩在仙島上空的黃雲陡然流散,竟是九川十日陣不攻自破。」 丁寂大感意外,問道:「為何會是這樣?」 藍關雪搖頭道:「我也不明白,聽林老先生猜測說,可能是島內的地氣異變所致。」 原來先前丁原自灩光潭下拔起貫海冰劍,激起潭底靈氣渙散崩潰,九川十日亦由此失去靈氣來源,齊齊淪陷。島上的大陣猶如被釜底抽薪,更不需旁人強攻巧破,便自告幻滅,平白省卻了北海群豪的一番氣力。 這道理丁原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對林籌的神機妙算亦不禁心懷欽佩,問道:「藍兄,林老先生現在何處?」 藍關雪雖不認識丁原,但看他相貌穿著與丁寂頗像,業已猜到七七八八,不敢失禮,微一躬身道:「林老先生率人前去知綠谷,解救其它受困同道,稍後就到。」 他正說著話,一股無形的柔和罡風忽地無聲無息拂到,將自己的身形絲毫不著痕跡地抬起。藍關雪一驚,就見丁原手不抬,身不動地說道:「藍兄,那套俗禮不妨免去,咱們各交各的。」 藍關雪暗道:「所謂虎父無犬子,難怪小寂年紀輕輕,不但擁有超出常人的卓越修為,性格上更是難得地灑脫自如,果敢決斷!」 當下丁寂將眾人相互引見了一番,彼此攀談起來。 那邊鬼鋒和司徒三絕原是舊識,數十年後意外重逢,亦倍感親切。尤其是司徒三絕在這方丈仙島上再見到鬼鋒,別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慨。 聊了沒久,忽聽一陣喧囂,數十位打扮各異的北海豪傑匯攏過來。領頭的一位老者青衫駝背,貌不驚人,三綹白髯灑落胸前,手裡拄著根非金非玉的墨色長桿,桿頂上架著一隻羅盤,上面有枚銀針骨碌碌轉動不停。 藍關雪為眾人引見道:「這位就是被譽為『獨步八荒』的林籌林老先生。」 眾人見面略作寒暄,說起適才的戰況。林籌道:「寒山四皓已被盡數誅滅,也算為諸位報了一箭之仇,飛流死在亂戰中,只可惜不見了百流道人。現在剩下的一群小嘍囉樹倒猢猻散,咱們也懶得去理睬。」 金嗓子道:「百流道人不過是個跳樑小丑,逃了也不算什麼。但鶴仙人不知所蹤,遲早會成大患。趁他元氣大傷,正受天劫折磨,咱們不妨四處搜尋一遍,最好能連帶著把他也宰了,替倪大姐報仇雪恨!」 萬事休道:「鶴老魔若存心躲起來韜光養晦,偌大的北海咱們人再多也找他不到。為今之計,只有大傢伙兒抱成一團,同仇敵愾。莫要再像過去那樣各人自掃門前雪,被人家各個擊破。 「一旦鶴老魔重新現身,咱們群起而攻之,任他是散仙金身,也架不住我們戮力死拼。」 北海群豪齊齊贊同道:「不錯,正該如此!」當即推舉林籌、司徒三絕和藍關雪三人為總召集人,約定一方有事,八方回應,締成盟約。 丁原、小蛋他們因是外人,站在一旁也不便摻和。倒是鬼鋒素來獨來獨往慣了,又是出身鬼仙門,也從不將自己看作是北海仙林的一分子,故而同樣冷眼旁觀,未加入到這臨時起意而成的盟約裡去。 這一番喧嚷又花了不少工夫,好在雲闕宮內的殘敵基本肅清,也不虞誰再來搗亂。 藍關雪這時已聽說了小蛋御劍轟毀忘機仙樹、丁原孤劍逐走鶴仙人的故事,抱拳謝道:「丁兄,還有這位小蛋兄弟,兩位和小寂一樣,對咱們北海仙林有莫大恩德。 「客氣話咱們也不說了,往後但凡諸位有事,只需捎個話來,咱們北海數百同道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林籌、司徒三絕、金嗓子、萬事休等北海群豪紛紛應和道:「就是這話!」 眾人話音方落,姬雪雁心細,輕輕一蹙黛眉道:「奇怪,哪兒來的硫磺味?」 林籌面色一變,舉目望向紅楓林內,神情越發凝重,低喝道:「快走,要出事!」 「轟──」自紅楓林深處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地面像是被掀起了半截,後頭的那座樓閣「吱吱」響動,劇烈搖晃,一蓬蓬熱氣從林內湧出。 沒等大傢伙兒明白是怎麼回事,「呼──」楓林陡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竟順著風勢,往群豪站立的地方撲來。 一道亮麗刺目的赤紅火柱從林內升騰而起,直衝雲霄,滾滾濃煙捲裹著飛濺的流火往四下灑濺,遮蔽天幕,一瞬間雲闕宮內變得天昏地暗,一片彤紅。 林籌高喝道:「快離開,這島上的火山噴發了!」 他的話音幾乎被隆隆的火山轟鳴聲淹沒,但已無須再做過多的解釋,只看眼前這地動山搖的駭人景象,眾人已省悟過來。 由於九川十日陣已煙消雲散,再無法阻止群雄御劍升空。大家相互照應傳訊,各自祭起仙兵魔寶迅速飛離仙島,直奔出百餘里方才停下。 小蛋回頭觀瞧,方丈仙島方向已陷入一片火海,沖天的火光染紅了大半邊夜幕,濃烈的黑煙如烏雲般壓在海上,依稀還能聞到刺鼻的硝煙氣味。 林籌搖頭唏噓道:「可惜,可惜,好端端的一座仙島,就此化為了灰燼。」 金嗓子卻是興高采烈,眺望著島上大火道:「依我看,這火山噴的好,噴的妙。它不噴發,老子也要放一把火把雲闕宮燒個精光,如此一來正省了我的事。」 萬事休啞然失笑道:「俗話說愛屋及烏,你卻是恨屋也及烏。要沒有鶴老魔,這仙島何嘗不是一方清修淨土?」 金嗓子不以為然道:「那又如何,三大仙島不是還剩下蓬萊和瀛洲麼?聽說蓬萊仙島已名花有主,不能再去了。你若有興致,回頭咱們幾個一塊兒去找尋瀛洲島,說不定還能由此創下一個『瀛洲派』來!」 小蛋心想:「這位金老爺子尚且不曉得瀛洲仙島也已陸沉的消息,如今三大仙島惟一保存完好的,就僅餘蓬萊了。」 想到這裡,他心念一動道:「當日我和丁叔取了四相幻鏡導致瀛洲陸沉,今日又是從潭底起出大梵仙羽,令仙島火山噴發,化作一片汪洋火海。這開啟魔神之眼的兩件至寶,都與仙島有著莫大關係,恐怕絕非巧合。那麼這魔神之眼又會在哪裡,難道說它竟就藏在──」 忽聽藍關雪縱聲叫道:「諸位,這煙火看久了也沒意思,不如大家一起到舍妹的小雪湖多聚幾日罷!一來慶功,再則也為來自天陸的諸位好友接風壓驚。」 丁原本是最愛熱鬧,但剛才在潭底發現了小蛋身世之謎,此刻可謂歸心似箭,要尋盛年和羅牛商量,不想再節外生枝,多做盤桓,於是遜謝道:「多謝藍兄好意,但咱們出門多日,也急於返鄉。待來日方長,丁某定再赴北海,與眾位朋友一醉方休,喝個痛快!」 藍關雪也是灑脫人物,雖略感失望但並不強求,笑道:「好,咱們一言為定!」 當下眾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別。丁寂私下裡拜託林籌、藍關雪等人打探鶴仙人和尹雪瑤的行蹤,一旁的金嗓子拍胸脯滿口答應道:「小寂,你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等一有消息,咱們就會派人通知你。」 至於捲心竹的事丁寂卻不去說它,可藍關雪等人早已暗下決心,定要想盡一切辦法再尋到一株,以謝丁寂之義。 等到群雄相繼離去,場面一下子冷清許多。眾人略作商議,決定一同南歸。小蛋將鬼鋒請到一旁,托他持了九雷動天引作為信物,前往極地仙府找尋歐陽霓,待她傷癒後再護送南來。鬼鋒一口應允,逕直去了。 小蛋自從常彥梧口中得知身世,便急欲往臥靈山一行,察訪淡家死村兇案真相。況且那位一執大師在臨終前,也曾提到過淡家死村中的一口百年老井,種種異常狀況糾合在一處,不由他不心生懷疑。 他更不曉得自己體內的聖淫蟲精氣,何時會再次爆發,又惦記著歐陽霓傷勢和尹雪瑤的安危,奈何鶴仙人行蹤飄忽,北海又廣寒無垠,卻又教自己到哪裡去找尋? 這日,六人到了塞外一座集鎮上。 盡避到處黃土飛揚,但聽著市集上熙熙攘攘帶有明顯當地口音的人聲,大傢伙兒仍覺著一份親切和興奮。當夜便在這座集鎮上惟一的一家客棧住下,總算脫離了一連多日天為被,地作床,風餐露宿的日子。 可翌日清晨小蛋到客棧前堂用早點,卻只見著了丁原和羅羽杉,姬雪雁、丁寂與楚兒俱都不見了蹤影。 他向丁原問起,得到的答覆卻是這三人有事先行一步,會在臥靈山與大夥兒會合。 小蛋雖覺得事有蹊蹺,但丁原守口如瓶,怎也猜不出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實則入宿客棧的當晚,丁原便托姬雪雁、丁寂和楚兒分別前往翠霞山與天雷山莊尋找盛年、羅牛二人,請他們齊至臥靈山會面。這件事他早在北海時已然盤算妥當,眼下並不急於告訴小蛋。 如此一行只剩下三個人,繼續御劍向南而行。沿途景色逐漸明媚,越往南去綠意越濃,不一日已抵中州地界。 丁原御劍在前,左手向東南方指點道:「小蛋,你可知距此地不到三百里,就有一座馳名天陸的千年古剎,於仙林正道中素來與翠霞派齊名。」 小蛋正與羅羽杉比肩飛行,聞言問道:「丁叔,您說的是雲林禪寺?」 丁原點點頭,別有深意道:「二十多年前,先師淡言真人便是在雲林禪寺中為救護你羅大叔,毅然與正道各派決裂,不惜祭出元神御劍突圍,最後油盡燈枯,仙逝在一座無名山崗上。 「那座山崗離這兒卻也不遠,你想不想隨我前去憑弔一番?」 小蛋不疑有他,隨口答應,於是三人轉向東行,飛出約莫小半個時辰,前方群山連綿,雲濤浩蕩,丁原收劍御風徐徐下降,說道:「瞧,前面那座植有三株紫竹的山崖就是了。」 小蛋舉目眺望,數十丈下的一座淒清懸崖之上古木森森,雜草飛長,當中佇立著三株挺拔晶瑩的紫竹,枝葉雋逸,偉岸向天,在春日的和風中輕輕搖曳。 這地方羅羽杉曾隨其父羅牛來過不下十次,可每一次來,心底裡都會被一種莫名的肅穆凝重深深震撼,輕聲道:「那三株紫竹,便是家父和盛師伯、丁師叔三人為了祭奠師祖親手植下的,年復一年,都已長的這麼高啦。」 小蛋默默頷首,隨著丁原飄落在三株紫竹之間。 在紫竹當中,環抱著一方嶙峋山巖,上面印著觸目驚心的血跡,因為年久日深變得暗紅,深入石中似楓如霞。 丁原默立在山巖前,充滿傲意的星眸中,不經意地逸出傷感與緬懷之色,徐徐道:「當日先師便是倚靠在這方岩石上長辭。 他的遺體被淡怒師伯他們送返翠霞山,就安葬在了紫竹軒外,你也曾經見過。」 小蛋伸手撫摸過那方坑坑窪窪的山巖,彷彿指尖仍能感覺到石上鮮血的餘溫,一股充盈悲愴與激壯的豪情鼓蕩胸臆。 丁原凝視著小蛋的身影,看著他手撫血巖,沉靜的面容裡現出微微的一絲激動,禁不住油然生出一縷奇異的感覺。 好似老道士的前世今生,就在這指尖輕輕一撫間,萬籟無聲地重逢在一起,將蒼茫歲月的脈絡緊緊連結。 逝者如斯夫,那個貌醜矮小,卻令人景仰的老道士已魂去無蹤;週身層雲飄蕩,站在山巖前的已是又一個少年人。 丁原百感交集,一字一頓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小蛋,望你亦能如是!」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是的,在這十個字面前,塵世中無窮無盡、生生不息的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麼。 如果真能做到,即便是死,又有何懼,又有何妨,又有何憾? 面對眼前那雙期盼而又堅定的目光,連日來鬱積在小蛋胸中的種種煩惱一掃而空,慨然點頭道:「多謝丁叔,我懂了!」 羅羽杉俏立在丁原的身後,從朱唇邊綻起一抹燦若明霞的笑靨,柔情萬種的眼神,凝在眼前這個,不知為何總能讓自己情難自已的少年身上。在這一刻,他顯然又在成長的道路上向前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就譬如那崖上的三株紫竹,從當日移植而來時的嬌弱幼苗,經歷過二十年風雨洗禮後,身姿亭亭,傲霜斗雪。較之小蛋修為上的精進,羅羽杉依舊覺得這才是更加彌足珍貴的喜悅。 第九章 死為鬼雄 三人心神飛馳,在山崖上靜立良久,忽地背後一陣清風拂來,草木簌簌作響。 小蛋一回頭,驚訝地看見十數名身著袈裟的僧侶,正御風飄落到崖上。 這些僧人大多白眉銀髯,年事已高,但一個個精神矍鑠,目光湛然,身負極上乘的修為。 當先一名老僧濃眉豹眼,氣勢威猛,左手握著一柄碗口粗細的碩大金杵,右手輕捻一串佛珠,身披大紅袈裟,龍行虎步,不怒自威,小蛋卻不認得。 這老僧金杵一頓,在地上撞出「吭」的金石激響,朝著丁原的背影躬身合十道:「阿彌陀佛,自昔日蓬萊仙會一別二十年,丁施主風采更勝,可喜可賀。」 丁原早察覺到身後來人,聽到老僧發話,他並不回頭,負起雙手冷冷道:「此地距雲林禪寺不下兩百里,大師緣何率眾而來?」 老僧對丁原的倨傲態度似並不以為意,說話的語氣裡反帶著一絲恭謹歉遜。 「令師淡言真人因敝寺之過,仙逝於此,我雲林禪寺上下均深感歉仄。故而凡有本寺僧侶出門,必會繞此一行,祭拜令師英靈,以稍贖敝寺罪業。」 丁原「哦」了聲,便不再言語。 羅羽杉悄悄向小蛋傳音入密道:「這位老僧,便是雲林禪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正大師。他身後的諸位大師,我也不盡認得,但俱應是寺內長老耆宿一流的人物。」 小蛋一驚,別人還則罷了,一正大師號稱正道北斗,自一執大師圓寂後,實乃雲林四大神僧裡碩果僅存的翹楚宿老,素來嫉惡如仇,譽滿仙林,當下欠身施禮道:「晚輩常寞,拜見一正大師及諸位長老。」 他本對「常寞」這名字頗為感冒,但乾爹去後,更無子嗣,感懷之下,覺得自己還是姓「常」為好,至於叫什麼卻也無所謂。 一正大師在丁原那裡吃了個軟釘子,也曉得他是因先師之死,不能對雲林禪寺盡數釋懷,自感歉疚故此亦不動怒。否則以他的身份地位和烈火一般的性情,豈能容得一個晚輩後生在自己跟前大剌剌地不理不睬? 但丁原不說話,場面未免有些尷尬。小蛋這一開口,正適時地為他解圍,一正大師心中也不禁暗生好感,側轉目光:「小施主的名字,老衲已從無涯方丈口中聽聞,尚未當面謝過常公子安葬我一執師兄的大恩。」 小蛋遜謝道:「不敢,不知大師和諸位長老這是要去往哪裡?」 也難怪他會詫異,眼前這些老僧無論任何一位放諸天陸正道上,俱是一等一響噹噹的人物,可謂寺中的大半菁華都雲集在此,這般興師動眾地大舉出山,也只有二十多年前六大劍派圍剿魔教的雲夢大澤一戰中,曾經有過。 一正大師稍稍遲疑,但很快便回答道:「實不相瞞,我等此行與翠霞派盛掌門也大有關係。」 他這話,其實有多一半是說給一旁丁原聽的。 果然丁原嘿然道:「大師此言何意,難不成我盛師兄又冒犯了貴寺的虎威?」 如一正大師所料,丁原對雲林禪寺眾僧從來都是少有好臉色。當日他獲悉恩師死訊後,曾日夜兼程趕至雲林,在寺門前孤身挑戰,與跟前的一正大師激戰一場,打得這老僧俯首認輸,此事轟動仙林,廣為人知。 再後來雲夢大澤圍剿魔教之役中,丁原又以六道神劍破去一執大師的神功,若非盛年和羅牛苦苦相勸,險些以雪原仙劍手刃強敵,惹下天大的禍亂。 所幸在一年後,他因仙靈朱果火毒發作,身陷雲林禪寺,因緣巧合得悟大乘佛境,又見一執大師眾僧確有悔意,這才化干戈為玉帛,徹底放棄了尋仇雪恨的念頭。 但丁原畢竟自幼生性激揚張狂,睚眥必報,既不似盛年那般胸襟廣闊,也無羅牛的憨厚寬容,雖因近天道,我行我素的不羈性情大斂,可要就此與雲林禪寺冰釋前嫌,毫無芥蒂,卻終究不能。 只不過感念於迫死恩師淡言真人的元兇─雲林禪寺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慟大師最終幡然悔悟,焚元爆精,挾玉牒金書與萬劫天君同歸於盡的壯烈舉動,他才按住性子對一正大師不理不睬,形同陌路。 否則的話,就不只對其冷冷淡淡這般簡單了。 幾名老僧見一正大師百般忍讓,丁原卻照舊出言無狀,毫不客氣,不由得微微變色,生出不忿。 但敝寺的師叔在前,實不宜僭越發作,只得硬生生忍住,各自鼻孔裡低低一哼,以示心中怒意。 一正大師恍若不覺,和聲道:「丁施主誤會了,我等此行前往臥靈山淡家死村,正是為了接應敝寺的無涯方丈和貴師兄盛年盛掌門。」 此言一出,丁原和小蛋不約而同地大吃一驚,閃念道:「怎又是臥靈山?」 丁原關切師兄安危,也顧不得和一正大師頂嘴了,急問道:「他們去那兒做什麼?」 一正大師道:「這事說來話長,似乎無涯方丈還是應了盛掌門的提議,方才結伴前去臥靈山。他臨行前曾留下一封密函,交給了敝派的無怨師侄,丁施主看過此函後,自會知曉其中原委。」 一正身後的無怨大師聞言出列,從懷中取出一封蠟封已啟的書信,雙手托給丁原道:「丁施主,這便是掌門師兄留下的密函。」 丁原道了聲「多謝」,接過書信,從封套裡抽出信箋抖開,一目十行匆匆掃視。 他僅看了開頭的幾句,面色已然微變。 原來無涯方丈在這封書信裡,原原本本敘述了自己前往紫竹軒,向小蛋瞭解了一執大師遇害經過,又與盛年密談,猜度到萬劫天君很可能未死的驚人消息,故而決定與盛年悄悄前往臥靈山打探端的。 因自忖此行兇險萬分,未雨綢繆,特留下密函,若十日不歸,則由無怨大師代理方丈之位,火速召集闔寺高手,並請出一正大師,銳身擋難,除魔衛道。 寧可拼盡雲林禪寺最後一名精英,亦要誅滅魔頭,保得天陸蒼生承平。 信的末尾洋洋灑灑還寫了一大段東西,卻是無涯方丈在交代後事,因涉及雲林禪寺的隱私,丁原也不便細讀,將密函重新套入信封裡,肅容躬身道:「適才在下多有失禮,尚請諸位寬宥。」雙手將信奉還。 無怨大師收回密函,微笑道:「丁施主客氣了,貧僧愧不敢當。」 昔日丁原被困承天壇,他為其醫治仙靈朱果火毒,並請來了天陸神醫農百草。雖最終沒能醫好丁原的毒傷,但兩人也曾有過一段密切交往,關係比雲林其它諸僧都親近的多。 也是瞭解丁原恩怨分明的大丈夫本色,對他適才的傲慢無禮,猶如春風縈耳,毫不掛懷。 丁原心潮起伏,思量道:「難怪一正大師不肯明說,要將無涯方丈的書信交由我閱覽,這事委實太過駭人聽聞。倘使盛師兄不幸言中,萬劫天君又捲土重來,天陸一場浩劫便近在眼前!」 再念及北海之行,又激出了一個道行尚在赫連宜之上的鶴仙人,這一南一北二魔齊出,日後不知要掀起多少的血雨腥風? 他暗暗吸了一口山風,平復下心緒道:「無涯方丈和盛師兄離寺有多少天了?」 無怨大師道:「到今日剛好滿十一天。貧僧一早未見方丈師兄歸來,便依照他的囑咐拆開密函,這才曉得其中原由。當即召來敝寺的諸位長老,並請出正在閉關參禪的一正師叔,商議對策。」 丁原點點頭,不消說,這些老僧商議的結果,就是按照無涯方丈的留言囑托,盡起寺內精銳,前往臥靈山除魔。光這份視死如歸的襟懷,便令人欽佩。 想到自己剛才對一正大師冷言冷語,不由生愧,暗自道:「這些老和尚雖說有些迂腐固執,但也不是壞人。我對他們的成見,也未免太深了點兒。」 他粗略一算,憑盛年和無涯方丈的腳程,從雲林禪寺到臥靈山,根本不需一天的工夫。換而言之,如果不是遇到了重大的凶險,他們早該回來了,再不濟,也應設法傳書,以免寺內眾僧惦念。 一想到這裡,丁原登時心急如焚,轉念道:「別說盛師兄如今生死未卜,單就萬劫天君重出天陸,我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他是當年下到潛龍淵與萬劫天君浴血決戰的六人之一,對這老魔的厲害再是清楚不過。 雖說經歷潛龍淵一戰,萬劫天君勢必元氣大傷,又遭玉牒金書封印,這才不得不蟄伏於臥靈山休養生息。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僅看他格殺一執大師,即可想見這魔頭絕非易與。 以盛年和無涯方丈連手之能,當世罕有人能匹敵,無奈若是真碰上了萬劫天君,再多幾個無涯方丈怕也是白搭。 丁原不由想到,早在翠霞山祭拜老道士時,盛年即已從小蛋口中得知了此事,卻始終裝作若無其事,守口如瓶,自是不願別人知曉後也去冒險。 他心下苦笑道:「我這師兄什麼都好,偏是喜歡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連自家兄弟也不肯明說。」 其實,假如這事換作是他自己,相信也會作出同樣的抉擇,寧願獨自一人赴湯蹈火,也絕不肯牽累旁人。也許,嚴格地說,紫竹軒門下,自老道士起,人人如是! 苦笑過後,丁原決心已下,說道:「一正大師,諸位請回,此事交由丁某就是!」 一正大師豹眼中精光乍現,對視丁原道:「莫非丁施主看不起老衲?」 丁原搖頭道:「在下不敢!」 一正大師呵呵一笑道:「這就是了,盡避我等修為遠不如丁施主。但捨身赴難的決心,卻殊不遜色於施主。丁施主能做到,老衲與眾位師侄一樣能做到。」 丁原聽一正大師言語鏗鏘,知絕難勸其回頭,一點頭道:「好,有大師這句話,在下與貴寺的種種恩怨糾葛,自此一筆勾銷!」 無怨大師由衷欣慰,合十道:「善哉,善哉,多謝丁施主寬宏大量,盡棄前嫌。」 丁原抱拳還禮,心想:「這老和尚卻是在抬舉我了。說到寬宏大量,我遠不及盛師兄,更比不上阿牛的仁厚博大。」 但既然臥靈山淡家死村很可能有萬劫天君復出肆虐,小蛋和羅羽杉就不便再前往冒險了。 丁原沉吟片刻,說道:「小蛋,羽杉,你們先回轉天雷山莊,若能見著阿牛和小寂,就告訴他們不必前往臥靈山。暫留莊中,等我們回返。」 小蛋聽見丁原與眾僧的交談,雖沒插話,但也曉得定有非常之重大事件發生,十有八九淡家死村內蘊藏著極大的凶險。 他毫不猶豫地一搖頭道:「我要和您一起去。」 丁原眉宇一揚,緩緩道:「我也不瞞你,淡家死村極可能會有萬劫天君現身。你盛大叔和無涯大師已去了十餘日,或許凶多吉少。 「你即使沒聽說過這老魔的名頭,單聽他的稱號,也該知道此人的道行著實匪夷所思。若不想你丁叔有後顧之憂,就老老實實地和羽杉一起留下!」 小蛋淡淡笑了笑,道:「丁叔,您忘了剛才教我的那兩句話是什麼嗎?」 丁原一怔,轉目望向印染著老道士鮮血的岩石。 小蛋不再言語,但從他雙目射出的堅定眼神裡,已表明了再清楚不過的答案。 他側目朝羅羽杉瞧去,尚未開口,聽她輕聲說道:「你去哪裡,我便跟到哪裡。」 她的話音越說越小,到最後簡直需要功聚雙耳才能聽清,而一張俏臉亦漲得通紅,幾乎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方才能當眾直言表白。 小蛋心底湧動著暖流,無聲裡,原本氣氛凝重的山崗之上,卻多了一份溫馨之意。 眾人計議已定,在山崖上略作停留,祭過淡言真人,隨即啟程趕往臥靈山。 一路無話,天將黃昏時,一行人抵達臥靈山前。 暮色低垂,青山隱隱,小蛋心頭感慨萬千,默默念道:「這裡便是曾經生我養我的家園了,直到今日我才終於歸來。」 丁原駕輕就熟,率著眾人改用御風,越過兩道山梁,前方山坳中露出一片村落。此際本該是農夫鋤田歸家,戶戶炊煙裊裊生火做飯的時候,可整座山村冷冷清清,死寂無聲,聽不到任何雞鳴犬吠之聲。 一正大師跟在丁原身後,見他熟門熟路地穿過村外一片樹林,落到村口的黃土路上,似乎對周圍環境十分熟稔,禁不住訝異道:「丁施主來過淡家死村?」 也許淡言真人轉世投胎在淡家村的事,關係到翠霞派絕大的機密,無涯方丈雖從盛年口中得知,但並未寫入密函,故此一正大師與雲林眾僧尚不知情。 其實莫說他們不曉得內情,即使是羅羽杉身為羅牛的掌珠愛女,亦同樣不知道淡言真人轉世投胎的秘密。放眼天陸,當世能清楚這段密辛的,委實屈指可數。 丁原瞥過一臉似喜似悲、怔怔望著村內的小蛋,回答道:「在下有位故人,曾經在此居住。」說著,舉步向村口左側的一座巨大土丘行去。 眾僧一頭霧水地跟在丁原、小蛋和羅羽杉身後,不曉得他們為何不直接進村,卻先行到了一座無名的土丘前。 這座土丘足有三丈高,上頭長滿荒草,丘前也植了三株紫竹,在夕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隨風搖曳。 在紫竹下方,立著一塊石碑,上面的字跡被雜草遮掩,看不甚清。 小蛋心靈福至,不待丁原指點,逕直走到碑前,俯身用手撥開雜草。 但見碑上有兩行黑字,銘刻道:「淡家村全體遇害村民之塚──翠霞盛年、羅牛、丁原攜弟子衛驚蟄敬立。」後頭還鐫刻著立碑的日期,屈指算來距今已有十七年。 被小蛋用手撥開的雜草,忽然「沙沙」地搖顫起來,那漆黑的碑文,似在彰顯著埋葬在墳塚之內數百冤魂的血淚與悲哀。 其中,就有他的父母雙親,還有許許多多的遠親近鄰、兄弟姐妹。 丁原低沉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 「當年淡家村血案發生後,我們師兄弟三人和衛師侄一起,將所有遇害村民的遺體收集在一處,埋在了這座土丘裡。一共六百七十八口,最小的尚是在襁褓裡呱呱啼哭的嬰孩兒,最老的怕已有八十多歲,不分男女老幼,幾無一人倖免。」 他頓了頓,徐徐道:「如今我才知道,這場滅絕人寰的慘案,多半是拜萬劫天君所賜。至於他為何要向淡家村下手,仍然是一個謎團。」 小蛋沉默的背影在暮色裡微微顫抖,抓著雜草的右手指尖深扣入肉,爆出手背上一根根躍動的青筋,卻久久沒有說話。 霸下從他懷裡探出腦袋,眨巴著眼仰望小蛋臉龐,擔憂道:「乾爹,你沒事吧?」 小蛋恍若未聞,伸手一扯,將握著的雜草連根拔起,拋到一旁,然後雙手不停,開始清理墓碑左右的荒草。 羅羽杉悄然走到他的身畔,靜默無語地俯下嬌軀,幫他一起清除茂密的雜草。 一正大師見狀,尋思道:「看來這少年與淡家村大有淵源。但丘上荒草密密麻麻,如他這般一把把清理,不曉得要拔到什麼時候。 「我等為接應無涯方丈和盛掌門而來,實是寸陰必爭,刻不容緩,焉能在這兒耽擱太久?」 可他打量著小蛋的背影,又實不忍出言阻止,於是轉眼望向丁原,盼他出言勸阻。 丁原搖搖頭,似在說不急這一時半刻。 一正大師不禁越發奇怪,以丁原過去那種桀驁不馴的性格,何曾對人如此厚待,呵護有加過? 正這時,遠方的天幕上亮起十數道色澤不一的絢麗劍華,一晃眼已飛臨村前。 來人自已看到土丘前的丁原、一正大師等人,紛紛收了仙劍飄然降落,竟是翠霞派的一眾耆宿高手,為首的,赫然是翠霞六仙中惟一尚在人世的淡嗔師太。 雖說論資排輩,一正大師尚比翠霞六仙還長上一輩,但對方是翠霞派僅存的宿老人物〈如果不算久已失去音訊的曾山的話〉,他亦不宜托大,率先合十見禮道:「阿彌陀佛,老衲見過諸位施主。」 淡嗔師太還禮道:「原來大師與眾位高僧也都來了,果然是吾道不孤。」 一正大師看到淡嗔師太身後佇立的65 道人、羅礁、姬欖等翠霞各脈的首座,以及眾多長老和下一代的青年俊彥,竟是和雲林禪寺一般盡起精銳,暗暗思量道:「十有八九盛掌門行前,也同樣留下了書信,所以他們才來得這麼快。」 他微微一笑道:「莫非諸位施主來此,也是為了萬劫天君之事?」 淡嗔師太頷首道:「正是,既然大師您都來了,我等又豈能甘落人後?」 這廂兩人在攀談,那邊姬欖也找上了女婿問道:「丁原,你怎麼也來了臥靈山?你師兄曾留下書函,要咱們將淡家死村的事傳訊給你跟羅牛,沒想在這兒遇上了。雪兒呢,她去了哪裡?你們有沒有找到小寂?」 二十多年前,丁原為了姬雪雁與屈箭南的婚事,曾經與姬欖在翠霞後山狠狠幹過一架。但而今時過境遷,不看僧面看佛面,對這位岳丈大人自不能失禮,當下答道:「雪兒前往翠霞找盛師兄了,小寂則是去了天雷山莊。」 姬欖道:「啊,那是咱們走岔了路沒碰上。那不是羽杉麼,妳沒回南海?」 羅羽杉站起身恭敬施禮道:「弟子去了北海,尚未回返天一閣。」 姬欖的視線又掃過小蛋,他對這個少年多少有點瞧不起,但看在捨身從葉無青手中救下羅羽杉的情分上,總算沒有冷眼以對,只暗自皺眉道:「瞧這情形,羽杉情竇初開,居然喜歡上了這小子,甚至一路追去了北海。 「這事可有點棘手,待遇見羅牛後,需得提醒一二。畢竟如今他是葉無青的關門弟子,與本門有化解不開的冤仇,兼之年前他又力抗各派追剿,救了那魔頭,實不宜讓羽杉和他待在一起。」 這時小蛋已將碑前的一片雜草清空,起身正望見羅羽杉用手輕理鬢邊雲發,本來宛如白玉般的蔥指上,卻被帶有鋸齒的雜草勒出一縷縷血痕,看了直教人心疼。 他勸阻道:「羅姑娘,我一個人就成,妳歇會兒吧。」 羅羽杉嫣然一笑,道:「不礙事,我幫你。」說著又俯身助他清理雜草。 這一幕看得姬欖直搖頭,抬眼望了望天色道:「丁原,時候不早了,咱們莫要在這兒耽擱,趕緊進村去尋那口百年古井吧。」 丁原沒動,沉聲道:「再等一會兒,天黑了進村也是不遲。」 姬欖當眾被丁原頂回,臉上一熱,心道:「這小子是哪路神仙,教丁原如此維護?」 小蛋對兩人的對答聽得清清楚楚,尋思道:「我可不能讓大夥兒都站在這裡等我一個,更不可教丁叔為難。」 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直起腰道:「丁叔,我也想先進村瞧瞧。」 丁原心道:「這孩子可比我當年懂事得多,也難怪,誰教他是老道士轉世?」 他一點頭應允道:「好,我先帶你去拜訪當年令尊令堂的故居。」 眾人聽了這話,齊齊一凜,才明白到這少年居然是淡家死村血案的惟一倖存者。 姬欖對自己剛才表現出的不耐煩,亦頗覺慚愧,抱歉道:「小蛋,要不我們陪你留下再多待一會兒。」 小蛋望著那座石碑,只覺上面字字椎心泣血,令胸口翻起層層氣血,咬咬牙道:「不用,咱們走吧。」 說罷,在墳塚前跪下,咚咚咚咚以頭搶地,連叩九下,而後猛地起身,伸袖口一抹額頭上的草末泥土,闊步往村內行去。 青山後照來的斜陽映射在他的身上,讓他的背影顯得異常的沉默挺拔。 第十章 百年古井 眾人各按門戶位列,井然有序地緩步走進淡家村。 黃土路兩旁的農舍有許多門戶敞開,卻空無一人,院子裡的竹椅瓦罐上積滿厚厚的灰塵。風一吹,地上的枯葉沙沙飄走,除此之外便只有數十人細微的步履聲。 這些人裡既有當世公認的天陸第一人,又有正道兩大翹楚門派碩果僅存的上代宿老,再加上二十多位一等一的派中高手,人人都感心情緊張而興奮,更覺得即使真的撞上萬劫天君,也絕對有實力與之一拼。 惟有丁原清楚萬劫天君是何等的厲害,一切的常理在這老魔的面前,都可被輕描淡寫地顛覆。 惟一可以期盼的,就是他受玉牒金書封印又元氣大傷後,所剩道行不過爾爾。但果真這樣,一執大師、盛年和無涯方丈又焉會接連失手? 他走在了人群的最前,引著小蛋前往他父母的故居。其它人此刻如有默契,都不再出言阻止,只默然無語地跟隨在他們身後。 忽然丁原在兩扇傾斜的籬笆門前停下,望著裡面洞開的屋門,道:「就是這裡。」 小蛋心頭一陣激動,越過丁原推開籬笆門,一步步走向屋子。 每行出一步,他就清晰聽到自己的心「咚」地一聲跳躍,熱血在無聲中澎湃。 終於,在眾多目光的聚焦下,小蛋踏入了故園的門坎。 幽暗的光線從他身後照入屋內,裡面的一景一物都恍若十七年前的模樣,彷似並未因為這冗長的歲月流逝而有絲毫的改變。 只是,原本生活在這屋裡的父母,都已不見了,永遠不見了。 如今,時隔十七年,漂泊在外的兒子終於歸鄉。然而迎接他的,卻只有這棟冰冷空寂的舊宅。 他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走進屋中,腳步重逾千鈞,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空空」迴響,直傳遞到記憶的盡頭。 他徐徐環顧屋子中的每一件物事,渴望能激起自己對兒時的回憶。 但十七年前的種種,在腦海裡無情地呈現出一片空白。記不起爹娘的音容笑貌,也記不起自己曾經玩耍過的角落。 一切,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惟有從門外吹來的風,還在低低地嗚咽。 他走進裡屋,顫抖的手拉開積滿塵灰的衣櫥,「吱呀」一聲,結滿蛛網的櫥門開啟,裡頭整整齊齊迭放著一件件粗陋的衣物。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迭孩童的衣衫上,伸手拿起一隻巴掌大的小鞋子,上面用紅色的絲線繡著「長命」二字。 「啪、啪──」淚珠滴落在藍色粗布做成的鞋面上,濕潤一片。 心如刀絞,只影向隅。他的手緊緊握住小布鞋,貼在心口上,感受著娘親留給自己的那一縷溫暖。 忽然,背後一暖,羅羽杉悄無聲息地走到小蛋身後,雙手從後環起他的腰,將俏臉輕貼在他的背心上,什麼話也沒說。 小蛋僵直的身軀漸漸放鬆了下來,深吸一口氣道:「這小鞋子,該是娘親生前為我做的。 「雖然布料粗糙了些,但一針一線都用盡心思,還特意繡上了『長命百歲』四個字。由此可見,她老人家實在是非常疼愛我。想來我的爹爹,也是一樣。」 羅羽杉低聲道:「是,兩位老人家一定很愛你。」 小蛋一咬牙道:「可是,他們卻死了,而且很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我一定要為他們、為全村的父老鄉親討回公道!」 羅羽杉的心顫了一下,自她認識小蛋以來,從未見過他用這般憤恨壓抑的語氣說過話。 她不再應聲,只是用自己發自內心的溫柔,靜靜地去溫暖小蛋冰涼的身軀。 她的心底裡洋溢起一股母性的愛憐,第一次感到小蛋心靈深處的傷慟與寂寞。 這一刻,兩顆年輕的心緊貼在了一起,息息相通,水乳交融。 窗外的天色很快變黑,屋裡變得一片朦朧靜謐。 羅羽杉回過身,默默地點燃桌上的半截殘燭,昏黃的燈光又將屋裡照亮。 小蛋怔立片刻,緩緩將一雙藍布小鞋珍而重之地藏入懷中,低聲道:「走罷!」 兩人出了裡屋,就見丁原孤傲的身影佇立在院子裡,背負雙手在等著他們。院外的其它人卻俱已不見了蹤影。 小蛋心生歉仄,道:「丁叔,讓您久等了。」 丁原一搖頭,道:「沒關係,我只等了這一會兒。而你,已等了整整十七年。」 小蛋嘴唇翕動了兩下,欲言又止。丁原淡漠一笑道:「你是在奇怪,為何我會認識你的故居?」 小蛋點點頭,丁原卻不再解釋,沉聲道:「你會明白的,很快。」 羅羽杉問道:「丁師叔,一正大師和淡嗔師太他們呢?」 丁原回答道:「去找那口百年老井了。」 「嗚──」一記淒厲的風聲從遠處呼嘯而來,穿越過清冷的農舍,吹刮到三人面前。風裡竟有一絲莫名的寒意,隱隱浮現著淡淡的紅色霧氣。 霸下在小蛋肩膀上一縮腦袋,道:「起風了,要變天了麼?」 一抬頭朝天上看去,一弦殘月掛在山前,清輝灑落如銀霜滿地,分明是個好天。 牠的心頭猛地升起一股不妥的預感,超乎常人的靈覺,已依稀靶應到在這黑暗中,正有什麼詭異的物事在生出。 丁原劍眉一挑,嘿然道:「果然有鬼,走!」騰身御風,朝著正東方飛去。 小蛋回頭再望了故宅一眼,揮手拂出一道柔風,「砰」地將屋門輕輕合起,攜著羅羽杉御風追向丁原的背影。 剛飛出十多丈去,前方突聽見一聲高亢雄渾的嘯音,似在報警傳訊。 丁原聽出這是姬欖的嘯聲,也不多話,體內真氣流轉如風,身形化作一束褚色電光直向嘯音發出的方向掠去。 小蛋攜著羅羽杉的纖手,如影隨形緊跟在丁原身後。 黑暗裡紅色的霧氣越加濃厚起來,一股股寒意隨著夜風吹拂向三人的臉龐。 只聽側旁一間土屋頂上,一正大師鎮定和緩的聲音招呼道:「丁施主!」 丁原足下不停,說道:「想必我岳丈有所發現,請大師收攏門下,一同趕過去!」 他的話說完,人影已一拐一轉,繞過一排農舍,進到後頭的一片打穀場上。 就見空曠的打穀場中,姬欖、羅礁和其它四五位翠霞派的一流高手並肩而立,如臨大敵。 在他們的身前不到六丈處,赫然有一口埋沒在一人多高蒿草裡的古井,從井口下面源源不絕地冒出濃烈的殷紅霧氣。 又一陣風過,霧氣裡陡然現出一道道黑色的光束,若有若無飄忽不定,朝著眾人發出猙厲的呼嚎。 羅礁身旁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怒道:「鬼蜮魑魅,也敢肆虐!」左手一引法訣,右手揮出,低喝道:「破!」 「嗖」地一響,黑夜裡亮起一道絢麗的銀白色光華,卻是這中年男子已祭出飛瀑齋的鎮齋之寶「百雷破邪盤」。只消一發動盤中蘊藏的火雷菁華,任它再多的冤魂厲魄,也要頃刻灰飛煙滅。 不料「百雷破邪盤」剛一飛起,斜刺裡驀然掠來一道身影,手中劍光一閃,「叮」地挑中盤底中央,緊跟著手腕一轉一抖,「百雷破邪盤」滴溜溜急速盤旋,劃過一束弧扁,朝那中年男子飛轉回去。 這中年男子正是羅礁的愛子羅鯤,探手收住「百雷破邪盤」,定睛一瞧,出手之人居然是小蛋。 他驚怒交加,喝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蛋沒有回答,孤身屹立在古井前,注視著井口上方在紅霧裡飛舞嚎哭的鬼魂,臉上露出一抹悲哀,而雙目中更是燃燒起熊熊光焰。 丁原代他回答道:「他們是淡家村遇害村民的魂魄,裡面可能就有小蛋的爹娘。」 羅鯤「啊」了聲,抱歉道:「我真是沒想到這點。」 九懸觀的首座無憾道人皺眉道:「這些冤魂明顯是受人操縱。即便咱們不出手,他們也會主動攻擊。」 說著話,打穀場已被濃烈的紅霧盡數籠罩,陰氣寒風尖聲銳嘯,若非眾人均都身負上乘修為,早已倒下。 井上的冤魂越冒越多,聚集了數百之眾,看得人一陣頭皮發麻。 小蛋卻了無畏懼,因為他們都曾經是自己的親人。 他希望能從中尋找到自己的父母,然而每一張鬼面都嚴重地扭曲變形,根本無法辨認出生前的樣貌。而這些冤魂厲魄亦早已失去了自我意識,更不可能認出近前的這個年輕人。 腳步紛沓,雲林禪寺和翠霞派的高手迅速聞訊趕至,雲集在小蛋身後。 一名老僧道:「阿彌陀佛,莫如讓貧僧用『大輪迴缽』將這些魂魄收去,一併送往西天極樂世界,早求解脫。」 說話的是無痛大師,在雲林禪寺中地位甚為尊崇,也是丁原的舊識。 孰知小蛋固執地搖頭道:「多謝大師,我想自己來。」 話音剛落,數百冤魂厲魄遽然發動,如漫天潮水般向眾人衝來。 小蛋首當其衝,卻站在那裡腳步一動不動,右手雪戀仙劍光芒大盛,清越鏑鳴,驀地向斜上方虛劈而出。 「呼──」在小蛋頭頂前方,霍然閃現出一道璀璨星門,照亮夜空。 匪夷所思的事旋即發生,數百的冤魂厲魄竟立即捨棄攻擊,如飛蛾投火般湧入星門之中。 小蛋的銅爐聖淫仙流汩汩綿綿注入仙劍,維護著星門不沒,目光凝望著一道道撲入門內的鬼影,泛起深深哀傷。 當最後一束冤魂沒入,星門一閃消隱。 霸下驚異問道:「乾爹,這些魂啊表的都被你收到哪裡去了?」 小蛋還劍入鞘,低聲回答道:「我用新悟的『幽嗇星門』將他們都送往了冥府。希望他們下一世都能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霸下奇道:「幽嗇星門,你什麼時候參悟出的,我怎麼不曉得?」 等了須臾,牠卻沒有聽到小蛋回答,抬頭再看乾爹的眼角,分明有晶瑩的淚光在閃動。 淡嗔師太說道:「恐怕這就是盛師侄書信裡提及的那口百年古井了。」 一正大師點點頭,悲痛道:「想必當日一執師兄也是偶然發現了井下冒出的紅霧,才入井察探,卻不幸遭了老魔的毒手。」 無痛大師說道:「師叔,厲魄已去,咱們趕緊下井罷。」 一正大師不答,卻把視線轉向丁原,問道:「丁施主,你看呢?」言下之意,自他而下的雲林禪寺眾僧,俱都以丁原馬首是瞻。 淡嗔師太也道:「丁原,這裡論及修為機智,無人可高過你。況且當年你又曾親身經歷過與萬劫天君的血戰。這裡由你主持,再適合不過。」 有這二老發話,旁人自無異議。可丁原獨往獨來慣了,按他的性子,自己一個人殺入井下,見佛殺佛,遇魔誅魔,倒也痛快乾脆,毫無牽掛。 但如今這一眾正道頂尖高手的生死安危,都壓到了他的肩膀上,自知不能由著性子隨意亂闖,思忖道:「瞧著紅霧的情形,跟潛龍淵下的血海頗有幾分相似。一旦潛入,再多十倍的人亦如滄海一粟,全不管用。 「為今之計,宜合不宜分,以免被各個擊破。說不得,這打頭陣的差事,還得我自己來。」 他略作盤算,說道:「咱們在上面也需留幾個人接應,不知哪位願意主動留下?」 半晌過去眾人中沒一個應聲,畢竟此來臥靈山的兩派高手,無一不是位重名高的正道翹楚,又有誰肯落於人後? 小蛋轉頭向羅羽杉低聲道:「羅姑娘,妳和小龍留在上面罷。」 羅羽杉正待婉拒,丁原已說道:「也好,羽杉妳就帶頭留下。稍後阿牛和小寂他們也會趕到,由妳在上面接應我也放心。」 羅羽杉聽丁原也這麼說,心中黯然道:「小蛋和丁師叔都是擔心我修為淺薄,在井下一旦遇險勢必難以自保,說不定還會拖累別人。」 她脈脈凝視小蛋懇切的面容,又想道:「我既愛他,就不該令他為我擔驚受怕,更不能成為他的累贅。」 念及至此,羅羽杉輕輕頷首道:「好,我就在上面等你們回來。」 小蛋聽羅羽杉答應,大鬆了一口氣,沒想霸下卻跳出來叫道:「乾爹,我不幹!」 羅羽杉柔聲道:「你帶上小龍也好有個照應,我會照顧自己。」 這時兩派中經過一正大師和淡嗔師太的勸說,又有四人同意留下。 小蛋看過去,四人中除了羅鯤外,另外兩個和尚一個道士,自己盡皆不認得,但想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他們陪著羅羽杉在上頭,自己也可安心一點。 丁原言簡意賅,對眾人做了佈置,又提了幾點注意事項和應變策略,再問道:「哪位還有意見,不妨立刻提出。」 這些人裡有一大半年紀資歷都遠遠高過丁原,但聽他將諸般事宜安排的妥妥貼貼,進退攻守滴水不漏,俱都心悅誠服,暗自道:「此子能叱吒天陸,獨尊四海,確非幸致。只這份指揮淡定的氣度,就是多少人學也學不來的。」 丁原見無人應聲,卻是一個個神情振奮,躍躍欲試,士氣旺盛之極。他也不再多說,一馬當先,縱身沉下古井。 小蛋依照丁原事先的囑咐,緊隨其後,御風跟進,只覺眼前驟然一片紅霧如血,腳下呼呼寒風噴薄,已進到井內。 他摒除雜念,靈台清明如鏡,全身鬆弛,將自身的狀態調整到最佳,暗暗道:「也許全村父老遇害的謎底,就藏在了這古井之下。而盛大叔和無涯方丈,也正在井下苦苦等候援手。」 從頭頂傳來風動,卻是第三個下井的姬欖,隨後羅礁等翠霞派的高手次第飄落井中。翠霞派之後,便是十九位雲林禪寺的高僧,由一正大師親自殿後,與丁原前後呼應,宛若一條長龍。 人人都做好了隨時遭遇萬劫天君的準備,自忖眼下如此強盛的實力,況且還有丁原打頭,一正大師壓陣,又怕他何來。故此心中的激奮之情遠多於緊張,各自凝神屏息,魚貫而入。 丁原下沉約有六丈,底下的紅霧倏地一收,凝如血鏡,浮現在混濁的井水表面。 他催動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頃刻乳白色的神光護罩全身,向上傳音道:「小蛋,跟緊我!」腳尖一點,破入血鏡。 「嘩──」水面猛然開裂,露出一個血紅色的雲淵入口。從裡頭噴湧出一股絕強的力量,險險將丁原的身形吹起。 他揚聲喝道:「都跟緊了!」丹田內息一沉,身子躍入血淵,頓時感到奇寒的魔氣從四面八方一起湧來。 都天大光明符低低響鳴,煥放出的光芒將四周紅霧驅蕩出數丈,丁原的眼前為之一清,這才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片汪洋血海之中。 一股熟悉的奇異感覺油然而生,好似在這紅霧的極深處,有一雙眼睛正從暗中窺覷著自己,打裡面透露出刻骨銘心的仇視和怨毒,直教人不寒而慄。 丁原站穩身形,氣鼓丹田,朗聲道:「萬劫,你丁爺爺又來了!」 事至此刻,他心下已絕無懷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古井下的血海裡隱藏的,正是二十年前的冤家對頭萬劫天君! 一旦確認了對手的存在,他反而將所有的雜念盡數拋除,止念存思,蓄勢揚聲發出挑戰。 需知請將不如激將,在這詭異莫測的血海中不啻危機四伏,要想尋找到萬劫天君的藏身之處,勢必會大費周章。 倘若丁原孤身一人,自是了無顧忌,但在身後尚有眾多兩派精英人物,難保沒有一個閃失。故此他有意激怒萬劫天君,盼其現身一戰,再不濟也可避免其它人的傷亡。 至於自己這一戰是勝是敗,是生是死,也已經管不了那麼許多了。 果然,他的話音送出不久,面前的血海突然翻捲中分,露出一條宛如隧道般的通路,筆直延伸,深不見盡頭。 血海之底響起了一聲冷笑,就像有一枚冰針突然紮在每個人的心坎上,難受得說不出話來。緊接著有一個聲音響起道:「丁原小兒,老夫已等了你整整二十年。你也來得忒晚了!」 這一耽擱的工夫,十七位翠霞派高手和十九名雲林禪寺高僧連帶著小蛋,均都下潛到丁原背後,聚成陣勢,聽著兩人對話。 丁原一聽,果真是萬劫天君的聲音,想起生死未卜的師兄盛年和當年壯烈戰死的墨晶,新仇舊恨齊齊翻上,同樣報之一聲冷笑道:「二十年的確不短,足以令閣下忘了當日是如何抱頭鼠竄,狼狽逃遁的!」 萬劫天君面對丁原的冷嘲熱諷毫不動怒,嘿嘿道:「丁小兒,你帶了這麼多人下來,便以為能擊敗老夫麼?」 丁原不以為然道:「何需別人動手,只丁某一人一劍,照樣要你授首滅絕!」 萬劫天君陡然發出一陣厲聲長笑,將丁原的話音壓了下去,說道:「好,老夫在血道另一頭恭候大駕!」 笑聲一停,那種莫名的被窺覷感覺立刻消失。 無憾道人縱聲喝問道:「萬劫老魔,盛掌門和無涯方丈在哪裡?」 血海裡久久沒有回應,只有一條彷彿沒有盡頭的血路通向未知的遠方。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 為解開百年古井的謎團,也為救援盛年和無涯大師,丁原、小蛋以及雲林禪寺、翠霞派的一眾高手毅然躍身入井,卻愕然察覺井水之下竟是一片汪洋血海。 丁原孤身向萬劫天君發出挑戰,對方似因受不了激將,憤然開啟血路,引丁原來戰。 眾人不願丁原孤軍奮戰,齊齊踏上血路,欲與萬劫天君決一雌雄。未曾想,就在血路之上,異變陡生. 仙羽幻鏡 第十四集 萬劫篇 第一章 血路漫漫 血路死寂,一道道奪命追魄的寒風迫面拂來,令呼吸都幾要凍結。 丁原回首說道:「諸位在此稍候,我去會一會萬劫天君。」 姬欖不悅道:「那怎麼成,咱們都到了這兒,豈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一正大師亦道:「不錯,今日之戰絕非丁施主一個人的事情,我等恕難袖手旁觀。」 丁原見眾人意志甚堅,也不再多勸,一頷首道:「走罷!」率先騰身掠入血道。 姬欖等人抖擻精神,依舊保持著先前的數組,緊緊跟在丁原和小蛋身後,心情既是興奮又有些緊張,右手俱不自覺地按在了劍柄之上。 迤邐行出約莫二十餘丈,小蛋突然聽到背後「呼」的風響如雷,大團血霧翻滾融匯,已將來路封死,並且追著眾人的身後不斷向前推移。 走在最後一位的一正大師雙目微合,手提降魔金杵緩步徐行,對後面滾滾迫來的血霧置若罔聞。 一蓬蓬赤紅色的霧氣甫一接近到他略略鼓漲的袈裟,立時翩若驚鴻朝外翻捲,發出「啵啵」的氣流激撞聲。 小蛋身前的丁原步履始終如一,不疾不徐沿著不停延伸的血道前行,身上煥放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光暈流動,令得四周魔氣不能侵擾分毫。 但他的心頭卻毫不輕鬆,隱隱感到未知的危險悄無聲息地向著一行人潛近,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在靈台上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微一側目,看到身旁落後自己半步的小蛋一聲不吭,神情木訥,那雙似醒似睡的眸子裡不時亮起一抹精光,彷彿血路中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都逃不脫他的睡眼。 丁原暗自點頭,忽的改變了主意道:「小蛋,你陪一正大師殿後。」 小蛋一怔,「哦」了聲停下腳步,隨即明白丁原已完全信任了自己的能力,故此特意將他安排到行列之末,襄助一正大師壓陣,而不再是亦步亦趨地隨時保護著他。 這其中自然也含有幾分藉機磨礪自己的深意在內。而以一正大師冠蓋佛門的精深修為,即使突生異變,也盡可護得他周全。 丁原的身影逐漸遠去,姬欖、羅礁、淡嗔師太與雲林眾僧亦一一與他擦肩而過,忽聽一正大師說道:「小施主,你便陪在老衲身邊罷。」 小蛋笑笑示謝,與一正大師並肩而行。 可沒走上幾步,一正大師便大為訝異。原來他起初擔心小蛋年幼,左袖暗中施展「普渡大袍袖神功」,運起精純的佛門無形罡氣替這少年護持週身,以不負丁原相托之情。 孰知氣機感應之下,一正大師卻發現小蛋一身功力雄渾內斂,竟不遜色於本門長老靜修百年的佛功,且身上隱隱泛起一層紅光,雖略嫌霸道,但固若金湯,宛似銅牆鐵壁般護得他的全身毫髮不損。 他暗暗稱奇,有意將神功稍收,觀察小蛋的反應。就見小蛋對背後侵襲而來的血霧恍若不覺,轉頭向他誠摯一笑道:「大師好修為。」 一正大師收回袍袖,亦向小蛋頷首報以一笑,思忖道:「這少年深藏不露,好生了得,難怪丁施主對他如此看重。卻不知他身上泛起的紅色光甲是何寶物?」 他念頭尚未落定,就像是有根鋼針狠狠紮了下般,靈台警兆突生,耳畔聽到「轟」的一陣巨響,紅光大盛,血道猶如天塌地陷,從上下左右洶湧迫近,連靈覺都在一瞬間失去作用,感應不到其它人的存在。 一正大師不加多想,口中斷喝道:「幻由心生,抱元守一!」左手金剛杵舞出一輪耀眼金光激盪開漫天血霧,右手疾探抓住小蛋胳膊,將他拽入金杵光圈之中。 好似海嘯撲襲一般,血道霎那泯沒不存,肆虐的紅色霧華迭蕩咆哮,將眾人的身影吞噬。 走在小蛋身前的無痛大師聽到師叔大聲呼喝,亦急忙停住身形,揮舞禪杖護住週身,視線所及,一片怵目驚心的血色,再看不到同門的蹤影。 好在他很快察覺到四周的血霧儘管兇猛詭異,但蘊藏的魔氣有限,無力衝破禪杖的防禦,即使有一兩縷漏網之魚滲入,也教護體罡氣輕易化解。 他心神稍定,揚聲叫道:「一正師叔!」冷不丁左側血霧中遽然現出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洞淵,如同巨獸的血盆大口惡狠狠朝自己噬來。 無痛大師一凜,正欲運起佛門神功相抗,依稀聽到「吭啷」一記脆響,腰際被一束金鞭纏住,身形急速倒飛,「呼」的一聲,那團黑洞在身前爆裂消逝。 他匆忙回望,正見到小蛋抖手鬆開金蠍魔鞭,又一甩朝著右側的血霧深處打去。 無痛大師暗叫一聲慚愧,說道:「多謝小施主援手!」 小蛋毫無得色,應聲道:「大師不必客氣。」面色專注,倚靠「森羅萬象」訣又搜索到無苦大師的蹤跡,照例用金蠍魔鞭一纏,將他橫拽而回。 一旁一正大師銀髯戟張,神威凜凜,降魔金杵的莫大法力以正辟邪,生生開拓出一圈三丈方圓的安全地域,如一團金色的結界般將四人庇護在內。 這場異變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風暴驟歇,血霧嗚嗚低嘯向外散去,又變得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霸下「咦」了聲,大叫道:「乾爹快看,血道裡生出好多岔路來!」 眾人定睛一瞧,果然原本隧道般一通到底的血路,不知何時居然衍生出無數條四通八達、縱橫交錯的岔道,或左或右,或在頭頂,或在腳下,密密麻麻像是一張蜘蛛網,將四個人包圍在中間,卻已不見其它人的蹤影。 一正大師收住金剛杵,怒哼道:「萬劫老魔恁的陰險,竟想藉此將我們困死!」 無痛大師舉目四顧,說道:「想來其它人也均失散在血道中,萬劫老魔是妄圖將咱們這些人分而化之,各個擊破!」 無苦大師贊同道:「師兄所言極是,咱們需得步步為營,切不可再中了老魔奸計。」 無痛大師見小蛋默然不語,若有所思,忍不住問道:「小施主,你在想什麼?」 小蛋「啊」了聲,如夢初醒般回答道:「我是在奇怪,萬劫天君為何要煞費周章,用這般手段對付咱們,而不乾脆利落地一網打盡?」 無痛大師素以機智見長,否則當年亦不會由他主持圍捕丁原的大計,聞此言不由一省,道:「沒錯,萬劫老魔素來自負。 如今他一反常態,多半是力有不逮,只好運用血路大陣將大夥兒分割圍困,伺機而殲。「 一正大師豹眼炯炯放光,接著道:「也就是說,老魔的道行遠不如二十年前,十有八九還須顧忌著金書玉牒的封印,無法放手施為,這才處心積慮設下種種陷阱,恰恰顯露出他外強中乾,怕大傢伙兒齊齊找上門去!」 無苦大師欣喜道:「說不定無涯師兄和盛掌門也尚未遭毒手!」 無痛大師瞥過小蛋黑幽幽沉靜的臉龐,心道:「這少年大智若愚,若非他的提醒,我們還深陷在剛才血路變幻的震撼之中, 鬥志與自信勢必大受影響。經他這三言兩語,眼下的情勢便又大不一樣。「 他起先見丁原對一個無名少年百般維護,甚而允許小蛋一同潛入古井察探,多少有點不以為然。但適才一番突變,小蛋不顯山,不露水,在身手和見識上皆讓人眼前一亮,更不居功自傲,沒有半分的張揚。 一正大師也注視著小蛋,問道:「以小施主之見,下一步該怎麼辦?」 小蛋感到旁邊三個老僧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情不自禁地一緊,但對方的眼神慈和鎮定,又讓他心情一鬆。 他暗尋思道:「在血道之中,也不曉得能否施展十三虛無的遁術?但四下情況不明,又不清楚萬劫天君的藏身所在,蒙頭亂撞一氣也是不成的。」 小蛋靈機一動,催動體內真氣,默運「森羅萬象」心訣,靈台頃刻明透如鏡,血霧中的情景毫末畢現,徐徐向外擴展開去。 過了一會兒他收住心訣,略顯疲憊地輕吁口氣道:「可惜晚輩功力不夠,只能隱約探察到西北不到五十丈的地方,血霧有異樣波動。」 他這話說來輕描淡寫,看神色仿似還深以不能盡窺全貌為憾,卻已聽愣了旁邊的三位老僧。 需知眾僧受血霧裡蘊含的煞氣阻滯,靈覺無法舒展到十丈開外,幾與目力所及不相遠近。而要想察探到五十丈左右的距離,則除非煉就天眼神通,洞徹無明。 可此間修為最高的一正大師亦未能臻至這般境界,小蛋年紀輕輕又如何能夠?無苦大師將信將疑道:「小施主,你確定自己的靈覺不會出錯,已探出五十丈遠?」 小蛋回答道:「是啊,也許我的測算會有些誤差,但四十五、六丈總是有的。」 無痛大師尋思道:「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往西北一探即知。」於是問道:「卻不知小施主是否記住了由此前往的路徑?」 小蛋搖頭道:「四面的血道錯綜複雜,一時間我也記不清許多。」 無痛大師失望道:「可惜了,很可能那裡正有同道被困,咱們卻只能望洋興歎。」 一正大師望著面前橫七豎八的血道,頭也大了。五十丈的距離放在平時,轉瞬即至。可現下深陷迷陣之內,空負一身驚世駭俗的神功,偏偏寸步難行,禁不住怒火上衝道:「且讓老衲用金杵開出一條道來!」 「砰!」金杵勢大力沉,擊在側旁似虛還實的血霧上,霧氣猶如潮水向四下退散,然而後頭顯露出的卻依舊是翻翻滾滾,深不見底的紅霧。 但血霧汩汩流淌,又迅速將他轟開的缺口縫補了上。 小蛋掣出雪戀仙劍,說道:「三位大師,請!」默念「無塵」心訣,真氣灌注仙劍,身心合一運勁一劈,在身前打開了扇銀光熠熠的星門。 無痛大師見機最快,雖尚未完全明白小蛋此舉意圖,但出於對這少年的信任,一扯無苦大師的袖袂,低喝道:「走!」雙雙騰躍進星門不見。 小蛋源源不絕將銅爐聖淫仙流注入星門,以使它不至於馬上消隱,待見一正大師也進到了星門裡,才攜著霸下一閃而入。 多虧他修為今非昔比,不然這四個人恐怕得分作兩回才能用「無塵」遁術離開。 四人魚貫彈出星門,周圍仍是漫漫血路,三步一岔道,五步一拐彎,渾不知身在何處。 小蛋調息須臾,再次鎖定心念,施展無塵遁術。這回雲林三僧已有了經驗,行動迅速默契,無形中令他省了不少力氣。 一連穿越了三次,小蛋頭頂水汽冉冉蒸騰,顯然在這血海中使用十三虛無的遁術譬如逆水行舟,耗費的功力遠勝於平常。 好在一正大師驀地一拄金剛杵,說道:「看來我們已經到了,小施主多有辛苦。」 小蛋滿臉疲倦地一笑,沒有回答一正大師。可眾僧見狀卻並不怪他倨傲,皆知小蛋方才幾次飛遁,實已消耗了大量的真氣,正在全力恢復。 一正大師故意在原地多等了一炷香,只見小蛋蒼白的臉龐漸漸泛起血色,呼吸變得平穩和緩,短短的工夫竟已復原了十之七八。 以他的見聞閱歷,居然也看不出小蛋是用了何種精妙功法,以致真氣恢復速度超乎尋常,比旁人不知快上多少倍。 小蛋彷彿茫然不覺,收功吐出口濁氣,睜開雙眼謝道:「有勞三位大師久候。」 一正大師緩聲問道:「小施主運的是什麼心法,可否見告?」 小蛋也不隱瞞,據實相告道:「晚輩用的是從天道星圖中參悟所得的」鬥牛納虛「心訣,與剛剛施展的十三虛無遁術同出一源。」 一正大師點點頭道:「難怪,難怪─小施主福澤深厚,亦是天陸正道之幸。」 小蛋一欠身道:「晚輩不敢相瞞,家師葉無青乃忘情宮宮主,並非正道中人。」 一正大師宏聲笑道:「年前小施主為醫治葉宮主,將覆舟山攪得天翻地覆,老衲豈會不曉得?善惡皆由心,正邪本無定??」 說到這裡他一聲低歎,唏噓道:「這道理老衲亦是近二十年來才隱約悟到,委實晚了,否則當日也不會─」 無痛、無苦兩位高僧都知道他是記起了淡言真人遇難的往事,齊齊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一正大師自失一笑,心想:「我怎地跟常小施主說起這些舊事來了?」一提降魔金杵,當先闊步而行道:「走吧,就在前邊左首不遠處。」 四人拐過左側岔道,猶如一步登空,血路驟然到了盡頭,前方豁然開朗,現出一片超逾百丈的虛空。在東西南北四個角上,分別有一束渾圓急旋的血色雲柱飆射而起,直插進上空鼓蕩起伏的血海之中。 在這中央,兀自矗立著一道更加龐大恢宏的巨型雲柱,在舞蕩的血光中隱隱流轉著一束束翠華,與周圍四道血柱交接相融,卻是在逆向盤旋。 一陣陣迅猛的寒風捲裹著徹骨的煞氣,從這五道雲柱內飛旋而出,似無數柄泛起淡淡殷紅的彎刀切割在四人的身上,將他們往後猛推。 無苦大師氣沉丹田站定身形,寬大的僧衣被吹得獵獵飛揚,向後倒捲,詫異問道:「這是什麼?」 不等有誰答話,正中那道雲柱內驀地響起一陣笑聲道:「哈哈,你們幾個老和尚怎也來了?你是一正吧,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樣子,一點兒沒變。聽說你的阿難明拳很是了得,號稱五百年來雲林第一,我老人家有點兒不信,咱們練練罷!」 這一嗓子突如其來,將眾人都聽得一愣,萬沒料到雲柱內居然藏著人,而且不是大傢伙一心追剿的萬劫天君。 一正大師倒是覺得此人的聲音頗為熟悉,但一時半刻卻想不起是誰,疑惑道:「莫非施主是老衲的故舊?」 雲柱裡的人哼道:「好啊,才多久沒碰面,就裝作不認識我老人家了,找打!」 雲柱一顫,突的探出一束半紅半碧的霧罡,似巨靈神的胳膊般飛速延伸,朝著一正大師打到。 這霧罡尚在數丈之外,雄渾無儔的氣勁已迫至一正大師近前,將他的袈裟吹得呼呼向後倒捲。 一正大師不敢怠慢,忙將金杵交由右手,左手五指緊捏成拳當胸一提,凝氣揚聲朝外轟出,拳頭上登時迸出一蓬白茫茫的霧光,直攖其鋒。 「轟─」兩股當世無匹的氣勁迎頭激撞,震得眾人耳裡隆隆作響,似要將心臟也轟碎了。澎湃的罡風光霧飛濺,一正大師身後的小蛋和無痛、無苦二僧不由往後踉蹌數步,氣血翻湧,面如刀鋒刮過般生疼,均極駭然。 一正大師的身形連晃幾下,終究支撐不住退了一步,再晃了晃,又退半步方自站定,「嘿」的一聲吐了口濁氣,胸口隱約感覺到發脹。 雲柱中的那人似乎對眾僧和小蛋並無惡意,也不乘勝追擊,笑嘻嘻道:「不錯,不錯,阿難明拳果然有點名堂,可老和尚你只用了至多八成的拳勁,莫非看不起我老人家,怕失手傷了人不成?」 一正大師聞聽此言,心中的驚駭尤勝眾人。他的阿難明拳乃雲林禪寺鎮寺絕學,說是拳法,其實更像是一項內勁運轉的不二法門。施展此拳時,需聚集全身真元瞬間灌注拳端,一拳之下有山崩海裂之勢,地陷天傾之威。 可惜阿難明拳修之甚難,其中又頗多艱險,雲林禪寺千年以來也少有僧人練成。 一正大師早年性格剛烈暴躁,倒頗合阿難明拳大剛大勇的路數,窮十年閉關之功方才大功告成。如今隨著佛道修為日益精進,阿難明拳的威力亦水漲船高,更上層樓,這「五百年來雲林第一」的讚譽實是實至名歸。 可對方與自己硬撼之後,非但說話時毫不見呼吸急促,反而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他這一拳所用的功力火候,修為之強,眼力之高,恁的匪夷所思。 電光石火裡,他腦海裡靈光一閃,記起一人,失聲道:「施主是曾山曾老爺子!」 這話一出口,猶如石破天驚,令得無痛、無苦二僧目瞪口呆,好似當胸中了一記阿難明拳。縱然是小蛋,也禁不住心頭劇震,呆呆望著雲柱說不出話來。 需知曾山不僅是翠霞派目下輩分最高的上代長老,連淡嗔師太見著他亦要以「師叔」相稱,更是天陸正道百年以來首屈一指的翹楚耆宿。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晉陞散仙之境,於蓬萊仙會上驚鴻一現,以身外化身的蓋世絕技獨鬥蘇真、燃燈居士和絕情婆婆三大仙林頂尖高手,兀自佔盡上風。而平日裡他裹足翠霞後山,坐鎮潛龍淵,卻是極少露面。 直到萬劫天君遭玉牒金書封印,融入血海不知所終後,曾山才卸下一肩獨挑了百年的重擔,雲遊四海,遊戲人間。 他生性散漫詼諧,又毫無尊長的架子,喜歡和年輕人打成一片,到哪兒都是打打鬧鬧,笑聲不斷,更與丁原等人極為相得。 可沒過幾年,此老竟突然失蹤。只是大傢伙兒均都曉得他是散仙之體,素來行事又多是出人意表,不可以常理論斷,故此並未太過擔心,不想會藏身於此。 果然,話音方落,雲柱中人笑道:「這麼久才記起我是誰,該打!」 雲柱裡應聲射出四道霧罡,分向站著的四人滾滾洶湧,呼嘯而至。 小蛋本是在一正大師身後,可那束霧罡居然在半空裡劃過一道圓弧,繞過障礙,朝著他頭頂轟落。 小蛋自忖沒有一正大師阿難明拳那般的神威,能夠徒手接下曾山的攻擊,雪戀仙劍鏗然激鳴朝上飛挑,正是天照九劍中的一式「擎天柱石」。 「噗─」赤翠兩色的霧罡被雪亮的劍鋒一剖為二,從小蛋肩膀外側飛掠走空,鼓蕩的餘勁撞擊在烏犀怒甲上「叮叮」脆響,冒出絲絲輕煙。 他的右臂一麻,幾承受不住霧罡崩裂的巨大衝擊,引著仙劍朝下猛墜,當下隨機應變化作一式「破甲沉戈」,劍鋒順勢一點腳下血道,堪堪穩住。 旁邊三名老僧揚聲呼喝,亦各自出掌招架,暗暗叫苦道:「此老嬉鬧好鬥之名果不虛傳,可無涯方丈生死未卜,大夥兒又深陷血道迷陣,哪有心思陪他玩兒?」 曾山卻是不管不顧,語氣驚訝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修為很不錯啊,你認識盛年,是他新收的弟子麼?」卻是一眼看出天照九劍的來歷。 小蛋胸口真氣一轉,順過一口氣來,回答道:「我叫小蛋,並非盛大叔的弟子。」 曾山好像怔了怔,隨即嘿嘿笑道:「小蛋?好名字,有特色!比我的名字強多了。嗯,你再陪我玩會兒好不好?這麼多年難得能碰到個人,定須打個痛快!」 一正大師咳嗽了聲,說道:「曾老施主,我等實有要事在身,恐怕無暇陪您過招。」 曾山怫然道:「你這老和尚一天到晚正兒八經,總要敗我的興。你們都走,只要小蛋留下來陪我老人家玩會兒就行啦!」 無痛大師忙道:「曾老施主,我們來此是為尋找失蹤多日的無涯方丈和貴派盛掌門的。」接著便把來龍去脈簡略說了一遍,自不免提到丁原與兩派眾多高手失散在血路迷陣中的事情,卻略過了小蛋的身世。 曾山不等他把話說完,急急道:「不好,多半這會兒丁原已跟萬劫天君幹上了!」 無痛大師歎道:「誰說不是?曾老施主,您能否從雲柱裡出來,咱們這般隔著說話,總有些彆扭。」他已然看出這五道雲柱玄機暗藏,但想著曾山一貫胡鬧的秉性,還當他有可能故意如此,因而出言一試。 就聽曾山嘿然道:「你當我老人家樂意待在這兒,你倒是進來試試!」 一正大師恍然悟道:「敢情曾老施主是被困在雲柱之中,不知如何才能脫身?」 曾山回答道:「一正老和尚,你要是能用阿難明拳將這雲柱轟散,我老人家立馬跪下叩頭拜你為師,從此改個法號就叫」無山「!」 第二章 血海鏖戰 雖身處險境,時間緊迫,一正大師仍被曾山說得啼笑皆非道:「曾老施主說笑了,以您的修為尚且衝不出雲柱,老衲的微末拳勁又如何能夠?」 小蛋打量雲柱,心裡困惑道:「剛才曾老爺子驅動霧罡如臂使指,運用自如,卻又為何難以從雲柱裡脫困,難不成其中另有蹊蹺?」 只聽霸下不服叫道:「曾老頭,要是我乾爹有法救你出來,你拜不拜他為師?」 曾山在裡頭愣了愣,嘖嘖稱奇道:「小烏龜也會說話,莫非是龍子霸下?你乾爹是誰,能有那麼大神通?我倒不信了。」 霸下怒道:「你才是烏龜!」聲音一低說道:「乾爹,用你的十三虛無遁術試試!」 小蛋點點頭,默運心訣催動銅爐聖淫仙流,振腕出劍,「嗡」地劈開一扇星門,隨即心念鎖定雲柱深處,掠身而入。 孰知剛一躍入,猛覺迎面一蓬沛然莫御的邪異力量湧到,猶如當頭一棒重重敲在他的腦袋上,一時氣血亂竄,滿眼金星,「轟」的一聲拋飛出來。 一正大師手疾眼快,趕緊大袖舒展,捲住小蛋腰際,將他拉回身前。 小蛋頭暈目眩,半天才回過神來,暗凜道:「好厲害,連無塵遁術都穿越不過!」 曾山瞧見小蛋失手,拊掌大笑道:「傻小子,沒摔暈吧?小烏龜,你可服了?」 霸下焉肯服軟,怒哼道:「好心沒好報,沒見我乾爹是為了救你出來麼?」 曾山悠然自得道:「實話告訴你們吧,倘使我老人家想出來,早十幾年就出來啦。這五道血煞罡柱是萬劫老兒送的大禮,若非我全力逆運當中的這根柱子,維持著現今局面,它們早已衝破地表,方圓三千里雞犬不留,生靈塗炭,化為一片赤地。」 一正大師盤算道:「合我們五人之力將雲柱一一擊破,想來也非全無可能,可一旦損毀其中之一,打破了曾老施主苦苦維持的微妙平衡,其它四道血煞罡柱勢必會失控爆發,只消有一小部分流毒人間,便要禍害無窮。 「為今之計,只有先誅滅了萬劫天君,再聯合古井下眾多同道的力量,同時出手,或可有望化解。」 曾山似乎猜到了一正大師的念頭,笑呵呵道:「老和尚,我勸你們別在這兒浪費工夫了。不如把小蛋留下陪我聊天,你們趕緊去辦正事罷!」 小蛋腦海裡兀自暈暈乎乎,盯著急旋的五道血煞罡柱模模糊糊想到了什麼,卻又晃來晃去地無法把握,冥思得出神,也沒聽清曾山的話。 無痛大師見狀以為他受了內傷,關切道:「小施主,你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麼?」 小蛋搖搖頭,道:「我在想怎樣解決這些血煞罡柱,救出曾老爺子。」 曾山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心地倒好,可惜我老人家十幾年下來都對它沒轍。這會兒辰光,你又能想到什麼法子?」 霸下不忿道:「你年紀大了腦筋不靈,怎麼能跟我乾爹比?」 曾山也不生氣,反饒有興致地調侃道:「小烏龜,照我看來小蛋也沒你厲害。說不定你吹上一口大氣,就能教這些血煞罡柱全都乖乖地停下來。」 小蛋眼睛一亮,說道:「完全停下來也許有困難,但讓它們轉得慢些卻有可能。」 一正大師喜道:「果真如此,咱們便能將血煞罡柱各個擊破,卻不虞它失去控制。」 曾山歎道:「難、難,除非五根雲柱同時變慢,不然還是要出問題。」 小蛋想通了關節,腦袋也不暈了,心道:「剛才我既能打開星門躍了進去,就說明十三虛無遁術並非全然失效,只因功力不足難以穿透罡柱,才半途夭折。假如有這三位高僧襄助,未可不能辦到!」 於是說道:「三位大師可否助晚輩一臂之力?我想用」時電「心訣遲滯血煞罡柱運轉,卻恐修為淺薄不能奏效。」 無痛大師問道:「小施主,你有幾分把握?」出了岔子可不是好玩的。 曾山好奇插嘴道:「時電心訣是什麼功夫?我老人家怎麼從沒聽過?」 小蛋道:「這是晚輩悟自天道星圖中的一門功法,能讓一定範圍內的時間遲緩。」 曾山聽得愈發心癢難熬,催促道:「真有這般神奇麼,你快使出來給我瞧瞧!」 一正大師拂視過無痛、無苦二僧,見他們均沒再提出異議,沉聲道:「小施主,敝寺有一門」接引靈山「的秘技,能將各人的真氣毫無阻滯地相互傳輸運用,或許可以幫上你的忙。」 小蛋喜道:「那就勞煩三位大師了!」 一正大師點點頭,無痛、無苦上前半步,各出右掌抵住他背心兩側。 一正大師微合雙目,低喝道:「苦海接引,得見靈山!」雙掌一抬按在小蛋背上,立時騰起兩團金煌煌的光霧。 小蛋心神一凝,靈台晉陞空明,將三位高僧連手傳入自己體內的精純佛門真氣流轉融合,猶如破堤的洪水般浩浩蕩蕩直注雪戀仙劍。 想這三位雲林禪寺的卓絕高僧合在一處的修為遠超過七甲子,那是何等的無匹無儔? 頃刻間雪戀仙劍龍吟響徹,一團浩瀚絢爛的雪白光華遽然噴薄,照亮整片血紅色的幽暗天地,奔騰的劍氣激得霧罡驚瑟,隆隆咆哮。 小蛋淵渟嶽峙,佇立不動,承受著驚人的氣機衝擊,將全身氣勢提升滿盈,心頭恰似萬里星空,再無一絲塵埃。 鎖定正中那道血煞罡柱,默念時電心訣,仙劍驚鴻般脫手飛出,捲裹起一束沛然莫御的絕強光芒,凌空電射。 「啵」的一記脆響,雪戀仙劍好似泥牛入海,隱沒在血煞罡柱中,沒了動靜。 無痛大師一怔,正要出聲問詢,突然見到那雲柱自裡而外煥放出一蓬璀璨的星光,順著罡霧旋轉的脈絡迅速擴散,轉眼便傳遞到了周圍的四道血煞罡柱上。 彈指間,五道雲柱不約而同地減緩了轉速,像是被束縛住的凶獸不甘地呼號,卻又無可奈何地拖曳著沉重的軀體步履蹣跚,無力掙脫。 三僧驚喜交集,揮動杵杖竭盡全力,縱身往正中的雲柱轟去,與曾山裡應外合。 「轟─」 血煞罡柱的中部登時被炸開一道巨大的豁口,光瀾四濺中猛地劇烈扭動,朝外爆裂開來,散碎的霧罡「嗤嗤」迸流,猶如驚濤駭浪騰起一蓬血紅雲團。 外圈四道血煞罡柱驟失掣肘,齊齊膨脹狂湧,卻被時電星華死死鎖住,舉步維艱。 眾人不敢稍歇,再接再厲,又將這四道雲柱盡數擊碎,卻也累得精疲力竭,頭頂水霧騰騰,吁吁急喘,直如經歷了一場漫長艱辛的酣戰。 這時雲柱炸裂後的強大氣流才徹底爆發出來,銳嘯流竄,席捲四野。 小蛋不由拋飛而起,眼中一片血茫茫的光華亂舞,什麼也看不清楚,耳裡「轟轟」滾蕩著驚天動地的爆響,像是要把頭也炸開。 半晌過後,血霧緩緩趨於平穩,虛空中轟鳴迴響,凜冽的煞氣四處流溢,漸漸匯入蒼茫無垠的血海之中,視野裡的景物也慢慢清晰起來。 忽聽曾山的聲音得意大笑道:「哈哈,萬劫老兒,你瞧見沒有,我老人家出來啦!」 身影一晃,他左手倒提雪戀仙劍掠至小蛋近前,右手親熱地大力一拍道:「真有你的,這下可幫了我大忙。你方才用的那 手時??時電心訣也教給我好不好,要不咱們交換,你想跟我學什麼?「 小蛋此刻方有機會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位正道泰斗,但見他面色紅潤,肌膚晶瑩如玉,沒有一絲的皺紋,滿頭亂糟糟的黑髮烏光發亮,頷下的鬍鬚也不曉得有多少年沒修剪過,直垂到小肚子前。 上身穿了件破破爛爛的粗布衣衫,足下蹬的靴子也破了好幾個大洞,露出裡頭黑乎乎的腳趾丫來。 若非親眼目睹他神乎其神的身手,任誰也猜不到此人竟是名震天下的散仙曾山。 霸下總算抓到揚眉吐氣的機會,急忙道:「乾爹,別說,除非他磕頭拜你為師。」 曾山眨巴眨巴眼,笑吟吟道:「你這小烏龜倒也有趣,不知多少兩銀子能賣?聽說王八湯大補,正好調理調理。」 霸下勃然大怒,正欲反唇相譏,一正大師與無痛、無苦二僧飄身而至,合十道:「曾老施主,別來無恙,老衲見禮了。」 曾山一擺手道:「別說這麼多客套話,快跟我去找萬劫老兒算帳去!」甩手將雪戀仙劍拋給小蛋,一晃身鑽進了血道。 四人跟著曾山一路疾行,見他時而放緩腳步,口中唸唸有辭,不知叨咕什麼;時而東張西望,卻又想也不想地揀了條岔道蹩了進去,好像渾不擔心會迷路。 霸下忍不住道:「曾老頭,你到底認不認路,怎像只沒頭蒼蠅領著咱們亂撞?」 曾山不以為然道:「看在你腦袋小見識少的份上,我老人家再教你個乖,有沒有聽說過」天眼「神通?就眼前這點迷魂陣,簡直是小菜一碟。」 說著話三拐兩拐,血道前方依稀傳來激盪的罡風呼嘯,似有人正在不遠處激鬥。 曾山回頭笑道:「如何,咱們這不是找著正主了麼?」 霸下心下雖是倍感佩服,嘴上卻不肯認輸,哼道:「瞎貓碰到死耗子總也有的。」 五人再轉過一條岔道,霍然看到前頭血霧騰騰,兩道人影錯身而過,旋即相距十丈遙遙對峙。 稍遠處站著淡嗔師太、姬欖等人,盡皆目不轉睛關注著場內的戰況。 小蛋舉目望去,見左首一人褚衣紫劍,矯若天龍,正是丁原。 在他對面飄立著一條渾身泛著詭異血芒的光影,面容年輕冷峻,心口印有一簇嬰兒拳頭大小的金色光輝,熠熠閃爍,目光裡透著說不出的邪異,教人只看上一眼便寒徹骨髓。 光影的體內散發出一蓬蓬有若實質的煞氣,化作冉冉暗紅色的光霧徐徐擴散,籠罩週身。 小蛋心頭一震,霍然驚覺此人恁的熟悉,竟與當日自己從一慟大師癲狂瘋魔的眼眸中所見到的那道詭異身影,一模一樣,無端感到一縷寒意! 就聽身旁無痛大師欣喜叫道:「無涯師兄!」卻是在人群裡發現了正盤膝運功的無涯方丈和盛年。 兩人均面色蒼白憔悴,似乎傷勢頗重,好在瞧這情形暫無性命之憂,令得他心裡懸了老半天的一塊石頭終於能稍稍放下。 原來先前異變突生之際,丁原迅即祭出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乳白色的光芒排山倒海朝身後捲湧,驅散迷離亂舞的血霧,將姬欖等人包容在內,絲毫未受影響。 無奈血道崩塌得太快,後半截的十餘名雲林高僧連帶小蛋,尚不及罩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中便為血霧黑洞吞沒,失去了蹤影。 待異變過後,眾人重整旗鼓,在丁原率領下直闖迷陣,卻遇見了同樣失陷在血道中多日的盛年與無涯方丈,隨即一鼓作氣直搗黃龍,尋著了正主。 卻說翠霞派眾人乍見曾山,無不大喜過望,齊聲叫道:「曾師叔!」、「曾師叔祖!」 曾山高聲喊道:「萬劫老兒,上回咱們還未分出勝負,你就施展詭計將我困入血煞罡柱內。今日我老人家脫困而出,正好接著再打!」 他也不管丁原樂不樂意有人插手,擼胳膊挽袖子雙手在胸前一揉一搓,將一蓬血霧瞬間凝鑄成尺許的赤紅光團,如擲雪球般振臂朝萬劫天君轟去,在空中不斷急速吸納著週遭的幽冥血霧,越漲越大,隱隱發出滾雷之聲。 萬劫天君不屑冷哼道:「米粒之光,也敢與日月爭輝?」左手屈指彈出一束紅色電光,正是他昔日睥睨天陸的獨門絕技「天擇芒」。 可一指彈出,萬劫天君便頓感不妥,神識搜索之下,竟覺察不到曾山的存在,而他的身影卻還好端端地站在原處! 這種感覺玄之又玄,但已不容他多想,但聽「砰」的巨響,那團光球與天擇芒激撞一處,齊齊支離破碎,憑空掀起一蓬蓬滔天光瀾激流。 驀然間從爆裂的光球裡掠出一道人影,右腕一抖凝成一束翠色光劍,夭矯奔騰,全無花巧虛招地刺向萬劫天君胸口,實已到了大拙不工,返璞歸真的純青化境。 萬劫天君凜然道:「身外化身!」間不容髮中身形後仰飛退,雙手一抬一拍「啪」地夾住光劍,犀利的劍氣卻已沿著臂膀破體而入,令得他的光影一陣劇晃。 萬劫天君一聲長嘯,兩掌間驟然迸出一團妖艷奪目的血紅光芒,似水如煙侵入光劍。 「喀喇喇」一串脆響聲裡,曾山的光劍寸寸碎裂,化為紅碧兩色的輕煙飄散,身形從萬劫天君上方掠過,一折一轉飄落在地。 遠處佇立的那道分身「呼」的幻作一縷飛煙,迅速收入他的肉軀內消失不見。 他朝著萬劫天君哈哈一笑道:「我這手」瞞天過海大法「還使得吧?」 萬劫天君緩緩停直身子,魔氣遊走雙臂驅散體內殘餘的劍氣,眸中掠過一抹殺機道:「彫蟲小技,不足掛齒。」 曾山笑嘻嘻道:「死鴨子嘴殼硬,明明吃了苦頭,偏還不肯認輸。」 丁原揚聲道:「曾老頭,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你可不能倚老賣老。」 他和曾山儘管在年紀上差了十萬八千里,卻十分的投緣,見此老無恙歸來,心下也極是歡喜,但嘴巴上仍舊半分不饒。 曾山也不以為忤,道:「我老人家來這都有十幾年了,你能有我早?」 丁原嘿然道:「照你這麼說,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跟這老魔交手過,豈不更早?」 淡嗔師太峻聲道:「對付這種窮凶極惡的老魔,根本不必講什麼單打獨鬥的規矩!」 萬劫天君眼神蔑然掃過淡嗔師太,低嘿道:「小道姑,妳這話,老夫記下了!」 淡嗔師太只覺對方目光中遽然爆射出一簇森寒的邪力,像劍刃般直穿自己心底,頓時靈台劇顫,險險心神失守,忙抱元守一回敬道:「貧道怕你不成?」 她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嗓音嘶啞模糊,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可等到「不成」兩字出口,聲音迅即平和清晰,混濁波動的眸子亦恢復清明。 正在這工夫,忽聽小蛋沉聲問道:「萬劫天君,淡家村的滅族血案可是閣下所為?」 萬劫天君聞聲望去,這才留意到一正大師身旁的這個少年,卻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就是十七年前淡家村慘案裡惟一的倖存者。 暗自訝異道:「這小娃兒至多二十來歲,居然已臻忘情之境,實屬少見。今日無一弱手,那曾老頭和丁原更是難纏,需得有一場苦戰!」 他冷冷笑道:「死了幾百號人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這筆帳老夫認了!」 小蛋緊盯萬劫天君妖艷英俊的臉龐,深吸一口氣抑制下熊熊燃起的怒火,徐徐道:「閣下自號天君,卻殊無慈悲好生之德。 螻蟻雖小,尚是生靈,何況幾百村民?「 一正大師低頌佛號道:「善哉,善哉,小施主此言大見我佛慈悲之心。」 萬劫天君漠然道:「你們一老一少,一拉一彈均都迂腐不堪。所謂物盡其用,這般庸碌無為的山野匹夫,能為本天君療傷修煉所用,已是他們極大的造化!」 只聽有人朗聲道:「原來在天君眼中,數百黎庶的性命竟與砂土無異。盛某不才,欲再向閣下領教一二!」言詞鏗鏘有力,凜然生威。 一邊說著話,盛年已長身而起,步出人群與丁原並肩佇立,炯炯虎目直射萬劫天君。 原來他的傷勢遠較無涯方丈為輕,只因連日來真氣耗損劇烈,方稍顯萎靡。此刻略經調息靜養,一身功力又恢復過半,正聽到萬劫天君大放厥詞,義憤之下禁不住挺身而出,向老魔發起挑戰。 無痛、無苦眾僧見此情景,盡皆不由暗歎道:「久聞盛年天生豪勇,冠蓋當世,著實名不虛傳,這身子竟像鐵打的一樣!」 丁原說道:「盛師兄,你功力未復,這一戰還是交給小弟罷!」 盛年悠然一笑,問道:「丁師弟,咱們有多少年沒有並肩迎敵了?」 短短一語,便激起丁原萬千豪情,更感受到一股濃濃兄弟溫暖,亦是灑脫輕笑道:「約莫二十年了罷,上一次咱們對著的,也是這老魔!」 盛年點點頭道:「能與好兄弟並肩協力共戰老魔,人生何憾?可惜,阿牛沒來。」 丁原微笑道:「我已命小寂去請,他很快便能趕到,屆時─」 話還沒說話,小蛋已一聲清嘯道:「丁叔,盛大叔,且先讓我一陣!」雪戀仙劍破空虛劈,身形閃遁星門,竟是搶在丁原和盛年之前,率先向老魔發難。 萬劫天君低哼道:「找死!」神識舒展在虛空裡搜索小蛋的蹤跡。憑他功參造化的萬載道行,即使對手施展遁術隱身,亦絕難逃過神識的感應。 然而出乎萬劫天君的意料之外,他的神識直擴展到方圓百丈,居然尋不到小蛋的絲毫氣息。這少年彷彿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憑空蒸發了般。 他正自詫異間,驀地心底警兆突起,頭頂銀光閃動星門乍開,小蛋身劍合一當頭轟落,正是一招倒轉施為的「擎天柱石」。 好在萬劫天君反應極快,又有與曾山「瞞天過海」的前車之鑒,微一仰頭嘬唇「噗」吐出一束赤紅色的劍芒,「叮」的擊中仙劍劍鋒三寸處。 雪戀仙劍「嗡嗡」顫鳴,偏開尺許緊貼著萬劫天君的肩膀滑落,端的驚險到極處。 許多人不由自主「哎喲」出聲,口氣裡充滿惋惜之意,又見小蛋仙劍走空,整個人卻還在飛速向萬劫天君衝落,忙高呼提醒道:「小心!」 可場內的打鬥如同電光石火,一招招攻守轉換何等迅疾,等眾人叫出聲時,萬劫天君的左掌已按向小蛋胸前。 大夥兒見小蛋胸口門戶大開,躲無可躲,無不大驚失色。有幾位佛門高僧更是垂首合十,低念佛號,不忍看到這少年被萬劫天君一掌轟得灰飛煙滅的慘狀。 一正大師與小蛋一路行來,蒙他恩惠頗多,對這少年的好感也超逾旁人,急忙低喝揮手,祭起一十八顆「大至善珠」,明曉得遠水不解近渴,卻盼著能分開萬劫天君的心神,令得他得掌勢緩上一緩。 小蛋心晉空明,對眾人的驚呼渾然不顧,更無一絲一毫的驚慌失措。 早在出手之前,他業已盤算過萬劫天君種種可能的應對招式,對方變招雖說迅捷兇猛,但也未出他的意料之外。所謂料敵機先,僅此一項即可知他早非昔日吳下阿蒙,隱隱然已具名家宗師的法度氣魄。 就在仙劍偏離的剎那,他亦如萬劫天君一般口中鼓氣一噴。只不過遠沒有對方那般凝光御劍的神威,嘴巴裡激射出來的卻是一蓬銀色毒絲。 那邊肩膀上的霸下與小蛋合作有年,深具默契,早憋足了勁要給老魔玩記狠的,全身赤光一閃轟出一團「天雷地火」直打萬劫天君。 饒是萬劫天君見多識廣,亦不禁大吃一驚道:「這小子明明是人非妖,怎會從口中噴出銀絲?」以他的道行硬捱一記聖淫蟲絲原無大礙,但身為一代天君,焉能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乳口小兒擊中面門? 當即左掌在小蛋身上一沾即走,抽身疾退,身法竟比聖淫蟲絲還快上三分,右手一抬凌空虛攝,「呼」的將那團天雷地火抓入掌心,嗤嗤捏碎。 「砰!」小蛋胸口中掌,往後翻飛數丈,腰上一挺便即站定,從嘴裡吐出一縷紅濛濛的濁氣,臉上血色迅速恢復,竟似沒有受傷。 萬劫天君驚咦一聲,讚道:「好小子,骨頭倒硬!」他那一掌儘管由於倉促退走,擊實的勁道十成裡不到兩成,但也足以熔金裂石。小蛋再強,畢竟也是血肉之軀,就算不吐血栽落,也應有所內傷症狀才對。 他卻沒想到,小蛋的烏犀怒甲已將掌力擋下大半,剩下的氣勁雖破入了體內,可也讓恭候多時的「有容乃大」神功悉數化解,未生禍患。 實則小蛋的滋味仍不好受,只是生性堅韌,更不願在老魔面前示弱,故臉上聲色不露,私下卻也在運轉「生生不息」心訣,疏通胸口的些許淤塞。 第三章 道高一尺 「砰!」一聲爆鳴,飛臨萬劫天君頭頂的十八顆大至善佛珠齊齊四濺拋飛,竟被他身不動,手不抬輕描淡寫地遠遠震開。 一正大師凜然收珠,實料不到自己的佛門至寶居然教人輕而易舉地給破解了。 丁原縱聲譏笑道:「萬劫小兒,你用來用去也就天擇芒、山外青山這幾式老掉牙的手段,莫非黔驢技窮,不得不兜底大甩賣了?」 一正大師聞言驀地省悟道:「老魔是以莫大的神通驅動血霧震飛了我的佛珠,卻非當真沒有出招。」再一轉念,方才小蛋遇險時距離更近的丁原、曾山和盛年竟全都沒有出手救援,顯然早已度知這少年身負絕學,當可化險為夷,反而是自己倉促祭出大至善佛珠,顯得有點兒沉不住氣了。 萬劫天君為人極是陰沉,偏偏就受不了丁原的譏諷,眼中寒光一閃道:「丁原小兒,老夫這便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雙手在胸前隱隱虛合,全身赤芒驟亮低喝道:「起!」右掌掌心間升起一團絢爛紅光,倏忽幻化成一條六七寸長的凶龍,張牙舞爪高亢長吟,煥放出騰騰血霧。 他的左手猶如輕撫寵物般摸了摸凶龍的頭頂,龍首上的一對凶目登時迸射出懾人的金色光芒,一聲冷笑道:「畫龍點睛,橫掃六合,去!」雙指一併直指丁原。 曾山瞧得有趣,大笑道:「萬劫老兒,我看京師有名的泥人張,手藝也不如你!」 霸下嗤之以鼻道:「少見多怪,不過是一條用魔罡血煞凝煉的假龍,有啥希罕?」 正當眾人都以為萬劫天君要驅使凶獸攻擊丁原之際,他掌心的紅龍已騰身飛空,急遽壯大數十倍,一擺龍首,竟出人意料之外地撲向人群中的淡嗔師太。 淡嗔師太暗吃一驚,又恐紅龍波及到身旁同道,大喝道:「閃開!」左袖一揮,祭出團碧光繚繞的仙寶,卻是她潛心煉化兩甲子有餘的「碧玉麒麟」。 碧玉麒麟升到半空,已擴展如一頭雄獅大小,毫無畏懼地迎上紅龍。 一紅一碧兩道光束狹路相逢,「轟」的一記正面硬撼,震得週遭血霧波蕩,狂風大作。紅龍厲聲長嘯,再一擺尾「啪」的抽中碧玉麒麟背脊。 碧玉麒麟負痛嘶吼,翻翻滾滾向側旁飛跌,竟是一招之下已見勝負。 紅龍擊退麒麟,氣勢大壯,咆哮探抓依照主人意念催動撲襲淡嗔師太。 淡嗔師太心疼仙寶受損,怒斥道:「好孽障!」反手亮劍,直剖龍腹。 在她兩側的姬欖、羅礁亦雙劍齊出,分刺紅龍兩眼。更遠些的翠霞、雲林高手或飛身救援,或祭起法寶,同仇敵愾殺將上來。 「砰砰砰!」紅龍連受幾下重擊,身上光鱗散落,血氣迸飛,卻凶悍不減,一爪拽飛淡嗔師太的仙劍,龍角橫掃險險將羅礁開膛剖肚。 萬劫天君見眾人忙作一團也奈何不得,冷哼道:「一群烏合之眾,也敢挑釁老夫!」 話音未落,斜刺裡一束幽藍色的電光橫空出世,挾著排山倒海的聲威直襲紅龍。 紅龍感到威脅,回首噴出一道疾電。「叮!」劍華勢如破竹,將疾電一崩而散,鋒芒所向已迫至紅龍額頭。 紅龍一聲大吼,擺頭伸爪鎖拿光劍。就聽一記如切腐竹的脆響,龍爪生生斷落,光劍去勢不止,「吭」的插進紅龍右眼,沒入三寸。 紅龍發出一記聲嘶力竭的淒厲吼叫,身軀猛烈一抖,從頭顱內迸射開一團眩目的藍色冰光,頃刻將全身封凍成冰雕一般。 但聽「轟」地炸響,紅龍由頭至尾土崩瓦解,碎裂成片片冰屑,飄散在淒迷的血霧中。 幽藍光劍振聲龍吟,飛轉長空,收入丁原右掌掌心不見。 萬劫天君厲電般的目光射向丁原,森然道:「大梵仙羽,好的很!」 丁原對視老魔,瀟灑自如地笑道:「閣下的末日將至,當然好的很!」心裡卻暗歎道:「這老魔果然今不如昔,至多只剩下當年一戰的五成道行。不然激戰至今,咱們這邊的人少說也要倒下一半。」 盛年闊步騰空,偉岸如山,右手寬闊厚重的石中劍鏗然鏑鳴,遙指萬劫天君,宏聲說道:「請多賜教!」 他那黑亮的臉膛上紅光一閃,石中劍緩緩推出,絕強的劍氣凝如洪潮,引而不發,全不知他的劍鋒下一刻會刺向何處。只這一式「一諾千金」便令得他無愧於正道翹楚大派的掌門身份! 萬劫天君卓立不動,一束束對面迫來的凜冽劍氣在他身周盤旋激盪,撕裂開迷離血霧。 他的神識鎖定盛年劍鋒,寒著臉說道:「老夫在此僻居二十年,先是曾山,後是一慟那老和尚,如今又是你們。這般三番兩次挑釁於我,實是自尋死路!」 盛年心念堅穩沉靜,絲毫不受萬劫天君射來的眼神影響,全身翠霞真氣浩蕩奔騰,化作一股充斥天地的浩然之氣,盡注石中劍中,無儔無倫。 他凜然答道:「盛某光明磊落,問心無愧,死又何懼?閣下倒行逆施,視人命如草芥,最終落得孤家寡人,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生又何歡?」 眾人轟然喝采道:「盛掌門說得好!」 小蛋更是覺得熱血沸騰,凝望盛年雄偉英姿,腦海裡閃念道:「大丈夫生於天地,理應如此!」 石中劍寸寸進逼,隨著盛年堅定沉著的步履迫至萬劫天君胸前六尺。萬劫天君居然仍舊不出手招架,更不朝後飄飛躲閃,嘴角含著一抹輕蔑冷笑盯著劍鋒不語。 喝采聲陡然停歇,場內鴉雀無聲,喧鬧轉為死寂,不過短短一瞬,卻平添了三分風雨欲來的緊張氣氛,更教每人都有透不過氣的錯覺。 五尺、四尺、三尺─盛年的面色愈發凝重,自他創出「一諾千金」以來,從未有人能夠在劍鋒迫近至三尺之處,還能揮灑自如,毫無反應! 但他劍勢已臻滿盈,絕不可就此收招,否則萬劫天君趁虛而入,自己非是死即傷。 兩尺、一尺五寸??萬劫天君一聲長笑,身影忽然像霧氣一般渙散消隱,石中劍「吭」地挑空,盛年眼中已無敵手影蹤! 眾人驚呼聲裡,他臨危不亂,更不收劍抽身,反而藉助一諾千金石破天驚的爆發之勢,身劍合一朝前飛掠,全不問萬劫天君下一刻會從何處現身。 血霧一蕩,萬劫天君遽然出現在原地,目送電掠而去的盛年,嘿然道:「好應變!」 需知方才盛年若收招疾退,則劍招走空後的巨大反挫之力勢必迴盪氣血,令他身手凝滯。此刻萬劫天君再從背後掩襲,當真有死無生。故而千鈞一髮之際他索性徹底釋放劍勢,合身前衝,反令老魔始料不及。 這一記交手兔起鶻落,生死一線,人人都不由捏了把冷汗。盛年回身抱劍,臉上波瀾不驚,緩緩道:「血遁大法!」 萬劫天君嘿嘿笑道:「一巧破萬鈞,這般淺顯的道理你也不懂麼?」 眾人聽他頤指氣使,譏笑盛年,均都心頭有氣,但對老魔孤身對撼兩派數十頂尖高手的風範,亦不得不生出欽佩。 惟獨霸下不以為然道:「老魔臭美得很,明明自己招架不住盛掌門的劍招,只得落荒而逃,還要往自己臉上貼金。我瞧往後別叫」萬劫天君「了,改個名字叫」萬賴天狗「豈不貼切得多?」 場中頓時響起哄堂大笑,使得剛才緊張壓抑的氛圍也為之一緩。曾山一挑姆指,讚道:「小龜說得妙啊,這名號果然又響 亮又好記,比他原先的名字好聽多了!「 萬劫天君沒想到霸下居然言詞如此犀利刻薄,心中殺機大熾,右肩幾無徵兆地微微一振,胳膊「嗚」地暴漲飛伸,如血虹經天,張開一隻巨靈魔爪朝著小蛋插落。 小蛋聽霸下出言譏諷老魔,便知對方睚眥必報,不刻即要出手報復,早已暗暗澄念運氣,蓄勢以待。 眼看萬劫天君的右爪宛若一片血雲般幕天席地蓋落,他心頭出奇的寧靜,只回想著適才盛年動靜結合的那式劍招,雪戀仙劍斜斜上指,仍是一招「擎天柱石」。 萬劫天君見小蛋第二次使出「擎天柱石」,心下冷笑道:「這傻小子妄圖螳臂擋車,老夫正好殺他立威!」已對劍招的諸般變化瞭然於胸,五指收攏,欲連人帶劍一併捏得粉身碎骨,稍瀉滿腔殺機。 孰知雪戀仙劍甫一舉過頭頂,旋即凝鑄不動,汩汩劍氣內斂流轉,峙若山嶽。 盛年眼睛發亮,擊節叫道:「好!」卻是小蛋借「擎天柱石」之形,蘊「一諾千金」之神,而且比盛年來得更加乾淨徹底,索性將劍勢靜到極致,更不變動分毫。 萬劫天君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小蛋居然還有這手,爪上的所有後招變化全數落空,眨眼間主客易位,一爪捏空。 小蛋靈台清晰地映射出魔爪軌跡,在萬劫天君五指將合未合的剎那,手腕旋動,雪戀仙劍劃過一道輕盈迅靈的雪白光芒,「吭」地切中魔爪尾指。 萬劫天君被這一靜一疾的時間差打得措手不及,儘管仙魔金身足可捱下一劍無礙,但覺顏面盡失,立時惱怒,拇指如一方盤石般按向小蛋頭頂。 小蛋藉仙劍反彈之力朝後飄退,左手揮出金蠍魔鞭,「鏗」地纏住老魔拇指。 萬劫天君一催魔氣,欲將魔鞭震碎。未曾想氣勁到處,竟與小蛋的銅爐聖淫仙流水乳交融,一兜一轉反向外瀉。 他驚咦一聲,指尖勁力驟增數倍,化作一股沛然莫御的驚濤順勢迫入魔鞭。小蛋的「週而復始」吃不住如此強橫的衝擊,低哼飄飛,金蠍魔鞭翩若驚鴻翻捲而回。 不待萬劫天君乘勝追擊,丁原揚聲道:「萬賴天狗,你的對手是我!」身如游龍,劍氣飛騰,已從另一側攻向萬劫天君。 萬劫天君沒拾掇下小蛋,正自懊惱,聞言陰冷一笑道:「你也配!」右臂回收,左手在胸前連轉數圈,立時生成一道數丈狂飆,撲向丁原。 這一場場龍爭虎鬥看得眾人心旌搖蕩,眼花撩亂,更沒想到一路上少言寡語,木訥低調的小蛋與萬劫天君接連兩次正面硬 撼,非但沒有吃虧受傷,反教老魔防不勝防,無可奈何。 再看丁原褚衣光劍,睥睨四海的神威雄姿,不約而同地感慨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二十年前一個丁原已撼動天陸,而今這個小蛋又橫空出世,驚艷當場。莫非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輩均已垂垂老矣?」 正這時丁原已迎上狂飆,手起劍落將它一劈兩半,穿花繞柳從中掠過,劍招由剛猛驟轉輕靈,只見紫色劍芒翻飛旋舞,隨著他矯若游龍的身姿飛凌萬劫天君頭頂之上,幻化出層層光花,渾若天成,無懈可擊。 只有盛年、一正大師等人少數的絕頂高手才看清,丁原在彈指之間竟一氣攻出六十四劍,合成一圈太極般的光幕,猶如天羅地網將萬劫天君緊裹在內,無論對方如何趨避躲閃,也都逃不過他這鬼斧神工的仙劍一擊。 盛年不由自主記起了:丁原留在後山思悟洞內的那六十四隻譬如神來之筆的足印,再與眼前的劍招對照印證,一縷明悟湧上心頭。 他又驚又喜道:「丁師弟的這式劍法獨樹一幟,實乃登峰造極之作。這二十年來,他的修為已漸轉精純飄逸。我雖身為師兄,亦遠有不如!」 思忖間萬劫天君右手屈指連彈,「叮叮叮叮」一連激出六十四束天擇芒,宛若一蓬蓬光彩奪目的煙火在他身周怒綻,劍光血芒交相輝映,教人已看不清究竟誰在主攻,誰在固守? 丁原劍勢窮盡,餘韻不絕,陡然振劍長嘯,身前劍華散盡,終露崢嶸。雪原仙劍煥放出絢麗光芒,凝成無堅不摧的疾電,直刺萬劫天君胸口。 萬劫天君一凜道:「這是一劍,還是六十四劍?」原來丁原這看似簡簡單單直來直往的一劍當中,竟將方纔六十四劍的所有變化與神韻菁華融為一爐,連老魔也要生出無可匹敵之感。 萬劫天君無暇多想,掌刀疾劈丁原小腹,竟是以攻對攻,全不防守。 旁觀的眾人無一不是正道一等一的高手,設身處地之下,均覺得捨此之外,再無他方能夠破解丁原這式完全無從招架的劍招。 然而丁原早料到對方會自恃不壞金身,以命搏命,幾乎是在萬劫天君豎掌的同時,雪原仙劍驀地幻化成六十四束紫芒,如驚濤駭浪席捲而去。騰出右手捏指成拳,一式「山」字訣固若盤石,直攖其鋒。 「砰!」 拳掌交擊,丁原身形飛蕩,「嘿」地從口中逸出一抹熱血,身上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光芒驟亮,消散掌勁。 「嗤嗤嗤嗤─」六十四束劍芒無分先後刺中萬劫天君,爆裂開蓬蓬血光。老魔身影劇晃,身上現出千瘡百孔,煞是可怖。 丁原面色蒼白,揚手收攝仙劍,微微喘息道:「萬賴天狗,這招」忘一歸真式「滋味如何?權且算作當年的一點利息!」 萬劫天君全身血光大熾,頭頂霧氣絲絲升騰,徐徐平復著傷口,說道:「這招雖是老夫落了下風,但閣下的傷恐怕還要來得更重些。」 他的言詞中少有的用上「閣下」這樣的敬稱,顯是震撼於丁原的這式「忘一歸真」。話音落畢,全身傷處已盡數復原,好似從未受傷一樣。 曾山見獵心癢道:「萬賴天狗,我等你半炷香,咱們再來打過。」 萬劫天君冷笑道:「你們既要用車輪戰對付老夫,又何必假惺惺留下半炷香給我?不妨全都上來,老夫又有何懼?」說罷振身而起,如一蓬血風直拂向眾人。 淡嗔師太、無痛大師等人齊齊出手攔截,可萬劫天君的身法委實快得匪夷所思,諸般仙劍佛杖一一落空,瞠乎其後。 萬劫天君身形毫無凝滯,竟視群雄如無物,單刀直入,已闖進重圍。 無痛大師心念一閃,驚叫道:「不好,快保護方丈!」 但萬劫天君的速度直比他的聲音還快三分,沒等話音落下,已欺身到無涯方丈近前,抬手抓向胸前袈裟,獰笑道:「跟我走!」 無涯方丈閉合的雙目陡然一睜,雙手握起懷中雲林三寶之一的碧玉禪杖往上一格。萬劫天君的右手五指輕輕搭住禪杖,向外一推道:「撤手!」 無涯方丈只覺一股澎湃魔氣往自己身上壓來,五臟六腑的傷勢齊齊迸發,若不鬆手退後,待到碧玉禪杖反撞在胸口上,斷無僥倖。 但這碧玉禪杖乃雲林禪寺方丈信物,焉能輕易拱手讓人?況且失去禪杖,在萬劫天君連綿不絕的後招猛攻之下,自己更無力支撐。 他當機立斷,雙臂骨節喀喇喇爆響,強壓內傷運起十成的般若神功,再將碧玉禪杖往外推格。 「砰!」禪杖倒撞在無涯方丈胸膛上,近處的人幾可聽到他胸骨斷裂的聲響。 無涯方丈張口噴出一道血箭,雙手兀自死死抓緊禪杖不放,面色慘淡若金,神情卻鎮定慈和,澀聲道:「阿彌陀佛─」 萬劫天君也不禁欽佩這老僧的硬氣,哼道:「而今西天佛祖也搭救不得!」右手鬆開禪杖,揪住無涯方丈的胸襟。 「砰砰」兩記悶響,背上卻已捱了無痛、無怨二僧的禪杖重擊。 他恍若不覺,一提無涯方丈的身子,嘿笑道:「雲林方丈,原來亦不過爾爾!」 眾僧睚眥欲裂,卻投鼠忌器,圍在萬劫天君四周,不敢輕舉妄動。 一正大師怒喝道:「萬劫老魔,快放下敝寺方丈,與老衲一決生死!」 萬劫天君搖搖頭道:「想要這和尚活命,就統統給老夫滾回地上。」 丁原眉宇一揚,道:「一命換一命,不如你放了無涯方丈,由丁某替他作人質!」 萬劫天君哈哈笑道:「你的身份夠了,可惜詭計多端,老夫信不過。」 曾山吹鬍子瞪眼道:「萬賴天狗,我老人家再老實不過了,由我換回大和尚如何?」 萬劫天君冷然道:「老夫沒心思說笑,我數到三,你們滾是不滾?」 眾人均感棘手,有默契地將目光轉向了盛年。 盛年深吸口氣,一字一頓道:「我來換回無涯大師!」甩手將石中劍拋向丁原,垂臂邁步走向萬劫天君。 萬劫天君冷笑不語,尋思道:「等他走近,我再一併成擒。有這兩大派的掌門在握,還用擔心這些人不低頭服軟麼?」 他正盤算著如何能在三招兩式間出其不意擒下盛年,猛聽無涯方丈大喝道:「除魔衛道,勿以貧僧為念!」雙手奮力將碧玉禪杖往後扔出,一頭撞向老魔。 萬劫天君大吃一驚,自不能讓到手的人質這般死去,怒罵道:「老頑固!」掌心吐勁一震無涯方丈經脈。 無涯方丈登時真氣全消,額頭軟綿綿撞在他的胸口上,「咚」的悶響,卻如同隔靴搔癢一般。 突然兩人腳下銀光迸濺,小蛋從星門裡一躍而出,探左手扣住萬劫天君右腕,雪戀仙劍斜挑老魔小腹。 萬劫天君一怔,他留意到了盛年、丁原、一正大師和曾山的動靜,甚至沒放過淡嗔師太、無痛大師等人的一舉一動,卻獨獨漏下了小蛋。 這一下肘腋生變直令他措手不及,左掌一按拍向仙劍,右臂魔氣到處紅光如潮。 「叮!」雪戀仙劍承受不住萬劫天君雄渾掌力,激飛而出。可右腕一緊,業已教小蛋扣住,頓時魔氣汩汩外洩,不可抑制。 萬劫天君心念急轉,驚怒道:「臭小子,找死!」迫不得已故技重施,催動體內魔氣猛噬小蛋,逼他鬆手。 小蛋臉上血光大盛,一咬牙硬是撐著右手不放,左手已攬住無涯大師後腰往懷裡一帶。萬劫天君的掌勁正急遽外洩,當下變招不及,人質已被小蛋硬生生奪了過去。這才省悟到對方仙劍那般輕易脫手,實是預謀在先。 他察覺上當,不禁羞怒交加,更含著一股對小蛋無比怨毒,一聲冷喝左手疾往無涯方丈背心抓落,口中噴出一束血紅劍芒,直取小蛋眉心。 誰都沒想到會有此變,紛紛呼喝出手,奈何鞭長莫及,眼睜睜看著小蛋與無涯方丈命懸一線,卻無力解救。 小蛋對襲來的劍芒置若罔聞,身形一側,左手後帶,將無涯方丈護到背後。肩膀上的霸下小嘴一吐,打出團天雷地火,「轟」地接下劍芒。 可萬劫天君的左手卻化作掌刀「啵」地劈在小蛋右胸之上,頓時濺起一串流光。摧枯拉朽的掌力連破烏犀怒甲和有容乃大兩道防護,直迫內腑。 小蛋眼前一黑,口中「哇」地噴灑熱血,如斷線風箏般飛跌,可左臂兀自牢牢護著無涯大師。 萬劫天君功敗垂成,剛想再施展「血魘魔爪」從小蛋手裡奪回人質,可無痛大師與盛年已然奮不顧身地攻到,一杖一掌左右開弓。 萬劫天君頻頻受挫,怒不可遏,厲聲長嘯雙掌齊出,「砰砰」兩響,無痛大師與盛年雙雙踉蹌後退,各自從嘴角流下一縷鮮血。 就這一耽擱,曾山和丁原已迎上小蛋。曾山接過無涯方丈,急問道:「這娃兒如何了?」原來他方才一拉無涯方丈,小蛋卻依舊死抱不放,竟已失去了知覺。 丁原抱住小蛋,右手一按他背心大椎穴,目光閃動道:「還有救!」 曾山大鬆一口氣,瞪著萬劫天君大罵道:「狗急跳牆,我老人家今日偏要痛打你這只落水狗!」 萬劫天君被兩派高手重重圍住,暗恨道:「終有一日,我要將這傻小子挫骨揚灰!」 第四章 魔焰囂張 突然,彷彿四周的喧囂都倏然隱沒,天地間激盪起隆隆的驚雷轟鳴。 在數十丈高空之上,一飆金黃色的精光如風輪般飛舞盤旋,熾如烈日,刺得人睜開不眼睛。在這轟鳴裡,一正大師低沉肅穆的梵語真言如天外來音,渺渺迴盪。 無痛、無怨諸僧愕然望去,只見他飄然屹立在金光之上,寶相莊嚴雙目微合,鼓蕩飛揚的袈裟迸發出一蓬蓬恢宏的金色光芒,雙手虛托胸前捏作佛印,好似金身羅漢,無悲無喜,以大慈之心俯視人間。 無怨大師失聲道:「阿修羅訣!」話聲剛脫口而出,便被淹沒在宏大的雷音裡。 「轟─」高空中的降魔金杵驀地幻化成千百道飛影,如雷霆如霹靂,遮掩了整片虛空,在一正大師一聲低低的斷喝裡,流光如虹,朝著萬劫天君頭頂轟落。 萬劫天君面色微變,雙手在身前分向左右畫出半邊圓弧,登時凝鑄成一面有若血紅晶石的光盾,往上推去。 「轟─」阿修羅訣撞擊在血晶盾璧上,激起無數耀眼的光花。血晶盾璧如海邊的長堤般承受著驚濤駭浪的沖襲,搖晃撼動,卻不退讓分毫,生生遏制住阿修羅訣一往無前的驚人氣勢。 一正大師雙目猛張,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獅子吼,全身綻放的金色佛光一閃即沒,整個人卻似洩了氣的皮囊一下子委頓下來,「哇」地吐了一大口鮮血。 「喀喀喀喀─」血晶盾璧應聲碎裂,如潮的成百上千束金色杵芒勢如破竹,直迫萬劫天君。 萬劫天君又驚又怒,沒想到一正大師竟以阿難明拳心法將畢生修煉的佛門真元瞬間爆發,催動阿修羅訣要與自己玉石俱焚。 此戰之後縱是這老和尚不死,也勢必功力倒退一甲子,終生無望天道。 但這時他已沒工夫喝罵,身形不進反退迎上阿修羅訣,雙目中爆出兩簇血色電光,竟是不惜耗損魔元使出了「血瞳劍罡」。 「喀喇喇─」光瀾迸飛,萬劫天君一聲低哼,身上炸開數十道金色光洞,如亂雲飛捲朝著斜上方遁去。 氣機感應之下,一正大師再吐數口熱血,嘶聲道:「老魔要逃,快截住他!」嗓音到了最後已經瘖啞,身子一搖往下栽倒,臉上現出刀刻般的皺紋,好像就在這短短瞬間,已然蒼老了三十年。 無需他提醒,眾人已圍攻而上。曾山後發先至,大罵道:「臭天狗,我看你往哪兒逃?」一拳朝萬劫天君背心轟去。 萬劫天君情知經過連番惡戰,自己不僅身負重傷,苦心修養了二十年才慢慢積聚的魔元也消耗極劇,若再被眾人圍上猛攻,委實凶多吉少。 更可怕的是由於功力減退,被他強封在黃庭之內的玉牒金書竟有了反應,頗有捲土重來,趁火打劫之意。他豈敢再作逗留,明曉得曾山一拳崩山穿雲,可一旦回身招架,再想脫身又談何容易。 無奈之下魔功運勁於背,「砰」地硬接了曾山一拳。背上頓時轟開一團血洞,他也無暇修復,忍痛低嘿強壓傷勢,藉著對方拳勁的推送之力,身法更疾。 孰料眼前一花,丁原料敵機先,竟捷足先登搶佔住他的去路。雪原仙劍龍吟聲聲,煥放柔和紫華,洶湧澎湃地劈向他眉心。 萬劫天君且恨且怒,思忖道:「若非我二十年前元氣大傷,又耗損無數精力心血強封玉牒金書,今日之戰豈容這般宵小得意?」 就在雪原劍光即將觸及他眉心的霎那,萬劫天君的身影猛然「呼」地渙散成一蓬血霧,從漫天激盪的劍氣光瀾裡一掠而過,猶如清風。 丁原一劍劈落,就像斬在了一潭充滿彈性的堅韌寒水裡。冰冷的魔氣遽然迫入,雪原仙劍映得一片血紅,右臂齊肘以下幾無知覺。 他心下微凜,吐氣揚聲運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驅散魔氣,雪原仙劍上的血絲「嗤嗤」蒸騰,頃刻散盡,又恢復了晶瑩的紫色光芒。 萬劫天君幻作的血霧乘勢掠過,飄至三十丈外重新現出真身,疾往上方飛遁。 姬欖、羅礁、無空、無悲諸僧越過丁原,齊聲喝道:「追!」 萬劫天君施展「幻影匿身大法」逃過丁原截擊,卻在雪原仙劍下又遭了一記重創,全身氣血沸騰如注,胸前的金色光印輕輕顫動向體內滲出絲絲光縷。若不覓地療傷,封鎮玉牒金書,恐怕又將迎來一次漫長的沉睡退化。 好在他身法快過姬欖等人,須臾便穿過血海,躍入那口百年古井。 然而剛一露頭,他便駭然發現在古井外同樣也有人把守阻截!如果放在往日,以他的神識早該察覺,可如今功力十停剩下不到三停,又有些心慌意亂,竟直到出了古井才看到外面有人。 站在古井旁的是一名黃袍道士,雙目空洞一副大病未癒的模樣,全身肌膚干皺焦黑,手執一柄青銅金絲拂塵。他見著下面突然躍出一道血影,不禁咦了聲。 萬劫天君一眼之下就瞧出對方的修為高深莫測,已至爐火純青的化境。再看他的穿著打扮,自是翠霞派的隱世高手無疑。 要是再給這黃袍道士絆住,今日多半要死無葬身之地。 他不等對方反應,雙掌凝鑄魔罡血光大盛,排山倒海般湧了過去,只盼能震退黃袍道士,奪路而逃。 黃袍道士愕然心道:「此人是誰,為何不由分說就向貧道出手?」 他本也是個眼高於頂,極其自負的人物,日前連吃大虧,連匿身修煉的仙島也被火山吞噬,正憋了一肚子邪火要尋人發洩。 萬劫天君此舉,不啻火上澆油,更激起他滿腹的殺機,舒展手中青銅拂塵朝著對方雙掌掃去。 「砰!」兩人短兵相接,結結實實地硬拚了一招。 黃袍道士晃身連退六步,「嘿」地從鼻孔裡嗆出兩縷血絲,右臂袍袖碎裂去大半截,露出黑炭般的胳膊。 可萬劫天君更不好受,強撼之下體內魔氣動盪亂竄,玉牒金書趁機發難,直攻靈台,身上若萬把鋼針狠戳,神搖心昏,竟是散功的徵兆。 他恨恨瞪視了眼黃袍道士,暗道:「此人果真是個散仙!」身形順著風勢飄飛,向與黃袍道士相反的方向疾掠而去。 黃袍道士同樣驚駭莫名,卻沒有匿蹤追殺,只是凝神調息疏導胸口浮動的氣血。 旁邊一位容貌絕美的黑衣少女見黃袍道士受傷,非但不驚,反有些幸災樂禍地冷冷一笑道:「我看你是流年不利,走哪兒都會倒霉。」 說這話的人正是尹雪瑤。 卻說當日她遭鶴仙人所擄,與小蛋失散。待鶴仙人捱過天劫,元氣略復後,便欲找小蛋、丁原等人復仇。於是挾著尹雪瑤重返方丈仙島,卻錯愕地發現島上靈氣盡消,一片焦土,早已空無一人。 他不明就裡,只當是丁原和小蛋趁火打劫,將自己的老巢搗毀洩憤。如此一來,更是對這兩人恨之入骨,索性一路南下追索仇蹤。 尹雪瑤見狀,不由暗暗替小蛋擔憂。她苦思冥想數日,終於有了主意。 這一日兩人已入漠北戈壁,鶴仙人冷冷告誡道:「妳最好給我安分點,別以為到了天陸中土便可乘亂溜走,去尋小蛋報信。」 尹雪瑤瓊鼻一哼道:「我為什麼要逃走?我要日夜不停地跟著你,好親眼看到天劫再臨,將你轟得魂飛神散。」 鶴仙人面頰肌肉一顫,獰聲道:「真到那一天,貧道也會先殺了妳!」 尹雪瑤不以為然道:「殺我只是舉手之勞,可你一樣無法活命。」 鶴仙人被尹雪瑤再三地揭開傷疤,心煩意亂道:「妳給我閉嘴!」 尹雪瑤毫不畏懼道:「嘴巴長在我臉上,憑什麼要聽你指使?我卻是奇怪,在你心裡莫非報仇雪恨比化解天劫、得登天道更加重要?」 鶴仙人目光閃爍,問道:「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尹雪瑤見他漸漸上鉤,心下暗喜,好自以暇道:「如果換成我是你,當務之急便是找到丁寂,向他索取化解戾氣的心訣。 至於報仇之事,來日方長。你不會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句俗諺都沒聽說過吧?「 鶴仙人嘿道:「我當妳有什麼好法子,敢情是老調重彈。這小子又奸又硬,即便找到了他,也迫不出那門心訣。」 尹雪瑤妙目流轉,道:「硬的不成,你為何不想想來點軟的?」 鶴仙人霍然駐步,望著她不說話。 尹雪瑤繼續道:「據我所知,丁寂前來北海,是為他的心上人找尋一株捲心竹醫治面目毀容。假如你能用捲心竹跟他作交換,十有八九能夠成功。至於這筆交易如何進行,閣下號稱」老闆「,自然精於此道,無需再要我來指點。」 鶴仙人怦然心動,但念及尹雪瑤與自己有血海深仇,理應絕無此等好心,於是問道:「妳為何要告訴貧道這些?」 尹雪瑤道:「只有我清楚丁寂如今的下落,我可以告訴你,但咱們之間卻必須先作一筆交易。否則,你就算殺了我,也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鶴仙人抑制住激動的心情,沉聲道:「妳說,是什麼條件?」 尹雪瑤徐徐道:「等你見著丁寂,無論能否和他談成,都必須放了我,而且從今往後不得傷害小蛋毫毛,也不可用任何手段為難他。」 鶴仙人心中一記冷笑,說道:「看不出妳兩百多歲的年紀,卻還似個大姑娘般鍾情一個傻小子。好,貧道答應妳就是!」 尹雪瑤大喜,卻不露聲色地伸出玉掌道:「別說我信不過你,你需立下一個毒誓。」 鶴仙人哼道:「哪那麼麻煩?」卻還是依照尹雪瑤所邀,立了毒誓,再一掌擊在她的玉手上道:「咱們一言為定!」 尹雪瑤收回玉手,微笑道:「但願你平生能守一回信諾。」 鶴仙人不悅一哼,道:「最好妳不是在欺騙貧道,否則我會以十倍懲罰加諸小蛋!」 尹雪瑤智珠在握道:「放心吧,丁寂此刻定是和小蛋在一起。至於小蛋要去哪裡,我當然清楚,但暫時不會告訴閣下。你跟著我走就成。」 當下兩人接著御劍南行,卻換作由尹雪瑤在前引路。她料準小蛋知曉身世後,回返天陸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臥靈山祭祖, 故此胸有成竹與鶴仙人訂下誓約。 至於稍後丁寂如何應付鶴仙人,卻非尹雪瑤所需考慮。 如此他們與小蛋等人一前一後相距不過千多里,於同日入夜後,也趕至臥靈山。 可淡家村座落在臥靈山內何處,兩人均是不知,免不了又費了一番工夫,直到翌日黎明將至時分,才兜兜轉轉來到村外。 鶴仙人一路行來,傷勢已好了七七八八,暗道:「縱是丁原那廝也在,貧道亦不需懼他,正可一股聚殲。」 他隨著尹雪瑤緩步入村,左右張望道:「為何這裡空無一人,妳不是在騙我?」 尹雪瑤也暗自詫異,思忖道:「難道是我們走得太快,小蛋已落在了後頭?又或者來晚了半步,跟他們擦肩錯過?」 她心中緊張,臉上神色漠然如故,說道:「你著急什麼?即便小蛋、丁寂還沒到,咱們在此等上幾日,終會遇見。」 鶴仙人忽的目光一閃,朝著一排土屋後望去,壓低聲音道:「有人!」 尹雪瑤芳心一跳,私下裡又驚又喜道:「會不會是小蛋來了?」 兩人潛形匿蹤繞過土屋,來到一塊打穀場前,卻不約而同大失所望。 原來打穀場中的一口古井前,果真有四男一女,可其中既無小蛋,也無丁寂。 尹雪瑤的視線拂過那一道二僧和另一名年輕男子,落在了側旁一位素衣少女的臉上,頓時轉憂為喜道:「若我猜得不錯,小蛋和丁寂都已到了!」 鶴仙人自也瞧見了羅羽杉,微一點頭道:「希望你沒猜錯。」邁步往古井行去。 井前五人遠遠看見鶴仙人和尹雪瑤走來,齊齊生出警覺,羅羽杉更是玉容一變。 羅鯤按劍喝道:「請問兩位尊姓大名,來此有何貴幹?」 鶴仙人略略抬眼,不屑掃過眾人,大咧咧問道:「小蛋呢,還有丁寂那小子在哪裡?」 羅羽杉忙搶在羅鯤之前回答道:「他們目下都不在村裡,請問仙長有什麼事?」暗中又以傳音入密向眾人提醒道:「這道長自稱鶴仙人,是北海第一魔頭,已修成散仙之體,日前與小蛋和丁師叔他們結下仇怨。此來多半是為報仇。」 眾人一驚,沒想到圍剿萬劫天君之戰未見分曉,這邊又來了個魔頭。 只聽尹雪瑤悠然道:「羅姑娘,妳的謊話可騙不了我。既然妳在這裡,小蛋又豈會遠離?我勸妳還是趕緊說出他們兩人的下落,免得鬧僵。」 羅鯤上下打量鶴仙人,見他滿臉憔悴萎靡,雙目灰暗,全身傷痕纍纍,毫無散仙風範,尋思道:「就算羅師妹說的不錯, 咱們也有一眾高手在此,何需畏懼?況且今夜之事至關重大,更不能讓這老魔節外生枝。「 他朗聲說道:「羅師妹說他們不在,那就是不在。兩位若無它事,都請回罷!」 鶴仙人眉宇一聳,他獨尊北海,何時讓一個後生晚輩在面前頂撞過自己,陰陰笑道:「小伙子,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 羅鯤豈會服軟,按劍出鞘不卑不亢道:「道長言重了,二位請回。」 鶴仙人看著羅鯤仰天大笑,羅羽杉見兩人說僵,心中焦急,忙勸阻道:「仙長,小蛋和丁寂確實不在這裡,你若有事不妨在此多等上半日。」 鶴仙人笑聲一止,搖頭道:「貧道等不及了,這就要見丁寂!」屈指激射出一束「仙鶴神針」,但見金光一閃,羅鯤右腕如遭電擊,「噹」的仙劍墜地,血染袖袂。 羅鯤忍痛怒喝道:「好賊道,看打!」念動真言祭起百雷破邪盤,直奔鶴仙人。 鶴仙人眼皮都不抬一下,冷笑道:「這等小玩藝兒,也拿出來現醜!」 「轟─」破邪盤中百雷齊鳴,宣洩下滾滾銀白雷光,聲勢驚人至極。 奈何鶴仙人終日受天雷轟頂之苦,又焉會將這點雷火菁華看在眼裡,拂塵一抖,塵絲暴漲,「呼」地捲住銀雷,反轟向破邪盤。 「砰」的一聲,破邪盤被自己發出的銀雷打得跌轉不休,光焰頓滅,如一塊冰冷的瓦片般噹啷墜落,盤面上開裂出數道微小的裂痕。 羅鯤又是心疼,又是驚駭,旁邊的雲林二僧無望、無果大師一聲佛唱,揮禪杖上前雙戰鶴仙人。與羅鯤同留在井上的另一位翠霞派高手無哀道人亦拔出仙劍,騰身而起,從一旁策應。 羅羽杉心知這些人絕非鶴仙人對手,急道:「尹仙子,請妳快讓令祖父住手!」 她這話不說還好,尹雪瑤聞言頓時心生恚怒道:「好哇,小蛋這傢伙居然將此事也說給了羅丫頭聽!」 她笑吟吟道:「羅姑娘,妳別著急,我這就讓他們全都住手。」 羅羽杉見尹雪瑤答應,不由暗鬆一口氣,可沒等她謝字出口,只聽場中接連幾聲悶哼,二僧一道飛摔而出,倒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羅鯤勃然大怒道:「好妖女,妳竟敢使毒暗算!」左手攝起地上的仙劍,使出一式「千流百轉」朝著尹雪瑤攻去。 鶴仙人低喝道:「小輩,你也躺下歇歇!」左手一貼羅鯤仙劍,大無妄神功魔氣到處,將他經脈盡數封住。羅鯤身子一搖,頹然軟倒。 這倒不是鶴仙人轉了性子手下留情,而是顧念自己要從丁寂手上換取化功神訣,暫且不能把事做的太絕,否則四人焉有命在? 尹雪瑤見大局已定,場中只剩下羅羽杉一人還站著,思道:「小蛋對這丫頭十分著緊,若有損傷只怕會找我拚命。」於是溫言問道:「羅姑娘,事到如今妳總該說出他們兩人的下落了吧。妳放心,我不會害小蛋。」 羅羽杉緊抿朱唇,面容堅毅的搖了搖玉首。 鶴仙人冷笑道:「不給妳點苦頭,想來是不會老實開口了!」青銅金絲拂塵如瀑飛瀉,拂向羅羽杉胸口。 羅羽杉倒將生死置之度外,施展出南海天一閣的曠世絕學水天一色身法,從幾無可能的角度翩然閃出塵絲籠罩的範圍,右手玉緣仙劍一式凌波九劍中的有鳳來儀,斜點鶴仙人左側眼眉,清聲道:「仙長小心!」 鶴仙人見她的身法劍招輕盈玄妙別具一格,也暗讚一聲。拂塵迴盪捲住玉緣仙劍,低笑道:「小丫頭,還不鬆手!」 羅羽杉終究和鶴仙人功力相差太過懸殊,手腕一麻仙劍已激射上空。她神情沉靜,左掌輕拍鶴仙人胸口,腳下錯步側身避過拂塵餘勁,雖落下風卻絲毫不亂。 鶴仙人道:「妳還妄圖負隅頑抗,委實愚不可及!」左手一翻扣住羅羽杉脈門,就要催動魔氣禁制住她的經脈。 突然半空中有人喝道:「道長手下容情!」一道褚影飛過,抄手抓過玉緣仙劍,沉身下落,揮劍切向鶴仙人左腕。 鶴仙人聽來人呼喝聲中氣十足,知是有勁敵趕到,再見對方這一劍古樸厚重,毫無花巧,卻是攻敵必救,高明異常,不禁嘿然道:「好劍法!」左手鬆開羅羽杉脈門,立掌如刀直劈玉緣仙劍。 來人的劍勢陡收,輕舒猿臂攬住羅羽杉纖腰向右飄飛數丈,穩穩落在井旁,抱拳禮道:「在下羅牛,不知小女羽杉有何處得罪道長,尚請寬宥。」 羅羽杉大喜過望,叫道:「爹爹!」羅牛慈和一笑,輕拍愛女香肩意示撫慰,右手將玉緣仙劍歸入鞘中。 鶴仙人望向羅牛,見此人氣勢雄渾,絕非易與之輩,不經意皺了皺眉頭,慢條斯理道:「我只找丁寂,若讓你女兒交出他的下落,貧道自會不為己甚。」 他生性心胸狹小,睚眥必報,但眼前第一等大事還是向丁寂換取化功神訣,又恐丁原等人就在左近,不欲節外生枝,才將鋒芒稍斂。 卻聽遠處又有人朗聲笑道:「沒想到我會有偌大的面子,竟能讓你鶴老鬼不遠萬里迢迢,追到天陸來。」笑聲之中,丁寂和 楚兒還有另一位秀美少婦飄落當場。 原來他奉丁原之命攜楚兒暗中前往天雷山莊,邀約羅牛,事情辦得極為順利,只比小蛋一行晚了一宿即已趕至臥靈山,正撞見鶴仙人大發淫威,追迫羅羽杉。 鶴仙人聽著丁寂貶損自己,不怒反喜,面色木然道:「我找你,自是有事。」 那秀美少婦正是羅牛愛妻秦柔,瞧見無過大師等人昏倒在地,忙扶起羅鯤,想替他解開禁制。可鶴仙人的手法十分精妙,兼之勁力渾厚,她連試幾下也未能奏效。 丁寂走上前道:「羅嬸嬸,我來試試。」掌心一貼羅鯤胸口,運起化功神訣,化解去他經脈中的淤積魔氣,不一刻便有了效用。 羅鯤一躍起身,張口便叫道:「羅師叔,兩位大師和無哀師伯都教那妖女毒翻了!」 羅牛一凜,看向尹雪瑤道:「這位姑娘,還請妳先賜下解藥。」 尹雪瑤淡淡笑道:「他們功力深厚,不用三個時辰就能醒轉,何必再浪費解藥?」 丁寂歎了口氣道:「尹姑娘,這麼躺上三個時辰也不好受,還是請妳行行好吧。」 第五章 以德服人 他話尚未完,井下陰風乍起,萬劫天君已化作一束血影掠出,與鶴仙人狹路相逢,不由分說地對撼一招,各自負傷收手。 鶴仙人正佇立原地運氣療傷,尹雪瑤已問道:「丁寂,小蛋呢?」 丁寂看看地上的無果大師三人,狡黠笑笑道:「我急著給他們想法子解毒,一時半會兒也記不起小蛋去了哪裡。」 尹雪瑤冷哼一聲,道:「你這小鬼頭,到哪兒都不肯吃虧。」也不見她有何動作,地上的三人卻齊齊發出呻吟,身軀一動甦醒過來。 這時又聽井裡頭風聲連響,姬欖、羅礁、曾山一一躍出,後面無痛大師、淡嗔師太等人亦魚貫而出。 尹雪瑤望見丁原橫抱著小蛋出來,先是一喜,繼而又一驚道:「小蛋怎麼了?」 曾山搶先回答道:「他受了重傷,丫頭妳是誰,小蛋的相好麼?」 尹雪瑤眉宇一挑,半嗔半怒應道:「你這糟老頭恁的胡說,到底是誰打傷了他?」 曾山笑道:「妳不否認,那就是我說對了。傷小蛋的是萬劫天君,他往哪兒跑了?」 尹雪瑤尚是第一次聽說萬劫天君的名頭,但也猜到便是方才衝出古井的血影,伸手往他逃遁的方向一指道:「他和鶴老魔對了一掌,受傷不輕,已逃下去了。」 淡嗔師太叫道:「他身負重傷已是強弩之末,定然逃不遠,咱們快追!」引著一眾兩派高手順著尹雪瑤指點的方向御風追去。 曾山搖頭喃喃道:「不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還得跟下去照顧這幫徒子徒孫!」一晃身追上淡嗔師太等人,遠遠傳聲道:「你們都別急著走,等我老人家回來好好聊聊!」話音猶在耳畔,人早已沒了蹤影。 那邊盛年、羅牛和丁原小別重逢,也是欣喜,但強敵當面實不宜過多寒暄,丁原上前兩步道:「鶴老魔,你劃下道來,丁某接著就是!」 不料鶴仙人只是一搖頭,道:「我來此並非找你算帳,而是要和丁寂說一句話。」 丁寂奇道:「你跟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勸你趕緊回返北海好好修煉,說不定老天爺大發慈悲,會讓你安然度過天劫。」 鶴仙人「嘿」了聲,驀地改用傳音入密對丁寂說了一句什麼,而後縱聲道:「丁原,咱們的梁子留待一年之後,地點由你選定,屆時放出消息,貧道自會赴約!」說罷轉頭望向尹雪瑤道:「丫頭,妳是留下還是跟我走?」 尹雪瑤秀眉輕蹙,冷冷道:「你何必多此一問。」 鶴仙人目光掠過小蛋,強按下殺機,哈哈一笑道:「妳別後悔!」飛身遠揚。 丁原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沒料鶴仙人竟主動退走,倒是少了一番麻煩。至於一年後的戰約,他自是無所畏懼,此刻更不放在心上。 姬欖關心外孫,沒跟著淡嗔師太等人追殺萬劫天君,見丁寂自聽了鶴仙人的傳音入密後便一言不發若有所思,不由奇道:「小寂,那老魔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丁寂如夢初醒,說道:「沒什麼,外公不用擔心,更不必理會鶴老鬼的胡言亂語。」 所謂知子莫如父,丁原卻明白事情絕不會那麼簡單,但他一向放手任愛子闖蕩,這時也不去追根刨底,暗道:「這小子越是不說,此事便越有玄機。但他已是成人,自該獨立面對風雨,我又何苦越俎代庖?」 說話的時候,盛年和無怨大師已將失散在血路迷陣內的雲林眾僧接引上來。姬欖環顧左右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到村內找間空屋安頓傷者。」 這些人裡無涯方丈和小蛋均傷勢嚴重,至今昏迷不醒。一正大師的情形雖然好些,但也元氣大傷,連走路都顯得蹣跚。但老和尚極是要強,不肯讓人攙扶,勉力拄著降魔金杵跟了上來。 於是眾人在打穀場旁找了一座院落安歇下。此處想是淡家村少有的大戶人家宅院,裡面三進跨院,房間甚多甚大。 丁原和羅牛又率了部分高手出村追捕萬劫天君,留下盛年在此間坐鎮。 小蛋被安排在了一間朝南的廂房裡,因為床上的被褥等物均已破舊骯髒不堪,只得找來些乾草鋪墊。無涯方丈則被安置在更後一進院子的廂屋裡休養,自是由雲林禪寺的專人負責照料看護。 盛年也顧不得自己的傷情,將一番瑣碎雜務稍做安排,即入屋為小蛋診治療傷。 雲林禪寺眾僧感念小蛋捨生救下無涯方丈,竟送了一整瓶的玉露百洗丸,再加上羅羽杉隨身攜帶的冰蓮朱丹,他傷勢雖重,卻已漸漸穩定下來。 盛年不放心,又替小蛋把了會兒脈。羅羽杉關切道:「盛師伯,小蛋情形如何?」 盛年收手回答道:「他雖在昏迷中,卻已晉入先天之境,體內真氣正運用一種極其精深玄妙的功法自行療傷,故此復原的速度遠遠超過常人。只因先前傷勢著實過重,可能要等到今天晚上才能醒轉。」 羅羽杉稍感欣慰,說道:「盛師伯,這兒由我和小龍守護,您趕緊靜修療傷吧。」 盛年微微一笑,起身道:「也好,外面有無哀師兄守著,有事妳只管來找我。」 羅羽杉不覺俏臉微紅,心想:「我和小蛋的事絕難逃過盛師伯他們眼睛,看來需得向爹娘說明清楚才好。」 她凝視著榻上昏睡的小蛋,心潮起伏,悲喜難言,更惦念著前去追索敵蹤的父母。 忽然,門外的無哀道人低聲喝道:「站住,沒有盛掌門的允許,誰也不得入內。」 接著響起尹雪瑤冰冷的嗓音道:「小蛋是我北海門掌門,我身為他的同門師長,為何不能進去相見?貴派未免管得也太寬了點兒。」 無哀道人適才曾被尹雪瑤毒倒,這會兒和她說話語氣自然不會好到哪兒,漠然道:「常公子是盛掌門特意交代貧道守護的貴賓,豈能讓不相干的人驚擾他休息?」 尹雪瑤心頭慍怒,正盤算是否要再給這不識相的道士點苦頭嘗嘗,廂房門一開,羅羽杉站在門內說道:「尹仙子,請進。」 無哀道人皺眉提醒道:「羽杉,此女渾身是毒,陰險狡詐,妳可要多加提防。」 尹雪瑤聞言,輕蔑一笑道:「道長心存戒備,步步為營,便以為能就此防住我了?」 無哀道人突覺雙腳一麻,兩道冰流順著小腿急速向上蔓延,不由得臉色大變,怒喝道:「妖女妳─」 尹雪瑤嘿嘿笑道:「這只是給你一個教訓,往後見了我最好客氣點兒。」左袖在身前輕輕一拂,無哀道人腿上的冰麻立時消解,卻雙腿乏力,險險軟倒。 尹雪瑤不再理他,閃身進了屋,瞥過榻上的小蛋,揮袖合上門道:「羅姑娘,先前的事多有唐突,妳莫要往心裡去。」 羅羽杉沒想到她會主動向自己道歉,嫣然一笑道:「我事後方想明白,妳出手毒倒無果大師他們,是擔心激戰之下會被鶴仙人所傷,故而有意維護。這般苦心,晚輩相謝還來不及,哪裡還敢怪罪?」 尹雪瑤微笑道:「羅姑娘,妳可把我想得太好了。」心下尋思道:「這丫頭冰雪聰明,兼之容貌品性氣質俱佳,難怪將小蛋迷得神魂顛倒。」 她走近榻前,替小蛋診脈,一察之下即知他性命無礙,又說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問小蛋,便在屋裡等他醒轉。」說著往窗下的椅子裡一坐,不再言語。 霸下疑惑道:「曾婆婆,妳要問我乾爹什麼事,說不定我也曉得。」 尹雪瑤搖頭道:「我只問小蛋一人,你也未必有他清楚。」 於是二女便在廂房裡靜候小蛋甦醒,不知不覺日頭往西偏斜,夕陽餘暉透過破舊的窗戶灑進屋內,照射出一條條滿是塵灰的暗紅光柱。 這時候追殺萬劫天君的各路高手陸續而歸,均未尋到老魔蹤跡。 丁原等著了羅牛,相攜進了盛年靜修的堂屋。盛年聞聲張眼,收了功訣笑道:「丁師弟,虧得你和小蛋及時趕到,不然昨夜之戰後果難料。」 丁原在盛年對面落座,說道:「盛師兄,我本已托了雪兒前往翠霞山邀你前來,卻不想你竟先一步到了臥靈山。有一樁事情,我正想要找你和阿牛商量。」 羅牛坐到丁原身邊,困惑道:「到底什麼事,需得你將我和盛師兄都邀到這裡來?」 丁原舒展靈覺察看了一圈屋外動靜,確定不會有人偷聽到,才徐徐回答道:「我日前無意發現了老道士轉世後的下落,你們猜他如今在哪裡?」 盛年和羅牛齊齊一震,羅牛更是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失聲道:「你找到師父了?」 丁原微笑道:「更確切的說,是我找到了淡晚,且至少有九成把握。」 盛年雙目炯炯放光,沉聲道:「他在哪裡?」以他平素的涵養氣度,說這四個字的時候,語音裡竟也出現了一絲顫抖,自是心情極為震撼。 丁原朝屋外一指,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其實這個人我們都早已認得。」 盛年若有所悟,沉思不語。 羅牛已迫不及待道:「丁小哥,你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師父他老人家轉世之身究竟在哪兒?」 丁原道:「就是小蛋!我攜著他前來淡家村,為的便是求證此事。」 羅牛瞠目結舌道:「小蛋,怎麼可能?」想著自己與他三年前就相識,可渾渾噩噩間全沒想過,這個少年就是失蹤多年的淡晚。 盛年長吁一口氣,低低道:「為何我一直沒有想到這點?」 實際上他當日對小蛋的身世曾起過疑竇,特意向常彥悟相詢,卻教對方一番謊話搪塞了過去。若是當日常彥悟便將實情相告,小蛋的秘密亦絕不會直到今天才被丁原揭出。 當下丁原將自己如何發現小蛋身世之謎的來龍去脈詳盡說了,最後道:「雖然我還沒有問過羽杉,但料來小蛋天性質樸,絕不會對我撒謊。」 羅牛興奮難當,騰地站起身道:「我馬上去找羽杉問個明白。」 盛年一貫持重,儘管內心的激奮之情殊不下於羅牛,但臉上仍保持著鎮靜神情。 他啟口說道:「阿牛,你不必去找羽杉了,此事絕錯不了。小蛋在紫竹軒作客時,大黑一反常態,終日守在他門前,表現得異常親熱。那是牠天生的敏銳靈覺,已比我們早一步發覺了淡晚。」 驀地窗外曾山問道:「你們為何突然說起了淡晚?」一推門,就進到堂屋裡來。 丁原早已察覺曾山往這兒過來,心裡也存著對他的更大疑惑,故而沒有出聲點破,讓此老自個兒興沖沖地撞了進來。 盛年將丁原的發現照實說了,曾山一拍大腿叫道:「我說這傻小子恁的了得,鬧了半天敢情是老道士轉世。你們想驗明他的身份,壓根不用去找羅丫頭。我老人家這兒還有一個法子,管保萬無一失。」 說到這裡他故作神秘的一笑,壓低嗓門道:「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秘密,當年淡一師侄在羽化飛昇前,曾以莫大神通為淡晚開築靈泉仙流,令他尚在襁褓之中,便擁有一身極上乘的玄門神功。 「我老人家只需摸一摸小蛋胸口背心,就能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失蹤了十七年的小淡晚。」 盛年三人神情一震,不由自主地對視一眼,同時默默地點了點頭。 羅牛眼圈一紅,說道:「不會錯了,是小蛋,一定就是小蛋??天幸,終於教咱們找回了恩師的轉世之身,我、我??」 語音漸漸哽噎,竟再也說不下去。 丁原按了按阿牛寬厚的肩膀,心中同樣感慨莫名,千言萬語亦不知從何說起。 屋裡陷入了短暫的沉寂,還是盛年首先回過神,問道:「師叔祖,您老人家這多年了無音訊,莫非是一直待在了古井下頭?」 曾山翹起二郎腿,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了,不提了。還好找回了小淡晚,不然我老人家可真沒臉再見你們兄弟三個,更對不起已然飛昇仙界的淡一師侄。」 原來當時淡一真人曾經暗中托付曾山為小蛋護法,以免靈泉仙流岔氣爆發時危及他的性命。於是乎曾山在臥靈山中暫住下來,悄悄看護小蛋,卻連盛年等人也沒透露。 可他老人家終究是個悶不住的性子,日子稍久便忍不住隔三差五地往外溜躂,時不時地找些熟人故交打打秋風解解饞。 哪知一日半夜他樂呵呵從雲冪宮石璣娘娘處作客回返,甫一走近淡家村,即察覺大事不妙。只見傾盆大雨裡,村民屍橫遍地,幾無一活口,死狀甚為淒慘離奇。 他大驚之下趕緊尋找淡晚蹤跡,可翻遍整座淡家村,也沒找著。曾山自不願就此善罷罷休,當即開啟天眼四下搜索,終教他發現到百年古井下的血海之謎。 也是他藝高人膽大,兼之找尋淡晚心切,毫不猶豫地孤身闖入血海,正撞上了在此蟄伏休養的萬劫天君。 這老魔自潛龍淵一戰後,被丁原等人險些打得萬劫不復,又教玉牒金書封印魔竅,雖藉著血海僥倖逃脫,卻也奄奄一息,昏睡過去。 他這一睡就是三年,才在日前將將甦醒,神智稍復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毫不客氣地攝了淡家村數百男女老少的精魄,以補充魔元。 虧得小蛋有靈泉仙流庇護,又因萬劫天君道行大幅減弱,方始倖免於難,為誤入此間的常彥悟偶一良心發現,抱養而去。 這段曲折內情曾山自是不知,還當萬劫天君識破淡晚的真實身份,有意報復。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兩人便在血海中展開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搏殺。萬劫天君終究元氣大傷,竟鬥不過散仙之體的曾山,當下急中生智用血煞罡柱將此老困住,一晃已是將近二十年。 這段前因後果曾山自覺丟臉,不好意思向盛年、羅牛和丁原提及,又怕他們追問,跳起身道:「走,咱們去看看小蛋,這小子也該醒了。」 四個人走出堂屋,穿過院子來到小蛋的廂房前,正巧碰見同是前來探望的無涯方丈、一正大師等雲林眾高僧。 無涯方丈也是剛剛醒轉,面色蒼白,雙目晦暗,靠著無怨、無痛二僧攙扶才勉強能夠行走,見著眾人當即雙手合十施禮。 盛年道:「大師的傷可好些了,為何不在靜室休息?」 無涯方丈氣虛道:「老衲今晚便要回返雲林禪寺療傷,想在行前再見小蛋一面。」 一正大師苦笑道:「我們留下非但幫不上忙,反成累贅,不如早早回寺。寺中眾僧除無果、無因兩位師侄護送方丈離去外,其它人盡數留下,聽憑盛掌門調遣,只盼能早日誅滅萬劫老魔,為天陸除一大患。」 幾個人一邊說,一邊推門進了廂房。羅羽杉起身見禮,尹雪瑤卻視若無睹,漠然坐在窗口前,靜靜望著屋外的月色。 無涯方丈走到榻前,注視著小蛋的臉龐,關切道:「他還沒醒麼?」 羅羽杉點點頭,盛年說道:「小蛋的傷已不打緊,想來至多個把時辰就該醒了。」 一正大師的情形較之無涯方丈也好不到哪裡去,沉聲道:「我們就不等他醒來了。請盛掌門轉告小蛋施主,日後若有急難,敝寺千多僧眾連老衲在內,俱都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以償今日之恩。」 盛年微笑道:「大師言重了,我替小蛋先謝過諸位。」 一正大師搖頭道:「他救老衲與三位師侄在前,又捨命從萬劫天君手中奪下敝寺方丈,此等恩德豈是我們隻字詞組補報得 了?這少年雖出自葉無青門下,但一身俠骨仁心,連老衲亦自愧不如。「 以他的身份能說出這樣的話,足見是發自肺腑,由衷地感念小蛋捨身相救之情。 盛年等人既知小蛋身世,聽聞之下又是歡喜又是自豪,直比一正大師誇讚自己還要欣慰高興,齊齊道:「大師過獎了,在下自當轉告。」 一正大師微微頷首道了聲謝,與無涯方丈等雲林諸僧朝著榻上兀自昏迷沉睡的小蛋躬身一禮,說道:「盛掌門,老衲與方丈師侄先行告辭了。」 丁原目睹情景,心裡嘿嘿一笑道:「當日我橫掃雲林禪寺,連敗包括這老和尚在內的數名高僧,也不見他們心服口服。而今對著小蛋,這些和尚卻心甘情願地躬身施禮,敬愛有加,實是個異數。」 再想到老道士生前為雲林眾僧所迫,力戰犧牲,轉世後竟陰差陽錯成了他們的恩人,令無涯方丈、一正大師這等泰斗人物亦要折腰拜謝,得意之中多少又夾雜著一絲唏噓,直感到一飲一啄因果循環,冥冥裡自有天數。 盛年等人送眾僧出屋,在大門外依依惜別。 無涯方丈和一正大師在無果、無因二僧的護法下御風而去,盛年目送良久,直至四人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丁原看左右無人,問道:「盛師兄,等小蛋醒轉之後,咱們是否要告訴他身世?」 盛年沉思片刻,望向兩位風雨與共,生死相依多年的師弟,說道:「等一等罷。」 羅牛皺著濃眉道:「那怎麼行,咱們焉能眼睜睜瞧著他再回到葉無青身邊?」 盛年苦笑道:「阿牛,你要明白,他畢竟只是師父轉世投胎後的又一生,況且年及弱冠,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張,許多事咱們不能越俎代庖,將自己的意願強加在淡晚的身上,否則很可能適得其反。」 一直在旁久不言語的曾山拊掌道:「不錯,無論如何真正的淡言師侄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去世啦,現在的小蛋雖是他的下一世,但畢竟他倆不是同一個人。」 羅牛急道:「可你和葉無青有五年之約,要為淡怒師伯和戰死的同門報仇。屆時小蛋若出手襄助葉無青,又該如何是好?」 盛年沉聲道:「正因如此,我才不願向他說出真相。」 四人一陣沉默,丁原體悟到盛年的用心良苦,頷首道:「也好,等咱們和葉無青恩怨了結後,再告訴小蛋真相亦是不遲。」 「還有一件事我想先提醒大家。小蛋如今的修為儘管不弱,但仍欠缺磨礪,且心地單純善良,很容易落入別人精心設計的圈套。」 盛年續道:「所以他的身世咱們必須嚴加保密,莫讓那些或明或暗的仇家尋他麻煩。即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暫時也不要讓他們知曉。」 曾山笑問道:「那羽杉丫頭呢?我老人家一眼就能看出,她對小蛋可關心得緊啊。」 盛年搖搖頭道:「最好也別說。並非我信不過羽杉侄女兒,只因事關重大,更涉及到小蛋的安危和未來,只要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分過早洩露的可能。」 曾山見羅牛低頭良久不語,以為他正為此事犯難,問道:「阿牛,你沒事吧?」 羅牛一猛然一醒,道:「我沒事,咱們這就回屋去瞧瞧我師─小蛋有沒有醒。」 四人沿原路往回走,卻撞見了丁寂正要出門。曾山對這古靈精怪,酷似丁原當年的晚輩極是喜歡,問道:「小寂,有什麼好玩的事嗎,怎不帶上我老人家?」 丁寂笑道:「我去迎一迎娘親,你去不去?」 曾山一聽大失所望,揮揮手道:「去罷,去罷,我還有正事,不陪你胡鬧了。」 第六章 問緣紫佩 四個人都惦記著小蛋的事情,對丁寂的離去也沒多想,回到了廂房。 小蛋仍然未醒,羅牛見盛年、丁原和曾山均已在榻前坐下,望了眼愛女,吩咐道:「羽杉,我有件事情要問妳,出來一會兒。」 盛年等人只當他要向羅羽杉求證玉珮的事,也不在意,由著父女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廂房。 羅牛走到院外的一株榆錢樹下站定,環顧左右無人,說道:「羽杉,聽說小蛋曾將一枚紫竹玉珮送給了妳,能不能讓我看看?」 羅羽杉一怔,俏臉紅了起來,暗自疑惑道:「小蛋何時將這事也告訴我爹爹了?」 但父親之命終究不便違拗,她從領口裡解下那枚玉珮,遞給了羅牛。 羅牛接過玉珮,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只需一眼他即已確定,手中的這枚紫竹玉珮,正是當日衛驚蟄掛在淡晚脖子上的那塊無疑。 想見那時情景,羅牛的雙目濕潤,緊緊握住玉珮,久久說不出話。 羅羽杉詫異道:「爹爹,您怎麼了?」連問兩聲,羅牛方才聽到,「嗯」了聲,將玉珮還給女兒,考慮著如何向她啟口。 羅羽杉再是冰雪聰慧,又怎能猜到其中內情,將玉珮握回手中,就聽羅牛問道:「羽杉,妳和小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何送妳玉珮?」 羅羽杉雙頰有若霞燒,默然半晌後用蚊蚋般的聲音道:「爹爹為何要問起這個?」 羅牛察言觀色,越發應證猜測,問道:「你們是不是私定了終身?」 羅羽杉本就打算將自己與小蛋的事情向父母坦承,沒想還沒開口羅牛就先問了出來。她又羞又喜,低低道:「我正想將此事稟報您和娘親。」 羅牛心一沉,愛女和小蛋兩情相悅早有徵兆。他為人雖有些木訥憨厚,但畢竟是過來人,又豈會一點兒也沒察覺?然而今時不同往日,聽得愛女親口承認,羅牛頓時心亂如麻,脫口道:「不成,萬萬不成的!」 羅羽杉一驚,怎也想不到一貫性情隨和的父親,竟會這般斬釘截鐵地否決,急問道:「為什麼,您不是也很喜歡小蛋麼?」 羅牛頭大了起來,不敢對視愛女的目光。 他暗暗咬牙心道:「就算小蛋和恩師不是同一個人,可終是他老人家轉世之身,焉能和羽杉結成夫妻?那我、我豈非成了天下最最大逆不道之人,不但褻瀆了恩師的一世英名,更敗壞了師門的清譽!」 這事若換個角度,放在別人眼裡未必就是個大問題。可偏偏羅牛天生古板直拗,又對恩師敬愛仰慕至深,幾乎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思來想去都覺得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轉世後的恩師,總是大大的不妥。 面對羅羽杉的質疑,他又無言以對,訥訥道:「我喜歡他,不代表同意妳嫁給他。」 羅羽杉也一改往日的溫順,固執道:「不,您一定有什麼瞞著我。」 羅牛一時理屈詞窮,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應對,卻記著盛年的叮囑,不能將小蛋的身世透露給女兒。他本不是個善於說謊的人,紅著臉斷然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羽杉,妳怎地連爹爹的話也不肯聽了?」 羅羽杉緊咬朱唇,一言不發。 羅牛見她依舊不願聽從自己告誡,不由一著急說道:「妳還不明白麼,他是葉無青的關門弟子。兩年後咱們翠霞派與葉無青必有一戰,妳要是和小蛋有了婚約,卻教爹爹如何是好?」 羅羽杉心裡一涼,問道:「爹爹,這就是您不許我和小蛋交往的真正理由麼?」 羅牛面頰火熱,避開羅羽杉的視線,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心虛與羞愧。 正在這要命的時候,忽聽不遠處尹雪瑤說道:「兩位,小蛋已醒了。」 羅牛一凜:「我只顧著和羽杉說話,竟沒留神有人走近,不曉得她聽到了多少?」 他不便當著尹雪瑤的面和羅羽杉再做爭執,語氣柔緩了些,匆匆道:「去找妳娘親罷。我們剛才說的話妳須牢牢記在心裡,不可告訴別人。」 羅羽杉望著父親,面色哀婉而倔強地低呼道:「爹─」 羅牛的心頭像是被針紮了下,只當沒有聽見,三步兩步越過尹雪瑤,往廂房走去。 尹雪瑤目送羅牛離去,見一旁的羅羽杉神情有異,便問道:「羅姑娘,妳沒事吧?」 羅羽杉默默搖首,神思恍惚地與她擦肩而過,朝與羅牛相反的方向走去。尹雪瑤怔了怔,只當她是和羅牛發生了父女之間的尋常口角,也就不再追問。 羅羽杉漫無目的地走出大宅,芳心亂作一團沒有頭緒的麻線,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阻止自己和小蛋的交往,更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往哪裡去。 可無論她行出多遠,羅牛的聲音宛若夢魘般如影隨形,不斷在耳畔迴響道:「妳還不明白麼,他是葉無青的關門弟子。兩年後咱們翠霞派與葉無青必有一戰,妳要是和小蛋有了婚約,卻教爹爹如何是好?」 難道,這就是爹爹反對自己的理由麼?破天荒的頭一遭,父親在她心目中自幼豎立起的偉岸形象霍然出現了一絲裂痕。 她沒有依照羅牛所想的去找娘親,只希望能夠獨自安靜一會兒。 然而那聲音充滿了無可抗拒的力量,兀自糾纏不休,向著自己步步進逼,如同一雙無形的魔爪扼得她咽喉幾乎透不上氣,直要窒息暈厥。 不經意裡,她業已走出了淡家村,淒冷空蕩的群山在黑暗裡伴隨著夜風猙獰冷笑。 她的腦海裡不停回放著一幕幕舊日的景象,從雪地裡與小蛋初識;到同赴翠霞向盛年報訊;再到長亭送別,柳色青青?? 忽然她若有所覺地低下頭,看到仍舊緊攥在手心裡的那枚紫竹玉珮,彷彿有一縷暖意自這寂寥的寒夜裡,通過指尖倏忽透入她的心扉。 她驀地記起,在那北方極地的海天之間,自己和小蛋相依相偎,倚坐崖邊,面對著波瀾壯闊的滄海,面對著遠方點點冰山煥放的玉光,面對著隆隆濤聲卷拍雲崖,他們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彼此許下的海誓山盟。 ─「只要妳喜歡,我就一直陪著妳看。」 小蛋低沉的話音,猶如充盈著無與倫比的光亮,一瞬之中將羅牛斬釘截鐵的警告徹底湮沒,在她心底激盪起絲絲甜意。 ─「這可是你說的,可不許騙人。」 ─「不會,我一定會記得。」 想到這裡,羅羽杉的唇角泛起一抹甜蜜的微笑,癡癡凝視掌心裡熠熠閃爍的玉珮,輕輕說道:「是了,不僅你記得,我也一樣的永遠不忘。」 登時滿懷的憂愁被吹得煙消雲散,她精神一振默默思忖道:「無論爹爹如何阻攔,我也不會離開小蛋。他是魔頭也罷、是小賊也罷,自收下玉珮的那一刻起,我這一生一世便已注定是他的人。」 她下定了決心,心思亦變得靈活,細想父親言辭閃爍的神態,不禁又燃起一線希望道:「爹爹那裡未必沒有挽回的餘地,否則他為何又將玉珮交還給我?我需將自己的心意向他挑明,他秉性仁厚寬和,遲早會諒解。」 念及於此,羅羽杉腦海裡靈光一閃道:「我何不求盛師伯和丁師叔出面勸說?這世上也惟有他們兩人的話,我爹爹最能聽得進去,比娘親還要管用三分。」 她心頭鬱結稍舒,方始發覺自己已走出淡家村很遠,夜色裡山村的輪廓影影綽綽,幾不可見。 定了定神,她又心想:「盛師伯嗜酒如命,在古井下被困十餘日,想必是滴酒不沾。我不妨買上兩罈好酒,也能令他有一番驚喜。」 於是羅羽杉仰首望瞭望天星,辨明四下方向,御風往西北行去。距此約莫一百六十里,便有一座小鎮坐落於臥靈山麓間,兩日前她與丁原、小蛋亦曾經過。 深夜裡山中空無一人,羅羽杉抄近路連越兩道山梁,前方隱隱現出一座有幾百戶人家的鎮子,卻是黑燈瞎火,一片寂靜,只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她在鎮口的大街上緩緩飄落,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和兩旁門戶緊閉的鋪面,不禁心道:「我也忒心急了,深更半夜在這偏僻的山鎮上,豈會有酒鋪還沒關門?」 眼見離著天明至少還有三個時辰,目光略一拂掃,發現在鎮首西側的黃泥路旁,居然佇立著一座山神廟,裡頭漆黑一團靜謐無聲,想必沒有主持,卻正可聊作棲身之所,靜待天亮酒鋪開門。 她邁步走了過去,來到廟門口見大門虛掩,出於禮數伸手輕扣門上銅環,稍提高了些嗓音問道:「請問,廟裡有人麼?」 等了須臾,也不見裡頭有人回答,羅羽杉這才推門走進山神廟中。 藉著幽暗的月色,只見廟內陳設甚為簡陋,在正中供奉了一尊泥塑的山神,身上的彩漆斑駁剝落,露出裡面乾裂的泥胎。 泥塑前還擺放著一張破舊的供桌,上頭祭放有若干三牲瓜果,兩邊各豎了半截紅燭,中間的香爐裡積滿灰燼。 在供桌前方,並排擺有四個跪墊,表面的粗布不知被多少人的雙腿終年磨損,早已破爛。由此可見這小小的山神廟,平日裡香火倒也頗為旺盛。 出乎羅羽杉意料之外,在供桌底下竟然還仰天躺著一名男子,只是光線過暗又有布幔遮擋,他的面目不甚清晰,穿著打扮卻像個落魄的秀才。 羅羽杉暗自驚道:「我剛才站在門外,為何沒有聽到此人的呼吸,莫非他已死了?」舉步上前,俯下嬌軀輕聲喚道:「公子,公子─」 那男子毫無反應,半天也不見他的胸口有一點起伏動靜。羅羽杉掀起布幔,就見這人年紀不過二十餘歲,相貌異常秀美,乍看竟有幾分宛若女子,可惜臉色灰暗、嘴唇發白,全身肌肉已然冰冷僵硬,似是氣絕多時。 羅羽杉心下黯然,惋惜道:「如果我能早兩個時辰發現他,興許能救這秀才一命。明早若有人進廟燒香拜神,乍見著供桌 底下的屍體不免會有驚嚇。趁著夜深,我還是先將他入土為安,亦算聊盡心力。「 她探手想將這秀才從供桌下抱出,不料指尖拂過心口竟尚有餘溫。羅羽杉一怔,欣喜道:「說不定他還有救!」當即改變主意探手搭上秀才的右腕脈搏。 這一搭之下羅羽杉禁不住大吃一驚,對方體內居然有一股極為雄渾詭異的真氣汩汩流淌,生生不息,功力之強不知勝過了自己多少倍。 不一刻,那秀才的脈搏微微跳動了一記,但十分微弱迅捷,不易察覺。 羅羽杉頓時恍然道:「此人十有八九是魔道高手,不知為何受了極重的內傷昏死過去,封閉神識生氣進入到假死狀態,運用先天之氣療傷潛修。」 她芳心一定,尋思道:「他雖是魔道中人,可未必就是窮凶極惡之徒。如今性命垂危,流落廟中,我斷斷不可見死不救。」 羅羽杉取出一枚天一閣秘製的療傷靈丹,撬開秀才的牙關塞了進去。丹丸入口即化,也不需他吸吮,自行順喉而下。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丹丸藥力行開,秀才胸口的暖意漸盛,脈搏也逐漸變得有力。 羅羽杉的座師天一閣閣主蘇芷玉堪稱當世第一才女,家學淵源天資過人,於奇門遁甲、醫術占卜之學無不精通。羅羽杉在她門下學藝多年,醫道上雖還未臻至妙手回春的境界,可也遠勝於一眾普通的庸醫。 當下她替這秀才推宮行血,再用金針配合他體內的真氣流轉疏淤通脈,不多時,他臉頰上已隱隱露出一絲血色,脈搏跳動更趨平穩強勁。 羅羽杉見狀暗吁一口氣,已是香汗淋漓疲憊不堪,收回了玉手在一旁閉目養神。 也不知是多久,忽聽那秀才口中發出低低的一哼,眼皮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羅羽杉一醒,注目望去,那秀才的目光亦正略帶迷惘地朝著她看來。兩人的視線陡一碰觸,羅羽杉不由心中一震,訝異道:「這人的眼神好冷!」 那秀才一聲不吭,雙目徐徐掃視山神廟,迷茫之色卻越發濃重。 羅羽杉淺淺一笑,說道:「小妹羅羽杉,不知公子何以身負如此重傷,可否見告?」 原來適才她查看這秀才體內的傷勢,居然尋找不到他受傷的原因。除了體質極度虛弱,氣血匱乏散亂外,五臟六腑盡皆完好無損,渾身上下連傷痕都見不著一處。 那秀才恍若未聞,將雙目回落在羅羽杉的臉上,聲音疲倦沙啞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躺在地上,是誰把我傷成了這樣?「 羅羽杉愣了愣,回答道:「這兒是鎮外的山神廟,我本想在此借宿半晚,不意見到公子重傷垂危,昏倒在供桌底下人事不醒。小妹救人心切,便沒有挪動公子。」 那秀才「哦」了聲道:「是妳救了我。」雙手撐地,逕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羅羽杉忙伸手攙扶道:「你傷勢未癒,還是躺著別動,靜靜休養。」 那秀才身子往後面的供桌上一靠,卻立即「嘿」地一聲回彈站直,眉宇痛楚的皺了皺,探手往後腰上一摸,捏住了半枚裸露在外的金針。 羅羽杉歉然道:「這是小妹方才替公子療傷時所用的金針,還沒來得及取下。」 那秀才低聲道:「不妨!」身軀猛地一振,「嗤嗤嗤嗤」數十根金針齊齊從體內激射而出,在黑夜裡劃過一束束風馳電掣的精光,整齊劃一地釘在了頭頂的橫樑上,連插入梁內的深淺都驚人的一致。 羅羽杉微凜道:「此人身手恁的了得,傷勢復原之快更是匪夷所思。」 她揚袖上卷,收回金針,說道:「請問公子貴姓,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的門下?」 也難怪她會有此一問,天陸仙林年青一代中的俊彥人物,羅羽杉差不多識得大半。可眼前這個年輕秀才看似落魄委頓,名不見經傳,偏生一身醇厚的功力深不可測。 前一刻尚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轉瞬間便能自行起身,輕描淡寫地催動真氣迫出金針,且手段之精妙輕鬆,較之天陸名家亦毫不遜色。 孰料這秀才的眉頭皺得更緊,仰面望著山神廟頂,滿面大惑不解的低語道:「我姓什麼,我為何會躺在這兒,為何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羅羽杉一怔,安慰道:「沒關係,想是你神智尚未完全恢復,歇上一會兒就好。」 秀才對她的勸告置若罔聞,呆呆仰望上方,眼眸中緩緩露出焦灼狂亂之色,不停自言自語道:「是誰打傷了我,我又是誰,為什麼我全都忘了?」 他的語聲越來越急促暴躁,臉上泛起懾人的凶光,近乎野獸般低吼道:「我是誰,我姓什麼?誰人打傷了我,妳快告訴我,告訴我!」 秀才突然低下頭,一把抓向羅羽杉的衣襟,幽暗中俊美的臉龐顯得扭曲而猙厲,呼呼粗喘道:「妳是誰,妳為何會在這兒?」 羅羽杉驚駭之下急忙閃身避讓,暗道:「不好,莫非此人是個瘋子?」 那秀才右手抓空,身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順手扶住桌案惡狠狠盯著羅羽杉,猶如一頭餓瘋了的凶狼,雙目發出駭人的寒光,喘息道:「快告訴我,我是誰?妳一定知道,是誰把我打成這個樣子─」 羅羽杉往後退了數步,穩住心神,說道:「閣下問我的,也正是小妹想要瞭解的。你何不先冷靜下來,再慢慢回憶?」 那秀才怒道:「我若想得起來,又何需問妳?妳明明清楚,為何偏不肯說?」臉上暴戾之氣更盛,蹣跚邁步朝著羅羽杉慢慢迫近。 羅羽杉已從最初的震撼中鎮定下來,和顏悅色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恰巧進了這座山神廟邂逅公子,其它的就什麼也不曉得了。」 那秀才呆了一下,道:「是了,是妳用金針替我療傷救醒我的。」 他停住腳步,凶色漸漸收斂,目光變得柔和了一些,啟口問道:「妳說妳姓羅?」 羅羽杉心情略微一鬆,思忖道:「瞧這情形,他並非是個瘋子,八成重傷之後淤血堵塞腦顱,造成了暫時的失憶。」一頷首道:「不錯,小妹正是姓羅。」 那秀才靜默了會兒,忽的歎口氣道:「對不起,羅姑娘,我真的什麼也記不起來了。方才對妳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羅羽杉含笑道:「公子不必客氣,小妹也有冒昧唐突之處。」 那秀才點了點頭,剛要再說什麼,猛地身子晃了晃,張嘴又嗆出一口殷紅的淤血。 羅羽杉扶著他就地坐下,說道:「你現在莫要再胡思亂想,還是凝神療傷要緊。」 秀才孤傲森冷的眸中閃過一抹感激,默默地合目盤膝,雙手在小腹前捏作法印,抱元守一運功疏淤。不消半刻,他全身冒起一團淡淡的暗紅霧氣,噴出的鼻息如同兩縷筆直的煙柱向上升騰,凝聚不散,情景殊為怪異。 羅羽杉心下疑竇叢生道:「這人到底是誰,我救了他究竟是對是錯?」 如此到了天明時分,那男子收功睜目,長身而起。不過短短半晚,傷勢竟似好轉了許多。 羅羽杉暗暗驚異,記著要到鎮上買酒,便道:「公子既傷勢無虞,小妹便先行告辭。」 秀才搖了搖頭道:「我不過是暫時將內傷強行壓制了下去,要徹底復原尚需一段時日的靜養。羅姑娘,妳要去哪裡?」 羅羽杉心念一動,思忖道:「此人來歷不明,又失去了記憶,無法說清自己的姓名身世。不如我將他引到鎮上,或可從那些鎮民口中問出端底。」 她微笑答道:「小妹要去前面的鎮子裡買酒,公子是否同去?」 秀才想了想,似也不願這麼快就與羅羽杉分手,點頭道:「好啊,我跟妳去。」 兩人出了山神廟,走進小鎮。 此際天光見亮,街上已有三三兩兩的路人,不少鋪子陸續開了門,見著羅羽杉和那秀才一前一後走過來,均感愕然。 這些鎮民僻居臥靈山中,連縣城也難得一去,何時見過羅羽杉這般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瞧得一個個目瞪口呆,全忘了手裡的活計。 一名擺攤的小販嚥了嚥唾沫,低聲嘀咕道:「你娘的,這不是仙女下凡麼?」 旁邊另一個賣南北貨的小販拎著條曬乾的鹹魚,錯愕道:「老三,你瞧那不是住在山神廟裡的何秀才麼,不會是讓這位仙女般的姑娘看上了吧?」 那被叫做老三的小販輕笑道:「你是戲文看多了吧,這酸秀才窮得叮噹響,還能癩蛤蟆吃到天鵝肉?多半是他色膽包天,自顧自厚起臉皮跟著人家大姑娘。」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輕,可一來街上清靜少人,二來這秀才身負上乘修為,自是一字不落聽得清清楚楚,鼻子裡低低一哼,雙眸中透出一股煞氣,直射向二人。 那賣南北貨的小販立時渾身打了個寒顫,手裡的鹹魚失神松落。 羅羽杉急忙低聲勸道:「只是些尋常鎮民,你莫要為難他們。」 那秀才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徐徐收斂眸中寒光,轉過頭去。 那兩個小販如獲大赦,只覺冷汗濕透衣衫,雙腳不住打顫發軟,差點蹲坐在地。卻不曉得若非羅羽杉相勸,兩人的性命頃刻間便要交代。在無形裡從鬼門關外打了一個轉兒,又懵懂不覺地逃了回來。 羅羽杉柔聲招呼道:「兩位大哥受驚了,你們可認得這位秀才?」 名叫老三的小販膽子稍大些,又見羅羽杉容顏秀麗絕倫,神態和藹可親,漸漸緩過神來,結結巴巴回答道:「他、他是何秀才,咱們鎮上、上的人都認得─」 一語未畢,何秀才遽然晃身越過羅羽杉,探手揪起老三喝問道:「你真認得我?」 第七章 邪異少年 老三對著他犀利的眼神,心底一寒險險嚇暈過去,顫聲道:「我、我─」上牙直打下牙,除了個「我」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渾身顫如篩糠。 羅羽杉心道:「這秀才生性忒的暴戾。」伸手按住他右腕,溫言道:「何公子─」 說來也怪,那秀才聽到羅羽杉輕柔的呼喚,雖不說話,卻慢慢鬆手放下了老三。 老三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腿打戰怎也爬不起身。羅羽杉心中歉疚,將他扶起抱歉道:「這位大哥,對不起,沒有嚇著你吧?」 老三隻感到羅羽杉柔軟細膩的玉指輕輕握著自己的手腕,說不出的舒服,仿似魂魄都飄飄蕩蕩飛上了天,膽氣頓壯了許多,強笑道:「哪有,我膽大著呢。」 旁邊那小販戰戰兢兢問道:「姑娘,何秀才不就在這兒麼,妳幹嘛還要問咱們?」 羅羽杉道:「他生了一場大病,已記不起自己是誰了。」 老三「啊」了聲,偷偷瞟了眼何秀才,詫異道:「這小子真他娘的邪門,明明胳膊又細又嫩,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家。可才一宿沒見,怎換了個樣兒?剛才瞪我一眼,那眼神就像要殺了老子一般可怕。」 身旁同伴回答道:「這何秀才上個月才到鎮上。聽他自己說,是往京城趕考的路上遇見了山匪,半夜裡偷跑出來,現在借宿在鎮子外頭的山神廟裡,白天就在十字街擺攤賣字算卦,積攢盤纏。其它的咱們也不清楚。」 羅羽杉心裡疑惑道:「這麼說來他豈非是個普通的潦倒秀才,何以身懷絕學?難道是深藏不露,別有用心?」 何秀才也靜靜聽著那小販的述說,面色困惑若有所思,似乎正循著這些線索追憶自己的過去,低語道:「我姓何,是個趕考秀才?」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眼中又現出一股狂暴的光芒,低喝道:「你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是個賣字算卦的秀才?我為何要去趕考,又怎麼會被山匪綁劫?」 陡然探掌凌空拍出,「砰」的一響,對面街邊一塊碩大的磨盤灰塵飛揚,化作齏粉。 老三與那小販「撲通撲通」,又嚇坐在地上,魂不附體道:「興許、興許是咱們眼花認錯人了,你、你不是那個何秀才??」 秀才聞言更怒,森然道:「你們一會兒說我是,轉眼又說不是,想消遣人麼?」雙眉立起,一隻左手血氣充盈舉到面前。 羅羽杉原想從這兩人口中問明他的來歷,孰料越問越是蹊蹺。若說這秀才故意在隱瞞身份,卻又不像。但那兩個鎮民也絕無認錯人的道理。 她擋到兩個小販身前,說道:「何公子,咱們到十字街口去看看罷。」 秀才凝掌不動,眸中閃爍著妖艷的冷焰,與他俊美年輕的相貌極不相稱,問道:「妳也相信我就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何秀才?」 羅羽杉不置可否道:「這兩位大哥想來不會說謊,你莫要生氣,咱們再查就是。」 何秀才緩緩垂下左掌,沉聲道:「好吧,我聽妳的。但妳一定要幫我弄清楚。」 羅羽杉頷首道:「公子放心,小妹定會幫你查明。」心中想道:「好在盛師伯、丁師叔和我爹就在左近,若實在不行,便帶這位公子前往淡家村,終可查個水落石出。」 她正想著的工夫,忽聽街頭有人喚道:「這不是羽杉麼,妳怎會跑到鎮上來?」 羅羽杉聞聲望去,只見姬雪雁風塵僕僕沿街而行,朝著自己走來。當她的視線落在羅羽杉一側的何秀才身上,情不自禁地一愣道:「這人是誰,為何我一眼見著他,便莫名地生出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 羅羽杉迎上前道:「姬嬸嬸,我是來這兒給盛師伯買酒。」 姬雪雁笑吟吟道:「啊,還是妳想得周到。你們找見盛師兄和無涯大師了?我剛從翠霞山趕過來,正打算在鎮上找人詢問前去淡家村的路徑。」 她雖是在對羅羽杉說話,可眼睛依舊注視著那名陌生的秀才,心間湧起一股極不舒服的冰寒,隱隱覺得像有什麼絕大的危險潛藏在了眼前,偏又說不出來。 那秀才聽到盛年和無涯大師的名字,眉眼不經意地一動,好像也在苦思冥想自己從哪兒曾經聽說過這兩人的名頭,可記憶裡照舊是一無所獲。 羅羽杉回答道:「他們都在淡家村,連我爹和娘親也都趕來了。姬嬸嬸,等我買了酒,再陪這位公子去過十字街口後,便和您一起回去。」 那秀才冷冷一哼,不悅問道:「羅姑娘,要是去過十字街口我仍舊記不起自己呢?」 姬雪雁聽他開口,遽地一震,心道:「這聲音語氣恁的熟稔,我到底是在哪裡聽到過?」轉向羅羽杉問道:「羽杉,這位公子是誰?」 羅羽杉三言兩語將自己在山神廟裡的遭遇說了。 姬雪雁飽經磨難,心思自不似羅羽杉那般單純,聽得疑雲大起尋思道:「此人有如許可怖的修為,又焉能被尋常山匪所擒? 以他的身手,若曾在天陸行走過,我又豈會從未聽說?他無巧不巧,又何以流落到臥靈山中?「 那秀才臉上流露出不耐,催促道:「羅姑娘,我們是否該走了?」 羅羽杉已對他的性情有所瞭解,也不以為忤,道:「姬嬸嬸,咱們先去買酒。」 那秀才猛回轉過身,目射寒光緊盯姬雪雁嬌美的臉龐,冷然道:「我不要她跟著。」 羅羽杉不解道:「這是為何?姬嬸嬸是小妹的尊長,並非外人。」 那秀才心中也說不上原因,然而潛意識中卻對姬雪雁有著無比的厭惡與戒備,生硬道:「我不喜歡她,更不想有人跟著咱們。」 姬雪雁的心頭驀然掠過一道靈光,直覺得這年輕秀才的眼神、語氣乃至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孤僻凶戾神態,無不像極了一個人。或者,更加確切的說,是像極了一個本該覆滅多年的大魔頭。 她在翠霞山業已獲悉盛年等人此行的原委,這時無端地升起一縷寒意,暗暗運功護體,問道:「羽杉,你們在淡家村有沒有遇到萬劫天君?」 羅羽杉回答道:「有啊,前晚丁師叔他們在淡家村的百年古井下激戰一場,將老魔打成重傷,可惜還是讓他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說到這裡她腦海裡一記電閃,霍然想道:「這何秀才也是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地倒在山神廟裡,而且記憶全失說不清自己的來歷。世上又哪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她心念尚未落定,姬雪雁玉容陡變,紅蓮仙劍鏗然出鞘,一式「投鞭斷流」劈向何秀才,嬌喝道:「羽杉快走,那老魔已附體在何秀才的身上!」 此刻她對這秀才的真實身份已確認無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對方是真的喪失了往昔記憶,還當是另有毒計,在故意使詐賺騙羅羽杉,故此毅然拔劍出招,寧可拼得自己性命不要,也需將這少女救出魔爪。 那秀才聽見姬雪雁的斷喝,心裡亦是一震,覺得「萬劫天君」這名號異常熟悉親切,但一時半會兒卻無暇細想,彈指點開姬雪雁的仙劍,問道:「妳說我是誰?」 姬雪雁右臂如遭電擊,仙劍險些脫手,卻恐對方傷了羅羽杉,一咬牙揮左掌劈落道:「羽杉,快走!」 羅羽杉又焉肯舍下姬雪雁獨自逃生,見那秀才閃過掌勢,屈指欲彈,連忙揮劍截擊道:「姬嬸嬸,妳先走!」 那秀才劈手奪過玉緣仙劍,目不轉睛迫視姬雪雁,喝問道:「妳都知道些什麼?」 姬雪雁寒臉不答,袖中掠出一束翠色光芒,正是東海靈空庵的佛門至寶天心碧竹,直射那秀才面門,卻心知彼此修為委實天差地遠,今日已是在劫難逃。 「咄!」秀才右手食指在天心碧竹上一點,身子晃了晃往後退了半步,暗自惱怒道:「要不是我強壓傷勢無法全力施為,哪容這婦人逞能?」 可相形之下姬雪雁吃虧更大,身不由己連退數步,胸口氣血翻湧已後繼乏力。 她正驚駭間,突然聽到高空上遙遙傳來羅牛的聲音道:「雪兒姑娘!」 姬雪雁大喜過望,勉力提氣揚聲喚道:「阿牛快來,萬劫老魔正在這裡!」 那秀才聽她口口聲聲稱自己是什麼「萬劫天君」,偏偏怎都記不起自己的過去,心情愈加的焦灼暴燥,不由凶性大發,喝道:「賤人!」眸中血光暴漲,幻出兩束殷紅劍芒,朝著姬雪雁的嬌軀飆射而去。 不料羅羽杉奮不顧身從旁掠上,堪堪擋住姬雪雁,劈出玉緣仙劍,斬向血瞳劍芒。 那秀才一驚,怒道:「妳找死麼?」 電光石火間射出兩枚天擇芒,後發先至擊中劍芒,身形直比他的話音還快,一閃一晃欺至羅羽杉身側,探手扣住她左腕向後一拉。「砰砰」爆響中劍氣迸散,血光如潮四卷,卻未傷到羅羽杉分毫。 羅牛猶如神兵天降,御風趕至,沉金古劍排山倒海般向著那秀才握著羅羽杉玉腕的左手劈落,沉聲喝道:「放開我女兒!」 秀才暗自凜然道:「此人劍招端的精湛雄渾,竟是這姑娘的父親!」 料定羅牛不會傷了自己的愛女,順勢一帶將羅羽杉擋到身前,嘿然道:「撤劍!」 羅牛身經百戰,劍法早已臻至收發由心的大成境界,見狀不假思索橫轉仙劍護住前胸,左手迸指拍出,頓時幻出重重掌影,虛實莫辨渾若天成,已然施展出悟自天道星圖中的曠世絕學「生生不息掌」。 那秀才眼見這「生生不息掌」宛若水銀瀉地,無懈可擊,亦不敢怠慢。 他挾著羅羽杉飄身飛退,尋思道:「若要打退此人,尚需費上一番手腳,萬一激出內傷未免得不償失。更不曉得稍後他們會否還有幫手趕到,我不妨先脫身遠揚。」 一念至此,勁透指尖制住羅羽杉經脈,冷冷一笑道:「好功夫,後會有期!」右掌凌空攝過街邊那兩個嚇癱了的小販,分別撞向羅、姬二人。 羅牛左手接住小販,右手沉金古劍氣勢澎湃往那秀才眉心刺去,卻因投鼠忌器,手下仍留了三分餘力未發。 孰料那秀才陡然化作一束血電裹挾起羅羽杉的嬌軀,「呼」的一聲遁入腳下的長條石街面。沉金古劍赫然走空,「鏗」地劈在堅硬的石板上,轟出三尺餘深的一個大坑,塵土瀰漫中已不見愛女與強敵的蹤影。 姬雪雁稍慢一拍也趕了上來,望著劍坑底下冒起的絲絲水汽,焦急道:「不好,那老魔施展土遁挾持羽杉逃了!」 羅牛一言不發,舒展靈覺直穿石板,全神貫注搜尋兩人的蹤跡,猛地縱劍騰身,足不點地順大街向南追下,揚聲道:「快找盛師兄和丁小哥!」 原來他和羅羽杉分手後即前往廂房探視小蛋,直到數個時辰後秦柔找來,才發現愛女竟然失蹤,便與盛年、小蛋等人分頭找尋,恰好在此遭遇姬雪雁。 姬雪雁聞言停住身形,揚手射出一枚信炮。翠綠色的煙花在高空燦然盛綻,即使遠在百餘里外也能見得分明,但畢竟已遠水解不了近渴。 只一頓飯的時間,於姬雪雁而言竟是恁的漫長難熬,直到她從遠方的天宇中看到了丁原與盛年的身影,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緊接著曾山、秦柔、小蛋和尹雪瑤乃至翠霞、雲林兩派的高手亦從四面八方陸續趕至。小小的一座荒僻山鎮何時出現過數十名劍仙般人物齊齊踏至的情景,那些鎮民又是驚懼,又是好奇,躲在街邊興奮地張望不停。 姬雪雁已顧不得那些鎮民一聲聲大驚小怪的歡呼,玉手一指正南道:「快,萬劫天君!」不待她的話說完,曾山「啊哈」一聲搶先衝了出去。 丁原見愛妻面色蒼白,關切道:「妳先凝神調息,再慢慢趕來!」追著曾山而去。 眾人也無暇詢問原委,紛紛御風急追,惟恐又將萬劫天君放虎歸山。 這般全力奔襲之下,眾人身法修為的高低便即一目瞭然。 曾山一搖一晃勝似閒庭散步,速度卻不亞於御劍而行,只有丁原身若矯龍經天,如影隨形不遑多讓,其它人盡皆難以望其項背,很快就被甩下一大截,遠遠瞠乎其後。 盛年和姬雪雁各自有傷,率著大隊人馬銜尾直追,絲毫不見氣虛神疲。 尹雪瑤攜著小蛋不緊不慢跟在二人身後,顯然未盡全力,教羅鯤等人看得暗暗咋舌,心裡均在思忖道:「敢情這小妖女非但使毒的手段出神入化,御風手段亦爐火純青。」 相形之下秦柔修為稍弱,漸漸落到了後頭。她尚不知愛女被擒的消息,心頭倒也不怎麼惶急,忽聽霸下道:「羅夫人,抓著我的身子。」 秦柔一奇,伸手輕輕握住霸下道:「小龍,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 霸下笑著一搖頭道:「不是,我看妳飛得太慢,想幫幫妳。」說完龍甲上紅光大放,秦柔只覺一股大力湧到,拽著自己身不由己往前疾飛,一眨眼已追到小蛋身後。 秦柔知它是看在愛女面上,有意助自己一臂之力,當下全身鬆弛,任由霸下施為,感激道:「謝謝你啦,小龍。」 霸下不以為意道:「我聽乾爹說,在天雷山莊時妳待他很好。我幫妳也是應該的。」 當下眾人一路向南,追出約有兩百多里,出了臥靈山的地界,天色也已大明。 忽然盛年的身速一緩,運氣叫道:「羅師弟,丁師弟,可有查到萬劫天君的下落?」 小蛋舉目眺望,見前方數里外的一片山坳裡,丁原、羅牛和曾山三人已停止了追擊。羅牛神情焦灼,正和丁原說著什麼,聽到盛年聞訊,忙仰首回答:「盛師兄,柔兒,羽杉被那老魔抓走了!」 秦柔「啊」地失聲,險險從空中栽落,虧得霸下運勁一托復又穩住。 小蛋亦是心神大震,問道:「羅姑娘怎會撞上了萬劫天君?」 姬雪雁道:「這丫頭說是來鎮上為盛大哥買酒,我見著時她已和萬劫天君在一起了。」接著便將自己如何偶遇羅羽杉,如何識破萬劫天君的真身,乃至出手相搏,羅牛趕到驚走老魔的經過一一說了。 羅牛懊喪道:「那老魔土遁的速度太快,我追到此處便失去了他和羽杉的線索。唉,要是我也會土遁就好了,都是我的錯!」 說著狠狠一捶自己的腦袋。 眾人不清楚端底,誤以為他是自責沒有照管好愛女,以致讓她獨自外出買酒,為萬劫天君擒去,卻都不虞有他。 盛年沉吟道:「或許萬劫天君是挾持羽杉深入地底,令咱們的靈覺追索不到。」 他的話音未畢,小蛋突然振腕出劍劈開星門,埋身遁入土下,轉眼間便沒了蹤影。 姬雪雁「哎喲」一聲說道:「這孩子也太過心急了,真要孤身碰上萬劫天君,又該如何是好?」 曾山道:「方纔我老人家已用天眼神通探查過,方圓三百里內連帶地下天上,均皆不見萬劫老兒的蹤影,小蛋當可無事。」 可他的話不僅沒能讓秦柔的心放下來,反而愈加絕望,顫聲道:「那老魔會抓了羽杉去哪兒?他會不會遷怒在這孩子身上, 一掌將她、將她─「嘴唇開合了好幾回,最後也沒敢將」打死「這兩個字說出口來。 眾人心情猶如灌鉛,久久沒了聲音。還是丁原問道:「雪兒,妳說萬劫老魔附身在一個年輕秀才體內,四處找人追問自己的姓名,可是真的?」 姬雪雁道:「自然是真,這老魔惺惺作態,不曉得又在耍什麼花招?」 丁原沉思須臾,搖首回道:「未必是惺惺作態,也許他真的失去了先前的記憶。」 姬欖詫異道:「怎麼會?這事如果發生在旁人身上,或有可能。但萬劫老魔是何等人物,豈能因為前晚一戰遭受重創就失去了記憶?」 丁原徐徐道:「以他的心性,根本不屑如此作偽。咱們只想著他萬劫不死,二十年後重臨天陸,卻忘記了潛龍淵一役裡除了莫師姐,還有一個人也作出了犧牲。」 羅牛、姬雪雁、秦柔和盛年四人異口同聲道:「一慟大師!」 丁原頷首道:「不錯,當年正是他自爆元神,以玉牒金書封印萬劫天君,使得老魔功敗垂成,倉皇逃走。事隔多年,斯人雖沒,猶留余澤,那便是─」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凝重,一字一頓道:「玉牒金書!」 曾山一拍腦門叫道:「我怎麼把這碴兒給忘了?前晚在井下激戰時,你們有沒有瞧見萬劫老兒胸口有一團金色光暈?十有八九,那是萬劫老兒強封玉牒金書後留的印記。他縱有萬年不測的道行,卻也奈何不得玉牒金書!」 無怨大師眼睛一亮,旋即頹然道:「那又如何,畢竟玉牒金書也沒能將老魔封印。」 丁原嘿然道:「多年以來,咱們一直都是聽聞先賢遺言,相信用玉牒金書就能徹底封殺萬劫天君。可玉牒金書到底會如何封殺老魔,卻從來沒人能真正弄清楚。」 盛年若有所悟道:「丁師弟,你是說萬劫天君突然失去記憶,就是玉牒金書所致?」 丁原道:「這僅只是我的猜測。興許玉牒金書真正的功效,並非將萬劫天君轟殺。需知這老魔乃萬世不死的金身,連天界上仙亦奈何不得。 「咱們上回在潛龍淵裡九死一生,將萬劫天君打成那樣,二十年後他又捲土重來,便是明證。」 姬雪雁恍然道:「我明白了!玉牒金書是在釜底抽薪,以莫大法力渡化老魔的凶性,第一步就是先抹去了他的記憶,令他再世為人。」 淡嗔師太苦笑道:「你們的猜想也太過不可思議了吧?難道玉牒金書能讓萬劫老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盛年道:「丁師弟所言頗有道理。聽雪兒說來,萬劫天君對羽杉照拂有加,屢次聽從勸告懸崖勒馬,收回殺手。否則小鎮的長街之上,早就血流成河,屍橫一地了。」 姬雪雁想起適才驚心動魄的遭遇,心有餘悸道:「是啊,我也奇怪,那老魔為何對羽杉言聽計從,似乎沒有半點惡意。就算是羽杉救過他,以老魔以往的做派,也絕不可能心存感激,特意寬容。」 羅礁不以為然道:「照你們這麼說,他已轉了性成好人了?那又為什麼劫走羽杉?」 曾山插嘴道:「這還不簡單?玉牒金書儘管趁著萬劫老兒元氣大傷之機強力反攻,消去了他的記憶。但這老魔萬載道行豈是易與,哪能就此藥到病除,立竿見影?我看他擒走羽杉,八成也不見得有甚歹念,說不定還真將她當成了自己的恩人。」 秦柔和羅牛聽了這話,可是半點也歡喜不起來。 羅牛更是悔青了腸子,此刻若讓他用自己的性命換得愛女的平安歸來,他亦不會皺一下眉頭。至於愛女和小蛋之間的情投意合,則是念頭稍一觸及,就頭大三分。 正這時,小蛋滿臉疲倦從土下躍出,「哼」地嚥下一口熱血,頹然的搖了搖頭。 尹雪瑤一手握住他右腕,將自身冰蠶九變的功力源源不絕傳輸過去,冷然低聲道:「傻小子,你不要命了,還敢妄動真氣?」 小蛋勉力提氣在胸口轉了兩圈,稍微壓下了心頭的噁心煩躁,說道:「盛大叔,我要去找羅姑娘,便不久留了。」 盛年勸慰道:「你先歇一會兒,這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咱們都需分頭出擊,搜索老魔下落。不過你需將傷勢養好,否則遇見萬劫天君,也救不回羽杉。」 姬雪雁左顧右盼,卻是發覺人群裡不見愛子影蹤,急忙問道:「小寂呢?」 姬欖苦笑笑道:「這孩子著實不讓人省心。說是出門接應妳,可到現在也沒回來。」 秦柔說道:「小寂前腳一走,那位楚兒姑娘也跟著不見了。」 曾山眨巴眨巴眼睛,問道:「會不會他們兩個騙過咱們這群老傢伙,悄悄跑到外面花前月下,互訴衷腸去了?」 姬欖臉色一變,丁原卻道:「不可能,這般情況下,小寂絕不會有如此閒情。」 姬雪雁也贊同道:「多半楚兒是追著小寂去了。可小寂他一個人又會去哪兒呢?」 第八章 分飛天涯 丁原記起鶴仙人離去前曾用傳音入密與丁寂有過一段極為簡短的交談,於是問道:「尹仙子,妳是否曉得鶴老魔究竟和小寂說了什麼?」 尹雪瑤卻不願托出實情,淡淡回答道:「他用的是傳音入密,我哪裡聽得見?」 丁原是何等精明機警,隱約猜到尹雪瑤是在故意隱瞞內情。但他生性高傲,也不繼續追問,暗暗道:「妳既不肯說,我又何需多問。難道要丁某求妳不成?」 曾山見姬雪雁在找丁寂,隨即也想起一人,問道:「盛年,小衛呢?他怎樣了?」 盛年道:「驚蟄正陪著農姑娘雲遊天陸,散灑農神醫的骨灰,無法隨同前來。」 曾山大吃一驚道:「什麼,農老頭死了?當世又有誰害得了他?」 盛年將農百草遇害的經過簡略說了,曾山唏噓不已道:「真是好人不常命,禍害活千年。別讓我撞著歐陽老怪,不然非拔光了他的頭髮紮成掃帚,狠狠抽他屁股。」 這種報仇的法子眾人尚是頭回聽聞,無不莞爾。 姬雪雁歎道:「老爺子只打他屁股委實太輕了些。非但農神醫為歐陽老怪所害,連屈箭南夫婦亦不幸喪命在他的奸計之下,可謂是血債纍纍,罪不容赦。」 丁原聞言問道:「阿牛,翠楓在你莊上修煉,近況可還好?」 羅牛含糊道:「還好,只是這孩子不愛說話,整日都是埋頭苦修。」 姬雪雁黯然道:「也難怪他會變成這樣,父母驟然離去,這番打擊實在太大了點。」 其實羅牛的話已是有所保留。這一個月以來屈翠楓先是放浪頹廢,終日買醉,繼而又和衛慧情意纏綿,如膠似漆,常常夜不歸宿。 羅牛為人憨厚,幾次婉轉提醒後見屈翠楓仍不思收斂,亦無計可施。而屈翠楓也不再提及參悟天道星圖之事,甚而三五天也不主動來拜見一回。 然而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實不想在背後指摘屈翠楓的不是,反倒覺得自己教導有失,愧對屈箭南夫婦,著實期望這故人之子有朝一日能夠幡然悔悟,洗心革面。 盛年望瞭望天色,已是日上三竿,說道:「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分頭追索萬劫天君和羽杉的蹤跡。一旦有所發現,即刻利用翠霞、雲林兩派在各地的關係將消息火速傳出。」 無怨大師問道:「盛掌門,此事要不要公告同道,也好多些幫手?」 盛年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是萬劫天君重出天陸的驚天噩耗?這事就算咱們不說,三五日內同樣會鬧得滿城風雨。 「無怨大師,就勞煩貴寺諸位高僧折返向北搜尋,天陸南方則有敝派負責。無論是誰察探到線索,都切忌打草驚蛇,冒險追殺,需得盡快將消息傳出,謀定而後動。」 兩人又對聯絡呼應的細節稍加商量,無怨大師率著雲林眾僧當即北去。 眾人都明白時間緊迫,每晚一刻,找到萬劫天君的希望便隨之渺茫一分。若讓折老魔尋到深山古洞蟄伏下來,再要找尋不啻是大海撈針。 待雲林群僧去後,盛年、淡嗔師太與姬欖、羅鯤等翠霞六脈的首座迅速議定了各自的搜索範圍和行事原則,隨後分向東南、西南各處追去。 而丁原和羅牛兩對夫妻亦各為一組獨當一面,只剩下身份最高的曾山沒有安排。曾山想了想道:「我還是跟盛年一塊兒走吧,等他傷好了咱們再分手。」 丁原笑道:「曾老頭,別忘了有空去雲冪宮走走,可有人惦記著你。」 曾山老臉一紅,囁嚅道:「你這臭小子胡說八道,我老人家哪有工夫去雲冪宮?」 霸下不依不饒,連忙追問道:「曾老頭,雲冪宮宮主不是石璣娘娘麼,你認識她?」 曾山在霸下腦門上一敲,心虛道:「哪來這麼多廢話,快走,快走!」 小蛋想起一事,問道:「丁叔,咱們什麼時候前往神魔之眼?」 曾山好奇道:「神魔之眼,你們去那兒幹什麼?早八百年前就被天界給封了。」 丁原回答道:「別急,到時候我自會告訴你。」 接著又改用傳音入密道:「仙羽幻鏡雖然悉數出世,但要開通大羅仙山尚待時日。你需將修為提升到大乘境界,並參悟出四相幻鏡的終極妙境,方可前往一試。而我也需要時間煉化大梵仙羽,以爭取早日克竟全功。」 小蛋點點頭,心道:「我身染絕症,也不曉得能否活到那時候。」 盛年忽然沉聲道:「小蛋,咱們這便要分手了。我想知道,你對日後有何打算?」 小蛋一怔,說道:「我想先尋著羅姑娘,然後向師父覆命。」 盛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好,咱們後會有期!」 羅牛遲疑了下,低聲道:「小蛋,我對不起你,也害了羽杉。」 小蛋被他這句話弄得摸不著頭腦,困惑道:「羅大叔?」 羅牛心情矛盾之極,他本就不善言詞,此刻越加地不知該從何說起,猛一跺腳道:「小蛋,你多多保重。盛師兄,丁小哥,曾師叔祖,我先走一步!」攜著秦柔御風而起,往南追去。 曾山叫道:「好啦,都別婆婆媽媽的啦,不然黃花菜都涼透了!」 盛年一笑而過,與小蛋作別,飄然騰空。 丁原追上道:「盛師兄,我陪你走一段。」 四人飛出一段,回頭已不見小蛋和尹雪瑤的蹤影,丁原方才說道:「盛師兄,你是否發現阿牛兩次三番欲言又止,模樣頗為古怪?」 盛年點頭道:「他性情憨直,定是有什麼事情瞞得很辛苦,卻連我們也不肯告訴。」 姬雪雁疑惑道:「會是什麼事情,讓他也變得吞吞吐吐起來?」 丁原道:「我不曉得,但從他那些不知所云的話語推斷,可能與小蛋和羽杉有關。」 盛年猛省道:「他不會是顧念先師的轉世之身,私下裡要羽杉和小蛋絕交吧?」 丁原輕出一口氣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在咱們兄弟三人中,論及對老道士景仰尊崇之情,阿牛當屬第一。偏偏他又耿直憨厚,極容易鑽牛角尖。一旦對羽杉和小蛋的事有了心結,九牛二虎也拉不回來。」 姬雪雁歎道:「也難為阿牛了,說到底自己的恩師是為救他而死,內心的自責豈是歲月能夠消磨?可小蛋畢竟不是淡言真人,他也太較真了。」 丁原搖頭道:「這傢伙的脾氣,你還不清楚麼?但願羽杉沒事,回頭咱們再勸他。」 姬雪雁擔憂道:「還有小寂,真怕他又中了鶴老魔的圈套。」 丁原安慰道:「別擔心,論及心智,小寂絕不輸給鶴老魔。孩子大了,也需讓他們獨自面對風雨,別總做暖巢裡飛不高的小鳥。」 盛年低低道:「南天君,北散人,這漫天的風雨業已來臨。」 三人齊齊默然,惟有曾山滿不在乎道:「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難不成你們幾個越活越膽小了?」 他們的這段交談小蛋自然無從聽聞,他與盛年、丁原等人分手後,便和尹雪瑤一路南下。 因需沿途多方查詢萬劫天君的蹤跡,故而儘管心急如焚,卻走得極慢。十餘日後兩人出了中州地界,進到湘州,他身上的傷也在慢慢癒合。 這日一行輾轉行至粵城,此地已屬湘州最南端,再往前去不到三百里,翻過靖屏山,便是人人談虎色變的雲夢大澤。 雲夢大澤位於天陸東南,按照《天陸山海志》的記載,方圓六千餘里儘是一片渺無人煙的澤國,各種致命的魔物毒草遍佈澤內,終日陰霾當空,不見一絲陽光,實是令普通人望之裹足的禁地。 然而偏偏就是這麼一處所在,卻時常有正魔兩道的各派人物出現,或為採擷靈藥,或為捕獲諸般魔物以供煉化驅使,雖目的不盡相同,但都將這片雲夢大澤當作了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 二十餘年前,轟動一時的正道七大劍派圍剿魔教之役,便發生在雲夢大澤中。羅牛因禍得福,服食了天地第一靈藥三葉奇葩,又參悟到天道星圖神功,於此役中一鳴驚人,連敗數位正道耆宿。 而今時過境遷,連魔教的教主亦換作了昔日教內的首席護法風雪崖。 而另外三位護法裡,出家為僧的布衣大師仙逝於蓬萊仙島,秦柔的義父雷霆遠赴海外仙山,久無音訊,只剩下殿青堂晉陞為魔教副教主,襄助風雪崖處理教務。 經過二十多年的休養生息,魔教元氣漸復,卻始終蟄居天陸南方蠻荒之地,與正道各派相安無事。 兩人稍作商量,當即取道入澤。可在雲夢大澤裡兜了整整一天,莫說萬劫天君和羅羽杉的蹤跡,就連鬼影子也沒撞上一個。 當晚兩人尋了一塊干地準備宿夜,小蛋找了些乾柴點起一堆篝火。 霸下說道:「這兒魔獸毒蟲委實不少,咱們都得警醒點才好。」 尹雪瑤一言不發,玉指分向四面彈出一蓬淡紫色粉末,融入風中如輕紗懸浮。 霸下好奇道:「妳灑的是什麼東東,能管住多少時辰?」 尹雪瑤淡然道:「這是」紫氣東來「,你只管一覺睡到天亮,不必擔心毒物騷擾。」 小蛋在篝火前坐下,低頭望著腕上那串逐漸褪色的紅繩結,用手輕輕撫轉,念及伊人萬般柔情,生死未卜,不由黯然神傷。 尹雪瑤瞥過他一眼,問道:「小蛋,如果咱們在雲夢大澤仍舊一無所獲,你打算怎麼辦?」 小蛋轉動著紅繩結,低聲回答道:「那就繼續往南找。」 尹雪瑤冷冷道:「你可知道雲夢澤以南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小蛋沒有開口,緩緩站起身眺望南方黑鴉鴉的夜幕,半晌後才用極低的嗓音堅定無比地道:「她一定會等著我。」 尹雪瑤的瓊鼻冷哼一聲,偏過頭去,修長單薄的嬌軀佇立在陰潮的夜風裡,顯得分外清冷孤單。 小蛋心頭油然生出一絲歉仄與不忍,道:「曾婆婆,辛苦妳了。」 尹雪瑤背對著他一聲不吭,也不知她正在想些什麼,柔美烏黑的秀髮在風中靜靜飄揚,輕撫在她有若象牙雕琢般的玉頰上。 過了許久,她忽然說道:「有件事我早在淡家村時就想問你,卻一直忍著沒有開口,因為我不想你說出謊話來。方丈仙島遭熔漿焚燬,是否與貫海冰劍有關?」 小蛋心不在焉,更沒想到尹雪瑤這話背後隱含的意味,回答道:「我不清楚。」 尹雪瑤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凝視他的雙目,問道:「你有沒有取到貫海冰劍?」 小蛋先點了下頭,而後又搖了搖。 尹雪瑤一怔,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蛋知她在施展讀心術,卻不以為意道:「我的確見著了貫海冰劍,但沒拿走它。」 尹雪瑤大感意外,追問道:「那麼貫海冰劍現下又在何處?」 小蛋照實答道:「在丁叔手上。」 尹雪瑤大吃一驚,詫異道:「丁原怎會搶走貫海冰劍?以他的身份又豈會窺覷我北海門的至寶?」 小蛋也不隱瞞,將自己與丁原獲取貫海冰劍的經過簡略說了,只省去了關於大梵仙羽的一節未提。尹雪瑤面若寒霜,說道:「這是北海門的至寶,你如何能夠拱手讓人?」 小蛋沉默須臾,說道:「曾婆婆,如果我取回了貫海冰劍,那又該歸何人所有?」 尹雪瑤不假思索,冷冷說道:「你是北海門的掌門,此寶自然非你莫屬。何況,這件事咱們早在極地仙府的時候,就已經說清楚了。」 話一出口,頓覺不妥,心裡「哎喲」一聲道:「不好,我上了這傻小子的惡當!」 果不出其然,小蛋淡淡笑笑,倍感疲倦道:「那就是了,就當我送給丁叔的罷。」 尹雪瑤一時語塞,望著小蛋穩篤篤的模樣,火從心起,怒道:「你倒大方得緊,莫非忘了我曾經說過,貫海冰劍是何等神物麼?」 小蛋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睡眼半睜道:「您沒說錯,我曾親眼見著了它的威力。」 尹雪瑤鳳目含煞,卻知這小子看似呆傻,可從來都是塊硬骨頭,想威迫他取回貫海冰劍無異癡人說夢,妙目一轉不覺有了主意,唇角逸出一縷笑意道:「好啊,既然你不願拿回貫海冰劍,我也就無計可施,對不對?」 小蛋的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隱隱預感到尹雪瑤定是想出了某種對付自己的法子。 說實話,尹雪瑤若衝著他聲色俱厲的呵斥怒罵,小蛋倒也不怕,就擔心她像眼前這般的滿面春風,和顏悅色,令人捉摸不透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尹雪瑤看出小蛋眼睛裡流露出的戒備和緊張,笑意更濃,接著道:「當時我說過,假如取出貫海冰劍,你我便結為夫妻,令這洪荒至寶世代相傳,不落入外人之手。」 小蛋呆呆望著尹雪瑤,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直想立刻掣出雪戀仙劍,施展出十三虛無的遁術,有多遠逃多遠。 尹雪瑤笑吟吟繼續說道:「你說,我有沒有帶你找到魔崖石刻;你有沒有拿到貫海冰劍?就算事後你心甘情願將它送給了丁原,但也不能否認我已按照約定做了自己該做的事。那你是不是也該履行接下來的承諾呢?」 小蛋頭大如斗,掙扎道:「妳雖然這麼說過,可我並沒有答應。」 尹雪瑤道:「你若不願答應,又為何跟著我去方丈仙島,還將貫海冰劍取到了手?」 小蛋明知她在強詞奪理,可縱有一百張嘴巴也辯不過尹雪瑤,乾脆閉緊了嘴巴。 尹雪瑤以手支頤,想了片刻,微笑道:「好吧,咱們各退一步,要麼將貫海冰劍索回交給我,要麼履行咱們之間的約定,二者任你選其一。我也不會迫你立刻決定,但在此之前需得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免得你耍壞躲逃。」 小蛋愣住了,正當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驀地極遠處響起的一聲淒厲長嘯打破了夜色的靜謐。 兩人齊齊朝著西南方向瞧去,霸下更是惟恐天下不亂地叫道:「好像有人在打鬥!」 尹雪瑤道:「聽這動靜,離咱們還不算太遠。」 霸下迫不及待跳上小蛋肩膀道:「乾爹,咱們去瞅瞅吧,說不定就是萬劫天君呢?」小蛋心一熱,點點頭揮手發出一道冷風滅了篝火,騰身朝著嘯音響起的地方飛去。 兩人身法均快,風馳電掣間二十里地一晃而過,只聽那嘯音一聲比一聲淒厲,勁力卻漸漸衰落,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霸下疑惑道:「這人明明受了重傷,為何還拚命發嘯,耗損功力?」 尹雪瑤道:「他定是在用嘯音求援,此人修為不弱,但嘯音稍嫌霸道尖銳,該是魔道中的一流高手。」 小蛋隱隱覺得這嘯音有些熟悉,卻絕非萬劫天君所發,不知到底是誰會在這雲夢大澤中突遭強敵,深陷險境? 沒多少工夫,三人已依稀瞧見前方數里地外果然有一群人正在激戰。 那發出嘯聲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原本頗為清俊的面容此刻顯得格外猙獰可怖,口鼻溢血,遍體鱗傷,頭頂水汽騰騰,左手持盾,右手握槍,兀自苦戰不休。 在他身後尚有一名容貌娟秀的婦人緊緊貼背佇立,同樣雙手分持著一條軟鞭,一柄拂塵,勉力拒敵。她身上好像並無外傷,但面色慘白如紙,隱約透出一層妖艷的綠光,頗似中毒的症狀。 在兩人身周的澤地上,橫七豎八倒著十餘具死屍,從穿著打扮來看,俱都同出一門,多半是這對中年男女的部屬。 與兩人相鬥的是四名身軀胖大的花衣老婦,一個個滿臉橫肉,大腹便便,好似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明明頭髮花白稀疏,偏偏穿戴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臉上塗滿了厚厚的脂粉,肥厚的雙唇還抹了胭脂。 這四名老婦各執一束紫紅相間的軟綢,圍住那對中年男女如走馬燈般遊走猛攻,一時光瀾如虹令人眼花撩亂,數里外都能聽見那軟綢「啵啵」的破空爆響。 在圈外尚有一名面冠如玉的美男子負手而立,目不轉睛關注著場內的激戰,神情木然殊無絲毫喜色。 他的身後又有十餘名部屬侍立,其中一半倒是模樣妖嬈的女子。 霸下驚愕道:「這不是盤火崖的竇憲夫妻麼,那四個妖婆子是誰?為何柳門主在一邊袖手旁觀?」 小蛋亦是大惑不解,實搞不清這群西域魔道人物唱的是哪一出。 那觀戰的美男子正是柳翩仙,乍見小蛋等人也暗吃一驚道:「常寞怎地也來了雲夢大澤?旁邊那黑衣少女恁的冷艷絕倫,這傻小子艷福不淺啊。」 他素來心機深沉,一邊心念急轉尋思對策,一邊堆起笑容,迎上抱拳道:「寞少別來無恙,令師可好?」說話時目光閃爍打量四周,生恐葉無青也在左近。 幾番察探之下,小蛋身旁除了那黑衣少女外,便只有一個霸下,當即放下心來,盤算道:「何不趁此機會宰了這小子,一來報了聖淫蟲被奪之恨,再則斷去了葉無青的左膀右臂,更免得節外生枝。」 小蛋自不知短短瞬間柳翩仙已對自己動了殺機,見他神情謙和朝自己施禮,於是停步還禮道:「我師父很好。柳門主,這是怎麼回事?「 柳翩仙打了個哈哈道:「竇崖主夫婦正和雲霞四仙切磋技藝,寞少不需理會。」 小蛋年輕,尹雪瑤僻居北海,皆不清楚這雲霞四仙是何來歷。但瞧她們的模樣似乎跟雲霞之輕盈柔美渾搭不上半點邊,卻偏偏起了這麼一個優雅飄逸的名頭,著實引人發笑。 需知這雲霞四仙乃百多年前鵲起於天陸西域的著名魔道人物,本是一胞四胎,又藝出同門,橫行肆虐數十年鮮逢敵手。 直到一百四十多年前的蓬萊仙會上,這四人慘敗在當時如日中天的魔教教主羽翼濃手下,羞憤欲狂逕自退出仙林,隱居荒山埋頭苦修「妖嬈神功」,以致於錯過了上屆蓬萊仙會。 若論及真實修為,當年這四名老婦已威震西域魔道,再經過兩甲子多的臥薪嘗膽,實力斷不容小覷。 小蛋望望滿地的屍體和竇憲夫婦浴血苦戰的景狀,怎都無法相信眼前五個人僅是在切磋修為。 他剛想發問,驀地鼻子裡聞到一抹若有若無的淡淡甜香,腦子一暈旋即丹田內聖淫蟲精氣竄升,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登時又清醒過來。 他心念一閃道:「不好,柳門主在對我施毒!」 第九章 魔門內訌 只聽身旁尹雪瑤一聲冷喝,右袖輕揚打出一蓬妃子笑,向柳翩仙湧去。 柳翩仙大駭飛退,心中驚異道:「這丫頭竟也是個使毒的大行家!」 原來他藉著與小蛋交談的當口,偷偷向對面三人施出毒粉,本想倚靠夜色遮掩一舉奏效,哪知對方一個都沒倒,反遭尹雪瑤的反擊。 儘管他閉氣及時,可妃子笑卻是無孔不入厲害非常,經脈裡魔氣一滯,身法速度大受影響,比平時慢了一倍不止。 有道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柳翩仙自詡毒技獨步西域仙林,但這一個照面已盡落下風,亦不由得他不心寒。 他正欲運氣御毒,冷不防脖梗一涼,被霸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身後,笑嘻嘻問道:「柳門主,你信不信我在你脖子上咬一口?」 柳翩仙這才明白自己無意之中捅了多大的一個馬蜂窩,暗暗懊喪道:「這丫頭是何方神聖,毒技這般出神入化,偏又聞所未聞。」 尹雪瑤抓住他胸襟往小蛋腳下一擲道:「笑裡藏刀,小白臉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柳翩仙給摔得七葷八素,不由苦笑道:「我這把年紀,哪還能是個小白臉。」一提丹田魔氣想彈身躍起,可腰桿剛一離地,胸口元氣頓消,又重重摔在地上。自是尹雪瑤一抓之下勁力暗透指尖,封了他的經脈。 這一回,柳翩仙躺在潮濕污穢的澤地裡滿臉憋得通紅,想做小白臉也是不成的了。 仙鴛門的一眾高手瞧見門主被擒,驚惶呼喝衝了過來。 尹雪瑤腳尖點住柳翩仙的眉心,冷笑道:「我看誰敢動?」 眾人投鼠忌器,急忙停步。其中一名老者叫道:「寞少,手下留情!」 小蛋聞聲望去,認出說話的這老者乃仙鴛門朱長老,曾隨自己和楚兒襄助歐陽霓攻打明駝堡,也算患難與共過。 他本就無意與仙鴛門為敵,當下說道:「朱長老不必擔憂,我們不會傷害柳門主。」而後轉頭道:「曾婆婆,請柳門主起身吧。」 尹雪瑤覺察到柳翩仙經脈被封,也不虞他再搗亂,收起蓮足。 柳翩仙狼狽地爬起身,尷尬道:「寞少,在下方才多有得罪。」 霸下問道:「姓柳的,你跟竇憲夫妻不是一夥的麼,為何見死不救?」 柳翩仙面色越發難看,囁嚅道:「這個??是雲霞四仙和竇崖主夫婦之間的私人恩怨,在下不便插手。」 這時圈內六人高呼酣戰,打鬥愈烈,對週遭發生的事情置若罔聞。 那四個塗脂抹粉的胖大老婦佔盡上風,攻勢一浪高過一浪,向著竇憲夫婦窮追猛打,直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竇憲夫妻二人則仰仗著一套精妙絕倫的「風林火山」陣法苦苦與強敵周旋,儘管險象頻生,卻也教雲霞四仙奈何不得。要不是竇夫人受柳翩仙暗算中毒在先,局勢亦未必會吃緊如斯。 竇憲適才頻頻發嘯求援,不曾想盼望的幫手沒到,卻引來了小蛋。 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他們夫妻雖依舊效力在忘情宮麾下,可宮主的寶座早已換人。 昔日叱吒風雲,獨尊一方的葉無青已淪為忘情宮叛逆,而身為關門弟子的小蛋和他們亦是各為其主,形同強仇。 這般情形底下,小蛋不落井下石已屬難能可貴,焉能再奢望他仗義援手,解救他們夫婦二人? 那邊柳翩仙的謊話連篇,可惜騙不過智慧超卓的尹雪瑤,鳳目一寒道:「柳門主,你最好開誠佈公,老實交代。」 柳翩仙哪曉得她精擅讀心術,只當自己言語神態中露了破綻,教這小妖女捉到,猶豫片刻把心一橫:「事到如今,還是保命要緊。」 他定了定神,道:「雲霞四仙是奉了滕、席兩位長老的密令,要除去竇崖主夫婦。」 小蛋愕然道:「為什麼?」 柳翩仙道:「據說滕、席兩大長老對竇崖主夫婦心懷猜忌,惟恐他們會倒向令師葉、葉宮主,才要先下手為強。」 原來席魎、滕皓藉助楚望天之力逐走葉無青後,不日便傳諭西域正魔兩道各家門派前來忘情宮朝賀老宮主復位。 其它各派接信後均是掌門親至,歃血效忠。獨獨位列西域五大派之一的盤火崖僅僅來了個二代弟子,連歃血為盟的資格都不夠。 事後竇憲夫婦雖迫於忘情宮淫威,不得不修書謝罪,表明效忠之意,但彼此的芥蒂就此種下。 這夫妻兩人百般提防,依舊是逃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在雲夢大澤裡中了柳翩仙的暗算在前,受到雲霞四仙的圍攻在後,不僅門人死傷殆盡,連帶自己也是命懸一線。 尹雪瑤冷哼道:「鬧了半天是狗咬狗一嘴毛,自家在玩內訌。」 柳翩仙心下暗恨這丫頭言出無狀,把自己比喻成狗。無奈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忍氣吞聲強笑道:「閣下說得對。寞少, 橫豎這事都與您無關,不妨坐山觀虎鬥。「 霸下噗哧笑道:「柳門主很會說話啊。尹仙子說你們是狗,你也不爭辯,一句話又把自己比成了老虎。」 牠的話尚未說完,小蛋身形驀地發動,朝戰團掠去道:「四位婆婆,請高抬貴手!」 「叮叮叮叮─」一劍四花精準出奇地輕點在雲霞四仙的紫紅軟綢上。紫紅軟綢翩若驚鴻高高飛蕩,攻勢盡消。 雲霞四仙殺得興起,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橫插一手又豈肯罷休? 四仙裡的老三雲青霞勃然怒喝道:「臭小子找死!」手腕一振,三丈七尺長的「暮雲朝霞帶」飛鎖小蛋咽喉。 小蛋頭一低躲過軟綢,合身縱劍撞向雲青霞,正是一招「吾身獨往」。 這一手低頭近身的動作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是穿花繞柳身法中的巔峰之作,幾已臻至隨心所欲,無往不利的化境,否則又焉能輕輕巧巧地便破解去雲青霞「飛雲經天」的厲害殺招? 雲青霞渾沒料到這少年居然如此了得,只因一時托大,暮雲朝霞帶招式用老不及回收,急忙立掌拍向雪戀仙劍。 小蛋數年來屢經血戰,對手中不乏丹火真君、停濤真人這般正魔兩道的一流高手,更有鶴仙人、萬劫天君這樣的絕世魔頭,於生死磨礪中早將天照九劍融會貫通,直趨大成。 當下身子朝左一晃如柳輕搖,雪戀仙劍陡然變招化作「一諾千金」,劍鋒微微上挑凝在半空,一動一靜轉換之迅捷,委實匪夷所思。 雲青霞這一百十四年幽居荒山,何曾見識過此等剛柔並濟的玄妙劍法?眼睜睜瞧著自己的左掌猶如投懷送抱,往雪戀仙劍上湊去。 好在她那麼多年的苦功並非白費,電光石火間意由心生,肥臉上粉色的艷光一閃,倒運妖嬈魔氣,生生將左掌從劍鋒前撤回。 小蛋的仙劍遽然發動,宛若對方左掌的影子一般順勢攻出,直搗雲青霞胸前。 雲青霞駭然變色,體內由於倉促逆運魔氣造成的氣血振蕩還沒消除,小蛋的雪戀仙劍業已近在咫尺,任她有通天的本事也要魂飛魄散。 逼不得已之下她粗壯的腰肢猛朝後仰,右手軟綢迴旋小蛋背心,也算得是攻守兼備的一記妙招。 只可惜,她的反應固然不可謂不迅速,奈何自己的胸脯亦同樣不可謂不豐滿。 如果是別人如此向後傾倒閃躲,或許能夠有驚無險地避過小蛋劍鋒,偏巧她的胸部實在過於碩大,才翻轉到一半雪戀仙劍已直抵心口。 雲青霞但覺胸前肥肉一疼,自以為絕無僥倖,心頭既懼且恨道:「好歹老娘也打中了這小子的背心,姐妹們自會為我報仇!」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小蛋的仙劍猶如蜻蜓點水在她胸前一沾即起,連皮都沒刺破。 雲青霞一呆,耳中聽到「啵」地一聲,暮雲朝霞帶點中小蛋後心,勁力透處如同泥牛入海。 小蛋恍若不覺,甚至臉色都沒變一點兒,只藉著穿花繞柳身法往回一晃,卸去軟綢上的衝擊力,收劍道:「婆婆受驚了!」 一旁的老大雲紅霞、老二雲紫霞均以為三妹已命喪小蛋劍下,睚眥欲裂怒罵道:「臭小子,納命來!」兩束暮雲朝霞帶一左一右夾擊而至。 雲青霞也一個挺身站定,獰聲道:「老娘不領你的情!」又是一招「血霞漫天」照著小蛋頭頂幕天席地灑落而下。 小蛋也沒想道自己放過雲青霞一命,對方仍舊不依不饒殺將上來,頓時陷入到三面受攻的險地之中。 千鈞一髮之際小蛋身軀突然直挺挺往後仰倒,左手食指輕彈,一縷晶瑩光絲激射而出,「啵」地纏上雲青霞的軟綢。 他的左腕一轉一扯,聖淫蟲絲猶如四兩撥千斤將那條暮雲朝霞帶牽引下旋,似巧手編織般捲起另兩根軟綢。 三條飛帶頓時糾纏在一處,小蛋趁勢平貼澤地朝後飛退,脫出險境。 自打蓬萊仙會上與羽翼濃一戰後,雲霞三仙尚是頭一回教人將暮雲朝霞帶鎖纏在了一起,俱都心頭一凜,齊齊運勁回收。 孰知小蛋特意將軟綢打成死結,三人用的勁力越大,反而鎖得越死。 老么雲綠霞生恐小蛋趁火打劫,也不顧得竇憲夫婦在旁,抖動軟綢朝著這少年的雙腿飛捲。 小蛋竟似腳掌心生了眼睛,足尖一挑點在暮雲朝霞帶上,借力翻掌一撐,凌空一個觔斗飛掠起身。 那邊雲霞三仙終於解開了軟綢,紛紛怒喝衝上,將他圍在正中。 柳翩仙瞧得咋舌難下,驚疑不定道:「古話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這傻小子修為精進得也太快了吧?」 一轉念又覺得,這多數有自己豢養的那條聖淫蟲之功在內,不禁又恨得牙癢。 只是葉無青有了如此強助,自己和仙鴛門都該重新考慮今後的立場了。 而竇憲夫婦這時反似成了局外人,在一邊罷手喘息,靜觀其變。 兩人做夢也想不到小蛋會出手相救,感激之中更帶著三分愧疚。 尹雪瑤負手旁觀,見霸下躍躍欲試要上前助陣,悠然道:「別急,讓這四個瘋婆子給他練練手也好。」 小蛋此際心無旁騖,自聽不到尹雪瑤在說什麼,場內已形成雲霞四仙以眾凌寡,合圍猛攻之局。 翻翻滾滾激鬥了三十餘個回合,雲霞四仙仍是佔不到絲毫上風。 四人自覺顏面無光,突然齊聲冷嘯,左手一翻從袖口裡又各自掣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幽綠短匕,竟是把壓箱底的絕技也亮出來了。 小蛋夷然不懼,揮劍招架,說道:「四位婆婆,在下無意和妳們為敵,何苦要鬥個你死我活?」 可他的話語直如對牛彈琴,雲霞四仙的攻勢不僅沒有放緩,反而咄咄逼人,變得愈發猛烈。 尹雪瑤忽地拔出柳翩仙的佩劍,揚手擲向戰團,叫道:「小蛋,用雙劍合擊之術再跟她們鬥過!」 小蛋一怔,心道:「我何時學過了雙劍合擊之術?」 他剛欲探手攝過拋來的仙劍,雲青霞驀然搶前一步,舒展暮雲朝霞帶捲住來劍,抖腕反射尹雪瑤,怒罵道:「賤婢,休得多事!」 尹雪瑤側身探手輕輕巧巧抓住劍柄,笑吟吟道:「好本事!」 小蛋見狀恍然大悟,明白尹雪瑤定在劍上做了手腳,緊守門戶道:「這位婆婆,妳已中毒,趕緊收手吧。」 雲青霞哪裡肯信,冷嘿道:「胡說八道!」 但她的「道」字甫一出口,緊接著便是一聲「啊」的驚呼,右手如觸蛇蠍,忙不迭一抖甩出軟綢。 饒是她見機極快,激戰之中血行加速超逾平常數倍,右手五根手指頃刻已變得濃墨般漆黑。 雲紫霞又驚又怒,叫道:「三妹,妳不要緊吧?」 雲青霞退出戰團,驚惶道:「我的手??我的手─」 只見手指上那團墨色劇毒猶如水銀瀉地,正飛速朝腕上蔓延,所過之處一片麻木。 雲綠霞厲喝道:「臭小子,拿解藥來!」狀若瘋虎疾撲而來,毒匕直插小蛋胸口。 尹雪瑤揚聲道:「小蛋,給她們點顏色,免得死纏不休!」 小蛋面色沉靜,揮劍迫退雲紅霞,左手五指如屈似張施展出楚望天所授的捏泥指法,「鏗」地抓住鋒刃。 雲綠霞一愣道:「我這」披肝瀝膽匕「乃寒精打製,削鐵如泥,更餵上了見血封喉的」孔雀綠「,你也敢用手抓?」 她手腕猛轉匕首直絞小蛋五指,全力催動妖嬈魔氣遞出孔雀綠。 只見小蛋左手紅光驟然大盛,與披肝瀝膽匕短兵相接磨擦出金石之音,就勢反向一擰。雲綠霞頓感自己的妖嬈魔氣如潮外瀉,竟似不可抑制,心神俱震下尖叫道:「你用的是何妖法?」 小蛋劈手奪過披肝瀝膽匕,體內聖淫蟲精氣將孔雀綠的劇毒瞬即消融吸納,晃身轉到雲紫霞左側,遞出匕首道:「還給妳!」 雲紫霞見么妹莫名其妙地著道,哪敢再接?稍一猶豫間披肝瀝膽匕已迫在眉睫,慌忙抬手橫匕擋隔。 「叮!」小蛋手上仿似渾不著力,披肝瀝膽匕遠遠激飛。 他不慌不忙,張開左手五指故技重施,又一把扣住了雲紫霞的魔匕。雲紫霞大驚失色,急忙運勁回奪。 哪知小蛋只是虛晃一槍,立刻鬆開五指,暗蘊忘情八法中的「彈」字訣將披肝瀝膽匕順水推舟地射出。 雲紫霞猝不及防,匕首「砰」地撞中胸脯。好在她皮糙肉厚又是匕柄,這一下雖痛徹心腑,倒沒見血。 雲紅霞見自己的三個妹子接連吃虧,眼裡直欲冒出火來,胖大的身軀似一座小山般騰空撲向小蛋。冷不防腦後生風,一縷森寒的刺痛之感如芒在脊。她愕然凜道:「難不成有人出手偷襲?」 間不容髮裡她聽風辨位,暮雲朝霞帶朝後掠出,「啵」地撞中一物,這才看清居然是先前拋飛的那柄魔匕。 原來雲紫霞雖震飛了小蛋手中的披肝瀝膽匕,卻不料他業已暗中彈出一縷聖淫蟲絲纏住匕柄,此刻如臂使指迴旋而至,直襲雲紅霞。 小蛋更不容她有半分喘息之機,雪戀仙劍高舉過頂,暗運螺旋氣勁一式「擲地有聲」大開大闔朝雲紅霞頭頂劈落。 雲紅霞怪叫一聲揮披肝瀝膽匕招架,「噹」地脆響,雪戀仙劍內雄渾的螺旋氣勁轟然迸發,破入她的左臂。 雲紅霞老臉上粉光一閃,左臂袖袂「嗤嗤」連聲,自肘部以下被攪得粉碎,身軀踉踉蹌蹌往後跌退。 此刻倘若小蛋乘勝追擊,三兩招內雲紅霞進退失據,不死也傷。 然而他見好就收,抱劍抽身道:「得罪了!」 一時四周鴉雀無聲,竇憲夫婦瞪大雙目,已然看呆了。 這還是當年那個笨頭笨腦被蒙遜打得滿地找牙的常寞麼? 兩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何滋味。 雲紅霞站定身子,惡狠狠瞪視小蛋,呼呼氣喘道:「臭小子,你真是葉無青的關門弟子?」 小蛋對她的辱罵也不以為意,道:「是啊。」 雲綠霞剛緩過一口氣,嚷聲叫道:「放屁,葉無青哪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妖法?」 小蛋笑笑也不爭辯,見雲青霞兀自在苦苦抗禦毒氣上升,轉頭道:「曾婆婆,把解藥給這位婆婆吧。」 尹雪瑤站著沒動,冷冷道:「她們未必領情!」 果然雲青霞恨恨吐了口濃痰道:「呸,誰要你討好?」 雲紅霞環顧左右,不說柳翩仙已然受制於人,竇憲夫婦又虎視眈眈,光一個小蛋便拾掇不下,何況還有曾山和尹雪瑤在? 她緩緩消解左臂的螺旋氣勁,咬牙切齒道:「你們雖然人多勢眾,可要想將我們四人留下,卻未必能夠如願。」 小蛋淡然一笑,氣定神閒好似剛才沒有出過手般,說道:「誰說要留下四位了?」 眾人均是一愕,竇憲夫婦的十餘名部屬門人,盡皆喪命在雲霞四仙的毒手下,可謂仇深似海,聽了這話自是不甘。但夫妻兩個自忖沒有小蛋幫忙,連性命都難以保全,更莫遑論報仇雪恨,嘴唇動了動都沒說話。 雲紅霞心裡暗自一定,道:「好,我們認栽!」 雲綠霞側目問道:「竇崖主,你們夫婦有什麼話說?」 竇憲怨毒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雲紅霞不屑一哼,道:「常寞,咱們姐妹在忘情宮等你!」說罷四人緩緩朝北退去,顯然是防備有人突襲。 第十章 九光滅魂 柳翩仙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至極,強笑道:「寞少,我們─」 小蛋「嗯」了聲,替他解開經脈禁制,說道:「柳門主請便。」 柳翩仙呆呆看著他,沒想道小蛋這麼輕易就放過自己。 尹雪瑤反手將柳翩仙的佩劍遞還道:「閣下的劍可要收好了。」 柳翩仙剛伸手想接,猛記起雲青霞的慘狀,嚇得急忙縮手。 尹雪瑤冷漠的櫻唇角上逸出一絲笑意道:「柳門主反應真夠快的。放心,上面的」烏雲壓頂「已被我洗去。」 柳翩仙訕訕接劍,道:「多謝仙子高抬貴手。」 霸下問道:「曾婆婆,那老妖婦的左臂不要緊吧?」 尹雪瑤傲然道:「當然不要緊,只要切下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小蛋一驚道:「那她的左手豈不廢了?」 尹雪瑤冷笑道:「誰讓她不肯領你的情?這烏雲壓頂之毒最霸道不過,以她的功力勉強能將毒氣攔截在腕門以下,可手上骨肉在一盞茶內卻會盡皆壞死。屆時就算她迫出毒氣,一隻手也沒用了。」 柳翩仙聽得不由後怕,幸虧自己見機及時,不然這條老命是如何丟在尹雪瑤的手裡的都不知道。 霸下忽然說道:「竇崖主,你夫人的面色很不好啊。」 柳翩仙一省,不等小蛋開口,忙取出解藥交給竇憲道:「只要早中晚連服三帖,餘毒即可拔除。」 小蛋問道:「竇崖主,你們怎會來的雲夢大澤?」 竇憲微一躊躇,回答道:「令師伯厲無怨日前叛逃出宮,我們夫婦奉了滕、席兩大長老的手諭前來追捕。」 竇夫人怒哼道:「你還叫他們長老?」 竇憲一聲苦笑,道:「這麼多年都叫慣啦,哪那麼快就能改了?」 小蛋一愣道:「厲師伯叛逃?」 柳翩仙忙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厲副宮主早成了滕、席兩個老傢伙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逃也會給害死。」 竇憲看不慣他的嘴臉,譏諷道:「不錯,厲副宮主哪有柳門主那般機靈?」 柳翩仙厚起臉道:「竇兄,適才小弟多有冒犯,你可別往心裡去。」 竇憲面上一冷,沒有理睬,竇夫人索性轉過頭去。 柳翩仙碰了釘子,臉上微微一紅道:「小弟也是情非得已,不然還得死在賢伉儷的前頭。」 朱長老走上前來,也勸解道:「竇崖主,雖說柳門主下毒暗算了尊夫人,可您手下的弟子,咱們可一個都沒動。」 竇夫人冷笑道:「這麼說,你們都是好人了?」 柳翩仙苦澀一笑道:「好人談不上,同病相憐倒有一拼。雲霞四仙回去,還不曉得會如何編排我們?」 尹雪瑤道:「那四個瘋婆子怎麼和忘情宮勾搭到一塊兒了?」 竇憲道:「葉宮主和寞少成功逃脫後,那兩個老賊用盡手段招攬來一撥退隱多年的老魔,雲霞四仙便是其中之一。她們私下窺覷愚夫婦的」風林火山陣「,與滕、席二人一拍即合,趁我們遠離盤火崖,脅迫柳門主投毒,妄圖迫取陣訣。」 柳翩仙聞聽竇憲用了「脅迫」二字,曉得有了回轉餘地,也大歎苦處道:「咱們仙鴛門的使毒秘籍不也被」毒醫「蔣百里給看上了?此次雲夢大澤之行,我費盡心機才躲開他,不想還是教雲霞四仙給算計了去。」 還說著話,就聽遠處有人道:「竇賢弟,你怎麼受傷了?」 小蛋抬眼望去,說話之人自己倒也認得,正是同為西域五大派之一的積雷窟窟主白顯,與竇憲私交甚篤。 竇憲方才拚命發嘯就是求他來援,可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如今塵埃落定,白顯卻若無其事地現身,其中蹊蹺他心知肚明,漠然道:「白兄來得好快,我還在擔心你也遭人毒手。」 白顯明白竇憲已看破自己的把戲,哈哈笑道:「愚兄剛剛收到靈鴿傳報,厲無怨已被蔣百里一行圍困在距此一百二十里外的幾間茅廬內,正要趕來給你們送信。」 小蛋詫異道:「厲師伯出了什麼事?」 竇憲道:「據說他是中了蔣百里的奇毒,惟有雲夢大澤中出產的」九炎草「才能醫治。咱們也是算準了這點才追了過來。」 小蛋大吃一驚道:「對不住,我要先走一步!」 竇憲夫婦悄悄對視一眼,彼此莫逆於心,自告奮勇道:「寞少,愚夫婦願為馬前小卒,替您開道!」 小蛋怔了怔道:「二位身負重傷,還是休養要緊。」 竇夫人道:「寞少以德報怨,救了我們夫妻的性命,這點小傷何足掛齒?除非您看不起我們兩個。」 竇憲也道:「寞少有所不知,除了蔣百里外,無離派的孟翔、洗玉宗的雲夫人也都在左近。若由我們出面遊說,或可令他 們棄暗投明,免去一場兵戈。那時單單一個蔣百里毒技再強,也不足為慮。「 尹雪瑤聽他們一再推崇蔣百里的用毒手段,心下起了爭雄之念,卻也不急著說出。 柳翩仙腦筋一轉也做了決定,說道:「好,咱們大夥兒一起去救出厲副宮主!」 竇夫人兀自對柳翩仙暗算自己的事耿耿於懷,白了他一眼道:「這有你什麼事?」 白顯搖頭道:「賢妹的話未免有些鬥氣。自從席、滕二賊執掌忘情宮以來,咱們誰不是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而今虧得有寞少仗義出頭,白某不才也願附驥尾!」 尹雪瑤冷眼旁觀,心道:「又是一個見風使舵的老狐狸!」 她卻不知小蛋剛才孤身單劍,力挫雲霞四仙的驚艷表現,已深深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再聯想到葉無青隨時可能出山復仇,此刻若不識相倒戈過來,又更待何時? 霸下不耐煩道:「乾爹,咱們快走罷,別去晚了什麼都見不著。」 小蛋掃了眼地上一眾盤火崖弟子屍體,不覺慘然,說道:「柳門主,請你留下幾個人將他們好生安葬。」 他的話說得和氣,可聽在柳翩仙耳裡此際不啻是玉旨綸音,趕緊道:「是,在下這就安排。」 尹雪瑤也不耐多看柳翩仙阿諛嘴臉,一拂衣袖道:「小蛋,咱們走吧!」立意要搶先會會毒醫蔣百里。 眾人御起仙劍,浩浩蕩蕩往東而去,只留下仙鴛門的朱長老率著幾名弟子處理善後,安葬屍體。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低壓的亂雲如同魔獸般翻滾咆哮,腥臭的瘴氣吞噬了整片大澤。不見星光,詭異的靜謐裡時不時從遠處傳來一兩聲夜獸出沒的呼嚎。 竇憲夫婦相互護持御劍急進,勉力支撐了五十餘里終究力不從心,漸漸掉隊。 但這夫妻二人十分要強,更不肯向白顯、柳翩仙等人求助,硬咬著牙在後苦追。 七十里一過,兩人和大隊的距離越拉越大,前方幾名仙鴛門弟子的身影幾乎微不可見,竇憲心中禁不住苦笑道:「落草的鳳凰不如雞,而今我們夫妻居然連柳翩仙的門人都比不上了。」 忽然前頭人影一閃,卻是小蛋折轉回來,催御著雪戀仙劍迎向二人。 竇憲心頭一暖,已明其意,既感激,又有些羞愧地低聲招呼道:「寞少─」 小蛋淡然笑了笑,挽住竇憲胳膊暗催真氣道:「竇崖主,我想向您和夫人打聽一下忘情宮的近況,咱們不妨一邊走一邊聊。」 竇夫人明白小蛋這麼說是給自己台階下,否則大可逕自詢問前面的白顯、柳翩仙等人,又何必捨近求遠?當下道:「寞少只管垂詢,咱們定當知無不言。」 果不出她所料,小蛋對忘情宮的事其實並不甚關心,想了想還是問道:「楚望天楚老宮主─也就是我師祖,可還安好?」 竇夫人遲疑道:「寞少,實不相瞞,自打令師葉宮主被逐後,老宮主便深居不出,我們也好久沒得著他的消息了。」 竇憲接著道:「不過席、滕這兩個老賊對老宮主倚若靠山,想來也不敢為難。若非如此,厲副宮主早反了。」 竇夫人忿忿不平道:「光憑這兩個老混蛋的斤兩,又焉能懾服住西域各派?還不是仰仗楚老宮主的名頭狐假虎威,肆無忌憚?」 三人邊聊邊行,百餘里一晃而過,不知不覺已追上了大隊。竇憲非但沒覺得半分疲憊,反而感到胸口有一股暖洋洋的柔和氣流越來越強,令諸經百骸如沐溫泉極是愜意,傷勢較之先前竟也好轉了許多。 他情知是小蛋不念舊惡,正為自己渡氣療傷,心下百感交集道:「我以前總以為這少年傻憨憨不成氣候,也從沒把他真正當作過葉宮主的關門弟子,委實大錯特錯!單就這份寬厚坦蕩的心地,當世又有幾人可及?」 他雖身為西域魔道翹楚,但也是性情中人,與柳翩仙等人的狡詐虛偽殊不相同。此刻對小蛋的欽佩感激之念一起,當即暗暗下定決心,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日後定不能再負小蛋分毫。 他正想著,突然前方的柳翩仙等人不約而同停了下來。尹雪瑤美目顧盼四周,低聲道:「不對,按道理咱們早該到了。」 竇夫人問道:「會不會是咱們走錯了方向,不知不覺偏離了茅廬?」 白顯一直在前負責引路,聞言搖頭道:「應該不會。」 柳翩仙疑雲大起,說道:「白兄,別是你有意和咱們開玩笑吧?」 白顯怫然道:「柳門主,你的話裡含沙射影,莫非是信不過白某?」 柳翩仙嘿然一笑偏過頭去,道:「那白兄如何解釋咱們御風行出一百五十餘里,卻還沒有見到你所說的茅廬?」 竇憲歎了口氣道:「只可惜夜黑風高,烏雲壓空,無法借用天星辨明眼下方位。」 霸下不自禁地抬眼往遠處的夜空中望去,忽然「咦」了聲道:「乾爹你快瞧啊,那兒有一顆紫色的星星!」 小蛋舉目觀望,果然瞧見在極遠的夜幕下,依稀閃爍著一顆色彩妖艷的紫星。 就聽身旁竇憲等人紛紛驚異道:「快看,東面也有一顆!」、「西南有一顆!」、「正北方好像也有!」、「還有一顆在咱們的頭頂上─」 七嘴八舌間眾人竟在夜空中接連發現了九顆紫色星辰,分佈天心與四面八方。 驀地有陣風刮過,暗紅色的夜霧從四下向眾人飄立的地方湧來,有如一層層在夜色裡輕輕蕩漾的透明薄紗。 霸下詫異道:「怎麼一下子就起霧了,好熱啊!」 牠這一說,小蛋等人也立時感覺到了濃烈的熱意,像是遽然墜入了一座丹爐裡。 尹雪瑤深幽的眸中閃動著警覺的寒光,說道:「情形不對,咱們好像中了埋伏。」 柳翩仙環顧高懸夜空的紫色星辰,猛然失聲道:「紫瞳魔燈,這是紫瞳魔燈!」 此言一出,竇憲夫婦、白顯乃至一眾身後的門人弟子盡皆面色大變。 霸下奇道:「紫瞳魔燈是什麼玩意兒,為何讓你們緊張成這般模樣?」 白顯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道:「如果我猜得沒錯,附近必有魔教一流高手隱伏,甚至就是魔教風教主本人!他以九盞紫瞳魔燈布下九光滅魂陣,自是要把我們一網打盡!」 竇夫人道:「也難怪,咱們這麼多人浩浩蕩盪開進雲夢大澤,在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上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魔教豈有不怒之理?」 柳翩仙運氣揚聲向著虛空中道:「對面可是聖教風教主親臨?在下西域仙鴛門門主柳翩仙,與諸位同道不告而至多有唐突,卻絕無與貴教為敵之意,尚請風教主海涵。」 話音傳出數十里方圓清晰可聞,但等了良久仍不見有人響應。 霸下不耐道:「什麼聖教鬼教好大的架子,就會裝神弄鬼點上幾盞破燈嚇唬人。」 突聽黑暗中遙遙響起一記冰寒的冷笑道:「罵得好,風某受教了!」 白顯駭然道:「果真是風雪崖來了,這回咱們可要有大麻煩!」 淒迷的霧光裡,風雪崖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徐徐道:「現在才想到害怕,已是晚了。」 「喀喇喇─」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響起,下方的澤地霍然崩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打從裡面湧出一團濃烈黑氣,捲裹著無數紫色的雷團朝眾人襲到。 柳翩仙沒想到風雪崖說打就打,凜然叫道:「風教主,快停手,千萬別誤會─」 白顯嘿然道:「別叫了,就算喊破嗓子他也不會聽你的,還是想法子闖出去罷!」當即念動真言從袖內祭起積雷窟至寶「驚雷電絲網」朝下一灑。 半空中一團綠光亮起,驚雷電絲網急遽擴散遮蔽在眾人腳下,擋住了大半的雷團。 尹雪瑤冷喝道:「往東撤!」掣出海枯石爛劍,劈散了兩道雷光,在前開道。 小蛋和霸下護持著竇憲夫婦緊隨其後,柳翩仙和白顯一左一右襄助他抵擋雷團轟襲,指揮著各自門下的弟子往東面闖去。 下方的溝壑不斷延伸開裂,一團團雷光如影隨形狂轟亂炸,很快驚雷電絲網「吱吱」鏑鳴震顫,顯出不支徵兆。 柳翩仙這時也顧不得看白顯的笑話了,急忙揚聲叫道:「用天女散花對付紫雷!」 陳長老率著數名仙鴛門弟子雙手連擲,朝下打出一蓬蓬五顏六色的璀璨光花。 「砰砰」轟響中光花爆裂碎散,密如疾雨撞擊向紫雷,雙雙同歸於盡。 竇憲瞧得暗暗心驚,竇夫人嘿然道:「柳門主,敢情你還藏了這麼一手。」 柳翩仙笑了笑道:「如此竇夫人總該相信在下對賢伉儷並無惡意了吧?否則先前只需祭出這些天女散花來,也不用雲霞四仙出手苦戰了。」 竇夫人秀眉一挑,不甘示弱道:「那也未必!」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後撤,轉眼已退出十多里地,前方陡然生出一座黑沉沉聳入雲中的高山,怪石嶙峋雜草叢生,有若一堵天然憑仗攔住了去路。 下方的溝壑伸展至山腳前便驀地止住,空中呼嘯狂舞的奔雷也齊齊消失不見。 眾人稍鬆一口氣,飄落在一道山樑上打量四周。只見漫山遍野茂密深幽的林木沙沙搖曳,黑暗中不知潛藏了多少凶險危機。 白顯收了驚雷電絲網,微微喘息道:「只怕咱們還在九光滅魂陣裡。」 尹雪瑤凝目眺望天際的紫星,說道:「要想破陣,就只有設法毀了九盞紫瞳魔燈。」 柳翩仙歎道:「哪那麼容易,不然這九光滅魂陣也就稱不上魔教的鎮教法陣了。」 白顯氣餒道:「可惜咱們這兒沒人精通奇門遁甲,否則也不至於搞得這般─」 話還沒說完,只聽「鏗」的脆響,小蛋突然掣出雪戀仙劍振腕劈出一扇星門道:「諸位在此稍後,我去去就回!」攜著霸下擰身而入。 尹雪瑤心念急轉,領悟到小蛋的用意,旋即閃身追入星門道:「我和你一起去!」 「呼」的一聲星門閉合消隱,山樑上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老半天柳翩仙才回過神道:「這是什麼功夫?」 竇夫人剛想說什麼,猛地腳下一陣地動山搖,眼前星移斗轉狂風大作,吹得身子立足不定,如斷線風箏般飄起。 無盡的黑夜裡陡然爆閃出團團白光,一道道渾圓急旋的巨大雲柱煥放出淡淡的青色光彩,如咆哮飛舞的怒龍憑空生出,向著眾人撲襲而來。 白顯高聲叫道:「趕緊結陣守禦─」話到半途,肆虐的狂風席捲著滾滾灼人熱浪灌進了他的口中,生生將後面的話語逼回肚裡,耳畔呼呼風吼如同炸雷逞威,連他本人都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好在此次深入雲夢大澤追殺厲無怨的各派弟子,均是精挑細選的精英高手,雖遇險情並不慌亂,各自拔出魔兵在手,飄立空中結成圓陣,目不轉睛地關注著四周激盪起伏的陣勢變化。 竇夫人抬手從雲鬢邊拔下一枚三寸長的朱釵,口中念動真言一聲低喝道:「起!」 那朱釵上驟然亮起耀眼光焰,騰空高飛幻化作一羽碩大無倫的朱雀,披光背霞威武萬狀,引吭發出一聲聲激越長唳,向著狂湧迫近的雲柱迎去。 白顯的眼睛裡難以抑制地流露出貪婪之色,艷羨道:「朱雀仙釵─敢情賢妹身上還藏有此寶,卻連我也瞞過了!」 竇憲冷冷道:「這枚仙釵一直戴在拙荊的頭上,可說不上有意瞞誰。」 「轟─」高空中朱雀光芒萬丈不可逼視,舒展雙翼從一道雲柱中穿越而過。 雲柱登時扭曲燃燒,像融化了的鐵水般一串串消融滴淌,化作濛濛的水汽。 竇夫人左手捏訣心無旁騖,催動著朱雀一鼓作氣又衝向另一道雲柱,所過之處焰光沖天,勢如破竹,一道道雲柱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然而後方的雲柱兀自層出不窮,源源不絕地奔湧而至,像一圈合圍的天羅地網,步步為營,緩緩擠壓著朱雀馳騁的空間。 漸漸地朱雀的光焰開始黯淡,行動也遠不如起初那樣迅猛輕盈。竇夫人面色蒼白,汗水涔涔順著臉頰滴落,苦苦咬牙勉力支撐。 竇憲牽掛妻子傷勢,焦急道:「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雲柱只會越打越多!」 白顯當即立斷道:「與其在這裡空等,坐以待斃,還不如放手一搏,咱們衝出去!」 當下眾人各御魔寶轟向正前方襲來的雲柱,一時間天空中流光溢彩,奼紫嫣紅。 隆隆的爆響聲中雲柱接踵潰滅,豁然現出一條轉瞬即逝的通道。 白顯見狀大喜,大聲叫道:「快衝過去!」催動驚雷電絲網護持週身,一馬當先往前闖去。 竇憲隨著眾人衝出數丈,猛然驚覺自己的妻子沒有跟來。他急忙回頭尋找,就見竇夫人油盡燈枯,悶哼一聲後,身子無力地朝下栽倒。 竇憲心膽欲裂,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大叫道:「宛如─」 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裡一道身影掠過,柳翩仙揮袖捲住竇夫人腰肢往懷中一帶,縱身迎上竇憲。 竇憲尚且驚魂未定,趕緊扶住愛妻,只聽柳翩仙問道:「竇兄,嫂夫人沒事吧?」 竇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柳翩仙會出手救了自己的妻子,愣了愣說道:「還好。」 柳翩仙揮手擲出把天女散花,說道:「小弟在前面開道,兩位跟緊了!」騰身向前衝去,但覺眼前一花,身子騰雲駕霧般不由自主地翩飛旋轉,四周青光如潮波瀾洶湧,什麼也看不清楚。 驀地腳下一實,恍惚裡已置身在一片密林之中,耳畔猶自迴盪著方纔的隆隆轟鳴。 他定睛觀望,漫天的雲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頭頂上方繁茂的枝葉遮天蔽日,林中瀰漫著濃烈灼熱的紅色霧氣。 竇憲夫婦飄落在他身後,愕然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彷彿是為了響應他們的問話,幽暗的夜幕後突然湧現出千百道慘綠色鬼魄的影蹤,如輕煙般飄蕩迴旋,此起彼伏地發出陣陣厲嚎。 又一陣風吹來,每個人都清晰地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凜冽殺氣,只覺草木皆兵,風聲鶴唳,心底生出縷縷寒意。 白顯眼中的凶光暴閃,注視著飄舞的慘綠鬼魄,緩緩說道:「咱們還在陣內。」 竇憲手持槍盾,護在妻子身前,沉聲道:「堅持住,寞少定能破去紫瞳魔燈。」 白顯嘿然道:「別忘了操縱此陣的是魔教教主風雪崖,豈會眼睜睜看著寞少將紫瞳魔燈一一毀去。」 聽到風雪崖的名字,眾人心頭一沉,才剛燃起的希望,轉眼又變得微弱而遙遠。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 下集預告:小蛋仗義出手救下遭受雲霞四仙圍攻的竇憲夫婦,不僅令盤火崖衷心臣服,同時也讓仙鴛門和積雷窟雙雙倒戈投誠。 然而就在眾人趕往救援厲無怨的途中,卻落入了魔教教主風雪崖設下的九光滅魂陣中,小蛋為解救同伴不得不與這位名震天陸的魔道絕世高手狠狠對上─ 仙羽幻鏡 第十五集 大澤篇 第一章 魔教教主 「呼──」星門一閃,小蛋和尹雪瑤的身影彈射而出,遮天蓋地的罡風迫面拂來,刮在臉上像燒紅了的刀子般滾燙鋒利。 小蛋運轉烏犀怒甲護持週身,抬眼望向頭頂上空的那盞紫瞳魔燈,不過短短十數丈的距離,歷經接連三次星門跳躍,竟似沒有迫近分毫,依舊是那樣高懸在空,可望而不可即。 尹雪瑤在他的身旁悄然站立,注視著跌宕起伏的紅色光霧,低聲道:「九光滅魂陣幻象叢生,你這樣埋頭閃遁好比緣木求魚,永遠也接近不了紫瞳魔燈,卻白白地耗費氣力。」 小蛋沒有吱聲,緩緩合起雙目,將四周幻象摒棄在外,一催丹田真氣,運起悟自天道星圖中的那式「森羅萬象」心訣。 靈台如鏡,仙心似海,方圓數十丈的一景一物在他的腦海中纖毫畢現,不斷向外擴展延伸,再不受法陣幻生的虛相干擾。 一盞紫瞳魔燈赫然懸浮在他背後十丈開外的虛空裡,吞吐閃爍著妖艷的光芒。 小蛋驀地一省,「我被自己的眼睛給騙了,這盞魔燈竟是藏在身後。」 他凝鑄心神鎖定紫瞳魔燈,雪戀仙劍再次劈開一道星門,一縱一遁倏忽十丈。 然而沒等他站定,眼前陡地人影晃動,一股凜冽殺氣排山倒海而來。 小蛋心頭一凜,橫劍護身真氣流轉,視線落處,就見三丈外傲然飄立著一個兩鬢微現斑白的中年男子。一襲寬大的黑色袍服籠罩著瘦長的身軀,面冠如玉,眉宇間隱含煞氣,薄薄的嘴唇微往上翹,滿是孤傲與不屑。 他上下打量了小蛋幾眼,又將目光輕描淡寫地掃過尹雪瑤,嗓音低緩陰沉道:「娃兒,你居然敢打老夫紫瞳魔燈的主意,膽子不小哇!你是何人的門下?」 小蛋定了定神,躬身施禮道:「在下小蛋,家師葉無青。請問先生可是風教主?」 中年男子頗為詫異地「咦」了聲,說道:「你就是小蛋,難怪雪戀仙劍會在你的手中。不錯,老夫便是風雪崖。看在羅少教主和丁原的面上,風某今日不和你計較。你帶著身邊的女娃兒趕緊離開,休要在此生事。」 說罷,左手一捏法訣,念動真言向紫瞳魔燈遙遙虛點,「嗡」的一聲魔燈鳴動,從燈罩內煥放出一團光瀾,在虛空中幻作一扇出陣的紫色光門。 有道是人的名、樹的影,儘管方纔已隱約猜到了這位中年男子的身份,可聽得他自報名頭,小蛋仍舊暗吃一驚,沒想到自己進入雲夢大澤的第一天就中了頭彩,與這位名震天陸仙林的魔道頂尖人物狹路相逢。 小蛋望了望光門,問道:「晚輩還有許多同伴陷在陣中無法脫身,風教主可否網開一面,也將他們全都放了?」 風雪崖冷笑道:「他們原也不值得我出手。但這群鼠輩血洗翠霞山在先,今日又堂而皇之闖入大澤,視我聖教如無物,若不給點教訓,豈不叫天下人笑話?你要是再囉嗦半字,便休怪老夫不念故人情面!」 小蛋聞言暗暗叫苦,曉得風雪崖已對柳翩仙、白顯、竇憲夫婦等人動了殺機。 按理說,魔教與翠霞派一為魔道魁首,一為正道泰斗,本是勢同水火、不共戴天的死敵。但偏偏風雪崖與丁原有八拜之交,羅牛更曾做過幾年的魔教教主,近年來兩家的關係也因此大為改善。 何況當今的翠霞派掌門盛年,乃羅牛和丁原的同門大師兄,當年雲夢澤六派圍剿魔教之役中,亦曾仗義援手,有大恩於風雪崖等人。 風雪崖這般的魔道梟雄生性喜怒無常,殺人直如草芥,但又恩怨分明、極重義氣。今日柳翩仙等人主動送上門來,他又焉肯放過大好良機?自是要替盛年等人出氣,對這些遠道而來的西域魔道高手聊盡地主之誼。 若非小蛋身份特殊,又有雪戀仙劍為憑,只怕風雪崖將他和尹雪瑤也要一併處置了。 可雖說小蛋與這些西域魔頭遠談不上有多少交情,但畢竟不忍眼睜睜瞧著他們被九光滅魂陣轟得灰飛煙滅,他搖搖頭道:「我不能走,還請風教主高抬貴手收了法陣,饒了柳門主他們。」 風雪崖嘿然道:「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有心替別人求情,難道你當風某好說話,真的不敢動你?」 尹雪瑤見小蛋苦苦懇求,風雪崖非但半點不為所動,反而愈發地咄咄逼人,不由心裡泛起慍怒之意,漠然道:「風教主,你信不信?只要你敢傷到小蛋半根毫毛,十五日內,我要貴教用一百條弟子的性命作償!」 這話不說還好,一出口不啻是火上澆油。風雪崖本就是位吃軟不吃硬的主,頓時面色陰沉,獰聲笑道:「好得很,可惜妳嚇唬不了風某!」 他左手法訣一斂收了光門,一指紫瞳魔燈道:「妳儘管使出本事來,要能傷到這盞燈半分,老夫立刻放人。如若不然,不但那群鼠輩俱死無葬身之地,兩位也請到敝教總壇小住幾日,風某等著羅少教主登門領人!」 小蛋見雙方把話說僵,心頭大是焦急。且不說厲無怨被毒醫蔣百里率人圍攻生死未卜,同在陣內的柳翩仙等人亦是朝不保夕。倘若自己再和風雪崖動起手來,無論勝負如何,卻委實耽擱不起這工夫。 奈何風雪崖壓根不容他多想,冷喝道:「看掌!」身軀稍一前傾,右手五指並立如刀照著小蛋眉心劈落,肌膚上隱隱泛起一層淡金色光芒,正是他早年賴以成名的魔教絕技「金風玉露掌」。 他出掌時距小蛋尚有三丈之遙,可風雪崖的身子就那麼輕輕一晃,彈指間便欺近小蛋身前,人到掌到,犀利森寒的罡風像經過千錘百煉而鑄就的刀鋒,割裂空氣直迫眉心。 小蛋沒有料到風雪崖會如此乾脆利落,說打就打,眼見對方身法快得驚人,掌勢已不及舉劍招架,當下想也不想抽身飛退,仰面折腰,雪戀仙劍使出一招「擎天柱石」挑向風雪崖腕門。 風雪崖的右掌僅差毫釐緊貼小蛋的鼻尖掠過,「嗤嗤」聲響,掌風拂中烏犀怒甲發出爽脆的金石之音,旋即化作一記朔風指「叮」地彈中劍尖。 風雪崖左腿一屈一點直踹對方小腹,長聲笑道:「穿花繞柳,天照九劍!小子,有點門道,怪不得敢跟老夫叫板。」 小蛋哪裡有空回答,靈台上清晰映射出風雪崖左腳運行的軌跡,間不容髮裡後腰猛挺,身軀凌空橫躺,雙腿併攏自然抬升,反向對方的腳踝踢去。 風雪崖心道:「早就聽說這小子年前曾孤身獨劍闖出忘情宮,單槍匹馬大戰覆舟山。這三招兩式攻守兼備,滴水不漏,確有獨到之處。可我剛才既已放下話來,就絕不能給他任何機會,也罷,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 想到此處,他左腳運足七成功力猛往下踏,「砰」地悶響如雷,與小蛋雙足撞個正著。 可腳尖勁力透處,竟是針尖對麥芒,震得他腿骨微微發麻,不由自主往上翻飛。 風雪崖暗自驚奇,藉著翻身之勢居高臨下,右掌又是一招「陰陽割昏曉」切向小蛋胸膛。 小蛋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風雪崖的九霄罡風心法霸道詭異之極,不僅奇寒無比,而且甫一及身便可化作千百束游絲無孔不入,猶如一片片薄薄的冰刀肆意侵襲。 虧得他有烏犀怒甲護身,不然此刻的腳上早已血肉翻捲,骨斷筋折了。 兼之他倉促出腿迎擊,遠比不上風雪崖的蓄勢一擊,雙腿齊膝以下的經脈麻木難當,好像被泡進了冰水裡一樣,不得不運轉「生生不息」心法全力疏通淤塞氣血。 但腿上的經脈還沒打通,風雪崖的金風玉露掌又已攻到,若給劈實了雖不至於開膛剖肚,卻難免吐血三升,重傷不起。 自交手起對方的攻勢宛若暴風驟雨,配合上變幻莫測有如鬼魅的迅捷身法,打得小蛋疲於招架,毫無喘息之機,短短鬚臾已然數次遇險。 如果再任由風雪崖這般毫無顧忌地放手狂攻,只會越發被動危險,至多苦撐上十個照面,便是血濺五步之局。 念及至此,小蛋兵行險招,默運「有容乃大」心訣,左掌一招「大寒七式」中的蒼山負雪向上擋格。 「啪!」雙掌一交,風雪崖但覺掌心吐出的九霄罡氣勢如破竹,幾無半分阻滯地破入小蛋體內。 他正隱感不妥,小蛋悶哼一聲,左手突然化掌為爪,改用楚望天傳授的捏泥神指,如靈蛇吐信輕盈無比地反扣住他的右腕,施展出「週而復始」心法絕地反擊。 「呼──」風雪崖體內魔氣如潮翻湧,灌進小蛋指尖,竟似不可遏制。 這位稱雄魔道將近三個甲子的雄飛人物,終於首次色變,厲喝道:「吸精吮髓大法!」右掌金光爆漲,運出九成功力振臂猛甩,身形朝上空飄退。 「唰!」雪戀仙劍翩若驚鴻,在血霧裡劃出一道絢爛電光,從風雪崖胸前走空。 風雪崖護體真氣一陣波動,掙脫小蛋的左手如蒼鷹衝霄高飛而起,眼角餘光所及,襟上已被雪戀仙劍的凌厲劍氣劃開一道寸許長的裂縫。 他這一驚委實非同小可,倘若剛才的反應稍稍慢上半拍,自己就遠非被割破衣衫那麼輕鬆了。風雪崖不由大感痛失顏面,心頭湧起羞怒之意,嘿嘿道:「好招,好劍,好身手!」 小蛋被風雪崖甩得七葷八素,連轉了十幾個圈才勉強穩住身子。 儘管他已先一步運起有容乃大,可風雪崖的九霄罡氣實在過於雄渾犀利,自己的半條胳膊此刻近乎麻痺,絲絲森寒的魔氣翻江倒海,攪得胸口鬱悶難當,一次次生出噴血的衝動,又被他狠狠嚥了回去。 這還是風雪崖看在丁原等人面上,掌力並未運足,只想給這少年吃點苦頭,令他知難而退之故,否則何止吐血那麼幸運。 他見風雪崖面色煞青,目露凶光,心頭禁不住駭然,歉疚道:「風教主,對不住,我不是存心要劃破您的衣衫。」 可這話說比不說更加糟糕,聽在風雪崖耳朵裡,比身上挨了一劍更令他難以忍受。 他眸中青光迸放,大袖烈烈作響,右掌不斷催動九霄罡氣,猶如積蓄的洪濤泛起濛濛金光,縱聲長嘯道:「有種你再接老夫一掌!」 盛怒之下竟不計後果,耗損真元使出了金風玉露掌中最後的一式無敵絕技「金露玉屏風」! 「呼──」他的右掌崩山裂石般劈落,一蓬金風噴薄而出,排山倒海直迫小蛋。在半空中倏忽膨漲成一道高逾九丈、寬逾二十丈的淡金色風牆,捲裹著漫天罡風血霧,鋪天蓋地朝著小蛋逼近合攏。 方圓數十丈內金光閃動,風吼如雷,將小蛋所有退避閃躲的角度完全封殺,迫得他除了正面硬撼之外,更無第二條生路可走! 尹雪瑤花容微變,冷叱道:「看劍!」回身縱劍激射向風雪崖,意圖圍魏救趙,分了這魔頭的心神,好相助小蛋脫身。 然而她的身軀方至半途,陡然迎上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罡風,就像一頭撞在了銅牆鐵壁上,硬生生地倒彈而回,心口氣血翻湧不能自已。 「轟!」霸下的天雷地火亦同時擊在了金露玉屏風上,轟得火星爆閃,金光顫動,卻依然不能遲滯削弱對方掌勢分毫! 小蛋佇立在風暴中心,感覺越發強烈清晰,只覺得自己的身軀彷彿驟然化作一葉無所依從的扁舟,隨時隨地都會遭遇到沒頂之災。 浩瀚無儔的淡金色掌風,像把四周的所有一切全部抽空,擠壓粉碎著有限的空間,從四面八方要將自己壓爆。 雪戀仙劍在他的手中顫鳴不休,窒息與死亡的氣息越來越近,越來越明顯,那隆隆的風聲呼嚎,宛若死神的金鼓,震耳欲聾地敲擊在他的心頭。 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恍惚裡,眼前充斥咆哮的金色光芒,彷似幻化作一望無垠的廣寒星空,小蛋深吸一口氣,在狂暴的罡風激浪裡穩住身形,不覺已沉浸在物我兩忘的先天之境。 「鏗!」仙劍忽地飄飛而起,在小蛋的週身勾勒出一道道奇妙耀眼的劍華,緊接著他的身形飛速轉動開來,隱沒在璀璨的劍光中。 銀白色的劍華如花盛綻,迎風怒放,在漩渦中央形成一團堅不可破的光殼,將小蛋緊緊包裹於內,斷絕開週遭鋪天蓋地的驚濤駭浪。 「轟──」金銀兩色眩目的光瀾狹路相逢,激撞出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美麗畫卷。 小蛋身劍合一,在金色的光海裡載沉載浮,銳利的罡流一次次衝擊向雪戀仙劍鑄就的光殼,卻又一次次撞得粉身碎骨,流散消隱。 光陰被無限度地拉長,尹雪瑤和霸下的腳步一退再退,避讓到十丈開外,兀自覺得自己的身在飄搖,心更在隨風激盪! 風雪崖源源不絕地催發掌力,風牆在小蛋週身合圍,化作一道狂舞奔騰的金色狂飆,毫不留情地吞噬著天地萬物,卻獨獨熄滅不了中央那團銀白色的劍華。 ──須彌芥子!迸流的劍光快到無法想像,始終運用自己最強的一點回擊著澎湃而來的掌風,好似握緊的拳頭不知疲倦地抵擋著敵人的進攻。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須彌芥子也一分分凝縮變小,但從中透出的堅韌力量卻越發地強大驚人。風雪崖每壓縮一寸,便不得不付出成倍的功力。 他已然騎虎難下,如果不能攻破小蛋的防線,一旦讓須彌芥子爆發反噬,其石破天驚的威力,縱是身為魔教教主的風雪崖也難以抵擋! 「破!」伴隨著一聲怒喝,風雪崖將掌力提升至巔峰,他的身影好像也要被金瀾消融,刺目的華光照亮魔陣,令尹雪瑤和霸下的視線裡再看不到其它東西。 「砰!」須彌芥子終於承受不住風雪崖凝聚畢生功力的傾力一擊,轟然崩裂。 與此同時,金露玉屏風也像開裂一地的水晶支離破碎,滿空迸飛。 小蛋連人帶劍高高拋飛,激盪的罡風撞擊在烏犀怒甲上,爆發出串串精光,全身經脈火辣辣痛徹心腑,一蓬熱血不由自主如雨灑濺出來。 可風雪崖也好受不到哪裡去,氣機反噬中修長的身軀同樣被激彈飄飛,生生嚥下一口衝到喉嚨的淤血,勉力疏導著游離亂竄的九霄罡氣。 他心驚之餘卻又不免有些後悔道:「不好,我一時惱羞成怒使出了全力,這娃兒又如何擋得住?倘若一不小心真把他給打死了,以後見著丁原和羅少教主可有點兒難交代。」 他正自懊喪間,猛然背後光芒閃動,尹雪瑤手持海枯石爛劍,從後方無聲無息地掩襲而至。 虧得風雪崖靈覺敏銳,護體真氣又先一步生出徵兆,靈台一震之下,頭也不回,大袖一拂激射出通天縛龍索,嘿然道:「還有一個自尋死路的!」 尹雪瑤沒想到對方酣戰之後仍有如此強悍的修為,竟不敢與通天縛龍索正面對撼,一擺仙劍側身飛退,揚袖撒出一把「妃子笑」。 風雪崖立生感應,急斂內息怒罵道:「臭丫頭!」扭身屈指凌空飛彈,朝著尹雪瑤一連發出九記朔風指。 尹雪瑤臨危不亂,嬌軀如蝶飄舞,晃動海枯石爛劍從容招架。「叮叮叮──」一串急促清脆的激鳴過後,朔風指渙於無形。 但風雪崖含怒一擊,指力實是厲害,震得尹雪瑤玉臂發麻,連運轉了兩口真氣,才將胸口的淤窒打通,一時亦不敢再次貿然進犯。 風雪崖亦是一凜道:「這女娃兒居然也一身上乘修為,若是方才和小蛋連手對付風某,鹿死誰手猶未可料。我這十幾年隱居聖壇參悟天道星圖,於仙林之事漠不關心,不意後輩英才迭出,今日險險栽在兩個娃兒手裡。」 忽地他若有所覺,側目往左首光霧中望去,只見小蛋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口鼻滲血,臉色微顯蒼白,可身上居然沒有半點傷痕。 他心一沉不免頹然,可頹唐之中又帶著幾分欣慰,不動聲色道:「喂,小子,你怎麼沒死?」 小蛋渾身骨頭像要散了架一樣,丹田內空蕩蕩說不出的難受。他一面勉力凝聚心神保持清醒,一面暗運「鬥牛納虛」收攝著四周的天地菁華,補充真氣,訥訥一笑道:「雖然沒死,可也再沒氣力接您的一招半式。」 風雪崖哼了聲,正色道:「只要你肯低頭認輸,老夫仍會遵照前言,放你和那丫頭離去。」 突聽霸下叫道:「風老魔,你要不要臉,說話不算數,有什麼資格再當魔教教主?」 風雪崖一怔,冷笑道:「笑話,你憑什麼說風某說話不算數?」 霸下晃身過來,胸有成竹的說道:「你說,先前你和我乾爹是怎麼約定的來著?」 風雪崖想也不想,「若是他能傷到紫瞳魔燈半分,我立即撤陣放人。」 霸下點頭道:「看來你的記性還不差,不妨睜大眼睛瞧瞧那盞破燈!」 風雪崖不由大吃一驚。凝目掃去只見那盞紫瞳魔燈光焰黯滅,燈罩上現出一縷縷破裂的縫隙,眼見著已不可用。 他心痛之下憤怒不已,剛剛對小蛋產生的一絲好感頓時煙消雲散,咬牙切齒道:「好啊,今日老夫就用你們的三條命為我的寶燈獻祭!」 霸下搖頭長歎一聲道:「風老魔,你昏頭了,這盞紫瞳魔燈壞了可不怪我乾爹!」 風雪崖愣了愣,怒道:「不怪他,還能怪誰?」腦海裡陡地靈光一閃,話音戛然而止。 就聽霸下嗤鼻道:「你總算知道該怪誰了吧?誰叫你做人霸道,掌力更霸道,罡風飛濺,方圓十丈金石成粉,連自己的東西都不知道愛護?明擺著,這魔燈是被你和我乾爹連手弄壞的。」 風雪崖回憶方才激戰過程,自知霸下所言非虛,自己盛怒之下不計後果一味狂攻,竟疏忽了近在身旁的紫瞳魔燈。如此說來,魔燈受損出力最大的該是自己才對,怨不得別人。 然而道理縱是不錯,這口氣他又焉能嚥得下去,強硬道:「無論如何,他都難辭其咎!」 霸下滿面笑容道:「可惜,還是怪你自己,誰叫你事先訂下的規矩不好,現在燈已經傷了,風教主如果自認還是一言九鼎的英雄好漢,就該收了大陣,放咱們離開。」 小蛋問道:「風教主,這燈可還有法子修復?」 風雪崖一呆,敢情小蛋話音平和有力,功力恢復之快實超乎想像。 他爭雄鬥狠之念登時泯去,心道:「既是有言在先,老夫豈能食言毀諾,被一隻小烏龜抓住把柄笑破肚皮?況且這娃兒受了風某的金露玉屏風,猶有再戰之能。我即便再死纏爛打贏了他,又有何值得誇耀之處?」 想到這裡,他落寞一聲輕歎,大袖一撣,身形驀然間憑空隱沒。 第二章 毒海爭鋒 等了許久,小蛋也沒有再見到風雪崖的身影出現,連紫瞳魔燈也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四周迷離的霧光漸漸散去,呈露出清冷荒涼的大澤景象。 霸下彈彈舌頭,左右張望道:「老傢伙走了麼?」 尹雪瑤凝神舒展靈覺搜索片刻,而後如釋重負地長出口氣道:「他竟真的走了。」 霸下立刻興奮起來,笑道:「這老傢伙還不錯,守信用,不聲不響就退走了,連魔陣也一起收了。」轉眼卻見小蛋默立一旁,不由驚道:「乾爹,你沒事吧?」 小蛋搖搖頭道:「我沒事,可惜風教主的紫瞳魔燈卻被毀了。」 尹雪瑤道:「你放心,憑風老魔的手段,那盞紫瞳魔燈終能修復。不然的話,他豈會這麼痛快就放過我們?」 一行人還說著話,就聽見遠處未散盡的光霧裡,遙遙傳來柳翩仙的喊聲道:「寞少──」 霸下提氣回應道:「我們在這兒,快來!」語音未落,只見柳翩仙、白顯和竇憲夫婦率著一眾門人部屬聞聲趕了過來,雖說模樣多少有點狼狽,所幸均無大礙,臉上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欣喜與不得其解的迷惑。 眾人會合一處稍作寒暄,霸下伶牙俐齒將風雪崖如何退走的經過敘述了遍,其間免不了要添油加醋,將小蛋大吹特吹了一番。 柳翩仙等人聽得瞠目結舌,待說到風雪崖認輸撤陣,竇夫人由衷讚歎道:「此人修為高強,神出鬼沒卻能言出不二,不愧是一等一的梟雄。今夜要不是有寞少在,咱們只怕凶多吉少,沒人能活著走出雲夢大澤。」 白顯和柳翩仙更加相信葉無青有小蛋相助是如虎添翼,心中愈發打定了倒戈的念頭,惟恐竇夫人把好話說盡,爭先恐後地恭維起來。 竇憲翻了一記白眼,截斷他們道:「寞少,咱們還是盡快判定方位,趕去解救厲副宮主。被風雪崖這一耽擱,也不曉得是否還來得及。」 小蛋頷首道:「對,咱們還是趕緊找人吧。」 他生性低調,說話總不免帶著商量的味道,可此刻對白顯而言,卻好比是聽到天王老子下了鈞令,急忙辨明方位道:「啟稟寞少,咱們偏得不算太多,大約往西再走上三十多里就能趕到。」 當下眾人不再多言,仍由白顯在前引路,加緊腳程向西趕去。 行出一陣後前方漸漸亮起一簇簇火光,眾人紛紛收住身形朝著光亮處眺望。只見幾座頗是雅致的茅廬四周,團團圍著二、三十號人馬。從衣飾分辨,多為無離派與洗玉宗的高手,不少人身上染血,似乎受傷不輕。 一個身著黑色長衫、面色蒼白的中年文士,手搖羽扇佇立在茅廬前,一雙陰沉深邃的眼睛望著左首的屋子裡,眸中不住閃過森冷的寒光,直教人不寒而慄。 在他左右分立著一男一女兩位魔道高手,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屋內。 左邊那老者國字臉、手握一對細長金鉤、神清氣足,正是無離派的掌門孟翔。 右邊的女子貌美如花,右手握著柄三尺長、形似飛鳳的明黃色玉杖,悠然自得地在左掌掌心上輕輕拍打,自是以媚功和追躡術享譽西域仙林的洗玉宗宗主雲夫人。 小蛋一干人聲勢甚為浩大,又未加隱跡匿蹤,孟翔等人自然早已察覺。 起初他們都當是自己一方的援兵應援而至,俱都不以為意,及至近前,方才注意到人群裡的小蛋和尹雪瑤。 那黑衣中年文士卻是連小蛋也不認得,兀自以為是柳翩仙等人半路上邀來的幫手,皺皺眉道:「柳門主,你們為何直到現在才趕來?」 柳翩仙並不回答,轉首壓低聲音向小蛋介紹道:「寞少,此人便是毒醫蔣百里。」 蔣百里見柳翩仙不理會自己,反而對小蛋神態恭謹,不由奇怪,就聽身旁的孟翔也微含驚訝地對自己低聲道:「蔣神醫,這少年是葉無青的關門弟子常寞,據說一身修為頗為古怪,當日就是他護著葉無青殺出忘情宮的。」 蔣百里「哦」了聲,心裡愈發不快道:「這個柳翩仙在搞什麼名堂,居然跟在葉無青一個小弟子的後面畢恭畢敬。」 但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勁了,不僅是一個柳翩仙,同行的竇憲夫婦和白顯,亦都不著痕跡地垂手緊跟在小蛋身後,擺明是惟他馬首是瞻。 更令蔣百里不解的是,原本和他們一起的雲霞四仙,卻不見了蹤影。 雲夫人身為女子,與竇夫人素為帕交,這時親熱喚著對方未出嫁前的閨名道:「宛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把妳和竇大哥傷得那麼重?」 竇夫人沉靜道:「這事稍後說也不遲。雲姐,現下我們三家都已棄暗投明,重新皈依到葉宮主麾下,不知妳和孟掌門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有如平地驚雷,將對面的人聽得全都呆住了。 孟翔半晌沒回過神來,怔怔盯著竇夫人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麼,你們又叛投了葉無青?」 白顯笑容可掬地糾正道:「不是叛投,而是棄暗投明,咱們本就是葉宮主的部屬嘛。」 雙方劍拔弩張,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蔣百里卻居之若素,不動聲色,彷彿憑他一人之力就足以吃定這群叛逆,他頗不以為然地冷哼道:「原來是班軟骨頭。」 小蛋微微提高嗓音,朝著茅廬裡說道:「厲師伯,你還好麼?」 「吱呀──」茅廬的門被打開,厲無怨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門內,往日桀驁張狂的面容,此刻顯得異常憔悴委頓,身上數道傷痕不知是深是淺。他右手拄劍在地,左手尚挾持著一位容顏端麗的婦人。 這婦人面寒如霜,對自己的處境毫無驚恐慌張之情,緊緊抿起朱唇,倔強地任厲無怨發力架著她,硬忍著不吭一聲。 厲無怨說道:「我很好。常寞,你怎麼來了?」 小蛋答道:「我們在半路上遇見了柳門主他們,得知師伯受困於此。」 厲無怨點點頭,猙厲兇惡的臉稍顯鬆弛道:「很好,你這趟可來得正是時候。」 蔣百里嘿然道:「厲無怨,你以為一個小娃兒就能救你?」 厲無怨輕蔑道:「姓蔣的,厲某在此是為等桑土公回來,否則你們這點人馬也未必能攔得住我!」 小蛋大吃一驚,目光落在那婦人身上道:「厲師伯,這兒是桑真人隱居的茅廬?」 厲無怨頷首道:「不錯,我手裡抓著的便是紫練妖姬晏殊!」 小蛋急忙說道:「厲師伯,桑真人是我的朋友,您能不能暫且先放了晏仙子?」 厲無怨道:「你不必擔心,等桑土公取來九炎草,我自然會放了她。」 原來厲無怨身中寒石膏之毒,為尋解藥深入雲夢大澤數日。可他在大澤中兜兜轉轉,卻怎也找不到九炎草的蹤跡,正自焦灼間,無巧不巧轉到了桑土公與晏殊隱居的茅廬左近。 他大喜過望,突施冷箭擒下晏殊。桑土公空有一身土遁奇技,無奈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不得已只好答應替厲無怨摘取九炎草。 可桑土公前腳剛走沒多久,毒醫蔣百里便率著追兵趕到,將茅廬合圍。幾番較量之下厲無怨拚命死守,孟翔和雲夫人又各懷鬼胎不願傾盡全力,雙方便形成僵持之局。 晏殊冷笑道:「厲無怨,他既答應了你,就斷不會食言!」 蔣百里哈哈一笑道:「只怕厲副宮主等不到桑土公回轉的那一刻。」 尹雪瑤聞言冷冷道:「可惜閣下散佈的」春風化骨散「再過一百年也不會發作。你自詡毒醫,直到此際還懵然不覺,著實可笑。」 蔣百里面色微變,原來他方才見對方人多勢眾,便暗中使出「春風化骨散」,以期兵不血刃,彈指間克敵取勝,哪知被尹雪瑤一語道破玄機。 尹雪瑤好整以暇地繼續道:「雖說春風化骨散的藥力對功力深厚的一流高手有奇效,但這東西破解起來卻實在太容易,你沒聞到風裡有」槿草「的香味麼?」 蔣百里稍一留神,果然嗅到空氣裡飄浮著淡淡的槿草香氣,此物正是春風化骨散的剋星,小小的一株草葉捏碎在手,當真是百無禁忌。 他皺眉道:「妳是誰,小小年紀居然能解得蔣某的春風化骨散,也算有幾分見識。」 尹雪瑤冷笑道:「好大的口氣,我是什麼人不必要你知道。蔣毒醫既然自負毒技舉世無雙,可敢和小女子當場比試一番?」 任蔣百里如何見多識廣,也無從去猜對面這冷艷少女的真實年齡,更不知道她實乃北海仙林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使毒大家。 他瞇起細眼注視尹雪瑤,思忖道:「一個小丫頭,不過湊巧認出了一味春風化骨散而已,就敢跟老夫叫板,我焉會怕她?」 轉念再想,如此一來不但可藉機將這壞事的丫頭除去,更可以立威,其它人縱是修為通天,但依仗自己的週身毒技,還怕他們不俯首帖耳?於是緩緩頷首道:「妳說怎麼比?」 尹雪瑤將他的些微神情變化盡皆看在眼裡,心道:「好你個蔣百里,膽敢小瞧我,稍後便教你識得姑奶奶的厲害!」 她只口中淡淡道:「蔣毒醫鑽研毒技百餘年,想必研創出不少奇毒妙招。恰好我手頭上也有些本門秘製的毒藥,效力同樣不小。」 蔣百里尋思道:「我所料不差,這丫頭不過是仰仗了她師門蔭澤,學了點入門功夫罷了。總歸是年輕氣盛,以為向我挑戰便有機會能出人頭地。但普天之下,有哪門哪派的毒能與老夫相提並論?」 他隨即故作大方道:「好,蔣某就先來領教一下貴派的絕技,咱們三陣定輸贏!」 在他想來,等三個回合較量過後,對面的尹雪瑤即便僥倖不死,也要被自己弄得口吐白沫,瘋瘋癲癲,不是死人也是個廢人。 不想尹雪瑤漠然搖頭道:「你說的辦法雖然不錯,卻只是簡簡單單地較量家底,一點意思也沒有!」 蔣百里一怔,問道:「那依姑娘之見,怎樣的比試才是有意思?」 尹雪瑤一笑,道:「咱們以茅廬百丈方圓為界,就地取材,隨意選取澤中草藥當場配製,相互試毒。同樣比三場,看誰玩不過誰。」 場內無論敵我都是一愣,沒想到尹雪瑤居然如此大膽。 可別說孟翔等人,就連吃過尹雪瑤苦頭的柳翩仙也不看好她。畢竟蔣百里在眾人心中的威望和地位,堪與天陸正道中的神醫農百草相比。 小蛋對尹雪瑤挺身而出、主動挑戰蔣百里之舉也大是訝異,雖說他對這位曾婆婆的信任遠勝諸人,但畢竟是以身試毒,而且對方並非庸手,有誰能擔保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 蔣百里若無其事道:「那是否允許自行解毒?」 尹雪瑤回答道:「當然可以,但解藥同樣必須是就地取材。」 雲夫人忽地插口問道:「且慢,要是兩位三輪比試依舊不分勝負,又該如何?」 尹雪瑤慢條斯理道:「那就看誰解毒時用的草藥種類最少。」 蔣百里微一盤算,怎都覺得自己有勝無敗,說道:「就這麼定了。」 尹雪瑤從容道:「主意既然是我出的,便請你先出題。」 蔣百里將羽扇往腰後一插,緩緩道:「如此老夫就不客氣了!」 四周登時變得死寂無聲,彷似連大澤上的風吼也已寧歇。人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將目光聚焦在蔣百里的身上。 只見這位毒醫也不多廢話,繞著茅廬徐徐踱步,看似漫不經心,等他繞完一圈,卻整整耗去了一頓飯工夫,腳下並不就此停頓,又沿原路踱步緩行,只是這次的速度比方才要明顯快了許多。 又走到一半左右,蔣百里驀地停住腳步,俯身小心翼翼地從一叢雜草裡摘起一根暗紅色的草莖,用手指捻去上半截,只留下底部的細小根須,如獲至寶地收入袖中,復又向前行去。 霸下好奇問道:「乾爹,他摘的這草根是什麼玩意兒?」 小蛋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想來總是劇毒之物。」 旁邊的柳翩仙連忙解釋道:「這草名叫」焰陽草「,在雲夢大澤裡並不少見。」 霸下不由自主咂巴了下舌頭道:「聽名字這東西吃到肚裡一定火辣辣的,我喜歡。」 沒多久,蔣百里又從澤地裡取了另外兩味草藥,踱步回到尹雪瑤跟前,將掌心裡的三件東西攤開道:「請!」 尹雪瑤並未立刻伸手,問道:「這三種草藥可有服食的先後順序?」 蔣百里的眸中隱隱掠過一點寒光,森然道:「只有一種順序能夠將毒性減至最小,尹仙子可要老夫提醒?」 尹雪瑤微笑道:「不必了。」玉手捏起當中一片指甲大小的黃色小花瓣道:「」玉玲瓏「色澤素淡,本身毒力極小,但配上至熱至火的焰陽草根須,再用」草蟻蘚「作藥引,頃刻間便可化作焚蝕五內的劇毒。」 蔣百里嘿笑道:「這三種藥草的來歷的確並不稀奇,但能否化解才是真功夫。」 尹雪瑤將玉玲瓏花瓣送入唇中,略略咀嚼吞嚥入腹,隨後又把焰陽草根須和草蟻蘚一一吞服了下去,肌膚上瞬間泛起火燒般的彤紅。 蔣百里心中驚訝,對面的這丫頭分明清楚按這種順序服食毒性最烈不過,卻為何依然故我?他面容上絲毫不露疑色,只冷然道:「妳可以找草藥解毒了。」 尹雪瑤悠然一笑,說道:「我自幼修煉」冰蠶九變「神功,日夜吸納熔煉北海奇寒精氣。這點兒火毒,根本不需解藥,僅憑體內真氣中蘊藏的寒精即可消融。」 蔣百里對「冰蠶九變」的名字也是首次聽聞,他瞪視尹雪瑤半晌,只見對面這位姿容秀麗的女子,肌膚上紅光漸漸黯淡,從瓊鼻裡冉冉逸出兩縷淡淡的赤色煙氣,旋即面色恢復如常,果然沒用一味草藥解毒。 他暗道糟糕,懊惱道:「我怎會如此白白便宜了這丫頭?待會兒不論她出何難題,我都只用一味草藥化解毒性,卻也不免暫時落了下風。」 他一面急思對策,一面伸手一引道:「原來如此,妳請。」 尹雪瑤足不抬,步不移,逕直俯腰從腳下摘起一株青色的小草,上頭凌亂長著七、八片小葉片,說道:「」裘絨草「的毒性盡皆凝於葉面上的小茸毛內,以蔣先生的學識,要解此毒當是手到擒來。」 蔣百里等了片刻,不見尹雪瑤再有其它動作,微感愕然道:「只這一棵草麼?」 尹雪瑤道:「剛才我既已佔了心法路數的便宜,勝之不武,也不想再為難你。」 蔣百里有點兒一頭霧水,鬧不明白尹雪瑤為何前倨後恭,突然變得如此懂得尊敬長輩。 他惟恐對方改變主意,伸手接過了裘絨草,摘下葉片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吞嚥。 尹雪瑤待他連服了三片,出言阻攔道:「夠了,你可以尋藥解毒了。」 蔣百里低哼道:「這點兒小毒還難不倒老夫。」一口把剩下的葉片統統吞下。 這裘絨草味道極怪,吃在嘴裡著實不太好受,一股股濃烈的酸意翻江倒海直湧上咽喉,令人噁心欲嘔。藥力隨之行開,他的舌尖微有麻木,頭腦裡也像醉酒一般暈眩打轉,隱隱產生麻痺的幻覺。 蔣百里心知肚明,要解裘絨草之毒,最佳的法子莫過於立即服食有清神醒氣之效的馬錢葉,若再輔以車前草則見效更快。 而這兩味草藥明擺著隨手可取,再簡單不過。但,自己又豈能甘於人後? 他竟是站立不動,默運玄功迫毒,頭頂「絲絲」水霧蒸騰,將大半的毒素強逼出體外。而剩餘的裘絨草毒素雖可照舊融入血液,但他自身修行百年的抗體已足以抵禦,留在體內壓根不足為患。 他終年與劇毒為伍,日積月累身體中毒素積澱,已比常人多了層天然的最佳防護。 不一刻他長吐了一口毒氣,睜開眼睛雖仍有點兒昏沉沉的感覺,但已無礙動腦。施施然走到一叢火紅色的小花前,停下注視良久,只見那花朵嬌小艷麗,上頭沾滿夜露,水靈靈的十分可愛。 蔣百里取了一朵,細心地把一片片花瓣摘下,觀察再三,撿取了其中色澤最淡的一片,其它的隨手拋了。 而後他彎下身子,就在那紅色小花的旁邊,折下一段銀白色的草莖,指間微一運勁將它從中擰斷,莖管裡頓時流出一絲極為粘稠的乳白色液體。蔣百里將它全神貫注地塗抹在花瓣上,宛若在完成一幅水墨畫般。 很快火紅的花瓣顏色變深,乳白色的液體融入花瓣裡,一整片都化作了妖麗的醬紫色。 蔣百里待粘液盡數融盡,方自走回尹雪瑤跟前,手掌輕托花瓣道:「請!」 他第二次出手,所用毒材較之第一次少了一件。 惟恐尹雪瑤故技重施,仍以冰蠶九變的魔氣化解,蔣百里此次配製的毒藥藥性非火非寒,但藥力更勝一籌。 尹雪瑤坦然接過,道:「佛座小紅蓮加上白露蕨,幾為無解之毒,看來蔣毒醫一心要置我於死地了。」 蔣百里沉聲道:「蔣某只想領教高明。」 尹雪瑤不緊不慢從蔣百里的手心裡輕輕捻起醬紫色的花瓣,微笑道:「何必客氣。此物入口速溶,見血封喉,只怕我根本來不及服下解藥。」 蔣百里不動聲色道:「若非如此,它也稱不上」無解之毒「了。」 尹雪瑤緩步走到蔣百里摘取佛座小紅蓮之處,將那枚花瓣送入檀口,玉容如霜道:「可惜你未必能稱心如願。」 「嚶嚀」一聲毒性驟然發作,她的櫻唇和鼻子裡,近乎同時滲出怵目驚心的醬紫色血絲,星眸離亂、瞳孔急擴,藥性之快端的是教人瞠目結舌。 眾人情不自禁的驚呼聲裡,尹雪瑤的嬌軀驀然沒入紅花白蕨間的澤地下,轉眼連頭頂也陷沒在汩汩冒泡的泥漿水下。 小蛋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卻看到蔣百里的臉色不悅,腦海裡靈光一閃道:「曾婆婆此舉必然大有深意,不然蔣毒醫何必為之色變。」 需知大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內必有解救蛇毒之藥,此乃天地間萬物生剋的至理。這佛座小紅蓮和白露蕨生長在泥沼之上,經年累月從中吸食營養,吞吐毒素,令得周圍泥漿亦深具毒性。 尹雪瑤正是要以毒攻毒,利用沉澱在泥澤裡的天然抗體,對抗自身所中之毒。 雖然話是這麼說,可尹雪瑤的身子陷入泥沼內足足過了一炷香,也不見動靜,惟有一縷縷若有若無的紫色煙絲,從下面徐徐散發,無影無蹤地融入夜色。 忽然泥漿輕翻,尹雪瑤的身影自澤下慢慢升起,原本的冰肌玉骨,此刻俱都蒙上一層濃艷的醬紫毒氣,連噴出的呼吸裡都含著淡淡的紫煙。 第三章 用毒宗師 但見她輕移玉趾在澤地中行了一圈,猶如在自家庭院中一般,熟練地採擷下五味草藥摘揀乾淨吞食入腹,雙目微合須臾,臉上的毒氣逐漸消退。 蔣百里冷眼旁觀,起初有些繃緊的面部肌肉反而放鬆了下來。 他心道:「這丫頭心思靈巧,可到底年輕功底淺薄了點兒。想那」蘭蘊藻「、」鍾離子「雖是解毒靈藥,但對化解佛座小紅蓮和白露蕨的毒性,並無多大裨益,至多能稍稍起到活血安神、抑制暈眩的效用。」 正暗自得意間,尹雪瑤已將第二道毒藥配好,送到了他的面前。 蔣百里定睛察看,不禁大皺眉頭。尹雪瑤配製的藥物同樣甚為簡單,僅是一味南華草草莖加上些許捻碎的醉苓花粉,以及幾縷在雲夢大澤裡司空見慣的黃芽草虯鬚,混合在一起儘管毒性巨大,解起來倒也不難。 難的是他左右盤算,要化解這三件毒物的藥性,無論如何總須用到五種以上的草藥。不消問,顯然尹雪瑤不願在這一環節上輸給自己,寧可令對手輕易過關,也要迫使他同樣用上至少五味的藥草。 蔣百里思量道:「說不得,五中取四,捨棄下其中一種。以我的體質和功力,量不會有礙。」 他沉吟再三,決定捨棄本用以中和藥性的碧掌蓮。如此一來,解藥的藥性會稍顯霸道猛烈,但自忖還能抗得過去。 於是蔣百里先吞服下尹雪瑤遞來的毒藥,隨即照方抓藥,就地用離合棗、血棘刺、忘魂花和金剛麻四味藥材消解毒性。 這些東西落入肚腹,立時攪起滔天巨浪。蔣百里只感胃部抽搐如萬根鋼針捻刺,一口腥膿的毒血「哇」地噴濺出口,直疼得面色蒼白、冷汗涔涔,硬緊咬著牙關不發出一記呻吟,苦苦抵抗體內強烈的痛楚。 過了許久,痛感漸弱,他的肌膚上卻起了一粒粒半透明的淡紅色水疹,形狀極是噁心。 蔣百里明白這是自己用藥稍欠中和,以至於藥性爆發得過於猛烈,造成體表症狀之故。過上幾日這些水疹自會消除,也無需放在心上。 他打定主意,最後這一場比試,自己必須配製出一劑能乾脆利落、一舉結束尹雪瑤的毒藥。否則縱是稍後能化解毒性,自己響噹噹的「毒醫」美名,往後卻不免打了折扣。 厲無怨目不轉睛注視著蔣百里的一舉一動,恨不能衝上去手起掌落將這老匹夫就地正法,心頭卻也忍不住好奇雙方接下來會給對方出怎樣的難題。 他想得出神,卻未留意到腋下挾持的晏殊秀眉越皺越緊,額頭滲出一滴滴晶瑩的汗珠,臉色慘白甚是痛楚,苦忍著咬牙不發出呻吟聲。 突然蔣百里眼前一亮,看到不遠處污穢混濁的泥水中,正有條小指長的灰褐色小蟲緩緩蠕動。他精神一振,暗喜道:「真是天助我也!」 原來這條小蟲名為「褐頂雪」,顧名思義,在牠的頭頂上長有幾圈細小的白色紋路,猶如雪後的凍土。 依照《天陸魔物誌》記載,褐頂雪僅屬二流毒蟲,但取其內丹以清水稀釋後,再泡入大澤內俯首可見的尋歡草,即刻成為致命劇毒。 惟一的解救之方便是在一炷香內行男女房事,將滲入精血中的毒素迫入對方體內,方可保得平安無事,可另一人的性命卻是神仙無救。 蔣百里三步並作兩步,探手戴上貂皮套用雙指夾起褐頂雪,心中得意道:「就算毒不死這丫頭,也要她當眾出醜,從此無臉作人!」 尹雪瑤盯著褐頂雪苦苦沉思,眼神中露出一絲茫然,好像不明白對方為何要用這種第二流的毒蟲來考校自己。 蔣百里見狀更是得意,隨手摘了一綹尋歡草轉回身道:「妳若是害怕,現在認輸也還來得及。否則待會兒的滋味可不大好受啊。」 突然聽得霸下叫道:「老鬼,你別耍賴!明明說好是摘取澤中的草藥比試,你抓了條毛毛蟲來算什麼名堂?」 蔣百里一愣,隨即強辯道:「笑話,對老夫而言,這方圓百丈內的一草一木、一蟲一獸,莫不是藥,有何區別?草藥草藥,自是草與藥皆可。」 霸下瞪圓小眼睛還想跟他理論一番,尹雪瑤眉宇一挑,吩咐道:「小蛋,進屋取一碗清水給他。」 蔣百里連忙回絕道:「不用,這事蔣某自己會做。妳如不放心,自可跟著監視。」 尹雪瑤冷笑,「你誤會了,我是嫌牠太髒太噁心,需先用清水洗淨。」 蔣百里道:「我又不是讓妳生吞活蟲,噁心什麼?」 尹雪瑤不答,逕直走進屋內。蔣百里搶先一步,從缸裡舀起兩碗清水。 尹雪瑤站在灶台邊動也不動地望著他,其它人均站在門外沒有跟進來。 他心下獰笑道:「臭丫頭,老夫看妳怎麼解!」 正欲將褐頂雪放入碗內,突聽尹雪瑤揚聲道:「且慢,我要檢查一下,誰曉得你有沒有在碗裡玩花樣?」 蔣百里大為不耐煩,但想著自己馬上便能大獲全勝,叫對手死得難看,卻不必為了點小事節外生枝,鼻子裡不悅哼了聲,隱忍下來。 尹雪瑤走到近前,將小指浸入水中略作攪動,然後送到鼻下聞了聞,再仔細察看了一番手指的色澤,又試過另一碗水方才頷首道:「請吧。」 蔣百里監視著尹雪瑤的一舉一動,忽然隱隱覺得不妥,可到底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裘絨草的後勁未消,他的腦子裡兀自感到輕微的脹痛,不自覺用手指輕揉太陽穴,好教自己時刻保持清醒。 他將褐頂雪放入碗中,用水清洗乾淨,碗裡的水迅即變得污濁不堪。 這時候房門口擠滿了人,那些地位稍低的弟子只好站在屋外,探頭透過門窗往裡張望,誰也不願錯過最後這場關乎生死的毒功鬥法,連彼此尚且敵對的立場也暫時忘了。 蔣百里將濕淋淋拚命蠕動身子的褐頂雪從水裡撈了上來,捺著性子道:「很乾淨了,妳該滿意了吧?」取出一柄隨身攜帶的小匕首,熟練地剖開褐頂雪,挑出內丹浸入另一碗水中。水的顏色很快變成粉紅,再用匕首一攪,「汩汩」冒出透明水泡,空氣裡飄蕩起一股醉人的甜香。 蔣百里將尋歡草折斷放入毒水中,等草上的顏色也漸漸被染紅後,掌心又暗運純陽魔氣,一股熱力直透碗底,毒水迅即沸騰,蒸騰起縷縷輕煙。 直到整碗水都被蒸乾,蔣百里才收功,一語雙關道:「丫頭,小心東西燙嘴。」 尹雪瑤神情冷漠道:「承蒙關照。」 她的蘭花纖指拿起被褐頂雪內丹浸泡過的尋歡草,鎮定自若地送入口中,姿勢優雅,看得眾人心頭盡皆一蕩。 尋歡草甫一入口,尹雪瑤的玉頰便燃起一片迷人的酡紅,跟著彷似全身的雪膚都燒了起來,一雙妙目更是變得水汪汪,說不盡的嫵媚動人。 不一刻數根尋歡草悉數入腹,尹雪瑤的朱唇裡不自禁地發出細細嬌喘,眼波流動直要滴出水來。她猛咬一口舌尖,努力維持著一縷神志清明,低聲說道:「小蛋,快扶我出屋。」身子一晃便朝後倒,已然渾身酥軟乏力。 小蛋手疾眼快攬住尹雪瑤的纖腰,只覺她的身上燙得怕人。 尹雪瑤無力地倚靠在小蛋懷中,任由他攜著自己出了廚房,強打精神低低吩咐道:「往左六丈七尺,有一朵白色小花,將它的花芯摘下。」 小蛋也不多話,趕緊照著尹雪瑤的指點取了花芯。尹雪瑤手抬到一半,檀口連吐嬌喘,又頹然垂落。 小蛋見狀無暇多想,將花芯送入她的口中。尹雪瑤朝他微微一笑,卻把小蛋也看得一呆。 蔣百里跟到門外,也不加阻止,看著尹雪瑤指點著小蛋又摘取三味藥草服了。 他心裡思忖道:「這四種花草雖能抑制尋歡草的淫毒,但對加入褐頂雪內丹後的混合奇毒,卻並無明顯功效,至多能延緩片刻而已。嘿嘿,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用多久,好戲便要上演。」 然而他左等右等,始終不見尹雪瑤再有進一步惡化的跡象,不由焦灼道:「奇怪,難道那」冰蠶九變「的功夫還能克制淫毒?」 他正驚疑不定,就聽尹雪瑤喘息道:「蔣毒醫,一炷香已過,這次輪到我了。」 蔣百里驚駭莫名道:「這丫頭早知道褐頂雪內丹與尋歡草混合的效用,為何卻故作不知?可即便如此,她又是怎樣支撐過一炷香的?」 他霍然發覺自己的腦筋遠沒平日靈光,明明意識到其中必有蹊蹺,可怎麼也想不出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尹雪瑤徐徐道:「你在奇怪我為何還沒爆精而亡?很簡單,我已解了尋歡草之毒。」 蔣百里搖頭道:「這不是答案,這味毒中還有褐頂雪的內丹,妳本該是無法化解的。」 尹雪瑤唇角泛起一抹不屑,輕輕道:「不錯,還有褐頂雪內丹。可如果它的毒性早在稀釋進清水前就被我消解了呢?」 蔣百里一震,想起尹雪瑤在廚房中的舉手投足、每個動作,最終目光射向她的那根纖指,一字一頓道:「妳往第一碗水裡放了鹽?」 他終於醒悟為何尹雪瑤將手指伸入碗中檢驗的時候,自己會感到不妥。 一個使毒的行家,絕不會輕易將手指放進可能存在劇毒的水中檢測,通常用的只會是指甲。一旦有異,便可立即剪去那截指甲,阻止毒氣蔓延。 尹雪瑤無視對方殺人般的眼神,笑意不改道:「你總算明白過來了。」 蔣百里疑惑道:「不對,我曾特意留神過妳的手指,但我並未發現有絲毫異常。」 尹雪瑤悠悠道:「那只怪你笨,連這點障眼法也看不出來。本來我也不該使用這招,可你有言在先,這兒方圓百丈內的一草一木莫不可以作藥,那麼尋常的一點兒細鹽教我化入肌膚,再溶進水裡,想必也不能算作違規。」 蔣百里啞口無言,霸下在旁不解道:「那一點兒細鹽就能解了褐頂雪的毒性麼?」 尹雪瑤回答道:「解是解不了的,卻可以讓褐頂雪將毒素盡數吐出。碗裡的水清洗過後已變得混濁,蔣先生眼力再好卻也瞧不出破綻。」 厲無怨介入道:「蔣百里,你是立刻低頭認輸,還是要再比下去?」 蔣百里自以為得意的三劑毒藥沒能把尹雪瑤怎麼樣,銳氣不由大為受挫,心裡也開始打起了鼓。 霸下見勢立刻道:「當然是認輸為妙,畢竟性命攸關,丟臉算什麼?」 竇夫人不鹹不淡道:「就是,反正蔣毒醫的臉面早一百年都丟光了,如今再丟一回也無所謂。」 蔣百里聽得心頭火起,盤算道:「我現下收手,厲無怨他們也斷不肯善罷罷休,孟、雲二人更會生出異心。哼,老夫難道真的會比不上這麼 一個小丫頭?」 他穩住心神道:「倘若蔣某贏了又當如何?」 尹雪瑤彷彿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說道:「別人我不管,這裡的事我絕不再插手。」 蔣百里居然沒意識到,他的話中已流露出對尹雪瑤極深的忌憚,聞聽對方許諾,急忙轉腳敲釘道:「好,咱們一言為定!」 柳翩仙看不過眼,說道:「尹仙子,妳也該提點要求,不然豈非太便宜他了?」 尹雪瑤泰然道:「不必,他要是輸了,連這條命都是我的。我不覺得他會真的佔便宜。」 蔣百里心頭一寒,沉臉道:「丫頭,別說大話,咱們手上見真章!」 尹雪瑤語氣轉柔道:「小蛋,你再扶著我走一圈。」 小蛋點點頭,攙扶著尹雪瑤往澤地裡行去。尹雪瑤慵懶的嬌軀完全倚靠在小蛋的身上,眼神專注地在大澤中來回巡視,一圈下來手上只多了兩樣草藥,一根形如鐵條通體烏黑;另一蓬毛茸茸猶如綿絮,卻是藍色的。 蔣百里一呆,照他的預料,尹雪瑤必定會在最後一次出手機會上大做文章,難為自己。但尹雪瑤挑出的這兩樣草藥,卻依舊平淡無奇。 那通體烏黑的烏山櫸木枝雖是劇毒之物,可對他這樣的用毒高手來說,想要化解並不困難。 至於藍色的蒲絮那更是普通,一般只用來催化毒性,好令藥性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只消化解了烏山櫸木之毒,幾簇蒲絮便成無源之水,殊不足畏。 尹雪瑤將烏山櫸木枝和蒲絮在雙掌間輕輕一搓,登時碾成粉末混在了一處,問道:「蔣先生,你可要用清水送服?」 蔣百里遲遲沒有動作,狐疑道:「這就是妳配製的第三副毒藥?」 尹雪瑤道:「真正的用毒高手好似廚子做菜,用的材料越簡單,方越見功力,這道理何需我再來說明?」 柳翩仙本身也算西域魔道的使毒高手,聞言也不禁暗自點頭。 蔣百里無端又讓尹雪瑤當眾教誨了一通,老臉一熱,尷尬道:「丫頭,蔣某縱橫西域仙林的時候,妳爺爺還不曉得在哪兒等著轉世投胎呢,倒有模有樣指責起我來了?」 他這麼說,自是被尹雪瑤的容貌所惑,從一開始就生出輕敵之念。 小蛋聞言不由得反替蔣百里暗捏了把汗。他與尹雪瑤朝夕相處,早對這位曾婆婆的脾氣瞭如指掌。倘若尹雪瑤橫眉冷目,未必是心裡真的生氣。可要是無端變得和顏悅色,甚而嘴角含笑,那就該當心是不是會倒霉了。 只聽尹雪瑤笑吟吟問道:「既然如此,蔣毒醫可有看出其中玄機?」 蔣百里一凜,心道:「這帖藥果真有蹊蹺!」陡地他心頭一亮,暗罵道:「好毒的丫頭,好毒的手段!」更不言語,伸手抓過一把藥末送入嘴裡,嚥了下去。 尹雪瑤見狀,隨手將掌心裡剩下的藥末灑散,微露驚異道:「難道你想明白了?」 蔣百里哼了聲,從澤地中撿取了若干藥草稍作處理吞食入肚,峻聲道:「裘絨草、黃芽虯鬚再加上烏山櫸木枝,毒中生毒,中者立斃,妳當真欺蔣某無知麼?」 尹雪瑤道:「所以閣下就選用了紫合貝、高昇蓮、雪蠹片這三種藥材?委實高明。」 蔣百里竟沒聽出對方隱藏的譏嘲,問道:「那這場比試是誰輸了?」 尹雪瑤道:「我解毒時共計用了九種藥材,除了第一個回合,恰好每輪都比閣下多上了一種。在這點上自然甘拜下風。」 柳翩仙等人大感失望,於內心深處無不期盼尹雪瑤能結束了蔣百里的性命。否則今日讓他走脫,必定後患無窮,需得日夜擔驚受怕此人使毒暗算。 蔣百里見尹雪瑤爽快認輸,得意笑道道:「看來妳已沒有資格再過問此間之事。」 尹雪瑤搖頭道:「你錯了,我本就沒有興趣過問這些閒事,往後更不用插手。」 蔣百里愣了愣,就見尹雪瑤清澈幽深的眸中閃耀著光芒,緩聲道:「不知你是否聽說過」失魂引「?」 蔣百里不明其意,只好點點頭反問道:「當然,那又如何?」 尹雪瑤微微一笑,伸出手如數家珍道:「金剛麻、忘魂花、紫合貝、雪蠹片??嗯,再算上我最後用的那味蒲絮,你難道沒發覺什麼嗎?」 她一邊點數,一邊將相應的手指豎起,等五樣藥物報完,剛好用去整整一隻手。 然而蔣百里的臉色已變,額頭竟一瞬間滲滿冷汗,嘴唇微微顫動,似乎在重複默念那五味藥材,再無前一刻的得意。 那邊霸下小聲嘀咕道:「失魂引是什麼,蔣老鬼怎麼被嚇得魂不附體?」 柳翩仙彷似感同身受,澀聲道:「」失魂引「是每一個使毒高手的閻王帖。它的配製方法千變萬化,無一定之規,本身多半沒有毒性,常人誤服了至多病上一場也就沒事。 「可像蔣百里這樣的人吃了,積澱在體內多年的成百上千種毒素頃刻便被激發,如決堤的洪水瞬間沒頂,等於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小蛋忙問道:「那還有救麼?」 柳翩仙苦笑道:「該怎麼救?那麼多毒素之間相互作用變化,神仙也扛不住。」 說話間,蔣百里的肌膚已泛起色彩斑斕的水皰,像融雪一樣的朝四周化開,從裡頭流淌出深黑色的血水,腥臭欲嘔令人掩鼻。 他渾似不覺,眼神空洞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尹雪瑤淡然道:「你一心只提防我配製的毒藥,卻沒想到恰恰是自己用以解毒的藥材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這叫做」請君入甕「。」 或許是迴光返照,蔣百里的心神剎那間變得空明清晰起來。 他嘶聲道:「我明白了,妳從用冰蠶九變強解毒素的那一刻起,便已經開始算計老夫,妳利用我爭勝斗強之心,誘使我同樣強解裘絨草,導致殘餘毒素麻痺頭腦,遠不如平日靈活。」 尹雪瑤道:「你現在真的是什麼都明白了,可惜已經晚了。」 隨著話音,蔣百里腐爛的身軀軟軟傾倒在所有人的面前,腰上那把曾經令西域仙林聞風喪膽的羽扇,自始至終都沒機會出手,勝負已決。 茅廬前的每個人,都將視線從蔣百里幾已辨認不出的腐爛屍體上,緩緩移向尹雪瑤,心裡的驚駭難以言喻。較之令人咋舌的毒技,她縝密的心思無疑更令人震撼,甚至是教人不寒而慄。 「哇──」稍稍回過神來的晏殊猛然感到一陣噁心反胃,不由自主地嘔出一口酸水,臉上一片煞白。 眾人的目光不禁被吸引過去,小蛋道:「曾婆婆,妳快瞧瞧晏仙子是怎麼了?」 厲無怨也頗感詫異,心道:「老夫手上並沒使多大的勁兒,這桑土公的婆娘也忒嬌嫩了。」 尹雪瑤站著不動,眼神從晏殊眸中一掃而過,淡淡道:「她是懷孕了。」 第四章 救人保胎 霸下好奇道:「可她的肚子一點兒也不大啊?」 晏殊雖痛得死去活來,仍忍不住雙頰飛紅,啐道:「死烏龜,你的肚子才大。」 敢情她懷孕不過三兩個月,肚子尚未到隆起的時候,連一直挾持她的厲無怨也是不知,還當是晏殊禁受不住自己的臂力夾擊。 他略一猶豫,鬆開晏殊道:「晏仙子,厲某不知妳有孕在身,適才多有得罪。」 晏殊扶住門框,剛想說什麼,猛地腹下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傳來,眼前天旋地轉便往地上軟倒,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厲無怨猝不及防,趕忙探臂將晏殊一把挽住。 這時他身前的澤地「骨碌碌」氣泡翻滾,從底下躍出一道矮墩墩、胖乎乎的身影,正是取藥而回的桑土公。 他明明從泥濘污穢的澤地裡鑽出,身上的杏黃道袍卻纖塵不染,左手拎著賴以成名的三稜烏金錐,右手緊緊攥著一簇火紅色的九炎草,滿頭的大汗淋漓。 望見晏殊昏倒在厲無怨的懷中,桑土公臉色大變,也顧不得去想家裡怎麼一下子多出這麼多人來,衝上前去叫道:「晏殊,妳怎麼了?」驚急之中,這句話居然說得異常順溜。 厲無怨任由桑土公從自己手上抱回晏殊,苦笑道:「我可沒傷到她半根毫毛。」 桑土公攬住晏殊纖腰,猛然感到手上黏糊糊的濕了一大片,定睛一瞧,只見她下身衣衫已被鮮血浸染得鮮紅,怵目驚心的血珠沿著靴子流淌進腳下的澤地。 桑土公失手鬆了三稜烏金錐,連聲喊道:「晏殊、晏、晏殊??」 晏殊沒有半點回應,氣息越來越急促微弱,下體的血也越流越多。 桑土公六神無主,慘然將手心裡攥的九炎草扔給厲無怨道:「厲、厲副宮主,這──是你、你要的東西。她要是有、有個三長──兩短,老、老子跟你拼、拚命!」 厲無怨伸手接住九炎草,沒有說話。以他的修為自然不怕桑土公,但晏殊如今的慘狀,多少跟自己有關。何況九炎草業已到手,他也不想再去難為桑土公夫妻。 尹雪瑤上前兩步,探手想替晏殊號脈。桑土公已急昏了頭,本能地伸手推擋道:「快、快走開,別、別碰──我娘子!」 尹雪瑤玉臂微微一翻一轉,避過桑土公的擋格,手指已然輕輕搭上晏殊脈搏。 桑土公一愣,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女正琢磨著說點什麼,就聽小蛋道:「桑真人,我曾婆婆精擅醫術,有了她出手救治,晏仙子必定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桑土公這才留神到一旁的小蛋和柳翩仙等人,焦灼惶急的臉上,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小、小蛋,是你啊??」 他的一雙眼睛須臾不離地盯著尹雪瑤,只盼能夠從她的嘴裡吐出「沒事」兩字。 然而尹雪瑤神情冷漠,絲毫看不出晏殊的病情是重是輕,驀地彈指在她小腹周圍連點數記,下體的流血立時止住。 桑土公大鬆一口氣,感激道:「這位姑、姑娘,多、多謝妳啦!」 尹雪瑤搖頭道:「你別急著謝我,尊夫人的性命和她肚裡的胎兒能否保全,眼下尚未可知,還需作進一步的診斷。桑真人,先將她抱入屋中平躺在床上,然後在旁邊燒上一壺熱水待用。」 桑土公聽了這話心弦又再繃緊,忙依言抱起晏殊走進屋裡,「喀喇」一聲,魂不守舍裡一腳踹碎了門口的一張椅子,自己也差點給絆了一跤。 尹雪瑤回首吩咐道:「小蛋,你幫我在這兒守著,若是有誰敢往裡闖,只管拿下。」 其實不消她多說,這裡也沒誰敢輕易往屋裡闖。就算不怕得罪小蛋,也得先想想自己的安危,小命是否又硬得過已然化為膿水的毒醫蔣百里。 就這當口,竇夫人三言兩語將來龍去脈說了,聽得孟翔冷汗直冒,暗暗慶幸自己方才沒有魯莽行事。畢竟他再是狂妄,也清楚自己的修為遠不及風雪崖,即使尹雪瑤不用毒,一個小蛋也可以擺平了他。 雲夫人咯咯一笑,走上兩步躬身施禮道:「屬下拜見厲副宮主。這一路上多有冒犯,實是受人所迫、情非得已,厲副宮主可要多多寬宏才是。」 厲無怨冷峻的臉龐難得露出一笑,道:「雲夫人客氣了,若非妳屢次三番地暗助厲某,我只怕早已命喪在蔣百里的手中。」 眾人目瞪口呆,柳翩仙期期艾艾道:「雲夫人,妳這是怎麼回事?」 雲夫人道:「難怪柳掌門驚訝,小妹早在半年之前,便先諸位半步重歸在葉宮主的麾下。此次厲副宮主被迫離宮事發突然,小妹不及稟報葉宮主知曉,惟有假裝領命隨著蔣百里一路追來。」 孟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有兩次咱們眼見要追到了厲??副宮主,一兜一拐卻又失去了他的蹤跡,敢情是夫人在──」 他本想說的是「搞鬼」二字,幸虧反應及時趕緊改口道:「襄助厲副宮主。」 雲夫人道:「可惜還是陰差陽錯,我本以為厲副宮主應該早已離開此地,孰料他為等這味九炎草,不得不改變計劃留了下來,否則又怎會被蔣百里困住?」 孟翔苦笑了聲道:「困住了又能如何,就算寞少沒有趕到,有妳雲夫人在,厲副宮主照樣能安然無恙。」 他這話裡一半是實情,一半卻分明傳遞著恭維之意。 白顯道:「孟兄,如今咱們西域五大派已有四家重回葉宮主麾下,就看你的了。」 孟翔二話不說,在厲無怨面前跪拜道:「無離派願重奉葉宮主為尊,盡忠效命絕不退縮,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厲無怨佇立不動,冷笑道:「好個」重奉「,你們都當葉師弟和厲某是開客棧的麼,想來就來,要走就走?」 此言無疑將雲夫人也一網打盡,她原本頗為自得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空,與柳翩仙等人齊齊跪了一地,惶恐道:「屬下等人見事不明,又是一時糊塗,求厲副宮主責罰!」 厲無怨嘿然道:「你們不是見事不明,更非一時的糊塗。正相反,諸位門主、崖主、宗主行事做人一個比一個機智靈活,所以全都貪生怕死倒向席、滕二賊。 「如今風向變了,又立馬改旗易幟,投靠回來。嘿嘿,厲某無能,白當了幾天副宮主,若論聰明乖巧,比起諸位來自愧不如。」 他實是虎落平陽,這一路被孟翔等人欺負狠了,此刻滿腔怨毒盡數發作,聽得跪倒在地的一干男女心驚膽顫,人人自危。 還是柳翩仙心思最敏捷,偷偷扭頭望向小蛋,目光中流露出懇求之色。 小蛋見這些平日裡威風凜凜的西域魔道魁首人物,在厲無怨面前噤若寒蟬,自己有心說話,可厲無怨明顯正在氣頭上,恐怕誰的話都聽不入耳,想一想,他改變話題道:「厲師伯,這次你為何離開了忘情宮?」 厲無怨怒氣稍減,回答道:「告訴你也無妨,半個多月前你師祖突然離宮出走,至今下落不明,我是為了找他才出來的!」 白顯失聲道:「什麼,楚老宮主失蹤了?」敢情忘情宮嚴密封鎖消息,連五大派的首腦也一樣被蒙在了鼓裡。 厲無怨道:「我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拜望師尊,可那天晚上園外的守衛卻膽敢阻擋老夫,說老宮主身體染恙正在休養,任何人不得入內。」 他頓了頓道:「我心中生疑,想師尊早上還好好的,何以一轉眼就病了?如果他果真染恙,我作為開山大弟子,有什麼道理被拒之門外?」 竇夫人大著膽子接過話頭說道:「會不會是席、滕二賊已將老宮主給害死了?」 厲無怨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這倒不會,這兩個老混蛋對師尊倚若靠山,惟恐有絲毫的照顧不周,又怎敢下手毒害?」 他接著道:「我不管不顧闖了進去,找遍整座園子也不見師尊。滕皓聞訊匆匆趕來,厲某當面向他要人。 「這老傢伙支支吾吾,逼急了,反咬一口說是我將師尊藏了起來。厲某與他不歡而散,回到家中靜心細想,才醒悟到師尊多半是自個兒偷著走了,所以滕皓才會誤以為是厲某在搞鬼。」 柳翩仙聽了不住暗暗點頭,心道:「這傢伙看似暴戾粗豪,腦子也不全是糨糊。」 只聽厲無怨繼續道:「想通此點之後,我當夜潛入園內擒了一個守護嚴刑拷問,終於探明了真相。原來師尊趁著別人以為他午睡的工夫,悄悄離宮而去。」 孟翔道:「楚老宮主神志不清,他又會到哪裡去了?」 厲無怨哼道:「你憑什麼說我師父神志不清?」 孟翔自知失言,還好厲無怨並無追究問罪之意,跟著說道:「厲某查明之後也沒多想,一路往東追去,在暗中四處打探師尊的下落,以免讓正道中人得著消息,趁火打劫謀害他老人家。 「再後來的事,你們都清楚,我也不多說了。」 小蛋在旁默默聽著,沒有說話。他對楚望天始終有著一種微妙的感情。 當年楚望天叱吒風雲、殺人如麻的時候,這世上還沒有他。他所見到的,只是一個老態龍鍾、遲鈍木訥的垂垂老者,教人憐憫同情。 及至後來席魎、滕皓作亂,楚望天大發淫威重創葉無青,殘殺蒙遜,還差點把自己逼得無路可逃。可無論如何,說到底他更多給人的卻是傀儡的感覺,可悲而又可歎。 待等他從厲無怨口中獲悉楚望天突然離奇失蹤的消息,莫名地也為這老人擔心起來。 憶起當初待在忘情宮時,自己閒來無事,陪著楚望天一起白天捏泥人、夜晚看星星的情景。此刻回想起來,那段時光竟可算得上是自己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厲無怨說完了楚望天失蹤的事,冷然掃過兀自跪在身前低頭等著受罰的柳翩仙等人,一揮手道:「都給我滾起來!」 眾人如獲大赦,異口同聲道:「多謝厲副宮主寬宏大量!」這才一個個地站起身來。 厲無怨陰沉著臉道:「你們的帳,回頭葉師弟自會和你們清算,卻不必向厲某獻慇勤。」 白顯生怕厲無怨不依不饒,連忙勸說道:「厲副宮主,九炎草既已到手,您還是趕緊解了身上的毒吧。大夥兒折騰了一宿也都累了,正好藉這工夫休息會兒。」 厲無怨點了點頭,忽地想起一事,又轉向雲夫人問道:「葉師弟現下何處?」 雲夫人呆了呆,有些尷尬的回道:「葉宮主行蹤飄忽不定,屬下也不甚清楚。」 厲無怨「嘿」了聲,心道:「葉師弟行事素來謹慎,他對雲夫人並非完全信任,自不會輕易將自己的行蹤托出。雲夫人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 一旁小蛋代雲夫人回答道:「我師父在獨尊谷隱居,不過弟子出門多日,眼下他是否還在就不曉得了。」 厲無怨是第一次聽到「獨尊谷」這個地名,看到旁邊柳翩仙等人也都露出迷茫之色,諒他們也不清楚,頷首道:「好,等我解了寒石膏的毒性,你便領著我前往獨尊谷,咱們先與葉師弟會合,再商量如何找尋師尊。」 小蛋尋思道:「我離山已有好幾個月,本該盡早回返獨尊谷向師父覆命。可羅姑娘依舊下落不明,我怎能半途而廢?」 他卻沒有意識到,儘管葉無青一向對自己不錯,可於潛意識中他對這位城府極深、手段狠辣的師父,總隱隱存在著畏懼與牴觸的感覺,殊不願再回到他身邊。 可厲無怨壓根沒給小蛋說話的機會,轉身往西首的茅廬行去。 小蛋默立半晌,見眾人尚未散去,全都眼巴巴望著自己。他失笑道:「大家都去歇會兒吧。竇崖主,煩您替我厲師伯在屋外護法。」 竇憲精神一振,雖說業已疲倦不堪,但小蛋在那麼多人裡獨獨選中了他,可見對自己的信任遠勝於柳翩仙之流,慨然道:「屬下遵命!」 小蛋自己也是睡意上身,打了個哈欠心道:「不曉得晏仙子情形如何了?」留了霸下在門外守著,放輕腳步走進茅廬。 他進到裡間,正瞧見尹雪瑤斜坐在榻上從晏殊的身上起出金針,桑土公滿臉焦急站在榻前,手足無措地看著卻幫不上忙。 尹雪瑤將金針收起,桑土公迫不及待問道:「她、她怎樣了?」 尹雪瑤神情平靜,輕輕搖首道:「很難,我只有五分把握救下大人,但她肚裡的胎兒卻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了。剛才我用金針刺穴,暫時穩住了她體內傷情的惡化,關鍵就看明後兩天。」 桑土公傻呆呆地聽完,喃喃道:「我、我走的時候還好端端的,怎麼一、一轉眼就成了這、這樣?」 尹雪瑤說道:「她是人,你是妖,她要為你傳宗接代,本身就冒了奇險,兼之胎位不正,又未及早察覺救治,早已埋下了禍根。 「今日連番受到驚嚇,又吸入不少飄散在四周的毒氣,最後被蔣百里毒斃的慘狀一刺激,這條命已去了大半。」 桑土公目光呆滯,嘴唇動了幾動,猛然撲通一聲向尹雪瑤跪倒,腦袋「咚咚咚」拚命叩撞地磚,結結巴巴道:「尹、尹仙子,求妳──一定要救活她!只要她能平、平安無事,要我、我腦袋──都成!」 小蛋快步趕上,扶住桑土公安慰道:「桑真人別急,我曾婆婆一定會有辦法。」 尹雪瑤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桑真人,你的腦袋又不是什麼寶貝,我要它幹嘛?至於辦法,或許還有一個,但時間過於倉促,你未必能辦得到。」 桑土公眼睛一亮,連聲道:「您、您快說,您快快──說,就是要、要天上、天上的星星,我、我也想法子給您、摘下來!」 尹雪瑤瓊鼻低哼道:「不是給我,是給你妻子。」起身下榻走到晏殊平日用的梳妝台前,拿起一支眉筆順手在桌面上寫了起來。 桑土公在她身後探著腦袋瞪大眼睛張望,低聲念道:「益母草,何、何首烏,天津子──重玄金華香檀,離合棗、金剛麻??」 一口氣念了整整二十三味草藥,最後還加上了一味薄冰片。 尹雪瑤放下眉筆,用指甲在益母草、天津子、離合棗、金剛麻等十一味藥材名下輕輕劃了一道橫槓,說道:「虧得這裡是雲夢大澤,這些藥材我都有見過,可以就地取材。但剩下的十二種,還需在三日內收齊。」 桑土公盯著那些沒有用橫槓劃去的藥材名稱,看了一遍又一遍,嘴裡唸唸有辭好像在努力回憶,然後說道:「這、這幾味草藥大澤裡也、也有,還有些我、我家的丹、丹房裡都備、備著。」說著,也學尹雪瑤那般用指甲劃去了何首烏等八味藥材。 小蛋看了看最後留下沒被勾去的四種,分別是重玄金華香檀、長生草、靈鯢茸和螭狐膽,均屬於百年也難得一見的珍稀靈藥。 尹雪瑤輕蹙黛眉,沉吟道:「如果實在找不到長生草,我勉強可以用身上帶著的」千盞佛「替代,藥力也相差無幾。可是剩下的其它三樣東西,缺一不可。」 桑土公急得腦門上汗珠直冒,也顧不上去擦,愁眉不展道:「螭、螭狐大、大澤裡我、我只見、見過一回,可現在──到哪兒去、去找?早、早知道,我那時候就、就該抓、了牠養起來,還有沒有別、別的辦法?」 尹雪瑤默然不語,桑土公明白了她的意思,剛生出的一線希望又告斷絕,一屁股坐到地上。 尹雪瑤看著他悲慼的模樣,柔聲道:「桑真人,這也是天意。能夠在倉促間集齊這二十種藥材,已經十分難得了,至少我現在又多了三分保住大人的把握。」 桑土公聽尹雪瑤這麼一說,心裡稍覺寬慰,但轉而想到對方的言下之意,晏殊懷著的孩子仍舊無法保全,不由悲從中來,哽咽道:「是、是我沒、沒用,我、我害了她,害、害了孩子──」 小蛋見此情景也感黯然,悄悄退出茅廬,卻發現除了竇憲之外,柳翩仙等人都聚在門外低聲商量著什麼,一干弟子遠遠散佈在茅廬四周,靜靜打坐休息。 眾人看到小蛋出來,止住話頭迎上前來。竇夫人問道:「寞少,晏仙子情形如何?」 小蛋搖搖頭,回答道:「不太好。」 其實眾人在外頭早已聽得明白,對小蛋的答案並不感意外。他們和桑土公、晏殊也沒什麼交情,故而更不覺得有何可傷心的。 小蛋問道:「柳門主,您精通醫藥,我正有問題向您請教。」 柳翩仙老臉一紅,道:「屬下學識淺薄,恐怕會有負寞少的厚望。」 小蛋道:「曾婆婆配了一副藥方,或可保全晏仙子和她肚中的胎兒,但還缺少三件藥材,必須在三天之內配齊,不曉得從哪裡才能尋得?」 柳翩仙忙道:「請寞少示下。」 小蛋將那三味藥材的名稱一一說了,柳翩仙眉頭皺得比尹雪瑤還緊,想了想苦笑道:「重玄金華香檀這名字,屬下以前聽都沒聽見過,更別說瞭解它的產地。至於靈鯢,倒是咱們西域獨有的一種魔獸,可短短三天裡不僅要從雲夢大澤打個來回,還要抓了牠來煉藥,怎也不可能來得及。」 小蛋心一涼,卻聽雲夫人插口道:「寞少,屬下身上正巧帶著些許靈鯢茸,也不知夠不夠用?」 她抬手便從袖口裡取出一方錦盒,打開一看,裡頭珍藏著三根土黃色的靈鯢茸,周圍填滿一種不知名的粉紅色藥粉,似是用來保鮮。 小蛋大喜接過,道:「應該夠用了。雲夫人,多謝妳啦。」 雲夫人嫣然一笑,媚態橫生,道:「這東西放了多年一直沒有用上,寞少只管取去。」 柳翩仙見雲夫人在小蛋面前出了風頭,心有不甘,急轉腦筋道:「寞少,螭狐膽的事就包在屬下身上,三日之內我必有所獲。」 竇夫人冷笑道:「柳門主,短短三天的工夫,你到哪裡去捕捉螭狐?」 柳翩仙嘿嘿笑道:「本門有一種」軟紅香「氣味獨特,偏巧螭狐對它情有獨鍾,哪怕遠在幾十里外,一旦聞到,便會亡命般找來。」 竇夫人蔑然道:「我還當是什麼好東西,敢情又是什麼勾引良家婦女的春藥。」 白顯笑道:「管它是不是春藥,有用就行。柳兄,不如你將軟紅香分給大夥兒,咱們在澤中遍地撒網,量牠插翅難逃。」 柳翩仙見白顯要搶功,心裡大是不樂意,可當著小蛋的面又絕難推諉,只得故作大方道:「好啊,就請諸位幫忙,務必將螭狐膽弄到手。」心裡卻盤算著如何在軟紅香上做些手腳,這份功勞總不能落在別人頭上。 小蛋哪裡曉得柳翩仙的小算盤,眼見靈鯢茸和螭狐膽都有了著落,只差一味重玄金華香檀即可大功告成,心中歡喜道:「那就麻煩各位了。」 他重新回到裡屋,將靈鯢茸交給尹雪瑤,又把螭狐膽的事說了。尹雪瑤微笑道:「難得你還能想到找柳翩仙他們幫忙。」 她的話音未落,猛然聽到一直坐在地上發呆的桑土公跳起身來,一聲大叫道:「有、有了!」 小蛋被他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得一大跳,困惑道:「有了?」 桑土公臉上欣喜若狂,說話也變得異常流利,回答道:「我知道在哪裡能找到重玄金華香檀了,我早該想到的!」 第五章 登門求藥 小蛋瞧著桑土公喜笑顏開的胖臉,也替他覺得高興,問道:「桑真人,在哪裡?」 桑土公開心得像是瘋了,壓根沒聽見小蛋在問他,奔到昏迷不醒的晏殊榻前,抓住她的纖手忘情道:「妳、妳有救了,孩子有、有救了,咱們全、全家都有救了!」說著眼眶裡淚光盈盈,已是喜極而泣。 過了好半晌,他稍稍冷靜下來,說道:「重玄??金華香檀在、在魔教就有!」 小蛋聽得一怔道:「魔教?」 世上的事情有時就這麼巧,前不久他不但剛和魔教教主風雪崖比拚過一場,還誤傷了對方的至寶紫瞳魔燈,惹得對方大怒而去,現在系晏殊母子性命於一線的重玄金華香檀,居然就在魔教手裡。 桑土公連連點頭,說道:「我、我記得當年為、為救赫連──夫人,魔、魔教護法布衣大、大師耗費十──數載心力,煉製成玉、玉京散,其中有、有一味藥材用、用的就是重玄金華香檀!」 尹雪瑤鎮定的問道:「桑真人,你能確定當時布衣大師沒將重玄金華香檀用完?」 桑土公答道:「沒、沒完,一定沒完!好些藥材都、都有多,我、我聽丁小哥和、阿牛都、都說起過這事。我、我剛才一急,差點給忘、忘了!」 尹雪瑤頷首道:「那就好,這裡離魔教總壇應該不會太遠吧?」 桑土公把腦袋搖成博浪鼓般道:「不遠,一點也不、不遠!我、我用土遁的話,一天之──內就可以、可以打個來回。」 說到這裡他猛地一呆,想到如此一來,自己少說要離開茅廬十數個時辰,卻又如何放心得下病危中的晏殊母子?可自己不去,卻又教誰人去找風雪崖? 尹雪瑤看出他的心思,說道:「你最好留在這裡,幫我收拾丹房,準備開爐煉藥。」 桑土公撓撓頭,犯愁道:「那──誰去魔、魔教取藥?」 小蛋想了想道:「我去吧,不過還需桑真人將前往魔教總壇的路徑畫下來給我。」 桑土公愣了愣道:「你去?」他雖然和小蛋相交不深,但對這質樸木訥的少年頗有好感,略一猶豫點頭道:「好,那、那就有勞小、小兄弟了。」 當下他畫了草圖,又給風雪崖寫了封言詞懇切的求援信,一併交給小蛋道:「我、我和風──教主沒啥大、大的交情,可看在丁、丁小哥面上,他十??有八九會、會答應贈藥。小兄弟,拜託你、你了!」 小蛋微笑道:「桑真人放心,我一定盡力而為,盡快將重玄金華香檀取回。」心裡暗自下定決心,不管風雪崖如何為難責罰,自己都絕不抗拒,一切只為達成使命,救活晏殊母子二人的性命。 尹雪瑤送他出門,低聲道:「姓風的十分自負,你千萬別提昨晚與他交手的事。」 小蛋明白尹雪瑤這麼說是在委婉提醒自己,莫要對著風雪崖哪壺不開提哪壺,萬一惹惱了人家,別說自己,就算桑土公當面相求,也一樣沒戲。 這時柳翩仙三步並兩步奔了過來,搶在其它人之前稟報道:「寞少,我們已議定了捕捉螭狐的方案,天一亮就行動。」 小蛋抬頭望望天色,距離天明已不到一個時辰,自己又是一宿無眠。 他強自按下倦意,說道:「煩勞諸位了,在下有事先走一步,咱們回頭見。」小蛋招手喚來霸下,與尹雪瑤等人作別,御起雪戀仙劍朝著東南方向飛去。 所謂救人如救火,他按圖索驥,一路風馳電掣趕往魔教總壇。 可雲夢大澤不同於別處,遍地荒蕪景象,莫說找不到半個問路的人,連可堪辨明方位的景物也難以找到。 儘管桑土公將草圖畫得細到極致,但實地找起來依舊困難。況且魔教總壇位於澤地底下的地宮之中,自己很有可能到了地頭上,卻未必能夠發覺。 不覺天將正午,小蛋收住仙劍,對照著桑土公交給自己的地圖舉目四顧,看到東邊約莫兩里地外有兩座貌似駝峰般的矮丘。 他心中一喜道:「這便是桑真人說的」翠乳嶺「了,照著圖上所畫,越過它往東再走一百多里,便可抵達魔教地宮。」 小蛋收起圖紙,改以御風前行,以便能隨時清楚掌握到地面情形。剛飛過翠乳嶺,他就聽見前方雲空中傳來幾聲尖銳刺耳的鷹唳。 他凝目遠望,灰濛濛的雲端間,十餘頭體型碩大兇猛的雪隼正圍著一道人影不停撲擊。那人手持仙劍遊走周旋,顯得游刃有餘,只是離得遠了看不清他的面目。 小蛋思忖道:「那雪隼乃是雲夢大澤中極其凶悍的魔物之一,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一側身便往戰團飛去。 到得近前,他看清了那人的樣貌,不由驚喜交集,原來對方非是旁人,正是自己的故交,越秀劍派前任掌門愛子,現今寄居在天雷山莊的屈翠楓。 就這麼會兒工夫,屈翠楓手起劍落又斬殺了兩頭雪隼。 剩下的魔物凶性大發,圍攻撲擊得更緊,遠遠又見有人趕來,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斷不會是幫自己的,於是分出三頭,迎面襲向小蛋。 霸下恨道:「這畜生身上不就多長了幾根扁毛嗎,敢跟我耀武揚威?乾爹,看我的!」身上紅光乍閃,打出一團天雷地火。 那三頭雪隼雖堪稱雲夢大澤上空的一霸,可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叫自己這輩子碰上了龍子霸下,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被湧來的天雷地火轟得粉身碎骨,焦臭難聞。 屈翠楓見來了幫手,大發神威一掌一劍又連斃兩隼。 餘下四頭雪隼終於膽寒,掉頭往西逃竄。屈翠楓追了上去又幹掉兩頭,另兩隻雪隼卻趁機逃遠。 屈翠楓收住身形,望著倉皇逃命的雪隼,嘴角露出一縷笑意,收劍回鞘似乎是要就此作罷,卻突然揚手甩出墨玉扇。 合攏的扇面在半空中「唰」地一聲打開,劃出一道十分詭異的弧光,後發先至搶到了雪隼飛行路線的側前方。 「噗、噗!」兩聲響過,扇面準確的割破這對雪隼的咽喉,一兜一轉往回飛旋。 屈翠楓探手收住墨玉扇,「啪」地合上,看也不看那兩頭栽落向大澤的雪隼,扭頭向小蛋笑道:「痛快,痛快,這等害人的畜生就該趕盡殺絕!」 小蛋沒吭聲,霸下卻低聲道:「夠威風的──」言下頗不以為然。 屈翠楓飄飛過來,手裡墨玉扇輕輕敲擊著掌心道:「小蛋,真巧啊,咱們在這兒又碰上了。你有羅師妹的消息了麼?」 小蛋搖搖頭,屈翠楓也不以為意,笑問道:「我剛才那一記飛扇擊隼使得如何?」 小蛋瞧著屈翠楓手裡握著的那柄墨玉扇,說道:「很好啊,我也不一定能接住。」 屈翠楓得意一笑,心下道:「你要是知道我方才只用了五成功力施展此招,這」不一定「三個字就得心悅誠服地給換成」一定不「。 「不過話說回來,就這傻小子的眼力,又豈能看出我這式」週而復始「裡蘊藏的真正奧妙所在?」 他將墨玉扇納入袖口,問道:「我看你行色匆匆,是要往哪裡去?」 小蛋回答道:「我正要前往魔教總壇求見風教主。」 屈翠楓一怔,旋即輕笑道:「巧了,我剛好也要去那兒。你找風教主有什麼事?」 小蛋將晏殊病危,需用重玄金華香檀煉藥的事一一向他說了。 屈翠楓笑道:「幸好你遇上我,不然多半要空跑一趟。風雪崖是什麼人,重玄金華香檀何等貴重,桑土公想要就給了?何況你身上帶的不過是他區區一封手書?」 小蛋聽他話裡對桑土公頗有不屑,也不好多說什麼,問道:「屈大哥,你也是去求見風教主的麼?」 屈翠楓語焉不詳道:「算是吧。重玄金華香檀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儘管寬心。」 小蛋隱隱覺得這次重逢屈翠楓好像變了一個人,但具體變化在哪裡卻說不上來。轉念一想他父母慘遭橫禍,自己又屢受磨難,性情有些改變也在所難免。 當下屈翠楓攜著小蛋御風而行,趕往魔教總壇。 他雖和小蛋一樣從未去過地宮,可從小不知聽父親和諸多師門長輩說起過多少回當年的那場圍剿魔教之役,於地宮的所在並不陌生,再加上小蛋帶的地圖,找尋起來已是不難。 不過小半個時辰,兩人便尋到了魔教地宮的入口,兩名魔教守衛陡然從暗處現身攔住他們的去路,其中一人喝止道:「再往前就是聖教禁地,兩位無事請回!」 屈翠楓微一抱拳道:「在下越秀屈翠楓,攜同這位小蛋兄弟有要事求見貴教風教主,請兩位入內通稟一聲。」 先前說話的那名魔教守衛,上下打量過屈翠楓和小蛋,似乎在判別他們的身份,而後說道:「請兩位公子稍候,在下立刻入內稟報。」 小蛋和屈翠楓在原地等了大約一炷香左右,那守衛從地宮裡回轉,說道:「教主有令,請兩位公子隨在下前往晉見!」 屈翠楓向小蛋一笑,招招手示意小蛋跟他入內。 小蛋可沒心思留意他的表情,心中忐忑道:「不曉得風教主是否還在生我的氣,我待會兒可不要笨嘴笨舌,再說錯什麼話激怒了他才好。」 兩人隨著那名守衛進入地宮,小蛋目不斜視以免引人猜疑,屈翠楓卻不知為何變得有些心神不寧,重又取出墨玉扇拿在手裡輕搧。 行出一段,那個守衛在一座大廳外停住腳步,向裡跪拜道:「啟稟教主,賓客帶到!」 廳裡傳來風雪崖生冷的嗓音道:「讓他們進來!」 那守衛應了聲:「是!」站起身形往旁邊相讓道:「兩位公子請──」 小蛋向那守衛道了聲謝,跟在屈翠楓身後走進廳裡。 只見風雪崖高坐在教主寶座上,兩排牛油火燭將廳中照得亮如白晝,卻不見魔教中的其它教眾。 屈翠楓步履輕快,緩緩走到風雪崖座前,躬身施禮道:「小侄屈翠楓見過風伯父。」 風雪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將目光挪移到他背後的小蛋身上,冷冷哼了一聲。 小蛋被他銳利的眼神盯得難受無比,垂首一禮道:「風教主,您好!」 風雪崖也不看座,徐徐道:「老夫已饒過了你一回,居然還有膽子找到這裡來?」 小蛋硬著頭皮道:「我是來求風教主賜藥的。」雙手向風雪崖呈上桑土公的書信。 風雪崖抬手凌空攝過書信,撕開信封一目十行看完,嘿然道:「敢情你是代桑土公來求取重玄金華香檀的?」 小蛋從他的語氣裡聽不出絲毫喜怒端倪,只好實話實說道:「是,晏仙子母子命懸一線,只有重玄金華香檀才能救治,求風教主不吝賜藥。」 風雪崖放下書信道:「重玄金華香檀老夫這裡的確還剩著一點兒,送給晏殊救命也無不可。但別人來求我都成,惟獨是你偏就不行。」 小蛋暗叫糟糕,深深一拜道:「風教主,您要怎麼處置在下都行,藥是用來救晏仙子母子二人性命的!」 風雪崖漠然凝視著他,一言不發。 屈翠楓自不清楚小蛋如何得罪了風雪崖,心道:「我在外面一時興起對小蛋打了包票,這會兒再裝聾作啞可說不過去。」 他上前一步道:「風伯父,桑真人和晏仙子都是先父和丁師叔、羅師叔的摯交好友,說不得小侄也要厚顏替他們向您求個人情。」 風雪崖「哦」了聲道:「你也是為這事而來?可比身後那傻小子會說話多了,居然懂得用你死了的父親和丁原、羅牛來壓風某!」 屈翠楓啟先以為風雪崖是在稱讚自己,但聽到後來禁不住背脊生出冷汗,趕忙低頭陪禮道:「小侄不敢!」 風雪崖拂視過小蛋,尋思道:「晏殊母子的性命,風某自不能坐視不管,可這樣就讓那小子輕易將藥拿回去,未免太輕巧! 「我先打發了他,讓他也知道什麼叫灰頭土臉、失意而歸,然後暗中再讓人將重玄金華香檀給桑胖子送去。」 他計議已定,乾脆穩篤篤閉上雙眼道:「你們怎麼進來的就請怎麼出去,不送!」 小蛋豈知風雪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聽他下逐客令心中大急,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出令風雪崖回心轉意的對策。 屈翠楓碰了釘子,也不好意思再開口懇求,無奈望著小蛋心道:「你得罪過人家,還敢跑人家地盤上來求藥,難怪人家會拒絕!」 霸下火往上衝,不管三七二十一道:「風雪崖,你打不過我乾爹臉上無光,就藉這機會來修理侮辱人。晏殊母子若一屍兩命,都是你害的!」 風雪崖臉上倏然青氣一閃,怒極而笑道:「好個小烏龜王八蛋,你敢再說一遍?」 霸下天不怕地不怕,世間惟獨只服小蛋一人。聽得風雪崖叫自己小烏龜,昂然道:「你才是只烏龜,你就是打不過我乾爹!」 小蛋見霸下惹火了風雪崖不禁一急一驚,剛想出言阻止,驀地轉念道:「事到如今,我再怎麼懇求也不管用,倒不如讓小龍激一激他。沒準風教主要和我再鬥一場。我打是打不過他的,可他也不會立刻趕我們走了。」 那邊屈翠楓已然聽呆了,萬沒想到小蛋這個樓子捅得這麼大,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跟風雪崖鬥!而且聽霸下和風雪崖的口氣,似乎風雪崖沒贏。 風雪崖面色鐵青,已到了發作的邊緣,瞪視霸下許久後,神色居然又漸漸緩和下來,冷冷哼道:「出去!」 霸下見風雪崖不上鉤,眼珠一轉道:「這麼說,你是自認不是我乾爹的對手了?」 風雪崖無動於衷說道:「隨你怎麼說,總之今日你們休想拿到重玄金華香檀!」 霸下哈哈笑道:「風教主,原來你是個小心眼。那盞紫瞳魔燈又不是無法修復,你怎麼偏偏耿耿於懷,藉題發揮,連朋友道義也不要了。像你這樣不仁不義的傢伙,怎麼混上魔教教主寶座的?」 風雪崖眉宇一聳,竭力克制怒火道:「修?你事不關己,說得倒也簡單。不錯,憑老夫的手段自可修復那盞紫瞳魔燈,但你可知這需得耗費多大的心血!」 霸下好奇道:「不會吧,不過是多了幾道紋路,有那麼難修麼?」 風雪崖嘿笑道:「你懂什麼?紫瞳魔燈元氣大傷,必須回爐重煉方才有望盡復原狀,可等閒的爐火焉能熔煉這洪荒至寶?」 他這話實則只說了一半,另外一半卻是因為包括自己在內的魔教眾多高手,心法俱都走的是詭奇陰寒一路,難以用本身的真元催化爐火。但事關個人的修為隱秘,風雪崖便沒有和盤托出。 孰料忽見聞聽此言的霸下眉開眼笑道:「我當是什麼難事呢!」 風雪崖端坐不動,等霸下笑夠了才冷然道:「你在譏笑風某無能?」 霸下搖頭道:「風教主,不曉得荼陽地火能否用來熔煉紫瞳魔燈?」 風雪崖心頭一動道:「我怎麼忘了,這小烏龜張嘴即可噴火,而且全都是極霸道的真火!」但這就意味著要他開口向小蛋和霸下求助,這又如何能夠,當下緊繃著臉道:「能又如何?」 霸下笑笑,沖小蛋擠擠小眼睛。小蛋明白下面該輪到自己出場了,回答道:「風教主有所不知,小龍曾在荼陽地火中孵化了數萬年,或可有用。」 風雪崖哼了哼不言語,等著小蛋和霸下的下文。 屈翠楓用墨玉扇一拍掌心,笑道:「這不都解決了麼?風教主將重玄金華香檀送給我們救治晏殊母子,小龍用荼陽地火襄助修復紫瞳魔燈,可謂兩全其美。」 風雪崖不置可否道:「你們這是在藉機要挾老夫低頭?」 小蛋道:「風教主的紫瞳魔燈是因我之故遭受損傷,晚輩將它修復責無旁貸。」 風雪崖心氣稍平,說道:「老夫可還沒有答應,要將重玄金華香檀交給你們。」 小蛋聽他語氣放軟,知道求藥的事情有門。但好不容易贏得了這一線機會,此際絕不適宜窮追猛打,以免適得其反引起風雪崖的反感。 霸下猜到小蛋的心思,笑嘻嘻道:「兩件事本就不可相提並論,咱們先幫你把燈修好再說別的。」 當下風雪崖也不客套,領著小蛋和屈翠楓進到銷金齋內。此處是他平日專用以煉鑄魔兵仙器的所在,方圓超逾百丈的齋中,擺放著二十餘座形態各異的爐鼎,大如盤石,小似香爐,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風雪崖在一座高過人頭的金紅色鼎爐前站定,輕輕一拍雙手,自門外垂手走進一名護衛。風雪崖吩咐道:「你帶他們兩個下去歇息,好生照料不得失禮。」 那護衛躬身應道:「是!」復又轉向小蛋和屈翠楓彬彬有禮道:「兩位公子請!」 小蛋明白風雪崖修復紫瞳魔燈時不欲有人在旁干擾,也不以為意,轉眼望向霸下。 霸下笑著道:「乾爹放心,有我的荼陽火罡,十盞破燈也給它修好。」 小蛋點點頭,和屈翠楓跟著那名護衛出了銷金齋。那護衛引著他們左一拐右一彎,將二人請入一間僻靜的小廳裡。 廳中裝飾得古色古香,頗為雅致清幽,左首一道側門珠簾高挽,裡面是間靜室。 待得兩名侍女奉上茶點,那護衛道:「兩位公子請在此處安歇,在下先行告退。」 屈翠楓連忙叫住了他,問道:「這位大哥,我若等得氣悶,可否出去外頭走走?」 那護衛笑道:「您是教主的貴賓,除去宮中的幾處禁地,其它地方任由公子往來。」 屈翠楓笑了笑,回道:「那就好,為何一直沒見殿青堂殿伯父,他在閉關麼?」 護衛回答道:「屈公子來得不巧,殿副教主有事外出已有些日子了。」 原來羅羽杉遭萬劫天君擄劫、下落不明的消息,業已傳遍天陸仙林,魔教與羅牛淵源深厚,自不會坐視不管。 殿青堂聞訊後,當即率著教中大批好手離宮明查暗訪,只因不欲引起正道各派的猜忌,故此盡皆改裝埋名,格外低調。 屈翠楓微露失望之色,道:「是這樣啊。對了,這位大哥,在下對宮內情形一無所知,萬一誤闖貴教禁地生出不必要的麻煩,豈不糟糕?還是勞駕您將那幾處禁地向在下做個說明,我心中有數,也就不會誤闖了。」 那護衛見屈翠楓玉樹臨風,言詞謙和,於是打消去意和他攀談起來,不僅將地宮中的各處禁地所在一一相告,還不厭其煩地介紹起宮內的情況。 兩人聊得熱火朝天,便將小蛋冷落在了一邊。小蛋一邊用著茶點一邊旁聽,也不插嘴。到後來倦意濃重,不知不覺就靠在椅子裡睡了過去。 等他一覺醒來,那護衛和屈翠楓都已不在廳中,只有上方懸浮的夜明珠散發著柔和光芒,照得屋裡一片通明。 他伸了個懶腰,心道:「屈大哥定是見我睡著,一個人悶得無聊出去閒逛了。」 這時廳外侍候的一名侍女聽著裡頭的動靜,便走了進來,問道:「公子要用飯麼?」 小蛋搖搖頭,問道:「我睡了有多久?」 侍女道:「大約四個時辰,現下已是半夜了。」 小蛋「嗯」了聲,尋思道:「這一天就算過去了。也不曉得風教主修復那盞紫瞳魔燈需要多少工夫,我也忘了問上一聲。」 想著左右無事,又不願像屈翠楓般出去閒逛,他便回到靜室裡盤膝打坐,聊以打發時光。 可這一等下去,又是整整等了一日一夜,風雪崖那邊消息皆無,也沒有派人來傳話。 屈翠楓倒是回來了一次,和他閒聊了幾句,坐不多久便又出門去了。 小蛋漸漸無心修煉,在靜室裡如坐針氈,幾次想找上銷金齋,最後又都勉強忍住。 第六章 引狼入室 好不容易捱到第三天頭上,那名護衛終於再次出現,向小蛋抱拳一禮道:「公子,風教主有請。」卻並未問及屈翠楓的行蹤。 小蛋問道:「屈大哥還沒有回來,要不要再等等他?」 那護衛微笑道:「屈公子現下正在千秋閣,自會有人前去通稟,咱們不必等他。」 兩人離開小廳,重回到銷金齋,果然屈翠楓已先一步趕到。 小蛋走進齋中,只見風雪崖正托著修繕如新的紫瞳魔燈凝目觀摩。 霸下趴在一旁的幾上閉目休息,看上去頗為疲倦,聽到小蛋腳步聲,牠睜開眼睛懶洋洋招呼道:「乾爹!」 小蛋望著牠憔悴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感激,只得低聲道:「小龍,辛苦你了。」 霸下滿不在乎地笑道:「沒事,我睡上一覺就全都補回來了,你別擔心。」說著瞥了風雪崖一眼,壓低嗓音道:「剛才風老魔送了我一瓶他親自煉製的仙丹,我吃了兩顆精神已好多啦,這老傢伙果真有點門道。」 風雪崖收起紫瞳魔燈,對霸下的評語恍若未聞,淡淡道:「三天前,我已命人將重玄金華香檀給桑土公送了過去,咱們兩不相欠。」 雖然嘴裡是這麼說,但心中卻已承了小蛋極大的情,只是他生性孤傲,殊不願流露於言表罷了。 小蛋聞言驚喜交集,沒想到自己白白擔了好幾天的心思,風雪崖早暗中給辦妥了。 風雪崖不待他開口,接著道:「如果沒有其它事情,老夫這便派人送你們出宮。」 小蛋牽掛著晏殊母子安危,又惦記著厲無怨等人,自是歸心似箭、毫無異議。 不料屈翠楓卻上前一步道:「風伯父,小侄能不能在宮裡多留幾天?」 風雪崖一怔,漠然問道:「我已將重玄金華香檀送給了桑土公,你還有什麼事?」 屈翠楓道:「小侄這幾日在宮中結交了不少聖教兄弟,與他們把酒言歡甚是盡興,所以想再多逗留幾日,請風伯父准允。」 誰想得到風雪崖毫不留情面,說道:「不行,你必須和小蛋一起離開,不得停留。」 屈翠楓見自己的請求被風雪崖不假思索地一口駁回,不禁大為窘迫。可他實是有為而來,就此離去終是心有不甘,想了想道:「那可否容小侄去向他們道別。」 風雪崖聽他推三阻四始終不願離開,心頭疑竇大起道:「你到底為何事而來?」 屈翠楓教風雪崖鋒銳森寒的目光盯得心裡發虛,枉他平日裡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偏在這要命的當口竟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囁嚅道:「我??小侄、我──」 「呼──」突然間,他的身上煥放出一團絢爛刺目的金煌煌璇光,一如烈日般熾亮燃燒,將整座銷金齋盡數籠罩在它恢宏盛大的光芒之下。 風雪崖靈台警兆驟生,尚不及細想,便朝著屈翠楓一掌拍出,抽身往後飛退。 空氣中「嗤嗤」銳嘯不斷,密如疾雨,一縷縷金色的光針漫天奔放,向他激射而來。 風雪崖臨危不亂,反手掣出名震天下的魔道至寶玄冰玉如意,意起勁隨在身前劃過一道弧光。「嗚──」百曲碧瀾勃然迸發,青色的光飆如雲柱般旋舞奔流,彈指間便將射來的光針一一絞碎,化於無形。 然而沒等他站穩腳跟,瀰漫的金色光霧中,又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現在了風雪崖的背後,一抖手中青銅金絲拂塵「砰」的悶響,結結實實打中了他的背心。 剎那裡,風雪崖的護體真氣被轟得四分五裂,但感到後心猶如炸裂一樣生出撕心裂肺的劇痛,眼前一黑「哇」地飆射出一口暗紅色的血箭,身子如枯木般朝前飛跌。 這一串兔起鶻落突兀異常,任誰都來不及反應。小蛋做夢也想不到風雪崖會遭突襲,待他回過神來舉目望去,只見一位黃袍老道手握拂塵傲然屹立齋中,頓時情不自禁地失聲叫道:「鶴仙人!」 屈翠楓被風雪崖倉促間擊出的一掌掃飛數丈方始站定,英俊的臉龐上面無血色,呆呆望著鶴仙人,似乎同樣也不清楚這魔頭從何而來,又為何遽然出手重傷風雪崖。 風雪崖修長的身軀一連撞翻幾座鼎爐,「砰」地摔落到牆角。他面色慘淡如金,胸口衣襟熱血灑濺,晦暗的眸子惡狠狠注視著鶴仙人徐徐站起身形,卻又猛地劇烈一晃,差點再次軟倒在地。 齋外的兩名護衛聽到裡面發出的異響,雙雙奔入齋中,叫道:「教主,你怎麼了?」 鶴仙人也不多話,右手青銅金絲拂塵輕描淡寫地往外一撣,塵絲上光芒爆漲,「呼呼」連聲凌空打出兩束金色弧光,彷似仙鶴舒展的雙翼左右開弓襲向護衛。 那兩名護衛高喝拔劍招架,金色弧光擊在兩人的劍上如切腐竹,只聽清脆的「喀嚓」一響,劍斷血迸,一對碩大的頭顱齊齊飛射上天,死於非命。 風雪崖目睹兩名追隨自己多年的貼身護衛慘死,心中一慟,眼眸中迸射出刻骨銘心的怨毒寒光,沙啞的聲音喘息道:「風某受教了!」 鶴仙人施展鶴翎仙刃連斃魔教兩大好手,眼睛也不眨一下,悠然說道:「風教主應該明白,你捱了致命一擊還能站起來開口說話,全是賴貧道手下留情。」 風雪崖森然一笑,一邊運轉魔氣壓制傷勢,一邊急思對策,譏誚道:「不知道長所來何事,又為何獨獨對風某網開一面?」 鶴仙人道:「風教主何必明知故問,咱們不妨來做一筆交易,用天道星圖來換你的性命,也算合理公道吧?」 風雪崖抑制不住「哼」地又吐了口淤血,嘿嘿低笑道:「敢情是為了天道星圖!」他的視線緩緩射落在小蛋和屈翠楓的身上,木然道:「你們演的好一出雙簧!」 小蛋愣了下,旋即醒悟道:「不好,風教主誤以為我們和鶴仙人是一夥的!」不由自主轉過頭朝屈翠楓瞧去,卻見他不知何時已斜靠在一座鼎爐上,昏死了過去。 小蛋見狀不禁暗自苦笑一聲道:「風教主身負重傷,屈大哥又昏迷不醒,我這一下是跳進河裡也洗不清了。」 卻不曉得,屈翠楓並非真的人事不省,而是在裝昏。只因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風雪崖解釋方纔所發生的一切,所以只能假裝出昏死的模樣,以期擺脫嫌疑。 數月前他出人意表地拒絕楊摯,捨越秀劍派不回,而追隨羅牛來到天雷山莊寄居,本打算從此能有機會潛心參悟夢寐以求的天道下卷,豈料結果卻大失所望,令他一度心灰意冷、自暴自棄。 所謂山重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偏在他最為沮喪絕望的時候,結識了同樣僻居在天雷山莊中的白鹿門門主衛慧,還與她有了肌膚之親。 或許是否極泰來,佳人得抱的屈翠楓靈光乍現,竟教他想出從衛慧屋中就近挖出一條通往黑冰雪獄地道的法子來。 為了計劃得行,屈翠楓可算是使出渾身解數取悅衛慧。想那衛慧雖是一門之主,但畢竟是個少女,又是情之所鍾,難以自己,完全沉浸在了纏綿悱惻的甜蜜戀情中,對屈翠楓如膠似漆,千依百順。 然而每次魚水之歡過後,屈翠楓便用迷香熏昏衛慧,在衣櫥下方偷偷挖掘出了一條地道,神不知鬼不覺地接通到僅十數丈之遙的黑冰雪獄。 那黑冰雪獄中本有洪荒異獸水靈魔虎坐鎮,外人絕難接近。好在屈翠楓曾跟著羅牛來過一次,故而水靈魔虎對他毫無敵意,任由往來。 無奈紙終究包不住火,屈翠楓行事再小心隱秘,日子久了仍舊無法瞞過枕邊人。 這一日他為了參悟那式「週而復始」的星圖精髓,沉迷其中難以自拔,居然忘了時間。等他推開衣櫥從地道口出來時,才發現衛慧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屈翠楓大感意外,一瞬間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衣櫥前,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的腦海裡一團混亂,「我被發現了,她會不會向羅師叔揭發?我該怎麼辦,是趕緊奪路逃走,還是認個錯,懇求她原諒?」 他正胡思亂想著,不意看到衛慧姣好的玉頰上,無聲無息地緩緩淌落兩行淚珠,輕輕道:「你和我在一起,原來是另有所圖。」 屈翠楓漸漸鎮定下來,訝異道:「她竟是哭了,顯然對我並非絕情,不然又何苦一直守在屋裡,卻不去找羅師叔告發?」 想明瞭其中關節,屈翠楓心情大為放鬆,輕手輕腳走近衛慧低聲問道:「妳都看見了?」 衛慧慘然一笑道:「你對著石刻如癡如醉,哪裡還會注意到我?」 屈翠楓默然須臾,歎了口氣道:「妳錯了,這法子是我在認識妳以後才想到的。當時和妳好上,我心裡並無雜念,更沒想過要利用妳。」 衛慧不聽他解釋,淒楚道:「你既然已經做了,何苦還要騙我?屈翠楓,你瞞得我好苦!」 屈翠楓搖了搖頭,說道:「我說的都是實話,也從來沒想過要騙妳。」 衛慧抿唇不語,肩頭輕輕聳動,發出低低的啜泣。屈翠楓從袖口裡取出一方絹帕,默默遞到衛慧面前。 衛慧一把推開,哽咽道:「你還向我假獻慇勤做什麼?離我遠點!」 屈翠楓站著沒敢動,只得訕訕握著絹帕道:「小慧,是我不好,妳別氣壞了自己。」 衛慧聽他甜言蜜語撫慰自己,芳心猛地一酸道:「還是怨我太傻,被你的一番虛情假意哄得暈頭轉向,糊裡糊塗就將自己連人帶心都給了你。如今非但害了我自己,更對不起羅叔叔和秦嬸嬸??」 屈翠楓聽得心煩意亂,一咬牙道:「是,妳覺得我不好,覺得自己對不起羅師叔、秦嬸嬸,可妳有沒有真心替我想想,我的苦處、我的冤屈又能說給誰聽?」 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妳也是親眼所見,羅師叔推三阻四不肯將天道下卷傳授於我。我爹娘屍骨未寒,楊摯放著血海深仇不報,迫不及待便搶坐了越秀劍派掌門,偏還對我惺惺作態、假意照拂。」 他越說越激動,索性將鬱積在心底多日的痛苦盡數宣洩出來道:「俗話說患難見真情,這話一點不假。我爹娘在世時人人對我關愛有加,噓寒問暖。可是現在,除了妳,還有誰會主動問候我一聲,管過我的冷暖?」 他說到痛處,眼眶也紅了,緩緩抬起頭長舒一口氣道:「長這麼大,我總算明白過來了,什麼兄弟之情同門之誼,都是用來裝點自己門面的東西!想要替我爹娘報仇雪恨,想要在天陸仙林揚眉吐氣,只能靠自己!」 衛慧的啜泣聲漸小,心也慢慢軟了下來,一時忘了再去責難屈翠楓,低聲說道:「羅叔叔是個好人,他不肯傳授天道下卷定有他的道理,多半還是為了你好。」 屈翠楓「嘿」地一笑,說道:「為了我好?他為博取美名,寧可將天道星圖教給素不相識的一個傻小子,卻不願讓我多看一眼。難不成這也是為我好嗎?」 衛慧靜默了片刻,幽幽道:「所以你才會悄悄挖開地道,潛入黑冰雪獄偷窺?」 屈翠楓道:「不錯,我是背著羅師叔偷偷窺覷了天道星圖。但我之所以會這麼做,只是為了能夠早日替爹娘報仇。否則的話,我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衛慧道:「可你為什麼一直瞞著我,你怕我向羅叔叔告密麼?」 屈翠楓搖頭道:「不是,我是不想妳為難,更不想因此連累到妳。」 衛慧心一暖,道:「都這樣了,你還說不想連累我?」 屈翠楓低下頭來望著她道:「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妳仍不能諒解我,只管去向羅師叔告發。妳放心,我不會怪妳,更不會恨妳。無論事後羅師叔如何責罰我,甚而將我逐出天雷山莊,我都無怨無悔。」 衛慧不動,也不說話,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屈翠楓心中一喜,強忍住興奮之情沉聲道:「我是走是留、是生是死,只要妳說一句話,我全都聽妳的。」 衛慧心弦劇顫,胸臆中的淒苦漸漸為一縷縷柔情所掩,小聲問道:「如果我要你封上地道,今後不得再犯。你能答應我麼?」 屈翠楓心沉谷底,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求得了衛慧的寬宥,可到頭來仍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但他情知此際衛慧心緒起伏極大,萬不可操之過急,只好佯作不以為然地一笑道:「好,我答應妳!為了妳,我寧願放棄父母之仇!」 衛慧一震,腦海裡不斷有聲音迴盪道:「他為了我寧願放下血海深仇,做一個不忠不孝之人!」剛剛收住的淚水不由再次奪眶而出,只是這回卻多了幸福的意味。 她將自己濕潤的面頰,緊緊貼到屈翠楓堅實的胸膛上,感受著那顆心強勁有力的跳動,聲音低緩而又堅定的道:「你先回去歇息吧,今晚我在屋裡等你。」 屈翠楓一陣狂喜,用絹帕憐惜地替衛慧輕拭去面頰上殘存的淚珠,不禁百感交集道:「在這世上,除了爹爹和娘親之外,至少還有妳一個是真心對我好。」 衛慧含淚而笑,雙手環起屈翠楓的虎腰,宛若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幸福。 經過這場風波後,屈翠楓不僅無需顧忌衛慧,反因有了她的遮掩,行動變得愈發順利。不久就傳出羅羽杉為萬劫天君所擄的噩耗,羅府上下幾乎空群而出,連天雷山莊的人也派出大半,四處搜救。 如此一來,更沒人過問屈翠楓的可疑形跡。他整日心無旁騖參悟天道星圖,有時在黑冰雪獄裡一待數日也無人發覺。 可等他練成「週而復始」,回過頭來想一鼓作氣再參悟「星移斗轉」時,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接連幾日不僅毫無進展,反而屢屢走岔真氣,險些走火入魔。 這般的情形在他開始修煉天道星圖時就曾出現過,不過沒有這次明顯而已。屈翠楓自不肯就此收手,依舊咬牙埋頭苦修,只想著奇#書*網收集整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何況自己無論如何也沒道理會輸給小蛋。 然而他恃強硬練之下,全身經脈竟日夜隱隱作疼,更可慮的是,丹田中不知何時生出了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體真氣,時不時翻江倒海一番,攪得他痛苦難當。 屈翠楓終於心生懼意,暫停強修「星移斗轉」。說來也怪,經脈的隱痛逐日減輕,可那股莫名的異體真氣卻始終沒有消弭。 屈翠楓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甘心放棄,心情日益煩燥起來。雖有衛慧軟語撫慰,也無法排遣心中焦灼。 他左思右想,總尋不到原因所在,更不敢去找羅牛請教。何況羅牛夫婦為尋愛女四處奔波,他即使有心求教,也找不到人。 到最後,屈翠楓的信心逐漸動搖,氣餒道:「莫非我的資質真的連小蛋也不如?」 念及小蛋種種令人啼笑皆非的表現,他又不禁自言自語道:「不會,我可是越秀掌門屈箭南和天一閣楚凌仙的兒子,怎會比不過一個來歷不明的傻小子?」 驀地心頭打過一道電光,醒覺道:一定是這天道下卷除了星圖之外,另有要訣,羅師叔卻並未鐫刻在石壁上。 「所以小蛋雖笨,但有他從旁指點訣竅,居然也能稀里糊塗地參悟出星圖奧妙。而我只憑一己之力苦思冥想,能有今日的進展已是難得,可終究難以盡窺全豹。」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揣測得在理,心中卻越加的鬱悶苦惱,不知該如何解決這一難題。 這天,和衛慧無意中閒聊起當年正道六大劍派圍剿魔教之役的往事,他陡然想道:「黑冰雪獄中的星圖只是翻刻,真正的原圖不是藏在了魔教地宮之下麼?我若能照著真圖參悟,所有難題豈非皆可迎刃而解?」 可再一細想,那天道星圖的真跡據說鐫刻於魔教聖壇之中,較之黑冰雪獄更難越雷池半步。自己一介後輩晚生,和魔教又沒多大的交情,如何能得睹真圖? 躊躇再三,屈翠楓終於痛下決心,決意到雲夢大澤試試運氣。當夜他留了封書信給衛慧,悄然離開天雷山莊,御劍往雲夢大澤而去。 可等他進了雲夢大澤,屈翠楓又犯起了難,不知該尋個什麼借口混入魔教總壇。 他滿無目的地在大澤中逛了數日,情緒逐漸低落,來時的滿腔熱情與希冀,便似這雲夢大澤上空終年不散的陰霾,越來越陰沉迷茫。 這天午後他草草用了些乾糧,驀然聽到遠處隱約傳來沉悶的隆隆雷鳴。 起初屈翠楓並不以為意,只當是大澤中常有的天候變化。可很快他就發現這滾雷來得頗不尋常。 大澤西方半邊的天空都渲染得一片彤紅,翻滾湧動的濃重雲層裡赤光咆哮,一道道雄渾可怖的血紅色雷電,如天神的戰斧般威猛無儔地向著下方蒼茫的大地劈去,激盪起一團團濃烈的光霧。 屈翠楓不禁心生好奇,騰身御風往響雷的方向馳去。還沒到近前,高空中鼓蕩的雷聲猶如萬馬奔騰,震耳欲聾,激得他一陣氣血浮動。瀰漫的光霧煙塵中狂風呼嘯,亂流飛旋,直教人睜不開雙目。 越接近,屈翠楓心中的驚異愈甚,催動真氣護持週身,定睛向雷電劈落之處望去。 只見在空曠的大澤上,一位身穿杏黃色道袍的老者,盤腿懸浮在離地三丈的半空裡,全身光焰繚繞,彷彿整個人都在燃燒,裸露的肌膚上現出怵目驚心的焦黑灼痕。 他雙目微合,左手在胸前擺出了一個極為古怪的法印,右手握著一柄青銅金絲拂塵低低下垂,細長的塵絲一直拖曳到地面。 從上方雲層轟落的血雷,毫不留情地劈擊在黃袍老道頭頂的道冠上,炸開絢爛刺目的光花,而後如血紅的潮水般溢滿他的週身。 每承接一次天雷的轟擊,黃袍老道的身軀都會不由自主猛烈的搖晃,從體內爆發出妖艷的淡金色光芒,將破入的血潮消融去大半,剩餘的那一小半則匪夷所思地導入右手拂塵,順著塵絲瀉入澤地。 屈翠楓簡直看呆了,一時怔怔地站在那裡竟忘了隱身,心頭充滿難以言喻的震撼。 黃袍老者好似察覺到週身有人接近,他猛然睜開低垂的雙目,朝著屈翠楓這一方向迫視而來。 屈翠楓對上黃袍老者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一凜,原來對方的眼眶裡深深凹陷,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血洞。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際,黃袍老者空洞的眸中遽然激射出兩束金色劍芒。屈翠楓躲閃不及,只覺得身上一麻,如遭電擊,旋即一頭栽落昏死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那陣陣充斥天地間的雷鳴已然消逝,大澤上空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他躺在泥濘潮濕的澤地上,只感到渾身脹痛,腦袋昏沉沉的好像有千鈞之重。 迷惘中,他忽然聽到有一個人的聲音仿如從遙遠的天外傳來道:「你叫屈翠楓?」 屈翠楓茫然點點頭,看見了在自己身邊那黃袍道士正漠然負手而立,除了身上的焦痕,已絲毫看不出方才遭受天雷轟擊的印記。 他猛地一驚,失聲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字?」 黃袍道士木然答道:「貧道不僅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來雲夢大澤所為何事。」 屈翠楓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一瞬間有些難以確定站在自己身旁的這個黃袍道士究竟是人是魔,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後問道:「你對我用了控神大法?」 黃袍道士淡淡回答道:「差不多吧,你的小命如今都在貧道的掌握之中,所以最好別耍花樣,不然對你我都沒好處。」 屈翠楓穩穩心神,試著從地上站起道:「道長到底要幹什麼?」 黃袍道士的嘴角忽然逸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回答道:「想和你做一筆交易。」 屈翠楓呆了呆,問道:「你要和我做什麼交易?」 黃袍道士注視著屈翠楓萎靡憔悴的面龐,一字一頓的說道:「天、道、星、圖!」 屈翠楓渾身俱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喉結輕輕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第七章 魔教長老 銷金齋中,兩名護衛的無頭屍體橫亙在門前,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氣息。 鶴仙人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望著已無再戰之能的風雪崖道:「怎麼樣?你給句痛快話。」 風雪崖費力喘息瞪視著強仇,情知今日已絕無倖免之理,一邊拖延工夫抓緊調息,一邊悄悄地積蓄真元,打算在最後關頭祭出元神,與鶴仙人拚個玉石俱焚。 突然霸下「呸」了一聲道:「小爺先讓你痛快痛快!」身上赤芒大放,瞬間轟出天雷地火。 鶴仙人豈會怕了牠,穩穩立在原地,身不動、手不抬,撮唇朝射來的天雷地火噴出一束劍芒。 「轟──」光瀾爆裂,一團灼熱的氣浪翻翻滾滾朝四下擴散開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小蛋驀地欺至風雪崖身側,左手挽住他的胳膊,右手雪戀仙劍振腕虛劃,在面前劈開一扇虛空星門。 鶴仙人暗道一聲「不好!」身形疾掠撲上,青銅金絲拂塵更快一步「呼」地揮出一記鶴翎仙刃,朝著星門電射而去。 「砰!」鶴翎仙刃重重擊在星門上,奈何終究慢了半拍,小蛋和風雪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星門之後,不知所終。 星門崩裂消隱而去,鶴仙人頹然收住去勢,懊悔道:「我怎麼忘了他還有這一手憑空逃遁的伎倆?」正要凝神往銷金齋外搜索,忽聽門外喊殺聲起,自是有人傳出警訊,大批的魔教高手聞風而至,朝銷金齋湧來。 鶴仙人情知此刻即便鎖定了小蛋和風雪崖的行蹤,在一眾魔教高手的圍攻之下亦難以得手。他功敗垂成不由殺機大熾,恨恨道:「索性殺他個人仰馬翻,血流成河,看風雪崖這縮頭烏龜能做到幾時?」 他冷冷掃過佯裝昏迷的屈翠楓,低罵了句:「沒用的東西!」反身殺向齋外。 那邊小蛋施展十三虛無遁術救下風雪崖,一起一落,兩人逃至一條狹長的甬道中。 風雪崖死裡逃生,緊繃的神經不覺一鬆,「哇哇」連吐數口淤血,胸口鬱悶稍減。 小蛋惟恐鶴仙人追來,挽著風雪崖足不點地沿著甬道狂奔,右手接過霸下遞來的瓷瓶送到他面前道:「風教主,你先用藥。」 風雪崖低頭一看,正是自己贈給霸下的那瓶靈丹,可惜並不對症。他搖了搖頭,忍痛從袖口裡取出一隻小巧玲瓏的烏黑瓷瓶,用嘴拔開塞子仰脖灌下。清涼的液汁順喉而下,令得他心口一暖,痛感已不似方纔那麼強烈。 正這時,兩人的耳畔猛然響起鶴仙人的聲音道:「風雪崖,你再不露頭,貧道便殺盡宮內的魔子魔孫,讓你當個光桿教主!」 此際兩人業已遠在銷金齋百丈開外,但聽到鶴仙人的威嚇話語,仍不禁凜然一驚。 小蛋停下步履,低聲問道:「風教主,怎麼辦?」 風雪崖思忖道:「眼下聖教大半的高手都由殿兄弟統率離宮,四處搜救羅羽杉。留在總壇的教眾雖多,可真正派得上用處的寥寥無幾,萬不是那老魔的對手。 「可恨風某身負重傷,無力再戰,環顧總壇,竟尋不出一個可以抵擋老魔的兄弟!」 這時候鶴仙人又譏笑道:「風雪崖,你枉為魔教教主,居然貪生怕死,不顧兄弟義氣獨自偷生。堂堂的魔教傳到你手上,遲早要被敗光!」 他的話語有若利刃一記記割在風雪崖的心坎上,直要滴出血來。風雪崖眉宇一蹙就要轉身往來時路奔去,突然間又想道:「個人榮辱事小,聖教興亡為大!」 風雪崖牙關不知不覺在嘴唇上狠狠咬出鮮紅的血絲,但他卻彷彿一點也沒感覺到疼。 他目光望向來時的方向,彷彿看到一個個朝夕相處的聖教弟兄接二連三地倒下,心弦劇烈地抽搐扭緊,痛得他死死攥緊雙拳。 突然間,小蛋鬆開他的胳膊,晃身朝來路迅捷掠去道:「風教主,我回去瞧瞧!」 風雪崖一驚,明白小蛋是怕自己回去送死,故此搶先主動下手。 他心下感動,目光越過小蛋的身影落到甬道的岔口上,猛地一省,提氣喝道:「站住,跟我走!」 小蛋並不知風雪崖想出了何等絕處逢生的錦囊妙計,回身扶住他道:「去哪兒?」 風雪崖往岔道口一指,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從這兒往右!」 當下小蛋扶著風雪崖施展穿花繞柳身法,在縱橫交錯的地宮甬道間飛速行進。風雪崖心無旁騖目視前方,不斷指點方位路徑,彷彿全然忘了他的屬下正在與一個蓋世魔頭進行著步步滴血的搏殺。 突然風雪崖一聲低喝道:「停!」小蛋聞聲立止,腳下沒有半分拖泥帶水,穩穩地站定在一堵照壁前。 風雪崖喘息不停巡視照壁上鐫刻的巨型浮雕,艱難地伸手在浮雕右下角畫著的一串驚鳥鈴上彈指叩擊,重三下輕兩下,而後收手長出口氣,目不轉睛地盯著照壁。 須臾之後,照壁側旁的石牆「咯」地脆響翻轉,露出一扇暗門。暗門中響起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道:「風教主,請問您有何事?」 風雪崖肅容問道:「靜姑娘,雍、容兩位長老現下有沒有閉關?」 那被喚作靜姑娘的女子,依舊隱在暗門裡答道:「沒有啊,我師父和師叔都在。」 風雪崖像是心下暗鬆了口氣,頷首開口道:「風某有要事求見,煩靜姑娘引路。」 靜姑娘瞥了眼小蛋,說道:「風教主,我只能帶您一個人進去,他必須留在外面。」 霸下聽著風雪崖和靜姑娘的交談,心中大為驚奇,想不明白在魔教總壇內還有教主不能隨意進出的地方。 風雪崖點點頭,轉臉叮囑道:「小蛋,你在這裡等我,風某去去便回。」蹣跚邁步走進暗門。 那靜姑娘伸手扶住風雪崖,向小蛋盈盈一笑示意,抬手在裡面的石壁上一按,暗門徐徐關閉。 霸下望著石壁忍不住問道:「乾爹,這裡頭是什麼地方?」 小蛋搖搖頭道:「我也不曉得,好像風教主進去是要求見什麼人。」 霸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一定是去搬救兵了。你沒聽他問起什麼長老麼?」 小蛋也無心去瞎猜,捺著性子站在照壁前靜靜等待。 約莫一盞茶過後,暗門一開,先前接風雪崖入內的那位靜姑娘從裡面走出,問道:「你是小蛋?」 小蛋探頭看了看,靜姑娘身後並無風雪崖的蹤影,微感奇怪地應道:「是我。」 靜姑娘似看出他的疑竇,說道:「風教主傷勢過重,已然昏睡過去,正由我翎師姐照料救治。裡面是敝教的聖壇所在,除了風教主外,即使本教的護法也不能擅入,所以方才只能請公子留在門外,尚請見諒。」 原來暗門後便是傳說中的魔教聖壇! 小蛋禁不住又往裡望了一眼,卻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瞧不清,心裡道:「當年羅大叔就是在這裡頭參悟出了天道星圖,地宮一戰連挫數位正道耆宿,力挽狂瀾保全下魔教。」 他聽得靜姑娘說到風雪崖昏死過去,忙又關切問起道:「風教主的傷不要緊吧?」 靜姑娘回道:「虧得公子出手相救,風教主雖然身上傷勢頗重,幸無性命之憂。」 小蛋放下心來,可一轉念想到鶴仙人,心又一緊道:「我得走了!」 靜姑娘問道:「公子可是打算回返銷金齋?」 小蛋點點頭,道:「那鶴仙人凶得緊,我也只能盡力而為,最好能把他引走。」 靜姑娘從容微笑道:「公子不必擔心,我師父和雍師叔已經趕去了。」 小蛋瞧她的神情似乎對自己的師父和師叔極有信心,好像只需這兩人一出手,再強橫的敵人也得乖乖授首,想必風雪崖也是抱定同樣的念頭,才舍下銷金齋的血戰不管,匆匆趕來求援。 他苦笑了聲說道:「靜姑娘可知,打傷風教主的那人乃是散仙,修為高得出奇?」 靜姑娘花容失色道:「什麼,那老道竟是個散仙?」 小蛋見狀,心猛然一沉道:「靜姑娘,告辭!」轉身御風沿著原路風馳電掣地奔去。 靜姑娘略一猶豫,衝著小蛋的背影叫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去!」閃身追上。 兩人全速奔馳,小蛋發現靜姑娘時不時向石壁上或懸或插的燈籠火把望去,而後不斷調換前行路徑,引著他漸漸偏離原路。 他心頭一動道:「這些燈籠和火把多半是魔教用以傳訊的暗記。」 只見靜姑娘的神色越來越焦灼緊張,忽然道:「不好,我師父和雍師叔和那魔頭已在太元殿交手了!」她身形似陣風般拐過一道彎,往左首的甬道掠去。 小蛋亦步亦趨緊隨其後,始終和靜姑娘保持著半個肩膀的距離,好讓她在前引路。 靜姑娘驀地有所察覺,留神聽他飛馳時氣息悠長細緩,顯然游刃有餘,不由詫異地多看了小蛋幾眼。 不一刻,前方甬道便已行到了盡頭,一座氣勢宏大的肅穆殿宇赫然呈現在兩人面前。 靜姑娘凝神聽了聽,低聲道:「還好,他們尚未動手。」語畢便搶身奔入殿內。 但見太元殿內數百支火把高燒,百餘名魔教教眾劍拔弩張,將鶴仙人團團圍在大殿中央。在鶴仙人的對面佇立著兩位面蒙薄紗的婦人,身上衣衫一個全白一個全紫,赤手空拳與老魔鼎足對峙。 靜姑娘帶著小蛋擠入人群站到前排,頓感凜冽的殺氣迫面激盪,逼得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凝神相抗,始知小蛋所言果然非虛。 殿內鴉雀無聲,無數目光聚焦在了鶴仙人與魔教兩大長老的身上,空氣中充滿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與壓抑。 小蛋注意到,在自己對面站立著的魔教高手中,有一位渾身浴血的中年男子器宇不凡,儀態威武,手中還拄著一柄烏黑發亮的長戟,在人群中顯得十分搶眼。 就聽靜姑娘小聲介紹道:「他是」獒神「烏天怒,乃聖教」鸞鳳鵰獒「四大護法之一。別看他模樣粗豪,實是繼風教主後的本教第一智囊。可惜其它三位護法都隨殿副教主離宮未歸,否則此戰咱們的把握要大上許多。」 原來二十多年前地宮大戰後,魔教痛定思痛,著力培育教中的年輕一代高手。說是年輕,其實許多人歲數都已不小,只是較之風雪崖、殿青堂這些魔教的宿老而言,無疑要小上一輩。 等到羅牛退位,風雪崖繼任魔教教主,殿青堂也晉陞副教主之位後,另外一位老護法雷霆也主動禪位,遠赴海外尋仙,將魔教的四大護法之位全部空出。 經過十餘年嚴格的試煉選拔,終於有四位候選人從魔教眾多第二代高手中脫穎而出,榮任四大護法,其中有兩位還是女子。 也由此,這四人被冠上了「鸞鳳鵰獒」的名號,只是魔教近年行事異常低調,故此這新一代的四大護法於天陸仙林中名聲不顯,少有人知,遠比不上當年「風雲雷電」來得如雷貫耳。 小蛋心道:「我先上去攪攪局,若能勸得鶴仙人罷手那就再好不過。」 他邁步出列,朝著鶴仙人施禮招呼道:「鶴仙長,您好!」 鶴仙人在魔教兩大長老沛然莫御的氣勢威迫下,猶有餘暇側目回望,一見發話的是小蛋,便哼了聲道:「臭小子,今次又是你壞了我的好事。小尹呢,她在哪裡?」 小蛋道:「曾婆婆離這兒不遠。鶴仙長,您要找她麼?」於他心中自然希望鶴仙人回答上一句:「不錯,我正想見她。」 無奈事與願違,鶴仙人嘿然道:「我已經答應過小尹,只要你不主動找貧道的麻煩,我便不能出手傷你半根毫毛。我勸你莫要多管閒事,最好趕緊離開。」 小蛋一怔,沒想到尹雪瑤和鶴仙人在私下曾有這樣一樁協議。他雖對尹雪瑤的好意心生感激,但要就此拋下魔教獨自退走,卻是萬萬不能。 他搖了搖頭道:「鶴仙長,您修為已經那麼高了,得著天道星圖也沒多大用處,何苦多造殺孽?不如我陪著您去找曾婆婆吧。」 在場的魔教高手有一半都不認得小蛋,見他年紀輕輕與鶴仙人侃侃而談,神態鎮定自若,仿似毫不知畏懼,不由得又是驚訝又是佩服,紛紛想道:「這娃兒是誰,怎麼我們都不認得?」 鶴仙人心中不耐道:「貧道沒空跟你囉嗦,別逼我開戒!」 話音甫落,對面的紫衣美婦冷笑道:「這孩子好言相勸,卻遭你惡語相加。看來道長今天是非要與敝教分出個生死高下了!」 鶴仙人不屑道:「魔教十六絕技何足道哉!妳們兩個以為就憑這麼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就能唬住貧道?少說廢話,一起上吧!」 四周的教眾聞聽他囂張之極的挑釁,無不義憤填膺,恨不能立時一擁而上,將這老道萬刃分屍。 其中許多資歷較長、曾參與過當年正道六大劍派圍剿魔教之役的教中高手,俱都認得那一白一紫兩位婦人,正是教內身份超然、地位猶在四大護法之上的聖壇長老雍輿情與容雪楓。 眼瞧鶴仙人視這兩大長老如無物,竟公然叫囂要單挑二人的連袂一擊,於憤慨之中更多了幾分擔憂。 那白衣美婦雍輿情較之身旁的容雪楓更多了一分雍容與沉穩,淡淡道:「道長乃散仙之體,我們姐妹二人自不在你的話下,卻也不代表敝教的諸多絕技粗鄙不堪。你瞧不起我和容師妹也沒什麼,但不能辱及聖教!」 鶴仙人被她不慍不火的辯駁一噎,怒笑道:「貧道偏要把魔教罵得一無是處,妳又能奈我何?」 雍輿情面對鶴仙人,語音柔和而堅毅道:「那就請道長先將站在這座太元殿內的一百二十一位聖教兄弟姐妹盡數屠滅,否則只要有一個人、但有一口氣在,就不容你在此猖狂!」 百餘魔教高手直聽得血脈賁張,異口同聲齊齊應喝道:「護我聖教,死而何憾!」 這一百多人呼喊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鼓蕩著視死如歸、一往無前的豪傑氣概,連鶴仙人都禁不住暗暗心驚。 容雪楓覺察到對方心靈在這一剎露出了稍縱即逝的破綻,當即藉助石破天驚的群雄呼吼聲,將自己的氣勢推至巔峰,冷喝道:「看招!」身形拔起如紫雲飛拂,右手五指微微彎曲成爪,泛出殷紅光芒,直插鶴仙人咽喉。 鶴仙人微微一凜道:「這丫頭好毒的眼光!」 其實容雪楓已逾兩百歲的高齡,只因駐顏有術才不顯得老邁。 可畢竟鶴仙人乃得道五百餘年的散仙,於他而言,這兩百多歲的魔教長老倒也真是個「小丫頭」了。 奈何他日前剛剛捱過一輪天劫,身體狀況正處於最低谷。 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方才對付一干魔教教眾如砍瓜切菜、毫不費力,但對上容雪楓這般在大乘級高手中也稱得上翹楚人物的強敵,便無法那麼輕鬆自如了。 他眼見容雪楓這一爪插來,玉指靈動莫測、虛偽難辨,與手臂腰腹乃至全身每一個部位,甚至包括眼神和冷喝聲都渾然一體,委實將這一式爪法演繹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鶴仙人心中亦忍不住暗讚一聲,揮出青銅金絲拂塵纏向容雪楓右腕。 孰料容雪楓招至半途卻遽然一頓,左手並立如刀,後發先至「砰」地拍中拂塵。 鶴仙人情知不好,身形一側,急抬左臂揚手射出一蓬仙鶴神針。 「啵」地輕響,容雪楓右爪陡然加速,快逾飛電抓中鶴仙人的袖袂,可指尖甫一觸及,只覺得對方的衣袖滑如游魚從爪中溜走。 她心裡道了聲「可惜」後飄身倒飛,避過那蓬仙鶴神針落回雍輿情身旁,冷冷譏誚道:「這就是妳看不起的聖教十六絕技──赤魔殘玉爪和百腐百蝕印!」 鶴仙人一個懈怠,險些教容雪楓出其不意撕破自己的袖袂,虧得他反應極快,施展出「大無妄神功」掙脫而出,才沒當眾丟了顏面。 他心中羞怒交集運勁發嘯,手中青銅金絲拂塵光芒眩目,「呼」地凌空揮出三道金色弧光,正是他的得意絕技鶴翎仙刃。 殊不知對面的容雪楓驚駭更甚,她這一掌一爪看似輕描淡寫,實是積蓄已久的畢生功力所集,兼且趁著鶴仙人心神微分之際突然出手,幾近偷襲,可不僅連對方的袖口都沒能扯下半分,自己還差點為仙鶴神針所傷。 這一攻一守在外人眼裡好像是平分秋色,容雪楓卻心知肚明自己遜色對方實不只一籌。 那邊雍輿情身姿卓越飄然而立,左右雙臂抬至胸前隱隱煥放出青芒,檀口中低低一喝,兩掌交替振腕劈出一束束青濛濛的罡風,犀利如刀直迎鶴翎仙刃。 人群裡,獒神烏天怒驚聲叫道:「七報刀!」語氣裡滿是對雍輿情的訝異與欽佩之情。 需知這七報刀亦屬於魔教十六絕技之一,名為刀,實則是一種極其難以練就的劈空掌法。發動時需凝聚丹田真氣同時化出七道角度、速度、勁力與火候盡皆不同的罡風,在空中交織變化,令對手防不勝防。 烏天怒身為魔教四大護法之一,得以修煉本教十六絕技,而這七報刀正是他浸淫最久、成就也最高的壓箱底絕學,故此雍輿情不過是一揮掌他便認了出來。 只是這七報刀極耗功力,以烏天怒今日之能,至多只能連劈七刀便將丹田的真氣悉數抽空,若對手不死,他便唯有束手待斃的分。 而雍輿情氣定神閒雙手同施七報刀,短短瞬間竟一口氣劈出四波,看得他瞠目結舌,始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砰砰砰!」雍輿情劈出的第一波三記二十一束七報刀,撞在那三道鶴翎仙刃上,猶如蚍蜉撼樹般一觸即潰,流散成絲絲青煙。 緊接著第二波七報刀迎上鶴翎仙刃,同樣瞬即灰飛煙滅。但那三道金色弧光亦發出微微顫動,速度開始減緩。 「砰砰砰!」再是三聲,第三波七報刀以著粉身碎骨的代價,終於換來鶴翎仙刃的劇烈晃動與扭曲,卻依舊去勢不止,直射雍、容二人。 眾人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視著那三道晃晃悠悠、奔流呼嘯的金芒,激撞在了最後一波七報刀之上。 漫天光瀾迸散,七報刀霎時間消弭隱沒,殘缺不全的鶴翎仙刃竟又繼續著蹣跚搖晃的步履,迫向魔教兩大長老。 雍輿情凝掌在胸,身形佇立不動,靜靜注視著襲來的金芒。九尺、八尺、六尺──「呼──」 彷彿被一陣風吹散,那三道鶴翎仙刃在距離雍輿情和容雪楓不到五尺之遙的半空中,陡然崩裂潰散。 眾人伴隨著鶴翎仙刃的覆滅,無不大大喘出了一口氣,卻沒一個人發出喝采聲。 太元殿內突然寂靜如死,壓抑得可怕。 所有人都震撼於鶴仙人那隨意揮灑而出的三記鶴翎仙刃所顯示出的驚人威力,心底盡皆生出縷縷寒意。 雍輿情和容雪楓靜悄悄地交換了一個簡單的眼神,無需言語交流,這對朝夕相處了兩百多年的魔教長老,從彼此的眸中已瞭解到對方的心念──敵人強大如斯,惟有拚命一戰,死而後已。 但是,鶴仙人並未立即出手還擊。 他敏銳覺察到了對方神情中透露出的震驚與悸動,緩緩說道:「貧道不想殺人,只想拿到天道下卷。咱們何不做個交易,一邊是星圖,另一邊是魔教的千載興亡。相比之下,貧道已是很慷慨了。」 雍輿情忽然笑了起來,儘管無人能夠看到她隱藏在面紗之後的笑容,但她的笑意還是感染到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無聲的微笑中,她的嗓音徐徐道:「你做夢!」 第八章 龍鳳靈笛 鶴仙人黑洞洞的瞳孔遽然收縮,身影乍地一分為二,飛掠向雍輿情和容雪楓。 烏天怒眼中精光一閃,喃喃低語道:「身外化身,這魔頭惱羞成怒要動真格了!」 說著話,場中三人幻化出千百道眼花撩亂的身影,翻翻滾滾斗在一處,一招一式快逾電光石火,讓人目不暇接,偏又動作段落分明、有板有眼。 三人經過剛才兩次出手試探,於彼此修為均心中瞭然,此刻短兵相接更不留半分情面,你來我往,各展絕藝,登時殺得天昏地暗、難分難解。 十餘個照面一過,雙方不約而同加重出手力度,一時間罡風四濺,光瀾跌宕,漫天的殺氣不住嗤嗤狂嘯著,逼得圍觀眾人不得不連連後退,急運真氣護體。 靜姑娘站在小蛋身旁目不轉睛凝視戰局,以她如今的修為,竟也只能勉強看清場內三人的打鬥招式,可往往上一招還沒反應過來,雙方已然在彈指間又連拆了三四招,快到令她感覺透不過氣來。 容雪楓的嫡傳弟子尚且如此,更遑論普通的魔教教眾。 起初三招兩式還能依稀辨清雍、容兩大長老和鶴仙人的身影,到後來眼前流光亂舞,直看得他們頭昏腦脹,胸口一陣陣鬱悶欲嘔,卻又捨不得將視線轉開。 三十個回合過後,三人拼出真火,出手越來越快,偌大的太元殿中,到處是飛舞趨避的打鬥身影,數百支火把在奔湧的狂風中忽明忽暗,更增雙方對戰聲勢。 雍輿情和容雪楓漸落下風,十招裡最多只能攻出三招,感覺越加的吃力。 兩人幽居地宮近四甲子,不僅已將魔教的諸般絕學修煉到爐火純青之境,近年來參悟天道星圖更是大有心得,一身造詣實已臻至超凡入聖的境界,在招式比拚上較之鶴仙人不遑多讓。 奈何對方是散仙之體,在功力上強出太多,迫得雍、容二人只能揚長避短,以迅捷身法苦苦游鬥周旋,不敢輕易與鶴仙人正面硬撼。 鶴仙人亦正是看出這點,招式大開大闔步步進逼,不斷壓縮兩人閃展騰挪的有限空間,逐漸將她們又逼回大殿中央。 在場不少魔教高手都看出了其中奧妙,一顆顆心俱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靜姑娘的兩隻手心裡亦是攥滿了冷汗,緊張得幾乎忘記呼吸,既盼師父與師叔能大顯神威,力挫強敵,卻又害怕事與願違,眼見她們喋血倒地。 驀然就聽身側的小蛋低叫道:「不好!」身形乍起飛撲向大殿中央的戰團。 與此同時,對面的烏天怒也發出一聲厲嘯,一持那柄烏金魔戟,不約而同縱身撲上。 「砰砰砰──」眾人尚未明白是怎麼回事,場中人影乍分,已見輸贏。 雍輿情站在東北角上,左手袖袂盡數撕裂,一縷鮮血順著肩膀往下流淌,臉上的面紗業已不翼而飛,露出蒼白姣好的秀麗面容。 在她的斜對角站著的是另一位魔教長老容雪楓,她的衣衫雖然完好無損,右肋卻挨了鶴仙人一掌,傷勢遠較師姐為重,滿頭的長髮披散垂腰,遮掩了從唇角和鼻子裡滲出的絲絲血跡。 烏天怒的烏金魔戟已然扭曲如蚯蚓,他勉力拄地支撐著身體站住西北角,虎口綻開,熱血沿著戟柄一滴滴向下垂落,胸口劇烈起伏,不住粗聲喘息著。 小蛋的情形似乎是四人裡最好的一個,除了臉色有點發白,身上並無傷痕,空著兩隻手凝神調息,肌膚上烏犀怒甲泛起的暗紅光芒徐徐消隱。 鶴仙人收住分身佇立在正中,背心的道袍被人撕下一片有氣無力地耷拉到腰上,一隻左手低垂在身側冒出絲絲金煙,手腕上呈現出的一個血紅斑點隨之緩緩褪淡。他的青銅金絲拂塵斜抱在懷中,焦黑可怖的臉上不見喜怒,可心中卻對前一刻的功敗垂成懊喪之極。 適才他拼著硬捱一記雍輿情的無極乾坤指和容雪楓的赤魔殘玉爪,眼瞧就要將這兩人置之於死地。偏偏烏天怒和小蛋從斜刺裡殺出,不約而同擺出玉石俱焚的玩命架式對他前後夾擊。 他無奈之下只得閃身趨避,出手的角度與火候也由此產生了細微的偏差,眼睜睜讓煮熟的鴨子又給飛走了。 雖說烏天怒和小蛋亦在他的反擊之下吃虧不小,可雍輿情和容雪楓卻逃脫大劫,焉能不教鶴仙人惱怒怨恨? 他一時怒極,陰沉低笑道:「很好,是你先出手壞了規矩,就別怨貧道不守信諾!」 他沒有指名道姓,小蛋也知道鶴仙人說的正是自己,苦笑了聲道:「隨便你!」 雍輿情死裡逃生,心中殊無喜悅之情,更明白就算加上小蛋和烏天怒,站在場中的四個人依舊不是鶴仙人的對手。 倘若大殿內的百多魔教教眾亦一併加入戰團,仗著人多勢眾,或可事有轉機,可此戰過後勢必血流成河,死傷無數,令得魔教元氣大傷,又豈是她所願見? 她暗自歎了口氣,出言勸道:「小蛋,你和烏護法都退下罷,莫要枉自送命。」 小蛋聞言一怔,烏天怒喘息稍定後道:「在下願與兩位長老同進共退,誓死護教!」 容雪楓明白雍輿情的用意,她眉宇一挑,厲聲喝道:「我師姐的話你也不聽了?」 烏天怒把心一橫,咬牙道:「一過今日但教烏某不死,屆時再向兩位長老負荊請罪!」 小蛋心中讚了聲:「好漢子!」 他一言不發站在那裡,早打定主意絕不能讓雍輿情和容雪楓獨鬥鶴仙人,至多今日將自己的這條性命交代在太元殿上。 鶴仙人修為遠遠高出四人,最先調息完畢,嘿嘿笑道:「那貧道便成全你們!」 他的聲音還沒傳到烏天怒的耳朵裡,金絲拂塵已煥動寒光飛掃而出。 烏天怒自知功力遠有不及,忙撤身提戟斜挑向金絲拂塵,火候線路都拿捏得異常巧妙精準,不負魔教四大護法的「獒神」 之名。 不料青銅拂塵陡然綻開,千絲萬縷的淡金色塵絲猶如無孔不入的觸鬚纏住戟頭。 烏天怒虎口一麻再次開裂,烏金魔戟不由自主脫手飛出。他失了魔兵臨危不亂,雙拳一晃改以「天獒吞日十八式」挺身而上。 小蛋惟恐烏天怒吃虧,穿花繞柳身法一展欺向鶴仙人,雪戀仙劍彈鞘而出,化作一溜銀白光線刺向對方眉心,正是天照九劍中最為迅猛快捷的「雷厲風行」。 鶴仙人手腕一抖,從烏天怒手中繳來的烏金魔戟「嗚嗚」風響拍向小蛋頭頂。 乍看之下這像是兩敗俱傷的打法,但青銅金絲拂塵再加上烏金魔戟的長度,已經遠遠超過了雪戀仙劍,小蛋的劍鋒還沒刺到鶴仙人的面前,腦袋便要先開了花。 小蛋身形不退反進,仙劍鏗然鳴動,轉向上挑,瞬間化作一式「擎天柱石」。 鶴仙人一愣心道:「這傻小子居然想和我硬拚,看來真是不要命了!」 「叮!」烏金魔戟的月牙刃正撞在劍鋒上,爆出一簇火花。小蛋不等鶴仙人催動魔氣攻來,手腕迅即一翻,仙劍微微一顫令月牙刃走偏,烏金魔戟順著劍身下滑,發出刺耳的金石磨擦聲。 小蛋左手一探抓住戟柄,暗運「週而復始」往鶴仙人體內攻去。 鶴仙人立時生出感應,豈肯重蹈覆轍?大無妄神功勃然渲湧,狠狠一震魔戟。 哪知小蛋的週而復始一發即收,左臂運起「有容乃大」心訣接下鶴仙人迫入的魔氣,手上再用忘情八法中的「彈」字訣,一轉一振將烏金魔戟劈手奪還。 這幾手攻守轉換僅是一眨眼的工夫即已完成,小蛋連用「穿花繞柳身法」、「天照九劍」、「天道星圖」、「忘情八法」等四大曠世絕學,並將其融會貫通一氣呵成的使出,連鶴仙人也被打得措手不及,失了烏金魔戟。 此刻甚至小蛋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鶴仙人驚世駭俗的強橫實力壓迫下,他終於不再像以前一般見招拆招,而是任意揮灑,猶如掙脫韁繩的駿馬,從此踏進了一片嶄新境界。 然而鶴仙人的大無妄魔氣終究雄渾無比,饒是他施展「有容乃大」化去大半,仍有三成勁力勢如破竹直透胸口。 他低低一哼往後撤步,強抑下振蕩的氣血,將烏金魔戟倒轉向烏天怒。 烏天怒暗叫一聲慚愧,趕忙伸手接過,抖擻起精神再向鶴仙人悍不畏死地攻去。 那邊鶴仙人教小蛋莫名其妙奪去烏金魔戟,不禁羞惱交集,提左臂正欲施展「鶴唳九天掌」,將這屢次壞事的臭小子徹底解決,冷不防背後絢光爆漲兩束勁風如芒在脊,護體魔罡感應到前所未有的凌厲殺氣。 只見雍輿情與容雪楓各持一支不足兩尺長的短笛,一左一右,分別從後掩襲而至。 這對短笛非金非玉,晶瑩通透的笛身上分別繪有金紅色的龍鳳圖紋,熠熠生輝,其上的圖紋好似活的一樣,頂端笛孔中噴薄出濃烈光焰炫人雙目,而這兩支短笛所發出的光焰卻又微有差異。 雍輿情手中所執的那支短笛焰色幽藍,寒若玄冰。容雪楓的短笛正好相反,彤紅色的光焰向四周散放出熾如岩漿的熱浪,教人如墜銅爐。 鶴仙人反手用左掌在兩支短笛上幾乎不分先後地「啪啪」一拍,順勢滑步側閃轉過身來,手上「嗤嗤」作響冒起紅藍兩色輕煙,左半邊冰晶瑩瑩仿似被冰封,右半邊亮紅如霞,又像是剛從煉爐裡拿起的生鐵,詭異之至。 他低咦一聲,語氣中充滿詫異之情,凝掌不發望著雍、容二人道:「敢情五百年前失落的」冰龍火鳳藏靈笛「,最終還是落入了魔教手中!」 聽到鶴仙人一下便報出短笛的來歷,雍輿情二人也不由得暗暗佩服這魔頭的廣博見聞。 需知這冰龍火鳳藏靈笛乃上古至寶,一雄一雌,天造地設、交相輝映,其靈異之處放眼魔教所有藏珍,亦惟有天殤琴堪可一比。 五百多年前,曾有一天陸奇人左右雙手分持這一對靈笛,於蓬萊仙會上連敗正魔兩道七大高手,一戰成名。 在他的手下敗將中,既不乏正道七大劍派的掌門,更有當時的冰宮宮主尚辟情,令得群雄側目、仙林轟動。 孰知這位天陸奇人在蓬萊仙會上偶露崢嶸後,迅即銷聲匿跡,一雙靈笛亦隨之不知所終。如今時過境遷,雍輿情、容雪楓為拒強敵亮出靈笛,已是無人相識。 然則這對冰龍火鳳藏靈笛儘管威力奇大,卻必須以絕高的功力催動,極耗真元,否則拿在手裡和尋常的笛子並無兩樣。 故此雍、容二人雖身懷此寶,一則修為極高罕逢對手,二來幽居聖壇幾無與人過招的機會,卻從不曾當眾亮出過。 容雪楓情知這般耗損真元催發靈笛絕難持久,若不能速戰速決挫敗老魔,待等油盡燈枯無力駕馭靈笛之際,便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分。 她冷喝一聲:「看招!」以笛作劍,使出魔教十六絕技中的一套「亂經訣」,扭身攻向鶴仙人。 雍輿情與她心意相通,靈笛化作判官筆,配以乾坤無極指的招式從旁策應,往鶴仙人的右臂點去,令他不能用金石拂塵對付容雪楓。 鶴仙人一聲長嘯,身上騰起烈烈金色霧光,至此方始拿出全副精神應對雍、容二人。 三人斗在一處,招式轉換如有默契地齊齊放慢,可凶險之處遠勝先前。 雍輿情和容雪楓得龍鳳靈笛之助,如虎添翼,不再畏懼與對方正面硬撼。反倒是鶴仙人頗為忌憚靈笛那股破罡催元的無儔威力,不敢輕易用空手相接。 容雪楓的「亂經訣」神出鬼沒,招招陰狠險毒、出人意料,看似雜亂無章地拿著靈笛亂打一氣,偏又令人防不勝防、顧此失彼,端的是怎一個「亂」字了得。 相形之下,雍輿情的招式簡單樸實了許多,靈笛大拙不工直來直去,古樸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王道之氣,較之容雪楓的肆意劈殺更教鶴仙人頭疼三分。 兩人一正一奇、一拙一巧相得益彰,兼之同門兩百多年早已修得心有靈犀,招式舒展開來,當真天衣無縫。 鶴仙人為藏靈笛所壓制,束手束腳遠不似剛才那般揮灑自如,索性緊守門戶,一面尋找兩人招式中的破綻,一面耗損對方的真元,靜待時機再發動反擊。 戰局頓時急轉直下,雍、容二人非但挽回頹勢,甚而略佔上風,一雙靈笛舞得華光萬丈,將鶴仙人緊緊捲裹在中間不得脫身。 魔教眾人群情激動,忘情喝采叫好,一掃先前大殿內的壓抑氣氛。只是少部分眼光高明的教中高手依稀看出其中隱患,心情不松反緊。 烏天怒緩過元氣,手拄被小蛋搶回的烏金魔戟退到一旁,聚精會神地觀戰,也暗自替雍輿情、容雪楓著急,卻不敢輕舉妄動上前夾擊鶴仙人。 並非他心生懼意不敢上前,而是看出雍、容二人的連手招式渾然天成,譬如一體。 自己不熟兩人的招式路數,更做不到與兩位長老心意相通,若是貿然插足助戰只會適得其反,打亂了雍輿情和容雪楓出手的章法和節奏,白白幫了個倒忙。 他生恐小蛋不明端底上前襄助,悄悄用眼角餘光往這少年身上掃過。 但見小蛋靜靜立在一邊,雪戀仙劍低垂在地毫無要助陣的意思,神情鎮定專注凝視場中打鬥,顯然也是在等待更加恰當的出手時機。 烏天怒不禁心裡一寬道:「這娃兒修為卓絕尚在其次,難得有如此眼光頭腦,可惜不是敝教弟子。」 一晃眼場中三人已拆至百多招,雍輿情和容雪楓攻勢漸臻鼎盛,將鶴仙人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鶴仙人只有倚靠精湛過人的大無妄神功勉力周旋,始能維持著不勝不敗之局,渾身金光濛濛,竭力抵禦龍鳳笛冰火靈罡洶湧澎湃的侵襲。 可他心中沒有絲毫慌亂,反而預感到勝負的轉機將至。所謂盈不可久,這就像爬山一樣,大凡攀至巔峰亦正是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他只需小心捱過這段最為被動的時刻,便可否極泰來、勝券在握。 果然,又是三十多個照面過後,容雪楓步罡踏斗轉到鶴仙人左側,靈笛在胸前劃過半道弧光橫掃向他的左太陽穴,依舊是火中取栗、蠻不講理的奇險招數。 鶴仙人精神一振,暗喜道:「這丫頭的亂經訣雖然千變萬化,卻終有窮盡之時。這一式劍法看似別出心裁,其實不過是從她第七十八手攻招中略作變化演繹而來,瞞得了別人,卻騙不過貧道的眼睛!」 他胸有成竹,金絲拂塵佯作招架,猛地手腕一抖,塵絲繃直如刀劈向容雪楓胸口。 容雪楓這一式亂經訣本為虛招,見對方揮拂塵招架,旋即改掃為敲,擊打鶴仙人左肩。可就在她前招方收後式未生之際,金絲拂塵虛晃一槍突然轉守為攻劈向胸前。 容雪楓凜然道:「不好,這老魔已看破我此招虛實!」藏靈笛回防不及,間不容髮裡抽身飛退,左掌「啪」地盪開拂塵。 「哧──」一股勁風從她胸前掠過,僅差毫釐躲過了開膛剖肚之厄,直驚得容雪楓倒出一身冷汗,暗叫僥倖。 鶴仙人趁機連攻容雪楓三招,虧得雍輿情奮不顧身從旁相救,才令她重新緩過一口氣,可兩人辛苦贏得的優勢頃刻蕩然無存。 鶴仙人憑借容雪楓一個不是破綻的破綻扳回劣勢,哪裡還肯給對手喘息之機,金絲拂塵上下翻飛幻出重重光影,逐步收復失地,將自己原本被擠壓得只剩彈丸之地的周旋空間,又慢慢擴展到十丈方圓。 此消彼漲之下,容雪楓心生焦灼道:「我終究是不如師姐,她的乾坤無極指一招一式簡單利落、毫無花巧,實已到了返璞歸真的化境,令得老魔想找破綻也無從著手,只能一味恃強硬撼。 「偏偏我的亂經訣看似變化無窮,終是有跡可尋,被對方抓到機會一觸即潰。再這麼打下去重複的招式越來越多,委實凶多吉少。」 儘管這道理容雪楓一清二楚,可如果盡棄亂經訣不用,她與雍輿情的連手招式等若不攻自破,形勢只怕比現在還要險惡三分。故此明知存在極大隱患,容雪楓亦是騎虎難下,惟有咬牙硬撐。 如此一來,她出手之間不免多了幾分猶疑躊躇,無形裡同樣的招式威力頓減,使得對面的鶴仙人招架起來愈發得心應手。 四十多個回合轉眼又過,容雪楓和雍輿情的頭頂先後升騰起冉冉水霧,顯是功力臨近透支的徵兆。鶴仙人見狀大喜,不停催動魔氣逼迫兩人與青銅金絲拂塵硬接硬架,進一步消耗她們的真元。 久戰之下,容雪楓顧此失彼再次使出一招緩手,被鶴仙人敏銳的神識逮個正著,青銅金絲拂塵狠狠朝她小腹抽去。 冷不防小蛋從斜刺裡殺出,雪戀仙劍不偏不倚切中青銅柄的頂端,順勢一引,塵絲「呼」地從容雪楓左肋旁走空。 小蛋右臂酸麻,跌跌撞撞被拂塵的橫掃之力帶出三步,險些撞在容雪楓身上。 鶴仙人又一次被小蛋壞了好事,端的對他恨之入骨,慍怒道:「這傻小子居然也能瞧出那丫頭招式中的破綻,搶先出手救援,若再假以時日必成心腹大患,莫如趁著今日一併除去!」 他殺心既起,便不容對方再退出圈外,左手劃出一道金色弧光繞向小蛋背心。 小蛋立足未穩,右臂又麻軟無力難以運勁招架,急中生智,藉著腳步踉蹌順勢往地上一滾一翻躲過金芒。 這姿勢以一個忘情境界的高手而言,無疑難看狼狽到了極點,其它人多半寧死也想不到這麼一式「懶驢打滾」。可小蛋心裡從來沒把自己當成過什麼名家高手,為能死裡求生往地上打幾個滾,實是理所當然之事。 好在眾人見此情景皆無嘲笑之意,反為他僥倖脫險而暗鬆了一口氣。 烏天怒大喝一聲跨步出戟,使出平生絕技「九獒奔日」,烏金魔戟幻化出九重虛實莫辨的凌厲光影,鋪天蓋地湧向鶴仙人。 哪曉得鶴仙人看也不看,逕直探出左手「砰」地一抓,從重重幻影中一把撈起烏金魔戟真身,故技重施往懷中運勁一震一扯道:「撤手!」 烏天怒悶哼一聲,嘴唇溢血,死死抓住戟柄不放,連人帶戟撞向鶴仙人懷裡。 鶴仙人一怔,已明其意道:「這小子是瞧出敗局已定,故意犧牲自己妄圖重創貧道!」 他將計就計,手上一個使勁,烏天怒猛地鬆開烏金魔戟,雙掌撞向鶴仙人小腹。 鶴仙人低嘿道:「找死!」在烏天怒雙掌將至未至的一剎那,猛地退身吸氣,他的小腹登時匪夷所思地深陷下去,卸去大半掌勁。 「砰砰」悶響,烏天怒的雙掌幾近強弩之末擊中鶴仙人腹部,但見他小腹金光大盛驀然彈起,將烏天怒魁梧的身軀生生倒崩而出。 烏天怒腕骨盡碎,掌力倒灌,全身經脈振蕩欲裂,「哇」地噴血吼道:「不壞金身!」 鶴仙人一聲長笑,揮烏金魔戟掃向烏天怒腦袋,立意要將他打個萬朵桃花開。 雍輿情、容雪楓拚死救援,無奈鶴仙人早有預料,用一柄金石拂塵將她們擋在身外,不容兩人越雷池半步。 外圈觀戰的魔教高手,眼見烏天怒要慘死在自己的烏金魔戟下,齊齊失聲驚呼,奈何相距十數丈,著實是鞭長莫及。 小蛋縱身趕上,雪戀仙劍剛欲使出一式「擲地有聲」磕向烏金魔戟,鶴仙人撮唇吐出一束金劍分心就刺,逼他回劍自保。 不料小蛋壓根理都不理,吐氣揚聲一劍劈在烏金魔戟上。「鏗」的一記脆響令得戟鋒一沉,只掃中烏天怒的小腹與右腿。 「轟──」紅光爆閃,將金色飛劍炸得支離破碎。就聽霸下得意洋洋的聲音道:「想傷我乾爹?小爺先崩了你!」 第九章 盈虛如一 「撲通!」 烏天怒渾身是血的身軀,重重飛跌在五丈開外的冰冷地面上。 數名魔教高手高聲叫道:「烏護法!」悍不畏死地衝將上來,把他從地上扶起。 烏天怒身上衣衫盡裂,自小腹到右腿膝蓋,被烏金魔戟的月牙刃深深劃出一道怵目驚心的血槽,鮮血如泉外湧煞是嚇人。 但他更重的傷還在體內,全身真氣渙散,離亂經脈痛楚椎心,一口血堵在胸口想吐也吐不出來。他呼呼喘息掙扎著怒喝道:「我還能打!」 話音未落,身子猛然一晃,直挺挺地朝後倒去,業已昏死。 鶴仙人見狀勃然大怒道:「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壞我好事,殊為可惡。若不將他碎屍萬段,實難消貧道心頭之恨!」 他左臂灌足十成功力,一聲低喝甩手飛擲,烏金魔戟如一條怒龍電射向小蛋。 小蛋適才奮力磕開烏金魔戟,被戟中的大無妄魔氣震得兩眼發黑,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身前寒風呼嘯殺氣如霜,鶴仙人的攻招又至。 他握劍的右手又酸又軟,不由微微顫抖,哪裡還能直攖其鋒? 急切間小蛋身體後仰,彈指射出聖淫蟲絲纏住戟上月牙刃振臂猛扯。 「呼──」烏金魔戟貼著他鼻樑飛掠而過,雄渾的罡風好似萬鈞巨石,壓得他腰腹骨骼「喀喀」爆響,一道冷風倒灌入口遍體生寒,胸口像是要撐爆了一般。 鶴仙人移身過來,揮掌震散霸下射出的火睛光飆,青銅拂塵凝如金鐵拍向他胸膛。 眾人齊聲驚呼,靜姑娘情不自禁閉上雙目,不忍看他骨斷筋折、死於非命的慘狀。 可她一合眼,旋即又聽到身旁魔教教眾如雷般的喝采歡呼,驚異之下再一睜眼,但見小蛋在絕境中凌空扭腰,施展出「穿花繞柳身法」裡的「翻雲訣」,臉朝下、背朝天往下疾墜,雙腿倒踢向金絲拂塵。 「喀喇喇!」金絲拂塵將小蛋一雙腿骨生生震斷,餘勢未盡轟在大殿的地磚上,登時飛沙走石、煙土瀰漫,砸出丈許方圓的大坑。 小蛋忍痛彈腰前縱,身形宛若箭矢般脫出金絲拂塵籠罩的範圍。但鶴仙人這一擊的勁力委實太強,胸口真氣一散,身軀重重摔落在地。 他低哼嗆血,全身骨頭都快散架般發出椎心劇痛,想重新起身已是力不從心。 忽然小蛋聽到人群裡爆發出一陣驚咦,他迷迷糊糊地想道:「怎麼,是鶴仙人又攻上來了麼?」欲要翻身提劍,奈何渾身乏力,連半個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驀地他的眼前亮起奼紫嫣紅的絢光,同時捲湧起一團團熾如熔岩的熱風與冰冷透骨的寒流,彈指間充盈了整座太元殿。 雍輿情和容雪楓的身影飄浮在半空中,頭頂光霧繚繞、彩煙如霞幻出各自元神,橫笛在手吹奏起一闕悠揚婉轉的動人古曲。 鶴仙人手提拂塵霍然凝目,一雙空洞洞的眼裡爆出駭人精芒,卻洞穿不過從靈笛中飄散出的絢麗光霧。他的面色瞬即變得陰沉凝重,低緩道:「龍鳳呈祥曲──」 雍、容二人恍若未聞,兩人的元神神情柔和平靜,彷彿悠然沉浸在這天籟般縹緲動聽的古樂中,超脫去塵世間所有的煩惱與憂傷。 小蛋翻過身來,躺在冰涼如水的地上,雙眼仰望兩人元神,靜靜聆聽著那自靈笛中逸出的幽幽古曲,一時忘了身在何處。 鶴仙人只覺心頭殺意不斷在飛速淡漠,曲中彷似蘊藏著沛然莫御的魔力,令他修煉了六百餘年的仙心無從抵禦,節節敗退。 他赫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嘯,意圖淹沒滾滾湧來的笛聲。可無論如何拔高自己的嘯音,那空靈纏綿的古曲依舊毫無阻滯地飄進他的耳中,似春風化雪,無聲無息地消融去他強大暴戾的氣勢。 「嗚──」鶴仙人的身上遽然迸發出熊熊光焰,將大無妄神功催至巔峰。青銅金絲拂塵光輝萬丈「嗤嗤」低響,冉冉騰起淡金色光霧,一雙大袖鼓蕩如球獵獵飄舞,週身猛地吹刮起一卷澎湃飛旋的金色狂飆。 「斷!」他吼聲如雷,震得大殿瑟瑟搖顫,每個人心上巨震欲碎。 笛聲微微一啞陡轉高亢,靈笛光彩爆綻,笛身上一對冰龍火鳳橫空出世,化作兩束霞光翱翔雲空,看得人心神俱醉忘了喝采。 鶴仙人身上煥放的金芒亦亮至極點,與青銅金絲拂塵合而為一,猶如一羽舒展雲翼滾滾奔流的雪鶴,挾起鋪天蓋地的狂飆向著雍、容二人轟去。 雍輿情容雪楓視若無睹,心神融入了笛曲,亦融入在浩蕩無垠的天地之間,化作流水清風、化作陽春白雪,無憂無懼面對金雷轟頂。 龍吟鳳唳,高空中翔舞的冰龍火鳳爆閃出聖潔光輝,雙雙迎向鶴仙人的驚天一擊。 「轟──」巨大的撞擊聲中,眾人的腦海無端地恍惚了一下,現出剎那的空白,只感到偌大的空間突然沉淪塌陷,為漫天蕩漾渲湧的耀眼光芒吞沒,連同著自己的身體一起飄蕩向遙遠廣寒的虛空。 一團焦灼的熱浪又捲裹著一團森寒的冰流,似洪水決堤擴散開來,讓所有人都在冰火兩重天中煎熬沉浮,失去了叫喊的力量。 冰龍火鳳碎散成縷縷流光,幻滅在喧囂飛濺的光瀾罡風中。 雍輿情、容雪楓的肉軀不約而同低哼一聲,仰頭噴出杜鵑花般艷紅的血霧。兩人的元神扭曲震顫,宛如暴風驟雨中隨時可能熄滅的燈燭,被鶴仙人無堅不摧的魔氣擊得千瘡百孔,搖搖晃晃飄零在半空。 不知又過了多久,崩濺的流光將太元殿照得一片通明,不絕於耳的回音一次次捶擊震撼著大地。 鶴仙人鬼魅般的身影出現在淒迷濛朧的光霧裡,他的道袍支離破碎,半邊身子凝著藍汪汪的寒冰,半邊身子焦黑如炭冒起絲絲黑煙,肌膚上現出橫七豎八的傷口,往外汩汩淌出鮮血。 他的面目顯得越發猙獰可怖,嘴角的血絲兀自在不斷滴淌,眼窟窿似黑夜裡的天狼星般忽明忽暗,閃爍著詭異懾人的金色光芒。 他長長地吐出一股赤藍兩色的濛濛濁氣,找尋到雍輿情與容雪楓的元神,口中爆出一串怨毒刻骨的寒笑,縱身飛襲而上。 雍輿情感到自己身上的真元不停流逝,生命好像即將燃盡的蠟燭般一點一滴地化為火焰,那支手中緊緊攥握的靈笛光華晦暗,笛身上的龍紋幾已淡得看不見。 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縷前所未有的疲憊與空虛,轉首望向容雪楓,唇角逸出一抹超脫俗世的淡淡微笑道:「是時候了,師妹??」 容雪楓的心弦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顫,聽懂了這位從自己懂事起便朝夕與共的師姐話語中蘊藏的意味。 是啊,是時候了,漫長倥傯的歲月今日終於到了盡頭。 猶如一場跋山涉嶺的遠征,經歷過塵世間無數的悲歡離合、喜悅憂傷,不知不覺自己的步履行將踏上彼岸。 只是可惜,自己終究沒能完成登上天道巔峰的願望。 這兩百多年來晝夜不歇的潛心修煉,令得她們距離飛昇的最後一關僅是咫尺之遙。 倘若不是今天鶴仙人來襲,也許再有三五載,她和師姐便能追隨著先賢的足跡,踏入到與日月同輝、與天地不朽的天道極致,掙脫去紅塵所有的禁錮,羽化飛昇。 她忽地對雍輿情報之以同樣恬淡沉靜的一笑,伸手握住師姐冰涼的指尖,用盡全身力氣緊了緊,像是在作最後的道別。 遮天蔽地的狂飆襲來,鶴仙人猙獰的身影在她的眼簾裡迅速擴大。 她緩緩地、緩緩地閉起眼睛,兩百多年的人世滄桑,在一瞬間化作點滴浮影從心頭一掠而過。 身為守護聖壇的魔教長老,她們擁有超凡入聖的修為與過人一等的睿智,卻從不曾在世間顯揚,終日停留在幽暗的地宮之下,忍受著漫長光陰帶來的寂寞。 這便要走了,她卻還不曾與師姐攜手走出過這裡,一同雲遊四海九州島,領略塵世風光。甚至,早忘了早市上那陣陣隨風飄來的豆花香味,忘了日落時炊煙裊裊、雞鳴狗吠、孩童嘻笑的田園。 這些對常人再熟悉不過的景象,對於她們竟是那樣的奢侈和遙不可及,只有在一次次的睡夢裡才能見到。 然而她無怨無悔,為了一個堅守了兩百多年的誓諾,為了心靈深處的那一寸淨土,她無怨無悔地為之生、為之死! 「轟──」兩蓬璀璨的光瀾爆裂翻湧,在空中水乳交融匯作一團奇異的光罩,堪堪包裹住鶴仙人激射而至的身形,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鶴仙人怒吼道:「焚精爆元!」嗓音卻被隆隆的風聲呼吼盡數吞噬。 原來在這最後關頭,雍、容二人終於引爆了丹田銅爐,施展出她們悟自天道星圖中的「盈虛如一」訣,將畢生真元化作一空一實、一虛一盈的光焰神罩合二為一,把鶴仙人死死圍困在其中。 鶴仙人發出窮途末路般的困獸厲嘯,頭頂三花齊現金焰遍體,卻依舊擋不住身外無堅不摧的狂濤沒頂。紅藍兩色光縷如水銀洩地破入體內,絞碎條條經脈,渾身的肌膚骨肉開裂外翻,像是一捶打碎的瓷器。 「咄!」他狂噴一口血箭祭出元神,在光罩中東撞西突,又一次次頹然碰壁。 盈虛光罩激越顫鳴抖動,不斷向內收縮。鶴仙人的肉身像沙粒般消弭飄散,元神狂晃變形。此際的他已非那笑傲蒼穹不可一世的雪鶴,卻更像一隻走投無路的籠中金絲雀。 絕境中,鶴仙人左手倏地一翻,掌心亮起道翠綠色的冷光,「颼」地脫手射出,轟在光罩的頂心,正是他煞費心機苦練了六百餘年的魔道至寶「翠玉斜」。 狀若殘月的翠玉斜「鏗」地脆響擊在光罩上,光壁劇烈浮動,裂開一絲肉眼近乎難以察覺的裂痕,隨即轟然灰飛煙滅。 鶴仙人已無暇痛惜自己的翠玉斜,身形一合金絲拂塵,拼盡全力猛然撞向光罩。 「砰──」光罩破開一道絲線般粗細的細長豁口,金絲拂塵也在這次轟撞中粉身碎骨,化為烏有。鶴仙人的元神從這連流水都難以通過的細小紋縫間奪路而逃,更不敢有片刻停留,倏忽掠出太元殿倉皇而去。 下方的眾人也恍若被這聲轟鳴從睡夢裡驚醒,反應快的自口中爆發出憤怒吼聲,騰身往殿外追去。更多的人一邊呼喊著,不顧一切衝向雍、容二人傷痕纍纍的肉軀。 「喀喇、喀喇、喀喇喇──」盈虛光罩先是由那縷裂縫向四周擴散開一道道碎紋,轉眼光壁上支離破碎,像散架的琉璃爆濺開去。 游離的光絲徐徐融合交匯,重新凝鑄成雍輿情與容雪楓的元神,卻微弱得恰似即將消融的晨間淡霧,無力地搖曳渙散。 「師父、師叔!」靜姑娘淚流滿面撲上,抱住了容雪楓的元神。 那邊小蛋亦剛緩過一口氣來,衝上前去攬住雍輿情搖搖欲墜的元神。 剛剛睜開眼睛的烏天怒,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幕場景,急怒攻心地大吼道:「快,快助兩位長老元神歸竅!」 他的話音未落,靜姑娘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道:「師父──」 只見容雪楓的元神像一縷縷離散的霧氣,從靜姑娘的懷中升騰幻滅,任她如何使盡全力也無法挽留分毫。 「噹啷!」那支火鳳藏靈笛從元神手中脫落,脆脆地砸在地上。 烏天怒的吼聲戛然而止,呆呆注視著容雪楓漸漸模糊消散的元神,虎目中熱淚滾滾滴落,嘴唇張了幾張,發出一聲如負痛野獸般的嘶吼。 雍輿情心頭一慟,淚水悄無聲息地從她肉軀眼中淌下,混著殷紅的血。 小蛋的真氣源源不絕地輸入她元神中,助她維繫住最後一口元氣不散。 她淒迷的目光望著容雪楓元神幻化的光縷,心痛至麻木,輕輕道:「師妹,妳怎麼先我一步去了??」說到這裡心緒再難以抑制,胸頭元氣一洩,元神便要渙散流逸。 小蛋大吃一驚,急忙催動真氣穩住元神道:「婆婆,堅持住!」 雍輿情精神略振作了些,模模糊糊看到了小蛋的臉龐,笑了笑喘息著道:「叫靜兒過來,我還有??還有幾句話要、要交代──」 靜姑娘聞言忙忍住悲泣應道:「師叔,弟子在這裡──」 雍輿情抑制傷悲,含笑道:「從今日起妳和翎兒便要接過衣缽,替代我與容師妹守護聖壇直至終老??這、這副重擔就交給、交給妳們了──」 「師叔!」靜姑娘心如刀絞,撲倒在雍輿情的元神上失聲痛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雍輿情愛憐地看著她,接著叮囑道:「那對靈笛就由妳和翎兒接掌,好好守護聖壇??我和容師妹的肉軀葬、葬入聖壇後的熔岩華府池內,這??是歷代長老的最後歸宿,妳要記得。」 靜姑娘點點頭,又立即連連搖頭道:「師叔,妳不要走,不要走──」 雍輿情只是淡然一笑道:「妳師父已走了,一個人太孤單,讓妳師叔去陪她罷──」 眾人圍在雍輿情的週身,聽她對靜姑娘留下遺囑,一個個含悲忍淚,痛不欲生。 烏天怒的耳畔恍然響起雍輿情面對鶴仙人曾說過的話語:「那就請道長先將站在這座太元殿內的一百二十一位聖教兄弟姐妹盡數屠滅,否則只要有一個人、但有一口氣在,就不容你在此猖狂!」 而今,她與容雪楓果真以自己的生命實踐了這句諾言,保住了聖教千年的基業。 雍輿情自知已至彌留之際,視線越過小蛋的頭頂射向大殿厚重的石頂。由此向上三十丈,便是雲夢大澤的地表,長著花,吹著風,還有朦朧的月光照耀。 她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一股濃烈的睡意湧上心頭。 恍恍惚惚裡,好像看到自己和容雪楓御劍行在浩翰壯闊的蒼穹之下,紅日冉冉自東方的巍巍群山後升起,腳下雲霧縹緲,原野如畫,清涼的晨風輕柔地吹拂過她的髮際。 她的臉上笑意漸濃,嘴中喃喃自語卻輕不可聞,話音盡處,她的眼睛安詳地微微合攏,唇角蘊含的笑意不退。 等了等,又等了等,小蛋試著低聲叫道:「婆婆,婆婆──」 猛然臂彎中一空,掌心輸出的真氣陡然沒了去處,眼前雍輿情的元神乍然如風般流逝。 小蛋呆呆看著眼前忽明忽滅、如同煙花般綻開又散落不見的光縷,心跌落到海底。 他這些年已經歷過太多、太多的生離死別,然而從沒一次像今天這樣帶給自己如此強烈的震撼與衝擊。 他莫名地記起丁原曾經教給自己的一句話:「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眼眶一熱,淚光盈然。 茫然之中,就聽到靜姑娘在身邊發出椎心刺骨的呼喊,聽到烏天怒等人悲憤交集的哽咽怒嘯,心中狠狠一痛昏了過去,卻夢見乾爹、農百草、蒙遜??許許多多活過而又逝去的人們。 也不曉得昏睡了有多少時候,小蛋陡地被一蓬昏黃的燈光驚醒,慢慢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正睡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已換洗過,腿上綁著繃帶和夾板,隱約傳來的陣痛令他霍然回憶起昏迷前的情形。 他雙手一撐從床上坐起,就聽霸下的聲音喜道:「乾爹醒了!」 烏天怒的笑聲伴隨著他的魁梧身影出現在面前道:「小兄弟,你感覺如何?」 小蛋望著他的笑臉點了點頭道:「還好。烏護法,你的傷都好了麼?」 烏天怒道:「外傷都沒問題了,但要完全復原還需靜養個把月。小兄弟,你是我和風教主的救命恩人,切莫如此客氣生分,你日後只管叫我烏老四就是。」 小蛋笑笑,問道:「烏四哥,兩位婆婆的遺體是否已安葬了?」 烏天怒面色一黯,回答道:「早兩日都已火葬了,是風教主親自送的葬。可惜聖壇禁地我等不能進入,咱們沒能為兩位長老送上最後一程。」 小蛋心頭一陣失落,沉默片刻後問道:「烏四哥,我睡了多久了?」 烏天怒道:「大概五天四夜罷。我親自向風教主討來照料你的差使,這兒是你烏四哥的府宅,比起忘情宮來簡陋了許多,小兄弟莫要介意。」 小蛋看看屋中的景象,這間石室寬敞乾淨,陳設高雅幽靜,遠談不上簡陋,應是烏天怒自己的居室。 他心下一暖,又說道:「烏四哥,真是多謝你啦,不知鶴仙人是否有下落了?」 烏天怒苦笑聲道:「這老魔一出太元殿便沒了蹤影,我們連日搜索都一無所獲。不過殿副教主和本教的三大護法聞訊後,率著大批高手業已陸續趕回總壇,就算他去而復返也是不怕。」 小蛋聽他這麼一說,稍覺放心,又想起屈翠楓,問道:「屈大哥呢,他走了沒有?」 烏天怒道:「屈公子當日被風教主誤傷,一掌震昏了過去,幸好傷勢不重,歇息了兩日已經康復。他還在總壇,說是要等你一同離去。」 小蛋又在烏天怒的府上靜養了數日,期間殿青堂和其它三位護法,以及一干魔教首腦都曾先後前來探望慰謝。只是風雪崖傷勢過重,處理完雍輿情、容雪楓二人的喪葬後,便避入靜室閉關療傷,始終不得一見。 這日,小蛋自覺傷勢好了七七八八,便與屈翠楓一起向魔教群雄辭別。 臨走前,他特意請烏天怒領著自己在通向聖壇的那扇暗門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算是祭奠過雍、容二老。 殿青堂率著魔教群豪將他和屈翠楓送出地宮。 行將分別之際,殿青堂從袖口裡取出面青色小旗交到小蛋手中道:「小蛋兄弟,這是風大哥的青梅定魂旗。他在閉關前一再叮囑殿某,定要將此物送到你手上。催御此旗的心訣法印,風大哥也已寫成文字請你一併收下。 「今後小兄弟若有事需要援手,只消將此旗取出,我聖教數千教眾見此旗如見教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小蛋一驚,忙推讓道:「殿副教主,這麼重的禮物我哪能收?」 殿青堂笑道:「比起你對本教的大恩,這點東西又算什麼?」 屈翠楓心中艷羨,臉上不露聲色道:「小蛋,你別推辭了,莫要辜負了大夥兒的一番好意。」 殿青堂對屈翠楓當日行徑總有心結,雖因為小蛋捨身救助風雪崖和烏天怒的表現,打消了對兩人是鶴仙人同謀的猜測,但心底深處對於屈翠楓仍難釋懷。 聽他開口,殿青堂笑容一斂,抱拳向小蛋一禮道:「小兄弟,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小蛋向殿青堂和他身後的「鸞鳳鵰獒」四大護法等人抱拳還禮,與眾人依依惜別,攜著屈翠楓御起仙劍回返桑土公的茅廬。 十章 散仙門人 小蛋這次魔教之行不僅向風雪崖求得重玄金華香檀,救了晏殊母子性命;更憑借霸下的荼陽地火修復了紫瞳魔燈,彌補了先前無心之過。 如此數日間連辦成兩件好事,本該心情舒爽輕鬆,奈何經鶴仙人一攪合,雍輿情、容雪楓兩大長老雙雙慷慨護教成仁,心裡面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兩人離開魔教行出約莫百餘里,屈翠楓忽然停了下來道:「小蛋,我還有事。咱們就在這兒分手吧。」 小蛋怔了怔,說道:「好,屈大哥多多保重。」 屈翠楓淡然一笑道:「你先走吧,別讓桑土公他們等久了。」 小蛋點頭御劍離去。屈翠楓飄立空中,目送他背影漸去漸遠,眼睛裡流露出複雜難明的神色。 僅是幾年前,這小子還曾被楚兒打得慌不擇路逃進澡堂,全賴自己出手解圍方才躲過一劫,可算丟人現眼到家了。 可如今他救風雪崖、斗鶴仙人,在魔教眾人跟前大出風頭,完全將自己的風頭給蓋了過去。如此鮮明強烈的反差,令得屈翠楓既嫉且恨,心中百感交集,鬱悶之極。 忽地,他的袖口內掠出一溜金光,在身前舒展開來,赫然便是鶴仙人的元神。 經過數日前與雍輿情、容雪楓的一場血戰,他顯是元氣大傷,元神光彩異常黯淡,面容也頗見憔悴。 鶴仙人瞥了眼消逝在天宇盡頭的小蛋身影,轉回頭望著屈翠楓漠然問道:「你為何要幫貧道?」 屈翠楓一聲不吭,突然跪地叩頭道:「求仙長收弟子為徒!」 鶴仙人先是一怔,繼而哈哈笑道:「你在跟貧道玩什麼苦肉計?」 屈翠楓道:「弟子誠心誠意想拜仙長為師,願指天發誓!」 鶴仙人收了笑容道:「你不是已拜在了羅牛門下,求他傳授天道星圖麼?那小子曾和貧道有過交手,修為不弱,當你師父綽綽有餘。你有此名師,為何還要朝三暮四改投貧道座下?」 屈翠楓忿聲道:「仙長明鑒,我羅師叔只想招小蛋那傻小子作女婿,一門心思偏向於他,對我卻甚為吝嗇刻薄。他這般厚此薄彼,看在是先父多年故交的份上,我本也忍了,可是──」 鶴仙人木然凝視他,問道:「可是什麼?」 屈翠楓吐了口氣,接著道:「他竟想出種種理由搪塞弟子,無非就是不願讓我染指天道星圖。弟子為報父母血海深仇,逼不得已才遠走雲夢大澤,冒險偷入魔教總壇。可惜始終探聽不到藏匿天道星圖的所在,徒勞往返。」 鶴仙人「嗯」了聲道:「你真想拜我為師?」 屈翠楓聽他語氣似乎意動,暗暗欣喜道:「弟子有幸目睹仙長神功,早已欽慕不已,只恨資質粗陋,恐不堪教誨。」 鶴仙人徐徐道:「你的資質也算是萬里挑一,十分難得。況且家學淵源,貧道未必還能教你什麼。」 屈翠楓埋首不起道:「哪怕仙長隨意提點弟子一句半語,也夠我終生受用不盡!」 他本就言辭便給,口若懸河,此際又存心要逢迎鶴仙人,幾句馬屁拍得恰如其分,不著痕跡,鶴仙人心情一陣舒暢,嘿然道:「也罷,這事稍後再說,你先陪貧道去個地方。」 屈翠楓大喜道:「不知仙長要去哪裡?」 鶴仙人負手眺視北方,回答道:「臥靈山淡家村。」 屈翠楓一愣,大著膽子道:「那地方──」 鶴仙人截斷道:「貧道約了個人在那裡碰面。說起來此人你也認得,他便是丁原的兒子丁寂。」 屈翠楓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鶴仙人約見的人會是小寂。 鶴仙人彷彿沒有留意到他的臉色,屈指細算道:「貧道原只打算在雲夢大澤採擷草藥,以備日後開爐煉丹所用。可在魔教這一耽擱,距離約定的時日已晚了兩天。不曉得那小子會不會還在那裡。」 屈翠楓心念急轉,想不通鶴仙人為何要見丁寂,囁嚅道:「仙長??我陪您去臥靈山自無問題,但最好不和丁寂照面。」 鶴仙人聞言不屑冷笑道:「也好,屆時你便遠遠躲著,省得壞了貧道的好事。」 他回頭瞥過地宮方向,嘴裡一字一頓吐道:「魔教!」 鶴仙人心頭打定主意,待等取得化功神訣、修為盡復後,第一個要滅的便是魔教,那時雍輿情、容雪楓兩人俱已不在,又有誰能阻止自己拿到天道星圖。 念頭落下,鶴仙人身影一晃,隱入屈翠楓的袖袂裡。 當下屈翠楓日夜兼程御劍趕往臥靈山。這日午後他入得山中,幾經輾轉遠遠看見了淡家村。 他急忙隱起身形,從袖口裡請出鶴仙人元神。 鶴仙人望望天色,吩咐道:「你在此守候,貧道去去就回。」一晃身往淡家村掠去。 他儘管修為大損,所餘功力不過全盛時的十之三四,但身法施展開來依舊迅捷。 只一眨眼,鶴仙人便已掠入村中,正欲舒展神識搜尋丁寂的蹤跡,忽聞有人笑道:「你好不守信,讓我白等這多日。」 鶴仙人凝住身形側目望去,就見丁寂凌空橫躺在那座百年古井上,雙腿架在井口邊緣上輕輕晃蕩,一雙手枕在腦後正瞧著自己。 待看清鶴仙人模樣,丁寂忍不住驚訝道:「咦,你這般狼狽,不會是遇上了萬劫天君吧?」 鶴仙人自不願將丟臉的事告訴丁寂,哼了聲道:「哪兒來的那麼多廢話,貧道要的東西呢?」 丁寂從懷裡取出一卷用細線捆縛的紙筒,拿在手裡朝鶴仙人揚了揚道:「早準備好了。捲心竹呢?」 鶴仙人翻手亮出一根尺許長、捲曲成團的明黃色捲心竹,冷冷道:「在這裡。」 他驀地心頭一動,感應到遠處一棟農舍裡竟藏有第三個人,頓時警醒道:「莫非這小子又在使詐,在村裡設下了埋伏?」 可神識周轉一大圈,除了屋裡藏著的那人之外,淡家村中空無一人,顯然不像是設了埋伏的樣子。 他再凝神細察,發覺對方的修為尚不如丁寂,更遑論盛年、羅牛這樣的正道頂尖高手了。 他放下心來,說道:「看來咱們可以完成這筆交易了。」 丁寂道:「好啊,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鶴仙人也不言語,揚手將捲心竹遠遠拋給丁寂。 丁寂探手接過捲心竹,也不多看一眼,笑吟吟道:「你要的東西來啦!」手指在紙筒上一彈「颼」地射向鶴仙人。 鶴仙人接住紙筒,勁力到處「啪」地震斷絲線,薄如蟬翼的紙卷卻絲毫未損。 他抑制住內心的激動,展開紙卷,就見前後三大頁白紙上,被丁寂用寫意揮灑的草書字體密密麻麻佈滿,起首四個大字正是「化功神訣」。 鶴仙人一目十行匆匆掃了兩眼,斷定這是真品無疑,心中一顆石頭徹底放下,捲起紙筒道:「告訴丁原,一年後今日此時,貧道與他在淡家村一決生死。他若自知不敵,可多邀兩個幫手,免得有人會譏笑我以大欺小。」 丁寂聽了肅容道:「好,晚輩定會把話帶到!」 鶴仙人冰冷的唇角忽然露出一縷笑意,其中竟有三分是無奈,望著丁寂搖了搖頭道:「可惜,可惜──」 他身影一閃,消逝在夜色中,話音隨風傳來道:「可惜你不是貧道的弟子??」 丁寂靜靜看著鶴仙人身影遠去,臉上同樣漾起了笑意,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幸好我不是你的徒弟,誰跟了你才是倒霉鬼!」 鶴仙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淡家村裡又恢復了死氣沉沉的靜謐景象。 丁寂轉過身,目光落到鶴仙人曾經留意過的那棟農舍上,笑問道:「屋裡頭一股子的霉味,你也待得住?」 然而等了須臾,農舍裡卻一無動靜。 丁寂臉上漸露詫異,暗自舒展靈覺察探,才發現不知何時農舍裡已然人去樓空。 他低咦一聲,騰身揮掌拍開屋門,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幽暗破敗的屋子裡到處積滿灰塵。 在窗台下的地面上,留著一雙淺淺的纖小足印。就在前一刻,應該還曾有人悄然靜立於此,透過黑乎乎的窗紙注視著古井方向。 丁寂望著那雙淡淡的足印,不由有些失落。 這些日子來,楚兒一直在悄悄地跟蹤自己,卻始終不願露面。而當他終於如願取到了捲心竹,她卻默不作聲地走了。 丁寂的目光忽然落在窗欞前繫著的一條柔巾上。清風拂過,它在夜色裡輕輕飄動,脈脈傳來熟悉的少女幽香。 丁寂心念一動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從窗欞上解下來,才發現它已被截作兩半,正是楚兒用以遮臉的面紗。 丁寂愣了愣,嘴角不覺露出一絲苦笑道:「這丫頭──」 他迭起面紗,伸手推開窗戶。窗上的積灰簌簌抖落,清冷的月光從屋外照射進來,將他孤單的身影投映在地上。 丁寂握著面紗出了會兒神,喃喃自語道:「她會去了哪裡,又為何故意對我避而不見?」 沉默半晌,丁寂微一揚眉振作道:「管他呢,先回東海再說!」 他將面紗仔細收入懷中,身形一躍從窗口縱出,御起仙劍往東方的夜空追去。 這時候,從農舍後的一座草堆裡,徐徐站起一位紅衣少女,仰首目送著丁寂遠去的蹤影,久久無語。 她的身材無限姣好,飛瀑般烏黑亮麗的秀髮在風中輕輕飄漾,遮掩去半邊玉容。 然而就在那張曾經嬌艷絕倫的俏臉上,此刻卻怵目驚心地縱橫著一道道斑駁傷痕,就像是一隻完美無瑕的瓷瓶被人粗暴地劃破。 天邊的那點劍光徐徐在她的眼簾裡消失。她透著倔強與驕傲的眸子裡,忽地閃過一抹落寞與黯然,悄無聲息地漾起晶瑩淚光。 她緩緩穿過農舍,走到百年古井邊低下了頭。 銀白色的月光灑散在混濁的井水上,隱約映照出她的面容。 儘管她已不知多少次從銅鏡裡看過自己毀容的模樣,此時此刻,芳心依舊禁不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閉起了眼睛。 「啪!」一滴淚珠從眼角溢出,墜落進井裡。井水微微泛起一圈漣漪,將她在井中的倒影模糊。 她睜開漆黑如星的明眸,怔怔看著那圈漣漪漸散漸沒,低低的聲音道:「我這樣子,何必再連累他??」 她的玉容上驀地掠過一絲決絕,嬌軀御風騰空,向著與丁寂相反的方向飛去。 風吹乾了她臉頰上的淚痕,卻無法撫平她心頭的痛。 她不知自己該去往何方,但又走得是如此堅定,更不回顧。 久久,久久之後,竟又有一道青色的身影徐徐走到了百年古井旁。 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年輕書生,俊美宛若女子般的面龐,隱隱透著一抹灰暗之色,薄薄的嘴唇總是不經意地輕抿。 他抬起頭看了眼將將升至樹梢上的弦月,確定村內終於空無一人之後,方自漠然一笑道:「今晚還真是熱鬧啊。」身形如葉絮飄飛,落入井中。 井水「嘩」地乍分,露出下方一道血紅色的深淵入口,裡頭雲霧翻滾、寒氣森森。 年輕書生絲毫不以為意,有若閒庭散步般向下沉入血淵,駕輕就熟地往前掠去。 淵中的紅霧與寒意,較之數月前已經大為減弱,但尋常凡夫俗子仍舊難以靠近。 年輕書生行出一段,前方突然出現一道晶石般凝鑄的血紅色光壁。他伸手在光壁上輕描淡寫地一按一抹,掌心登時煥放出一團殷紅光芒,倏忽擴散數十倍,幻化作一扇匪夷所思的光門。 年輕書生閃身入內,光門便在他的背後旋即隱沒,將滾滾血霧與寒流隔絕於外。 光門內竟是小橋流水,別有洞天,一座美輪美奐的水榭凌於幽藍色的小潭之上,四周繁花似錦,綠草如茵,異常幽靜清雅。 年輕書生舉步走過小橋,來到水榭門前整了整衣冠,從袖口裡取出一支精巧的翡翠珠釵,向著屋中說道:「我回來了。」推門而入。 小廳裡佈置得古色古香,格外典雅。四面的牆上掛滿字畫,每一幅都是出自名家手筆的真跡,全是他這些日從各處費盡心機搜羅而來。 臨窗的幾前靜靜坐著一位素衣少女,背對年輕書生望著窗外出神。 年輕書生皺了皺眉,又很快舒展開,走到她的背後低笑道:「妳看,這是」冷翠珠淚釵「,普天下絕無僅有。」說著將珠釵送到少女面前。 素衣少女一動不動,甚至沒有看珠釵一眼,更沒有說一句話。 年輕書生的眉心露出一股怒意,恨恨將珠釵扔到地上道:「好,妳不喜歡,我就扔了它!」 素衣少女緩緩回過頭來,秀麗傾城的玉容上隱含的那一抹淡淡憂色,令得年輕書生的滿腔怒火暫化為烏有。 這一男一女,正是萬劫天君與羅羽杉。 原來當日小鎮上,萬劫天君擄走羅羽杉擺脫了羅牛等人的追索,在外藏身數日後傷勢稍愈,莫名地記起了淡家村的那口百年古井。 他諒羅牛等人料不到自己居然會去而復返,竟又偷偷挾著羅羽杉潛回井下血淵,可謂膽大妄為之至。 待傷勢漸好,萬劫天君便以莫大神通在血淵中另辟洞天,憑空造出諸般景致,更特意築起水榭以供羅羽杉歇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獨獨對這少女另眼相看,只覺得若能每日見到她,心中便有說不出的喜悅。 經過一段相處,他從羅羽杉的口中已得知了自己的過去。 可奇怪的是,傷勢雖一天天見好,頭腦裡對過去的記憶仍是回不來。當羅羽杉說起自己的往事時,萬劫天君總覺得她彷彿說的是另外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不過好歹他總算弄明白了,為何那麼多人要不遺餘力地追殺自己,所以行動起來也變得愈發小心,每回外出都會施展出如意萬象訣,裝扮成各種不同身份的人。 故此,儘管外面正魔兩道布下天羅地網圍捕他,一則相貌打扮已變,二來又未將羅羽杉攜在身邊,任誰都難以察覺破綻。 原本他應該在血淵中潛心養傷,更不宜時常在外拋頭露面。畢竟上得山多終遇虎,萬一不巧撞上丁原、盛年這般眼力奇高,心思縝密的高手,保不住就會露出馬腳。 可羅羽杉在他身旁始終不拿正眼看他,更難得多說一字。萬劫天君心知肚明,要想哄得這少女真正開心,惟一的法子就是放她回家。 偏偏他的心裡極不願羅羽杉離開,於是惟有想方設法,從各處搜羅來諸般奇珍古玩,就算能引她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可惜每一次煞費苦心、千挑萬選地將東西帶回來,羅羽杉依舊不理,令他好不著惱,偏又無可奈何。 他注視著羅羽杉蒼白的俏臉,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妳討厭我、害怕我,把我當成是十惡不赦的魔頭,所以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他彎下腰拾起地上的珠釵,想想道:「只要妳高興,我可以不殺人。」 羅羽杉輕輕道:「你將我關在這裡,究竟要到什麼時候?」 萬劫天君眉宇一挑,怒道:「說來說去,妳還是想走。這兒有什麼不好,我又有什麼不好,妳??」他的嗓音猛然變得嘶啞,身子一顫,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痛楚神情。 羅羽杉一怔,只見萬劫天君身軀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從胸襟裡泛出一蓬金色輝光,轉眼間擴展到全身肌膚。 萬劫天君悶哼了聲,伸手撫胸,身子搖搖欲墜,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扶住几案。 羅羽杉的眸中閃過一絲緊張,急忙起身道:「你快坐下!」 萬劫天君咬牙不語,肌膚上的金光漸漸濃烈,照亮了整座水榭。 他猛地一聲低吼,腳步踉蹌撞在窗上。「喀喇!」几案被他的手指無意識下捏爆,化作一蓬淡淡的血霧散去。 羅羽杉數月來已非第一次目睹他心口禁制發作,從袖口裡飛速取出金針,熟練地插入萬劫天君胸前諸穴。 萬劫天君痛苦似乎略略減輕些許,喘息著靠在牆上緩緩坐倒在地,盤膝勉力捏起法印,苦苦催功相抗。 玉牒金書的神力沛然莫御地流轉過他週身,最後匯作一股雄渾暖流破入靈台。 深蘊在萬劫天君靈台中的強盛魔意,甫一遭遇玉牒金書,如同玄冰遭烈焰焚灼,立時發出一記驚天動地的厲嘯,額頭冷汗涔涔淌落。 他的意識隨即陷入一團混亂漆黑的深淵中,好像有無數團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又有冰冷徹骨的寒流,一浪高過一浪地在吞噬著自己的神志。 恍恍惚惚間,他看到了面前羅羽杉那清麗絕俗的容顏,猶如在浩瀚無垠的大漠中見著了一抹綠意,奮力探臂緊緊扣住她的玉腕,艱難地喘氣道:「不要??走!」 羅羽杉被他握得腕骨欲裂,星眸裡漸漸流露出一縷憐憫之意,忍痛點了點頭。 然而她的心思不由自主飛出了窗外,穿越血淵飛上清冷夜空,默默地呼喚小蛋道:「你到底在哪裡?」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經過一番波折,小蛋不僅取來了重玄金華香檀,救下晏殊母子的性命,更襄助風雪崖修復了紫瞳魔燈。可惜魔教的兩位長老為守護聖壇中的天道星圖,壯烈戰死。 葉無青得知楚望天失蹤的消息,深感東山再起、報仇雪恥的時機終於成熟,當即率領重新歸降的西域五大門派高手,以及厲無怨和小蛋等人殺回忘情宮,順利奪回了失去年餘的寶座。 但他和小蛋之間,終於發生了一次不可避免的正面衝突?? 仙羽幻鏡 第十六集 驚蟄篇 第一章 抬棺賀喜 入夜的宿業峰長生殿內高朋滿座,杯盞交錯,處處洋溢著一片喜慶氣氛。 一對新人剛剛完成了訂婚大禮,由雙方的尊長引著挨桌向前來賀喜的貴賓敬酒。 滕皓端坐在主桌上,微合雙目捻髯微笑,內心卻遠不似他神情所表現地那般輕鬆。 今夜訂婚的是他的小孫女滕昱,男方則是涼州不老峰童崢老仙門下的嫡傳徒孫劭勁翰,也算得是珠聯璧合、門當戶對的一樁親事。 然而若非近日忘情宮中接連生變,他亦斷不會如此匆忙就為滕昱許下婚約。 一個多月前,閉門隱居的忘情宮宮主楚望天無端失蹤,隨之副宮主厲無怨亦不告而別離宮出走。 滕皓與席魎派出包括西域五大派在內的大批高手前往追殺厲無怨,可除了鎩羽而歸的雲霞四仙外,其它人竟都似石沉大海久無音訊,連二人素來倚重的毒醫蔣百里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一年前滕皓與席魎仰仗楚望天的餘威,突然發難逼走葉無青,一舉奪得忘情宮實權,令得西域正魔兩道各家各派俯首稱臣,可謂風光一時。 如今老宮主這棵遮涼擋雨的大樹一下子憑空消失,面對著隨時可能捲土重來的葉無青,滕、席二人連日來如坐針氈,食不知味,惟恐一覺醒來便已大難臨頭。 最後還是數月前一位名叫宋爽的人給兩人出了個主意,由他出面牽線搭橋,促成了忘情宮與不老峰兩家間的這門親事。 這宋爽在西域魔道也算得上頗有名氣,倒不是說他功夫有多高,可憑著鼻子底下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居然不論走到哪兒都吃香,與童崢老仙的掌門大弟子劭嶸更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想那童崢老仙為人亦正亦邪,僻居不老峰百多年,連楚望天昔日全盛之時也不願輕易招惹,實乃西域仙林中的頂尖人物。 只是他自視甚高,一貫關門謝客不與同道交往,潛心修煉「朝來暮去神功」,就連兩甲子一度的蓬萊仙會也不屑參加。 這位童老仙修仙成癡,始終保持著童子之身,故此對掌門大弟子劭嶸寵愛有加,視如己出。 而劭嶸的幼子劭勁翰天資聰穎,根骨極佳,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尤得童崢喜愛。今日劭勁翰訂婚大典,他竟不惜破了一百餘年間足不下峰的慣例,親自前來忘情宮出席喜宴,實屬滕、席二人的意外之喜。 此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對新人正由滕皓長子滕遠程和劭嶸領著,向左首第三桌上坐著的嘉賓敬酒還禮。這桌人多是滕、席二人年餘間從四處煞費苦心邀請而來的各路高手,雲霞四仙也端坐其中。 這些人自恃身份,不苟言笑,起身與滕遠程四人對飲了一杯旋即落坐,甚是無趣。 滕遠程也不以為意,拉著親家公往對面的酒桌行去,兩名新人緊隨其後。 右首第三桌上坐的客人全是劭嶸的朋友,大媒人宋爽第一個舉杯笑迎道:「劭兄,我這做叔叔的不好為難晚輩,可你和滕莊主少不得要敬我三杯。」 滕遠程自忘情宮驚變後,便順理成章地接掌了原本由姜赫所駐的出塵莊,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 被喚為莊主的滕遠程,聞言笑道:「應該,應該,滕某先乾為敬,謝過宋兄的大媒!」 三人連飲了兩杯,酒壺卻空了。 這時,站在宋爽下首的一名中年藍袍文士,笑吟吟將自己身前的酒壺拿起,替三人重新滿上,道:「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劭大哥,小弟陪著宋兄一塊兒敬兩位一杯!」 滕遠程不認得此人,轉首望向新納的乘龍快婿。 劭勁翰低聲介紹道:「這位侯藩侯叔叔乃是南荒窮奇山丹萍門門主,與家父相交多年,十分豪爽義氣。身旁的那位年輕人是他的小弟子關海山,與小婿也曾有一面之緣。」 滕遠程恍然道:「原來是丹萍門的侯門主,滕某久聞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也該是我先敬侯兄和這位關世侄才對!」說罷仰首將酒一飲而盡。 侯門主讚道:「好酒量,夠朋友!」與劭嶸一碰杯,也把酒給喝了。 在他身邊侍立的那年輕人關海山也不吱聲,悶頭喝乾杯中的烈酒。 待敬完這一桌賓客,滕遠程等人復向斜對面的第四桌行去,這桌的人紛紛坐下。 關海山悄悄看了眼滕遠程和劭嶸的面色,藉著低頭夾菜的當口,忽用傳音入密向侯門主問道:「曾婆婆,妳沒在酒壺裡做手腳吧?」 侯門主漫不經心地夾了個醉棗丟入口中,同樣以傳音入密道:「傻小子,東西是下在了他們的酒杯裡,我還不想白白糟蹋了一壺好酒。」 關海山遲疑著問道:「曾婆婆,妳下的是什麼毒,他們不會有事吧?」 侯門主笑吟吟道:「放心,我只不過讓他們兩個稍後頭暈眼花,手腳酥軟而已,上陣打鬥不行,但坐在下面看熱鬧卻絕對沒問題。」 關海山「哦」了聲,目光掃過喜氣洋洋、渾不曉大禍將臨的那對璧人,低聲道:「師父實不該選在今晚動手。」 侯門主不以為然低哼道:「說不定滕皓、席魎正盼著葉無青能夠今夜來襲,剛好能和不老峰的童崢對上,他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 不消多問,這兩人自是由小蛋和尹雪瑤裝扮而成。至於真正的侯門主關海山師徒則早已落入葉無青之手,無論如何今夜都來不了了。 尹雪瑤盡得北海門不傳秘術,非但毒技獨步天陸,易容喬裝之學亦是爐火純青。由她裝扮侯門主,不但舉手投足惟妙惟肖、以假亂真,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酷似逼真,以至於劭嶸等人絲毫無從覺察對面之人有何異常。 小蛋自問模樣扮得還像那個五大三粗的關海山,奈何遠沒曾婆婆那分轉聲變嗓,學誰像誰的天分,生怕一開口就要露餡,便只好牢牢閉緊嘴巴裝聾作啞。好在旁人只當他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晚輩,均都無甚興趣過問,免去了他開口之苦。 在兩人用傳音入密閒聊著的工夫,從長生殿敞開的大門外快步奔入一名忘情宮護衛,穿過一桌桌喧囂的宴席走到滕皓與席魎身側,俯頭輕聲耳語了幾句。 滕皓臉上微微露出驚詫之色,與席魎對視了一眼,沉聲道:「請他們進來!」 那護衛應了聲「是」躬身領命出殿。 這一幕自然落到了許多賓客眼裡,但盡皆當作是有遲到的客人前來賀喜,並未感到有任何的異樣,照舊舉杯闊論。 不一刻,殿門外站立的侍衛高聲唱諾道:「仙鴛門柳門主、盤火崖竇崖主、洗玉宗雲夫人、無離派孟掌門、積雷窟白窟主到──」 話音未落,這西域五派的掌門齊首並進,緩步邁入長生殿中。在他們身後有八名膀大腰圓的力士分作前後兩隊,用橫木抬著兩隻外裹紅綢、披掛喜字的巨大禮箱,亦步亦趨跟了進來,兩側各有十餘名五派弟子護從。 廳裡的喧嘩聲迅即小了許多,滕遠程等人亦停下敬酒往殿門口望去。 柳翩仙滿面春風在殿心停住腳步,朝著主桌上高坐的滕皓、席魎、童崢等人抱拳施禮道:「我等恭賀來遲,說不得要向兩位新人討杯喜酒喝。」 滕皓皮笑肉不笑瞧著柳翩仙他們,卻從這五人的神色上看不出半點端倪,不由思量道:「這五人不速而至,顯然早有預謀,用意難料。今日吉日喜宴,賓客盈門,不宜劍拔弩張壞了氣氛,不妨先沉住氣,靜觀其變。」 他一面暗自戒備,一面起身笑迎。 「柳門主客氣了,老朽日前也曾命專人送請柬到五位的府上,不巧全都撲了個空。剛才我還和席兄說起,今日喜宴缺了五位掌門,未免有些美中不足,更怕一些別有用心之人又要藉題發揮、說三道四,以為咱們輕慢了交往多年的同道朋友。不想諸位連袂駕臨,實為意外之喜。」 白顯道:「滕長老這麼說,我等委實愧不敢當。實不相瞞,咱們幾個剛從雲夢大澤回來便聽說了喜訊,所以商量著一起採辦了點兒薄禮,還望笑納。」 滕皓瞟了瞟那兩隻碩大的禮箱,一語雙關道:「諸位的大禮老朽豈有不收之理?遠程,代我請五位掌門入席,再將這兩箱」重禮「抬到廂房安置。」 那邊早有下人手腳麻利地擺出一桌酒席,滕遠程上前道:「諸位掌門,請!」 雲夫人咯咯一笑,道:「不忙,滕莊主我先敬你一杯,算是謝過遲到之罪。」輕舒玉臂從旁邊一桌的席上拿起一壺酒倒滿空杯,向滕遠程一舉杯。 「莊主請!」滕遠程望著雲夫人如花般綻放的笑靨,莫名地一陣恍惚,險險心神失守。虧得他魔功精湛,又對這五家掌門暗懷疑慮,一俟感覺不妙,急忙凝息運氣、把持住靈台。 「好妖婦,居然當眾向我施展媚功,恁的無恥!」他暗暗蘊怒。 他不動聲色和雲夫人對飲了一杯,說道:「諸位掌門,請入席敘話。」 竇憲巍然不動,拖長音道:「滕莊主,難道你不想瞧瞧咱們幾個為新人備的是什麼」薄禮「?」 未等滕遠程應聲,孟翔已先一步揮手吩咐道:「扯下綢緞,讓大夥兒看個清楚!」 八個無離派的力士應聲出手,抽出橫木解開繩索,「哧啦哧啦」幾聲脆響扯落下包裹在外的大紅綢緞,露出裡面的巨大禮箱。 廳內眾多賓客不約而同失聲驚呼,敢情紅綢遮掩之下的哪裡是什麼禮箱,分明是兩口打制精良的紅木棺材! 站在滕遠程身旁的劭嶸霍然色變道:「諸位此舉是何用意!」 柳翩仙收起笑容,陰森森道:「葉宮主交代,他只要滕皓、席魎這兩個叛逆的項上人頭,其它在場人等只要置身事外,概不波及!」 滕皓怒極反笑,拍案道:「好啊,你們幾個果然一古腦全都倒向了葉無青!」 席魎偷偷往殿外望了望,見暫無動靜傳來,心下稍定,冷喝道:「將他們拿下!」 不出尹雪瑤所料,滕、席二人早做好了應對葉無青趁著喜宴突襲的準備,忘情宮上下外鬆內緊,明樁暗哨早一一佈置停當。 席魎話音一落,坐在左首第三席上,雲霞四仙等忘情宮的客座高手齊刷刷亮出暗藏的魔兵寶刃,鎖定了各自的對手。 接著從大殿緊閉的側門後又湧出三十多個忘情宮精銳護衛,悉數是滕皓、席魎精挑細選的心腹嫡系,從左右合圍。 那邊滕遠程早已按捺不住,掣出袖口中的一對「驚神魔筆」向著柳翩仙面門遙遙虛指,獰笑道:「姓柳的,老子叫妳先去睡棺材!」 剛一提氣想出手搶攻,滕遠程猛感丹田真氣凝結如鉛、手腳麻痺發軟,竟似身中劇毒的跡象。 他登時凜然大駭,身子軟綿綿晃了幾晃,嘶聲道:「妳、妳──」 滕昱不明所以,趕忙扶住滕遠程胳膊,驚呼道:「爹爹,你怎麼了?」 滕遠程尚未回答,劭嶸已高聲叫道:「不好,有人在暗中下毒!」 此言一出,人人自危,雲霞四仙不久前還在尹雪瑤手上吃過苦頭,端的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忙不迭凝身閉氣,細察全身症狀。 人群裡尹雪瑤得意一笑,悠哉游哉地倒了杯酒自斟自飲,心道:「就算想破了這兩個笨蛋的腦袋,也猜不著這藥是誰下的。」 席魎再也坐不住,迫視柳翩仙等人喝問道:「葉無青在哪裡?」 只見柳翩仙含笑不語,卻故作神秘地用手指頭往大殿上方指了指。 席魎一怔,心道難不成葉無青會藏身在殿頂上? 他不禁抬起頭,驀然眼前一花,從殿頂的橫樑上落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正往面前的酒桌上掉落。 他轉念極快,生恐此物有毒,探臂用右手一雙銀筷往外一夾,「啪」地抓個正著。 席魎定睛觀瞧,居然是一隻生龍活虎、張牙舞爪的烏殼蜘蛛。 他暗自慶幸道:「還好用筷子夾住了牠,不然教這蜘蛛落到桌上,一席酒宴不免全毀了。」 可再一想,即便自己拿住了這麼一隻蜘蛛,今晚的喜宴還不是一樣要完蛋? 不知何時,長生殿的殿頂密密麻麻爬滿了諸般色彩斑斕的毒蟲,你擠我、我推你,接二連三朝下面的宴席上掉落。席魎此際縱是化作千手如來,亦無可奈何。 整座大殿裡瞬間像開了鍋般亂作一團,先前的喜慶蕩然無存。數百位嘉賓你一掌我一指驅趕擊殺著落下的毒蟲,好不熱鬧。 白顯見狀揚聲叫道:「諸位無須驚慌,這是葉宮主送給滕、席二賊的一份薄禮,不過是些再普通不過的毒蟲,傷不到大夥兒的性命。」 話是這麼說,可若眼睜睜瞧著這些形態各異、張牙舞爪的毒蟲落到自己身上爬來飛去,始終覺得噁心,所以眾人雖聽到了白顯的話,卻沒幾個依言收手。 倒是宋爽等人所在的那一桌周圍,仿似有一層無形的透明結界籠罩,諸般毒蟲避之不及,遠遠躲開。這自然是尹雪瑤的功勞了。 滕皓的次子滕遠陽忍無可忍,翻手拔出一雙「泣鬼魔筆」騰身撲向柳翩仙,口中高聲怒喝道:「姓柳的,還不將解藥拿來!」 原來他眼見兄長無端中毒,誤以為是柳翩仙的傑作,情急之下出手索取解藥。 柳翩仙不慌不忙閃身讓過道:「奇了,滕莊主不慎中毒便一定是柳某所為麼?這算哪門子道理?」 她也不亮兵刃,左手一記「挫骨揚灰爪」朝著滕遠陽咽喉鎖去。 劭勁翰扶著父親在後排的椅子上坐下,試著運氣傳入劭嶸體內,微一皺眉道:「爹,什麼毒如此厲害,居然連我渡入的真氣也給消解了?」 劭嶸搖頭道:「這是高明之至的麻藥,你不必費神替我化解,先拿解藥要緊!」 劭勁翰心頭稍安,抬眼見滕遠陽與柳翩仙鬥得難分難解,抽出身邊一位同門的仙劍,縱身躍入戰團,道:「柳門主,有話好說,先把解藥給我!」 柳翩仙赤手空拳對著滕遠陽游刃有餘,輕笑道:「我說了多少遍,此毒並非柳某所為,不知新郎倌要我交的是什麼解藥?」 劭勁翰哪裡肯信,一咬牙揮劍與滕遠陽雙戰柳翩仙。 另一邊竇憲夫婦對上雲霞四仙,當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六人也不多話,各掣兵刃斗在一處,招招追魂奪魄,恨不能立刻置對方於死地。 白顯、孟翔和雲夫人也和幾個忘情宮的客座高手激戰成一團,底下的弟子兵對兵、將對將,同樣與數十名忘情宮護衛廝殺得難分難解,惟獨那八名無離派門下的力士,寸步不離守著兩口紅木棺材,竟似無意出手。 儘管忘情宮的護衛人多勢眾,但五派弟子無一不是各家百里挑一的精英高手,圍著棺材結陣自保往往以一敵三、以一敵四也毫不落下風。 滕皓始終不見葉無青現身,心中如芒在背,急忖:「夜長夢多,須得趁著葉無青沒有露面的工夫速戰速決,將這些人趕緊解決!」當下鼓氣喝道:「灰霜營何在?」 殿外一聲轟然應諾,奔入兩列身著一色灰衣勁裝的佩刀護衛,一個個神精氣足,步履穩健,明顯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百戰之師。 這灰霜營本為忘情宮副宮主厲無怨一手創建的嫡系精銳,由他座下八大弟子分別統領。 在楚望天復辟後,滕、席二人掌得實權,趁勢在灰霜營內安插了眾多心腹門人,將厲無怨的八大弟子盡數架空,僅僅在名義上還掛著各隊的統領之職。待得厲無怨出走,音訊渺渺,灰霜營群龍無首,越發的人心思變,便完全落入了滕皓、席魎的掌控。 此刻領命入殿的正是趙樸、劉遙二人統率的兩隊灰霜營,猶如二龍出水,從周邊包住一眾西域五大派的弟子,手按刀柄便欲圍攻。 猛聽殿頂響起一記陰惻惻的冷笑道:「趙樸,劉遙,你們誰敢動一下!」 趙、劉二人聽到這聲音如遭雷擊,不由自主地失聲叫道:「師父!」 「喀喇喇──」殿頂飛沙走石,煙塵揚起,一道灰色身影如同舒展雙翼的蝙蝠般,從天而降,落到了兩口紅木棺材前,不是厲無怨卻又是誰? 趙樸、劉遙在厲無怨多年積威之下,不假思索俯身跪拜道:「師父!」 滕皓驚怒交集,招呼安插在灰霜營中的心腹道:「滕勳、辛浪,還不動手?」 滕勳的腦瓜有點不好使,呆了呆不曉得自己該向誰出手。旁邊的辛浪可沒那麼多想法,埋身拔刀朝著劉遙的背心劈落。 劉遙這些日子受盡奚落,正憋著一肚子邪火無處發作,給辛浪這麼火上澆油的一刀徹底激反,身軀橫著一移躲開刀劈,回身出刀嘿然道:「姓辛的,咱們哥倆兒也該把舊帳清算清算了!」 趙樸一言不發,拔刀在手,有意在師尊面前表露忠心,朝著兀自發愣的滕勳攻去。 四名灰霜營的首腦自相殘殺,底下的部眾頓時有樣學樣、你來我往過起招來,卻把殿內的眾多賓客給看呆了。 這時從山腰磨心、見性兩莊的方向隱隱約約傳來陣陣喊殺,無疑是葉無青大兵迫境,派人分頭要端了滕、席二人的老巢。 席魎咬牙切齒,瞪視厲無怨道:「厲副宮主,你到底還是反了!」 厲無怨蔑然低哼道:「席魎,虧你還有臉教訓厲某。今晚你的死期到了!」 席魎情知厲無怨修為極高,等閒之輩絕非其對手。他不禁轉首望向一旁端坐的童崢,但見此老一襲白衣,鬚髮如雪神態悠閒,輕輕用修長幼嫩的手指尖捋著鬚髯,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好似無動於衷。 席魎心道:「這老傢伙眼高於頂,除非葉無青現身,否則斷不屑出手。」 他正躊躇之際,從客卿席上躍出一人峻聲喝問道:「厲無怨,毒醫蔣百里呢?」 厲無怨聞聲望去,說話的是個謝頂矮個老者,週身肌肉虯結鼓脹,背後斜插了一對藍汪汪的毒錐,卻是「邪仙」鐘鼎。 此人與毒醫蔣百里臭味相投,同屬西域魔道上一等一的難纏人物,早年幹得最有名的一樁事便是殺妻奸嫂,引得整個家族憤然追殺。直到他不知從何處修得一身絕藝,掉過頭來把鍾府百多個男女老幼、連帶自己的親兄長悉數屠滅,才算了賬。 厲無怨也算得上心狠手辣,可比起鐘鼎仍有自愧不如之感,厭惡道:「你想找他,莫如到閻王爺那兒去問個清楚!」 鐘鼎目綻凶光,雙手並舉幽泉毒龍錐,挑向厲無怨左右太陽穴,怒喝:「拿命來!」 厲無怨不避不閃,一記溜火神掌凌空拍向鐘鼎。 鐘鼎人在空中,雙錐交叉外推,「砰」地硬接下熾熱掌風,飄身揮左手幽泉毒龍錐,直點厲無怨後腦。 兩人高呼酣戰激鬥十餘個回合,厲無怨驀然縱聲喝道:「開棺!」 「轟──」兩聲沉悶的低響,八名力士掀開厚重的棺蓋,棺材裡立時噴散出兩團濃烈的綠色毒霧,氣味辛辣至極,直嗆眼鼻。 在棺材四周激鬥的雲霞四仙等人猝不及防,僅僅吸入了一小口,頓覺頭暈腳輕,眼睛火辣辣滲出淚水,驚惶之下急忙凝息閉氣,全力運功抗毒。 厲無怨和西域五派的眾多高手自是早有防備,服食過解藥,絲毫不受毒霧影響,越戰越勇,將各自的對手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那綠霧飄浮在殿心十多丈的方圓凝而不散,不虞它會蔓延開來誤傷到赴宴的賓客,可身處其中的人難免遭殃。 那些修為略遜一籌的忘情宮護衛和灰霜營鐵衛表現更是不堪,倉皇逃出綠霧籠罩的範圍,俯身嘔吐,幾無再戰之能,被從後追來的五派弟子砍瓜切菜般,殺了個落花流水。 戰局頃刻急轉直下,滕、席二人的幫手雖多,卻沒幾個還敢以身試法、貿然衝進毒霧助陣,轉眼間孟翔已手起掌落,將對手斃於當場。其它幾個忘情宮請來的高手雖說一時半會兒性命無憂,卻也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席魎瞧得急怒攻心,遽然欺身迫近厲無怨背後,藉著毒霧的遮掩,掌力內斂、不帶分毫破空之聲,朝著對方的後心狠狠擊去。 冷不丁斜刺裡「颼」地風動,一束銀光,風馳電掣向他的後腦勺激射而至! 第二章 喜宴成喪 席魎迫不得已右掌中途變向,劃過半道圓弧側身擊中射來的銀光。 「砰!」光飆四分五裂,竟是一隻大廳內俯首可拾的尋常銀杯,勁力卻大得驚人。席魎的右掌一陣發麻,攻勢消弭殆盡。 厲無怨聽到背後動靜,一掌迫開鐘鼎擰身側目,嘿嘿笑道:「席長老,好手段啊!」 席魎老臉微熱,明白對方是在譏誚自己暗中偷襲、卑劣無恥。他目光匆匆往酒杯射來的方向一掃,只見桌翻椅倒亂作一團,哪裡找得到出手之人? 席魎把心一橫,雙掌赤光迸現,一虛一實拍向厲無怨胸口,厲喝道:「看掌!」 厲無怨不敢托大,掣出魔劍「端陽」放過席魎左手的虛招不理,直削他的右腕。 鐘鼎見席魎親自出手襄助,抖擻精神揮舞幽泉毒龍錐吞吐閃爍,從側翼襲向厲無怨的右肋。 三人走馬燈般鏖戰了七、八個照面,厲無怨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漸漸守多攻少,憑借楚望天親傳的忘情八法與席魎、鐘鼎周旋游鬥,神情陰沉鎮定,不見喜怒。 那邊小蛋用一隻銀杯擊退了席魎的偷襲,不久就見厲無怨形勢吃緊,於是故技重施,趁人沒注意,甩手又擲出一隻酒杯,朝著鐘鼎的眉心打去。鐘鼎見得眼前銀光閃動、勁風迫面,連忙揮毒龍錐招架,「砰」地擊碎銀杯。 但他的攻勢不由隨之一緩,教厲無怨抓住機會連攻三劍,被迫得連連後退應接不暇。幸虧席魎從旁策應,令厲無怨無法繼續猛攻,才沒亂了陣腳。 小蛋見厲無怨扳回頹勢,心裡一寬,不意聽到身後有人怒罵道:「臭小子,敢情是你在搞鬼!」 一股雄渾拳勁,虎虎生風朝他背心轟到。 小蛋不及回頭,急忙施展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風逝」一訣,身軀前衝,順手抄起一把傾倒的椅子往背後一擋。 「啪!」堅實的花梨木椅碎如齏粉,拳頭上的餘勁擊在背上隱隱生疼,幸被烏犀怒甲化去。 他回身打量,只見出拳打自己的,是一個身材壯如鐵塔的中年大漢。入席時小蛋曾聽宋爽介紹過此人,好像是涼州「煉金門」門主鄒漢,一身硬功頗為了得。 鄒漢沒想到一個丹萍門門下的年輕弟子,居然能輕易接下自己崩山裂石的鐵拳一擊,不禁愣了愣道:「龜兒子的,你還挺硬!」 驀地小蛋袖口輕輕一動,從裡頭射出道赤紅光芒直奔鄒漢面門。 鄒漢給嚇了一跳,忙不迭揮拳格擋。孰知這束赤芒竟會半路拐彎,從鄒漢拳風間一掠而過,「啪」地打在他的臉上,恰似蜻蜓點水般一沾即走。 鄒漢一聲痛吼,飛身疾退,一手摀住鼻子、一手指著小蛋罵道:「王八羔子,你用什麼東西暗算老子?不是英雄好漢所為!」 就聽半空中那赤芒回罵道:「黑甲魚,你從背後出拳偷襲我乾爹,就算英雄好漢了?」 原來是霸下不忿鄒漢辱罵小蛋,藉著靈動身法避過對方遮擋,在他鼻子上狠狠咬了口。 鄒漢抬眼看到霸下,瞠目結舌道:「你、你這小王八還會說人話?」 霸下勃然怒道:「黑甲魚,看我怎麼把你給一鍋燴了!」嘴裡噴出一溜火線。 鄒漢修為儘管不弱,卻是個腦筋不怎麼靈光的渾人。聽霸下說要做道燴黑甲魚,他心中兀自納悶道:「奇怪,難不成這王八不光會說話,還會燒菜?」 正感詫異間,霸下的「荼陽火罡」已然襲到,鄒漢這才驚覺不對,匆忙轟出一股拳風,「呼」地擊中荼陽火罡。 「劈啪劈啪」火星四散飛濺,少不了有個三五點灑落在了他的腦袋頂上,登時點燃了頭髮。鄒漢嗷嗷怒吼,雙手運勁拚命拍打頭頂火苗,險些用力過猛把自己給拍暈了過去,卻依舊沒能把火給撲滅。 眼看就要火燎眉毛,這傢伙才想起來滿地找水。可今夜喜宴之上美酒佳釀固然應有盡有,卻偏偏找不到半杯清水。鄒漢再笨,也明白要是把酒倒在腦袋上,燴黑甲魚多半做不成,炭烤豬頭倒是新鮮出爐。 「嗚──」手足無措之際,一蓬白茫茫的掌風寒息襲人,拂過鄒漢頭頂,燃燒的火苗瞬間熄滅,冒出冉冉輕煙夾雜著一股刺鼻的焦臭。正是小蛋用溜火神掌催動聖淫蟲精氣凍滅了荼陽火罡。 鄒漢驚魂未定地伸手往腦袋上摸了摸,大把的焦黑碎發飄落,好在他皮糙肉厚修煉的是硬功,這點皮肉燒傷原也算不得什麼。 他望望小蛋,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可怎也吐不出口;又瞧瞧霸下,更不敢再去招惹。 他一口怒氣憋在胸中難平,忍不住在喉嚨裡咕噥道:「王八羔子的,什麼玩意兒啊!」 小蛋見他如此狼狽,也過意不去,說道:「對不住,我代小龍向您賠不是。」 周圍幾個和鄒漢交好的賓客看不過眼,其中一人忿忿不平道:「輕描淡寫賠個不是就算完了?你小子的腦袋也讓我放把火燒一燒!」 尹雪瑤一聲冷笑,玉指捏起一隻酒杯,也不見她有什麼動作,那酒杯上「絲絲」冒起白煙,銀杯表面轉瞬變得一片幽藍,漠然道:「你很不服氣麼?」 霸下本就是個搗蛋王,瞧著大殿裡打得不可開交,早就心裡癢癢,此刻見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不由得興奮道:「好啊,要借火麼?小爺這裡有!」 忽然宋爽晃身插到雙方中間笑呵呵道:「鄒兄,人家已經道過歉了,你大人大量何苦跟個孩子過不去?咱們是來作客的,可不是給主人添亂來的。大夥兒都消消氣,看在小弟的面上都讓一步罷。」 鄒漢本不是個記仇的人,又對霸下和尹雪瑤的手段頗為忌憚,見宋爽出面打圓場,摸摸焦發道:「也罷,老子不跟他們一般計較就是。」 突聽「嗤嗤」聲響,尹雪瑤掌中那只幽藍色銀杯,不知是被何種劇毒侵蝕得千瘡百孔,竟化作一股股金水從指縫間滴落,灑濺在地上腐蝕出一個個半指多深的小洞。 眾人相顧駭然,更有人半是驚異半是暗自慶幸道:「何時丹萍門學會了這般厲害的使毒絕技?還好我剛才沒有強出頭。」 這時長生殿中的其餘所有人,盡皆將注意力聚焦在殿心的打鬥之上,卻沒有幾個人關注到這邊的小打小鬧,更沒人見著尹雪瑤露了一手毒功。 厲無怨在席魎和鐘鼎的夾擊下,似逐漸不敵,席魎雖佔得上風,心情卻是不松反緊。 磨心、見性兩莊方向的喊殺聲已慢慢減弱,葉無青始終深居幕後未曾現身,此刻,或許大殿的某個角落正有一雙眼睛盯著他和滕皓。想到這裡,席魎心裡發寒,手頭上一招緊似一招,只盼能盡快收拾了厲無怨。 突然大殿外飄入兩道鬼魅般的身影,一晃眼掠進戰團。席魎眼角餘光掃到來人,禁不住凜然道:「這兩個老傢伙居然也回來了!」 他心念未定,戰團中響起滕遠陽一記聲嘶力竭的慘叫,被來人一左一右擊中胸口,吐血飛跌出數丈,摔在地上時,業已氣絕身亡。 滕皓目睹愛子慘死,睚眥欲裂,猙厲長嘯道:「姜山,簡丹!老夫與你們誓不兩立!」 來人正是姜山夫婦。他們兩個一年前被迫舉家遷徙亡命天涯,早對席魎、滕皓恨入骨髓,故此待到葉無青登門,兩人便毫不猶豫重新出山。 今日姜、簡甫一出手,便在滕皓的眼皮子底下格殺了他的次子滕遠陽,著實出了口惡氣。 劭勁翰人單勢孤,不敢接戰,收劍退到劭嶸身側,柳翩仙也不乘勝追擊。 姜山瞥過滕遠陽的屍首,快慰笑道:「滕老賊,你早該知道會有今天!」 簡長老冷然接道:「再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忘情四莊眼下已全數重歸葉宮主掌控。今夜教爾等死無葬身之地!」 雖說滕皓對這消息並不意外,還是心頭一沉。他竭力抑制怒火,思忖道:「這兩個老傢伙修為與我只在伯仲之間,若逞一時血勇憤然出手,十有八九要吃大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穩住殿內戰局再說!」 他迅速冷靜下來,稍一盤算計議已定,以傳音入密向身旁端坐的童崢道:「童老仙,待會兒滕某佯裝急於為愛子報仇,牽制住姜山夫婦。您便可趁亂出手,一舉擊殺厲無怨,斷了葉無青的左膀右臂!」 他這算盤打得不可謂不毒,只是童崢恍若未聞,瞇縫著雙眼也不曉得是醒是睡。 滕皓心下暗惱道:「這條老狐狸,難道他真以為咱們請他來,只為喝酒麼?」禁不住有些埋怨姜山和簡丹,怎麼剛才殺了自己的兒子之後,沒順手牽羊把劭勁翰也給宰了? 他心知肚明,己方邀來的賓客看似人多勢眾,可多半是忘情宮的舊藩屬。西域五大派帶頭這麼一倒戈,難保他們不會見異思遷,明哲保身。 而剩下的一小半,又有許多是童崢、劭嶸師徒的賓朋,只要這老狐狸還穩坐觀望,想叫那些人替忘情宮出頭賣命,簡直就是大白天說夢話。 如此算下來,能真正死心塌地追隨他和席魎的朋黨心腹,少之又少,多數還不堪大用。惟一還能指望上的,便是那十餘位花重金買來的各路高手。 然而除了業已出手廝殺的鐘鼎、雲霞四仙等人,宋爽和另外四、五個平日拍著胸脯叫得震天響的傢伙,如今卻成了縮頭烏龜,待在一邊袖手旁觀。 見此情景,滕皓越加懊喪道:「可惜毒醫蔣百里已死,不然有他在,今日之局斷不會變得如此被動!」 忽然殿外彷彿有千軍萬馬,齊齊山呼海嘯般唱諾道:「葉宮主駕到──」 這聲音如滾滾洪濤湧入長生殿,將激烈的拚鬥聲盡數淹沒,震得人們心弦一顫。 只見葉無青背負「焚淚沉灰劍」,龍行虎步邁入大殿,歐陽霓和姜赫分在左右,身後是大批西域五派的精銳人馬,以及四隊歸順麾下的灰霜營鐵衛。 竇憲等人率先退出圈外,躬身向葉無青施禮道:「屬下拜見葉宮主!」 惟有厲無怨無法脫身,依然苦戰不休。與他交手的席魎和鐘鼎兩人對葉無青的到來視若無睹,反而更加不要命地發動攻擊。 葉無青木然朝戰團裡望了眼。 正當眾人都以為他會下令姜、簡兩大長老出手替厲無怨解圍之時,身側的歐陽霓陡然嬌軀晃動,如一道拂過廣寒曠野的雪風,欺近至席魎與鐘鼎的身後,一雙玉掌泛起妖艷的暗紅色光芒,分向二人背心拍落。 席魎、鐘鼎各自側身出掌招架,「啪啪」兩記脆響,兩人悶哼退步,手掌像是抓在了一團滾燙的火炭上彤紅刺疼,吃了不小的暗虧。 席魎吐氣揚聲,迫出攻入左臂經脈的灼熱魔氣,微微轉動了兩下兀自發麻的手腕,才看清楚與自己對掌的,居然是個還在豆蔻年華的嬌柔少女。 歐陽霓亦被震退兩步,但在這場掌力比拚中,她令人驚異地獨對兩大魔道高手,竟然能平分秋色,不落下風。 她檀口輕舒一口濁氣,朝兩人微一欠身含笑道:「得罪了。」 翩然退回到葉無青身側站定,纖手上迅即恢復到羊脂玉般的潔白細膩。 厲無怨趁勢脫出,喘息稍定道:「葉師弟,下面就交給你了。」 葉無青點點頭,森寒銳利如刀鋒般的目光環顧過大殿,緩緩說道:「今日之事,本屬清理敝宮門戶的內務,不意驚擾了諸位貴賓,葉某甚為歉疚。還請諸位暫作壁上觀,待此間事了,葉某定當向各位敬酒壓驚。」 他說得客氣,言下之意只要不是傻子,大殿內的眾多賓客無人不懂,明白稍後自己如果再不識抬舉、莽撞出頭,那就是插手忘情宮的「內務」。等葉無青解決了滕皓、席魎,別說討一杯壓驚酒,連自個兒的老命也難保全。 滕皓見葉無青一出面,僅靠著隻字詞組便威壓全場,心中且怒且懼,故意哈哈大笑道:「葉無青你這叛師逆賊,還有膽子回來?」 葉無青對他震耳欲聾的笑聲置若罔聞,氣定神閒緩步走到一張尚算完好的酒桌前,伸手拿起一壺酒注入銀杯,雙手捧起酒杯,向四面微一抱拳。 「諸位貴賓,葉某先行謝過了!」 他仰首將酒漿一飲而盡,甩手「啪」地一聲把杯子扔擲於地。銀鑄的杯盞猶如泥捏,應聲碎散一地,風一吹化作銀屑,緩緩往四周流動。 滕皓和席魎不曉得處心積慮了多少個日夜,想著如何對付葉無青。可當對方赫然出現在長生殿中,一時竟為他深不可測的威儀所懾,任由葉無青在面前隨心所欲地放手施為,連一兩句壓場面的話都說不出。 席魎定了定神,色厲內荏道:「葉無青,你當自己還是忘情宮宮主麼?」 葉無青木無表情地轉頭望向席魎,問道:「席長老,我師父呢?」 席魎一震,明白葉無青已經打定主意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依舊要拿老宮主楚望天來做文章。 假如現在楚望天好端端地待在忘情宮中,葉無青絕不會這般明火執仗,率著五派高手殺進長生殿,而厲無怨更不可能義無反顧地完全倒向自己的師弟。 至於滕皓,當然也不必匆匆忙忙就把自己的孫女下嫁給劭勁翰,以求得童崢的強援。 不容席魎和滕皓有絲毫喘息之機,葉無青咄咄逼人接著道:「你說葉某是叛師逆徒,為何又不敢請出家師當眾對質?」 一旁姜山冷冷一笑道:「你們兩個既不說話又交不出人,莫非楚老宮主已被你們害了?」 滕皓口氣強硬道:「姜山,你休要血口噴人。楚老宮主不過是靜極思動,日前離宮出遊散心而已。此事忘情宮上下眾所周知。說不定明天,老宮主便會回轉忘情宮!」 簡長老低哼道:「你當我們是傻瓜,會被你這樣不著邊際的鬼話給騙了?楚老宮主的狀況別人不知端倪,難道我忘情宮部屬還不清楚?靜極思動、出遊散心?哼,一派胡言!」 厲無怨不耐眾人的唇槍舌劍,沉聲喝道:「廢話什麼,手底下才見真章!」 滕皓暗忖今日之事雙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厲無怨的說法倒是最實在。 他迅速估算一下雙方在大殿內的實力對比,己方無疑稍遜一籌。可如果加上不老峰童崢一系的強助,就算沒有與葉無青一拼之力,至不濟還可以學葉無青當日之舉,先趁亂突圍,待日後積聚力量重整旗鼓,再尋機殺回來便是。 正這時候,大殿外突然一陣騷動,只聽眾護衛七嘴八舌地驚叫道:「咦,那不是楚老宮主麼?」 「楚老宮主回來啦!」 眾人聽到話音俱都驚訝莫名,數百雙目光齊刷刷朝著長生殿外望去。 但見一對英姿颯爽的青年男女攙扶著一位老者顫巍巍走進大殿,正是楚望天! 這一下節外生枝,令得葉無青始料未及。 他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這一定是滕、席二人的詭計!」 可凝目仔細觀瞧須臾,眼前的楚望天絕非是他人易容喬裝而成;而身旁的那對青年男女,更不是滕皓和席魎所能差遣得動。 霸下在人群裡也看呆了,低聲道:「乾爹,那不是衛驚蟄和農仙子麼?」 小蛋點點頭,同樣弄不明白這兩人怎麼會跟楚望天走在了一塊兒? 席魎卻是大喜過望,宛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往前迎去,不料竇憲夫婦一聲不吭往上邁了兩步,攔住了他的去路。 楚望天茫然打量四周,見到紅燭高燒貼掛喜字,喃喃問道:「誰要娶新娘子了?」 滕皓縱聲道:「葉無青,楚老宮主就站在你的面前,還有何話可說?」 葉無青沉吟不語,急思對策。 厲無怨已搶先迎上,跪拜道:「弟子叩見恩師!」 楚望天傻呆呆瞧著厲無怨,問身邊的農冰衣道:「他是誰,幹嘛向我叩頭?」 農冰衣笑了笑,道:「這位是你的大弟子厲無怨,正在向你請安。」 楚望天「哦」了聲,自言自語道:「厲無怨,厲無怨??是你啊,起來罷!」 殿中的賓客雖對楚望天失憶癡呆之事隱有耳聞,可直到今日才算親眼目睹,一個個尋思道:「今日忘情宮這齣戲,可越來越精采了。」 忽然童崢慢悠悠睜開晶瑩深幽的雙目,傲然瞥過楚望天,似乎是在判斷對方是真傻還是裝呆,而後徐徐站起身道:「滕老弟,敢情你還偷偷留了一手。」 滕皓正欲開口回答,猛然靈台生出警兆。 不等他反應過來,童崢的雙掌殷紅如血、鼓脹倍餘,毫無徵兆地拍出,「砰砰」兩記悶響,結結實實轟在了他的胸口上。 滕皓一聲狂吼向後摔飛,撞碎了座椅後的一排玉石屏風,靠倒在一根朱紅色的粗大立柱上,胸膛深深凹陷、胸骨盡碎,雙眸爆出難以置信的光芒盯著童崢,「哇」地噴出一大口瘀血,澀聲道:「童老仙,你、你??」 童崢的「朝來暮去神功」已修煉至「日上三竿」的化境,距離「破曉飛昇」不過咫尺之遙,如此蓄勢一擊,便是鐵打的金剛也難有僥倖,況且全無防備的滕皓? 他悠然對視滕皓,淡淡道:「你可以安心去了,你的小孫女老朽自會妥善照料。」 滕皓掙扎著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淒厲嘶吼,作勢欲向童崢撲去。 童崢傲然佇立不動,就聽「喀喇喇」爆豆子般一串爆響,滕皓全身筋骨碎裂成粉,肌膚上泛起一層詭異的彤紅血色,身軀猶如一灘稀泥緩緩軟倒,兩隻眼睛兀自瞪得滾圓。 這番兔起鶻落,遠遠超乎眾人的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在紅燭高燒的喜宴上,童崢竟會下殺手宰了自己新結的親家公。 侍立在滕皓身側的兩名心腹弟子這才回過神來,口中怒吼瘋了似地撲向童崢。 童崢哪會把這兩人看在眼裡?大袖一揮,拂起一蓬剛猛無儔的勁風,便將二人震飛。 「砰砰!」兩人飛出數丈仰天跌倒,身體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胸膛上卻多出一個數寸深的血洞,汩汩往外冒出熱血。 大殿內無論敵我,都被這一幕深深震撼,久久無人說話。惟有懵懂癡呆的楚望天瞧著地上扭曲變形的三具屍體,低低囁嚅道:「喜事變喪事了,喜事變喪事了??」 「啪、啪、啪啪──」葉無青忽地輕輕拊掌,陰沉的臉龐上現出一絲笑意道:「」血虹掌「、」破繭指「,童兄掌指雙絕,令葉某大開眼界!」 童崢神情倨傲如故,但話語裡略多了一縷謙和的口氣說道:「葉兄過獎,較之貴宮的忘情八法,老朽這三招兩式不過是些許彫蟲小技而已。」 目睹此景,人群裡尹雪瑤用極低的聲音道:「原來童崢早已和你師父串通一氣。」 小蛋默默點頭,看著葉無青高昂著頭對眾人不屑一顧的神情,心中無端多了幾分莫名寒意。 他的視線悄然落在滕皓死不瞑目的屍體上──這個人曾經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掌殺了阿青,又險些害死了他和葉無青。難道「算人者,人必算之」?他終究還是倒在了另一場更血腥無情的陰謀之下。 此刻,滕遠程父女不顧一切地撲倒在滕皓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呼喊著,交織著那頭勝利者的晏晏談笑,顯得越發教人心悸莫名。 滕昱淚流滿面地抬起頭,臉上精緻的紅妝已被淚水沖刷得模糊一片,衝著呆如木雞的劭勁翰嘶聲叫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可以殺死我爺爺?為什麼!」 劭勁翰嘴唇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 前一刻他還是滿心歡喜的新郎,一瞬間慘變已然發生。而下手殺害自己新夫人爺爺的兇手,居然就是自己素來奉若神明的師祖童崢! 他失魂落魄地搖著頭,不知所措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驀然,他如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握住劭嶸的胳膊道:「爹,你早知道會是這樣,你一直都在瞞著我,是不是,是不是?」 第三章 魔宮少主 劭嶸同樣是神情茫然,任由愛子搖晃自己的胳膊,望著師父想問又是不敢。 席魎驀地縱聲大笑,笑聲裡充滿著怨毒與悲憤,緩緩道:「還問什麼?我們所有人都被一個人算計了。葉無青!時至今日老夫不得不佩服你,連童崢也甘作你的走狗,我和滕皓不自量力,死得不冤!」 這時他已全明白,包括這樁親事在內,全部都是葉無青一早設下的陷阱。非但童崢已教葉無青收買,恐怕連從中牽線搭橋的大媒人宋爽,也是對方的人。 可笑自己和滕皓懵然不覺,一頭撞進羅網,還自鳴得意地以為結下了童崢這般的大援,即使失去楚望天作靠山,一樣也能扳倒葉無青。 想到楚望天,席魎彷彿在絕境中尋覓到最後一線生機,大吼道:「老宮主,葉無青勾結外人出賣忘情宮,又在您眼皮底下殺害了滕長老,委實罪不可赦!」 他的吼聲震得大殿裡嗡嗡迴響,楚望天卻依舊一副茫茫然的模樣,自顧自道:「無青啊,他在哪裡?老夫不是命他閉關修煉忘情八法麼,怎麼跑出來了?」 席魎急道:「他就在您的面前,還唆使不老峰的童崢殺死了滕長老!」 楚望天好像有點明白髮生什麼事了,「哦」了聲道:「他殺人了嗎,誰被他殺了?」 席魎也顧不得細想楚望天的話,大聲叫道:「他剛殺了滕長老!」 楚望天皺起眉想了想,須臾說道:「無青是個好孩子,他要殺的人一定該死。滕長老??殺的好,殺的好!無青不殺,我替他殺。對了,他還要殺誰,你快告訴我──」 眾人都聽愣住了,厲無怨惟恐席魎還要興風作浪,搶先喝道:「席魎,你還不趕緊束手就擒,向老宮主和葉師弟領罪!」 席魎面死如灰,心裡怕到了極點,聽得厲無怨的喝斥就如傻了一樣。 葉無青也沒料到楚望天出去轉了圈回來,居然會變得如此配合。 但眼下大局未定,實不宜讓他留在長生殿中礙手礙腳,於是吩咐道:「厲師兄,你先侍奉恩師前往內府歇息,好生招待衛公子和農姑娘。」 厲無怨領會到師弟的用意,躬身道:「師父,您老人家累了吧,弟子帶您下去休息。」 誰知楚望天一甩頭道:「不要,這裡熱鬧,我喜歡看新娘子。」 厲無怨呆了呆,見師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話猶如一個智商不滿六歲的孩童,不免有些尷尬,又不曉得該如何將他勸走。 農冰衣見狀,心想:「我和小衛本來只是將楚老魔送返忘情宮,誰知道這麼巧,正撞上這群人內訌,自相殘殺。這出狗咬狗的鬧劇也沒啥看頭,還是眼不見為淨。」 想到此處,她悄悄向衛驚蟄使了個眼色。 恰巧衛驚蟄也無心在這是非之地久留,當下道:「楚老宮主,你不是說要帶咱們去看什麼好玩的東西麼?」 楚望天聞言立馬把看新娘子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興高采烈道:「對啊,咱們這就去!」猛蹙眉苦思道:「咦,我的那些泥人跑哪兒去了?」 其實楚望天捏的那些泥人,早被他自己一一砸碎屍骨無存,可厲無怨急於引他離開大殿,便道:「師父,我帶您去找泥人。」 楚望天大喜,一手抓著衛驚蟄一手拉住農冰衣道:「走,跟我來!」 旁邊熟悉楚望天的人暗暗稱奇,不曉得農冰衣和衛驚蟄使了什麼法子,能讓他對這二人如此熟絡親熱。 小蛋見衛驚蟄和農冰衣要隨楚望天出殿,卻擔心兩人一去不回就此失之交臂,忙邁步出人群招呼道:「衛大哥,農姑姑!」 衛驚蟄和農冰衣聽著這聲音覺得耳熟,一怔回頭便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朝著自己走了過來,可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小蛋一邊走一邊伸手去抹自己的臉,口中說道:「我是小蛋啊!」 衛驚蟄眼睛一亮,抓住小蛋的雙手上下打量,笑道:「你怎麼打扮成這樣?乍一眼我還當自己認錯人了呢!」 小蛋笑了笑,回答道:「我奉師父之命扮成赴宴的賓客,一早混進了宮中。」 農冰衣瞅見霸下,朝牠招手道:「小東西,還不快來見過姑奶奶!」 霸下先眼睛一瞪,旋即腦袋裡飛速盤算過兩者間的輩分,頹然發現農冰衣果然是自己的「干姑奶奶」,不甘心地咕噥道:「妳當自己很老麼?」 這邊在敘舊,那旁劭嶸望了望跪在滕皓屍身前悲痛不已的親家公和新兒媳,遲疑道:「師父,這門親事可怎麼辦?」 童崢不以為然道:「那就看勁翰的意思了。他若捨不得這女娃兒,咱們便將她娶回家去,想來葉宮主也不會計較。不然反正還沒拜堂成親,咱們拍屁股走人就是。」 葉無青暗道:「這老傢伙當著人家的面殺了人家的親爺爺,還敢讓她和自己的徒孫成親,實在夠囂張。」微微一笑道:「劭賢侄,你意下如何?」 劭勁翰猶豫半晌,看著滕昱梨花帶雨的花容月貌,端的是我見猶憐、割捨不下,可娶一個仇人之女為妻,又不免荒唐。 滕昱一咬牙,斬釘截鐵道:「殺了我吧,我死也不會嫁給他!」 葉無青心中一定,他方才多少有些擔憂劭勁翰為美色所迷,執意要娶滕昱,自己礙於童崢勢必不能反對,日後養虎為患,終會是個麻煩。滕昱這一出口拒絕,正合了他的心意,稍後便可無所顧忌地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沒曾想滕昱此舉大投童崢的胃口,他哈哈一笑道:「好孩子,有骨氣!勁翰,你將這女娃兒討回家作媳婦兒也挺好!」 葉無青微微色變,突聽有人怒吼道:「好小子,原來又是你在裝神弄鬼!」 一道胖大無倫的身影凌空飛騰,惡狠狠撲向正與衛、農二人寒暄的小蛋。 這半路殺出之人正是雲霞四仙中的老三雲青霞。當日雲夢大澤一戰她中了尹雪瑤的狡計,平白丟了條胳膊,實為平生第一奇恥大辱。 剛才小蛋抹去易容裝束與衛驚蟄、農冰衣相見,因臉上油彩花糊遮掩,兼之雲青霞沒將眼前的「小蛋」和那晚的「寞少」 聯想到一處,故此雖覺得眼熟,卻一時不敢認定,直到此際才醒悟了過來。 小蛋閃身躲過,瞥一眼雲青霞空蕩蕩的右袖,也沒還手。 雲青霞狀若瘋虎,不依不饒又是一掌拍向小蛋,咬牙切齒道:「你還我胳膊!」 衛驚蟄上前一步舉掌招架,「啪」地接下雲青霞的攻招。雲青霞手腕發麻,身不由己往後退了一步,感到這年輕人的掌力雄厚醇正,暗自一凜,喝道:「小子,你是誰人門下,幹什麼來多管閒事?」 衛驚蟄與雲青霞硬撼一掌,身軀淵渟嶽峙、晃也不晃,從容自若道:「在下翠霞派弟子衛驚蟄,這位前輩有話好說。」 小蛋驚喜交集,道:「才半年沒見,衛大哥竟已參悟了忘情之境。」 那邊雲青霞還沒開口,後頭雲紅霞一聲怪笑道:「好啊,想以多欺少麼?先卸下這小子的一條右臂,咱們再說不遲!」 說罷一抖「暮雲朝霞帶」,點向小蛋咽喉。 她一出手,旁邊的雲紫霞、雲綠霞更不客氣,兩條軟綢如毒龍出穴,分纏小蛋雙臂。 小蛋施展穿花繞柳身法,翻飛如雲,在奼紫嫣紅的軟綢間閃展騰挪,並不還手。 雲青霞拔出「披肝瀝膽匕」,合身撲向小蛋,獰笑道:「小子,我跟你拼了!」 小蛋見她一心要取自己性命,全然不顧自身門戶大開破綻百出,奈何不願再傷了對方,彈指射出聖淫蟲絲,將披肝瀝膽匕帶偏。 竇憲夫婦恨極雲霞四仙,見小蛋只躲不攻,振聲請纓道:「寞少,讓我們夫妻倆來收拾這四個不識好歹的老妖婆!」 小蛋人在空中一擺手道:「不用,我自己能應付。」 一旁的農冰衣本擔心小蛋寡不敵眾,傷在了這四個窮凶極惡的老妖婆手上,已動了出手相幫之念。她的修為雖然較之雲霞四仙遠有不如,但從旁使點暗算手段卻是拿手一絕。 當年雲林禪寺的幾位「無」字輩高僧,也都曾在這上面栽過跟頭。 但她聽小蛋一口謝絕竇憲夫婦,似乎胸有成竹,又見葉無青等人盡皆袖手旁觀,頓時改變了主意,暗忖:「人家師父都不著急,我何必先出一頭?」 可小蛋的話語落在雲霞四仙的耳朵裡,不啻成了滿是不屑的譏嘲,禁不住勃然大怒面色鐵青,各自亮出披肝瀝膽匕,不要命般圍著小蛋狂攻。 另一邊席魎在先前與厲無怨的一戰中真氣消耗不少,經過一段調息這時已漸漸恢復。他見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小蛋和雲霞四仙所吸引,眼角餘光略一張望,選定了一扇窗戶作為突圍的路徑,不聲不響往殿角退去。 哪料席魎稍有異動,葉無青已是一聲冷笑道:「席長老,你想不告而別麼?」 席魎心一沉,揚聲招呼道:「大夥兒分頭突圍,留待他日東山再起!」身形一振,如勁矢般朝殿角的那扇窗戶激射而去。 厲無怨口中斥喝,揚手甩出一束烏光,照著席魎背心轟去,卻是祭出了「黑血令」。 席魎被迫回身出掌,「砰」地震飛黑血令,身形稍稍一滯。 姜山、簡丹趁機捷足先登,封住席魎的退路,嘿然道:「哪裡去?」 席魎人在空中猛向左折,欲要變幻脫逃的方向。厲無怨收起黑血令,如附骨之蛆般追至席魎身後,一掌往他腦後劈落。 席魎身陷三大高手重圍之中,自知插翅難飛,心中發狠道:「左右是個死,不如豁出老命大幹一場,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飄身避開厲無怨的溜火神掌,擺出玉石俱焚的亡命架式朝姜山衝去。 所謂「橫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席魎這一拚命,反把姜山等人震住。他們已然勝券在握,自然不願再跟窮途末路的席魎拚個魚死網破,故此各自緊守門戶,只封住對方各處突圍的角度線路,並不急於要他性命。 此刻大殿中一干滕、席二人的死黨見大勢已去,也分作了兩撥。一部分站在原地,眼睜睜瞧著席魎苦戰,腦袋裡打起了倒戈的主意;另一些則自忖投降也是死路一條,索性誓死一搏,往大殿外衝去。 葉無青冷眼旁觀,也不阻止。 身旁的姜赫厲聲喝道:「殺,凡有抵抗者片甲不留!」 竇憲帶頭往鐘鼎迎去,竇夫人生恐夫君吃虧,一晃軟鞭拂塵擰身夾擊。其它人各自找尋對手,在大殿中殺成一團。 來赴宴的數百賓客不約而同往殿牆退去,讓出偌大的空場。其中不乏有些與滕皓、席魎相交多年的舊識,然而此時此景,還有誰敢不要命了,去蹚這淌渾水? 劭勁翰晃身趕到滕昱身前,壓低聲音道:「快,我掩護你們趁亂快走!」 滕昱眼神裡閃過一絲感激,卻慘然搖了搖頭道:「你如果真的在乎我,便記著將來替我和爺爺報仇!」言畢身子一軟,倒在滕皓的屍體上。 劭勁翰呆了呆,一把抱起滕昱,可惜嬌人嘴角溢血,業已氣絕,黯淡的眼眸中兀自深藏著怨與恨。 滕遠程接連目睹自己的弟弟、父親和愛女慘死,腦袋裡直髮懵,宛若正經歷著一場匪夷所思的噩夢,卻怎麼也甦醒不過來。 劭嶸扶住愛子的肩頭,安慰道:「罷了,勁翰!是她命薄,怨不得旁人。」 劭勁翰腦海裡混亂一團,滕昱最後的遺言像魔咒般,不停在他耳邊迴盪道:「你如果真的在乎我,便記著將來替我和爺爺報仇!」 可是就算自己真的在乎她,捨不得她,又豈能、豈敢為她和滕皓報仇? 忽然聽到背後宋爽說道:「勁翰賢侄,節哀順變。俗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又何患無妻?回頭宋叔叔再給你找個好的。」 劭勁翰猛回頭瞪著宋爽,生硬道:「不必了,我怕消受不了你的好意!」 話音未落,殿中接連響起姜山與席魎的悶哼。 人影交錯間,姜山退開丈許,手撫左肋的傷口,志得意滿地盯著席魎,嘿然笑道:「席兄,你完蛋了!」 席魎身中厲無怨一掌一腳,背心又被姜山偷襲得手,震斷心脈,生機已絕,全憑一口真元強撐不倒,身子搖搖欲墜。 「老匹夫,席某作鬼也饒不了你!」席魎突然奮盡餘力,反手一掌擊在自己眉心上,頓時頭骨碎裂腦漿橫流,自裁而亡。 席魎一死,餘黨更無鬥志,或降或亡已不成氣候。大殿中只剩下雲霞四仙與小蛋、竇憲夫婦和鐘鼎這兩對,尚在捨生忘死地搏殺不休,卻均是困獸猶鬥,不足為患。 竇憲夫婦以「風林火山」陣法牢牢困住鐘鼎,不疾不徐、一步步壓縮著對方的空間,獲勝僅是遲早之事。 相形之下,小蛋的情形稍嫌吃緊,在雲霞四仙兇猛的攻勢中全力周旋,迭遭險情。可明眼人早已看出他是有所保留,始終不願放手與雲霞四仙對攻,所以才會盡落下風。 饒是如此,小蛋仍能維持著不勝不敗之局自保無虞。 雲青霞猛地聽見不遠處鐘鼎發出一聲臨死前的淒厲呼吼,忍不住激戰之中忙裡偷閒往一旁打量過去。只見鐘鼎的面門被竇夫人的軟鞭打得血肉模糊,眼見不能活了。 她心頭一凜,又羞又惱:「要不是姑奶奶我中了那鬼丫頭的毒計丟了右臂、以致咱們姐妹四人連手的威力大減,焉會拾掇不下這臭小子?」 她一門心思要找小蛋報仇,竟不管不顧四周戰況,竭力催動「妖嬈神功」,捨命狂攻。 若論真實修為,小蛋雖說今非昔比,但在雲霞四仙這般戮力同心、拚死猛攻之下,三、五十個照面一過,便已不敵。何況他殊不願再傷及四人,等於自縛手腳,放任雲霞四仙毫無顧忌地圍攻自己。 好在他身備烏犀怒甲,又藉「有容乃大」護體,偶爾挨上一兩下,亦不打緊。但如此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地糾纏下去,畢竟不是個法子。 衛驚蟄見各處均已塵埃落定,只有雲霞四仙還在悍不畏死地圍攻小蛋,心道:「看樣子小蛋頗想保全這四人,我且助他一臂之力!」 念及於此,他朗聲說道:「四位前輩,在下冒犯了!」 「鏗!」地一聲悠揚悅耳的鏑鳴,心念動處,自他背後劍鞘中彈射出一束柔和璀璨的青色劍光。 衛驚蟄輕舒猿臂握住劍柄,人隨劍走,閃身切入重重光影罡風中,直如水銀洩地般揮灑自如,隨心所欲。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轟然喝采,卻多半是看熱鬧的外行,惟有如葉無青、童崢這般的宗師級高手雖未開口叫好,但均自在心底暗讚了一聲。 需知他這一式身法不僅是身姿好看,出手的火候、時機亦無一不是恰到好處,非但搶佔到令雲霞四仙最為難受的位置,且與小蛋遙相呼應,連成一氣。 只見他手中仙劍如鳶飛魚躍在身前一閃,「叮叮叮叮」幾乎不分先後,挑中雲霞四仙的軟綢。雲霞四仙順勢鎖住仙劍,源源不絕迫出魔氣,立意要將衛驚蟄震得吐血飛跌,仙劍脫手。 不料衛驚蟄腳下猶如落地生根,那柄青色仙劍嗡嗡顫鳴,如水波流動將四人攻來的強橫魔氣悉數卸去,絲毫不為所動。 雲紅霞心生焦灼,將功力提升至巔峰,抖腕回扯軟綢,暗自發狠道:「我偏不信合咱們四人之力,還奪不下你小子的仙劍!」 然而她魔氣甫一迫出,驀然感覺到軟綢上傳來一股遠比自己強盛數倍的渾厚勁力,虎口一麻,暮雲朝霞帶「颼」地脫手而出。 沒等雲紅霞明白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緊接著又是「颼颼颼」三聲,雲青霞、雲紫霞、雲綠霞手中的軟綢也步其後塵,一一飛出。 四人手上空空,駭然變色道:「這怎麼可能?」 她們想破腦袋,也猜不出衛驚蟄何以有如此驚人的功力,連奪去她們的四條暮雲朝霞帶。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反倒是一邊觀戰的葉無青等人,隱約揣測到衛驚蟄這一記匪夷所思的奪帶手法。 畢竟就算衛驚蟄身為翠霞派第三代弟子中,最為出類拔萃的青年俊彥,也終究年紀有限,決計不可能勝過雲霞四仙數百年修為的合力。 只是他巧妙借用仙劍特性,不著痕跡地借力打力,分別牽引雲霞四仙中三人迫入仙劍的魔氣,反震另一人的軟綢,出其不意之下,果然一舉奏效。 可這式四兩撥千斤的手法說來簡單,實際運用時卻不能出現分毫差池。否則以雲霞四仙的強大功力反噬入體,連葉無青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衛驚蟄收去暮雲朝霞帶,順手揮劍一引,四條軟綢「呼呼」紛飛又精準無誤地落回雲霞四仙手裡,凝身微笑道:「得罪了!」 雲霞四仙握著失而復得的軟綢,一時也不知該繼續狂攻,還是就此收手為好。 小蛋趁機飄落衛驚蟄身側,一面調勻內息,一面思忖道:「衛大哥剛才這兩手耍得漂亮至極,卻不像是天照九劍中的招式,不知是從哪裡新學來的?」 與此同時,葉無青也生出了與小蛋類似的念頭。 不過他卻比自己的弟子顧慮更深一層:「這小子一招挫敗雲霞四仙,修為直追乃師盛年。來年與翠霞派的約戰將至,憑白又添一個勁敵。我是否要趁著今日之機,設法將他除去?」 那旁厲無怨可沒想那麼多,向著雲霞四仙喝道:「滕皓、席魎均都伏誅,妳們四個若再不識時務,糾纏不清,休怪厲某下令群起攻之,亂刃分屍!」 雲紅霞一驚,情知今日無論如何都報不了三妹的斷臂之仇,頭腦慢慢冷靜下來,明白再負隅頑抗,惟有死路一條。 她看看雲紫霞等人,四人心意相通齊齊垂下了手。 葉無青見大局已定,吩咐道:「姜赫,將一干叛逆暫且關押,待稍後分別處置。」 姜赫領命,率著一眾親信押送著包括雲霞四仙在內的眾多降犯出了大殿。 童崢緩步走到葉無青身前,呵呵一笑道:「葉兄,恭喜你重掌忘情宮!」 葉無青略一欠身道:「童兄客氣了,勁翰賢侄那裡還需你多加費心寬解。」 童崢瞅了眼面白如紙的劭勁翰,淡淡道:「老朽省得,有勞葉兄提醒。」 厲無怨忽然大步行到葉無青面前,躬身拜道:「恭迎葉宮主重掌忘情宮!」 柳翩仙、白顯等人見機極快,紛紛拜倒在厲無怨身後,異口同聲道:「恭迎葉宮主重掌忘情宮!」 有這些人帶頭,瞬間血跡未乾的大殿內跪倒一片,連帶眾多前來赴宴的賓客亦懾於葉無青如日中天的聲威,不得不跟著拜倒。一時只有楚望天、童崢、衛驚蟄、農冰衣和尹雪瑤寥寥無幾的十數人,兀自站立在原地。 小蛋也沒有跪。 他並不介意向師父磕頭,可內心深處絲毫沒有覺得葉無青重掌忘情宮有何可賀,尤其是他利用的時機以及方式。 正想著,驀地聽見師父說道:「諸位請起,葉某尚有一事宣佈!」 眾人起身屏息,就聽葉無青接著道:「即日起,常寞便是我掌門弟子,葉某百年後,就由他接掌忘情宮!」 第四章 重返寞園 眾人先是一呆,隨即向小蛋恭賀道:「恭喜寞少榮晉掌門弟子!」 小蛋這下可被葉無青弄得措手不及。 儘管他曾經聽師父提起過有意立自己為掌門弟子,以待日後繼任忘情宮,可一直當是葉無青攏絡他的手腕,並不放在心上。 沒想到葉無青方一平定內亂,便當眾宣佈了此事,令他如墜一場不真切的夢裡。 他搖搖頭道:「師父,弟子恐怕??難堪重任。」 可他的聲音卻被淹沒在了喧囂的賀喜聲中,歐陽霓上前含笑道:「小蛋,恭喜你!」 小蛋委實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才好,望著歐陽霓的笑靨不由苦笑,暗道:「如果是歐陽姑娘來坐這個位子,反會比我強許多。何況,我回頭便要下山找羅姑娘,哪有閒工夫來做這少宮主?」 葉無青自不知小蛋心裡在動什麼念頭。今晚他連手指頭都沒抬半根,就如願敉平叛亂,重新奪回忘情宮,心情格外舒暢。 他環顧眾人道:「你們有誰知道,今日平叛一戰何人應居頭功?」 柳翩仙不假思索道:「葉宮主算無遺策,蕩平叛逆,這頭功自是非您莫屬。」 白顯被柳翩仙著了先鞭,暗罵這傢伙十足是個馬屁精,卻聽葉無青嘿嘿笑道:「不對,依葉某之見這頭功當屬常寞。若非他及時解救厲副宮主,又引得五派撥亂反正、棄暗投明,今日之役焉會這般輕鬆?」 白顯等人一個個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紛紛道:「葉宮主高見!」 農冰衣不屑這些人的嘴臉,湊到小蛋耳畔低聲道:「喂,發什麼呆呢?沒聽見葉無青正在給你灌迷魂湯麼?又是頭功又是掌門弟子,這下你可露臉啦!」 小蛋聽農冰衣調侃自己,可惜他沒有半點想笑的心情,怔怔看著楚望天,心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般鬧哄哄忙到半夜,小蛋躲開眾人,攜著尹雪瑤和衛驚蟄、農冰衣三人前往寞園。 才剛遠遠望到寞園的大門,就見有人站在門外的青石高階上,不時引頸張望。 霸下眼尖,遙遙叫道:「江南,你在那兒探頭探腦幹什麼呢?」 江南聞聲扭頭見到小蛋一行,大喜迎上道:「寞少,我就猜你一準會回寞園。」 小蛋和江南久別重逢,心下也頗為歡喜道:「你在這兒等了很久吧?」 江南笑嘻嘻道:「還好,我早聽說寞少回來了。可我進不了長生殿,左思右想還是先回寞園等您。」 當下小蛋將尹雪瑤等人向江南一一引薦,五人邊走邊聊,進了寞園的大門。一邁進門坎,江南就沖裡頭叫道:「阿紫、小郭、老范,寞少回來啦!」 堂屋裡腳步聲響,阿紫如陣香風般奔出,一頭撲入小蛋懷中喜極而泣道:「寞少,您總算回來了,這一年等得咱們好苦!」 小蛋輕撫阿紫的背脊以示安慰,拂視過小郭、老范等人一張張喜氣洋洋的熟悉臉龐,依稀回到當年初入忘情宮的歲月,心中感慨萬千,恍如隔世。 這時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三、四十個丫鬟僕役打扮的下人,黑壓壓站滿了大半個前院,朝著小蛋俯身請安道:「拜見寞少!」 小蛋嚇了一跳,心道:「這是怎麼回事,哪裡冒出來的這麼多人?」 江南看出他的疑惑,低聲解釋道:「他們原本都是伺候龐廉的下人。」 小蛋覺得龐廉這名字耳熟,想了想才記起此人是滕皓的心腹弟子之一,方纔已喪命於童崢老仙的破繭指下。可這堆伺候龐廉的人,又怎會出現在了寞園,難不成樹倒猢猻散,這麼快他們便急著改換門庭了? 阿紫眼圈紅紅地說道:「寞少走後,我們也被滕皓趕出了寞園。這兒便成了龐廉的府邸。先前大夥兒聽到您回來的消息,都趕忙奔回寞園準備迎接。剛才奴婢和老范他們,正在忙著打掃佈置。」 小蛋「哦」了聲,道:「江南,讓他們都走吧,我用不著那麼多人伺候。」 江南笑道:「那是以前,如今您已是忘情宮少宮主,身份非比尋常,有三五十個下人使喚也很正常。再說,往後我這管事的當起來也更威風不是?」 農冰衣咯咯一笑道:「真不愧是寞園的管事,這算盤打得可夠精。」 江南不以為意地嘿嘿笑了聲,壓低聲音道:「寞少有所不知,他們都是帶罪之身。如果您不收容他們在此,我敢說,這些人稍後不死也脫層皮。我這全是為他們好。」 小蛋無奈點點頭道:「好,那就全都留下吧!」邁步走進正廳。 在他身後頓時響起一眾丫鬟僕役七嘴八舌的感激之聲,小蛋的心情卻愈加沉重,問道:「江南,葛氏兄弟和小管他們呢?」 江南歎息一聲回答道:「小管給差遣出宮,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葛氏兄弟??我也才剛得著信兒,他們兩個被安排在磨心山莊作守衛,今晚都死在混戰中了。」 小蛋深吸了一口氣,久久無語。 阿紫給各人奉上茶點,輕輕道:「寞少,您也別想太多了。只要您能安然無恙地回來,比什麼都強。」 小蛋沉聲道:「阿青她埋在了哪裡?」 小郭道:「咱們偷偷把她埋在後牆根的芍葯花壇底下,也沒敢立碑。」 小蛋重返寞園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低低道:「江哥,把小管找回來吧!還有葛氏兄弟的遺體,也得設法尋回和阿青安葬在一起。」 江南應了聲,識趣道:「寞少,您忙了半宿多半累了,要不要回屋歇息?」 小蛋搖搖頭道:「我還想坐一會兒。江南,你再準備三間客房。」 衛驚蟄道:「不用了,小蛋。我和農姑姑既已將楚望天送回,天亮便該走了。」 小蛋一怔,旋即自失一笑道:「是了,這兒是忘情宮,你和農姑姑都不宜久留。」 衛驚蟄見他情緒低落,便問道:「江管事,府上可有陳年好酒?離著天亮尚有好幾個時辰,索性咱們幾個今晚秉燭把酒,聊個痛快。」 江南笑應道:「據說龐廉是個十足的酒鬼,這一年定在寞園裡藏了不少好酒,我馬上讓人去找。」 說著奔到廳口,向外頭侍立的幾個丫鬟吩咐了下去。 沒多會兒,十幾壇上等佳釀給搬進了正廳,老范又興沖沖下廚炒了七、八道熱菜,大夥兒圍坐一圈,廳裡的氣氛為之一熱。 衛驚蟄拍開酒罈上的封泥,深深吸了口氣,讚道:「好酒,今晚我們可有口福了。」 農冰衣笑道:「應該說是你有口福才對,咱們幾個可沒你那麼饞。」 小蛋拿起酒罈替眾人一一滿上,招呼江南等人道:「你們也一塊兒坐。」 江南笑著擺擺手道:「寞少只管喝酒聊天,我和小郭他們還有的忙呢!」朝阿紫、小郭和老范打了個眼色,齊齊退出廳外。 農冰衣淺淺啜了口酒,四下打量道:「小蛋,這棟大宅挺不錯啊!」 小蛋笑笑沒說話,低頭喝了一大口烈酒。他本不善酒力,黑黝黝的臉龐上登時泛起紅光。 霸下獨自霸佔個酒罈子,埋頭鯨吞虎飲,喝得津津有味,百忙之中不忘問道:「小衛,你們怎會遇上楚望天?」 衛驚蟄放下海碗吐了口酒氣,說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和農姑姑還險些死在了楚老爺子的手上。」 霸下一聽來了興致,酒也不喝了,縱身湊到衛驚蟄跟前催促道:「怎麼回事,你快說說!」 衛驚蟄一笑,講述起了他和農冰衣的遭遇。 原來數月前翠霞山之會後,衛驚蟄得盛年允准,陪著農冰衣雲遊天陸,灑散骨灰,以完成農百草生前最後的遺願。 兩人拜別盛年向西而行,不日進到漢州地界。農百草在世時的行醫風格甚是與眾不同,尋常名醫總喜歡在繁華大城坐堂診病,可他偏愛往窮山惡水、土地貧瘠的荒涼鄉村中跑,為人治病活命,卻不收分文。 衛驚蟄和農冰衣二人為追溯先人足跡,是以走的也多是崇山峻嶺,貧困鄉下。每到一處,農冰衣便會如爺爺生前一般,為當地窮人盡心醫治,排憂解難:每救治下一個性命垂危的病人,她便覺得自己無形裡,又報答了一分爺爺的如海深恩。 如此走走停停,行得極慢,兩人用了數月也沒能走出漢州。 只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均有衛驚蟄不動聲色地照料妥貼,倒也不需農冰衣操半分心思。 這日兩人惜別一眾村民,御劍前往位於漢州東南的百魚山。此山連綿千里,群峰錯落,相距農百草隱居的覆舟山亦僅是千多里的腳程,是他往日常來懸壺採藥的舊地之一,若論起名頭來,只怕他比皇帝老兒還要響亮不少。 傍晚時分兩人進入山中,改以御風而行。 約莫飛出兩百多里後,農冰衣遙遙眺望前方一座聳入雲端的青峰,道:「那便是百魚山中的第一高峰」釣叟嶺「,等咱們飛過峰頂,就能望見山麓裡有一座大莊。小時候爺爺曾帶著我來過兩次。」 衛驚蟄凝目眺望,只見前方的那座山嶺果然依稀似個手握魚竿、坐在溪邊垂釣的老者。那長長的竿子實則是道凌空飛架的山梁,底下雲霧縹緲,深不可見。 待飛過嶺巔,天色漸黑,衛驚蟄藉著落日餘暉往下俯瞰,鬱鬱蔥蔥的山麓間,有一座少說有五、六百戶人家的山莊座落,炊煙裊裊,雞犬相聞,宛若世外桃源。 兩人降下身形,漫步入莊。甫一到莊口,就聽見一串清脆歡快的童稚嘻笑聲,在拍掌說道:「老瘋子,老瘋子!」 農冰衣也沒在意,復往前行,拐過一排農家栽養的桃樹後,只見前頭不遠的一塊空場上,有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躑躅而行。 幾個頑童在那老者周圍奔前奔後,有膽大的拾起地上的小石子就往他身上丟去。那老者也不著惱,渾然不覺地自顧自前行,若非脾氣好得出奇,便真是瘋了。 衛驚蟄「咦」了聲止住腳步,低聲道:「農姑姑,妳有沒有注意到,這位老人家竟有一身極上乘的修為,舉手投足看著像是老態龍鍾,卻是氣勢內斂、隨時保持著最佳出手姿態,週身上下不露絲毫的破綻。」 農冰衣瞧了眼,猶疑道:「不會吧?真要這樣,他會任由那些孩童譏笑捉弄?」 衛驚蟄沉吟片刻,注視著老者身影緩緩道:「奇怪,我總覺得他樣子很眼熟。」 農冰衣經衛驚蟄這麼一提醒,也不禁對老者生出好奇,仔細打量起來。 正這時,恰好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手裡握著半個糙米麵餅,跑到老者身前,用一根黑乎乎的小指頭在臉頰上刮拉道:「這麼大的人還流鼻涕,羞羞羞!」 那老者猛然停了下來,盯著小女孩握著的那半邊麵餅伸出手,道:「給我!」 聽到老者的聲音,衛驚蟄與農冰衣均自一震,互相對視一眼道:「是楚老魔!」 那小女孩兒只當對方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老瘋子,見楚望天伸手討要麵餅,一點兒也沒覺著害怕,反而笑嘻嘻把麵餅拿在身前晃了兩晃道:「不給,就不給!」 楚望天舔了舔乾澀的嘴唇,突然俯身探臂,一把從小女孩兒手中奪過麵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塞進嘴裡,嚼得「吧嘰」 有聲。 小女孩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蠻橫舉動嚇傻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旁邊一群看熱鬧的大人,見此情景紛紛大怒。 其中一個身材壯實的莊稼漢三步兩步衝到楚望天跟前,橫眉怒目大罵道:「你這老瘋子,怎麼連娃娃手裡的麵餅也搶!」一掄醋缽大的拳頭,就往楚望天胸口砸去。 衛驚蟄低叫道:「不好!」騰身掠向那莊稼漢子。 他倒不是擔心楚望天挨揍,而是生恐這老魔被激怒之後,凶性大發,不利於村民。 「喀嚓!」那莊稼漢子一拳打在楚望天身上,反震斷了自己的腕骨,疼得大聲慘叫,往後踉蹌而退,驚怒交集地呼道:「老瘋子會妖法!」 衛驚蟄橫身擋在憤怒的村民與楚望天之間,向眾人抱拳勸道:「諸位大哥,這位老人家神志不清,並非有意傷人,我代他向大夥兒陪罪。」 那斷了腕骨的莊稼漢子痛得冷汗直流,抱著斷手怒道:「你說的輕巧,老子的手給打折了咋辦,哎喲──」 其它村民越加義憤填膺。若非看著衛驚蟄穿著打扮斯文,背後又負著一柄仙劍,早一擁而上,痛揍楚望天了。 農冰衣走上前來,彎腰摟住那個女孩兒肩膀含笑道:「小妹妹別哭,姑姑賠妳一塊糖糕。」從袖口裡取出塊用作乾糧的糕點,塞進小女孩手裡。 那小女孩兒手中拿著香甜誘人的糕點,睜大淚水汪汪的眼睛,頓時止住了哭聲。 農冰衣起身道:「這位大哥,我先幫你把腕骨接上。」 她三兩下續好那莊稼漢子震斷的腕骨,又在傷口外敷上一層藥膏,道:「你今晚回家大睡一覺,保證明早起來這手就好了。」 莊稼漢子將信將疑,問道:「姑娘,妳是外鄉人吧?和這瘋老頭子有啥關係?」 這時空場上村民越聚越多,農冰衣妙目流轉,瞥到人群裡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笑著招呼道:「馬老爺子,您不認得我了? 我是冰兒,農神醫的孫女啊!「 花白鬍子老頭愣了愣,老臉上綻開樸實笑容道:「我當是哪家的閨女這麼能幹,敢請是農丫頭啊!妳爺爺呢,我可有些年頭沒見他了。」 農冰衣神情一黯道:「我爺爺已經過世了。」 花白鬍子老頭一愣,歎了口氣唏噓道:「這世道,好人不長命啊!我老婆子的病還是妳爺爺給治好的,眼下她正在家裡給老的小的整飯,精神好的跟什麼似的。沒想到農神醫那麼好的身子骨,倒走在了前面──」 說著說著,馬老爺子已是哽噎難言。 又上來一個大嫂拉住農冰衣的纖手道:「妹子別難過,咱們老馬莊幾千口老老少少,從今往後都是妳的親人。想家了,就到咱們這兒來。」 農冰衣心中感動,鼻子一酸,眼眶裡已噙滿淚水,說道:「謝謝妳大嫂,我會記得。」 那旁給接好手的莊稼漢滿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向衛驚蟄說道:「這位小哥,剛才我脾氣爆了點,說話不中聽,你可別往心裡去。」 衛驚蟄也被這些村民質樸醇厚的真情所感,拍了拍那莊稼漢的肩頭輕笑道:「大哥是實在人,烏龜王八蛋才把剛才的事往心裡去。」 莊稼漢大喜,一挑大拇哥,道:「兄弟夠爽快!走,到你馬三哥家喝酒去。」 那花白鬍子老頭一瞪眼道:「三娃子,還反了你的,敢跟你三叔搶?今晚說什麼農丫頭都得住到咱們家去!」 那莊稼漢笑呵呵道:「三叔,你家不是人多屋小麼?還是我家寬敞些。」 農冰衣道:「不麻煩大夥兒了,村裡那座土地廟還在不在,我們今晚就歇那兒。」 那大嫂急忙道:「這哪兒成?走,啥也別說了,今晚到俺們家住去!」不由分說拽著農冰衣就往莊裡走。 農冰衣一回頭道:「大嫂,等一等,我還得先安置了這位老爺子。」 楚望天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不聞不問,傻呆呆站在那裡,瞇縫著雙眼望著慢慢升起的月亮。 看著他從頭到腳齷齪不堪的模樣,時不時還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一股股令人噁心的臭味,農冰衣委實難以相信,眼前這個糟老頭就是曾經的忘情宮宮主。 在翠霞山時,她便聽小蛋說起楚望天年老癡呆的事,此際親眼所見,憑借自己多年的行醫閱歷已可確斷無疑──這老魔頭是真的失憶呆傻了。 按理說楚望天當年作惡纍纍,又曾下毒手殺害了翠霞六仙之一的姬別天,斷無可恕之理。她不趁機落井下石便算好的,豈有再過問照拂的道理? 然而楚望天現在的模樣,終究又讓她於心不忍,躊躇道:「如果爺爺還活著,撞見了這樁事,會不會管?」 她遲疑片刻,不由自主將目光投落在衛驚蟄臉上,低問道:「小衛?」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地將這個難題拋給衛驚蟄。而每一次衛驚蟄所做的回答,總會令她撥雲見日,由衷贊同。 衛驚蟄彷彿也早想到了此事,回答道:「今晚咱們在這兒歇息一宿,明早我就送他回返忘情宮。一來一去也耗費不了多少工夫。」 農冰衣心裡贊成,卻繃緊了俏臉哼道:「就你會做濫好人。」 衛驚蟄熟知她的脾性,笑了笑也不辯駁,轉首道:「楚老宮主,跟咱們走吧,明天我送你回忘情宮。」 楚望天茫茫然望著衛驚蟄不置可否,由他攙著自己也不抗拒掙扎,在眾村民的前呼後擁下,進了老馬莊。 當晚三人便借宿在這位馬五嫂家中,莊子裡聞著訊息趕來探望的村民絡繹不絕,幾乎踏破了她家的門坎。 為招待農冰衣和衛驚蟄,馬五嫂一家殺雞宰羊,又請來幾十位同村的親朋父老,足足在院子裡擺了三大桌酒菜,直比過年還熱鬧。 衛驚蟄見馬五嫂如此破費,心中頗是過意不去,暗暗思忖道:「瞧這情形五嫂家中也並不富裕,等咱們離開老馬莊時,需得多留些銀兩給她。」 一席酒宴吃到夜深,方才盡興而散,馬五嫂又騰出一間乾淨的裡屋,安排衛驚蟄和楚望天住下,農冰衣則和她未出嫁的小女兒睡在另外一間廂屋裡。 折騰了大半夜,衛驚蟄也甚為疲倦,照料楚望天洗漱過後,便在門邊擺了把椅子,一邊盤腿打坐,一邊守著尚未入睡的楚望天。 楚望天靠在窗前,依舊抬頭望他的月亮,既不作聲也不入睡,臉上的神情十分地專注。 屋外慢慢變得寂靜無聲,偶爾會從莊子裡傳來一兩聲狗叫,人們漸漸進入睡夢。 忽然楚望天赤著腳下床往門口走去。衛驚蟄登時醒覺,睜開雙目起身問道:「楚老宮主,你要去哪兒?」 楚望天也不曉得是否聽見了他的問話,喃喃道:「天黑了,有惡鬼要來害我。」 衛驚蟄心道:「當年這老魔頭威風八面,只怕真有惡鬼見了他,也得退避三舍。」 他微笑撫慰道:「不會的,要是有惡鬼來,我幫你趕走他。」 楚望天咧嘴一笑道:「真的?」見衛驚蟄在點頭,他又感激道:「你真好。」 衛驚蟄心下感歎,溫言勸慰道:「楚老宮主,你還是上床早點歇息吧!」 楚望天猛一搖頭道:「不成,我不能睡,睡著了惡鬼便會進到夢裡吃了我。」說著他拔下門閂,蹣跚往屋外的院子裡走去。 衛驚蟄只好跟著出來,見他慢吞吞走到一株銀杏樹前,一屁股坐在樹下的土墩上,仰頭盯著月亮,也不理睬衛驚蟄。 這時院子對面屋門一開,卻是馬五嫂的丈夫聽著動靜,掌了盞油燈,睡眼惺忪地披了件土布衣衫,探出半個身子來張望。 他看到楚望天坐在土墩上,衛驚蟄正陪立一旁,於是關切道:「衛小哥,這位楚老爺子沒事吧,要不要我幫忙?」 衛驚蟄婉言謝道:「沒事,馬五哥您先睡,我陪他坐會兒就回屋。」 馬五哥打了個哈欠,「哦」了聲道:「早點睡啊,小心山裡風大著涼。」 他正說著話,楚望天猛然目露異光,死死凝視著馬五哥的身上,老臉上露出一種夾雜著仇恨怨毒與驚悸畏懼的古怪神情,遽然大叫道:「鬼,惡鬼來了!」 第五章 劍聖遺跡 衛驚蟄一愣神間,楚望天如同一頭被激狂的凶獸,渾身散發出駭人的殺氣,騰身向正要關門的馬五哥撲去。 那馬五哥不過是個尋常的山野村夫,雖會幾手打獵的本事,可又如何能是楚望天的對手?好在他身手尚屬矯健,聽得風動,下意識地往後一縮。 「哧啦!」楚望天一把扯下他身上穿的衣衫,惡狠狠甩手震碎。身後的衛驚蟄已然趕到,探手抓向楚望天右腕道:「楚老爺子!」 楚望天像是又完全不認得衛驚蟄一般,振臂彈開衛驚蟄的右手,探爪插向馬五哥咽喉,臉上現出可怖的獰笑道:「我捏死你!」 衛驚蟄又驚又奇道:「好端端的這老魔怎地又發起瘋來,將馬五哥當成惡鬼?」 他揉身從狹小的門縫間閃過,擋在馬五哥身前一掌拍向楚望天左爪,運上定心咒低喝道:「楚老宮主,這裡沒有惡鬼,不要妄殺好人!」 孰料楚望天這一抓,無意中已用上了他平日捏泥人的手法,手肘一沉避過衛驚蟄右掌,直向面前這年輕人的胸口落下。 虧得衛驚蟄這一喝,令他心神微震,手上動作稍稍一緩。衛驚蟄迅即側身橫左掌,「啪」地推開了他的魔爪。 楚望天混濁迷亂的眼神裡,透著凜冽殺機,越過衛驚蟄的肩膀望向屋裡滿臉煞白不知所措的馬五哥,低吼道:「讓開,我要殺了惡鬼!」 衛驚蟄不經意裡看到一塊落在門坎上的赭色衣片,正是被楚望天震碎的那件馬五哥身上衣衫所留。 他腦海裡靈光一閃:「原來楚老魔口口聲聲所稱的」惡鬼「,就是我丁師叔!他雖喪失了記憶,可潛意識裡,卻將丁師叔平素穿著的赭衫牢記不忘,以至於見到馬五哥身上披著的赭色大褂,陡然凶性大發。」 可蹊蹺的是自己分明也穿著與丁原一般無二的赭色衣衫,楚望天為何不將他看作「惡鬼」,而是莫名其妙地找上了馬五哥? 只是這老魔神志不清,種種荒誕不經的怪異之舉,已無法用常理度之,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候馬五哥家的人已紛紛聞聲驚起,來得最快的卻還是農冰衣。 她匆匆一瞥,當即猜知了事情的原委,花容一變道:「小衛留神,楚老魔又要發狂了!」 聽著這話,馬五嫂扯開嗓子叫道:「來人吶,那老瘋子又發病啦!」 衛驚蟄暗叫糟糕,只見楚望天充耳不聞,抄起門邊掛著的一柄斧頭,往自己身上劈來:「閃開,我要殺了惡鬼!」 衛驚蟄見楚老魔心神迷亂之下,這一斧大開大闔竟是威力驚人,不由暗暗駭異,卻不能閃身躲避,亮出屋裡的馬五哥夫婦。 急切間,他已來不及掣出背後負著的任情仙劍,只能赤手空拳迎向老魔的利斧。 「哧──」斧鋒劃過衛驚蟄左臂,拉開一條三寸多長的血槽。 衛驚蟄忍痛反手拔出仙劍,「鏗」地架住斧頭道:「楚老宮主,你看清楚了,他是剛才招待咱們吃喝住宿的馬五哥,不是什麼惡鬼!」 楚望天壓根就沒聽衛驚蟄在說什麼,目中凶光越來越濃烈瘋狂,埋身沉肩撞向衛驚蟄胸口道:「滾開!」 衛驚蟄出左掌運勁抵住他的肩頭,「砰」地悶響,手掌就像撞在一塊轟落的大石上針扎般刺痛,腳下站立不穩,朝後踉蹌退出兩步。 農冰衣見勢不妙,急切道:「楚老魔,你看看地上有沒有那惡鬼的影子?」 楚望天愣了愣,藉著屋裡亮著的油燈瞧了瞧,懵然回答道:「有!」 農冰衣緊接著道:「那就不對了,誰都曉得鬼都是沒有影子的!」 楚望天皺起眉頭,看著馬五哥和他腳下的人影,似乎在思忖農冰衣的話語。 院外腳步紛踏,莊上的村民舉著火把陸續聞訊趕來,黑壓壓擠滿大半個院子。 黃昏曾見過的那個馬老三高聲叫道:「五嫂,沒傷著家裡人吧?大傢伙兒抄傢伙,先把這會使妖法的老瘋子放倒了再說!」 眾村民群起回應,有拿鋤頭的、有拿獵叉的,還有拿著砍柴刀的,一個個擼胳膊挽袖子衝了上來。 農冰衣急忙揚聲攔阻道:「都別動,讓我和小衛來處理!」 楚望天聽著背後喧鬧,扭回頭來掃過群情洶湧的眾多村民,眼睛裡的凶狠暴戾之色又漸漸濃盛,卻是發現了人群裡又有幾個穿著赭色衣裳的村民。 他像是一下子想通了什麼,衝著農冰衣傻呵呵地笑了笑道:「妳說得對,那是人,不是惡鬼,他有影子。真的惡鬼在這裡!」 說著猛然縱身撲向人群。 農冰衣立時明白自己弄巧成拙。 那麼多人擠在一處,將地上的人影盡數遮掩。楚望天順著自己的說法放過了馬五哥,卻又找上了人群裡的赭衣村民。 院裡的村民仗著人多勢眾,竟不知害怕,叫嚷著揮舞手裡的鐵器,往楚望天砸去。農冰衣趕忙施展燕行身法,凌空截住楚望天,揚手掣出慧心短劍,點向楚望天胸口。 楚望天看也不看,隨手用斧頭一斬,「叮」的脆響,慧心短劍險些脫手,無力地滑落一邊。 農冰衣禁受不住斧上湧來的雄渾勁力,嬌軀生生墜落,芳心裡不禁後悔道:「我怎麼忘了先前在楚老魔的酒菜裡,偷偷下些」有氣無力散「?」 眼看一干村民便要遭受無妄之災,突聽衛驚蟄朗聲喝道:「楚望天,我知道真正的惡鬼在哪裡!」 楚望天應聲煞住去勢,在半空中擰身回頭問道:「哪裡?」 農冰衣心中一凜,已猜到衛驚蟄的用意,欲要阻止,可看著滿院子的村民又竭力忍住。 就見衛驚蟄洒然步入院中,從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樑道:「在這裡!」 楚望天呆了下,跟著搖頭道:「你騙我,惡鬼身上背的是把紫顏色的竹劍。」 衛驚蟄聞言啼笑皆非,這老魔什麼都忘了,偏是將丁原所負的「雪原仙劍」記得一清二楚,難怪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找自己的麻煩。 他腦筋急轉道:「你說的是我的那柄紫竹仙劍麼,早被我換酒喝啦!」 楚望天依舊搖頭道:「還是不對,你有影子,不是惡鬼。」 衛驚蟄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大凡道行高深的惡鬼,都會重新煉出影子。」 楚望天沉吟不語,注視衛驚蟄的眼光裡卻徐徐露出懾人的敵意與殺機,驀然厲嘯一聲,甩手將斧頭向他面門狠狠擲去。 衛驚蟄縱劍輕點,「叮」地激飛斧頭,高聲道:「楚老魔,這兒地方太小施展不開。你有沒有膽子跟我去別的地方大戰三百合?」 楚望天懸浮半空,眼睛裡凶光閃爍不定,不假思索道:「你說去哪?」 衛驚蟄道:「何必問那麼多,儘管隨我來就是!」 一收任情仙劍,御風飄身出了院牆,他遙遙向農冰衣傳音入密道:「農姑姑,我先將他引開再謀脫身,妳留下安撫村民。」 農冰衣豈肯讓衛驚蟄孤身面對楚望天? 一咬牙,她道:「你別想扔下我!」足尖點地追著衛驚蟄而去。 她甫一起身,「呼」地一聲,楚望天的身形已如風般從側旁掠過,先一步追躡著衛驚蟄的背影向莊外飛去。 眾村民見狀擔心農、衛二人吃虧,也不曉得誰喊了一嗓子,齊齊拿著手裡的傢伙奔出院子,在地上緊跟不捨。奈何衛驚蟄三人的身法何等迅捷,方一出了老馬莊,眾村民便失去了他們的蹤影,兀自不肯罷休地四處找尋。 衛驚蟄見楚望天中計追來,心下道:「我需將他引得越遠越好,免得這老魔回過頭來又找老馬莊村民的麻煩。」 想到這裡他全速向東而行,卻覺察到農冰衣也跟了過來,不由苦笑想道:「她總是不聽我的。沒辦法,誰讓她是我姑姑呢?」 行出一段,前方釣叟嶺的那道山梁赫然在望,衛驚蟄心道:「就是這裡了,待與楚老魔周旋一番後再設法哄他安靜下來。 實在不行,便往山梁下的雲層裡一跳,而後再藉用此間地勢脫身。「 計議已定,他雙臂一振飄落在山梁之上,望著楚望天道:「就這裡吧!」 楚望天更不多話,猶如一頭碩大的蒼鷲從夜空裡俯衝而下,左手雙指直插衛驚蟄二目。 衛驚蟄偏頭埋身,任情仙劍使出「碧瀾三十六式」中的一招「百轉千流」反削楚望天左腕,左手又是一記「流光映霞掌」 輕拍對方小腹。 楚望天雙指一屈一彈「叮」地將仙劍激偏,右手大袖鼓蕩如風,飛捲衛驚蟄左掌。 衛驚蟄自知彼此功力相差懸殊,不宜與對方硬拚,錯步收掌閃開袖風,楚望天的左手大拇指一翹,快逾飛電朝他眉心按下。 兩人在石樑上噤聲酣鬥,眨眼已是十數個回合。 楚望天鬚髮戟張、神情猙獰兇惡,顯是將衛驚蟄真的視作了自己心中的那個「惡鬼」,手上灌注十成的銅爐魔氣,呼呼破空,有若雷鳴滾滾,朝著衛驚蟄發起暴風驟雨般的猛攻。 衛驚蟄臨危不亂、心凝如鏡,施展出翠霞派傳承千年的諸般曠世絕學,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任情仙劍緊守門戶,與對方全力周旋。 饒是他被譽為翠霞派年輕一代弟子中的最傑出人物,終究難以敵住位列昔日天陸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忘情宮宮主楚望天,十個照面一過,便逐漸落入下風。 農冰衣站在石樑一頭緊張觀戰,見衛驚蟄險象環生,幾無還手之力,芳心不禁又急又憂。她雖有意從旁襄助,奈何修為相差太遠,貿然上前助陣非但幫不了衛驚蟄半點,反會分了他的心神,令形勢越加凶險。 她幾次想抽空使出「有氣無力散」暗算楚望天,可這老魔的功力委實驚人,雙掌揮舞開來,罡風迭蕩,呼呼如雷,潑水不進,憑自己的這點修為,實難近身。 正自焦灼忐忑間,戰團中響起「砰」地一記悶響,卻是楚望天抓住對方一個稍縱即逝的破綻,逼得衛驚蟄硬對了一掌。衛驚蟄吃不住楚望天洶湧澎湃的溜火掌力,身形搖搖晃晃往後連退數步。 楚望天趁勢猛攻,驚濤駭浪般的攻勢壓得衛驚蟄難以透過氣來,欲要抽身而出亦是不能。 農冰衣情急喊道:「楚老魔,惡鬼早已逃遠了,你還不去追?」 楚望天置若罔聞,灰暗的眸子裡閃動著令人心寒的光芒,緊緊盯著衛驚蟄獰笑道:「你敢害我,看我掐死你!」合身凝爪撞向對方懷中。 原來他已完全失去理智,只恍恍惚惚覺得衛驚蟄的一招一式異常熟稔,激起了他潛意識中所有的仇恨與厭惡,更隱隱約約夾帶著一絲莫名的畏懼,心中恨不能一抓將對面的這個「惡鬼」撕成碎片,從此徹底從自己的噩夢裡抹除。 故而這時不論農冰衣再說什麼,他都不會理踩,一門心思要置衛驚蟄於死地。 衛驚蟄雖敗不亂,任情仙劍劍路陡變,化為雄渾質樸的一招以攻對攻,劈向楚望天頭頂,全然不顧對手襲來的魔爪,正是天照九劍中的一式「披荊斬棘」。 楚望天雖神志不清,但也明白自己的腦袋無論如何也捱不起對方仙劍的剛猛一斬,急忙身軀往左橫移數尺,抬爪扣向衛驚蟄右腕。 衛驚蟄藉機緩過一口氣,心無旁騖,催發天照九劍縱橫睥睨,轉守為攻,居然慢慢扳回了些許頹勢。 楚望天有好幾次眼看就要得手,俱都被衛驚蟄奮不顧身、以命搏命的劍招迫得不得不回掌自保,接二連三之下,他禁不住惱羞成怒,口中發出鏗鏘刺耳的「天唱魔音」,好似一浪高過一浪的長江大河,不斷衝擊撼動衛驚蟄靈台。 衛驚蟄被天唱魔音震得頭暈心煩,勉力凝聚翠微真氣護住心脈,咬牙與老魔糾纏鏖鬥。七、八個回合一過,他的頭頂已冒起冉冉青煙,粗重的呼吸聲連站在石樑另一端的農冰衣亦清晰可聞,手中的任情仙劍漸漸招式凝滯散亂,顧此失彼。 他一邊苦戰,一邊急忖道:「看來楚老魔已認定我是那個」惡鬼「,想用花言巧語哄住他,不啻勢必登天。再打下去,不出十招我就得傷在這老魔掌下!得尋個機會趕快脫身而出。只要隱形匿蹤躲入到山梁下方的雲霧裡,以老魔如今的錯亂神志,絕難再找到我。」 可這事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絕不簡單。他此刻已盡落下風,身軀完全被籠罩在楚望天剛猛無儔的掌勢之內,想要說走就走,無疑是癡人說夢。 虧得衛驚蟄年紀雖輕,但這些年經盛年傾力栽培,自己又是走南闖北、身經百戰,更曾有幸親身參與兩甲子一度的蓬萊仙會,其心智修為俱可堪稱同輩中的翹楚。 他略一盤算已有定計,奮力架開楚望天左掌,揚聲招呼道:「農姑姑,妳快往下走,我隨後就到!」 腳下故意一個踉蹌賣出破綻,引楚望天右掌來攻。 楚望天果然上當,想也不想拍出右掌直斬衛驚蟄脖頸左側。衛驚蟄用出一式「擎天柱石」抱劍指天,劍鋒朝外緊貼身側,迎向楚望天掌緣。 楚望天自不會昏聵到拿自己的肉掌去撞仙劍劍鋒,電光石火裡手腕一轉橫拍向仙劍劍葉。 衛驚蟄不驚反喜,將全身功力灌注在任情仙劍之中蓄勢以待。 「砰!」楚望天一掌擊實,拍中劍葉。儘管衛驚蟄早有準備,仍是教對方摧枯拉朽般的渾厚掌力打得眼前一黑金星亂冒,身子不由自主倒飛而出。 他「噗──」地主動逼出一口胸中瘀血,將對方破入體內的銅爐魔氣流轉導引化橫為直,登時身軀沉重如鉛,似一塊巨石般急速往山梁下方墜落。 楚望天渾沒料到衛驚蟄竟敢兵行險招,藉用自己一掌之勢脫出樊籠往山下遁去。 他正自一發愣的工夫,耳中驀聽見農冰衣一聲驚呼道:「小衛!」從石樑那頭不顧一切地飛掠而來。 原來農冰衣並未聽從勸告先行離開,見衛驚蟄吐血飛墜,只當他早預料到自己三、五招內凶多吉少,故此才竭力要騙開她去。此刻心急之下更沒時間多想,仿似全然忘了楚望天正飄立在山梁之上,不顧一切地衝將過來。 楚望天殺得興起,哪裡還管農冰衣是誰? 望著山梁彼端有一女子奔來,他想也不想,甩袖拍向農冰衣胸脯。這柔軟輕飄的衣袖此時凝鑄蘊藏上楚老魔三甲子的驚人功力,無異於泰山壓頂重逾萬鈞,一旦拍實了,焉還有農冰衣的命在? 農冰衣只感勁風迫面,一股氣流狠狠嗆入口中,差點將她的喉嚨撐爆。急切間她奮盡全身之力,揮出慧心短劍,挑向楚望天席捲來的大袖。 這一劍若是讓丁原刺中,楚望天的袖袂不毀也得多出個小孔;如果換作衛驚蟄,好歹也能勉強將對方的攻招化解。 可農冰衣雖說家學淵源,劍法習自當年天陸正道十大高手之一的神醫農百草,無奈功力火候委實太弱,慧心短劍方一觸及楚望天的衣袖,便翩若驚鴻,彈射開去。 楚望天的大袖幾乎毫無停頓,排山倒海般繼續向她的嬌軀拍到。 就在農冰衣行將香消玉殞的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裡一束劍光橫出,「颼」地飛掠楚望天左肋,卻是衛驚蟄去而復返。 方纔他拼著硬接楚望天一掌脫出險境,便欲順勢沉身遁入腳下雲層。不意耳中聽到農冰衣驚呼,眼角餘光一掃就見她衝上了石樑。 衛驚蟄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肚明以農冰衣的修為,較之楚望天實是天差地遠,連一個回合都難以接下。 他驚急中硬是煞住去勢,險險一口真氣走岔,卻已顧不得,飄身而回,以圍魏救趙之計掩襲楚望天,只盼能救下農冰衣性命。 楚望天察覺衛驚蟄又回來攪局,當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猛一催加銅爐魔氣,大袖迴盪迎向任情仙劍。 「啪!」袖袂擊在仙劍上竟不彈起,而是猶如巨蟒般順著劍刃纏繞而上,鎖向衛驚蟄右腕。與此同時他的左掌崩山裂石,朝著衛驚蟄胸口擊去。 農冰衣驚得芳心欲裂,下意識一閉雙目不敢再看。就聽「砰啪」兩聲幾乎無分先後地響起,她纖腰一緊已被衛驚蟄探臂攬住,嬌軀騰雲駕霧般向下飛速墜落。 原來最後關頭衛驚蟄右手逆向運勁猛振,與楚望天大袖上襲來的勁力一順一反,「喀」地一聲,追隨自己二十餘年的仙劍任情已被拗斷。 他心中來不及痛惜,振腕將手中半截仙劍擲向楚望天咽喉,左掌與對方掌力一交。 楚望天大袖頓時走空,眼見面前寒光閃動一束犀利鋒芒直刺咽喉。他擰身甩頭,急出右掌「啪」地拍飛斷劍。可任情仙劍的劍鋒仍舊快上半拍,在他肩膀上化出一道血線,遠遠拋飛進山梁下方的濃密雲霧裡。 衛驚蟄的滋味卻更不好受。他倉促出掌,雖然堪堪封架住楚望天的左掌,可對方沛然莫御的掌力依舊勢如破竹攻入體內,翻江倒海般將他的經脈絞得寸寸欲碎,自胸口以上真氣轟然渙散一瀉千里。 衛驚蟄這一下傷上加傷,險些痛昏過去,卻清楚自己與農冰衣命懸一線,不容有分毫的喘息遲疑。 他硬是壓住一口幾欲噴薄而出的熱血,拚命凝聚丹田真氣側身摟住農冰衣,趁著楚望天前招已盡、後招未生的須臾空隙,急速沉身往下飛遁。 楚望天對左肩的傷痛恍若不覺,振聲長嘯,如影隨形追著衛驚蟄衝下山梁。可很快他的眼前一暗,已置身在翻滾起伏的浩蕩雲海之中,衛驚蟄和農冰衣的身影在下方數丈外一閃而逝,沒了蹤影。 楚望天愣了下,也不曉得舒展靈覺搜索,如一隻沒頭蒼蠅般在雲濤裡四處亂撞。 衛驚蟄感應到來自上方的危險漸漸隱沒,心情一鬆「哇」地狂噴一口瘀血,攬著農冰衣的手臂一軟,終於昏死了過去。 也不知是過了多少時候,一陣清脆悅耳的鳥鳴聲,慢慢將衛驚蟄從昏迷中喚醒。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禁不住低低痛哼了聲,卻發現自己正躺在鬆軟如茵的一片青草上,身旁有一條小溪潺潺流過,溫煦的陽光透過高空的潔白雲層,灑落在他的身上。 然後,他便看到了農冰衣那張充滿喜慰的笑靨,心頭莫名地一定。 農冰衣盤坐在他身邊,忽然收起笑容繃緊俏臉道:「伸出左手來!」 衛驚蟄依言抬手,可手臂甫一動,立時疼得渾身直出冷汗,不自禁地皺起眉頭。 農冰衣一面將金針扎入衛驚蟄左手背上的經脈,一面數落道:「就你會逞英雄,都逃了開去,幹嘛還不要命地回來送死?」 衛驚蟄扭頭看著她用春蔥般的玉指,靈巧地捻起一枚枚金針,給自己行血疏脈,微笑道:「有妳在,我死不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農冰衣的俏臉驀地一紅,險些扎錯了位置,櫻唇裡輕啐道:「你當我是大羅金仙麼?真要有個三長兩短,回頭我該如何向盛大哥他們交代?」 衛驚蟄笑笑不答。 農冰衣替他行完一遍金針,輕舒口氣道:「算你命大,只吐了幾口血就沒事了。不過想要完全復原,還得老老實實養個把月。」 衛驚蟄「哦」了聲道:「我們在這裡待了多久了?」 農冰衣回答道:「不算太久,只有兩天三夜而已。你醒了就好,悶也悶死我了。」 衛驚蟄若有所覺地凝目望著農冰衣的玉頰,臉上現出了一縷詫異的神情。 農冰衣羞嗔道:「看什麼看,奇怪?」 她忽地一省,伸手往臉頰上抹去,將頰邊那兩道兀自隱隱可見的淚痕用力擦淨,卻心虛地不敢再看衛驚蟄。 此刻此地,惟有和風拂過,流水靜靜淌過。 又不知多久,衛驚蟄似為了打破尷尬,低聲問道:「這是哪裡,楚老魔沒追來吧?」 聽農冰衣嬌哼一聲道:「你自己不會用眼睛看麼?」 衛驚蟄不以為忤地一笑,目光巡梭到一塊溪畔佇立的青石碑上。 但見石碑上有人用鐵器龍飛鳳舞地勾勒三字:「不羨仙」,下方又有五字,赫然是「俞寬、倪妤立」! 第六章 天穹神劍 衛驚蟄情不自禁「咦」道:「難道劍聖俞寬曾經隱居在這個山谷中過?」 農冰衣道:「看來咱們和這位劍聖還真是有緣,兩次遇險都無巧不巧撞進他隱居的地方避禍。不知那位倪妤是什麼人,會不會就是他的妻子?」 衛驚蟄道:「也許吧,可惜這塊石碑上沒標明日期,無法判斷俞寬在此隱居的具體時間。農姑姑,妳有在這座谷裡逛過麼?」 農冰衣沒好氣道:「你當我很閒嗎?我既要給你療傷,還得隨時提防楚老魔尋來,哪有心思瞎逛?」 衛驚蟄苦笑道:「我倒很想立刻就能逛一圈。可惜兩條腿不給面子,稍稍一動便似要被鋸斷了一樣。」 農冰衣低哼道:「知足吧,小衛。要是你功底稍差些,別說兩條腿,全身的骨頭早就被楚老魔那一掌給拍成粉末,你還笑?」 當下衛驚蟄耐著性子在溪畔又休養了數日。期間農冰衣寸步不離日夜照料,他的傷勢迅速地一天比一天好轉起來。 這日衛驚蟄已能試著緩步行走,農冰衣便扶著他沿著溪邊小徑,往谷內行去。 兩人走出一段來到一片偌大的杏樹林前。此際已是春末夏初,谷內繁花似錦,鶯歌燕舞,充滿勃勃生機。輕風裡飄蕩著陣陣花香,清爽怡人,令得心神豁然開朗。 兩人邊走邊聊,照例還是農冰衣興高采烈說個不休,衛驚蟄則是她惟一的聽眾,十句話裡也插不上一句。 農冰衣漫不經心欣賞著杏樹林中景致,問道:「你說楚老魔會不會還守在上面?」 衛驚蟄少年老成,頗有乃師之風,對於楚望天的動向幾日前便已暗暗揣度過。聞聽農冰衣問起,他回答道:「此人神志盡泯,行事切不可用常理度之。除非親眼驗證,否則我也無法猜度他此刻是否離去。」 農冰衣賭氣道:「廢話,說跟沒說一個樣。要不是害怕你傷勢沒好,萬一貿然暴露蹤跡引得老魔追來,我早偷偷飛上去看個究竟了。」 衛驚蟄聽了也不生氣,說道:「幸虧咱們遇到的,是個年老癡呆的楚老魔,不然斷無機會這般在谷底悠遊漫步。」 農冰衣順口道:「是啊,換作二十多年前的楚老魔,哪有那麼容易就給擺脫了?他不潛下谷來掘地三尺,定要將咱們碎屍萬段了才怪。」 話語出口,農冰衣驀地醒悟道:「好啊,你早就算準了這點,所以那晚才故意往山梁下逃遁。這幾天你躺在溪邊養傷,也一點不擔心楚老魔會找來。」 衛驚蟄笑道:「我又不是神仙能掐會算,只是跟楚望天賭一把。不然這山谷再大,以楚老魔的修為無論咱們躲在哪裡,也休想能瞞得過他的靈覺。」 農冰衣道:「幸虧你賭准了,要不咱們兩個可真要被楚望天打成鬼啦!」 衛驚蟄道:「說不定他的瘋病發作只是一時,等下次咱們再遇上時早忘了我們是誰。」 農冰衣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最好別再撞上楚望天了。這老傢伙清醒的時候是老魔,糊塗的時候是老瘋子,都叫人害怕。」 說著話兩人不知不覺已進到杏樹林深處,農冰衣左顧右盼流連忘返,由衷讚道:「好清幽美麗的景致。如果能讓我每天早晚在林子裡走上兩回,便是神仙也不要做了。」 衛驚蟄卻忽地停下腳步,凝目打量著四周沒有應聲。 農冰衣詫異道:「小衛,你走累了麼,要不要就坐在這兒歇會兒?」 衛驚蟄搖搖頭,說道:「農姑姑,現在的日光是從哪個方向射過來的?」 農冰衣仰頭看了看,疑惑道:「是從我的右手方向啊,有什麼不對麼?」 衛驚蟄沉聲道:「從我入林後開始注意日光照射的角度到現在,大約有一炷香的工夫,日頭已然變換過三次不同的方位。」 農冰衣冰雪聰明,聞言立時明白了衛驚蟄言語中的隱藏的意思,驚異道:「我們是一直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的,既沒有拐彎更沒有調過頭。正常情況下,日照的方向應該始終是在一側才對。」 衛驚蟄點點頭道:「看來咱們剛才只顧著聊天,已不知不覺陷入了法陣內。」 農冰衣曉得以衛驚蟄的謹慎幹練,即使在和自己說話時,亦會隨時暗中留心四周的動靜,卻免不了著道。由此可見這座隱藏在杏樹林中的法陣,幾與天地山谷渾然一體,令人無從察覺。 衛驚蟄冷靜道:「我猜俞寬的舊居必定藏在杏樹林左近,甚至就在林中。因不願受到誤入此谷的外人打擾,才利用這座陣勢將自己的居所與外界隔開。」 農冰衣道:「這麼說,即使咱們御風從高空飛出杏樹林也是無濟於事。」 衛驚蟄道:「倒不用那麼麻煩,咱們只需沿著這條小徑走下去,就能出林。」 農冰衣一怔,旋即想起日光連續轉換過三次角度的異狀。 她眼睛亮起,道:「不錯,咱們渾然不覺中已轉回頭來,往入林的方向行去。這麼走下去,沒多久就能出了這片林子。小衛,我看你比起丁寂那個鬼精靈來一點兒也不差。」 衛驚蟄淡淡一笑道:「論及機智百出、隨機應變的本事,我拍馬也趕不上丁師弟。所以只能事事小心謀定後動,盡量少出差錯。」 果不出衛驚蟄所料,兩人沿著腳下小路又行了片刻,赫然回到了入林前的地方。 衛驚蟄望著去而復出的杏樹林,感歎道:「咱們稀里糊塗誤入法陣卻能毫髮無傷地走出來,全是拜俞劍聖宅心仁厚所賜。 可惜餘生也晚,無緣親睹先賢風采。「 農冰衣盯著林內道:「我可不甘心被俞寬幾百年前擺下的陣如此輕而易舉地送了出來。小衛,咱們得想個法子破了林中陣勢,探一探俞寬劍聖的生前舊居。」 衛驚蟄苦笑著一攤手道:「農姑姑,妳可給我出難題了。要是玉姨又或丁師叔在這兒,他們兩人興許會有辦法。我對奇門遁甲之術只能說稍有涉獵,眼下沒有絲毫把握能破解林中法陣。」 農冰衣想也不想便脫口道:「我不管,你一定得讓我見著俞寬的舊居。」那口氣哪有半分「姑姑」的架子? 衛驚蟄瞧著她衝自己揚眉毛瞪眼睛、似笑非笑的模樣,忍不住呆了呆,急忙收攝心神,暗自警覺。 「我怎可以胡思亂想起來了?農姑姑心思單純,對我親如子侄,我該加倍敬重相守以禮,方不負農神醫和恩師的重托。」 他佯裝沉思,平復心緒,可一來心神擾亂,二來急切之中又哪裡想得出破陣之道? 農冰衣似乎將任務交給衛驚蟄後便萬事大吉,一身輕鬆地站在一旁東張西望,觀賞著谷中的美景。 驀然她似喃喃自語道:「我怎麼好像在哪裡看到過林中的那條小路?」 衛驚蟄聞言一省,兩人幾乎在同時異口同聲道:「石雕屏風!」 農冰衣神采飛揚,拍掌道:「你也記起來啦?林子裡的路雖然雜七雜八,縱橫交錯,可跟當日咱們在情塚裡見著的那面石雕屏風上刻著的海浪紋路,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 她皺了皺眉頭,道:「隔這麼久,誰還能將那屏風上的畫記得一清二楚?」 衛驚蟄笑笑,逕自彎腰,拾起一根枯樹枝在泥地上緩緩畫起來。 農冰衣睜大眼睛低頭凝望,驚訝道:「你真的還記得那些海浪的模樣?」 衛驚蟄一邊竭力回憶,一邊回答道:「我當時只是隱約覺得屏風上的畫有些蹊蹺,可又說不出哪裡有問題,所以乾脆用心記了下來。不過事隔數年,也不知能否盡復全貌。萬一記錯遺漏了哪裡,稍後入陣多半會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農冰衣大感興趣,俯身用手撐著雙膝靜靜觀瞧,又偷偷覷了衛驚蟄一眼,只見他正全神灌注畫著海浪。 農冰衣不由想起當日情塚中的點滴,心道:「當時小屈就曾動過搜尋情塚的心思,卻被大傢伙兒一笑置之。如今看來他的話不無道理,可惜那面屏風近在眼前,卻沒誰能看出它的玄機。 「嗯,也許凌老爺子多少也瞧出點什麼來了,但和小衛一般不願將沒譜的事情隨口抖落出來,寧可先記在心裡待日後慢慢琢磨。」 念及於此,她忽然若有所悟。 「嗯,盛大哥沉穩豪邁心細如髮;阿牛醇樸寬厚堅忍不拔??至於丁大哥,跳脫飛揚、任情任性??包括小衛在內,他們每一個能有今日之成就,盡皆與各自的秉性和努力密不可分,絕非簡簡單單撞大運得來的。」 想著想著,她的思緒越飄越遠,眼前緩緩浮現起另一位身穿赭衣的熟悉人影,芳心可可、難以自遣,不由得幽幽歎了口氣。 突然就聽衛驚蟄長出一口氣,從地上站起,道:「成了!」 農冰衣如夢初醒,忙凝思審視腳下衛驚蟄剛剛所畫的海浪圖形,定了定神問道:「你從這裡頭發現什麼端倪了麼?」 衛驚蟄拿著那根枯樹枝在一道道海浪波紋上徐徐畫過,像是在做聯機遊戲一般。不一刻自左往右,在錯綜複雜的海濤中貫通出一條粗線,微笑道:「如果有了這幅畫還不能按圖索驥找到路徑,那我豈不成了十足的笨蛋?」 當下兩人循著小徑二次進到杏樹林中,這回不消多時,果真被他們尋到了一排座落在林間的小屋。屋前的碧波池裡長滿了芬芳吐艷的粉白色荷花,幾隻火紅羽毛的小鳥在蒼翠欲滴的荷葉上蹦跳脆鳴,分外的清幽怡人。 農冰衣走到虛掩的柴扉前,回頭向著衛驚蟄狡黠淺笑道:「你說裡頭會不會突然走出一個大活人來?」 衛驚蟄早用靈覺探查過,曉得屋子裡空空蕩蕩無人居住,於是搖了搖頭。 農冰衣低低一哼道:「你這人最沒意思了。」順手推開柴扉。 幽暗的光線透入屋內,濃密的浮塵在屋子裡瀰漫飄蕩,傢俱上積著厚厚一層灰,果然空無一人。 農冰衣邁步進門,抬頭看見橫樑上懸著的一塊年久褪色的黑木匾,上頭用朱紅色的字體寫著「雙飛軒」三字。在兩旁的楹聯上,揮揮灑灑書就一幅對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下題「不羨仙谷主醉後塗鴉」。 農冰衣瞧了瞧落款年月,「啊」了聲道:「小衛,俞寬離開情塚後果真是隱居到了這裡。那位」倪妤「婆婆想必就是他苦苦相尋的妻子。」 衛驚蟄頷首低吟道:「對月成雙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農冰衣怔了怔問道:「小衛,什麼時候你也會吟起酸詞來了!」 衛驚蟄一笑道:「我是在讀懸在牆上的這些字畫,不意就念出了聲。」 農冰衣舉目望去,但見小廳的四壁上,掛滿了俞寬和倪妤生前所作的字畫,其中就包括衛驚蟄剛才吟誦的那兩句小詩。由於年代久遠,畫紙均已發黃、蒙著一層薄灰,更增幾分厚重與滄桑之感。 屋內所有的傢俱器皿,俱都被此間的主人刻意做成雙數,一顯剛勁古樸、一顯精緻婉約,匠心獨具、相映成趣。 農冰衣看得入神,遙想著著當年俞寬倪妤夫婦在此雙宿雙飛,白頭攜老的溫馨畫面,幽幽說道:「難怪俞劍聖會說」只羨鴛鴦不羨仙「,要是將來能有機會在這裡住個三年五載,便是教我做神仙也不幹。」 衛驚蟄輕笑道:「好啊,等咱們完成了農神醫的遺願,再向葉無青討還過翠霞一戰的舊帳後,我便陪著農姑姑在此住上三、五年。」 農冰衣嬌嗔道:「你想得美,咱們又不是夫妻,你憑什麼來陪我?」 這話一說出口,她先自紅了臉,又羞又惱,恨不得立馬找個地縫鑽進去,不讓衛驚蟄瞧見自己的窘迫模樣,一顆心不爭氣地怦怦跳個不停。 衛驚蟄也懵了,望著農冰衣羞不可抑的側臉,心頭怦然一震,急忙收斂遐思,乾咳了聲扭過頭道:「咱們再到別的屋子裡瞧瞧吧!」 半晌後才聽見農冰衣有如蚊蚋似地「嗯」了聲。 兩人又看過其它幾間屋子,林內的光線漸漸黯淡,已然是黃昏時分。 衛驚蟄重傷未癒,早已疲憊不堪,身上的傷處亦在不住作痛。他不願掃了農冰衣的興致,強自隱忍著不言,又陪她來到屋後的一座小菊園裡。 在菊園的最裡端,並排佇立著兩座青石壘砌的墳塚。 農冰衣拔開墳前叢生的雜草,看到左首石碑上寫著「愛妻倪妤之墓──夫俞寬泣立」,一算年月距今已有足足四百多年,幾和創出「平亂訣」的翠霞派不世奇才散矜道人,是同時代人物。 旁邊的另一塊石碑上,同樣的筆跡鐫刻著「拙夫俞寬之墓」,卻沒寫時間和立碑人。 農冰衣久久凝視著這兩方石碑,無端地感傷道:「這該是他們生前就準備好的。」 衛驚蟄默然點頭,俯身虔誠認真地將墳頭荒蕪雜草一把把拔起,清理出一片空地。 農冰衣在墓前款款跪倒,低聲道:「小衛,咱們向兩位前輩叩幾個頭吧!」 衛驚蟄道:「理當如此!」有意無意在離農冰衣身後數尺的地方跪下,虔心叩拜。 農冰衣一面祭拜,一面輕聲禱告道:「俞劍聖,倪仙子,晚輩有幸得瞻兩位故居,只可惜來得匆忙未帶香燭紙錢,日後必定補上。今日權且向兩位的靈位多磕幾個頭,以表晚輩崇敬仰慕之情。」 說罷俯首叩拜在鬆軟的泥地上。 「嗡──」 一陣悠揚鏗鏘的鏑鳴,驀然從右首的墳塚內傳出,一蓬由淡轉亮的青色光華透過石墓煥放出來,將菊園的上空照得一片璀璨通明。 農冰衣和衛驚蟄不覺抬起頭面面相覷,均都充滿了訝異與意外。 「嗡──」 鏑鳴聲越來越響,石墓發出輕微的震動,緊接著似乎兩人腳下的土地亦開始晃顫起來。須臾之後,石墓內迸發出如雷般的悶響,一束青色劍芒沖天而起,高高翱翔在天宇之上,散放出耀眼奪目的絢麗青光。 衛驚蟄手打涼棚、仰首眺望,詫異道:「是一柄仙劍!」 話音落處青光漸收,「鏗」地鳴響,那柄仙劍從高空飛落,筆直插在俞寬墳前。 「呼──」從劍柄上飄落一卷薄絹,迎風舒展開來,飄飄蕩蕩吹拂向農、衛二人。 農冰衣好奇地伸手接住,藉著劍光望向薄絹上密密麻麻書就的蠅頭小字,低聲讀道:「余睥睨四海兩甲子,打遍九州島無敵手,皆不如能與愛妻終日廝守、白首偕老之樂。 「惟余仙去後,無子弟可托衣缽,誠為一大憾事。今在衣冠塚內留下餘生前所用之天穹神劍,及」我意七訣「心法一套,另有拙荊遺物」驚魂令「一枚藏於荷花池底。 「如有後來愛侶能在愚夫婦墳前雙雙虔心三拜,即可得傳我二人一生之學。望彼等日後仗神劍,倚仙令,比翼雙飛攜手天陸;蕩妖氛,清寰宇,戮力同心永結良緣,方不負愚夫婦之重托,切記,切記??」 再往下看便是天穹神劍的煉劍方法,和「我意七訣」的心法圖文,洋洋灑灑不下萬餘字。 農冰衣越看臉越紅,到最後幾句已念不出聲來,心中七上八下。 「俞劍聖一番好意,在他的衣冠塚裡留下神劍絕學。可他哪想得到幾百年後陰差陽錯,被我和小衛兩個發現墳中的秘密。 但我和他,怎也談不上是一對愛侶啊??「 她正亂想著,忽覺身後有異,不自禁地一偏頭,面頰險險貼上衛驚蟄的臉龐。 原來衛驚蟄為俞寬的留書吸引,不知不覺探身上來定睛觀瞧,全沒覺察自己已經把腦袋湊到了農冰衣的臉頰旁。 農冰衣失聲低呼,忙不迭往旁避讓,猛將絹書往衛驚蟄懷裡一塞,便欲發作。 正這工夫,猛然從頭頂的雲端之上滾滾傳來一陣高昂霸道的嘯音,如同從九天洩落的長河,無孔不入,席捲向整座清幽靜謐的山谷,震得樹木瑟瑟落葉飛旋。 衛驚蟄面色微變,道:「不好,楚望天非但沒走,還要用天唱魔音逼咱們現身!」 農冰衣也忘了找衛驚蟄的麻煩,驚怒道:「這老魔陰魂不散,委實可惡!」 衛驚蟄苦笑道:「錯有錯著,若是楚望天尚且神志清明,焉會這般不惜耗損真元向空谷中施展天唱魔音?偏偏咱們??」 他話說到半截,猛地「嘿」一聲從口中嗆出一灘殷紅瘀血,身子晃了晃向後軟倒。 農冰衣手疾眼快抱住衛驚蟄倒下的身軀,心一沉道:「不好,小衛重傷未癒,一身功力僅餘十之一、二,如何禁受得住楚老魔的天唱魔音侵襲?」 她一邊澄靜心神,緊守靈台,一邊毫不吝嗇地將真氣輸入衛驚蟄體內助他抵禦魔音。奈何楚望天的功力恁的深厚,雙方相距如此遙遠,那嘯聲依舊如滾滾炸雷般激響在兩人的耳畔,竟毫不因此消散減弱。 農冰衣分心二用,很快便自顧不暇,只見衛驚蟄面色蒼白,唇角血絲不停地汩汩逸出,緊咬著牙關盤膝運功苦苦支撐,情形已然危在旦夕。 可楚望天的天唱魔音兀自源源不絕,越顯激越強勁,震得農冰衣靈台一陣陣晃動發暈,一顆顆晶瑩的熱汗順著鼻翼滾滾流下,嬌軀不住地搖顫發抖。 衛驚蟄神志幾近昏迷,對兩人的凶險處境心知肚明,暗道:「不消多久,我和農姑姑勢必玉石俱焚,活活被楚老魔的天唱魔音轟得魂飛魄散,形同白癡!」 他把心一橫,正要奮盡餘力起身出谷迎敵,沒想到農冰衣更快一步,玉掌勁力微吐,封住衛驚蟄背後經脈,將他小心翼翼平放在墓前,沉靜道:「小衛,我引開楚老魔,你在此好生療傷,切不可輕易出谷。」 衛驚蟄急道:「農姑姑,快放了我,妳不是楚老魔對手!」 農冰衣淡然微笑道:「不要緊,我只需將他引開,又不是去拚命,你別擔心。」說著將一顆靈丹餵入衛驚蟄的口中。 衛驚蟄含著靈丹,竭力運氣衝脈,但他此刻的修為著實太弱,試了兩次均都無功而返,心頭一急「哇」地噴出口熱血,高叫道:「不成,妳??」 農冰衣搖搖頭,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彎下腰面含恬靜的笑意徐徐道:「我是你姑姑,你該聽我的話,乖乖養傷,好好活著──」 說罷櫻唇在他冰涼的額頭上,猶如蜻蜓點水般地輕輕一吻,迅即背過臉去,騰身掣劍自杏樹林而出,對衛驚蟄在身後的呼喚恍若未聞。 衛驚蟄眼睜睜看著農冰衣遠去,胸口又痛又急,虎目一熱已是迸出熱淚。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他清楚地知道,農冰衣此去應戰楚望天,多半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就此喪生在老魔的掌下。 無論此前他有沒有想過,從什麼時候開始,當自己面對著農冰衣時,有一種奇妙的情感在萌動?? 又或許,以他的睿智精練,對此早已隱有所覺,卻始終在刻意努力迴避,不敢往深處多想?? 直至這一刻,當自己無助地凝望農冰衣背影飄然遠去,才深深地明白,自己將失去一件生命中何其寶貴的東西! 他的額頭上,猶然餘存著農冰衣那輕輕一吻的溫潤餘香。 這一吻,自己這一生休想再有半刻會遺忘,會淡漠?? 第七章 緣定三生 農冰衣御風出了杏樹林,出奇地她心裡沒有絲毫的畏懼,甚至全然忽略過楚望天摧枯拉朽的魔音狂嘯,只不斷浮現著衛驚蟄臨別之際的面容。 她掠出雲端,遙遙望見楚望天的身影,有若一尊不可一世的魔神,佇立在山梁之上,落日的餘暉灑散在他飄揚飛舞的亂髮上,雙眼激射出駭人寒光。 楚望天看見農冰衣,停下嘯音,揚聲問道:「快說,那惡鬼去了哪裡?」 農冰衣被天唱魔音震得頭暈腳輕、兩眼發花,好一陣子才穩住心神,道:「我正是要帶你去找他。楚老魔,你敢不敢跟我走一遭?」 楚望天不語,似乎是在思索權衡農冰衣的提議。農冰衣遠遠站著,握劍的手心裡緊張得冷汗涔涔,惟恐他又要突然暴起傷人。 忽地遙遙響起一聲倨傲峻冷的嘿笑,道:「楚老魔,你在這裡鬼哭狼嚎什麼?」 農冰衣聞聲望去,頓時驚喜交集,就見月色之下一對中年夫婦御劍而來。左首的中年男子一襲黑衣神情灑脫冷傲,身旁伴著的則是一位絕美的中年婦人。 楚望天呆呆注視來人,木訥問道:「你是誰,怎會認得老夫?」 黑衣男子漠然道:「你是真瘋還是裝呆,連蘇某都不認得了?」 來人正是天陸仙林的頂尖高手,近百年來自已故魔教教主羽翼濃之後的魔道第一人,天一閣閣主蘇芷玉之父蘇真。他身旁的中年美婦不消多說,便是乃妻水輕盈,曾被公譽為南海天一閣歷代以來第一嫡系傳人。 偏生楚望天舊事盡忘,想了半天腦袋越來越疼,還是記不起對方的身份,訥訥道:「你姓蘇?我該認得你,可我為何一點兒也記不得了?」 農冰衣絕處逢生,心知蘇真夫婦這一來,別說是一個楚望天,就算兩個三個楚老魔,也再動不得自己半根頭髮,心情松爽道:「蘇先生,水仙子,這老魔將我和小衛欺負得狠了,請你們趕緊將他趕跑!」 水輕盈和蘇真都是聞著楚望天的嘯音,方才從百里外趕來,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均不瞭然。但農冰衣與丁原等人交好,又是天陸神醫農百草的惟一孫女,連目空一切的蘇真亦要對她另眼相待。 哼了聲,蘇真道:「楚老魔,聽清楚沒有?農姑娘很不喜歡你在這裡,還不快滾!」 楚望天人雖昏聵,好歹話還能聽得懂,勃然翻臉道:「你先滾給我看看!」掌心赤光爆閃,一記溜火神掌虎虎生風直劈蘇真面門。 兩人原本相距足有十丈,可楚望天身形委實快得匪夷所思,一晃身溜火掌業已攻至蘇真近前,激盪雄渾的掌風銳嘯破空,散發出團團熱浪。 蘇真雙手背在腰後,修長的身軀往左一閃,堪堪避過楚望天的掌風,不屑冷笑道:「也罷,蘇某再陪你玩上幾招!」 楚望天只這一個照面,即知自己遇到了罕見的強敵,銅爐魔氣流轉週身,掌力催發至十成,回切蘇真肩膀,招式轉換間如行雲流水,毫無生硬凝滯之處,直比二十年前的身手更加爐火純青。 蘇真見狀,心下由衷讚歎道:「這老魔人雖傻了,修為倒沒廢掉。」 他肩膀一沉,身軀往右急旋,如一束輕風般繞開楚望天鐵掌,轉到對方身側。 楚望天眼睛瞧也不瞧一下,右掌沉肘護身,左手五指戟張,飛速鎖向蘇真咽喉。 蘇真仍舊不出手招架,飛身疾退脫出楚望天爪勢籠罩範圍,「哧」地輕響,右肩的衣襟被老魔的指風劃破一道寸許長的小口子。 農冰衣關切道:「蘇先生,你別光顧著閃躲,趕緊還招啊!」 蘇真不以為意地瞥了瞥肩膀上的衣縫,站定身形一聲長笑道:「楚老魔,蘇某念你愚鈍癡呆,先讓你三招。接下來咱們再各展絕學,一爭短長!」 楚望天接連三招沒傷著蘇真,心中生怒,嘯道:「你才癡呆!」縱身揮掌再次搶攻。 蘇真巍然如山,有意試一試對手的功力,催促八成掌勁迎上楚望天。 「砰」一記轟響,楚望天身子搖了搖,硬是站在原地沒動,反將蘇真震退半步。 蘇真臉上血光一閃而逝,雄心陡起道:「痛快,你也來接蘇某一掌!」左掌毫無花巧地向楚望天胸口拍出,卻將掌力暗自加到九成。 楚望天毫不畏懼,瞠目叫道:「有何不可?」溜火神掌直攖其鋒。 「砰!」兩人均自往後退出三步,各自欽佩對方的掌力了得。 楚望天略一轉動銅爐魔氣,大叫道:「再來,看看到底誰的拳頭硬?」攥指成拳,嗚地一聲轟出。 蘇真久已不和強敵交手,心中技癢早非一日兩日,此刻鬥得興起,索性盡棄一身博大精深的諸般絕學,與楚望天以攻對攻,硬碰硬地斗在一處。 兩人互不相讓,眨眼就是三十餘個回合,楚望天一改平日渾渾噩噩、老態龍鍾的木訥模樣,一招一式氣勢澎湃,猶如驚濤拍岸,將蘇真的身形密不透風地包裹在內,令人眼花撩亂,幾分不清哪一掌是實、哪一爪是虛? 農冰衣瞧得駭然歎服,心有餘悸,暗道:「敢情先前老魔對著小衛並非使出全力,不然我和他眼下豈有命在?」 水輕盈負手旁觀,看出農冰衣心緒緊張,含笑安慰道:「不要緊,楚老魔雖是厲害,可百招之後仍非拙夫的對手。」 農冰衣芳心稍定,但以她的眼力,自無法如水輕盈一般對戰局洞澈入微、胸有成竹,只隱約看出蘇真身法瀟灑自如,招式收放莫測,在楚望天咄咄逼人的攻勢中緊弛有度,絲毫不見侷促被動,盡顯魔道絕頂高手睥睨天下的卓越風采。 她看著看著,不由得心生折服,暗歎:「以蘇真今日之修為,只怕當年的劍聖俞寬亦不過如此。也只有他和水仙子這樣風華絕代的不世伉儷,方能培育出蘇姐姐!」 一轉念間,蘇真與楚望天交手已逾五十招,兩人短兵相接,指掌、袖風上俱都灌注了驚世駭俗的功力,哪怕一塊金鐵投了進去,也要頃刻化為齏粉。 楚望天似乎看出自己難以取勝,猛地口中發嘯,以指代劍向蘇真攻去。 蘇真一蹙眉,使了個假身閃出三丈,反手掣出赤血魔劍拋給楚望天道:「接劍!」 楚望天不由自主抓住赤血魔劍,望著蘇真道:「那你豈非赤手空拳?」 蘇真指了指水輕盈負著的仙劍傲然道:「那兒還有一把,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迫得蘇某拔出此劍!」 楚望天白眉一聳,恨道:「你敢瞧不起老夫?」 蘇真洒然道:「哪那麼多廢話,看招!」大袖似飛雲卷絮,拂向楚望天胸膛。 楚望天左手一掐劍訣,右手赤血魔劍鏗然飛挑,直點蘇真袖袂。 兩人二度交手,楚望天仰仗赤血魔劍在手,漸漸佔了一在線風,但欲要將蘇真傷在劍下卻也不能。 翻翻滾滾三、四十個回合一過,蘇真熟悉了楚望天出手的套路,招式遽然一變,改以輕盈飄逸的「王指點將」,「嗤嗤」無形指力凌空縱橫,又慢慢穩住陣腳,與楚老魔鬥得難分難解。 楚望天見自己一劍在手,居然還贏不下手無寸鐵的蘇真,羞怒攻心,劍招越發緊迫險惡,招招出人意表、別具一功,看得蘇真也暗自點頭激賞。 奈何不論他如何戮力猛攻,蘇真始終不緊不慢,緊守門戶,王指點將時不時趁虛反擊,逼得楚望天需得竭盡所能,方才一次次化險為夷。 漸漸地,楚望天呼吸開始緊促沉重,頭頂水霧騰騰,顯出後繼乏力之象。畢竟他方才為迫出衛驚蟄和農冰衣,耗損真元施展天唱魔音,於功力折損不小。 此時若碰見的是尋常仙林高手也就罷了,偏巧他撞上的是修為早已臻至登峰造極之境的蘇真。此消彼長下,不免相形見絀,劍光籠罩的範圍亦迫不得已逐漸收縮。 蘇真勝券在握,並不急於求成,任由楚望天發起最後的兇猛反撲,步步為營守住門戶,冷冷道:「楚老魔,你功力不繼,蘇某勝之不武,趁早收手放你離去!」 可惜如今的楚望天早非當年那個奸險多變的楚老魔,滿腦子只想一劍劈了蘇真,渾不念及其它,聞言怒道:「放屁!」 他強自壓搾丹田魔氣,繼續狂攻。 蘇真一番好意卻遭到惡罵,眸中精光一閃,心道:「也罷,不給這老傢伙點苦頭,諒他也不會老老實實地滾蛋!」 他心念一定,當即全力運轉丹田魔氣,指力隱有雷鳴,欺近至楚望天身前,與對手展開驚心動魄的近身對攻。 這一下近身過招,連水輕盈都險些看不清兩人的招式變化。 儘管明知丈夫的修為應在昏聵失神的楚望天之上,可高手相爭瞬息萬變,況且楚老魔手中尚多出一柄赤血魔劍,蘇真若稍有不慎,難保不會血濺五步,她一顆心不覺提到了嗓子口。 突聽場中「哧啦」一聲脆響,兩人身影乍然分開。楚望天手中空空如也,口中發出一記厲嘯卻漸轉瘖啞,身形一轉,頭也不回往西邊的山峰後遁走。 蘇真卓然飄立當場,目送楚望天的背影揚聲道:「走好,不送!」 「颼」一聲紅光閃爍,赤血魔劍自高空墜落,水輕盈玉指翩躚如花,凌空攝過,將魔劍歸入劍鞘後,凝目打量蘇真。 只見他面色微微發白,左肋衣衫盡裂,露出三道楚望天留下的殷紅指痕,不由心疼道:「你也忒大意了,怎可與楚老魔意氣用事?」 蘇真不以為然地哈哈一笑,真氣到處,肋部紅痕徐徐轉淡,說道:「沒事,若非為了拿回赤血魔劍,這一抓也可省了。楚老魔捱了蘇某一指,吃虧更大。」 農冰衣見楚望天負傷遠遁,芳心大定,道:「水仙子,你們怎會來了百魚山?」 水輕盈回答道:「我們也是靜極思動,聽聞萬劫天君重出天陸的消息,便下了聚雲峰暗中打探,未曾想在此遇見妳和楚老魔。」 農冰衣道:「蘇先生,多年不見您的修為又見精進,連楚老魔這等厲害的角色也教你打得落花流水,毫無脾氣。」 蘇真搖首道:「楚望天終究吃了神志不清的虧,一身修為遠不如他二十年前全盛之時,否則蘇某亦不敢托大。驚蟄呢,他是否受了重傷?」 農冰衣聽他一語道破衛驚蟄未能出戰的緣由,心中欽佩道:「他為了救我和楚老魔硬拚了兩掌,經脈幾乎斷裂,一條手臂至今還用不上力氣。」 蘇真「哦」道:「走,咱們一塊兒去瞧瞧。」 農冰衣應了,引著蘇真夫婦回到谷內,輕車熟路進到杏樹林中。 蘇真剛在林裡走出數步,忽地低咦道:「輕盈,妳有沒有發現什麼?」 水輕盈從容環顧四周,嫣然微笑道:「這林內不知被誰設下了陣法,多半用的是」四時輪替「再輔以」十二天干地支「之訣,似乎只想將訪客拒之門外,並無傷人之意。看情形這陣勢已有些年頭無人主持,許多地方都露出了不該有的破綻。」 蘇真笑道:「正是,我本有意破它一破,可此間主人既然早已離去,徒留一座面目全非的空陣,蘇某即便將它破解,也了無意味。冰衣,還是妳在前引路,帶我們去找驚蟄罷!」 農冰衣聽得既驚且佩,更對蘇真光明磊落的胸襟生出無限景仰,一面引著二人前往俞寬夫婦的故居,一面將來龍去脈簡略說了。 三人穿過小屋,就見衛驚蟄仰面躺在墳前,已然人事不省。農冰衣驚道:「不好,他會不會被老魔的天唱魔音震出了內傷?」 水輕盈俯身搭住衛驚蟄脈搏,神情一鬆道:「不礙事,這孩子功底極為紮實,只是氣血兩虧,禁不住魔音催迫,又恃強運氣衝脈,才昏迷了過去。」 農冰衣臉一紅,曉得是關心則亂,不然以自己的眼力又何須水輕盈探脈解釋? 蘇真二話不說,盤膝坐到衛驚蟄身後,將他的身軀扶入懷中,左掌一抵背心大椎穴,近三甲子的精純魔功浩浩蕩蕩洶湧而出,注入這青年的體內。 農冰衣過意不去,道:「蘇先生,您剛和楚老魔激鬥了一場,還是先歇息一會兒。」 蘇真滿不在乎,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替衛驚蟄運功療傷,直到天色盡黑,方才住手。 衛驚蟄身軀猛地一顫,張口嗆出一大灘深紅色的瘀血,緩緩睜開雙目。 蘇真一笑起身道:「成了!」臉上疲態微露,顯然為醫治衛驚蟄毫無留手,全力施為。 農冰衣心裡只是感激不已。 論及醫術,她自問盡得農百草真傳,絕不遜色於對方。但要像蘇真那般純以雄渾無倫的魔氣幫衛驚蟄疏通經脈、消弭瘀積氣血,卻是遠有不如。 衛驚蟄一醒過來,不僅看到農冰衣近在眼前,還有蘇真夫婦亦飄立在旁,更覺察到丹田內一團暖洋洋的真氣汩汩流轉,精神大振遠勝昏迷之前,立即明白是蘇真出手相救,站起身拜謝道:「有勞蘇老前輩!」 蘇真一抬眼道:「你何須謝我?換作其它人,就算死在蘇某面前,老夫也未必肯伸根手指頭救他一救。這道理你可明白?」 衛驚蟄怔了怔,再深深一拜懇摯道:「晚輩明白,這便如當年蘇老先輩仗義出手救下我丁師叔,是一個道理。」 蘇真的唇角逸出一抹笑意,點點頭道:「不錯,老夫平生只欣賞一種人,也只討厭一種人。至於後一種人,給老夫提鞋也不配!」 水輕盈淺笑道:「好啦,當著一個晚輩自吹自擂,你也不怕羞。」 農冰衣見衛驚蟄安然無恙,心情大佳,咯咯輕笑道:「好在我剛才親眼目睹蘇先生談笑之間便將楚老魔打得頭破血流,所以老爺子你怎麼自誇自讚都不為過。」 她說著話,忽然覺察到衛驚蟄一雙清澈的目光正悄然凝視在自己的臉上,不由自主地一顆心猛地一跳,垂下頭去。 蘇真掃過插落在俞寬衣冠塚前的那柄天穹神劍,也不伸手拔出,輕讚道:「好劍!」 衛驚蟄一醒,從農冰衣身上收回視線,把那卷薄絹遞向蘇真道:「這是劍聖俞寬在羽化飛天前親筆所留,上面還有他自創的一套絕學。」 蘇真接過,走馬觀花般拂視過開首的幾行,接下來有關「我意七訣」的修煉心法則是看也不看,將薄絹合起還給衛驚蟄,道:「你和冰衣福緣匪淺,當善加珍惜。」 農冰衣幽幽道:「蘇先生,你沒見俞劍聖的遺言麼?他是想將夫妻二人的心法絕學傳承給後來的情侶。我和小衛一個姑姑,一個侄兒,如何能受衣缽?」 蘇真不以為意地道:「只是輩分相隔,便不能結為愛侶了麼?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二十年前丁原那小子不也色膽包天娶回了姬雪雁?如若不然,又何至於讓玉兒空守南海,至今尚是雲英待嫁之身?」 衛驚蟄與農冰衣的心頭均自劇震,不約而同地抬眼望向對方,視線甫一交錯,又急忙各自避開。 這點小動作瞞得過旁人,卻焉能躲得過曾經滄海的蘇真銳眼? 他微一轉念已猜到了七七八八,不僅沒有絲毫的驚訝,反而當機立斷說道:「驚蟄,你若對冰衣有情,索性學你丁師叔娶她過門,管他什麼世俗禮法,輩分名教,全當他是胡說八道、一灘狗屎!誰要敢對你說上半個不字,有我蘇真替你們出頭!」 農冰衣臉色通紅,嗔道:「蘇老爺子,你在說什麼啊,我跟小衛哪可能??」 她起先半句說得頗為響亮乾脆,可到得後來話音越來越輕,也不知到底是說的可能還是不可能。 蘇真心中雪亮,微笑著傳音入密,道:「農丫頭,妳罵老夫不要緊,可不能欺騙老夫。二十餘年前蓬萊仙會時,妳在三生石上看到的是誰?」 農冰衣手足無措地一跺腳,道:「水仙子,他欺負人!」 水輕盈淺淺含笑道:「冰衣,他對妳用傳音入密說了什麼,我可什麼也沒聽見啊?」 農冰衣又窘又羞,急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蘇真明白不可逗得太過火了,一拂衣袖,道:「輕盈,陪我到屋前轉一圈。據說俞老頭生前酷愛杯中之物,難保老夫今日不會有意外收穫。」 兩人笑語殷殷相偕離開菊園,卻將農冰衣和衛驚蟄故意留了下來。 月色如水,灑照在兩人的身上。 農冰衣芳心惴惴道:「蘇真為何會曉得我當日在三生石上所見?我、我──」 兩人有意無意維持多年的那層窗戶紙,此際讓蘇真快人快語捅破了大半,要想相互繼續假裝毫不知情,已是斷然不能。 衛驚蟄的心中同樣亦是思緒萬千,心潮迭蕩。這世上有許多事情,包括感情在內,在起初發生的時候並無徵兆,亦無從察覺。等到雙方霍然醒覺的那一天,其實早已不知不覺走出了很長的路,以至於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他也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動情的,只記得小時候在恩師盛年嚴厲督促功課之餘,這位常來翠霞山走動的農姑姑,便隔三差五地和自己漫山遍野地嬉戲玩鬧,沒有一點兒長輩的架子。 及至後來他已卓然成為聲名遠揚的翠霞派後起之秀,仍時不時會和農冰衣嬉鬧,甚而並肩遊歷天陸,卻始終未及遐思。 直到獨尊谷遇險,兩人被困石棺中,不得不肌膚相親、耳鬢廝磨,衛驚蟄才初次驚覺到,農冰衣首先是個需要呵護的美麗女子,其次方是自己的姑姑。 再後來農百草壯烈戰死,臨終托他照顧農冰衣,衛驚蟄亦毫不猶豫地答允了下來。從此每當他對著農冰衣心猿驛動之際,便會立刻告誡自己勿負農神醫的重托,卻不願、也不敢去多想,為何他總有意無意尋找著各種理由,陪伴保護在農冰衣的身旁? 而今,他再也無法迴避。想著農冰衣為了救他,毅然決然孤身迎戰楚望天,置生死於度外;想著她臨別時那印在額上,刻在心裡的一吻黯然銷魂?? 衛驚蟄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識到,假如自己還要逃避、還要否認,非但蘇真會看不起他,連自己也一樣會看不起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用低緩的聲音道:「農姑姑,等我傷勢好轉了一些,就幫妳從荷花池底取出那枚驚魂令,咱們一起修煉俞寬夫婦留下的心法絕學,完成兩位前輩的生前遺願,好不好?」 農冰衣心弦顫動,抬頭望著衛驚蟄的臉龐說不出一句話。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聞絃歌而知雅意,慧心之中又如何會聽不懂衛驚蟄的話外之意? 只此一言,卻可以想見來日衛驚蟄需要承負多少的壓力與荊棘,甚至會不得不放棄,他多年來用熱血與性命博得的世人讚譽。 然而他的語氣又是那樣的平淡堅定,沒有遲疑沒有猶豫,只透著一往無前的決心和勇氣。 她的眼睛忽然濕潤了,一股莫名的溫暖和久違的溫柔感覺,洋溢在心扉深處,欲語還泣,最終化作輕輕一笑。 這時就聽見蘇真的聲音從屋前傳來:「冰衣、驚蟄,快來!」 農冰衣恍若夢醒,忙轉首裝著梳理被風吹亂的髮絲,悄悄將珠淚拭去,含笑輕輕道:「我猜,他們一定是找到好酒了。」 第八章 我意七訣 蘇真夫婦又在谷中逗留了數日,待衛驚蟄傷勢漸好,方始離去。 而衛驚蟄、農冰衣兩人九死一生、心意又得明,越發珍惜這段彼此獨處的日子,反倒不急於立刻離谷。 衛驚蟄依照俞寬留書指點,從荷花池下取出驚魂令,還有一套煉化使用的心訣。 這「驚魂令」看上去像是一塊並不起眼的烏黑色鐵牌,約莫巴掌大小、下寬上窄,正反兩面均鐫刻有符咒圖文,乃傳自洪荒的上古至寶。 而衛驚蟄得自俞寬墓中的「天穹神劍」更是一柄曠世神兵,破罡削金如切腐竹,遠勝於他先前折損的「任情仙劍」。 送走蘇真夫婦的當日,衛驚蟄便開始潛心參悟劍聖俞寬所創的「我意七訣」。 所謂「我意」,俞寬在薄絹上開宗明義地解釋道:「」心中有意,劍上無招「,是為無敵之訣。」 因故,那七道心訣與其說是舉世絕倫的劍招,還不如說是超凡入聖、繼往開來的七式劍意心法,依此分作「離訣」、「聚訣」、「去訣」、「歸訣」、「忘訣」、「虛訣」和「無意之訣」。 每一式心訣都配有玄奧莫測的文字說明,少則幾百字,多逾數千字,一旁還畫著若干匪夷所思的圖形,有山水有人物,篇幅卻次第減少。到最後一幅「無意之訣」時僅剩下漆黑的一團墨跡,四周卻大片大片的留白。 如果是別人乍見此等秘籍法門,多半會看得雲裡霧裡了無頭緒。好在衛驚蟄自幼在紫竹軒門下修煉,乃師盛年秉承老道士淡言真人在世時的授徒之法,素不注重按部就班的死傳硬學,而是講求心悟,忌諱亦步亦趨地模仿照搬。 因此衛驚蟄從六歲時,就熟諳「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道理,於翠霞派諸般絕學,多是憑借自己的悟性與毅力自行揣摩修煉,而絕不照走前人,甚而是恩師之路。 這一來,冥冥之中暗合俞寬傳功授法之意,較之一般人無形裡不知少走多少彎路。 饒是這般,衛驚蟄對著這些全無章法可循的心訣,仍是一連苦悟數日,不見進展。 這一日他參悟「離訣」,折騰得頭昏腦脹不得要領,被農冰衣硬拉到荷花池邊散心。 農冰衣拾起幾顆小石子,漫不經心地往池裡拋去,安慰道:「小衛,你也別太心急。大凡舉世無雙的心法絕學,必有深奧過人之處,豈是三五天就能悟通徹的?倘若如此,這心訣多半就一錢不值了。」 衛驚蟄搖頭道:「這道理我自然明白,可幾天來總覺得自己隱隱約約已經觸摸到了離訣暗藏的真意,但欲待仔細參悟時,偏又沒了頭緒。如果過了明天還無法有所突破,咱們不妨離谷他去。畢竟我傷勢好了七七八八,也不能總待在這兒。」 農冰衣聞言生出不捨,默然無語地將手中剩餘的小石子「嘩」地拋入池中。 幾圈漣漪在水面上徐徐散開,衛驚蟄驀地如遭雷擊怔怔盯著碧波出神,好像這小石子不僅落在了荷花池裡,同時也濺落在他的心中。 他遽然站起,目光依舊須臾不離地注視著水面,臉上漸漸露出欣喜之色,喃喃說道:「我懂了,我懂了──」 農冰衣用胳膊肘捅了捅衛驚蟄肋下,驚奇道:「喂,你懂了什麼?」 衛驚蟄指著尚未散盡的漣漪,道:「妳看這水聚散無常,離合不定,豈非是人生的一大寫照?所謂」我意七訣「,歸根結底便是七式心境之訣。無形無招,惟悟於心。 「所以俞劍聖特意在心訣旁配上相應畫面,譬如離訣旁的幾幅圖卷,無不是在暗喻別離之傷,相思之苦。只有領略到這等心境,方能尋到心訣真諦!」 農冰衣嬌笑道:「這麼說來,你還得好好感謝我丟的那幾顆小石頭。」 當下衛驚蟄回到小廳內取出薄絹,對照著圖文重新參悟「離訣」精髓。 這一次心意合上書卷上暗蘊的意境,不出其然地水到渠成,完全融入到心訣之中,渾然忘卻身外之事。 此後數日衛驚蟄心無旁騖全力修煉「我意七訣」。可不久他便發現,雖然自己已逐漸領悟到「離訣」精髓,但真要施展時仍舊稍嫌生澀凝滯,反倒是稍後參悟的「聚訣」運用起來甚是得心應手,揮灑自如。 他略加思索,便即醒悟到這套「我意七訣」的主旨無疑在於心意合一。自己和農冰衣劫後餘生、兩情相契,正是心緒舒暢甜蜜之際,又如何能真切體味到別離之苦,分手之慟?如此一來這式「離訣」的威力未免大打折扣。 相形之下,他對「聚訣」、「歸訣」的參悟卻變得異常順暢,這自是心境使然,非人力可以強求。 好在衛驚蟄生性豁達,曉得自己眼下的心境委實不適合強修「離訣」、「去訣」這般必須以悲苦淒涼心態相應的法門,故而僅將薄絹上的相關圖文牢記於心,並不恃強參悟。 這日晚間兩人閒聊了一陣,便在靜室中各自用功。 衛驚蟄進展甚快,已開始修煉「忘訣」的精義。依照劍聖俞寬在薄絹上的提點,欲要完全領會「忘訣」真髓,將其威力在實戰中盡數發揮,參悟者最好已然臻至忘情之境,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衛驚蟄經多年苦修,早已突破坐照之境,距離忘情境界亦不過咫尺之遙。但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修仙之士窮畢生之力,也未能勘破這「忘情」一關,一如當年威震正魔兩道的天陸九妖,亦不過僅有寥寥數人能夠最終晉陞上忘情之境,而最後臻至大乘境界的只紅袍老妖一人而已。 衛驚蟄一面翻看「忘訣」心法,一面體悟字裡行間蘊含的深奧玄機,自知修為尚有欠缺,也不急於求成。 那邊農冰衣對仙心修煉的興趣,遠不如醫術來得濃烈,安靜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又左顧右盼起來,只是不願打擾了衛驚蟄的靜修,才硬忍著沒發出聲音。 不覺一輪彎月悄然爬上屋外的樹梢,杏樹林內一片恬靜清幽,偶有陣陣夜風吹動窗紙,發出「簌簌」地微響。 忽然一記雄渾高亢的嘯音不速而至,轉瞬打破了屋裡的靜謐。 農冰衣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望著窗外黑漆漆的杏樹林上空,低呼道:「楚望天!」 衛驚蟄合起薄絹,神情鎮靜地走到窗前道:「不錯,是楚老魔去而復返了。」 農冰衣走到他身邊,竭力平復心緒道:「他怎麼又回來了?早知如此,那天便該請蘇真將這老魔留下。」 衛驚蟄苦笑道:「他不是正常人,偏偏誤打誤撞又把咱們逮個正著。」 農冰衣蹙眉擔憂道:「聽這老魔的嘯聲,他的傷勢已然復原。蘇真和水仙子此刻應在萬里之外,再幫不到咱們。」 話音未落楚望天的嘯聲一頓,化作「天唱魔音」洶湧澎湃迫面而來。 農冰衣緊張道:「老魔又開始發狂了,咱們該怎麼辦?」 衛驚蟄心知自己的傷勢雖說已好了十之七八,可要憑借幾式尚未完全領悟的「我意七訣」與楚望天正面交鋒,即使有農冰衣從旁襄助也絕無勝機。 兩人如若貿然出谷迎敵,就等於是白白送死。可待在這裡一任楚老魔用天唱魔音狂轟亂炸,又無異於坐以待斃,著實有些進退維谷。 驀地他心念一動,拉著農冰衣回到蒲團前盤腿坐下道:「農姑姑,妳還記得我們被困在情塚石棺內的事麼?」 農冰衣淺嗔薄怒道:「我當然記得,這要命的當口你提這做什麼?」 衛驚蟄微微一笑,拽著農冰衣在自己對面落坐道:「那時為了給我療傷,咱們在石棺中運用」週而復始「心訣將彼此的真氣連為一體,同心協力終度難關。今日我們不妨再來一次,和楚老魔的天唱魔音鬥上一鬥!」 農冰衣眼睛一亮,旋即憂心忡忡道:「就算咱們兩個的功力合在一起,也遠不是楚老魔的對手,恐怕堅持不了多久。」 衛驚蟄堅定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天唱魔音極耗真元,楚老魔也未必能夠持久,況且又有天穹神劍和驚魂令兩大仙器庇護,總好過出谷和他蠻幹。」 說著話楚望天的天唱魔音漸轉強勁霸道,一記記似滾雷般在兩人耳畔炸響,桌上的杯盞器皿禁不住輕輕跳動顫慄,連屋子都在吱呀作響。 衛驚蟄恍若不覺,存念去思、抱元守一,向著農冰衣微微笑了笑,緩緩合上雙目,丹田內翠微真氣汩汩流轉,身上煥出一蓬淡淡柔和青光,進入忘我之境。 農冰衣見狀亦勉力凝定心神,運功調息,試圖將肆虐呼嘯的天唱魔音屏除在靈台之外。 須臾之後,兩人雙手相握,彼此的真氣依照「週而復始」的心訣法門,潺潺流淌,在他們的體內水乳交融循環往復。 農冰衣登時心神一清,身外的天唱魔音聽上去也不似先前那般震耳欲聾,感受著自己與衛驚蟄同枝連氣、相濡以沫的奇妙境地,唇角不經意露出一絲溫馨微笑。 大約一盞茶後,楚望天的天唱魔音攀升至巔峰,一波波嘯音猶如驚濤駭浪宣洩進屋中。假如不是老魔並不確定兩人所在的具體位置,索性恃強鬥狠將天唱魔音覆蓋整座山谷,衛驚蟄與農冰衣的處境不啻還要凶險十分。 縱是這樣,農冰衣畢竟修為偏弱,仙心修為遠不如衛驚蟄那般堅凝穩固、如盤石如山嶽,時間稍久,嘯音中充斥的強大魔意慢慢侵入到她靈台之中,雙頰變得一片彤紅,呼吸亦急促起來。 衛驚蟄察覺到農冰衣體內的變化,忙調動真氣助她固守心脈,自身的防禦不免相形見絀,被楚望天一浪高過一浪的魔音不斷衝擊靈台,形勢岌岌可危。 只這一會兒的工夫,好似經年累月般漫長難熬。兩人的頭頂升起冉冉水汽,身軀亦不由自主地隨著魔音的韻律發出顫抖。 然而楚望天的天唱魔音不僅沒有衰竭之勢,反而變本加厲越發犀利狂暴,一時天地間處處激盪著可怖的嘯聲,宛若惡魔發自地獄的狂嚎。 生死一線之際,「鏗鏗」鏑鳴,衛驚蟄背後負著的天穹神劍與農冰衣袖裡藏著的驚魂令雙雙振聲騰空,飛旋至兩人的頭頂。 一青一烏兩團恢宏絢麗的光芒如瀑灑落,將二人包容籠罩,形成一座透明的光罩。 孕育著萬載天地菁華的仙氣靈韻,像溫潤的泉水般環擁二人,汩汩綿綿滲入他們的經脈之中。更奇妙的是,兩人的靈台無比清晰地各自感應到神劍仙令的曼妙靈性,彷彿與它們合二為一更無分彼此。 藉著「週而復始」的神奇力量,兩人一劍一令渾然一體,將各自的身心徹底開放,赫然築起一道固若金湯的堅實壁壘。 衛驚蟄與農冰衣的壓力驟減,靈台上壓抑多時的巨石土崩瓦解,恢復清明。 可能俞寬、倪妤夫婦亦料想不到,他們留下的天穹神劍和驚魂令在沉寂數百年後,甫一出世便救了一對青年愛侶的性命,將魔道頂尖高手的暴戾魔音化於無形。 就在一次次對抗天唱魔音的過程裡,兩人的仙心不斷成長壯大,從神劍、仙令中傳遞來的蒼茫仙韻,浩蕩靈氣,猶如甘泉玉露不停滋潤著他們的身心。 漸漸地,兩人對身外肆虐咆哮的魔音充耳不聞,滿心恬靜喜悅地沉浸在相扶相持,比翼虛空的奇妙境界中,彷彿彼此攜手已有幾千年。 不知何時魔音漸歇,屋中恢復了平靜。天穹神劍與驚魂令徐徐下降,光芒收斂,悄然歸還劍鞘、袖袂。 衛驚蟄長吐一口濁氣收功睜眼,只覺渾身精疲力竭,衣衫被汗水濕透幾重。 他的骨頭像是散了架般,腦袋裡兀自「嗡嗡」震晃不休,眼前的景物飄浮旋轉了老半天才慢慢變得清晰,同時也看到了農冰衣憔悴而滿是笑意的嬌顏。 他的嘴角亦逸出一抹寬慰喜悅的笑容,低聲道:「終於過去了,但願楚老魔就此收手,別再打擾咱們。」 農冰衣蒼白的臉上緩緩重現血色,聲音尤有些虛弱道:「管他呢,咱們只當他是瘋狗狂吠。」 衛驚蟄油然一笑,這才發覺自己還緊緊握著農冰衣的一雙玉手沒有鬆開。那柔弱無骨的美妙感覺直令人沉醉,教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輕輕撫摸。 農冰衣玉頰飛紅,眼睛裡閃爍著羞喜的光芒,卻很快佯裝一本正經的模樣繃緊俏臉道:「你敢對姑姑非禮?」 那嬌俏的神態,動人的聲音直將衛驚蟄的心也融化。他頓時熱血賁張,心神一陣恍惚之中伸手猛一用力,但聽「嚶嚀」低吟,一團柔軟而火熱的嬌軀已倒入懷中,如夢如幻,恍似天上人間。 待衛驚蟄醒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嘴唇正重重吻在農冰衣溫潤香甜的櫻桃小口之上。 農冰衣頰如火燒,緊緊閉起一雙明眸,明明對這小子得寸進尺的進犯又窘又怒,可雙手還是不聽話地牢牢環抱住衛驚蟄的虎腰,將彼此的身體毫無間隙的緊貼在一起,感受著愛侶的熱力與激情。 這些日子儘管彼此心意已明,兩人依舊相持以禮,未逾越雷池一步,連牽牽手都是極其少有。 但在成功抵抗住楚望天天唱魔音的侵襲後,蘊藏在兩人心底的滾燙熔漿終於突如其來、而又不可抑制地迸發。 光陰停了,夜睡著了,連風也變得溫柔。月亮從窗外探著頭,化作一道彎彎的圓弧,微笑著注視這對逾越世俗禮儀的青年情侶。 在他們的身前,注定將有更多的風暴磨難,但又有誰會懷疑當他們毫無保留地奉獻彼此後,還能有怎樣的藩籬能阻擋住兩人的愛戀? 久久、久久??唇分,一陣銷魂蝕骨的幸福滋味蕩漾在他們的心頭,誰也不願開口,甚至是輕輕的動一下身子,默默享受品味著這世間最濃烈、也最珍貴的情感纏綿,默默感激著上蒼慷慨的恩賜。 其後二十餘日,兩人白天打坐修煉,參悟俞寬夫婦所授的神功,入夜便連手抵禦楚望天的天唱魔音。 陰差陽錯裡,楚望天就此稀里糊塗成了衛驚蟄與農冰衣得天獨厚的陪練,兩人的修為一日日突飛猛進,對仙心的體悟亦與日俱增。 這一晚大雨滂沱,楚望天照例在山谷上大發淫威,引嘯狂嚎。 衛驚蟄福至心靈,竟於天人感應中一舉祭出元神,跨破「忘情」之境。 後一日,農冰衣亦否極泰來,憑借從「週而復始」心訣中所得的衛驚蟄助力,安然度過土劫,有驚無險地晉入「通幽」境界。 再數日,衛驚蟄徹悟「忘訣」,由此傲然躋身天陸仙林翹楚高手之列。而農冰衣對驚魂令的參悟,亦頗有小成。 當晚兩人又度過楚望天一輪天唱魔音狂轟後,略作商議決定出谷迎戰,憑借我意七訣與驚魂令和老魔周旋一番,設法擺脫楚望天附骨之蛆般的糾纏。 於是翌日整個白天農、衛二人養精蓄銳,全力準備當晚的惡戰。 好不容易等到夜色降臨,兩人祭拜過俞寬夫婦的墳塚,將小屋打掃乾淨,攜手御風出谷,直上山梁。 楚望天果然還站在山梁之上,好像這一個月來他就壓根沒挪過窩。 兩人在楚望天面前停住身形,農冰衣譏誚道:「楚老魔,這麼多日子你整晚在這兒鬼嚎,累也不累?」 楚望天不答,眼睛緊盯著衛驚蟄,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寒光,嗓音低沉而含糊不清地說道:「該了結了,該了結了──」 突地話音戛然而止,楚望天身形毫無徵兆地欺近到衛驚蟄右側,一掌拍向他肩頭,迫使對方無法拔劍。 衛驚蟄早領教過楚望天不宣而戰、暴起傷人的手段,眼見楚老魔身影稍一晃動,瞬即錯步退身,心念動處天穹神劍「叮」 地激越鳴響,脫鞘彈出。 他這一退料敵機先,堪堪避過楚望天的溜火神掌,揚手攝過天穹神劍順勢一招「擲地有聲」,往楚老魔眉心劈斬。 楚望天大袖灌注銅爐魔氣,「呼」地蕩向天穹神劍。衛驚蟄手腕微微上挑,「啵」地脆響劍鋒勢如破竹,生生刺穿袖袂。 楚望天渾沒料到對方手中的神劍,居然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威力,急忙沉肘變招。 衛驚蟄劍鋒走偏,只差一線便可劃破楚望天的脈門。他暗叫一聲可惜,步罡踏斗繞至對方身側,天穹神劍一式「破甲沉戈」 直取楚老魔左肋。 楚望天一著不慎,教衛驚蟄憑借天穹神劍的無儔鋒芒打得措手不及,驚怒之下鼓氣長嘯,卻不敢再用肉掌直攖其鋒,施展出悟自捏泥人的精妙手法,五指微屈,反扣仙劍。 衛驚蟄不假思索化「破甲」為「沉戈」,仙劍光芒吞吐,猛切楚望天探出的左腕。 楚望天雙指彈出,「叮」地激偏天穹神劍,側身揮掌攻向衛驚蟄胸口。 衛驚蟄毫無畏懼,吐氣揚聲左掌一式「流光映霞掌」中的「杜鵑啼血」拍出。 「砰!」 兩股強勁雄渾的掌勁迎頭激撞,衛驚蟄低哼飛退,藉以卸去餘勁。 楚望天被震得手腕發麻,微微一怔也不去多想「惡鬼」修為突進的緣由,他胸口魔氣一轉,不給衛驚蟄喘息之機,立刻飄身追上舉掌猛攻。 楚望天這一動真格,衛驚蟄形勢登見吃緊。虧得楚老魔對天穹神劍多少心存忌憚,不敢過分逼迫,才令得他勉強維持住不勝不敗之局。 兩人招式均快,一晃眼便是二十多個照面。楚望天體內的魔氣流轉的越加旺盛迅猛,每一掌都崩山碎岳、重逾萬鈞,漸漸在氣勢上壓制住衛驚蟄。 衛驚蟄不慌不忙,忽地一劍斜斜刺向楚望天右胸,既非翠霞派的劍招亦非天照九劍中的絕學,瞧得楚老魔微一愣神,右手屈指彈出。 孰料衛驚蟄手腕靈巧無比地在方寸之間輕盈一轉,三尺劍鋒倏地劃出一道光圈,將楚望天的整只右手隱隱籠罩在內。 楚望天凜然一驚,急忙縮手退身。「唰」地一溜青光掠空,若非他見機極快,一隻右手便要教天穹神劍絞成肉泥。 衛驚蟄心晉「聚訣」之境,天穹神劍猶如鬼斧神工,劍意連綿不絕,一招一式好似從靈台中汩汩湧出的清泉,心念所至隨意揮灑,劍招圓潤細密,像一條條交織纏綿的絲線,將楚望天的身影牢牢纏縛在當中。 楚望天連聲怒吼,不斷催動掌力試圖衝破劍光籠罩。可衛驚蟄的劍意猶如浮雲流水,飄逸空靈,將「聚」字真義發揮得淋漓盡致,始終不給對方恃強硬撼的機會。 楚望天一掌掌打出,就像擊落在一汪碧潭中,水波乍分即合,乍合即分。 每交手一招,衛驚蟄對「聚訣」的精髓便多體悟一分,到後來興之所至,天穹神劍從心所欲,諸如碧瀾三十六式、天照九劍信手拈來,無不可融入聚訣,劍意相得益彰。 這一番以弱制強,直鬥得精采紛呈、別開生面,卻苦了數百年後第一個對上「我意七訣」的楚老魔,在衛驚蟄水銀洩地般的劍勢攻擊下,一時間竟只有招架之功,而毫無還手之力! 第九章 引火燒身 四十個回合一過,楚望天終於略略適應了衛驚蟄變幻莫測的劍式,慢慢穩住陣腳,施展出忘情八法的曠世絕學,鬥得旗鼓相當。 衛驚蟄心下欽佩道:「我仰仗天穹神劍無雙鋒芒,再以俞寬劍聖的不世奇學」我意七訣「殺了個猝不及防,楚老魔赤手空拳、失魂落魄之下,居然還能有守有攻,打了個平分秋色,實是名不虛傳。若非我已突破忘情之境,此刻更不是他的對手。」 當下他劍意一變,化為「歸訣」,一招招欲去還留,倏忽往來,劍勢也轉為迅捷內斂,招式往往只發三分便即回轉,令得劍上餘韻裊裊,後勢卻是驚人。 楚望天不識劍路,短短十來個照面裡險些吃了兩次大虧,心頭漸生焦灼。 他若神志清明,乍遇此等聞所未聞的精妙劍訣,勢必會改弦易轍、緊守門戶,以求看清對方劍路,再尋找破綻後發制人。 奈何此際他一門心思只想著盡快將面前的這個惡鬼剝皮抽筋、撕成碎片,哪裡還沉得下心靜觀其變? 驀然間他一聲厲嘯拔身而起,雙袖在胸前一攏,全速催動丹田真元,一對肉掌上赤光騰騰「嗤嗤」有聲,再一記怒喝齊齊推出。 「呼──」沛然莫御的罡風捲裹起滔滔熱浪,如泰山壓頂轟向衛驚蟄。 掌風未至,衛驚蟄的身軀已被迫得搖晃不定,暗自心驚道:「不好,楚老魔狂性大發,居然動用真元要與我硬拚!」 他心念閃處,劍勢化為「忘訣」,身形淵渟嶽峙,天穹神劍光芒暴漲振聲顫鳴,卻又瞬即內斂鴉雀無聲,迎著當頭轟落的絕強掌力飛縱而起,一如在驚濤駭浪裡自在遨遊的蛟龍,剎那間幻化出一道道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青色光影,循著完美無瑕的軌跡將迫來的掌風抽絲剝繭,分而化之。 楚望天面色猙厲,宛若暴怒的雷神高高在上,雙掌不停轟落。 衛驚蟄的身影仿似顛簸掙扎在暴風驟雨裡的一葉扁舟,幾乎完全被滔天的浪潮吞沒,可那一束束忽起忽沒的青色劍光,卻始終執著地彰顯他的存在。 農冰衣芳心揪緊,明知自己的修為無濟於事,甚至連楚老魔的衣角都難以觸及,可又焉能眼睜睜看著衛驚蟄孤身奮戰、命懸一線? 她一咬貝齒,掣出驚魂令橫執在手,奮盡全力掩襲向楚望天背心。 楚望天聽到身後風動,雙手掌勢不停,返身飛腿揣向農冰衣心口。 農冰衣運勁招架,「砰」地悶響嬌軀被斜斜震飛,右臂經脈痛如刀絞,已使不上勁道。 衛驚蟄卻由此緩過一口氣來,更生恐農冰衣為救自己,奮不顧身下,傷在楚老魔的掌下,當下振作精神轉守為攻,迎著漫天罡風,合身一劍飛射楚望天面門。 楚望天不退反進,雙掌猛地一拍將天穹神劍牢牢夾在掌心,銅爐魔氣排山倒海般湧向衛驚蟄的體內。 衛驚蟄咬牙硬挺,一邊藉助天穹神劍的奇異靈力消解楚老魔的掌力,一邊將翠微真氣源源不斷注入左掌,準備與楚望天誓死一搏。 突聽農冰衣的聲音脆生生地叫道:「楚望天,你看這是什麼?」 楚望天愣了愣,不由自主用眼角餘光往農冰衣瞧去。陡然間農冰衣手中的驚魂令烏光大盛,爆射出一束刺眼光芒。那仙令表面的符咒圖紋好似瞬即鮮活,煥放出璀璨的金光,形成數以百計的光符異象。 「轟──」 烏黑奪目的光束裹挾無數迭蕩閃爍的金色光符,撲面照向楚望天面門。 楚望天毫無防備,怪叫一聲鬆開天穹神劍翻身飄飛出數丈,眼睛裡竟閃爍吞吐著那點點金符,像是要燒起來一樣。 他的眉宇間露出痛楚之色,雙手抱頭狠狠搖晃,口中發出駭人的怒吼。 農冰衣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手中驚魂令的光芒難以為繼,迅即黯滅。 衛驚蟄顧不得疲憊,掠身趕到她的身前,橫劍仰望楚望天,微微喘息道:「幸好妳還記得用驚魂令。」 農冰衣緊盯著楚望天,心驚道:「這老魔會不會瘋得越來越厲害?」 衛驚蟄搖頭道:「管不得那許多了,趁他沒回過神來,咱們快走!」 猛然就聽楚望天的吼聲一停,雙手緩緩從頭上放下,眼睛裡的金色光芒亦黯淡隱沒,整個人卻像經歷了一場可怕的煉獄煎熬,頭頂水霧直冒,凶狠地盯著兩人不放。 他呼呼喘氣,須臾,忽然沙啞道:「你不是惡鬼,你是衛驚蟄!」 衛驚蟄、農冰衣齊齊一愣,驚詫道:「難不成這老魔被驚魂令一照,竟變得清醒起來?」 衛驚蟄不敢大意,外鬆內緊,暗中戒備,一旦見機不妙便可御劍攜起農冰衣飛遁,能逃多遠就算多遠,總好過傻呆呆地束手待斃。 他凝視楚望天,試探問道:「楚老宮主,你認得我是誰了?」 楚望天點點頭,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怒,訥訥道:「你跟我在一個屋睡過覺,還陪我看過月亮,後來??後來──」 他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喃喃道:「後來好像是惡鬼來了,好多的惡鬼衝進院子裡要殺我。」 衛驚蟄與農冰衣互視一眼,心道:「看來這老魔神志縱有復甦,也極為有限。」 楚望天卻好似是從一場夢中剛剛醒來,茫然環顧四周道:「這是哪裡?」 農冰衣道:「你真不知道麼,咱們還在百魚山中。」 楚望天「哦」了聲,點點頭又搖搖頭,驀地面色一悲道:「我要回家──」 農冰衣吃不準這老魔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故意問道:「你家在哪兒?」 楚望天道:「是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有一座小院子。我捏了許多泥人,你們想不想看?」 農冰衣望向衛驚蟄,神情裡似乎在說:「這事由你作主吧!」 衛驚蟄會意地頷首,溫言道:「楚老宮主,我們送你回家好不好?」 楚望天臉色一喜,道:「你們曉得我家住在哪兒?」 衛驚蟄點了點頭,回答道:「知道,咱們這就送你回去。」 這回,農冰衣自不放心讓衛驚蟄孤身一人護送楚望天回返忘情宮,當下兩人在前引路,領著楚望天向西御劍而去。 臨行之時,農冰衣忍不住又回頭往山梁下迭蕩起伏的雲濤深處瞧了眼,低聲道:「小衛,記得你說過的話,將來可要陪著我再回谷裡住上三五年。」 衛驚蟄微笑道:「我怎會忘記?就算陪妳在谷中住上一輩子,我也願意。」 農冰衣且喜且羞地向他一瞥,御起慧心短劍道:「走罷,送這老魔回家!」 三人御劍西行一路無話,抵達忘情宮時恰好遇見葉無青敉平內亂,奪回大權的一幕,也由此與小蛋在不經意中重逢。 一番暢談,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農冰衣坐在椅子裡伸了個懶腰,笑吟吟道:「小蛋,我還沒恭喜你做了忘情宮的少主呢!」 小蛋搖搖頭,看了看廳外,低聲道:「我不想當、也當不了,等過幾天稟明師父,我還下山去找羅姑娘。」 農冰衣不以為然道:「如今葉無青只剩下你一個嫡傳弟子了,你想不幹,只怕他也不肯答應。」 小蛋沉默了會兒,緩緩道:「他會答應的。」 衛驚蟄道:「倘若真能這樣,那是再好不過。我可不希望兩年後殺上忘情宮時,遇到的第一個對手就是你。」 小蛋心一沉,隨即淡淡一笑道:「不會,無論何時,我都絕不會對朋友出劍。」 一直默不作聲的尹雪瑤冷然道:「不要太天真了,忘情宮和翠霞派水火不容,連我這個外人都明白。一旦開戰,你們兩個各為其主,想保全這份兄弟之情,太難!怕只怕你們都要身不由己。除非,是你退出忘情宮,又或是他離開翠霞山。」 廳中陷入一陣凝重的沉寂,許久後衛驚蟄徐徐開口道:「小蛋,你想幫他到幾時?」 儘管他沒有明言,小蛋依舊清楚衛驚蟄所指之人,無疑便是自己的師尊葉無青。他沉思著回答道:「他畢竟是我師父。」 農冰衣強自展顏道:「好啦,這仗不是還要再等一年多才打得起來嗎?現在想是不是太早?說不定到時候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甚至連一場血戰都免了。」 霸下也打不起精神,垂頭喪氣地咕噥道:「但願如此,不然連我都為難。」 衛驚蟄喝下最後一口殘酒,望了望天色起身道:「小蛋,我們要告辭了。」 小蛋站起身來道:「我送你們出宮。」 四個人緩步行出寞園,清晨的街面上幾乎已看不到昨晚大戰的痕跡,只是空氣中仍瀰漫著一絲緊張與壓抑。 小蛋將兩人一直送到忘情苑外,衛驚蟄駐步道:「小蛋,就送到這裡吧。無論何時你到翠霞山來,我都歡迎。」 農冰衣也向著尹雪瑤告別道:「尹仙子,下次有機會咱們定要好生切磋一番。」 尹雪瑤不以為意道:「我練的是殺人的毒技,妳學的是救人的醫術,不必比了。」 農冰衣一怔,道:「別誤會,我是誠心想向妳討教,希望能多加瞭解各種藥物的毒性,煉製出更好的解藥來。」 尹雪瑤不置可否地笑笑道:「再說吧,妳倒不必擔心有朝一日我會毒倒衛公子。」 農冰衣俏臉微紅,饒是她平日伶牙俐齒,此刻亦欲振乏辭。惟有小蛋木知木覺,抱拳道:「衛大哥,農姑姑,後會有期!」 衛驚蟄猛用力抱了抱小蛋,在他耳邊低聲道:「你放心,絕不會有咱們拔劍相向的一天。好兄弟,保重!」 小蛋的眼眶熱了,胸中生出濃烈的離愁別緒。 所謂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兩人交往見面的機會委實不多,但彼此間的惺惺相惜,又何須以日子的短長來衡量? 他注視著衛驚蟄真摯堅毅的面龐,心中默默道:「假如真有那天,我寧可死,也絕不向衛大哥和盛大叔出劍!」 直至衛驚蟄和農冰衣的身影遠在天際已看不清楚,小蛋方才回轉寞園。 後頭幾天,整座忘情宮裡的人都在奔波忙碌處理善後,惟獨小蛋除了一早前往克己軒向葉無青請安外,便閉門不出,無意於攙和其中。 那晚他心血來潮,獨自一人悄然前往朱雀園,這才發現當年楚兒居住的府邸,而今已改頭換面成了歐陽霓的府宅。 他在門外默立片刻,似在緬懷過去與楚兒一齊在後花園中修煉驚鴻鞭法的從容歲月,而後在門口護衛驚覺前索然離去。 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眼下誰不曉得他已是葉無青當眾欽定的衣缽傳人、未來的忘情宮宮主?每日從一清早起,各色人等便踏破寞園的門坎,令得門庭若市,較之昔日的冷清恍若隔世。 不過這些訪客亦時不時會帶來宮內宮外的各種消息,譬如歐陽霓和姜赫升任長老;童崢長駐忘情苑不去;正道各派偵騎仍在到處追查萬劫天君和羅羽杉的下落??諸如此類的訊息,小蛋足不出戶,亦可很快獲悉。 歐陽霓現今儼然成為葉無青的左膀右臂,忘情宮內的又一新貴,專事處理西域各派的事務,整日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午後小蛋剛打算陪尹雪瑤往後山採藥,有人來報歐陽霓登門求見。 尹雪瑤不悅哼道:「這丫頭總算想起你了,卻偏偏選這工夫來湊熱鬧。」 小蛋滿不在乎笑了笑道:「幸虧有她在,師父才沒來麻煩我。這些天歐陽姑娘也給累壞了,難得能抽出空來。」 說著話時,有侍從將歐陽霓引入書齋,尹雪瑤不耐陪兩人虛耗,自顧自帶著霸下往後山去了。 阿紫奉上茶點退出屋子,歐陽霓道:「小蛋,你不怪我這麼久沒來看你吧?」 小蛋道:「怎麼會?妳那麼忙,理當是我登門探望才對。」 歐陽霓嫣然一笑,道:「真想求義父另請高明,不然再這麼撐下去,沒幾個月我就得變成面目可憎的黃臉婆了。到那時恐怕連你都沒興趣看我一眼。」 小蛋道:「哪會,妳那麼能幹、又深得我師父器重,豈可輕易就打退堂鼓?」 歐陽霓神色轉黯,幽幽歎息道:「你不明白,女人能幹未必是好事。」 小蛋安慰道:「至少有妳在,我清閒了許多,沒給師父抓了壯丁。」 歐陽霓笑道:「原來你就想偷懶?其實大家都知道,義父最看重的人還是你。況且就算他不立你為少宮主,百年後那些五大派的掌門也會心甘情願地奉你為尊。」 小蛋搖搖頭沒有回答。 說來也怪,自從北海歸來後,尤其是這些日子以來,他不覺中與歐陽霓疏遠了許多,即使在兩人面對面獨處的時候,彷彿也在中間橫亙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紗,讓他覺得對面的少女與自己正在漸行漸遠。 書齋裡安靜了一會兒,歐陽霓悠悠開口道:「小蛋,你是否曉得我還在埋怨你?」 小蛋怔了怔,就聽她繼續道:「那天你為何只派了鬼鋒來傳口信,便跟著丁原、羅姑娘他們回了天陸?難道我在你心目裡,是可有可無麼?」 以歐陽霓素來表現出的矜持內向,這樣的話語不啻是在向他剖心瀝膽。小蛋正百無聊賴地端著杯盞低頭喝茶,聞聽此言,險些被一口熱水嗆住喉嚨。 歐陽霓見狀,莞爾笑道:「幹嘛嚇成這樣?難道我就不能和你開個玩笑,順手報復一下麼?當日對著雪流道人那般厲害的魔頭也沒見你這樣。好啦,我不捉弄你了,不然一狀告到義父那兒,吃虧的還是我。」 小蛋無從分辨歐陽霓的話哪句是戲言,哪句又是發自肺腑? 他定了定神放下杯盞,苦笑道:「我當時是擔心妳傷勢未癒,強撐著要陪我回轉天陸對身體不好,所以才托鬼鋒先生傳信,好讓妳靜心休養。」 歐陽霓且喜且嗔地白了他一眼道:「幾個月不見,你也學會花言巧語口不對心了。」 小蛋搖頭道:「這是真心話,我不會騙妳。」 歐陽霓的玉容之上閃過一抹笑意,隨即肅容道:「我來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小蛋聽她說得鄭重,奇道:「妳有什麼事需要和我商量?」 歐陽霓道:「義父派了那麼多差事,偏偏我手下沒幾個得力的幫手。剛從明駝堡調來幾個,可我嫌他們都沒經過太多歷練,難以獨當一面。我想將馮彥海他們幾個從北海請回來幫忙,所以先來求你這位北海門門主的准許。」 小蛋心下頗不願讓馮彥海等人,也捲入到忘情宮的是是非非中,但瞧著歐陽霓滿面期待之色,軟語相求一時也難以拒絕。 想了想,他道:「看他們自己的意思吧,我沒有意見。」 歐陽霓喜道:「這就好,我就怕你不肯答應呢!」 小蛋道:「說起來他們都是我的叔伯長輩,如果真要加入忘情宮,希望妳多加照料。」 歐陽霓爽快道:「那是自然,少宮主的話,誰敢不聽?再說,他們也都是我的尊長,我定當禮敬有加,絕不教人難為他們。」 小蛋點點頭,道:「那我就先謝過了。」 歐陽霓笑道:「你何須跟我客套?說起來還是你幫了我的大忙。其實我今天溜到寞園找你來,也是為了避禍。你不介意我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吧?」 小蛋疑惑道:「避禍?」 歐陽霓點頭道:「是啊,今日下午義父就要秘密處置那些叛黨和他們的親朋。我怕有人聞訊找我求情,所以先一步躲到你這兒來。」 小蛋驚訝道:「義父不是說過除了少數首惡,其它人概不追究麼?」 歐陽霓歎道:「你別傻了,那不過是形勢未穩時為安撫人心說的話。葉宮主的性情,你焉有不知之理?」 小蛋的胸口發悶,像是被誰狠狠揍了一拳,澀聲道:「那要殺多少人?」 歐陽霓低聲道:「我看過義父圈訂的名單,包括滕、席二人的親屬心腹在內,一共兩百三十四口,真不少。」 小蛋一動不動握著杯盞,喃喃自語道:「兩百三十四口??豈不要屍骨成堆、血流成河?」 歐陽霓苦笑道:「原來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都怪我多嘴??這裡面還包括好些個沒車輪高的男孩,也在今日處決的名單裡。」 小蛋一言不發猛然站起,邁步往門口走去,忽然回頭問道:「師父在哪兒?」 歐陽霓猜知他的用意,搖首勸道:「沒用的,我早已私下求過義父,可他決心已下,不容任何人更改。你去了也是無濟於事,只會惹他老人家不開心。」 小蛋決然道:「如果能用師父的不開心換回這些人的性命,我一定要去!」推門出了書齋,幾乎足不點地朝寞園外快步行去。 歐陽霓追出屋來,在他身後喚道:「你聽我一次勸好不好?如果讓義父曉得這消息是我洩露給你的,他會連我一起怪罪的。」 小蛋頭也不回地答道:「妳放心,我不會告訴師父是妳告訴我的。」 歐陽霓急得一跺腳道:「傻瓜,以義父的智慧哪會猜不出是我?罷了,我帶你去吧,他老人家現下應在愚步齋接見柳門主等人。」 兩人出了寞園逕自趕奔愚步齋,剛到門口便教守值的趙樸攔下。 「寞少,宮主正在會客,您最好在外稍候。」 小蛋望了望虛掩的廳門,說道:「趙大哥,我有急事,請你進去通稟一聲。」 趙樸為難道:「不知寞少有何要事,能否先告知在下,讓我代為轉告?」 小蛋情知趙樸進去傳話,只會教自己立馬吃葉無青的閉門羹。 他心念急轉,沉聲道:「趙大哥,得罪了!」 小蛋突然抬臂施展捏泥彈指,扣住趙樸右腕脈門向身後一帶,衝著齋中朗聲道:「弟子常寞求見!」 也不等裡頭葉無青應聲,他推開廳門闊步而入,果見柳翩仙等人正陪坐在旁。 葉無青面泛不悅低斥道:「你有什麼事,急得竟連起碼的規矩也忘了麼?」 小蛋對上葉無青森寒深幽的眼神,心裡不自禁地一顫,旋即想到那血淋淋的二百三十四顆人頭,膽氣陡壯,施禮道:「弟子有一事相求!」 葉無青望見悄悄隨著小蛋進齋的歐陽霓,心中頓時雪亮,徐徐道:「你什麼都不必說,為師正在會客。等晚上再到克己軒見我。」 小蛋心中苦笑。 若是真能等到晚上,自己又何必強闖愚步齋?那兩百三十四顆人頭一旦落地,大羅金仙也接不回去,他又焉能不知這是葉無青的緩兵之計? 想到這裡,小蛋緩緩跪下道:「求師父饒過他們!」 葉無青見他當眾違抗自己的命令,心生怒意,冷笑道:「我為何要饒過他們?」 小蛋也不曉得哪裡來的膽量,昂然道:「師父曾當眾宣佈過,除了首惡,餘黨概不追究。您貴為一宮之主,自是金口玉言,斷無反覆之理!」 葉無青臉上煞氣湧現,森然道:「你是在譏笑指責為師麼?」 第十章 恩斷義絕 小蛋抬頭直迎葉無青銳利目光,再道:「求師父饒過他們!」 葉無青陰沉道:「有膽敢叛逆者,殺無赦。今日正午,已將他們盡數處決!」 小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如遭雷擊般怔然半晌,低低道:「他們??都死了?」 葉無青面色鐵青地望著小蛋,頷首道:「兩百三十四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自己終究來晚了一步,恍恍惚惚地,小蛋覺得自己眼前像是被一層殷紅的血水遮掩住了視線,隱隱約約能看到的,只有師父那張木無表情的臉。 驀地,他俯下身軀,向高坐在上的葉無青恭恭敬敬叩了九個頭,每一記都擲地有聲。 然後,他站起身,轉頭一言不發地朝著門外走去。 身後傳來葉無青的怒喝道:「常寞,你要去哪裡?」 小蛋沒有回頭,沉聲道:「弟子已是無用之身,這就下山離宮,請師父珍重!」 葉無青的怒氣終於發作,或是感覺意外、或是再次感覺被叛的憤怒,他重重一拍扶手,「喀喇喇」堅硬的紅木碎為齏粉,峻聲道:「你敢!」 柳翩仙等人再也坐不住,不約而同起身跪拜道:「求宮主息怒!」 葉無青語氣略微緩和了些,說道:「常寞,為師對你如何?」 小蛋道:「師父一直待我很好,弟子銘感於心。」 葉無青點點頭,道:「那你為什麼要離宮?」 小蛋道:「這些年在弟子心中,始終有兩位截然不同的師父。一個是鐵骨錚錚、追求天道的魔道豪雄,一個是玩弄權術、視人命如草芥的忘情宮宮主。我不知自己到底該相信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您?」 葉無青呆了呆,低沉的語氣道:「一直以來,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看待為師的?」 任誰都聽得出葉無青已瀕臨發作的邊緣,可偏生小蛋好像一點也沒察覺到師父正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怒氣,回答道:「弟子告辭!」 葉無青緊盯著小蛋的背影忍住沒動,似乎還想給他最後一次回頭求饒的機會。 奈何小蛋竟是毫不領情,步履緩慢而堅定地向克己軒外邁去。 歐陽霓看了眼葉無青,顫聲道:「小蛋,你別走好不好?」 小蛋向她感激地笑笑,什麼也沒說,腳步卻已經踏向了門外。 克己軒內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緊張地注視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師徒決裂。誰都不曉得,以葉無青的陰鷲深沉和小蛋的固執硬挺,將會是怎樣的結局? 葉無青的眼神變得複雜而冰冷,在小蛋左腳即將跨出門的一刻,他驀然喝令道:「來人!」 門外守值的趙樸應聲而入。 葉無青一指小蛋,吩咐道:「將這逆徒拿下,囚入黑石窟聽候發落!」 兀自跪地在為小蛋求情的五大派掌門急忙叫道:「宮主,求您高抬貴手,饒過寞少這一遭!」 葉無青望著毫無反應的小蛋,心頭掠過一抹失望,就像壓根沒聽到眾人的懇求,厲喝道:「趙樸,你也要抗命麼?」 趙樸一震,忙躬身領命,轉向小蛋道:「寞少,請您見諒!」運勁於指飛點小蛋諸處經脈,將他的一身功力盡數封了。 小蛋沒有半分掙扎抵抗,任由趙樸施為,看得葉無青越發憤恨,揮揮手道:「押下去!」 歐陽霓急切道:「小蛋,你認個錯又如何?」 小蛋搖搖頭,昂首走出克己軒,更不向葉無青多看一眼! 當下趙樸引著小蛋往黑石窟行去。他故意走得極慢,留心聽著身後的動靜,萬一葉無青改變主意,也能夠隨時命人追上。 然而直到兩人走到黑石窟前,葉無青也沒有派人追來。 即便這樣,趙樸對小蛋也不敢有些許的怠慢,又親自將他送入黑石窟。 這黑石窟本是忘情宮關押重犯的囚牢,葉無青復辟後,將裡頭押著的囚犯殺的殺、放的放,如今已顯得頗為冷清。 趙樸引著小蛋到了最裡一間的囚牢門口停下,命守衛打開牢門,躬身道:「寞少,委屈你在這兒待上兩天。」 小蛋往牢裡一看,約莫丈許方圓的斗室裡擺了一張石床,壁上插了盞小油燈,四面皆是厚重的石壁,上頭生滿綠幽幽的苔蘚,一片幽暗不見天光,連通風口也沒一個,但收拾得還挺乾淨。 他也不以為意,邁步走進牢房,聽趙樸在身後道:「寞少!」 小蛋回過頭來,見趙樸略微猶豫了下壓低了聲音道:「你還需要些什麼,我設法讓人盡快送進來。」 小蛋搖頭謝道:「不用,這兒很不錯。」 趙樸點點頭,背對那守衛,忽地用傳音入密道:「寞少,你夠膽量,多保重!」 小蛋頗為意外地望向趙樸,朝他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匡當!」牢門被重重關上,趙樸和守衛的腳步聲在空寂幽長的夾道裡漸去漸遠。 小蛋在石床上坐了下來,沒有點燈,牢房裡一片漆黑無聲。 也許,這回師父是對自己動真怒了。記得上回他私下襄助楚兒脫逃、犯下重罪,葉無青是出人意料地將自己罰入玄黃洞天面壁一年,由此陰差陽錯邂逅丁原,獲取了四相幻鏡。 可是這一回卻是將自己鎖入牢籠,自己更無法預料要在這間陰暗狹小的囚室中待多久? 幸好他素來都是隨遇而安,對眼前的處境既無驚恐,也無怨懟,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左右無事,索性盤腿打坐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小蛋隱約聽見牢房的大門被人輕輕推開。 他怔了怔收功,張開眼睛往門口瞧去,藉著夾道裡透進來的昏黃光線,依稀看清站在面前的人竟是歐陽霓。 歐陽霓正用一雙如水妙目注視著他,幽幽笑道:「小蛋,你倒也沉得住氣,卻教我擔心死了。」 小蛋下了床問道:「妳怎地來了,是師父的意思麼?」 歐陽霓搖搖頭回答道:「我是背著義父來的,恐怕他現下還在生你的氣。」 小蛋苦笑聲道:「這是自然,他沒立刻下令殺了我,已算好的了。」 歐陽霓道:「不會,連瞎子都看得出義父有多器重你。他這麼做,不過是希望你能認錯服軟。小蛋,你又何苦這般倔強?」 小蛋沉默片刻,轉開話題道:「小龍和曾婆婆是否知曉了我的事?」 歐陽霓道:「義父下令嚴密封鎖有關此事的消息,只說你今日下午突然接到他的口諭離宮辦差,外面的人都還不曉得。」 小蛋「哦」了聲,歐陽霓接著道:「義父遮掩此事也是為你留下餘地,盼你能及早醒悟悔改。」 小蛋道:「歐陽姑娘,謝謝妳來看我,趁著沒被師父發覺,趕緊離開這裡罷!小龍和曾婆婆那兒,拜託妳多加照料。」 歐陽霓久久地凝視他,眼神幽深而迷離。 驀地她向前走近兩步,低聲道:「小蛋,跟我走,我送你出宮!」 小蛋大吃一驚,問道:「妳要送我出宮?」 歐陽霓點點頭道:「如果你一天不肯向義父俯首認罪,他就一天不會放過你。難不成你想今後一輩子,都待在這間暗無天日的囚室裡麼?」 小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麼,反正離開了這兒我也無處可去。」 歐陽霓急道:「莫非你不想找回羅姑娘了?」 小蛋心頭一震,就聽歐陽霓語速快得幾乎不容他有分毫思考的工夫,飛快說道:「我剛才進牢時已制住了黑石窟守衛,趁著此刻夜色大黑,咱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夠成功脫逃。」 小蛋心下感動,問道:「我走了,那妳怎麼辦?」 歐陽霓歎了口氣道:「有你這句話,就不枉我今夜冒著大險助你離開。放心罷,我已有周密安排,絕不會被義父發現。」 小蛋對歐陽霓的智計向來佩服,想了想道:「好,咱們走。不過離開忘情宮前須得先和小龍、曾婆婆會合。萬一師父察覺我逃脫,遷怒於他們,可就糟了。」 歐陽霓聽小蛋答應隨自己離開,心情一鬆,道:「你每多在宮裡逗留一刻,被發覺的危險就大上一分。這事莫如交給我罷! 別擔心,我送你出宮,然後立即回頭通知他們離開。對了,這方圓幾百里內有什麼地方是你既熟悉、又可保證安全的會合地點呢?「 小蛋略一思忖道:「宿業峰朝北三百里外有座小鎮,我就在鎮外的白樺林裡等。」 歐陽霓頷首道:「好。我聽說過那鎮子,咱們走!」先一步飄身出了囚室,在夾道裡往外張望了下,回頭朝小蛋一招手。 小蛋躍出囚室,只見夾道盡頭有兩名護衛背天面地臥倒不動,自是遭了歐陽霓的暗算。 歐陽霓一邊在前引路一邊道:「他們都中了我的迷香,天亮前絕醒不過來。」 兩人出了黑石窟,隱形匿蹤往宮外行去。忘情宮佈防雖嚴,但一則小蛋與歐陽霓均負有上乘修為,二來對宮內守衛的佈置甚為熟悉,小心翼翼避過各處明樁暗哨,自後山御風離去。 歐陽霓將小蛋送出三十餘里,脫出了忘情宮的警戒網,停下身形道:「小蛋,我這就回去通知尹仙子和小龍。咱們後會有期!」 小蛋點頭道:「多謝歐陽姑娘,妳自己也要多小心。」 歐陽霓嫣然一笑道:「我不會有事的,珍重!」一掠身,朝著忘情宮方向回轉而去。 小蛋目送歐陽霓的身影在夜色裡消失不見,眺望著巍峨聳立在黑夜中的宿業峰,默默心道:「我這次離去,只怕再不會回來了。」 不自禁地,他的心底裡升起一抹悵意,更想到此後也許沒有機會再見葉無青,回顧兩人間的種種前塵過往,頓時百感交集,心潮起伏。 當年第一次上宿業峰時,自己只是一個修為低微、名不見經傳的懵懂少年,不過是為了解救羅羽杉,才迫不得已履行承諾,拜在了葉無青的座下,既不心甘、也非情願。 可無論宮中的日子多麼寂寞難熬,他也沒有想過要主動離開,惟一的例外,便是為了救助楚兒擺脫她與蒙遜的婚事,方才抗命下了一回宿業峰,卻又很快回轉請罪,被關入玄黃洞天面壁。 後來葉無青被丁原重創,席魎和滕皓趁勢背叛,逼宮作亂欲置其於死地。他激於義憤,捨生忘死救下葉無青,背著師父遠揚千里上覆舟山求醫。 而在這期間,自己的師兄蒙遜、師姐楚兒,亦因為不同的原因或死或離,只剩下他獨自一人還守在師父身旁。 這一回,是他第三次從宿業峰離去,身邊沒有楚兒,也沒了師父,而且未來的歲月裡,也已不可能再回來。 這樣的別離,令得他有些不捨有些落寞,畢竟自己曾經在忘情宮中度過了三年多的光陰。 他一個人靜靜地默立良久,最後在心中低低道:「師父,再見了!」收拾心緒,振作精神御風往北飛去。 然而小蛋在那小鎮外的白樺林裡直等到翌日中午,仍舊不見尹雪瑤和霸下趕來會合,不禁擔憂道:「莫非出了意外,又或是走錯了路沒找到白樺林?」 他耐著性子等到天黑,尹雪瑤和霸下依然聲息皆無。小蛋心中越發不安,隱隱覺得兩人必定是出事了。 他在一株白樺樹上給尹雪瑤和霸下留下記號,而後逕自御劍返轉宿業峰。 到得宿業峰前,小蛋收起仙劍,悄然潛入宮中打探歐陽霓和尹雪瑤、霸下的消息。 可一整晚下來,非但沒找到尹雪瑤和霸下,連歐陽霓的蹤影也未能尋著。 小蛋冒險抓了個灰霜營的鐵衛聞訊,恰好此人乃趙樸部下,對他甚是欽佩敬重,這才一五一十將昨晚宮中的變故說了。 原來昨夜小蛋離去後,不知怎地便被人發現黑石窟出了狀況,一干牢裡的守衛盡皆中毒慘死,無一活口。葉無青隨即便下令緝拿尹雪瑤和霸下審訊,結果引發了拒捕後的一場混戰。 尹雪瑤倚仗出神入化的毒技和霸下的荼陽火罡,連傷十數人後殺出重圍不知所終。按這位灰霜營鐵衛的猜測,他們能夠如此輕易的逃脫,多少也有負責圍捕的忘情宮守衛看在小蛋面上,出工不出力,暗中縱容的緣故。 至於歐陽霓則是今日一早就奉命出宮巡視安撫西域各派,同行的還有灰霜營的兩隊鐵衛,也就難怪小蛋尋她不見。 小蛋聽完暗暗叫苦,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這般地步。尹雪瑤和霸下為了躲避忘情宮追殺,勢必會隱身化形,天下之大,卻教自己往哪裡找尋? 他不敢在宮中多作停留,謝過那名灰霜營鐵衛離了宿業峰。儘管明知尹雪瑤和霸下前往那鎮外白樺林的可能微乎其微,小蛋還是抱著一線希冀,回到林中又等了整整一日一夜。 到了第三天頭上,小蛋終於放棄。他明白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左思右想,莫如離開此地前往各處打聽。 他折轉向東,待出了涼州地界後便是在忘情宮的勢力範圍之外,無須再顧忌葉無青派出的偵騎。 如此又游轉數日,小蛋經漢州進入到中州境內,距離翠霞山已是不遠。 他尋到翠霞山下的那家酒肆,向衛驚蟄娘親打探盛年等人的消息。偏偏衛母所知有限,只聽說盛年和幾位翠霞派各支的首座均不在山,至於去了哪裡便不清楚了。而尹雪瑤和霸下的消息,衛母更是連聽都沒聽到過。 小蛋微感失望,便改變了上翠霞山求見盛年的念頭,轉向南行。 這一日他行到臥靈山左近,心血來潮下御風入山,往淡家村而去,暗自尋思道:「說不定,小龍和曾婆婆會在村裡等我。 更說不定羅姑娘她也──「 想到羅羽杉,小蛋的心一下子熱起來,不由得加速趕路,不消多時便遙遙望見了座落在山坳間的淡家村。 可令他失望的是整座村子裡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他來回轉了三圈,也沒有發現尹雪瑤或是羅羽杉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 天將黃昏,小蛋回到村口的大墳塚。在當年盛年等人親手立下的石碑周圍,上次來時清理乾淨的雜草此際重又長滿墳頭。 他細心地拔淨荒草,祭拜過後,又到父母生前的故宅裡靜坐了個多時辰,這才來到那口百年古井前。 荒涼的打穀場上,歷盡滄桑的古井兀自默默佇立,看著月色下清冷的景象,誰能想到數月前就在這口井下,曾經爆發過一場驚天動地,乃至關係到天陸存亡運數的大戰? 小蛋更想不到,數十日前他的師姐楚兒和丁寂,也曾經在這口井前靜靜站立過,然後分飛東西,去往不同的方向。 他的手緩緩撫摸過井口凹凸不平的石面,望見如霜月華,灑落在深幽漆黑的井水裡,閃動著熠熠的銀光。 他的臉龐便在這粼粼波光裡搖晃著,變得蒼老蕭索起來。 忽然他湧出一種衝動,只想縱身躍入這深深的古井之下,在那片浩瀚無涯的汪洋血海裡,就此悄悄的老去。 從此,不再有人世間的紛紛擾擾,不再有紅塵裡的熙熙攘攘。 他這麼想著,卻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花了一下,隱隱約約看到底下波光中,有一張熟稔而絕美的容顏一晃而過。 小蛋的心猛地一跳,待到他定睛觀瞧時,伊人的影容渺然無蹤,僅剩著自己孤單的影子,傻傻地看著一口井。 他自失地笑了笑,仰首望著天宇中高懸的冷月,心想道:「我剛才怎會動起遁世出家的念頭?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更還沒能找到羅姑娘、曾婆婆和小龍,我怎可以頹唐放棄?」 念及至此,莫名地有一股明悟,如這夜晚的清風皓月,拂照在他的靈台之上。連日的疲乏抑鬱、焦灼彷徨,彷彿是被井水徹底沖洗一淨,腦海裡前所未有的通明寧靜。 恍惚中,他好像又在井面的波光裡看到了羅羽杉的芳影,似亦正在向著自己含情脈脈地無聲訴說著什麼。 豪情洶湧,浩氣蕩胸,小蛋情不自禁向著無邊無際的夜幕仰天長嘯,激昂雄渾的嘯音,如同一隻掙脫所有禁錮枷鎖、振翅高飛的雄鷹,自在翱翔於群山之上,已沒有任何力量可再束縛上牠,再令牠蟄伏。 當晚月明如畫,輕風繞雲,這個少年長嘯當歌,踏著月色闊步離去。 這一刻,他的身後拋離的不僅是曾經的家鄉,更有一份看不見的沉重過去。 這一刻,他的面前展現的不僅是無限的未來,更有一股激越的壯志情懷。 只是,在小蛋的內心裡仍舊無端地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正在錯過什麼,並且隨著他腳步的離去,正在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其後十數日小蛋一路東行,直抵東海之濱。他在一座小漁村裡借宿下來,每日登上碣石遠望滄海,從日出而到月沒。 某一日風雨如晦,海上怒濤如吼激浪奔騰。 小蛋佇立在東海邊,迎著狂暴的風雨,面對著波濤萬頃海天一色的壯麗景象,胸中豪情飛揚,直感到自己仿似也化作了這天地大海的一部分。儘管渺小得微不足道,卻可與日月同輝,與海山同勢! 他由此而受啟發,便在這暴風驟雨滔天怒浪裡領悟到「十三虛無」中最後一變,「和光」訣真諦。 次日晌午,雨收日出,一道虹霓橫跨晴空。 小蛋背負雪戀仙劍,舊衣故履孑然西去。此後的日子裡,他的足跡所至遍及天陸九州島,海島山川。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小蛋在歐陽霓的襄助下脫離忘情宮,卻也由此和尹雪瑤、霸下失散。他多方尋找卻始終一無所獲,只得獨自浪跡天涯。 然而小蛋並未意識到,當他這一日興之所至行入南荒的時候,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亦正席捲而來。 只是這次風暴指向的目標,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位獨尊天南,閉關多年的絕頂魔頭?? 仙羽幻鏡 第十七集 南荒篇 人物介紹 小蛋:整天睡眼惺忪,看似糊塗的普通少年,自幼跟隨義父浪跡天涯,練就一身坑蒙拐騙的伎倆,卻又總不願用來害人。他很多時間都顯得沉默低調,彷彿一切都無所謂,也不想主動去招惹誰。問題卻在於,每次招惹他的人總是莫名其妙被折騰得很慘?? 衛慧:白鹿門掌門,性格外柔內剛,為避忘情宮追殺寄居於天雷山莊,從而邂逅名門子弟屈翠楓,並一見鍾情難以自拔。後來為尋心上人,不顧身懷六甲遠走南荒,飽經風霜之苦。 萬劫天君:從仙界遁入天陸的蓋世魔王,擁有匪夷所思的絕大神通,卻因身受金書玉牒的禁制,在重傷後失去了以往的記憶,托身在一個落魄書生的肉軀內,時時刻刻處於正魔兩道的追殺之中。 第一章 浪跡南荒 元宵節剛過,天陸西南的七星山中已是到處春暖花開,冰消雪融。一整個冬天的皚皚白雪,化作清澈甘冽的涓涓細流,在山中蜿蜒流淌,再匯作小河大川,向東奔去。 一位身著紫衣的美貌少女,正沿著崎嶇僻靜的山道迤邐而行,她的背後負著一根碧綠通透的細竹,頂端繫了條與身上衣衫同色的紫緞帶,迎風獵獵飄舞,更增一分英姿颯爽。 只是這少女的體態略顯臃腫,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忽然一陣清脆的銅鈴聲,打破了山野的空寂,自紫衣少女身後的山道上,行來一人一騎。 來人看似四十多歲,身著錦袍,面冠如玉,相貌頗是英俊,可惜一雙眉毛高高挑起,給人狡詐跋扈的感覺。 他背後斜插雙劍,明黃色的腰帶上懸了塊殷紅色的琥珀飾佩,座下騎的是一頭狀若猛虎的威武魔獸,全身金黃色的鬃毛夾著雪白的條形斑紋,高高立起,頭頂上生出一隻約莫丈許長的銀灰色犄角,如月牙般向上翹起。 魔獸的雙眼閃著綠幽幽精光,嘴邊吐出一對雪白森寒的鋒銳獠牙,粗壯的脖頸上套了一圈青銅色的鈴鐺,走起路來叮咚作響。 牠身後鐵鞭似的尾巴筆直朝天,尾端生有拳頭大小的金色肉瘤,正是南荒罕得一見的魔物─金驁虎。 金驁虎四蹄幾乎足不點地,行得比奔馬還快,轉眼就從紫衣少女身側掠過,錦袍男子有意無意扭頭望了少女一眼,口中發出低低一咦。 紫衣少女並未在意,一來南荒偏遠之地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偶爾邂逅於道亦屬正常;再則她一身修為頗是不弱,又精擅催馭毒蟲之技,除非碰上一流的魔道難纏人物,否則即便動手也是不懼。 那錦袍男子縱騎超越了紫衣少女數丈,卻猛地口中一記呼哨,金驁虎調轉過身,堪堪攔住紫衣少女的去路,臉上帶笑,道:「女娃兒,妳是誰家的門人弟子?來此作甚?」 紫衣少女見錦袍男子去而復返,心中暗自戒備,回答道:「我來自漢州白鹿門,並非南荒人士。」 錦袍男子偏頭想了想,道:「漢州白鹿門?沒聽說過。不知姑娘孤身遠行所為何事?或許宮某能幫上妳的忙。」 紫衣少女略一猶豫,問道:「宮先生可有聽過越秀劍派屈翠楓屈公子?」 錦袍男子微微一怔,繼而哈哈笑道:「巧了,妳問別人我可能會不清楚,這屈翠楓嘛,三天前咱們還在一塊兒喝酒。姑娘若信得過宮某,不妨隨我前往。」 這紫衣少女正是衛慧,聞聽有人知道屈翠楓的消息,不由芳心大喜,但她終究心中有疑,玉容上不動聲色,道:「請問宮先生,您和屈公子見面時他身穿什麼顏色的衣裳,手中可有一柄白玉折扇?」 錦袍男子暗道:「好個刁蠻機靈的丫頭,居然考起宮某來了。」他信口胡謅道:「好像是一身新換的白衣罷,我倆喝酒時並未見屈公子拿出折扇,姑娘是想找他?」 大凡世家子弟衣著光鮮不是大紅大紫,便是素白墨黑,錦袍男子想,以屈箭南夫婦生前的家教,定然不會允許兒子的穿著太過張揚,而墨黑色衣衫顯然也不符「越秀玉鵬」的名號,故而猜了白色。 他惟恐有錯,特意加上「新換」二字,萬一出了岔子也可敷衍周旋。 衛慧心一沉,暗道:「翠楓從來只穿寶藍衣衫,何時換過白衣?況且他交遊廣闊,三言兩語便能與三教九流正魔兩道的人物稱兄道弟,把酒言歡。 「倘若這男子真與翠楓喝過酒,便該以兄弟相稱方才合乎情理,豈會口口聲聲還叫他」屈公子「?」 她疑竇大起,淡淡道:「看來宮先生果真見過屈公子,恕我多心了。」 錦袍男子哈哈一笑,得意道:「姑娘客氣,不如這就讓宮某帶妳去找屈公子。」 衛慧盈盈一笑,道:「多謝宮先生好意,不過,我倒也不忙見他。若你有機會再見著屈公子,煩勞轉告他盡早回返越秀山,萬勿讓大家掛念。」 眼見得手的魚兒要脫鉤,錦袍男子愣了愣。 衛慧容貌秀麗出眾尚在其次,最令這錦袍男子心動的,還是她腹中懷著的胎兒,正是男子夢寐以求的上等紫河車,若能得而煉之服食下去,於功力精進大有裨益。 他轉念尋思道:「我本想將她誘回仙府先姦後殺,取了紫河車。偏生她言詞閃爍百般推托,多半是看出了什麼破綻。既然軟的不行,嘿嘿,我何必再跟她假客氣?」 主意打定,錦衣男子臉上堆笑道:「何須如此麻煩,屈公子離這兒也不算遠,姑娘既然掛念他,隨我去見上一面又有何妨?」 說罷,一驅座下金驁虎欺近衛慧,探手扣向她手腕。 衛慧早有防備,嬌軀一晃,朝後退避:「男女授受不親,請宮先生自重!」 錦袍男子騰身飛抓衛慧香肩,道:「乖乖跟我走罷!」 衛慧臨危不亂,朱唇中輕叱一聲「咄」,左手翻腕亮出燭龍香鼎,默運白鹿門的不傳密法「聚龍心訣」,但見金澄澄的鼎上光芒大盛,飄逸出一股濃烈香氣。 錦袍男子生恐香氣中蘊藏劇毒,急忙抽身屏息,魔氣在體內流轉周天,察覺並無異樣方始寬心。卻冷不丁聽到背後「嗡嗡」 轟鳴有若雷滾,一大片千姿百態的毒蟲,朝著他幕天席地撲襲而來。 錦袍男子不驚反喜:「敢情這銅鼎也是件寶物!」他左手大袖一捲一揚,撒出團灰濛濛的粉霧,「呼」地湧向襲來的毒蟲。 那毒蟲雖然數以千計,可惜盡皆是些普通貨色,甫一沾上粉霧便紛紛墜落斃命,剩下的遠遠飛開,不敢接近錦袍男子身週三丈。 錦袍男子揚聲笑道:「美人兒,難為妳連人帶鼎一併獻上,宮某一定不會虧待!」一催金驁虎衝向衛慧,屈指彈出一道勁風,直射她左腕脈門。 衛慧心頭凜然,擰身避過指風,掣出碧玉細竹,點向錦袍男子咽喉。 錦袍男子浪笑道:「舞槍弄棍原是宮某的拿手本事,妳一個女娃兒,難道還想跟宮某一爭長短?」他端坐金驁虎上紋絲不動,右手雙指在面前一豎一夾,正將衛慧的碧綠細竹緊緊鉗住。 衛慧運勁回奪,錦袍男子輕笑道:「心急什麼?我給妳就是!」 他雙指順勢往前一推,衛慧立足不穩往後踉蹌數步,險些被腳下的山石絆倒。 錦袍男子猶如貓戲老鼠般,慢悠悠驅著魔虎步步逼上,伸手往衛慧面頰摸去:「美人兒,莫要累壞了,讓我替妳擦擦汗。」 衛慧又羞又怒,揮碧竹往錦袍男子胳膊上劈落。 錦袍男子手臂匪夷所思地一扭一轉,如軟骨靈蛇般繞過碧竹,在衛慧玉頰上輕輕一抹,又好自以暇地將手送到鼻子底下深深一吸,嘖嘖讚道:「好香,好香,人美如玉,其臭如蘭!」 衛慧越鬥越是心寒,自知與錦袍男子的修為判若雲泥,若非對方有意調戲,兩三招間便要落敗成擒。 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了,衛慧驚懼之下,猛然腹下有如刀絞生出劇痛,額頭冷汗森然冒出,俏臉煞白,卻是劇戰之下真氣血行過急,牽動了胎氣。 錦袍男子見狀長身探臂,劈手奪過衛慧的碧綠細竹往腦後一拋,低喝道:「美人兒,時候到了!」 衛慧眼瞧著錦袍男子大袖飛捲自己腰肢,已然避無可避,她心中悲涼,雙目一閉,道:「我大不了一死保住清白,也絕不負翠楓!只可惜肚子裡的孩子??」 她貝齒一沾舌根便欲狠狠咬下,突然半空中響起嗚嗚風聲,速度快逾閃電,直襲錦袍男子腦後。 錦袍男子聽得風響便是一驚,原來風聲來自身後,卻是一左一右。兩道勁風看似銳急,卻暗藏差異,左面一道勢大力沉、雄渾剛猛;右面一道輕盈迅捷、變化多端,顯是一等一的高手所為。 錦袍男子不敢怠慢,舍下衛慧扭身反手拔出背上雙劍,在空中打過兩束妖艷藍光,「鏗鏗」爆響,將激射而至的一對日月飛輪擋回。 那飛輪呼嘯迴旋,落入一名滿頭蜷曲藍發的男子手中,藍發男子如一頭鷹隼從上方崖頂冉冉飄落,衝著錦袍男子斜眼撇嘴道:「你這傢伙是哪裡混的?欺負一個身懷六甲的單身女子,知不知羞?」 錦袍男子獰笑道:「商老二,你是吃了熊心嚥了豹子膽了?知道我是誰麼,敢來壞我的好事?」 藍發男子冷哼道:「我管你是誰,你既知你商二爺的威名,還不快滾!」 錦袍男子不屑道:「要是你和缺了條胳膊的商老大一起上,宮某或許會給你幾分面子。現下就憑你一個人,妄想跟我鬥,作夢!」 商老二訝異道:「紫鴨山無慾府府主」色膽劍心「宮無極?」 錦袍男子傲然道:「算你懂,知道宮某是誰。可如今害怕,已是晚了!」 錦袍男子是蟄居多年的南荒魔道頂尖人物,儘管身為無慾府府主,可平素所作所為卻是大大的有欲。只是一來行蹤詭異,二來修為高得驚人,別人想找他的晦氣也難。 商老二如臨大敵,一擺日月飛輪,道:「廢話少說,咱們兩個手上見真章!」 不待宮無極回應,商老二縱身揮輪轟去。 宮無極也不動彈,雙劍並舉架開日月飛輪,冷笑道:「可惜商老大以後不但沒了胳膊,連兄弟也沒了!」 商老二一面揮輪力戰,一面傳音入密道:「女娃兒快走,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衛慧大吃一驚,她絕處逢生盼來救星,哪料商老二自認弗如,催促自己趕緊逃命? 可就這樣拋下為她出頭的商老二,衛慧又如何做得出來? 就那麼一遲疑的工夫,場中商老二和宮無極業已交手十餘個照面。表面看來兩人打得平分秋色,可宮無極大馬金刀地坐在金驁虎上,迫得商老二如走馬燈般四下遊走,高下已見。 商老二眼角餘光瞧見衛慧還愣在原地,急道:「快走,我打不過他還逃不了麼?」 衛慧如夢初醒,曉得她在這幫不上忙,一咬牙道:「商先生保重!」縱身往來時的山路上御風飛掠而去。 宮無極也不著慌,雙劍一攏大力劈下,將商老二逼退三步,口中真言念動,左手遙遙一指衛慧背心,喝道:「疾!」 「嗡──」宮無極腰間的血色琥珀紅光暴漲,應聲飛騰,倏地幻化作一頭巨翼魔鷹,探出雙爪,凌空抓向衛慧背心。 衛慧避不過,只得回身舉杖斜刺魔鷹胸脯。 魔鷹大翅一振,罡風吹得衛慧搖搖晃晃招式走空,那雙鋒利的魔爪已是迫在眉睫。 「休要傷人性命!」 千鈞一髮之際,一條金燦燦的魔鞭鏗鏘響鳴,居高臨下拍向魔鷹背脊。 魔鷹若不收手抽身,固然能抓住衛慧,可自問殊無把握硬捱下來人崩山裂石的一鞭。牠迫不得已,雙翅舒展沖天而起,魔鞭自尾羽上一掠而過,強勁的鞭風「嗤嗤」刮落一蓬血色光羽。 吃了小虧,魔鷹凶性大發,沒等宮無極發出號令,引吭厲嘯,俯衝向來人。衛慧險死還生驚魂甫定,抬頭望向救命之人。 「小蛋!」 萬里晴空之下,一位少年身著灰布粗衣,黑著臉,眸中睡眼惺忪,眉宇間難掩風霜之色,他背上負著一柄銀白劍鞘的三尺仙劍,左手執著金蠍魔鞭,飄然而立。 聽著身懷六甲的衛慧呼喊,小蛋低頭一笑:「衛姑娘,好久不見,妳受驚了?」 兩人說著話,血羽魔鷹從上方氣勢洶洶撲到,如小山般壯碩的身軀幾要將小蛋完全淹沒。 小蛋頭也不抬,金蠍魔鞭吭啷啷脆響揮出,畫出一圈圈大小不一的金色光環,往魔鷹雙腿鎖去。 血羽魔鷹躲過第一圈光環卻逃不過第二圈,逃過第二圈後頭還有第三圈,第四圈,光環猶如長江大河源源不絕,哪裡還能脫身?「吭」的一聲,金蠍魔鞭鎖住魔鷹雙腳。 「去罷!」 小蛋振臂一抖,魔鞭一鬆,血羽魔鷹如同斷線風箏撞向山崖。山石轟聲橫飛,紅光飛濺,血羽魔鷹被打回原形,化作一塊殷紅琥珀,有氣無力飛回宮無極腰間。 宮無極心頭一震,只見琥珀表面光華黯淡,已現出若干微小裂縫。他驚怒交加,猛催魔功,劍上灌注九成勁力,「噹」地盪開商老二日月飛輪,左手雌劍翩若驚鴻,劃向對方胸口。 商老二奮盡全力吸氣收身往後飛退,血光迸現,胸口還是讓劍鋒劃出一條血痕,好在傷勢並未累及內腑。 小蛋身形一折,飄落在宮無極近前,躬身一禮:「方纔在下急於救人,傷了先生的魔寶,尚請寬宥。」 衛慧急聲道:「小蛋,這人十足是個惡徒,你不必跟他客氣!」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宮無極雖然未與小蛋交手,但見他輕描淡寫破去琥珀血鷹,委實是少有的勁敵,心中不由驚異。 他早聽說近年天陸出了個少年小蛋,身懷正魔兩道諸般絕學,乃忘情宮宮主葉無青座下的衣缽弟子,今日一見,果然厲害。 宮無極按下慍怒,道:「忘情宮常少宮主?看在令師面上,宮某姑且饒你一回,少宮主莫要多管閒事,趕緊離去。」 商老二見宮無極對著小蛋居然放出軟話,似乎連損傷琥珀血鷹的梁子也不計較了,不禁暗暗稱奇。他卻不知宮無極賭定小蛋不會輕易離去,因此故意擺出寬宏姿態,好留下餘地,以防異日葉無青聞訊尋仇。 至於年前小蛋因不忿葉無青所為,一怒反出忘情宮的事情,則因消息被嚴密封鎖,外人未能聞知,否則宮無極連這些場面話亦大可省去了。 親眼目睹宮無極傷到商老二的那一劍舉重若輕,靈動莫測,小蛋亦同樣詫異於對方出神入化的高深修為。可小蛋終究不是四年前那懵懂無知、渾渾噩噩的吳下阿蒙,豈能讓宮無極三言兩語給震住了? 「多謝宮先生海量!」小蛋一抱拳,轉身招呼:「衛姑娘,這位兄弟,咱們一起走罷,宮先生已答應不再為難。」 宮無極眉宇一聳,冷喝道:「且慢,宮某饒了你,可沒答應放了他們兩個!」 藉著兩人說話的時候,商老二止住胸口流血,調息運氣精神稍振,自忖尚存一拼之力,聞言叫道:「宮無極,只管放馬過來!你商二爺要皺一皺眉頭,就是烏龜養的!」 聽到「烏龜」,小蛋情不自禁想到失散多日的霸下和尹雪瑤,心底一悵,道:「大家都不要打了,凡事總該先講道理。」 商老二心中大急。 這少年修為甚高,可惜不通時務,宮無極若肯講道理,也就不是「色膽劍心」了??果不出他所料,宮無極陰惻惻笑道:「好啊,宮某倒想瞧瞧你忘情宮要講哪門子歪理!」 小蛋不疾不徐道:「宮先生為何要強留衛姑娘和商二哥?」 宮無極想也不想回答道:「看不順眼便要教訓一番,這難道不也是你忘情宮的理由?」 小蛋點點頭,順著他的話道:「好,勞駕宮先生也教訓在下一番!」 宮無極呆了下,但見對面的小蛋雙眼似睜似閉,竟似半夢半醒,怒極反笑:「小娃兒,別以為你師父是葉無青就可狗仗人勢!宮某不吃這套!」 小蛋搖頭道:「我和葉宮主早已沒有絲毫瓜葛,宮先生儘管放心就是。」 宮無極一聽再無顧忌,點點頭道:「小子,既然你一心想給自己找麻煩,宮某成全你又如何?」 商老二也看出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修為不凡,可他畢竟只有二十來歲,而宮無極卻擁有超逾兩甲子的修為,想到兩人之間的懸殊差異,商老二手中雙輪一敲,高聲叫道:「宮無極,爺爺跟你再鬥一場!」 小蛋微笑道:「兄弟,你沒見我在和宮先生講道理麼?」 宮無極不耐喝道:「放屁,你去和閻王講道理罷!」金驁虎猛往前撞,手中一對藍霜魔劍一虛一實挾起森寒勁風,刺向小蛋。 小蛋耷拉著眼皮,仍舊站立不動,衛慧急忙提醒道:「小蛋,快躲!」 待到藍霜魔劍遞出七分,招式變化已然變無可變,小蛋驀地橫身避過,背後雪戀仙劍激射而出,他抄手一握劍柄,喝了聲「得罪」,振腕一式「破甲沉戈」,斬向一柄藍霜魔劍。 雙劍一交,宮無極右手的藍霜魔劍險些脫手,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在虎背上晃了晃,攻勢盡消。 其實若論真實功力,小蛋自然強不過宮無極甚多,但他以靜制動,看清對方兩柄魔劍來路,方才避實擊虛,以雪戀仙劍乘勢出擊。 宮無極右手的藍霜魔劍,本是掩人耳目的虛招,兼之劍招走老,已成強弩之末,如何當得起小蛋的重重劈斬?大意之下吃了小虧,自是在所難免。 金驁虎四蹄不停,與小蛋擦身而過,把主人的後背亮給了對手,宮無極忙不迭挺身躍起,左手魔劍回防背後一記虛劈。 小蛋抱劍而立又似入定,並不趁虛出擊,直等金驁虎回轉過身,宮無極落回坐騎。 宮無極自覺顏面大失,旁邊衛慧和商老二的喝采傳入耳裡,更是對他莫大侮辱,他不由殺機大熾,低吼一聲,一人一虎身騎合一,如同萬鈞雷霆,朝著小蛋立足之處衝來。 商老二瞧得駭然變色,扯嗓子叫道:「小兄弟,往上躲!」 望著宮無極兇猛絕倫的架式,小蛋暗自凜然,電光石火間腦海裡靈光一閃,雙目緊鎖對方身勢,默運十三虛無心訣,雪戀仙劍往身前急速劈落,「呼」地綻開一扇星門。 宮無極猛覺眼前銀光閃動,一道深幽莫測的光門赫然橫亙在去路上,雖不清楚個中玄機,但心知一定不是什麼好玩意,他趕忙口發呼哨,喝令金驁虎閃避。 但金驁虎衝勢有若奔雷,哪能說讓就讓說停就停? 大駭之下,宮無極無暇多想,只好捨了坐騎飛身掠起,斜斜往後倒飛而出,金驁虎則一個煞勢不住,撞入星門。 「呼!」 星門應聲關閉,連帶著一頭三丈長的金驁魔虎,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宮無極看得目瞪口呆,急怒攻心,叫道:「還我魔虎!」 第二章 無魂劍士 「呼!」 小蛋身後二十丈外的山道上星門閃爍,金驁虎彈射而出,跌落在山道上。 被「虛空遁術」折騰得七葷八素,金驁虎渾身凶焰大斂,瞧著小蛋竟不敢再靠近,最後乾脆伏地趴下,任由主人呼喝,就是不過去。 小蛋往山道旁退步避讓,抱拳道:「宮先生,您的魔虎在那兒,請了!」 宮無極思慮再三,自覺再打下去勝負難定,就算亮出壓箱底的絕學能佔得上風,旁邊還有個商老二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出手,今日之局,萬難討得好去。 心中稍作權衡,宮無極從小蛋讓出的山道上掠過,落在金驁虎背上,回頭冷笑:「咱們後會有期!」雙腿一夾縱虎而去。 商老二縱聲笑道:「小兄弟,你和宮無極是這樣講道理來著?」 「看來,無論對上什麼人,只要方法得當,道理還是可以講通的。」衛慧莞爾。 小蛋搖頭道:「其實動起真格來,我未必是他對手。」 商老二大手一揮:「小兄弟不必自謙,我知道宮無極是只什麼鳥,如果不是因為在你手上討不了好,他豈肯輕易善罷罷休? 在下雙星堡商傑,謝過小兄弟的救命之恩。「 衛慧禮道:「您就是雙星堡的商二哥?晚輩久仰大名,沒想今日有幸得見。」 商傑嘿嘿笑道:「衛姑娘客氣了,我這點三腳貓本事不值一提。倒是恕商某多嘴??妳孤身一人身懷六甲,為何深入南荒?」 衛慧臉色一黯,垂首不答。 自從屈翠楓突然出走天雷山莊,轉眼過了大半年,卻始終音訊全無。 而衛慧愕然發現她已有孕在身,眼見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不得已只好偷偷離開天雷山莊,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到處尋找屈翠楓。 小蛋自然猜不到衛慧腹中的胎兒是屈翠楓的,見她神情黯然,便解圍道:「商二哥,您何以會遇見衛姑娘?」 商傑皺起了眉,道:「實不相瞞,近幾個月來咱們南荒各派的門下弟子多有離奇失蹤之事發生,年前我大哥的一個嫡傳弟子外出會友,至今未歸,想是也出事了。 「正巧前兩天咱們兄弟接到雷老大傳書,曉諭南荒同道多加提防,暗中徹查,我溜躂出來,一來打探商某師侄下落,二來也是遵從雷老大的號令,查上一查。」 他口中的「雷老大」就是早年位列天陸九妖有「雷公」之譽的雷不羈,一身魔功冠絕天南,其妻鸞衣蝶亦因此被同道中人稱作「雷婆」。 鸞衣蝶修為較之夫君絲毫不遑多讓,兩人都是威震南荒的翹楚人物。 對雷不羈的名頭早有聽說,小蛋點了點頭,他也正為此事而來。 他懷疑這些南荒魔道弟子的失蹤與萬劫天君有關,意欲順籐摸瓜,找尋羅羽杉。 自從小蛋與葉無青決裂出走忘情宮後,便孑然一身遊歷四海,多方探聽羅羽杉的消息,奈何一直沒有線索。 這些日子以來,隨著歷練增多,修為也與日俱增,連聖淫蟲精氣不知何故也沉寂下來,沒有發作過一次。 數天前小蛋悄然行入南荒,希望能碰碰運氣,但連日探訪依舊一無所獲,卻遇見了衛慧和商傑。 衛慧說道:「我前來南荒的路上,也隱約聽到一些傳聞,好像正道各派亦多有門下在南荒無端失蹤,業已驚動了各家掌門,惟恐是有人在暗中興風作浪。」 商傑冷笑道:「所謂的」有人「,只怕指的便是年老祖吧?嘿嘿,這件事情如果不能查個水落石出,又是一口黑鍋要扣到咱們南荒魔道的頭上了。」 年老祖,便是這些年來獨尊南荒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冥輪老祖年旃。 他早年幹得最驚天動地的一樁大事,就是為了搶奪天道下卷,於百多年統率南荒各家各派數百高手夜襲翠霞,累得翠霞派幾乎拼盡門中的上代長老,方才將他打得元神出竅,遁入潛龍淵中,就此幽居近九十年。 及至丁原墜入潛龍淵邂逅年旃,兩人最終化敵為友,連手闖破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得脫生天,年旃威名又重現天陸。 其後,年旃在丁原襄助下,取得雪魄梅心重修肉身,並一舉逐走曾稱霸南荒的紅袍老妖,奪回天南江山。 近年來,年旃不問世事,將南荒俗務盡皆交給雷不羈掌管,他則隱居石林閉關修煉,以期能早日羽化登仙,得勘天道。 饒是如此,在南荒魔道高手的心目中,年旃仍是宛若天神般的不世魔尊,任誰也不敢輕捋其虎鬚。 衛慧一心只想尋找屈翠楓,對南荒魔道的是非恩怨毫無興趣,於是轉開話題:「小蛋,你??還沒有找到羅姑娘麼?」 小蛋搖搖頭,回答道:「我會找到她的??」頓了一頓,他又仿似在自言自語一般低聲說道:「一定會!」 衛慧默然心道:「我找尋翠楓的心情,豈非與他一樣的焦灼迫切?只是他畢竟身為男子,而我卻已懷上了翠楓的孩子。如若三兩個月內再無翠楓的音訊,我肚子裡的胎兒便將出世,到那時,我卻該如何是好?」 她心亂如麻地想著,商傑勸道:「衛姑娘,妳懷著身孕,行走南荒多有不便,若不嫌棄,莫如先到雙星堡暫住,有什麼事,等生完了孩子再說也不遲?」 衛慧正要婉言謝絕,忽聽東南方向傳來一聲疾促鏑鳴,一朵碧綠色的煙花扶搖直上,在高空綻開。 商傑閱歷豐富,道:「咦,這似乎是誰家的示警訊號?」 小蛋想到各派弟子在南荒失蹤的奇事,心頭一動道:「我過去瞧瞧!」 商傑招呼道:「小兄弟,我和你一起去!」轉首又道:「衛姑娘,妳也來罷!」 衛慧稍一躊躇,御風跟上小蛋和商傑,往煙花警訊亮起的方向趕去,內心祈禱:「天可見憐那發訊號之人便是屈翠楓,就此令兩人於這七星山中團圓??」 但她的身法遠遜商傑,更莫遑論已臻至忘情境界的小蛋,方一起步便遙遙落後,衛慧欲待催動真氣追趕上去,不意小腹絞痛,疼得嬌軀一顫,差點從空中栽落。 小蛋倏忽飛返,右手輕輕搭住她的左臂,聖淫銅爐仙流汩汩綿綿注入衛慧經脈,衛慧頓感身子一輕,一團醇正柔和的真氣,暖洋洋地護住她的心脈,腹下劇痛漸漸減弱,症狀大為緩解。 她芳心內又是感激又是辛酸。 此刻扶著她的人該是翠楓才對,唉,可即便是以前翠楓在時,又有幾次這樣細心關切過我? 衛慧轉念又尋思道:「翠楓其實也不是真的不關心我,只是他心事太多,壓力又太重,所以有時候難免會忽略我,但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三人御風行出約莫十多里地,轉過一道山梁,遠遠就看見下方山坳中二十餘名面塗油彩的黑衣人,正圍著一名中年男子猛攻不休。 戰團之外,橫七豎八倒著十數具屍體,從衣著打扮判斷,雙方各有損傷,但黑衣人明顯佔了便宜。 商傑望著被圍攻的中年男子,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那不是越秀派的楊摯麼?」 小蛋目力在商傑之上,早一刻便已認出,道:「不知那些黑衣人是何身份。」 商傑皺眉道:「奇怪,這些傢伙的招式路數雜七雜八,絕非同屬一派,可一個個身手非凡,悍不畏死,以前為何從未見過?」 衛慧見遇險之人是越秀派的掌門楊摯,衝口而出道:「先救楊掌門!」 無需她出言提醒,小蛋一鬆衛慧胳膊,身形迅如疾電,掠入戰團,手起掌落迫退兩名黑衣人,飄落在楊摯身前,朗聲道:「各位且慢動手!」 這些黑衣人置若罔聞,不問青紅皂白將小蛋一古腦捲裹進戰團,一招一式窮凶極惡狀若拚命,好似彼此間早有不共戴天之仇。 商傑對正道各派素無好感,巴不得楊摯和這些黑衣人拼得魚死網破,可既然小蛋衝進去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一掣日月飛輪,也加入戰團。 小蛋察覺楊摯寡不敵眾,身負三處外傷,頭頂水汽騰騰,明顯是功力瀕臨透支,形勢岌岌可危,當下思忖道:「這些黑衣高手人多勢眾,我若不下重手先傷了他們幾個,恐怕非但救不了楊掌門,連自己和商二叔、衛姑娘也得陷進去。」 念及至此,小蛋覷準破綻,雪戀仙劍龍吟飛挑,使出一式「雷厲風行」,刺入一名黑衣人右肩。 黑衣人右肩經脈被劍氣盡數絞碎,手上脫力,銅錘「噹啷」一聲墜落於地,可他居然仍是揮動左手銅錘,狠狠砸下。 小蛋一凜,凝神端詳。這些黑衣人一個個眼神呆滯空洞,面無表情,好像失魂落魄一般,偏偏舉手投足異常的矯健凶狠。 商傑也看出了門道,大叫道:「小兄弟留神,這些傢伙不是正常人!」 楊摯得小蛋、商傑之助,壓力稍減,大喘一口氣,道:「多謝兩位襄助之德!」 小蛋與商傑於當年雲林禪寺一役時也曾有一面之緣,並不陌生,知這二人一為忘情宮少宮主,一為南荒魔道數得著的人物,沒想自己落難之時竟得他倆相救。 突聽一旁衛慧驚呼,原來在兩名黑衣人左右夾擊下,她左臂中劍。 小蛋施出穿花繞柳身法,從兩名黑衣人夾縫間如水銀洩地般穿過,一掌擊向正舉刀劈斬衛慧的黑衣人背心。 黑衣人倏然回身,橫刀招架,小蛋化掌為爪,以捏泥神指輕盈無比地捏住刀背,往後一帶。 黑衣人被扯得向前衝出兩步,右手緊緊抓住刀柄,左拳直轟小蛋面門。 黑衣人功力著實不凡,小蛋了七成勁力也沒能將他的刀奪過,小蛋避身讓過拳風,飛起一腳踢中黑衣人小腹。 「砰!」 黑衣人吐血飛跌,在地上連滾數圈,卻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再次舉刀攻上。 小蛋修為雖高,無奈黑衣高手多達二十餘人且悉數實力強勁,他又需照顧受傷的楊摯和懷孕的衛慧,一時間左支右絀,疲於應付,暗自焦急。 「如果小龍在此,以他的天雷地火對付這群黑衣高手圍攻定可奏效,至不濟亦能護住衛姑娘,好讓我騰出手來解決強敵。」 那邊商傑的修為,儘管不如小蛋甚而略遜於楊摯,但天生剽悍豪勇,日月飛輪上下翻飛左右開弓,反倒比小蛋還多傷了一個黑衣高手,即便這般,面對一個接一個死戰不退的黑衣人,商傑亦禁不住頭大三分。 「小兄弟,久戰不利,咱們不如盡快脫身!」商傑邊戰邊傳音入密。 此時近一半的黑衣高手圍住小蛋一番狂攻,聞聽商傑傳聲,小蛋當即回復:「好,請商二叔護送楊掌門和衛姑娘突圍,我殿後。」 商傑聽小蛋自告奮勇要獨自留下,急道:「跟這些傢伙可沒法講道理!」 他心神微分,被一名黑衣高手一槍紮在背上,頓時血流如注。 「龜兒子的,敢對老子背後下手?」商傑痛吼一聲,反身擲出月輪,生生切下那黑衣人頭顱。 見商傑不肯退,小蛋心頭著急,忽地想到:「我怎地把風教主送的青梅定魂旗給忘了?」 小蛋探手入懷,亮出一面小旗,上繡青色梅花迎風招展。他念動真言,真氣到處,旗上光芒萬丈如霞飛天,向著撲來的一名黑衣人,小蛋振臂虛點:「定!」 青色梅花如潮湧出,黑衣人霍然凝身,呆如泥塑,呆呆瞪視著小蛋一動不動。 楊摯失聲道:「魔教的青梅定魂旗?」他趁機振腕猛刺,仙劍穿心而過,黑衣人一聲不吭撲倒在地,命喪當場。 小蛋越戰越勇,接連以青梅定魂旗懾住三名黑衣高手魂魄,讓楊摯和商傑先後得手。 黑衣人覺察到青梅定魂旗的威力,不約而同朝著小蛋洶湧而至,暴風驟雨般的攻勢,直將小蛋壓得透不過氣,無暇凝神施展青梅定魂旗。 無可奈何之下,小蛋收了青梅旗專心迎敵,一掌一劍在刀光斧影中縱橫交錯,雖擋下狂風暴雨般的攻勢,卻也難再傷得黑衣人分毫。 楊摯右臂中刀,劍交左手,與一名黑衣男子鬥得天昏地暗,幾個回合過後,他疑竇陡生,衝著對手喝道:「天廬十九式! 閣下是碧落劍派的弟子?「 與楊摯交手的那個黑衣人充耳不聞,手中仙劍氣勢浩盪開闔,依稀就是碧落派的劍法,卻因使劍之人心性大變,平添了幾分陰狠凶險之意。 苦鬥之中,商傑笑著譏誚一句:「難不成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很快,商傑他也笑不出來了,他發覺一名正在猛攻衛慧的黑衣高手,使出一套「潑天大劈斬」,是與他交往甚密的南荒青石壁史家兄弟的招式路數。 正在眾人各自驚愕之際,只聽高空有人喝斥道:「呔!朗朗乾坤,豈容爾等跳樑小丑猖獗肆虐!」 人隨話到,一道道劍光破空而至,直撲黑衣人。 楊摯聞聲大喜:「觀止真人,貴派的高手也來了南荒?」 發話者正是太清宮耆宿觀止真人,他當先殺入戰團,高聲應道:「楊掌門,咱們先聯手痛殲這班宵小!」 隨觀止真人而來的尚有十餘名太清宮道家高手,皆乃門內精英,不僅在人數上扳回劣勢,更在氣勢上壓過黑衣人一籌。 彈指之間,戰局急轉直下,黑衣人在眾人的戮力痛擊下死傷殆盡,卻無一個人膽怯脫逃。打到後來,倒下的黑衣人不斷增加,剩下仍在奮戰的亦都是殘臂斷腿,卻連哼也不哼一聲,只顧捨命廝殺。 這般打法著實令太清宮的弟子膽寒,均自心悸道:「莫非這些人都是殭屍還魂?」 待到最後一個黑衣高手連捱觀止真人一掌一劍,倒地而亡之後,場內已找不到一個能夠站著的黑衣人。 百餘丈方圓盡為鮮血染紅,遍地血肉橫飛,殘肢碎骨,場面之慘烈,縱是觀止真人這等身經百戰的正道宿老,或是商傑那般殺人不眨眼的魔道豪雄也屬平生僅見。 而太清宮的弟子亦付出可觀代價,三人戰死兩人重傷,連觀止真人也受了些許內傷。所幸他功力深厚並無大礙,僅是臉上氣色差了一點。 血戰過後,眾人環顧滿目瘡痍,俱都慘然變色。 楊摯此次前來南荒所攜的六名心愛弟子,盡數蒙難橫屍眼下,心中慘痛更不在話下,他收拾心緒,慘笑道:「若非蒙諸位仗義搭救,楊某今日便要一起橫屍南荒了。」 觀止真人瞧見自己的門下死的死傷的傷,同樣也沒好心情,悶悶不樂道:「楊掌門不必客套,咱們正道七大劍派同氣連枝,理應互為奧援。不知貴派除了楊掌門和幾位犧牲的弟子,還有誰也來了南荒?」 楊摯服食了一顆丹丸,回答道:「敝派的伍長老也來了南荒。他率著七位同門另走一路,不曉得是否也遭遇了伏擊。」 觀止真人看到了小蛋三人,卻視而不見,自顧與楊摯繼續攀談:「楊掌門可清楚這些黑衣人是何來歷?何故半途截擊貴派?」 楊摯搖頭唏噓道:「我只從他們的招式上,看出其中一人似乎是碧落劍派弟子。」 那邊商傑正俯身從血泊殘屍中將黑衣人臉上塗抹的油彩一一拭去,露出他們的本來面目。 等他抹去第六個黑衣人臉上油彩後,忍不住眉宇一挑,報出此人姓名:「彭雙城──果然是青石壁史老三門下的弟子!」 一名太清宮道士則是望著彭雙城身旁另一具黑衣人屍體,驚呼道:「師叔,這不是停濤真人門下的郭伯恆師弟?為何剛才激戰時,他連您也不認了?」 觀止真人不悅道:「嚷嚷什麼?沒半分出家人涵養??郭師侄神智盡失,形同傀儡,別說是貧道,即便停濤真人親臨,他也一樣如此。」 衛慧害怕道:「這些人不知疼痛不畏生死,修為既高人數且眾,實在太可怕了。」 楊摯深有同感,慨歎道:「衛姑娘所言極是,這樣的殺手楊某再不想遇到第二次。」 小蛋替商傑和衛慧包紮好傷處,問道:「楊掌門,貴派弟子的遺體可要火化?」 楊摯自不能如觀止真人一般對小蛋裝聾作啞,想了想,淒然道:「不必了,何處青山不埋人,將他們全都就地安葬了罷!」 當下眾人一齊動手,將滿地的屍體一一掩埋,連帶那些黑衣人也一併給埋了。只是一大半的人身份無從辨認,立碑刻傳這等事也就免了。 楊摯傷勢過重,衛慧身懷六甲,兩人在一旁歇息,沒有動手挖坑。趁別人沒留意,衛慧悄悄低聲問道:「楊掌門,屈公子是否回了越秀山?」 楊摯一怔,答道:「我也大半年沒有翠楓音訊了。衛姑娘有什麼事麼?」 衛慧失望地搖了搖頭,輕輕道:「沒什麼,只是羅莊主夫婦對他很是掛念。」 楊摯年前便接到羅牛的信函,信中說明了屈翠楓不告而別的事情,並向越秀派致歉謝罪。他也明白這事怪不得羅牛,只是覺得頗對不起已不在世的屈箭南夫婦,他歎了口氣,道:「這孩子當日便不肯隨我回返越秀,現下又會去了哪裡?」 這時屍體掩埋完畢,觀止真人說道:「楊掌門,你身上傷勢甚重,莫如暫且與貧道同行,待與貴派的伍長老會合後再做定奪,也是不遲。」 楊摯如今英雄氣短,點點頭道:「如此就叨擾真人了。」 他稍事休息後精神略復,儘管暫時不能與人激鬥,但御劍緩行尚且無礙:「小蛋,商兄,衛姑娘,咱們後會有期。」 衛慧遲疑了下,懇請道:「楊掌門,晚輩想隨您同行,不知可否?」 楊摯一愣,心道:「這姑娘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豈可再四處奔波辛勞?楊某此次下山實為查探門下弟子失蹤之事,說不定就要和南荒的一眾魔頭翻臉對上,焉能再帶一個累贅在身邊?」 可楊摯畢竟是正道名宿,見一個晚輩姑娘軟語相求,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拒絕,沉吟須臾,答應道:「若衛姑娘不嫌與楊某風餐露宿過於辛苦,那是歡迎之至。」 他心裡打定主意,待等傷好與伍端等人會合後,即尋個地方妥善安置了衛慧,總不能把她一直帶在身邊。 衛慧盈盈一禮,憔悴委頓的玉容綻開一絲少有的微笑:「謝謝楊掌門。」 小蛋見衛慧要隨楊摯觀止真人同去,暗暗欣慰道:「衛姑娘有這兩家掌門耆宿隨行,安全自可無虞,我也可放心了。」 商傑望著衛慧隨觀止真人、楊摯等人離去,沖觀止真人的背影吐了口濃痰忿忿不平道:「呸!什麼玩意兒,連個招呼都不打,眼睛生在屁股上麼?」 小蛋沉吟道:「他對咱們成見頗深,也是情有可原。」 商傑冷笑道:「小兄弟不妨猜猜,他們這一行興師動眾是打算去哪裡?」 小蛋略一思忖,回答道:「應該是去找尋這些黑衣人的線索罷。」 商傑嘿嘿道:「只怕他們認定的目標就是石林!」 第三章 同門師伯 小蛋默然。 他不願附和商傑的揣測,卻又難以辯駁,心中思量道:「這些黑衣人的神態舉止頗似中了懾魂大法,卻又不盡相同。 「一來他們個個身手了得,懾魂大法或可制得住一時,但絕難長時間控制;再則方才激戰時似乎並沒有人隱匿一旁暗中操控,這些黑衣人的一舉一動完全出乎自身意識,較之身中懾魂大法亦更勝一籌。 「南荒與北海相距十萬八千里,方丈仙島又已淪陷,應排除嫌疑,可誰還會此邪術?」 他轉念又想:「能不動聲色地搜羅訓練出這多黑衣高手,勢必要有極為強大的實力作後盾,也難怪觀止真人他們會懷疑上冥輪老祖。 「但年老祖閉關多年,理應無暇運籌,這道理觀止真人和楊掌門豈會不曉?是了,他們十有八九是想藉此找找年老祖麻煩,或可迫其出面,代為揪出幕後真兇。」 只聽商傑又道:「我也需趕緊前往石林稟報雷老大。小兄弟,你可要與我同行?」 小蛋搖頭道:「我就不去石林了。商二叔,咱們就此別過,你一路保重。」 商傑面露失望之色,頷首道:「好吧,小兄弟他日若得空閒,定要來雙星堡作客,我和家兄掃榻以待。」他將去雙星堡的路徑說了,與小蛋拱手而別後,御起日月飛輪離去。 等商傑行出數里之外,小蛋隱形匿蹤悄悄綴在他身後,以防商傑路遇不測。商傑一心趕路並無察覺,翌日晌午,小蛋目送他進入石林後,方才御劍向西而去。 小蛋漫無目的,便信馬由韁,行到中午時分。 前頭不遠的茶馬古道旁搭了座涼棚,有十好幾個貨商正在歇腳用飯,外頭還圈了數十頭騾馬,馱滿了來自內地的貨物,再往後,還有幾間簡陋的草廬,應是住屋。 小蛋收了仙劍落下身形,略作調息,往涼棚走去。 掌櫃的是個四五十歲的粗壯漢子,滿臉虯髯,兩鬢微白,由於長年勞作,後背有些弓起,肩上搭了塊汗巾,忙著炒菜。 跑堂的是個年輕小伙兒,看上去比小蛋也大不了幾歲,古銅色的臉膛步履矯健輕快,一嗓子吆喝起來,如春雷初綻,分外宏亮。 在涼棚口上坐著的是管帳收錢的老闆娘,面容娟秀滿面春風,幾根春蔥似的玉指,劈哩啪啦在算盤上飛快撥打,猶如蝶飛花落,異常好看。 小蛋心裡想:「這該是一家子了,雖然生活貧苦了些,但也其樂融融。」 那跑堂的小伙兒笑呵呵迎上:「這位公子,您是用飯還是喝茶?」 小蛋隨意在涼棚裡的長凳上落座,回答道:「給我來一大碗熱茶就好。」 小伙兒唱喏道:「這位公子要熱茶一碗!」 沒片刻茶水端了上來,小伙兒又慇勤問道:「公子,要不要來些山裡特產的乾果?」 「不必了。」小蛋搖頭,端起茶碗喝了口。 沒想到在這荒山野嶺窮鄉僻壤之地,居然也有上等的好茶,入口生津,清香怡人,令人精神一爽。 左右無事,小蛋便獨自一人慢悠悠地喝著香茶,看著一家三口忙忙碌碌招待著來客,心裡感到甚為溫馨,也就不忙著離去。 忽然他心頭一動,目光有意無意往涼棚外的茶馬古道上瞥了眼,伸手入袖取了塊碎銀,朝鄰座的一個貨商招呼道:「這位大哥,您的斗笠能不能賣給我?」 那貨商愣了愣,小蛋已將碎銀塞入了他的手裡。貨商略一掂量,足有二兩多重,在集市上買十頂這樣的斗笠也夠了。 貨商生恐小蛋變卦,急忙取下斗笠:「斗笠給你,錢我可不客氣收下了。」 小蛋一笑,接過斗笠戴上,又將帽沿往下壓了壓,將大半面容隱去。 古道上,裊裊行來一位素衣少女,容顏秀麗,風姿卓越,讓人看的眼前一亮。她的步履不疾不徐,可一眨眼便進了涼棚。 素衣少女妙目輕輕掃過涼棚裡的一眾客商,嫣然笑道:「老闆娘,今天的生意可真好。」 老闆娘笑應道:「托福托福,勉強混口飯吃唄。」 那小伙兒道:「這位姑娘,您要點些什麼?小店的東西雖有些粗陋,卻也算乾淨。」 素衣少女搖搖頭,道:「我在找人,沒和這人見面之前,就算是山珍海味也無心享用。」 旁邊坐著的一個客商插話:「不知姑娘想找的是誰?或許小可能幫上忙。」 素衣少女微笑道:「這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倒無需勞煩您幫忙了。」 小蛋聞言一怔,暗自驚訝道:「莫非她已認出我來了?」 他正猶豫是否要摘下斗笠與素衣少女相見,老闆娘唇角的笑容不知何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淡淡道:「若姑娘是為找人而來,請恕我們幫不上忙。」 素衣少女笑吟吟道:「那可不一定。」少女秋波流轉,往裡頭那個兀自在運刀切菜的中年漢子看去:「萬二伯,侄女兒給您見禮了。」 中年漢子神情木訥,一邊麻利地切菜,一邊道:「姑娘認錯人了,我不姓萬。」 小蛋心下驚奇道:「敢情她是為這中年大漢而來,為何對方又不肯相認?」 素衣少女道:「萬二伯勿要誤會,晚輩歐陽霓奉義父之命,特來請您出山。」 中年漢子穩穩運刀,搖首道:「姑娘,我不認得妳,更不曉得妳義父是誰。我在這兒過得挺好,也不想出山去開館子。」 歐陽霓莞爾:「萬二伯真會說笑,侄女兒的義父便是令師弟忘情宮宮主葉無青,您與他豈會不識?」 小蛋一震:「這人竟是我的二師伯?」 他曾經聽厲無怨說起,師祖楚望天收過四大弟子,其中三弟子郝無行盛年早夭,喪命在丁原手下,二弟子萬如海則與一位出身正道的女子相戀,叛師私奔,不知所終。 想到此處,小蛋忍不住悄悄向中年漢子又多望了一眼。 中年漢子放下刀,將竹板上的菜倒入油鍋裡翻炒起來,漠然道:「葉無青?不認識。」 歐陽霓也不多話,從袖袂裡取出一封信箋,揚手甩向中年漢子:「這是我義父的親筆書信,請萬二伯垂閱。」 宛如有一隻無形的手托著,那封薄薄的書信平穩緩慢地飄至中年漢子身前,不偏不倚飄落在切菜的竹板上。 中年男子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不認得字,更不敢拆看別人的信件。」 歐陽霓懇切道:「萬二伯,侄女兒既然不遠萬里奉義父之命前來請您出山,自不會認錯了人。您若對我義父或忘情宮有何舊怨,盡可說明,只求莫要為難侄女兒。」 老闆娘歎了口氣,道:「歐陽姑娘,不是我們為難妳,而是妳難為我們。妳??的確認錯人了。我當家的只是個尋常山野村夫,除了會燒手菜,連大字都不識幾個,就更別提我這婦道人家了。」 「看來侄女兒人輕言微,是請不動萬二伯了。」歐陽霓幽幽一歎,往後退了一步,似要離開,突然輕笑道:「萬大哥,小妹得罪了!」 她左手玉指微屈迅捷無比,扣向那小伙兒右腕脈門。 小蛋看得一愕,道:「這不是師祖教我的捏泥神指麼?什麼時候她也學會了?」 那小伙兒大吃一驚,急忙抬肘出掌招架,孰料歐陽霓的藕臂一擺,不知怎地便讓過他的右掌,兩根玉指輕輕巧巧搭住小伙兒脈門:「萬大哥,你的溜火神掌頗見火候,是令尊所傳吧?」 那小伙兒欲待運勁掙脫,猛從歐陽霓指尖透過一股雄渾氣勁,勝他何止三兩倍之多?小伙兒憋得滿臉通紅,也沒能甩脫歐陽霓柔若無骨的玉手。 中年漢子見愛子受制於人,沉聲喝道:「姑娘,妳到底想怎麼樣?」 歐陽霓悠然道:「侄女兒只求萬二伯先看過我義父的書信。」 中年漢子一咬牙,撕開信封,展信匆匆閱過。 信是葉無青的親筆,內容甚為簡單,略略述過忘情宮近年的驚變,言道宮中人才凋零,師門頗多艱難,望萬如海不計前嫌,攜全家回歸宿業峰,一可奉養年老癡呆的恩師於膝下,二來也能師兄弟重聚一堂,復興大業。 將信看完,萬如海道:「感謝葉師弟的好意,可惜萬某心灰意冷無意於仙林恩怨,一身修為也早已擱下,只好辜負所期了。」 歐陽霓從容道:「侄女兒身為晚輩,本不該為難萬二伯。奈何義父鈞命在身,不敢不盡心力。方才侄女兒偷襲得手拿住了萬大哥,未免勝之不武。我想再斗膽向萬二伯討教幾招絕學,若然不敵,亦可對義父有所交代。」 萬如海畢竟是楚望天親手調教的嫡傳弟子,豈能聽不出這話的意思? 若要歐陽霓放回愛子,惟有出手與她一拼,勝了自然無話可說,萬一落敗,便得隨著少女前往忘情宮,面見葉無青。 他心念急轉:「看這丫頭適才擒住山兒的招式,身手恁的不弱。但她終究年輕,又非葉師弟親傳弟子,量也未曾領悟本門至高絕學。我只需小心周旋,佔著功力上的便宜,理應有八成勝算。」 於是萬如海點頭道:「好,萬某就接姑娘幾招!」 他一把扯下肩膀上的汗巾,挺直腰桿,闊步走出涼棚。 瞬間,萬如海猶如脫胎換骨變了個人般,背不駝了,木訥的神情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雙眸裡蘊藏的湛湛精芒,和沉穩如山的身法氣宇。 歐陽霓微微一笑,鬆開萬重山,蓮步輕移步出涼棚,欠身道:「侄女兒斗膽冒犯了。」 萬如海哼了聲,道:「好說,姑娘若要用劍也無妨,萬某憑一雙肉掌接下就是!」 他早年為與愛妻相戀不容於師門,只得離宮私奔隱姓埋名,可二十多年前還是被楚望天找上門來。虧得丁原仗義相救,不然夫婦二人連帶當時尚是胎兒的萬重山,早已成了楚望天掌下的亡魂。 其後,萬如海遠走南荒,在茶馬古道上開了一家酒肆聊以度日,不願再捲入師門的是是非非。可今日歐陽霓這一來,卻又將他們夫妻苦心維繫的安寧生活打碎,想不出手都不行。 那些客商已用過酒飯,瞧見店老闆要跟一位弱不禁風的少女動手,人人都想看場熱鬧,於是全都湧到涼棚口,探著脖子觀望。 小蛋被這些人擋在身後,尋思道:「就算歐陽姑娘學會了師祖的捏泥神指,也未必能敵得過萬師伯。他們兩個無論誰受傷都不好,我可不能袖手旁觀。」 他正欲起身勸架,驀地想道:「我已和師父決裂,實不宜再插手過問忘情宮的事情。況且一個是我師伯,一個是我朋友,貿然出手幫哪個都不妥。」 他正猶豫間,歐陽霓檀口輕叱,玉掌當胸拍向萬如海。 萬如海有意在掌力上先壓她一頭,又不想就此傷了歐陽霓難以向葉無青交代,於是用上六成的掌勁,呼喝拍出。 「砰!」 雙掌交擊,歐陽霓的身影如柳絮般順勢飄飛,居高臨下,一爪插落。 萬如海身軀一晃,被對方掌上湧來的強勁魔氣震得氣血浮動,心下驚愕:「這丫頭的功力忒的渾厚!」 他不敢托大,將掌力增至八成,振臂橫擋,腳步一錯,往東奔走。 歐陽霓的玉指剎那轉剛為柔,在萬如海的掌上行雲流水般拂過。 萬如海手掌一麻掌力渙散,一條胳膊不由自主垂了下來。 「萬二伯小心了!」 歐陽霓擰身輕喝,蓮足幻出重重虛影,湧向萬如海頭頂。 萬如海往後俯身,急出左掌招架,不覺間已運上了九成的銅爐魔氣。 兩人一如曼妙靈鸞,一似威武雄獅,天上地下戰作一團,恁的難分伯仲。 小蛋大感訝異。 在他印象裡,歐陽霓這幾年的修為在葉無青的指點下雖有精進,但也絕不可能臻至眼前境地。招式心法或可憑借慧心參悟,功力修為卻何以在短短年許間,有這般驚人提升? 場內萬如海和歐陽霓翻翻滾滾已戰至二十多招,萬如海漸落下風,只覺對方掌力袖風重逾萬鈞,反而是招式除了那套指法之外,無甚出奇之處。 萬如海將銅爐魔氣催至滿盈,兀自難以與歐陽霓硬撼,只得揚長避短,施展出師門諸般精奇妙招與她周旋,原本自以為強勝於對方的功力修為,竟成了最大軟肋。 萬重山母子提心吊膽站在一旁觀戰,眼見萬如海形勢吃緊又幫不上忙,手心裡盡皆捏了一把冷汗,作夢也沒想到,這年紀不及萬重山一半大的少女,竟然如此厲害。 鬥到酣處,歐陽霓一記嬌喝,袖袂裡猛地掠出一道五彩斑斕的絢光,是她得自歐陽修宏的荼陽蟒帶,「呼」的一聲,荼陽蟒帶幻化作一條長逾十丈的碩大火蟒,遍體彩光閃爍,噴雲吐霧,駭然之極。 「咄!」 歐陽霓纖纖玉指遙點火蟒,櫻唇低喝一聲,五彩火蟒捲起滔天烈焰,朝著萬如海俯衝下來,口中噴出一團艷麗火球,剎那間遮蔽了方圓十丈的天地。 萬如海深陷火海,無從閃避,凜然大喝一聲,雙掌灌注十成銅爐魔氣,往上迎去。 「轟!」 烈焰滾滾迸散飛濺,天地被渲染得一片火紅,萬如海胸口窒息,低哼一聲,往後踉蹌退步,冷不防背心大椎穴一麻,歐陽霓料敵機先,悄然將他制住。 萬夫人花容失色,惶聲叫道:「歐陽姑娘,掌下留情!」 歐陽霓從容一笑,揮袖收起荼陽蟒帶,玉掌從萬如海背心移開,往後退開三步,躬身道:「萬二伯,侄女兒放肆了!」 萬如海雙掌教荼陽火罡燒灼得焦黑如炭,兩臂經脈熾疼欲裂,情知已無再戰之力,他頹然一搖頭,苦笑道:「我輸了!」 歐陽霓平靜道:「侄女兒只求萬二伯往宿業峰一行。」 萬如海平復心神,說道:「歐陽姑娘,妳義父要找的只是萬某一人,希望妳莫要難為他們母子二人。」 歐陽霓含笑道:「您是我的長輩,又與義父藝出同門,侄女兒自該悉心敬奉,更不敢對伯母和萬大哥稍有怠慢。」 萬如海點點頭,神情已恢復平靜,徐徐道:「那萬某就先謝過歐陽姑娘了!」 當年若不是蒙丁原相救,他們夫妻早已屍骨寒透,如今僥倖又過了二十多年快活日子,已是上蒼開恩垂憐。 今日再死,業已不枉! 話音甫落,萬如海猛地舉起右掌,往自己眉心擊落。 饒是歐陽霓聰慧過人,也萬萬猜不到萬如海居然寧可自絕,亦不願再歸忘情宮。 他這一死,固然是為了表明心跡,斷了葉無青的念想,更是為了保全萬重山母子,勿令他們二人再陷入可怕的紛爭仇殺之中。 萬重山母子同樣措手不及,齊聲驚叫,往萬如海身上撲去。 「呼──」 一道白光從圍觀的人群後飛掠而出,後發先至,堪堪擊中萬如海的手背。 萬如海猝不及防,右掌被這股襲來的大力猛推,掌速加快「啪」地拍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萬重山母子魂斷膽寒,撲到了萬如海的身上放聲大哭,均以為他已遭不幸,沒想到萬如海茫然垂手,額頭上赫然印著一個殷紅掌印,頭骨卻完好無損,只是腦袋有點發暈。 「怎麼可能?」 萬重山聽父親開口說話,欣喜若狂:「爹,你沒死啊!」 萬如海點頭,苦澀一笑,萬夫人喜極而泣,剛想埋怨丈夫不該捨下他們母子自行了斷,不意瞧見萬如海腳下的茶碗殘片,駭然道:「就是這只碗?」 「不錯,就是這麼一個碗打在我手背上,令我掌力盡散沒死成!」萬如海盯著殘片瞅了須臾,驚異道:「這個碗??不是那位年輕公子的麼?」 今日在涼棚歇腳的客人雖說不少,可大都用的是酒菜麵點,用茶碗喝茶的,恰恰只有一個。 萬夫人唯恐丈夫死志未絕,不敢離開半步,催促愛子道:「快,快有請恩公!」 萬重山撒腿便往涼棚裡跑,忽見人群一分,那個年輕公子已然走了出來,朝著萬如海躬身施禮:「弟子拜見萬師伯。」 萬如海一愣,歐陽霓卻聽出了小蛋的聲音,欣喜道:「小蛋,原來是你!你頭上戴著這麼一個古怪難看的東西做什麼?」 小蛋取下斗笠,笑了笑,道:「萬師伯,不好意思,打碎了您的一隻茶碗。」 萬如海望著小蛋,雲裡霧裡地困惑道:「你??叫我師伯?」 小蛋道:「弟子四年前拜在忘情宮葉宮主門下學藝,與萬師伯同出一門。」 萬如海心一沉,旁邊萬重山急道:「這麼說,你和這位歐陽姑娘是一路的麼?」 無意當眾解釋他和葉無青之間的過往恩怨,小蛋轉首道:「歐陽姑娘,妳一定要帶萬師伯回返忘情宮麼?」 歐陽霓見小蛋頗有要為萬如海出頭之意,盈盈一笑,道:「我不過是奉義父之命來請師伯回宮,哪會想到萬二伯如此剛烈? 「早曉得會鬧出人命來,我豈敢用強相迫?幸好你及時出手,不然義父聞知此事,也斷不會饒過我。」 小蛋心裡一鬆,他最擔心的就是歐陽霓回頭無法向葉無青交差會受責罰,聽她這麼一說,似乎猶有回轉餘地。 萬如海定了定神,道:「慚愧,慚愧!為了萬某的事,拖累兩位了。」 需知小蛋出走忘情宮之事他並不清楚,只當倘若放過自己,兩個年輕人都免不了要受葉無青責難。 歐陽霓道:「萬二伯不必介懷,應是侄女兒向您謝罪才對。回宮後我便稟報義父說你們已聽到風聲,早一步搬遷他處,不知下落。 「義父對侄女兒甚為信任,應可推搪得過。不過萬二伯也需盡快搬離此地,以免義父後日另派人來查尋。」 萬如海沒料到歐陽霓如此輕易就放過了自己,也顧不得長輩的身份,朝著她和小蛋便是俯身拜謝:「兩位對我全家的活命之恩,成全之德,萬某沒齒不忘!」 歐陽霓急忙扶起萬如海,嬌笑道:「萬二伯千萬別折煞侄女兒,我可當不起!」 小蛋見雨過天晴,也代萬如海欣慰,可內心裡油然生出一縷感慨。「忘情宮就真的那麼可怕麼?非但外人談虎色變避之不及,連萬師伯也寧死不肯回去,情願埋沒在山野之中清貧一生。」 一念至此,小蛋對萬如海的遭遇不免有些同病相憐之感。 可畢竟萬師伯愛妻在旁,未來子孫滿堂,而他孑然一身,飄零四海,苦苦追尋心中之人,卻音訊渺然,生死未卜。 這樣一比,萬如海卻比他幸福太多。 小蛋轉念一想,卻又笑了。何必艷羨旁人?今日老天讓他有機會為她奔波天涯,該甘之如飴,無怨無悔才對。 但求伊人平安無恙,哪怕就此追尋一生,寂寥一生,也是值得。 第四章 漓渡仙境 歐陽霓和小蛋送走萬如海一家,重新回涼棚裡坐下,小蛋才開口道歉道:「對不起,歐陽姑娘,我又讓妳為難了。」 歐陽霓幽幽道:「再難的事情我也為你做過了,這又算得了什麼?」 小蛋想到當日歐陽霓冒險從黑石窟救出他的舊事,心下愈發歉疚。 歐陽霓忽然展顏笑道:「說起來,我也有一件事對不住你。那日我將你送出忘情宮,不想剛一回去,尚未來得及通知尹仙子和小龍,黑石窟的事已被人發覺。 「義父斷定是尹仙子所為,盛怒之下要抓她和小龍歸案,我也束手無策,欲救不及。」 小蛋悵然搖頭:「這是天意,我想曾婆婆和小龍也不會怪妳。」 歐陽霓道:「沒想到咱們兩個會在這兒重逢。我正為另一件義父交辦的差使犯難,生恐人單力薄有負所托。小蛋,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小蛋打心眼裡不願再蹚忘情宮的渾水,可歐陽霓當面相請,方才又為他放過了萬如海一家三口,著實欠了不小的人情,此刻實難開口拒絕。 「好,只要不是回忘情宮,無論到哪兒我都陪妳去。」 歐陽霓喜道:「你肯我陪去就再好不過了,就算說僵了動手,我也不怕他們了。」 兩人相攜離去,御劍往東行了大約一個多時辰,歐陽霓忽地一收仙劍。 「快到了!」 小蛋隨她降下身形,改作御風飛行,飄落在一座林木蔥鬱的高聳雲峰之上。 歐陽霓沿峰而下,道:「我要拜見的此間主人隱居多年,世上幾乎無人知曉他的身份,據說性情古怪暴虐,動輒發火殺人,所以你務必聽從我的吩咐行事,更不要擅自開口,多管閒事。」 小蛋望了望,他數日前曾經從這座雲峰上飛過,當時並未太過留意,誰想此峰之中居然隱居著一位世外高人。 到了半山腰,歐陽霓在一座深不見底的洞穴前停住身形,回頭叮囑:「跟緊我,千萬不要隨意走動。」說罷,舉步小心翼翼地往洞穴內行去。 小蛋亦步亦趨跟在歐陽霓身後,尋思道:「這位世外高人果然性情古怪,偏偏挑選了這麼個暗無天日的山洞隱居,想必是不願別人找到他。」 七拐八彎地走了有一頓飯工夫,前方赫然出現一道細小的瀑布,瀑流後嶙峋黝黑的山巖依稀可見,長滿了濕漉漉的深綠色苔蘚。 歐陽霓朝著水瀑盈盈一禮:「晚輩歐陽霓,奉忘情宮葉宮主之命,求見滅盤聖祖!」 小蛋這時候才曉得此間主人的名號,暗暗道:「久聞南荒是冥輪老祖年旃的天下,這位偏偏自號」聖祖「,硬是壓下冥輪老祖一頭。」 隔了老半晌,洞穴深處響起一個陰冷的聲音:「歐陽長老萬里迢迢前來敝境,路上多有辛苦。請──」 歐陽霓微微一笑,握住小蛋的右手,縱身往瀑布內投去。 小蛋一驚心道:「這麼快的速度豈非要一頭撞在山巖上?」頓覺眼前一花,水聲叮咚,四周景物全消,乍然亮起一團刺眼的白光。 只一眨眼,白光倏地消失,就聽先前那陰冷的聲音問道:「歐陽長老,這娃兒是誰?」 顯然此人生性陰沉倨傲,只是礙於歐陽霓的身份,才盡量將口氣放得溫和稍許,但對著小蛋就沒那麼客氣了。 小蛋定睛打量,只見面前是一座聳入雲霄的白玉門樓,上書「漓渡仙境」四字。門樓兩側的台階上,侍立著數十名面無表情的黑衣勁裝守衛,一個個神足精滿,殺氣騰騰。 說話之人站在台階正中的最上一級,身穿灰白綢緞寬袍,面容蒼老峻寒,前半頭謝頂,後腦勺上稀疏的白髮紮成了一條小辮子,垂到脖子下。 歐陽霓施禮,道:「這位是我義父的衣缽弟子常寞,此次陪同前來。」 老者眼睛裡寒光一閃,緊盯歐陽霓:「常寞?他不是叛出忘情宮了麼?」 歐陽霓不慌不忙道:「童天尊有所不知,少宮主日前業已幡然悔悟,求得了義父的諒解,重歸門牆。此次他前來漓渡仙境拜見滅盤聖祖,亦是義父之意。」 童天尊「哦」了聲,面色稍顯緩和,道:「既然這樣,就請兩位跟著老朽走。」他轉身在前引路。 歐陽霓與小蛋並肩攜行,低聲道:「這位童天尊乃滅盤聖祖座下的四大天尊之一,專事鎮守漓渡仙境山門,是聖祖最得力的心腹。」 她故意不用傳音入密,好讓前頭走著的童天尊聽見,不著痕跡恭維了對方一番。 果然,童天尊聞言哈哈一笑,道:「老朽不過是個替聖祖把守山門的下人,哪及得上歐陽長老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小蛋心中的疑雲越來越濃。 起先他答應陪歐陽霓前來,只當對方是位隱士,可瞧眼下情景,這位滅盤聖祖非但擁有眾多精銳部屬,且對忘情宮的事情也甚是清楚,怎麼看都不像是位不問世事的主。 三人走進山門,前方豁然開朗,現出一大片亭台樓閣,水榭廊坊,比起小蛋當日在雲闕宮所見的景狀,亦毫不遜色,他暗暗稱奇。 「剛才在那洞穴裡轉悠,還奇怪這位滅盤聖祖為何選了個黑不隆咚的山洞住,敢情這裡頭別有洞天,難怪有仙境之稱。」 沒容小蛋多想,童天尊已在一排宏偉的殿宇前駐步,道:「委屈兩位要陪老朽乘一段錦車了。」他揚手一揮,不遠處一駕早已備妥的鑲金大車駛到了近前。 這駕鑲金大車由八頭形似獵豹的魔獸牽引,一名車伕端坐在前頭的車轅旁,手裡執了根細長烏黑的軟鞭,另一名侍者從車轅另一側跳下,替三人拉開車門。 童天尊等小蛋和歐陽霓在車廂裡坐好,才彎身入內坐在了對面的軟座上。 侍者將車門關好,又將車廂兩側的窗戶密閉,裡頭一顆夜明珠亮了起來,白光溫潤柔和,令車廂中絲毫不覺幽暗。 歐陽霓情知童天尊此舉並非為了禮敬賓客,而是不願她和小蛋看到漓渡仙境內的種種情景和諸般佈置,卻也不出言說破。 小蛋倒也沒想那麼多,但也覺得這裡的主人處處故弄玄虛,引人頗多猜測,而歐陽霓口中所說葉無青交代的差使,也不知到底是什麼? 錦車疾馳十分平穩,坐在車廂裡的人沒有察覺半點顛簸,卻均自默然不語,好不容易錦車停下,侍者打開車門,童天尊率先下車,道:「兩位,到了!」 小蛋隨歐陽霓下了鑲金錦車,舉目望去,才發現大車已駛入一座大殿裡。 歐陽霓道:「小蛋,你在此稍候,我先隨童天尊前往晉見滅盤聖祖。」 小蛋猜想歐陽霓多半要向滅盤聖祖轉達葉無青的一些密語,他不便在場,也不以為意,頷首道:「好,我就在這兒等妳。」 歐陽霓向小蛋歉然一笑,和那位童天尊穿過大殿,朝裡頭走去。車伕揚鞭虛打口中呼喝,錦車輪子咕嚕嚕轉動,跟著也出了大殿。 殿中一時只剩下小蛋獨自一人,百無聊賴地等待歐陽霓回轉。 等了約莫一炷香時分,童天尊從殿裡出來:「常少宮主,歐陽長老正和聖祖密談,恐你在此久候,托老朽引你下去休息。」 小蛋卻沒有動,童天尊一怔,從袖口裡取出一塊信紙迭成的方勝,遞給小蛋:「這是歐陽長老親筆寫的便條,少宮主一看便知。」 小蛋謝過之後將方勝展開,果見便條上是歐陽霓的親筆所書,請他隨童天尊暫往精舍歇息,勿以她為念。 字跡十分工整自然,不像是受人脅迫而為,小蛋便將信收入懷中:「有勞童天尊。」 兩人到了大殿門口,上了那輛守在殿外的鑲金錦車。行出一段後,錦車停下,侍者打開車門,童天尊端坐不動道:「常少宮主,請在此稍息,等歐陽長老回來。」 小蛋下了車,發現他置身在一座金壁輝煌的樓閣之中,腳下柔軟嫣紅的地毯分外醒目,四壁上懸掛著美輪美奐的宮燈,廳裡的傢俱擺設亦極為考究,彷彿進到了皇帝老兒的後宮裡一般。 錦車迅速原路返回,消失在樓閣前的大門外,兩名體態妖嬈容貌嬌媚的少女款款迎來,屈膝跪拜。 「奴婢恭迎公子!」 小蛋只瞧了兩個少女一眼便不敢多看。 她們身上穿的是一襲幾乎透明的藕荷色薄紗衣裙,不僅胴體若隱若現撩人遐思,連胸口挺茁的雙峰也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裸露大半,一雙粉嫩小巧的蓮足上更是鞋子都不穿。 小蛋定了定神,一邊觀瞧大廳裡的陳設,一邊問道:「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左邊那臉蛋略圓的少女,用險些能化成蜜糖水的嗓音膩笑道:「這是」逍遙宮「啊!」 圓臉少女與身旁同伴一左一右地摟住小蛋胳膊,將大半的嬌軀都壓了上來。小蛋只覺一陣香風撲鼻,溫香軟玉在抱,兩雙水汪汪的眼睛一左一右飽含風情,滿是期待地注視著他。 小蛋何時經歷過這般香艷陣仗?他登時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四條潤滑嬌嫩猶如靈蛇般的藕臂,熟練地攀上小蛋的脖子,猛聽兩個少女齊齊「啊」了一聲,如遭電擊似地從小蛋身上彈起,滿臉駭然地望著他道:「公子?」 卻是小蛋暗運聖淫蟲精氣將自己的肌膚在一瞬間變得冷如玄冰,生生將兩個少女驚退。 「早知會碰上這樣的事情,還不如留在那殿裡等候歐陽姑娘。」小蛋心下後悔,他澄靜心神,道:「兩位姑娘,我只想在這兒等人,不敢領受盛情。」 兩名少女微覺詫異地對視一眼,似乎在埋怨小蛋不識風情。 左邊圓臉少女無奈道:「如此公子請入內歇息。」 這回小蛋有了前車之鑒,盡量和兩名少女保持著三步距離,由她們引著穿過大廳。 廳後是一間寬敞豪華的暖閣,十餘名窈窕少女酥胸半裸,伴著樂曲翩翩起舞,樂聲異常淫靡,少女的舞姿更是極盡挑逗之能。 七八個模樣各異、衣冠不整的男子或躺或坐,在席間津津有味的欣賞著歌舞。每個人身旁都各有一兩位佳麗陪伴,或相擁相抱,或飲酒調笑,高聲喧嘩,旁若無人。 其中一個男子小蛋覺得眼熟,略一回憶,才想起這人乃是越秀劍派的弟子,當日在覆舟山曾參與過圍捕葉無青之役,被自己用「盈虛如一」懾住心神後,由屈翠楓領走。 當時看著還是英姿颯爽,凜然正氣,沒想到身入此間竟也醜態畢露,小蛋看得皺眉不已,扭頭往前。 繞過暖閣,三人來到一座大廳前,裡面人聲鼎沸,光線幽暗。 大廳中央有一座高逾三尺的巨大軟榻,榻上一對渾身赤裸的男女翻雲覆雨,交戰正酣,擺出種種匪夷所思的交媾姿勢,肆意發出淫蕩之音。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軟榻四周居然有不少男女在聚精會神地圍觀,有些個甚至迫不及待地模仿起榻上男女的姿態,與懷中的少女裸身大戰,瞧那心無旁騖的模樣,絕對比修煉師門絕學還要認真用功三分。 小蛋心中苦笑:「這位滅盤聖祖款待賓客,就用這樣熱情過頭的方式?這哪是什麼漓渡仙境,分明就是一座淫窟??怪了,這些位賓客均非常人,何以如此輕易就為美色所擄,深陷慾海?」 三人繼續前行,隨著兩名少女進到一條長廊。 長廊兩側都是珠簾低垂的精舍,裡頭此起彼伏傳來驚心動魄的婉轉鶯啼,間或夾雜著男子舒暢高吭的喘息嘶吼。 他足不點地穿過兩旁精舍,長廊一拐,來到一座靜謐的庭院中。 院子裡空無一人,空氣裡飄蕩著一股淡淡的香氣,聞著甚為舒適,好像一股曼妙的醉意直通頭頂,令人飄飄欲仙。 小蛋心下疑惑,側目四望。 含著奇異香氣的煙霧,是從庭院四面的各處廂房裡飄出,透過一扇沒關的窗戶,小蛋見到一個坦胸露乳的中年男子無限愜意地躺在一張軟椅上,手裡執著根細長煙桿吞雲吐霧。 中年男子身旁跪侍著一名少女,不停用火媒點燃煙窩裡塞著的白色粉末,似乎十分享受那股讓人欲仙欲死的香氣。 圓臉少女察覺小蛋步履稍有停頓,立刻推薦道:「這是仙境特產的」歡仙散「,非但對功力精進大有裨益,且能教人忘記憂愁,如墜仙境,公子可要試試?」 小蛋抑制住心中對漓渡仙境的極度反感,搖頭道:「不必。」 圓臉少女見小蛋油鹽不浸,不由有些犯愁,驀地眼睛一亮,道:「奴婢再帶公子去個地方,一定會讓您喜歡。」 三轉兩轉,兩名少女又將小蛋引到一座露天溫泉前。 池中碧波蕩漾,水汽騰騰,十多個男男女女身上毫無遮攔,泡在溫潤柔滑的水中嬉戲沐浴,有個刀疤男子格外生猛,竟左擁右抱連馭三女,看來是此道高手。 瓜子臉少女瞥了眼小蛋,含羞帶媚地低聲道:「公子可要奴婢們服侍著更衣沐浴?」 小蛋歎了口氣,道:「怎麼會有人能在光天化日底下做這種事?」 瓜子臉少女急忙道:「那咱們去」頤翠館「吧,那兒每一棟精舍都很幽靜,不用擔心會有人打擾。」 面對兩位妙齡少女一次次毫無緣由的投懷送抱,小蛋大感吃不消,耷拉著眼皮掩飾心中尷尬,道:「有沒有安靜點的地方,讓我一個待著?實在不行,回原來的大殿也成。」 圓臉少女泫然欲泣:「莫非奴婢不入公子法眼?」 小蛋苦笑道:「和妳們沒關係,我只想等個朋友。」 瓜子臉少女幽幽道:「」未央閣「、」雲雨廳「、」忘憂精舍「還有」玉華池「公子都不滿意,奴婢也真不曉得該請你去哪兒了。」 小蛋瞧著她為難,只得安慰道:「沒事,我隨便走走就好。」 圓臉少女想了想,道:「看來,只好請公子前往」曉和園「暫且歇息了。」 當下三人離開玉華池邊,往曉和園行去。看到曉和園是一座佔地數千畝的巨型園林時,小蛋懸著的心方始稍稍放下。 園內亭台樓榭小橋流水,花木環繞曲徑通幽,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座落其中,兩座曲橋縱橫交錯連接四面。 小蛋在湖邊站定,欣賞著滿園風景,心胸一闊。 這裡到處凌空飛著竹製水槽,裡頭淡黃色如琥珀般透明醇厚的液體,飄散著誘人酒香。每一處石桌上擺放著琳琅滿目的四季瓜果,各色糕點,任由賓客取用。 那圓臉少女欠身道:「公子可在此暫歇,等候您的朋友。」與瓜子臉少女雙雙離去。 小蛋一回頭,就見三丈外侍立著另一位身著水色長裙的美貌少女,手捧托盤,盤中放著一碟臘封的丹丸,大小有若龍眼,不知有何用處。 遠處,類似的水衣少女遍及園內,卻比別處的侍女規矩許多,只靜靜立著,並不慇勤纏人。 小蛋長吁一口氣,在湖邊的一方岩石上坐下,抱腿遠眺園景,靜候歐陽霓的消息。 不覺天色漸暗,夕陽將湖面渲染得彤紅艷麗,帶著幽香的和風拂過水面,吹起粼粼漣漪,一羽羽倦鳥凌波掠過,脆啼聲聲。 連日來,小蛋徘徊於南荒的窮山惡水間,少有見得此等幽美景致,不禁心曠神怡,沉浸在湖光山色中,直到天色大黑,小蛋才恍然驚覺:「等了這麼久,歐陽姑娘為何還不見音訊?」 小蛋站起身,發現水衣少女還在,於是問道:「這位姑娘,我想求見童天尊。」 水衣少女柔柔含笑,道:「奴婢身份低微,哪有資格晉見天尊?公子不妨先用些瓜果點心,童天尊有暇自會傳見。」 小蛋奔忙了大半天,喉嚨也有點乾渴,聞言走到水衣少女身旁的石桌前,挑了一串本該是盛夏方有的荔枝,剝開殼就要往嘴裡放。 突然不遠處花樹後有人叫道:「小蛋,你也來了這裡?」 小蛋聞聲停手,扭頭望去,闊別半年多的屈翠楓快步走來,滿臉的驚喜。 不等小蛋開口,屈翠楓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荔枝丟回桌上,扯住他的胳膊道:「走,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聊聊!」 小蛋不由自主跟著屈翠楓離開湖邊,鑽進花樹叢中,驚訝道:「屈大哥,你在這兒?」 屈翠楓噤口不答,拉著他一路往深林內走去,不知為何腳步卻顯得有些虛浮,直到僻靜無人處,屈翠楓停下腳步,低聲道:「小蛋,你用靈覺查探一下周圍。」 小蛋一頭霧水,依言將四周巡視了一圈,搖頭道:「沒有人。」 屈翠楓鬆了口氣,先前滿臉的喜色頃刻收斂,聲音仍放得極低:「還好我碰巧遇見你,不然你此刻已然遭殃。 「在這園內,非但瓜果糕點,美酒蠟丸碰都不能碰,連滿園的樹木花草清香最好也別聞。」 小蛋一凜道:「怎麼,有毒?」 屈翠楓搖頭道:「有沒有毒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和我差不多日子進來的幾個正魔兩道的高手,現下已仙心盡泯,沉淪慾海,每日裡醉生夢死,吸食歡仙散。再過些日子,恐怕就要淪為行屍走肉了。」 小蛋越聽越是驚心,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地方,豈有這般待客之道?」 屈翠楓愣了愣,瞅了小蛋半天,忽地啞然失笑:「你還當自己是這兒的貴客?每一個被請進漓渡仙境的仙林人物,無不是失手被擒,或遭受哄騙,嘿嘿,什麼漓渡仙境,分明就是一座人間魔窟!」 小蛋想起歐陽霓,心一沉,道:「糟糕,歐陽姑娘到現在也沒音訊,會不會??」 屈翠楓一怔:「歐陽霓也來了?你們到底是如何進的漓渡仙境?」 小蛋將前因後果簡略說了,卻省去了有關萬如海的一節。 屈翠楓眉頭漸漸皺緊,歎了口氣道:「的確糟糕,十有八九歐陽姑娘也遭了毒手。」 他見小蛋轉身要走,急忙一把拽住:「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你現在去救人也來不及了!」 小蛋經過這些年風雨歷練,亦成熟了許多,他冷靜下來,道:「屈大哥,你怎會來了漓渡仙境?為何身上的功力盡失?」 屈翠楓唏噓道:「一言難盡!我來南荒採藥,卻被一群來路不明、修為奇高的魔道人物莫名其妙抓來,前三天被關在一處石窟裡,而後被迫服了一顆藥丸,丹田真氣盡散,稀里糊塗就給送到了這裡??」 第五章 深入虎穴 自雲夢大澤與小蛋別後,屈翠楓拜在鶴仙人門下,這大半年都藏匿於一處深山中。 鶴仙人一面修煉化功神訣,一面休養傷勢,將屈翠楓如下人般差來使去,半式心法也未曾傳授。 屈翠楓竭力隱忍,暗中苦修天道星圖,丹田內的異體真氣卻日益加深。 半個多月前,鶴仙人為配製一方用以消弭體內暴戾之氣的丹丸,命屈翠楓前往南荒尋找草藥。恐他一去不返,鶴仙人在屈翠楓身上種下「知更符」,一旦超過兩個月沒有化解,即會爆精而亡。 屈翠楓無奈之下,只得往南荒一行。 這些內情屈翠楓自不會告訴小蛋,他道:「我已在曉和園裡待了五六天,儘管沒有食用園中的東西,可隱隱約約感到身上越來越不對勁,偶一聽聞那些淫穢之音,便禁不住怦然心動,躍躍欲試。 「思來想去,只怕是園內的花草香氣暗藏玄機,那些正魔兩道的高手如我一般真氣盡散無力抵禦,不免接二連三的著道。」 小蛋連忙屏住呼吸,改用內息流轉,問道:「你身上的消功散可有解藥?」 屈翠楓往林外一指,道:「托盤裡的蠟丸,就是化解消功散的解藥。每服食一顆,真氣便可凝聚一成,可謂立竿見影。」 說到這裡,他略帶得意地一笑:「可我一顆都沒吃。消功散的解藥裡定然藏著一種極厲害的惑神迷魂之毒。漓渡仙境的主人哪有這樣的善心,無端端地把解藥主動捧到你面前來?」 小蛋聽得心下欽佩,問道:「可終歸有人服食過吧,這些人現下如何?」 屈翠楓一哼,道:「他們服食過解藥後,一個個日夜焦躁不安,須得不時繼續服用蠟丸方才能消停。 「再後來,功力是恢復了,卻開始享用起歡仙散,起初抽完了還回轉曉和園,不過幾天就沒日沒夜地泡在那邊,也不回這裡了。」 若是尹雪瑤或者農冰衣在此,定然能聯想到這些蠟丸中必定隱藏著某種可令人成癮的藥性,多次服用後便會不知不覺對此產生依賴,一旦停用便失魂落魄。 待到後來,蠟丸裡的藥性已無從滿足服食者的慾望,於是自然而然抽食起了藥性更烈的歡仙散,直至不可自拔。 小蛋心中駭然,搖頭慶幸道:「還好我先前路過忘憂精舍時沒碰那玩意兒。」 屈翠楓冷笑道:「此間主人手段陰毒多變,遠非你可想像。只要在這兒待下去,任你仙心如盤,遲早都會著道。」 小蛋默然片刻,問道:「滅盤聖祖這般煞費苦心,是何目的?」 屈翠楓顯然早已想過,回答道:「當然是將這些擄來的高手收為己用,以供驅策。」 小蛋霍然想到前兩日遭遇的那些神秘黑衣高手,心中一動,道:「屈大哥,或許你說的沒錯。」 他將遇到黑衣人伏擊的事情說了。屈翠楓聽到衛慧身懷六甲,神色微微一變,卻什麼也沒說。 等小蛋說完,他輕輕一拊掌,道:「這就對上了!試想這些意志沉淪,整日只知翻雲覆雨,吸食歡仙散的仙林高手,焉能抵敵得住懾魂邪術?滅盤聖祖行徑環環相扣,所圖必大。」 說著,屈翠楓在原地踱步轉了兩圈,一面沉思一面自言自語。「一定得逃出去??」 小蛋道:「今夜我就探一探漓渡仙境,設法救出歐陽姑娘,替你取得解藥。」 屈翠楓遲疑道:「這麼干有點冒險,萬一被察覺,你就完了。」 小蛋不以為意地笑笑道:「我小心些就是。」 屈翠楓停止踱步,尋思道:「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就讓他試上一試。就算他被人發現,可也怪不得我。」 他計議已定,一歎道:「可惜我真氣消散不能同行,你多加留神。」 小蛋應了,別過屈翠楓,先一步出了花樹林,施展開穿花繞柳身法,隱形匿跡往曉和園外掠去。 不一刻,他來到一處僻靜的牆角,舒展靈覺往外打探。 三丈多的朱紅色高牆外,環繞著一圈濃密的乳白色霧氣,其中危機四伏,沒走多遠就會讓隱匿於暗處的守衛發覺。 換作別人,除非有丁原、曾山一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身法修為,否則多半要無計可施,但對小蛋而言,這道寬度不知凡幾的乳白色霧陣,卻絲毫難不倒他。 待確定左右無人,小蛋掣出雪戀仙劍默運心訣,「呼」地一劍虛劈在腳下泥地上,地面銀白光華一閃,露出微土星門,小蛋揉身而入,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蛋施出微土遁術行了約百餘丈,掩身土下,「萬羅森象」如潮水般湧出地表,無聲無息往四外擴展延伸。 須臾之後,小蛋收了神功,擰身躍出,一個輕盈飛旋,藏到不遠處的鐘樓上,他目光四掃,不斷與方才以「萬羅森象」搜得的四周景象相互對照。 白天他曾被鑲金錦車帶入又送出的那座大殿,巍然佇立在東首二十丈外的夜色中,殿門前宮燈高懸,守備森嚴,一隻蚊子也難以飛入。 小蛋適才已用萬羅森象心訣探察過殿中情形,曉得只消過得門外一關,進到空無一人的大殿內,即可順籐摸瓜,尋到早先歐陽霓與滅盤聖祖秘會之處。 他唯恐打草驚蛇,下了鐘樓後,藉著地形掩護,潛至距離那座大殿不到十丈遠的一處水景前,運起「十三虛無心法」劈開靜水之門,隨即身軀一沉,悄無聲息地沒入水下。 小蛋收了靜水遁術,身子一貼地底淤泥,二次打開微土星門,靈台鎖定頭頂側上方的大殿一角,縱身躍入。 神不知鬼不覺,小蛋已進到大殿裡。 殿內空曠冷清,宮燈高掛,一排緊閉的殿門將守衛盡數隔離在外,渾不曉裡頭已多了位不速之客。 小蛋略作調息,如風行水上,瞬息穿過大殿,晃身進到屏風後掩著的一道側門。 側門後是一條曲折幽靜的長廊,有兩排小巧的朱紅色宮燈照明,橫跨殿後的庭院。 小蛋望著長廊盡頭的內殿,心道:「那位滅盤聖祖說不定就住在這兒,若能抓到他一兩個心腹,或可套問出歐陽姑娘的下落和屈大哥解藥的所在。」 他藝高人膽大,順著長廊單刀直入潛進內殿,正想著下一步該如何施為,突然瞧見前方的迴廊裡有人一前一後行過。 小蛋差點驚咦出聲。 走在後面的那個男子,赫然便是東海平沙島的掌門人晉連晉公子,前頭引路的一人,卻是已經命喪在屈翠楓掌下的饕心碧嫗! 小蛋怔怔望著饕心碧嫗佝僂的背影,驚疑道:「這老妖婆不是已死了麼,怎麼又活過來了?」 驚愕稍過,他旋即想道:「死人焉有復活之理?就算大羅金仙也辦不到,也許這人是她的孿生姐妹,兩人模樣酷似,亦就不足為奇。」 至於晉連何以突然出現在漓渡仙境,小蛋便越發地百思不得其解了。 「難不成晉掌門也如我和屈大哥一般,被誘騙或擄了進來?」 他疑雲叢生,悄悄綴在兩人身後,打算探明究竟。 那綠袍老嫗引著晉連來到一間靜室前,朝裡恭敬俯拜道:「聖祖,晉掌門求見。」 裡頭立時響起一個粗暴洪亮的嗓音:「龜兒子好大的架子,磨蹭了半天才來,讓老子這一陣好等。叫他滾進來!」 晉連全沒料到他尚未和滅盤聖祖見面,站在門外先被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通,心中火起,冷冷一哼,道:「晉某好歹也是堂堂的大派掌門,聖祖何其無禮!」 「呼──」 靜室虛掩的門戶無風自開,滅盤聖祖在內哈哈大笑,道:「格老子的,有點硬骨頭,到底是平沙派掌門人,可比那些廢物強多了。晉掌門,老子就是這個臭脾氣,你莫要見怪。」 正在藏身偷聽的小蛋險些笑出聲來,作夢也想不到這位處處顯示出厲害手段的滅盤聖祖,一開口居然和個市井漢子差不多。 晉連顯然也沒料到,一時啞口無言,由綠袍老嫗請入靜室。 靜室內,方圓七八丈的屋內陳設異常簡單,除了一張已被滅盤聖祖佔據的座椅外,就只剩下幾個蒲團。 滅盤聖祖半披半裹著一件深綠色大袍,寬厚的下襬直拖到地,遮住雙腳,光禿禿的腦門上只在兩側各長著一撮火紅色的虯發,眉毛鬍鬚亦是一團火紅,連一雙銅鈴般的眸子裡,也滿是血紅駭人。 乍看上去,此人相貌古奇,身軀魁偉,確實像位出身草莽的豪傑,可晉連十分清楚,和眼前的老者打交道,很快就會連骨頭渣滓都不剩下丁點。 那抹豪邁甚而粗獷張揚的笑容後頭,隱藏著直教人心膽顫慄的陰狠與殺機。 晉連正偷眼端詳著滅盤聖祖,綠袍老嫗已掩上了門,冷冷道:「晉掌門,請坐。」 晉連怒意又生。 靜室裡唯一的一張座椅,已讓滅盤聖祖大馬金刀地獨霸,難不成要自己以正道大派掌門之尊,跪坐在這個老魔身前的蒲團上? 他冷然拒絕:「不必,晉某習慣站著和人說話。」 綠袍老嫗也不勉強,在晉連身側的一張蒲團上跪坐下來,眉目低垂,神情恭謹。 小蛋不明白綠袍老嫗的來歷,晉連卻一清二楚。 當日屈翠楓手刃強仇,一劍穿透了饕心碧嫗的胸膛,卻不知隱藏在這仇敵體內的本命元蠱悄然逃逸而去,幾經波折終於回返漓渡仙境。 這饕心碧嫗實為滅盤聖祖座下的三大弟子之一,本是奉了乃師之命前往平沙島與晉連秘密聯絡,不料陰差陽錯撞到了小蛋、丁寂等人。 她的元神藏在蠱中得保十數日不散,急匆匆回到滅盤聖祖門下求救。 這滅盤聖祖手段也恁的了得,取出一枚兩百多年前得自大雪山絕情姥姥處的雪魄梅心,為饕心碧嫗重塑肉身,起死回生。 這番周折莫說小蛋想不著,即使曾經同樣從絕情姥姥那裡求得一顆雪魄梅心、為冥輪老祖年旃再鑄肉軀的丁原,亦絕計料不到。 滅盤聖祖聽晉連拒絕落座,嘿嘿笑道:「若讓晉掌門站著說話,豈非老夫失禮?」 晉連心頭暗罵:「這老魔擺足了架子羞辱我,還能厚顏無恥大說風涼話,普天之下只怕難以找出第二個來!」 然而小不忍則亂大謀,晉連強忍怒火,道:「聖祖無需客套,晉某來此並非只為找一張椅子坐的。」 滅盤聖祖一拍大腿,道:「說得好,龜兒子的這句話在理,老子愛聽!」 晉連心下直皺眉頭,恨恨道:「這老魔裝瘋賣傻佔我便宜,委實可惡之極!」 滅盤聖祖對晉連的反感似乎毫無所覺,發問道:「聽說晉掌門對咱們兩家的合作計劃,好像有所保留?」 晉連生硬道:「晉某只希望聖祖能將敝派真正視作盟友,而非手中傀儡。」 滅盤聖祖扭頭問饕心碧嫗,道:「那個傀什麼儡,啥意思?」 饕心碧嫗恭敬道:「啟稟聖祖,傀儡就是玩雜耍用的牽線木偶。」 滅盤聖祖恍然大悟,道:「晉掌門這話就不對了,老子手裡別說線,就連他奶奶的井繩都沒半根,老子不耍傀儡的。」 屋外的小蛋苦苦忍著笑,雖無法瞧見晉連此刻的模樣,但亦可想見他的臉色必定不怎麼好看。 惡人自有惡人磨,既然晉連要與虎謀皮,這氣他不受,誰受? 滅盤聖祖話鋒一轉,接著道:「晉掌門別生氣,老夫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畢竟咱們眼下的合作甚是融洽,有點小誤會也在所難免。」 他猛拍光溜溜的前腦門,叫道:「格老子的,差點忘了!老子還沒謝過你將太清宮、越秀派、碧落派這幾家掌門引到南荒的大功呢。沒你那幾份書信聯絡,那些老傢伙哪肯乖乖跑來南荒喝冷風?」 晉連怒火稍消,忍氣吞聲道:「這是晉某份內之事,倒是你接下來準備如何行事?」 滅盤聖祖摸摸光腦門,道:「怎麼,適才你們在底下沒商量好麼?」 饕心碧嫗忙道:「啟稟聖祖,弟子和晉掌門已經商定,三日後他便前往石林與各派掌門會合,而後連袂向年老魔興師問罪,拚個兩敗俱傷。」 滅盤聖祖笑道:「這不就結了嘛?年老鬼一完蛋,你最恨的丁原就等若被斬去了左膀右臂,待到來年,葉無青自會和盛年、羅牛拚個你死我活同歸於盡。 「到最後,丁原孤家寡人,晉掌門還不是手到擒來?他奶奶的,這計劃夠完美啊,是哪個王八羔子想出來的?」 晉連忍無可忍,眉宇一挑道:「看來聖祖是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觀,坐收漁利了?」 滅盤聖祖怫然不悅道:「這是什麼話?你是嫌老子幹活少嗎?要是晉掌門覺得吃虧不想繼續合作了,老夫絕不勉強。」 他頓了頓,又氣乎乎地嘟囔道:「你奶奶的,沒了張屠夫,老子還不吃沒毛豬了?實話告訴你,今日葉無青的特使已經到了漓渡仙境,現下正在老子的迎賓精舍裡等著回音。你不想幹,有人巴不得陪老子玩!」 小蛋溫言心一寬,聽滅盤聖祖的口氣,歐陽霓目前似乎安然無事,但她身負的使命,卻不由得令小蛋暗暗心驚。 再想到滅盤聖祖剛才所說的那一系列膽大妄為、毒辣至極的陰謀,他委實有些不寒而慄。 「翠霞派和忘情宮來年的決戰勢在必行,我師父和盛大伯即使獲悉了滅盤聖祖的陰謀,又能如何?」 小蛋在外頭心亂如麻,屋裡的晉連更是火冒三丈。 三年多前,忘情宮突襲平沙島,晉連門下弟子死傷慘重,就連東海五聖這般的門中耆宿亦不能倖免,兩家從此勢同水火,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滅盤聖祖哪壺不開提哪壺,如此當面的羞辱,簡直比迎面捅他一刀還要難以容忍。 冷冷一笑,晉連道:「既然這樣,晉某已無留在此間的必要,告辭!」 他拂袖轉身欲去,滅盤聖祖笑吟吟瞧著晉連出門,也不勸阻。 晉連話說完已開始後悔,只盼對方出言挽留,奈何滅盤聖祖一言不發,他也只好硬著頭皮出去。 晉連一走,滅盤聖祖笑容頓斂,沉聲問道:「你瞧這小白臉如何?」 饕心碧嫗欠身回答:「此人自命不凡,志大才疏,不足為謀。」 靜室裡忽然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如冰雪般森冷:「錯了,晉連是一條狼,餓極了就會發狂瘋咬的狼。要想令他乖乖聽話去咬別人,便需時不時餵上一塊臭肉,可又不能讓他吃得太飽了。」 話音落處,牆上暗門轉動,從裡頭負手行出一個白袍老道,竟是百流道人。 小蛋聽著聲音不由大吃一驚,醒悟道:「百流道人何時投靠了滅盤聖祖?那些黑衣高手自是他們兩人連手的傑作,難怪會如此詭異厲害!」 只聽滅盤聖祖說道:「道長這話大有道理。他奶奶的,狗給逼急了還會跳牆,何況是晉連這頭白眼狼?這麼著,你這就給晉掌門送把梯子去,好讓他就坡下驢。」 饕心碧嫗領命離去。 滅盤聖祖喃喃道:「格老子的,我總覺得晉連這小狼崽子中看不中用,未必能挑唆起那一幫正道蠢才和年老鬼死拼。到臨了,還得老子親自出馬才能擺平。」 百流道人不以為然,道:「讓這些正道高手先給年旃墊刀頭也好,至不濟也可讓他們結下不可化解的怨仇。」 滅盤聖祖斷然道:「不行,老子絕不能給年老鬼第二次機會,定要畢其功於一役,若讓這老鬼緩過神來,再想對付可就難了。 「道長,你要加緊馴化那些個軟蛋,要讓他們一個個統統變得六親不認,悍不畏死。三天後老子要傾巢出動,給年老鬼好看!」 百流道人胸有成竹地笑道:「聖祖稍安毋躁,這事包在貧道身上。」 忽然一陣清風拂過,庭院樹上的花瓣紛紛揚揚地灑落,百流道人目中精光一閃,掌風一蕩,呼地撞開門戶,身形如電般從靜室內掠出,朝著對面的屋脊上襲去。 「嗚──」 一溜耀眼的殷紅色光飆後發先至,射向屋脊,寂靜的夜空被一聲淒厲的慘叫打破,光飆射落處,「轟」地迸發出一團妖艷的魔火。 百流道人飄上石瓦,腳下聲息皆無,目光掃過那團熊熊燃燒的魔焰,卻是一隻夜鳥,毛羽上幾片花瓣正在烈火裡迅即消融,渾身散發出難聞的焦臭味道。 「是隻鳥兒。」百流道人啞然一笑,縱身飛回靜室。 滅盤聖祖端坐椅上罵罵咧咧道:「仙人板板的,枉費了老子一枚」電光火矢「!」 這兩人的修為均到了爐火純青的大乘之境,數十丈內哪怕是針落葉飄,亦難逃過他們的耳目,故此才敢高聲談笑,不虞有人偷聽。 可滅盤聖祖和百流道人卻萬萬沒有料到,數丈外的屋脊上,小蛋已隱伏窺聽多時。 若是尋常的隱形匿蹤伎倆,自是躲不過這兩大魔頭,然而偏巧年餘小蛋曾得丁原指點,豁然領悟到「萬象無我,我本為無」 的天道真諦,從而臻至身心與天地萬物渾然一體、莫不可分的無我無象之境。 他此刻凝心斂息,譬如滴水入海,了無印痕,以致於靜室內兩大魔道絕頂人物疏忽之下,竟也無從察覺。 直至適才風吹殘花,偏有幾片花瓣飄落在小蛋衣上,這才引起滅盤聖祖與百流道人的驚覺。 小蛋頓感不妙,正欲撤身施展十三虛無飛遁,突聽耳畔有人傳音入密道:「別慌,是我!」 他腰上一緊,已被來人攬住,騰雲駕霧般倏忽去遠。 那人挾著小蛋仿似風行水上轉眼潛出數百丈,當真如入無人之境,小蛋心頭不禁生出由衷敬佩之意。若純以身法造詣而論,小蛋僅是稍遜一籌,但要說到運用諸般地形避實就虛,掩映無形,小蛋瞠乎其後。 不一刻,兩人潛入一間僻靜無人的庫房內,小蛋甫一落地站定,便驚喜地低聲叫道:「玉姨!」 蘇芷玉一襲水色長衣,氣定神閒,向著小蛋溫婉含笑道:「自翠霞山一別足有四年未見,難得你還能聽出我的聲音。」 小蛋欣喜過後迅即冷靜,問道:「玉姨,剛才晉掌門和滅盤聖祖的話您都聽見了?」 蘇芷玉微微頷首,優雅淡定的玉容上泛過一抹陰霾。 她此次下山,乃是為查尋愛徒羅羽杉的下落,因需恪守三大聖地輕易不介入天陸仙林正魔兩道紛爭的祖訓,故而行止極其低調,幾無人知曉。 聽說南荒時有正道弟子失蹤的傳聞,蘇芷玉亦於近日悄然南來,一探虛實。 不意她暗中查探之下,竟掘出了晉連與饕心碧嫗私下往來的蛛絲馬跡,於是順籐摸瓜隨著二人潛入漓渡仙境,卻偶遇小蛋。 待到風吹花落,小蛋為滅盤聖祖和百流道人所覺時,蘇芷玉及時出手以一隻夜鳥李代桃僵,騙過兩魔耳目,攜著小蛋脫離險境。 蘇芷玉一面留神庫房外動靜,一面問道:「小蛋,你為何會來漓渡仙境?」 小蛋照實說了,蘇芷玉面色沉靜地耐心聽完,道:「歐陽姑娘的安危你不必擔憂,她是滅盤聖祖的座上貴賓,絕非一介落魄的平沙派掌門可比。倒是翠楓的事??」 她從袖口裡取出一個小瓷瓶,道:「這裡面是十幾顆消功散的解藥,你先收下。」 小蛋接過,驚詫道:「玉姨,您恁的神通廣大,竟連消功散的解藥也手到擒來。」 蘇芷玉淡然一笑:「說出來毫不稀奇,我不過是將曉和園內供奉的蠟丸取來,再借用漓渡仙境的一處丹房,將其中蘊藏的罌粟藥性化去而已。」 說著她的黛眉輕輕蹙起,低聲歎息:「難辦的是那些魂魄被攝的黑衣高手,他們只認令不認人,極難對付??」 驀地語音一頓,蘇芷玉清澈睿智的目光凝視著小蛋,道:「或許,你和翠楓可以幫我??」 第六章 興師問罪 三日後。 一場豪雨不期而至,茫茫的煙雨裡,千姿百態,古奇雄偉的滴水石林,顯得越發瑰麗壯闊,平添一份淒迷濛朧之美。 大雨中,一行五十餘人向著石林御風而來,每個人臉上均顯現出凝重肅穆的神情,盯著前方的雨霧,埋頭趕路。 這些人按服色打扮分為四列,秩序有條不紊,年老的鬚髮潔白、精神矍鑠,年少的威武挺拔、英姿颯爽,更有不少背負仙劍,身穿道袍的出家人。 行在隊列最前的有四人,最右首是位頭髮花白、面色陰沉的道長,豆大的雨點不斷從他身上激彈開去,在風雨裡行了這麼久的山路,道袍依舊乾燥齊整。 在這位道長身側,赫然便是數日前遇伏負傷的越秀劍派掌門楊摯,他的臉色微顯憔悴,舉手投足間尚有些沉滯生澀,自是傷勢未能痊癒之故。 在楊摯左邊並肩而行的,則是同列正道七大劍派之一的太清宮耆宿觀止真人,再過去一人白衣玉簫,神色冷傲,卻正是平沙劍派的掌門晉連。 眼見石林將近,四位正道首腦默然互視一眼,齊齊停下了身形。 列在最右首的老道跨上半步,衝著空幽深遠的石林,鼓氣揚聲道:「碧落派停雲,與越秀、平沙、太清宮門下諸位掌門長老,特來拜望年老先生。不期而至,多有唐突,尚請年老先生海涵,移足賜見!」 話音不高,但伴著漫天風雨,遠遠送入滴水石林中,方圓十數里內無分遠近,皆是清晰可聞,好似說話之人正在自己的身邊一般。 話音落下,晉連略含不滿地聳了聳眉宇:「真人這幾句話說得也忒客氣了,可惜年老魔未必會領咱們的情!」 楊摯笑道:「晉掌門過慮了。咱們遠道而來,理應先禮後兵,不失名門風範。況且各派弟子失蹤之事,也未必一定和年旃有關。」 這時石林中身影閃動,一名青衣少年手持靛藍色大傘,從一方石柱上面冉冉御風飄下,落在了十餘丈外。手腕一抖,青衣少年收起大傘,躬身施禮。 「在下溫霆拜見諸位仙林泰斗,卻不知求見年老祖所為何事?」 停雲真人見青衣少年溫霆身手飄逸不凡,頷首讚許:「年紀輕輕即有這般造詣,著實難得。你是雷不羈門下?」 溫霆沒想到停雲真人會和顏悅色詢問起他的師門,微微一怔卻不敢失禮,朗聲道:「晚輩座師正是雷公諱名不羈,他老人家所收的八大弟子裡,晚輩居末。」 停雲真人悠然一笑,道:「一個關門小弟子便有如此修為,好生令貧道傾慕。」他從大袖中取出一封早已準備妥當的拜帖,手指輕輕一抖送了出去,緩緩道:「煩你將這拜帖面呈令師,我等在此恭候。」 最後一個「候」字話音剛落,拜帖堪堪飄入溫霆手裡,時間分毫不差,有意無意間露了一手極為上乘的名家絕學。 溫霆將大傘夾在腋下,雙手托住拜帖,欠身禮道:「諸位貴客請稍後!」腳尖微一點地,面朝眾人背對石林倒飛而回,一晃眼便沒了蹤影。 不到盞茶工夫,石林內有人縱聲笑道:「諸位掌門長老萬里迢迢蒞臨闐中石林,雷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溫霆引著一位身穿寶藍長袍的中年文士,從石林中行出。 中年文士相貌清雋儒雅,三綹長鬚飄灑胸前,宛如個飽讀詩書的大學鴻儒,背後斜掛一柄藍布長傘,傘頭露出烏黑鋒利的錐刃,傘柄上繫了條殷紅緞帶,正是雷公雷不羈。 雷公身側有位面容奇醜無比的老嫗,腰插雙刀,自是素來與雷不羈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雷婆鸞衣蝶。 雷公雷婆身後十餘人相隨,身材樣貌各異,男女老少都有,想來是他二人的門下和部屬。 晉連搶在眾人發話之前眼皮一翻,不悅道:「年老魔呢,為何他不出來?莫非是看不起咱們?」 楊摯等人不經意地皺了皺眉,心下均覺晉連說話的口氣有些過火,似是存心向年旃和雷不羈挑釁,但他們畢竟同道而來,便不宜插話駁斥。 雷不羈端的好涵養,臉色尚不顯絲毫慍怒,彬彬有禮道:「晉掌門或許不知,我家老祖業已閉關十餘年,早不問俗事。如今的滴水石林由雷某代為照管,諸位有什麼事,交代我也是一樣。」 晉連今日攜其它三家的掌門宿老前來闐中石林,存心立意就是要和年旃過不去,聞言嘿嘿冷笑:「只怕單憑一個雷公,做不出這等事來。」 雷婆見晉連言語一再辱及夫君,怒從心起,道:「晉掌門此話怎講?」 停雲真人眼看眾人還沒進滴水石林就要和雷不羈夫婦鬧僵,趕緊圓場道:「雷公,眼下大雨傾盆,咱們先進石林罷?」 雷不羈微微笑道:「有勞停雲真人提醒,是在下怠慢。諸位往裡請!」 一行人由雷不羈夫婦帶路進了滴水石林,片刻便見前方有一座石峰橫亙。石峰下有座新起的小莊園,佔地不過百多畝,莊門口高懸的匾額上用朱紅大字書就「養性怡情」四字,書體銀鉤鐵劃,極見功力。 晉連一路行來暗暗留意石林內的情景,見林內空幽寂靜,不禁放下心來,望著匾額上的題字,心頭不屑道:「這般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竟也會附庸風雅。」 眾人入莊,在「用忍」廳分賓主落座,待僕從上過茶點,觀止真人乾咳一聲,道:「雷公,貧道說話不善拐彎抹角,索性開門見山,想求證一事。」 雷不羈端起茶盞啜了一小口,含笑道:「真人只管垂詢,雷某言無不盡。」 觀止真人點了點頭,道:「近來我正道各派多有弟子在南荒無端失蹤,雷公可曾聽聞?」 雷不羈點點頭,道:「實不相瞞,南荒同道門下也有不少弟子失去下落,雷某已然命人多方徹查此事。」 楊摯道:「楊某日前曾在七星山遇伏,隨行弟子盡皆殉難。出手偷襲的是一群來歷不明的黑衣高手。黑衣高手中,非但有南荒魔道的人物,甚而包括了一位碧落劍派弟子。我等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亦想一併請教雷公。」 雷不羈放下茶盞,悠然道:「這事雷某也有耳聞,但同諸位一樣,目下尚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所為。」 幾人交談,言語中處處透著客氣謹慎,沒半分火藥味。照這麼下去,恐怕到了中午,大夥兒就可把酒言歡共商大計了,晉連心下暗自埋怨。 「這幾個老傢伙怎麼了?楊摯初任越秀掌門,行事如履薄冰還說得過去,何以連一貫嫉惡如仇的觀止真人也變得和善起來? 就算要先禮後兵,也不必軟到這個分上!「 雷不羈道:「無論如何,各位的門下弟子在南荒出事,雷某忝為地主,責無旁貸,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大夥兒一個交代。」 晉連一聲冷笑,急忙接話:「雷公此言冠冕堂皇,好生令人敬佩。只是不曉得咱們各家門下弟子失蹤之事,需得徹查多久? 難不成我們這些人要在滴水石林裡坐等到猴年馬月?「 雷婆柳眉一豎便欲發作,雷不羈橫目一掃攔阻下妻子,笑吟吟道:「那倒不必。」 晉連此來有恃無恐,又一心要挑唆各派與南荒魔道火並,當下不依不饒道:「雷公為何含糊其詞?好歹總須給咱們一個期限罷?」 雷不羈點點頭,慢條斯理地朝著晉連豎起三根手指頭。 晉連冷笑一聲,道:「莫非雷公打算要用三年的工夫來查清此事?」 雷不羈搖頭道:「三年未免稍長了些,想必諸位也沒耐心在此久候。」 晉連怔了怔,問道:「那是多久?三個月?三十天?」 雷不羈從容答道:「或許還可再短一點兒,不知晉掌門意下如何?」 晉連心頭微凜,腦筋急轉,道:「雷公答應得這般爽快,委實出乎晉某意料之外。」 晉連心知肚明,他鋒芒畢露,對著雷不羈咄咄逼人,難免引人疑竇。好在他冷傲孤僻的名聲在外,尚不虞旁人多做他想。 況且他和滅盤聖祖結盟密商之事極為隱秘,連門中的長老耆宿都無人知曉,誰又會想到他是在藉機發難,另有所圖? 雷婆鸞衣蝶被挑起怒火,嘿嘿道:「長不成短不成,晉掌門果真難伺候!」 鸞衣蝶發怒正中晉連下懷,他悠哉游哉舉起茶盞,用杯蓋輕輕刮去飄在水面上的葉片,淡淡道:「正道各派精銳盡出,可這些日子非但沒能查到蛛絲馬跡,反而頻頻遭遇不測。雷公居然敢立此承諾,莫非作賊喊捉賊?」 鸞衣蝶臉色森寒,還沒說話,坐在晉連下首的派中宿老鍾南山先一步插話:「晉掌門,咱們於此並無實據,不可妄加猜測。」 晉連愣了愣,但說話的乃是如今東海五聖裡碩果僅存的鍾南山,身份超卓,他也不能不賣面子,只好抑制不快。 「我也是就事論事,並無他意。何況即便雷不羈夫婦真的不知內情,也難保不是年老魔私下所為。這老魔號稱閉關不出,誰又能保證他不是在暗中興風作浪,為禍天陸?」 鸞衣蝶寒聲長笑:「好一個」就事論事,別無他意「!晉連,你敢當著這麼多同道在前,擔保自己真的心底無私,沒有它圖?」 晉連一震,「啪」地一聲將茶盞扣在案上掩飾心虛,寒著臉道:「鸞衣蝶,這話是什麼意思?晉某不才,倒要當面討教!」 鸞衣蝶振衣起身,道:「久聞晉掌門一曲碧海潮生驚天地泣鬼神,冠絕東海,今日便請教一二!」 晉連見鸞衣蝶出言挑戰,心念飛轉:「正愁兩方鬧不起來,難得這妖婦主動送上門來,只要戰端一起,就由不得那幾個老傢伙姜太公釣魚!」 計議已定,晉連隨之站起,冷笑道:「怎麼,被晉某戳著痛處,便迫不及待跳出來?」他手中玉簫虛點鸞衣蝶面門,道:「請了!」 眼見兩人要動手,廳內在座的正魔數十位高手,竟無一人出聲勸阻。 雷不羈端著茶盞漫不經心地輕啜,似乎妻子出陣挑戰晉連與他毫不相干,連眼角餘光都不往兩人身上掃一下。 更為出奇的是,正道各派這邊居然也毫無動靜,一個個冷眼旁觀,不作一聲。連同為平沙島門下的鍾南山等人亦均自正襟危坐,既不相勸也,不代掌門出戰。 晉連忽然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目光拂過楊摯等人的臉龐。 「這些傢伙故意串通了,要讓晉某來打頭陣?這主意停雲真人想不出來,楊摯資歷微薄,多半還是觀止真人這老雜毛在搞鬼!」 一轉念,想道:「二十多年來平沙派威名一落千丈,這些同道門派表面上客客氣氣,實則滿懷不屑,巴不得咱們落魄出醜。 「嘿嘿,今日之局,不到最後關頭還不曉得是誰算計了誰!為了平沙派的千秋大業,今日先吃點虧又有何妨?」 想明此點,晉連也不多話,玉簫一擺,低喝道:「小心了!」 晉連錯步揮袖,拂向鸞衣蝶咽喉。 他這一記東海平沙袖似柔實剛,變化莫測,實乃平生一大絕技。只因鸞衣蝶早年位列天陸九妖之一,修為不遜其夫君雷不羈,乃南荒魔道頂尖人物,晉連不敢托大,一出手就是狠招。 鸞衣蝶面帶輕蔑,兩手一翻掣出無憾雙刀,左手魔刀一式「郎心如鐵十九斬」中的「流水無情」疾劈而出,「啵」地盪開東海平沙袖,緊跟著揉身欺近,右手使出「柔情似水十三刀」裡的「藕斷絲連」,斜劃晉連胸腹。 二十多年前在翠霞山上,鸞衣蝶的雙刀曾力壓位居六仙之一的淡嗔師太,名動四海,而今更顯老而彌堅,狠辣異常。 晉連單手持蕭鬥了十多個回合竟漸落下風,羞怒道:「我堂堂平沙島的大派掌門,豈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一個魔道的老虔婆?」 他當即蕭交左手,亮出仙劍全力反攻。 兩人高呼酣戰三十多個照面,晉連左手玉簫往唇間一湊,丹田真元催發,施展出「碧海潮生曲」,蕭孔中立時透出一股股青色罡風,跌宕的曲音澎湃洶湧,猶如萬頃滄海,席捲向鸞衣蝶。 鸞衣蝶抱元守一,一邊抵禦簫音侵襲,一邊施展無憾雙刀,招招凌厲老辣攻向晉連要害,鋒芒吞吐閃爍之處,始終將對手牢牢捲裹在內。 久戰不利,晉連心生焦躁,一咬牙將真元催至滿盈,簫聲陡轉激越高亢,譬如鋪天蓋地的驚濤駭浪,要將鸞衣蝶完全吞沒。 鸞衣蝶的心神大受影響,刀法漸漸顯出散亂不敵之狀。 見此情景,晉連精神大振,將一套二十四式碧海青天劍施展得風生水起眼花繚亂,心下思忖:「若能將這妖婦傷在劍下,何愁雷不羈不出手?」 他正打著如意算盤,猛見鸞衣蝶使了個假身脫出劍光包圍,雙刀並交右手,左臂一揚冷喝道:「著!」 一串金鈴應聲飛出,叮噹脆響中遽然散作六瓣梅花之狀,分襲晉連身前諸大要害。 晉連色變失聲道:「逍遙六瞳金鈴!」簫音戛然而止,直使出渾身解數抵擋閉閃。 但見一蓬金光掠過,「噗」地血花迸現,饒是晉連高接低擋,仍有一枚金鈴打穿右肋,透體而過。 晉連身形踉蹌,手捂傷處,就聽一旁觀戰的鍾南山高聲喝道:「鸞仙子手下留情!」 他恨恨注視鸞衣蝶,心下一橫,振聲長嘯:「妖婦,今日有妳無我!」 晉連嘯聲穿越南荒雲霄,直向滴水石林外的廣闊天地激盪而去。 遠在石林南面數里外的一片密林中,滅盤聖祖哈哈一笑:「他奶奶的,晉連這小子總算憋不住動手了,卻教老子在這鬼地方乾等了半天!」 百流道人目光閃動,徐徐道:「不急,咱們不妨再等上一等。」 侍立在滅盤聖祖身後的童天尊附和道:「不錯,先讓那些正道的酒囊飯袋和年老魔拚個兩敗俱傷,我們便可坐享其成。」 滅盤聖祖閉目不語,凝神傾聽滴水石林方向的動靜,驀然大笑:「打起來了!龜兒子的晉連還有點門道,老子小看他了!」 這時一個青衣人風馳電掣般掠入密林,在滅盤聖祖面前跪地叩拜。 「啟稟聖祖,石林方向殺聲大作,兩方人馬業已大打出手。屬下唯恐巡護石林的守衛察覺,不敢過於靠近,特來回稟。」 滅盤聖祖下首的饕心碧嫗面色冷厲,吩咐道:「再探!」 探子領命出林。滅盤聖祖嘿嘿道:「還探他個鳥?再等上一刻,咱們便殺進石林趁熱打鐵。年旃那老鬼是我的,你們誰也不准跟老子搶!」 身後的四大天尊、三大弟子,以及一眾漓渡仙境搜羅扶植的魔道高手齊聲應和,百流道人卻皺眉道:「滴水石林中情形不明,可否讓貧道先行潛入查探一番?」 滅盤聖祖不耐道:「晉連這小子已等不及了,還有什麼好查探的?嘿嘿,這小狼崽子很能幹,老子突然捨不得他這麼快就被雷不羈給宰了。」 他一馬當先走出密林,遙遙眺望著滿天風雨中的滴水石林,眸子裡閃過一道如刀的寒芒。 「年旃啊年旃,老子等了你整整兩百年,今天咱們也該清賬了!」 當下,數以百計的漓渡仙境精銳高手,在滂沱大雨之中宛若一條滾滾奔騰的巨龍,向著滴水石林御風開進,如同趕赴一場熱鬧非凡的盛宴。 一入滴水石林,暗處警訊四起,卻無人出面抵擋。 滅盤聖祖神情猙厲,喝道:「都給老子聽好了!不管出來的是正道魔道,統統殺他個片甲不留!」 一眾下屬轟然應諾,勢如破竹直殺進養性怡情莊。 莊內空空蕩蕩不見人影,來自用忍廳的喊殺激戰聲,卻如雷貫耳山呼海嘯,顯已到了白熱化的最後關頭。 滅盤聖祖抖擻精神,率先闖進廳內,正打算痛快淋漓地大殺一通,卻猛地愣住。 廳內,正魔兩道的掌門耆宿各按賓主序列端坐,一個個面色從容望著廳門,哪有出手血戰的模樣? 在這些位首腦人物的身後,一眾門下弟子手握刀劍相互敲擊,叮叮噹噹好不熱鬧,口中尚且不停地高聲呼喊,大造聲勢。 見著漓渡仙境的人馬殺將進來,這些弟子門人不僅沒有停歇,反而提高嗓門叫得更加賣力逼真,有幾個演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竟似已完全入戲,乾脆扯起嗓子大叫。 「哎喲,我的媽呀!」 「師兄,為我報仇啊!」 「師弟!我的好師弟,你安心的去罷,愚兄為你報仇雪恨了!」 一時間,湧到廳口的這群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全都看得呆了。 滅盤聖祖頓知中計,厲聲喝道:「住嘴!」這一響如同雷霆,將大廳中的喧囂生生壓了下去,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不住發暈。 雷不羈暗自驚駭老魔功力深厚,淡然笑道:「夠了,你再不來,他們手也敲累了,嗓子也喊啞了,連雷某都不知該怎麼收場。」 滅盤聖祖豈不曉雷不羈在夾槍帶棒地諷刺?他視線轉過被制在地上的晉連,以為又是這小白臉口風不密,狠狠呸道:「仙人板板的蠢貨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雷不羈端坐不動,笑道:「你倒大可不必如此過謙。」 滅盤聖祖光溜溜的腦門上青筋一跳,森然道:「你是雷不羈?你還不配跟老子說話,叫年旃老鬼滾出來!」 鸞衣蝶嗤之以鼻:「你又算哪門子貨色,要我家老祖出面款待?」 滅盤聖祖已從最初的驚愕裡回過神來,嘿嘿笑道:「老子是誰,妳這臭婆娘沒有資格知曉,老子只找年旃一人說話,其它不相干的人識相點,都給我滾開!」 觀止真人眉宇一揚,冷然道:「好大的口氣!」 滅盤聖祖側目望去,見是個白髮道士,面露不屑,道:「老子口氣生來就這麼大,你這牛鼻子老雜毛又算哪根蔥!」 他說到「蔥」字,猛然真元一動,施展出「碎魂魔吼」,口中一股雄渾聲浪排山倒海向觀止真人湧去。 觀止真人猝不及防,險些從座椅裡震落。幸得他兩甲子多的玄功精湛,牢牢守住靈台,真氣一沉,穩住身形,胸口卻是氣血翻騰,說不出話。 停雲真人見同伴受窘,鼓氣揚聲壓住廳中轟轟激盪的回音,沉聲喝問道:「我碧落派門下弟子在南荒無端失蹤一事,可是你所為?」 滅盤聖祖瞥了眼停雲真人,心道:「這老雜毛還算有點斤兩,怕是碧落七子裡的一流人物。」口中低低一哼:「是又如何? 老子明人不做暗事,這就讓你們師徒團聚!「 第七章 滅盤聖祖 百多名神色呆滯、面塗油彩的黑衣人,在漓渡四大天尊的引領下,鴉雀無聲步入大廳,往滅盤聖祖的身後站定。 楊摯瞧得暗暗駭異,出言問道:「你口口聲聲與年旃有仇,為何要牽累上我正道各派的弟子門人?」 滅盤聖祖不以為然,道:「老子平生最愛看狗咬狗!」 太清宮在七星山一戰死傷之慘重,僅次於越秀劍派,觀止真人至今耿耿於懷,聞言冷笑:「天底下強詞奪理、膽大妄為者,恐怕以你為最!」 滅盤聖祖竟是揚揚自得地笑道:「這話不假,要比不講道理,誰是老子的對手?」 觀止真人眼見對方恬不知恥,囂張跋扈,已到不可理喻的地步,禁不住怒火升起,正欲開口回擊,驀地聽到停雲真人傳音入密:「道友切莫心浮氣躁中了老魔奸計。今日之事,你我不可喧賓奪主,看雷不羈如何應付。」 觀止真人登時明白過來:「不錯,這老魔要找的是年老鬼,我等不過適逢其會,何苦強出頭?」於是不再言語。 滅盤聖祖見觀止真人啞口無言,摸摸光腦門,道:「怎麼,在等老子親自去請年旃麼?」 雷不羈泰然自若,拂視廳裡廳外的漓渡仙境精銳人馬,緩聲道:「瞧得出你今日有備而來,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滅盤聖祖的大手擼過頭上的那撮紅毛,點頭道:「你個龜兒子的,明白就好。年老鬼在哪裡?」 有人笑嘻嘻接著道:「別光火,別光火,我曉得年老祖在哪兒。」 滅盤聖祖聞聲瞧去。 側門後頭鑽出了個胖大和尚,一身白白嫩嫩的細肉,臉上笑容可掬,形似大肚彌勒佛,手裡拖著根慘綠色銅棍,邊走邊「叮咚叮咚」敲擊著地磚,模樣滑稽可笑。 站在饕心碧嫗身側的一名赤髮魔頭低聲介紹:「啟稟恩師,此人是天陸九妖中的極白蟬唐森,據說修為素不在雷公之下,平日裡笑裡藏刀,最是陰險狡詐不過。」 唐森耳尖,聽了不僅沒有生氣,反向說話之人咧嘴道:「靳兄對小弟的評語確也再中肯不過。其實咱們兩個彼此彼此,半斤八兩。只是認識那麼多年,小弟還不知道你居然是聖祖門下的嫡傳弟子,真可謂知人知面不知心,慚愧啊慚愧。 「遙想當年靳兄與小弟初次會面,咱們在京城八大胡同裡一口氣叫了十八個粉頭,你我各半,鬥得昏天黑地難分難解,從此傳為天陸佳話,不曾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久別重逢,竟要兵戎相見,委實叫人嗟歎。 「靳兄,依小弟之見,咱們兩個不如立馬到山外再叫上十七八個粉頭,橫槍立馬再大殺一場,豈不好過在這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傷了兄弟情分?需知小弟為人最是心軟,更看不得一點血,咱們??」 此人囉嗦起來口若懸河,沒完沒了,實不愧是極白蟬煉化成人。 那姓靳的赤髮魔頭本是滅盤聖祖座下的小弟子,百餘年前在關狼山攔虎洞自立門戶開宗收徒,創下不小名頭,卻從無人清楚他的底細來路。 此刻他被唐森嘮叨得頭也暈了,一聲大喝,道:「住口!誰跟你這妖蟬稱兄道弟,還叫了十八個粉頭作樂?」 唐森愣了下,喃喃道:「不是你,難道我記錯了?」 他目光往靳姓魔頭身旁的一人瞟去,猛地眼睛一亮:「哎喲,我記起來了!宮兄,原來是你!大嫂二嫂三嫂四嫂,還有十七八位姨太太們可好?你那日回去後,沒和她們提起咱倆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某段風流韻事吧? 「事後小弟好生後悔了三天三夜,就怕東窗事發累得你跪搓衣板。唉,都是我不對。明明曉得宮兄家裡金屋藏嬌,美女如雲,偏偏還帶你到八大胡同去消遣,著實對不起諸位嫂子! 「可俗話說家花哪有野花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要不宮兄何以拋下家裡的嬌妻不顧,還娶了十七八房的姨太太?有道是生宮兄者父母,知宮兄者小弟也??」 他這回找上的是滅盤聖祖首徒,綠鴨山無慾府府主宮無極。 宮無極修養端的不錯,一任唐森嘮嘮叨叨取笑挖苦,臉上始終笑吟吟不露怒色,卻是與他同來的那九房妻妾一個個杏目圓睜,咬牙切齒。 那大夫人厲聲斷喝:「唐森,你再胡說八道羞辱我夫君,小心老娘拔了你舌頭!」 唐森嚇得一吐舌頭,又趕緊縮了回去,雙手亂搖。 「不敢,不敢!大嫂的河東獅吼連宮兄都畏懼三分,聞聽之下每每雙腿發軟,跪倒在搓衣板上,三五天不敢起身,苦修」跪板神功「,久而久之將一雙膝蓋修煉得堅逾金石,萬夫莫當,哦不??是萬女莫開。 「這個,小弟素來景仰,好生艷羨,無奈自幼出家,無福如宮兄一般坐擁賢妻,這輩子怕練也練不來了。」 宮無極的大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掣出一對短匕,道:「唐森,有種你站出來!」 別看宮無極在外拈花惹草,卻出奇的懼內,他急忙低聲勸慰:「夫人莫要動怒,咱們且聽聖祖之命行事,這唐森早晚也跑不了。」 他的大夫人一聽宮無極提及滅盤聖祖,心裡一寒,忙不迭收起雙匕,只用眼睛恨恨瞪視唐森。 饕心碧嫗目視唐森,道:「胖和尚,說過了我師兄師弟,接下來可是輪到老身了?」 唐森呵呵一笑,道:「您是碧婆婆吧?恕小弟眼拙,剛才一下沒能認出來。俗話說好狗不跟雞爭,好男不跟女鬥,小弟再厚顏無恥,也不能衝著您去啊??」 百流道人聽唐森一個個挑撥,越說越來勁,不由隱隱生出警覺,低聲道:「聖祖,這和尚有意拖延,在暗中佈置埋伏。」 滅盤聖祖正聽得津津有味,大手一揮打斷百流道人的話:「老子怕個鳥,讓他說完!」 饕心碧嫗聽唐森的言語雖不中聽,但還算順耳,語氣微緩,道:「既然如此,你先把這張臭嘴閉上!」 唐森如奉御旨,連連點頭:「知了,知了!小弟這就閉上嘴巴。」說著唇角忽地露出一絲詭異笑容:「接著的事,也無需貧僧多說了。」 饕心碧嫗一愣神間,大廳四面突然開啟出一道道暗門,從中湧出數百南荒魔道高手,對滅盤聖祖等人隱隱形成合圍之勢,只留下廳門一處尚未封鎖。 見狀,百流道人暗驚道:「他們顯然早有防備,才能在短短數日間將這些南荒魔道的高手從各處秘密召集而來。只是此次行動的計劃甚為隱秘,洞悉內情者屈指可數,又是誰早早洩漏了風聲?」 他忍不住往晉連看了眼,又很快將他否定,壓低聲音問道:「聖祖,怎麼辦?」 滅盤聖祖滿不在乎地等著各方魔道高手布妥陣勢,哼了聲道:「還問個鳥,打啊!」 一聽此言,早已按捺不住的宮無極趕緊縱身出列,道:「恩師,弟子請戰!」 滅盤聖祖知道他一心要尋唐森晦氣,略一頷首,吩咐道:「留著這個和尚的舌頭,老子喜歡聽他說笑話。」 宮無極應聲飄至大廳中央,背後一對藍霜魔劍並交右手,往唐森一指道:「出來!」 孰料唐森尚未回話,一旁的南荒高手中如有默契地躍出兩人,正是雙星堡的商雄、商傑昆仲。 數日前,商傑路見不平與宮無極放對較量,吃虧不小,幸得小蛋解救才沒命喪七星山,這段樑子卻是結下了。 宮無極這一出陣,商傑自知僅憑一人之力兼且傷勢未癒,絕非其對手,故此邀上兄長商雄,二人連袂出戰。 宮無極見商氏昆仲橫插一槓,心生惱怒,道:「好啊,你們兄弟兩個並肩上吧!」 商雄多年前被漠北豪雄尤怨斷去一臂,如今僅剩下一條胳膊,只得改練單輪,手中的烏金五行飛輪卻比原先的日月雙輪大上數圈,輪沿上分有五道鋒刃突起,見血封喉,煞是厲害。 烏金五行輪嘩啷啷作響,挾著一股黑光,直轟宮無極面門:「看招!」 宮無極見烏金五行輪來勢洶洶亦不敢怠慢,錯步揮劍往輪上一挑,右手魔劍疾劈商雄肩膀。 商傑雙輪並舉搶上前來,「噹」地架開藍霜魔劍,三人鬥成一團。 一晃眼,激戰了五十多個照面,商傑畢竟傷勢未癒,逐漸力不從心,一旁的商雄雖然驍勇,無奈獨臂難支,在宮無極暴風驟雨般的猛攻下,左支右絀,汗流浹背。 在旁觀戰的楊摯,見商氏昆仲戰局不利,扭頭向門中的長老伍端低聲道:「伍師叔,商傑在七星山曾救我一命。如今他有危難,小侄斷不能見死不救。只是我有傷在身,恐不是宮無極對手,說不得需勞駕您出手襄助。」 伍端雙目關注著戰況,頷首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本該如此!」 場內三人翻翻滾滾纏鬥了七八回合,商氏昆仲敗像已露,卻天生悍勇死拼不退。 宮無極有意在眾人面前賣弄,左手魔劍引開商雄的烏金五行輪,右手藍霜魔劍從商傑的日月飛輪縫隙間掠過,飛挑他的左肋。 商傑躲閃不及,索性不顧對方刺來的魔劍,雙輪一合,往宮無極腦袋上砸去。 宮無極劍隨身走,腳下往左一轉,藍霜魔劍從商傑身上劃過,商傑的左肋直至小腹右側立時現出一道尺許傷口。 商雄高聲怒喝,奮不顧身地揮輪撲上,欲為商傑解圍,豈料宮無極料敵機先,左手魔劍招走輕盈,挑開烏金五行輪,一腳就往商雄小腹踹下。 眼瞧商雄不死也得重傷,宮無極猛聽一人宏聲喝道:「小心了!」 一道犀利的劍氣由遠至近,應聲掩襲而止。宮無極自然不願拿性命跟商雄交換,急忙扭身回劍招架。 雙劍一交,宮無極身軀不由自主往後踉蹌,來人並未趁勢追擊,抱劍而立,顯出一派名家風範。 商雄險死還生,背上驚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搭救他的人居然是越秀派長老伍端,不由怔了怔:「多謝伍長老救命之恩,商某沒齒不忘!」 伍端目光凝鑄宮無極不動,呵呵一笑:「商兄客氣了。令弟前幾日剛救了老朽掌門師侄一命,敝派上下盡皆銘感肺腑。」 那天商傑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小蛋從一眾黑衣人手中救下楊摯,他沒想到今日越秀劍派有恩報恩,從宮無極劍下將他兄長從鬼門關門口拽了回來,禁不住又愧又喜,望向兀自面容憔悴坐在那兒的楊摯。 見楊摯正朝著他會心一笑,商傑心頭感動道:「真沒看出來,這楊摯還是條漢子,往後有機會定需結交一番!」 這邊宮無極教伍端壞了好事,暗罵了聲「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不陰不陽地說道:「伍長老,莫非你也想陪宮某玩兩手?」 伍端本不欲貿然介入南荒紛爭,只想救了商雄便退場,但宮無極指名道姓發難,若不接戰,豈非損了越秀劍派的威名? 一抖大袖,伍端泰然自若道:「既然宮先生都這麼說了,老朽敢不奉陪?」 此刻場下的百流道人也在肚裡破口大罵,不過他罵的並非伍端,而是宮無極。 原本正道四大劍派擺明要坐山觀虎鬥,宮無極這一開口挑釁,由此捲進來的,何止是一個伍端或越秀劍派? 只聽伍端道:「宮先生適才已大戰了一場,不知是否要歇上一歇?」 宮無極心裡正窩著一股子邪火,冷冷哼道:「不必!」 他話甫出口,一對藍霜魔劍左右開弓,已朝著伍端的兩肋狠狠刺到。 伍端在場外已看過宮無極的一場打鬥,於對手的招式路數私下裡琢磨得八九不離十。宮無極雙劍一動,他竟是理也不理,手中仙劍中宮直進,疾掠對方咽喉。 宮無極大吃一驚:「這老傢伙瞧上去厚道土氣像個老農,出手卻恁的狠辣!」 需知伍端的這一劍表面看似玉石俱焚,實則吃準了宮無極的藍霜魔劍變化有餘迅猛不足,走的路徑又是弧線,遠不及他這一式越秀派的「暮渡春山」來得乾淨利落,更爭得了後發先至的主動。 況且即使兩人同時中劍,他兩肋傷勢嚴重但不累及性命,可宮無極可是被一劍穿心,神仙也搭救不得。 迫不得已,宮無極中途倉促變招,雙劍往外一封,架住伍端仙劍。 伍端喉嚨裡一記斷喝,手中「渡雲」仙劍硬生生擦著藍霜魔劍,再往裡遞。宮無極仰身躲閃,雙臂運勁往上一推。 「叮!」 渡雲仙劍高高彈起,伍端老邁的身軀陡然如蒼鷹凌空飛騰,飛足疾點宮無極眉心。 宮無極因一時浮躁,被伍端抓住破綻一通窮追猛打,足足二十回合都沒能緩過氣來,直到第三十一招,他冒著左臂被廢的危險,兵行險招,方才堪堪穩住陣腳,但再也無法回復第一場大勝商氏昆仲的神勇。 見戰況膠著不下,百流道人皺眉道:「聖祖,需防夜長夢多。」 滅盤聖祖正不耐宮無極和伍端的沉悶打鬥,一點頭,道:「也是,這麼一個個玩下去,老子躺下睡他娘的一覺都沒問題。 饕心碧嫗,去把雷不羈的腦袋擰下給我。「 饕心碧嫗躬身領命出列,枯乾的手指一點雷不羈,道:「姓雷的,敢不敢過來跟老娘打?」 鸞衣蝶一聲清嘯,飄落到饕心碧嫗近前,亮出無憾雙刀:「妳也配?咱們兩個先鬥一鬥!」 雷不羈一身修為深不可測,在南荒仙林中實乃冥輪老祖年旃之下的第一高手,要把雷不羈的腦袋擰下,任饕心碧嫗再狂妄自大,心裡也有點打鼓。 如今鸞衣蝶代夫出戰正合心意,饕心碧嫗嘿嘿道:「也好,先殺了妳,讓雷不羈做個鰥夫!」 她袖口一抖,「嘩啷啷」掣出一對碧色長索,卻非原先的那對翠玉雙飛燕,而是半年多前才匆匆新鑄的「碧鴛雙飛索」。 鸞衣蝶等她站好門戶,無憾雙刀指東打西,往饕心碧嫗頭頂劈去,口中喝道:「看刀!看刀!」 兩聲「看刀」,雙刀已輪迴交替連攻四招。饕心碧嫗左躲右閃,手裡握著一對碧鴛雙飛索,竟來不及揮出招架。 鸞衣蝶口中「看刀」越來越快,可令人歎為觀止的是,她手中那對無憾雙刀的劈擊旋斬速度,竟是快上一倍,一團寒光猶如朔風吹雪,將饕心碧嫗的身影整個包裹進去,連在旁觀戰的人都情不自禁生出幾要窒息的錯覺。 雷不羈見妻子壓得饕心碧嫗全無還手之力,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原來雷不羈早年風流倜儻,惹了無數風流官司,卻對始終癡情於他的鸞衣蝶不聞不顧,形同陌路。後來鸞衣蝶為救雷不羈被劇毒毀容,落下終生殘疾。 雷不羈感恩之下幡然悔悟,從此浪子回頭。哪知鸞衣蝶卻因為自慚形穢,反對雷不羈動輒羞辱打罵,欲令他知難而退。 對此,雷不羈不僅毫無怨言,甚而將鸞衣蝶娶回滴水石林,從此不離不棄,轉眼就是百多年。 而他的苦心癡情也終於慢慢軟化了鸞衣蝶。這些年她埋首石林,一心一意研創「無怨無悔一百零八打」,亦正是藉刀法的名稱,向雷不羈表明心跡。 鸞衣蝶一式「斬釘截鐵」,再接一招「執迷不悔」,打得饕心碧嫗顧此失彼,步步倒退,雷不羈眼眶竟是有些濕了。 但他心中清楚,饕心碧嫗絕非庸手,只是被有攻無守、有去無回的刀招打了個措手不及,才落了下風,可饕心碧嫗身法招式敗而不亂,潛勁暗蘊,顯然是苦候時機,只等鸞衣蝶鋒銳消挫,即可轉守為攻,發動致命一擊。 因此,雷不羈的心情沒有絲毫放鬆,目不轉睛盯著場中身影,只盼鸞衣蝶能一鼓作氣收拾對手,至不濟,也莫要傷在饕心碧嫗的碧鴛雙飛索下。 另一面,滅盤聖祖卻對弟子的表現非常不滿。 瞧著饕心碧嫗戰局不利,滅盤聖祖心下尋思:「看來饕心碧嫗經過去年一劫修為大減已不堪重用??老子不該白白浪費一顆雪魄梅心,他奶奶的!」 另一處戰團裡變化突生,宮無極久戰力虛,被伍端尋到破綻,一劍橫胸掠過。饒是伍端心存一念之仁撤勁,沒讓對方開膛剖肚,卻也令宮無極吃虧非小。 站在滅盤聖祖身後的赤髮魔頭目睹師弟受傷,怒吼一聲:「伍老兒休走,我靳珂來也!」 掣下背後厚背金刀,靳珂縱身而上,伍端暗暗叫苦。 雖高奏凱歌,可伍端已是強弩之末,只要來人與宮無極修為相當,那下一個落敗的必定是他無疑。 可靳珂已然衝了過來,勢必不能示弱退卻,伍端落入了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 還好正道四大劍派的陣營中有人朗聲道:「伍長老請回,待貧道來會會這魔頭!」 話音落處,只見碧落七子之一的停雪真人手執拂塵,飄然迎上靳珂。 靳珂上下瞅著停雪真人,猛然發問:「老道姑,妳是伍端的相好?」 停雪真人被這赤髮魔頭冷不丁的一問激得羞怒交集,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靳珂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那就不對了。我師妹找雷不羈過招,他老婆出面幫他打,那叫理所當然。老子要尋伍老兒的晦氣給宮師弟報仇,妳既然不是伍端的婆娘,平白無故地擋什麼?」 停雪真人氣得面色煞白,怒斥道:「無恥之徒,貧道豈能容你!」她反手拔出仙劍,在靳珂面前一記虛晃,拂塵呼嘯往對方頭頂拍落。 靳珂見自己將停雪真人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老子不小心猜對了,也不用惱羞成怒要殺我滅口啊?」 他一振厚背金刀,刀身上的十八隻銀環「鏗鏗」激鳴,劃過一束弧光迎向拂塵。 看到正道各派高手紛紛出手,百流道人驀地縱聲喝道:「停雲真人,你們是打定主意要幫年老魔了?」 停雲真人素來不善言辭,旁邊的觀止真人冷笑代答:「我們和南荒魔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更不屑同流合污。只因爾等擄我門下弟子,傷我同道友人,欺人太甚。我等身為天陸正道門下,焉能坐視不管?」 滅盤聖祖勃然大怒:「龜兒子的老雜毛,不見棺材不落淚!給老子上無魂客,扁這幫正道仙人板板的!」 咆哮聲中,四大天尊齊齊舉令,驅動著上百黑衣人一步步迫向正道陣營。 第八章 浴血南荒 楊摯急叫道:「小心!這裡頭有咱們各派門下的弟子!」 百流道人嘿嘿笑道:「不錯,這百多人裡,少說有三成是你們七大劍派門下!倘若諸位答應立即退出南荒紛爭,咱們自可相安無事。如若不然,就讓你們嘗一嘗同門相殘的滋味!」 「卑鄙之極!」鍾南山怒不可遏地痛罵,卻對蜂擁而來的無魂客束手無策。 不僅是他,觀止真人、停雲真人和楊摯等人,亦盡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些黑衣人失魂落魄,是滅盤聖祖的傀儡,殺起人來六親不認,不出手迎擊,無疑唯有死路一條。 然而一旦交戰,自己定須拼盡全力方能自保,只是刀槍無眼,誰又敢保證他一劍刺死刺傷的黑衣人,不會是自己同門?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突聽一悅耳嗓音徐徐道:「滅盤聖祖,如果再不停下這群黑衣人,我便讓他們在彈指間全數倒下。」 聽著這聲音,無論是雷不羈這面的南荒群豪,還是楊摯等正道名宿,無不將心上懸著的石頭放下,暗暗欣喜:「她終於露面了!」 一位水衣女子,卓然立在大廳中央。 她是何時來的?又從何處進入大廳?竟連滅盤聖祖亦是懵然無知,只見女子秀容清麗,風華絕代,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明眸善睞,顧盼生姿,那翩若驚鴻的一瞥,就連上百無魂客亦心有所動,茫然相望。 她是誰?滅盤聖祖一愣神,問出聲來:「這娘們是誰?」 那水衣女子朱唇盈盈,含笑道:「晚輩南海蘇芷玉。」 蘇芷玉! 滅盤聖祖的眼睛緩緩凝縮,懾人的寒光從縫隙中迸射而出,直射水衣女子的秀顏,呵呵笑道:「敢情妳就是天一閣主?可惜啊可惜,老子不是被嚇大的!」 蘇芷玉微微頷首,在滅盤聖祖銳利冰寒的眼神迫視下,向對方報以溫婉一笑:「芷玉素來不會嚇人。」 「砰、砰!」 如應斯語,無魂客的隊伍中突然爆出兩團濃密的紫色煙霧,潮水般迅速將上百黑衣人席捲而入。 百流道人面色大變,提氣高呼:「屏息!煙霧有毒!」 可惜這些黑衣人神志已為懾魂大法所奪,反應遠比常人慢,再經負責指揮的四大天尊周轉下令,早已錯過了稍縱即逝的屏氣機會。 「撲通!撲通!」 煙霧翻騰中,黑衣人猶如被收割的燕麥,接二連三乃,成排成列的倒了下去,兀自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突如其來的異變將所有人驚呆了,他們怔怔望著不斷倒下的黑衣人,不明白其中道理。楊摯又喜又憂,急問道:「蘇仙子,這紫煙會否致命?」 蘇芷玉淡雅若仙地淺淺微笑:「楊掌門盡可寬懷,這只是令他們昏睡的迷魂煙霧,絕不會有性命之虞。」 說話間紫霧初散,百多黑衣人橫七豎八倒滿一地,卻還有一個好端端站在原地。 百流道人心念急轉,惱羞成怒:「好小子,是你搞鬼!」他飛身拔出背後仙劍,朝著那唯一站著的黑衣人撲襲而去。 苦心經營大半年的百多黑衣客初次上陣,本以為可以一鳴驚人,就此叱吒天陸,沒料到轉眼毀於一旦,百流道人心頭疼惜憤怒,可想而知。 仙劍注滿八成大無妄魔氣往黑衣人刺落,百流道人立意要把這壞了大事的內鬼大卸八塊。 這一劍含恨而發勢不可擋,黑衣人亦不願正面硬撼,身形一飄一縱,避開鋒芒,背後仙劍悠長鏑鳴彈鞘而出,在空中畫出一道絢爛雪光,劈斬向百流道人的仙劍。 「鏗!」 雙劍交擊,百流道人身軀一顫,震落在地,攻勢盡消。 黑衣人飛彈而起,直飄出三丈六尺,方卸去了對方沛然莫御的罡風劍氣,冉冉落回地上。 楊摯背後,衛慧驚喜交集地失聲喚道:「小蛋!」 黑衣人,正是小蛋。 那晚他夜探漓渡仙境偶遇蘇芷玉,便得著解藥為屈翠楓恢復了功力。其後兩人依照蘇芷玉定下的計策,在昨日半夜潛出曉和園,混入無魂客中,李代桃僵換過身份。 原本這樣的喬裝絕難久瞞,可恰巧黑衣客的臉上都被油彩塗抹,面目難辨,兼且這些人猶如行屍走肉,根本不會關心身旁同伴是誰。 如此一來,居然讓小蛋和屈翠楓輕鬆矇混過關,隨著大隊來到滴水石林。 剛才蘇芷玉一發話,小蛋、屈翠楓便在人群裡引爆早已準備妥當的迷神煙霧,放倒了黑衣客。 只是屈翠楓比小蛋機靈,跟著那些人一塊兒倒了下去,沒成為百流道人的洩憤獵物。 而另一方面,蘇芷玉將小蛋與屈翠楓安排停妥後,便離開漓渡仙境,悄然尋上正派眾人,將滅盤聖祖以及晉連密議的陰謀合盤托出。 換成另一個人,修為再高,也未必能讓四家掌門耆宿完全信任,好在蘇芷玉身為海外三大聖地之一的南海天一閣閣主,地位超然,甚而隱隱居於天陸正道七大劍派掌門之上。 經過一番商議,楊摯等人最終依著蘇芷玉的建議,同意與雷不羈合作,於是蘇芷玉連夜趕往滴水石林尋到雷不羈,才有了後來的一場好戲,而晉連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最後鬧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此刻用忍廳中,無論正道宿老、南荒群豪,無不對蘇芷玉心悅誠服,就連平素極為自負的觀止真人,亦不得不在心中慨歎。 「普天之下,也只有這丫頭能有此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當年她能棄暗投明接掌天一閣,是我正道之福。」 觀止真人對於蘇芷玉的父親是天陸大魔頭蘇真這一節,依舊不能釋然。但和蘇芷玉間以往的諸般不滿,卻也終於盡數放下,煙消雲散。 小蛋聽到衛慧呼喊,向她點頭示意,伸手抹去臉上油彩,露出本來容貌。 百流道人盯著小蛋的臉龐,咬牙切齒道:「又是你!」 他現在最懊喪的,莫過於滅盤聖祖不聽勸告,執意要留下小蛋性命,作為將來與葉無青討價還價的本錢。 當日在漓渡仙境中一刀將這小子宰了,哪會有今日的禍害? 但聽饕心碧嫗和鸞衣蝶齊齊發出一聲痛哼,錯身而過。 饕心碧嫗的左腿上捱了一記逍遙金鈴,流血不止,作為交換,她的碧鴛雙飛索也抽斷了鸞衣蝶的左臂,兩人各吃一虧,平分秋色。 而在另一邊捉對廝殺的停雪真人卻漸漸不敵,觀止真人心懸同門安危,起身道:「停雪師妹,先退下歇息,待貧道上前討教!」 停雪真人暗道:「方纔伍端出戰大勝而歸,我若就此退下,豈非丟了師門顏面?」當下充耳不聞,竭力反攻,稍稍扭轉頹勢。 滅盤聖祖眼睜睜看著無魂客土崩瓦解,心裡早已將蘇芷玉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底朝天。 三大弟子中,除了宮無極好歹贏了一陣隨即鎩羽而歸,饕心碧嫗和靳珂均都纏鬥不休,遲遲拿不下對手,滅盤聖祖當即火往上冒,道:「格老子的一幫飯桶,還得老子我親自出馬!」 滅盤聖祖雙掌一錯,往雷不羈撲去。 雷不羈修為雖高,卻非滅盤聖祖之敵,蘇芷玉心知如此,反手亮出盈雪仙劍正欲攔截,不料百流道人已先一步欺身近前,冷喝道:「丫頭,妳我不死不休!」 百流道人運足十成的大無妄神功,仙劍光芒暴漲,蘇芷玉只得凝身接招,與百流道人戰在一起。 想那百流道人乃鶴仙人最為得力的座下首徒,功力尤在蘇芷玉之上,此際含恨出手,攻勢洶湧不絕,急切間纏得她無法分身救援。 童天尊看兩位首腦均已交上手,當即縱聲叫道:「殺啊!」率先往小蛋撲去。 但他還沒到小蛋身前,地上躺著的黑衣人中毫無徵兆地躍起一人,衝著他背心就是一掌拍落:「老魔看招!」 童天尊大駭,拚命擰身躲閃,「砰」地一掌印在他背心左側,連帶肩骨也給擊得粉碎。 他忍疼扭頭一瞧,屈翠楓掣出墨玉扇又往他咽喉襲到,他暴跳如雷:「王八羔子暗箭傷人,老子活劈了你!」 右手翻腕取出一柄烏黑魔鞭,就往墨玉扇上磕去。 屈翠楓沒想到童天尊捱了他養精蓄銳的一掌居然仍有此豪勇,不禁心頭一凜,撤扇緊守門戶,與對方周旋游鬥。 衛慧喜悅無限地喊道:「翠楓,是你!」她不顧自己有孕在身,執碧玉細竹上前助陣,兩人與童天尊打了個難分軒輊。 這時用忍廳裡到處亂戰成一團,最倒霉的,當數唐森。 宮無極的九房妻妾早就盯上了他,戰端一開便一個合圍,將這胖大多嘴的和尚困在正中,劈頭蓋臉一通狂攻。 虧得唐森修為較之他的口才毫不遜色,一邊與紅粉兵團打鬥糾纏,一邊猶有餘暇,大呼小叫地嘮叨不停。 而在南荒群豪中局面最為險惡的,當屬雷不羈。他身為年旃之下掌管南荒魔道的第一人,責無旁貸地對上了滅盤聖祖。 滅盤聖祖也不用魔兵,只赤手空拳與雷不羈的混元兜率傘過招。但他的拳上如雷霆萬鈞之重,每一招攻出,拳頭上都會迸出一蓬紅濛濛的灼霧,隱隱含著血腥腐蝕之息,讓人稍吸一口,便覺手腳酸軟。 雷不羈面對強敵渾然無懼,攻守之間章法有度,渾若天成,與滅盤聖祖爭鋒相對毫不怯讓,端的不負雷公威名。 滅盤聖祖一面打鬥,一面留心廳中戰局,尋思道:「他奶奶的,老子千算萬算,沒算到南海天一閣會出手攪局,得趕緊收拾了雷不羈,不然年老鬼一露面可有麻煩。」 想到此處,滅盤聖祖拳勢驀地一變,一記記暴戾雄渾的拳風在半空中「轟轟」炸開,迸濺出團團血腥熱浪,使出了他的得意絕活「血雷十六爆」。 雷不羈漸感力不從心,只得一步步收縮混元兜率傘的防禦空間,在身周織起一圈密不透風的藍色光團,不敢有絲毫懈怠。 血雷一波波轟擊在混元兜率傘上,滋味煞是不好受,雷不羈勉強又支撐了二十餘個回合,頭頂真氣直冒,汗濕重衣,好似置身於蒸籠之中。 小蛋剛好擊退了兩名漓渡仙境的嘍囉,遠遠瞧見雷不羈正咬牙苦戰,當即施展出穿花繞柳身法,欲穿過半座大廳上前襄助。 可他離雷不羈尚有十多丈時,猛聽側旁宮無極陰惻惻笑道:「小子,咱們又見面了!」 藍霜魔劍顫鳴飛空,直掠小蛋後腰。 原來宮無極先前敗在伍端劍下,只受了些皮外傷,於身手並無大礙。戰局一起,他便連傷五人,大出了口惡氣,正打算如何尋個機會暗算伍端尋回場子,不意碰上了小蛋。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宮無極當下便把暗算伍端的計劃暫且丟到一旁,一策魔劍,從側後方掩襲而上。 小蛋聽著背後銳風呼嘯,靈台已清晰照出藍霜魔劍破空軌跡,他也不回身,反手彈指射出兩束聖淫蟲絲,「叮叮」微響纏住魔劍,心念催動忘情八法中的「振」字訣,手腕一抖一牽,藍霜魔劍劇顫偏斜,從小蛋身側劃過。 宮無極沒料到小蛋躲閃得如此從容利落,愣了愣,道:「看劍!」 藍霜魔劍一個虛晃,他卻從底下飛起一腳,陰狠無比地踹向小蛋腹下。 這點小動作焉能瞞得過如今的小蛋?小蛋身形驀地翻轉,頭上腳下施展一式「擎天柱石」,雪戀仙劍往宮無極右腳斬落。 宮無極嚇得急忙收腿,藍霜魔劍猛劈小蛋身前,小蛋身子倒懸空中,看似避無可避,冷不丁「鏗」地脆鳴,一陣金光晃動,金蠍魔鞭已然出手,不偏不倚擊在藍霜魔劍劍鋒上。 攻勢冰融雪消,宮無極暗暗叫苦:「這臭小子居然比伍端更難纏,早曉得這樣,還不如先把伍端做了。」 但後悔也已晚了,小蛋倒掛的雙腳使出一式「踏雪尋梅」,以足代掌施展「大寒七式」,往宮無極踢去,只是他足下踏的絕非白雪,而是對方那張跟雪差不多煞白的面門。 宮無極劍招用老,不得不飛速退身躲閃,豈知身後一股勁風襲到,「嗤啦」一聲,背上衣衫盡裂,血流如注,脊椎骨也險些教襲來的罡鋒削斷。 他負痛慘叫,餘光一瞥,方知傷了他的乃是一柄飛旋如電的墨玉扇。 墨玉扇出其不意重創宮無極,毫無凝滯倒轉而回,落在了屈翠楓手中。 他的對手本是童天尊,但伍端唯恐屈翠楓有失,未免對不起已然仙逝的越秀派上兩代掌門在天之靈,當下不顧久戰力疲,加入戰團接下童天尊。 衛慧騰出手,長吁一口氣,美目流轉間,瞧見與小蛋激鬥的宮無極,不禁羞憤道:「翠楓,就是那魔頭幾天前要害我,虧得小蛋相救我才倖免於難!」 屈翠楓得脫魔窟,連傷兩大魔頭,既露臉又出氣,眼下心情正好,聞言微笑道:「誰敢欺負妳?看我為妳報仇!」 他心頭默運「週而復始」心訣,瞅準宮無極無暇旁顧的良機,果然一擊得手。 天曉得宮無極交了什麼楣運,他的一身修為雖不敢說獨步南荒,但放諸於天陸仙林,亦絕不遜色於大派掌門。 可連日來不僅兩次受挫在小蛋手中,更莫名其妙讓屈翠楓以悟自天道星圖的奇學打得血肉翻捲,經脈幾斷,氣沮之下,哪裡還敢繼續接戰? 趁小蛋和屈翠楓尚未合圍,他忙不迭腳底抹油跑了。 屈翠楓也不以為意,笑吟吟低問道:「怎樣,這下妳可滿意?」 衛慧見屈翠楓為她含憤一言便重傷宮無極,心中歡喜無限,更摻雜著幾多驕傲,玉頰微紅無聲地點了點頭。 就在宮無極負傷遁逃的同時,十多丈外的雷不羈亦發出了一聲痛吼,被滅盤聖祖的血雷十八爆遠遠擊飛,委頓在地,「哇」 地噴出深紅色淤血。 滅盤聖祖再也不看雷不羈半眼,一邊舒展靈覺搜索年旃隱身處,一邊往用忍廳後橫衝直撞呼嘯而去:「年老鬼,老子找你來啦!」 小蛋一個縱身扶起雷不羈,將他抱到廳角忙著輸氣療傷。 雷不羈嘴裡一口口不停往外嗆著血,喘道:「快、快擋住??他!」 小蛋匆匆掃視大廳戰況,蘇芷玉對著百流道人已漸佔上風,但一時半會尚難取勝,而其它人亦各自陷入血戰,無暇顧及其它。 他欲按雷不羈請求去追滅盤聖祖,可又放心不下,正焦灼猶豫間,卻聽屈翠楓說道:「小蛋,你只管去,這兒交給我們。」 小蛋情知屈翠楓與衛慧連手,應可護住雷不羈性命無虞,於是一點頭道:「有勞屈大哥!」起身提氣往後廳追下。 幾名漓渡仙境的小角色瞧見小蛋年輕,以為有便宜可撿,齊齊上前截擊。誰知他們眼前一花,小蛋已從幾人空隙間一滑而過,轉眼脫出了用忍廳。 小蛋一路循著滅盤聖祖的嘯聲和兩旁倒下的守衛屍體緊追不捨,穿過幾道門戶後,赫然見到一座黑黝黝的石窟。 石窟前,滅盤聖祖的深綠色身影猶如凶神惡煞,正與四名雷不羈和鸞衣蝶門下的弟子激鬥。 四名弟子如何是滅盤聖祖的對手?三五回合間,已有兩人倒地斃命,剩下的兩人背對石窟洞口,死戰不退。 見此情景,滅盤聖祖越加相信年旃定是藏身此間,揚聲喝罵:「年老鬼,老子來了這半天,你他奶奶的還不露面,生孩子麼?」 「砰!」 手起掌落,一名女弟子腦漿迸裂,整個頭顱只剩半截。最後僅存的男弟子驚怒交加,揮舞一柄撐開的黃色魔傘,不要命地撲上。 滅盤聖祖滿不在乎地一拳轟在傘面上,如切腐竹將魔傘洞穿,醋缽大的拳頭透過傘面,直擊而入。 眼瞧男弟子就要死於非命,滅盤聖祖「咦」了聲,收拳回頭。 小蛋身劍合一,口中嘯音雄渾剛勁,凌空飛襲向滅盤聖祖的頭頂。 「轟!」 滅盤聖祖雙手抄起兩塊重逾千鈞的碩大山巖,往小蛋身上砸去,卻被雪戀仙劍勢如破竹地碎為齏粉,雪亮的劍芒彈指已迫在眉睫。 滅盤聖祖雙袖一鼓,如充滿氣的氣囊,左右向小蛋拍去。 小蛋乍逢強敵,早將生死勝負拋諸度外,心如明鏡,趨准對手大袖的來路,施展出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雲駐」訣,身形在半空猛地一挫,速度驟緩。 這下變化令滅盤聖祖始料不及,何況又是在小蛋全速飛劍而來之際?雪戀仙劍點擊在滅盤聖祖鼓脹的袍袖上,激起漫天銳嘯的劍氣罡風。 滅盤聖祖的大袖立時乾癟,他忍不住脫口罵道:「龜兒子的好劍法!」 小蛋卻是有苦自知,他連運「穿花繞柳」、「天照九劍」這兩大曠世絕學,卻連老魔的皮毛都沒傷著,更教人心中凜然的是,滅盤聖祖袖上威猛無鑄的魔氣透過仙劍直逼小蛋經脈,居然連烏犀怒甲也無法盡數化解。 他一個倒翻落回地上,暗運「生生不息」疏通右臂淤滯,表面上卻不露半點端倪,氣不喘臉不紅,凝視滅盤聖祖:「前輩的袖法更好。」 滅盤聖祖笑道:「你小子挺識貨啊!」這次,他也不再罵對方龜兒子了,心頭思忖道:「這小子修為還行,三下五除二還解決不了。可老子沒閒心跟他糾纏!」 滅盤聖祖突然側身,右臂暴漲,抓過那男弟子手中殘破的魔傘。 那男弟子猝不及防被拎到了半空,就聽滅盤聖祖嘿嘿笑道:「小子,看爺爺再給你露一手!」他掌心勁力一吐,那男弟子手抓魔傘,騰雲駕霧般往小蛋的身上撞來。 如果不幫男弟子消解滅盤聖祖迫入體內的魔勁,男弟子這條命十有八九便要交代??當下小蛋凝定心神,吐氣揚聲,收住仙劍,雙掌緩緩往外推去。 第九章 冥輪老祖 男弟子見小蛋雙掌推來,兩眼一閉,以為必死無疑。 誰料想小蛋的掌風打在身上,不僅沒將他轟得吐血碎骨,反而似一團柔和的水波托體,不但慢慢卸去滅盤聖祖的魔氣,去勢亦陡地轉慢。 小蛋見他從「有容乃大」心訣中化出的掌力果然有效,心中亦是歡喜。 待到男弟子的身軀撞到近前,小蛋雙掌往對方腰間一推一托,動作猶如行雲流水。 男弟子毫髮無傷地落回地上,呆望著往後瀉勁的小蛋。 小蛋長長吐了口濁氣,心道:「這老魔的功力委實高過我太多,多半尚在盛大叔、羅大叔之上,不曉得較之年老祖如何?」 他正想著,目光一轉卻不見了滅盤聖祖的影蹤,心一沉,道:「不好,他進石窟了!」 「年老祖正在洞裡閉關!」 男弟子臉色大變,說著便往裡沖,小蛋一把抓住他,騰身拔劍已進了石窟,傳聲道:「去找人來幫忙!」 小蛋和冥輪老祖素昧平生,談不上有何交情,但早有耳聞年旃是丁原的生死之交,兼之現下眾人同仇敵愾,於情於理,無論如何小蛋也不能坐視不管。 進得石窟光線驟暗,早已失了滅盤聖祖的蹤影。 小蛋一邊加緊戒備一邊仗劍疾行,只盼能趕在滅盤聖祖尋到年旃之前,截下對方。 雖然那男弟子沒明確說年旃為何閉關,但從如今的情形而言,小蛋不問可知,定是死關無疑。 所謂死關,通常是修煉者為破解大劫,而進到神遊太虛、心歸空明的無我無物之境,形同假死一般。 這時候,即便天塌地陷,也萬難醒轉,而些微外物干擾,便會令閉死關的修煉者受到驚擾而走火入魔,爆精散神。 正是這個原因,石窟內預先設下了三道禁制,以防有人惡意闖關。 奈何這些禁制阻擋一般人可以,卻萬萬攔不住滅盤聖祖的腳步。 小蛋追進約莫十餘丈,突聽前方黑暗中傳來隆隆撞擊聲,亮起一蓬蓬亮麗光華。 小蛋心頭一定,知道滅盤聖祖尚未來得及破開所有禁制,他定睛望去,只見滅盤聖祖巨大的身軀立在一道灰濛濛的光網前,揮拳猛轟。 每拳擊出,網上的光彩便黯淡渙散幾分,看樣子至多再有三五下,禁制方即告破。 「住手!」 小蛋體內真氣鼓蕩充盈,闊步執劍往滅盤聖祖迎了過去。 滅盤聖祖回過身來,惱火地一聳紅眉,罵道:「王八羔子,你陰魂不散纏上老子了?」 小蛋的步履頓時變緩,只覺一蓬洶湧剛暴的絕強殺氣隨著話音迫面而來,顯然滅盤聖祖當真火了。 小蛋並不多言,仙劍斜斜前指,破開迎面撲襲的殺氣,腳步緩慢而堅實,一步步往滅盤聖祖近前邁去。 滅盤聖祖以「修羅煞神功」催發「破膽魔罡」兀自不能動搖小蛋心神分毫,不禁詫異道:「小娃兒,你跟葉無青學了幾年?」 小蛋在對方強橫的氣勢壓迫下緊守靈台,一步步迫至滅盤聖祖身前五丈,忽地停身立劍,峙若亭岳:「前輩,何苦與年老祖過不去?」 滅盤聖祖望著小蛋立身之處,心下禁不住又開始罵娘。 小蛋站立的地方,剛好是滅盤聖祖「破膽魔罡」的腹地,亦正是他手中雪戀仙劍保持防守態勢的最佳距離。 兩人對峙須臾,滅盤聖祖按捺不住:「再這麼跟他耗下去,老子還混什麼?」 他右手五指捏攥成拳,低吼一聲:「看打!」 滅盤聖祖身影如同一蓬綠浪,挾起兇猛罡風,往小蛋胸口一拳轟落。 小蛋見滅盤聖祖拳上血芒吞吐,紅霧蒸騰,不敢輕易直攖其鋒,身形一轉,雪戀仙劍使出「雷厲風行」,往對方拳眼刺去。 滅盤聖祖大手一張,有恃無恐就往劍刃上抓落,只消指尖搭到劍刃之上,勁力吐出間就可教小蛋吃不了兜著走,至不濟也得將劍蕩到一邊,露出空門。 小蛋身經百戰,更曾與鶴仙人、萬劫天君這些絕世魔頭放對廝殺,滅盤聖祖手指一張,他立明其意,雪戀仙劍化「雷厲」 為「風行」,驀地幻出重重真假莫測的雪色光影,往老魔爪上罩落。 滅盤聖祖低咦一聲,道:「葉無青啥時搗騰出的這招劍法?」 也難怪他會錯認,需知他兩百餘年深居不出,更無從知曉盛年的天照九劍,聽說小蛋是葉無青的徒弟,就只當小蛋用的是忘情宮絕學。 而忘情宮中具才情自創劍招的,除了癡呆的楚望天,也只剩下葉無青一人而已,故此滅盤聖祖方有此一問。 問歸問,滅盤聖祖手上可沒閒著,魔爪一縮,右臂陡振,大袖拂向仙劍。 小蛋無暇回答對方的問話,他緊盯著滅盤聖祖的招式變化。 老魔大袖甫起,雪戀仙劍也隨即發生變化,小蛋的身軀牽動劍鋒,匪夷所思的一偏,連人帶劍一往無前地迫近滅盤聖祖懷裡,正是一式「吾身獨往」。 老魔大感意外,怒喝一聲,支起左掌,往小蛋眉心劈落。 小蛋暗運「金光聚頂」,身體猛地往後一彈,挺腰站直,仙劍轉作一式「破甲沉戈」,照著滅盤聖祖小腹切下。 「嗚──」 老魔的左掌從小蛋鼻尖前不到寸許之處呼嘯掠空,紅濛濛的掌風如驚濤拍岸,拂中他的面門。 小蛋臉上神光一閃,烏犀怒甲與金光聚頂同時發動,將對手的掌風化於無形。 饒是這樣,小蛋的頭腦亦是一震,往後退出三步。雪戀仙劍「嗤啦」脆響,破開滅盤聖祖的護體魔罡,在大袍上劃開一道口子。 滅盤聖祖一時大意,給小蛋取巧得手,登時惱羞成怒,咆哮道:「仙人板板的,老子油炸了你!」 他右手一探,從左邊袖裡掏出一隻尺許方圓的血紅色魔球,頂心上微微下凹,留有五個指孔,剛好讓老魔的指頭扣上。 這魔球似金鐵鑄煉,表面滿是半寸來長的犀利尖錐,底端有一團拳頭大小的銀色光斑,仿似怒目圓睜的魔眼,內裡暗藏金屬小球,揮舞起來激撞鏑鳴,尖銳刺耳,惑人心神。 適才滅盤聖祖和雷不羈動手,也沒亮出這只「吞天食地化血輪」,此戰若傳揚出去,必定令小蛋日後身價倍增,赫然屹立於天陸仙林頂尖高手之列。 小蛋見老魔亮了兵器,一咬牙關,道:「無論如何,只要能拖延到強援趕至,我便大功告成。」 他想明白此點,心頭清澈一片,雪戀仙劍突然變得重逾萬鈞,緩緩朝外遞出,卻是用上了「一諾千金」。 要是換作旁人,即令修為高過老魔的鶴仙人或萬劫天君,面對盛年猶如神來之筆的這招「一諾千金」,勢必也要靜候時機,察明劍路。 可滅盤聖祖盛怒之下渾然不顧,仗著功力遠強過小蛋,揮動化血輪,氣吞山河般朝著雪戀仙劍轟落。 然而「一諾千金」實乃當世以慢制快的第一劍招,化血輪剛舉起,雪戀仙劍頓生感應,如水銀瀉地般往滅盤聖祖左胸刺落。 滅盤聖祖一驚:「老子這一輪就算把這小子腦袋砸個稀巴爛,可自個兒的元神也得歸位,不合算!」 他迫不得已,回輪自保,手中勝逾奔雷的化血輪說收就收,不見半點凝滯生硬,倏地回砸劍鋒。 小蛋自不願與老魔硬拚,仙劍一轉點在化血輪上,「叮」地趁勢收回身前,心頭驚疑。 「怎麼還不見有人進來幫忙?」 他和滅盤聖祖在石窟裡打得天翻地覆,石窟外也早已殺得血流成河,昏天黑地。兩方的高手意識到此戰的關鍵著落在滅盤聖祖能否先一步殺了年旃,故此不約而同往石窟方向靠近。 一方要拚死往裡沖,另一方的人則死命抵擋,一時間雙方竟成僵持之局,鬥得如火如荼。 小蛋沉下心來,與滅盤聖祖在石窟內激戰十餘個回合,手上仙劍逐漸吃不住老魔化血輪上不斷增強的勁力,胳膊漸感麻痺。 好在老魔左拳轟出的血霧雖含有劇烈腐毒,但小蛋有聖淫蟲精氣和烏犀怒甲雙重防禦,倒也不懼。 可石窟雖說頗為寬敞,卻略顯低矮,更遠極不上洞外的廣闊。小蛋的身法不免大受影響,許多次明明可以施展穿花繞柳躲過化血輪轟擊,卻顧忌到迴旋空間有限,只能咬牙硬挺不退。 滅盤聖祖絕非大老粗,頓時看出便宜,化血輪大開大闔,一步步將小蛋往石窟狹窄處迫去,藉以壓縮對方遊走趨避的空間。 小蛋心頭雪亮,無奈面對滅盤聖祖一浪高過一浪的狂攻,腳下除了步步後退之外,竟是別無他方可想。 又戰了八九個照面,小蛋身後猛然一硬,背心已頂到石壁。 滅盤聖祖哈哈笑道:「龜兒子的,你認栽吧!」 化血輪虎虎生風,如泰山壓頂般連連轟落。 小蛋被逼進角落,再沒有半分餘地閃躲,甚至連頭頂上方都是厚重堅實的山巖。 他心知要糟,雪戀仙劍與化血輪「鏗鏗」交擊,一口氣連接七下,頓時兩眼發黑,全身骨骼發出爆裂聲。 此刻的小蛋只知道,多擋一輪是一輪,多拖一刻是一刻! 滅盤聖祖大是不耐煩,道:「老子忍了兩百來年,好不容易熬出了頭,你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來擋什麼道?臭小子,老子送你回姥姥家!」 化血輪猛力轟落,左手又是一拳「血雷十八爆」,擊向小蛋心口。 滅盤聖祖的拳路,小蛋看得清清楚楚,可他連接了對方七輪,幾近油盡燈枯奇#書*網收集整理,哪還有餘力硬接這至剛至猛的血雷十八爆? 無奈之中,雪戀仙劍橫架化血輪,左掌彈指激射出五道聖淫蟲絲,打在老魔拳上,竭力向旁牽引。 可惜心有餘力不足,滅盤聖祖的鐵拳只略微偏了偏,還是結結實實打在了小蛋左胸上。 小蛋「噗」地噴出一口血箭,身體整個陷入石壁內,碎石塌落,即將他掩埋起來。 滅盤聖祖冷笑兩聲,轉身便往那道禁制行去,嘴裡不住地吐故納新,流轉魔氣。為了解決小蛋,他亦消耗不小,連化血輪都險些教雪戀仙劍給劈出口子來。 滅盤聖祖在光網前略作調息,揮拳連轟,一連三拳兩輪光花飛濺,灰濛濛的光網「嗡嗡」顫鳴,化作縷縷流光渙散開來,露出後頭的通道。 滅盤聖祖大喜,正要提輪入內,驀地心有所覺,回首望去。 塌落的石堆裡,煥出一團柔和絢爛的青色光暈,碎石「簌簌」散落,一道渾身鮮血的身影從廢墟裡重又站起。 四相幻鏡懸浮低鳴,如瀑般的柔光籠罩住小蛋身軀,一波波的光暈徐徐擴散,照亮石窟。 滅盤聖祖凝望小蛋滿是血污的臉龐,嘿嘿道:「小子,快死了吧?」 小蛋用雪戀仙劍駐地,身軀微微顫抖,倔強的目光迎上滅盤聖祖,喘息著道:「可還沒死!」 滅盤聖祖輕蔑道:「就你這副模樣,還想再跟老子動手?」 小蛋不答,艱難緩慢地舉起雪戀仙劍,頭頂水霧冉冉蒸騰,渾身散發出淡淡光暈。 四相幻鏡激越鳴響,一束瀑光投落在地,幻生出一道光影分身。同樣地舉著劍,同樣的堅定神情,與滅盤聖祖對視。 滅盤聖祖「咦」了聲,似乎沒有料到四相幻鏡竟有此神通,但仍是滿不在乎地問道:「喜歡找死?」 小蛋哼地嗆出口熱血,身子晃了晃,沒有回答。 「那你現在就給老子去死!」滅盤聖祖大怒,左手彈指射出一束「電光火矢」。 幻鏡投映的分身光芒暴漲,與小蛋心神水乳交融,如為一體,左手一捏劍訣,右手光劍鏗然顫鳴,迸發出幕天席地的驚人劍氣,陡然化作一團青色的弧光,摧枯拉朽地朝著滅盤聖祖轟落。 「砰!」 電光火矢在分身劍華的照耀下黯若螢火,被激盪浩蕩的劍氣一擊碎作絲絲光縷,飛逸無蹤。 光影去勢愈疾,波瀾壯闊的劍光仿似要撐爆狹隘的石窟,一塊塊碩大的岩石塌落橫飛,堅硬的巖壁上亦教劍氣化出一道道縱橫交錯,觸目驚心的深深裂痕,大地彷彿在這一刻也搖動顫慄起來。 滅盤聖祖的面色在青光的映照下變得扭曲猙獰,往後退了兩步,口中發出一記驚天動地的厲吼,全身迸射出妖艷的殷紅光霧,將修羅煞功提升至九成以上,握在手中的化血輪「鏗鏗」爆響,不安而焦躁地煥放蓬蓬血芒。 「破!」 厲吼聲中,化血輪出手,像一蓬熊熊燃燒的血色雷團,剛猛無鑄地朝著青色光影迎擊而上。 地動山搖的轟鳴響起,光陰好似被一下抽成空白,天地亦在漫天迸濺的奪目光華中黯淡沉淪。 光影分身被化血輪擊得粉碎成束束青色流光,卻依然倔強地衝向滅盤聖祖。 即使支離破碎,即使微若殘燭,也一往無前! 化血輪打穿光影,亦成強弩之末,搖搖欲墜。滅盤聖祖右手法印搖搖一指,心念催發,再次大喝。 「破!」 化血輪驟地一亮,重新轉動奔騰,衝開前方重重飛蕩迸流的罡風劍氣,轟向小蛋,撞破四相幻鏡光幕的保護,狠狠擊在小蛋胸前,將他的身軀第二次轟進石壁。 小蛋只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強勁力量擊碎烏犀怒甲,窮凶極惡地迫入體內,甚至連「有容乃大」都無法化解。 這股灼熱而狂暴的魔氣沿著經脈翻江倒海,猶如掠劫過境的兵匪,五臟六腑齊齊生出被切碎一般的錐心劇痛,天昏地暗裡,小蛋喉嚨一熱,便什麼都不曉得了。 化血輪飛縱而歸,落回滅盤聖祖的大手中。他的深綠色大袍上亦教凌厲密集的劍氣割裂出成百條裂縫,肌膚往外滲著血絲,臉色徐徐由赤紅而轉蒼白。 雖說他的傷勢遠比小蛋為輕,可體內經脈火辣辣疼痛的滋味也不太好受。 上次負傷,應是兩百多年前的舊事??滅盤聖祖望著塵土飛揚的碎石堆,搖了搖頭。 「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老子。」 一抖化血輪上的石屑,滅盤聖祖回轉過身,卻立時看到一人大搖大擺地由石窟深處走近。 那張熟悉的臉龐,滅盤聖祖再過兩百年,亦不會忘記。 一身寬鬆大袍,桀驁而囂張的面龐上赫然有一朵銀白色梅花印記,像是魔神睜開的第三隻眼,他魁梧的身形在距離滅盤聖祖三丈之遙的地方停下,莫名融入黑暗中。 兩人久久對望,也不知是誰的臉上先綻開了一縷古怪的笑容,兩人齊聲大笑起來。 洞中人瞇起眼睛打量著滅盤聖祖,舒心而又酣暢地大笑。 「你個龜兒子的,老子以為你兩百年前就死透了,敢情還在活蹦亂跳!」 滅盤聖祖也哈哈笑道:「他奶奶的年老鬼,你果真也有老了的時候!」 洞中人笑容不改,接著罵道:「王八羔子才不會老!這些年你藏哪兒去了,讓老子一陣好找,險些沒把地皮都給揭起三層來。」 滅盤聖祖嘿嘿一笑,道:「老子不是回來找你了麼?聽說你這孫子混得挺滋潤的啊!」 洞中人老臉猛地一繃,罵還道:「你才是孫子!」 滅盤聖祖毫不相讓,立刻反唇相譏:「你個龜孫子!」 兩人越罵越響,越罵越不堪入耳,連話音裡都運上了功力,震得石窟嗡嗡顫響。 聲音傳到石窟外,兀自在苦苦血戰的眾人不約而同停下手來,或是欣喜或是詫異地往洞裡瞧去。 也沒看清是誰帶的頭,雷不羈夫婦、唐森、商傑,漓渡仙境的一班魔頭,有默契地分成兩列,湧入石窟中,到後來,正道四大劍派的一干掌門耆宿亦忍不住跟進去一望究竟。 蘇芷玉更早一步殺退百流道人,進入石窟,尋到亂石堆下業已奄奄一息的小蛋。 小蛋胸口尚有餘溫,心跳雖然緩慢,卻仍算有力。 儘管蘇芷玉未能親眼目睹適才小蛋與滅盤聖祖之間的戰鬥,但僅從石窟中大戰後的痕跡看去,亦能猜想一二。 那邊,年旃和滅盤聖祖對罵得越發來勁,惟恐輸了這場口舌之爭,眾人聽得面面相覷,無不啞然。 瞧這兩人熟絡罵戰的情形,實在難以想像這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怎樣的恩恩怨怨,又為何一定要置對方於死地? 可他們兩個偏就這般旁若無人地罵著,似乎誰也不願先停下來,更不願輸給對方一口氣。 鸞衣蝶怔怔道:「老祖怎麼了?他們不會一口氣罵到天亮吧?」 雷不羈搖搖頭,低聲道:「老祖不願佔了滅盤老魔的便宜。」 鸞衣蝶恍然省悟,見蘇芷玉抱起小蛋行了過來,忙問道:「蘇仙子,這孩子有救麼?」 蘇芷玉點點頭,雷不羈和鸞衣蝶當即慨然道:「如果救治這孩子需要藥材,蘇仙子儘管開口。」 蘇芷玉微笑道:「多謝兩位好意。老魔的中氣越來越平穩充實,年老祖要準備出手了。」 第十章 舊雨新交 蘇芷玉的話音方落,就聽年旃劈頭蓋臉大罵:「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老子活得滋潤,關你屁事?」 聞聽此言,一些湊進洞來的正道年輕弟子險些失笑出聲,委實想不出天下居然還有人能這樣理直氣壯承認自己是個禍害,而且還能說得如此興高采烈,洋洋自得。 偏偏滅盤聖祖不甘示弱,嗓門亮得比年旃更高:「你算個狗屁禍害!從小到大,你個龜兒子又啥時候壞得過老子了?」 年旃愣了下,忽然笑道:「你奶奶的痛快!咱們該有多少年沒幹過架了?」 滅盤聖祖不假思索地回答:「兩百十二年又一百零三天!」 年旃呵呵笑道:「你個孫子,記性真好,咱們也算是久別重逢了。」 滅盤聖祖的笑意似乎比年旃更為酣暢,連連點頭:「算,當然算──你個鳥!」 語音突變,滅盤聖祖亮出吞天食地化血輪,幾乎不分先後,兩人的笑聲化作了令人心膽顫慄的厲嘯,齊齊向對方撲去。 年旃袍袖一抖,掏出他那只威震天陸的九寶冥輪,惡狠狠朝滅盤聖祖頭頂砸落。 滅盤聖祖高舉化血輪,不避不閃迎上,一赤一金兩束電光「鏗」地激撞出耀眼火花,直刺眾人耳膜。 剎那間,兩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在炫目璀璨的光瀾裡,強勁剛厲的罡風如絕堤的潮水往四下洶湧,迫得眾人頻頻後退。 洞中的山巖不斷酥軟碎落,「簌簌」地如雨灑下,迷住視線,只有少數幾個人還看得清年旃與滅盤聖祖的動作。 十個回合,二十個回合,五十個回合,一百個回合?? 時間被無限地凝固,壓得人幾乎窒息,惟能聽見兩人口中爆發出的呼嘯怒罵,仿似是有永遠也使不完的勁力。 商傑湊到蘇芷玉身後,緊張問道:「蘇仙子,年老祖是否佔了上風?」 蘇芷玉搖搖玉首,輕聲道:「可能要到兩百回合外,他們兩人才能分出高下。」 恍惚中,她的思緒無端地回到二十餘年前的蓬萊仙會上。 當時,冥輪老祖年旃應丁原之請出戰紅袍老妖,也如同今日一般打得日月無光,昏天黑地。 已是二十年??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許多人來過又去,許多事忘過又起,但在蘇芷玉心底,總有那麼一份珍貴而隱秘的情思,始終一如初始,不會淡漠,更不會忘懷。 戰團中,響起滅盤聖祖狂傲囂張的吼聲,整個身軀不可思議地暴漲一圈猶如不可一世的巨靈,雙手一合,將化血輪朝著年旃當胸推去。 輪底那團銀色的光眼陡然射出萬丈光芒,灼熱得像是剛從火山口迸流而出的滾滾岩漿,衝散九寶冥輪金色的光霧,席捲向年旃身前。 年旃臉上首次現出凝重之色,右手橫執冥輪,苦苦抵禦著迫來的銀芒,腳下一步步往後倒退。 「破!」 滅盤聖祖藉著辛苦掙得的一線先機,運起「無與爭鋒訣」,化血輪遽然幻作一團剛猛無倫的雷火,卷挾著千萬縷銳不可當的血紅鋒芒,宛若排山倒海一樣,向著年旃狂湧而去。 眾人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震撼於滅盤聖祖這一擊的可怖神威,就連素來與年旃存有芥蒂的正道各派耆宿,亦不禁為年老魔擔心起來。 「咄!」 只比滅盤聖祖慢上一線,年旃亦祭起了「萬雷轟天訣」,九寶冥輪化成無數狂猛的雷光在身周迸裂,築起了一道亮麗的光壁。 世上罕有匹敵的兩股絕強力量終於相遇,激撞出震耳欲聾的巨響,好像是末日蒞臨,將天地完全消融湮沒。 觀戰的眾人儘管早有防備,退到了五丈開外,但依舊被咆哮奔騰而來的罡風光浪震得氣血沸騰,踉蹌倒退,許多修為稍弱的,更是不由自主從嘴裡嗆出血來。 石窟再也禁受不住雄渾無鑄的爆炸衝擊,「轟隆隆」由裡向外飛速坍塌。 蘇芷玉一手抱著小蛋,一手揮出水袖引開兩塊飛來的大石,揚聲道:「趕緊退出石窟!」她自己卻向年旃身影泯沒之處掠去。 碎石一迸,露出年旃高大威猛的身軀,滿臉是血地破口罵道:「你奶奶的,什麼玩意兒!」 嗓音立轉沙啞,最後兩字幾乎發不出聲來,顯然受了不輕的內傷。 蘇芷玉飛袖捲住年旃胳膊,將他往外一帶道:「年老祖,快走!」 年旃手提九寶冥輪,在蘇芷玉身旁一停道:「慢著,老子得瞧瞧那龜孫子有沒有翹辮子?」 只聽塌落的石窟深處傳來滅盤聖祖嘶啞的聲音道:「龜兒子的放心,老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比你先死!」 話音響起處,滅盤聖祖揮動化血輪震開山石,也躍將出來。 只是他的模樣比年旃更加狼狽,深綠色的大袍被罡風撕裂得千絲萬縷,有一道沒一地道耷拉在身上,先前教小蛋劍氣劃破的肌膚傷口再度開裂,血如泉湧。 眾人退出石窟,年旃仍不忘哈哈笑道:「你個孫子想涼快也不用扯了衣衫啊!」說到興奮處,「哇」地吐了口淤血。 滅盤聖祖見年旃吐血,面露喜色,大笑道:「敢情你也忍不住要吐血,老子還以為你真的打不死呢!」 年旃喘息道:「烏龜王八蛋才不會死!可惜這回還是差了最後半步,老子沒能飛昇,要不然仙人板板的誰肯陪你在這兒玩?」 滅盤聖祖目光的神色由欣喜倏地轉作艷羨,又有些幸災樂禍地道:「好啊,這麼著咱們兩個今後還有得玩兒!」 年旃濃眉一揚道:「你要玩,老子便陪你玩到底!格老子的誰怕誰啊?」 滅盤聖祖嚥下一口湧到嗓子眼的淤血,縱聲笑道:「不錯,格老子的誰怕誰?龜兒子的你回頭等著我!」說罷運功強壓傷勢,一催化血輪竟是自顧自去了。 年旃抬頭望著滅盤聖祖遠去的背影,罵咧咧道:「你娘的小心點兒,別飛了一半栽下來,害得老子給你收屍!」 滅盤聖祖遙遙回應道:「誰給誰收屍還不一定呢──」他心神微分,冷不丁身子一晃,險些失去對化血輪的控制,從雲霄上摔了下來。 年旃瞧得眉飛色舞,哈哈大笑,出了胸頭一口惡氣,環顧過正在撤離的漓渡仙境一眾魔頭,吩咐道:「別難為他們,算老子留給那孫子一點兒面子。」 雷不羈應命,命唐森率人監視群魔撤出滴水石林。 年旃笑容收斂,忽地歎了口氣,道:「龜兒子的修為委實比兩百多年前強出許多。要不是老子這回閉關,又佔了雪魄梅心重塑肉身的便宜,難保這回不會栽在這孫子手裡。」 蘇芷玉含笑道:「年老祖,你傷勢不輕,可要芷玉療治?」 年旃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不用,就這點屁大的傷能拿老子怎樣?睡上一大覺便能好個七七八八。」 他嘴裡說得豪爽,實則是在安定那些南荒群豪的心神,更不願在正道各派宿老面前示弱,心下卻清楚,體內的傷勢要想完全復原,沒個一年也得半載。 不過從滅盤聖祖離去的模樣看,他的傷勢絕不輕,兩人二百多年後的首次交鋒,依然是個平分秋色之局。 趁著眾人救治傷者忙碌善後,年旃揮手喚來鸞衣蝶,聽她講述了滅盤聖祖突襲滴水石林的經過。 聽完之後,年旃打量著尚在昏迷中的小蛋,苦笑道:「多虧了這娃兒替老子擋災,不然那老鬼只消早闖進來半刻,我就得歸位。」 鸞衣蝶困惑道:「老祖,那滅盤聖祖到底是什麼人,和您有何冤仇?」 年旃好像不願提及他和滅盤聖祖的過往恩怨,淡淡道:「他和老子曾經是同門師兄弟,打小就不對眼兒。」說著話鋒轉開:「蘇丫頭,丁原怎地沒和妳一塊兒來?」 蘇芷玉淺笑道:「他正在四處找尋萬劫天君的下落,如今在哪兒我也不甚瞭然。」 年旃一愣道:「萬劫老兒沒死?」 蘇芷玉道:「年老祖,這事說來話長。咱們莫如先將眼前的事情處理停當,芷玉再慢慢和你聊。」 年旃一點頭,道:「成,妳這丫頭說出來的話比丁原那小子中聽多了。」 蘇芷玉莞爾一笑,當下由鸞衣蝶襄助,將小蛋抱入莊內一間僻靜的廂房療傷。 屈翠楓與年旃見過了禮,便被衛慧拉到一邊喃喃細語。兩人劫後餘生,一時也有許多話得相互傾訴。 各派的掌門宿老和雷不羈等人就沒那麼輕鬆了,一面救死扶傷一面還要處理那些黑衣人的善後,更派出五路探子追蹤漓渡群魔,以防他們去而復返。 忙到天黑,大雨漸止,喧囂熱鬧了一整日的滴水石林漸漸安靜下來。 蘇芷玉下午與年旃閒聊過,方閉目靜休不到半個時辰,即有莊內的僕從前來稟報,說小蛋醒了。 蘇芷玉忙起身回到廂房,只見小蛋躺在軟榻上,正和一直陪著他的商傑說話。 商傑見蘇芷玉進來,知趣地站起道:「蘇仙子,你們聊,我去瞧瞧大哥。」與小蛋別過,轉身退出了屋子。 蘇芷玉替小蛋把了把脈,問道:「小蛋,你現下感覺如何?」 小蛋仔細體察體內狀況道:「奇怪,好像多了一股熱乎乎的暖流,在胸口這兒轉悠不散,讓人有點覺著氣悶。」 蘇芷玉道:「那是化血輪上蘊藏的腐毒,業已滲入你的內臟。好在你體內的聖淫蟲精氣對它有一定抑製作用,所以沒有立刻擴散。」 小蛋聽了倒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笑笑道:「玉姨不必擔心,反正我也半死不活過許多回了,加上這次也不算什麼。」 蘇芷玉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你不用安慰我。這點兒腐毒只是化解起來稍嫌麻煩,需要用上一味天一閣特產的靈藥,難不倒你玉姨。」 她輕拍小蛋露在薄被外的手背,道:「你好生歇息,等此間事了,玉姨帶你前往南海天一閣,不消幾日即可藥到病除。」 小蛋心中感動,點了點頭,目送蘇芷玉出了廂房。 由於在外守護的僕從早得雷不羈之命,未經允許,除蘇芷玉外不得讓任何入內叨擾小蛋療傷,故而屋子裡了無訪客,異常寂靜。 小蛋卻翻來覆去,疼得無法入睡,索性坐起身來,在軟榻上盤膝打坐。 他剛入定不久,突然聽到門外的兩名守衛齊齊悶哼一聲,沒了消息。 小蛋凜然一醒,睜開雙目就見一名青衣少年無聲無息地推門而入,面容陌生好像從未見過,偏又出奇地有種熟稔的感覺。 青衣少年凝視小蛋須臾,開口問道:「你就是小蛋?」 小蛋點頭,一邊暗自提防一邊道:「我是。」 青衣少年道:「走吧,這兒不方便說話,咱們換個地方。」身子鬼魅般地欺近,探手抓向小蛋胸口,動作快得匪夷所思。 小蛋欲待抬手擱架,甫一運勁猛感到經脈劇痛真氣一散,剛舉起的手臂又無力地垂落下來。 那青衣少年一把揪住小蛋衣襟,氣勁微吐制住了他的經脈。小蛋作聲不得,只好任由對方一手提起出了廂房。 青衣少年一言不發,在夜色裡挾著小蛋掠出滴水石林,一路上竟無人察覺。 到了石林外,他御風的速度驟然加快,毫不亞於普通高手的御劍之速。小蛋只見下方景物飛速倒退,倏忽已被擄出數百里。 他暗暗訝異道:「這少年好生厲害,偏是身上帶了一股邪氣,不知是何來歷?我總覺得他有點眼熟,可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思忖間下方的山林一盡,現出一座燈火黯滅的小鎮。青衣少年挾著小蛋降下身形,飄落在小鎮外,緩步往鎮裡行去。 小蛋這時才透過一口氣來,問道:「兄台請把我放下,我自己會走。」 青衣少年冷冷道:「閉嘴,該說話時我會問你。」 他行到一家已經關門的酒鋪前,手上稍一運勁,震碎門閂走了進去。店堂裡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凳子倒放在桌面上,十分冷清。 青衣少年關上門,彈指射出一束魔焰,點燃櫃檯上的一盞燭台,屋裡亮了起來。 他鬆開小蛋,隨手拎了條凳子放到地上,用不容辯駁的口吻道:「坐!」 小蛋坐下,打定主意三緘其口,等待青衣少年說明來意。青衣少年又拿下一條長凳,在他對面坐下。 內堂響起腳步聲,一名守夜的夥計被外面的動靜驚醒,端了盞油燈出來察看,瞧見屋裡莫名其妙多了兩個人,睡意一下子不翼而飛,驚異道:「你們是誰?到店裡來做什麼?」 青衣少年漠然道:「喝酒,聊天。」 那夥計警覺地抄起一根靠在牆角的掃帚,說道:「今晚我們已經關門了,要喝酒請兩位明天趕早。」 青衣少年不動聲色道:「我就想現在喝。」左手往下一按,然後緩緩抬起,桌面上赫然現出一個被穿透的手印。再看那段木頭,兀自好端端地被吸附在青衣少年的手掌上。 夥計看得腿一軟,顫聲道:「你、你──」上牙直打下牙,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小蛋低聲道:「別為難他,我們可以換個酒鋪。」 青衣少年轉首朝夥計喝道:「上酒!」 夥計身子哆嗦猶如篩糠,膽顫心驚地從櫃檯後捧了罈酒,放在桌上:「二位爺請!」 青衣少年拍開封泥,揮手從櫃檯後的櫥櫃裡凌空攝過兩隻海碗,不偏不倚落在自己和小蛋的身前,吩咐夥計道:「斟酒。」 夥計戰戰兢兢替兩人將酒滿上,倒在外面的比海碗裡的還多。 青衣少年也不在意,拿起海碗向小蛋道:「請!」 小蛋看了看滿滿一碗的烈酒,搖頭道:「我不會喝。」 青衣少年冷漠地笑了笑,道:「你是不願喝。」一抬手將酒飲盡,旁邊的夥計又趕緊給滿上。 青衣少年道:「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何找你?」 頓了一會兒,見小蛋沒有回答,青衣少年自己接著道:「我是來殺你的。」 夥計抱著酒罈一抖,差點摔到地上。 小蛋伸出手扶住夥計,詫異道:「我和你有仇?」 青衣少年生硬道:「我殺人從來不問理由。」 小蛋凝望著青衣少年妖艷而邪異的眼眸,驀然道:「你是萬劫天君!」 青衣少年舉起海碗,答道:「就算是吧。我現在,很生你的氣。」 小蛋一頭霧水,瞧著萬劫天君又喝下了第二碗酒:「為什麼?」 萬劫天君徐徐道:「我和她在一起的這一年中,雖然她從來不提你的名字,怕我殺你,可是,每回睡夢裡仍舊禁不住為你落淚。」 他注視著小蛋,又一字一頓道:「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你。」 小蛋彷彿壓根不在乎萬劫天君逼視自己的眼神,迫不及待問道:「羅姑娘如今可好?你把她藏在什麼地方?」 萬劫天君的唇角露出一抹詭異笑意,回答道:「一個你們永遠想不到也找不著的地方。你這一生,永遠休想再見她。」 小蛋眼睛裡閃爍著迫切的光芒,沉聲道:「請你帶我去見她!」 萬劫天君提高語音道:「我說的話你聽不懂?」 小蛋恍若未聞,一把抓住萬劫天君端著海碗的手腕,道:「帶我去見她!」 萬劫天君沒有掙脫,眼睛裡閃動著冰冷的寒光,低聲道:「我說了,你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她。除非──」他輕輕放下手中的碗,繼續道:「你發誓,與她當面決裂。」 小蛋身軀一震,激憤下噴出灘淤血。 萬劫天君運指如風,連點他胸口數處大穴,冷冷道:「這樣,我也可以考慮不殺你。」 小蛋平復心緒,搖搖頭:「那你還是殺了我的好。」 萬劫天君面容陡寒,渾身散發出凜冽殺氣,迫視小蛋,道:「你不想見她了?」 「鏘鐺!」 夥計禁受不住殺機催迫,軟倒在地昏死過去,酒罈摔得粉碎。 小蛋也打了個寒噤,用盡全身力量才好不容易吐出道:「想!」 殺氣頓消,萬劫天君恢復了冷淡的神情,慢悠悠道:「很好,如果你剛才給我的是另一個答案,此刻你已經死了。因為我不允許任何人負她!」 小蛋愣住了,苦笑道:「那你到底想怎樣?」 萬劫天君悠然道:「我原本就沒打算殺你,只是希望你能當著羽杉的面斷了她的思念。即使如此──」他的眼神突地變得冷厲:「事後,我也一樣會殺了你,因為你不配她傷心! 「如果我現在將你殺了,她會恨我入骨。所以,我不殺你。但我會讓你離開她,讓她對你失望,最終形同陌路,永不相見。 我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小蛋瞠目結舌,簡直無法相信眼前這個青衣少年就是萬劫天君的化身。 這哪裡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讓人談虎色變的不世惡魔? 分明就是位如假包換空前絕後的蓋世情聖! 小蛋真的糊塗了,情不自禁端起面前的海碗一飲而盡,卻根本喝不出酒裡的滋味。 萬劫天君望著他喝完,忽然起身道:「今晚我們就談到這兒,我還會來找你!」身形一飄,出了酒鋪。 小蛋呆了呆,急忙追出門外問道:「羅姑娘在哪兒?」 街道空蕩蕩寂靜無聲,冷月下唯有回音,不斷地問道:「羅姑娘在哪兒──」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小蛋和蘇芷玉襄助年旃擊退了滅盤聖祖的突襲,自己也被打成重傷,遭到萬劫天君的擄劫。 然而萬劫天君非但沒有殺他,反而曝露心跡,發誓要拆散小蛋和羅羽杉。 更麻煩的是,衛慧與楊摯雙雙遇害,屍體上赫然留有九雷動天引! 眾人猜忌的目光聚在小蛋的身上。 由於年旃和蘇芷玉庇護擔保,小蛋方始暫得脫身,前往天一閣療傷,不意又遇到了另一位蓋世魔頭。 於是,丁原和鶴仙人遲延了一年的大戰,終於在南海上演?? 仙羽幻鏡 第十八集 天一篇 第一章 一屍兩命 入夜後的滴水石林雨過天晴,空氣濕潤而清新,只是吹拂而來的晚風裡猶含著初春料峭寒意。清冷的玉華靜靜灑照大地,千姿百態的石柱在黑夜裡顯得格外神秘而朦朧,不時有一兩顆晶瑩的水珠從石縫裡滴落,如一闕空幽的小詞。 一對年輕男女攜手並肩,漫步在石林深處。在他們身後,是喧囂了一天的養性怡情莊,一點點閃爍的燈火訴說著寒夜的暖意,也溫暖著兩顆驛動的心。 不知走了有多遠,已是四下無人。屈翠楓忽然轉身摟住衛慧的纖腰,火熱的嘴唇重重落在她柔軟香潤的櫻唇上。 衛慧的嬌軀頓時酥軟,熱烈迎合著心上人的親吻,所有的思念和愛意在這一刻得到迸發,動人的低低喘息聲直將這寒冷的春夜融化。 久久之後,屈翠楓粗喘著鬆開衛慧,問道:「妳現在還怨我嗎?」 衛慧白了他一眼,喃喃道:「你這壞蛋,只會欺負人家。」 屈翠楓望著懷中人含羞無限的嬌媚之態,心神一蕩的低聲笑道:「看來我欺負得還不夠,所以妳還滿腹怨氣。」頭一低,又吻住衛慧。 兩人如膠似漆無聲纏綿,個中銷魂的滋味足以迷醉彼此。又是良久,衛慧嬌喘著將屈翠楓微微推開,淺嗔薄怒道:「你準備給咱們的孩子起什麼名?」 屈翠楓一愣,沉默片刻道:「孩子??還要多久出世?」 衛慧依偎在屈翠楓懷裡,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將為人母的由衷喜悅裡,回答道:「很快我們就能看到他了。翠楓,你說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屈翠楓目光移向漆黑的夜空,有點心不在焉道:「只要是咱們的孩子,我都喜歡。」 衛慧抬頭望著黑夜中屈翠楓俊美的臉龐,揣測著他話中之意,不無委屈道:「聽你的口氣,難不成是在懷疑我?」說著眼圈竟是紅了。 屈翠楓一省,自知失言,急忙笑著撫慰道:「妳想什麼呢?我是說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是妳生的,我都喜歡。」 衛慧慢慢淌下兩行淚來,唇角浮現一抹笑意:「你這人,怎麼總是油嘴滑舌沒正經?」 夜忽然沉靜了下來,兩人相依相偎享受著久別重逢後難得的獨處時光,直到衛慧再次幽幽道:「看著這孩子一天比一天大,翠楓,你是時候替我和孩子拿個主意了。」 屈翠楓頷首道:「妳放心,我會妥善安排的。莫非妳還怕我負了妳不成?」 衛慧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可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先殺了你,然後帶著孩子自盡!」 屈翠楓一呆,無奈的強笑道:「好好的,妳胡說八道什麼?」 衛慧像是下了決心,低聲道:「翠楓,我想了很久。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天雷山莊,把咱們的事稟明羅大叔和秦嬸嬸,再請他們兩位出面作主,咱們成親吧??」 她微笑接著道:「成親後,我會辭去白鹿門掌門之位,守著你和孩子。只要你願意,只要你不嫌棄我,不討厭我──我會永遠守在你的身邊。」 屈翠楓將衛慧重新緊緊摟入懷中,溫柔笑道:「妳今晚怎麼了,怎麼盡說傻話?該是我求妳不嫌棄、不討厭我才對。」 衛慧嫣然一笑道:「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屈翠楓心下不覺一陣猶豫,心亂如麻。有那麼一刻,他幾乎已被衛慧的柔情與懇求所打動,差點脫口而出:「好,咱們明天便成親!」 可是殺父之仇、失母之痛自己如何能忘?他心煩意亂的尋思道:「我答應她容易,可從此以後就等若在自己的脖子上掛了兩塊大石頭。」 憶及在天雷山莊那一段頹唐消沉的日子,屈翠楓猛地不寒而慄,心靈深處有個聲音不斷吶喊:「不,我不要回去!我付出了那麼多代價,做了那麼多犧牲,難道因為她的隻字詞組就半途而廢? 「屈翠楓啊屈翠楓,你生來就該出人頭地,讓人刮目相看的!可老天不公,讓你遭受屈辱和折磨。難道,你現在要為了一個女人,就永遠放棄揚眉吐氣的機會嗎?」 念及至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等我為爹娘報仇雪恨之後,我發誓,一定用最風光、最隆重的禮儀,娶妳過門。」 衛慧疑惑道:「可咱們成親後你同樣可以替他們報仇啊?況且我成了你們屈家的媳婦,自然責無旁貸的全力幫你。」 屈翠楓險些脫口怒問道:「憑妳那點修為,能幫我什麼?」 他強忍著不快道:「難道妳不明白,心無旁騖對我而言是多麼重要?如果妳真的愛我,便耐心等上三五年又如何?放心,我一定不讓妳失望就是!」 衛慧不覺打了個寒戰,滿腔的熾烈此刻漸漸變得冰冷。她推開屈翠楓,徐徐站直了嬌軀問道:「我當然願意等你,別說三五年,哪怕是一生一世我也願意。可我肚裡的孩子怎麼辦,難道你想讓他一出世,就成為一個沒爹的孩子?」 屈翠楓沉吟須臾,握住衛慧雙手道:「要不,咱們先不要這個孩子好不好?等將來咱們成親了,再生上十個八個也為時不晚。」 衛慧怔怔盯著屈翠楓,眼裡流露出哀求的目光,下意識道:「不!」 屈翠楓沒料到,一向對自己千依百順的衛慧竟會不顧現實而斷然拒絕,按捺著性子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這還用問為什麼嗎?」衛慧內心激盪的想道:「他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你怎麼忍心不要他、殺了他?」只是這些話她並未說出口,艱澀地回答道:「太晚了,到這個時候如果硬要打胎,連我都會有危險。」 屈翠楓火氣騰升,竭力地壓低嗓音道:「妳一門心思只顧慮自己,為何不替我考慮?好,隨便妳,可休想藉此威脅我!」 衛慧頭一暈,作夢也想不到屈翠楓會對自己說出這般冷酷絕情的話。而冥冥中那肚裡胎兒似乎也生出感應,用他不知是小腿還是小胳膊頂動著衛慧的小腹。 衛慧臉色蒼白,呆呆地用手輕撫著腹中胎兒想令他安靜下來,心中好不淒然。 她望著屈翠楓道:「說來說去,你是不願與我成親?」 屈翠楓見費盡唇舌,衛慧還是不能體諒自己的苦衷,暗地裡已是火冒三丈,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那妳告訴我,憑什麼我就一定要娶妳過門?」 衛慧頓覺天旋地轉,險些癱軟在地。 她咬牙站穩,看著眼前面帶惱怒似陌生人一般的屈翠楓,漠然一笑:「好啊,你終於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了。原來徹頭徹尾你都是在欺騙我、利用我!如今你已參悟出天道星圖,我對你沒用了,對不對?」 屈翠楓瞧著她淒厲絕望的模樣,將語氣緩和下來:「妳何苦這樣?我屈翠楓頂天立地,什麼時候做過負心薄情的事?只要妳相信我,再給我一點時間,哪怕??三年也好。」 衛慧冷笑道:「你對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絕情不要,還教我相信你?」 屈翠楓剛生出的一點歉疚和愛憐,立時教衛慧的這句話沖得煙消雲散,怒聲道:「妳這是在無理取鬧!」 衛慧忍不住又滴下淚來,淒然一笑道:「好啊,你說我無理取鬧,你說我無理取鬧──」她突然探腕拔出屈翠楓背後斜負的仙劍,身軀迅速向後退出兩步。 屈翠楓先是一驚,旋即鎮定下來,注視著衛慧手中仙劍低問道:「妳想殺我?」 衛慧搖搖頭,淚如泉湧地徐徐說道:「我殺不了你。」抬手將仙劍橫架在自己頸上,一字一頓道:「既然我沒用了,不如成全你!」 屈翠楓聞言跨步上前欲把劍奪下,見衛慧將手中劍一緊,又連忙縮手駐步道:「妳不要這樣,任何事情都好商量,妳又何必想不開要自尋短見?」 衛慧澀聲道:「那好,我問你最後一次,你??願不願跟我回天雷山莊成親?」 屈翠楓心下躊躇道:「不管怎麼說,先讓她斷了自盡的念頭,回頭再慢慢想辦法也不遲。」於是慨然頷首道:「好,我答應妳!」 衛慧一動不動的注視屈翠楓,說道:「既然如此,你敢不敢立下一個毒誓?」 屈翠楓不快道:「我既已答應了就不會食言。妳何苦一再逼迫我?」 衛慧的面色更加蒼白,「你還是在騙我。如果你真的願意,又何懼於幾句誓言?屈翠楓,你騙得我好苦!」 屈翠楓對著衛慧束手無策,心念急轉道:「要不這樣,咱們先悄悄成親,妳再將孩子拿了回返天雷山莊。我對天立誓,三年之內,一定會實踐承諾。再不妳也可以先將孩子生下,我替妳找個地方暫且隱居,妳看如何?」 衛慧這一年來編織的所有美夢,此際都如色彩繽紛的泡沫般爆裂得粉碎,迷茫裡她似乎聽到自己的聲音還在掙扎著問:「我還能相信你的話麼?你還想再騙我多久?屈翠楓,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如果數到三你還不答應,我便橫劍自刎!」 屈翠楓急道:「要我怎麼說妳才肯相信,妳為何不替我想想?」 衛慧絕望的道:「一直以來,我為你想得太多太多。為什麼,我就不能為我自己想一次?屈翠楓,你做決定吧!一??」 屈翠楓萬分焦灼的道:「妳快把劍放下,給我三天,我可以仔細考慮妳剛才的建議──」 衛慧毫不猶豫地繼續數道:「二??」 屈翠楓手足無措,心底突然掀起一股煩躁:「這個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居然以死要挾我娶她!好啊,我現下是可以答應她,可往後呢?難道就聽任她使手段逼我答應她的要求?如果她沒完沒了地鬧個不休,我又該怎麼辦?」 他腦海裡遽然靈光乍閃:「一個女人懷著孩子,怎會輕言自盡?哼!我屈翠楓七尺男兒,又豈能受一個女人的壓制?血仇不報,枉為人子!不能名揚四海,枉為大丈夫!」 心念一定,他沉聲道:「很好,我屈翠楓已對妳仁至義盡。如果妳仍要固執己見,胡攪蠻纏,屈某也無可奈何。」說罷,便雙手往後一負不再言語。 「三──」衛慧的語音微微發顫,仙劍在頸上頓了一頓,沒有切落。 屈翠楓暗鬆一口氣慶幸自己賭中,展顏笑道:「好啦,別鬧了,先把劍還我。」 衛慧的淚眼中陡然射出淒厲的光芒,一字一頓低低道:「屈翠楓,我恨你!」用盡全身力氣將劍鋒橫過咽喉,淒艷的鮮血噴湧而出染透衣衫。 看著衛慧無力的仰面倒地,屈翠楓僵立當場,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 好一陣子,他才撲前抱起衛慧尚有餘溫的身軀,拚命搖晃著她叫道:「妳瘋了嗎,妳怎麼可以這樣──」 衛慧不再有反應,只有那雙圓睜的淚眼緊盯著他。 屈翠楓看著這雙曾經充滿柔情蜜意而今失去生命,異常陌生的眼,心裡湧出縷縷寒意,不禁打了個冷戰。 她死了,她竟真的自殺了!屈翠楓不曉得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也不曉得接下去該如何處理眼前的事。只是,為何自己心裡面竟隱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須臾他冷靜了下來,伸手替衛慧緩緩合上雙目柔聲道:「無論怎樣,都是我不好。妳安心的去罷!以後,我屈翠楓報了父母之仇,定當束發出家終生不娶,以償妳一片深情!」 說著他伸手試圖從衛慧掌心裡將自己的仙劍取下。然而那只握劍的手竟然異常之緊,連試了幾次都不成。屈翠楓只好費力將衛慧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好不容易才將仙劍取出,擦去劍上的殷紅鮮血。 正在這時,突然背後一個聲音令他魂飛天外:「翠楓,你在做什麼?」 屈翠楓一凜,才曉得自己失魂落魄之下居然沒注意到身後有人靠近。 他癡呆地回頭,就見楊摯佇立在不遠處,疑惑的目光緊盯自己手上的仙劍。 屈翠楓魂不守舍地吶吶道:「她死了,她死了??」 楊摯厲聲問道:「衛姑娘死了?你為何要下手殺她?」 屈翠楓一省,本能地叫道:「不是、不是我!她是自殺的,和我無關!」 楊摯望著衛慧的屍體將信將疑。他與衛慧同行數日,早已發現這姑娘懷有身孕,只是自持身份不便過問女兒家的私事。待到衛慧和屈翠楓重逢,楊摯親眼目睹到兩人的親暱模樣,這才恍然大悟。 當即他暗自打算尋個機會和屈翠楓詳談,若確有其事便以師門長輩的身份盡力促成這樁婚事,也算是對去世的屈箭南夫婦在天之靈有個交代。 不料自己尚未開口詢問屈翠楓此事,卻見到了衛慧的屍體,委實令楊摯吃了一驚。他穩穩心神,語氣稍轉柔和道:「好,你攜了衛姑娘的遺體和我回莊說個清楚。」 屈翠楓漸漸回過神來,聞言心慌道:「此情此景我縱然問心無愧,亦是百口莫辯。就算大家都相信我的話,可衛慧終究死了,況且她肚裡還懷著我的孩子!此事一旦傳揚開來,日後我還如何在天陸仙林抬頭做人?」 想到這裡他往後縮了縮,連連搖頭道:「不,我不回去!掌門師叔祖,衛姑娘真的不是我殺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楊摯見狀反而心生疑竇,皺眉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事不能言?走,你隨我回莊見過伍師叔,將衛姑娘遇害之事說個明白。假如真不是你親手所為,我們非但不會冤枉你,更要全力替你擔保開脫!」說罷,便跨步上前探臂抓向屈翠楓胳膊。 屈翠楓抬手格擋,剎那間心頭雪亮:「一旦我身敗名裂,便永無機會威脅到他的掌門寶座。他是在趁此機會對我落井下石,欲將我置之死地而後快!」 他一股屈辱與憤怒油然竄升,叫道:「我不和你回去!適才衛慧對我苦苦相迫,而今你也來逼我!我又沒做錯什麼,你們為何不肯放過我?」 楊摯一怔,按捺著怒氣道:「翠楓,冷靜些,誰不放過你了?我只想查清衛姑娘的死因,這可是一屍兩命的慘案!」 屈翠楓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視線緩緩落在衛慧那已遮掩不住的鼓脹小腹上,喃喃道:「一屍兩命,一屍兩命??不、不是我做的,是她想不開自尋短見!」 他像是一個溺水者驀然抓住水面漂浮的最後一根稻草,仰首望著楊摯,充滿懇求與期盼道:「掌門師叔祖,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衛姑娘的死訊好不好?我們這就將他們母子倆悄悄埋了,便可萬事大吉。我向您發誓,您在位一天我就絕不回越秀和你爭奪掌門寶座。 「掌門師叔祖,求你看在我死去爹娘的面上,無論如何要幫我這一遭,弟子將永銘五內不敢或忘??」 楊摯聽他說得越來越不成話,終於抑制不住怒火斥道:「住口!若非看在你爹娘分上,此刻我早已叫人來將你擒下!翠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為,假如衛姑娘真是自殺,你又何至於此?」 其實,楊摯內心亦不願將這事鬧大,畢竟衛慧因著感情糾葛鬧出一屍兩命案,不管是否為屈翠楓所殺,對越秀劍派終究不是好事。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這道理楊摯豈能不懂? 可惜他畢竟是一個繼任掌門不到兩年的門中後進,論及修為不比諸位長老,而論及聲望也非同門裡的佼佼者。 正因為這樣,他繼任以來凡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從不敢擅自決斷。如衛慧一屍兩命這樣的大事,楊摯越發不敢隱瞞獨斷,需得請示過同來南荒的長老伍端方可做出決定。因此,他才執意要屈翠楓隨自己回返莊內,查明真相。 屈翠楓心緒混亂,兼之對楊摯接掌越秀劍派一事耿耿於懷。此刻,他只當對方是要借題發揮將自己推下懸崖,站起身道:「楊摯,你咄咄逼人,非要將衛慧自殺的黑鍋栽在我頭上,到底是何居心?」 楊摯沒料到屈翠楓會倒打一耙,愣了半晌才道:「居心,我有什麼居心?我掌門之位是諸位長老和同門師兄弟們共同舉薦推選而來,楊某問心無愧。翠楓,你莫要過於敏感。我這麼做,同樣也是為了你好──」 屈翠楓冷笑的截斷道:「為我好?說的比唱的好聽!衛慧的事情一旦宣揚出去,無論她是否屬於自殺,我都免不了受人恥笑、遭人指責,正可大大遂了某些人的心願對不對?楊掌門,枉我一直敬重信任你,你卻念念不忘要斬草除根加害於我!」 楊摯聽他口口聲聲的誣蔑自己,不禁勃然大怒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翠楓,你這就和我回去!楊摯是怎樣的人,你很快就會清楚。」說著,便怒沖沖的上前拉屈翠楓胳膊。 屈翠楓下意識側身閃躲,伸手扣住楊摯右腕往旁一帶。這本是他早年在越秀山與同門師兄弟切磋時經常使用的招式路數,此刻自然而然又施展了出來。 不料楊摯盛怒之下一則沒有想到屈翠楓敢還手,二來身負重傷腳步虛浮,竟被他帶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楊摯踉蹌站定,回身森然道:「翠楓,你要和我動手?」 屈翠楓被楊摯盯得一凜,隨即道:「你不逼我,我又怎會出手?」 楊摯怒極而笑:「好啊,楊某今日偏要你回去問清真相。屈翠楓,有種你便連我也一併殺了!」 屈翠楓心裡一沉,正手足無措之際忽聽石林裡響起輕輕掌聲。 歐陽霓從一根石柱後繞轉出來,笑吟吟道:「真是精采,難得今日讓我看到一出同門內訌的好戲。」 楊摯在翠霞山見過歐陽霓,怔了怔道:「歐陽姑娘,這事和妳無關。今夜楊某要在此清理門戶,姑娘還是不插手的好!」 歐陽霓從容自若道:「楊掌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屈公子已再三聲明他絕非兇手,你為何就是不肯放過?難道高抬貴手幫屈公子一個小忙,對你而言便那麼難嗎?」 屈翠楓聽歐陽霓為自己辯白,好像深陷淤泥中突然有人向自己伸出手來,頓時一陣激動的道:「歐陽姑娘,妳不必說了。 他會幫我?他是一心一意要趁火打劫!「 楊摯氣得全身發抖,就聽歐陽霓又道:「楊掌門,莫非你真存心想陷屈公子於不仁不義?這麼做,你對得起他父母在天英靈嗎?縱是老掌門屈痕九泉有知,眼見你這般欺辱他的愛孫,定會死不瞑目。」 這話不啻火上澆油,楊摯怒不可遏地喝道:「我若坐視不管,他們才真的是死不瞑目!」當即他闊步迫近屈翠楓,探手往他胸襟抓落:「跟我回莊!」 屈翠楓聽歐陽霓句句說中自己心意,更覺得自己多了幾分底氣,心裡越加感到對楊摯的厭惡與不忿,運掌拍出招架:「楊摯,你不要逼我!」 「砰!」雙掌相交,楊摯身子晃了晃,因著牽動舊傷面色一片煞白,剛欲開口怒斥,猛然他口中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吼! 第二章 萬金一默 楊摯聲嘶力竭的吼聲,劃破了滴水石林寂靜的夜空,令得眾人霍然一震。 第一位趕到現場的便是天一閣閣主蘇芷玉,然而,她所見到的是躺倒在冰冷泥地上的兩具屍體,四周空無一人。 很快雷不羈夫婦、唐森、商傑還有停雲真人、觀止真人,以及正魔兩道的眾多高手都陸續趕至,目睹眼前的慘狀盡皆呆住了。 伍端望著楊摯的屍體直髮懵,如同一下子蒼老了十年,不住地喃喃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殺了楊掌門,是誰?」 停雲真人安慰道:「伍老請節哀順變。楊掌門不幸遇害乃我仙林同道之殤,咱們定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揪出兇手為楊掌門報仇!」 觀止真人小心地翻轉過楊摯屍身,從他背上的傷口裡輕輕起出一物,藉著月光觀瞧道:「就是這東西令得楊掌門一記致命!」 唐森見多識廣,禁不住失聲道:「這不是魔教上一代護法,雷霆那老傢伙所用的九雷動天引嗎?為何會出現在這兒?」 觀止真人一聲冷笑道:「據我所知,雷霆早已將九雷動天引傳給了義女秦柔,也就是魔教前任教主羅牛的妻子。」 伍端目光一寒道:「這麼說,敝掌門和衛姑娘遇害的事情與羅夫人有關?」 蘇芷玉徐徐搖頭:「伍長老有所不知,九雷動天引早在四年前羅夫人已親手轉贈他人。如今,它的主人已非羅夫人。」 商傑詫異道:「那蘇仙子可知??如今這九雷動天引是誰在用它?」 蘇芷玉幽幽一歎,輕聲道:「羅夫人所贈之人便是小蛋。」 商傑驚愕叫道:「這怎麼可能?幾天前我還和小蛋一起救了楊掌門的性命,當時這位衛姑娘也在。他又怎會反過頭來殺害楊掌門和衛姑娘?」 鍾南山正為自己門中又出醜聞而頭疼,這時偏巧越秀劍派也鬧出掌門遇害的一樁大事,令他更覺心煩,冷哼道:「你沒瞧見那衛姑娘身懷六甲,說不定就是小蛋幹的好事。 「他始亂終棄殺了衛姑娘,卻教楊掌門發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害死了傷重未癒的楊掌門,又有何不可?」 他卻不知這段推理與真相幾乎毫無差異,唯一搞錯的卻是至關重要的真正兇手。 商傑的這條命蒙小蛋救過,也得楊摯和伍端從宮無極的魔掌下搭救,對這幾人均都感恩莫名。孰料偏是這樁血案出在楊摯和小蛋身上,讓他又急又惱沒了主張,一跺腳道:「我絕不相信這是小蛋干的。蘇仙子,妳倒說句話啊!」 蘇芷玉從觀止真人手裡接過九雷動天引打量片刻,答道:「事實未明,芷玉也不能妄言。當務之急還需先找到小蛋,向他當面求證。」 可小蛋早在楊摯遇害前便突然從養傷的廂房裡失蹤,雷不羈派出尋找的十幾撥人馬至今未歸,誰又曉得他去了哪裡? 商傑卻是眼睛一亮,一拍巴掌叫道:「不錯,咱們得先找到小蛋才能搞清楚真相。我這就去找他!」 觀止真人嘿然道:「商二堡主,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了。只怕他此刻早已畏罪潛逃,遠揚千里了,哪裡可能再公然露面?」 商傑怒道:「你胡說什麼?小蛋絕不是這樣的人,商某敢用性命擔保。」 觀止真人幾時教一個魔頭當眾斥責過,也生出怒氣:「你認識他才幾天,就敢拿性命擔保?你可曉得他是誰的弟子,以前都幹過什麼好事?萬一楊掌門和衛姑娘果真是他所殺,商二堡主又有幾顆腦袋可以拿來擔保?」 商傑腦門青筋蹦跳,正要和觀止真人幹上,雷不羈先一步沉聲道:「諸位無須爭執,蘇仙子說得有道理,咱們這便四下派人搜尋小蛋行蹤。」 雷不羈這一開口,商傑也不好再多說,狠狠瞪視觀止真人一眼道:「好,商某這就去找回小蛋兄弟,定要替他將這冤屈洗刷乾淨!」說罷御風逕自而去。 商傑含怒出了滴水石林,也不曉得自己該往哪個方向找人,乾脆信馬由韁一路北上。 他找找停停走出了好幾百里,在天色漸亮時前方出現一座小鎮。 商傑精神一振思忖道:「老子也走累了,不妨先到鎮上找碗水喝,順帶再打聽一下小蛋兄弟的下落。」他收住身形,沿著大街往鎮裡走去。 一邊走,楊摯一邊找尋茶館酒鋪。只是天色尚早,路上連行人都沒幾個,且店舖大多尚未開張,想找個地方歇腳打聽著實不易。 忽地,他發現街邊有一家酒鋪已開門營業,可一進門除了倒在地上的夥計便再無旁人。 商傑愣了愣叫道:「小二、小二!他奶奶的天都亮了,你還睡不醒?」 連喊了幾聲,那夥計躺在地上毫無反應。商傑頓覺不對勁,上前將他扶起,掌心一股魔氣輸入對方背心的大椎穴中。 那夥計喉結動了幾動,茫然睜開眼道:「我這是在哪裡,過奈何橋了嗎?」 商傑沒好氣地道:「去你娘的奈何橋!難不成老子還是牛頭馬面?我問你,你小子怎麼放著好好的床鋪不睡,大冷天的躺在地上?」 夥計悚然一省,臉色轉白的顫聲道:「是鬼,是那鬼幹的!」 商傑大奇,拽了那夥計起身道:「你說清楚點,誰是鬼了?」 那夥計兀自心有餘悸,語無倫次地將昨晚發生之事說了。 商傑聽得驚喜交集,又問過兩人的長相衣著,已確認是小蛋無疑。至於另外一個青衣少年是誰,他此刻也無心多問,便迫不及待的道:「他們兩個喝完酒,往哪個方向去了?」 夥計苦著臉道:「我站在那兒,身上突然一冷就睡了過去,實在不曉得他們去哪兒。」 商傑略感失望,抬頭看到桌上小蛋留下的一塊碎銀,將它塞進夥計手裡,惡狠狠地警告道:「這事你不准和任何人說起,連掌櫃都不許講!回頭老子還會來找你,萬一你走漏風聲,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他不理戰戰兢兢的夥計,快步出了酒鋪往街道兩頭張望,心中略一沉吟,足不點地朝著來時路上回轉,速度卻放慢許多,時刻留意著兩旁動靜。 約莫行出五六里地,果然遠遠看見路旁的一片榆樹林邊坐著一人。商傑定睛打瞧,不是小蛋卻又是誰? 他三步並作兩步趕了過去,大聲招呼道:「小兄弟,你可讓我一通好找!」 小蛋短短幾裡路已走得氣喘心急、兩腿乏力,正不得已坐在林邊歇息,聽到商傑聲音不由喜道:「商二叔,你怎會找到我的?」 商傑走到小蛋近前,笑道:「昨晚滴水石林可鬧翻天了,現今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四處找你,卻教老子??你商二叔先找到了!」 小蛋笑道:「為了我的事,麻煩商二叔和大家了。」 商傑收斂笑容,搖頭道:「咱們找你可不單為了這一樁事。昨晚衛姑娘和楊掌門在滴水石林雙雙遇害,有人懷疑是你所為。」 小蛋驚異道:「什麼,衛姑娘和楊掌門遇害?又為何懷疑是我?」 商傑回答道:「因為有人在楊摯的致命傷口裡尋到一枚九雷動天引,據說那是四年前羅夫人贈給你的禮物。」 小蛋心頭劇震,喉嚨有些發澀的道:「九雷動天引??在楊掌門的遺體上?怎麼可能?」 商傑點點頭道:「小蛋兄弟,這兒只有咱們兩個人。你不妨跟商二叔直說,這事到底是不是你幹的?如果不是,咱們就回去說個明白。要真要是你幹的??」他撓撓自己的亂髮,苦笑道:「老子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小蛋心情激盪,幾乎沒留神商傑最後兩句說的是什麼。他想到昨日看到衛慧和楊摯還好端端的,今天一早得到的竟是兩人遇害的噩耗,委實黯然神傷。 更讓他感到心驚的是,對方所用的凶器居然是自己的九雷動天引!而這九雷動天引自始至終自己就不曾失落過,除了上次在北海為托鬼鋒傳信,將它轉送給歐陽霓至今未及收回。 他的心底一涼,定了定神道:「商二叔,我跟你回去。咱們馬上走,務必將這件事查個明白!」 商傑見小蛋如此回答,心裡定了大半。 當下他攜著小蛋御劍飛返滴水石林,路上又將自己在兇殺現場的所見所聞詳細說了。 小蛋聽得更加心亂,恨不能立即趕回石林將這事弄個明白。但他的腦海裡卻始終縈繞著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不停暗暗自問:「這事跟歐陽姑娘會有關嗎?如果是,我又該如何是好? 「奇怪??她沒理由殺害衛姑娘和楊掌門,更沒有理由嫁禍給我!可不是她,又會是誰?」 這樣毫無頭緒地思量著,小蛋隨著商傑回到滴水石林。他被商傑找回的消息迅即傳開,眾人聞訊齊齊聚集到用忍廳,連養傷的年旃也被驚動。 小蛋站在大廳中央,而兩旁眾人賓主分明各坐一邊,只有年旃大馬金刀地高踞在正中大椅上。蘇芷玉身份超然,在他身旁側坐。 雷不羈咳嗽一聲算是開場,和顏悅色地問道:「小蛋,昨晚你去了哪裡?」 小蛋實話實說地道:「一個距離滴水石林約有數百里的小鎮上。」 停雲真人皺眉問道:「你受了那麼重的傷,如何能跑到數百里外的鎮上去?」 小蛋沉默了一會兒,情知事關重大不宜隱瞞,便回答道:「是萬劫天君。」 此言一出,大廳裡人人悚然動容,私語聲響起一片。 觀止真人怒斥道:「胡說,萬劫天君怎會來滴水石林。就算他來了,又為何偏偏找上你?」 小蛋語塞。莫說當著這麼多人,他無法將自己和萬劫天君昨晚交談的內容敘述出來,即便只對著觀止真人一個也是不能。 他靜默許久,搖搖頭道:「我不能說,總之與楊掌門和衛姑娘遇害的事無關。」 伍端沉聲問道:「為什麼不能說,莫非你心裡有鬼?」 商傑見小蛋不說話,忙高聲替他辯駁道:「他沒有說謊,先前我在那鎮上──」 蘇芷玉忽然截斷道:「小蛋是否遇見萬劫天君並非根本,關鍵是那枚九雷動天引從何而來,是否為他所有?」 這話不僅令商傑愕然,連正道各派的耆宿也俱都感到意外。 他們原本擔心蘇芷玉會因為盛年、丁原等人情面,暗中庇護小蛋,可她這一開口就直指血案要害,且是極其不利於小蛋的一樁鐵證。當即令伍端等人放下心來,暗讚道:「不愧是天一閣主,斷無因私廢公之舉。」 唯有年旃心裡嘿然發笑道:「這丫頭越來越聰明,都快趕上她那個死鬼老爹了。」 雷不羈順著蘇芷玉的話語問道:「小蛋,九雷動天引是不是你的?」 小蛋一陣遲疑。他將九雷動天引作為信物轉交歐陽霓,唯有鬼鋒知情,這時即便如實托出如此口說無憑之事,實難讓眾人相信。 何況她與衛慧、楊摯遇害的血案究竟是否有關猶未可知,在水落石出前,他亦不願將歐陽霓捲入漩渦之中以免錯冤朋友。 當下他略微思忖,沉聲回答道:「是我的!」 伍端亮紅的臉龐上陰沉似水,追問道:「那它為何會出現在我掌門師侄的屍首上?」 小蛋被他洪鐘般的喝問聲震得兩耳轟鳴,深吸了口氣平靜道:「我也不知道。」 雷不羈昨日蒙小蛋相救,對這少年甚有好感,禁不住為他開脫道:「你好生回憶一下,最近是否有將九雷動天引借給別人或無端遭竊?」 小蛋情知雷不羈在暗中維護自己,心中一暖道:「如果我說了實情,歐陽姑娘就成了疑凶,說不定還會以為這事是我師父在幕後策劃指使。」 他正想著,停雲真人已喝問道:「說,衛姑娘和楊掌門他們兩個是不是你殺的?」 小蛋心頭不由自主地一緊,回答道:「不是我。」 觀止真人冷冷一笑道:「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如果不是你,那又是誰?總不會是這九雷動天引自己轟進楊掌門的後心吧?」 小蛋無言以對,靜默了一會兒後緩緩道:「請諸位給我一個月的期限,晚輩定會查出殺害衛姑娘和楊掌門的兇手。」 鍾南山搖頭道:「怕就怕一個月後你已溜之大吉。咱們想要找你,只有上忘情宮。」 觀止真人一拍桌案:「小蛋,事實俱在,不容你不低頭服罪。說,你為何要殺害楊掌門和衛姑娘,是否受了葉無青的暗中指使?」 「啪!」冷不防有人將几案拍得比觀止真人還響三分,震得大廳嗡嗡迴盪。 眾人愕然望去,只見始終未發一言的年旃滿面怒容、鬚髮皆張。他冷厲的目光拂過右首正道一眾耆宿,罵道:「混蛋,都他奶奶的一堆老糊塗!」 觀止真人勃然變色道:「年旃,你嘴裡不清不楚的是在罵誰?」 年旃橫眉冷目的衝他哼道:「老子愛罵誰便罵誰,難道還要先請示過你?就在昨日,這娃兒為了攔住滅盤老賊入洞擾我清修,不顧性命的與他廝殺,被打得頭破血流都不肯讓開半步。 「這樣的少年,會從背後突施冷箭殺死與他無冤無仇的越秀掌門?會當面一劍害了身懷六甲的孕婦性命?說出來哪個會信?老子明知這事蹊蹺,聽人胡說八道亂放屁若還不罵,這日子還不活到狗身上去了?」 幾句話直氣得伍端等人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偏又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辯駁。 觀止真人按捺住怒氣,冷然道:「那依你之見,兇手是誰?」 年旃一翻眼道:「這老子可管不著。總而言之,在我南荒的一畝三分地上,誰想動小蛋一根寒毛,先問問老子的九寶冥輪答不答應!」 停雪真人氣急敗壞的道:「年老魔,你這不是存心攪局庇護兇手嗎?」 年旃滿不在乎道:「是又如何?格老子的你捱上兩下化血輪試試,能活著喘氣就算祖上積德,還能從床上爬起來一連殺了兩個人,當我年旃是傻瓜嗎?」 停雲真人搖頭道:「年老祖你這是在強辭奪理。假如小蛋真無力殺害楊掌門和衛姑娘,又為何能在一夜間逃出數百里外?」 商傑叫道:「我早說了,小蛋是被一個青衣人挾持到那小鎮上的。商某找到他時,小蛋兄弟正獨自一人往滴水石林的方向回返,卻連走路也是無力!」 觀止真人嘿嘿笑道:「難保他沒有幫兇,說不準便是葉無青。所謂的青衣人也好,萬劫天君也罷,不過是他為了遮掩事實而編造出的謊話。」 雷不羈哈哈大笑道:「有誰在說謊時會把自己跟萬劫天君牽連在一起?總之你們不信他的話,我信!」 魔道群雄聞聽雷不羈此言,紛紛高聲叫道:「我也信!」、「老子也相信兇手不是小蛋兄弟!」更有人趁亂起哄道:「龜兒子才不相信!」隨即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小蛋聽著年旃、雷不羈、商傑等人為了保護自己,不惜公然與正道四派的名家宿老翻臉爭執,眼眶不由一熱道:「無論如何這事是因我而起,絕不能累得南荒群豪與正道各派再起紛爭。 「我現下手裡無憑無據,說什麼都不管用。盛大叔說過,千金不如一默!我唯有尋找到真憑實據查明真兇,方可洗刷冤枉、為楊掌門和衛姑娘討還公道。」 忽聽商傑問道:「小蛋兄弟,那九雷動天引到底有沒有借給別人又或丟失過,你倒給句痛快話啊!」 小蛋望著商傑一臉迫切焦急的神情,咬牙道:「我不能說!」 商傑急得一跺腳,唉聲歎氣道:「這都到什麼節骨眼上了,你還雲裡霧裡地跟咱們繞彎?」 伍端哼道:「他既不肯說,要嘛是為了庇護某人,要嘛兇手就是他本人!無論如何這事和小蛋總逃脫不了干係,怎麼著他都是本案的第一嫌兇。」 觀止真人鐵青著臉道:「蘇仙子,妳對此事有何見解?」 經他這一問,大家才想起蘇芷玉已很久沒有開口,又紛紛將目光重新聚焦回她身上。 蘇芷玉清澈平和的眼神,不緊不慢地環顧廳中的每一個人。說來也怪,在座宿老梟雄被她這般輕描淡寫地拂視而過,激動生火的心緒都為之一清,先前的衝動怒氣亦不知不覺退淡許多。 只聽她徐徐道:「我昨日曾數次診斷小蛋的傷勢,他體內真氣鬱結、經脈損傷嚴重,只宜臥床靜養根本無法與人動手過招。 「如果不是發生了昨夜血案,過得兩日我便要攜他回返南海療傷,好用天一閣特備的靈藥化去化血輪中蘊藏的腐毒。」 眾人靜靜聽著,有些心思縝密的人已從蘇芷玉話語裡品出了些許味道。 蘇芷玉頓了頓,繼續說道:「芷玉駑鈍,目前尚無從判斷真兇是否就是小蛋,抑或他另有幫兇,甚而是遭人有意陷害。」 說到這裡她溫婉的笑了笑道:「所以,請諸位寬限芷玉三個月的工夫。一來我要帶他前往天一閣治傷,二來也好藉此時限查清真相。假如最後查出兇手果真是小蛋,芷玉定會據實相告。」 她的話說完,用忍廳裡忽然變得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伍端問道:「蘇仙子,倘若三個月後妳仍未能查明真相又待如何?」 蘇芷玉從容不迫地含笑道:「這倒須讓我先問一問小蛋的意見。」轉首說道:「小蛋,你是否信得過玉姨,敢不敢和我一起和那兇手賭上一賭?」 小蛋見蘇芷玉與自己非親非故,卻將追查真兇為他洗冤的重任毅然攬到自己身上,心中油然淌過一股熱流,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我當然信得過玉姨!」 蘇芷玉輕輕頷首,視線回轉到伍端身上:「好,萬一三個月後我未能查清真相,諸位便可據此定小蛋之罪,芷玉也與他一同擔當!」 小蛋萬料不到蘇芷玉會出面為自己作擔保,忍不住道:「玉姨,不用??這事我自己來擔當!」 蘇芷玉一笑道:「傻孩子,你玉姨是天一閣閣主,說出的話豈有收回之理?」 小蛋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才能令蘇芷玉把話收回,只一個勁地搖頭。 幾位正道宿老面面相覷,最終將目光全都投向了伍端。 他們可以不買年旃的帳,甚至不惜和這脾氣暴躁、人見人怕的絕世魔頭反目動手,但不能不顧忌蘇芷玉獨一無二的特殊身份。況且,她又當眾立下擔保,任誰都難以多說一句。 伍端沉思好一陣,方才斟詞酌句地道:「三個月後,老朽在越秀山掃榻相待,靜候蘇仙子的佳音。」 蘇芷玉微笑點頭道:「伍長老放心,三個月後芷玉定當攜小蛋一同踐約!」 年旃揚聲笑道:「好啊,倘若三個月後老子沒事做,也要去越秀湊個熱鬧!」 伍端暗自一凜,屆時有這老魔出頭,越秀山上豈能太平,不被攪個天翻地覆已是萬幸。 小蛋卻沒伍端那麼多的想法,他正出神地想:「歐陽姑娘和此案到底有什麼關係?」 第三章 越秀掌門 血,滿臉滿臉的血,不斷地往下滴淌,遮掩住鮮血後的面容,只知道那是個在襁褓裡揮舞著雙手的嬰兒。 驀然,那一雙小手上幻起妖艷的黑色光芒,血肉融化,裸露出森森白骨,而他的耳邊,突然響起刺耳可怖的尖叫聲?? 臉上的血好像在這一刻也同時流盡了,露出臉來。但那已換作了哀怨的女子,披散的頭髮掩埋她大半臉龐,一雙絕望的眼睛在滴血的長髮後若隱若現,漸漸轉為死灰色──有如枯枝灰燼般的死灰色。 「呼──」一陣陰風吹開女子的亂髮,露出她那張蒼白可怕的臉──竟是衛慧?? 「我好恨??你還我的孩子──」幽冥般的哭嚎盤旋在耳際不去。她張開了雙臂,如同一片無根的紫色煙雲向著他緩緩迫近,緩緩迫近──「走開──」他聲嘶力竭地大叫,伸手想推開她。可指尖觸及處,卻是虛無縹緲的煙。 那女子猛一轉身,倏地遠去,泣聲亦迅速變得遙遠而直至泯沒。 他剛想喘一口氣,卻驚恐地發現那朦朧飄浮的背影在眼前化作一個男子,後心上赫然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往外汩汩冒著鮮血,彷彿永遠也流淌不完──是楊摯!他稍鬆的心一下子又抽緊起來。 「不是我!」他拚命地想往後退,可身子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就像是被魔咒給定住一樣,語無倫次地喊叫:「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似乎是聽見了他的叫喊,那道背影忽然徐徐回身,灰白色的臉上滿是憤怒與陰森,血淋淋的嘴唇不停翕動著好似正說著什麼,可他卻一點都聽不清。 猛地,那男子仰天發出一聲驚雷般的怒吼,吼聲久久不絕,幾將他的頭也吼炸了。他伸手想摀住耳朵,可方一抬起手臂,才駭然發覺自己的雙手上沾滿血腥,一塊塊腐肉正不斷地剝落?? 「啊!」屈翠楓驚駭地大叫,翻身從榻上坐起。 所有幻象如退潮的海濤從眼前緩緩消隱,傍晚的夕陽穿過軟榻對面的窗紙照射入屋,外面的院子裡一片靜謐。 原來是一場噩夢??可自己的身子為什麼還在不由自主地發抖,甚至可以清晰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而全身上下的衣衫早被冷汗濕透,冷颼颼地緊貼在冰涼肌膚上。 他將雙手舉到面前,藉著灑照入屋的玫瑰色光線戰戰兢兢地仔細打量。看著微微顫抖的白皙手指,屈翠楓輕輕吁口氣,唇角禁不住失笑。 驀地,他的眼睛越睜越大,駭然注視著自己的雙手。夕陽照在手指上漾起的淡淡紅光,不知為何正慢慢化作淒艷濃重的血,塗滿他整個手掌。他大叫一聲,竭力摩擦著雙掌,試圖將這殷紅的鮮血從手上抹去。 可是沒用,不管他如何用力,甚至搓破了皮,兩隻手上仍是殷紅一片。 他頹然停止,失神盯著自己的雙手。屋外的暮色漸濃,光線一點一點暗下來,黑夜緩緩推門而入,籠罩在了他的周圍。 屈翠楓下意識地往床角蜷縮,右手死死按住枕邊的仙劍,目不轉睛盯著窗戶,彷彿那裡隨時會闖入什麼可怕的東西。 他聽得到自己緊張的心跳聲,就像昨晚衛慧和楊摯含恨倒在自己身前血泊中的時候一樣。他那時已驚呆了,完全不曉得接下來該幹什麼、該說什麼,只記得歐陽霓衝上來抓住自己的胳膊,往滴水石林外飛速御風而去。 直奔出很遠很遠,兩個人才停下。他怔怔望著歐陽霓,結結巴巴道:「妳、妳殺了楊師叔祖──妳殺了他!」 歐陽霓的俏臉上出奇冷靜,淡淡說道:「我不殺他,他就會殺了你!」 屈翠楓愣住了,又猛然歇斯底里地叫道:「不、不──」 歐陽霓低聲喝道:「你吼什麼,你想把所有人都引到這裡來嗎?」 屈翠楓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語無倫次地辯解:「我??沒想殺他們,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是妳!」他手指著歐陽霓,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道:「是妳殺了楊師叔祖,我要抓妳回去!」 歐陽霓站立不動,櫻唇綻出一抹譏誚:「好啊,你當然可以抓了我回去好洗清自己。只是屈大公子,衛姑娘的死你又如何解釋?別忘了,她──可不是我殺的。」 屈翠楓一震,踉蹌往後退了兩步,驚疑不定地道:「妳、妳都看見了什麼?」 歐陽霓微笑不答,語氣稍轉柔和:「我知道你並無殺害衛姑娘的心思,但別人未必肯信。方才不是連你的師叔祖楊摯都在懷疑你嗎?」 屈翠楓定了定神道:「這只是個誤會,我可以解釋清楚的,一定可以!」 歐陽霓歎息道:「一屍兩命,外加一位當今越秀劍派的現任掌門,你居然還天真的以為自己說得清?屈公子,別再奢望了!」 屈翠楓如遭雷擊,愕然半晌後陡地低吼:「都是妳,都是妳害我的!」 歐陽霓冷冷道:「我為什麼要害你?剛才想害你的人是楊摯!這其中的原因恐怕你比我更清楚。我是在幫你,否則此刻你會怎樣,你應該知道! 「而他,不但可以藉此打擊你,更能博得懲惡揚善、大義滅親的美名。你說對不對,屈公子?」 屈翠楓一呆,隱隱覺得歐陽霓句句說中自己心意,但又不願承認,強自辯駁道:「可是這麼一來,所有人都會懷疑是我殺了他們兩個!」 歐陽霓一笑,道:「怎麼可能?他們該把所有的嫌疑都指向小蛋才對!」 屈翠楓錯愕道:「妳說什麼,那怎麼可能?」 歐陽霓反問道:「為什麼不可能?」見屈翠楓神情迷惘,她接著道:「你知道我是用什麼殺了楊摯?」 屈翠楓茫然搖頭,歐陽霓又是一笑:「九雷動天引!」 屈翠楓「啊」了聲道:「這東西怎會落到妳的手裡?」 歐陽霓答道:「這點屈公子不必多問。總之衛慧和楊摯的死雖然事起倉促,但我已作了周密安排,你儘管放心。」 屈翠楓不解道:「但小蛋正在莊中養傷,豈能分身殺人?」 歐陽霓笑道:「豈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先前已查探過,小蛋的屋裡空無一人,只有兩名莊中護衛被人禁制經脈倒在門外。他此刻,絕對不在滴水石林中。」 屈翠楓聞言心頭一定,旋即又追問道:「可小蛋為何要殺他們兩人?」 歐陽霓道:「也許他是對衛姑娘有意,也許是他殺人滅口,這點就留給蘇芷玉、年旃他們去猜吧。至於他暗算楊摯??」 她冷然笑了笑道:「自然是受葉宮主指令而為。」 屈翠楓的腦海裡亂成一團,澀聲道:「可這些不是事實,他豈會承認?細察之下仍要懷疑上我。」 歐陽霓輕嗤道:「這麼說,你還不太瞭解小蛋。要他亂咬人,可比要他出頭頂罪難多了。」 屈翠楓遲疑道:「這怎麼可以!我們不能陷害小蛋,讓他──」 歐陽霓截斷道:「那麼你就準備接受越秀派的門規家法罷!為衛慧償命,或者為了戴罪立功也可以將我供出。但不管你如何甘心受罰,都免不了從此身敗名裂,甚而以命抵命。 「其實,你死了也不打緊,只可惜你父母的血海深仇卻是沒人再管了!不但如此,他們還要為你蒙受污名,遭人恥笑。」 歐陽霓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卻字字猶如重錘敲在屈翠楓的心頭,令他胸口窒息透不過氣來。 許久之後,他徐徐抬頭問道:「歐陽姑娘,妳為什麼要幫我?」 歐陽霓微微一笑,悠然道:「這世上難道不該有一個幫你的人嗎?屈公子,你出身名門,身上寄托著父母太多的期望,甚至,他們願意為你犧牲。 「而你,不但聰明,而且非常努力,也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倘若為了一些不值得傷心的人、不值得一提的事而從此一蹶不振,我看了實在為你可惜。」 屈翠楓不由怦然心動,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道:「那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歐陽霓溫婉一笑,胸有成竹地道:「你什麼也不用做,只當自己是個沒事人悄悄潛回養性怡情莊中,等著別人來找你。」 屈翠楓想了想,點頭道:「我明白了──」頓了頓又問道:「歐陽姑娘,也許我不該多問,當日小蛋是妳故意留在漓渡仙境裡的吧?」 歐陽霓抬首仰望天上冷月,答非所問道:「這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人,看到面前有塊攔路的巨石便會掉頭往回走;第二種人,則會想盡辦法遠遠繞開它。 「而最後一種人所用的辦法最是直截了當,那就是一腳踹開那塊攔住自己去路的巨石!」 屈翠楓心底無端地升起一股寒意,吐了口氣道:「我??謝謝妳。」 歐陽霓望著夜幕幽幽出神,半晌才道:「屈公子,你該回去了,小心別被人發現。」 屈翠楓收拾起紊亂的心緒,頷首道:「好,今日歐陽姑娘援手之情屈某永不敢忘!」 他轉身走了兩步,聽背後歐陽霓沒有動靜,忍不住又回頭問道:「歐陽姑娘,我們??什麼時候還能見面?」 歐陽霓淺笑道:「屈公子接任越秀掌門之日,小妹定當登門道喜。」 屈翠楓點了點頭道:「好,咱們一言為定!」當即騰身御風回返滴水石林。 其後發生的事情果如歐陽霓所言,眾人都對小蛋議論紛紛,卻少有人注意到他。翌日一早,屈翠楓隱身在越秀派的眾多同門中,也在用忍廳旁觀對小蛋的初審。 也許是有愧,也許是心虛,他始終一言不發地躲在人群裡,直到散場。 然而草草祭拜過楊摯和衛慧的靈堂回到屋裡後,屈翠楓卻越發地心神不寧,無心修煉,索性和衣上床蒙頭大睡,孰料又接連作起了噩夢。 不覺,屋外的天色已然全黑,屈翠楓似乎感覺有點冷,又縮了縮身子。 身上的知更符、衛慧的自殺、楊摯的遇害還有饕心碧嫗的死而復生,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多得令他承受不下。 更令他擔心的是,蘇芷玉居然當眾為小蛋作保,立誓要在三個月內查明兇案,揪出真兇。難道她是發現了什麼端倪?對於蘇芷玉的睿智,屈翠楓從來沒有懷疑過,可如今成了自己怕的一環。 「不行,我不能讓她順順利利地查下去!」他縮在床角,凝望著窗外夜色自語道。但要阻止蘇芷玉,又該從何做起? 突然,窗外倏地閃過一道黑影。屈翠楓的身體一下變得僵硬,緊了緊右手的仙劍低聲喝問道:「誰?」 門外響起伍端熟悉的聲音:「是我。」 屈翠楓鬆了口氣,急忙下床開門。 伍端進了屋掃視一眼,皺了皺眉道:「這麼晚了,屋裡怎麼不點燈?」 屈翠楓心一緊,趕緊背過身找桌上的火石,竭力裝出鎮定的模樣答道:「我睡了一覺剛醒,還沒來得及點燈。」 「嗒!」火石一撞,桌上的蠟燭燃起,昏黃的燈火照得屋內朦朧迷離。 伍端在桌邊坐下,審視著屈翠楓的面色,歎了口氣道:「我曉得你現在心裡不好受。楊師侄和衛姑娘雙雙慘遭殺害,兇手又極有可能是自己素來交好的朋友,這事擱在誰的身上都受不了。」 屈翠楓猜不透伍端來意,忐忑不安地在他身旁束手而立,低低「嗯」了聲。 伍端愛憐地看著他,搖搖頭道:「你這樣消沉頹廢,哪裡還像是你爹的兒子?我來找你,是有一樁重要的事情商量。」 屈翠楓心頭猛地一跳,克制住起伏不定的心緒道:「不知曾師叔祖對弟子有何訓示?」 伍端道:「也談不上什麼訓示,只是想和你聊聊。翠楓,你先坐下。」 屈翠楓心裡七上八下地在伍端對面落坐,卻只敢挨了半邊椅面。 伍端道:「楊師侄不幸遇害,我越秀派的掌門之位又空了出來??」他唏噓歎道:「老夫也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我越秀派短短兩年間連失兩位掌門人,其中一個還是你的父親!」 屈翠楓不敢接話,只靜靜聽著伍端繼續說道:「這都是天意啊,天意!」 他話鋒一轉,忽然問道:「翠楓,如果我沒記錯,你今年該快三十了吧?」 屈翠楓不明所以地點點頭,伍端苦笑道:「我是想起了你爹爹。他當年接掌咱們越秀劍派時,也不過才四十出頭。可沒過多少年便遭人毒害,至今大仇未報。」 屈翠楓咬牙道:「此仇此恨弟子不敢或忘,必當傾盡全力,為家父家母報仇雪恨,將一干仇人碎屍萬段,以慰爹娘在天之靈!」 伍端略微詫異地瞧了他一眼,稍後點了點頭道:「這仇當然要報,而且不是你一個人的家仇,更是我越秀派滿門的奇恥大辱!」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片刻,口氣稍微柔和道:「下午我和同來南荒的幾位師侄私下作了商議,有心舉薦你繼承令尊遺志,接任越秀掌門一職。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屈翠楓心底一陣狂喜,他這兩年來夢寐以求的事竟在這一刻將要成真。也許,自己真該套用伍端剛才感歎的那句話──「這都是天意啊,天意!」 他佯裝惶恐道:「我?不,萬萬不可!弟子資歷淺薄,修為低劣,恐難擔當大任!」 伍端呵呵一笑道:「年輕人莫要妄自菲薄。在第四代弟子裡老夫最看好的就是你,這越秀派的掌門之位即便今日不傳給你,來日也一樣會交給你!」 但說到此處,他聲音忽變低沉地道:「楊師侄在世時,也曾屢次和老夫、關師弟提及此事,說等你再多歷練幾年,他便主動禪讓出掌門之位。誰想他這掌門才當了兩年不到,又被人害死了!」 屈翠楓聞言不禁對楊摯生出愧疚,可很快轉念道:「楊摯為人向來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他情知自己這掌門之位來路不正,難以服眾,所以才假惺惺地在兩位長老面前做作一番。」 心中雖然不齒,可他口中仍道:「您老莫要太過傷心,咱們遲早都會將真兇繩之以法,為掌門師叔祖報此大仇!」 伍端一道:「不錯!這仇一定要報,哪怕蘇芷玉一力維護,咱們也絕不能讓步!」 屈翠楓霍然一省:「難怪他這麼急於要舉薦我接任掌門,敢情還有這層用意在內!我若做了掌門,玉姨勢必不能過分為難越秀派,也就不可能再力保小蛋。」想通此點,他剛剛對伍端產生的一點感激之意也立時化為烏有。 伍端哪裡曉得屈翠楓的心思?自顧自地說道:「不過你接任掌門的事還需我回山後和關師弟他們再作商量。翠楓,明天你就和老夫扶靈回山,順道也可祭拜你爹娘。」 屈翠楓心裡自是一百個樂意,無奈他體內知更符未解,如果就這樣回了越秀,只怕掌門沒當上幾天就要爆精身亡。 他略一躊躇道:「我想先送衛姑娘的靈柩回天雷山莊,然後再到越秀和您會合。」 伍端一怔本想不允,但又念及再過幾日,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青年就將成為本門的掌門人,實不宜多加指責,於是頷首道:「也好,你速去速回,莫要誤了正事。」 兩人又各有所思地聊了幾句,伍端起身告辭,屈翠楓將他送到門外分手。 回到屋裡,屈翠楓坐在燈下心潮起伏、難以自抑。他勉強穩定心神取來紙墨,將筆握在左手歪歪扭扭地寫道:「蘇仙子玉安:化功神訣已為鶴老魔所竊,欲知詳情需問丁寂。」 然後他放下筆,認真地看過一遍又一遍,直到確認連爹娘再生也無法辨出筆跡是出自何人之手後,才長長地吁了一大口氣,默默道:「單憑這個消息,就要讓蘇芷玉忙得焦頭爛額,再沒心思來管小蛋的閒事!」 他小心翼翼地吹乾墨跡,將短箋折起收進袖口,聽了聽屋外動靜,悄悄推門而出,避開莊內的明樁暗哨。 屈翠楓逕自將這短箋插在靈堂外的一株柳樹幹上,看清左右無人後,才定下心來若無其事地走進靈堂。 他相信以這短箋上所寫的驚人消息,任誰發現了都會交到蘇芷玉手中。如此一來,蘇芷玉便不能再將這消息私下隱瞞,硬著頭皮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當日晚間,屈翠楓一直守在靈堂。他表面是在守靈,實則無時無刻不在偷偷監視著靈堂外的動靜。 天遂人願,不過小半個時辰即有兩個正欲前來靈堂祭奠的平沙島弟子發覺了方勝,隨即臉色大變,匆匆攜著短箋離去。 這點變化自然無法逃過屈翠楓的眼睛。他目送那兩個平沙島弟子去遠,尋思道:「小寂,我這麼做並非是要難為你。誰讓玉姨非要保全小蛋呢?要怪只能怪她太愛多管閒事了,我為了自保亦是無可奈何。」 次日天明,屈翠楓尋上鸞衣蝶,請她幫忙找尋鶴仙人所需的那幾味藥草。這事對鸞衣蝶來說不過小菜一碟,到中午的時候便已辦妥。 當日下午,屈翠楓辭別眾人,隨護送衛慧靈柩回返天雷山莊的一眾南荒群豪離開滴水石林。行到半路上,他找了個借口與眾人分道揚鑣,孤身御劍而去。 待他見過鶴仙人,奉上藥草,又略述了南荒之行的經過──其中自然假的多而真的少。 鶴仙人對此漠不關心,只替他解了知更符的禁制,嘿嘿笑道:「這差事你辦得不錯,為師本想傳你一式神功以作嘉獎。但你既榮晉越秀派掌門,也算是莫大的收穫,貧道也無須錦上添花將你滯留在此。」 屈翠楓心中暗罵鶴仙人老臉皮厚,臉上卻異常恭謹道:「恩師是要弟子回返越秀接任掌門?」 鶴仙人點頭道:「區區一個越秀派掌門,在貧道眼裡不值一提,但對你將來發展卻不無裨益。恰好我煉完丹藥後也要離開此間數日,咱們到時就在越秀山碰頭。」 屈翠楓問道:「不知恩師要去哪裡,有什麼地方需要弟子效勞?」 鶴仙人道:「告訴你也無妨,為師是打算到南海天一閣走一趟。」 屈翠楓一凜道:「您要去天一閣,莫非是為了化功神訣之事?」 鶴仙人頷首道:「這些天,貧道運用化功神訣已將體內戾氣消弭不少,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還沒完全參悟明白。我仔細想過,多半是化功神訣中有些精妙之處連丁寂也沒獲傳,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天一閣要真本。」 屈翠楓越聽越驚,又暗自心喜道:「鶴老魔這一去,南海天一閣可有好戲上演,蘇芷玉更沒空來管小蛋的事了!」 他故作擔憂道:「恩師小心,天一閣乃海外三大聖地之一,門中高手層出不窮,蘇芷玉更是千年一出的不世才女,您單槍匹馬未必能──」 鶴仙人不以為然地打斷他道:「笑話,貧道難道會怕蘇芷玉?她若肯老老實實地獻出真本便罷了,不然,管他什麼海外聖地,我血洗南海,教她做不成天一閣主!」 耳中但聽得屈翠楓高聲唱諾道:「弟子謹祝恩師馬到成功,奪得真本!」 第四章 天一生水 屈翠楓離開滴水石林的第三天晚上,蘇芷玉攜著小蛋和年旃作別,回轉南海。 這一日御劍海上,遙遙望到遠方天際雲蒸霞蔚、紫霧繚繞,一座縹緲仙山赫然懸浮於萬頃碧波之上,有如世外仙境。 小蛋目不暇給心馳神搖,情知自己和蘇芷玉業已來到傳說中的南海歧茗山。 天一生水,故有仙人築閣於海上。依據《天陸山海志》中記載:「南海碧波中有一仙山歧茗,空懸海上萬尺,為雲霓托起不著於水。山逾方圓數十里,高過千仞,遍目紅楓如火且終年如春,乃人間僅有之勝境。」 「歧茗山,天一閣──」小蛋眺望遠方仙山,心底默默念道。念及這裡曾是佳人隱世虔修三年之地,胸中更多了一番百感交集的況味縈繞。 忽然,海面上亮起一束柔和的橙色劍光掠至二人面前凝定,現出一條婀娜身影,卻是位風姿卓越的藍衣少女。她收起仙劍向蘇芷玉欠身施禮道:「芊芊恭迎閣主回山。」 蘇芷玉微笑道:「師妹不必多禮,這些日門中可有發生什麼大事?」 芊芊顯然與蘇芷玉極是熟絡,抿唇笑道:「閣主今日回山,可不是最大的喜事嗎?」 蘇芷玉莞爾道:「沒事就好。這位小蛋兄弟中了腐血劇毒,我攜他回山療傷。」 芊芊向小蛋頷首示意,躬身道:「小妹尚有巡山重任在身,便不陪閣主回轉天一閣了。」說著又促狹一笑道:「反正山上的路您比我還熟,閉著眼也能摸著。」 當下兩人別過芊芊,上得歧茗山。蘇芷玉道:「小蛋,你可知道這位芊芊師妹,還是你丁叔在二十多年前親自引薦上天一閣的?」 她一邊和小蛋沿著山徑上行,一邊將當年丁原為襄助花魄之體的芊芊修鑄肉身,如何以詭計騙取甘心衍,捉去四翼赤兔從而順利盜得七瓣冰蓮的往事說了一遍,唇角不知不覺間蕩漾起一抹溫馨笑容。 最後說道:「你丁叔此舉卻惹惱了葉婆婆,險些就要動手懲戒。好在後來說清了採取冰蓮的原委,葉婆婆感念你丁叔急公好義之心不怒反喜,非但以七瓣冰蓮相贈,還命我安師叔收了芊芊作關門弟子。」 小蛋聽得津津有味,心道:「丁叔年輕時可也真夠膽大妄為,連天一閣都敢招惹。換作是我,可想不到去作弄那位甘仙子。」 他正想得出神,蘇芷玉又道:「小蛋,我今次攜你回山,為的也是採取七瓣冰蓮花心煉製靈丹,好為你化解體內的腐毒。」 小蛋道:「我的毒解不解並不打緊,只是一直放不下衛姑娘和楊掌門的血案。」 蘇芷玉道:「這樁案子我已有眉目,只是在滴水石林人多口雜不便明言。小蛋,你只管靜心養傷,其它的事儘管放心。」 小蛋一喜道:「玉姨,妳真的已經找到線索了嗎?」 蘇芷玉點點頭道:「不過你先得告訴玉姨,九雷動天引到底在誰手上?」 小蛋一凜,只覺得蘇芷玉柔和清澈的目光像是能直射到自己心底,猶豫道:「玉姨,這事我會查清楚,三十天內定給您一個交代!」 蘇芷玉和藹地凝視著他,輕輕道:「其實你不說玉姨也能猜到,是歐陽姑娘嗎?」 小蛋難以置信地望著蘇芷玉,只見她嫣然一笑道:「看樣子我是猜中啦。」 她理了理鬢角邊被海風吹亂的髮絲,悠悠道:「在用忍廳,我見你言及九雷動天引下落時幾次欲言又止,就算準你一定知道此物下落。而且這個人一定和你交往密切,所以你不願輕易指證,寧可自己先扛下來再說。」 她接著又道:「但這個人絕不是翠楓,因為他就在石林,你隨時可以找他求證。可是直到翠楓離去,你都沒私下找過他。 同樣的道理也令我猜知,拿走你九雷動天引的那個人,並不在石林一眾正魔兩道的人物中,很可能得手後即已遠揚,又或藏在暗處不肯露面。「 兩人說著山路一轉,前方豁然開朗,一條山澗自高處飛流而下,天一閣的飄逸輪廓在叢叢繁花楓木後隱約可見。 蘇芷玉繼續分析道:「我又想到,九雷動天引是羅夫人所贈,你斷不會隨意送給別人,十有八九是用它代作信物。 「恰好數月前,你丁叔和雪姨曾至天一閣作客,偶爾說起了北海之行的經歷。記得當時在方丈仙島你決定隨丁原、羽杉一同回返天陸,並未再回轉北極仙府對不對?」 小蛋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蘇芷玉輕笑道:「可那時候歐陽姑娘正在北極仙府養傷,日後獨自南下多有凶險,你也放心不下。何況,她還在苦等你的音訊,自不能不告而別。故而你就委託鬼鋒前往傳信,並請他護送歐陽姑娘南歸,是嗎?」 小蛋深吸一口氣,心下佩服得五體投地,恭敬回答道:「是。」 蘇芷玉悠然道:「接下來的問題就再簡單不過,你唯恐歐陽姑娘信不過鬼鋒,不肯隨他離開,便將九雷動天引作為信物交給了他。所以這件魔寶經鬼鋒之手,最後落在了歐陽姑娘手中。聯繫到我前頭的猜測,它的來龍去脈也就變得一清二楚了。」 小蛋無從辯駁,沉默片刻後說道:「可??我不相信是她做的!」 蘇芷玉微笑道:「小蛋,你願意相信我嗎?」 小蛋心亂如麻,鼓足勇氣問道:「可我也有可能在說謊!」 蘇芷玉唇角笑意浮現,徐徐道:「因為我相信你,更相信楊掌門最後說出的秘密。」 小蛋無從作答,蘇芷玉卻不再解釋,抬首道:「啊,快到天一閣的山門了。」 她頓了頓道:「小蛋,你不是敝閣弟子,又身為男子,不宜住在天一閣中。在歧茗山頂有一座你丁叔早年搭建的小亭,便委屈你暫住在那兒了。」 小蛋忙搖頭道:「沒關係,我只要有個地方就成。」眼看要進山門,他趕忙又問道:「玉姨,您還要去找小寂嗎?」 蘇芷玉輕拍小蛋的肩頭,駐足道:「好孩子。小寂不會有事,我向你保證。」 小蛋看著她嬌柔纖秀的身影,實難相信就是這樣一位天仙化人般的女子,要一力肩負起如許的重擔與磨難,卻永遠都是那般的舉重若輕、從容優雅。 當晚一場小規模的洗塵宴後,蘇芷玉因忙於門中俗務,便托巡山歸來的芊芊將小蛋送上峰頂小亭。 芊芊離去後,偌大的山頂就留下小蛋獨自一人,顯得格外空曠冷清。 小蛋佇立亭中,舉頭仰望那輪載波於蒼茫雲海中的月牙,好似一葉扁舟孤掛雲帆,在寥闊無垠的夜幕裡也不知會駛向何方。 他默立半晌。忽然覺得天大地大,可自己卻像那浮沉雲海的彎月般無所歸依,不知彼岸究竟藏在何方,不知自己還要走多遠? 不經意地,他的視線被小亭四邊竹柱上鐫刻的小詩所吸引,輕輕念出聲來:「隔海相守,千般不捨;雲渺萬里,無時或忘;心有靈犀,豈在朝暮;與子偕老,皓髮秋霜!」一闕念完,小蛋久久無語,竟是癡了。 不知又是多久,他發現在自己站立的竹亭憑欄上,還有幾行工整的字跡,好像是用釵子在竹上一筆筆地用心刻畫而出。 藉著月色,小蛋很快便看清楚這上面寫的竟是:「江上春山遠,山下暮雲長。相留相送,時見雙燕語風檣。滿目飛花萬點,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腸。回雁峰前路,煙樹正蒼蒼──」 詞的後半闕被刻在竹欄的背面,但小蛋已無須探身去瞧那接下來的是什麼,一行行詞闕便如清泉般從心底汩汩湧出:「漏聲殘,燈焰短,馬蹄香。浮雲飛絮,一身將影向瀟湘。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淒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 這詞、這字他怎能忘記?半年多前從北海回返,羅羽杉一路上都在教他念誦這首詩詞,而後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其中的字意與韻味。 他的記性素來都不是很好,連背誦乾爹教的最簡單的幾句北海門心法,都會顛三倒四、辭不達意老半天,直至氣得他老人家行將抱頭吐血方才作罷。 可唯獨這樣一首詞,他卻牢牢地刻在心裡,隨時隨地可以倒背如流。真不曉得常彥梧倘若地下有知,是會咬牙切齒還是感慨萬千? 原來她也來過這裡,只是玉姨沒有說。小蛋怔怔想著,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眼眶驀地有點濕潤,小心翼翼地撫過憑欄上娟秀玲瓏的字跡,心頭又是酸楚又是溫馨。 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淒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今夜的風前月下,此地的天涯海角,春色匆匆,自己卻無夢無語,錯過斜陽。 月光將他孤零零的影子悄然拖曳在小亭地上,婆娑的竹影隨風搖曳,似是在對他喁喁細語。 天有荒,地有老;海會枯,石會爛──但他,無論如何也要再見她一面,即便後一刻,自己必須面對死亡! 思憶綿長,熱淚有殤。小蛋不禁低頭凝視,腕上繫著的那褪色紅繩結,不只圈起了他的腕,也縛住了他的心。 熱血沸騰猶如萬馬奔馳,一腔積鬱已久的豪情如噴發的火山洶湧而生,化作劈開寂寥蒼穹的雄壯嘯聲扶搖雲霄,乘風迎浪地飛縱向海天一線外。 他在宣洩,他在感悟。吐不盡的落寞意,訴不完的相思苦,此刻盡皆融為滾滾長嘯,如同腳下那浩蕩無涯的滔滔南海大潮,在銀色的玉華照耀下遠去。 這嘯聲足足響了近半個時辰尚無衰竭,引得天一閣眾人側目翹首。正在與幾位門中長老議事的蘇芷玉,聞到嘯音亦禁不住愕然聆聽,輕輕歎息道:「這孩子??」 其後十餘日,小蛋便寄居於竹亭療養毒傷,卻不啻是度日如年。 楊摯、衛慧的血案,萬劫天君的出現和羅羽杉的下落,還有尹雪瑤與小龍的生死安危,無不日夜纏繞在他的心頭。只是礙於蘇芷玉的盛情,他著實不便貿然下山離去。 每天閒暇無事,他就參悟那首小詩裡蘊藏的精妙劍法,有一招沒一招地學著聊以度日,而每每問及蘇芷玉自己何時能離開天一閣時,得到的回答卻總是「快了」。 再到後來上山探視的人換作了甘心衍和芊芊,小蛋一問才知蘇芷玉又下山了。 他當即便想離開,不料甘心衍卻繃著臉道:「閣主行前有交代,你體內的腐毒仍需多日靜養方可全部拔除。如果執意下山,便須先闖過敝閣的海天劍陣。」 小蛋唯有乾瞪眼,卻明白蘇芷玉的良苦用心其實遠不止毒傷未癒那麼簡單。 好不容易他又在竹亭熬了幾日,體內的腐毒已化解得七七八八,大致無礙於修為。 小蛋無所事事,又將丁原和蘇芷玉刻在竹柱上的小詩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尋思道:「蘇閣主雖是一番好意,可我也不能老是待在山頂等她回來。今晚我就走,先上宿夜峰找歐陽姑娘詢問九雷動天引之事,然後再作下一步的定奪。」 但他心知肚明,假如自己將欲待離去的事情直言相告,甘心衍等人定會不允。如果執意強闖,儘管天一閣不會當真擺下海天劍陣來攔截自己,可終究會傷了眾人的一片好意。 他略作思忖便決定道:「我不妨留下短箋,然後等天黑後再悄悄離開。」 可亭內並未備有紙筆,若是學丁原那般將留言刻在竹柱上,又恐難以惹人矚目。他沉吟再三,最終掣出雪戀仙劍蹲下身子在腳旁的泥地上書寫起來。 等寫完留言,小蛋抬頭吐氣又是一怔。原來亭中石桌的背面,能依稀看到上頭彎彎繞繞縱橫交錯,被人畫了許多雜亂無章的線條。 他心下疑惑道:「這又是誰畫的,難道是羅姑娘?」 他心生好奇,湊到桌子底下抬頭仰望。這才看清在約莫五六十道亂七八糟的線條左首,還有兩個挺拔剛傲的小字寫道:「蹈海」。 小蛋一看筆跡即知並非羅羽杉所留,不覺略感失望道:「看來這十有八九是丁叔畫的,可他為何會在石桌背面畫下這些古怪的線路?」 他自不知,當年丁原受罰在翠霞山思悟洞內面壁三年,一日與曾山在鬥蟋蟀時無意發現到洞內石桌背面居然藏有一張劍訣圖刻,其後幾經磨礪修悟,終於在潛龍淵上重現平亂訣,驚得一眾翠霞耆宿瞠目結舌,從此揚名四海。 如今時過境遷,丁原自不會再像少年時有事沒事去找曾山斗蛐蛐,可從石桌背面發現平亂訣圖刻的事情卻始終令他印象深刻。 而若干年前,也是在這竹亭之中,丁原心血來潮感念於他與蘇芷玉相思之苦、隔海之悵,遽然間牽動靈機會悟天心,隱隱約約揣摩出這一招「蹈海劍式」。 但他生性一向好勝要強,不願在蹈海劍式完全成型前便公諸於眾以免貽笑大方,故此靈光一閃記起少年之事,便效仿創下平亂訣的散矜道人將劍式圖形刻在了石桌背面。 如此心無旁騖地參悟二十餘日,劍式已然初具雛形,可丁原也碰上了一個極其棘手的難題,苦思數日仍不得解。 他本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於是乾脆不再沉溺劍式之中,又盤桓兩日後便離開歧茗山。至於私下自創劍招的事情則連蘇芷玉也沒有告知,想留待將來給她個驚喜。 然而事不湊巧,不久後丁原為尋四相幻鏡深陷瀛洲仙島,直至小蛋到來才得以離去。這創研蹈海劍式的事,自然而然也就擱置了多年。不想今日陰差陽錯之下,竟給小蛋在不經意中瞧見,也算是一飲一啄自有因果。 小蛋盯著圖刻琢磨半晌,依稀猜測到這是一式劍法,可好像尚未徹底完成,仍留有許多晦澀難言之處亟待破解。 他看得入神,不知不覺就用右手的雪戀仙劍依圖刻上的劍路演練起來。可沒運上兩劍,劍路便出現凝滯,小蛋凝思許久才又試著往下演練,沒兩下卻又卡住了。 這般停停想想,想想練練。日落西山,天色漸暗,小蛋卻恍若未覺,完全沉浸在這蹈海劍式深邃玄妙的意境之中。 但等他參悟到圖刻上橫向第四根線條之時,手裡的雪戀仙劍卻無論如何都運不下去。事實上也正是從這裡開始,丁原對蹈海劍式的研創出現了瓶頸,其後每一道線條都需耗費數十個時辰苦思冥想,直至離開時亦只在石桌上多畫了四道。 小蛋當然無從知曉其中蹊蹺,還當自己的領悟出現偏差,望著圖苦想不已。 這時,忽聽背後甘心衍的聲音問道:「小蛋,你在看什麼呢,這般專心?」 小蛋回頭見是甘心衍,笑了笑道:「甘仙子,是妳啊。」 他這些日子與甘心衍處得極熟,但素來對女性以禮自持慣了,即令羅羽杉這般的紅顏知己也始終以「羅姑娘」相稱而不名,故此仍將甘心衍喚作「仙子」。 甘心衍彎身順著小蛋的目光往石桌背面瞧了眼,驚異道:「這是什麼?」 小蛋並不隱瞞,回答道:「是一式劍招,我正在用心參悟。」 甘心衍點點頭,仔細打量了片刻後說道:「這多半是丁原留下的,看上去尚未完成,你也不必多費心思在這上面了。」 小蛋知道甘心衍實乃天一閣自蘇芷玉以下天分最高的一人,若非因為當日用功過急而走火入魔,蹉跎了數十年的寶貴光陰,眼下的修為恐怕尚可在蘇芷玉之上。以她的眼力說出來的話,自然也不會有錯。 奈何他生來執拗,聞言一笑道:「左右無事,我琢磨琢磨也好打發日子。」 甘心衍瞥過地上的留言,暗自一怔道:「這孩子險些就要不告而別,幸好是這式劍法將他留住。」當下頷首道:「也好,你就用心在山上參悟吧。」 此後一連十幾天,小蛋日也想夜也悟,心無旁騖地一頭栽入對蹈海劍式的破解中。甘心衍和芊芊照舊每日輪流上峰頂探視,見他埋頭苦思奇啊書呀網呵的模樣均都搖頭不已。但只要他不再起意離開,索性也由得他去。 到第十六天頭上,最後一道劍路也教小蛋破解完成。他望著後頭的留白,不由悵然若失道:「這就沒有了,好像至少還有三劍啊。」 他不死心,又將石桌背面的圖刻反反覆覆看了數十遍,直到確認劍路果真至此戛然而止,才疲倦不堪地吁了口氣,心道:「我這一耽擱又是好多天,明日說什麼都得下山了。如果玉姨和甘仙子她們要怪我,也顧不得了。」 連日來他如癡如醉、不分晝夜地參悟蹈海劍式,已是疲憊不堪,這時心情稍鬆,不覺間便靠在石鼓凳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到了後半夜,小蛋驀地感覺自己的眼前緩緩亮了起來,彷彿有成千上萬的璀璨星辰在此起彼落地閃爍旋轉,不停變幻組合著各式各樣奇異的形狀。 須臾之後,所有星辰匯聚成千百道汩汩流動的絢爛星河,圍繞在他左右。 這些星河不斷地盤旋交織、螺旋上升,向著他徐徐收縮,融會成一條條更加波瀾壯闊、燦爛亮麗的大河。隱隱地,小蛋甚至聽到隆隆的江濤拍打奔騰聲。 「喀喇喇──」頭頂上方的虛空遽然開裂,劈下一道亮紫色的閃電。電光剛猛雄勁,猶如天神的戰斧從雲霄轟斬。小蛋下意識縮了縮,卻發覺這束紫色電光直劈入身旁環繞的星河中,激起滿天炫目星光後瞬即消失不見。 「喀喇喇──喀喇喇!」紫電變得越來越密集迅猛,可每一道劈落的路徑角度都不盡相同、變化萬千,如一幅壯觀無比的畫面展現在他面前。 他身旁的星河不斷地合併匯聚,顯得越發雄壯廣闊,而銀色的波濤浩浩湯湯起伏不定,在紫色電光的劈擊下迸射出美輪美奐的星芒,如煙火雨花。 「這不是蹈海劍式嗎?」小蛋怔怔盯著紫電劈斬的線路,恍然醒悟道。 他覺得自己正置身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夢裡,那圖刻上的線條盡皆一一鮮活靈動起來,充滿自由桀驁的生命力,偏又蘊藏著無盡的纏綿悱惻。 「喀喇喇!」最後一束圖刻上的線條也化作電光從高空劈閃而下,融入浩蕩星河之中。 剎那間,方才在他眼前已展示過的數十道紫電驀然重現,凝鑄成兩道雄渾的耀眼光飆,就像一雙幕天席地舒展開去的紫色巨型光翼,翱翔在滾滾星河之上。 「轟──」小蛋的腦海發出一記劇震,幻化自萬流歸宗的璀璨星河霍然洶湧澎湃,從四面八方向他席捲而來。 不待小蛋有任何反應,奪目的銀色波濤已將他完全吞沒,幻作一片無垠汪洋,延展向整個虛空。 那雙亮紫色的光翼幾乎就在同一刻再生劇變,如合攏的花瓣水乳交融,形成一團碩大綺麗的光雷,不可一世地從上方轟落,墜向星海。 「轟!」小蛋的腦海裡又一次爆開驚天動地的炸響,狠狠撞擊向他的靈台。 他猛然一省,睜開睡眼惺忪的雙目。 星海、紫電──所有的幻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他的腦袋仍在炸疼,身子好像還在大海裡搖來晃去不能自己。 他發怔抬頭,天空風清雲淡,一輪殘月落向西方海天之下。遠處天際晨曦微露,已是黎明時分。 他了無睡意,反覆回味著方纔那個奇妙夢境,再看看石桌背面的圖刻,心底漸漸升起一縷明悟,臉上不經意地綻開一抹喜悅笑容。 原來,蹈海劍式的最後三劍是可以這樣運用的。 第五章 化功神訣 天慢慢在亮,火紅色絢爛的朝霞托起旭日,從波光粼粼的海面下躍升而出。 鷗鳥飛翔,長風萬里,一望無際的蔚藍海上濤聲隆隆,激起拍天白浪。 小蛋靠在石鼓凳上,懶洋洋地眺望蒼茫大海,身心就像經歷過海浪的沖刷洗滌,變得格外舒爽清明,似乎連糾纏多日的傷勢也完全復原了。 忽地,有一道身影從翻滾波蕩的雲層裡鑽出,如一羽仙鶴迅捷異常地乘風踏雲往歧茗山而來,倏忽已近峰頂,竟連巡山的天一閣弟子也未及發覺。 小蛋一凜,定睛望去,只見來人光影綽綽道骨仙風,正是鶴仙人。 他身形一轉一折,如風行水上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峰頂竹亭外,望著小蛋頗為意外地問道:「你還在這兒?」 小蛋一怔,不明白鶴仙人何以曉得自己來了南海,回答道:「我在此養傷。」 鶴仙人見小蛋面色紅潤、神清氣爽,哪裡有半分受了傷的樣子?但他一門心思要找天一閣索取化功神訣真本,也無意和這小子多作糾纏,哼了聲轉身欲行。 孰知這時,從下方山道上行來一位秀麗女子,卻是前來探視小蛋的芊芊。 芊芊見著生人也是愣了下,駐足警覺道:「道長是什麼人,為何闖上仙山?」 鶴仙人自不將區區一個普通的天一閣弟子放在眼裡,冷笑道:「滾開!」 芊芊秀眉一挑,反手掣出仙劍橫在胸前,冷喝道:「你這老道恁的無禮!」 小蛋一看要糟,忙舒展身形掠上道:「芊芊姑娘小心,他便是鶴仙人!」 芊芊大吃一驚尚未回過神來,鶴仙人已形如鬼魅地欺近她身側,左手雙指直戳雙目。芊芊無暇細想,側身揮劍削落。 「叮」地脆響,鶴仙人手指一曲將仙劍激彈上天,卻並未乘勝追擊,往側旁一個滑步閃出,嘿嘿一笑。 倒非他有意手下留情,而是小蛋僅慢一線已從後趕至,如果再不住手不免身後空門大露。而對於這個曾與自己數次為難作對的少年,鶴仙人也感到越來越頭疼痛恨,偏偏每次在大好機會之下就是弄他不死。 芊芊探手抄住落下的仙劍,揚聲清嘯向山下示警。 鶴仙人心道:「早晚也是要和天一閣翻臉,先解決了這礙手礙腳的小子再說!」金絲拂塵一晃,拂向小蛋面門。 小蛋早已嚴陣以待,鶴仙人手腕一抬,雪戀仙劍便化作一束亮麗電光直射對方咽喉,硬是寸步不讓地與這老魔豪勇對攻。 鶴仙人低「咦」一聲。原來只這一劍他即已看出,小蛋的修為較半年多前在雲夢大澤地宮之戰時又精進許多,同樣的一式「雷厲風行」此刻不僅犀利無儔,更多了一分飄逸莫測。 他拂塵回轉,唰地往仙劍捲去。小蛋早料到鶴仙人不會與自己以命相搏,手上早早留好了七成餘勁,順勢化「雷厲」為「風行」,「啵」地點在拂塵側方。青銅金絲拂塵翩若驚鴻地飄盪開去,雪戀仙劍也被震得往側旁一滑走空。 若論及功力,小蛋遠遜於已是散仙之身的鶴仙人,但他的雪戀仙劍正擊在金絲拂塵收力回捲的一瞬,無形中大佔便宜。 小蛋搶得先機,左手使出「大寒七式」裡的一招「冰凍三尺」,立掌如刀往鶴仙人左臉劈擊。 以他的性格絕少會如此不遺餘力地主動向對手搶攻,但對上鶴仙人卻是另當別論。若教這老魔肆無忌憚地放手狂攻,當世恐怕沒人能夠撐上十招。 鶴仙人頭往左偏,身朝右轉,口中噴出一束白茫茫的真罡直刺小蛋掌心。 小蛋指形轉柔,施展捏泥神指「啵啵」連聲飛彈,將真罡消弭無形,而腳下步罡踏斗繞至對方左側,和身運劍就往鶴仙人懷裡撞。 鶴仙人揮動拂塵,青銅柄往外封架,身子卻在朝後飛退。 「鏗!」一聲金石激響,兩人身形乍分,彼此重新拉開約莫三丈的距離。 鶴仙人眉宇上聳,冷笑道:「好得很,又來跟貧道玩命了!」也難怪,如此教一個晚輩後生連攻三招竟無還手,足以令他惱怒異常。 他手中青銅金絲拂塵一撣,登時光芒暴漲激射出一蓬仙鶴神針。 小蛋經昨夜夢境頓悟,此際的身心狀況正處於罕有的巔峰。可雪戀仙劍和青銅金絲拂塵一撞,仍震得他幾乎立足不穩,一陣氣短心急。 他不敢有絲毫大意,揚手祭出青梅定魂旗。但見旗上青梅一閃漫空盛綻,將洶湧而來的仙鶴神針盡數擋下。 那朵朵光華閃爍的青梅餘勢未盡,捲裹起銳嘯罡風又朝著鶴仙人身前掩襲,恰似一陣繽紛花雨。 鶴仙人大袖一揚蕩散青梅,暗自慍怒道:「要不是我那日在魔教地宮元氣大傷至今未復,又何至於屢屢讓這臭小子搶得先手?」 他一記長嘯聲振九天,金絲拂塵遽然暴漲數倍,如一蓬狂雲遮蔽蒼穹春日往小蛋頭頂罩落。 有道是見招拆招,這一式拂塵飛捲全無招式套路可言。沛然莫御的雄渾罡風籠罩五丈方圓更教人無處逃避,唯有捨命硬接。 芊芊手執仙劍在旁觀戰,準備在小蛋戰局不利時上前助陣。孰知一蓬金煌煌的光瀾迫面而來,餘波所及已將她震得氣血翻湧,嬌軀如風中柳葉猛烈搖擺著,踉踉蹌蹌退出十餘步;兩眼一黑險些一口熱血湧出咽喉,不由為之花容失色。 小蛋遇強愈強,此刻心神如盤、纖塵不染,身外縱是天塌地陷也難擾他靈台分毫。 當下他身子一蜷一彈用出「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逆水」訣不退反進,迎著鶴仙人的強大氣勢單刀直入,如庖丁解牛般精準無比地切入湍急光潮裡,頭頂罡風「嗚」地如雷掠過,已卸開對方整個攻勢中最強的一波。 與此同時,他雪戀仙劍鏗然飛縱,幻化出一道道真假莫辨的雪白光絲,如雨打芭蕉般「叮叮叮」的九聲撞擊在剛猛無匹的青銅金絲拂塵上,激出簇簇光花。 金絲拂塵鏑鳴顫動,破開九道劍光,如泰山壓頂地往小蛋頭頂拍落。 小蛋面色沉靜,體內真氣催至滿盈,雪戀仙劍陡地幻影盡消回收身前,而劍鋒指天昂然豎起,以逸待勞地直擊金絲拂塵中段。 「砰!」悶雷般的一響,青銅金絲拂塵由至剛遽然化作繞指柔。金絲穿透劍鋒如同瀑流一樣傾洩而下,罩向小蛋面門。 小蛋靈台空明,甚而能夠清晰地感應到每一縷塵絲射落的軌跡。他默運「金光聚頂」,雪戀仙劍一絞一送脫出塵絲纏繞,隨著身形的飛縱迫向鶴仙人胸口,而左手使出「蒼山負雪」五指一併抬臂橫架。 「啪」、「啵」接連兩聲脆響,鶴仙人的金絲拂塵掃中小蛋左掌,宛若萬鈞之力壓得他左臂骨骼爆響,不由自主往下一沉。 塵絲趁虛而入拂過面門,卻被「金光聚頂」和烏犀怒甲雙雙化解。 小蛋的雪戀仙劍也破入鶴仙人懷中,教對方左袖的飛蕩應聲走偏。兩人各換一招,身影交錯而過仍是個平分秋色之局。 小蛋連用三劍一掌勉強化解去鶴仙人的拂塵轟擊,自知雙方修為差距懸殊,也不曉得天一閣的援兵何時方能趕到,自己獨木難支,再鬥下去難保會失手。 他回身站定,心念急催欲祭出四相幻鏡再與老魔放手一拼。哪知心念動處猶如一步蹬空,素來與他形影不離的四相幻鏡竟然不知去向! 小蛋登時一凜道:「糟糕,幻鏡怎會沒有了?」不容他細想,鶴仙人已感應到對手心神微分出現破綻,一甩金絲拂塵擰身迫上;塵絲嗤嗤尖嘯向著小蛋身前襲到,立意要速戰速決將這少年斃於掌下。 小蛋頓失先機,倉促間縱劍招架,斜削拂塵。豈料鶴仙人的青銅金絲拂塵虛晃一槍驟發驟收,左掌從側翼切進劈擊小蛋右胸。 小蛋稍一疏忽盡落下風,只得吐氣揚聲舉掌格擋。 「砰!」雙掌交擊,大無妄魔氣有若驚濤駭浪般生生破入小蛋左掌經脈,一時真氣逆行震得他氣血翻騰,「嘿」地低哼,身子直挺挺倒飛而出,身前空門大露。 鶴仙人豈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身形後發先至掠到小蛋右首又是一掌劈落,卻忽聽一記怒喝,「誰?」 他左掌中途變招,在小蛋頭頂上方劃過半道弧線,「啪」地擊在一道激射而至的橙色光束上。 那橙光一晃飛轉,套回一位從山下趕至的紅衣美婦皓腕之上,竟是只翡翠玉鐲。 那美婦收住「澄波」玉鐲,清聲應道:「天一顏紅漁,敢問道長法號?」 鶴仙人拂塵一指小蛋道:「要想知道貧道是誰,妳問他就是!」 顏紅漁一怔,冷不防鶴仙人左手五指一卷如托佛缽,掌心亮起團金色光芒,彈指之間已幻作一隻金光閃閃的飛鶴,風馳電掣般朝著她胸前射去。 顏紅漁也顧不得再問,玉腕一振便從背後拔出仙劍「踏波」,口中清叱往金鶴脖頸斬落。 不料那金鶴乃鶴仙人五百年真元戾氣所鑄,性情通靈且剽悍異常,雖被一劍削斷脖子,可一對金色光翼依舊如鋒刃般迴旋合攏,往顏紅漁的兩肋切去。 顏紅漁面色微變,腕上澄波玉鐲光華流轉如一圈圈的漣漪擴散,堪堪抵住金鶴雙翼。 「啵啵」爆響聲中,那一對光翼在鶴仙人心念催馭之下勢如破竹,連連震碎七道澄波光圈,飛速向顏紅漁的嬌軀剪落。 正這時,突聽雲霄上有一蒼邁嗓音喝斥道:「什麼人敢到我歧茗仙山興風作浪?」 話到人到,揚手射出一束雄渾青光轟在金鶴背上。 「轟──」金鶴一晃,光華渙散,化作縷縷流光迸濺消融。 來人受到氣機牽引亦是狠狠一搖身軀,探手攝回那束青光,卻是根青木杖。 鶴仙人哼了聲,一邊調勻內息一邊往上方打量,見對方是個身著黑衣、瘦小枯乾的老婆婆,哈哈笑道:「聽說如今的天一閣除去隱居聚雲峰的水輕盈外,尚存巫、梵、顏、甘四大二代傑出弟子。妳這老虔婆便是巫綠芍嗎?」 那黑衣婆婆一頓青木杖,沒好氣地道:「正是你家姑奶奶!老道,你是何人?」 小蛋直到這刻方才緩過勁來,回道:「他是鶴仙人!」 顏紅漁和巫婆婆齊齊變色。 巫綠芍冷笑道:「我當是誰,敢情是你這老魔!」她性如烈火老而彌堅,更恐一旁的芊芊和小蛋會吃虧,揮動青木杖已迎上鶴仙人。 顏紅漁見巫婆婆出手,也不放心她孤身迎敵,手執踏波仙劍亦從旁攻上。 鶴仙人獨對天一閣兩大高手渾然不懼,蔑然問道:「蘇芷玉呢?還有其它幾個天一閣長老呢?為何遲遲沒有露面,不妨一齊上來!」 他一心分作兩用,一邊和顏紅漁、巫婆婆說著話,一邊將手裡的金絲拂塵舞得上下飛舞游刃有餘。 小蛋一急,正欲強壓左臂傷勢上陣襄助,忽地若有所覺,抬眼望向半空。 只聽甘心衍一聲斷喝:「老魔,看打!」抬手拔下鬢上斜插的「漱玉簪」,抖腕化作一溜炫目紫芒,向著鶴仙人眉心襲到。 鶴仙人在顏紅漁、巫婆婆的纏鬥夾擊下猶有餘力避過漱玉簪,左手袍袖「呼」地捲向紫芒。 「啵!」漱玉簪在袖袂上一點,旋即被剛猛絕倫的罡風震飛,歪歪斜斜地往甘心衍身前飛回。 鶴仙人百忙中匆匆一掃目光,袍袖上赫然教漱玉簪穿出一個小孔,雖無傷大雅但也令他深感顏面大失,不由勃然大怒,拂塵迫開顏紅漁、巫婆婆,一對黑洞洞的瞳孔裡金光爆綻,兩束光飆直射甘心衍。 在甘心衍身側尚有一位貌美如花的白衣婦人。她手疾眼快地掣出仙劍「叮」地架住一束劍芒,而甘心衍也揮落「龍泉」仙劍擋下另一道劍芒。 兩人均感手臂酸麻、胸口發悶,均暗暗駭異道:「這老魔修為好生厲害,今日歧茗山上勢必要有一場惡戰!」 鶴仙人略吁一口惡氣,嘿嘿笑道:「號稱三大聖地之一的天一閣也不過爾爾!」 他話音未落,山下有人沉聲喝道:「誰敢說我天一閣不過爾爾?」但見人比聲快,「飛流」仙劍昂然清嘯穿過層層罡風光霧,以一式「長河擊浪」飛刺鶴仙人咽喉。一時劍氣縱橫、光芒奪目,充滿慷慨激昂的豪壯之意。 鶴仙人心頭微凜道:「這老婆子的身手,可比巫綠芍她們幾個又高出一籌!」身軀略略往右一偏,左手雙指豎於頷下稍露出一線縫隙,竟是要強夾仙劍。 來人一轉飛流仙劍,改刺為削旋向鶴仙人雙指。 鶴仙人指尖稍側在劍刃上輕輕一按一推,仙劍陡偏自他肩上掠空。 鶴仙人見天一閣趕來的高手漸多,當下拔身飛起脫出戰團,目視來人道:「老太婆,妳是天一閣的上代長老樊珈宜?」 那婆婆一收仙劍,氣定神閒地飄立峰巔,頷首道:「正是!」 小蛋瞧著雙方暫時罷手,稍吁了一口氣,但旋即想起四相幻鏡失落之事,心頭焦灼道:「我有好些日子未曾用過幻鏡,怎會沒有了呢?」 忽聽身後蘇芷玉柔和悅耳的聲音問道:「小蛋,你氣色不佳可有什麼事?」 小蛋回首望見蘇芷玉,尋思道:「大敵當前,我可不能再分玉姨心神。」於是搖頭回答道:「我沒什麼。玉姨,您何時回來的?」 蘇芷玉微笑道:「我昨夜剛回轉南海,見你在歇息便沒有打擾。」說著上前一步盈盈禮道:「南海蘇芷玉見過鶴仙人。」 鶴仙人落下身形,冷哼道:「貧道遠道而來,未曾開口便遭天一閣五大高手輪番攻擊。行事如此不分青紅皂白,難道就是蘇閣主一貫的待客之道嗎?」 蘇芷玉泰然自若道:「恕芷玉無禮,這不問青紅皂白之人只怕是道長吧?道長萬里迢迢來我南海,不就是為奪化功神訣的秘籍嗎?」 鶴仙人被蘇芷玉一語道破來意也不再遮遮掩掩,昂然道:「明人不做暗事,貧道來此只為借化功神訣秘籍真本一閱。」 在場的一眾天一閣高手,均不約而同地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場血戰。 當日也是一位散仙辟星神君,為索取天一閣珍藏的經典秘籍《天一十章》而登門挑釁。迫得當時任天一閣主的安孜晴,擺下海天劍陣與這蓋世魔君殊死搏殺。 最後甘心衍的恩師葉婆婆祭起元神,施展出海天劍陣的終極劍訣「海天一線」方始與對方玉石俱焚,保住歧茗仙山逾千年的基業不失。 所謂匹夫無罪,懷玉其罪。難不成事隔多年後,這一場生死血戰又將重演? 蘇芷玉從容不迫道:「我天一閣雖避居海外少涉塵世,但畢竟亦是仙林一脈,從不敢敝帚自珍。倘若同道有急難相求,敝閣自無拒絕之理。仙長若要求借化功神訣真本並非不可,只是有三事相請。」 鶴仙人「嗯」了聲略作沉吟道:「哪三件事,蘇閣主不妨說來聽聽。」 蘇芷玉徐徐道:「第一,化功神訣只可用於療傷,不可用以傷人。」 鶴仙人原本以為蘇芷玉提出的三個條件多半會十分苛刻,好令自己難以答允,豈料這第一樁請求竟是如此簡單。他心下冷笑道:「我要殺人,有的是厲害手段,又何須用上化功神訣?」當即點頭爽快道:「好,這沒問題。」 蘇芷玉微微一笑,似乎早預料到鶴仙人會答應這第一樁條件,於是接著說道:「第二,道長參悟化功神訣後,只可隱居修煉,不可為患天陸。」 鶴仙人想了想道:「貧道所求,唯有天道飛昇,塵間恩怨何足掛齒?我答應妳!」 小蛋聽鶴仙人連允兩樁,心中尋思道:「玉姨委實用心良苦!這只療傷、只隱居,不傷人、不為患的兩項條件,便可從此為天陸兵不血刃地去一大患。」 樊婆婆、甘心衍等人顯然也領悟到蘇芷玉的用意,均都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只有芊芊暗自急道:「閣主是怎麼搞的,豈能如此便宜這個老魔頭?」 就聽蘇芷玉繼續說道:「最後一點,年前仙長曾強闖雲夢地宮,令魔教兩位護壇長老雙雙仙逝,教中高手傷亡慘重。仙長需得親自登門向風教主負荊請罪,並在兩位長老的靈前誠心悔過求得寬宥,芷玉即可將化功神訣的秘籍相借。」 在樊婆婆等人想來,這一條儘管比前頭兩樁事來得麻煩了些,卻也合情合理。況且以天一閣的立場,亦需就此事對魔教有個交代。 沒曾想鶴仙人神情陡變,翻臉怒道:「蘇芷玉,妳休想用化功神訣來羞辱貧道!我這五百年來睥睨天下從不曾向誰低頭,要貧道向他們請罪悔過,想也別想!」 蘇芷玉淡淡道:「芷玉並無羞辱道長之意,只盼你能省昨日之非而修今日之身。」 鶴仙人不屑道:「蘇閣主想教訓貧道怎樣做人嗎?也罷,妳換個條件說來我聽!」 蘇芷玉搖搖頭道:「沒有了,芷玉希望仙長能做到的僅止這三件事。」 鶴仙人傲然道:「妳分明在刁難貧道,莫不是真想讓天一閣前血流成河?」 蘇芷玉目光轉向甘心衍等人。 樊婆婆隨即朗聲道:「玉兒,妳是閣主不必顧慮我們!」 蘇芷玉輕輕頷首,平靜道:「仙長此舉不啻買櫝還珠,縱奪得秘籍又能如何?」 鶴仙人神色冷漠道:「貧道早聽說蘇閣主舌燦蓮花,能把死人給說活。可惜我無意與妳做口舌之爭,咱們掌劍之下見真章!」 他突地使了個假身,似要揮青銅金絲拂塵攻向蘇芷玉,但身形一晃卻朝芊芊掠去。 芊芊猝不及防,剛舉劍欲刺,脈門一麻已被金絲拂塵捲住。 鶴仙人身上微一運勁將她拽到身前,左掌往芊芊頭頂虛按道:「蘇閣主,如今該輪到我和妳談筆交易了。」 原來他來南海之前即已打定主意,對付天一閣只能智取而不宜強奪,一旦重蹈魔教地宮之覆轍,就算將化功神訣搶到手也是得不償失。 因此他故意擺出一副要和天一閣死拼的架式,令人無虞其它,再突施冷箭制住修為最弱的芊芊。 眾人始料未及,待發現中了鶴仙人聲東擊西的詭計時,芊芊一聲驚呼已然被擒。 巫綠芍怒聲喝道:「鶴老魔,你也算個散仙?竟用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 鶴仙人不以為然道:「大丈夫鬥智不鬥力,想要這丫頭的命就用化功神訣來換!」 芊芊叫道:「蘇閣主,不要上這魔──」話未說完猛地發出痛苦呻吟,自是鶴仙人掌心勁力微吐,絞得她經脈酸疼欲裂再說不出話來。 梵庭詩見鶴仙人折磨芊芊,又是痛惜又是憤怒地道:「鶴老魔,你這算什麼?」 鶴仙人渾不理睬,只望著蘇芷玉道:「蘇閣主,不知妳意下如何?」 小蛋在旁心念急轉,欲用「十三虛無遁術」故技重施出其不意地救回芊芊。奈何鶴仙人一隻左掌始終不離芊芊頭頂半寸,令小蛋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分毫。 蘇芷玉探手從袖袂裡取出一本封皮泛黃的書冊,向鶴仙人一展道:「道長請看!」 鶴仙人凝神打量,封面上四個黑色篆字寫的正是「化功神訣」,從紙張上看頗有些年頭,絕非倉促間可以偽造。 蘇芷玉輕輕翻動書頁,向鶴仙人展示道:「以道長眼力,當能分辨出此書真偽。」 鶴仙人一目十行,就見書頁上的內容與當日丁寂默寫給自己的化功神訣分毫不差,暗暗道:「這丫頭恁的厲害。我本打算一旦事有不順,便施展身外化身之術將這些天一閣高手調虎離山,再入閣盜取。哪知她早有防備,居然把化功神訣真本帶在身上。」 他抑制住內心興奮,緩緩點頭道:「是真本,咱們一手交人,一手交貨!」 第六章 海天劍陣 巫綠芍叫道:「玉兒不可,這化功神訣萬萬不能落到鶴老魔手裡!」 蘇芷玉歎息道:「他早已從丁寂那參悟到化功神訣的奧妙,今次前來強索秘籍真本,亦不過是為了兩相參照。即使芷玉拒絕了他的要求,也無力阻止天一閣的絕學外流。何況芊芊師妹還在他的手中,我不答應又能如何?」 顏紅漁蹙眉道:「也罷,咱們便將秘籍先給了他,諒這老魔也下不了歧茗山!」 鶴仙人輕蔑哼道:「大言不慚!貧道想來便來,要走就走,普天之下有誰能攔得住我?」 蘇芷玉淡然含笑道:「仙長未免言之過早,請你先將芊芊師妹放回。」 鶴仙人嘿然道:「先交秘籍,我自會放人!」 蘇芷玉搖頭道:「道長屢施詭計,手段卑劣,恕芷玉信你不過。不如這樣,我將秘籍往身後拋出,仙長同時放還芊芊師妹,咱們各取所需。」 鶴仙人往蘇芷玉身後瞟了眼,山道上空空蕩蕩不見人跡,只要秘籍一脫出她纖手掌控的範圍,環顧天陸還沒有哪個能趕在自己之前將它搶奪到手。 但他總覺得化功神訣到手得太過容易,而蘇芷玉也答應得太爽快,便狐疑問道:「妳真的願意將秘籍交與貧道?」 蘇芷玉無可奈何地笑道:「道長何其多疑,芷玉如今還有別的選擇嗎?」玉手一揚,將化功神訣的秘籍往身後遠遠拋出道:「請了!」 鶴仙人並不急於鬆開芊芊,直等秘籍飛出十多丈開始往下墜落時,見四周仍無異樣,這才將芊芊凌空扔向蘇芷玉道:「多謝了!」身形快得幾難用肉眼追,朝秘籍落下的地方趕去。 蘇芷玉輕輕巧巧地接住芊芊,應聲道:「道長莫要得意,這秘籍你未必能拿到手!」 鶴仙人一怔,這話假如是別人說的他壓根只當恫嚇,但出於蘇芷玉之口卻不由得他不費思量。只是他的身法並未有分毫減慢,瞬息間已追近到觸手可及。 那邊巫綠芍已迫不及待地高聲叫道:「快追,莫讓鶴老魔帶走了秘籍!」 蘇芷玉胸有成竹地道:「師叔無須擔心,他走不了啦。」話音未落,下方的山景遽然一變,憑空升騰起一團妖艷濃烈的紅色光霧,頃刻將鶴仙人的身影吞沒。 樊婆婆驚喜交集道:「難怪妳不慌不忙,敢情已在暗中布下了奇門遁甲!」 蘇芷玉暗吁了口氣道:「這是家父所創的」玄門八罡陣「,我適才遲到便緣於此。」 顏紅漁注視著滾滾翻騰的紅霧擔憂道:「玉兒,化功神訣的秘籍不會有事吧?」 蘇芷玉輕輕一笑,雙目微斂念動真言,須臾後纖手往「玄門八罡陣」方向一招,從紅霧裡晃晃悠悠地飛出一卷書冊,正是完好無損的化功神訣秘籍。 她將秘籍交到樊婆婆的手裡:「芷玉借用已畢,請祖師婆婆驗明收還。」 樊婆婆瞧著失而復得的秘籍,感歎道:「多虧妳這丫頭機智,談笑間便將鶴老魔玩弄於股掌之上。玉兒,莫非妳早有預料?」 蘇芷玉搖頭道:「弟子只是深知鶴仙人修為驚世駭俗,便想方設法避免與他正面對撼。他縱然未將芊芊師妹扣作人質,我也會誘其入陣。」 巫綠芍喜笑顏開道:「早知道玉兒妳有這麼一手,我又何苦緊張了老半天?」 甘心衍問道:「玉兒,下一步妳打算怎麼做?這老魔行事不擇手段,更不肯善罷罷休,一旦從陣裡出來依舊禍患無窮。」 蘇芷玉絕美的秀顏泛起一抹淡淡憂色:「師父此言極是。鶴仙人有通天攝地之能,玄門八罡陣再奧妙最多也只能困他兩三個時辰。待陣內靈氣一消,他闖將出來必定變本加厲,與我們兵戎相見。」 需知當年與辟星神君一戰,甘心衍之師葉婆婆,毅然祭出元神與對方玉石俱焚。水輕盈感於恩義,就將愛女送到甘心衍門下做了記名弟子,以傳承葉婆婆一脈衣缽,故而蘇芷玉與甘心衍之間雖無師徒之實卻有師徒之名。 巫綠芍不以為然道:「咱們難道還怕他不成?等老魔出陣,與他光明正大鬥上一場就是!」 樊婆婆憂慮道:「鶴老魔可比當年的辟星神君狡猾太多,未必肯和咱們正面交鋒。最怕他立刻遠揚,而後隱在暗處算計咱們,委實防不勝防。」 甘心衍點頭道:「不錯,他要想抓上幾個年輕弟子扣作人質,實在是易如反掌。」 巫綠芍道:「所以咱們更加不能輕易放這老魔離去,說什麼也得做個了斷!」 梵庭詩幽幽道:「要想將他留下,談何容易啊!」 眾人一陣默然。論及修為,鶴仙人較之二十多年前的辟星神君尤勝許多,而天一閣方面的力量,卻未必能及得上當日六大頂尖高手雲聚一堂的鼎盛陣容。 正當眾人費神思量時,小蛋道:「玉姨,我有個法子或可令鶴仙人功力驟減。」 巫綠芍問道:「你是想用毒嗎?這老魔金剛不壞、百毒不侵,恐怕對他沒用。」 蘇芷玉卻知小蛋輕易不言,言必中的,含笑道:「小蛋,你有什麼好法子?」 小蛋回答道:「我從天道星圖裡參悟出一種功法,能運用十三種不同星門飛遁。其中有一項」和光訣「專門吸納、消融罡風劍氣,卻並無傳送之效,或許今天正可在鶴仙人身上派上用場。」 蘇芷玉眼睛一亮道:「」和光訣「,可是取了」和光同塵「之意?」 小蛋頷首回答道:「是!」 樊婆婆靜靜聽完,沉吟道:「小蛋,你有幾分把握能夠奏效?」 小蛋答道:「如果能將鶴仙人誘入和光星門,我有八成以上的勝算。不過──」 巫綠芍焦灼地催促道:「不過什麼?有啥問題你趕緊說,大夥兒一塊想法子解決。」 小蛋搖頭道:「我從未在實戰中用過,不清楚到底能消去鶴仙人幾成魔氣,更無法判斷它的效力能維持多久。」 顏紅漁道:「管他呢,咱們試了再說。但要怎樣才能將鶴仙人引進星門呢?」 小蛋轉首望向蘇芷玉道:「玉姨,您來說。」 蘇芷玉點點頭道:「玄門八罡陣是依太極八卦變化所設,共有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道門戶。入生、景、開三門主吉,從傷門、驚門、休門而入則主變;入杜、死二門則主凶。我可以在生門開一線縫隙,引鶴仙人入彀。」 樊婆婆拊掌道:「好,咱們就在生門外擺下海天劍陣,以逸待勞!」 當下蘇芷玉引小蛋入陣須臾而回,樊婆婆、甘心衍、梵庭詩、巫綠芍和顏紅漁一干天一閣頂尖高手已在生門外靜候。芊芊緊張地問道:「小蛋,和光訣不會失效吧?」 小蛋笑了笑沒說話。不知怎地卻教芊芊心頭一定,心下埋怨道:「我好歹也在天一閣清修了二十多年,難道定力還及不上這個少年?」 四下一片靜謐,近十雙視線目不轉睛地緊盯玄門八罡陣。大約過了一炷香左右,蘇芷玉明眸一閃,輕輕道:「他要出陣了!」 眾人精神一振,均覺得與其這般焦灼不安地等待,反不如轟轟烈烈、乾脆利落地大戰一場來得痛快,俱都手搭劍柄拭目以待。 樊婆婆道:「咱們旨在護衛仙山,只求能迫得鶴老魔立下誓約知難而退,能不傷人那是最好。芊芊和小蛋退到十丈開外,發生任何事都不可擅自靠近。」 芊芊明白蘇芷玉等人就要擺下冠絕天陸的海天劍陣,自己站在近處只會礙事,於是應了一聲便和小蛋齊齊又往後退了五丈。 不消一刻,生門方向雷聲隱動、紅霧翻騰,鶴仙人挾著一蓬銀白光暈破關而出,正飄落在天一閣六大高手布下的扇形數組中心。 他面容上毫無脫困的得色,反而猙獰地厲聲喝道:「蘇芷玉,妳又在生門裡搞了什麼鬼?」 蘇芷玉看著鶴仙人元神上若隱若現的銀白光暈,淡雅若定道:「道長此刻回頭,為時未晚。芷玉先前提出的三點條件,任何時候都可兌現。」 鶴仙人面若寒霜,峻聲道:「作夢!今日貧道便要將妳天一閣從此除名!」 話是這麼說,但鶴仙人心裡卻多少有些色厲內荏。他在玄門八罡陣裡兜轉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尋到一線破綻,豈料居然又是蘇芷玉故意設下的陷阱。 他元神甫一闖入生門,登時一陣星光閃耀,如有靈力附身,而體內的大無妄魔氣只稍作催發便被莫名其妙地消融去三成多,尚未與天一閣正面開打即已先折了一陣。 他一邊放下狠話,一邊悄悄觀察著周圍情形尋找脫身之徑。可惜蘇芷玉等人各守一方隱成合圍之勢,除了強闖之外別無他途。 他正暗暗心驚,就聽巫綠芍怒喝道:「這老魔窮凶極惡、冥頑不靈,莫要和他廢話!」 鶴仙人心念急轉道:「我得想個法子拖延上一時半刻,先將身上的這道古怪禁制給化解了。」忽然想到蘇芷玉設下的玄門八罡陣,他計上心來佯裝震怒道:「老虔婆,貧道容不得妳!」身形驀地不進反退,往背後的生門遁逸。 孰知他剛一迫近玄門八罡陣,靈台警兆油然升騰,暗叫道:「不好!」背後大陣變化驟生,紅霧流轉中那道生門霍然轉換,遽然化作一道凶險莫測的杜門。 鶴仙人一動,天一閣六大高手立生感應。蘇芷玉清聲吟道:「天地無極,滄海無量;以心御劍,行道為陣!」 「叮──」齊刷刷的一縷幽鳴飄揚。天一、盈雪、飛流、踏波、清澗、龍泉六劍在匣中龍吟。 樊婆婆等人的身影分作白、綠、藍、紫、黃、黑六色絢光沖天而起,猶如奼紫嫣紅的飄逸綵帶在雲霄之下交織曼舞,美不勝收。 鶴仙人只覺從杜門內噴薄出一股洶湧狂濤,將自己的元神狠狠往外推飛,而背心就像迎頭撞在一堵冰峰上般森寒發疼,對著近在咫尺的玄門八罡陣欲進不能。 沒等他反應過來,背後紅霧轟然渙散,重又現出紅楓青石的芬芳小徑;高空中浩渺的劍氣靈光猶如蒼穹倒覆,將他牢牢地籠在正中,動輒便有沒頂之憂。 發現脫身已然無望,鶴仙人迅速恢復鎮定,閃爍著淡金色神光的元神凝立當場;他青銅拂塵換交左手,口中真言低誦,右手掌心倏地冒出一束赤色劍華,轉眼凝鑄成一柄三尺光劍橫亙胸前,漠然喝道:「來!」 空中六人應聲站定,形成一座渾圓劍陣,居高臨下地散發出騰騰紫霧,而隨著罡風劍氣徐徐擴散,於波瀾不驚中蘊起石破天驚的強大氣勢,當頭直壓鶴仙人。 小蛋和芊芊雖已退到十丈開外,但仍能夠清晰無比地感受到迫面襲來的空靈劍氣,就如同一波波驚濤駭浪不斷衝擊著兩人的靈台。 芊芊修為稍弱,嬌軀很快便發出不由自主的顫抖,臉色也漸轉嫣紅,顯得極為吃力。 小蛋有意無意地往上斜跨半步,擋到芊芊身前,體內銅爐、聖淫、仙流三氣合一沛然煥放,隱隱漾起一團三色霧光將芊芊籠罩其中。 芊芊頓覺嬌軀一暖,身外重逾萬鈞的壓迫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心知肚明這是怎麼回事,向著小蛋輕一頷首以示感激,暗暗道:「這少年的修為亦正亦邪,直追恩公當年,偏偏兩人性情卻是大相逕庭。」 再看鶴仙人的元神,金光冉冉蒸騰在身外形成一團透明光罩,而劍陣幻起的紫霧稍有觸及,便翩若驚鴻地往後翻滾退散,不能侵入絲毫,芊芊又不禁擔心道:「小蛋,你的和光訣真能化去鶴老魔三成以上的功力嗎?」 小蛋注視劍陣,微微點頭道:「能。」 芊芊奇道:「你不是說和光訣從未運用於實戰之中,卻為何能回答得這般肯定?」 小蛋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曾拿自己做過實驗。」 芊芊愣了愣,啼笑皆非道:「也虧你能想出這法子來。」心情不覺一鬆。 這時鶴仙人身處海天劍陣的峰尖浪口,身影巍然不動,以大無妄魔氣護持週身只守不攻;一波波劍氣擊在他的「金鐘罩」 上嗡嗡轟鳴,卻難撼毫釐。 他並不急於反擊──在身上和光訣的禁制徹底消失前,雙方僵持不動無疑是對他最為有利的局面,每拖延一刻稍後脫身的機率便會相應增添一分。 壓抑的對峙中,海天劍陣的氣勢不斷提升,而陣內漾起的紫色霧光越來越濃烈強盛,漸漸吞噬了方圓十丈內的山石草木。 唯鶴仙人的元神金光熠熠,如同一片紫色汪洋中傲然孤懸的圓月。 蘇芷玉的左手劍訣驀起變化,拇指在中指與無名指尖上輕輕一扣,而食指小指仿似飛翼舒展捏起「翱天訣」,櫻唇清喝道:「六劍經天,浩氣千秋!」 「鏗──」海天六劍鏑鳴驟亮,六束碧綠無瑕的劍光劃破天宇,齊齊遙指鶴仙人元神,而無形的劍氣「嗤嗤」激響縱橫鼓蕩,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 鶴仙人的身影遽然發出奇異晃動,猶如漣漪般在紫霧劍氣裡極富韻律地微微波動,幾不著痕跡地化解去四周急劇增強的劍陣壓力。 海天劍陣緩緩以鶴仙人為圓心轉動起來,不疾不徐地一寸寸向內收縮,耐心地在時刻變幻的陣形中,尋找對方於重壓之下可能暴露出的破綻。 鶴仙人卻有若泥塑般佇立不動,全身金光波動、無懈可擊,直與天地渾然一體。 又是半盞茶的工夫,海天劍陣已收縮近半,而高度也由起初的十丈降到三丈,隨時都可進入短兵相接的血戰中。 天一閣六大高手飛旋的速度亦快到近乎極致,在肉眼底下只剩一圈奼紫嫣紅的瑰麗流光裹挾著滔天霧光劍氣,向著鶴仙人的金鐘罩奔湧拍擊,卻始終無法將他完全吞沒敉平。 巫綠芍和顏紅漁的頭頂已隱隱出現淡綠色的水霧,但身形絲毫不見遲滯,牢牢佔據自己的身位不停游動,以保持劍陣的運轉流暢。 「轟──」鶴仙人左側七丈外的一塊厚重山巖,終於禁受不住雙方驚人的劍氣罡風催迫,應聲迸裂。碎散的石塊如雨點朝四周迸濺,陡一接觸到翻滾的紫霧便悄無聲息地化為齏粉。 甘心衍一聲清嘯從數組中脫出,龍泉仙劍順著碎石迸射的方向切入,一式「凌波九劍」中的「長河逐浪」疾挑鶴仙人右眼。 「叮!」龍泉仙劍刺在金鐘罩上發出一記清脆響鳴,劍鋒略略一滯破入光罩。 光罩內金光搖閃,瞬息憑空凝起一隻無臂魔爪攝向仙劍。 甘心衍一驚收劍反削,「鏗」地一響竟是毫不費力地擊散魔爪,卻見眼前金光澎湃,鶴仙人的青銅金絲拂塵業已掃蕩而至。 樊婆婆與巫綠芍分從甘心衍兩側搶上,飛流、清澗雙劍並出,一左一右點中金絲拂塵。 鶴仙人只覺兩股方向相反的凌厲劍氣襲入手中銅柄,拂塵在掌心一顫一轉險些失去控制,急忙以指尖凝勁化去劍氣,但塵絲卻若凋零的殘花「呼」地委頓,未能傷著甘心衍半片衣角。 樊、巫二人擊退鶴仙人攻擊並不貪攻冒進,與甘心衍同時飛退。三人在衣袂飄拂間轉眼撤回原位,好像三人從未出過手般。 而另一面的蘇芷玉、梵庭詩和顏紅漁三人已從側翼掩襲而上,盈雪、天一、踏波三柄仙劍交相輝映,分刺鶴仙人背心與兩肋,全不給對手恃強搶攻的機會。 這海天劍陣顧名思義,實是由「天」字劍陣與「海」字劍陣合二為一。 兩陣水乳交融,可隨意輪替轉化,而攻守之間的陣勢千變萬化、渾然天成,端的妙到極點。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方才鶴仙人的拂塵看似僅在攻擊甘心衍一人,可同列海陣的樊婆婆和巫綠芍從後並肩掠上,與甘心衍心念相通等若一人,替她及時化解去金絲拂塵的攻勢,令得老魔無隙可乘。 而海字陣一遭攻擊,蘇芷玉、梵庭詩和顏紅漁三人結成的天字陣,立時順勢應變主動出擊,逼迫鶴仙人不得不放棄反擊甘心衍等人的企圖先求自保。 故此,一旦對手深陷海天劍陣,無論他攻向其中任何一人,迎面撞上的勢必是整座天衣無縫的大陣,時時刻刻都必須以一人之力獨擋天一閣六大高手的聯陣之威,縱是大羅金仙久戰之下亦難保有失。 豈料鶴仙人背對蘇芷玉三人的突襲也不回頭,右腕微抖那柄血焰高燒的赤色光劍,猛然化作一束拇指粗細的殷紅電鞭,朝身後打去。 「叮叮叮──」幾乎不分先後的三記脆響,盈雪、天一、踏波高高彈起,彈指間犀利連綿的攻勢蕩然無存。那電鞭卻迅即凝鑄成一柄厚重巨斧,順著鶴仙人轉身之勢,如一抹血光橫削顏紅漁玉頸。 有道是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沒有。方才一輪對峙裡,鶴仙人早已看出天一閣六大高手的修為雖均臻至化境,但彼此間仍有一線的微弱差異。 這六人以樊婆婆、蘇芷玉並列在前,甘心衍和梵庭詩次之,而顏紅漁與巫綠芍則要稍遜半籌居於其後。鶴仙人正是看出這點,立意要用雷霆手段毀去六人裡最易對付的顏紅漁,先將海天劍陣打殘。 只見顏紅漁毫無驚惶之色,只輕輕巧巧地橫劍,往後退出一步。 鶴仙人暗自冷笑道:「若讓妳後退兩尺便能躲開這血斧一擊,貧道枉自稱雄北海五百年!」掌心勁力稍一吐出,血斧光芒大盛陡長兩尺,仍舊像附骨之蛆般追殺顏紅漁。 「鏗鏗!」但聽兩記激響,蘇芷玉與甘心衍陣勢轉換,從顏紅漁兩側攻出,雙劍齊飛切中斧頭。血斧被擊得微微下沉,旋即幻化成一柄長矛直射顏紅漁咽喉。 就只這一瞬的耽擱,樊婆婆、梵庭詩與巫綠芍已重組海字陣從左側殺至,三柄仙劍力壓長矛,硬是教鶴仙人難以再向顏紅漁遞出半寸。 顏紅漁三人結成的天字陣轉守為攻,同樣的一式「破釜沉舟」疾劈鶴仙人右臂。 鶴仙人眸中寒光迸射,低喝道:「開!」長矛倏地回收成圓,在右臂上化作一面渾圓光盾,將三柄劈下的仙劍一一激起。 七人你來我往地殺作一團,晃眼就是三十多個照面,不分輸贏。 鶴仙人卻越打越是心驚,暗暗震撼於海天劍陣的沛然神威。 他身受和光訣禁制便似戴著鐐銬起舞般難受異常,而體內功力減退尚在其次,最頭疼的卻是以往需要使出七分氣勁的,此刻往往要用上十成功力才能勉強達到效果,火候把握間殊非易事。 偏偏高手相爭,差之毫釐便會謬以千里,只要一絲的出手分寸沒有掌握到位,動輒就是滅頂之災,這種滋味委實令他又是窩火又是無奈。 反之蘇芷玉等人經過三十幾個回合的實戰磨合,陣勢運轉越發地得心應手。雙方此消彼長下,鶴仙人漸漸落入下風,已是守多攻少。 但天一閣六大高手無一人敢有絲毫懈怠,俱都心道:「這老魔恁的了得,現在他還被小蛋的和光訣捆住手腳而無法全力施展,一旦等他化解禁制,這一場大戰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只這一閃念間,雙方又激鬥過十餘個回合。 鶴仙人終於在海天劍陣的步步進逼下露出頹勢,已無起初交鋒時的揮灑自如。可即便這樣,要想將這魔頭誅於劍下,亦絕非一兩百個照面可以做到。 小蛋抬頭觀戰,手心裡攥滿冷汗,心知和光訣的禁制時間已成雙方的勝負關鍵。卻聽芊芊顫聲低問道:「小蛋,咱們要贏了嗎?」 小蛋沉默片刻,答道:「自古邪不勝正。」至少,茶館裡說書的都是這麼講。 第七章 一線海天 「咄!」鶴仙人一記低喝,身影突然一分為二,分迎海天劍陣。 巫綠芍叫道:「鶴老魔業已黔驢技窮,欲待施展身外化身困獸猶鬥!」 鶴仙人惱怒獰笑道:「老虔婆,妳真當貧道技止於此?」青銅金絲拂塵連抖,迸發出一蓬蓬洶湧狂猛的鶴翎仙刃往六人轟去。而他的另一分身,手持光劍縱橫開闔,緊隨鶴翎仙刃向巫綠芍猛攻。 剎那間,戰局急轉直下,變成鶴仙人以本尊牽制蘇芷玉等五大天一閣高手,並催動分身狂攻巫綠芍,以期從最弱的一環打破僵局贏得勝機。 巫綠芍左支右絀頓顯吃緊,硬咬著牙不吭一聲,奮力揮劍緊守門戶寸步不讓。 樊婆婆見勢不妙,口中急念真言,祭起天一閣的鎮門仙寶「煉心佩」,飛襲鶴仙人頭頂。 甘心衍等人見此情景亦紛紛祭出各自仙寶,一道道珠光寶氣沖天飛舞、迴旋雲空,朝著鶴仙人的本尊與分身轟落而下。 鶴仙人週身的金鐘罩,在天一閣諸般仙寶的轟擊之下嗡嗡扭顫,彷彿沸騰的水面波瀾起伏。他心神大受影響,惱羞成怒地道:「米粒之珠,也敢與皓月爭輝!」 話音猶在,分身膨脹數倍高逾六丈,宛若一座金光閃閃的山丘橫亙在海天劍陣中,連天一閣六大高手中身材最為修長的甘心衍亦難及他的膝蓋。而那柄光劍也隨著分身的變化遽然暴漲,化作寬過兩尺、長近三丈的血紅巨劍,一簇簇魔焰呼嘯騰飛,遮蔽住了仙寶光芒。 巫綠芍首當其衝,險些被鶴仙人分身奔放的凶焰壓得窒息吐血。而頭頂上空那柄碩大無倫的血色光劍,此刻正挾著熊熊魔焰斜劈而下,令她周圍三丈方圓盡為暴戾剛猛的劍氣籠罩,端的避無可避。 巫綠芍臨危不亂,左手劍訣疾指道:「破!」背後青木杖流光飛騰,轉瞬放大倍餘劈開魔焰直攖其鋒,「鏗」地一記金石響鳴,掃中血色光劍。光劍一振微微偏斜,擋開青木杖削向巫綠芍左肩。 蘇芷玉祭出太上流波綾,「呼」地一聲纏住劍鋒,而盈雪仙劍直掠鶴仙人分身左肋。 那分身光華閃爍,肋部赫然洞開,任盈雪仙劍長驅直入,而右手則運勁一扯,將太上流波綾繃得筆直,振劍就往身前拖曳。 盈雪仙劍甫一刺入分身左肋,四周金光倏地合攏封閉,將劍刃生生凝住。蘇芷玉默運化功神訣消去光劍上迫來的洶湧魔氣,將左手的太上流波綾往盈雪仙劍劍柄上飛速一繞,指尖運勁導引真氣借力打力。 「颼──」盈雪仙劍等若是憑借分身右臂回拽的絕強力量,從他左肋中應聲拔出。蘇芷玉不待鶴仙人作何反應,太上流波綾便輕盈無比地一抖鬆去光劍,順勢飛退。 鶴仙人見自己拼著真元俱損,以「流元閉神大法」都未能傷及蘇芷玉分毫,心焦道:「這丫頭實在太難對付,今日貧道欲破此陣需得先收拾了她!」念及此處,分身左爪戟張,不由分說地便向蘇芷玉嬌軀攝落。 但見人影一晃,甘心衍從側旁閃身欺近,纖手祭起漱玉簪飛刺分身左爪掌心。 「噗!」漱玉簪擊在鶴仙人分身的左爪上,濺起一串光花,爪勢凝頓遲緩。 蘇芷玉、巫綠芍、甘心衍三劍齊出,「叮叮叮」的一連數響劈中分身左腕,生生將他的魔爪一截為二,從腕上斷落渙散。 氣機牽引之下,鶴仙人悶哼劇震,低吼聲中光劍回掃甘心衍,而左臂金芒爆閃,重又幻生出一隻巨手往巫綠芍的頭頂拍落。 如此雙方又激戰了約莫三十多個照面,鶴仙人元神上的銀白色光暈漸漸褪淡,舉手投足間的反擊之力亦愈來愈霸道強盛,雖仍被海天劍陣困在正中不得脫身,可氣勢漸漲,隱隱有反客為主之兆。 樊婆婆頭頂水汽蒸騰,再見甘心衍等人莫不如是,揚聲道:「玉兒,海天一線!」 蘇芷玉芳心一顫,二十多年前葉婆婆祭出元神與辟星神君玉石俱焚的一幕,不禁又在眼前浮現。 那時她只是年方二八的少女,隨著父親在旁觀戰置身局外,雖看得心旌搖曳,但也對安孜晴指揮若定的雍容風姿傾慕不已。 如今卻是她承負起主導整座海天劍陣,乃至天一閣千秋基業興衰的萬鈞重任,方始體會到安孜晴當日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和對葉婆婆之死的深深內疚。 她深諳陣法,又豈會不清楚「海天一線」作為劍陣的終極變化,委實有石破天驚之威,連當年身為散仙之體的辟星神君也難逃一死。 然而殺敵一千,自損七百。誰能保證在生死立判的瞬間,己方沒有傷亡? 如果只是犧牲自己,她自可毫不猶豫地作出抉擇。但是在她的身邊,還有五位天一閣的耆宿長老,甚至包括了自己的師父甘心衍! 她們的生死、天一閣的存亡,此際竟都繫於自己的一念之間,又焉能不教蘇芷玉費盡思量? 就這稍一遲疑,鶴仙人元神上的銀色光暈又淡去一層,隨時都可能徹底的冰融雪消。甘心衍焦灼道:「玉兒,妳還猶豫什麼?」 蘇芷玉深吸一口氣已有決斷,隨著陣勢流轉向外圈撤出半丈,玉手輕掐法印、櫻唇低喝。她頭頂上方的碧光幻出元神,纖手一引攝過盈雪仙劍,絕美的面容上沉靜淡雅,透著一股決絕之意,沉聲吟道:「斗轉星移,海天一線──」 「玉兒!」甘心衍等人不約而同地脫口叫道,已齊齊明白了蘇芷玉此舉的用意。 但是海天一線的陣變,業已在蘇芷玉元神的牽引下霍然發動,容不得她們再有絲毫的時間多想,目中均都漾起了晶瑩淚光。 鶴仙人微微色變,身形一晃,兩道分身合二為一,青銅金絲拂塵橫執胸前,卻被迫面而來的激盪劍氣,吹刮得向身後獵獵飄舞出團團金光。 他口中厲喝道:「篤!」大無妄魔氣提至滿盈,元神上方隱現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之象。 小蛋和芊芊已被迫出十五丈外,目不轉睛地仰望戰團,早已忘記了呼吸。忽聽東北天宇遙遙傳來一聲雄渾激越的嘯音,如龍行萬里響徹長空,由遠至近地鼓蕩起漫天風雲。 蘇芷玉的芳心一顫,眼角餘光裡一束紫色劍光劃破南海九萬里天涯,迎著澎湃碧濤踏波飛來,氣勢之強捨他其誰? 任她平日裡如何鎮定矜持,此時此刻亦不由自主地脫口輕道:「是他──」 只聽數十里外的雲空裡,丁原熟悉的嗓音朗聲道:「鶴老魔,你我今日一戰了斷!」 聽到丁原聲音,樊婆婆、甘心衍等天一閣高手心頭也盡皆欣喜道:「此子既至,我南海仙山可保無虞矣!」 鶴仙人深陷的眼眶裡爆出兩簇耀眼金光,傲然應道:「貧道在此恭候!」 短短三兩句話,丁原已御劍迫近二十里內,揚聲道:「好,丁某給你公平一決的機會。」 樊婆婆聞言,暗暗苦笑道:「這孩子孤傲妄為的性子還是不改,居然要單槍匹馬挑戰散仙!」 蘇芷玉竟是毫無遲疑地清聲喝道:「靖海澄天,萬法歸寂!」 「鏗──」六柄仙劍整齊劃一地納入鞘中,蘇芷玉元神歸竅與甘心衍等人往四下閃退。鶴仙人頓感壓力驟減,一縱身影抬升十丈,面迎丁原道:「承蒙盛情,貧道卻之不恭!」 丁原御劍再進十里,嘿然笑道:「咱們兩個沒啥交情,又何必假惺惺地客套,看我平亂訣!」 話音中,紫色劍華迸放開萬丈光芒遮蔽背後冉冉紅日,而跌宕的雲霞像是被他駕馭馳騁的千軍萬馬,挾著一股鐵馬金戈之氣浩然長驅。 「呼──」鶴仙人的元神竟讓這股尚遠在八里之外的浩蕩劍氣,激得光影閃搖,身不由己地往後微仰,而手裡的青銅金絲拂塵筆直衝天,猶如一柄熊熊燃燒的火炬發出「啵啵」爆響。 一個是日夜兼程風塵萬里,一個是酣戰多時身受禁制,在彼此均不願見的狀況下,於這煙波浩渺的滄海仙山之上狹路相逢。 海在咆哮,天在傾覆,不斷地凝縮褪淡,彷彿只剩下一線海天,一頭繫著雄姿勃發的丁原,一頭繫著曠古絕倫的散仙,不期而遇,上演的是生死決戰。 「砰!」霞光閃騰,丁原的元神脫離肉軀,劍氣驟強數倍,搖山動海無與爭鋒。 鶴仙人的瞳孔漸漸收縮,閃爍的金色光焰裡那束迎面掠來的紫色劍光卻在不停擴大,直至將他眼中的光芒盡數掩蓋吞沒。 八里、七里、六里──丁原的元神左手猛朝腰後一背,凝劍訣再次低喝:「平亂!」 雪原仙劍的光華徹底消融莽莽海天,似乎天地中唯有一團紫色飛電璀璨如星亙古長存,與消隱的滄海碧空水乳交融無分彼此。 ──平亂大同!於二十多年後再現南海,不啻是人間的劍道極致。 鏗鏘龍吟的劍嘯宛如睥睨天下的召集號,喚醒日月山川沉睡的封塵力量,呼吼著奔騰匯成一道沛然莫御的滔滔洪流,不可一世地向鶴仙人湧去。 鶴仙人臉上映閃著紫色光暈。他注視著已在五里之內的無儔劍華,心底凜然道:「這小子藝壓天陸,實非虛名所致!竟懂得借用輾轉千里的海天之威,不作絲毫停頓過場,直接祭起御劍訣先聲奪人。 「好在說到底他終究是個凡夫俗子,拼出元神又能奈我何?卻須留神旁邊那些個天一閣高手趁火打劫!」 想到這裡他不敢怠慢,左手一收光劍飛捏劍訣,口中默念真言;元神冉冉幻動金光,同樣祭起他將近五百年不用的「千峰競秀參冰訣」! 「砰!」他的元神如同光雨一樣炸開,消逝在金絲拂塵的光瀾裡。彈指之間,蔚藍色的蒼穹之下幻生出一座座高聳入雲的金色冰峰,層層迭迭地不斷倍增擴展,哪裡還看得到上空的藍天紅日? 歧茗山頂的溫度遽降到冰點以下,高空的雲層陡然騷動,「喀喇喇」地劈閃雷電,而拳頭大小的冰雹幕天席地打落,擊在山巖上乒乓作響。 天地昏暗一團,一紫一金兩蓬絢爛的光瀾交相輝映,飛速接近。 丁原心晉天道星海無我無敵,而平亂訣摧枯拉朽的氣勢仍在增強,此際,縱使前方橫亙的是魔神仙佛,他亦不會有半分的畏懼與雜念。 平亂訣下雪原劍前,遇神殺神,遇佛誅佛。從來都是有進無退、血濺青天。 蘇芷玉幾乎不敢繼續看下去,一顆心抽緊再抽緊,壓搾出胸口的最後一絲呼吸。 多少次同生共死,海角離散,今番的重逢卻依然是在生死一線的默默無言中。 她的視線不停追逐著那束紫色劍華,百丈??十丈??一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轟轟烈烈撞向連綿冰峰的炫目流星。 「轟──」紫金兩色的光波迎頭激撞,迸裂開一蓬濃烈絢光,好似團冉冉翻滾膨漲的蘑菇雲,將整座歧茗仙山的峰頂吞噬。 雪原仙劍的劍芒驟然暗滅渙散,卻也將那一座座金色冰峰轟得四分五裂、搖搖欲墜。 同一時刻,從幻滅的紫色劍光中驀然亮起一道通透柔和的幽藍色冰光,彷彿可以擊穿天穹的萬鈞雷霆舞出曼妙的劍芒,似天馬行空,似劈波斬海,頃刻交織成一幅美輪美奐的壯觀畫卷。 小蛋心馳神搖,緊緊盯著那縱橫睥睨的幽藍色劍光迎浪怒放,令海為之碎,令天為之裂,充滿了無與抗衡的浩蕩豪氣,不禁沉醉其中,全忘了身外駭浪驚天。 蹈海劍式──原來丁叔他也已參透了那最後三劍,並將它融入到平亂訣中。而這三劍,竟和他在睡夢中所悟的招式一模一樣,於冥冥中殊途同歸! 隆隆轟鳴聲裡,天空像是被炸開一個巨大的金色窟窿,冰峰一座接一座地爆裂幻滅,化作一溜溜的流光往四面八方竄逸。 幽藍色的劍芒由繁而簡最後盡洗鉛華,凝鑄成一柄晶瑩雄渾的貫海冰劍,劈斬開重重金色險峰,鋒芒所向披靡,直指鶴仙人本尊及元神! 鶴仙人作夢也想不到,丁原在平亂訣中還藏著這樣一記匪夷所思的終極殺招。蘊育了天上人間萬載靈氣菁華的貫海冰劍,在瞬息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巨大能量,直蓋過他靜修了五百多年的大無妄真元! 「千峰競秀參冰訣」在他元神前築起的一道道屏障,無法阻擋貫海冰劍半刻便土崩瓦解,而冰寒徹骨的劍氣尚未及身,青銅金絲拂塵已蒙上一層藍汪汪的透明薄冰,險些將他的元神也凍僵! 天地在這一剎那彷彿化作了鶴仙人身旁的牢籠,而迎面迫來的藍色劍芒便是斷頭台上緩緩落下的巨斧,讓他平生第一次感悟到死亡距離自己是那麼的近。 「叮!」如同樂章終端的最強音,貫海冰劍與青銅金絲拂塵交擊響鳴,迸開朵朵奪目光花,像是直接掉進了每個人的眼睛裡,令所有人閉起雙目。 「啊──」鶴仙人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嘶吼,青銅金絲拂塵應聲斷作兩截,而碎散的塵絲似牛毛利箭般射向高空,漾動著金色光華。 丁原真身閃現,右手的貫海冰劍長驅直入,「噗」地刺中鶴仙人。 「砰!」鶴仙人的元神迸出一團濃烈絢光,一股氣浪將同樣已是油盡燈枯的丁原元神彈射翻飛,拋跌出十數丈遠。 冗長的餘音久久迴盪在眾人耳畔,眼前瑰麗的光瀾徐徐退潮,一柱柱雪浪此起彼落地衝向高空。 「丁哥哥──」蘇芷玉的目光在激戰餘燼中急切地找尋丁原,芳心亦似那巨浪般一會兒拋上雲霄,一會兒又墜落海底。 忽地只聽小蛋的聲音喊道:「玉姨,丁叔在這兒!」蘇芷玉一喜,聞聲迎去,就見小蛋橫抱著丁原元神朝自己飛了過來,左手光霧騰騰正不停地輸出真元。 原來在丁原運出蹈海劍式欲與鶴仙人玉石俱焚之際,小蛋施出「森羅萬象」第一個鎖定他的元神所在,旋即以十三虛無遁術避開空中的光瀾劍氣,搶在眾人之前及時趕至,反比蘇芷玉還快上半拍。 蘇芷玉見丁原元神劇烈顫動,一絲絲光縷從體內游離渙散,不省人事,她急忙探手一搭丁原左腕,另一邊以天心燈護住他的肉軀,心念默催召引至近前。 樊婆婆和甘心衍亦陸續趕到,先襄助蘇芷玉將丁原的元神納歸肉軀,併合四大高手之力向他體內不停灌輸真元,抑制傷勢。 蘇芷玉取出三枚冰蓮朱丹,想餵入丁原口中,誰知他鋼牙緊咬竟無法吞服。 蘇芷玉心如刀絞,淚珠奪眶而出哽咽道:「丁哥哥,丁哥哥──」 也許是潛意識裡聽到她的呼喚,丁原口中發出一聲極低的痛楚呻吟,千瘡百孔的肉軀也微微一顫,齒縫出現了些許鬆動。 蘇芷玉趕緊將冰蓮朱丹送入他的口中,瞬速溶作甘甜津液順喉而下。 巫綠芍等人這時也趕了過來,芊芊早已哭成個淚人,又不敢打擾蘇芷玉替丁原療傷,只得站在一旁,全靠著顏紅漁扶持才沒軟倒。 梵庭詩恨恨道:「可惜還是讓那老魔逃了,不然真該將他碎屍萬段!」 蘇芷玉見小蛋抱著丁原汗濕重衣,頭頂水霧濃如白霧,竟是在片刻間將自己的丹田真氣盡皆壓搾而出,毫不吝惜地渡入丁原經脈之中,助他平穩元神、守護心脈。 她心下感動,柔聲道:「好孩子,讓玉姨來吧。」伸手一接居然毫不費力,小蛋卻如釋重負地猛往後倒。 巫綠芍手疾眼快攬住小蛋,歎息道:「這孩子也給累慘了。鶴老魔遲早報應不爽!」 忽聽丁原低低一哼,眼皮翕動了一下卻無力睜開,呼吸漸轉輕柔,臉上泛起了淡淡的一層血色。 蘇芷玉知是他的性命業已無虞,暗鬆了一口氣,掌心輸出真氣的同時不斷察看著傷勢,只覺丁原經脈中一股雄厚醇正的真氣流轉不休,丹田內浩浩湯湯沒有絲毫匱乏之象,更將心脈護持得固若金湯不受魔氣侵襲。 不消多問,這自是小蛋輸入的銅爐聖淫仙流與丁原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氣水乳交融,正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她不由得望了眼正在閉目養神的小蛋,憔悴的面容睡眼惺忪,怎麼看都像一副永遠也打不起精神的樣子。 光霧散淡,海天重現,暖洋洋的春日重新灑照在漸漸變得波平浪靜的海面上,好像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徐徐吹來的海風方向,有一抹艷紅亮色從天際御劍而來。芊芊抬袖拭去淚水定睛凝望,不是姬雪雁卻又是誰? 劍光一收,姬雪雁滿面焦急地掠至蘇芷玉身前,惶然叫道:「丁原!」 她與丁原本是為了愛子洩漏化功神訣的公案前來天一閣,豈料接近歧茗仙山時卻遠遠見到劍光衝霄,層雲搖動,似有一場激戰正在爆發。 丁原當即加緊御劍,兩人一前一後僅差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可及至姬雪雁趕到已塵埃落定。 蘇芷玉將天一真元源源不絕地注入丁原體內,已累得說不出話來,朝著姬雪雁勉力一笑以示歉意。 甘心衍寬慰道:「姬仙子,妳別擔心,丁小哥並無性命之危。」 姬雪雁緊繃的心弦稍稍一鬆,卻並未從蘇芷玉懷裡接過丁原,而是將纖手輕貼在她背上,以自身醇厚的佛門小無相神功渡入。 蘇芷玉心頭一暖,略一調息道:「雪兒,我對不住妳。」 姬雪雁搖搖頭,低低道:「別這麼說,他哪回出門不是遍體鱗傷?」 當下眾人護送丁原回轉天一閣,甘心衍也將丁原與鶴仙人拼得天崩地陷的經過向姬雪雁簡略說了,最後苦笑道:「鶴老魔本是衝著咱們天一閣來的,卻是讓丁小哥打得鎩羽而逃,解了仙山劫難。」 姬雪雁勉強穩住紊亂的心神,蒼白微笑道:「丁郎和鶴老魔早有戰約,如今終於在南海一見分曉,我這懸了快一年的心也終可落下了。」 她隻字不提愛子之事,更不埋怨丁原受天一閣之累險些喪命,卻更教甘心衍過意不去,暗暗思忖道:「這天大的情分,我天一閣算是欠定了!」 說著話,眾人將丁原送入靜室扶上軟榻。樊婆婆道:「玉兒,妳和姬姑娘留下照料丁原,我們先回轉歇息,免得屋裡人多口雜礙手礙腳。」 其它人明白樊婆婆此言的用意,紛紛告辭退出靜室,只剩下蘇芷玉和姬雪雁坐在榻前,默然守望著昏迷不醒的丁原。 不知過了多久,丁原猛然身軀一抖,「哇」地挺腰噴出一口深黑色淤血。姬雪雁急忙扶住他的肩膀,目光卻望向蘇芷玉。 蘇芷玉輕搭丁原脈搏,凝重的面色慢慢舒緩,長出一口氣道:「這口淤血噴出,他淤塞的胸口經脈已有疏通跡象。也許十二個時辰後就能甦醒。」 姬雪雁「哦」了聲,小心翼翼地放下丁原,就聽蘇芷玉頓了頓低聲道:「雪兒,小寂三天前已主動投案,目下正被軟禁在」觀天井「內。」 姬雪雁本就沒有一絲血色的玉容登時越發粉白,良久不發一語。 蘇芷玉幾不可聞的歎息道:「雪兒,苦了妳了。」 姬雪雁默默搖首,對視著蘇芷玉飽含歉疚的眼神,苦澀一笑道:「妳才真的苦。」 蘇芷玉的心口莫名一酸,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淌落,臉上卻露出溫馨的笑容。 第八章 坐井觀天 最後一縷霞光從海天間斂去,夜幕籠罩在歧茗仙山上。小蛋收功睜眼,張開雙臂長長地舒展了一個懶腰。 視線所及,芊芊正笑盈盈地站在竹亭外,脆生生的聲音道:「你醒了,可真太好了!」 小蛋打量天色,茫然問道:「芊芊姑娘,妳就一直站在外頭守著我嗎?」 芊芊頷首道:「樊婆婆怕你用功過度,便叫我留下照看。小蛋,你感覺如何?」 小蛋站起身,覺得腳下還有些打飄,顯然想完全恢復絕非一兩天之功,口中卻回答道:「我很好,丁叔呢?」 芊芊道:「他還在昏睡,樊婆婆不准人去打擾。聽說一兩日內就能甦醒。」 小蛋放下心來,芊芊又道:「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丁寂三天前已上山自首,眼下正軟禁在觀天井中。我好幾回想和你說,但你都望著那些劍圖入神,總沒機會。」 小蛋聽到丁寂也已來到歧茗仙山,精神一振問道:「我能去探望他嗎?」 芊芊道:「當然可以。不過──只怕你到了觀天井也見不到他。」 兩人離了竹亭,由芊芊指引著往觀天井行去。 小蛋心亂如麻,一會兒想著丁寂的公案,一會兒想著四相幻鏡失落之事,不覺間已行到山麓中的一片花叢前。 這片花叢佔地過畝,位於天一閣後山,當中有一個深陷的坑穴正往外冒著紫霧。 芊芊在坑穴前駐步,向下揚聲喚道:「小寂,有朋友來看你啦,猜猜他是誰?」 觀天井下,不消一刻便響起丁寂輕快的笑聲道:「還用猜?一定是小蛋!」 小蛋對他的料事如神早已習以為常,但聽丁寂語氣輕快且毫無鬱悶之情,仍禁不住地思忖道:「難得小寂如此樂觀豁達,當真是天塌下來也不當回事。」 芊芊卻哼了聲道:「我看你還能笑多久?今早鶴老魔闖入仙山要索取化功神訣真本,逼得閣主和眾位長老擺下海天劍陣與他拚死一搏。若不是你爹及時趕到,蘇閣主她便要祭出元神與鶴老魔同歸於盡!」 丁寂罕見地一陣沉默,又道:「鶴老魔居然跑來歧茗山鬧事?我爹怎麼樣了,我娘來了沒有?」他情知倘若丁原有性命之憂,蘇芷玉定會據實相告,無論如何也會讓自己見父親最後一面。所以按照芊芊方才說的情形,丁原應該不會有事。 芊芊聞言,歎口氣道:「你爹傷重未醒,姬仙子正和閣主一同看護。」 丁寂在井底仰望著濃密紫霧,心裡頹然想道:「這時我要是再擅自出井,該又給爹娘和玉姨添亂了。」 小蛋望不見丁寂,這才懂得芊芊先前之意,朝井下叫道:「小寂!」 丁寂在許久之後才應聲道:「小蛋,你們怎麼都不問我,為什麼要將化功神訣洩漏給鶴老魔?」 小蛋回答道:「也許,你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丁寂自嘲地笑了笑,說道:「這兩天我一個人待在井底下,想了很多。打從我出生開始到現在一直過得一帆風順,幾乎不知道這天下間還有什麼是不能的事。雖然偶爾也會吃點苦頭,不過最後也總能想辦法脫身;就算吃點小虧,也絕沒讓人真的佔過便宜。」 芊芊點點頭道:「比起你爹來,你這日子實在過得太舒服。」 丁寂卻歎了口氣,接著道:「所以今日我活該有此一劫,怨不得任何人。只是沒想到給玉姨和我爹娘帶來這麼大的麻煩,更對不住天一閣。」 卻突然聽小蛋徐徐道:「其實你想過沒有,你最對不住的,是你自己!」 丁寂一怔,有些惘然地問道:「我對不起自己?」 小蛋彷彿也沒料到自己會脫口而出駁斥丁寂,愣了下後才說道:「沒錯!因為,人只要活著,就該有所擔當。」 無論丁寂如何巧舌能辯,此刻卻無法反駁一向溫和木訥的小蛋半句,因為他很無奈地發現,自己被小蛋說中了一個從未想過的問題。 試想這些年來,自己遍游天陸百無禁忌,即使遇到危難也總能福星高照,屢屢化險為夷。無數次惹惱正魔兩道高手,雖暴跳如雷卻對自己無可奈何。 然而,倘若自己背後不是有位號稱天陸第一人,又與各派交情深厚的爹爹撐腰,他還能這樣肆意妄為卻從不用擔心後果嗎? 不錯,自己凡事只講問心無愧,可何曾想過「擔當」二字? 在東海他將平沙島鬧得天翻地覆,把晉連戲弄得灰頭土臉。但明知鬧事的就是自己,晉連和平沙劍派到底也沒敢前往長離島尋仇,卻將一股怨氣撒在同去平沙島的小蛋和楚兒頭上。如果沒有丁原,晉連會放過自己嗎? 後來覆舟山一戰,自己為襄助小蛋與楚兒公然庇護葉無青,將正道各派的掌門宿老騙得團團亂轉、啼笑皆非。假如不是看在丁原的面上,停濤真人、周陌煙乃至屈箭南,這些位仙林的正道泰斗會放手不管、不予追究嗎? 及至年前,他先不假思索將天一閣的不傳之秘向金嗓子等人和盤托出,其後更洩漏給鶴仙人以換取捲心竹,便果真沒考慮過後果嗎? 念及至此,丁寂額頭滲出涔涔冷汗,驚覺道:「我一直不願活在爹爹的庇護之下,可做事卻又將他當作了靠山。我在外面闖禍結仇,卻從未擔心過有人報復,不正是覺得自己是爹爹的兒子,誰又敢找我丁寂的麻煩? 「我總以為爹爹從沒過問我的作為,更不曾出手幫我了結恩怨。但我怎麼就沒想過,就算他不出頭,別人也不敢對我輕舉妄動!不然單憑我救葉無青這一樁事,早已成了正道公敵。」 他幡然醒悟道:「剛才芊芊也說,比起爹爹來我的日子太舒服。而這背後的原因,其實不是我修為有多高,更不是我如何機智多變,實在是因為我運氣太好,有位別人不敢招惹的爹!」 他在井下自顧想得出神,芊芊忍不住問道:「小寂,你什麼時候變啞巴了?」 丁寂一省,先前的輕鬆自在蕩然無存,悶聲道:「小蛋,你說得有道理。我是個沒有擔當的人。」 芊芊見丁寂自責反是不忍,寬慰道:「你這不是主動來天一閣負荊請罪了嗎?」 丁寂道:「其實,前兩日我還能若無其事地坐在這裡觀天,一點也不擔心天一閣會嚴懲我,那是因為玉姨是天一閣閣主,她不會做對不起我爹的事!可現在,我知道我真的錯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問道:「小蛋,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小蛋答道:「當然!」 丁寂一笑道:「很好!」抬手彈指,往井口上方射出一物道:「請你將此物轉交楚兒,我便可別無牽掛。」 小蛋心頭一震,從丁寂的話裡隱約感覺到了什麼,探手接住來物,攤在掌心竟是一根捲心竹。 一瞬間,他明白了丁寂的心意,慨然點頭道:「放心,我一定帶到!」 丁寂扯嘴笑了笑,鄭重道:「拜託了。芊芊,煩妳轉告我娘親不必前來探望──反正,她來了也見不到我。」 芊芊感覺丁寂有點不對勁,忙勸道:「小寂,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丁寂笑道:「我是有很多事情要想,可不是胡思亂想。小蛋,謝謝你。從今往後,我得幹一些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別人的事才好。」 小蛋收起捲心竹,點頭道:「我相信你。」 丁寂打了個哈欠道:「你們回去吧,我也該洗洗睡了。」卻不說井底無水無床,如何洗了睡。 小蛋想笑可笑不出來,只好道:「保重!」 他默不作聲地隨著芊芊離開觀天井,行出一段,芊芊道:「小蛋,你先回竹亭吧,我還要去見過丁夫人。」 小蛋與她點頭作別,芊芊逕自往天一閣而去。 靜室裡,蘇芷玉和姬雪雁仍守在榻邊,芊芊便將自己與小蛋探視丁寂的事向兩人說了。 當聽到丁寂請芊芊轉告自己不必前去探望,姬雪雁露出又是歡喜又是憂傷的神情,輕輕道:「這孩子??總算是要長大了。」 芊芊問道:「姬仙子,您真的不打算去看望小寂了?」 姬雪雁微笑道:「不去了,他知道我在他身邊,已經夠了。」 芊芊望著丁原熟睡的面容,遲疑地問道:「那??明日一早是否還要審問小寂,不等他醒轉嗎?」 蘇芷玉沉靜的語音斬釘截鐵道:「不必等。」 姬雪雁心一顫,從蘇芷玉的眼神中彷彿讀懂了更多內容,卻什麼也沒說。 翌日午後,丁原被窗外照入的明媚春光刺醒,悠悠地睜開雙目。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姬雪雁那張嘴角含笑的臉龐,眉宇間卻蘊含著幾不可察覺的淡淡憂愁與焦灼。 發現丁原醒轉,姬雪雁臉上的憂色倏忽隱沒,展顏微笑道:「你醒了?」 丁原點點頭,隨即皺起劍眉嘿了聲道:「這個鶴老魔,委實有兩手。我有多少年,沒像今天這樣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了?」 姬雪雁微怒道:「你還好意思吹,動不動就祭出元神找人拚命,想嚇死我嗎?」 丁原不以為意地一笑,不意牽動胸口的傷處,低哼道:「是他先招惹上我的。」 姬雪雁注視丁原憔悴蒼白的俊挺面容,歎道:「我懂,你這麼做是因為小寂和玉兒。咱們退隱長離島已有二十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動了真怒。」 丁原沒有說話,吃力地抬起指頭輕按在姬雪雁的手背上,眼神裡滿是柔情與歉疚。 姬雪雁反手握住丁原冰涼的手指,低聲道:「答應我,以後你再不可如此衝動。就算有都天大光明符護體,可畢竟血肉之軀,終究難保萬一。我們曾經有過的約定,你永遠都不准耍賴食言。」 丁原感受著妻子纖手上傳來的柔情,望著她嬌艷不減的俏顏,微微笑道:「是,我下回再想跟人玩命時,一定先提醒自己妳剛才的話。」 姬雪雁一繃俏臉,哼道:「這麼快你就想有下回?口是心非的傢伙!」 丁原驀地想起一事,唇角笑意收斂道:「有小寂的消息嗎?」 姬雪雁點點頭又搖搖頭,回答道:「他四天前便到了歧茗山,向天一閣請罪。眼下玉兒和天一閣的諸位長老正在商議如何發落小寂,已經一個上午了,仍舊沒有消息??」 她的身軀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道:「我??害怕,害怕小寂就此毀了──」 丁原緊了緊妻子的纖手,緩緩道:「如果他畏罪不敢來南海,那才是真的毀了。」 姬雪雁黯然神傷道:「都是我不好,平日太寵愛他,才讓他養成今日無法無天的性情,闖下大禍。」 丁原安慰道:「無法無天也不是錯,我年輕時惹的禍事還少嗎?差點連翠霞山都轟了。經一事長一智,年輕人,不嘗點苦頭怎會長大?」 姬雪雁兀自難以釋懷道:「我好不容易才忍著沒問玉兒,小寂私自傳授化功神訣給外人,依照天一閣的門規到底會受何種懲戒?」 丁原沉默須臾,答非所問道:「妳還記得潛龍淵之戰後的第二年春天嗎?咱們剛剛定居長離島,便迎來了第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姬雪雁一怔,不知丁原為何忽然提起將近二十年前的往事,頷首道:「是安閣主!」 丁原道:「她為了恭祝咱們的喬遷之喜,還特意帶來一件賀禮──那就是准允我將化功神訣作為家傳絕學授與嫡親子孫,開了南海天一閣千年不破的特例。」 其實丁原明白,安孜晴這麼做更大的原因是出於對自己和蘇芷玉的愧疚,故而藉化功神訣聊作補償,但這塊心靈深處的傷痛,他卻從不願意去觸及。 他繼續說道:「安閣主曾有明言,化功神訣只可傳男不可傳女,只可傳子不可傳婿,更不得錄於文字代代相授。如有違規者,須押至天一閣按門規嚴懲。」 姬雪雁心弦一陣悸動,顫聲道:「天一閣的門規又是怎麼說的?」 丁原的臉上閃過一抹痛色,一字字道:「廢黜修為,永世不得離開南海。」 姬雪雁眼前一黑,全身的力量像是一下子被抽空,軟軟地靠倒在椅子裡,喃喃重複道:「廢黜修為,永世不得離開南海──」 她痛苦地閉起眼睛,淚水抑制不住從眸中流下。儘管早就做好最壞的準備,但聽到丁原如實相告,她仍舊難以自抑,哽咽道:「可小寂,他才只有二十多歲,我、我??」 剎那間,她醒悟到丁原為何甫遇鶴仙人,便滿腔怒火地祭起平亂訣欲與對方玉石俱焚──他是想藉此永絕天一閣的後患,更是想稍贖愛子的罪衍。 可鶴仙人終究還是逃之夭夭,落在他手裡的化功神訣隨時都有外傳的可能。而天一閣亦不得不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裡,時時刻刻提防著這老魔捲土重來。 她還能說什麼呢?她還能做什麼呢?姬雪雁的心絞成一團亂麻,幾乎要擰出血來。 終於,她痛哭出聲,淚水順著面頰潤濕了蓋在丁原身上的被褥。 丁原竭力保持鎮靜道:「雪兒,別哭。咱們的兒子還不是孬種。至少,他沒有逃避。作為他的母親,妳該為他驕傲才對。」 姬雪雁聞言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埋藏在丁原心中的痛楚絕不亞於自己,她實不能再令傷重的丈夫分心,當即強忍傷悲含笑帶淚道:「你知道的,我一直都為他驕傲。」 丁原忽地若有所覺,往門口望去,就聽靜室外蘇芷玉的聲音問道:「是我,可以進來嗎?」 姬雪雁趕忙拭去淚痕,起身開門道:「妳怎麼變得客氣起來?」 蘇芷玉滿面倦色,強自向姬雪雁微微一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拂視過她略顯彤紅的眼眶,抱歉道:「丁哥哥,雪兒,讓你們久等了。」 姬雪雁呼吸驟頓,聽出了蘇芷玉的言外之意,低聲道:「小寂??他?」 蘇芷玉沉靜回答道:「按照天一閣的門規,擅洩本門絕學者必須廢黜修為,永禁南海。但小寂終非我天一閣門下,且一身修為得自於父母而與敝閣毫不相干,故此天一閣亦不便輕易廢黜了他多年苦修。不過??」 她頓了頓,清澈的眸底漾起一抹若隱若現的波瀾,聲音轉向低沉道:「除非從鶴仙人手中追回化功神訣,徹底杜絕天一閣絕學外傳的可能,否則小寂必須一生一世幽禁南海,在觀天井下聊渡餘生。」 姬雪雁嬌軀晃了晃,軟倒在門框上,泛白的櫻唇努力露出一縷微笑道:「這孩子跟他爹一樣,整天就愛東奔西跑讓人操心,這下終於消停了??」說到最後幾字,已聲哽難言匆匆撇過頭去,止不住淚流滿面。 蘇芷玉取出一塊潔白絹帕默默遞向姬雪雁,徐徐道:「雪兒,怪我不好,我對不起妳和丁哥哥。包括樊婆婆在內,所有的天一閣長老都贊成寬恕小寂減免責罰,可我??卻是唯一的反對者。」 姬雪雁怔了怔,握住蘇芷玉遞來的絹帕,苦澀道:「我不怪妳,換作是我也會像妳一樣的堅持。」話雖這樣說,淚水已然禁不住又奪眶而出。 蘇芷玉的明眸也濕潤了,蒙上一層淡淡的水霧將她的感動與痛楚隱沒在後,輕輕笑道:「雪兒,有妳這句話我縱是死了也無憾。」 姬雪雁隱隱生出不祥之感,只聽丁原嘿然道:「玉兒,妳要是想趁著我養傷的當口偷偷去找鶴仙人拚命,可別怨我不辭而別,先一步尋上鶴老魔的晦氣。」 蘇芷玉被丁原說中心事又是酸楚又是難受,只得道:「好,等你傷好,咱們三個一起去找鶴仙人,追回化功神訣。」 姬雪雁情知昨日一戰先有和光訣禁制鶴仙人在前,繼而天一閣六大高手又以海天劍陣苦戰老魔多時,最終憑藉著丁原捨命一擊方才拼了個兩敗俱傷,卻也未能將這魔頭留下。 莫說此戰過後鶴仙人勢必深居不出潛心養傷,令得三人無處找尋。即便僥倖能尋到這老魔,又有幾分把握能將他制服? 她暗暗尋思道:「罷了,誰教我是小寂的娘親?縱然搭上這條性命,也不能眼睜睜瞧著他永世幽居南海!」 她平復心緒,問道:「玉兒,我現下可以去觀天井探望小寂嗎?」 蘇芷玉見姬雪雁如此寬容,心裡越覺得歉疚難受,回答道:「我陪妳一起去。」 姬雪雁搖搖頭道:「我認得路,別擔心。雪兒,妳留下照料吧。」 丁原目送愛妻離去,無奈地笑了笑道:「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兒,可能心裡會好受些。」 蘇芷玉默坐在丁原的榻前沒有出聲,一顆心卻載沉載浮不知該如何安放。 她明白,任憑自己如何睿智聰慧,此刻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情與理之間的抉擇,為何這樣難? 久久的,靜室裡陷入沉寂。一陣風吹過,從窗外飄入片落花殘瓣,無聲無息地落在窗台前几案上。有多少人生,便似這飄零的花瓣曾經盛開過、曾經燦爛過,終是凋零在風中,不知最後的軌跡會吹向哪裡。 蘇芷玉似猛地一省,伸出手搭上丁原右腕的脈搏,輕輕問道:「你為何不說話?」 丁原道:「我在想當年老道士歷數十大罪狀,將我逐出翠霞的時候,我又是憤懣,又是不解,當真委屈到了極點。後來才漸漸明白,老道士內心承受的痛苦與煎熬實是勝我百倍。沒有他毅然將我放逐,就不會有如今的丁原。」 蘇芷玉芳心湧起莫名滋味,搖頭道:「誰人不自私?我明曉得你礙於我的情面,絕不會對天一閣做出任何過激舉動,偏還固執己見嚴懲小寂。」 丁原淡然一笑道:「妳如果自私,就不會這麼做了。玉兒,這天底下難道還有比我更瞭解妳的人嗎?」 蘇芷玉再也忍不住的哽咽出聲,將臉龐埋入丁原胸口,不讓他看到自己流出的淚水。忽然,她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疲憊,那樣的軟弱,真的累了?? 直等到淚珠教丁原身上散發出的熱力熨乾,她緩緩抬起頭說道:「我已提請辭去天一閣主,只待尋到鶴仙人索還化功神訣後,便由師尊接掌。」 丁原心頭劇震,難怪發落丁寂的會審整整持續了一個上午,竟是緣於此事。他雖未親眼目睹,但已可想像蘇芷玉提出辭請時,所面對的是何等巨壓! 他霍然醒覺道:「與其說玉兒是在向天一閣請辭,倒更像是在為身後事作出交代──她分明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倘若她不幸香消玉殞,無論是否追回了化功神訣,接任閣主的甘心衍勢必會特赦小寂,以抵贖天一閣對她的虧欠!」 他凝望伊人百感交集,安慰道:「小寂會沒事,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蘇芷玉淚光裡隱隱有了一絲笑意,向著丁原默默頷首,千言萬語盡凝其中。 第九章 只聞其聲 天過晌午,小蛋時不時往竹亭外的山道上望去,始終沒瞧見芊芊的身影。由於天一閣是閉門密審丁寂,他只能待在這兒等候消息,整個早上都顯得格外漫長。 好不容易等到日過中天,芊芊久盼不至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山道上。 小蛋遠遠望到她的凝重神情,不無擔憂道:「什麼結果?」 芊芊怏怏不樂地點點頭,回答道:「永錮南海,終生不得離開觀天井半步。」 小蛋愣了半晌,芊芊忍不住宣洩道:「你聽傻了嗎,幹什麼一聲不吭?」 小蛋低頭苦笑道:「我想不出玉姨還能有什麼其它的處置方法。」 芊芊賭氣道:「我就是不明白,難道越是親近的人就越是要委屈他、苛求他?其實,樊婆婆、甘師伯都在為小寂說情,可閣主就是不答應。」 小蛋搖搖頭道:「我只曉得如果玉姨徇私,非但天一閣從此會被人看不起,小寂、丁叔也要遭人恥笑。越是自己人,就越不能徇情縱容。」 芊芊呆了呆,盯著小蛋許久,才輕輕道:「可是,小蛋,你不覺得這樣做人會很累嗎?」 小蛋不解其意:「這樣心裡才踏實啊,為什麼會覺得累?」 芊芊氣得一跺腳道:「我這是對牛彈琴,真想不出將來會有誰肯嫁你這傻小子!」 念及羅羽杉,小蛋的神色一黯沒有吭聲。芊芊一時失口,亦覺得過意不去,歉疚道:「其實你一點兒也不傻,否則焉能一下猜出閣主心思?」 等了會兒,她不見小蛋回應,詫異道:「你不想理我了?恁的小肚雞腸。」 小蛋搖頭道:「有人來了。」 芊芊一凜,順著小蛋的目光往遠處天際眺望,依稀瞧見一點紅影正從北面飛來。 不消一刻,負責今日巡山的天一閣弟子亦察覺到有外人接近歧茗仙山,御起仙劍上前攔截。兩人相隔數丈說了幾句,似乎話不投機,來人振腕甩出一束鞭影纏向天一閣女弟子的腰際,轉眼交起手來。 芊芊秀眉一挑,沒好氣道:「這人是誰?還嫌這兩天歧茗山不夠熱鬧嗎?有事沒事都找上門。」 小蛋不答,身形一晃已騰到空中,往激鬥中的戰團御風掠去。 芊芊緊隨其後,行到近處方才看清來人竟是位面蒙輕紗的少女,一條軟鞭使得出神入化,將顏紅漁門下的小弟子譚凌曄緊緊捲裹,卻並無傷人的惡意。 她正欲拔劍上前助陣,小蛋先一步閃入紅衣少女與譚凌曄之間,左掌虛按繃回軟鞭,右手捏泥神指彈偏劍鋒,揚聲道:「別打,是自己人!」 孰知那紅衣少女卻不買帳,嬌哼道:「誰和她是自己人了?」軟鞭拍向小蛋肩頭道:「閃開!」 小蛋也不招架,默運「有容乃大」硬捱了一鞭。紅衣少女急忙收力,玉面含霜道:「小蛋,莫非你也要阻止我見丁寂?」 小蛋揉揉隱隱作疼的肩膀道:「師姐,妳別生氣,有話好好說。」 芊芊驚訝道:「什麼,這刁蠻無禮的丫頭居然是你師姐?」 紅衣少女冷冷道:「我是不是刁蠻,跟妳有關係嗎?妳隨意點評人家,似乎也不見得多有禮!」 芊芊為了丁寂的事正感窩火,聞聽此言不禁怒從心起,反手「鏗」地掣出半截仙劍道:「好啊,妳到歧茗山來鬧事,還說跟我沒關係?」 小蛋一個腦袋脹得比兩個頭還大,一把按回芊芊的仙劍道:「師姐,有件東西小寂托我轉交給妳。」 楚兒面色稍見緩和,就見小蛋從袖口裡取出一枝捲心竹遞到了自己面前。 她的心像是被針狠狠刺了一下,接過捲心竹握在掌心,油然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 是辛酸,是甜蜜,抑或是歉疚懊悔?楚兒自己也說不清楚。 當年她抗婚反出忘情宮,孤身飄零餐風露宿,品盡世態炎涼人間冷暖,嘗遍紅塵愛恨聚散離合,從不曾在人前掉過一滴淚。 然而,如今手中握著這細細的一截捲心竹,卻讓她的淚水如決堤一般順著面頰淌落,潤濕了臉上輕紗,問道:「小蛋,你老實告訴我,他還好嗎?」 小蛋情知瞞不過楚兒,回答道:「不太好。他因為擅自外傳化功神訣,將被永錮南海。」 話音未落,楚兒突然閃身掠過小蛋,低聲道:「我要去見他!」 芊芊橫身攔截,柔聲道:「姑娘,妳要上山見丁寂,需先求得閣主准允。」 楚兒心沸如水,哪裡還捺得下性子理睬芊芊,更將她善意的勸告當作刁難,翻腕亮出空痕大師所贈的黑晶魔簫斜敲芊芊香肩道:「讓開!」 芊芊心道:「這丫頭出身忘情宮,果真蠻不講理!」剛剛生出的些許同情隨之化為烏有,側身閃躲並拔劍還招道:「歧茗仙山豈容妳想進就進?」 楚兒二話不說施展「本物禪唱」四大簫技,一支黑晶魔簫招招搶攻,欲要迫退芊芊強闖歧茗仙山。 譚凌曄見勢不妙,口中清嘯示警,掣出仙劍二次擰身加入戰團,與芊芊合戰楚兒。 楚兒本就是忘情宮第二代弟子中的天之驕女,這些年又得空痕大師將畢生所學的菁華傾囊相授,修為業已臻至坐照之境。 而她的實戰經驗之豐富,變招之靈動刁鑽,更非芊芊與譚凌曄所能及。 三人纏鬥十餘個照面,楚兒左手簫右手鞭,以一敵二絲毫不落下風。可要想闖過芊芊和譚凌曄的阻擊,卻也並非易事。 她暗暗焦灼道:「一旦驚動天一閣的高手露面,我再想見到小寂勢比登天!」 她心下著惱,故意出言譏誚道:「敢情號稱海外三大聖地之一的天一閣,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只會仗著人多勢眾耀武揚威。妳們為何不多召幾個同門,索性擺下海天劍陣豈非更顯威風?」 譚凌曄聞聽楚兒言語辱及師門,果然心浮氣躁:「休得囂張!」全力出手猛攻楚兒三劍,不覺右肋下方露出破綻。 楚兒私下一喜,正欲挺簫飛點制住譚凌曄,好迫得芊芊就範,孰料一旁的小蛋沉聲喝道:「譚仙子,」有鳳來儀「!」 譚凌曄一呆道:「他怎會曉得我天一閣的劍法?」 沒等回過神來,楚兒的黑晶魔簫已赫然掠向她的右肋。譚凌曄手足無措,身不由己地立起仙劍往身前一帶,施出「有鳳來儀」。 「叮」地脆響,黑晶魔簫鬼使神差地擊中劍鋒激彈開去,令譚凌曄躲過一劫。 她驚喜交集,實沒想到作為師門劍法中再普通不過的起首式,這招「有鳳來儀」居然能將對方犀利刁鑽的攻招輕描淡寫地化解開去。 小蛋瞧見譚凌曄擋開楚兒魔簫,暗鬆了一口氣。他固然是不希望譚凌曄受傷,卻更加不願楚兒為闖山真與天一閣結仇。 這招「有鳳來儀」的起首式還是去年春天從北海歸還時,他與羅羽杉閒來無事切磋所得。 記得那日晚間在漠北寒山之中,自己不解風情地連破羅羽杉七式劍招,惹得羅羽杉輕嗔薄怒擺下了這一式「有鳳來儀」。 他連攻六劍,結果均被羅羽杉用同樣的一招起首式從容化解,無功而返,那瞠目結舌的迷惑表情卻終於博得玉人一粲。 在旁觀瞧的丁原也忍俊不住,嘿然笑道:「傻小子,除非你運上十成的功力強攻羽杉三招,否則休想破解去她的」有鳳來儀「。 「這招是天一閣凌波九劍的起首式,看似謙退平和,實則固若金湯。遇敵之際亮出此招不求傷人先求自守,端的立於不敗之地,正暗合天一閣」蘊巧於拙,綿裡藏針「的至高劍法真韻。」 光陰荏苒,丁原的指點言猶在耳,佳人的笑靨更是歷久如新,但已不見蒼茫戈壁上的那一輪冷冷殘月。 他的心頭莫名一慟,恍惚裡耳畔響起那夜丁原負手長吟的一闕古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其時,自己面對玉人情義纏綿,自然無從體會丁原吟哦聲中那深蘊的無奈與落寞。直到此刻,他與羅羽杉分飛天涯孑然只影,方能深深感受到古詞中的離別之殤、寂寞之苦!心境,彷彿在寸陰間老去多年。 恍惚中忽聽芊芊一聲驚呼,小蛋霍然一省舉目觀望。只見楚兒的胭脂靈鞭虛晃一槍,黑晶魔簫趁虛而入險險拍中她的左臂。 小蛋不假思索地鼓氣喝道:「小心軟鞭回點妳背心!」 要是旁人,縱然眼力高過小蛋也未必能看破楚兒下一手的招式。可偏偏小蛋曾隨她苦修了年餘的驚鴻鞭法,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腫畢竟不是白挨。故此,楚兒這一招「孤雁徊峰」的前半式剛剛使出,他便知接下來是回捲芊芊的背心。 有譚凌曄受惠在前,芊芊毫不猶豫地側身橫劍反挑身後。果不出其然,她的仙劍甫一挑出,正點在楚兒襲來的胭脂靈鞭上,沒讓對方佔到半點便宜。 楚兒忍無可忍,怒叱道:「小蛋,你居然和她們一起來欺負我!」順勢一抖胭脂靈鞭,劈頭蓋臉地抽向小蛋面門。 她心知小蛋修為今非昔比,這一鞭也無意要將他打傷,只是氣不過這小子接二連三地聯合「外人」與自己作對,才憤然甩鞭出一口惡氣。 小蛋身軀自然而然地往後一仰,胭脂靈鞭霍然走空。他這才想道:「我光想著不讓師姐傷人結怨,卻沒顧及她的感受。」 那邊楚兒鞭擊小蛋心神微分,剛用黑晶魔簫接下譚凌曄的仙劍,芊芊的玉掌已迎面劈到。 她又悲又怒,把心一橫,全然不顧芊芊的掌勢,飛起玉足踢向對方小腹,竟是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式。 芊芊大吃一驚,驀地面前人影一晃,自己的左掌收勢不及「砰」地劈在小蛋背上。與此同時楚兒的腳尖也踹得小蛋一個趔趄。 芊芊收劍叫道:「小蛋,你到底要幫誰?」 楚兒更是面色鐵青,低喝道:「滾開,我不領你的情!」繞過小蛋,黑晶魔簫疾打芊芊胸口。 小蛋左右為難,忍疼叫道:「妳們乾脆都來打我罷!」 正在不可開交之際,就聽有人冷冷道:「楚兒姑娘,妳還沒鬧夠嗎?」 楚兒如中魔咒,急忙抽身撤簫,抬眼望向說話之人。 姬雪雁面色冷峻,與甘心衍雙雙御風來到近前,一雙明眸漠然盯視著她道:「妳來歧茗仙山作什麼?」 楚兒收起鞭簫,低聲回答道:「我想見丁寂一面。」 姬雪雁的心緒複雜到了極點,生硬道:「他不會見妳。」 楚兒搖頭道:「我不信!丁夫人,求妳網開一面,哪怕讓我遠遠看他一眼都好。」 姬雪雁玉容流露一抹悲色,說道:「他被幽禁在觀天井底,連我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妳還想見到他?」 楚兒心扉如碎,顫聲道:「丁夫人,求妳開恩!」 姬雪雁剛探視過愛子,心情委實惡劣到極點,又想到若非為了面前這個少女,丁寂焉會獨身闖去北海惹上鶴仙人,進而鑄成大錯被囚南海,丁原又豈會險死還生重傷臥榻?好端端的一個家,而今支離破碎厄運不斷,甚至累及蘇芷玉與天一閣幾有沒頂之災! 她越想越怒,峻聲道:「姜楚兒,妳要我開恩,可我與自己的兒子卻咫尺天涯不得相見,我又能求誰開恩?」說著說著,她語聲哽咽淚光盈然,扭開了頭去。 楚兒但覺姬雪雁的話語字字椎心,艱澀道:「我明白,丁寂是為了我才用化功神訣向鶴仙人換取捲心竹,以至於觸犯天條。 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我,你們要殺要罰,我都心甘情願,只求別難為丁寂??「 姬雪雁一震,方始明白愛子苦苦保守的緣由竟是這個! 她沉默良久,回轉過頭徐徐道:「妳走罷!」 楚兒心沉谷底,剎那涼透。面前的姬雪雁就像一座橫亙的山,無情地擋住自己去路,然而她心中卻不能有半點怨恨。 如果能有什麼方法可以補償,她會絕無遲疑地去做,縱然要她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可現在她對自己的要求僅僅只有三字,且偏偏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三個字! 怎麼辦?是拔劍相向還是斷然離去? 突然,她的雙膝一軟,緩緩跪倒在姬雪雁的身前,深深俯首道:「丁夫人,對不起!」 所有人都因她突如其來的舉動而震驚莫名。尤其是小蛋和姬雪雁二人,素知楚兒的秉性與脾氣──到底是什麼,可以讓她心甘情願地下跪認錯? 姬雪雁硬忍著沒說一句話,甚至不再向楚兒看上一眼。她唯恐自己的目光觸及在這少女的臉上,就會心軟。 佇立在周圍的甘心衍、芊芊、譚凌曄和小蛋也都沒有開口,默默注視著這一跪一立的兩人,誰都不曉得應該說些什麼、勸些什麼? 一陣漫長的壓抑過後,小蛋終於低聲道:「雪姨,那支捲心竹小寂已托我轉交楚兒師姐,這是他最後的一樁心願!」 這話落在姬雪雁耳中,真令她如雷轟頂滿腹辛酸,緘默半晌後,忽地頹然歎道:「罷了,兒大不由娘!」身影一晃,竟是自顧自去了。 芊芊愕然叫道:「丁夫人!」急忙擰身追上前去。 楚兒依然跪著,卻是愣住了。 耳中聽得甘心衍吩咐道:「小蛋,你領著這位??楚兒姑娘去見小寂。」 小蛋如釋重負,扶起楚兒道:「師姐,咱們走罷。」 楚兒恍如夢中,跟在小蛋身後上了歧茗仙山。她無心欣賞道旁風景,也無法去想上山的小路為何如此曲折漫長,自己的步履為何越來越沉重。 兩人繞過天一閣行到後山,遠遠看到前方一片花團錦簇,小蛋抬手點指道:「師姐,那便是觀天井。」 他繼續往前行出數步驀覺有異,回首只見楚兒站在原地並未跟上。 小蛋訝異道:「師姐,妳怎麼了?」 楚兒遙望花叢方向,喃喃道:「我突然沒了見他的勇氣,更不知道自己見了他該說什麼?」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垂首幽幽道:「我寧可他恨我、埋怨我,這樣會讓我好受些。我本以為離開他、躲著他,就可以不再連累到他。可我錯了,我到底還是害慘了他??我還有什麼資格見他?」 小蛋走回她身前,緩緩道:「師姐,有些事、有的人,我們躲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用躲來委屈自己?」 楚兒愣愣凝視了小蛋片刻,蒼白的臉上綻出一絲笑容,輕輕道:「渾小子,原來你一直什麼都懂。」 兩人相視一笑復向前行。不消一刻,已到得距離觀天井不足十丈處,小蛋駐步道:「師姐,我就在這兒等妳。」 楚兒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忐忑的芳心,一步步走到觀天井前。 井口下方紫霧騰騰,在午後的艷陽照耀下煥放著綺麗姿采。楚兒極目俯瞰,但深不見底的井下雲霧繚繞,即使功聚雙目也無濟於事。 念及小寂將在這不見天日的井下永不得出,她心頭淒楚已然淚流滿面。 觀天井下,忽響起了丁寂的聲音:「娘,妳怎麼又哭了?我不是說過了嘛,我在下面修煉無人打擾,又能日夜汲取仙山靈氣,可謂一舉兩得。說不定我還能趕在您的前頭徹悟天道,羽化飛昇。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您不必為我擔心,趕緊回去照料爹爹罷!」 楚兒再也按捺不住,俯身觀天井上泣不成聲道:「丁寂,是我!」 井下沉寂須臾,才又傳來丁寂的聲音:「妳到底還是來了。」 楚兒的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滴滴墜落井下,所有少女的矜持、曾經的驕傲此刻悉數拋去了九霄雲外,「你這無可救藥的傻瓜,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一定要對我這麼好?你??我恨你,恨你──」 丁寂仿似被罵愣了,苦笑道:「妳恨我?這樣??最好。妳先別傷心了,好不好?」 楚兒越發地五內如焚,叫道:「我傷心你個大頭鬼,你這自作多情的混蛋!你想要我恨你,我偏不恨你,偏不恨你??」 說到後來,她幾乎語無倫次,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只是淚珠不斷流淌,忘乎所以地宣洩積鬱心頭多日的情感。 她真的恨嗎?如果不是這自作多情的混蛋,她又豈會再打開那顆毀容後封凍如冰的心,為他笑,為他哭? 她真的不恨嗎?如果不是這個無可救藥的傻瓜,也許她可以在水月庵裡悄無聲息地過安寧的生活。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這個一臉壞笑的小子?為何無論離開多遠,心靈深處總隱隱約約地牽繫著他,纏繞他,為他牽掛不已? 她無時無刻不在逃避著,盼望著光陰會沖淡一切。可他的身影,他的笑音,總如影隨形地揮之不去,煎熬著她的傷與痛。 久久,久久,她似罵累了,哭倦了,輕輕啜泣著安靜下來。 丁寂這才得到機會問道:「妳見到小蛋了嗎?」 楚兒有些沙啞的嗓音又怒道:「除了那該死的捲心竹,你就不能和我說些別的嗎?」 丁寂何等聰明,立時明白小蛋已將捲心竹轉交給楚兒,否則她斷不會有此反應。 他心情一寬,笑道:「妳想我說些什麼?要不我給妳描繪一下井底下的情形?這裡頭寬敞得很,雖然伸手不見五指倒也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四面雲蒸霞蔚如在仙境,連睡覺時都像是在騰雲駕霧??」 楚兒猛一咬牙,打斷道:「我不用你說,我自己會看到!」嬌軀一縱已躍入井中! 第十章 一世守望 遠處的小蛋措手不及,欲待攔阻時,已鞭長莫及。 豈料「呼」地一聲,底下湧出的紫霧竟將楚兒一下從井內彈起,高高拋飛到空中。 小蛋掠出金蠍魔鞭一卷楚兒腰肢,將她穩穩接落:「師姐!」 楚兒渾若未聞,掙開金蠍魔鞭又向觀天井衝去。 底下的丁寂儘管目不能視,但已大致猜到上方情形,急道:「我又沒死,妳幹嘛那麼急著跳井殉情?」但話一出口,他和楚兒卻齊齊愣住了。 丁寂趕緊乾咳幾聲,掩飾住尷尬道:「觀天井下的紫霧裡有玉姨設下的法陣,妳不明其道是進不來的。」 楚兒呆了呆,側目望向小蛋。 小蛋先是心裡疑惑:「這法陣又不是我設的,師姐望著我幹什麼?」隨即他醒悟過來,忙搖頭道:「不成,這樣只會拖累小寂。」 楚兒怒道:「膽小鬼!」曉得小蛋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用星門將她送入井下,一時盯著井口冒出的紫霧束手無策。 丁寂聽上頭沒了動靜,鬆口氣道:「這就對了,別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那不像是妳。」 楚兒銀牙暗咬道:「你放心,我想通了。冤有頭,債有主,我這就去找蘇閣主!」 丁寂苦笑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妳還不明白這道理嗎?」 楚兒道:「我不管你有多少歪理,我只求蘇閣主將咱們關在一起。她若不肯,我便守在天一閣外!」 話音方落,忽聽蘇芷玉和聲道:「楚兒姑娘,妳要找我?」 楚兒一驚轉身,望見飄然若仙的蘇芷玉正含笑看著自己,適才的勇氣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怔怔佇立道:「我、我??」 蘇芷玉溫婉淺笑道:「是丁原托我來見姑娘。妳能不顧一切地闖上天一閣,不枉小寂在此坐井觀天。」 楚兒萬沒料到蘇芷玉對著自己非但沒有責備訓斥,反似像在和她喁喁談心般親切溫柔,一腔激憤發作不得,喃喃道:「蘇閣主,您都聽見了?」 蘇芷玉不置可否地微笑道:「很抱歉,我無法答應妳的要求。」 楚兒把頭一抬,正色道:「為什麼?」 蘇芷玉不以為忤,徐徐道:「妳以為只要自己在井下陪著小寂幽禁,就算同甘共苦了?」 她搖了搖頭,悠悠道:「原來妳還不明白,小寂為何甘冒大不韙為妳換來捲心竹。他是想要妳的感激嗎?是想讓妳和他就此在井下幽居終生嗎?楚兒姑娘,妳真該好好地想想,他為何要這麼做?」 楚兒呆立半晌,喃喃道:「他一直都對我很好??為了能令我快樂,他總是費盡心機地想辦法,然後毫不猶豫地去做,但偏偏還老是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來氣我。」 蘇芷玉和顏悅色道:「真正喜歡上一個人便會竭盡所能地令她快樂,卻絕不去想是否有回報。小寂正是如此,他為了妳心甘情願永囚井底,他唯一的心願,便是希望妳能恢復容顏好好活著。難道,妳想再次親手毀去他用自由作為代價換來的心願嗎?」 楚兒心潮起伏,悚然一凜,情不自禁地搖首道:「不,我不要──」 蘇芷玉點到為止不再多言,柔聲道:「丁原托我轉告姑娘,東海就是妳的家,不妨學一學那些鷗鳥,飛得再遠再高,累了倦了也會記得歸巢。」 她向小蛋悄然招手,兩人輕輕退出花叢,將楚兒獨自留在了觀天井邊。 楚兒望著他們離去,癡癡站著一動不動,細細思索著蘇芷玉的話。 不知過了多久,丁寂乾咳一聲問道:「楚兒,妳還在嗎?」 楚兒恍然驚醒,應聲道:「我在。」 丁寂道:「玉姨的話,我想妳該明白。」 楚兒無奈道:「是的,我明白。丁寂,你放心,我會服食捲心竹。」 丁寂笑道:「我敢保證,妳摘下面紗後的模樣一定會更漂亮。」 楚兒酸楚難言,強忍著淚水道:「女為悅己者容,這一世,我只為你。」 丁寂一怔,心裡又是淒涼又是甜蜜,苦笑道:「那樣,豈非太對不起老天爺了?人間本有一絕色,妳卻敝帚自珍捨不得給人看。」 楚兒聽他油嘴滑舌,禁不住莞爾一笑,身子微顫時卻將眼眶中那顆晶瑩的淚珠抖落下來。 她抬手抹去淚水,唇角的笑容兀自蕩漾,沉靜道:「我會懇求蘇閣主恩准,許我在井邊搭一座花架,我要把這裡變成世間最美的花園。然後每天我都會陪著你說話當你的眼,告訴你井外的春去秋來,告訴你梨花開了杏花謝了??」 她的聲音低沉,猶如夢幻般地絮語道:「等到許多年後,我還會告訴你,哪天我的髮絲中多了一根白髮,哪天我的額頭添了一道皺紋,哪天我已變成了一個難看的老太婆──」 丁寂聽得醉了,往日的口若懸河不翼而飛,喃喃道:「妳這,妳這是──」 楚兒笑容更濃,接著他的話道:「我要在這裡陪你一生一世。你不是希望我快樂嗎?現在我就告訴你,唯有這樣我才是最快樂的。答應我留下來陪你,好嗎?」 丁寂遲疑著,做著最後徒勞的勸阻道:「這兒是歧茗仙山,妳不是天一閣弟子,無法久留。」 楚兒不以為意道:「蘇閣主為了心中的一份感情苦守南海二十年,豈是不通情理之人?相信我,二十年,二百年,我都等著你出來的一天。萬一我有朝一日走在你的前頭,也要輪迴轉世化作這兒的花草鳥兒,繼續陪在你身邊。」 井下的丁寂眨眨眼睛,無端地低罵道:「見鬼,這底下風可真大──」 卻說小蛋隨著蘇芷玉離開觀天井後問道:「玉姨,丁叔醒了?」 蘇芷玉道:「是啊,你想見他?」 小蛋點點頭,蘇芷玉道:「我還得在外面守一會兒,你先去罷。」 小蛋心知她是放心不下楚兒,於是別過蘇芷玉逕自往天一閣行去。 到了天一閣外稍經通稟,一名二代弟子便將他領到丁原休養的靜室外,小聲叮囑道:「盡量別逗留太久,莫讓他太勞神。」 小蛋應了,敲敲虛掩的門道:「丁叔,是我。」 裡頭丁原的聲音響應道:「進來罷,我都等你一個中午了。」 小蛋愣了愣,推門而入道:「丁叔,你找我?」 丁原躺在軟榻上,身上被繃帶五花大綁不能動彈,實是多少年沒那麼狼狽過了。 姬雪雁正悉心地將熱粥一口口餵入他的嘴裡,空氣中飄蕩著從粥中冒出的藥草清香,屋裡顯得異常寧靜。 丁原道:「我聽甘仙子說起你參悟蹈海劍式的事,便想尋你來切磋。」 小蛋撓撓頭道:「那是我在竹亭裡閒得發慌,沒事瞎琢磨的,當不得真。」 丁原嘿道:「好小子,跟我還打馬虎眼兒?」驀地語音一沉道:「劍起中平!」 小蛋愣了一下,立馬明白到丁原正在考校自己蹈海劍式的招路。 他想了想,回答道:「遂轉偏鋒。」 丁原緊接著道:「疾走陽平!」 兩人的語速越來越快,到後來小蛋近乎是脫口而出毫無停頓,與丁原的節奏環環相扣嚴絲合縫。 轉眼間就聽丁原提氣喝道:「兩元無極!」 小蛋更無疑慮,應聲說道:「忘一歸真!」 這一前一後正是蹈海劍式的結尾兩劍,亦是丁原殫精竭慮多年,方始徹悟的劍式菁華,在石桌背面並無記載。 小蛋回答完了,才想到最後三劍純屬自己夢裡想像所得,正感忐忑之際卻聽丁原舒暢笑道:「好,好,你比我悟得還徹底!」 他忘情一笑牽動傷勢,頓覺痛徹心肺,忙咬牙忍住徐徐調息。 小蛋見狀歉疚道:「我怎能和你比?」 丁原微微喘息道:「我沒和你客套,你也不必跟我謙虛。那最後一劍丁某只想到」造化還一「終是有跡可循。而你索性連這」一「也忘了,劍意直指本心。日後水到渠成橫空出世,天下誰是敵手?」 小蛋一震,他剛才為應答丁原,「忘一歸真」四字壓根沒有多想就報出口來,此刻一經提點才發現其中奧妙。難怪丁原會有「日後」之語相期,自是在鼓勵他埋頭苦修以期水到渠成之日。 丁原望著小蛋鎖眉沉思的模樣,心中無比欣慰,暗暗唏噓道:「他不是老道士轉世又會是誰?這般的悟性直教人望塵莫及! 連埋頭苦思冥想的神情都一模一樣。「 他正感慨萬千,小蛋神色一整道:「丁叔,我惹了個大麻煩。」 丁原笑道:「不就是有人用九雷動天引陷害你嗎?這事你玉姨已然提過,有她出面,你還擔心什麼?」 他嘴裡在寬慰小蛋,心中卻道:「居然有人敢誣陷老道士,看來我少不得要跑一趟越秀山。若能查明真相還則罷了,否則先鬧他個天翻地覆保全下小蛋再說。有我丁原在,看誰能動他一根毫毛!」 哪知小蛋要說的並非此事,而是想告訴丁原四相幻鏡失落之事。 可丁原這一誤解,他頓時改變了主意,心道:「丁叔重傷在床,還一心想著安慰我。我焉能再給他添亂?」 他將要說的話嚥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了笑道:「別的都沒關係,只要丁叔相信我不是兇手就好。」 兩人又閒聊了一會兒,小蛋記著那弟子的叮囑,起身告辭出屋。 行出天一閣,他心緒難靜,腦海裡不停地尋思道:「我昨晚對小寂說,做人理應有所擔當。可說人家容易,自己卻未必能夠做到。眼下玉姨忙得分身乏術,心力憔悴,我怎能心安理得地拖累她,指望她為我查凶平冤?」 他一邊往山上走,一邊繼續想道:「距離越秀山之會還有段日子,我正可下山尋找真相,斷不能再干坐在竹亭裡!」 念頭一定,小蛋回到竹亭打坐調息。待到夜深,他在地上留下短信,潛形匿蹤御風而去。 當他飛出很遠,忍不住回頭望向夜幕之下的歧茗仙山,默默道:「丁叔,玉姨,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抖擻精神御起雪戀仙劍,朝著黑漆漆的大海深處飛去。 如此數日之後,他業已悄然抵達南荒,卻並未前往拜訪年旃,而是隻身來到那座與萬劫天君夜會的小鎮上。 他循著當日的記憶找到那家酒肆。黃昏時分,店裡的生意格外熱鬧,幾個夥計忙得團團亂轉。 小蛋站在門口觀察了片刻,卻並未發現那個守夜的夥計。 一個店小二迎了上來,笑呵呵道:「公子您往裡邊請。」 小蛋搖搖頭道:「我是來找人的。」 小二興趣失了大半,搪塞道:「那您慢慢找,小的先上菜去了。」 小蛋一把拽住店小二,說道:「小哥,我向你打聽個人。」 店小二頗不耐煩地道:「這裡人來人往多了,您找誰啊?」 小蛋想起當年乾爹問路尋人的拿手絕活,從袖口裡掏出一塊碎銀交到店小二手裡,說道:「我想找一個店裡的夥計。」 小二銀子在手,立刻變得樂於助人,笑道:「公子問的是哪個夥計?」 小蛋道:「是兩個月前在此守夜的一個小夥計。」他將那夥計的樣貌略作描述,才講到一半,店小二已叫道:「您找的是小段吧?奇怪了,這些日子怎地隔三差五都有人來打聽?」 小蛋心頭微凜,問道:「還有誰來問過?」 店小二道:「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粗魯漢子,前後都有三撥了。」 小蛋問道:「他們找到小段了嗎?」 店小二嘿嘿笑道:「全都跑了個空。早兩天小段就不在咱們店裡干啦,聽他家裡人說是到京城做小買賣去了。」 小蛋心一緊道:「難道有人捷足先登,將小段劫走了?」 他又塞了塊銀子給夥計道:「小段家住哪兒?」 那夥計連得兩塊銀子眉開眼笑,自告奮勇道:「我領公子去找!」 他回頭向店裡的掌櫃告了個假,引著小蛋走街串巷,三拐兩拐地來到一戶僻靜的小院前,往裡一指道:「就是這兒,裡頭住了他一個瞎眼的老娘和兩個兄弟,還有一個姐姐前年嫁到山外去了。」 小蛋點點頭,那小二正欲叫門卻被攔下。只見小蛋目光一掃,低問道:「誰?」 「唰!」牆角外的樹上枝葉顫晃,一道身影往對面的屋脊上竄去。 小蛋舍下店小二,騰身而起緊追不捨。那人修為雖是不弱,奈何遇上了小蛋,才奔出鎮子便被追近到身後三丈。 小蛋越瞧越覺得前面那人眼熟,揚聲道:「你到底是誰?」 對方自知難以脫身,只得停下身形回頭呼呼喘氣道:「你說我是誰?」 小蛋定睛打量,竟是久違的顧彥岱。他愕然道:「七叔,你怎麼會在這兒?」 顧彥岱沒精打采地道:「左右也瞞不過你,我是奉了歐陽長老之命在此監視。除了我還有老四和老八,咱們三個輪流看守已有一個多月了。」 小蛋這才想起當日在忘情宮時,歐陽霓曾向自己提出,要從北極仙府將北海六鬼召回,沒想卻給派到這兒來了。 他心頭疑竇大起,問道:「歐陽姑娘為何派你們監視這家人?」 顧彥岱道:「她只說要追查一個姓段的小子下落,讓我們看緊他家。一旦那小子回來,就立刻擒去覆命。」 小蛋竭力保持鎮定,追問道:「她沒說為何要尋這姓段的酒肆夥計?」 顧彥岱搖頭道:「她行事一向神神秘秘的,從不肯多說。」 小蛋道:「那你剛才見了我跑什麼?」 顧彥岱尷尬道:「這也是歐陽長老的吩咐,不准咱們暴露形跡。萬一讓她曉得,不定會用什麼手段對付咱們兄弟。」 小蛋將信將疑地道:「你們就這麼害怕她?」 顧彥岱哼道:「這丫頭做事可比你毒辣得多,前些日子她還叫老大跑了趟南荒,將一群客商給殺了,沒留下一個活口。」 小蛋心底一寒道:「什麼客商?」 顧彥岱猛覺失口,急忙支吾道:「我也不清楚,這得問馮老大。」 小蛋思緒萬千亂如麻線,暗暗道:「這些客商十有八九是我在萬師伯茶棚裡遇見的那些人。歐陽姑娘殺了他們,自是不希望有人洩漏了她私放萬師伯的事情。」 顧彥岱作賊心虛,試探道:「小蛋,我可以走了嗎?」 小蛋恍然醒覺道:「七叔,你有曾婆婆的消息嗎?」 顧彥岱搖搖頭,又不放心地交代道:「小蛋,今天的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不然我們哥幾個恐怕都活不成了。」 小蛋心不在焉地「哦」了聲,顧彥岱一看左右無人忙抽身而去,心裡飛速盤算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個引小蛋前來的店小二給做了。 小蛋呆道:「歐陽姑娘怎會曉得這裡的事,她為何要尋姓段的夥計?莫非??她果真和楊掌門、衛姑娘的血案有關?」 剎那間,他腦海裡一道靈光閃過:「是了,她派馮大伯殺死客商滅口,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曾經遇見過我。這樣我失陷漓渡仙境的事便無人可知,更無法怪罪到她的頭上!」 他想到這裡,脊樑骨一陣發涼:「她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算計我?不會的,她沒道理這麼做。不行,我一定得找她查個明白!」 他一抬頭早瞧不見顧彥岱的蹤影,不由懊悔道:「該死,我居然忘了向七叔打聽歐陽姑娘的行蹤。說不得,只能再上一次宿業峰。」 他舉步欲行,驀地又在心中自問道:「萬一這事真和歐陽姑娘有關,我該怎麼辦?」 他默立多時,恍惚聽到頭頂幾聲鶴唳,一行白鶴正向著北方飛去,在蒼穹中化作一串小小的黑點。 小蛋望著無垠天宇,山外晚霞如火,心緒不禁一舒:「管她怎麼樣,我也該回去看看江南、阿紫他們了。」 他心念微動御起雪戀仙劍,追尋著那行白鶴的蹤跡,往北飛翔。 身後南風徐送,已是又一年的初夏。 請繼續期待 仙羽幻鏡 續集下集預告:小蛋為查明楊摯與衛慧遇害的真相,悄然離開南海前往南荒探訪。而他苦苦尋找的歐陽霓,卻也在不久之後先一步來到越秀山上私會屈翠楓。 一個是春風得意的新任越秀派掌門,一個是心比天高的魔宮長老,因著一樁血案已將他們的命運緊緊捆縛在了一起。而這一次,他們在暗中鎖定的下一個獵物竟然會是?? -------------------------------------------------------------------------------- 仙羽幻鏡 第十九集 越秀篇 第一章 色令智昏 「山色甲東南,靈秀冠三山。」一陣豪雨停歇,雷聲隆隆向北而去,天色倏地亮了起來。越秀山雨過天青,蒼翠如洗,在雨後的水霧蒸騰裡越發顯得俊秀多姿。 屈翠楓獨自一人行出玉華苑,手裡漫不經心地晃動著墨玉折扇,往老龍口的方向步去。山風清涼舒爽,吹蕩起他的衣袂,而他此刻的心情也如這越秀山的天氣,在經歷風雨之後豁然開朗,舒暢之極。 一個多月前,他正式接任越秀劍派的掌門之位,成為本門千年歷史上第六位屈姓掌門。而在他的前頭,屈痕、屈箭南…… 等,無一不曾是天陸仙林中響噹噹的名字。很快,他也將沿著父輩的足跡,讓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屈翠楓」這三個字! 山路有些泥濘,青草上沾著晶瑩的雨珠濕滑難行,但以他而今的修為自算不得什麼。初夏午後的陽光灑照在他烏黑的頭髮上,熠動著粼粼金光。沐浴在陽光中的屈翠楓難掩丰神俊朗之姿,更讓諸多同門女弟子偷偷回顧的是,他那份掩飾不住的年少英雄、意氣風發之態。 屈翠楓很享受這種感覺。他情不自禁地仰起頭顱,加快步伐往後山行去,路經白浪坡、回龍崖後山色漸幽,人跡杳杳,不一刻便來到老龍口上。 一汪色彩斑斕的瀑流從崖上瀉落,水霧迷濛隆隆轟鳴,如繽紛匹練垂懸空中,直匯入百仞之下的深潭中。 崖邊臨風玉立著一位素衣少女,清澈的水流自她蓮足旁淌過,往峭壁之下轟然飛瀉,激濺山巖迸出無數晶瑩炫目的水花,烘托起一蓬五光十色的濛濛雲霞,輕柔縈繞在她婀娜的身姿左右,彷彿仙子嫡塵般秀美不可方物。 屈翠楓眼睛一亮,不覺放緩了腳步,手指有意無意間輕撫過腰間象徵越秀劍派掌門身份的青雁佩,揚聲說道:「歐陽姑娘,讓妳久等了。」 素衣少女轉身,淺淺笑道:「屈掌門,你好啊。」 屈翠楓見歐陽霓薄施粉黛笑靨如花,竟是嬌媚無倫,不禁怦然心動,趕緊低垂下目光,抱拳道:「在下尚未謝過歐陽姑娘的援手之恩。」 歐陽霓搖搖手:「屈公子太見外了。我今日是來恭喜你接掌越秀劍派的,可惜當日的就任大典我無法到場相賀,今日聊備薄禮,還請屈公子笑納。」說罷,從背後解下一個包裹遞到屈翠楓面前。 屈翠楓接過,打開一看,裡面裝的竟是件作工精美的寶藍色長衫。 歐陽霓微笑道:「屈公子既然貴為越秀掌門,尋常的珠寶錦緞自然不再合適你,所以我思量再三後縫了這件寶藍長衫,屈公子千萬莫笑。」 屈翠楓手捧長衣,笑道:「怎敢,這可是我有生以來收到最珍貴貼心的禮物。」說罷手一揚,迎風抖開長衣,也不脫下身上的外罩,逕自穿上。 歐陽霓眸中閃爍著光芒,道:「好像小了些。」 屈翠楓搖頭道:「衣服合不合身,只有穿的人最知道。以前我身上穿的衣物都是我娘縫的,可自從她仙逝後,我就再沒穿過自己喜歡的新衣服了。衣衫破了,就隨便到綢緞莊做幾套湊合了事。」 他略帶傷感地一笑道:「我裡面的那件長衫,就是為了應付大典請越州第一名繡甄三娘趕製的,可穿在身上,總覺得不舒服。」 歐陽霓輕輕一歎:「這些年來你可受了不少委屈,我很久沒做針繡活了,比不上甄三娘這般的行家,更遠不及令堂。屈公子穿著只怕會更難受,還是脫下來罷。」 屈翠楓脫口道:「不,這件衣服,屈某要穿一生一世,歐陽姑娘怎能忍心叫我脫下來呢?」 歐陽霓俏臉飛紅:「屈公子莫要說笑,衣服再好,穿上三兩年也舊了。你堂堂的一位越秀掌門,哪有穿破衣服叫人笑話的道理呢?」 屈翠楓正擔心剛才的唐突之語觸怒歐陽霓,可聽她的口吻似乎並無絲毫責怪之意,心下一定,輕笑道:「我記得一句話,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可我屈翠楓卻偏偏喜歡舊衣破鞋,管他別人怎麼說。」 歐陽霓面色微變,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屈翠楓的一番笑語落入她耳中卻顯得格外彆扭。她勉強一笑道:「屈掌門喜歡就好。」 兩人間一陣莫名沉寂。屈翠楓不明白歐陽霓的神情為何會驟然轉陰,悶悶不樂地撇過臉去,頗覺尷尬地道:「歐陽姑娘,妳能在越秀山待多久?」 歐陽霓緘默不答,好半晌才似輕輕地自言自語道:「這瀑布好美,西域何處能有此勝景?」 屈翠楓「嗯」了聲,順勢勸道:「若歐陽姑娘喜歡,不妨在此多住些日子,讓屈某有機會略盡地主之誼。」 歐陽霓搖了搖頭道:「相見不如懷念,多美的風景看久了也會變得平淡,萬事皆如此,人何能例外?不過我此來越秀,的確要多留幾天,為的是幫助屈公子渡過難關,一同應付蘇芷玉。」 屈翠楓大喜道:「我正愁人單勢孤,不是她的對手,歐陽姑娘聰明睿智,有勇有謀,有妳幫我那再好不過。」 歐陽霓一雙美目掃過屈翠楓,徐徐道:「屈公子是否太高看小妹了?蘇閣主才真的是睿智無雙獨步天陸,我們絕不能小視她。況且我始終無法公然露面,很多時候,仍要靠屈公子獨力周旋。」 屈翠楓道:「我諒蘇芷玉猜不中楊摯的真正死因,只要我們咬定小蛋,任誰都難以翻案。」 歐陽霓沉默一會後,緩緩道:「我有個釜底抽薪的法子,或可令屈公子萬無一失。」 屈翠楓一怔:「釜底抽薪?」只聽歐陽霓低聲耳語須臾,他登時玉面變色道:「不成,我怎能下毒害她?」 歐陽霓微微冷笑:「屈公子重情尚義,素來令人欽佩,我又怎會迫你作出欺師滅祖之事?放心,那種藥只不過會讓人昏睡三日三夜,對身體絕無絲毫傷害。而對於你來說,這三天的重要性不必我說,你應該明白。只要木已成舟,任誰神通廣大也無力回天,自然更無法為替小蛋出頭而為難你。」 屈翠楓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道:「我擔心她未必會中計,萬一被看出破綻,我豈非引火燒身?」 歐陽霓嗤道:「藥方是忘情宮的,即使落空,蘇芷玉也該把這筆帳算在葉無青頭上才是,對不對?」 屈翠楓漸漸鎮定下來,雖有些懷疑歐陽霓又在玩借刀殺人的把戲,但又不好意思直言挑明,猶豫不決道:「歐陽姑娘,這事能否容我多考慮兩天?」 歐陽霓不悅道:「我原以為屈公子是果敢英明之人,為何事到臨頭又變得如此優柔寡斷?蘇芷玉上山就是這幾天的事,說不定年旃、羅牛、盛年等人都會聞訊而來。 「你可曾想過,這些人裡有幾個是不偏袒小蛋的?若屆時他們軟硬兼施,明裡笑臉相對,暗裡施壓逼迫。對你這位剛上任的越秀新掌門來說,該如何應對才是對自己最好?」 屈翠楓心頭強震:「這話的確不假。真不曉得那堆人看中小蛋哪點,個個都對他另眼相看,更蹊蹺的是連年旃、風雪崖之流,也居然百般維護他?」 再回想自己這兩年來的遭遇,似乎從不曾得過誰的誠心愛護,更談不上偏袒自己,不由感到一絲忿忿不平,他尋思道:「你們把那傻小子當寶我可以不管,可怎麼能為了給他出頭,就一定要跟我屈翠楓過不去呢?」 但無論如何,要他親自下手害蘇芷玉,屈翠楓終究不敢,吞吞吐吐道:「歐陽姑娘,那個忘情宮迷藥當真不會傷人?」 歐陽霓怫然道:「既然你信不過我,我又何苦為你操心?就算他們查清真相,又能把我怎樣?別忘了,我是忘情宮的長老,他們想動我也難,至於你……剛剛到手的越秀劍派掌門寶座,恐怕終歸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屈翠楓僵立當場,心中似有一鍋沸水在翻騰,腦海裡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念頭正激烈交鋒。試想,若自己拒絕歐陽霓,恐怕她立刻會拂袖而去;可若答應她的要求,異日蘇芷玉怪罪下來,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正當他自無計可施之時,忽聽有人不屑笑道:「屈翠楓,你難道真的以為歐陽霓是在好心幫你?她分明是想借你之手先害了蘇芷玉,再用黑星魔戒吸去她一身的功力,而你,只不過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已!」 屈翠楓、歐陽霓齊齊大吃一驚,聞聲望去。震耳欲聾的水聲中瀑流激盪,從裡掠出一道消瘦身影,正是久違的歐陽修宏。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屈翠楓頓時雙目赤紅,咬牙切齒道:「老鬼,你居然敢到我越秀山來!」 歐陽修宏在崖上站定,呸道:「老子為什麼不敢來?就憑你這點斤兩,老子動動手指頭就能擺平。」 屈翠楓既怒且恨,翻腕按在仙劍之上便欲出手,猛聽歐陽霓傳音入密道:「屈公子冷靜,今日絕不能放走了他!」 屈翠楓心中一凜:「此人已偷聽到我和歐陽姑娘的全部密談,今日若殺不了他,後患無窮!」 歐陽霓見屈翠楓穩住陣腳,放下心來,問道:「六叔公,您到底想幹什麼?」 歐陽修宏睜著一雙怪眼,上下打量著歐陽霓日漸豐腴的身材,嚥了口唾沫道:「老子這回上越秀山本是想找屈翠楓算帳,可現在我卻改變了主意。老子不和你們這對狗男女計較,我先去找蘇芷玉,將剛才聽到的那番話和她說了,然後等著看好戲。」 歐陽霓不慌不忙地道:「六叔公,念在你我的骨肉親情的分上,霓兒可要提醒您老人家,莫要貴人多忘事。聽說蘇閣主當年與她的同門師姐楚凌仙最要好了,而楚凌仙當日似乎正是死在您老之手。 「天一閣上下,這麼多年來正愁找不到兇手算帳,你要去了,不是正好給機會讓天一閣稱心如意麼?不錯,人人都喜歡看戲,可為了看戲要冒險搭上一條命,可實在不划算。」 歐陽修宏哼道:「少放屁!蘇芷玉再厲害,也不過只是個丫頭片子,惹得老子不高興了,連她一起收拾!」 屈翠楓前一刻還在算計著蘇芷玉,此際聽聞歐陽修宏出言不遜又忍不住怒從心起,暗道:「若不是因為這老魔會胡言亂語洩漏機密,真該讓他去嘗一嘗天一閣絕世神功的厲害!」 歐陽霓道:「要在兩年前,六叔公當然不會怕了蘇芷玉,可惜如今您的狀況不比當年了,霓兒也不知道該不該為你擔心被天一閣趁火打劫?」 歐陽修宏曾在自己這孫侄女兒的手裡吃過大虧,聞言嘿嘿低笑道:「老子不怕,左右老子還能拉上兩個墊背的。就算不找蘇芷玉,老子告訴小蛋也是一樣!」 歐陽霓噗嗤笑道:「六叔公,您是越老越糊塗啦,也不想想你我之間小蛋會選擇相信哪一個?況且這兒還有位屈公子,他與小蛋可是莫逆之交。」 歐陽修宏呸道:「天底下有你這樣要人命的莫逆之交?」 屈翠楓怒喝道:「老魔,農神醫是不是你殺的?他可是小蛋的大恩人!」 不知不覺三人間攻守易勢,歐陽修宏已無初始的囂張氣焰,一發狠道:「也罷,老子不找蘇芷玉,也不找小蛋,直接找盛年,我和他可沒仇!」 歐陽霓輕輕歎道:「您老人家也算得上惡名昭彰,人人得而誅之了吧!盛掌門是什麼人,他可是正道泰斗,最是疾惡如仇。 六叔公,您想了這麼多人,怎麼獨獨漏了最合適的兩個?「 歐陽修宏愣了愣,旋即喋喋怪笑道:「丫頭,妳說的是自己和這小白臉麼?別沒羞沒臊了,老子跟你們兩個狗男女有啥好談的?」 屈翠楓按捺下怒氣,冷冷道:「果真如此,你何必迫不及待地現出身形?」 歐陽修宏瞪眼道:「老子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你管得著麼?」 歐陽霓笑道:「六叔公,縱然屈公子身敗名裂,您也得不到半分好處。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勞心費力又是何苦?」 歐陽修宏大搖其頭道:「錯,錯,大錯特錯!老子就是喜歡看這小白臉惶惶然終日不得安寧的樣子,那心裡的痛快什麼也比不上。」 屈翠楓暗罵變態,恨道:「先讓你得意片刻,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辰!」 歐陽霓卻是花容慘淡,憂戚道:「六叔公,您真的不願放過霓兒和屈公子?」 歐陽修宏聽她語含幽怨,瞇著眼慢條斯理道:「罷了,誰讓一筆寫不出兩個歐陽呢?老子心腸最軟不過,今天就放這小子一馬。不過……」 歐陽霓面色由悲轉喜,接口問道:「六叔公,不過什麼?只要您老人家答應放過我們,霓兒今生今世都願意乖乖聽你的話!」 有那麼一刻,歐陽修宏渾身的骨頭都似乎酥了。 尤其是聽到後面一句,他禁不住又想起那日將歐陽霓壓在身下肆意凌辱的銷魂景象,心頭一熱就要答應下來,卻猛地一省道:「他奶奶的,老子被丫頭算計得還不夠慘麼?差點又上了她的惡當,她越是一副楚楚可憐樣,下手就越狠。老子可別魚沒偷著反惹一身腥。」 他定了定神,眨巴著怪眼道:「不過嘛,好人可不能白做,妳和這小白臉總得對老子有所表示吧?」 屈翠楓殺機大熾,低哼道:「你想要什麼表示才會心滿意足?」 歐陽修宏嘿嘿笑道:「好說好說,你吃顆老子費盡千辛萬苦才煉成的藥,再將你會的天一閣絕學乖乖獻出,那就差不多了。」 屈翠楓明曉得自己和歐陽霓不過是在對老魔演戲,為的是消除其戒備好下手,可聽了這話依舊火往上撞,冷笑道:「你以為屈某會是你的傀儡?」 歐陽修宏自感籌碼在握,逼屈翠楓和歐陽霓低頭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便說道:「放心,老子不希罕你這狗屁掌門寶座,你送我也不要。」 他轉頭望向歐陽霓道:「至於妳,將黑星魔戒交給老子,乖乖跟我回獨尊谷。往後好生伺候著,自有妳的好處。」 歐陽霓嬌軀顫抖道:「六叔公,您莫要為難屈公子,霓兒隨您回獨尊谷就是……」她摘下黑星魔戒,面色蒼白如紙,一步步地往歐陽修宏身前行去。 屈翠楓瞧著歐陽霓弱不禁風的背影,宛如一隻無助的羔羊正要投入虎口,竟莫名地生出假戲真做之情,五內如焚道:「歐陽姑娘!」 歐陽霓嬌軀一震,緩緩回首凝眸相望,幽怨的眼神裡彷彿在訴說著什麼,朝著他幾不可察地輕輕搖頭。 屈翠楓霍然醒悟,思忖道:「我險些亂了方寸,忘了歐陽姑娘是為接近老魔,尋找機會才這樣做的。但這老魔修為驚人,雖斷了一條右臂但畢竟淫威猶存,若想順利得手,我還需助她一臂之力!」 念及至此,他佯作悲憤,高聲喝道:「歐陽老魔,把藥丸給我!屈某跟你回獨尊谷,你先放過歐陽姑娘!」說著闊步上前,向歐陽修宏探手討要毒丸。 歐陽修宏一擺手,欲推開屈翠楓的胳膊:「急什麼,一個個來!」 話音未落,屈翠楓已踩在滑溜的溪石上,身子一晃正要往崖下跌去,而那只伸出的手則有意無意急速纏上歐陽修宏的右腕,失聲叫道:「哎喲!」 歐陽修宏猝不及防,腦海裡一念閃過:「這小子好歹也是一派掌門,豈會被溪石滑倒?」念頭未定,歐陽霓已驚呼道:「屈公子!」擰身來扶。 她的一雙纖手看似要抓住屈翠楓的後腰,突然兩臂一振,從他肋側穿過直插歐陽修宏的小腹。 歐陽修宏凜然怒道:「小賤人!」他一抖右手,將屈翠楓撞向歐陽霓,身形遽然飛退,往懸崖外閃躲。 孰知屈翠楓早有防備,先一步鬆開左手橫身掠出,右掌反斬歐陽修宏的咽喉。 「噗──」歐陽霓一雙纖手狠狠插進歐陽修宏的小腹,血花應聲迸現。 歐陽修宏一聲狂吼,身軀抖動,聳起右肩硬捱下屈翠楓的掌力斬擊,而肩頭的骨骼「喀吧」斷碎,勉強躲過一劫。 他驚怒交集,強吞一口淤血,左手抽出青銅短杖,身子後仰,小腹運勁一彈欲震開歐陽霓的雙掌。誰曾想魔功運出卻一洩千里,歐陽霓指上黑星魔戒閃動寒光,正全力運功吸食他的荼陽魔氣。 這小腹之下正是丹田氣海,乃歐陽修宏畢生功力積蓄匯聚之所,再經他心慌意亂地一催動,更是狂瀉如注,雄渾剛勁的魔氣似洪水般滾滾湧出。 歐陽修宏情知自己已到生死關頭,奮力揮杖劈擊歐陽霓的頭頂:「賤人,去死!」 「鏗!」屈翠楓手疾眼快,使墨玉扇架住魔杖。但歐陽修宏含憤出手委實非同小可,墨玉扇吃不住杖上壓下的萬鈞神力,不停下沉。 他臨危不亂,欺老魔只剩獨臂,右手掣出仙劍,化作一溜驚虹閃電飛刺對方咽喉。 歐陽修宏躲無可躲,竟是凶性大發,低頭一口叼住劍尖,滿嘴鮮血直滴,含糊不清地道:「跟老子玩,玩死妳!」便抬左膝轟向歐陽霓的胳膊。 歐陽霓左掌抽出,「啪」地拍在歐陽修宏膝頭,兩股魔氣一撞各自彈開,居然鬥了個平分秋色。 歐陽修宏心中驚駭:「這丫頭的功力竟然不輸老子!」想到其中大半實出於自己的「功勞」,他愈加地憤恨難平,同時亦深感後悔不該如此得意忘形,第二次又著了這小賤人的道。 其實這也怨不得歐陽修宏,若非歐陽霓和屈翠楓這兩年各有際遇,修為突飛猛進,即便出手暗算也難說能討得幾分便宜。 然而今非昔比,表面上眼下三人仍是僵持之局,但歐陽修宏體內的功力不斷被黑星魔戒吸噬,此消彼漲之下落敗身亡只是遲早而已。 他自不甘束手待斃,拚命將青銅魔杖往墨玉扇上一壓,隨即驀然撒手凝爪扣向歐陽霓脖頸,對自己小腹的傷勢竟棄之不顧,擺明是要玉石俱焚。 歐陽霓悚然一凜,沒料到老魔竟凶悍如斯,仍有困獸猶斗之能。她當然不願和歐陽修宏同歸於盡,右掌無奈撤回,飄身疾退。 「哧啦──」歐陽修宏的指尖只勾到了歐陽霓的胸襟,素衣撕裂,凌空飄舞如蝶,往瀑流中緩緩飛落。 歐陽修宏暗叫可惜,終是不敢稍作滯留,騰身向崖外飛遁,左手運指封住傷口的穴道止血,半空中響起他的怒吼:「你們給老子等著!」 歐陽霓尚未站穩嬌軀,飛手打出一蓬赤蠍釘。她明曉得無法截住老魔,卻也不甘心功敗垂成。 方纔她本有機會取了歐陽修宏的性命,只因貪戀對方雄渾過人的荼陽魔功,遲遲不肯下手以致錯失良機縱虎歸山,此時再懊悔沮喪,已然晚了。 正當歐陽霓生出放棄之念,猛見屈翠楓從懷中催發出一束璀璨的淡金色光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向歐陽修宏。 歐陽修宏一呆,拔出背後另一根青銅魔杖揮臂招架。「喀喇喇!」一串金石激鳴,那束金芒則摧枯拉朽般地轟斷魔杖,結結實實擊中老魔胸口。 歐陽修宏口中爆出一聲難以置信的淒厲嘶吼,身子一晃往崖下栽落。 屈翠楓趕到崖邊,懷中再發出一束金色光飆,「呼」地穿透歐陽修宏的後背。 歐陽修宏「撲通」一聲,墜入湍急浩蕩的瀑流後,瞬即被水浪吞沒,隱隱泛起一灘灘殷紅的血水在天瀑中擴散消隱。 歐陽霓又驚又喜,道:「快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屈翠楓臉色微顯蒼白,舒了口濁氣後輕輕點頭,與歐陽霓雙雙往天瀑下方掠去。 -------------------------------------------------------------------------------- 第二章 心比天高 歐陽修宏連遭致命重創,直直墜進瀑流,往崖下的深潭裡急遽沉落。 他的胸骨悉數折斷、深深塌陷,五臟六腑被那兩束匪夷所思的金色光飆轟得碎裂移位,好像成了一個漏風的燈籠,體內的血液四下飆濺。 糊裡糊塗間,他身子一緊,似被人從深灘中拽了出來。 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歐陽修宏背心一熱,漸漸有絲暖意瀰漫週身,令他精神稍振,「哇」地連吐數口,也分不出是淤血還是積水。 他依稀感到自己被人橫抱在身前,耳畔呼呼風聲飛掠,似在飛速行進之中。上半身的經脈已完全扭曲斷裂,而丹田內辛苦修煉了上百年的魔功也已蕩然無存,全憑按在自己後背上的那隻手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接續著心脈。 他自忖無親無故、仇家遍地,這時候還會有誰出手救自己?歐陽修宏很想睜開眼睛瞧瞧到底是誰,可眼皮沉重如鉛怎麼也張不開,每吸一口氣,折斷的骨頭就如利刃般狠狠戳著肺腑,疼得他幾欲昏厥。 忽然風聲一停,歐陽修宏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歐陽谷主。」 歐陽修宏一驚,用盡吃奶的力氣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叫道:「是你!」 眼前的那張臉正不停地搖晃旋轉,只是這救自己的人卻是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小蛋在林間的一株青松前盤腿坐下,將歐陽修宏血肉模糊、千瘡百孔的身軀攬在懷中,繼續灌注著真氣:「恐怕我救不了你。」 歐陽修宏慘笑道:「我知道,老子的五臟六腑全數報銷,就要元神歸位了!」他驀地記起一事,拚命嘶聲道:「楊摯是死在屈翠楓和歐陽霓的手上,也是他們打傷了老子!」 小蛋臉上殊無驚異之色,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我都聽見了。」 原來那日他得顧彥岱的線報,便悄然潛上宿夜峰,暗中尋訪歐陽霓的蹤跡,近日又隨她來到越秀山,正巧撞上屈翠楓與她私會的一幕。 歐陽修宏怔了怔,口中往外翻湧著血泡:「小子,做人太老實沒好下場……老子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們……有沒有發現你?」 小蛋搖頭道:「我想應該沒有,我用了十三虛無的遁法,直接從潭下遁出。」 歐陽修宏鬆了口氣,臉上露出怨毒的獰笑:「那就好。你別急著露面,等到他們下手要害蘇芷玉的當口再突然現身,捉賊拿贓,打那小賤人一個措手不及!」 小蛋不置可否:「多謝歐陽谷主的提醒,您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歐陽修宏彷彿迴光返照般,眼裡爆射出懾人凶光,喘息道:「我要屈翠楓身敗名裂,我要歐陽霓死無葬身之地!你一定要狠下心,不然死的就是你!」 小蛋見歐陽修宏彌留之際仍不忘害人之念,實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嗯」了聲沒說話。 歐陽修宏卻變得愈加興奮,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笑道:「賤人,妳勾搭上那小白臉就把老子給害了。嘿嘿,早晚有一天,他也同樣會死在妳的手上,老子什麼仇都給報了……」 他已陷入極度的幻覺錯亂中,聲嘶力竭地揮舞著血淋淋的獨臂,然後呼吼聲戛然而止,一隻左手無力地垂落在凹癟的胸膛上,頭一偏,竟是氣絕身亡。 小蛋已將自己的手掌從歐陽修宏的背心上移開,親眼目睹這作惡多端的老魔就這樣魂歸黃泉,心裡百感交集。 歐陽修宏死了,不僅屈箭南夫婦的血海深仇得報,連帶著農神醫的大仇也一併有了了結。可他現在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心裡反升起一股無端的惆悵。 歐陽霓、屈翠楓連手擊殺歐陽修宏的景象從腦海裡閃過,有一股失落與感傷久久地盤踞心頭不散,更如鉛石一般壓得他難以呼吸。 他失神地在歐陽修宏的屍體前坐下,倚在背後的樹幹上半天不動。 困惑自己數月的楊摯遇害之謎終於水落石出,然而,兇手偏偏真的就是歐陽霓和屈翠楓! 他最不願見的事終究還是被自己證實了,許多以前想不明白的問題此刻亦紛紛迎刃而解。可奇怪的是,他比真相未明前更加矛盾痛苦,沒有絲毫解脫的快感。 小蛋注視著歐陽修宏扭曲僵直的屍身,心裡苦笑道:「我為什麼要懷疑歐陽姑娘,為什麼要跟她來越秀山?其實……我該笨到底,也許會比現在快活許多。」 無意中,他的視線掃過歐陽修宏胸前那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眼前不禁回放起從屈翠楓懷中激射出那兩束不可一世的金色光飆,詫異莫名。 他隱隱覺得這兩束金色光飆與鶴仙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腦子裡卻亂作一團不願再深思,失笑道:「我還是先安葬了歐陽谷主再說。」 他站起身來就地挖坑,想藉此暫時拋開剛才發生的一切。 坑很快就挖好了,小蛋將歐陽修宏的屍體小心翼翼地放入,再將土往他的身上堆去。含著潮濕腥味的泥土慢慢遮掩了歐陽修宏癲狂猙獰的面容,小蛋將青銅魔杖也一併放了進去,堆起一個小小的墳頭後,已是身心俱疲。 日頭緩緩西斜,殷紅的夕陽透過濃密的樹蔭照射進林中,將墳頭染得一片血色。 小蛋擦去手上的泥濘,想道:「歐陽谷主,我不給你立碑了,免得屍骨難安。希望九泉之下,你能悔悟生前種種,來世多行善事。」 默禱完畢,他正要重新坐下盤算稍後的行止,驀地靈台生出警兆,感覺到林外有人。 小蛋心頭一緊:「莫非是屈大哥和歐陽姑娘找來了?」他無暇細想,縱身隱匿到背後的一株青松之上,往警兆傳來的方向望去。 但見晚霞映照下,一名黑衣女子緩步走近,低聲道:「咱們就在這兒歇上兩個時辰,等夜深再上玉華苑暗探。」 在她肩上趴著一隻形似烏龜的神獸「咦」道:「瞧,那兒會是誰的墳?」 黑衣女子飛落到墳前,俯身抓起墳頭的一把黃土瞧了瞧,頓時眸中露出警色,往四下巡視道:「小心,這座墳是剛立的!」 小蛋在樹上見到這一人一龍大喜過望,飄然躍下,低聲喚道:「曾婆婆,小龍!」 那黑衣女子聽到樹上有異響,玉手已按住劍柄,待聽清是小蛋的聲音,冷艷的玉容上不由掠過一抹喜色,卻又立刻繃緊臉,將頭扭到一邊不理。 但她肩頭的霸下早已一溜煙撞進小蛋的懷裡,欣喜叫道:「乾爹!」 小蛋雙手捧住霸下,眼眶裡一陣酸熱,澀道:「能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 尹雪瑤沒回頭,冷冷道:「口是心非,你只顧著找羅羽杉,哪有工夫惦記我們?」 小蛋攜著霸下走到黑衣女子的背後,說道:「不是,我也一樣在想你們。」 尹雪瑤的神色緩和不少,但仍不肯轉過身,漠然道:「那你為何不去北海找我?」 小蛋怔了怔道:「北海?我怎麼就沒想到您會回北海?」 尹雪瑤哼道:「你也學會跟我演戲了?我受了那麼重的傷,不回北極仙府的輪轉池中閉關療養,還能到哪裡去?」 小蛋驚愕道:「曾婆婆,您受了重傷?我真不知道!」 尹雪瑤怒道:「還不是拜你那位歐陽姑娘和葉無青所賜?要不是小龍捨命施展天雷地火轟開一條血路,我的性命早已交代在忘情宮中!」 她想著自己這大半年來險死還生,飽受傷痛折磨,好不容易捱到傷勢稍愈,便匆匆回返天陸尋找小蛋下落,偏偏這小子還像個沒事人般裝瘋賣傻。 一時間,種種委屈苦楚湧上心頭,尹雪瑤氣不打一處來:「除了羅羽杉,你還知道什麼!」 小蛋心中歉疚,低聲道:「曾婆婆,對不起,是我連累了妳。」 尹雪瑤怒氣未消,冷笑道:「你說得倒輕巧,我若給歐陽霓害死了又找誰去喊冤?只怕真到那個時候,你這傻瓜還被她嬌滴滴地蒙在鼓裡!」 小蛋心裡一疼,歎了口氣:「她誣陷我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害妳?」 尹雪瑤冷冷道:「她放走了你,若不找個人背黑鍋,葉無青豈肯善罷罷休?也只有你這笨蛋才會稀里糊塗地就跟她出逃,落入陷阱中尚不自知。」 小蛋一愣,就聽尹雪瑤接著道:「你以為歐陽霓會如此好心?她是算定葉無青不會殺你,才故意幫你逃走,從此徹底與忘情宮決裂。你當她是朋友,她卻當你是塊絆腳石。」 他靜靜聽完,澀聲道:「我不懂,難道一個忘情宮宮主的寶座就會讓她變成這樣?」 尹雪瑤徐徐道:「歐陽霓心比天高,偏偏命比紙薄,出身在西域魔道的一家無名小派中,又身為女子,不用盡心機剷除異己,她如何能夠出人頭地?」 霸下深以為然:「曾婆婆說得不錯。她明白自己幼年未遇名師,這輩子十有八九無望登仙,唯有一門心思鑽營權勢,往上攀爬。不然才幾年工夫,她怎能從一個不起眼的小輩一躍躋身忘情宮的四大長老之列,還拜了葉無青作乾爹?」 尹雪瑤漠然道:「其實不用我多說,你心裡也清楚楊摯遇害的事是她有意嫁禍於你。你一天不死,她便一天寢食難安!」 小蛋心潮起伏,難以自抑,回想起與歐陽霓在忘情宮初識,其後攜手戈壁大漠共闖獨尊谷,再到劫後重逢邂逅一執大師,乃至在北海風雨同舟的過去種種,恍然就像一場如真似幻的大夢。 他並不在意歐陽霓屢次陷害自己,卻無法坐視她與屈翠楓合謀殺害楊摯,甚至要密謀暗算蘇芷玉。 原來人心會變得那樣可怕,為了某種慾望可以不惜一切,然而,即使索求到想要的所有,又能如何? 「我真的不懂人心險惡麼?」小蛋不禁捫心自問,經歷過那麼多的是非恩怨後,他早已遍嘗人間的炎涼事態,卻為何始終不能消去那顆坦誠的待人之心? 霸下見小蛋望著墳塚陷入沉思,好奇問道:「乾爹,這墳是你挖的,裡面是誰?」 小蛋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是歐陽谷主。他想藉楊掌門遇害的真相要挾屈大哥和歐陽姑娘,反被這兩人所殺。」 霸下解氣道:「活該,這老傢伙死有餘辜,歐陽霓和屈翠楓總算辦了件好事!」 尹雪瑤冰雪睿智,豈會聽不出其中玄機,接口問道:「楊摯的事,屈翠楓也有分?」 小蛋不語,尹雪瑤已知自己所料不錯,瓊鼻微嗤道:「一個為了當忘情宮主背叛朋友,一個為了做越秀掌門忤逆弒上。這兩位堪稱豺狼虎豹、天生一對。」 霸下道:「說不定衛姑娘的死也是屈翠楓干的,這小子喜新厭舊繼而殺人滅口,什麼壞事幹不出來?丟盡他爹娘的臉面。」 小蛋搖頭道:「屈大哥和衛姑娘極是恩愛,在南荒時形影不離、出雙入對,而衛姑娘又懷了身孕,屈大哥說什麼也不可能對她猝下殺手。這事必定另有隱情。」 尹雪瑤嘿然道:「你既知道屈翠楓和衛慧形影不離,難分難捨。當日衛慧被害,為什麼屈翠楓不在左近,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 霸下道:「對,無論如何,楊摯和衛慧的死,屈翠楓與歐陽霓兩人都逃不了干係。咱們趕緊找到蘇閣主,將真相和盤托出,還我乾爹一個清白!」 尹雪瑤不以為然:「你想得太簡單了。歐陽修宏已死於非命,無法出面作證,咱們的話不過是一面之辭。就算歐陽修宏不死,他臭名遠揚又是正道死敵,又有幾個人肯相信這魔頭的話?」 霸下不忿道:「不是還有咱們和乾爹麼?難道蘇閣主還信不過我乾爹?」 尹雪瑤道:「如果蘇閣主信不過小蛋,還會為他出頭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保麼?只可惜小蛋身為最大嫌兇,任何指證效力都要大打折扣。」 小蛋道:「曾婆婆,你們不必替我擔心,這事總會有辦法的。」 尹雪瑤沒好氣地道:「我幹什麼要替你擔心?再說,你能想出什麼辦法,再有三天就是會期,你還能穩坐釣魚台?」 小蛋淡淡道:「我乾爹說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遲早都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霸下搖頭道:「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至少要先保證自己別被越秀劍派的人亂刃分屍、砍成十七八段!」 小蛋笑了笑道:「不會,越秀是名門正派,絕不至於亂來。」 霸下苦笑道:「乾爹,你別忘了如今越秀劍派的掌門是誰?屈翠楓和歐陽霓會放過你麼?」 尹雪瑤冷冷道:「小龍,別跟他廢話了,你跟他講什麼都是白搭。是死是活由他自找,咱們又何苦?」 當下聊過離別經歷後,兩人一龍便在林中小歇。小蛋先前為歐陽修宏接續心脈,著實耗損了不少真氣,此刻倦意上身、抱元守一,沒多久就進入物我兩忘的空明之境中。 約莫過了兩個多時辰,林內已是萬籟俱寂、伸手不見五指,濃重的夜霧如波濤般輕輕漾動,隨著夏夜清涼的山嵐瀰漫飄蕩。 尹雪瑤忽然起身,望了望兀自盤腿靜修的小蛋,低聲道:「小龍,我去辦點事。」 霸下錯愕道:「曾婆婆,妳不會是想先下手為強,摸上玉華苑將屈翠楓那小子給幹掉吧?」 尹雪瑤哼道:「我哪有那麼傻?屈翠楓若是死了,小蛋的黑鍋這輩子就算背定了。」 她一閃身,御風而起,倏然消隱在茫茫夜色裡,卻是悄然往山下掠去。 霸下實在搞不懂尹雪瑤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卻隱隱預感到屈翠楓多半要倒霉了。牠瞟了眼正打坐的小蛋,喃喃道:「乾爹呀,你可真好福氣,有人幫你著急,還有人幫你出頭,真不錯。」 卻說屈翠楓突施奇招,將歐陽修宏打落懸崖,與歐陽霓順著飛瀑而下欲找尋這老魔的屍體。可兩人在潭裡尋了半晌還是一無所獲,只得又回到岸上。 歐陽霓擰乾發上的水漬,細細嬌喘道:「難道這老魔沒死,又讓他給逃了?」 屈翠楓望著碧波蕩漾的潭水,悶悶不樂道:「不可能,他的胸口已被我打穿,全身經脈俱斷,即使能苟延殘喘片刻,也絕無餘力御風逃遁。也許他是被潭下的潛流衝進岩石縫隙中,又被水草遮掩住,咱們才沒能發現他的屍體。」 歐陽霓點點頭,但依稀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某件極為重要的事情,卻又想不起來,長吁一口氣道:「但願不要節外生枝。 你沒受傷吧?「 她等了許久卻並未聽見屈翠楓的回答,驀然察覺對方的視線正須臾不離地打量自己。 歐陽霓一怔,垂首只見一身濕透的薄衣緊貼在自己的嬌軀上,映襯出玲瓏曲線,裡頭玉光瑩瑩的肌膚若隱若現、撩人遐思。 而胸前一片衣襟在適才的激鬥中被歐陽修宏撕裂,露出了貼身的紅色肚兜,一對挺茁玉峰伴著嬌喘如波浪般起伏不定,實在風光撩人。 歐陽霓登時面如霞燒,又羞又惱地急忙轉過身去整理衣衫,低聲道:「你怎麼不回答我的話?」 屈翠楓如夢方醒,自知失禮,趕緊尷尬地掩飾道:「我在想,是否再下潭查探?」 歐陽霓俏臉更紅,聲如蚊蚋道:「沒想到你也會使壞,你看得還不夠麼?」 屈翠楓心中一蕩,往日的瀟灑不翼而飛,窘迫道:「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歐陽霓忽地噗哧輕笑,低聲道:「怎麼屈掌門也有像呆頭鵝的時候?」 屈翠楓心頭猛跳,想伸手去搭歐陽霓的香肩卻終是不敢,訕訕笑道:「妳又沒回頭看,怎知我像個呆頭鵝?」 歐陽霓悠然道:「不用看,我也猜得著。屈公子,你能幫我一個忙麼?」 屈翠楓神情一正,道:「但凡是歐陽姑娘差遣,屈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歐陽霓似是沒料到屈翠楓竟會說得這般鄭重其事,默然片刻後,方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的外衣破了,想借你身上的舊袍一用,可以麼?」 屈翠楓一聽,當即手腳麻利地褪下衣袍,微笑道:「別說一件衣服,就是屈某的命也可交在姑娘手上,只是這件長袍被我穿過,怕會褻瀆了姑娘。」 歐陽霓反手接過袍服罩在身上,輕輕歎息道:「我哪敢會要你屈大公子的性命?」 屈翠楓正欲開口,突然山頂玉華苑的方向響起悠揚鐘聲,瞬即傳遍整座接天峰。 歐陽霓面色一肅,匆匆繫起腰帶,問道:「屈公子,可是貴派在鳴鐘示警?」 屈翠楓凝神聽了會後,搖頭道:「好像有貴賓蒞臨,正用鐘聲召集各支首座。」 歐陽霓驚道:「誰這麼早就到了?莫非是蘇芷玉,又或是盛年?」 屈翠楓答道:「鐘聲裡聽不出來,應是這兩人中的一位。」 歐陽霓道:「你趕緊回玉華苑迎客吧,我也需覓地休養一夜。」 屈翠楓雖也急著回去,可聽到這話,心裡卻升起一股戀戀不捨的悵意,問道:「歐陽姑娘,妳住哪裡?明日有空我便來看妳。」 歐陽霓含笑道:「不用,屈公子只管安心應付蘇芷玉,我自有去處。」 屈翠楓略感失望地「哦」了聲,向歐陽霓一抱拳:「在下告辭!」 他轉身行出數步,忽聽歐陽霓低聲喚道:「屈公子!」 屈翠楓急忙回頭,就見歐陽霓已轉回嬌軀,一雙明眸柔情萬種地凝望著他,徐徐道:「蘇芷玉不好對付,你多當心!」 她這番忽冷忽熱的捉摸不定,卻令屈翠楓心猿意馬、難以自抑,爽朗笑道:「有勞姑娘提醒,屈某定不負所望!」一抖衣袖御風騰空,自覺心裡甜蜜香醇如飲美酒,蘇芷玉也罷盛年也好,盡皆不足為懼。 然而等他回到玉華苑,才發現自己和歐陽霓都猜錯了。此次提前上山的既非蘇芷玉也亦非盛年,而是雲林禪寺的無涯方丈。 這時伍端、關寒兩位越秀劍派的長老,已將無涯方丈迎入品茗閣內。眾人分賓主落坐,正在用茶寒暄,見屈翠楓進來齊齊起身相迎。 無涯方丈雙手合十,施禮道:「屈掌門,貧僧不告而至多有打擾了。」 屈翠楓見是無涯方丈親至,亦是暗自一凜。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當日他接掌越秀劍派掌門之位的就任大典上,這老和尚因淡家村一戰傷勢未癒並未親臨,只托無怨大師送上一份賀禮。 短短不到兩個月的工夫,他卻突然駕臨越秀,而且偏是在蘇芷玉要攜小蛋登門問案的前夕趕至,其意不問自明。 他望過無涯方丈身周,除了四名隨行的小沙彌外,並不見其它雲林禪寺的高僧同來,當即躬身還禮道:「大師光臨玉華苑,令我越秀劍派蓬蓽生輝,屈某有失遠迎!」 兩人客套了一番後,便各自落坐。 伍端關切道:「大師,您的傷勢恢復得如何?」 無涯方丈道:「多謝伍長老關懷,貧僧的傷已無大礙,今日冒昧拜訪貴派,實是為了常寞小施主的公案而來。」 屈翠楓聞言,心道:「果然是為了小蛋!」 -------------------------------------------------------------------------------- 第三章 功敗垂成 好不容易捱過一頓素齋,將無涯方丈一行人請至精舍安歇後,屈翠楓才得喘息一口,回返自己在玉華苑的住處。 這棟幽靜雅致的小庭院,他已居住了近十年,在接任越秀劍派的掌門後也未搬出。 抬頭望了眼高懸的明月,屈翠楓推門入屋,點燃桌上的火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供奉在朱案上的屈箭南夫婦靈牌,被屈翠楓每日拂拭得一塵不染。 他燃起三炷香,跪倒在父母的靈牌前,叩拜道:「爹、娘,孩兒今日終於手刃大敵,為你們兩位報了血海深仇,你們在天之靈亦可欣慰了。」 恍惚中,憶及少年時自己承歡父母膝下,共享天倫之樂的情景,已是恍如隔世。屈翠楓心一酸,將三炷清香恭恭敬敬地供在屈箭南夫婦的靈龕前。 好一陣子,他的思緒回轉到現實,從蒲團上緩緩起身,踱步進了裡屋。 月光透過紗窗照射進來,在幽暗的光線下,靠牆一排架上的珍稀古玩閃爍著熠熠微光。 屈翠楓順手拿起一隻用整塊翡翠雕琢而成的淡綠色大鵬,托在掌心,看得入神。 這是楚凌仙在他十四歲生日那天送的賀禮,從此「越秀玉鵬」的美譽漸傳漸響,人人都開始知道越秀劍派在屈箭南之後,又湧現出一位少年俊彥。 斯物猶存,親恩已逝。屈翠楓萬般滋味盡凝心頭,自語道:「爹、娘,孩兒不敢丟你們兩位的臉。我一定會光宗耀祖,將越秀劍派發揚光大!」 他珍而重之地將玉鵬放回原位,走上幾步,打開窗戶,一股清新夜風撲面而來。 無涯方丈來了,蘇芷玉很快也會趕至越秀,而盛年、羅牛甚至年旃等人很可能亦將陸續登門。這樣的盛況,即使自己接掌越秀劍派的大典上也未曾有見。 然而,這些跺一跺腳能令天陸顫上三顫的正魔兩道翹楚人物,卻並非是為了他屈翠楓而來,他們不遠萬里從四面八方匯聚越秀,為的只是小蛋。 論師門之誼、父輩私交,他無不勝過小蛋數倍,可這些人為什麼偏偏不幫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屈翠楓連日來已不知問過自己多少次,無奈始終沒有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剎那間,他感覺到自己是那樣的被人藐視,自爹娘仙逝後,週遭的親友紛紛棄之遠去,現在甚至全天下的人都要與他為敵! 一股忿忿不平的鬱悶與慍怒油然而升,他不禁一拳重重擊在窗台上,「咯!」堅硬的梨花木陷出一個凹坑,拳頭上隱隱傳來一絲痛意。 他的目光落在身上那件嶄新的寶藍色長衫上,不覺眼前又浮現起歐陽霓的一顰一笑,那嬌柔嫵媚的絕世風姿美到極點,令今夜的月光亦要黯然失色。 屈翠楓的心情稍稍好受了些,又莫名想起歐陽霓濕衣裹身、秀髮滴水的動人模樣,縱是一百個衛慧也遠有不及。 想到衛慧,他的心中不由一慟。歐陽霓絕美的倩影迅速消散,取而代之地,則是衛慧在月光下那張滿含淒厲悲憤的臉龐。 屈翠楓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險些撞到背後的紅木座椅。幻象迅即隱沒在窗外的蒼茫月色中,他長吁一口氣,背上竟已滲出冷汗。 最近半個月,他已很少再作關於衛慧的噩夢了,但這如同一個魔咒,她臨死前的模樣已深深刻在心底,這一生一世恐怕都休想得到解脫。 他用衛慧、楊摯兩條人命作為代價,終於如願以償換來了越秀掌門的寶座,雖有愧疚卻不曾後悔。何況,該做的自己已做了;不該做的同樣也都做了,世上,沒有回頭路可走! 屈翠楓穩了穩心緒,暗道:「不管怎樣,衛慧畢竟懷的是我的骨肉,待此間事了,我前往天雷山莊拜祭一番,也算對得起我與她相識一場了。」 他正想著這事,突然一道黑影猶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庭院裡,一雙冷厲懾人的眼神好似鋒刃迎面射來。屈翠楓一驚,失聲道:「風伯父!」 來人正是風雪崖。他一襲黑衣佇立庭心,面色稍顯蒼白好似傷勢尚未痊癒,神情冷傲地微微頷首,說道:「你應該明白風某今晚為何而來?」 屈翠楓心一寒,急轉念頭道:「難不成他是為了年前雲夢大澤一戰來找我算帳的?」旋即,他否定這一猜測道:「不對!風雪崖又不是神仙,焉能猜到我和鶴仙人之間的關係?他此行的目的,難道又是為了小蛋──」 想到這裡,屈翠楓竭力克制住心緒,欠身一禮道:「小侄明白。風伯父,請入屋用茶。」 風雪崖站著不動,生硬道:「不必。我只說兩句話就走。第一,希望你秉公行事,莫要冤枉了好人卻讓真兇逍遙法外;第二,風某會待到此案水落石出後,再回返雲夢大澤,你是小蛋的朋友就更該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風雪崖身形一晃如鷹隼般掠空飄飛,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去一來僅是須臾工夫,當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 屈翠楓呆呆注視著風雪崖消逝的方向,咀嚼著這位魔教教主隻字詞組中蘊藏的深邃含意。尤其是那一句「好自為之」更令他如芒在脊、心下忐忑。 他心中的念頭飛快轉過:「難道風雪崖察覺到了什麼?不然為何要私下出言警告?」 他的心情再難輕鬆起來,想著自己剛剛安撫下雲林禪寺的方丈無涯大師,尚未容得喘息又被魔教的教主風雪崖教訓一通。 這兩大仙林超卓人物,一正一魔、一北一南,鋒芒卻齊齊指向自己。 這才是前三天,已然有兩位重量級的人物明查暗訪,不約而同地駕臨越秀。要到了正日,接天峰的金頂之上還不曉得要有多熱鬧! 屈翠楓不禁生出一絲悔意──早知道小蛋這麼難惹,何苦偏偏要嫁禍於他。禍水東引到最後,莫要引火燒身才好。 他忽地隱隱覺得歐陽霓以九雷動天引暗殺楊摯,嫁禍小蛋的同時,也將自己和越秀劍派不可避免地拖進一個更為巨大、也更為可怕的漩渦中。鬧不好,翌日的越秀山就會有一場兵戎相見的血戰,從此攪得大半個天陸仙林不得安寧! 念及於此,屈翠楓不寒而慄,暗道:「若果真如此,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和越秀劍派,而歐陽姑娘和她的忘情宮卻可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 第一次,他開始認真地思考歐陽霓幫助自己的真正動機,但很快便打消疑慮了:「如果真相大白,她也勢必成為正道公敵,半點討不到便宜。只怕連歐陽姑娘也沒料到這件事發展下來竟會如此複雜,引來這麼多的麻煩。」 他越想越煩,越想越氣,把心一橫:「你們越是要幫他出頭,我越不能讓你們稱心如意!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也要教他將這黑鍋背定,永世不得翻身!」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黑暗中依稀有個聲音在輕輕喚道:「翠楓──」 這聲音隨著夜風輕輕飄蕩,略顯模糊不清,卻分明是從夜空中傳來,充斥著一種詭異的味道。 屈翠楓凜然一省,舉目四顧,低聲喝道:「什麼人在裝神弄鬼?」 他喝聲一起,那奇異的呼喚聲立刻沉寂了下去。屈翠楓驚疑不定,正欲舒展靈覺查探,驀地從屋簷上冉冉飄下一道紫色身影,在月色照射下的庭院中竟不見倒影。 屈翠楓倒吸一口冷氣,忙不迭地往後倒退,右手按緊墨玉扇喝道:「是誰?」 需知他並非膽小之徒,倘若從天而降的果真是一個冤魂厲魄,屈翠楓連眼皮都不會抬半下。可這「人」的身姿模樣卻酷似一個人,讓他不得不心生寒意。 紫色的身影凌空飄浮在窗前,週身被一蓬若有若無的粉紅色寒霧繚繞,面容被散亂的長髮掩得不甚真切,但僅僅這樣,已足夠令屈翠楓心驚膽戰! 她望著屈翠楓,垂手摸了摸自己凸起的小腹,幽幽歎道:「這麼快,你就忘了我?」 屈翠楓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緊盯著這女子如真似幻的身影,澀聲道:「妳──」 「呼──」一陣風吹起紫衣女子的烏黑髮絲,長髮後遮掩的面容宛若驚鴻一瞥出現在屈翠楓眼前。蒼白的臉上滿是憂傷哀怨,殷紅的血絲鮮艷欲滴,一雙空洞失神的眼眸深深凹陷,絕非人間所有。 屈翠楓肝膽欲裂,脫口道:「衛慧!」額頭的冷汗已涔涔滴落。 紫衣女子的面容迅即隱入披散的烏髮後,輕輕歎息道:「總算你還記得。」 屈翠楓一咬舌尖,喝問道:「妳到底是誰,為何要裝神弄鬼,作弄屈某?」 紫衣鬼魂淒切吟道:「雲英未嫁身已失,但盼檀郎憐妾情──」 屈翠楓心頭劇震,這是某日衛慧與他翻雲覆雨後,忽然感傷低吟的兩句小詩,當真是天知地曉絕無第三人聽到。他驚異之下,顫聲道:「妳?」 紫衣鬼魂淒然一笑道:「這麼多天了,我遲遲不願魂歸地府,只盼著你能再到墳前看我一眼,可我卻怎也等不到你。」 屈翠楓心虛道:「我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無暇分身,其實心裡早就想去祭拜妳。」 紫衣鬼魂淒楚道:「是啊,你正忙著跟別人卿卿我我,怎會記得我和孩子?」 屈翠楓一驚,「妳……怎麼這麼說?我、我和歐陽姑娘乃道義之交,並不是妳想像的那樣。」 紫衣鬼魂幽怨一歎道:「我怎麼想,現在還重要麼?你如今春風得意、光芒萬丈,卻不管我和肚裡的孩兒仍在受苦受難?」 屈翠楓無地自容,囁嚅道:「這個,我、我沒想到妳真會那般剛烈,居然會橫劍自刎。我絕非寡情薄義之徒,這些天來,我每晚都會夢見妳。」 紫衣鬼魂道:「事到如今,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最後一樁心願。這樣,我和孩子也能安心地走了。」 屈翠楓急忙問道:「什麼心願?但凡我力所能及,一定為妳辦到。」 紫衣鬼魂道:「我要你到我墳前虔心懺悔一番,超度去我和腹中胎兒的怨怒,好讓我們母子早日得脫苦海、轉世投胎。你可辦得到?」 屈翠楓聽聞衛慧的要求僅止於此,頓時大鬆了口氣,點頭道:「這本就是我應當做的。就算妳不提,我也會這麼做。」 紫衣鬼魂道:「那你把這些懺悔寫下來,然後在我的墳前燒祭成灰。」 屈翠楓遲疑著應道:「好,我答應妳就是。」 紫衣鬼魂淒慘笑道:「你還想用甜言蜜語騙我不成?這次我要親眼見你寫過才離開。」 屈翠楓臉上一熱,也沒勇氣和衛慧爭辯,一咬牙道:「我寫!」 他點了火燭,取過一迭紙箋在桌案上攤開,不一刻,他筆走龍蛇便一氣書就,字裡行間倒也情真意切,極盡懺悔之意。 紫衣鬼魂看他要擱筆,說道:「還有楊掌門的事,你也一起寫上!」 屈翠楓一愣,道:「這事與妳我無關,似乎不必提及吧?」 紫衣鬼魂幽幽道:「楊掌門對我有救命之恩,你怎能說與我無關?」 屈翠楓無奈,只好草草又在紙箋上添了數行,放下毛筆問道:「這下妳總該滿意了吧?」 紫衣鬼魂不置可否,說道:「你拿過來,讓我先看看。」 屈翠楓拿起紙箋走到窗前遞向紫衣鬼魂,目光無意間觸及之下赫然一凜。 衛慧的右手無名指上有一顆極為細微的紅痣,即便是變成鬼,也絕無可能消失不見,而眼前紫衣鬼魂的手上卻分明不見紅痣! 他疑雲叢生,不動聲色地將紙箋送到紫衣鬼魂手中,順口問道:「妳最喜歡的那枚墨玉戒指也想一起帶走麼?」 紫衣鬼魂接過紙箋,「嗯」地回答一聲。 屈翠楓心一沉,已醒悟到自己中計。他一身冷汗,盯著紫衣鬼魂手中的紙箋,暗自懊悔不已:「我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怎會蠢到被假冒的衛慧冤魂所欺?」 其實也難怪他會上當,俗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屈翠楓沒有阻止衛慧橫劍自盡,終造成一屍兩命的慘劇,心中惶恐愧疚不待而言,卻又無法向任何人傾訴以求解脫。 今日接二連三的事情紛沓而來,早已將他折騰得暈頭轉向,這女鬼再突然現身,屈翠楓魂不守舍之下哪還能保持平日的清醒? 可惜紫衣女子百密一疏,終究在最後關頭露出了馬腳,被屈翠楓看出破綻。 屈翠楓迅速恢復鎮定,見近在咫尺的冒牌女鬼正聚精會神地默讀懺悔書,暗道:「當務之急是要先毀了懺悔書,這紫衣女子不管是誰,先殺了再說!」 忽地,他又心中一動:「會不會是玉姨?」忍不住悄悄往那紫衣女子身上打量了兩眼,尋思道:「玉姨何等身份,豈會裝神弄鬼來騙我?況且她再怎麼裝,身上自有一股飄然出塵的仙韻,絕不會滿身儘是森寒之氣。」 他心知這份懺悔書事關自己的性命前程,更何況普天下的女子中除了蘇芷玉,更無第二個人能教他心生畏懼,不敢唐突,於是佯裝不耐煩地咳嗽問道:「妳看完了麼?」 聲到人到,屈翠楓遽然縱身躍出窗戶,探手一把抓住紙箋,右手墨玉扇如石破天驚直掠她的咽喉。 「哧啦──」薄薄的紙箋頃刻間在他的掌中碎成齏粉,紫衣女子匆忙舉掌招架,冷喝道:「屈翠楓,算你機靈!」 屈翠楓不願驚動同門,墨玉扇一轉,反打紫衣女子的胳膊,低哼道:「承蒙誇獎!」 紫衣女子望著滿天飛舞的紙屑驚怒交集,後悔地想道:「我要是能早一刻離開,又何至於功敗垂成?當今之計唯有速戰速決,將這小子毒倒,再迫取口供!」 思忖間,她側身閃過墨玉扇,正要彈指射出毒粉,不料屈翠楓胸前光華一閃,一束金芒「砰」地擊中右胸,將嬌軀打得橫飛而出。 屈翠楓從後趕上,探手擒住紫衣女子的腰,帶起勁力將她的經脈死鎖,心中巨石落定:「是妳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紫衣女子「哇」地吐出口深紅色淤血,氣息奄奄,漠然閉上雙目不語。 屈翠楓將她擒入屋中,關上窗戶,滅了火燭,在椅子上坐定:「說罷,妳到底是誰?」 假冒冤魂的尹雪瑤委頓在地,唇角不停嗆出血沫,卻無法運氣鎮傷,直疼得汗珠滾滾,卻硬是不吭一聲。 屈翠楓心有餘悸,徐徐道:「我們應該並不相識,只要妳說出背後指使人是誰,屈某保證放妳一條生路。」 尹雪瑤聞言,心道:「這小子說起謊來當真眼皮也不眨,眼下拖得一刻是一刻,先與他周旋一番,再設法找機會下毒。」 盤算已定,她強忍劇痛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衛慧?」 屈翠楓道:「衛慧的右手無名指上有顆極小的紅痣,除了我沒幾個人曉得。現在輪到我問妳了,妳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對衛慧的事情探聽得如此清楚?」 尹雪瑤喘息道:「我是誰你不用知道。至於衛慧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日前我曾暗訪天雷山莊,無意進過她的書齋,見到牆上懸著她的畫像。」 屈翠楓怎知尹雪瑤前往天雷山莊乃是為了打探小蛋的消息,心下一緊道:「誰讓妳這麼做的?妳……又怎會知道那兩句小詩?」 尹雪瑤手撫胸口,悄悄將一小蓬烏雲壓頂扣在掌心,答道:「她寫札記,你沒看過麼?」 屈翠楓暗罵道:「見鬼,她怎會把那鬼玩意給我看?」不由對衛慧多了一重埋怨,更怒她險些害自己上了大當。他接著問道:「剛才在院子裡為什麼看不到妳的影子?」 尹雪瑤一笑,卻牽動傷處,猛咳出一灘鮮血,喘息道:「這還不簡單,只要在周圍的地面上灑些反光粉就可以了。」 屈翠楓恍然大悟,哼道:「沒想到妳還是位精於此道的大行家。」 尹雪瑤情知無力將毒粉彈射到有效範圍內,只能耐心等待時機,接口道:「承蒙誇獎。」 屈翠楓一怔,這話正是自己剛說過,現下尹雪瑤回敬過來。他手指輕敲桌面,思量道:「看她的情形,絕難熬到天亮。我不親手殺她,便不算毀諾。」 一念未定,尹雪瑤猛然嬌軀劇顫,一口鮮血狂噴而出,隨即昏死了過去。 屈翠楓瞧著尹雪瑤像極衛慧的面容,心中一動:「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誰!」自忖對方已無絲毫反抗之力,上前兩步,俯身便朝尹雪瑤的臉上摸去。 孰料尹雪瑤驟然抬頭,奮盡全力再噴出一口淤血。屈翠楓躲閃不及,有幾滴濺落在他伸出的手背上,立時「嗤嗤」微響,冒出縷縷黑煙。 屈翠楓低吼一聲,抽身而退,手上痛徹心腑,泛起數點噁心欲嘔的黑色斑點,不斷腐蝕著自己的肌膚,更迅速往筋骨滲去。 他急忙催動真氣壓迫毒素,可這毒力竟異常霸道,仍不住地擴散開來。 尹雪瑤見烏雲壓頂傷到屈翠楓,心情一鬆,眼前金星亂冒。她勉力維持一縷神智,用虛弱的嗓音說道:「你……你的手完了!」 屈翠楓怒道:「那也未必!」抓起桌上的火燭燙爛腐肉,一股股鑽心的疼痛直衝腦際。 尹雪瑤吃力譏笑道:「沒……用的,除非你……砍了整、整隻手……」 屈翠楓恍若未聞,陡然一道金光從胸口騰起,直灌右臂瞬間佈滿手掌。而那黑色的斑點竟如雪般消融,不過彈指流出的已是紅色鮮血。 他俊面含煞,怨毒道:「是妳自找的!」舉起左掌,便往尹雪瑤的頭頂拍落。 -------------------------------------------------------------------------------- 第四章 守屋三日 「轟──」窗戶應聲粉碎,兩束赤紅色精光射向屈翠楓的後腦。 屈翠楓大吃一驚,不假思索便往後閃躲。一道人影從破裂的窗外掠入,將尹雪瑤攬在懷中,身形一飄,已退到另一面的牆角。 「小蛋!」屈翠楓定睛看清來人,凜然低喝道:「原來她是你派來的?」 小蛋一手按在尹雪瑤的腹上想輸功療傷,一觸之下卻發現裡頭竟軟綿綿的不知何物。他也沒空多想,只移轉至腹部上方,真氣汩汩輸出,答道:「她是我曾婆婆,屈大哥手下留情。」 他運功醒轉後不見了尹雪瑤,向霸下詢問後便猜到她多半是來找屈翠楓的晦氣。他生恐兩人鬧僵,急忙趕來,不想竟在最後一刻救下尹雪瑤。 尹雪瑤得小蛋雄渾真氣之助,精神稍振,嬌喘道:「我剛才裝成衛慧的冤魂誘他全招了,他和歐陽霓就是殺害楊摯的真兇,只可惜我不小心露出破綻被他發現,他想殺我滅口!」 小蛋一震,屈翠楓眉宇一揚,搶先喝道:「胡說八道,屈某如何會殺死楊師叔祖?」 尹雪瑤體內氣血翻騰、百骸欲散,欲駁乏力,只能冷冷凝視著屈翠楓道:「無恥!」 小蛋沒料到自己遲來半步竟會是這個局面,瞧著尹雪瑤的喬裝打扮心如刀絞,心道:「不管怎麼說,先為曾婆婆療傷要緊。」 朝著屈翠楓一頷首:「屈大哥,驚擾你了。我和曾婆婆先行告退,日後再向你賠罪。」 屈翠楓面色鐵青:「小蛋,虧我當你是朋友,你居然背信棄義指使這妖婦來暗算我,這事不說清楚誰都別想離開!」 霸下守在窗口,怒罵道:「偽君子,不要臉,你處心積慮嫁禍我乾爹,還好意思反咬一口!」 屈翠楓的神情越發難看,森然道:「我堂堂越秀掌門,豈會和你們做口舌之爭?是非曲直自有公斷。」 這時庭院外響起腳步聲,卻是這邊發出的異響終於驚動守夜的弟子。一名三十餘歲的越秀派門人揚聲問道:「掌門師弟,屋裡出了什麼事?」 屈翠楓注視著小蛋,眼裡閃過一抹寒光,咬牙道:「有強敵來襲,想要暗殺我。傳出警訊,封鎖玉華苑,休要走脫一人!」 小蛋大吃一驚,道:「屈大哥,你、你說我是來暗殺你的?」 屈翠楓低哼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何須問我?」 屋外警聲頻頻四起,霸下叫道:「乾爹,這小白臉已喪心病狂,咱們趕緊離開!」 屈翠楓冷笑道:「想走?我越秀劍派豈容你來去自由?小蛋,念在兄弟一場,我實不願親自出手,你還是束手就擒免得刀兵相見。」 小蛋眼裡露出痛苦之色,苦笑道:「屈大哥,這是你的真心話麼?」 屈翠楓繃緊面孔,嘿然道:「這話我也正想問你。」 霸下道:「乾爹,別跟他白費口舌。快走,不然就來不及啦!」 屈翠楓身形一閃欺向小蛋,墨玉扇「啪」地展開,旋向他的咽喉道:「往哪走?」 小蛋背後是牆壁已無退路,只得施展出「蒼山負雪」抬掌硬接,「啪」地墨玉扇一偏走空。屈翠楓咄咄逼人,左掌已朝尹雪瑤的頭頂劈落而下。 小蛋見屈翠楓像是換了個人般對著自己頻下殺招,心裡難受之極,用穿花繞柳身法往側旁閃躲,黯然道:「屈大哥,你真想殺我?」 屈翠楓充耳不聞,墨玉扇回轉倏地收攏,直點小蛋的面門道:「是你逼我的!」 霸下忍無可忍,一蓬荼陽火針轟然噴薄,向著屈翠楓的背心呼嘯襲至。 屈翠楓深知霸下的威力,竟不敢直攖其鋒,騰身撞破屋頂飛了出去。 屋外響起伍端的怒喝聲:「好賊子,膽敢夜犯越秀,看你往哪逃!」人隨聲到破門而入,卻見是小蛋站在牆角,不禁一呆:「是你?」 小蛋明白伍端等人一到,想走可就更難了,說道:「伍長老,你好!」 伍端一頭霧水,問道:「小蛋,你想偷襲屈掌門,為什麼?」 屈翠楓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想求我看在兄弟情分上徇私枉法不成,便指使那妖婦下毒暗害我。」 他躍出屋頂,在外轉了一圈後,又從門外走了回來,身邊已多了關寒等人。 伍端面色微變,道:「小蛋,這是真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小蛋百口莫辯,望了望懷裡的尹雪瑤,見她業已昏死,又是一凜,急忙催加真氣,更無暇分神去回答伍端的質問。 關寒見小蛋沒有開口,厲聲道:「你為何不說話,是心中有鬼麼?」 霸下氣不過越秀二老對小蛋的輪番拷問,好像已先入為主將他定罪一般,忿忿道:「說什麼話,有屈翠楓這衣冠禽獸在,我乾爹說什麼都沒用!」 伍端身後一名男子喝道:「放肆,你們敢當眾侮辱敝派掌門,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屈翠楓道:「小蛋,事到如今你莫要再負隅頑抗了。咱們兄弟之間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這麼做委實教愚兄既痛心又失望。」 小蛋搖搖頭道:「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希望你能先放我離開。」 屈翠楓面泛難色道:「如果只為愚兄一人之事也就罷了,可事關我越秀一派千年威名,請恕屈某不能顧全兄弟之情!」 霸下嗤之以鼻道:「說得比唱得好聽。乾爹,咱們走,看誰攔得住!」 關寒勃然大怒道:「今日若容你們走出玉華苑,我關字從此倒著寫!」 小蛋暗道:「我在越秀派的牢裡待上三天也不算什麼,可曾婆婆性命垂危,一旦落入屈大哥手中卻說什麼也活不成了。」 正在雙方劍拔弩張之際,忽聽庭院外一聲禪頌道:「阿彌陀佛,常小施主久違了。」卻是無涯方丈率著四名小沙彌也聞訊趕來。 屈翠楓幾不可察地一皺眉,懊喪道:「壞了,這老和尚怎麼來了。」 小蛋木訥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向著無涯方丈躬身禮道:「大師!」 無涯方丈的目光拂過尹雪瑤,說道:「這位女施主的傷勢不輕,需得趕緊救治,不然恐有性命之憂。」伸手從大袖裡取出一隻小瓷瓶,從裡頭倒出兩顆丹丸,遞向小蛋道:「這是敝寺的玉露百洗丸,請常小施主先餵入她的口中,畢竟救人要緊。」 小蛋謝了接過,將兩顆玉露百洗丸送入尹雪瑤的檀口。而那邊伍端已向無涯大師低語數句,將方纔發生的事情簡略轉述一遍。 無涯大師聽罷,心道:「這少年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豈會作出此等卑鄙之舉?可屈掌門也是近年來少有的青年才俊,和小蛋又是知交,應不會肆意誣陷,多半問題還是出在那位女施主身上。」 想到這裡,無涯大師問道:「常小施主,你懷中的這位女子是誰,可否見告?」 小蛋回答道:「不瞞大師,她就是我曾婆婆。」 無涯大師恍然道:「原來是尹仙子。」心下不禁發愁:「這禍事闖得可真不小,屈掌門在家中遭人暗算,越秀劍派豈肯善罷罷休?偏偏還要牽扯上楊摯的公案,如此可怎生是好?」 伍端與小蛋在南荒有一面之緣,對他頗有好感,不免存了一份保全之心,於是道:「小蛋,這座庭院已被敝派弟子重重圍困,你攜著一個重傷垂危的女子如何闖得出去?若稍有不慎,反會害了這位尹仙子的性命。以我之見,你不如棄劍受縛暫時留在玉華苑,待三日後一併解決。」 無涯大師頷首道:「伍長老的提議再好不過。常小施主,你意下如何?」 如果小蛋不知屈翠楓底細,又或尹雪瑤並未身負重傷,面對伍端和無涯大師的善意懇請,自然萬難拒絕,但此時此刻他又豈敢輕易答應? 當下他搖搖頭,徐徐道:「不成,我不能將曾婆婆留在玉華苑,今日非走不可!」 伍端詫異道:「這是為何,莫非你信不過老夫和無涯方丈?」 霸下忍無可忍,插嘴道:「我乾爹信不過的是屈翠楓!」 屈翠楓也不惱怒,歎了口氣道:「小蛋,你不仁我不能不義。你還是聽從伍長老和無涯大師的規勸,莫要再做無謂抵抗,愚兄實不忍心和你動手。」 小蛋望著屈翠楓的誠摯神情,卻並不覺得自己心裡如何憤怒,只悵然說道:「屈大哥,不知老天可否開眼,有朝一日能讓咱們重回漠北?」 屈翠楓身心劇震,急忙沉聲問道:「這麼說,你是非要一意孤行了?」 霸下怒不可遏,破口大罵:「屈翠楓,你還是不是人?我都替你害臊!」 屈翠楓只當沒聽見,霍然拔出仙劍,「唰」地割下一截袖袂拋向小蛋:「大義在前,已不容愚兄徇私。今夜你我割袍斷義,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小蛋看著飄落在腳下的袖袂,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掙扎,低聲道:「是。」 伍端瞧著,為小蛋惋惜又是替他擔心,暗道:「雖說他是殺害楊掌門的嫌兇,今晚又對翠楓下手,可畢竟尚未定罪。稍後刀兵一起,他孤身一人難保要命喪當場。罷了,我先出手將這少年擒下,也算盡到心意。」 他一擺寬袍,洪聲道:「小蛋,老夫要得罪了。」左掌一立,擰身出手。 小蛋竟不招架,側身鬆開尹雪瑤,聳肩「砰」地硬捱一掌。 儘管伍端未存傷人之意,這一掌只用了六成功力,可擊在實處亦能教金石粉碎,飛瀑倒捲。他萬沒料到小蛋會不避不架,腦中閃過一念:「我可別傷了這孩子。」趕忙錯步右轉,向後收掌。 小蛋悶哼一聲,用「有容乃大」化去大半掌力,右手一式捏泥指法舒展如風,「啪」地一下扣住伍端左臂。 伍端一驚,忙振臂掙脫,不料胳膊一熱,真氣竟如潮飛瀉不可抑制地往外湧去。 他臉色一變道:「你這是──」話還沒說到一半,小蛋左手屈指彈出一縷聖淫蟲絲,如一溜銀白電光往伍端的脖子上纏去。 伍端左臂受制不能閃躲,只好舉右掌拍出,一股雄渾罡風「呼」地震偏銀絲。 銀絲應聲飄飛,小蛋抓住伍端舉掌後在身前露出的一線破綻,一式「穿花繞柳」中的「逆風」訣,和身撞入對方懷中,左手五指已匪夷所思地輕按在他的胸口上。 伍端但覺經脈一麻,往後軟倒。小蛋右手運勁一帶伍端胳膊,已將他擒入懷中,再一退身,探左臂攔住搖搖欲墜的尹雪瑤,整個過程猶如電光石火、目不暇接,待眾人反應過來早已塵埃落定。 小蛋嘴角逸出一縷血絲,強壓下胸口翻騰的氣血,喘息道:「伍長老,對不起。」 「砰!」關寒縱身上前欲待救援,霸下嘴一張,一束火眼光飆將他迫退。 屈翠楓臉上不見喜怒,說道:「小蛋,你這是不打自招。倘若心裡沒鬼,你為何不敢留下,還將伍長老扣作人質?」 小蛋肩膀上那一下捱得委實不輕,全力運轉「生生不息」平復經脈波動,壓根沒有精力再和屈翠楓爭辯。 以他的性格,寧可戰死也不願為了逃跑而挾持人質,但今夜形勢所迫,為救尹雪瑤也只能不管不顧,豁出去了。 果然此舉超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更是讓在場的越秀劍派諸多高手乃至無涯方丈連作夢也沒有想到,憑伍端的修為竟會被小蛋一招成擒。 關寒投鼠忌器第道:「小蛋,快放開伍長老,有話好好說,卻不能一錯再錯。」 小蛋喘息稍定,答道:「一命換一命,待我將曾婆婆送到安全的地方後,便隨伍長老一同回返玉華苑向諸位請罪。」 伍端羞怒交加,大喝道:「有種你就一掌將老夫殺了,不然休想走出玉華苑!」 小蛋瞧著伍端悲憤的模樣,心中歉疚便沒吭聲,苦澀一笑,暗想:「只怕殺了你,我和曾婆婆今晚誰也不能活著走下越秀山。」 無涯方丈見雙方又成僵持之局,解圍道:「常小施主,若你放開伍長老,將尹仙子交由老衲醫治,總好過玉石俱焚。」 小蛋明知會遭無涯方丈誤解,仍搖頭婉拒:「我不能讓曾婆婆離身。」 屈翠楓見狀不憂反喜,只盼小蛋能一掌殺了伍端,那可就真是時來運轉,萬事大吉了。 但他曉得這純屬自己一廂情願,如此糾纏下去只會夜長夢多。 屈翠楓忽地腦海靈光乍現,搖扇上前道:「小蛋,你放了伍長老,我來替他。」 伍端大吃一驚,急聲道:「萬萬不可!」額頭上的青筋蹦起半天高,偏是動彈不得。 屈翠楓高舉雙手以示絕無出手之念,緩步走向小蛋:「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要為難伍長老,有什麼火只管衝我來。」 霸下怎麼樣都覺得屈翠楓不是捨己為人的主。牠隱感不妙,大叫一聲:「站住!」 屈翠楓哈哈一笑:「站住就站住。」手中墨玉扇「嗚」地劃過一束電光,朝著小蛋懷中的尹雪瑤飛旋而至。 小蛋未曾料到屈翠楓竟敢不顧伍端的性命安危,突然出手。這一式墨玉扇飛旋,他當日在南荒曾經親眼目睹過一回,當真狠辣詭異之極,如不招架,任由它打在尹雪瑤的身上焉有命在? 他想也不想,便鬆開鉗制伍端的右臂,揮出腰間纏縛的金蠍魔鞭在身前幻出九道光圈,驟然往裡收緊。「叮叮叮」一陣清脆悅耳的激響,墨玉扇在空中被金蠍魔鞭擊得劇烈顫動,竟是去勢不止生生穿過九道光環,逕自射來。 小蛋急中生智,低頭傾身,背後負著的雪戀仙劍與主人心意合一鏗然出鞘,化作一束絢爛雪光橫空飛縱,劍柄「噹」地擊中墨玉扇,正是一招從「吾身獨往」裡變化出的救命招式。 墨玉扇被高高彈飛,屈翠楓趁勢衝上探臂抓向伍端的胳膊,大笑道:「你上當了──」 原來他賭定小蛋擒住伍端之舉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斷不會真格向此老猝下殺手。故此兵行險招,以墨玉扇使出一式「週而復始」聲東擊西,逼得小蛋鬆手招架,藉機救回伍端。 此舉雖然極為冒險,但對屈翠楓而言,無論成功與否他都有賺無虧。萬一小蛋發狠真用伍端作肉盾格擋墨玉扇,此老丟了性命不假,可越秀劍派上下勢必群情激奮,不把小蛋亂刃分屍才怪。即便無涯方丈在旁見了,亦是無可奈何。 眼見他就要救到伍端,斜刺裡一道赤芒破空銳嘯,直打眉心。屈翠楓一凜,終究是自己的性命重要,只得撤手飄身騰空躲過。 只這一瞬耽擱,小蛋甩出的金蠍魔鞭便纏住了伍端後腰,重新將這位越秀長老奪回。 霸下攔下屈翠楓,躍到伍端的身前怒目圓睜道:「屈翠楓,你欺負我乾爹不忍心殺人,小爺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有種你就再試試,我一把火將這糟老頭烤熟了!」 屈翠楓功虧一簣懊惱到極點,恨不能將這小烏龜轟成齏粉,揚手攝回墨玉扇,在心中盤算道:「這小王八軟硬不吃,我還得再從小蛋身上打主意。」 他往後退了兩步,說道:「小蛋,你走不了的。現在懸崖勒馬,也還來得及。」 小蛋一時大意險些為屈翠楓所乘,忍不住暗自慶幸:「虧得小龍及時出手。屈大哥和歐陽姑娘都是聰明絕頂,比起他們來,我可差得太遠了。如果我施展十三虛無遁術,或可僥倖脫身,但今晚這黑鍋是背定了。萬一再傷著誰,那就更加不好。」 他沉吟須臾,忽然問道:「屈大哥,三天後就是玉姨和貴派約定的會期吧?」 屈翠楓不明其意,點點頭道:「不錯。你躲得過初一卻逃不過十五,莫要將玉姨也一併連累了。我勸你三思而行,不要自尋死路。」 小蛋道:「你和伍長老、關長老不願放我們離開,是擔心三日後我會失約對不對?」 屈翠楓道:「難得你也會動一點腦子。縱然我相信你不會逃躲,可就這樣讓你們輕輕鬆鬆離了玉華苑,我越秀劍派日後將顏面何存?」 小蛋緩緩道:「好,我不走。此後三天就待在這間屋裡,直等玉姨趕至。」 屈翠楓心念急轉,旋即心中一沉:「好啊,這小子也學會以退為進了,真是長進不少。」他沉聲說道:「你這是異想天開。 這裡乃是我的住所,豈有讓你獨霸三天的道理?「 霸下嘿然道:「屈翠楓,你別得寸進尺。大不了咱們同歸於盡,誰怕誰啊?」 關寒一抖袍袖道:「好,就這麼說定!小蛋,你先放了伍長老。」 屈翠楓聽關寒應允,心下怫然不悅:「這老傢伙倚老賣老、越俎代庖,分明沒把我這個新任掌門放在眼裡。」 但他神情裡沒敢流露出分毫不忿之色,只躊躇道:「曾師叔祖有所不知,小蛋精擅遁術。如將他獨自留在屋內,什麼時候逃了我們都不知道。」 無涯方丈道:「阿彌陀佛,屈掌門的顧慮不無道理。不如由老衲留在屋中陪伴常小施主渡過這三天,倘若讓他逃出玉華苑,唯老衲是問。」 這話表面是贊同屈翠楓的見解,實則在暗中為小蛋護法。屈翠楓恨得牙根發癢,卻又不好對這位泰斗級高僧發作,悻悻道:「如此豈非委屈了大師?」 無涯方丈微笑道:「無妨,老衲能在屈掌門的屋中小住三日,亦是一樁幸事。」 關寒見無涯方丈願出面,並兵不血刃地化解去眼前危機,心頭一鬆。否則真要鬧個魚死網破,越秀劍派的損失也不會小。 他點點頭道:「有勞大師了。翠楓,你怎麼看?」 屈翠楓有心拒絕,猛地想起先前風雪崖的警告,咬緊牙關道:「我可別做得太過火,反引火燒身。只要小子留在玉華苑不走,還怕他翻了天?」 當下他佯裝欣悅道:「好,只要能救回伍長老,弟子方才受的那點毒傷又算得了什麼?相信三日後玉姨到來,一定會主持公道。」 小蛋長出一口氣,拍開伍端身上封制的經脈道:「伍長老,多有冒犯。」 伍端重獲自由,神色複雜地回頭看了小蛋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回到關寒身邊。 屈翠楓明知小蛋不會答應,仍假作關切道:「小蛋,你的傷勢如何?我這裡有敝派的療傷靈丹,你不妨拿去用。」 霸下毫不客氣地呸道:「屈大掌門,別說你的好意咱們當不起,就說吃了您的藥,沒病也會吃出病來。」 屈翠楓無奈搖頭道:「看來你們對屈某誤會太深,我也不想辯解。這裡便讓給幾位暫住,若缺什麼只管開口。」 一直沒說話的伍端突然吩咐道:「從明早起,一日三餐不可間斷,均需備上五份素齋以供無涯大師食用。」 他目光一轉盯向小蛋,又冷冷道:「若害怕飯菜有毒,盡可不用。」 小蛋默默垂下頭,但聽得屋中腳步微響,屈翠楓等人陸續退到了門外,只無涯大師一行人留了下來。 -------------------------------------------------------------------------------- 第五章 垂帳療傷 屋中重歸沉寂,小蛋這才得以將尹雪瑤輕輕放躺到屈翠楓的軟榻上,一隻左手須臾不離,仍源源不絕將自身的真氣渡入她體內。 無涯方丈道:「小施主,你自己也受了重傷,需得休養,豈能再不停地耗費功力?將這位尹仙子交與老衲吧。敝寺的醫術雖比不過農神醫,可也有獨到之處。」 小蛋忍著肩頭劇痛,咬牙道:「不必,我能堅持。」話說著,頭頂已冒出騰騰水霧。 忽地,尹雪瑤黛眉一顫,緩緩睜開眼,遍體的椎心疼痛感令她禁不住發出低低呻吟,卻覺得胸口暖融融一團頗為受用,竟是被小蛋的左手撫按著。 尹雪瑤蒼白的臉上頓時騰起一團紅暈,低聲喝道:「混蛋,把你的手拿開!」 小蛋一怔,才感覺到自己的手正緊貼在尹雪瑤一雙豐滿的玉乳上,隨著她劇烈的喘息一起一伏地不斷摩擦,箇中滋味實在難以言表。 他方才一心救人,又在與屈翠楓全力周旋,根本無暇留意這些。此刻被尹雪瑤一罵,不由面紅耳赤地縮手道:「我不是故意的,妳、妳的腹部──」 尹雪瑤冷冷道:「笨蛋,那不過是一個枕頭,你不會拿開麼?」 小蛋乖乖從尹雪瑤的衣衫下抽出那個惹事的枕頭,剛想把手放回到尹雪瑤的小腹上,就見她猛朝自己一瞪眼。小蛋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只聽尹雪瑤道:「不用了,我自己慢慢運功。」 小蛋聽她的話音,曉得玉露百洗丸的藥力再加上自己的真氣疏導,已將尹雪瑤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欣慰道:「曾婆婆,妳胸骨斷了兩根,我幫妳接上罷。」 尹雪瑤剛好一點的面頰又紅起來,哼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麼為我接胸骨?」 小蛋呆了呆,不由發起愁來。一直以來,他都將尹雪瑤當作自己的曾婆婆,在心目中的地位實是敬畏有加,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其實這位曾婆婆是位擁有不遜色於天下任何一位絕色佳麗的年輕女子。 正無計可施間,但聽得尹雪瑤強忍惱怒地罵道:「笨蛋,你不會閉上眼接骨麼?」 小蛋豁然開朗,笑道:「我真是夠笨。」但覺只要閉眼不瞧,便不算褻瀆了曾婆婆,卻不曾想過此舉是不是掩耳盜鈴? 論及醫治跌打損傷,小蛋委實是把好手。有道是久病成良醫,昔日他隨常彥梧浪跡天涯,沒陪著乾爹少捱皮肉之苦。每回遍體鱗傷了,相互抹藥接骨的事常有,所以較之尋常江湖郎中的手藝不知高明凡幾。 但儘管閉上眼睛,雙手觸及到尹雪瑤起伏不定的豐滿胸脯,依舊忍不住一陣心慌意亂,好不容易才解開了衣襟。 接下來的事情便難不倒他了,又是接骨又是尋木板固定,忙得不亦樂乎。正幹得熱火朝天之時,突聽尹雪瑤一聲驚呼,咬牙切齒地恨恨道:「臭小子,你的手往哪抹?」 小蛋這才注意到自己正將尹雪瑤給的金創藥膏,塗抹在她胸脯上一處圓溜溜的小肉丸上,觸指一片滾燙顫抖。 他卻不知那是什麼,聽到尹雪瑤斥責才隱隱感覺不妥,急忙收手道:「對不起,我不曉得這裡不能碰。」 如果尹雪瑤此刻有一絲機會能動,定然會從榻上彈起,甩手賞給這笨小子兩個大耳光,可現在卻只能躺在床上,任由對方稀里糊塗地在自己的胸脯上來回揉搓拿捏,羞得只想找地縫鑽進去。 總算小蛋還沒笨到家,接骨前將榻上的簾帳放落下來。不然,要是讓外頭監視屋裡一舉一動的越秀派弟子看見,「忘情淫賊」的高帽又少不得要戴上。 幸好小蛋的動作還算熟練利落,三兩下便將傷處處理完畢,又替她繫上衣襟,如釋重負地大出一口氣,身上早已被熱汗濕透,恭敬道:「曾婆婆,好了。」 等了許久,他聽不到尹雪瑤的響應,心生疑惑道:「難不成我手笨,反令曾婆婆傷勢加重,又昏過去了?」忙睜開眼凝神觀瞧,不禁呆住了。 只見尹雪瑤平素冷艷無雙的玉容之上嬌艷欲滴,一雙星眸緊緊閉起,櫻唇咬低,嬌軀輕顫,宛若一隻受驚的雛鳥。 帳外燈燭昏黃,帳內佳人橫陳。這般香艷之極的景象莫說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縱是修禪百年的老僧見到,也會怦然心動。 小蛋不由血脈賁張,指尖兀自殘存著適才觸摸在尹雪瑤胴體上帶來的縷縷滑膩感,雙唇一陣發乾,急忙挪開視線,揮手一個巴掌抽在自己的右臉頰上,覺得還不夠疼,又用勁在左臉頰上補了一記。 尹雪瑤聽到耳光聲,禁不住悄悄睜眼打量,就見小蛋的兩邊臉頰黝黑如常,連一根手指印都沒留下,自是烏犀怒甲又立新功。 她瞧著小蛋愁眉不展的樣子,怨憤消了不少,忍笑道:「裝模作樣!」 小蛋垂頭喪氣道:「妳感覺好點了麼?」 尹雪瑤不答,望著頭頂的藕荷色素淡簾帳:「這是屈翠楓的床?」 小蛋將她昏迷後的遭遇說了,剛講到無涯方丈主動擔當「護法」,大腿上已狠狠被尹雪瑤掐了一記。 雖不甚疼,但猝不及防的小蛋仍是「哎喲」一聲,茫然瞧著尹雪瑤不明白曾婆婆為何花容慘淡。 尹雪瑤惱怒不已道:「你還敢裝無辜,為何不早說?那老和尚在外頭一定全都知道啦!」 小蛋怕她羞怒之下加劇傷勢,忙安慰道:「無涯方丈是得道高僧,不會偷窺的。」 尹雪瑤氣道:「什麼得道高僧,修為越高耳朵便越尖,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 只聽外屋的無涯方丈微笑道:「罪過罪過,老衲一向遲鈍得很。」 尹雪瑤大羞,卻又暗鬆口氣道:「老和尚既這麼說,想來當真沒聽見什麼。」轉念又道:「不對,我差點被這老和尚騙了! 他要是耳鼻觀心,又豈會在外面接口?果然這些禿驢也是會騙人的!「 小蛋的心思遠沒尹雪瑤細密靈活,見她沉吟不語,便道:「看來我們要在這兒待上三天了,希望到時候妳的傷勢能有好轉。」 尹雪瑤聞言,心道:「這小子只想著救我,卻乖乖待在這裡等候聽審,倒也不是全沒良心。」隨口問道:「小龍呢?」 霸下笑嘻嘻地在外應道:「我在上面乘涼呢,多謝婆婆惦記。」 敢情牠對屈翠楓殊不放心,一直守在屋頂的破洞口上,居高臨下地監視四方。 尹雪瑤聽到霸下沒事,放下心,不一刻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小蛋在旁觀察良久,發現她呼吸漸轉均勻,玉頰也有了些許血色,方始輕手輕腳地下了軟榻,這才覺得肩頭疼痛欲裂,身上幾乎一點力氣都沒了。 他不敢遠離尹雪瑤,便在榻前的紅木椅上坐下,透過破損歪斜的窗戶看到庭院裡空空蕩蕩,不見越秀劍派弟子的身影。 可他知道,只要稍稍離開這間屋子半步,隱匿在四周的越秀高手便會蜂擁而出,斷不容自己活著走出玉華苑。 他揉了揉肩膀,還好骨頭沒斷,不禁暗自感激伍端手下留情。 當下他就坐在椅中默運生生不息心訣療傷養息,放心將守衛之職交給房頂的霸下。兼之外屋有無涯方丈親自坐鎮,屈翠楓若想在這兩位的眼皮下玩出花樣來,實在很難。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一線晨曦照入,小蛋從入定中醒轉,肩膀的痛感已然消失許多。 他轉了轉胳膊,站起身在屋裡來回走動了兩圈,以稍稍舒活枯坐一夜的筋骨。 忽聽無涯方丈站在門口問道:「小施主,老衲可方便察看一下尹仙子的傷勢?」 小蛋心頭感動,說道:「晚輩昨晚多有冒犯,請大師恕罪。」 無涯方丈步入屋中,和藹道:「小施主不必自責,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 這話傳入小蛋耳中,遠勝於十句百句的安慰之語。他恭恭敬敬躬身一禮:「多謝大師理解。」 無涯方丈含笑扶起小蛋,行到榻前也不掀起簾帳,只用功聚雙目穿透布幕,探手輕搭尹雪瑤的皓腕,合目靜診片刻後,說道:「她的傷還需靜養,十日之內不宜下床走動,更需戒怒戒懼,以免情緒波動影響傷勢。」 小蛋點點頭,沉默一會兒後,沉聲道:「大師,我求您一件事。萬一三日後我被定有罪,請您將曾婆婆轉交玉姨照料,絕不可告訴她我的事情。」 無涯方丈凝視小蛋,徐徐頷首道:「老衲定當盡力而為。常小施主,你昨日為何寧可拼了性命也不願受縛,屈掌門難道真會向尹仙子下殺手不成?」 小蛋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曾婆婆是為了我才身負重傷,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這話答了等於沒答,無涯方丈卻點點頭道:「老衲懂了。這幾日小施主仍需多加保重,我相信你不是兇手。」 小蛋搖搖頭,道:「大師,你不擔心我騙你麼?」 無涯方丈油然而笑,說道:「一個人可以騙得了世人一時,卻絕不可能騙過一世。尤其是生死關頭,更會顯現本色。知道昨夜伍長老為何突然態度大變麼?因為他和老衲一樣醒悟到,一個寧願丟了性命也不肯傷及手中人質的少年,又怎麼會無緣無故殺害楊掌門?」 他的手在小蛋未受傷的肩膀輕輕按了按,繼續說道:「所以老衲才自告奮勇地留在這裡,這絕不是因為你曾於我有救命之恩。小施主,要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理昭彰佛法無邊。」 小蛋連日來壓抑的心胸豁然開朗,慎重點頭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 無涯方丈欣然笑道:「善哉善哉,小施主心地純良、胸襟廣闊,其實又何須老衲囉嗦?」雙手合十一禮,飄然退回外屋。 小蛋全身暖意融融,目送無涯方丈出了屋,才回到桌前坐下。 他凝定思緒,暗忖:「無涯大師的話語固然是在開導於我,可何嘗又不是在安慰我?也許誰都不能確定,三日後,為我翻案的希望到底有多大。我可不能再指望屈大哥與歐陽姑娘良心發現,為我洗脫罪名了。畢竟事關他們的聲名和前途,甚而是性命,換作任何人都難以回頭。」 他不由想起丁寂,心下喟歎道:「小寂現在不知道怎樣了,他曾說過,我和他是一對」寂寞雙雄「,可如今,真的成了一對」寂寞雙熊「困在籠中,不得解脫。」 然而,丟失的四相幻鏡、傷重的尹雪瑤,還有被萬劫天君所擄至今音訊全無的羅羽杉──這一樁樁,一件件,卻又不能不令他牽腸掛肚。 念及於此,他心中憂道:「萬一我真的下不了越秀山,四相幻鏡的事無論如何都必須告知丁叔。它多半是我那日被滅盤聖祖打昏後,被他奪去。我本想此間事了便再去一次南荒,現在看來,這願望十有八九要落空了。」 這一想,他立時如坐針氈,望著桌案上的筆墨紙箋,驀地一省,旋即又苦澀笑道:「沒想到,這麼快我就到了寫遺書的一天。」 趁著尹雪瑤尚未甦醒,他研墨執筆,取過桌上的那迭紙箋。可上面幾頁都教墨跡浸染,已不能用。小蛋想了想,將這幾頁收起,換過一張提筆寫道:「丁叔垂閱:晚輩數月前不慎將──」 只寫了十餘個字,他忽然停下筆又瞧了眼旁邊的那迭紙箋,如泥塑般默坐半晌,終於繼續埋頭書寫,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這封遺書寫完,裝入信封並藏進懷中。 正當這時,就聽簾帳內尹雪瑤的聲音輕輕喚道:「小蛋,你在麼?」 小蛋忙回過神來,又把桌上的紙箋和筆墨匆匆收拾好,應聲道:「我在這裡。」 他舉步來到榻前,問道:「曾婆婆,您有什麼事?」 尹雪瑤道:「我昨晚假扮衛慧的冤魂,騙得屈翠楓寫下與歐陽霓合力殺害楊摯的經過,可惜被他瞧出破綻,又將那封懺悔書毀了。不然,三天後他定難逃法網。」 小蛋胸口一酸,強笑道:「沒關係,我不會有事的。」 尹雪瑤悠悠道:「但願你能平安無事,否則等我傷好了,一定要毒死越秀劍派上下近千口弟子為你報仇。歐陽霓那小賤人,更要讓她受盡毒刑、生不如死!」 小蛋聽得又是感動又是心驚,深知自己的這位曾婆婆當真說得出做得到,連忙道:「可伍長老他們都是好人。」 尹雪瑤哼道:「他好他壞我才不管,誰跟你過不去,我就跟他過不去,天王老子也是一樣。」 小蛋呆了呆,驀地發覺重傷後的尹雪瑤不知為何少了一份冷傲,卻多了一些女兒家的嬌態,和自己說話的口氣也比以前柔和許多。 他撓撓頭,心道:「曾婆婆性情倔強,拿定的主意誰勸都沒用。好在我已托無涯方丈將她轉交玉姨照料。如果她想尋越秀劍派的晦氣,玉姨定然能夠攔阻下來。」 尹雪瑤又在簾帳內,問道:「小蛋,你怎不說話?是怕我要殺人?」 小蛋心不在焉道:「不是──啊,是……」再一想,這麼說也不妥當,愣了下張著嘴巴,什麼話也說不上來了。 尹雪瑤雖看不見但也能猜到小蛋的樣子,無奈道:「笨蛋,到底是,還是不是?」 小蛋笑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啊,這一宿過得真快,該換藥了。」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他替尹雪瑤的傷口乾淨利落地換過藥膏後,擦擦額頭的熱汗道:「曾婆婆,妳的金創藥恁的有效,才半晚,瘀腫就消了不少。」 尹雪瑤霍然作色:「臭小子,你敢睜眼偷看我──」 小蛋搖頭道:「不是,我沒睜眼,是手上感覺到的。」 尹雪瑤一怔,半晌啞口無言,隱隱又覺得,其實自己有必要在意小蛋是不是睜眼看到麼? 她呆看小蛋摸索著替自己合上衣襟,腦海裡一團亂地想道:「我這是怎麼了?重傷之下竟連苦修了兩百多年的冰蠶九變神功也大幅消減,以至仙心失守,與那些個未經人事的黃毛丫頭何異?」 小蛋下了床榻,只見兩名越秀劍派的年輕弟子一個提著食盒,一個端著盆熱水走到門外,朗聲道:「無涯大師,弟子奉屈掌門之命來送早點。」 一名小沙彌打開門,將二人請進外屋。那端著熱水的弟子又道:「這盆水是伍長老特意吩咐的,倘若屋裡的那位尹仙子方便,可用它稍作洗漱。」 小蛋聽了,走到裡屋門口,謝道:「麻煩兩位了。」 兩名弟子顯然都對小蛋懷有敵意,冷冷地不理,朝無涯方丈一躬身:「大師慢用。」 小蛋訕訕地將銀盆端入裡屋,說道:「曾婆婆,伍長老送的熱水,妳可要洗一洗?」 尹雪瑤冷哼一聲,道:「我不洗,誰曉得他們會不會在水裡動手腳?」 小蛋道:「他們是用銀盆裝的熱水,應該不會有問題。再說,您是使毒的大行家,就算身負重傷眼力猶存,他們也絕不會自討沒趣。」 尹雪瑤聽小蛋誇自己毒技高明,心裡甚是受用。她折騰了半宿,別處也就罷了,可臉上的易容藥物卻黏乎乎地著實難受,雖然早已被汗水沖洗去大半,可那毛孔堵塞的滋味仍不好受,於是應道:「好吧,把水端過來。」 小蛋將銀盆送入帳內,尹雪瑤瞪眼道:「笨蛋,我連指頭都動不了,怎麼洗?」 小蛋心裡奇怪,昨晚尹雪瑤在自己大腿上掐的那一記難道是神來之指,論力道,絕不像渾身乏力之人所為,難道休養了幾個時辰後,反而傷勢惡化了? 他無可奈何,老老實實地重新上榻。尹雪瑤本想再驗一驗熱水和毛巾,猛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當即硬是忍著不動。 小蛋將毛巾打濕再擰乾,替她輕輕擦拭著臉上的易容藥物和血污。 尹雪瑤安靜地躺在榻上,望著小蛋的臉龐,嘴角泛起微微笑意,目光越發地柔和起來,再也難尋昔日的肅殺冷傲。 小蛋替她擦完臉,尹雪瑤低低道:「我身上又是血又是汗,難受死了。」 小蛋愣了愣,方自醒悟到尹雪瑤此言的用意,心想橫豎臉也擦了,胸骨也接了,送佛送上天,好人做到底,於是洗淨毛巾,小心仔細地繼續再擦。 好不容易完成了這項艱巨而香艷的使命,小蛋將污水端出,說道:「曾婆婆,您多睡會兒,我就守在帳外。」 尹雪瑤「嗯」了聲,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沒聽見,雙目追隨著小蛋的身影移動,直到簾帳垂落,將兩人隔離開來。 這般日昇日落,又是一天。越秀劍派果然遵守約定,未曾生事,只是按時送來素齋和熱水,連話也不多說。 小蛋卻不敢絲毫掉以輕心,近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尹雪瑤傷勢雖重,但精神卻是極佳,時不時將他差遣得焦頭爛額、團團亂轉。 小蛋素知這位曾婆婆一向脾氣不好,眼下她為自己受了重傷,使使小性子算什麼,只要她開心,自己就該認命。幸好外屋還守著個無涯方丈,否則自己的日子可更不好過。 一夜無話至次日清晨,兩名越秀劍派弟子照例送飯端水,順帶取走昨晚的食盒和銀盆。 兩人出了玉華苑,逕自往品茗閣覆命。 屈翠楓問了兩句,皺眉道:「我越秀派掌門的居所,竟成了他的療養院?」 伍端不以為意道:「也就這兩天的事情,忍一忍便過去了。外人只會讚我越秀劍派寬厚磊落,不會仗勢欺人、欺軟怕硬。」 屈翠楓歎氣道:「我擔心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尤其是那些魔道妖孽,如今不曉得會怎樣造謠誹謗呢。」 關寒笑道:「那些鼠輩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咱們也管不了。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咱們又有何懼?」 三人正閒聊著,猛見一名巡山弟子神色緊張地奔進來,稟報道:「掌門,二位長老,外面有好多魔道人物圍住山門,都說是來拜會本派的。」 伍端怔了怔,道:「你怕什麼?難道幾十年的苦修都打水漂了?」 那弟子道:「啟稟伍長老,這些人裡有一個是熟人,便是曾大鬧越秀的那個鬼鋒。」 「啪!」伍端將杯盞重重地扣在几案上,怒笑道:「是他?來得好!」 屈翠楓目無表情,端坐不動,半晌後,牙縫裡緩緩蹦出一字道:「請!」 -------------------------------------------------------------------------------- 第六章 八面來風 屈翠楓一馬當先,迎到玉華苑外的天階盡頭。在他左右,伍端、關寒兩大長老目光炯炯、面色凝重,一眾越秀劍派的高手在後呈扇形排開,一個個群情激奮、摩拳擦掌。 只一炷香的工夫,天階上便出現了十數余道打扮各異的身影,在兩名越秀派巡山弟子的引領下往玉華苑而來。 走在最前頭的白衣飄飄、挺如雪松,赫然便是鬼鋒。 此人早在四年前便曾孤身拜山挑戰,將當時的越秀劍派掌門屈箭南打成重傷,臥榻休養年餘方得復原。只因雙方乃一對一的公平決鬥,越秀劍派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只能眼睜睜瞧著鬼鋒揚長而去,又悲又憤。 不想事隔數年,他居然變本加厲率著一群魔道人物再上越秀,豈能不令伍端關寒等人驚怒交集,如臨大敵?更可惱的是,眼下為了小蛋的事,接天峰上已然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些魔道人物不早不晚偏挑此際拜山,分明是要趁火打劫! 在鬼鋒身後並肩行著數人,最左邊的是位器宇軒昂、豪勇魁梧的黃衣男子,雙目菁華內斂、眉宇晶瑩如玉,一看即知是個扎手人物。 在黃衣男子身側的是位青衫駝背老者,貌不驚人,三綹白髯灑落胸前,手裡拄著根非金非玉的墨色長桿,桿頂上架著一隻羅盤,上面有枚銀針骨碌碌地轉動不停,模樣酷似四處遊方的風水先生。 最右邊是一位穿著皂袍的中年男子,面冠如玉,瀟灑不群,雙手負後神情冷漠,兩道目光似有似無地從屈翠楓等人臉上一掠而過,彷彿寒鋒出鞘。 再往後,還有十餘個形形色色或男或女的魔道人物相擁而行,看上去沒一個是好惹的主。即使單打獨鬥其中任何一位,伍端與關寒亦不敢輕言穩操勝券。 鬼鋒走上最後一級天階後,竟不止步,好似壓根沒看見挺身佇立在前的屈翠楓,腳下不停往他身上撞來。 屈翠楓劍眉一挑,不由自主地後退數步,手按墨玉扇,沉聲喝道:「諸位留步!」 鬼鋒這才收住身形,而身後十多位同行的北海魔道高手亦邁過天階,齊齊站定。 屈翠楓恍然醒悟道:「他方才不願停步未必真有惡意,只是不願站在天階下矮我一頭墮了身份。嘿嘿,可就算讓你站上天階,又能如何?」 這時,那位黃袍男子聲若洪鐘道:「對面站著的可是小屈掌門?在下藍關雪,今日與鬼鋒兄、林先生、司徒老哥還有眾位北海同道前來拜訪,打擾各位尚請海涵。」 屈翠楓聽了,心裡大是不悅:「屈掌門就是屈掌門,偏偏故意加個小字,這傢伙擺明了是想羞辱我,不把我看在眼裡!」 但除了鬼鋒的名字,其它幾個人的名頭他卻一個也沒聽說過,不由得偷偷回望向伍端和關寒。奈何這二老亦是同樣的神色茫然,向他搖了搖頭。 忽地人影一晃,從皂袍男子背後閃出一人,滿臉皺紋、鬚髮雪白,頭頂紮了根沖天小辮笑容可掬,卻是個不足三尺高的侏儒。 他雙手托著一份拜山帖,一晃眼掠到屈翠楓身前,舉過頭高叫道:「屈掌門接帖!」 關寒見這侏儒的身法飄忽莫測,較之越秀劍派的「白駒過隙」直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禁暗自凜然,傳音入密道:「翠楓,留神。」 屈翠楓一陣躊躇,唯恐對方心懷叵測令自己在人前出上大醜,可轉念一想,這侏儒已將拜帖送到眼前,焉有膽怯不接之理? 當下全神戒備,緩緩伸出雙手接住拜帖,結果卻是毫無異常。 那侏儒朝屈翠楓古怪地笑了笑,兩手鬆開拜帖,飄身退回北海群雄的數組中。因他個子太矮,沒入人群裡竟是見不著了。 屈翠楓面頰微熱,打開拜帖觀瞧。但見帖上墨跡方干,一手龍飛鳳舞的字體令他自愧不如。而拜帖的內容倒也顯得客氣,落款處洋洋灑灑列明瞭今次前來拜訪的十四位北海魔道人物的姓名,卻是按照姓氏筆劃排列,也看不出以誰為首。 屈翠楓將拜帖遞給關寒,心裡冷笑道:「他們這是在先禮後兵了,當我越秀好欺負麼?」朗聲問道:「諸位北海高人駕臨越秀,不知有何見教?」 藍關雪道:「小屈掌門莫要誤會,咱們此次前來貴山拜訪並無惡意,不過是陪著鬼鋒兄來轉上一圈,順道也好領略大好的天陸風光。」 關寒面沉似水,竭力壓下怒氣道:「接天峰乃敝派千年傳承的清修聖地,諸位若是想遊山玩水,還請往別處。」 就聽人群裡那侏儒的聲音笑嘻嘻道:「咱們這一路過來,不知聽多少人說起越秀」山色甲東南,靈秀冠三山「。好不容易從北海苦寒之地萬里迢迢趕到了越秀山,貴派又何忍拒人於千里之外?」 他的綽號「金嗓子」,素來都是飯可以不吃話不能不說,而且一定要大說特說。 伍端低哼道:「鬼鋒,你是打定主意,要率著這群魔道妖人來我越秀鬧事?」 他的話音剛落,面前一花,已多了個愁眉苦臉的禿頂老者。伍端下意識往後一退,暗自提防道:「閣下意欲何為?」 禿頂老者唉聲歎氣道:「伍長老說我們出身魔道那也沒錯,可罵咱們是妖人便大大不該了。你瞧,我除了腦袋上的頭髮比你少了兩根外,既沒生角也沒長尾巴,怎麼就莫名其妙變成了」妖「呢?」 身後一個文士打扮的男子笑道:「雲林禪寺的無涯方丈,不也是頭頂寸發不生麼,難道他也是妖?貴派將他畢恭畢敬地請進玉華苑,又是什麼道理呢?」 此人卻是風塵五仙之一的「巴豆酸乳」竇文軒,順著那禿頂老者萬事休的語意借題發揮。 伍端暗道:「這些邪魔歪道能一口叫出老夫身份,又曉得無涯大師蒞臨越秀的消息,顯然早將本派的底細打探得一清二楚,乃是有備而來!」 屈翠楓見伍端被對方的一通胡攪蠻纏說得啞口無言,心中竟有一絲快感,心道:「他平日一本正經,動不動便訓斥屈某,今天也吃一記被人教訓的滋味。」 關寒不欲與這些人再做口舌之爭,冷然道:「鬼鋒,你劃下道來,敝派無不奉陪!」 鬼鋒搖頭道:「我是受蘇閣主之請前來越秀與她會面,沒想跟你們動手。」 原來兩個多月前,蘇芷玉曾離開歧茗山數十日,便是悄然前往北海尋找鬼鋒,請他出面為小蛋作證。無奈鬼鋒行蹤飄忽,蘇芷玉倉促間也難以尋見,便逕自到了小雪湖拜會風塵五仙,請他們出面相幫。 藍關雪聽聞小蛋有難,當即找到同為北海會盟總召集人的司徒三絕和林籌二人,發動起數百名北海同道,終在極北處尋到鬼鋒。 鬼鋒聞訊後更不遲疑,慨然應允蘇芷玉之請,這才有了北海群雄拜山的一幕。 關寒一愣,就聽屈翠楓冷笑道:「胡說八道,我玉姨是什麼人,仙子一般的超卓人物,她會與你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交往?」 他口中說得強硬,心下卻是驚疑不定,猜不透蘇芷玉為何要邀來鬼鋒。需知當日歐陽霓並未將小蛋轉交九雷動天引的內情悉數說出,也難怪屈翠楓不曉。 金嗓子搖頭晃腦道:「屈掌門,你這話說得就欠妥當了。蘇閣主怎麼就不能和咱們這些人交往?聽說令尊在世時,不也和天南地北的魔道人物素有往來麼?更何況蘇閣主的生父蘇真,那可是天陸上的第一號大魔頭。有誰聽說過蘇芷玉當了天一閣主,就連老子也不認了?」 屈翠楓一時語塞,只好調轉話題:「就算是我玉姨請你來,距離會期尚有兩天,恕敝派不能提前接待。請諸位先行回轉,待到正日再來拜山。」 鬼鋒冷冷道:「我們提前上山與蘇閣主相約無關,是想要見上小蛋一面!」 關寒搖頭道:「實不相瞞,小蛋確在玉華苑中。但他身負敝派前任掌門的血案,前夜又唆使尹雪瑤暗算屈掌門,現正待兩日後的公審。眼下這般狀況,諸位還是不見為好,免得節外生枝。」 鬼鋒臉上並未現出意外之色,淡淡道:「莫非你們是怕我們藉機救走小蛋?」 屈翠楓對這位曾經重傷乃父的魔道絕頂高手自無好感,嘿然道:「當然不怕,但也不得不防有人居心叵測,興風作浪。」 司徒三絕徐徐道:「屈掌門,倘若我果真有心劫走小蛋,你們想攔也攔不了。」 關寒明知這些人極不好對付,仍不禁火往上撞,怒喝道:「好啊,老夫正想領教!」 一身青衣的林籌,泰然自若地輕輕擺手道:「關長老息怒,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咱們再是狂妄也不敢在越秀山上妄動刀兵。」 關寒聽他說得客氣,怒火稍消道:「既然如此,還請諸位盡快下山。」話一出口才醒悟過來:「哎喲,這魔頭說話好生陰毒。 他明捧暗損把咱們越秀劍派比作地頭蛇,卻自詡是北海來的強龍,一點也不吃虧。「 林籌笑道:「老朽有個不情之請,希望能單獨見上小蛋一面。我保證不和他多說一句話,只要確認他現下仍是安然無恙,我調頭就走,和諸位同道一起退到山下。」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林籌客客氣氣地軟語相求,關寒倒不好繃著臉拒絕,轉首往屈翠楓望去。屈翠楓一面盤算著,一面問道:「你怕敝派會暗算小蛋?」 林籌搖頭道:「越秀派乃正道名門,而屈掌門又是小蛋的知交好友,老朽豈會相疑?只是聽說尹仙子前夜受了重傷,我等忝為北海故舊,終須瞧上一眼才心安。」 屈翠楓情知不讓林籌進到玉華苑見上小蛋一面,這些人斷然不肯離去。若真動起手來,接天峰金頂之上勢必會血流成河,死傷無數。 他輕拍墨玉扇道:「好,我答應你。但你只能在門外觀瞧,一炷香內必須離開。」 林籌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就這麼說定了,多謝屈掌門成全!」 屈翠楓本想請關寒領著林籌入內探視,卻擔心此老過於耿直,會中了對方的奸計,想來想去還是自己跟著最為妥當,於是道:「請隨屈某入苑。」 他往關、伍二人悄悄丟了個眼色,暗示他們留神監視著鬼鋒等人,並引林籌進了玉華苑。 兩人來到玉華苑裡,而林籌卻是不慌不忙地在院中悠然踱步,一支墨色長竿「咄咄咄」地這兒敲敲那裡戳戳,自顧自欣賞起房前屋後的景致來了,口中兀自不忘嘖嘖讚道:「好院子,幽靜雅致,借山形引清泉,全無斧鑿之痕,實是大家手筆,若是能在屋後再種上一排翠竹那就更妙了。」 屈翠楓聽他稱讚自己的居所並不領情,催促道:「你是來探視,還是來觀光的?」 林籌一怔,笑道:「老朽僻居北海,終日與冰天雪地為伴,難得見到這般雋秀鍾靈的幽雅小院,一時欣喜忘形了。」 他加快步履,繞回屋前,遵照承諾遠遠站在離窗戶數丈外的樹下,朝著屋裡揚聲道:「小蛋兄弟,老朽來看你了!」 小蛋聞聲走到窗口,愕然道:「林老先生,您怎麼來了這兒?」 林籌笑道:「不但我,連鬼鋒、藍關雪他們也都來了,正在外面等候。」 小蛋聽到鬼鋒的名字心頭一動,林籌已問道:「尹仙子的傷勢如何?」 小蛋回答道:「她已經沒事了。」卻在奇怪為何鬼鋒等人沒有一同前來。 林籌點點頭,取出一隻黑色的小瓷瓶道:「這裡頭有幾顆老夫秘煉的丹丸,頗具生精補血之效,請轉交尹仙子服用。」 屈翠楓搶在他將瓷瓶拋出前,急聲喝道:「且慢,我要看一看這瓷瓶裡的藥丸。」 林籌不以為忤,搖搖頭道:「屈掌門也太過謹慎了。」拔開瓶塞,將五六顆乳白色的小藥丸倒在掌心裡,問道:「屈掌門可要服一顆以證藥效?」 屈翠楓哼了聲,沒搭理他。林籌將藥丸重新裝回瓷瓶中,揚手扔向窗內道:「接著!」 小蛋探手接住,謝過林籌。屈翠楓道:「人見了,藥送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林籌倒也爽快,朝屋裡拱手作別:「小蛋兄弟,我先回去了。咱們後天見。」 他說走就走,絕不拖泥帶水,反倒是屈翠楓在後頭亦步亦趨跟著出玉華苑。 兩人回到苑外的天階前,守候的人竟又多了一倍,原來年旃率著一眾南荒豪雄業已趕至。 那邊,伍端、關寒正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這位威震四海的魔道霸主攀談,而底下的人則更是熱鬧。隨同年旃前來的極白蟬唐森遇上金嗓子,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兩人口若懸河,你一言我一語,把個接天金頂鬧得沸反盈天。 屈翠楓瞧見年旃,尚未開口已有三分懼怕,素知這老魔凶狠霸道、油鹽不進,遠比那些位正道耆宿名家難對付多了。 他走上前去,畢恭畢敬地見禮道:「年老祖,您當真來了,還需多加保重身體才好。」 年旃不以為然道:「這點傷打什麼緊?小蛋的事,老子能不管麼?」 屈翠楓聽他一開口就力挺小蛋,不禁又怕又怒,強顏歡笑道:「晚輩也不信這兩樁血案真是小蛋所為,無奈鐵證如山,我也無法為他開脫。但願玉姨能找出線索,查明真相,無論此案是否與小蛋有關,都能還敝派一個公道。」 他的話軟中帶硬,更不著痕跡地捧出蘇芷玉。年旃年老成精,如何會聽不出來,哈哈一笑道:「好小子,長進了,說起話來滴水不漏,有點兒掌門味道了。」 屈翠楓明白年旃是在譏誚自己油腔滑調,苦笑道:「師門不幸,翠楓以一介後進之身甫當此重任,不能不誠惶誠恐、如履薄冰,還請年老祖見諒。」 年旃怔了怔,嘿然道:「成,我看你比屈箭南當年還強出不少。」 這時林籌說道:「屈掌門,老朽既已探望過小蛋兄弟和尹仙子,便依約告辭了。」 屈翠楓巴不得這群瘟神趕快離開,抱拳道:「諸位好走,恕屈某不送。」 伍端心想自己當日隨楊摯去滴水石林,為雷不羈等人奉為上賓招待備周,更曾盡心盡力襄助他安排了楊摯的後事。 如今年旃駕到,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家站在門外喝西北風,便說道:「年老祖,請入內小歇。今日中午由敝派作東,為諸位接風洗塵。」 金嗓子還沒走遠,耳朵又尖,故意扯著脖子,大歎道:「咱們是妖,他們就是人麼?一樣的妖人,憑什麼他們有好酒好菜的招待,咱們就只能吃閉門羹?」 屈翠楓心下慍怒,佯裝不聞,一言不發。 孰知年旃卻搖頭道:「不用那麼麻煩。老夫今日上山只是先認個門,立馬就走。」 屈翠楓正是求之不得,嘴裡卻挽留道:「這如何使得,丁師叔曉得了定會埋怨晚輩。」 年旃道:「得啦,你少跟老夫客套。我若住進去,回頭不知要有多少王八羔子會在背後對你指指點點,老子還沒這份閒心和他們計較。」 屈翠楓歎了口氣道:「別人指指點點也沒什麼,可總有人以為我是存心和小蛋過不去,卻著實冤枉了晚輩。我真不曉得小蛋哪來這麼大的面子,累得您都抱病而來,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北海魔道,怎麼都爭先恐後要替他賣命?」 年旃不以為然道:「你錯了。面子是靠自己掙的,可不是旁人給的。你想讓別人為自己賣命,就先想想自己有沒有為人家拼過命。」 屈翠楓不無尷尬地點頭道:「多謝年老祖提點,晚輩受教了。」躬身目送年旃等人下山而去。 他身旁的關寒忽然低聲道:「奇怪,他既來了,為何連門也不進便退走了呢?什麼時候年老魔變得這樣好說話了?」 伍端道:「也許他是看在丁原等人的面上,不想和咱們鬧得太僵。」 屈翠楓搖了搖頭道:「兩位長老太小看年旃了。他粗中有細,此次突然露面實是來警告咱們,在楊師叔祖的血案大白前,不可妄動小蛋一根汗毛。不然別看他剛才又說又笑十分客氣,一翻臉便會六親不認,殺你個血流成河。」 關寒心裡一凜,頷首道:「不錯,想必鬼鋒等人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伍端苦笑道:「這倒好,蘇閣主還未到,這些天南海北的魔道人物卻先來齊全了。再算上已入住玉華苑的無涯方丈,咱們越秀劍派這次也真夠瞧的。」 屈翠楓心道:「如果你們知道魔教教主風雪崖前晚也來了越秀,恐怕更要頭大三分。」臉上一陣遲疑道:「為了越秀劍派的千年基業,咱們或許要委曲求全了。」 關寒斷然道:「不行!我就不信無涯方丈和蘇閣主能妄顧道義,顛倒是非。如果小蛋真是殺害楊掌門的兇手,老夫拼著這條命不要,也要討還個公道!」 三人在天階前又站了會,直到看不見年旃等人的背影,才心情沉重地回返玉華苑。 他們剛到品茗閣坐下,才休息不久,那名巡山弟子又奔進來稟報道:「屈掌門、兩位長老,有件事可不太對勁。」 關寒這兩天已被折騰得見怪不怪,不耐煩道:「是天塌還是地陷了,有什麼不對勁?」 那巡山弟子囁嚅道:「鬼鋒等人退下天階後,便在山門外搭起帳篷來,好像有在此長住的打算。而那位年老祖也有樣學樣,把幾頂帳篷搭在山道的另一邊,還吩咐人下山去買酒菜,說是晚上作東宴請北海──」 「啪!」關寒一掌將自己身側的几案拍得粉碎,滿臉漲紅地怒吼道:「欺人太甚!」 也難怪他發這麼大的火,被人圍堵山門,素來是正魔兩道各家各派的大忌之一。當年丁原欲為淡言真人報仇雪恨,隻身堵在雲林禪寺的山門前挑戰,可謂轟動一時。 只因雲林禪寺自知理虧,事後並未向丁原尋仇,換作別人,不讓他待在承天壇裡念上一百七八十年的金剛經又豈肯善罷罷休? 相形之下,屈翠楓則顯得鎮定許多,甚而私下還盼望鬼鋒、年旃等人鬧得更過火些,正好激起正道各派的義憤,想不偏幫越秀劍派都不成。 他從容問道:「他們是否將山道也封鎖了?」 那巡山弟子回答道:「那倒沒有。弟子曾叫於師弟試著沿山道下行,但那些魔頭卻視而不見,三五成群高聲談笑著相互稱兄道弟,熱鬧得像逛戲園子。」 關寒怒不可遏,額頭青筋暴跳道:「他們分明是存心向咱們挑釁,我去瞧瞧!」 伍端手疾眼快地按住關寒道:「不能去!他們正愁找不著借口鬧事,咱們不可自投羅網,況且人家只是在峰下安營露宿,並未封鎖山道,咱們又憑什麼趕走他們?」 關寒稍稍冷靜了點,想到若真格動手,吃虧的多半還是越秀劍派,不由一下子洩了氣。他正一腔憤怒無處發作時,一名負責給小蛋等人送飯端水的弟子,又神情慌張地走進品茗閣道:「啟稟屈掌門、二位長老,弟子見不到小蛋了!」 屈翠楓大吃一驚,從座椅裡彈起喝問道:「他逃走了?」 那名越秀弟子把腦袋晃得如波浪鼓般,結結巴巴地道:「不是,不是──剛才弟子照例去送午飯,可進到庭院裡,走了半天就是靠近不了他和無涯方丈住的那兩間屋子,繞來繞去不知怎地,又回到了大門口。」 伍端愕然道:「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有人在院子裡布了法陣?」 屈翠楓腦海裡靈光一閃,重重坐回椅子上,長歎道:「壞了,咱們上當了!」 他這時才醒悟到為何林籌進了庭院後,並不急著與小蛋會面,而是若無其事地先在外頭轉了一圈。 倘若早曉得此人號稱「獨步八荒」,打死屈翠楓也不會放他進門! -------------------------------------------------------------------------------- 第七章 最後一夜 在距離約定期限僅剩最後一天的當日下午,蘇芷玉終於孑然一身悄抵越秀。 屈翠楓見著蘇芷玉,竟是暗自鬆了口氣,因為有她在,年旃等人便斷不會胡鬧。 果不出其然,蘇芷玉一到,年旃與林籌不約而同拆了露宿的帳篷,齊齊退走。似乎他們都覺得只要這位天一閣閣主駕臨,他們便盡可走人了。 在與越秀劍派的一眾首腦寒暄過後,蘇芷玉並未急著和小蛋見面,而是由屈翠楓引著前往屈箭南夫婦的墳前祭掃。 他們夫婦二人的墳墓與越秀劍派諸位先賢一般,默然佇立於接天峰後山的「千秋崗」上。往左首,便是已故的老掌門屈痕之墓,還有屈箭南父母也被一併合葬在屈痕的墓穴側旁。而在屈箭南夫婦墳塚的另一面,又立起了一道新的墓碑,那是三月前不幸命喪南荒的前任掌門楊摯。 祭拜過後,蘇芷玉佇立在屈箭南夫婦的墓前久久不語,更無絲毫離去的意思。 屈翠楓只好在一旁乾等著,有心和蘇芷玉說上幾句話以打破眼下難堪的沉寂,可又深知在這位玉姨面前還是少開口為妙,免得不小心說漏嘴給自己惹來什麼麻煩。 忽然,蘇芷玉輕輕說道:「翠楓,你可清楚,若非楚師姐嫁給了令尊,南海天一閣閣主的位子便極有可能是她的。可為了你父親,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放棄這個令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機會,遠走越秀。」 屈翠楓愣了愣,不明白蘇芷玉為何突然提及這段往事,欠身道:「小侄聽說過。」 蘇芷玉道:「安閣主曾在楚師姐出閣前問過她,這麼做將來會不會後悔?楚師姐回答說:」比起天一閣閣主的寶座,這世上還有許多東西更值得珍惜。「能與令尊屈箭南結為連理,白首偕老,實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功名也好,權位也罷,都如過眼煙雲不值一提,所以她絕不會為此後悔。」 屈翠楓心頭一顫,隱隱約約覺得蘇芷玉似乎意有所指,但轉念一想:「我也忒多心了,楊掌門是歐陽姑娘殺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她不過是站在先人墓前觸景生情,隨口說幾句而已。」 就聽蘇芷玉接著道:「令尊確也值得楚師姐為他拋下一切,相隨天涯。當年他為保全姬姐姐的名聲,寧願受人誤解,最後還險些喪命在雪原劍下,卻自始至終坦然自若、無怨無悔。這樣俠骨柔情、光明磊落的男子,世所罕有,也是楚師姐的福氣。」 屈翠楓聽她讚頌自己的父親,心下頗為高興,沉聲道:「小侄一直都希望能以先父為榜樣,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不負爹娘生養之恩。」 蘇芷玉點點頭道:「但願你能牢記今日之言。其實人生在世誰能無過?令尊如是,你丁師叔就更別提了,可他至少明白,大節不虧知錯能改,最終以二十如許的年齡被仙林公推為天陸第一人。那既是對他修為的推崇,更是對他為人的嘉許。」 說著,蘇芷玉的唇角逸出一縷溫柔笑意,道:「你瞧,我怎麼又把話題扯遠了?」 屈翠楓笑道:「有朝一日,小侄若能像丁師叔一般成為天陸第一高手,也不枉此生。」 兩人在屈箭南夫婦墓前又肅立許久,直到日落西山、紅霞滿天,方自回返玉華苑。 用過晚膳,蘇芷玉提出欲見小蛋一面。她的身份不同於鬼鋒等人,屈翠楓也不能攔阻,便又陪著往軟禁小蛋的庭院行去。 剛到門口,蘇芷玉神情一動,微含詫異道:「是誰在院子裡布下的法陣?」 屈翠楓暗叫一聲慚愧,將林籌探訪的事說了。 蘇芷玉一邊審視庭院裡的情形,一邊聽他說完,頷首微笑道:「原來是林老先生的傑作。」 屈翠楓素來佩服蘇芷玉之能,問道:「玉姨,妳瞧出他布的是什麼陣法麼?」 蘇芷玉淡淡一笑道:「北海仙學果真有獨到之處,此陣的奧妙我也不敢說已然盡識。」 她左手在胸前橫捏法訣如佛祖捻花,玉足輕移,斜斜地往右側跨出一小步,身形頓了頓似在用心觀察陣勢的變化,而後再起左腳筆直朝前踏出一尺三分。 屈翠楓少年時,在父母的嚴厲教誨下對奇門遁甲之術亦曾有涉獵,可如今瞧著蘇芷玉衣袂飄飄,蓮步輕搖,竟全然識不出其中玄機,更莫遑論她所用的破陣法門。 他正努力回憶對照自己曾苦學過的一干奇門遁甲秘籍,想從中找出端倪,忽見蘇芷玉姣好的身影在門後一晃,不知怎地,立時隱入一排花架後消失不見。 屈翠楓心叫糟糕:「不好,我光顧著琢磨她如何破陣,竟忘了跟她入院。」 只聽蘇芷玉的聲音從裡頭傳來:「翠楓請在外稍後,我很快就回來。」 屈翠楓懊惱得差點跺腳,心道:「該死,玉姨也會跟人耍花招!不知小蛋私下會和她說些什麼?這可怎生是好?」 他心知自己貿然闖入院中亦是徒勞,說不定反會引起蘇芷玉的疑心,只得忐忑不安地守在門外,眼巴巴等著她出來。 蘇芷玉不費吹灰之力撇下了屈翠楓,在院裡東一轉西一折,須臾的工夫便到了軟禁小蛋的屋前,就聽裡面的無涯方丈問道:「蘇閣主可是來探望小蛋的?」 蘇芷玉在門前停步,盈盈欠身朝內施禮道:「大師辛苦了,芷玉銘感五內。」 門一開,無涯方丈親自出屋相迎:「蘇閣主無須客套,貧僧已恭候大駕多時。」 兩人剛一進門,小蛋已從裡屋迎出,欣喜道:「玉姨,您來了!」 蘇芷玉點了點頭打量小蛋,見他精神奕奕,神色間毫無愁苦焦慮之情,暗自欣慰道:「這孩子的定力不弱,更難得的是胸懷坦蕩。」 她含笑道:「這兩日的事我已聽翠楓和年老祖說了,可還是要委屈你在這裡多住一宿。」 小蛋不以為意道:「這兒很好啊,我一點都沒覺得委屈。玉姨,年老祖也來了?」 蘇芷玉道:「非但他來了,鬼鋒先生和一眾北海豪傑兩日前也都到了山下。」 小蛋一聽鬼鋒竟也為了自己的事情不惜放下修煉,萬里迢迢地南下越秀,心中感動不已,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丁叔的傷勢好轉了麼?」 蘇芷玉道:「他的傷已然無礙,只是不宜長途奔波,被我強留在天一閣。有你雪姨陪護照料,儘管放心。」 小蛋道:「那就好。」從懷裡取出一個用牛油紙裹起的小包,交在蘇芷玉手上道:「玉姨,如果明天我下不了越秀山,請您將它轉交給丁叔。」 蘇芷玉依言收下,問道:「小蛋,我能見一見尹仙子麼?」 小蛋將蘇芷玉和無涯方丈請入裡屋,尹雪瑤正倚在軟榻上閉目小憩,聽著眾人進屋的動靜並不睜眼,佯裝熟睡。 蘇芷玉也不在意,看過尹雪瑤的氣色,微微驚訝道:「小蛋,尹仙子這兩天可有服用過什麼藥丸?」 小蛋一驚道:「除了無涯大師送的玉露百洗丸外,我還給她服過幾顆林老先生給的丹藥,有哪裡不對麼?」 蘇芷玉笑道:「你別緊張,我是沒想到尹仙子的傷勢恢復得如此之快,才這麼問。」 小蛋訥訥地笑了笑:「敢情是這樣,改日我還得好生謝謝林老先生。」可一想到自己也拿不準是否有「改日」的機會,心頭一沉,急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搬過兩張椅子,請蘇芷玉和無涯方丈落坐。 三人閒談良久,竟似心有默契隻字不提明日公審之事。 尹雪瑤像是在臥榻酣睡,實則始終留神著無涯大師等人的談話,只盼能從蘇芷玉的口中聽到些許破解兇案的線索,可這顆定心丸一直等到蘇芷玉起身告辭之時,都沒能服下。 小蛋剛將蘇芷玉送走,回到裡屋,尹雪瑤突然睜開雙眼直直瞪著他,低問道:「你為什麼不告訴她屈翠楓殺了歐陽修宏? 又為什麼對前兩日發生的事提都不提?「 小蛋沒有回答,屋頂的霸下已哀歎道:「就算蘇閣主和屈翠楓之間的淵源比跟你深厚得多,但你至少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她吧,這並不算背後告狀對不起兄弟啊!唉,這下可完了,保不準得陪乾爹坐一輩子牢了。」 尹雪瑤氣道:「你這該死的兄弟義氣!好啊,看來我和小龍都是在杞人憂天。小蛋,你打定主意要背一輩子黑鍋啦?」 小蛋過意不去,聲若蚊蚋道:「你們都別生氣,我沒事的。」 尹雪瑤不理他,半晌後,側目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緩緩道:「小龍,如果真的這樣,咱們就一起轟平了這越秀山。」 小蛋無奈地將視線投向窗外,驀然,他的身軀一震,神情就像見了鬼一樣,目不轉睛地默然如塑,呼吸頓止。 窗外的月色下,萬劫天君一襲青衫也正面無表情地對視他。 尹雪瑤卻不認得這個相貌英俊更有幾分說不出妖艷的青衣少年,可甫一對上從窗外射來的森森目光,心裡便湧起一股極不舒服的感覺,不由暗生戒意,纖手悄悄在被下攥起一把毒粉。 片刻的死寂過後,萬劫天君漠然說道:「有個人想見你一面。」說罷,閃身退後,沒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蛋的心跳驟然加速,像是要從嗓子眼蹦出,屏緊了呼吸,望向窗外的庭院。 片刻後,一張久違的熟悉玉容緩緩出現在他的眼簾裡,彷彿時空被無限地拉長放大,瞬間,天地間的所有倏然遠離,只有那兩雙眼靜靜地彼此相望。 小蛋如中魔咒,呆呆地佇立在床榻前,嘴唇翕動了兩下,可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才合適。 窗外那張絕美的臉龐上忽然綻開一抹淡淡笑意,似憂傷,似喜慰,那萬種的柔情宛若漫天的星辰拂面,照亮了庭院裡的淒清夜幕。 她的櫻唇動了動,尚未開口,兩行晶瑩的淚珠業已悄無聲息地淌落,看得他心疼,瞧得他神醉,渾然忘記了身外一切。 「乾娘!」霸下第一個回過神來,從屋頂迫不及待地一躍,扎進羅羽杉的懷中。 羅羽杉緊緊捧著霸下,淚光裡有笑,在屋中燭火的映照裡閃爍著驚心動魄的美,輕輕呼喚道:「小蛋──」 小蛋哽咽了,木訥的臉上亦露出一絲笑容:「太好了,至少我還能再見妳一面。」 羅羽杉癡癡地望著他,好一會兒後,朱唇輕顫著如囈語般問道:「你好麼……」 小蛋心一酸,走到窗前,強自笑著安慰道:「我很好,過了明早就沒事了。」 羅羽杉一省,穩了穩激動的心緒,低聲道:「萬劫天君已答應我了,明天替你作證。」 小蛋怔了怔,卻慢慢搖頭道:「不用了。」 羅羽杉彷彿沒有聽見,顫抖冰涼的玉指撫上他的面頰,低低道:「你真的好麼?」 小蛋一動不動地站著,感受到她柔荑輕撫裡蘊藏的無盡愛戀,心底升起一團撕心裂肺的甜蜜感傷,竭力微笑著說道:「真的。」 羅羽杉沒有回答,柔情似水的眼神在他的臉上來回端詳,似乎要看清他的每一根毛髮,將所有一切都深深銘刻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永遠也不會忘卻。 突然,萬劫天君的身影重新從黑暗中出現,走到羅羽杉身後,冷漠道:「該走了。」 羅羽杉嬌軀一顫,猛地像是用盡身上所有的力量,踮起腳尖,雙臂緊緊抱住小蛋,一雙顫抖火熱的櫻唇不顧一切地深深吻在他的唇上。 小蛋呆了呆,旋即迷失在伊人忘乎所有的熱吻中,感受著唇的香軟火熱,感受著淚的鹹濕冰涼,整個身子就像是要被撐爆開來。 天地失去了色彩,生命在綻放絢爛,兩個人隔著窗,卻將彼此的心靈緊緊貼慰,一償相思之苦。 突然,羅羽杉推開小蛋,明眸中閃爍著淒楚、不捨的淚光,一轉身,掩面消失在漫漫黑夜中,唯有那一縷幽香久久隨風飄送。 「妳別走!」小蛋猝不及防,手扶窗欞探身叫道,但空蕩蕩的庭院裡卻一無回應。 小蛋唇上猶存玉人香吻的餘韻,一股股酸楚而又甜蜜的滋味佔據心頭蔓延全身,讓他停止了思想,麻木了心念,眼前晃來閃去的儘是羅羽杉臨別時那黯然神傷的含淚笑靨,心痛得如有火在燒炙。 尹雪瑤倚在軟榻上,靜靜凝望著他孤寂的背影,目光中蘊藏著一抹失落與冷厲,開口問道:「你為何不去追她?」 小蛋苦澀一笑,木然搖了搖頭,隔了許久才低聲回答道:「不用了。」 「砰!」他一回身,卻差點教背後的椅子絆倒,猛一甩手將它狠狠地擲到牆角。 霸下嚇了一大跳。在牠的記憶中從未見過小蛋發過這麼大的火,剛想出言勸慰,猛一瞧見他臉上沉悶的表情,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了回去。 望著牆角散裂的椅子,小蛋的神色漸漸恢復正常,悵悵地出了口氣。 霸下問道:「乾爹,你沒事吧?等明天的事結束了,咱們一塊兒去找乾娘。」 小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意興闌珊地換了張椅子,坐下道:「我想歇會兒了。」 霸下連連點頭道:「不錯,是該養足了精神,明早才好打架。」 小蛋不答,緩緩閉上了眼,奈何心情無論如何都平靜不下來。 羅羽杉淒絕的淚光、哀婉的笑容,翻來覆去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像銷魂蝕骨的刀鋒,一下又一下切割、剜碎著五臟六腑,讓他疼到了極點。 窗外的夜很長,然而光陰荏苒,終究會有翌日的天明,會有舊的一天離去。 驀地,他的小腹一陣劇烈絞痛,翻江倒海的痛楚瞬間擴散向週身,每一根神經都像是燃燒起來,一團團白茫茫的霧氣從七竅裡裊裊冒出。 小蛋竟是恍若未覺──比起心中的傷痛,這點肉體的疼委實算不了什麼,甚而可以在劇痛中麻醉自己,忘記所有。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時不時泛起一抹抹妖艷的紅光,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滾淌下,雙手青筋蹦跳死死抓著兩側的座椅扶手,卻硬頂著一聲不吭。 霸下看著不妙,叫道:「乾爹,乾爹!」陡地一閃念:「不好,該死的聖淫蟲又來搗亂了!」 尹雪瑤踉蹌著下床,搶身到小蛋跟前,孰知纖手甫一觸及他的脈門就被狠狠彈開,一縷冰冷的寒意直透肺腑,令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 小蛋的身子竟也隨之「撲通」一聲,連人帶椅摔倒在地,而堅硬的扶手吃不住他指尖的力量,「喀喇喇」爆碎成粉。 外屋的無涯大師聞聲而至,見小蛋情形不妙,也來不及和尹雪瑤、霸下打招呼,將他從地上扶坐起來,右掌一按背心大椎穴,將雄渾醇正的佛門正宗禪功毫不吝嗇地輸進他的體內。 小蛋經脈一暖,曉得是有人出手襄助自己,當下因勢利導護持心脈,合當世兩大高手之力苦苦與聖淫蟲精氣相抗。 自北海之行後,聖淫蟲精氣已久不發作。小蛋本以為糾纏自己數年的怪症興許就這樣莫名其妙地不治自愈了,如今看來方知大錯特錯,敢情是這怪傢伙一直在他肚子裡養精蓄銳、韜光養晦來著。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無涯方丈的頭頂也騰起冉冉水霧,卻不敢輕易撤掌,竭盡所能地協助小蛋抵禦聖淫蟲精氣一浪高過一浪的衝擊。 小蛋面色一片赤紅,口鼻中噴吐出的寒霧越發濃厚,宛若黏稠的乳白色液體汩汩流淌並旋轉在他的身周,衣衫早已結上一層厚厚的冰霜。 尹雪瑤氣虛體弱,禁受不住小蛋體內散發出的凜冽寒氣,不得不退回到榻前,取了兩顆靈丹服下,才稍稍好受了些。 無涯方丈的身上也覆滿白霜,一雙鼓蕩如風的大袍不停顫動,連眉毛上都凝結起一簇銀白的霜雪。 霸下的心越收越緊,怎也沒料到這回聖淫蟲精氣的爆發竟來得如此猛烈,似乎以無涯方丈苦修了近三甲子的佛門般若神功都克制不下。 猛然「轟」的一記巨響,從小蛋身體裡迸發出一蓬沛然莫御的能量,居然將背後的無涯方丈霍然震飛,直撞到丈許外的牆上,一聲低哼,嘴角溢血。 尹雪瑤花容變色,驚呼道:「小蛋!」檀口甫張,已教一股冷風灌入,從咽喉到內腑彷彿剎那間都結起了寒冰。 白茫茫的霧氣滾滾盛綻開來,像潮水般從窗口和屋頂瀉去,已是夏夜的幽清庭院裡溫度驟然跌墜,好像一眨眼又回到了冰天雪地之中。 霸下不顧一切地往小蛋撲去,卻被眼前詭異的景象驚呆了,失聲叫道:「乾爹!」 只見小蛋週身儘是透明的銀白色絲光,猶如一件巧奪天工的剔透冰繭,將整個人完完全全地封凍在內,恰似一座鬼斧神工的冰雕。 透過千絲萬縷編織而成的冰層,可以清晰看見他的口鼻中,依舊在源源不絕地噴薄出霧濛濛的熱氣;雙目緊緊合起,也不知他是昏迷還是清醒。 霸下瞠目結舌,望著這匪夷所思的情景,小腦袋裡沒了半點主張,有心噴火用荼陽火罡融化冰繭,又恐會適得其反把小蛋給烤熟了。 無涯方丈強按胸口翻騰的氣血衝到近前,見此景,亦是驚訝莫名地說不出話來。 霸下遽然一省,叫喊道:「蘇閣主就在越秀山上,快去找她來救乾爹!」 尹雪瑤澀聲道:「屋外已被法陣包圍,咱們誰也走不出去。」 霸下頹然不語,無涯方丈已鎮定下來,說道:「吉人自有天相,咱們不妨再等等。」 霸下垂頭喪氣道:「老和尚,你的話怎麼聽起來老有些聽天由命的味道?」 尹雪瑤雙目炯炯注視小蛋,徐徐道:「也許大師說的沒錯,這小子雖傻,命卻向來硬得很,咱們等等無妨!」 兩人一龍束手無策,只得圍繞在小蛋的身周耐心守候,看著他坐在地上,口鼻不停地往外噴出霧氣,最後逐漸將身形淹沒。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尹雪瑤畢竟傷重,精力不支地靠在榻邊沉沉昏睡過去。 小蛋身上的冰繭不可思議地生出一陣輕微波動,而後緩緩往體內收縮吸納,露出裡層包裹縈繞著的乳白色霧氣。那霧氣漸漸抬升,凝聚在他的頭頂不散,猶如一朵潔白無瑕的曇花盛放。 小蛋的神智徐徐復甦,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似汪洋大海般的天地精氣,不斷湧入自己體內,毫無阻滯地與他經脈中汩汩奔流的真氣水乳交融,並飛速壯大。 他無比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元神正在不停膨脹,爆發著驚人能量,像一頭覺醒的龍,翻騰著、躍躍欲試著,似欲掙脫肉身凡胎的禁錮,翱翔於九天之上。 人生豈能無憾,又何必凡事計較? 放下所有的執著,了卻所有的牽掛,終於,他忘情地敞開胸懷,感應著日月的交替,天道的輪迴,徹徹底底消融了自己,卸去一切羈絆。 東海之濱的盤桓,南海之巔的守盼,無數日夜生死離別中煎熬苦悟的紅塵過往,此時此刻卻如雲水般蒸騰揮發,再不能在心上留有餘痕。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 第八章 大羅仙山 「轟──」一團絢麗奪目的彩光在小蛋的頭頂上方炸開,在白霧湧動裡元神赫然顯現,令天地萬物頓時黯然失色,齊齊被吞沒在波瀾壯闊的萬丈光芒內。 小蛋的腦海也彷彿隨著這記驚天動地的轟響而支離破碎,散裂成無數變幻莫測的璀璨星辰,不斷變化組合出一幕幕的壯麗景象,忽而斗轉星移、忽而森羅萬象,像是將他的前世今生,與這無邊無垠的廣闊星海交織融合在這短短的剎那陰陽裡。 驀然,千萬顆星辰宛如同時燃盡最後的一縷光亮,不約而同地暗滅在破碎的虛空深處。小蛋立時覺得自己深陷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空寂黑暗中,莫名的孤獨湧上心頭,全然不知身在何處。 那些曾經閃爍照耀的星辰呢?那輪曾經勃然東昇的旭日呢?還有今晚的冷月和清涼的夏風,為何盡皆無影無蹤? ──萬象無我,我本為無。像一個在荒涼戈壁中苦苦巡索千年的孤獨行者,經歷過一次次的輾轉反覆、挫折絕望,抬眼處那一汪綠洲已在面前召喚。 小蛋的心間油然多了一縷頓悟,週遭依舊一團漆黑,他的心卻已被點亮。 霸下難以置信地緊盯在小蛋頭頂茁壯成長的元神,喃喃道:「見鬼,這又是怎麼回事?」 不知何時,尹雪瑤已被小蛋的動靜驚醒,眼神複雜難言,冷冷地說道:「剛才受了刺激唄。傻人有傻福,他經此一劫否極泰來,或能一舉衝上大乘境界也未可知。」 霸下喜不自禁道:「怎麼可能有這種好事?剛才他還被聖淫蟲精氣折騰得死去活來,全身裹冰差點成了殭屍!」 尹雪瑤低哼道:「鳳凰涅盤,浴火重生,這道理你懂不懂?他因禍得福,不僅沒被聖淫蟲反客為主吞噬身心,反將牠煉化的千載精氣完全吸納融合,據為己有。 「又情知明日之事凶多吉少,索性拋下一切,臻至忘情無我的天道至境,便似那鳳凰一般涅盤重生、脫胎換骨。不同的是鳳凰浴火,而這小子身上包的卻是冰。」 霸下奇道:「妳是乾爹肚裡的蛔蟲麼?怎曉得他明天一定凶多吉少?」 尹雪瑤蒼白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哀傷,淡淡道:「若非如此,他為什麼會任由羅羽杉離去?外面雖有法陣,卻擋不住他的奇門遁術。」 霸下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喜悅頃刻蕩然無存,一邊偷看無涯方丈,一邊一字一頓道:「我跟妳賭,明天乾爹一定會沒事!」 等了半天卻不見老和尚有絲毫動靜,顯然又在裝聾作啞,更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 說著話的工夫,小蛋的元神已赫然擴展到九尺餘高,在半空中嗡嗡鳴響鼓蕩充盈,煥發出美輪美奐的綺麗光華。 雪戀仙劍在鞘中鏗然彈響,激越顫動,一蓬蓬銀白劍暈如雪霧漫空,亮麗晶瑩的鋒刃上迸發出雄渾劍氣,直衝霄漢。 正在這時,突然又有一蓬恢宏的星光從小蛋的體內迸出,刺得眾人身不由己地一閉眼。待到光芒稍退睜開雙目時,卻駭然發現小蛋肉軀上方的那尊元神已不翼而飛! 霸下驚叫道:「我乾爹的元神呢?怎麼沒了?」 尹雪瑤的面容慘白如紙,卻道:「他沒那麼容易死的!」 唯有無涯方丈盯著小蛋余留的肉軀若有所思,沉默不言,目光裡露出無比驚訝。 原來小蛋將將有所明悟之際,黑冰雪獄下的最後一幅天道石刻,已倏地撲面而來。儘管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但一顆仙心已在忘我感應,像是一個盲者縱然置身黑夜卻猶能望見天道昭彰。 ──道隱無名,彷彿巨大拼圖的最後一塊缺片,在這一瞬,天衣無縫地焊接於心頭。 所有的異變與昇華都發生得那樣突然,又是那樣的自然,順理成章。 往日的苦心參悟、生死搏殺,譬如一股股涓涓細流,最終匯聚一處水到渠成,將天道星圖中最為瑰麗深邃的一幅「道隱無名」畫卷,赫然展現在他的心中。 從一個修為淺陋的懵懂少年,數年間,他一步又一步地跨越過橫亙在身前的艱險台階,跋山涉水、九死一生,而今終是來到了這裡。 可這是哪裡呢?小蛋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座峰頂上,而周圍的虛空不知不覺亮了起來,就像長夜已經流盡,黎明業已來臨。 他揉了揉眼睛,詫異地四下觀望,重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 在身前一株孤零零屹立的遒勁蒼松之下,赫然豎著一塊古老石碑,上面空蕩蕩的什麼字都沒有,恍如自洪荒蒙化之初便已守立在此處。 嶙峋高聳的懸崖峭壁外縈繞著五光十色的雲濤浩渺,日行於中、月沒於西,繽紛炫目的霞光佈滿天穹,讓人抑鬱的胸襟立時為之一舒。 「我這是在哪兒,是在作夢麼?」小蛋恍恍惚惚地環顧身外,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手背,頓有一股痛感傳出。 天高雲飛,風清松佇,忽地那塊無字石碑亮起一蓬青色光華,漸漸浮現起一座熟悉的村落。裊裊炊煙中,他依稀聽到田間地頭的雞鳴犬吠,更有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劃破幽靜安寧的小山村,迴盪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之間。 石碑上的景象緩緩往小村裡推近,就像是自己正漫步走進一家喜氣洋洋的農舍裡。一個莊稼漢正興高采烈地用雙手高高舉起,那兀自呱呱大哭不止的新生嬰兒,喜悅愛憐之情溢於言表。 在一旁的榻上,面色憔悴疲憊的婦人滿眼慈愛,注視著丈夫手裡高舉的嬰兒,卻又唯恐他一個不慎將寶寶摔落在地。 小蛋的眼睛瞬間濕潤了,一股熱乎乎的酸楚堵塞胸頭,嘴唇顫抖著似乎想呼喚什麼,可聲音剛到了嗓子口已然啞黯。 ──自己的爹娘原來是這般模樣!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對山裡夫妻,但卻是這世上最用心疼愛自己的人。 稍一恍神,石碑上又出現了丁原、盛年、羅牛和衛驚蟄的身影,而站在他們身前的還有一位鶴髮童顏的白衣老道,小蛋卻不認得。 望著衛驚蟄幼年時的模樣,小蛋的嘴角不由閃出一縷笑容,卻見他解下一塊玉珮戴在那嬰兒的脖子上。 小蛋呆了呆,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掛在胸前的紫竹佩竟是衛驚蟄所贈。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而盛年、丁原等人又為何在自己出生的第一天就趕來臥靈山探望? 正大惑不解之時,石碑上的景象又有變化,一幕接著一幕俱都是那嬰兒成長嬉戲的場景,連曾山都在鏡頭裡一晃而過,手裡拿著根狗尾巴草逗自己。 小蛋唇角的笑意更濃,看著孩提時的自己,那感覺又是親切,又是怪異。 然而不到一刻,他的笑容突地變得僵硬,眼前那一幕觸目驚心,慘絕人寰。那個只有兩三歲大的孩童費力地將一床棉被扯到父母冰冷發青的屍體上,而後呆呆坐在兩人的身旁,既不哭也不鬧,像是尊泥塑般傻傻守著。 很快,他看到乾爹從門外走進,眼裡閃爍著驚疑不定的凶光,沉聲問道:「娃兒,你叫什麼名字?」 小蛋情不自禁地脫口回答:「我叫小蛋──」 耳畔卻聽石碑中顯現的那孩童用那稚嫩的嗓音,低聲應答道:「蛋蛋。」 小蛋油然一笑,笑中蘊藏著訴說不盡的落寞與淒涼,暗暗想道:「如果不是乾爹及時趕到,不用兩天我就得活活餓死。可惜,今生今世我已無法報答他了。」 再往後,石碑裡浮光掠影交替而過的一個個故事,於小蛋已有了記憶。 他看著乾爹帶著自己風餐露宿,浪跡四海,是那樣的狼狽又是那麼的快樂。 他看著自己在雪地裡邂逅羅羽杉,聽著乾爹喋喋不休地替自己出謀劃策,要他如何「毛遂自薦」成為羅牛的乘龍快婿,好得到天道星圖…… 他就像一個老人,默默地回憶過往,在歲月的回放中尋找記憶的痕跡。 如此沉醉如癡,忘記了身外光陰如箭,小蛋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懵懵懂懂地居然已走過這般漫長的道路,經歷了那麼多次的生離死別! ──「這可是你說的,可不許騙人!」隱隱約約,他又聽見羅羽杉羞澀動聽的聲音在心底響起。 碧波翻滾的北海冰崖上,兩人相依相偎執手私語,從此許下海天之誓! 小蛋已然看得淚眼模糊,口中喃喃低語道:「我記得,我永遠都會記得──」 他的心一慟,再不忍繼續觀瞧下去,猛扭過頭,苦澀地自言自語道:「原諒我!」 奈何羅羽杉的話語卻依舊不停地傳入小蛋耳際,一遍又一遍地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許騙人!」 小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可那語聲竟是如影隨形,絲毫不肯放過他。 他下意識地倒退著,倒退著,心中滿是苦澀,牙齒早已將嘴唇咬出血絲。 猛然背後一腳踏空,他赫然墜下萬丈深淵,眼前景物一陣天旋地轉,好似魂魄都被拋飛了出去。 「啊──」他不由自主地揚聲大叫,呼嘯的風聲終於吞沒了羅羽杉的嗓音,可自己的心也隨著下墜的身體一同跌入萬丈深淵。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飛進小蛋的腦際:「莫非我是要死了麼?所以才會看到自己以往發生的事情……」 一念未定,腳下驀然一實停止了下墜,小蛋定睛望去,卻又一次愣住了。 四周雲淡風輕,哪裡來的什麼萬丈深淵?那株蒼松靜靜佇立,而松下的碑石之上卻徐徐浮現起「歸真」二字。 敢情自己依舊站在這峰頂上,方纔的種種不過是由心底生出的幻覺而已。 想到這裡,小蛋心頭驀地一動:「我就敢肯定眼前所見的碑石蒼松、雲海峻峰就是真的了麼?那些我曾親身經歷的事情無不一一閃現在石碑上,可我又為何只覺得像是一場大夢,那麼的遙遠又那麼的虛幻? 「人這一輩子能活上百歲,可在老天爺眼裡,又和早晨樹葉上的露珠有何區別?一轉眼也就干了,連痕跡都沒有。」 他怔怔地對著石碑苦思冥想,腦海裡卻越想越亂,不斷地在問自己:「究竟什麼才是真的?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永恆的東西?」 想著想著,他的心裡一亮,霍然映射出丁原寫於瀛洲沙灘上,那一個龍飛鳳舞的「道」字,剎那間猶如醍醐灌頂般頓悟所有。 一切有形皆含道性,只是道本為無,既然為無,又何必苦苦求證真實虛幻? 人世間的萬事萬物莫不有道,恩怨情仇也罷,生死纏綿也好,只是大道一脈終歸於無。 這本是極為淺顯易懂的道理,只因人心蒙塵自錮一隅,始終無法看破。就像剛才的他,自以為兜轉墜落遠離了峰頂,到頭來仍舊站在原地。 小蛋默然思忖,靈台漸漸變得空明安寧,望著石碑上的字體重又淡去。 彷彿剛剛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彷彿那只是一場夢,但他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莫大變化。週遭的天地生機勃勃,充滿奇異的靈性,每一點驛動、每一下呼吸都能體悟到生命的萌芽與低語。 忽然,有個蒼老柔和的聲音似從天外飄來:「難得你能悟透無字碑。我該叫你什麼,小蛋或是常寞?」 小蛋一怔,眼前憑空出現一位仙風道骨的雪袍老者,手握拂塵,赤足立在五彩雲霞間。 小蛋似乎尚未從先前的震撼中清醒,愣愣想道:「我也不知道。」更在心中道:「到底什麼才是我的名字,其實別人叫我」笨蛋「、」傻小子「的時候比叫小蛋還更多些。」 雪袍老者見小蛋蹙眉沉思,一笑又問道:「你能告訴我,你從何而來?」 小蛋聞言,忍不住回頭望了望,霍然驚覺身後乃是一片縹緲無涯的虛空,壓根看不到腳下的萬仞雲峰,錯愕道:「怎麼沒有路?」 雪袍老者微笑道:「你腳下的難道不是路麼?你走到哪裡,它便伸向哪裡。」 小蛋「哦」了聲,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道:「我本該在越秀山的,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稀里糊塗到了這裡。」 雪袍老者的臉上浮現起一絲善意的戲謔笑意:「這裡?這是哪兒?」 小蛋搖了搖頭,無奈地道:「我的確夠笨,您的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上來。」 雪袍老者呵呵一笑道:「真正的笨蛋可上不了大羅仙山,山外不知有多少聰明人都爭先恐後地想來。」 小蛋這一驚非同小可,茫然地環顧周圍:「這裡竟是大羅仙山?」 雪袍老者頷首道:「你是第一個徹悟十二幅天道星圖,從而功德圓滿得登大羅仙山之人。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曾有一個年輕人憑借過人天賦得悟天道上卷,自山腳一路行來,終到此無字碑前。」 小蛋一省道:「是丁叔!」 雪袍老者道:「不錯,正是丁原。當日他來到仙山,老朽曾撫頂傳法授意神力。今天你既已至此,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同樣要送你一件禮物。」 小蛋先是一喜,又撓頭道:「恐怕我已用不上了,多謝仙長好意。」 雪袍老者含笑道:「你且收下再說。」抬起左手食指在小蛋的眉心上輕輕一點,飛快地寫了一個「空」字。 小蛋只覺一簇金光亮過,彷彿有股暖融融的水流順著雪袍老者的指尖滲進腦袋裡,精神微微恍惚了一下,迅即恢復如常。 雪袍老者放下手指,說道:「這道」反空還虛咒「法力無邊,一旦祭出縱是修煉千年的散仙亦在劫難逃。希望日後在危急關頭,能夠保你一命。」 小蛋忍不住摸了摸額頭,並無絲毫異樣,疑惑道:「我好像感覺不到它啊?」 雪袍老者悠悠道:「當你能夠感覺到時,便是攸關天陸生死之日。」 小蛋一怔,隱約覺得對方的話語裡蘊含著玄機,躬身道:「晚輩受教。」 雪袍老者拂塵一擺,淡淡道:「你還有什麼問題麼?」 小蛋想了想道:「晚輩三個月前不慎遺失了四相幻鏡,求仙長指點它的下落。」 雪袍老者搖了搖頭,道:「天機不可洩漏。」 小蛋愣愣問道:「仙長,您真的能預知未來麼?」 雪袍老者啞然失笑,問道:「難道你想知道自己的將來?」 小蛋撓撓頭,沉吟須臾後,搖頭道:「我還是不要預先知道的好。」 雪袍老者大袖一拂:「走罷,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你我還有見面的一天。」 小蛋頓感一縷微風拂過面門,神智暈眩了一下後,便什麼也不曉得了。 在模模糊糊裡,他聽到霸下的聲音在驚喜地叫道:「醒了,我乾爹醒了!」 他迷茫地睜開雙目,第一眼看到的竟是羅羽杉秀麗溫婉的玉容。可奇怪的是,這張臉只有銅錢般大小,更與自己相距不過數寸。 小蛋以為自己還在作夢,於是用力眨了眨眼睛,凝神再看。那小小羅羽杉居然也朝他眨眨眼,臉上露出嫵媚而又頑皮的笑顏。 小蛋一頭霧水,再仔細觀瞧卻猛然發現對方寸縷不掛,一對飽滿的雙峰近在眼前,那兩點嬌紅晃來晃去好不艷麗奪目。 小蛋本能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往後倒飛,「咚」地狠狠撞在牆上,目瞪口呆道:「妳──」 那袖珍玲瓏酷似羅羽杉的裸體少女,似也被小蛋的反應嚇了一跳,很快又咯咯嬌笑道:「爹爹,你這是怎麼啦?」 小蛋尚未來得及回答,斜刺裡「呼」地一溜火飆業已破空而至。那裸體少女在空中輕盈靈動地翩然一閃躲過火飆,杏目圓睜道:「死王八,幹嘛又偷襲我?」 霸下怒沖沖地橫掠到小蛋身前,瞪著裸體少女道:「他是我乾爹,不准妳叫他爹爹!」 裸體少女理直氣壯道:「我是他生的,不叫爹又叫什麼?死王八多管閒事,看我扁你!」小手一揮,「嗤嗤」激射出兩縷銀白絲線,往霸下打去。 霸下張口吐出蓬荼陽火罡將絲線消融,得意道:「妳打不著!」 裸體少女小嘴一噘,雙手在胸前揮動不停,一縷縷銀絲跌宕飛旋,似一蓬亂雲鋪天蓋地向著霸下罩落。 霸下毫不示弱,口中荼陽火罡噴射不停,「兩人」你來我往,鬥得不可開交。 小蛋啞口無言,求助般地望向靠在軟榻上冷眼旁觀的尹雪瑤。尹雪瑤哼了聲道:「別問我這小妖精是從哪兒來的,都是你自己幹的好事。」 小蛋霍然醒悟,苦笑道:「她怎麼從我肚裡鑽出來了,還變成羅姑娘的樣子?」 猛聽那裸體少女「哎喲」一聲,險些被荼陽火罡燒到,背後兩對半透明的玫瑰色薄翼一舒,滑翔到小蛋身側撒嬌道:「爹,那只死王八欺負我!」 霸下氣不打一處來,怒罵道:「呸,小妖精、小淫蟲!打輸了就會告狀!」 小蛋只覺得那少女身上有一股蕩人心魄的幽香直往鼻孔裡鑽,身上一陣發熱、口乾舌燥,急忙屏住呼吸道:「先別吵,到底是怎麼回事?」 霸下氣呼呼道:「先前乾爹的元神剛歸竅,這小淫蟲就恬不知恥、赤身裸體地從你頭頂上那團白霧裡冒出來,還化作我乾娘的樣子管你叫」爹「。我氣不過罵了她兩句,她卻從嘴裡噴出淫霧想害我。」 裸體少女振振有詞道:「活該,誰讓你這死王八嘴裡不乾不淨的。是我不想穿衣服麼?你看這兒哪有我合身的衣服?」 小蛋趕緊從袖口上扯下一截衣袂道:「妳先將就裹上,等回頭有空我再設法替妳多做幾件喜歡的衣衫。」 裸體少女喜孜孜地將衣袂橫胸裹上,忽地撲上來捧著小蛋的面頰一親,眉開眼笑道:「我就知道爹爹對我最好了。」 霸下呸呸連吐:「肉麻死了,妳不但是個妖精,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馬屁精!」 少女氣鼓鼓地道:「我哪裡像妖了?死王八,你才是個怪物!」 霸下反唇相譏:「馬屁精!小淫蟲!」 「死王八!」、「馬屁精!」、「爛甲魚!」、「臭妖精!」 小蛋頭大三分,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這才明白為人父母著實不易。 -------------------------------------------------------------------------------- 第九章 一波三折 一龍一蟲直到折騰累了方自不甘地休戰,一個趴在小蛋肩膀上,一個伏他的懷裡,各自佔據一塊地盤,依舊是誰也不肯吃虧。 小蛋的耳根好不容易總算暫得清淨,望著窗外濛濛亮的天色,心道:「這一宿可真不容易。」 霸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乾爹,昨晚你的元神去了哪裡?」 小蛋凝望著窗外的庭院,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大羅仙山。」 霸下咂咂嘴道:「真的?你去那裡玩,怎麼也不帶上我?」 剛剛歇下不久的聖淫蟲從小蛋懷裡探出小臉來,嗤之以鼻道:「帶你玩,憑什麼?」 霸下不屑道:「頭髮長見識短,妳懂什麼?我可是仙界龍子!」 聖淫蟲發出一串銀鈴般的嬌笑,在小蛋懷中晃得花枝亂顫:「聾子有啥了不起?我還見過又聾又啞又瞎的呢!」 霸下為之氣結,低聲嘟囔道:「好男不跟女鬥,好龍不跟蟲鬥!」 小蛋低頭瞧著聖淫蟲,皺了皺眉道:「妳天生長得就是這個樣子麼?」 聖淫蟲笑嘻嘻地道:「我能千變萬化,裝誰像誰。你想我是什麼樣?」 小蛋歎了口氣,回答道:「我也想不出,不過,妳的容貌實在太像我的一位好朋友。」 聖淫蟲得意道:「是羅姑娘吧?我就知道你最喜歡盯著她看,才故意變成她的模樣。不錯吧,你喜歡我麼?」 霸下哼道:「你居然敢拿自己和我乾娘比?屎殼螂滾白粉硬充大頭蒜!」 聖淫蟲嬌哼道:「那你呢?小毛蟲穿馬甲,假扮臭王八!」 小蛋忍不住乾咳了兩聲,尷尬道:「妳最好還是變回自己的模樣吧。」 聖淫蟲也不以為意,說道:「好,爹爹怎麼說,我就怎麼做。」身上粉紅色的霧氣一騰,已然改頭換面露出煉化成妖後的本來面目,少了幾分清秀淡雅卻又平添一抹嬌艷動人的嫵媚春情。 小蛋想了想後,又道:「還有,妳雖然在我肚子裡待過幾年,可也不能叫我爹爹。」 聖淫蟲大惑不解:「可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如果不是你將我吞入肚中,我哪有機緣能修煉成形?更不可能服食捲心竹精液長出肉身。」 小蛋心下恍然大悟:「難怪這大半年來聖淫蟲消停了許多,敢情是捲心竹的效力。若非陰差陽錯喝了竹子裡的黏稠液體,到如今,牠恐怕還在我肚裡不知怎麼鬧騰呢?」 霸下不依不饒地道:「乾爹,別被小妖精的甜言蜜語給騙了。她可差點害死你!」 聖淫蟲委屈道:「爹,牠為什麼總要挑撥我們父女間的感情?」 小蛋被她一口一個爹叫得頭皮發麻,坐立不安,歎氣道:「可我們的確不是父女啊。」 聖淫蟲花容慘淡,泫然欲泣道:「爹,您是不是還在惱我,真的不想要我了麼?」 小蛋最見不得別人傷心流淚,更見她體態嬌小只比自己的拇指高不了幾寸,那弱不禁風的模樣惹人憐惜,心軟道:「我沒說不要妳啊!」 聖淫蟲登時破涕為笑,說道:「那你是答應當我爹了?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不准跟我耍賴。」 小蛋搖頭不得,點頭不得,更不能否認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只好悶聲不響。 聖淫蟲笑臉盈盈,問道:「那我叫你爹爹,你該叫我什麼才好呢?」 霸下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小妖!」 聖淫蟲接口叫道:「爹,牠罵我是小妖,也就是在罵你老妖!」 小蛋哭笑不得,說道:「都別鬧了,牠叫小龍,妳就叫小鮮罷。」他如此起名,卻是為了紀念聖淫蟲原本是出身於仙鴛門之故。 小鮮也不計較,甜膩膩地衝著霸下道:「小龍哥──往後咱們兩個可是兄妹啦,你可要對我多多關照啊。」 霸下差點岔氣,幸好渾身上下沒長汗毛,不然全都得被這一聲叫得翹上天,洩氣道:「天哪,我怎麼能跟條小毛蟲稱兄道妹啊?」 尹雪瑤冷冷道:「吵罷,鬧罷,再有一會,越秀派就要來提人了,你們中誰還能笑得出,就是真的狠!」 霸下道:「怕什麼,大不了咱們左天龍、右聖蟲殺將出去,哪個敢攔?」 小鮮大有同感,首次附和霸下道:「我瞧那個姓屈的小白臉不順眼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惹火了本小鮮,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噴他三口」亂神霧「,再跟他慢慢講道理!」 兩人興高采烈,正說得不亦樂乎,竟真的看見兩名越秀劍派弟子進了外屋,將食盒與兩大壺熱水放在桌上道:「無涯大師,請先用素齋。稍後敝掌門會親自來請。」說完話,兩人躬身一禮退出庭院,自始至終沒往裡屋瞧上一眼。 原來兩天的期限一到,屋外的「百步回魂陣」已自動失效,這些越秀劍派的弟子重又進出自如,加緊了對屋內的監視。 小蛋為尹雪瑤梳洗過後,剛要端著水盆下榻,突然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問道:「小蛋,如果蘇閣主也無法替你證明清白,你會怎麼做?」 小蛋衝著尹雪瑤微微一笑,回答道:「我已經想好該如何應對,曾婆婆不必擔心。」 尹雪瑤沒有鬆手,黯淡的眼眸注視著他的臉龐,一字字道:「你答應我,不可以放棄!」 小蛋又笑了一下,說道:「妳這樣看著我,是想用讀心術麼?」 尹雪瑤冷哼道:「不要轉開話題,你明知我重傷在身,已無力施展讀心術,否則何須多問?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小蛋避開她的視線,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就聽見屈翠楓的聲音在外面說道:「小蛋,我來接你了!」 小蛋如獲大赦,揚聲回應道:「屈大哥,我這就出來。」放下尹雪瑤的纖手,轉身下了軟榻。霸下和小鮮如有默契,各自掠入他的左右袖袂內藏身。 尹雪瑤忽然奮力從榻上坐起:「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小蛋勸阻道:「曾婆婆,您還是留下養傷罷。」 尹雪瑤充耳不聞,嬌軀搖搖晃晃地扶著桌角,舉步維艱地朝外屋走去。 小蛋無奈,伸手挽住尹雪瑤,就聽門外一名隨著屈翠楓同來的越秀派弟子催促道:「常公子,你好了沒有?」 尹雪瑤渾身乏力,全仗小蛋的攙扶才沒軟倒。她靠在小蛋胸前稍一調息,望著屋外的那兩名越秀派弟子恨恨道:「等我傷好了,一定要他這輩子都成啞巴!」 事到臨頭,小蛋的心緒反而變得異常平和鎮定,微笑道:「算了罷。」 尹雪瑤不以為然地道:「咱們本來就不必怕他們。」 小蛋搖搖頭,說道:「多行善,這樣會快樂得多。」 尹雪瑤低哼道:「我偏喜歡害人。行善能有什麼好下場,你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 小蛋怔了怔,無言以對,苦笑道:「至少我可以問心無愧。」 兩人來到外屋,只見屈翠楓正與無涯方丈站在門口寒暄。 無涯方丈回首笑道:「常小施主,恭喜你有驚無險渡過仙劫,從此踏入大乘之境。千年以來,弱冠之齡能有此成就者,唯丁原與小施主兩位而已。」 屈翠楓聞言,上下打量著小蛋,點點頭算是招呼過了,淡淡道:「時候不早,咱們該走了。」 當下眾人一路行至品茗閣外,廳裡已濟濟一堂只等小蛋到來。 小蛋將尹雪瑤托付給無涯方丈照料,隨著屈翠楓步入廳中,舉目望去,不僅蘇芷玉、年旃、鬼鋒、林籌等人盡皆在座,連羅牛夫婦也相攜趕來,唯獨不見盛年的身影,令他頗有些悵然若失。 這時桑土公從人群裡冒了出來,結結巴巴道:「小、小蛋,你──好!」 小蛋驚訝道:「桑真人,你怎麼也來了?晏仙子生了麼?」 桑土公搖搖頭道:「還、還沒!我、我將她送──回大雪山萬、萬壑谷去了。那──是她的師、師門……我、我來看、看你!」 小蛋心下感動,轉眼望見羅牛,見他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頗顯憔悴,自是日夜找尋牽掛愛女所至,當下低聲說道:「羅大叔,昨晚我見著羅姑娘了。」 羅牛眼睛一亮,激動之下一把抓住小蛋胳膊,語音微顫道:「她、她在哪裡?」 小蛋道:「她和萬劫天君在一起,看上去並未受到傷害。」 羅牛驚喜交集,欲待再問,就聽關寒一聲咳嗽:「蘇閣主,可以開始了吧?」 羅牛一省,緩緩鬆開小蛋胳膊,黯然唏噓道:「是我害了你們!」 小蛋不解其意,但此刻也無暇多想,走到廳心站定。屈翠楓等人已各就其位,在無涯大師下首兀自空了一張椅子,卻是為盛年預留的。 伍端問道:「小蛋,楊掌門和衛姑娘被害的那晚,你在哪裡?」 小蛋的目光從屈翠楓不見喜怒的臉龐上拂過,平靜道:「不必問了,我就是兇手!」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連屈翠楓都完全怔住了。 坐在伍端右首,一名滿身縞素的婦人聞言面色慘變,眼裡不可抑制地迸發出刻骨銘心的仇恨,從座椅上憤然起身,翻腕拔出柄短刀,掠身撲向小蛋道:「小賊,殺人償命,今日我就要為夫君報仇!」正是楊摯遺孀,同為越秀派門下的容儀。 小蛋下意識往側旁一閃,躲過容儀刺來的短刀。 容儀一刀刺空並不罷休,雙目赤紅,咬牙切齒道:「你有種就將我也殺了!」短刀上下翻飛,寒光閃爍,招招不離小蛋要害。 小蛋不願與她動手,只一味閃躲,以容儀的修為要傷他也難。 伍端欺至容儀身側,探手握住她執刀的手腕,沉聲喝道:「儀兒,冷靜些!」 容儀掙扎了兩下,無法脫出伍端的鐵手,不由呆了呆,丟下短刀掩面痛哭。 關寒揚聲道:「蘇閣主,小蛋已經認罪,妳還有什麼可說的麼?」 這兩天來他肚子裡著實窩了一團邪火。無涯方丈、鬼鋒、年旃等人接二連三地登門拜訪,為小蛋開脫求情,好似越秀劍派顛倒黑白,有意在陷害這少年。如今聽聞小蛋親口承認自己殺害了楊摯,一口郁氣方得稍舒。 蘇芷玉眸中的驚詫之色一閃而逝,淡雅若定道:「關長老,我能問幾句麼?」 關寒雖奇怪事已至此蘇芷玉還有什麼可問,卻不便駁了她的面子,勉強點了點頭。 蘇芷玉恬靜的眼神徐徐落在小蛋身上,說道:「小蛋,你是如何殺害楊掌門的?」 小蛋低頭道:「我用九雷動天引從楊掌門背後偷襲得手。」 鬼鋒冷冷一笑道:「好啊,看來這次越秀之行鬼某是白跑了。你莫名其妙地把什麼都認了,我還需要說什麼?」 蘇芷玉道:「那衛姑娘呢,她又是如何遇害的?」 小蛋一咬牙,回答道:「她目睹我殺害了楊掌門,我只好殺人滅口!」 蘇芷玉好似鬆了口氣,唇角浮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搖頭道:「你為何要違心認罪?至少我敢肯定,衛姑娘的死與你無關,殺害楊掌門更是另有其人!」 小蛋一凜,霍然抬首望向蘇芷玉。只聽有人問道:「蘇仙子,妳何以肯定他並非真兇?」 蘇芷玉道:「我曾親往北海查證,早在一年前,小蛋已將九雷動天引作為信物托鬼鋒先生轉交於歐陽霓之手。眼下鬼鋒先生就在廳中,可親自出面作證。」 容儀聽小蛋認罪,本以為楊摯的血仇終可昭雪,不料蘇芷玉卻仍欲為他翻案,禁不住又驚又怒,說道:「就算是這樣,歐陽霓也有可能已將九雷動天引私下還給這小賊,他一樣可以用來殺人!」 蘇芷玉道:「楊夫人說得不錯,但事發當晚小蛋並不在滴水石林,而是被萬劫天君擄去他處,絕無分身作案的可能。」 容儀怒道:「萬劫天君怎會莫名其妙地跑到滴水石林找這小賊?又豈能毫髮無傷地將他放回?蘇仙子,您身為天一閣主,可不能信口開河!」 猛聽客座上有人叫道:「蘇仙子豈會信口開河?我這裡就有人證!」說著話,商傑從後排起身,從旁邊拽起一人道:「他是景河鎮一家酒肆裡的店小二,那晚曾親眼看到小蛋兄弟與一個青衣少年闖入店內,秉燭對飲!」 原來他早得蘇芷玉暗中叮囑,搶先將這店小二接走,正是要留作今日之用。 年旃哈哈一笑,回頭道:「小二,你看清楚了,那晚闖進酒肆喝酒的人是不是他?」 店小二連連點頭道:「沒錯,正是這位公子!」 蘇芷玉溫言道:「小二哥,你可否再向大夥兒描述一下那青衣公子的樣貌?」 店小二這些天,早將萬劫天君的相貌打扮背得滾瓜爛熟,當即對答如流。 羅牛只聽了一半,已重重一拍座椅扶手道:「不錯,正是此人!」他雖沒說明「此人」是誰,但大家均已曉得非萬劫天君莫屬。 屈翠楓偷偷瞥了眼關寒,傳音入密道:「關曾師叔祖,看來玉姨是鐵了心要保小蛋,還特意找來個來路不明的店小二為他作證,咱們接下去該怎麼辦?」 關寒面沉似水,問道:「小二,那晚的事情除了你還有誰見到了?」 店小二搖頭道:「那天晚上就我一個人在店裡守夜,掌櫃的他們都不清楚。」 關寒「哦」了聲,轉首道:「蘇仙子,並非老夫不願相信這位店小二的證詞。只因事關重大,不宜僅憑一面之辭便斷定小蛋無罪。」 話音未落,大廳裡忽然響起一人森寒的嗓音道:「那你為何不問問我?」 羅牛騰地站起,虎目炯炯放光,尋視四周,沉聲喝道:「萬劫天君!」 眾人盡皆一震,定力稍差些的年輕弟子已忍不住抬手拔劍,只是舉目四顧又哪有這老魔的影子?而他的話音從四面八方傳入品茗閣,更令人無法鎖定藏身之處。 只聽萬劫天君嘿嘿一笑,說道:「兇案發生的那晚,我確實去找了小蛋,將他帶到一座小鎮上。話已說清,信不信由得你們!」 年旃縱聲笑道:「萬劫老兒,你何時轉性,做起證人來了?」 萬劫天君冷哼道:「他的死活與我何干?是羅羽杉求我出面作證的。」 秦柔聽到愛女名字,激動問道:「羽杉呢,羽杉在哪裡?」 萬劫天君淡淡道:「她很好,羅夫人不必擔心。」 屈翠楓見萬劫天君這一出面,使得小蛋身上的嫌疑大減,正自又怕又怒,轉念道:「我何不火燒澆油,先教他們血戰一場?」 當即站起身,朗聲說道:「萬劫老魔,有種你就出來和屈某堂堂正正地鬥上一場!」 他的話音剛落,立時感到兩道銳利如鋒的寒光射落在自己臉上,滿是不屑與殺機,激得心頭無端心寒膽顫,不由暗暗駭異。 萬劫天君徐徐收回目光,嘿然道:「山高水長,終有一日我會教你如願!」 屈翠楓壓力驟減,悄悄鬆了口氣又有些懊悔地心道:「我何苦惹上這個老魔,從此留下無窮後患?」 猛聽年旃一聲大喝:「老子讓你再躲!」一束精光沖天而起,九寶冥輪華光迸綻,排雲乘風扶搖直上,「轟」地在品茗閣頂上撞開一個碩大窟窿,飛了出去。 「砰!」隱匿在屋頂上方的萬劫天君揮袖一捲,將九寶冥輪往外撥出,身如鬼魅飄飛而起,哈哈笑道:「冥輪老祖名不虛傳,後會有期!」 孰料背後陡地殺氣大盛,一蓬排山倒海的罡風金光閃爍,氣勢雄渾,已掩襲而至。 萬劫天君「咦」了聲,擰身運勁雙掌拍出一卷濛濛血光。「轟──」兩股澎湃洶湧的氣勁迎頭激撞,血光衝散金芒,往來人呼嘯湧去。 來人一襲黑衣,神情冷峻,面對鋪天蓋地掩襲而至的掌力夷然無懼,手中一柄玄冰玉如意光芒暴漲,幻化起跌宕狂飆直衝霄漢,頃刻間將湧到的血光盡數絞碎,正是魔教教主風雪崖。 「鏗!」仙劍鏑鳴,羅牛的身形竟不亞於年旃飛出的九寶冥輪,從破開的洞口,身劍合一疾掠而出,一式悟自天道星圖的「週而復始」引得風雲變色劍華蔽日,如一道滾雷橫行天宇直轟萬劫天君,口中喝道:「將羽杉還我!」 萬劫天君在臥靈山曾與羅牛交過手,深知這中年男子的修為實已到了以拙御巧的大乘之境,殊不可掉以輕心,當下右手凌空一揚從掌心吐出一束殷紅奪目的血色光劍,身形不退,反仗劍直切。 「哧──」血劍破開沉金古劍浩蕩無鑄的光瀾,如冰稜般迅速消融,身子已迫近至羅牛身前,「呼」地又是一掌拍向他的胸口。 羅牛被萬劫天君無孔不入的詭異劍氣攪得經脈激盪,胸口鬱悶難當如有巨石壓頂,急忙吐氣揚聲默運天道星圖神功,施展出「生生不息」訣直攖其鋒,一時掌風如洪將身影盡皆隱沒。 「砰」地雙掌交擊,萬劫天君借力飛轉,往品茗閣的東面掠去,竟是不願鏖戰。 羅牛身軀一晃,欲待縱劍追擊,奈何體內真氣鼓蕩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時水色倩影一閃,蘇芷玉料敵機先搶佔住萬劫天君逃遁的路線,盈雪仙劍化作萬頃碧波迎將上去,淺淺含笑道:「天君請留步!」 萬劫天君眼見去路被阻,低聲喝道:「讓開!」右手凝鑄血晶盾璧,迎上劍鋒。 蘇芷玉仙劍陡轉,飄身讓過血晶盾璧,反手一記「九星射月」已用出乃父蘇真平生最得意的劍法絕學「沉月隕星十九式」,鋒芒所向已籠罩住萬劫天君的背心。 「啵啵啵啵──」發出九記爆響,盈雪仙劍點在萬劫天君的後背上絢光迸濺,劍氣縱橫,卻只在他的青衣留下九個小孔,未傷毫髮。 萬劫天君一記悶哼,身形猛顫,轉眼化作一蓬血霧,從蘇芷玉身側飛捲而過。 無涯方丈接踵趕至,聲若洪鐘,高頌道:「阿彌陀佛──」 萬劫天君幻化的血霧竟被他佛門獅子吼的禪功震得一顫,去勢不由稍稍一滯。 年旃手舞九寶冥輪從後轟在翻騰呼嘯的血霧之上,「嘿」的一聲,身軀高高拋飛,半條胳膊幾近麻木。 那血霧一凝,重新變回萬劫天君,縱掌劈開無涯方丈的碧玉禪杖,奪路而去。 風雪崖和羅牛緩過氣來,玄冰玉如意、沉金古劍雙管齊下,分從左右猛攻而上。 萬劫天君竟不招架,任由這兩件蓋世神兵結結實實地擊中要害。 羅牛手起劍落頓覺不妥,那邊風雪崖已怒哼道:「不好,中計了!」 「轟──」萬劫天君的身軀應聲爆裂成一團血氣,在風中四下流散。 數十丈外,但聽他揚聲長笑,身影憑空再現道:「我答應羽杉不與你們計較,說到做到!下回若再遇上,便沒這麼好說話了──」 在不絕的笑聲中,身影御劍而起往越秀後山飛去,已是追之不及。 -------------------------------------------------------------------------------- 第十章 真相大白 一場風波過後,眾人重新回到品茗閣落坐,均有些悶悶不樂。 蘇芷玉明眸流轉,在廳內環視了一圈,說道:「翠楓,你能幫我一個忙麼?」 屈翠楓不明所以,應道:「玉姨只管吩咐!」心下卻在不停打鼓,旋即又想道:「就算她是神仙,也不可能查到我的頭上!」 蘇芷玉手指廳內一根朱紅圓柱道:「你劈它一劍,無須太過用力,只需在柱子表面留下一道印痕即可。」 屈翠楓渾不知蘇芷玉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拔出仙劍,「叮」地劈在圓柱上,留下一道長約尺許的印痕,問道:「這樣成麼?」 蘇芷玉微笑道:「很好,再請你從反方向劈上一劍。」 屈翠楓又依言揮劍從右往左劈在圓柱上,而後收了劍退到一邊。 她舉步走到圓柱前,審視著上面的劍痕:「當大家都在懷疑小蛋是兇手的時候,其實衛姑娘已用她的死說明一切。」 她手撫劍痕,緩緩道:「翠楓適才劈出的第一劍,劍痕從左往右由淺至深,正暗合右臂向外舒展的走向,而第二劍從右往左切割,由於手不斷往身前回收,劍痕深淺的走向卻仍是一樣。」 在場眾人中如年旃、風雪崖等人盡皆露出深思之色,桑土公卻困惑道:「那、那劍痕深──淺,和衛慧的死──有何關係?」 蘇芷玉回答道:「我曾仔細察看過衛姑娘的遺體,她衣衫整齊、髮絲不亂,顯然未曾經過劇烈搏殺,被一擊致命。唯一的傷痕則留在脖子的左半面,傷口從左往右由淺至深,顯然頗不符常理。」 酒肉僧捏著空拳在身前比劃兩下,愕然道:「不對啊,難道兇手是從背後偷襲的?」 在秦柔身後,同行而來的白鹿門弟子許寬道:「敝掌門再是不濟,也不可能教人欺近到背後尺許,再環臂運劍從她脖子上劃過尚不自知!」 酒肉僧撓撓光禿禿的腦袋,笑著道:「這位兄弟,你別生氣,咱們不是在討論嘛?我也沒看不起貴派絕學的意思。」 年旃抓住話頭,一翻眼道:「倘若小小一個白鹿門的掌門都難以教人從背後暗算而亡,那麼堂堂越秀劍派的楊掌門更不會被人用九雷動天引從後偷襲一下要走性命,卻連屁也不放半個!」 無涯方丈唯恐越秀劍派與年旃又起爭執,搶先說道:「貧僧明白了,這位衛掌門極有可能是自盡而亡!」 若非敬他是雲林禪寺的方丈,許寬又要跳將起來,心中忿忿道:「這老和尚胡說八道,衛師妹生性剛毅堅韌,怎會棄世自殺?」 商傑曾見過衛慧,一省道:「衛姑娘並不用劍,她若是自殺,那劍又是從何而來?」 蘇芷玉道:「那柄用以自殺的劍,當然是別人的,而且此人與衛姑娘之間的關係非常密切。因此他不得不取走仙劍,以防暴露了身份,卻故意將九雷動天引留下,藉以嫁禍小蛋。」 年旃掃了眼屈翠楓,問道:「這話怎麼說?」 藍關雪道:「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家,深更半夜偷跑到荒郊野外,不是有人相伴便是早有約會,除此之外,誰還能告訴我第三種解釋?」 屈翠楓一凜,察覺到身周已有不少目光悄悄往自己看來。需知論及與衛慧的關係,當日在滴水石林內,除了小蛋便是他了。 蘇芷玉不容他多想,說道:「翠楓,那是你的劍吧?案發當日曾有許多人見過衛姑娘與你親密無間、出雙入對的情景,可謂形影不離。可噩耗傳出後,你非但不在衛姑娘的身邊,反而隔了許久才匆匆趕來。這段時間裡,你去了哪兒?」 屈翠楓立時渾身冰涼,作夢也沒想到蘇芷玉會有此問,難怪她適才想方設法先排除去小蛋在場的可能! 他勉力鎮定道:「玉姨,難不成妳在懷疑我?」 蘇芷玉輕輕歎息道:「你才醒悟過來麼?從一開始我就對你有所懷疑。衛姑娘肚裡的胎兒可是你的?是否因為你不願娶她,於是翻臉成仇,衛姑娘羞憤自盡?」 屈翠楓臉色鐵青,面對著蘇芷玉睿智清澈的眼神既不能說不是,更不敢說是,一時僵在當場。 蘇芷玉望著他,神情漸轉憐憫惋惜,徐徐道:「我曾專程前往天雷山莊查詢,你並未護送衛姑娘的靈柩回莊,行到半路上便不知所蹤。這是為什麼?」 屈翠楓被她連珠炮的質問打得措手不及,口中囁嚅道:「我、我──」卻始終說不出第二個字。 關寒驚怒交集,低喝道:「翠楓,你為何不回答蘇閣主的問話?」言下之意已然不承認他是越秀掌門了。 蘇芷玉搖了搖頭,說道:「你既不願說,就由我來接著說明吧。當夜,大夥兒是聽到楊掌門臨死前的怒吼才先後趕到了現場。由此可知,衛姑娘自盡在前,楊掌門遇害在後,且兩者之間相隔極短。 「因為我到場時,他們兩人的屍體尚有餘溫,且尚未僵化。」她頓了頓道:「翠楓,容我大膽推測,當夜楊掌門可是目睹了衛姑娘自盡的景象後,故而對你嚴加訓斥?」 屈翠楓咬牙不答,心中急速盤算著如何找尋蘇芷玉推理中的破綻,為自己開脫。 蘇芷玉道:「於是你們兩人發生了爭執,繼而動起手來。偏巧在這當口上,有人突然出手偷襲,以九雷動天引殺害了楊掌門。否則如年老祖所言,以楊掌門的修為和閱歷,又何以讓人用一串九雷動天引便輕易取走了性命?」 她的話音落下,品茗閣內外鴉雀無聲。由於楊摯的身份地位遠重於衛慧,人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誰又能想到蘇芷玉會獨闢蹊徑反其道而行之,從衛慧傷痕透出的蛛絲馬跡著手,剝絲抽繭進而查出真兇? 容儀悲憤難平,顫聲道:「屈……翠楓,這可是真的?」 屈翠楓聽蘇芷玉將真相娓娓到來猶如親見,連細節都絲毫不漏,不由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強撐道:「玉姨,為什麼這人一定是我?妳要庇護小蛋,侄兒無話可說。可不該不念舊情,憑空捏造來構陷小侄!」 說著,他一指小蛋,忿忿道:「他已承認自己是兇手,妳為何還一定要將罪名推到我的頭上?」 蘇芷玉靜靜聽完,說道:「你還不肯承認麼?翠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拿出證據將我駁倒。可是你辦不到,知道昨日我為何要你陪著去為楚師姐和令尊掃祭?我多希望你能有勇氣在父母的墳前說出真相!」 屈翠楓呆住了,回想起昨日蘇芷玉在他父母墳前似有意似無意說過的那些話語,竟都字字珠璣煞費苦心,奈何自己一點都沒察覺到,還自作聰明、一廂情願地認為她仍被蒙在鼓裡。 他不甘道:「我沒殺衛慧,我更沒害楊摯,我有什麼可交代的?」 蘇芷玉道:「正因為他們都不是你殺的,所以我才一再給你機會,盼你能懸崖勒馬幡然醒悟。我是沒有證據,但你身為楚師姐唯一的愛子,多半也該聽她說起過天一閣有一項不傳之秘,類似於北海的迷魂秘術,被稱為」照心鑒「。 「任何人一旦為它所制,便會有問必答絕無假話。翠楓,你要是問心無愧,可敢當眾讓玉姨一試?」 屈翠楓臉色煞白,頓時進退維谷,千算萬算卻還是沒有料到蘇芷玉竟然會亮出這記殺招! 他只覺得自己已在蘇芷玉的面前潰不成軍,只會越說越錯,不斷露出新的馬腳! 伍端小心看護著情緒激憤的容儀,沉聲道:「翠楓,事關楊掌門的遇害真相和敝派千年清譽,你如果真的問心無愧,答應蘇閣主又有何妨?」 屈翠楓搖頭道:「我壓根沒聽娘親提起過照心鑒,如今更信不過玉姨。」 屈翠楓的拒絕似在蘇芷玉的意料之中,泰然自若道:「好,你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強人所難。」 她轉身往無涯方丈身旁坐著的尹雪瑤道:「尹仙子,可否向在場諸位說明,三日前的那晚妳是為何受的重傷?」 尹雪瑤強打起精神,將那晚喬裝衛慧騙取屈翠楓口供的經過說了。 當時在屈翠楓的屋中,她也曾有向伍端等人說起,卻是無人肯信。而今時過境遷,反成了她話裡的可信度比屈翠楓更高。 屈翠楓望著眾人投向自己驚疑未定的目光,面色越發難堪,嘿然道:「信口雌黃,這種故事妳都編得出來?」 蘇芷玉道:「尹仙子,妳說妳曾騙得翠楓親手寫下一份悔過書,那妳是否還記得那上面的內容?」 尹雪瑤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幾乎一字不差背了出來。待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已然筋疲力盡,冷冷問道:「屈翠楓,你敢對天發誓,這些都不是你親手寫的?」 屈翠楓怒道:「妖女,屈某與妳無冤無仇,妳偷襲在前,污蔑在後,我越秀派與妳勢不兩立!」 尹雪瑤譏誚道:「就你這種人,還配做越秀派掌門?我勸你,別再給越秀和你父母抹黑了!」 儘管伍端等人俱未開口,屈翠楓仍有一股寒意升起,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 蘇芷玉凝望著他,低歎道:「兩位長老,我這兒有一件東西請你們過目。」抬手從袖裡取出一個牛油紙小包。 小蛋見狀,心下驚異:「玉姨怎知我已將那迭紙箋放入包裹裡?」 蘇芷玉在屈翠楓驚疑不定的目光下打開包裹,取出一迭紙箋交到伍端手上。 伍端雙手接過,只瞧了一眼便面色大變,與關寒一目十行匆匆看完。 關寒慘然一笑道:「罷了,罷了!越秀不幸,竟出此逆徒!」 伍端將紙箋還給蘇芷玉,苦笑道:「是他的筆跡。」 屈翠楓盯著蘇芷玉手裡拿著的那迭紙箋,心一下子沉到谷底。雖然無法看清紙上寫的是什麼,可從伍、關二老的言語神情,無疑已說明這是一份對自己極為不利的鐵證,以至二老徹底心灰意冷。 蘇芷玉從容不迫地將紙箋展示在他眼前,問道:「你總該認識自己的字跡吧?」 屈翠楓望著紙箋上殘缺不全的墨跡,頓時呆若木雞,這才知道從衛慧自盡的那晚起,已注定了自己的命運,喃喃說道:「不可能的,不可能──」 蘇芷玉看著他面如死灰的模樣,心中生出不忍,歎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自以為毀了尹仙子手中的那頁紙便死無對證,卻沒想墨跡已印染到下一頁的紙箋上。」 雖說紙箋上留下的只是些若斷若續、支離破碎的筆畫,可在座之人多為正魔兩道一等一的高手,稍一功聚雙目即可大致看清。再對照方才尹雪瑤背誦的懺悔書內容,盡皆心頭雪亮。 猛聽小蛋苦笑道:「屈大哥,這是你忘在書齋中的!」 屈翠楓霍然回首,怨毒地望向小蛋,胸口積鬱的種種憤怒情緒頃刻爆發,怒罵道:「誰要你來惺惺作態?我沒錯,都是你害的!你為什麼不認?」 羅牛在旁欲言又止,心情沉重之極。他既為屈翠楓惋惜,更感對不起屈箭南夫婦,暗暗自責道:「若非我這一年來忙著找尋羽杉,疏忽了對翠楓的管教,又焉能令他淪落至此?」 年旃嘿道:「你小子,丟盡爹娘的臉,還說是別人害的?」 蘇芷玉心平氣和道:「翠楓,你可知我是從何處得來的這迭紙箋?」 屈翠楓自知山窮水盡,索性把心一橫:「你們串通一氣來害我,我怎麼猜得到?」 蘇芷玉搖搖頭,說道:「你的確猜不到,事實上,這紙箋是昨日我前往探視小蛋時,由他交給我的。」 屈翠楓恨恨瞪視小蛋,原本俊朗的面容扭曲得猙獰可怕,冷笑道:「好小子,你早留好了後路,剛開始還假惺惺地替我頂罪,這份心計屈某自愧不如!」 蘇芷玉道:「你又錯了,他將這紙箋交給我,是在為自己準備後事,更留下了一封遺書托我轉交丁原。從知道楊掌門和衛姑娘遇害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已決定犧牲自己,保全下你!」 屈翠楓呆了呆,立刻道:「這不可能!」 蘇芷玉回答道:「我沒必要騙你。直到尹仙子背誦悔過書的前一刻,我都不曉得這包裹中裝的究竟是什麼?多虧一位小鮮姑娘的提醒,我才獲悉了其中秘密。」 莫說屈翠楓沒聽說過小鮮的名字,就連見多識廣的年旃、風雪崖等人亦同樣聞所未聞,望遍廳內也沒找到哪裡有一位小鮮姑娘。 年旃忍不住問道:「那小姑娘在哪裡,叫她出來,老子得好生謝謝她!」 只見小蛋袖口裡人影一晃,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掠將出來,搧動著兩雙薄翼懸浮在小蛋身前,嬌笑道:「就是我啊!」 小蛋登時恍然大悟。他留書藏箋的事可以瞞過所有人,甚至同屋的尹雪瑤和霸下都毫不知情,卻無法躲過就住在自己體內的聖淫蟲。 小鮮笑吟吟道:「爹,你要怪,就怪那小子自己太囂張了,我實在氣不過,才自作主張偷偷用傳音入密告訴了蘇仙子。」 眾人望著身段僅堪一握的小鮮,不由嘖嘖稱奇,卻無論如何也猜不到她居然是一條修煉千年的聖淫蟲所化。 鬼鋒問道:「小蛋,你為什麼要幫人頂罪?」 小蛋看了看屈翠楓,回答道:「屈大哥只是一念之差做錯了事,但衛姑娘和楊掌門終究不是他殺的。如果他從此身敗名裂,就再也沒有機會重新來過了。」 說著,他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畢竟,他曾經當我是好朋友,好兄弟!」 藍關雪怔怔著凝視小蛋,歎道:「小子,我藍老大服了你!我不過是肯為兄弟兩肋插刀,赴湯蹈火,卻絕容不得他背叛陷害我。你能做到這一步,實為我平生僅見。」 此刻,即使屈翠楓亦禁不住生出一絲感動和懊悔,可旋即又想道:「他若真當我是朋友,又怎會留下證據給玉姨?恨只恨我以前看走了眼,以為這小子傻,其實他最會討巧賣乖,籠絡人心了!」 金嗓子掃過屈翠楓陰晴不定的臉龐,嘿嘿笑道:「可惜,別人未必會領你的情。一個人一旦做了壞事,想要收手哪那麼容易?他今日敢嫁禍害你,保不準哪天又會為其它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害了旁人!」 風雪崖笑了笑,問道:「小蛋,你是否已將真相寫在那封留給丁師弟的書信中?」 小蛋點點頭,回答道:「是。」 林籌迅速回過味來,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行!你這一手老朽也未必能想得到。」 羅牛兀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轉臉低問道:「柔兒,這位林老先生的話是什麼意思?」 秦柔淺笑著輕聲解釋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小蛋是想請丁師弟做翠楓的監護人。倘若他繼續胡作非為不知悔改,即可由丁師弟拿著那封悔過書尋上翠楓加以訓誡。如果他再不肯聽,以丁師弟的修為和身份出面嚴懲,實是最為合適不過的人選。」 羅牛這才明白過來,憑丁原的修為制服屈翠楓綽綽有餘尚在其次,論及上一代的淵源更是無人能及。 如果經此教訓,屈翠楓還是屢教不改,丁原自會顧全屈箭南夫婦的顏面和名譽,私下加以妥善處置,也著實難為了小蛋的一片苦心。 猛聽風雪崖厲聲喝道:「屈翠楓,那日鶴老魔可是由你引入我聖教總壇?」 屈翠楓一震,暗道事到如今橫豎也不在乎多加一條罪名了,昂然道:「是又如何?」 風雪崖揚聲大笑,語音裡滿是憤恨:「好,好,總算你還敢承認!今日就算所有人都饒過你,風某亦要將你碎屍萬段!」 屈翠楓咬牙說道:「可惜屈某只有一條命,你們誰來都是一樣!」 在這一剎那,他的心底充滿了窮途末路的悲涼與絕望。 驚愕、鄙視、憤怒、失望,惋惜……一雙雙眼神聚焦在屈翠楓的臉上,恍似末日審判,令他從心底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冰涼。 是你欠的,遲早要還。從衛慧橫劍自刎的那一刻起,其實已經注定了今日的命運。 他絕望地掃過周圍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面龐,彷彿自己已被遺棄。 他曾經幾乎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卻又一下子被人從高空中拋落,墜入泥沼。 如今在眾人的心目中,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欺師滅祖、薄情寡義,或許比萬劫天君更加惡劣、可惡;沒人會和自己再多說半句話,甚至懶得再多看自己一眼。或許,唯有一死才是最好的選擇,才是大家都盼望的完美結果。 品茗閣裡突然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沉默著,等待越秀二老關寒與伍端的最後決斷。 關寒望著這個尚在襁褓便被自己抱在懷中,倍加寵愛的門下逆徒百感交集,一時間又恨又痛,澀聲道:「孽障,你這般所作所為,怎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又讓老夫和伍師兄有何面目再見屈老掌門於九泉之下!」 屈翠楓面頰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忽地緩緩鬆開手中的墨玉扇。「啪!」扇子墜在地上發出清脆一響,他垂下雙手沙啞道:「弟子知錯,甘受門規懲戒!」 眾人盡皆一怔,連關寒都有點不敢相信僅憑自己的一句話,便能說得他回心轉意、誠心認罪。 風雪崖迅即看透屈翠楓用心,冷笑道:「屈翠楓,你實在夠聰明,虧你能想到利用越秀派的門規來作護身符,果然能屈能伸是個人物。可惜你打錯了算盤!別說越秀劍派,就算天王老子要護著你,風某也一樣要殺了你為教中兄弟報仇!」 蘇芷玉見屈翠楓雖低著頭,可目光變幻游離,毫無羞慚愧疚之意,暗自歎息道:「這孩子的心機,從何時起竟變得如此深沉可怕?」念及英年早逝的師姐楚凌仙,心下一酸,黯然扭過頭去已是失望至極。 「鏗!」容儀雙目血紅,猛地掣出仙劍掙脫伍端,奮不顧身地揮劍朝屈翠楓當胸疾刺。 屈翠楓見容儀來勢雖猛,但手中仙劍破綻百出幾不成招,顯是心浮氣躁,滿腦子只想著殺了自己好為楊摯雪恨。他心念一動,側身閃過來劍,探手抓住容儀右腕順勢往身前一帶,左掌抵住她的後心道:「我已誠心認罪,你們還想怎樣?」 伍端等人作夢也沒料到,容儀居然在一招之間便被屈翠楓輕而易舉地制住,且大有將她扣作人質以圖脫身的架式,不由焦灼道:「翠楓,快將容儀放了!」 屈翠楓搖搖頭道:「曾師叔祖,你都看見了,是她要殺我,弟子完全是出於自──」 突然四周響起一陣驚呼,彷彿目睹到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正在發生。 「噗──」一根一尺六分長的銀錐剎那間洞透容儀身軀,從她背心穿出,挾著一蓬淒艷的血花深深扎入屈翠楓的胸腹之間。 「女貞錐!」屈翠楓大吼一聲,掌心吐勁激飛容儀,難以置信地瞧著汩汩滴淌的血洞,眼前一黑,身子搖搖欲墜,這才明白容儀仗劍衝向自己時,已打定主意要與自己同歸於盡。 容儀飛跌在地,纖手兀自緊緊握著那柄鮮血淋漓的女貞錐,背上的經脈早已為屈翠楓摧枯拉朽的傾力一擊打得寸寸俱斷,臉上卻露出歡愉解脫之色。 她奮力抬頭,望見渾身浴血的屈翠楓,勉強維繫著胸口的最後一絲元氣,唇角逸出一抹淡淡笑意道:「屈翠楓……你──不得好死!」雙目一闔,撒手人寰。 屈翠楓只覺得全身透骨冰寒,再也沒有力量支撐下去,身子綿軟無力地向後仰倒,用嘶啞低微只有他自己才能聽清的嗓音拚命叫喊:「救我,我還不想死!」 沒頂的痛楚瞬息吞噬了他的意識,好像魂魄也要掙脫肉體的桎梏脫飛而去。 黑暗中,他猶如一塊無助的朽木,一會兒被拋上灼烈高空,一會兒又被摔落到冰冷淵底,望不到光也聽不見聲音,只有無邊無際的死寂……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一章 亡命鴛鴦 一天、一旬、一月、一年,抑或是無數漫長時光之後的又一個輪迴,屈翠楓終於甦醒。 五臟內腑深處強烈的痛感令他每一根神經都在受折磨,不由自主地從口中發出痛的呻吟。 世間怎會有這樣透骨的冰寒,自己宛若赤身裸體般被深埋在冰天雪地裡,他下意識地想蜷緊身子。然而甫一動,便似有一種可怕的力量要將自己活生生地撕裂成半。 痛苦中,他艱難地緩緩睜開雙目。一燈如豆,懸在半空,照亮了他身周丈許方圓。 朦朧昏黃的燈火竟讓他感覺有些刺眼,好半天才看清自己正躺臥在一座狹長幽暗的石洞中,身下的石榻上鋪了一層軟絮,身上則蓋著厚重的棉被。 但即使這樣,依舊抑制不住從骨子裡透出的絲絲寒冷,偏偏喉嚨又似有團火在燒,他疲憊不堪地閉上眼,低低呼喊道:「水,給我水……」迷迷糊糊裡,似乎有人將一匙匙溫水送進了他的口中。他貪婪地吞嚥著,好似這就是玉液瓊漿,身上的寒意也隨之驅散了許多,重新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般忽睡忽醒,渾渾噩噩的不知又過了多少天,屈翠楓高燒漸退,傷處的疼痛感亦日益減弱。 這一日他醒後喝了幾口熱湯,感覺精神旺盛不少,長長地呼了口氣,睜開眼睛,模模糊糊中望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半晌才明白過來,眼前之人竟是小蛋。 「怎麼是你?」他皺了皺眉頭,微帶不滿地問道。 小蛋笑了笑,沒有說話,盛著熱湯的匙子又遞了過來,餵入屈翠楓口中。 屈翠楓一邊喝著湯,一邊慢慢地回想起來昏迷前的情景,腦海裡猛地閃現出,容儀臨死前那雙仇恨的眼,頓覺不寒而慄。 他側過頭去避開湯匙,問道:「我在哪兒?」小蛋避而不答道:「你已昏睡了五天五夜,好在已無性命之憂。玉姨說只需靜心調養數月,便能完全康復。」屈翠楓沉默片刻,突然問道:「你在這裡幹嘛?」小蛋搖搖頭,屈翠楓黯淡的眸中閃過一縷複雜難明的光彩,低聲道:「你走!」小蛋低頭用湯匙輕輕攪動碗中熱湯,道:「屈大哥,再喝兩口吧。玉姨特地在湯裡加了安神補血的草藥,傷好起來也快些。」屈翠楓默默地盯著小蛋的臉龐,期盼能從那上面找出被掩飾起來的虛偽和不耐煩,哪怕一絲也好。 可為什麼?為什麼他找不到?為什麼這小子可以沒完沒了地在人前扮好人?屈翠楓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也不曉得是從哪裡生出的氣力,他猛一揮手將小蛋手中的湯碗打飛。 小蛋左手五指凌空虛抓,將湯碗穩穩當當送到榻旁的石桌上,放下湯匙平靜地道:「好湯,灑了可惜。」屈翠楓狠狠瞪大眼睛注視著小蛋,破天荒地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與挫敗感。 只是這種感覺瞬間化成了蔑然冷笑,至少拒絕也是一種方式,可以用來掩飾內心的虛弱。 最初相識時,他壓根沒把面前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放在眼裡。只是為何沒將他拒之千里之外,反與他稱兄道弟?也許,是出於意識深處那種名門子弟天生優越的強烈自信;也許,是可以藉此向世人展示自己的風度。 可在心中,他始終將小蛋歸於生性木訥,出身卑微的一類。這類人,或許,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可以是一塊不錯的墊腳石。 誰能想到,世事無常。而今自己身敗名裂,淪為階下囚,小蛋卻以一種勝利者的身份與姿態出現,照料自己脫離危險、保全性命,這種侮辱不但難以言喻,簡直令他無法忍受。 屈翠楓頹然閉目道:「我累了,要睡了。」小蛋將他的身子輕輕放回榻上,掖了掖被角,而後靜靜退到一邊盤膝打坐。 屈翠楓心亂如麻,空洞的眼神直直瞧著上方黑黝黝的洞頂,腦海裡翻來覆去想要理清思路,卻不知道應該從何處開始。 驀然,他開口問道:「小蛋,你說實話,這兒是不是省身壁?」小蛋點頭,忽地意識到屈翠楓躺在石榻上,無法看見自己,便道:「是!」屈翠楓心一沉,身為越秀劍派曾經的掌門,他再清楚不過「省身壁」意味著什麼。 通常情況下,只有犯下弒師叛門的本派弟子才會被拘禁到此處,終其一生都將與這陰冷幽暗的石洞為伴,再難踏出洞口半步。 似是為了安慰屈翠楓,小蛋又道:「伍長老他們還沒有作出處置決議,你只是暫時被安置在這兒養傷,說不定什麼時候便會換個地方。」屈翠楓不答,暗暗試著提氣,丹田立時絞痛如灼,果然已被禁制了經脈。 他疼得冷汗直冒,拚命咬牙不吭一聲,心中愈發切齒忿恨,故意問道:「你們找到羅師妹了麼?」果然聽小蛋低聲回答道:「還沒有,不過會找到的!」屈翠楓莫名地生出一陣快感,喃喃自語道:「可惜,可惜—」接下來幾日,屈翠楓傷勢明顯好轉,人卻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有時候一整天下來,也難得和小蛋搭上兩句話。 蘇芷玉每日早晚會由伍端和關寒作陪,前來省身壁為屈翠楓療傷換藥,也會帶來些外面的消息。屈翠楓並不和他們說話,像個木頭人般任憑擺佈,看得越秀二老暗自搖頭,唏噓不已。 羅牛、風雪崖、無涯方丈等人業已相繼離去,北海群雄和年旃則走得更早。至於尹雪瑤的傷勢雖好了大半,但她不願再見到屈翠楓,也就索性不來了,只隔三差五地叫霸下和小鮮到省身壁催促小蛋,早日啟程離山。 這天午後,屈翠楓服過湯藥後沉沉睡去,小蛋閒來無事便背靠石壁,閉目養神。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剛要進入物我兩忘之境,猛然從心底升起一絲警兆。 洞口響起幾聲悶哼,似是守護在外的越秀派弟子已然遭人暗算。 小蛋微微一凜,曉得這幾個奉命看守省身壁的越秀弟子均身手不弱,其中之一還是關寒嫡傳門人,放諸天陸仙林亦算得上一把好手,竟被人在彈指間盡數解決,由此可見來人的修為殊為強橫。 當下他一言不發地起身,站在屈翠楓酣臥的石榻前,運氣戒備往外打量。 洞口人影一閃,竟是久未露面的葉無青緩步走了進來,洞頂懸下的油燈劈啪作響,忽明忽暗照耀在他陰冷深沉的面容上。 小蛋怔了怔,無論如何都沒料到來人會是葉無青,低低道:「師父!」葉無青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反問道:「我還是你師父麼?」小蛋猜不透葉無青的來意,只得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名分雖斷,情分尤存。」葉無青上下打量著小蛋,忽道:「老夫有話跟你說,你跟我來!」轉身出洞。 小蛋回頭望了眼屈翠楓,稍一躊躇,便邁步出洞。只見洞口橫七豎八倒著那幾個越秀劍派的弟子,一動不動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葉無青似知他心意,冷冷道:「放心,老夫只是將他們震暈過去,過半個時辰也就醒了。」小蛋也已覺察到這些越秀弟子仍有呼吸,曉得葉無青並不欺他,默然跟在這位曾經的師父身後。 葉無青雙手負後,信馬由韁地走出一段,淡淡道:「你沒想到我會來,對麼?其實那日在品茗閣時,老夫就隱身在閣外,曾老頭指的那個人便是葉某。」小蛋記起當日情景,不用問也能明白葉無青究竟是為何而來,念及宿業峰頭的師徒決裂,恍若前塵一夢,神情似悲似喜,難以名狀。 葉無青接著道:「我已暗中察明你出走的真相。嘿嘿,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竟險些將葉某玩弄於股掌之上,這筆帳遲早要連本帶利和她一起算清!」小蛋望著滿山蔥鬱的林木出神,驀然轉開話題道:「江南他們還好麼?」葉無青道:「他們……仍在寞園,等你回去。」小蛋聽葉無青話中的意思,竟是在勸說自己重返忘情宮,不由一愣道:「回去?」「對,回去!」葉無青駐步,說道:「你是忘情宮的少主,怎可常年離宮不回?」小蛋怔然許久,斬釘截鐵回答道:「我不回去!」葉無青的身影如石頭般佇立不動,一雙垂在腰後的大袖,在山嵐中獵獵飄動,森然問道:「常寞,莫非你還在記恨為師手段狠辣?難道席魎他們,不是罪有應得?」小蛋不答,葉無青倏地回身,冷笑道:「你能不計較屈翠楓栽贓嫁禍、重傷尹雪瑤,卻始終對老夫誅殺席魎、滕皓這幫逆賊的事耿耿於懷,是何道理?」小蛋搖頭道:「我只是不能再幫您濫殺無辜。」葉無青怒極反笑道:「濫殺無辜?看來老夫是請不動你這尊活菩薩了?」小蛋見葉無青強壓憤怒、語含譏笑,心裡一酸,明白兩人之間已然無話可說,黯然道:「師父保重,弟子去了。」朝著葉無青又是一拜,轉身逕自離去。 葉無青緊盯著小蛋,眉宇微微聳了聳,殺機一閃而逝,直目送他消失在山路盡頭。 這時林中人影一晃,姜山飄然掠到葉無青身側,目視小蛋離去的方向低聲問道:「宮主,他就這麼走了?」葉無青神色木然不見喜怒,徐徐道:「遲早有一天,他會後悔的!」姜山歎了口氣,道:「您對他已是仁至義盡。若非宮主當年收他為徒、精心栽培,這小子焉有今日風光?他畢竟少不更事,不能體會您的苦心。」葉無青嘿然道:「不說這傻小子了,你是否查探到了歐陽霓的行蹤?」姜山臉色一正,說道:「宮主算無遺策,令老朽欽佩至極。您剛將常寞從省身壁引出,歐陽霓便中計,現身救走了屈翠楓。 我已命姜赫悄悄跟上,沿路留下暗記,諒她插翅難飛!」葉無青哈哈一笑,蔑然道:「你留下暗中監視常寞,我該親自去會會那小賤人了!」姜山躬身領命,退入道旁密林中,轉瞬不見了蹤影。葉無青負手而立,聽到從省身壁方向傳來的越秀弟子示警長嘯,唇角逸出一絲得意冷笑。 這時,歐陽霓攜著屈翠楓已在百里之外,一路隱形匿蹤、御風疾行,往南而去。 十餘日前,品茗閣中一番唇槍舌劍、龍爭虎鬥,衛慧、楊摯慘死的真相水落石出,屈翠楓亦被容儀捨身一擊打成重傷,經救治後勉強保住了性命,隨即便被幽禁在省身壁中聽候發落。 歐陽霓蟄伏數日,直到盛年等人陸續離山,方才偷偷前往省身壁查探。只見洞口有一眾越秀劍派弟子輪班看守,洞內又有小蛋衣不解帶、寸步不離,委實沒有接近屈翠楓的機會,只好苦苦忍耐,等候時機。 所謂皇天不負有心人,今日午間葉無青赫然現身引走小蛋,更將一干把守省身壁的越秀弟子悉數制服,頃刻間,石洞內外已是空無一人。 她更不遲疑,潛身入洞,來到石榻前輕聲呼喚道:「屈公子,醒一醒!」屈翠楓聞聲睜眼,見是歐陽霓,不由又驚又喜道:「你怎麼來了?」歐陽霓頷首道:「時間緊迫,什麼也別說,先跟我走!」也不及解開屈翠楓的經脈禁制,從榻上將他扶起,玉臂輕攬,足尖一點,身形似縷清風般,轉眼間已出了洞。 屈翠楓倚靠在歐陽霓懷中,明顯感受到衣服下柔軟的酥胸,鼻尖聞著縷縷醉人的幽香,宛如一步從地獄登上天堂。 他腦袋裡暈乎乎地還沒完全醒過神來,情不自禁地探手挽緊她的纖腰道:「咱們朝北走,過了千里竹海便是百崆口,那一線的防禦最為薄弱。」歐陽霓一邊御風而行,一邊說道:「正因如此咱們才要反其道而行之,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屈公子不必擔心,我已做了妥善安排,稍後便會有人在越秀山上四處生事、布下疑兵,攪得他們風聲鶴唳,無從追尋。」屈翠楓聽得佩服,想起自己早先曾對歐陽霓生出種種懷疑與不快,禁不住暗自啞然失笑道:「她為救我甘冒奇險,又豈會對屈某心懷叵測?」思忖間兩人越去越遠,遙遙聽見接天峰警聲迭起,顯然已有所發覺。 歐陽霓玉容寧靜毫無慌亂,輕車熟路地在崇山峻嶺間輕盈穿梭,避開越秀弟子設下的一處處明梢暗卡,不一會便脫離險境,改以御劍飛行。 屈翠楓終究傷重體弱,不耐長途顛簸,風一吹便昏昏欲睡,身上又開始發燙。 歐陽霓微一蹙眉並不止步,催動心念御劍改往西飛,及至日暮已進了中州地界。 她收起仙劍在一座莊前落下,攙扶屈翠楓到一處府宅前,伸手叩門。 須臾之後,朱紅色的府門吱吱呀呀開出一道縫,裡頭探出一個下人的腦袋,見是歐陽霓站在外面,急忙打開大門,躬身道:「小姐!」歐陽霓「嗯」了聲問道:「九叔在家麼?不必驚動其它人,讓他到松壑樓見我。」那下人連聲應道:「是、是,屬下這便去通報。」關上門一溜煙地去了。 屈翠楓疑惑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在中州也有親戚麼?」歐陽霓一笑,扶著他熟門熟路往後宅走去,道:「這兒是我早兩年買下的一處產業,一直由我的一位族叔打理。所有的下人都是從明駝堡選出的心腹弟子,屈公子只管在府上養傷,這裡很安全。」屈翠楓一省,心道:「原來這是她經營的一個秘密據點!」從地理上看,此地正好位於雲林禪寺和翠霞派中間,自然斷非巧合。 等到了松壑樓,褪去靴子躺倒在床,屈翠楓緊繃了半天的心神終於完全鬆弛了下來,頓時感到渾身百骸無一處不酸疼,有若錐刺,胸腹間的傷口更是火辣辣地難受,殷紅的血水從衣衫裡隱隱透出。 歐陽霓為他脫下外罩蓋上錦被,又在屋中點了柱檀香,前前後後忙碌不停。 屈翠楓半靠在枕上,目光追隨著她姣好嫵媚的倩影,不知怎地,回味起方纔那溫香在懷的曼妙滋味,心裡一醉叫道:「歐陽!」歐陽霓正在推窗通風,聞聲回首微笑道:「什麼事?」屈翠楓藉著從窗外照入的夕陽,癡癡盯著歐陽霓,玫瑰色的霞光映染在她秀麗的笑靨上,更增三分嬌艷,當真如一朵解語芍葯美到極點。他呆了呆,什麼話都說不出了,舔舔發乾的嘴唇自失一笑道:「沒事。」歐陽霓莞爾一笑,似想到了什麼,低語道:「該死,我忘了給你解開禁制。」她走到床前,凝神運氣為屈翠楓推宮過血,疏經導脈。只是越秀劍派的禁制手法頗有獨到之處,出手的又是派中宿老伍端,化解起來煞費周章。 猛地屈翠楓丹田一熱,一股真氣應運而生,往胸口的膻中穴衝去,他欣喜忘形,探手握住歐陽霓皓腕叫道:「通了!」不意牽動傷口,登時面色煞白,冷汗直冒。 這時門外有人咳嗽一聲道:「小姐,屬下可以進來麼?」歐陽霓且喜且羞地嗔了屈翠楓一眼,輕輕抽回手,坐正身子道:「九叔請進!」虛掩的屋門一開,從外頭走進來一個白胖富態、滿身珠光寶氣的中年人,乍看上去就像一個鄉氣的土財主,卻是歐陽霓的族叔歐陽景遠。 他瞥了瞥床上躺著的屈翠楓,也不多問,施禮道:「小姐,您可有好一陣沒來了。」歐陽霓不置可否地笑笑道:「這位是越秀劍派的屈掌門,不幸受人陷害身負重傷,我將他接到府中休養。 你要守口如瓶,不得向任何人洩漏了屈掌門的真實身份。」歐陽景遠心領神會道:「屬下明白。這位公子傷勢不輕,府裡剛好備有明駝堡的秘製金創藥,可要屬下取來?」歐陽霓道:「不必,我隨身帶有忘情宮的療傷聖藥。你挑兩個可靠心腹,從今日起專事侍奉屈掌門,其它人不准踏進松壑樓半步。」歐陽景遠本想推薦兩名侍女,話到嘴邊猛一轉念:「瞧情形,她多半是看上了這小白臉,才會送到此處養傷。 「我還是安排兩個老媽子為妙,免得這位屈大掌門百無聊賴和丫鬟們打情罵俏,惹出麻煩來,到時候倒霉吃癟的,還是我老人家。」他滿面堆笑地應道:「是,屬下這就去辦!」歐陽霓道:「不忙,我還有一些事要交代你,咱們到樓下去談。」兩人出了屋,屈翠楓悵然若失,一個人躺在床上發愣。稍後便有兩位又老又醜的僕婦進得屋中,伺候屈翠楓敷藥揩身、餵水進食。 七手八腳忙完了這一通,窗外天色黑去了大半,屈翠楓對著兩個僕婦自也無話可說,乾脆閉目養神。那兩人早得著歐陽景遠的警告,不敢和屈翠楓饒舌,雙雙在門口束手侍立,只等他吩咐。 屈翠楓經脈禁制雖解,但身上真氣多有鬱結,稍一運勁就如針刺,難以自抑。 他漸漸從獲救的興奮中冷靜下來,尋思道:「儘管我得歐陽霓襄助,僥倖逃脫一劫,可從此之後,天陸仙林再無屈某的立足之地。 「越秀劍派要為楊摯報仇自然不會放過我,連魔教的風雪崖也欲殺我而後快。難道從今往後,我屈翠楓竟要如喪家之犬無處藏身,千人譏、萬人罵,永無翻身之日!」他的心情愈發鬱悶消沉,實不曉日後該何去何從,滿腹煩躁道:「有酒嗎?」只聽歐陽霓應聲道:「如果你心灰意冷,只想借酒澆愁,我可以命人在這屋中堆滿酒缸,任屈公子狂飲酣醉。只當我費盡心機,從越秀山救回一個自暴自棄的酒鬼!」屈翠楓霍然一驚,睜開眼睛。不知何時那兩個僕婦已退出屋去,歐陽霓玉容含霜,一改往日溫柔,正站在門後冷冷看著他。 屈翠楓俊面通紅,又羞又怒,被歐陽霓毫不留情的斥責深深傷了自尊,忿忿瞪視著她,幾乎是低吼:「我又沒求你來救我!」歐陽霓漠然道:「原來是我多事了。我一直以為屈公子天縱英才、志存高遠,這才傾心相交。哪知你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怨天尤人,與懦夫庸才何異?著實教我失望之至。」說罷,轉身就要離去。 「站住!」屈翠楓一下坐起,雙手強撐著身體道:「我不是庸才,更不是懦夫!」歐陽霓回過頭,目光中含著抹譏誚,悠悠道:「你被一幫人逼得身敗名裂、險些喪命,不想著如何臥薪嘗膽、東山再起,只躺在床上哀聲歎氣、自怨自艾,還說不是懦夫?」屈翠楓一震,眸中的神采猶如死灰復燃,重新升起仇恨光芒,徐徐道:「我會證明給你看的。你記著,屈某失去的,定會連本帶利地奪回來!」歐陽霓面上如春風解凍般微笑道:「這才像屈大公子說的話。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古往今來成王敗寇,眼下這點傷痛又算得了什麼?」屈翠楓眼睛發亮,剛才滿腹的頹廢落寞一掃而空,只感豪氣壯志盈胸,深吸口氣道:「多謝你了,歐陽霓,屈某受教了!」歐陽霓嫣然淺笑道:「你這麼說,莫非想要愧煞小妹?」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二章 以毒攻毒 猛聽窗外有人陰冷低笑道:「好一對狗男女,就差私定終身了。不妨讓葉某來做個月老,到閻王殿上拜天地吧!」歐陽霓花容劇變,失聲驚呼:「義父!」纖手一搭上劍柄又立即垂下。 「呼—」從窗外扔進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重重拋落在樓板上,正是歐陽景遠的屍體,他胸膛凹陷、七竅流血,面孔猙獰扭曲,已然氣絕身亡。 葉無青高大的身影鬼魅般飄入,低哼道:「虧你還有臉叫我義父。若當日如願害死了小蛋,只怕下一個要殺的便是葉某吧?」歐陽霓迅速定下心神,一面輕舒靈覺查探松壑樓左右的動靜,一面欠身禮道:「義父,霓兒之所以如此對小蛋並無私心,只想他被正道逼得無處存身,為您稍出一口惡氣。 「倘若他在走投無路之下幡然醒悟,誠心認錯重返忘情宮,那更是霓兒所願。」葉無青冷笑道:「如此說來,老夫非但誤會了你,反應向你道謝才對了?」歐陽霓曉得葉無青城府極深,絕非自己三言兩語能夠說服,暗暗思忖著下一步的對策,口中卻道:「霓兒不敢。我本不該將此事向義父隱瞞,只是不願讓人誤解霓兒是在獻媚邀功,才沒有實說。」葉無青「哦」了聲,說道:「好一張顛倒黑白的伶牙俐齒,老夫過去著實小看了你。你騙得小蛋逃下宿夜峰,又殺了守衛嫁禍尹雪瑤,原來都是為了老夫?」歐陽霓一驚,說道:「此事絕非霓兒所為,請義父明察,切莫受人挑撥離間!」葉無青臉色愈冷,道:「歐陽霓,你處心積慮挑撥老夫和小蛋,厲害得狠啊!「短短幾年,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明駝堡小姐一躍登天,成了忘情宮四大長老之一,權傾西域。即使這樣你尚不知足,居然打起了老夫的主意!」歐陽霓嬌軀劇顫,泫然欲泣道:「您莫非要我以死相謝,才肯相信霓兒?」葉無青冷然道:「你會自盡?葉某倒真要拭目以待了。不要讓老夫等得太久!」屈翠楓見事態危急,叫道:「葉無青,要不是歐陽姑娘在覆舟山捨生忘死相救,哪有你今日風光?你卻聽信小人,一意要置她於死地。似你這般絕情無義,蠻不講理的人,屈某還是頭一回見著!」葉無青冷哼道:「你說對了,葉某就是絕情無義、蠻不講理,那又如何?」任憑屈翠楓機智百出、舌燦蓮花,對葉無青卻全然無用武之地,心中哀道:「才出龍潭又入虎口,今日之事惟有拚死一搏了!」當下不再言語,全力凝聚真氣,等待時機突襲葉無青。 但他的細微神色變化又焉能逃過對方眼睛?葉無青佯裝不覺,注視著歐陽霓淒婉欲絕的臉龐,無動於衷道:「怎麼,要等老夫幫忙?」歐陽霓顫聲道:「義父,您既不肯體諒霓兒一片苦心,只管取我的性命去。」葉無青神情裡露出一絲厭惡之色,冷哼道:「你當我會憐香惜玉麼?」舉步逼向門前,抬右掌朝歐陽霓的眉心拍落。 「呼—」歐陽霓低垂的袖口裡猛然迸射出一蓬暗紅光芒,如一朵翻滾的血雲,挾著刺鼻的腥味,鋪天蓋地往葉無青週身飛捲。 葉無青早有防備,掌到半途遽地橫掃,袖袂頓時鼓脹如球,罡風激盪,騰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紫氣,將撲襲而來的那蓬血雲迅即捲飛。 「叮叮叮—」清脆激響不絕於耳,被袖風震散的赤蠍釘四下迸濺,沒入牆內。 歐陽霓貝齒一咬,袖口裡再激射出一束寒光,纖手一揮,抄住短劍「朱顏」直挑葉無青胸口,左手立掌如刀,隱隱泛起一團紅光,閃電般切向葉無青右肋。 葉無青赤手空拳,側身閃過歐陽霓的玉掌,左手屈指一彈,「叮」的一聲激偏朱顏短劍,怒笑道:「好!你還有什麼三腳貓本事,儘管使出來罷!」歐陽霓充耳不聞,朱顏短劍上下翻飛,招招不離葉無青全身要害,端的是狠辣無比。 葉無青並不出劍,只以一雙肉掌周旋,譏嘲道:「你以為我不清楚,這幾個月來你買通守衛每日出入寶閣,暗中偷學閣中珍藏的諸般秘籍麼?可笑僅得了點兒皮毛,就妄圖在老夫面前賣弄,恁的不自量力!」說話間,兩人短兵相接已激戰過二十餘回合,歐陽霓劍招漸顯散亂,在屋中如走馬燈一般苦苦游鬥,慢慢地守多攻少,落入下風。 葉無青不慌不忙,好似貓捉老鼠,一步步壓縮歐陽霓騰挪的空間,將她迫向牆角,左手虛晃,右掌一記勢大力沉的溜火神掌,朝中宮直進。 歐陽霓避無可避,面露驚惶,匆忙之間揮劍飛刺葉無青掌心。 「鏗」的一聲,葉無青手腕一翻劈斬在劍上,卻似萬鈞重錘掄空,將朱顏短劍毫不著力地朝外彈飛。 歐陽霓驀地惶色盡消,一聲清嘯,右手五指或屈或舒,吞吐閃爍,罩向葉無青胸前。 葉無青掌力走空,胸口真氣一滯,暗訝道:「這丫頭何時學會了那老瘋子的獨門指法?」他口中低低一嘿,銅爐魔氣澎湃洶湧,一舉衝散經脈淤塞,側身使出「炫意神指」,「嗤嗤」的罡風銳嘯,直點歐陽霓右腕脈門。 歐陽霓俏臉陡地紅光大盛,眸子中暴射出駭人寒光,五指疾迸成掌,「砰」的一聲悶響,葉無青的炫意指力瞬即幻滅,她掌勢不停,長驅直入。 葉無青殊無詫異,嘿笑道:「你不再裝了麼?」錯步進身,一掌擊出。 原來儘管歐陽霓這些年來韜光養晦,百般遮掩自己的功力進境,可要想完全騙過葉無青無異於癡人說夢。 只不過葉無青素來老謀深算,始終佯裝不覺罷了。 眼瞧著兩人的手掌就要對上,他驀地一記長笑,掌勁化剛為柔,施展出忘情八法中的「纏」字訣,一條胳膊如巨蟒旋動,順勢繞上歐陽霓藕臂,運上八成的銅爐魔氣一緊一絞。 「啵啵—」魔氣激撞聲如爆竹四濺,歐陽霓看似嬌柔的玉臂竟是紋絲不動,汩汩流動著詭異的殷紅色光暈,與葉無青鬥了個平分秋色。 葉無青連運「振」字訣,猛攻歐陽霓,迫出的銅爐魔氣卻似迎頭撞在了一堵銅牆鐵壁之上。宛若萬馬奔騰的潮汐一次次衝上沙灘,又被岸邊佇立的礁石狠狠挫退。 值此生死關頭,歐陽霓終於亮出了她藏拙已久的真實實力。兼具一執大師和歐陽修宏這正魔兩大翹楚人物畢生功力的她,又豈甘在葉無青掌下束手就擒?她好不容易反鎖住葉無青左臂,更不容對方重振旗鼓,當下抓住這稍縱即逝的千載良機,蓄勢多時的左掌如天雷奔日,全力拍出。 但葉無青是何等人物,很快便察覺到,歐陽霓的功力雖然霸道強橫,不輸於當世頂尖高手,卻失之於駁雜生硬,遠未到運用自如的爐火純青之境。 就好比是無根之水,縱然勢頭再猛再強,卻無絲毫氣勁變化可言,更無法持久,只需對峙片刻,待銳氣一消,便只能任人魚肉。 他心下冷笑,左肩微聳,抬手一記溜火神掌直攖其鋒,屋裡的溫度驟然上升,周圍的空氣也好似被他灼烈剛猛的掌風給燃著了一樣。 「砰!」雙掌相交,歐陽霓的嬌軀猶如風中百合劇顫不已,卻因左臂被纏無法退步卸勁,實打實地硬接下對方這摧枯拉朽的一掌。 她「嚶嚀」低哼,玉容血色褪盡,死死抵住葉無青的鐵掌,勉力支撐,「呼」的一聲,右半邊的袖袂禁不住溜火掌力的烤灼,率先燒了起來。 葉無青面沉似水,毫無憐憫之情,不斷催動溜火掌力欲將歐陽霓耗得筋疲力盡、委頓成擒,卻並不著急要立馬取了她的性命。 豈料歐陽霓左手食指上黑光暴漲,葉無青的銅爐魔氣頓時一洩如注。 歐陽霓見他中計,心下大喜道:「翠楓,快—」話還沒有說完,她卻突然花容慘變,晶瑩無暇的雪膚轉瞬泛起一層淡青色妖艷光暈。 一股冰冷透骨的寒流,順著汩汩奔流的銅爐魔氣湧入她的體內,彈指間沿著左臂已攀升到肩膀,所過之處麻癢難當,勝似百爪撓心。 歐陽霓霍然想起一事,禁不住魂飛九霄,忙不迭撤回玉掌,失聲叫道:「忘情水!」葉無青縱聲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左臂疾振,將歐陽霓飛甩而出。 屈翠楓先前瞧見歐陽霓兵行險招制住葉無青,欣喜之下意由心生,一束耀眼金芒自胸襟內迸射而出,正欲結果這魔頭的性命。 哪想戰局急轉直下,歐陽霓暗算不成,反中了葉無青的忘情水毒,朝著自己飛跌過來,眼看就要迎上自己轟出的那道金芒。 他大吃一驚,只得拚命將射出的金芒往上猛地一送。那渾圓雄厚的金芒,在即將轟中歐陽霓嬌軀的一瞬驟然改向,從她身上呼嘯而過,「砰」的一聲洞穿樓頂。 方圓十數丈的磚木瓦礫被碾成齏粉,轟然迸散,濃厚嗆鼻的粉塵瀰漫四周,這松壑樓好似要坍塌了。 因他對這金芒的駕馭遠未到得心應手的境界,如此強運改向,直激得全身經脈激盪,傷口迸裂、血流不止。 尚未回過神來,歐陽霓的身軀已重重摔落懷中,屈翠楓給撞得翻身滾落下床,眼前金星亂冒,喉嚨一甜,「噗」的一聲噴出一口血箭,險險昏死。 葉無青如影隨形欺至近前,屈指彈出一縷亮銀水線,射入屈翠楓嘴中。 屈翠楓驚駭莫名,竭力運氣想將忘情水毒從嗓子裡逼出,卻哪裡能夠?隨即真氣一散,手足酥軟,身上又癢又麻,痛不欲生,忍不住呻吟出聲。 葉無青悠然佇立,打量著匍匐在腳下勉力掙扎的歐陽霓和屈翠楓,淡淡道:「滋味不錯吧?張嘴!」跟著,他取出一顆丹丸,用小手指甲一分為二,分別彈射進兩人口中。 屈翠楓麻癢漸止,便似發了場大病般渾身無力,粗聲喘氣像是要把肺抽空了。 歐陽霓從地上坐起,秀容低垂,讓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小聲道:「多謝義父慈悲!」葉無青鼻子裡重重一哼,說道:「這半顆解藥可保忘情水毒在半年中不再發作。過了這個期限,老夫是否還有這份慈悲之心,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屈翠楓心頭一寒,已明白葉無青的險惡用意。他年紀雖輕,但家學淵源,於仙林故事所知甚多,自然曉得當年蓬萊仙會上,丁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令楚望天作繭自縛,身受忘情水毒反噬,束手就擒之事。 以楚老魔近三甲子的功力尚不能當,何況是自己和歐陽霓?一旦劇毒發作,當真是生不如死,想自我了斷都有心無力。 他正在思忖之際,歐陽霓已顫聲道:「霓兒願為義父赴湯蹈火,肝腦塗地,永無二心。若違今日之誓,甘受五雷轟頂,萬劫不復!」葉無青點點頭,目光移轉到屈翠楓的身上,稍含戲謔的口氣道:「屈大掌門?」屈翠楓油然湧起一股強烈羞憤,恨不得立時起身與葉無青拚個你死我活,總好過日後任他擺佈奴役,他想到激動處,撐在樓板上的手不由自主微微顫抖起來。 歐陽霓伸過手來輕輕按住他的手背,柔聲道:「屈公子,你也趕緊發個誓吧。我義父氣宇寬宏,絕不會計較咱們方纔的無禮冒犯。」屈翠楓略略冷靜,尋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歐陽姑娘都能委曲求全,我又何吝於向他假意低頭?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報仇,才能有揚眉吐氣的一天!」一時間怒火緩緩平歇。 他咬牙指天發誓道:「屈某願為葉宮主馬首是瞻,竭盡犬馬之勞。如有食言,定當萬刃穿心,以證今日之誓!」心中卻暗自道:「我只答應為你效力,可沒說異日不能殺你。但教屈某一息尚存,必報今日之辱!」葉無青心中冷笑道:「這小子畢竟臉皮薄了點,不像那丫頭發起毒誓來當喝水,卻也是一樣的翻臉不認人。」不過眼下兩人的性命全都操諸己手,他也不以為意,頷首道:「都站起來!」歐陽霓曉得葉無青暫時饒過了他們,扶著屈翠楓起身道:「多謝義父開恩!」葉無青也不看他們,向著窗外傳喚道:「姜赫!」守在松壑樓下的姜赫聞聲從窗口掠入屋中,躬身施禮道:「宮主有何吩咐?」歐陽霓這才醒悟,難怪松壑樓裡打得天翻地覆,卻一直沒有手下進來探視,敢情有這煞神在外頭擋著,那些尋常明駝堡弟子又有哪個是他的對手?葉無青問道:「人都殺光了麼,有沒有漏網之魚?」姜赫道:「啟稟宮主,全府上下連帶歐陽景遠無一人逃脫,否則惟屬下是問!」葉無青淡淡道:「此地不宜久留,放把火燒了,我們走。」饒是歐陽霓聽聞此言,亦是心裡一疼。沒想到葉無青的手段毒辣至此,她苦心經營的一片基業,就在他輕描淡寫的隻字詞組中付諸一炬。 她強按恨意,稱頌道:「義父說得極是,經過今晚,此府已無隱密可言。與其留著教人順籐摸瓜,不如燒成白地,了無後患。」葉無青陰沉著臉不置可否,大袖一拂道:「走吧!」一馬當先離了松壑樓。 歐陽霓攜著屈翠楓在後跟隨,回頭就見姜赫正在府內四處點火,頃刻間宅院裡火光沖天,映紅半邊夜空。 四人一路西行,這一日便抵達宿夜峰下。副宮主厲無怨得到消息率宮中高手下山來迎,接了葉無青等人回到忘情苑接風洗塵。 酒宴上歐陽霓仍被安排坐在簡長老的下手,與姜赫並列,席間誰也不提那晚發生的事。 當夜屈翠楓便被安置在從前蒙遜住過的府邸裡養傷,此後一連半個多月,葉無青都未曾召見,好似將他徹底遺忘了一樣。 屈翠楓也樂得清靜,整日足不出戶,潛心養傷,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自在。只是體內的忘情水毒,始終猶如一塊千鈞巨石壓在心底,似道催命符咒般令他時時驚心。 偏偏打從回到忘情宮起,歐陽霓竟一次也沒來探視過他。屈翠楓也曾向身邊侍奉的丫鬟打聽過她的消息,卻都推說不知。 這日晚間他沐浴過後回到房裡,百無聊賴尋了本閒書在燈下翻看,卻是心不在焉,滿腦子都在思忖脫身之策。他正想得出神時,忽聽屋外歐陽霓的聲音道:「翠楓!」屈翠楓一喜,急忙起身開門道:「歐陽,我還當葉無青將你軟禁了呢!」歐陽霓手捧一件寶藍色長衫,走進屋內,微微一笑道:「怎會,那他豈不是便宜了我?回宮後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奉命下山了,直到今日天黑才趕了回來。」屈翠楓關上門,奇道:「他命你去做什麼,要這麼久?」歐陽霓幽幽一歎,輕聲道:「你又何必多問,知道了只會更加不高興。」屈翠楓心一沉,咬牙慍怒道:「這老賊,早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歐陽霓苦笑道:「你錯了,眼下咱們非但不能盼著他死,更不能讓旁人傷了他一根毫毛。一旦葉無青命喪黃泉,你我的下場只會更加淒慘。」屈翠楓恨恨一錘桌子,說道:「莫非除了葉無青手裡的解藥,咱們就別無他法?」歐陽霓搖頭道:「忘情水的煉製方法乃魔宮絕密,自從出過滕皓、席魎叛亂的事情後,葉無青對藥方的管控愈發嚴密,除了他再無第二人知曉內情。」屈翠楓一陣氣餒,頹然坐回椅子裡,喃喃道:「不要緊,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會有辦法!」奈何這話明顯底氣不足,別說安慰歐陽霓,連他自己都不抱太大指望。 歐陽霓望著默然無語的屈翠楓,歉然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屈翠楓勉強展顏笑了笑,道:「說哪裡的話,這全都是老天爺的錯!」歐陽霓將那件寶藍色的長衫放到桌上,說道:「這是你上回借我的,現在原物歸還。」屈翠楓慨然歎道:「短短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怎麼竟似做了場噩夢!」歐陽霓微微俯身,雙手輕按在他的肩頭,徐徐道:「不要認輸,堅持就有希望!」屈翠楓點點頭,忽然感到歐陽霓濕熱的呼吸正從自己的臉上輕輕拂過,縷縷芬芳如醉人的醇酒直鑽鼻底,沁入心脾。 此時正值盛夏之夜,歐陽霓只穿了件輕盈淡薄的素白衣裙,在火燭映照下,將衣內若隱若現的嬌媚胴體襯得分外動人。 屈翠楓的視線情不自禁落在了她微敞的胸襟,那一道觸目驚心的乳溝登時呈入眼簾,令他心頭蕩漾。 歐陽霓似有發覺,細膩晶瑩的冰肌玉骨緩緩泛起誘人的酡紅,面頰像是燒起來一般,垂首輕嗔,薄怒道:「原來你也會不老實……」這一聲如訴如慕,屈翠楓哪裡還把持得定?他早非此道菜鳥,兩手摟住歐陽霓纖腰往懷中一帶,輕輕道:「歐陽,同是天涯淪落人—」熾熱的嘴唇已深深印在她滾燙的櫻桃小口上。 歐陽霓嚶嚀低呼,嬌軀已不由自主軟倒在屈翠楓的腿上,略微的掙扎也化作了火上澆油的挑逗。 屈翠楓血脈賁張,與歐陽霓緊緊糾纏在一起。懷中美人的超卓智慧與魔宮長老的身份,更帶給他與衛慧迥異的征服快感,暫忘去塵世的挫折與痛苦。 他需要她,如同乾渴的旅者貪婪地索求著,叩開她的肉體,敲擊她的心扉。 羅衫輕解,玉體橫陳,歐陽霓的矜持在黑夜裡融化,熱烈而近乎瘋狂地迎合著,屋裡的溫度伴著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急遽上升。 「呼—」桌上的燭火滅去,黑暗徹底籠罩了兩人,惟有今宵清幽的月光從窗外默默灑照,窺望著她與他。 巫山雲雨,春風幾度?園中枝葉婆娑,夏蟲低吟,應和著從屋裡傳出的輕輕呻吟,今夜無人入眠。 彷彿一場夏日的雷雨,突如其來的降臨,奔放傾洩下孕育已久的激情。 「你—」就在彼此即將攀上巔峰的一刻,屈翠楓猛然面色大變,竟一下從床上彈起,怔怔望著歐陽霓赤裸的嬌軀,那神情宛若見到了鬼。 歐陽霓心一沉,暗道:「難道他介意我已非處子之軀?」然而屈翠楓臉上的驚詫之色變得越來越強烈,甚或夾雜著一縷恐懼,囁嚅道:「你、你……怎會?」歐陽霓順著他的視線愕然低頭打量,藉著窗外照入的月光,只見自己原本如羊脂玉般光滑嬌嫩的肌膚上,不知何時竟生出了一絲絲色彩斑斕的細長條紋,隨著劇烈的喘息不住蠕動擴散,遍佈全身。 她發瘋似地從床頭抓過銅鏡,鏡子裡一張猶如塗了一層斑駁油彩的陌生臉龐撲面而來,直似一個從地獄中鑽出的厲鬼,醜陋而猙獰。眉心之上,一個殷紅字體觸目驚心,赫然是個「宏」字!「噹啷!」銅鏡摔落到地上,歐陽霓頓時呆如木雞,慾火全消。 屈翠楓已緩緩回過神來,卻不敢多看她一眼,低低問道:「是歐陽修宏干的?」歐陽霓像是沒有聽見,呆呆瞧著自己身體上的彩紋慢慢地在消退,又恢復了雪白無瑕的肌膚。 她心中痛恨不已,歐陽修宏為了獨霸自己居然種下無恥奇毒。平日裡毫無異常,但在她情慾高漲之時就會悄然發作,此生再不能與任何男子親近。 也許是上天故意開的一個玩笑,歐陽修宏恰恰是死在了她和屈翠楓的手中。能夠消除這奇毒的解藥,也隨之永不可尋。 她該怎麼辦?難道額頭上要永遠背負那張牙舞爪的血色「宏」字,渡過一生?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三章 風往南來 「轟隆隆—」一串沉悶的滾雷從陰沉的天際奔騰而過,拖曳著不斷在群山間迴盪的餘音,消逝在蒼茫的原野盡頭。 山雨欲來,一刻前尚是萬里如洗的碧空,此際業已烏雲翻湧,暗無天日。 狂風捲起街角的落葉,吹散去積鬱多日的盛夏暑意,打得一扇扇門窗劈啪作響。 這是一座位於南荒深處茶馬古道之上的小山寨。因為寨子的三面被一條清溪環繞,故而得名「白河鎮」。 住的多為世代繁衍的本地土著,再加上一些常年留駐的商賈,全寨不過四百多人,好似一片化外之地。 寨裡只有一條由南向北直貫而過的大街。說是大街,其實也就是一條僅容一輛牛車駛過的黃泥土路,路面凹凸不平一遇到大雨天更是泥濘不堪。 在街道的兩旁零零落落開著七八家鋪子,多是山外人所開,只有一家名叫「老鴻興」的茶館老闆還是本地人。 平日裡南來北往的商旅若要歇腳談買賣,多半都會到這兒來坐上一坐,沏上一壺好茶再點上幾盤野味,算是旅程中不錯的享受。 到了晚上如果想住宿,茶館後頭的一棟吊角樓便是老闆的家,只需稍加些茶錢,便能在裡頭搭上張床借宿一夜。 可今天來的這些客人有些特殊,風風火火衝進門來,佔下了兩張桌子,不喝茶只拼酒,一個個帶刀佩劍打扮怪異,凶神惡煞。幾碗酒一下肚更是坦胸露乳、放浪形骸,肆無忌憚地划拳行令,好不痛快。 相形之下,先到了會兒的七八個道士就安靜了許多,漫不經心品著香茶,時不時抬眼打量一下屋外的天色,似乎是在等山雨過後好繼續上路。 這兩撥人好似早就認識,卻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無事,也不搭腔。 在靠後門的竹簾旁還放著一張小桌,只有個老者懷揣酒葫蘆伏案大睡,茶館裡的喧囂絲毫也不能驚擾到他,更與他無關。 「喀啦啦—」又一串耀眼的閃電劃破黑沉沉的天幕,瓢潑大雨終於傾盆灑落。 豆大的雨點撞在門窗上「啪嗒啪嗒」作響,潮濕清新的空氣讓人心神一舒。 「你奶奶的,雨總算落下了!」臨窗坐著的一個青衣大漢望著外面的豪雨解開衣襟扣,使勁搧了搧,再一抹頭上的汗水,抱怨道:「這鬼地方就像個蒸籠,又濕又熱,快把老子給曬成魚乾了!」在他旁邊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輕笑道:「巫老三,你當這兒是漠北?」又一人大笑道:「談兄有所不知,巫老三是想家了,昨晚還和鄧窟主他們幾個念叨著這事,生怕新娶的那房小老婆背著他在家偷人!」眾人聞言哄堂大笑,那巫老三馬臉漲得通紅道:「你娘才偷人,老子啥時候跟鄧大哥說過想家了?」原來這馬臉大漢姓巫名魁,乃漠北十二連環窟窟主鄧楠的結拜兄弟,性情粗豪憨直,時常成為旁人調侃的對象。 那姓談的中年文士便是漠北長青洞洞主談禹,包括同行的十多人盡皆是漠北魔道有數的高手,此次受古大先生之邀同來南荒共襄盛舉,卻因人生地不熟在崇山峻嶺裡轉悠了數日,尚未尋到地方。 這時坐在巫魁身側的十二連環窟窟主鄧楠笑著插嘴道:「這我得替三弟作證,打從離開漠北,他沒說過一句想家的話。就是每晚睡熟了,總把老二當成他剛過門的小媳婦兒又抱又啃。」那先前調笑巫魁的漢子聞言歎道:「難怪祁老二臉頰上好大一塊殷紅的疤,敢情是這麼回事。要換作我,就套個鐵桶在頭上讓他咬不著。」誰都曉得祁老二臉上的疤痕是早年為一異人法器所傷,可他們這會兒有意惹急巫魁,紛紛忍著笑深以為然,更有人一本正經道:「好險,好險,他咬的是臉,要再往下幾尺,恐怕祁老二要斷子絕孫了?」「」祁老二一口酒差點全噴在對面的談禹臉上,笑罵道:「你才斷子絕孫!再***,我饒不了你小子。」眾人正吵嚷得熱鬧,忽聽門口有人道:「哎喲,這裡頭好多人,烏煙瘴氣的!」談禹一怔,心下頗是不悅,待轉頭看清屋外來人,眼睛登時一亮道:「石璣娘娘、畢老哥,咱們可好多年沒見啦!」說罷,起身相迎。 就見打從門外走進一男一女,那女子身材瘦高、容貌甚美,旁邊卻亦步亦趨地跟著個相貌猥瑣、賊眉鼠眼的傢伙,正是石璣娘娘與畢虎。 畢虎往茶館裡望了一圈,笑嘻嘻道:「嘿喲,都是老朋友。談兄,一向可好?」接著又朝那桌道士招呼道:「守殘真人、觀止真人、退思真人,幸會幸會,什麼風把你們三位也吹到南荒來了?」一群太清宮的耆宿均都裝作不聞,惟有觀止真人鼻子裡低低一哼算是回禮。 畢虎也不以為意,樂呵呵擠在祁老二和鄧楠當中坐下。 談禹又拉了把椅子過來請石璣娘娘入座,指著畢虎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們可別小看了這位畢老哥。 「二十多年前幽冥山莊一戰,若非他假扮鬼仙門長老盜來解藥,連帶古大先生在內,咱們這干人都險些去見了閻王。」畢虎聽威震漠北的談禹當眾稱頌自己,整個人立時輕得差點飄起來。 他得意洋洋地瞥了石璣娘娘一眼,嘿嘿笑道:「小事一樁,小事一樁。不是我吹牛,區區一個鬼仙門算什麼?只要我老人家願意,閻王老子穿的褲衩也是手到擒來。」談禹熟知畢虎的秉性,笑道:「那是,那是!來,我老談先敬你三碗。」三碗過後,又是三碗,鄧楠、祁老二等人接二連三上前敬酒,畢虎來者不拒,沒多會兒便喝得滿面通紅,醉意醺醺。 他瞅了瞅那桌的太清宮道士,壓低聲音道:「你們也是為了那事來的吧?有我這賊祖宗在此,諸位就瞧好罷!」石璣娘娘氣道:「幾碗黃湯一灌你就不認東南西北了?吹什麼法螺!」畢虎打了個酒嗝訕訕笑道:「你先別生氣,我沒喝醉。這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麼?」說話的工夫,外面的雨勢愈發狂猛,從大街的北面又來了九女一男十位客人。那中年男子身著錦袍,背插雙劍,胯下騎著一頭魔獸,被一群妖嬈女子猶如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在茶館門外停下。 其中一名女子收了花傘在房簷下站定,往茶館裡看了眼,蹙眉道:「好多人!」錦袍男子下了坐騎,不以為意地笑道:「沒事,把他們都趕跑不就清靜了?」巫魁一拍桌子就要發作,被鄧楠眼疾手快一把按下,低聲道:「瞧瞧再說!」這一群男女進了茶館,頓時屋裡濃香四溢,眾女嘰嘰喳喳直壓過漠北群豪粗宏的嗓門。一時間香風熏得群豪醉,直把山寨作妓寨。 那茶館老闆迎將上前,招呼道:「客官,剛好還有張空桌,就是稍擠了點兒。」錦袍男子道:「四娘,賞老闆一錠金子,讓他把裡頭的人都趕走,這茶館咱們包了。」一邊說一邊在空桌邊坐下,一名美艷少婦順勢就坐到了他的腿上,絲毫也不顧忌旁人異樣的眼光。 那被喚作四娘的女子從袖口裡取出一塊金錠丟到櫃上,嘟嘴道:「老闆,這夠你一年的賺頭了吧?只要你把其它人都請出去,那錠金子便歸你了。」老闆望望談禹等人,為難道:「外頭雨下得那麼大,這些客人也沒別處好去啊。」四娘哼道:「那是他們的事,你想不想賺這錠金子?」老闆苦笑道:「特別想,可小的怕,也請不動那些客官。」四娘道:「笑話,你的店,當然你做主,要誰走路天經地義,看誰厚臉皮硬要留下來。」話音方落,畢虎陰陽怪氣地道:「不錯,我老人家的皮就是厚,可比你抹的脂粉還差得遠。」祁老二接道:「三弟,有種你就抱著這騷娘們兒的臉啃一口,我便服了你。」巫魁是個直肚腸,瞅瞅那四娘細白粉嫩的臉蛋,搖搖頭道:「不禁啃的,瘦巴巴的沒一點嚼頭,還不如我老婆燉的豬頭肉好吃。」四娘氣得俏臉發白,眸中煞氣一閃道:「你找死!」抬手從袖口裡射出一縷藍汪汪的絲光,直取巫魁咽喉。 談禹伸手用竹筷夾住藍芒,見是一根粹毒銀針,冷笑道:「好潑辣的婆娘!」錦袍男子看到談禹接下四娘「銘心刻骨針」的身手,眉宇微微一挑道:「沒想到在這窮鄉僻壤之地,卻讓宮某遇上高人了。」原來這錦袍男子正是紫鴨山無慾府府主「色膽劍心」宮無極,旁邊的那些女子便是他的九房嬌妻美妾。 數月前他在闐中石林捱了伍端一劍,回山休養多日方才復原。正想著要去尋越秀劍派的晦氣,卻收到滅盤聖祖傳書,命他即刻前往梵孤山會合。宮無極不敢耽擱,翌日便帶著一眾紅粉佳人離山。 談禹聽他口音,心頭疑惑道:「此人應是南荒人士。可當年雲林禪寺一戰,南荒魔道的知名高手我大多見過,卻為何對他毫無印象?況且南荒魔道自年老祖以下與咱們漠北群豪素來交好,豈會肆意生事?」想到此處他一抱拳道:「在下漠北長青洞洞主談禹,請教宮兄大名。俗話說鄉情不如偶遇,宮兄又何必要將咱們趕走?」宮無極慢條斯理道:「漠北距此迢迢萬里,你們跑到這兒來作甚麼?想到梵孤山湊熱鬧,小心別送了老命。」他這話聽似好意規勸,可語氣十分刺耳,讓人怎麼聽怎麼不舒服。這干魔道豪雄向來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主,聞言不由得一個個火冒三丈。 談禹猜不透對方來路,不願輕易生事,微笑道:「承蒙相勸,談某自會倍加小心。」宮無極一皺眉,道:「怎麼,聽不明白話麼?梵孤山諸位是不必去了,趁早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恕宮某不送!」「啪!」巫魁脾氣最爆,運勁在桌上一拍,滿桌的杯碟碗筷呼呼生風,連湯帶水潑向宮無極,口中喝罵道:「操你姥姥,老子先送你回老家!」坐在宮無極腿上的那女子一聲嬌叱,水袖飛捲,讓襲來的杯碗反打巫魁。 畢虎站起身如雜耍般雙手連揮,將擲回的杯碟碗筷一一接住,穩穩放回桌上,笑呵呵道:「哎喲,可別弄髒了夫人的衣裳,我替你擦擦。」一搖三擺走到那女子身前,伸袖子便往她的衣袂上拭去。 那女子咯咯嬌笑道:「你老人家,人老心不老?」迸起右手兩指,抹了玫瑰花露的鮮紅指甲如利刃般劃向畢虎脈門。 畢虎一縮手,往後退了兩步道:「別,別!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弱,可禁不起折騰。」那女子看了眼宮無極,見他笑吟吟並無怒意,於是戲謔道:「原來有賊心沒賊膽。」畢虎哈哈一笑,將袖口一抖。「嘩啦啦」一串脆響,胭脂盒、繡帕、瓷瓶還有一包綠幽幽的「迎風攝魂粉」紛紛滑落,墜到地上。他豎起食指亮了亮,笑呵呵道:「這枚翡翠戒指還不錯,我老人家收下了。」宮無極微微變色,這世上偷東西的人不少,可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當面把袖子裡的家當都掏了去,甚至連無名指上佩戴的翡翠戒指都不能倖免,這樣的小偷卻是第一次見到。 就聽懷中六夫人怒斥道:「賊老頭!」從宮無極腿上彈身而起,挾著一股香風撲向畢虎,右手五指微蜷成爪,直插他頭頂。 畢虎見她動了真怒愈加得意,身子一矮從旁邊的一張桌下似泥鰍般鑽過,探出腦袋來笑道:「我老人家有賊心沒賊膽,可不敢跟你打架。」宮無極騰身出掌,怒喝道:「今日看我扒下你這身賊皮!」鄧楠早已躍躍欲試,瞧見宮無極出手,晃身迎上,「啪」的一聲,雙掌相交,朝後飛退三尺落到旁邊桌上,大笑道:「有酒喝,還有架打,痛快痛快!」觀止真人早已認出宮無極,低聲問道:「師兄,咱們怎麼辦,要不要出手?」守殘真人搖頭道:「不關咱們的事,先靜觀其變吧。」兩人耳語時,鄧楠與宮無極已擺開架式激戰在一處。可偌大的茶館又怎禁得起這兩大魔道高手的拳風腿勁?不一刻桌倒椅翻、滿地狼藉。 鄧楠嫌屋裡施展不開,使了個假身躍到街面上叫道:「有種到外面來打!」宮無極一記獰笑也不應聲,反手擎出藍霜魔劍,左右開弓分挑鄧楠兩肋。 鄧楠抽出腰間的十三節「烏骨骷髏鞭」,嘩啷啷地迎風抖開,迎將上去。 兩人在街心酣鬥二十餘回合,鄧楠漸落下風。談禹恐他有失,高聲喚道:「鄧大哥,你先退下來歇一歇,我和他鬥過!」鄧楠也知自己不是宮無極對手,但他生性彪悍又當著眾多漠北同道的面,豈肯輕易認輸?將一條烏骨骷髏鞭舞得風雨不透,全力搶攻,對談禹的話充耳不聞。 石璣娘娘站在談禹身邊觀戰,訝異道:「這姓宮的是何方神聖,好生了得?」談禹神情肅重搖搖頭,畢虎卻道:「草鞋沒號,野雞沒名,我瞧也稀鬆平常。」石璣娘娘給了他一個爆栗,道:「閉嘴,要不你上去試試!」畢虎撓了撓腦殼,嘟囔道:「試試就試試,他又不是老虎,能把我給吃了?」忽地眼睛一亮,望著街盡頭叫道:「小衛!」石璣娘娘不通道:「你被那些妖婦晃花眼了麼?小衛正陪著農姑娘雲遊天陸,哪會這麼巧就到這兒來了?」嘴裡這麼說,眼睛卻忍不住往街頭望去,但見一對青年男女並肩攜手,猶如璧人,正冒雨向著茶館方向行來,不是衛驚蟄和農冰衣卻又是誰?原來數月前闐中滴水石林一戰後,衛驚蟄與農冰衣驚聞饕心碧嫗尚在人間,當即改變路徑直奔南荒。 可找尋多日,始終不得漓渡仙境的所在,卻在無意中聽到梵孤山的傳聞,料饕心碧嫗為滅盤聖祖座下嫡傳弟子,十有八九也要隨行,於是轉而南來。 不想事有湊巧,尚未找到饕心碧嫗,卻先在這白河鎮撞上了滅盤聖祖的另一門下弟子宮無極。 衛驚蟄聽到畢虎的聲音,步履不急不徐往戰團走近,朗聲問道:「兄台可是姓宮?」「鏗鏗鏗!」宮無極左手一連三劍盪開烏骨骷髏鞭,右手藍霜魔劍橫削鄧楠咽喉,回話道:「是又如何?」鄧楠躲閃不及,眼看就要中招,衛驚蟄恰好趕到,背後天穹神劍出鞘,在藍霜魔劍上輕輕一拍,看似並未用上多大勁力,卻已使出「離訣」心法,端的是四兩撥千斤,輕輕巧巧將宮無極的魔劍彈偏。 鄧楠驚出一身冷汗,收住烏骨骷髏鞭調勻內息,向衛驚蟄頷首道:「多謝!」宮無極的八夫人見狀叫道:「好不要臉,想以多欺少麼?」拔出一雙碧犀魔刺掠身而上,攻向衛驚蟄。 衛驚蟄腳下步罡踏鬥,在對方的碧犀魔刺間遊走自如,說道:「宮先生,請問令師妹現下何處,還望相告!」宮無極掃了眼衛驚蟄身後的農冰衣,心中微動,已猜到這對青年男女的來歷,嘿嘿笑道:「你們找我師妹做什麼?」農冰衣道:「這老妖婆害死了我爺爺,咱們當然是要找她報仇!」宮無極聽農冰衣如此一說,更加確信無疑,笑道:「連農百草都不成,就憑你們這點斤兩,想找我師妹報仇,簡直是癡人做夢!」衛驚蟄吐氣揚聲道:「那也未必!」天穹神劍矯若游龍破入重重寒光,使出「我意七訣」中的「去」字訣。 但聽「叮叮」連響,那婦人手中的一對碧犀魔刺把持不住,雙雙脫手沖天而起。 衛驚蟄拔起身子好似仙鶴翔空,探臂攝過碧犀魔刺飄然落地,送向八夫人面前,淡淡道:「得罪了!」八夫人怔怔看著衛驚蟄手中的碧犀魔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更知這年輕人的修為遠勝於己,再動手只會自取其辱,頓時僵立當場。 宮無極臉上煞氣一閃,說道:「好劍法,說不得宮某要向小兄弟討教幾招!」衛驚蟄將碧犀魔刺送回八夫人手上,道:「不敢,在下只想打聽令師妹的下落。」宮無極冷笑道:「你贏了,要尋敝師妹的事便包在宮某身上,不然就把命留下!」一併藍霜魔劍,大開大闔朝衛驚蟄頭頂劈落。 他已瞧出對方的劍法通神極是扎手,便欲憑潛心苦修了百餘年的深厚功力,大刀闊斧地迫其正面硬撼,令對方的劍術造詣無從發揮。 豈知衛驚蟄年紀雖輕,卻已臻忘情之境,一身修為較之當今正道的耆宿名家猶有過之,連當年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楚望天都無可奈何。 隨著這大半年來對「我意七訣」的領悟日深,再得曠世仙兵天穹神劍之助,縱然滅盤聖祖親臨也未必討得到多少便宜,更何況宮無極?衛驚蟄一看對方的架式,已猜知宮無極的用心,當下暗運「虛」字訣,劍走輕靈,一邊從容周旋,一邊留神觀察藍霜魔劍的招式套路。 宮無極雙劍迭飛,轉眼攻出三十多招,乍看上去氣勢鼎盛,奈何如掄著大鐵錘去砸繡花布,每每被天穹神劍輕描淡寫地一牽一引,便落到空處。 談禹、畢虎等人起初尚擔心衛驚蟄不是這魔頭的對手,此刻不禁放下心來,巫魁等幾人更是高聲喝采,看得眉飛色舞,大出一口惡氣。 宮無極暗自心驚,尋思道:「這小子不過是盛年的門下弟子,居然能與老夫鬥個旗鼓相當,傳將出去宮某顏面何存?」念及於此,他收起輕敵之心,藍霜魔劍縱橫飛舞,招招不離衛驚蟄的要害,極盡毒辣險惡之能。 如此翻翻滾滾又是三十多個照面,衛驚蟄對宮無極的劍法路數已心中有底,暗道:「此人不愧是那老妖婦的師兄,換作一年前,我絕難在他劍下撐過三十招。」他劍勢陡地一變,由「虛」字訣改作「聚」字訣,轉守為攻,劍意連綿不絕,彷彿風行水上了無痕跡,將宮無極的身影層層環繞,越收越緊。 宮無極起先還能有攻有守,分庭抗禮,可二十招一過,手中的藍霜魔劍漸漸凝滯沉重,不由自主隨著衛驚蟄的劍招亦步亦趨,幾無還手之力。 衛驚蟄心境空明,完全沉浸在「聚」訣的劍意之中,一招一式生於心,凝於劍,全無章法偏又渾然一體,好似天馬行空、揮灑自如,令宮無極空負近兩甲子的修為,在對方水銀洩地般的攻勢下束手束腳,顧此失彼。 突聽衛驚蟄沉聲喝道:「咄!」天穹神劍龍吟怒漲,漫天的光華收成一束,氣勢如虹,直貫宮無極心口,正是一式以「去」字訣運出的「氣吞牛斗」。 這一下由虛還實,兼備我意七訣、天道星圖兩大絕世神功,教宮無極如何抵擋?只聽「鏗鏗」脆響,青藍三束劍芒凌空激撞又迅即迸裂,兩人身影乍分,相距五丈各自抱劍佇立,場內鴉雀無聲,惟有風雨肆虐呼嘯著。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四章 梵孤藏寶 衛驚蟄右手的衣袖破損大半,胳膊上被藍霜魔劍劍氣劃出一道殷紅血痕,臉色稍顯蒼白,泰然自若道:「承讓!」宮無極左肩血紅一片,臉上顏色由紅而紫,由紫而青,恨恨盯著衛驚蟄,滿是不甘與嫉妒。 農冰衣大鬆一口氣,輕笑道:「宮無極,輸了可不准耍賴,那老妖婦在哪裡?」宮無極在眾目睽睽之下,敗於一個翠霞派年輕弟子手中,正堵著一口惡氣無處發作,聞言不禁殺機大熾,怒笑道:「找閻王爺去問罷!」「嗡—」宮無極腰間繫的血色琥珀顫鳴飛騰,倏地幻化成一頭魔鷹直撲農冰衣。 衛驚蟄大吃一驚,欲待救援已然不及,禁不住大喝道:「無恥!」天穹神劍暴漲出絢麗光芒,一式「擲地有聲」直劈宮無極眉心。 宮無極眼見對方排山倒海的劍光洶湧迫來,不禁心下一寒,藍霜魔劍在身前交錯上揚,往天穹神劍迎去。 「鏗!」一記切金斷玉的激鳴,天穹神劍摧枯拉朽般,將兩柄藍霜魔劍生生削斷,雄渾壯闊的劍光毫無凝滯,直搗黃龍。 宮無極驚得肝膽欲裂,生死一瞬間拚命抽身飛退。 「哧」的一聲,青色劍芒從身前一掠而過,錦袍應聲破裂,一條殷紅血線迸現,只差一指便是開膛剖肚之災。 「砰!」斜刺裡驀地一束精光飛掠,與魔鷹迎頭相撞,爆出一蓬光瀾。 魔鷹慘唳高飛,掙扎著飛向主人,顯然吃虧不小。那束精光倏忽而還,越過眾人頭頂重新飛回茶館中,落在桌上,赫然便是那酣睡老者的酒葫蘆!農冰衣躲過一劫,轉眼從人縫裡望去,欣喜叫道:「凌老爺子,是你!」那老者哈哈一笑,拿起酒葫蘆走出道:「小丫頭眼力不錯,小衛的劍法更是了得!」談禹等人暗叫一聲慚愧,他們和凌雲霄也算舊識,只因這老爺子躲在角落裡背對眾人伏案裝醉,大夥兒竟沒留意。早曉得有此老在,十個宮無極也不怕!那邊四夫人、九夫人扶住宮無極,七夫人、八夫人忙著為他裹傷,大夫人率著其它幾位劍拔弩張地守著,惟恐漠北群豪趁火打劫,低聲問道:「怎麼辦?那糟老頭只怕是冰宮宮主凌雲霄,咱們可惹不起—」宮無極忍痛收回血色琥珀,看著一雙斷劍痛徹心腑,聽大夫人兀自在耳邊嘮叨,忍無可忍喝斥道:「你有完沒完,我又不是瞎子!」凌雲霄在宮無極身前站定,見那些妻妾目含驚懼、如臨大敵,啞然失笑道:「別怕,你們還不配凌某出手。 宮無極,麻煩你帶句話給令師,就說凌某很想會會他的化血輪,叫他最近幾天千萬要好生休息,莫讓老朽失望。」宮無極心一定,曉得這條性命是保住了,硬起頭皮道:「凌老宮主的話,宮某一定帶到,但願你也不會讓家師失望!」凌雲霄仰天長笑,聲震四野,直將隆隆雷聲也壓將下去。他猛一拂袖,大喝道:「去吧!」宮無極猝不及防,登時立足不穩,連連後退,突然後背一軟已靠到金驁虎的身上,心中又驚又駭,勉強穩住心神對農冰衣說道:「你想找我師妹,往梵孤山去就是,宮某恭候大駕!」說罷再向凌雲霄一抱拳道:「後會有期!」畢虎目送宮無極一行耀武揚威而來,垂頭喪氣而去,尚嫌不解氣道:「凌老頭,那小子差點害了農丫頭,就這麼放走未免太便宜他了!」凌雲霄微笑道:「凌某懶得搭理他,給點教訓也就夠了。」眾人重回茶館落座敘話,農冰衣故意落在後頭,小聲道:「小衛,你沒事吧?」衛驚蟄瞥了瞥胳膊上的血痕,搖頭道:「一點皮肉外傷,過兩天就好。」農冰衣放下心來,向他盈盈一笑,礙於茶館人多不再多說,拉著他坐到身邊。 守殘真人看到凌雲霄現身驚走宮無極,暗暗皺眉道:「這老魔頭竟也來了南荒,梵孤山之行憑空又多了一個強手!」經宮無極這一鬧,他已無心在茶館裡逗留,望了望外面的雨勢道:「走吧!」漠北群豪對此只當不見,圍著凌雲霄和農、衛二人坐下,招呼著茶館老闆收拾桌椅,重上酒菜。畢虎眨巴著小綠豆眼問道:「小衛,你從哪兒得來這麼一柄神劍?」衛驚蟄也不隱瞞,將他與農冰衣為楚望天所迫,誤入劍聖俞寬故居的事簡略說了。 眾人一陣讚歎,石璣娘娘道:「我要是你,上手就用天穹神劍將這混帳的一對魔劍削斷,何必和他勞心勞力地苦鬥,還傷了自己的胳膊。」衛驚蟄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身邊的農冰衣撇撇嘴,調侃道:「他啊,就是個濫好人。」談禹問道:「凌老宮主,上回咱們碰面,我也沒見你帶著這個酒葫蘆啊?」凌雲霄仰脖送了口酒,說道:「這是老朽一位朋友送的,好東西啊,是用千年九株葫煉製。」農冰衣眼珠一轉,拊掌笑道:「我知道了,就是那位「捨不去,一世多情」!」原來二十多年前,丁原為尋找殺害靈空庵九玄師太的真兇,攜農冰衣深入北地冰原,恰逢凌雲霄於百丈冰崖約戰菊梨島島主藍幽顰。當晚三人把酒夜話,凌雲霄酒興所至,豪邁高歌,其中便有這一句「捨不去,一世多情」。 農冰衣此時提起這句歌詞,自是在暗指以九株寶葫慨然相贈之人,便是那位菊梨島的藍婆婆,而在場眾人中,除了她也惟有凌雲霄能夠聽得明白。 凌雲霄呵呵一笑,感慨道:「光陰似箭,一眨眼就是二十多年。記得咱們冰原邂逅時,丁原還是個半大小子,而今已成為名揚四海的天陸第一人。你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黃毛丫頭,卻不知何時請老朽喝一杯喜酒?」說著,有意無意地瞥了衛驚蟄一眼,唇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農冰衣頓時敗下陣來,偃旗息鼓地假裝聽不懂,乖乖地喝酒吃菜。 畢虎問道:「凌老頭,你大老遠跑到南荒來,也是為了想發財?」凌雲霄一笑,搖頭道:「我對發財並無多大興趣,卻很想見一見魔聖遺跡。」農冰衣好奇道:「好像梵孤山有魔聖藏寶的消息一出,大傢伙兒都像著了魔似地拚命往南荒趕,惟恐落到了後頭。這魔聖寶藏就真有那麼吸引人麼?」凌雲霄道:「想要說清梵孤寶藏有多吸引人,就得先從他的主人魔聖辜翱天談起。六百多年前,他可是與劍聖俞寬一魔一正稱雄天陸的兩大仙林泰斗。 「若俞寬是逸士、隱士,這位辜魔聖便是鬥士、狂士。兩人的性格南轅北轍、冰火不容,由此也決定了他們日後的行事方式和遭遇大相逕庭。」畢虎眨巴眨巴眼,道:「聽說辜翱天年少時也是個流浪兒,倒和丁小哥有些相似。」凌雲霄道:「他比丁原更不幸,九歲時為偷兩個燒餅,被店舖裡養的狗咬傷了左腿,從此便成了一個瘸子。 即使根骨資質再好,又有哪家門下願意收個殘廢?」農冰衣疑惑道:「那他如何能修成一身絕世魔功,與劍聖俞寬並列於世?」凌雲霄歎道:「也許是老天爺一心想成全此人,在他十二歲的那年居然時來運轉,讓他在無意中得著一冊《長春真言書》。 「這原是中州金丹門始祖長春子所傳的修道法訣,後因金丹門得罪魔教,最終為其剿滅,秘籍也軼落於世。 不想陰差陽錯,讓辜翱天給得著了。」巫魁一撇嘴道:「這麼個小門派,傳下的秘籍能希罕到哪兒去?」凌雲霄道:「對別人來說或許是這樣,可對辜翱天卻絕不能以常理度之。他花了短短七年工夫,便無師自通將《長春真言書》參悟透徹,只是火候稍欠,始終無法突破「觀微」之境。」談禹讚道:「只用七年,全憑一己之力參悟到入室境界,很了不起啊。」凌雲霄點頭道:「是啊,可辜翱天卻對自己的進境很不滿意。他知道即便再照著金丹門心法苦修上二十年,成就也十分有限,於是打起別的主意。 「他找上了越州玄妙觀觀主法本道人,要求借閱《盤印心鑒》十日,事後將一冊手抄的《長春真言書》副本相贈,作為交換條件。」鄧楠笑道:「這辜翱天真是異想天開,不知法本道人答應了沒有?」凌雲霄道:「法本道人垂涎《長春真言書》,又不捨得將本門的秘籍傳給一個來路不明的瘸腿少年。 「他左思右想之後,只答應將《盤印心鑒》借給辜翱天翻閱一個時辰,過後立刻歸還。 「試想一本《盤印心鑒》足足有上萬字,常人莫說一個時辰,十個時辰也未必能記下多少,可辜翱天竟不假思索地一口應允。」凌雲霄又喝了口酒,瞇著眼睛繼續講道:「一個時辰後,辜翱天果不食言,留下《長春真言書》的副本,飄然離去。他一出玄妙觀即刻回到客棧,取來筆墨,在屋子裡將整篇《盤印心鑒》一字不差地默寫了下來!」農冰衣聽得一吐舌道:「好傢伙,換作是我,能記下一半就很不錯了。」凌雲霄道:「接下來辜翱天花費了三年工夫,潛心參悟《盤印心鑒》,而後又用了兩年多去蕪存菁,將它與金丹門心法融為一爐,修為隨之突飛猛進。到第六年他已突破知著之境,便又盯上了遠在涼州的玄武門。」巫魁撓頭道:「這傢伙想幹什麼,難道又想找人借書看?」祁老二聽得正過癮,忙道:「老三,別打岔,聽凌老宮主說下去。」凌雲霄笑了笑,說道:「這回辜翱天便沒了上次的好運。玄武門門主譚振相非但沒有答應他借閱的要求,反召集門下弟子將辜翱天打成重傷,奪走了他隨身帶來的《長春真言書》和《盤印心鑒》抄本。」石璣娘娘笑道:「還是這譚振相乾脆,不似法本道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凌雲霄歎道:「可辜翱天又焉能嚥得下這口惡氣?他養好了傷,費盡心機投入涼州玄星府作了雜役,兩年時間裡暗中將一套「玄星三十六變」的劍法偷學到手。 「而後埋首深山苦攻劍道,五年後終於在「玄星三十六變」的基礎上自創出「翱天十四劍」,修為亦臻至通幽之境。」衛驚蟄默算了下,道:「那時他至多才三十二歲,竟能自創絕學,委實是個天才!」凌雲霄糾正道:「不,應該說他是天才裡的天才!他悟劍有成,出山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報復玄武門,用了一年半,處心積慮將譚振相以下三十九名玄武門在冊高手一一擊殺,奪了夢寐以求的《玄武心經》揚長而去。」石璣娘娘道:「好狠的手段,殺譚振相一個也就夠了,何苦滅了人家一門?」凌雲霄搖搖頭,說道:「比起他後來的所作所為,這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後來二十年間,他或登門求借或明搶暗偷,約莫又尋上了七八家魔道門派。 「他的胃口也漸漸大了起來,不僅是諸般心法絕學,各門各派的魔兵仙寶也在劫難逃。」農冰衣「哈」了一聲,瞧著畢虎道:「沒想到這辜翱天還是你的同道前輩。」畢虎翻了翻眼道:「別胡說,自從有了清妹,我老人家早金盆洗手了。」眾人不由莞爾,談禹問道:「他惹了那麼多仇家,便不怕被別人盯上麼?」凌雲霄回答道:「一來他的修為已頗為可觀;二來他行蹤飄忽來去不定,就算偶爾失手也能仗著過人機智脫逃而去。更重要的是他開始的這四十多年裡,招惹的都是些魔道二三流的門派,真正的魔道高手也懶得去尋他晦氣。」他搖了搖空空如也的酒葫蘆,農冰衣立刻知機接過,招呼道:「老闆,裝滿!」凌雲霄接著道:「到了五十歲時,他已是大乘級的頂尖高手,可搜羅天下奇寶絕學的怪癖一點沒改,反倒變本加厲開始找上魔道三宮,到後來連正道七大劍派乃至東海靈空庵也未能倖免。 「而且他還有一個人所不及的長處,大凡與他交過手的對手招式,他都能過目不忘,一一牢記,而後反覆推敲化為己有。 「到後來,更能用魔教的功夫破去忘情宮的掌法,用越秀劍派的身法化解雲林禪寺的瘋魔杖法。」這時老闆將酒打來,凌雲霄無限舒暢地喝了一口道:「這下終於激怒整個天陸仙林,正魔兩道聯起手來圍剿,把辜翱天打得奄奄一息,卻留了他一條性命。」巫魁困惑道:「這是為何?要換作是我,一掌拍碎了他的腦瓜兒算數。」衛驚蟄微笑道:「想來各門各派失落的秘籍和魔兵仙寶,還需著落在他頭上。」凌雲霄拊掌道:「正是!但偏偏第二天夜裡,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辜翱天還是逃了,而且這一躲又是三十餘年。」畢虎道:「縱虎歸山後患無窮,這下可又夠天陸各家喝上一壺了。」凌雲霄道:「畢老弟說對了。三十年後辜翱天重新出山,由南往北橫掃正魔兩道。 「他先是暗中盜走各派的秘籍仙寶,再以此相挾,迫其掌門人公平決戰。結果不言而喻,不到三年,稍有名氣的仙林各家門派都被他掃了個遍,光決鬥中戰死的掌門人就有數十位。 「其中還包括碧落劍派、東海水晶宮這樣的天陸翹楚,連當時如日中天的魔教教主鐵金意也險些成了劍下亡魂。虧得老朽的冰宮遠在北地,沒等他找上門來便又有了第二次圍剿。」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五章 群魔亂舞 掌燈時分早過,涼爽的湖風驅走了白天的炎熱,輕輕搖曳著林木枝葉。 在碧落劍派臨時搭建的一座簡陋涼棚裡,停雲真人、守殘真人和周陌煙各懷心事,席地圍坐,兩支插在樹樁上的火把劈啪爆響,成了唯一的聲音。 許久,守殘真人咳嗽一聲,打破了難堪的沉寂,說道:「周掌門,聽說貴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真本也被辜翱天盜走了?」周陌煙心不在焉地「嗯」了聲道:「好在這套劍法並未失傳,歷經本門數代先賢苦心參悟、去蕪存菁,威力更勝從前。 「老夫只擔心它會落入宵小之手,不免愧對我燕山劍派的列祖列宗。停雲真人,貴派「九藏玄觀圖」也是落入了辜翱天之手吧?」停雲真人憂心忡忡道:「實不相瞞,除了「九藏玄觀圖」,還有另外幾樣敝派的鎮門之寶也教辜翱天取去,至今下落不明。 但願這些東西如今都完好無損地埋藏在小月湖底,否則貧道亦無顏再見先人。」周陌煙搖了搖頭道:「就算這些東西尚在,要想物歸原主也不容易啊。」守殘真人瞥了眼黑鬱鬱的湖對岸,苦笑道:「咱們眼下身居虎狼之畔,欲要火中取栗談何容易?可惜,正道七大劍派之中只到了你我三家。如若雲林禪寺和翠霞派也一併出面,連手啟寶,又何懼於一撮鼠輩?」停雲真人點了點頭,也明白守殘真人之所以不提平沙島和越秀劍派,概因這兩家近年來人才凋零、元氣大傷,即便趕至梵孤山也難有大作為。 盤腿坐在停雲真人身後的停濤真人似在假寐,聞言睜眼哈哈一笑道:「據貧道所知,這兩家也各有至寶失落於辜翱天之手,梵孤山的消息一出,又豈有冷眼旁觀之理?只是時機未到,尚不著急現身罷了。」周陌煙笑道:「不錯,老夫也是這樣想,咱們不妨再耐著性子多等幾天。盛年的嫡傳弟子衛驚蟄不是已經到了小月湖麼?說不定就是暗中受了乃師密令,先一步前來打探消息的……」他的話音未落,從數百丈外的東南方驀然傳來一聲刺耳慘叫,頓時響徹夜空。 周陌煙面色微變,打住話頭。需知慘叫響起的地方,正是燕山劍派的營地。 但他畢竟是一派掌門,迅速鎮定下來吩咐道:「嚴師弟,你去問問發生了什麼事?」在他身後一位白袍老者應聲而起,正是燕山四峰中修為僅次於周陌煙的嚴陌遠。 可沒等嚴陌遠離開涼棚,又聽到東北面一名太清宮弟子叫道:「有人夜—」喊聲戛然而止,如一縷絲絃被人生生扯斷。 這一下涼棚裡無人再坐得住,從左右兩面同時響起了激戰喊殺聲,如同炸了鍋。 守殘真人匆匆起身道:「貧道先走一步!」率著觀止真人,一閃身掠出涼棚。 此次南來他只帶了六名門下高手,現下惟有退思真人和四名二代弟子留在了營地。倘若真有強敵發動夜襲,只怕旦夕之間便有沒頂之災。 停濤真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說道:「掌門師兄,我和停風師弟過去瞧瞧!」可等他趕到時,任是他有百年的靜修涵養,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忘情宮高手從高地後的山林裡如潮湧出,四名太清宮的二代弟子盡皆躺倒在血泊之中,僅剩下退思真人浴血奮戰,苦苦支撐。 守殘真人剛到,迎面撞上姜山父子,翻翻滾滾斗在一處無法脫身。 觀止真人見自己一名心愛的關門弟子被人斷去雙腿,業已氣絕,目眥欲裂地拔出仙劍怒喝道:「妖孽受死!」手起劍落劈翻一個盤火崖部眾。 突然面前人影一晃,盤火崖竇憲夫婦橫身攔截,分從左右襲至。 觀止真人揮劍招架,奈何雙拳難敵四手,在「風林火山」的猛攻下陷入苦戰。 停濤真人瞧得暗暗心驚,拂塵一揮,高聲喝令道:「佈陣!」身後的停風真人與五名二代弟子齊刷刷擎出仙劍,在他周圍擺下名揚四海的碧落劍陣,竭力向守殘真人靠近。 可仙鴛門、無離派的二十餘名好手在柳翩仙與孟翔的指揮下,迅即從四面八方合圍上來,頓時令得停濤真人寸步難行。 柳翩仙和孟翔連手對上停濤真人,陰陰笑道:「老雜毛,明年今夜就是你的忌辰!」停濤真人揚聲長嘯向本派示警求援,一劍迫退柳翩仙道:「跳樑小丑,也敢囂張!」柳翩仙不慌不忙縱劍還招,笑吟吟道:「你還妄想有人會來幫忙麼?不如乖乖棄劍請降,也許能保全住碧落劍派的一脈香火。」停濤真人咬牙哼道:「做夢!」陣勢運轉間身形乍退,反手一掌將一名無離派弟子打得吐血飛跌,當場斃命。 孟翔勃然大怒道:「柳兄,和這牛鼻子老道說什麼廢話,一刀宰了就是!」他如影隨形追至停濤真人身側,一對金鉤嗤嗤生風,如鬼哭狼嚎橫掛對方雙肩。 停濤真人揮劍擋格,耳聽不遠處停雪真人清聲道:「葉無青,可敢與貧道一戰!」停濤真人精神一振,卻聽葉無青遠遠站在戰團之外,冷冷道:「你還不配!」忽見雲霞四仙身如鬼魅欺至停雪真人近前,暮雲朝霞帶狂舞天風,破空掠至。 停雪真人與門下弟子只得擺開碧落劍陣,揮劍迎敵,卻沒機會再找葉無青的晦氣。 停濤真人一面拒敵一面問道:「停雲師兄呢?莫非也被忘情宮的魔頭纏上了麼?」停雪真人回答道:「燕山劍派遭受滅盤老魔突襲,師兄已率眾趕去支援!」停濤真人心一沉道:「糟了,果真是葉無青與滅盤老魔狼狽為奸,今夜要將我正道三派的數十名子弟趕盡殺絕!」也難怪他心生寒意,如果只是葉無青抑或滅盤聖祖獨自率部來攻,憑碧落、太清宮和燕山三派的連手之力,縱然稍遜一籌,但也絕不至於一敗塗地。 誰曉得這兩家居然同時發難,打得正道三派措手不及,卻苦了居中的碧落劍派兩面奔波疲於應付,事到如今,想要獨善其身也已不能。 就在停濤真人一走神的工夫,一名門下弟子已被仙鴛門朱、陳兩大長老合擊喪命,碧落劍陣頓時露出缺口,被數倍於己的強敵瞬間分割包圍,首尾難顧。只一盞茶不到,便傷亡過半,連停風真人都中了柳翩仙一劍。 停濤真人眼見一個個自己苦心培養多年的嫡傳弟子,接二連三地倒下,心如刀絞,知不可能再有援兵。 湖南的年旃、古燦雖是實力強橫,足以與葉無青、滅盤聖祖一拼,可不落井下石已屬難能可貴,想要他們施以援手,無疑是癡心妄想。 他不由得急怒攻心,被一名無離派弟子混水摸魚一刀斬傷左臂,鮮血直流。 停濤真人怒喝一聲,側身飛腿將那打傷自己的無離派弟子踢飛數丈,倒地斃命。 孟翔瞧出便宜,狂風暴雨般的攻勢直往他左半邊身子上招呼。停濤真人左支右絀,又鏖戰了十餘回合,擊殺了兩名仙鴛門好手,背上又捱了一刀。 他深喘口氣,從袖口裡祭起一柄金色短劍,頃刻間煥發萬丈光芒,化作一道道凌厲眩目的劍芒朝著四周銳嘯激射,連傷數名悍敵。 柳翩仙見狀,獰聲笑道:「「黃泉劍飆」何足道哉,不過是垂死掙扎!」左手遙遙向半空中的金色小劍一指,沉聲喝道:「咄!」外圈十數名仙鴛門弟子雙手連擲,天女散花、密如飛蝗地朝著金色小劍狂轟亂炸一通,一蓬蓬五顏六色的光花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在黑夜裡競相怒放,將「黃泉劍飆」絞殺無形,流散於風。 不一刻金色小劍光華漸暗,在空中猛烈晃動掙扎,嗡嗡顫鳴。 停濤真人顧不得至寶受損,左手一捏仙訣默念真言,和著一股熱血「噗」地衝出口,施展出碧落派絕技「穹廬劍式」,但見劍光如濤、撲天蓋地,彷彿吞滅萬事萬物。 柳翩仙與孟翔首當其衝,以這西域兩大魔頭之能,面對這一式摧枯拉朽、包容天地的劍術絕學,亦不敢直攖其鋒,忙不迭抽身飛退,回劍自保。 「叮叮叮叮—」一串金石激響,柳、孟二人齊齊悶哼,朝戰團外踉蹌而退,各自身中數劍不堪再戰。 停濤真人頭頂水汽騰騰,挾著挫退兩大魔頭之威,身劍合一,似長虹貫日、勢如破竹,在仙鴛門與無離派重圍中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救出停風真人與碩果僅存的兩名二代弟子,往停雪真人和雲霞四仙的戰團衝去。 見此情形,在外圈壓陣的一干積雷窟精銳,紛紛呼嘯上前,以圖截下停濤真人。 停濤真人的「穹廬劍式」儘管威力絕倫,擋者辟易,奈何極耗真元。 這一輪大顯神威闖出柳翩仙與孟翔設下的重圍,已成強弩之末,眼瞧著白顯率著十多個積雷窟的魔頭又湧上來,心頭焦灼道:「我若不能一鼓作氣和停雪師妹會合,一旦陷入這群魔頭的包圍之中,便再無脫身之望!」他人在空中,強提一口真元流轉週身,幾將丹田壓搾殆盡,如雷怒吼道:「避我者生,擋我者死!」仙劍光瀾磅礡、銳不可當,兩名衝在最前的積雷窟好手剎那身首異處,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然而就在他迫近至離停雪真人不到七丈之際,一張閃爍著綠色妖光的羅網猛從高空罩落,卻是白顯見勢不妙,祭出了「驚雷電絲網」。 停濤真人奮盡餘力揮劍劈斬,「鏗」地一記脆響,「驚雷電絲網」遍體亂顫,朝斜上方飛蕩。停濤真人只覺胸口如遭錘擊,最後一口真元耗盡,身子沉重如鉛往下疾墜,手中仙劍亦脫飛而出。 他欲待振身再起,不防經脈內真氣激盪渙散,又一口熱血噴濺胸前,身子震落在地,腿上一軟險險栽倒,凜然心道:「罷了,這是天要亡我碧落!」只聽一女子的嗓音柔聲說道:「真人記住了,賤妾姓雲,來世也好尋我報仇—」洗玉宗宗主雲夫人手執鳳凰魔杖從斜刺裡殺出,直取停濤真人眉心要害。 停濤真人抽出腰間拂塵勉力招架,「啪」的一聲,便被雲夫人一杖擊飛。他立足不穩橫跌數步,再看師弟和兩名門下弟子也已教白顯率人團團圍住,情勢岌岌可危,更莫遑論能分身救援自己。 雲夫人好自以暇緩步逼近道:「能令真人命喪杖下,實乃我平生第一光榮!」停濤真人的右臂酸麻難當,連半分掌力能難以凝聚,面對款款迫來的雲夫人心底黯然道:「看來貧道難逃今夜大劫,只是縱死也不能墮我碧落威名!」正在他打算祭出元神拚死一搏的關頭,突然夜空之上就聽衛驚蟄舌綻春雷,朗聲喝道:「看劍!」褚衣閃處,天穹神劍龍吟振霄,劍瀾澎湃,一式「吾身獨往」氣吞山河一往無前,直朝雲夫人頭頂轟落。 雲夫人見勢不好,急忙舍下停濤真人,橫玉杖全力相抗。 「噹」的一響,天穹神劍劈擊在鳳凰魔杖之上,雲夫人直感對方一柄三尺劍上竟似有重逾萬鈞的神力,震得她氣血翻騰連連後退,雙臂支撐不住,身不由己往下垂落,三尺劍鋒已迫在眉睫。 她心道:「不好!」奮力將鳳凰魔杖往上一推,身軀後仰飄飛而出。 「哧—」天穹劍氣掠面而過,僅差一線便要了她的性命。饒是如此,雲夫人亦驚得花容失色,滿面春情蕩然無存,眸中煞氣迸綻,橫杖運氣凝視衛驚蟄,微微喘息道:「敢情是衛公子!」衛驚蟄見自己如此雄渾剛猛的一劍也未能傷到雲夫人分毫,不禁心下暗讚一聲。 他素來出手都會留有三分餘地,不願平白傷人性命。但今夜局勢太過險惡,若不重創一二魔頭,十有八九三大劍派的人馬就要全軍覆沒。 那邊農冰衣飄落在停濤真人身旁,取出一顆丹丸送入他的嘴裡。 停濤真人強壓逆行的氣血,急問道:「可是盛掌門到了?」在他想來,衛驚蟄一介年輕弟子,絕無孤身犯難、螳臂擋車的道理。他即現身,想必盛年與一眾翠霞派的高手亦將趕至。 可一瞧農冰衣的神情,停濤真人心裡立馬涼了半截,果聽衛驚蟄傳音入密道:「晚輩並不清楚恩師行蹤,與我同來的只有農姑姑。」這時雲夫人緩過氣來,鳳凰魔杖招走輕靈,疾點衛驚蟄咽喉,自是顧忌他手中天穹神劍沛然莫御的無儔神威。 衛驚蟄看破雲夫人用意,當下默運「聚」字訣,天穹神劍宛若化作百轉繞指柔,在身前幻動出層層光圈,將鳳凰魔杖套在正中。 雲夫人頓覺自己的玉杖好似墜入湍急的旋流之中,剛欲抽杖變招,不料衛驚蟄手腕一抖,轉作「去」字訣,「鏗」地斬中杖身。 雲夫人虎口一麻,玉杖走空,趕緊橫掌在胸以防對手趁勢猛攻。孰知衛驚蟄凝身抱劍而立,望著她道:「對不住,在下傷了夫人的玉杖。」雲夫人一怔,視線投向鳳凰魔杖。只見晶瑩剔透的名黃色杖身上,赫然現出兩道觸目驚心的凹痕,一絲絲細微的裂紋由此發散開來,幾難用肉眼察覺。如果自己不知進退再捱幾下神劍重擊,結果可想而知。 她又是驚駭又是心痛,手撫玉杖寒聲道:「多謝衛公子提醒!」衛驚蟄微微一笑,忽地身形一晃往停風真人的戰團掠去。 三名積雷窟好手高聲呼喝圍將上來,各舉魔兵殺向衛驚蟄,欲將他阻隔在外。 衛驚蟄俊朗的臉龐上淡定若水,「叮叮叮」三記切金斷玉的清脆響鳴,那三人手中的魔兵質地遠不如雲夫人的鳳凰魔杖,竟教天穹神劍如切豆腐般,輕輕巧巧一截為六。 三人握著半截兵器呆立當場,衛驚蟄身如游魚從當中一滑而過,一式「披荊斬棘」,劍華跌宕、氣象萬千,斜斬白顯左肩。 白顯忌憚神劍之利,不敢硬碰,急忙飄飛閃躲,口念真言,祭起驚雷電絲網。 衛驚蟄怡然無懼,雙手執劍高舉過頭,闊步上前口發虎嘯,天穹神劍化作一溜所向披靡的霹靂寒光,將光網脆生生一剖兩半!氣機牽引之下,白顯痛徹心肺,面若慘金低哼吐血,驚怒交集說不出話來。 猛聽葉無青喝令道:「閃開!」眾人朝兩旁乍分,就見他鷹視鷲步,走到近前。 在葉無青身後簡長老與歐陽霓一左一右護翼隨行,更有十數名凶名昭著的西域魔道人物,猶如眾星捧月。 傷勢未癒的屈翠楓亦在其中,卻有意無意落在最後。 在葉無青身側尚有一位鶴髮童顏的白袍老者,雙目微闔神態倨傲,正是險些和滕皓結成親家的涼州不老峰山主童錚。 葉無青掃過一干碧落劍派耆宿,將目光落到衛驚蟄身上冷冷道:「看在你曾將葉某恩師送還宿夜峰的分上,葉某網開一面,還不盡速離去?」衛驚蟄看見人群中面色灰白憔悴的屈翠楓亦是一怔,心中端的是感慨萬千,奈何大敵當前實不容他多想,沉聲道:「若葉宮主撤回西岸,晚輩自當離去。」葉無青嘿然道:「你也忒自不量力了。就算盛年在此,也未必能阻擋今日之局。」衛驚蟄調息已定,不卑不亢道:「憑天意,盡人事。請葉宮主不吝賜教!」葉無青適才見他彈指之間連敗雲夫人、白顯兩大魔道高手,假以時日不啻又是一個心腹大患,禁不住殺意暗起,一面無聲冷笑,一面盤算是否要親自動手。 他計議未定,身旁的童錚已大袖一拂搶先步向衛驚蟄,道:「葉宮主,將這娃兒交給老夫來打理!」卻是早已盯上了衛驚蟄所執的天穹神劍,惟恐落在別人手裡。 衛驚蟄與童錚在宿夜峰時亦有一面之緣,知道此老實乃西域魔道的頂尖人物,一身修為深不可測,和他動手實是凶多吉少。 但他自幼便受盛年教誨熏陶,養成一身豪勇浩然之氣,敵勢頭愈強鬥志愈盛,更不會有絲毫的畏懼。 停濤真人看著衛驚蟄要挺身迎戰童錚,心一緊道:「這孩子雖有神劍之助,又豈是童老魔的對手?」有心換下他來,無奈丹田真氣油盡燈枯,貿然交手也只是白白送死。 再瞧停風真人的情形,較之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不由黯然一歎,傳音入密道:「驚蟄,你快帶著農仙子離開,莫要枉自送了性命!」衛驚蟄微微搖頭,心道:「此老平日心機甚深,可生死關頭終是顯出了名宿風範。」目光流轉處,看到停濤真人身側的農冰衣,她那一雙明眸裡流露出擔心與緊張。他回望農冰衣輕輕一笑,胸中豪情洶湧,振聲道:「請!」話音落下,他已然靈台空明瞭無雜念,體內翠微真氣汩汩運轉與神劍靈力水乳交融,挺拔的身軀峙若山嶽氣沉勢穩,天穹神劍緩緩遞出刺向童錚胸口。 童錚低低一咦,顯然瞧出了這式「一諾千金」的厲害之處,輕敵之念頓消,雙目鎖定天穹劍鋒,右掌低垂暗蓄真氣引而不發。 葉無青負手旁觀,也欲藉此機會仔細觀察天照九劍的虛實,以備來年與盛年的決鬥,可一想到翠霞派英才輩出後繼有人,而自己座下三大弟子或死或離,眼前竟無一個可傳衣缽之人,不禁悵然若失。 「呼—」童錚左掌虛晃,側身踏前,右手猛地殷紅如血,鼓脹數倍朝著衛驚蟄心口拍去,竟是以攻對攻率先發難。 衛驚蟄渾不理睬對方拍來的血掌,天穹神劍驟然加速,化虛為實,風馳電掣地挑向童錚咽喉,全然是一副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架式。 農冰衣看得一顆芳心險險躍出來,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耳畔聽到「砰」、「啪」兩記不分先後的悶響,忍不住又忐忑不安地張開一絲眼縫觀望。 只見童錚與衛驚蟄盡皆安然無恙,正你來我往,酣戰成一團。原來兩人如有默契,各出左掌化解去對方的奪命攻招。但衛驚蟄畢竟在功力上稍嫌吃虧,被童錚抓住機會連攻三招,場面略顯被動。 等到童錚第五掌拍出,衛驚蟄業已緩過勁來,吐氣揚聲,一式「雷厲風行」直刺對方掌心,劍招間不知不覺融入了「去」字訣心法,一往無前,充滿無與爭鋒的雄壯氣勢。 童錚雙目陡睜,喝了聲「好」,竟不敢用血虹掌硬接,振臂揮袖捲向神劍。 衛驚蟄意發形生,天穹神劍驟轉輕靈化作「風行」變招,如鷗鳥翔空,反削袖袂。 「叮!」童錚藏在大袖中的破繭指,在電光石火間點中劍身。天穹神劍如蜻蜓點水一沾而起,在對方的衣袖上留下一個微小劍孔,再化作一式「破甲沉戈」飛襲童錚眉心。 童錚一凜之下,身形微朝後仰,右手翻腕揮動一溜橙光「鏗」地叩中劍刃,卻是亮出了他那柄業已近一甲子未曾動用的分光魔鞭。 天穹神劍向左一滑,自童錚耳側走偏,看得停濤真人直叫可惜。 衛驚蟄面容沉靜,毫不受剛才功虧一簣的影響,飄身轉腕,天穹神劍宛如浪子回頭橫切童錚側頸,端的是欲走還留、變幻莫測,將「歸」字訣精義發揮得淋漓盡致。 兩人以快打快,一眨眼又是十多個照面,鬥得難分難解精彩紛呈,無論敵我俱瞧得心旌搖曳、如癡如醉。 白顯本有意尋衛驚蟄報復,但見這褚衣青年氣定神閒進退有度,隱約現出宗師風範,不由徹底死心。 猛地耳朵裡傳來葉無青一聲極低的冷哼,令他霍然一省,趕緊收攝心神揚聲喝道:「還不動手,都愣在這兒做什麼?」一眾積雷窟的部屬轟然應諾,重整旗鼓、氣勢洶洶地向停濤真人迫去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六章 分道揚鑣 突然間一聲雄渾嘯音,劃破血色夜空,自遠而近,震盪群山,湖面之上風生水起,一道灰色身影踏波乘風、飛掠而來,引得眾人紛紛翹首相望。 那身影足不點地登上湖岸,負責警戒的灰霜營護衛竟不攔截,反向兩旁讓道。 葉無青如古井般深幽莫測的眸中,驀地掠動過一抹寒光,遙遙注視來人,微微錯愕中更含著幾分複雜神情。 眼看衛驚蟄與童錚高呼酣戰如火如荼,灰衣少年隨手從地上拿起一柄丟棄的長戟,足下不停,振臂擲出。 「呼—」戟如怒龍騰空,挾著一股絕強氣勁穿越過十數丈空間,呼嘯而至。 「鏗!」一蓬亮麗的光花綻放,長戟在天穹神劍和分光魔鞭的撞擊下被絞成齏粉,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輝隨風飄散。 衛驚蟄與童錚竟似禁受不住長戟渾厚的衝擊力,不約而同晃身後退,罷戰打量。 「小蛋!」農冰衣欣喜驚呼,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話音甫落,小蛋飛跨長空撞入戰團,腰間金蠍魔鞭氣貫長虹揮捲而出。「鏗鏗鏗鏗—」衝在最前一排的數名積雷窟好手只感虎口一麻,手中兵刃業已飛脫,盡皆瞠目結舌,呆呆望著空空如也的雙手。 小蛋身形在半空中一轉,飄落到停濤真人身前,振腕一抖魔鞭,「嘩啷啷」五六件寒光耀眼的魔兵直挺挺插入土中,如一排籬笆將雙方隔開,沉聲喝道:「住手!」他的音量並不高,卻蓋過場內震耳欲聾的殺伐之聲,重重撞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竇憲夫婦率先脫出戰團,望向小蛋齊齊道:「寞少!」白顯原本一掌正往停濤真人胸口拍下,孰料小蛋半路裡殺出擋在身前,頓時一驚已收勢不及,失聲叫道:「寞少小心!」小蛋看準白顯來勢,左掌暗運「彈」字訣迎上。雙掌交擊,白顯趁勢飄飛,落在地上一個踉蹌險險栽倒,長吐一口濁氣道:「好掌力!」小蛋一怔,方才一掌他只用了五成掌勁,以白顯的修為決計不至於這般狼狽才是。待看到白顯目露狡黠之色背著葉無青向自己偷偷一笑,當即明白,敢情這傢伙不願與自己交手,索性演戲給葉無青瞧。 這時其它幾處打鬥紛紛停下,惟獨雲霞四仙充耳不聞,兀自不依不饒地窮追猛打。 霸下和小鮮一左一右坐在小蛋肩膀上,好似兩尊護法門神,見雲霞四仙尚不肯停手,慍怒道:「這四個婆子又醜又老,看我把她們變成烤豬!」忽聽有一女子清冷的嗓音道:「何必那麼麻煩?」人隨身到,一襲絳衣的尹雪瑤欺至近前,彈指射出一蓬粉紅色煙霧,低喝道:「看招!」那粉色煙霧如有靈性,在空中分作四路,好似靈蛇吐信激射向雲霞四仙。 雲霞四仙早在雲夢大澤中便吃過尹雪瑤的苦頭,凜然之下,齊聲怒喝屏息,揮袖打散毒霧,忙不迭往後飛退出十餘丈。 尹雪瑤輕蔑冷笑道:「不用怕,那只是我隨身帶的一點兒胭脂水粉而已。」雲霞四仙又恨又羞,卻忌憚尹雪瑤神出鬼沒的毒技,不敢輕易上前尋釁。 衛驚蟄退到小蛋身邊,微笑道:「好小子,這回可落在了我的後頭。」小蛋目光溫暖,點了點頭道:「你歇一會兒,我在這裡擋著!」衛驚蟄道:「你當我是什麼?要上一起上,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小蛋環顧過周圍一張張熟悉的、不熟悉的臉,沒有說話,微笑地點了點頭。 葉無青臉上不見喜怒,望著小蛋問道:「你還是不願回來?」小蛋迎上他鋒銳如刃的冰冷目光,歎了口氣道:「師父,收手吧。」葉無青的眼神越來越冷,曾幾何時這個在他門下渾渾噩噩、耳提面命的關門弟子,如今竟要和自己分庭抗禮!從齒縫間,他一字字吐道:「你敢命令我?」小蛋沉靜的臉上沒有一絲異色,似早已預料到葉無青會拒絕自己。他一言不發,依舊凝視著師父的那雙眼睛,在無聲無息中,不屈抗拒著對方的強橫權威。 兩個人,四載師徒,相距七丈,宛如隔著一道遙不可及的鴻溝彼此對視著,沉默中好似已流通千言萬語,卻又緊緊按捺下心底激盪起的漣漪。 四周驟然沉寂下來,從遠處隨風飄來的喊殺聲彷彿已在天外。 眾人看看葉無青,又瞧瞧小蛋,實不知這師徒對撞的局面該如何收場。 太清宮與碧落劍派在一年多前,都曾經參與過對葉無青和小蛋的圍剿追殺,今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百感交集,既愧且羞。 久久,久久之後,葉無青的臉上猛地掠過一道決絕冷厲,喝令道:「白顯、雲妖嬈,將這逆徒拿下!」白顯一愣,沒想到葉無青會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自己和雲夫人。他正躊躇為難之際,忽聽身旁一聲低哼。 雲夫人痛楚無比地手捂小腹彎下身來,面色蒼白如紙,額頭滲滿冷汗,粗重喘息道:「農、農姑娘,你、你……在我身上下、下了什麼毒?」農冰衣怔了怔,隨即醒悟到雲夫人真意。她樂得配合,笑盈盈道:「其實也沒什麼,你只需老老實實在旁打坐便不礙事。 切忌一個時辰內再和人交手。」雲夫人如釋重負,半真半假感激道:「多謝農姑娘手下留情!」忙不迭盤腿坐下,將白顯一個人干撂在了那裡。 白顯暗罵雲夫人滑頭,愁眉苦臉道:「宮主,適才屬下和寞少對掌,不慎真氣走岔,傷了左臂經脈,只怕力有不逮。」葉無青心知肚明,受傷也罷,中毒也罷,都是這兩人夾在當中左右為難,既不敢違逆自己又不願與小蛋過招,情急下生出的借口,不禁面色愈發地陰沉。 正這當口,只聽有人哈哈笑道:「葉無青,我要是你就乖乖聽勸立刻收手,免得下不了台!」只見年旃大馬金刀闖進來,在他身後古燦、雷不羈夫婦、唐森、畢虎、石璣娘娘等人赫然在列,加上一干南荒漠北的魔道群豪,黑壓壓不下百餘人,如此陣容任誰見了都得色變心驚。 葉無青一面心念急轉思忖對策,一面冷哼道:「年老祖也想湊個熱鬧麼?」年旃笑呵呵兩手一攤道:「雖說你帶著人在湖東一通折騰吵得老子睡不好覺,可我原先也沒打算多管閒事。 本來嘛,這些牛鼻子老道我看著就不順眼,有你們代勞打發他們回老家,老子拍雙手贊成。」說到這裡,他忽然話鋒一轉,歎了口氣道:「格老子的,誰曉得這兩個娃兒一前一後冒了出來。一個是丁原的師侄,另一個是老子的小救命恩人。 「如今他們兩個,也被你的人團團圍住喊打喊殺的,萬一有個好歹,你讓老子怎麼辦?」葉無青不動聲色,淡淡問道:「那依年老祖之見又該當如何?」年旃搖頭道:「這我作不了主。不怕你笑話,這兒的人可未必全肯聽老子的。」葉無青神情微動,抬眼望向小月湖,嘿然道:「好得很,敢情魔教也有人到了!」果然,湖面之上遙遙傳來殿青堂的聲音道:「不僅是敝教,雲林禪寺、翠霞派、越秀派的一眾高手也已抵達!」但見他在兩大護法護翼下,率著近五十名魔教精銳部眾踏上小月湖東岸,與年旃的人馬一左一右如兩柄鐵鉗隱隱形成合圍之勢。 頓時,湖畔戰局急轉直下,葉無青卻恍若不覺,側目望著小蛋道:「你如願以償了!」短短幾字從他口中徐徐吐出,竟含著難以名狀的怨毒,更有一絲憤懣和無奈。 小蛋明白,正是自己今晚突然插手,引得年旃、古燦乃至魔教眾人齊齊改變初衷,現身援手,讓葉無青精心設計的屠戮大計,頃刻化作一場鏡花水月,於眾目睽睽之下大失顏面,無法下台。 倘若是別人這樣作也就罷了,偏偏是他曾經門下弟子的背叛,如此奇恥大辱,又如何能讓葉無青嚥下去?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彼此四年的師徒之情也終於徹底走到了盡頭。 小蛋的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麼也沒有說,緩緩跪倒向葉無青一叩。 葉無青看也不看,一抖袍袖,喝令道:「撤回湖西!」轉身昂然離去,彷彿視周圍虎視眈眈的正魔百多高手如無物。 守殘真人渾身浴血,攬抱著已然奄奄一息的退思真人,大喝道:「葉無青!」葉無青停下步履,唇角不經意地上翹,泛起一抹鄙夷道:「怎麼,你想留我?」守殘真人慘然笑道:「今夜太清宮一敗塗地,貧道亦無顏留你。山高水長,這筆帳十年百年,終有一日敝派會有人向你討還!」葉無青哼了聲道:「隨你!」振衣御風,從年旃與殿青堂兩方陣列之間穿行而過,高大的身影瞬即消失在湖面上方的茫茫*夜色*(禁書請刪除)中。 姜山、童錚率著西域魔道高手隨後魚貫而出,往湖西方向慢慢後撤。 屈翠楓埋頭走在人群中,目睹衛驚蟄、小蛋這兩個曾與他鮮衣怒馬、生死相交的舊友大顯神威,迫退葉無青,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不覺狠狠攥起一雙拳頭,嘴唇猛地一疼,已教牙齒無意中咬破。 自始至終,年旃和殿青堂一言不發,目送西域群魔撤離,並未出手攔截。 而在更後頭,小蛋一動不動向著小月湖西岸深深跪拜,像是在為葉無青送行,更像是在告別自己曾經擁有過的一段過往。 竇憲夫婦、雲夫人、雲霞四仙、姜山、歐陽霓……一雙雙目光在即將離去時,不由自主地最後一次拂視過那跪倒的身影,各自從眼底流露出不同的意味,卻都沒有開口,默不作聲地隨著葉無青而去。 直到最後一個忘情宮部眾也離開了湖邊,小蛋還是沒有起身。 有時候,人與人的感情是絕對無法用善惡分清楚。儘管最終漸行漸遠,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在小蛋心深處,卻永遠無法忘懷忘情宮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乾爹去了,羅姑娘走了,而今連師父亦在盛怒之下決絕而去。今霄梵孤山皎潔的月光下,面對他的,只剩下腳邊那道孤孤單單的影子。 他已不可能再回到初入忘情宮時,那無憂無慮、單純快樂的青春光陰。也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當你得到時,也正在失去著什麼。 忽然肩頭一暖,衛驚蟄俯下身伸手輕撫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葉宮主走遠了。」小蛋無意識地頷首,低低地苦笑道:「我幹了件傻事,他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了。」衛驚蟄凝望著他落寞的神情,說道:「但你救下了很多人。你知道麼?換作是我未必能有這樣的勇氣。」小蛋疲憊地笑了笑,說道:「是啊,比起那些無謂死去的人,我已是幸運的。」忽聽農冰衣道:「你們兩人一個跪著,一個蹲著要聊到什麼時候?人都走光了!」小蛋抬頭望去,果然周圍的人不知何時已走了大半,只留下十來個碧落劍派的弟子在清理善後,不禁詫異道:「人呢?」尹雪瑤回答道:「他們都趕去看凌雲霄和滅盤老魔的決鬥了。」一聽滅盤聖祖的名字,小蛋立時想到遺失的四相幻鏡。他此次前來南荒本就是為了這件事,可在漓渡仙境卻撲了個空。尹雪瑤抓了一名留守護衛盤問過後才知,滅盤聖祖率人來了梵孤山,於是一路追了下來。 衛驚蟄先站起身來,將手伸向小蛋微笑道:「走,咱們也瞧熱鬧去!」兩隻手握在了一起,小蛋振作精神,隨眾人往燕山劍派的營地快步行去。 當他們趕到的時候,戰事已近尾聲,兩方人馬壁壘分明遙遙對峙,當中的空場上,凌雲霄正與滅盤聖祖挑燈大戰。 正道這邊雲林禪寺、翠霞派居中,燕山劍派、越秀劍派和碧落劍派、太清宮分佔兩翼,可謂高手雲集陣容鼎盛。 在側後方,南荒漠北以及魔教的眾多豪傑呈扇形排開,畢虎等人也夾雜其中。 衛驚蟄遠遠見到盛年,當下引著小蛋、農冰衣和尹雪瑤前往拜見。因凌雲霄和滅盤聖祖的激戰已到刺刀見紅的最後關頭,眾人只稍作寒暄,便將注意力集中在這場驚心動魄的打鬥之上,無不盼著凌雲霄能旗開得勝。 但見滅盤聖祖怒目暴睜,手舞吞天食地化血輪,圍著凌雲霄週身要害上下翻飛,幻化出一股股奪目妖艷的血光,不時發出「嘩啷啷」的沙啞鳴響擾人心神。 凌雲霄的「大寒七式」大開大闔猶如浩蕩雪潮,自天際滾滾而下,渾若一體,與滅盤聖祖展開熱血賁張的對攻戰,絲毫不落下風。 兩人鬥到酣處招式越來越快,均是不假思索隨意揮灑,到後來只見一白一紅,兩團雷光在黑暗的天地間跌宕起伏,纏繞激撞,幾已看不清雙方的身影。 農冰衣還是頭一遭親眼目睹滅盤聖祖的身手,見這老魔將手中的一隻化血輪使得神出鬼沒、凶狠絕倫,不由得替凌雲霄暗暗擔心。 可兩人的招式變幻委實太快,不一會兒她直覺眼前漸漸發晃,好像有一朵朵紅白二色的亮麗光花飛來掠去,一陣頭暈目眩。 農冰衣急忙深吸口涼風,神志稍稍一舒,問道:「小衛,凌老爺子不會輸吧?」誰知衛驚蟄看得入神,並未聽到她在說話。農冰衣不見衛驚蟄回答,正想再問,驀然聽見場中一聲石破天驚的轟鳴,腦海裡不由自主「嗡」的一響,一蓬夾雜著熱浪雪流的罡風鋪天蓋地迫面襲來,幾將她肺裡的空氣搾乾。 衛驚蟄眼捷手快,側跨半步擋在她身前,一把按住農冰衣香肩,掌心吐力助她護持心脈疏導濁氣。好半晌農冰衣才緩過神來,迫不及待道:「怎麼回事?」衛驚蟄一邊輸功一邊回答道:「不打緊,剛才凌老宮主和滅盤老魔實打實地硬拚了一招,誰也沒佔著便宜。 這場大戰也該結束了。」農冰衣聞言,定睛打量,果見凌雲霄仙劍低垂於地,面向滅盤聖祖揚聲笑道:「過癮!自蓬萊仙會後,老朽已有二十多年沒這麼痛快淋漓地幹上一架了!」滅盤聖祖反手扣著吞天食地化血輪,鬚髮怒張目放凶光,惡狠狠對著凌雲霄道:「老王八羔子果然有兩手。 來,咱們再鬥三百合!」凌雲霄搖頭道:「不打了,你要留著精神奪寶,我也不想拚命,咱們就算打到明天天亮也還是一樣分不出勝負。莫如各自回家,早早上床睡覺。」說罷也不理會滅盤聖祖是否答應,還劍入鞘,取出九株寶葫酣暢地痛飲一口,逕自往盛年等人行來。 農冰衣笑著迎上道:「凌老爺子,一到梵孤山你就躲了起來,原來是養精蓄銳準備晚上找人打架呢。」凌雲霄呵呵一笑,轉眼望見小蛋,招呼道:「小兄弟,你也來了?」小蛋見此老與滅盤聖祖一戰之後,氣不喘面不紅,談笑風生揮灑自如,禁不住心生佩服,將尹雪瑤和小鮮向他一一作了引見。 這時候就聽年旃哈哈大笑道:「你個龜兒子的要是還沒打夠,老子不妨辛苦點兒,再陪你玩上兩招。就怕你上回被我揍出的內傷還沒好!」滅盤聖祖早就瞧見了年旃,雖然眼前強敵環伺,葉無青又背約撤兵,只留下他一路人馬孤軍奮戰獨對數百正魔兩道高手,可撞上這結了兩百多年的老冤家,他卻半點虧也不肯吃。 他扯開嗓門道:「你奶奶的吹牛也不怕風大把舌頭吹飛了。上回明明是你個龜兒子被我打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才幾天的工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年旃勃然大怒道:「王八羔子給臉不要臉,誰不曉得從你穿開襠褲起,哪次打架有贏過老子?要不然那老不死的為何會將九寶冥輪傳給老子?」兩人越罵嗓門越高,污言穢語層出不窮,聽得眾人又好氣又好笑,暗暗地搖頭。 兩人正唾沫橫飛對罵得不可開交之際,突然黑暗中有一個冷峻孤傲的聲音道:「年老鬼,你倒罵得痛快了,卻不知早已有人潛下小月湖打算捷足先登了!」他的話音隨著夜風徐徐傳來,似一股冷冽泉流般空靈飄逸,無形之中卻將年旃與滅盤聖祖如滾雷轟鳴的叫罵,輕描淡寫地壓了下去。 這話好似勝過世上所有的聖旨鈞令,年旃與滅盤聖祖齊齊停下罵聲,愕然望去。 但見蘇真大袖當風衣袂飄飛,攜著水輕盈緩步行到陣前。 玉華輝灑下,這位繼魔教前教主羽翼濃後,天陸公認的魔道第一高手望之竟仍如四十許人,清俊孤逸的臉上看不出絲毫風霜留下的印痕,那雙深不可測的目光有如一汪寒潭,淡淡拂視間,直教人心神一震,彷彿剎那間已洞穿心底。 在他身邊,水輕盈一身素衣淡定雍容,藉著朦朧月色讓人幾疑是仙子謫塵。 年旃轉怒為喜,嘿嘿笑道:「我當是誰,二十多年沒見,你還是這副冷冰冰的德性!」周陌煙惦記藏寶之事,問道:「蘇老魔,你剛才說有人已偷下小月湖掘寶,是誰?」蘇真眼神在他臉上一轉,撇過頭去冷哼了聲沒說話,似是不屑回答他。 周陌煙老臉一紅,火往上撞。 水輕盈對夫君的脾氣瞭如指掌,曉得他素來對正道各派看不順眼,故意給對方一個難堪,於是代答道:「適才愚夫婦在湖畔觀戰,剛好瞧見葉無青與童錚率著六名部屬並未撤退回西岸,業已悄悄潛下小月湖。」古燦冷笑道:「好個葉無青,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居然趁著咱們與滅盤老魔大打出手的機會瞞天過海,偷偷下湖尋寶。虧得兩位提醒,不然咱們在這兒殺得昏天黑地,倒教他不聲不響坐收了漁翁之利。」殿青堂嘿然道:「難怪他方才撤得那麼痛快,敢情是早有預謀。早知如此,先前就該將這魔頭留在湖東,一網打盡!」盛年向滅盤聖祖問道:「葉宮主已先行一步,不知聖祖作何打算?」滅盤聖祖心裡正老大不爽,尋思道:「好你個孫子,說好了咱們今晚連手擺平正道三派,掃清湖東障礙,結果你小子不招呼一聲就撇下老子撤了,讓我傻乎乎跟這幫王八羔子拚命。嘿嘿,敢情是把老子當槍使了。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咱們騎驢看唱本,不定誰會笑到最後!」想到這裡他已無心戀戰,應聲道:「盛掌門,老子明人不做暗事。今晚偷襲碧落、燕山和太清宮三家的計劃全是葉無青所定,我也是上了他的惡當。老子現在要去找葉無青算帳,你不會幫著他把我留下吧?」盛年心下不由好笑道:「這老魔出口成髒,好似粗豪暴戾全無心機之人。可簡簡單單幾句話不但撇清了干係,還順帶潑了葉無青一盆髒水。」但在場除了翠霞等正道六派的高手外,還有南荒、漠北、魔教等各路人馬,這事絕非他一個人可以做得了主。 即使在正道六派裡,剛才一戰燕山、碧落兩家死傷慘重,連燕山四峰之一的嚴陌遠也教靳柯和饕心碧嫗連手格殺,可謂仇深似海,是否肯暫時罷戰尤未可知。 他緩緩望過無涯方丈、周陌煙、停心真人、守殘真人和伍端等各家首腦的臉龐,沉聲問道:「各位意下如何?」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七章 湖底奇宮 須臾的工夫,漓渡仙境的一干魔頭撤得一乾二淨,除了湖畔青草上隨處可見的點點碧血,彷彿這裡從未發生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激戰。 一道道人影錯落有序地潛入湖中,在湖面上蕩漾起一圈圈淡淡的漣漪。 霸下懸在小蛋身前來回晃蕩,不停催促道:「乾爹,這種事最講究先來後到了。你瞧連太清宮的守殘真人都下去了,再不趕快可要抓瞎啦!」小蛋正站在湖邊與衛驚蟄、凌雲霄、盛年等人寒暄,不以為意道:「我不下去了。」霸下詫異道:「為什麼?就算不去揀些寶貝,瞧個熱鬧也好啊。」小蛋望著月色裡波光閃爍的湖水低聲道:「不為什麼。」盛年已聽衛驚蟄說過先前小蛋為了保全碧落、太清宮兩派與葉無青翻臉決裂,令乃師含怒離去的事情,心中一省道:「稍後在湖底為了搶奪魔聖寶藏難保不會重起紛爭,小蛋是為了迴避葉無青才要守在岸上。」他暗歎一聲,想來如果換成自己是小蛋,除此之外委實沒有其它更好的法子。於是拍了拍小蛋肩膀道:「你留下也好,正可幫咱們監視湖對岸的動靜。」說著他又轉首吩咐道:「驚蟄,冰衣正忙著為各派救助傷者,你不妨也留下幫忙。」衛驚蟄心頭莫名地一慌:「莫非師父已看出我和農姑姑的關係了?」他偷眼再打量盛年神色,並未發覺半絲的異常,稍稍定神應道:「是,師父!」這時姬欖、羅鯤等人行了過來,稟報道:「掌門,我們這邊已準備妥當。」盛年點了點頭,問道:「凌老宮主,你是否要和咱們一起下湖瞧瞧?」凌雲霄晃了晃空了大半的酒葫蘆,一飲而盡道:「走罷,只可惜丁原不在!」盛年聞絃歌而知雅意,聽出凌雲霄話裡隱藏的意思,心下也是一聲苦笑。誰都明白,若是丁原在此,今夜的小月湖斷不會是群龍無首,各自為政的混亂之局。 待會兒若是尋得魔聖寶藏,一旦大打出手起來,也只有他的修為和身份才能震懾各派,化殺戮於無形。否則場面只會比剛才的一戰更加混亂。 想到這裡他也忍不住苦笑一聲,說道:「聽說丁師弟傷勢已然痊癒,正留在天一閣潛心參悟《天一十章》的最後一篇心訣。 恐怕是無法分神了。今夜湖底奪寶之爭,戾氣盈天,你我也只能盡力而為。」小蛋自與蘇芷玉在越秀山分手後,尚是首次聽到丁原的消息,獲悉他傷勢完全痊癒,心中也甚是歡喜。 他當日在歧茗仙山養傷時,曾聽芊芊說起《天一十章》乃是天一閣的至高心法秘籍,尤其是最後的一篇心訣非得閣主首肯,便是本派的長老也不得私閱。 二十多年前辟星神君正是因為求借《天一十章》不成,在轉修散仙之後找上天一閣,於歧茗仙山之上展開了一場奪寶血戰。 而今天一閣竟主動將此至高心法借予丁原,固然有補償丁寂被終生幽居觀天井下的愧疚,更是感激於他挫退鶴仙人令仙閣轉危為安之恩,卻非關丁蘇兩人之間的私交。 盛年等人去後不久,尹雪瑤也攜著霸下和小鮮潛下了小月湖。她說是要去看個熱鬧,實則一門心思要找屈翠楓和歐陽霓的晦氣,以報宿業峰和越秀山的兩箭之仇。 至於霸下和小鮮雖在脾性上大相逕庭,卻均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望著別人爭先恐後地下湖奪寶正自心癢難熬,此刻豈有不自告奮勇的道理?小蛋目送他們下水,說道:「衛大哥,差點忘了告訴你和農仙子,歐陽修宏死了。」衛驚蟄眉宇一挑,問道:「死了,是被誰殺的?」小蛋回答道:「是屈大哥和歐陽姑娘在越秀山上連手而為。」衛驚蟄頗覺意外地「哦」了聲,感慨道:「這老魔是殺害農神醫的元兇之一。我和農姑姑找了他許久,始終不得其蹤,沒想到最後竟是死在了他們兩個人的手上。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翠楓終是為他爹娘報了血海深仇。要是農姑姑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一定會十分開心。」說罷微笑起身道:「我去看看農姑姑。」他快步往碧落劍派的營地裡行去,在一座臨時搭建的帳篷中,農冰衣正忙得不可開交,見著衛驚蟄進來,沒好氣道:「你倒是一身輕鬆,還不過來幫忙!」衛驚蟄一笑走到農冰衣身旁,一邊幫著她為一個受傷的燕山派弟子包紮,一邊說道:「剛才小蛋告訴我,歐陽修宏已被屈翠楓和歐陽霓殺死在越秀山上。」農冰衣怔了怔,默不作聲地替一名碧落弟子接續傷骨,道:「這麼說來,當日害死我爺爺的兇手,如今就只剩下那個死而復生的老妖婆了。」衛驚蟄點點頭,道:「你放心,她一定逃不了的。」農冰衣手上忙碌不停,想著這些年來衛驚蟄陪伴著自己風餐露宿,踏遍天陸千山萬水,九死一生不離不棄。 若非是他,她只怕也堅持不到今天,芳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溫暖,輕聲道:「小衛,謝謝你!」衛驚蟄沒有說話,只拿眼望著農冰衣微微搖了搖頭,彷彿是在告訴她—你我之間患難與共、生死同休,又何必再說謝字?這時,突然腳下隱隱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鳴,似是從地底極深處發出。 整個地面應聲微顫,用木頭支起的帳篷搖搖晃晃,「吱呀」作響,遠處的湖面上迅即冒出一個個水泡,像是煮沸了一樣。 眾人齊齊一驚,許多傷勢稍輕的正道弟子紛紛坐起愕然四顧,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農冰衣望著緩緩停止晃動的帳篷,詫異道:「這裡要地震了麼?」衛驚蟄微一沉思,回答道:「不太像。你留在帳篷裡,我出去瞧瞧!」他騰身掠到湖邊,適才小蛋坐著的那方山石上空空蕩蕩,已經沒了人影。 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兀自在蕩漾起伏,除此之外毫無異狀。留守在岸上的正道各派高手亦聞訊趕到湖畔,一個個臉上驚疑不定,都猜不到小月湖下到底出了什麼變故。 衛驚蟄心懸盛年等人的安危,屏氣凝神潛入湖中。驀地眼前一黑,身子已沉到湖面下方。湖中伸手不見五指,清涼的湖水在身周波動搖蕩,除了汩汩的水聲,再聽不到其它的聲響。 衛驚蟄反手擎出天穹神劍,一道絢麗的光華頃刻照亮四周,水流好似碰觸到一堵無形的牆,不可思議地往四下翻騰退卻,形成一團青色透明真空。 他身形下沉約有二十餘丈,腳底一實踏在了湖底沉積多年的厚重淤泥上,身外一人多高的水草隨著潛流不住搖曳,偶有一兩條小魚穿梭游弋而過。 他功聚雙目四處搜索,很快發現十多丈外的水草下方,有一團團混濁的泥水冒出。 衛驚蟄心頭一動,騰身掠至近前,用天穹神劍撥開繁茂的水草定睛打量。只見一道寬過兩丈深不見底的溝壑赫然隱匿於水草叢中,像是誰用巨斧將它狠狠劈出。 「就是這裡了!」衛驚蟄心中默道,胸口真元汩汩流轉,身軀輕輕一晃飄入溝壑。 兩側堅硬的花崗岩層飛速向上逝去,不一刻便再次墜落在實地上,卻是一間約莫十丈方圓的石室,到處充盈浮動著一團晶瑩透明的淡綠色光暈,令頂上的湖水無法灌入,原本陳列在櫥架上的各色奇寶異珍早被人洗掠一空。 出了石室,外面是一條四通八達的甬道,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影。 衛驚蟄想了想,邁步往左首行去。可還沒走出兩步,左腳猛地微微一麻,腳尖似乎碰觸到了什麼東西。 衛驚蟄一凜,凝身收足這才看清在四周輕輕蕩漾的光暈裡,竟隱藏著一縷縷縱橫交錯的纖細光絲,若不仔細觀察絕難用肉眼辨別出來。 「嗚—」面前淡綠色的光暈似受到感應,倏地收縮,憑空凝鑄起一束雄渾奪目的光,朝著衛驚蟄胸口激射而至。 衛驚蟄手疾眼快,天穹神劍一式「中流砥柱」立在身前。 「砰!」碧綠色的光擊在劍鋒上,乍然分開,從他身側呼嘯而過。 衛驚蟄被震得胸口氣血翻騰,腳下立足不穩往後連退數步。突然之間心頭警兆生出,耳邊極輕的「叮」一聲脆響,靴底又踏上了一根貼地橫亙的光絲。 尚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一陣星移斗轉,身軀彷彿被捲進一團湍急的漩渦裡,不由自主地跌宕盤旋、載沉載浮,週遭景物齊齊變得模糊不清,消隱在肆虐的光瀾中。 衛驚蟄心念急轉道:「好厲害的法陣!」他橫劍於胸抱元守一,體內翠微真氣行走周天護持全身,一任自己的身形在驚濤駭浪中隨波逐流。 也不知是過了多少時候,衛驚蟄只覺自己的身軀教一股莫名的巨力狠狠拋出,在空中一串疾轉卸去餘勁,飄然降落在一片清幽靜謐的竹林中。 他長吁了口氣,腦海裡兀自有些暈眩,卻對身周的這片竹林越看越覺得熟悉,愕然心道:「咦,這不是紫竹林麼?我怎地莫名奇妙回到翠霞山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有哪裡不對,可暈乎乎地又想不明白,當即信步往紫竹軒的方向走去。 行出一段,遙遙就見盛年獨自一人默然坐在淡言真人與墨晶的墳塚前,一手抱劍一手抓著酒罈,一口口地悶飲。 衛驚蟄走到盛年近前,驚喜問道:「師父,您也回來了?」盛年放下酒罈,一雙深邃滄桑的虎目炯炯落定在他的臉上,注視了良久,沉聲問道:「聽說你和農姑娘背著為師私定終身,可有此事?」衛驚蟄大吃一驚,心道:「師父怎麼會曉得,是誰告訴了他?」在盛年懾人神光的逼視之下卻不敢說謊,回答道:「有的。」盛年哈哈一笑,拋去手中酒罈,振身而起,擎出名震天陸的石中劍喝道:「逆徒,你好色亂倫,壞我翠霞派千年清譽,盛某今日要清理門戶!」衛驚蟄如遭五雷轟頂,呆呆望著盛年道:「師父—」盛年恍若不聞,神威凜凜跨步上前,石中劍拍浪蕩雲,一式「擲地有聲」直劈而下。 衛驚蟄做夢也想不到,師父會不由分說就要取自己性命,眼見石中劍似山嶽壓頂轟將下來,殺氣凜冽毫無留手之意,不由駭然道:「師父!」奈何盛年不為所動,一雙眼睛裡看不出半分憐憫,石中劍去勢更猛。 衛驚蟄情知這招「擲地有聲」勢大力沉,方圓五丈內避無可避,只得側身橫劍招架。 「鏗!」兩劍交擊,火星四濺,石中劍順勢彈起,劍刃上卻多了個米粒大的缺口。 盛年面色微變怒意更盛,石中劍化作一式「披荊斬棘」斜斬衛驚蟄左肩,低喝道:「你竟敢傷我仙劍!」衛驚蟄自幼拜在盛年門下修煉翠霞絕學,對於天照九劍的諸般微妙變化可謂滾瓜爛熟,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猜出,當下不假思索仙劍橫出,「叮」地點中石中劍。 劍光騰躍,這師徒二人便在淡言真人的墳前,你來我往激戰成一團。 衛驚蟄只求自保,將天穹神劍施展開來,暗自融入「我意七訣」的劍意,端的是密不透風潑水難入,苦苦與師父周旋。 盛年卻是無所顧忌,石中劍大開大闔上下翻飛,攻勢一浪高過一浪,幾將衛驚蟄完全吞沒。彷彿站在他對面與自己動手的,不是精心教誨了二十多年的嫡傳愛徒,而是欲誅之而後快的仇家一般。 三十個照面一過,衛驚蟄只守不攻盡落下風,被盛年逼得不停地騰挪閃躲,頻頻遇險。他恍恍惚惚地覺著自己正沉浸在一場詭異可怕的噩夢中,彷彿每揮出一劍便又深陷一分,卻無論如何也停不下手。 他竭力想在腦海裡抓住什麼,可那東西如風如煙飄來晃去,一次又一次地失之交臂。微一分神間,劍招裡不覺露出破綻,石中劍趁虛而入,寒光霍霍直指眉心。 衛驚蟄心頭一震,這招「雷厲風行」他曾和盛年拆解切磋過不知多少回,當此生死關頭更無半刻遲疑,天穹神劍在面前一橫。 「叮—」劍風撲面,遍體生寒。石中劍鋒銳的劍尖應聲點在天穹神劍不過兩指余寬的劍頁上,發出一記幽長悅耳的金石鳴響,委實驚險到了極致。 衛驚蟄右腕運勁一抖,孰想石中劍猶如落地生根一般,抵在劍頁上紋絲不動,一道道排山倒海的剛猛劍氣,不斷透過天穹神劍迫入他的體內,在經脈中翻江倒海。 勉力支撐了足有一炷香工夫,衛驚蟄汗濕重衣,頭頂水汽冉冉蒸騰,宛如置身蒸籠,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仰倒,右臂在幾近麻木中輕輕發抖,好似手舉著一座重逾萬鈞的山嶽。 然而盛年的臉上依舊木無表情,眼眸深如秋潭波瀾不驚,冷冷地凝視著他。 驀然,衛驚蟄怔怔盯著盛年近在咫尺的雙目,露出驚異神色,錯愕道:「奇怪,師父的眼眸裡為何沒有我的倒影?」「呼—」像是有一陣冷風吹過,他昏沉沉的頭腦為之一清,立時變得靈活起來,愈發感覺不對勁:「我怎地像著了魔般竟對師父拔劍相向?」念及於此,衛驚蟄渾身驚出涔涔冷汗,混濁失神的靈台重新現出一線清明,隱約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他暗一咬牙道:「師父對我恩同再造,山高海深,更不會不問青紅皂白便促下殺手取我性命!「眼前種種定是我受湖底陣法襲擾,心魔萌生所至。即使是真的,我又焉能和恩師動手?」他深吸一口氣,竭盡全力將天穹神劍從身前抽開,默默道:「師父是不會殺我的!」「轟!」石中劍摧枯拉朽重重劈擊在他的眉心之上。衛驚蟄只覺眼前光華爆裂,頭頂生出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直要將整個人生生扯裂成兩半,「哇」地仰面噴出一口殷紅熱血。 漸漸地,耳中奇異嘈雜的轟鳴遠去,眼前幻動的彩光也慢慢淡漠消退,衛驚蟄的神志一點一點地回到了現實。 他這才發現自己正倚靠在一間石室的牆角邊,天穹神劍斜插入地,散發出柔和青光,一灘新鮮的血跡,沿著地上的縫隙無聲無息地流淌擴散開。 萬籟俱寂中,衛驚蟄可以清晰聽到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裡,發出的咚咚心跳,身子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虛脫乏力,好似方才果真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鏖戰。 他一邊調息運氣,一邊費力地抬起兀自不停顫抖的右手,回想著種種幻像不禁心有餘悸:「魔由心生,若非我仙心有瑕,又豈會遭此一劫?「一直以來,我都不敢將與農姑姑相戀之事稟明師父,如此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焉是男兒所為?「當年丁師叔在越秀山上面對一眾正道宿老,為了雪姨拋卻生死榮辱,慷慨陳情,那是何等的氣魄與豪情!大丈夫為人立世俯仰天地,理當如此!」想到這裡衛驚蟄胸口油然升起一股浩蕩豪氣,靈台如釋重負一片空明,多日來糾纏困擾他的心結終於一掃而空,雖全身疲憊不堪,可精神上卻說不出的舒泰清爽,就像卸下了千鈞的枷鎖。 忽然門外傳來風動之聲,他站起身來微一運勁,從地上拔出天穹神劍,舉目望去。 門口人影一閃,竟是饕心碧嫗撞了進來。她滿身血污,神情猙獰,臂上纏著兩條碧鴛雙飛索嘩啷啷微響,冷不丁瞧見衛驚蟄也是一愣,嘿然道:「好小子,敢情是你在這屋裡!」說罷目光四處游弋,似在找尋石室裡的藏寶。 衛驚蟄擺脫心魔,直感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手握天穹神劍微微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不曾想衛某會在此地與閣下重逢!」饕心碧嫗見衛驚蟄隱隱然一派宗師氣度,心下驚疑不定道:「這小子兩年沒見,倒似脫胎換骨一般,那手中的仙劍更非凡品,我可得多加留神。」但她素來囂張慣了,又哪裡會將年紀只及自己一個零頭的年輕人放在眼裡,雙臂一振,碧索飛掠而出,獰聲笑道:「冤家路窄,老身這就送你歸西!」衛驚蟄乍逢勁敵,心神愈加地沉著冷靜,雙目緊盯碧鴛雙索的飛行軌跡,將對方招式中暗藏的諸般變化盡皆瞭然於胸,身形巍然不動,直等一雙碧索激射到身前三尺,天穹神劍龍吟劈斬。 「鏗鏗」兩聲脆響,碧鴛雙飛索翩若驚鴻高高彈起。 衛驚蟄趁勢縱劍擰身中宮直入,青色的劍華眩目生輝,罡風激盪,一式「吾身獨往」,身劍合一攻向饕心碧嫗胸前。 饕心碧嫗晃身閃躲,左手五指齊張,快逾飛電扣向衛驚蟄右腕脈門,右臂揮動碧索迴旋,反打對方背心要害。 這一手攻守俱備,堪稱上乘之作,可惜在「我意七訣」的眼裡,天下幾無不可破解之招。 衛驚蟄的天穹神劍攻至中途,突然毫無徵兆地化作一式「睥睨四海」,劍鋒吞吐閃爍,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絢麗圓弧,「鏗」地切中碧索,將「歸」字訣中欲走還留的深邃劍意發揮得淋漓盡致。 饕心碧嫗但覺右臂一震,碧鴛飛索寒光爍爍,直朝自己的面門飛蕩而來。 她見勢不妙,急忙收住破戮爪揮出另一條碧索,「噹」的一響,兩條碧鴛飛索在面前激撞迸開,分朝左右蕩去,胸口一陣氣血逆流好不難受。 衛驚蟄揚聲長嘯,藉著身形前衝之勢,左手立掌如刀長驅直入,電斬饕心碧嫗天庭。 饕心碧嫗一聲怪叫翻身往後飄飛,「哧啦」一聲,她背上的綠袍被掌風割裂,如刀削斧劈,裸露的肌膚上頓時泛起一抹殷紅血痕。 她一個趔趄站住身形,惡狠狠瞪視衛驚蟄,再不敢有半點大意,陰笑道:「小兔崽子,今日老身不殺了你,難消此恨!」醜陋的老臉上血光大盛,如潮般波及週身,汩汩流轉不休,竟是將「修羅煞功」運至巔峰,要與衛驚蟄決一死活。 衛驚蟄搖搖頭道:「死到臨頭,還要口出惡語!」龍行虎步迫向饕心碧嫗,天穹神劍激越顫鳴華光煥發,將整座石室照得亮如白晝。 氣機牽引之下,饕心碧嫗心頭大震,身不由己地退了兩步,後背一涼,已抵到堅硬的石壁上。 一對飛索垂落在地嘩啷啷鳴響,如毒蛇般蠕動起伏,散發出妖艷的綠光,奮力抵擋住對方洶湧澎湃的劍氣侵襲。 衛驚蟄神劍平舉緩緩前推,招式中毫無花巧,於平靜中積蓄著石破天驚的一擊。 饕心碧嫗雙眼赤紅,大袖鼓脹如球,目不轉睛凝視著天穹劍鋒,情知背後已然無路可退,惟有放手一搏,死中求生。 「砰砰!」伴隨著兩記袖袂爆碎發出的脆響,饕心碧嫗尖聲銳嘯,頭頂長髮倒捲向後飛揚,一對碧鴛雙飛索朝著衛驚蟄重重轟落。 衛驚蟄面如秋水,微帶從容笑意,輕聲道:「農神醫,您可以瞑目了!」「喀嚓!」幾乎不分先後的兩聲脆生生鳴響,天穹神劍光芒暴漲升騰,如一道不可一世的雷神霹靂將碧鴛雙飛索一截為四!劍鋒如虹氣吞萬里,挾著無邊豪情破碎綠芒,直透饕心碧嫗的脖頸!豈料饕心碧嫗嘴角逸出一絲陰毒詭笑,雙爪齊下飛插向衛驚蟄的咽喉!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八章 鳥為食亡 電光石火中衛驚蟄霍然醒悟道:「這妖婦竟如年老祖一般,已練就不死之身!」身軀近乎本能地拔劍抽身,往後飛退。 「噗噗!」饕心碧嫗的破戮爪在衛驚蟄雙肩上留下十個觸目驚心的血洞,嘎嘎笑道:「沒想到吧,我要你死不瞑目!」衛驚蟄肩膀的傷口一陣陣麻癢傳來,明白自己已然身中劇毒。絕境之中,他的心緒反變得平靜空明,望著饕心碧嫗得意的面容,心中默念道:「農姑姑,只怕我今後不能再陪你了!」他全然不顧肩上毒傷,將丹田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天穹神劍。 饕心碧嫗瞧著衛驚蟄面色慘綠,身軀晃晃悠悠有若風中殘燭,不由大感揚眉吐氣,一邊壓下體內傷勢,一邊舉掌逼近道:「老身留你一個全屍!」話音未落,衛驚蟄星目之中陡然神光綻放,身軀挺立舌綻春雷,天穹神劍脫手飛騰,捲裹著無盡離別的哀傷,化作一束決絕而去的青色滾雷,劈裂長空橫貫四海,向著饕心碧嫗的眉心呼嘯電射。 饕心碧嫗猝不及防,倉惶失措之間急忙揮掌劈斬,哪知一隻右手頃刻被威猛無儔的劍氣絞得粉碎。 神劍應聲釘入她的眉心,卻沒有一滴血流出。饕心碧嫗的身子晃了晃,眼睛望著天穹神劍,流露出難以置信之色,猛然爆發出一聲絕望淒厲的嘶吼。 「轟—」的一聲巨響,光瀾橫飛,罡風流濺,饕心碧嫗的頭顱爆成齏粉漫天飄散,齊肩以下的身子猶如玻璃般裂出一道道縫隙,從裡往外冒出腥臭綠霧,隨即碎散一地,緩緩化為一灘膿水。 衛驚蟄的視線慢慢變得模糊,五顏六色的光點不停地在眼前來回飛舞,依稀像是聽到門外有人驚呼,可身子已完全不聽使喚,無力地朝後軟倒,天穹神劍嗚咽低鳴飛回到主人身邊,懸立於空。 「真的是小衛!」霸下一馬當先衝進石室,扯著嗓子叫道:「他好像中毒了!」尹雪瑤嬌軀輕晃,搶在衛驚蟄倒地前探臂接住,熟練地翻開他低垂的眼皮,瞅了瞅漫不經心道:「不要緊,有救。」霸下大呼一口氣,嘻笑道:「那當然,只要你肯出手就一定有救。」小鮮搧動薄翼飄舞在空中,一噘小嘴嬌哼道:「馬屁精!」霸下勃然大怒,正欲反唇相譏,不意瞧見地上的那灘膿水和散落的碧索,驚訝道:「咦,敢情這老妖婆已化成一灘綠水!」原來它和小鮮隨著尹雪瑤潛入湖底奇宮,亦是頻遇險情,費盡周折行到了左近,正巧聽到饕心碧嫗臨死前的那聲慘叫,於是趕將過來看個究竟。 尹雪瑤正在為衛驚蟄拔毒救治,眼也不抬道:「有人來了,守住門口。」霸下也聽到了石室外的動靜,詫異道:「這人來得好快,可惜不是乾爹!」小鮮薄翼微振,已飛到門前,就見一個雪袍老道手持拂塵,背負仙劍,正要進門,嬌聲喝道:「站住!」雪袍老道聞聲立止,目光朝石室裡掃了一轉,冷笑道:「是你們!」尹雪瑤手上速度加快,將衛驚蟄肩頭腐肉用金針一一挑出,漠然道:「是又如何?」雪袍老道瞟過衛驚蟄的天穹神劍,眼睛一亮道:「尹仙子,看在北海一脈的面上,貧道也不想為難你們,取了那柄劍就走!」原來宮無極於白河鎮鎩羽而歸,在向滅盤聖祖稟報時,為挽回些許顏面,不免將衛驚蟄的天穹神劍添油加醋地誇讚了一番,將自己被一個年輕人打得灰頭土臉的罪過,全歸結到手中藍霜魔劍不敵對方的那柄神劍之故。 此刻百流道人眼瞧著天穹神劍就在石室之中,而衛驚蟄已然身中劇毒人事不醒,只剩下尹雪瑤和霸下、小鮮,可謂天賜良機,又豈能不怦然心動?霸下嗤之以鼻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憑你也配?」雪袍老道陰陰一笑,口中喝道:「滾開!」拂塵一揮抽向守在門邊的小鮮。 小鮮往旁邊輕盈飄飛,躲過拂塵,口中噴出一蓬銀絲罩向雪袍老道頭頂。 雪袍老道剛要奪門而入,不防寒風四溢,一團銀燦燦的聖淫蟲絲鋪天蓋地地湧過來,忙不迭抽身揮掌,又退到了門外。 尹雪瑤譏誚道:「百流道人,你連小鮮都鬥不過,還妄想搶神劍?我勸你趕快夾緊尾巴滾回北海,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百流道人怒極反笑,低喝道:「好,今日就看貧道如何收拾你!」拂塵雪光如瀑遽然舒展,朝著小鮮捲去。 那旁霸下早有準備,渾身紅光爆閃,迸射出一團天雷地火,迎頭撞上湧來的雪瀑。 「轟—」紅白兩色絢光如花盛綻,震得石室嗡嗡搖顫。 百流道人站在原地晃了晃身軀,長吐一口濁氣冷笑道:「小王八蛋,你服不服?」霸下心下吃驚,嘴上不甘示弱道:「老雜毛,等我乾爹來了要你好看!」百流道人一省,心道:「夜長夢多,我和這兩個畜牲囉嗦什麼?」揮動拂塵猱身再上,與霸下、小鮮在門口激戰成一團。 這百流道人本是方丈仙島島主,一身修為盡得鶴仙人真傳,放諸天陸魔道已罕有敵手。 但霸下和小鮮一個是萬載龍子,一個是千年聖淫蟲精魄,一剛一柔、水火相濟配合得天衣無縫,兼之限於石室地形施展不開,一時半會兒之間竟令他無計可施。 正僵持不下之際,猛然門外一道白影猶如鬼魅般從百流道人身邊一晃而過,從幾不可能的縫隙中掠入石室,探手便往天穹神劍抓落。 尹雪瑤秀眉微揚,纖指「啪」地輕彈,手中三枚金針呈「品」字形射向來人右腕。 白衣人化爪為掌,「呼」地一聲將金針盡數震飛,換左手抓向天穹神劍。 尹雪瑤反手擎劍,一溜電光朝來人左爪削去,左袖凌空一揚,打出一蓬粉紅色毒霧。 「叮—」白衣人屈指彈偏尹雪瑤仙劍,卻忌憚她袖中灑出的「妃子笑」,屏息運氣護住週身毛孔飄落到牆角。 這一連串兔起鶻落,快到讓人目不暇給,待百流道人與霸下、小鮮驚覺停手,石室中業已塵埃落定,惟有那蓬淡淡的粉紅色毒霧兀自懸浮在天穹神劍上方。 百流道人望著來人臉色微微一變道:「童老仙,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童錚因尹雪瑤出手攔截,一擊落空正自懊惱,聞言鼻中哼了聲道:「莫非百流道長也看中這把劍?」百流道人聽他明知故問,心中有氣,冷然道:「是又如何?」童錚呵呵一笑並不作答,眼神裡滿是傲意,自是對天穹神劍志在必得。 石室中登時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默裡,三個人各據一方,誰也不願貿然率先出手。 尹雪瑤雖有霸下和小鮮相助,但須分神照料衛驚蟄,更要顧忌兩大魔頭連手夾攻,面對觸手可及的天穹神劍反淪為形勢最為險惡的一方。 而童錚與百流道人互相顧忌彼此牽制,又不願讓尹雪瑤坐收漁利,也均都不急於下手,暗自轉動著念頭。 尹雪瑤瞥過仍舊昏迷的衛驚蟄,思忖道:「就算他醒過來,也於事無補。要想在這兩個老魔的眼皮子底下保全天穹神劍,除非……」她忽然站起身,在百流與童錚咄咄逼人的視線交擊下,伸手握住天穹神劍,一股強盛甘冽的靈力從劍刃中噴薄而出,湧入她右臂經脈中,不由輕讚了聲:「確是好劍!」童錚雪白的眉毛幾不可查覺地朝上一聳,虎視眈眈望著那柄握在尹雪瑤玉手之中的天穹神劍。 他默運「朝來暮去神功」,一雙潔白無暇的大袖如波紋般起伏不定,自裡往外散放出若有若無的金黃色霧氣,正是臻至「日上三竿」之境的徵兆。 百流道人見狀,心中一驚道:「這老傢伙好深厚的功力,需得想方設法激他搶先出手,與尹雪瑤拚個你死我活方為上策。」他正想著,尹雪瑤卻冷冷一笑道:「可惜,這樣的神劍蓋世難求,能尋到一把已是莫大的福氣。偏偏你們兩位都對它有意,我該將它交給誰好呢?」童錚愣了愣,突然嘿嘿笑道:「臭丫頭,你想騙得我和百流道長自相殘殺,也忒天真了點兒!」尹雪瑤似無奈地搖搖頭,道:「童仙長誤會了,雪瑤絕無此意。我只是看在衛驚蟄是小蛋朋友的分上,不忍他毒發身亡,這才救他一命。 「可若要我為了他的一柄劍丟了自己的性命,我才不幹這種傻事。這把劍兩位盡可取走,將來衛驚蟄若登門討還,也不關我的事情。」童錚聽了沉思片刻,先是忍不住點點頭,旋即又搖頭道:「未必,未必—」也不曉得他是在說尹雪瑤的話語未必可信,還是為了這柄神劍送命未必值得。 百流道人對尹雪瑤的瞭解可比童錚多得多,知她素負機智,極為難纏,低哼道:「童老仙,切莫相信她的鬼話!」尹雪瑤瞧著百流道人滿懷戒意的神情,歎了口氣道:「這麼僵持下去,到明日天亮也難以了結。也罷,誰讓我和道長同出北海呢?」驀地振臂一揮,將天穹神劍飛擲向百流道人道:「接劍!」百流道人做夢也料不到,尹雪瑤會主動將天穹神劍拋向自己,眼見神劍離自己越來越近,急切之間哪裡還想得了許多,騰身飛起,揮出拂塵捲向劍柄。 孰知人在空中突聽「哧」地破空激響,一束烏黑電芒直奔咽喉射來。 百流道人袍袖一抖如雲飛縱,烏黑電芒「啵」地一聲沒入袖袂,消失不見,身形卻不知不覺為之稍稍一滯。 眼看著他的拂塵就要鎖上劍柄,童錚掠身趕至,左掌殷紅似血,堪堪擊在塵絲之上。 百流道人嘿的一哼,拂塵走空,童錚左袖輕卷已將天穹神劍搶走,朝門外斜飛而去。 霸下和小鮮齊齊怒喝出手,天雷地火裹著聖淫蟲絲翻湧如潮,將整個門口封死。 「砰!」童錚手擎天穹神劍小試牛刀,一道青色劍芒勢如破竹,將雷火銀絲劈得四散奔流,重新露出石室門戶。 他不由得心下欣喜道:「得此至寶,何異於如虎添翼,環顧天陸九州島,從此以後誰能是老夫的對手?」然而沒等他闖出石室,尹雪瑤宛若未卜先知,竟是先一步搶到門前冷冷喝道:「把劍留下!」反手拔出背後仙劍,寒光爍爍當胸直挑。 童錚揮掌招架,靈台感應到背後的百流道人已然掩襲而上,正要和尹雪瑤前後夾擊。他當機立斷,縱身橫移,飄落到石室左側牆角,以免再次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 百流道人眼睜睜看著神劍被人從眼前生生奪走,心頭的懊喪與憤怒可想而知。 他一雙眼睛緊盯童錚嘿嘿低笑道:「童老仙,好手段!」袖口一鬆,從裡面滑落出一支烏黑色的金屬芒刺,正是方才童錚偷襲他的「寒鴉錐」,落在地上叮的脆響。 惟有那蓬淡淡的粉紅色毒霧兀自懸浮在天穹神劍上方。 百流道人望著來人臉色微微一變道:「童老仙,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童錚因尹雪瑤出手攔截,一擊落空正自懊惱,聞言鼻中哼了聲道:「莫非百流道長也看中這把劍?」百流道人聽他明知故問,心中有氣,冷然道:「是又如何?」童錚呵呵一笑並不作答,眼神裡滿是傲意,自是對天穹神劍志在必得。 石室中登時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默裡,三個人各據一方,誰也不願貿然率先出手。 尹雪瑤雖有霸下和小鮮相助,但須分神照料衛驚蟄,更要顧忌兩大魔頭連手夾攻,面對觸手可及的天穹神劍反淪為形勢最為險惡的一方。 而童錚與百流道人互相顧忌彼此牽制,又不願讓尹雪瑤坐收漁利,也均都不急於下手,暗自轉動著念頭。 尹雪瑤瞥過仍舊昏迷的衛驚蟄,思忖道:「就算他醒過來,也於事無補。要想在這兩個老魔的眼皮子底下保全天穹神劍,除非……」她忽然站起身,在百流與童錚咄咄逼人的視線交擊下,伸手握住天穹神劍,一股強盛甘冽的靈力從劍刃中噴薄而出,湧入她右臂經脈中,不由輕讚了聲:「確是好劍!」童錚雪白的眉毛幾不可查覺地朝上一聳,虎視眈眈望著那柄握在尹雪瑤玉手之中的天穹神劍。 他默運「朝來暮去神功」,一雙潔白無暇的大袖如波紋般起伏不定,自裡往外散放出若有若無的金黃色霧氣,正是臻至「日上三竿」之境的徵兆。 百流道人見狀,心中一驚道:「這老傢伙好深厚的功力,需得想方設法激他搶先出手,與尹雪瑤拚個你死我活方為上策。」他正想著,尹雪瑤卻冷冷一笑道:「可惜,這樣的神劍蓋世難求,能尋到一把已是莫大的福氣。偏偏你們兩位都對它有意,我該將它交給誰好呢?」童錚愣了愣,突然嘿嘿笑道:「臭丫頭,你想騙得我和百流道長自相殘殺,也忒天真了點兒!」尹雪瑤似無奈地搖搖頭,道:「童仙長誤會了,雪瑤絕無此意。我只是看在衛驚蟄是小蛋朋友的分上,不忍他毒發身亡,這才救他一命。 「可若要我為了他的一柄劍丟了自己的性命,我才不幹這種傻事。這把劍兩位盡可取走,將來衛驚蟄若登門討還,也不關我的事情。」童錚聽了沉思片刻,先是忍不住點點頭,旋即又搖頭道:「未必,未必—」也不曉得他是在說尹雪瑤的話語未必可信,還是為了這柄神劍送命未必值得。 百流道人對尹雪瑤的瞭解可比童錚多得多,知她素負機智,極為難纏,低哼道:「童老仙,切莫相信她的鬼話!」尹雪瑤瞧著百流道人滿懷戒意的神情,歎了口氣道:「這麼僵持下去,到明日天亮也難以了結。也罷,誰讓我和道長同出北海呢?」驀地振臂一揮,將天穹神劍飛擲向百流道人道:「接劍!」百流道人做夢也料不到,尹雪瑤會主動將天穹神劍拋向自己,眼見神劍離自己越來越近,急切之間哪裡還想得了許多,騰身飛起,揮出拂塵捲向劍柄。 孰知人在空中突聽「哧」地破空激響,一束烏黑電芒直奔咽喉射來。 百流道人袍袖一抖如雲飛縱,烏黑電芒「啵」地一聲沒入袖袂,消失不見,身形卻不知不覺為之稍稍一滯。 眼看著他的拂塵就要鎖上劍柄,童錚掠身趕至,左掌殷紅似血,堪堪擊在塵絲之上。 百流道人嘿的一哼,拂塵走空,童錚左袖輕卷已將天穹神劍搶走,朝門外斜飛而去。 霸下和小鮮齊齊怒喝出手,天雷地火裹著聖淫蟲絲翻湧如潮,將整個門口封死。 「砰!」童錚手擎天穹神劍小試牛刀,一道青色劍芒勢如破竹,將雷火銀絲劈得四散奔流,重新露出石室門戶。 他不由得心下欣喜道:「得此至寶,何異於如虎添翼,環顧天陸九州島,從此以後誰能是老夫的對手?」然而沒等他闖出石室,尹雪瑤宛若未卜先知,竟是先一步搶到門前冷冷喝道:「把劍留下!」反手拔出背後仙劍,寒光爍爍當胸直挑。 童錚揮掌招架,靈台感應到背後的百流道人已然掩襲而上,正要和尹雪瑤前後夾擊。他當機立斷,縱身橫移,飄落到石室左側牆角,以免再次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 百流道人眼睜睜看著神劍被人從眼前生生奪走,心頭的懊喪與憤怒可想而知。 他一雙眼睛緊盯童錚嘿嘿低笑道:「童老仙,好手段!」袖口一鬆,從裡面滑落出一支烏黑色的金屬芒刺,正是方才童錚偷襲他的「寒鴉錐」,落在地上叮的脆響。 童錚一邊藉機掌握神劍靈性,一邊盤算脫身之策,望向尹雪瑤道:「你既然已答應送出神劍,又為何出手強留老朽?」尹雪瑤神情冷漠,回答道:「童仙長修為精深耳聰目明,豈會不知這柄神劍我已許諾送給百流道長。你若想要,也該事後與他商量,怎可強搶?」童錚不以為然道:「笑話,你又不是此劍主人,有何權力擅加處置?」尹雪瑤側目微笑,問道:「依仙長之言,這柄劍如今的主人該是您了?」童錚想也不想,頷首道:「當然,此劍既在老朽手中。它的主人自然是我!」尹雪瑤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那前一刻這柄神劍又是在誰的手裡?我是否有權處置它?」如論真實修為,童錚當然勝過尹雪瑤一籌,可說到言詞便只能甘拜下風,他被對方的一番話駁斥得啞口無言,老臉漲紅。 小鮮在空中笑得打跌,小手點著童錚道:「老仙您是魔道泰斗,金口玉言,說出的話不能不算數,還不快將手裡的神劍送還給百流道長?」霸下卻在大唱反調道:「什麼魔道泰斗,我看就是一個老不知恥的強盜。好不容易搶到手的寶貝,想讓他再交出來,只怕比登天還難。」它和小鮮一唱一搭,聽得童錚又羞又怒,頷下的雪白鬍鬚,無風亂顫如戟怒張,眼瞧著就要發作。 百流道人知道,如果讓童錚劫得天穹神劍闖出石室,日後想再從他手裡奪還回來勢必難如登天。他雖然有些忌憚這老魔的修為了得,可就此收手又豈能甘心?聽著尹雪瑤、霸下和小鮮的話語裡隱隱含著不平之意,更是對童錚的所為著惱,百流道人強壓怒氣道:「童老仙,尹仙子的話你可聽清楚了?」童錚被霸下和小鮮擠兌得正感火大,百流道人這一開口,便好比是火上澆油。 他原本就是眼高於頂狂傲慣了的主兒,而今怒意與傲氣一起,愈發地無所顧忌,仰面翻眼道:「想要奪劍只管出手,何必廢話?」百流道人開口時多少還存著一絲善了的念頭,不欲與童錚兩虎相爭白白便宜了尹雪瑤。孰想對方卻絲毫不留顏面,那桀傲自大的神態更是讓人無法忍氣吞聲。 他好歹也曾是方丈仙島的島主,頤指氣使獨尊一方,連藍關雪、金嗓子這般魔功絕世的北海翹楚人物都須俯首三分,又如何能嚥得下童錚的惡語?當下鐵青著臉道:「難道童老仙當我不敢?」童錚蔑然一笑,道:「算了罷,就道長的這點修為,老朽還不放在眼裡!」有道是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百流道人再能忍,亦禁不住雙目寒光暴射,緩緩從身後擎出仙劍道:「如此說來,貧道倒要請童老仙賜教一二了!」童錚手指輕撫天穹神劍,眉目低垂道:「請了。」「嗚—」話音方落,石室裡激盪起一股灼烈狂風,空氣中浮動著濛濛金色光霧,排山倒海般壓向百流道人。 氣機牽引之下,百流道人的上身微朝後仰,從體內散發出一團亮白色寒霧,翻滾低吼著朝四周擴展蔓延。 一冷一熱兩道絕強的罡風在半空中狹路相逢,發出一串沉悶轟鳴,攪得氣流四濺,光瀾亂旋,竟是勢均力敵不相上下。 尹雪瑤見兩個人終於要動手,悄然抱起衛驚蟄與霸下、小鮮退到牆角觀戰。 百流道人佇立在石室門前巍然不動,牢牢封住童錚的去路,大無妄真氣翻翻滾滾從體內蒸騰而出,化作茫茫寒霧幾將整個人影吞噬,雙目厲光如電,須臾不離地注視著童錚臉龐,猛地一聲長嘯,仙劍虛晃,一掌拍向對方胸口。 童錚亦有意一試對手掌力,當即棄劍就掌,左手驀地暴漲倍餘,血芒灼灼迎將上去。 「砰!」雙掌相交,兩人齊聲呼喝向後退躍。童錚只感掌心一寒,一股冰涼徹骨的魔氣迫體而入,所過之處經脈如冰封霜凝好不難受,大袖上頃刻冒起騰騰寒煙,竟結上了一層銀白色霜凍。 百流道人的滋味亦同樣不好受,伴隨著腕骨「喀啦」一記爆響,袖袂燃起一團妖艷火苗。 他急忙運勁抖袖,大無妄魔氣所到之處,火焰頓熄,只留下一片淡淡焦痕。抬掌一看,齊腕以下正有一抹殷紅的血氣慢慢向下消退,重露出晶瑩如玉的手背。 兩人各自凜然,又俱從心底激發起濃烈殺機,更不多話,亮開架式斗在一處。 眨眼間兩人激戰已逾五十回合,童錚藉助天穹神劍摧枯拉朽之威,攻勢漸盛,逼得百流道人險象環生,疲於應對。 他瞧著對方手中的天穹神劍大開大闔睥睨縱橫,心下且嫉且驚,含忿冷笑道:「好劍法啊。」卻故意將「劍」字咬重拖長,任誰都能聽出這話裡隱藏的譏誚之意。 童錚面沉如水充耳不聞,唰唰唰一連三劍,殺得百流道人顧此失彼,連連退閃。 尹雪瑤見狀叫道:「道長小心,他不但要奪走仙劍,更想殺人滅口!」百流道人聞言一震,暗道:「不錯,這老傢伙將我逼得全無還手之力,此刻要走,貧道縱想攔阻也是有心無力。他卻不依不饒頻下殺招,顯然是不肯讓我活著離開這間石室!」想到這裡背上寒意陡生,嘴角泛起一縷獰笑道:「恐怕沒那麼容易!」眼眸中邪光迸發,施展出控神**罩定童錚。 童錚猝不及防,心頭猶如被電流擊中,一陣恍惚失神,好在他三甲子多的魔功委實精湛之極,電光石火中緊守靈台一線清明。 他雙目精芒暴漲,抵禦對方眼中射來的邪光,肋下「哧」地一涼,已被百流道人趁虛而入,一劍劃破衣袍,濺出一溜血珠。 所謂高手相決只爭毫釐,一瞬間童錚先機盡失,在對方邪功罩定下苦苦相抗,只能全力自保。若非仰仗天穹神劍的無儔鋒芒,三十招內便要血濺五步。 百流道人卻是有苦自知,他祭出控神**固然攻了童錚一個措手不及,可此功不僅極耗真元更難以持久,一旦功力消退動輒有反噬之憂,當下掌劍齊施,攻勢如潮,只求速戰速決。 兩人你來我往拼出真火,頭頂水汽冉冉升騰,均將功力發揮到了極致,無奈騎虎難下即便有心收手也再所不能。 突聽尹雪瑤朗聲道:「道長,我來助你一臂之力!」晃身欺至童錚身後,縱劍朝他背心刺落。 童錚驚怒交集道:「臭丫頭,竟敢趁火打劫!」身形一轉,讓過劍鋒。 哪知尹雪瑤一劍走空非但沒有收招,仙劍去勢反而驟然加快,自如一束驚鴻閃電朝著百流道人當胸疾挑。 百流道人大吃一驚,拚命閃躲,瞠目怒吼道:「你—」「噗!」仙劍應聲插入百流道人右胸。尹雪瑤眉宇含霜,冷冷道:「你認命罷!」「砰!」童錚雪上加霜,在百流道人左肋又結結實實印上了一記血虹掌。 饒是百流道人兩百餘年深厚玄功,亦招架不住這兩大高手接二連三的致命重擊。 「哇—」一口暗紅色血箭噴飛,他的身子好似斷線風箏摔跌至牆角,眼睛裡的邪光漸漸渙散,卻兀自不肯閉起,恨恨盯著尹雪瑤,粗喘如牛道:「……好!」言畢渾身筋骨爆碎,軟作一灘稀泥當場氣絕。 童錚凝掌胸前,滿臉詫異凝視尹雪瑤道:「你究竟是何用意?」尹雪瑤唇角浮現一抹淡然微笑,說道:「我要是你,就立刻丟下手中的神劍。」童錚一怔,怎也看不破尹雪瑤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哼道:「臭丫頭,你又想玩什麼花樣?」尹雪瑤搖搖頭,道:「我的花樣很簡單,難道你還未發覺麼?」她目光低落到童錚握劍的右手上,輕輕念道:「一、二、三—」宛若是一道催命符,童錚猛然感到整只右手奇癢難熬,像是有萬蟻噬咬!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九章 梵孤遺族 沒等他回過神來,尹雪瑤玉掌拍出,攻向童錚小腹。童錚一聲怒喝,竭力壓制手掌麻癢,揮劍削去。 尹雪瑤纖指輕舒,竟是直攖其鋒,在劍刃上一搭一扣,含笑道:「對不住了!」童錚但覺手中綿軟無力,天穹神劍已被尹雪瑤不費吹灰之力劈手奪過。 他惱羞成怒,左手血虹掌虎虎生風劈斬而落,鬚髮怒張道:「我殺了你!」尹雪瑤輕輕一笑,懷抱失而復得的天穹神劍閃身退回牆角,悠然道:「這柄神劍仙長借用有時,也該物歸原主了!」童錚怒氣勃發,闊步舉掌正待出手,猛感右臂一陣氣血逆行,眼前斑斕光暈閃爍熒熒,心下一驚,急忙停住身形往右手打量。 只見五根手指漆黑如墨了無知覺,一道道纖細的黑色毒氣正沿著經脈緩緩攀升,直逼向右肘,再不及時迫毒,整條胳膊行將不保。 他心念急轉,彈指封住右腕經脈,寒聲道:「老朽今日就算只剩一臂,也要先殺了你!」口中一聲厲嘯,左手大袖磅礡無倫拍向尹雪瑤面門。 尹雪瑤微微一凜道:「不好,這老魔動了真怒,居然要破釜沉舟!」此刻自己的身後就是昏迷不醒的衛驚蟄,她投鼠忌器不能閃躲,只得催動冰蠶九變神功挺劍飛挑。 「啵!」天穹神劍勢如破竹洞透衣袂,鼓脹的大袖頃刻委頓,往下無力垂落。 可霸下和小鮮的喝采尚未出口,童錚的「破繭指」業已精準無比地彈中劍刃。 尹雪瑤虎口發麻,手中天穹神劍把持不住,顫鳴激飛,往門外斜斜掠去。 童錚揚聲大笑,飛身退向門前,探爪往天穹神劍的劍柄抓落。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門外一道魁偉身影閃過,如山般橫亙在童錚面前,輕舒猿臂抄住飛掠的神劍,手腕微振劍發龍吟,點向對方脈門。 同樣的一招「雷厲風行」,童錚早已在衛驚蟄的劍下領教過其中的厲害,此際由這中年男子信手拈來,更增三分凝練沉穩。 他赤手空拳,又傷了右臂,哪裡還能逞強硬拚?一聲低哼忙不迭縮爪後翻,「唰」地勁風撲面,一截衣袖凌空飄飛。 他騰身落地驚魂未定,凝目望向來人,眸中寒光一閃道:「盛掌門!」盛年抱劍而立,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泰然自若,朝著童錚稍一躬身道:「得罪了。這柄天穹神劍乃劣徒隨身所攜之物,恕盛某不能相贈。」童錚定了定神,瞟向盛年身後站立的凌雲霄、殿青堂、姬欖等人,情知大勢已去,儘管功敗垂成殊為不甘,可也不敢再犯眾怒,否則今夜能否生離此地亦未可知。 尹雪瑤瞧見強援趕至心頭大定,笑吟吟道:「童仙長,這柄劍恐怕你是取不走了。」童錚按捺搵怒,嘿然道:「既然如此,老朽先告辭了!」說罷卻未舉步,默然望向站在門口的盛年。 盛年會意一笑,說道:「請—」側身往門外一讓。 童錚瞥過尹雪瑤,朝盛年頷首一哼道:「多承盛情!」身影一閃,出門而去。 殿青堂目送童錚背影,搖搖頭道:「也就是你盛年,換作旁人,今夜說什麼也要趁機斬去葉無青一條左膀右臂!」盛年不以為意地笑道:「此老終究是一方魔道翹楚,冤家宜解不宜結,由他去罷!」他邁步走入石室,抱起衛驚蟄道:「尹仙子,大恩不言謝,虧得你機智百出,全力周旋,方才保得驚蟄性命和天穹神劍不失。」這時身後眾人魚貫而入,不僅有翠霞派和魔教的高手,還有不少南荒漠北的魔道人物和正道各派的弟子,足足不下三十餘人,端的是濟濟一堂。 尹雪瑤三言兩語將遭遇說了。她講得雖是簡單,眾人聽得卻是驚心動魄,眉飛色舞,俱暗自讚歎道:「誠如盛掌門之言,若非此女,誰能在這兩大魔頭前保全神劍,更能令強敵在彈指之間一死一傷?」霸下問道:「凌老爺子,先前那聲地動山搖的巨響是怎麼回事?」凌雲霄道:「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什麼人無意觸動了陣內機關也未可知。」盛年道:「我們甫入湖底迷宮,便為此間詭異的陣法所困,連番試探始終不得要領,反有不少同伴失散。 「幸虧遇見蘇老先生和水仙子,蒙他們兩位指點迷津才對這湖底奇陣稍窺門徑,一路有驚無險的走來,又接連碰上了殿副教主和諸位南荒漠北的朋友,大傢伙兒結伴同行恰巧經過這裡。」霸下奇道:「那蘇真夫婦呢,為何不見他們?」盛年回答道:「蘇老先生懷疑有人在暗中操縱法陣,正攜著水仙子前往查探。」小鮮恍然大悟道:「難怪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勁。都說魔聖的遺寶就藏在湖底下,可咱們找了好幾間石室,架子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偏還擦得那麼乾淨。」霸下眨巴眨巴眼,不自禁地壓低聲音問道:「難道辜翱天還活著?他還在這裡?」小鮮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瞪大妙目東張西望,嗔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都是五六百年前的人了,骨頭也該散成渣了。」霸下一搖頭道:「那也不是沒可能。若他像鶴老魔一般修成了散仙之體,別說五六百年,五六千年也不在話下。」尹雪瑤冷冷道:「小龍,別在我面前提這個人的名字。」霸下一省,笑笑道:「總而言之,千年王八萬年龜,活上五六百歲也沒啥稀奇。」小鮮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說道:「哦,我倒差點忘了,你在這方面很有心得?」眾人聽著一龍一蟲吵嘴,不由得莞爾。霸下剛想還嘴,那邊衛驚蟄低低一哼悠悠醒轉。 他雙肩為饕心碧嫗破戮爪所傷,原本自忖毒發必死,沒想到醒來時竟會是在恩師寬厚溫暖的懷中,不禁驚喜交集道:「師父!」盛年望著面色憔悴的愛徒,心中憐惜,卻將臉一沉道:「不要以為你仗著天穹神劍便可縱橫天下,無往不利。吃一虧長一智,你遠還沒有驕傲的資本。」衛驚蟄被恩師訓斥得臉頰發熱,恭聲道:「多謝師父教誨!」尹雪瑤問道:「你不是和小蛋留在岸上了麼?」衛驚蟄將原委說了,霸下道:「這麼說我乾爹也下來了,而且還是獨自一人!」尹雪瑤嬌哼道:「不用替他操心,這小子笨是笨了點,可也沒見他吃虧過!」話是這麼說,小鮮仍舊有些擔心道:「葉無青也在湖底迷宮裡,要是他們兩個撞上,可難說了。」凌雲霄道:「不錯,依小蛋的個性就算葉無青要一掌拍死他,他也不會還手。」眾人頓時緊張起來,連姬欖這般以往對小蛋素無好感的人也禁不住說道:「多說無益,葉無青可從來不會手下留情!」他話音剛落,眾人突然若有所覺噤聲凝氣,抬頭仰望石室上方。 霸下心裡犯嘀咕道:「難道真的被我說中了?辜翱天陰魂不散找上門來啦?」就見室頂中心亮起一圈圈綠色光環,如漣漪般往四下擴散,須臾化作一道光門。從光門彼方一個姣好的少女身影冉冉浮現,飄落在石室之中。 她一襲綠衫,看似十七八歲的年紀,面容清秀、神情溫婉伶俐,面對周圍一眾來自正魔兩道的高手耆宿,臉上也無害怕之情,斂衽為禮道:「諸位好!」如凌雲霄、盛年、殿青堂等人都是久經風浪,心思深沉之人,乍見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女現身,都在急轉心念揣測吉凶,並不急於出聲回應。 倒是小鮮天不怕地不怕,飛近前去好奇道:「小姑娘,你是人是鬼?」綠衣少女「噗哧」一笑,蘋果般紅潤可愛的頰邊頓時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回答道:「晚輩司馬月,奉家祖母之命請各位前往青瀾廳敘話。」尹雪瑤雙目鎖定綠衣少女明眸,暗運讀心術道:「不知令祖母是何方高人?」司馬月渾然不覺尹雪瑤的眼神有異,笑吟吟道:「我奶奶的個頭一點兒也不高,自爺爺去世後「靈水宮」便一直由她老人家掌管。」殿青堂問道:「這麼說來你們便是此間的主人了,和魔聖辜翱天有何關係?」司馬月道:「這事說來話長,不如先隨晚輩前往青瀾廳見過我奶奶,她老人家定會向各位解釋清楚。」盛年問道:「我們還有許多同伴失散在宮中,他們現下如何?」司馬月道:「這位大叔不必擔心,我奶奶也會將他們一一請到青瀾廳相見。」尹雪瑤情知這綠衣少女所言非虛,收回目光,驀地晃身上前扣住司馬月皓腕,冷冷道:「那就有勞月姑娘在前引路。」司馬月也不掙扎,淺笑道:「這位姐姐好厲害。放心吧,我奶奶已將「百玄搖魄陣」撤去,眼下靈水宮內風平浪靜,你不用怕。」尹雪瑤並不鬆手,哼了聲道:「但願如此!」當下尹雪瑤押著司馬月在前開道,眾人從石室裡魚貫而出緊緊跟隨。 行出大約半炷香的工夫,司馬月引著眾人走進一座方圓數百丈的巨大石廳中。 盛年放眼望去,只見大廳中心佇立著一座依照九宮方位建造的法壇,法壇中央有一道炫目的青色光柱自地底噴薄而出,照射在廳頂一幅巨大的星陣圖上。 又有數以百計的紋路如蛛網、脈絡,從星圖內沿著廳頂往四面八方發散而去,裡面流動著熠熠青光,照得整座大廳耀眼生輝,一團肅殺。 在法壇之前站立著一位身材矮小的執杖老婦,皓髮如雪,不怒自威,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裡精光內蘊,顯是高手中的高手。 在她身後七八個人站成一排,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盡皆穿著一身綠衫。 蘇真攜著愛妻在這老婦人身側負手而立,正漠然望著不斷從廳外走入的群雄。 這時廳裡已到了不少人,大傢伙兒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竊竊私語,看上去似乎和盛年等人同樣的一頭霧水,不得要領。 尹雪瑤鬆開司馬月,低低道了聲「得罪」,秋波在廳中來回尋找,卻始終看不到小蛋的身影。 霸下著急道:「乾爹呢,他不會有事吧?」盛年也惟恐小蛋出了意外,沉聲道:「再等一等,如果還不見他來,便請那位月姑娘帶著咱們前去尋找。」就在這當口,廳門外突然傳進一陣喧囂,老遠便聽到年旃洪亮的嗓門罵咧咧道:「你個龜兒子的,老子遇見你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殿青堂和凌雲霄愕然相視,均在心道:「不曉得又是誰惹火了這老鬼?」緊接著另一個更粗更響的嗓音罵回去:「放你娘的狗臭屁,能遇上老子那是你個龜孫子祖上積德!」話音未落,年旃和滅盤聖祖肩並肩闊步而入。在兩人中間一名綠衫青年臉色蒼白,左臂被年旃擰著,後腰被滅盤聖祖揪著,足不點地地跟了進來。 年旃一停步,瞇起兩眼打量向法壇前的那位老婦人,努努嘴道:「是她?」綠衫青年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咬牙忍痛道:「是!」「呼—」兩道厲光幾乎不分先後,從年旃和滅盤聖祖的手中飛掠而出,在空中爆發出懾人怒嘯朝著那老婦人轟去,直令風雲變色、天地失威。 老婦人霍然變色,怎也想不到這兩個人凶神惡煞般地闖進廳來,二話不說便大打出手。 眼見對方轟來的魔兵光瀾捲湧、無堅不摧,以她的修為,絕難同時接下這兩人的連手攻擊,欲待躲閃又恐傷了身後的一眾親族子弟,只得強運十二成的功力,雙臂執杖往外招架。 在眾人驚呼聲裡,側旁負手而立的蘇真遽然出手。但見他身不晃、腿不抬,人已橫擋在老婦人前,一雙大袖柔如春水纏綿,波瀾起伏變幻不定,「砰砰」兩聲分擊在九寶冥輪與吞天食地化血輪上。 袖袂高飛中,兩隻威震四海的魔輪猛地朝裡側轉,在距離蘇真不到三尺的半空中轟然激撞,分往左右迸飛。 蘇真身子晃了晃,臉上血氣一閃而逝,語音平和道:「老夫人,可以開始了!」年旃一怔,伸手攝回九寶冥輪,低罵道:「格老子的蘇真!」那老婦人收攝心神,青木杖在地上「咚咚」敲了敲,示意眾人噤聲,待廳內漸漸安靜下來,這才緩緩說道:「對於諸位適才所受的驚擾,老身甚為抱歉。」人群裡有人冷哼道:「咱們差點死在了外面,一聲抱歉就算完了?」老婦人恍若不聞,繼續說道:「這座靈水宮原本是古靈水族人的祭祀聖地,地下蘊藏著充盈的寒水晶氣。 「後因一場劇變靈水族幾近滅絕,此處亦隨之埋沒於世數千年。直到六百餘年前劍聖俞寬偶經梵孤山,發現了廢棄多年的地宮入口,始知在這小月湖下竟別有洞天。」她頓了頓道:「在蓬萊仙會之上,俞寬與魔聖辜翱天激戰五日夜,最終惺惺相惜罷手言歡,俞寬便將靈水宮的秘密告訴了辜魔聖。辜翱天離開蓬萊後按圖索驥尋找到靈水宮,當下就決定在此隱居。」畢虎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插嘴道:「不對吧,以辜老魔的個性,豈會老老實實憋在一個終年不見天日的湖底廢宮裡?」老婦人眼神裡略帶一絲怒意瞥過畢虎,並未回答,接著說道:「幾經周折,辜魔聖終於尋找到古靈水族在南荒碩果僅存的一脈後裔,將他們舉族遷徙到靈水宮,並利用地底的寒水晶氣在宮中布下了百玄搖魄陣。」畢虎見這老婦人不理睬自己,心下暗笑道:「不用說,十有八九是辜翱天輸了,故此被迫退隱靈水宮。這老婆子對辜老魔頗是推崇,自然不肯當眾承認。」姬欖問道:「如此說來,你們便是古靈水族的後裔?」老婦人點點頭,道:「自辜魔聖在九宮壇上參破天機,羽化登仙,靈水族傳至老身已歷五代。」談禹問道:「那辜翱天留下的寶藏現在何處?」老婦人回答道:「實不相瞞,辜魔聖去後,他的遺物都由敝族世代相傳妥為保存。」燕山掌門郭陌煙道:「請問老夫人,其中可有敝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真本?」老婦人想了想道:「有的!」隨後又有人問道:「那有沒有一套二十八支「太乙青蚊梭」?」老婦人回頭望向一位鬚髮皆白的綠衫老者,見他微微點頭,於是應道:「有!」登時大廳裡宛如炸開了鍋一樣,眾人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向這老婦人追問起自家祖上失落的秘籍法寶。 霸下對此殊無興趣,不住瞅向門外道:「乾爹怎麼還沒來?」尹雪瑤也有些沉不住氣了,說道:「走,咱們出去找他!」卻說衛驚蟄離開後,小蛋便獨自一人坐在湖畔發怔,不意發覺遠處又有人悄然下湖尋寶,從衣著樣貌上瞧,不是屈翠楓卻又是誰?小蛋立時一省,遙遙看著屈翠楓沒入湖中的身影,想了想起身追了下去。 他潛行匿蹤在屈翠楓背後,不一刻便追進了那座湖底石室。 屈翠楓似有所覺,驚然回首道:「你跟著我做什麼?」小蛋站穩身形,說道:「屈大哥,請你隨我去見伍長老。」屈翠楓鼻子裡蔑然一哼,道:「你憑什麼叫我跟你走?」小蛋道:「你不該出走越秀。」屈翠楓臉上的譏色更濃,說道:「我不走,留在省身壁等著他們將我千刀萬剮麼?」小蛋搖頭道:「做錯了事,便該受懲罰。」屈翠楓聞言愈發著惱,乾笑道:「你果真大義凜然,義正辭嚴啊,可惜,你說我是叛門逆徒,那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葉無青拔劍相向,迫他罷戰退兵,又算什麼?」小蛋眼中掠過一絲痛楚,緩緩道:「跟我走!」屈翠楓問道:「要是我不肯呢?」小蛋沉默須臾,回答道:「你是從我手中走脫的,我自要送你回去!」屈翠楓哈哈一笑,怒道:「有種你便將我的性命一併取走!」小蛋再次搖頭,掩飾下內心的傷感說道:「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跟我回去。」屈翠楓嘴角的譏笑漸漸隱沒,一字一字地吐出口道:「那你就來吧!」小蛋凝視著他,腦海中掠過一幕幕的塵封往事—翠霞山下的邂逅、大漠戈壁的重逢……曾幾何時,那個英姿勃發的藍衣青年在歲月的磨蝕裡,與他漸行漸遠,更不回頭!「呼—」一蓬銀白色的光暈從小蛋體內煥發而出,他的身影霍然如晨露般蒸發不見。 屈翠楓一凜道:「這小子居然不需藉助仙劍靈力,便可施展遁術!」一念未定,小蛋已在他背後重新現身,左手五指似拙實巧,罩向屈翠楓後心。 屈翠楓急忙側身抬掌招架,孰知小蛋的手腕一轉一壓,匪夷所思地避過封擋,手起爪落業已扣住了他的肩頭! -------------------------------------------------------------------------------- 第二十集 梵孤篇 第十章 逝者已矣 屈翠楓俊秀的臉龐上閃過一絲驚訝,旋即恢復了鎮定,側頭看著小蛋道:「不錯,你又長進了許多。」小蛋指尖稍稍收力,說道:「走吧!」屈翠楓的眼睛裡忽地浮現起一縷嘲弄,道:「可惜屈某同樣也是今非昔比,只憑這手就想制住我,你錯了!」話音落處,一蓬金光從屈翠楓胸前的衣襟內湧出,瞬間遍佈週身。 小蛋只覺手上一熱,整條右臂頓時又麻又疼,似被強烈的雷電燒灼而過。 屈翠楓趁勢沉肩飄飛,脫出小蛋掌控,左手五指在小腹前捏成法印低喝道:「咄!」「嗡—」一陣對於小蛋而言異常熟悉的顫鳴響過,青光湧動中四相幻鏡已飛旋在屈翠楓的頭頂之上!更令他吃驚的是,在光瀾閃爍的鏡面裡一道淡金色光影若隱若現,依稀便是鶴仙人的元神。 小蛋心頭劇震,幾乎忘了左臂的麻痺感覺,愕然苦笑道:「居然是你!」屈翠楓白皙英俊的面容,在金青兩色光芒的照耀下,顯得莫名的詭異陰森,雙目中騰騰燃燒著妖艷的火苗,好似不停吞吐捲動的蛇信落在小蛋身上,冷笑道:「你早該想到了,只怪你太笨!」小蛋凝望著那面曾經屬於自己的四相幻鏡,歎了口氣道:「是,我是早該想到的,原來鶴仙人的元神也被你攝入了仙鏡。」「不錯!」屈翠楓說道,神情中忍不住流露出一絲得意,「這老傢伙從天一閣鎩羽而歸已是奄奄一息,卻還癡心妄想著能在屈某頭上作威作福,最終只能落得這般下場!如今我已將他的元神徹底煉化,又有四相幻鏡之助,別說是你,就是丁原來了,屈某也一樣不怕!」小蛋搖搖頭,道:「蛇腹裹象,終究是不成的!」屈翠楓不以為然地輕笑道:「你嫉妒了?沒錯,是我從你的手裡拿走了這面仙鏡。可是你—」他伸手指住小蛋,語音轉厲道:「卻害得我失去了一切!我們扯平了—不,應該說你還欠著我一筆債。若不是因為你,我又豈會被葉無青所擄,被迫吞下忘情水毒!」小蛋一愣,道:「你中了忘情水?」屈翠楓傲然道:「忘情水算什麼東西,我在七日前已將它完全煉化!」小蛋「哦」了聲,道:「這就好。」屈翠楓的面色突然變得愈發怨毒恐怖,縱聲大笑道:「好?你睜大眼睛看看,這便是你所謂的好?」說罷右手猛扯衣襟,勁力到處衣衫敞開,露出了上半身。 但見他原本保養得猶如少女般晶瑩光滑的肌膚,此刻竟是坑坑窪窪,佈滿觸目驚心的深紫色疤,隨著胸口劇烈的起伏上下蠕動,分外噁心。 小蛋沉默片刻,說道:「這疤痕也許有法子能治。」「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屈翠楓額頭青筋跳動,厲聲喝道:「你現在該明白了,我不欠任何人,而是你們所有人都虧欠了我!」「嗚—」鏡面中鶴仙人的元神驀地光芒一亮,射出一束渾圓金光向小蛋轟去。 小蛋卻不硬接,身形一閃,施展出「十三虛無遁法」,瞬息挪移到屈翠楓背後。 「轟—」金芒走空,屈翠楓趕忙側身回頭嚴陣以待,以防前車之鑒。 小蛋雙手低垂,絲毫沒有立即出手的意思,問道:「曾婆婆便是這樣傷在了你的手中吧?」屈翠楓見小蛋神出鬼沒般的身法,也禁不住頭大,道:「除了腳底抹油,你還會什麼?」手中法印一掐,一聲低喝道:「現!」「呼—」四相幻鏡光華暴漲,將一道鶴仙人的元神倒影投射在半空中。 他嘿嘿一笑道:「恕不奉陪了,讓它跟你玩兒吧!」身形一晃,往石室外掠去。 小蛋甫一起身,鶴仙人的身影快逾飛電,一記鶴唳九天掌已拍至胸口。 小蛋只得仰身拔劍,一式「披荊斬棘」削向鶴仙人手腕。 鶴仙人雖已成鏡奴,但修為反應均在,右臂一振,反手朝著雪戀仙劍抓落。 小蛋眼睜睜瞧著屈翠楓的身形消失在門外,無意與它久戰,當下暗運「有容乃大」撤劍出掌,直攖其鋒。 「砰!」雙掌相交,小蛋於兩股起勁將接未接之際,以「彈」字訣將掌心勁力一吐一收,身形借勢往後飄飛。 饒是如此,鶴仙人沛然莫御的掌力依舊穿透烏犀怒甲,直攻經脈,連「有容乃大」心訣亦無法盡數化解。 小蛋長吐一口濁氣,背心一涼已抵到石壁之上。趕在鶴仙人再次欺近之前,施展「微土」遁訣一閃而逝。 他連運三大絕技擺脫了鶴仙人,一面施展「生生不息」疏通左臂經脈,一面小心翼翼地深入靈水宮,搜索屈翠楓的蹤跡。 然而兜來轉去好一陣子,小蛋也沒找見屈翠楓的影子。 他略一思忖停下腳步,抱元守一默運「森羅萬象」,靈覺舒展往四方探去。忽地若有所覺,往甬道盡頭的石壁掠去。 眼看身軀就要撞在牆上,小蛋體內銀光閃動,逕直穿壁而過,飄落到石牆內側。 他放眼打量,只見牆內是一座四四方方約莫十丈方圓的石室,上方穹廬高聳緩緩收成一個尖頂,左右兩側分別有一扇石門與兩旁的石室相通,和自己所經的其它石室迥然不同。 石室中空空蕩蕩連張椅子都沒有,四面的牆上卻密密麻麻滿是潦草隨意的石刻,似是有人用指力刻出。 這些石刻既有晦澀深奧的圖形符文,也有簡簡單單的草書文字,看上去都年深時久,似是哪位先賢在此閉關悟道時所留。 小蛋也無心多看,從側門拐入另一間石室。裡面的佈置和先前那間幾無差異,只是牆壁上印刻的複雜圖形漸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簡潔文字。 如此走馬觀花行到第四間石室,牆壁上的石刻越見簡單,彷彿此間原先的主人變得愈來愈惜墨如金。 小蛋醒悟道:「這多半便是魔聖辜翱天晚年閉關修煉之所。他對天道的體悟境界,便是隨著這一間間石室不斷提升,壁上的圖文隨之化繁為簡,漸近於道。」想到這裡,他不由加快步履往下一間石室行去。可剛踏進門口,便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石室四壁空空如也,惟獨在地上有人用手指刻畫出一個大大的「碎」字。而在這「碎」字之上,赫然有人躺臥在血泊之中,僅僅一個側面已教小蛋腦海裡剎那空白。 「師父!」小蛋不由自主地一身驚呼,飛身上前,一手攬住葉無青的腰際,另一隻手顫抖著摸向他的心口。 心口尚有餘溫,卻已停止了跳動。 葉無青雙目微闔,唇角一縷殷紅血絲兀自未干,背後的衣衫焦黑如炭剝落在地,露出一個巨大彤紅的掌印。 再看牆上地上,隱隱可見掌風指力破損痕跡,似是剛剛這裡爆發過一場生死大戰。 只是,他終究晚來了半步。 就在他心神劇震難以自己之際,靈台陡然生出一線警兆,從下一間石室內,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潛至身後,一掌向頭頂擊落。 「砰!」小蛋挺腰騰身,懷抱葉無青的遺體向前疾竄。來人的鐵掌稍慢半拍,堪堪掃中他的脊背。 小蛋就勢翻滾,吐氣揚聲藉著胸口一股淤血噴薄,打通背上經脈,但火辣辣的痛楚感覺依舊。 來人如影隨形,不給小蛋絲毫喘息的機會,彈腿探腳飛點他的後腦。 小蛋不及施展十三虛無遁術脫身,只得施展出「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風旋」心訣,身形不可思議地往左一折一轉,脫出對方腿攻籠罩的範圍。 可沒等他起身站定,來人大袖一揮,真氣灌注之處,柔軟的袖袂頃刻凝鑄如刀,挾著獵風削向小蛋脖頸。 小蛋還是無法回頭,甚至無暇側目看一下這個偷襲自己的人究竟是誰?「嘩啷啷—」絢光閃耀裡,金蠍魔鞭從小蛋腰間如蛟龍似地舒展飛騰,反打向襲來的袖袂。 「啪!」金蠍魔鞭被袖袂遠遠擊飛,拋落向一邊。大袖走勢亦稍稍一滯,小蛋趁機脫出,身形如陀螺飛轉撤至牆角,踉蹌站定。 短短的一眨眼工夫,他由生到死,由死還生,在鬼門關前來回轉了三圈。其中的驚險激烈,實難以言語描述。 同樣的,直到這刻他才終於有機會看清,對面那個出手偷襲自己的人。 緩緩地,他的眼神由最初的驚愕轉為難以置信的疑惑,望著來人低低喘息道:「你沒有瘋?」楚望天左手提著從葉無青身上繳下的焚淚沉灰劍,右手輕輕拭去一抹沾在袖衣上的血跡,全無早先的癡呆愚鈍之象,嘿然道:「誰說老夫瘋了?」原來當日百魚山一戰,農冰衣見衛驚蟄被發了狂勁的楚望天逼得命懸一線,情急下祭出了得自劍聖俞寬的驚魂令。 誰曾想錯有錯著,楚望天混沌的神志竟被驚魂令的靈力激醒,轉瞬中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將計就計繼續假扮癡呆,利用農、衛二人將自己重新送回忘情宮,本擬出其不意從滕皓、席魎手裡重新奪回權印,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被葉無青搶先一招,平定亂局。 楚望天懊惱之下只得韜光養晦,耐心等候機會,甚至不惜將自己苦心參悟的「捏泥指法」傳給歐陽霓,以進一步消除葉無青的疑心。 興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今日終教他趁著葉無青全神貫注參悟魔聖遺墨的良機,突施冷箭一擊得手。 小蛋自然不清楚這裡頭的原委,問道:「是你殺了我師父?」楚望天笑道:「這裡除了我,還有別人麼?你的問題還需要答案麼?」小蛋道:「我只是不相信,你真的會向我師父下手。他可是你的親傳弟子!」楚望天道:「像你這麼天真的人,居然能活到現在,委實是個奇跡。在這個世上,連親生父子都不能相信,何況是自己的徒弟?」小蛋聞聽此言,不知怎地,從心底深處驀然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怒忿與悲涼,搖頭道:「我要為師父討回公道。」楚望天哼了聲,道:「別忘了,我是他的師父,也就是你的師祖。你要討回公道,你要欺師滅祖?」小蛋腦海裡轟然一震,一些曾經令自己迷惑無助的問題,重又在現實裡出現。 何為對,何為錯?為什麼有時候,對與錯並不等於是與非?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眼在懷中毫無生氣的葉無青,喃喃地像是在對楚望天,更是在對自己說道:「只要問心無愧,欺師滅祖的事我也干了!」他緊了緊左臂環抱著的葉無青,猶能感到那抹餘溫,莫名地回憶起忘情宮裡、覆舟山上,自己背負著師父血戰四野,從正魔兩道千軍萬馬的合圍中,奮力殺出的悠悠往事,一時壯懷激烈豪情充臆,默默念道:「師父,請你陪徒兒再走這最後一程!」「叮—」劍發龍吟,鏗然出鞘,聖潔柔和的光輝鋪面而來。 師父去了!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令葉無青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而當他觸摸到葉無青業已停息的心跳,才霍然發現,師父在他內心深處所佔據的份量,是那樣的沉甸甸……他早非第一次歷經生離死別,可依舊是那般的疼,那般的慟,甚至感到心被掏空,血被擰乾。 浩蕩的真氣在體內奔騰流轉,煥發出煌煌光霧。小蛋的靈台倏地分離出悲傷與憤怒,變得空明如鏡,神意相合渾然無我,只在心底有一聲悲愴的咆哮。 「呼—」雪戀仙劍升至小蛋頭頂,排山倒海的銀白光瀾仿似北國天空,鋪天蓋地飄灑飛揚的大雪,席捲擴展,直蔓延向無窮無盡的蒼穹。 「哧啦啦!」楚望天的一雙大袖應聲碎裂,被縱橫交錯的劍氣絞成飛灰。以他之能,亦不禁怔了怔,心道:「這傻小子竟要祭起御劍訣跟我拚命!」他早年煉製的諸般仙寶魔兵或為丁原毀去,或被蓬萊仙山收繳,而今唯一能夠仰仗的,便是手裡這柄焚淚沉灰劍。 「鏗!」楚望天拔劍出鞘,橫於胸前,堪堪抵擋住迎面滾滾奔騰而至的浩然劍氣,在小蛋恢宏無籌的氣勢壓迫下,竟需採取守勢。 這是多年沒有過的體驗,上一回還是在二十多年前的蓬萊仙會上,同樣面對著一個年輕人,結果輸得一敗塗地。 念及於此,楚望天不由一記悸動,心神微分間,銀白色的光瀾趁虛而入,猶如滔滔大川無孔不入地迫面壓來。 楚望天身軀微晃,向後退了半步方始重新穩住門戶,又驚又恨道:「若非葉無青這混蛋困獸猶鬥,耗費了老夫不少功力,又焉能讓這傻小子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小蛋靈台立生感應,體內真氣漸臻頂峰,源源不絕注進雪戀仙劍,整個人好似要被光化了一樣,泛起動人心魄的絢光。 在他腦海之中,一幅幅波瀾壯闊的星天畫卷風馳而過,間或夾雜著忘情八法、穿花繞柳、大寒七式、天照九劍等各種各樣的天下絕學,紛紛擾擾直將他的腦袋塞滿、撐爆!楚望天在對面澎湃氣勢的催壓下,不得不竭力催動銅爐魔氣相抗,卻依舊在心底隱隱約約升起一絲不安的險兆。 若非已被小蛋的劍氣牢牢鎖定,或許他會不顧一切地抽身遠遁,即使日後為人譏笑也在所不惜。 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苦苦支撐,以免被這浩浩蕩蕩的劍氣徹底吞沒。 他心下不由大駭,什麼時候,這傻小子居然變得如此厲害了?早知今日,遠在忘情宮時就該一掌將他幹掉!只是天下從無後悔藥可吃,否則若讓他早半刻明白,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掙開了身上所有枷鎖,一心一意要為葉無青報仇的小蛋,竟是如此的可怕,他絕對會改弦易轍,另謀他方!好在楚望天畢竟是身經百戰的一代宗師,情知如果任由小蛋的氣勢這般毫無節制的增長上去,自己的勝算只會越來越小。 先發制人,後發受制於人。 他深吸一口氣,立時摒除所有雜念,左手掐動真訣,將銅爐魔氣提升到極致,身劍合一發動「無情無我訣」,化作一團雄渾凌厲的奔雷,向著小蛋轟去。 氣機牽引之下小蛋腦海轟然爆裂,仿如一片空白出離塵世。神遊天外,意走紫虛,雪戀仙劍上迸射出千百光流,分向左右兩側,畫出動人心魄的優美弧光,宛若兩道振奮舒展的雪白羽翼,渾然無瑕,直攖其鋒。 與此同時,小蛋的身與劍合、心融道海,幻化作一束奪目銀芒,騰空而起!「轟—」兩股澎湃絕強的力量迎頭激撞,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直令小月湖畔的人都能清晰可聞。 光瀾並罡風橫飛,迸裂成為斑斑駁駁的耀眼碎片,未等濺出多遠便灰飛湮滅。 可就在這翻滾暴漲的光華深處,陡然升騰起一道通透柔和的純白劍光,似神龍出淵劈波斬浪,在空中拖曳出一縷縷渾若天成的圓潤軌跡—蹈海翔天訣,幾經風雨,幾經血淚,終於在漫天怒濤中勃然綻放!伴隨著楚望天一聲驚愕怒吼,身影乍分,各朝左右飛跌。 小蛋幾將丹田所有真氣抽空,手臂一軟,再也無力抱住葉無青,氣血激盪,「哇」的一聲,怒噴出口,身子如打旋的風箏摔落於地。 「砰!」楚望天的身軀亦重重一聲撞在牆上,早已千瘡百孔的石壁應聲坍塌,在身周形成一片廢墟。 他運盡最後一絲餘力將暗淡無光的焚淚沉灰劍插入腳下,藉以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形,面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白。 「啵啵啵啵!」一連串梅花間竹似的脆響,楚望天渾身上下宛若被打爆的篩子,迸濺出一道道血箭。 殷紅的血絲從他蒼白而猙厲的臉上汩汩流淌而下,恨恨注視著小蛋,喘息道:「好小子,老夫平生頭一遭被傷成這樣—」他的嗓音越來越啞,到最後幾個字已然上氣不接下氣,變得含糊不清。 小蛋的滋味亦不好受,全身經脈被楚望天迫入的劍氣攪得痛徹心肺,幾欲昏厥,強提著一口真元撐劍起身,沒有說話。 楚望天心知肚明,眼前這少年業已油盡燈枯,只消輕輕加上一指便可教他萬劫不復。奈何他也是強弩之末,傷勢之重尤在小蛋之上,若容對方稍緩過一口氣來,只怕今夜就要凶多吉少。 一番權衡過後,終究是保命逃生的念頭佔得上風。他強自按捺下心中殺機,澀聲道:「今日便留你一命!」說完剛打算拔出焚淚沉灰劍退走,原本已死的葉無青卻猛然從地上彈身而起,「砰」地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的小腹之上。 楚望天大吼一聲向後摔飛,滾落到隔壁的石室裡,當場氣絕。 葉無青也似用盡了所有的氣力,一下軟倒在亂石中,兀自緊盯著楚望天的屍體,發出歡暢笑聲,道:「到底還是我殺了你!」楚望天雙目圓睜,滿臉的驚訝,卻已無法再回答葉無青。 小蛋被這兔起鶻落的變故驚呆了,怔立在一死一傷的師祖與師父前,委實說不清楚,此時此刻自己的心裡究竟是何滋味。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本集簡介 一代梟雄葉無青身隕劍毀,恩怨本應隨之盡散,然而身中忘情水毒的歐陽霓卻因此失卻生機,求救無門下反將毒傳至農冰衣身上,打算趁其登上蓬萊仙島求藥之際,連同屈翠峰殺人奪藥…… 挾著四相幻鏡之威,屈翠峰與聞訊趕至的小蛋等人大打出手,卻誤打誤撞闖入仙島核心絕境「神魔之眼」,引動千古氤氳精華噴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眼看天陸九州即將沉倫,斷非人力可以挽回,小蛋竟縱身跳入了神魔之眼──仙羽幻鏡最終篇,精采迭起,高潮不斷,您絕不可錯過!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一章 恩怨渺渺 「師父!」小蛋的手甫搭上葉無青右腕脈門,心中就是一涼。葉無青的心脈在楚望天摧枯拉朽的掌力轟擊之下已盡皆碎裂,縱然神醫農百草再生亦是束手無策。 葉無青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伴隨著胸口劇烈的起伏,嘴角不停地逸出殷紅色的血沫,目光渙散氣若游絲,身軀癱軟無力地仰倒在小蛋的懷抱裡,卻強打精神不以為意地笑道:「想不到……你還當我是師父!」 小蛋眼眶發熱,竭力忍住淚,說道:「我不是一個好徒弟!」 葉無青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濃了,道:「你一定猜不到我為何會放過歐陽霓!因為我真希望她能嫁禍成功,讓你再體會一次淪為正道公敵的滋味,最後不得不回來求我。可惜……葉某終究違拗不過天意!」 小蛋心如刀絞,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處說起。 葉無青的呼吸明顯地越來越急促,顫抖的手試圖反握住小蛋的胳膊,然而這個平日裡輕而易舉的動作,此時此刻竟顯得異常的艱難。 一縷英雄末路的悲涼油然升起,但很快又被他與生俱來的傲性所吞沒,他一咬牙抓住小蛋左臂,喘息道:「葉某縱橫一世,死又何懼!我只問你,是否願意重歸老夫門下?」 小蛋目中的淚水再無法遏止,終於奔湧而出,毫不猶豫地跪倒在葉無青的身前,「咚咚咚咚——」連叩九頭。 葉無青倚靠在亂石堆起的廢墟上,縱聲大笑道:「好,好……入門五年,今日你終於肯誠心誠意地向我叩頭……去吧,不要悔。」 小蛋這一陣用力,絞得經脈欲裂痛徹骨髓,眼前「劈劈啪啪」金星亂冒險些一頭栽倒在地,「哇」的一聲,又一口鮮血噴出。 嗡嗡耳鳴裡,葉無青狂傲的笑聲漸漸轉輕而至微不可聞。小蛋顧不得擦拭唇角血跡,定睛望去。 只見葉無青雙目微合,面帶笑意,業已在大笑聲中溘然逝去。 小蛋愣了愣,有那樣的一剎那,他幾乎以為自己正置身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噩夢中,但身上火辣辣的傷痛卻又無情地破滅了他最後的希望。 「鏗——」焚淚沉灰劍驀地一記悲愴顫鳴,裂作數段,落在葉無青的腳邊。 人死燈滅,身隕劍毀,無論在世時他曾如何地叱吒風雲、睥睨天陸,在走完轟烈的一生後,終歸於無聲無息。 淚水潸然而下,小蛋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不甘地將丹田僅存的微弱真氣拚命渡入葉無青體內,卻如泥牛入海毫無反應。 他真的去了!曾幾何時,在自己的心目中,葉無青就如同一個不死魔神,永遠也不會被人打敗,永遠也不會真的倒下去。 小蛋不願收回那只按在葉無青胸前的右手,拼盡全力壓搾著自己的真氣,暗自祈求奇跡的出現。心底,有個聲音在不甘地呼喚,似在希冀,似在拒絕…… 終於,丹田真氣油盡燈枯,伴隨著天旋地轉,他忽地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小蛋慢慢地抬起生澀沉重的眼皮,午後耀眼的陽光透過頭頂濃密的枝葉刺進他的眼裡,遠處隱隱有人聲喧囂。 「乾爹!」霸下欣喜的呼喊傳入小蛋的耳際,他感覺到一個小小的身體迫不及待地躍上肩膀把頭湊到臉頰邊,那種久違的溫暖感覺讓他心頭一酸。 耳中便聽到小鮮嬌滴滴的喝斥聲:「你就學不會小心點?毛手毛腳的把人弄得疼死了!」 霸下嘿嘿道:「笑死我了,我毛手毛腳?莫非你忘了自己才是條毛毛蟲變的?」 小鮮嗔道:「臭王八,不准賴在我爹身上!」雙手一揚,兩束銀絲直逼霸下。 霸下縱身閃躲,大怒道:「你要有種,咱們到外邊去放對廝殺!」 它一邊說著一邊偷眼觀瞧小蛋,卻見他神情木然,對自己和小鮮之間的戰爭恍若未聞,不由得大感沮喪,道:「乾爹,你心情很不好麼?」 小蛋的視線怔怔盯著上方搖曳的枝葉,半晌後心不在焉地問道:「你想聽我說什麼?」 霸下搖頭晃腦道:「如今外面人人都在傳說你大展神威,連弒楚望天、葉無青兩大魔頭,到底是真是假?」 小蛋道:「你既然曉得它是傳聞,又何必問我?」 霸下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一直坐在草地上默不作聲的尹雪瑤冷哼道:「講的人多了,假的也會成真。」 小蛋淡淡一笑,笑容中藏著無法述說的苦澀和落寞,輕輕問道:「我師父和師祖的遺體呢?」 小鮮搶先答道:「被靈水族的人轉交給了忘情宮,也是他們發現你的,聽說,當時爹爹的模樣要多嚇人有多嚇人。」 小蛋聽到葉無青和楚望天的遺體已由忘情宮領回,心下稍慰,訝異道:「靈水族?」 小鮮飛到小蛋的頭頂,繪聲繪影地將靈水族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接著道:「後來水仙子夫婦一路破解「百玄搖魄陣」禁制,逼得司馬夫人出面迎戰。不到一百招,水仙子就打得她落花流水,無奈撤去法陣,答應和解。」 小蛋道:「這麼說,盛大叔、年老祖他們都沒事?」 小鮮差點將衛驚蟄重傷的消息脫口而出,好在尹雪瑤先一步道:「司馬夫人已答應將各家的失寶歸還,目下眾人正在靈水宮裡觀摩辜翱天飛昇前在九間石室中留下的遺刻。」 霸下插嘴道:「對了,今天一早盛掌門來探望過,見你還沒醒,坐了會兒才走。」 小蛋一怔,問道:「盛大叔也回來了?」 霸下道:「是啊,小衛受了重傷,農仙子昨晚又突然失蹤……」 小蛋一下子彈身坐起,追問道:「你說什麼,小衛和農仙子怎麼了?」 尹雪瑤瞪了霸下一眼,回答道:「小衛的傷已不礙事,靜養一段日子便能完全復原。至於農姑娘……聽說她昨晚到湖邊洗手後就一直沒見回轉,眼下仍無消息。」 霸下自知失言,趕忙安慰道:「乾爹不必擔心,多半有人請農仙子去療傷了。」 小蛋沒有回答,暗自試了試體內真氣流轉的狀況,雖然經脈兀自隱隱作痛,但緩步行走倒也不成問題,無疑是靈泉仙流起了效用。 他緩緩站起身,尹雪瑤眼明手快探臂攙扶,問道:「你要去哪兒?」 小蛋放眼向西眺望,回答道:「我要去祭拜師父!」 霸下道:「不成,萬一忘情宮的人真把你當作殺死楚望天和葉無青的兇手,那咱們這不是送羊入虎口麼?」 小鮮點頭應道:「我們說不定還得在梵孤山上再待幾日,不如等你傷好了再去,到時候就算鬧僵了要動手,咱們也不怕他們。 小蛋搖頭道:「我只是去給師父上一炷香,不會有事。」 小鮮和霸下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一齊望向尹雪瑤,希望她出聲勸解。 豈料尹雪瑤只淡淡地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霸下嚇一跳,忍不住埋怨道:「明知道凶多吉少,幹嘛還要去送死?」 尹雪瑤漠然道:「反對有用麼?現在硬不讓這小子去,難道他不會一個人偷偷跑去?一起去,大不了被人一鍋端了!誰不想去,只管留下就是。」 小蛋心中溫暖,情不自禁轉頭望向尹雪瑤那張近在咫尺的冷艷俏臉,微微一笑向她點頭示謝。 一行御風越過小月湖,負責警戒的灰霜營衛士見是小蛋和尹雪瑤到來,並不加阻攔,逕自引向臨時搭建的靈堂。 只見這座靈堂因地就宜,座落在小山坡上,周圍芳草如茵、翠柏環繞,一條流向小月湖的溪水從側旁潺潺流過,清可監人。 靈堂中忘情宮此來南荒的眾多高手、柳翩仙等西域各派魔門的首腦,各依身份,披掛縞素默跪兩旁,正中一張新做的供桌上香煙繚繞,供奉著楚望天與葉無青的靈牌。兩人的遺體業已入棺,並排停放在靈堂中央。 守在門口的姜赫瞧見小蛋,眼裡閃過一縷異光,似是詫異似是戒備,沉聲道:「有貴客到——」 靈堂裡的人似有意似無意,不約而同低垂著頭,沒有回應。 小蛋走入靈堂,在葉無青的棺前跪下。他的遺體顯然已經處理過,面容栩栩如生,宛若沉沉睡去了一般。 尹雪瑤遲疑了一下,也在小蛋身旁跪了下來,卻暗自留神著四周動靜,以防有人突然對小蛋發難。 霸下和小鮮瞪大眼睛,四處搜尋歐陽霓和屈翠楓的蹤影,奇怪的是這兩人居然有默契地齊齊失蹤,並不在靈堂眾人中。 小蛋默默叩禮,沉澱了多時的酸楚、悲慟,頓時又翻江倒海地湧上來,堵得他胸口幾欲窒息,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往昔的恩恩怨怨譬如這靈堂裡瀰漫飄散的香煙,隨著葉無青的逝去盡皆風消雲散,渺渺了了,只留下埋葬在心底深處那一抹刻骨銘心的傷感與失落,於往後的漫長歲月中歷久彌新,緩緩積澱。 恍恍惚惚裡,他彷彿聽到葉無青臨逝前狂傲快意的笑聲,不知不覺中,熱淚盈眶沾濕衣襟,一雙撐地的手,指尖已狠狠深陷入泥。 突然,姜山暴喝一聲道:「常寞,楚老宮主和葉宮主都是怎麼死的?」 小蛋的思緒猛地回到現實,將自己如何與楚望天拼得兩敗俱傷,葉無青又是如何臨死一擊、弒師復仇的經過毫無隱瞞地敘述了一遍。 靈堂裡無人出聲,所有人都聽得呆了。又或許,人人都在衡量、判斷他話裡的真假?楚望天恢復神智暗算葉無青,小蛋為師報仇火拚師祖…… 這一切似乎難以想像,更令人無法相信,卻偏偏自小蛋口中說出。 姜山面色低沉,拂視過眾人,出聲問:「各位對常寞的話有何看法?」 眾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過了大半晌才聽簡長老苦笑了聲,竟是問道:「誰能給我一個不相信他的理由?」 竇憲接道:「小蛋從不說謊,竇某敢用性命為寞少擔保!」 見有人帶頭,柳翩仙、孟翔等人亦紛紛說道:「屬下願為寞少擔保!」 姜山點點頭,說道:「常寞,你都聽見了?大傢伙兒都信你。若是換作別人,嘿嘿——今日休想活著走出靈堂半步!」 小蛋萬沒想到自己能如此輕鬆過關,眾人對他的話竟是深信不疑,愣了半晌才低低地答道:「是!」 尹雪瑤暗鬆一口氣,慶幸道:「看來人傻點也不全是壞事,雖然有時候會因為老實而吃虧,但至少到關鍵的時候還有點用。」 姜山又問道:「那麼,葉宮主是否還留下了其他遺言?」 小蛋想了想,回答道:「沒有了。」 姜山皺眉道:「難道葉宮主沒有對你說起過,有關他的後事安排?」 在他想來,葉無青終身未娶膝下無子,所收的三大弟子中蒙遜戰死忘情宮,楚兒抗婚遠走他鄉,而今只剩下眼前的這個小蛋。既然臨終前將他重新收歸門下,那忘情宮宮主的寶座十有八九也是屬意於他,故才有此一問。 孰知小蛋仍是搖頭道:「沒有。」 靈堂裡的人聞言無不心中感歎,尤其柳翩仙、白顯這些西域各大魔門的首腦更是暗叫可惜,若由小蛋接掌忘情宮,往後他們的日子或可好過很多。 其實姜山心中也是存著類似的念頭,只是小蛋不配合,卻教他好不為難,失望無奈之下,尋思道:「眼下人多口雜,老夫也不便明說。莫如先將喪事辦了,待厲副宮主到後再作計議。」 念及於此頷首說道:「那好,你先換上孝衣為葉宮主守靈,其他的事稍後再說。」 到得傍晚時分,小蛋惦記衛驚蟄的傷勢和農冰衣的消息,向姜山告了假攜著尹雪瑤、霸下、小鮮離了忘情宮營地,回返湖東。 他剛到東岸,驀地林中白衣一晃,歐陽霓現出身影,輕聲喚道:「小蛋!」 霸下立刻擋在小蛋身前罵道:「你居然還有臉來找我乾爹,嫌自己做的事情不夠壞麼?」 歐陽霓不理霸下,臉上不慍不怒道:「我有事要和你說。」 尹雪瑤冷冷道:「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 歐陽霓一笑道:「小蛋,如果你想知道農冰衣的下落就隨我來。」 小蛋一凜,毫不猶豫道:「好!」 歐陽霓站著沒動,說道:「只准你一個人跟來,其他人都得留在這裡。」 沒等小蛋回答,小鮮已叫道:「不成,這女人心狠手辣詭計多端,你絕不能答應她!」 霸下恨恨地道:「哪跟她那麼多廢話?先將她拿下,不怕她不乖乖交出農仙子。」 歐陽霓悠然道:「農冰衣已被我下了劇毒,最多撐不過一個時辰。你們看著辦吧。」 小蛋知歐陽霓外柔內剛,素來說得到辦得到,只怕此刻農冰衣的性命業已危如朝露,斷然道:「曾婆婆,我跟她去,接了農姑姑就回來。」 尹雪瑤點點頭,森寒清澈的目光凝在歐陽霓的俏臉上,徐徐道:「你聽好了,我們會在這裡等到天黑。你最好別玩什麼花招,否則我發誓,一定抓到你,讓你嘗遍人間酷刑欲死不能!」 歐陽霓盈盈一笑,道:「尹仙子不必如此擔心,難道你害怕我會真的傷他?」 當下歐陽霓在前,小蛋在後往南面的深林中行去。走出一段,小蛋氣虛血湧,已跟不上歐陽霓的步伐,只咬牙在後強撐。 歐陽霓恍若未覺,反加快了腳步,折而向東。小蛋踉踉蹌蹌又跟出數里,終於支撐不住,一聲低哼嚥下口衝到喉嚨的熱血,伸手抓住身旁的一株古木才沒摔倒。 歐陽霓轉過身,眼眸裡像是隔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霧氣,默然凝望著他。 小蛋喘息須臾,暗運神功疏通氣血,感覺稍稍好受了些,說道:「我沒事。」 歐陽霓歎道:「就在這裡吧,在見到農冰衣之前,有幾句話我要問你。 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小蛋站直身軀,點了下頭。歐陽霓卻又遲疑了片刻,才輕聲問道:「在你心裡,是不是恨我入骨?」 小蛋愣了愣,沒想到歐陽霓竟會問這個,沉思了會兒回答道:「其實談不上恨,只是個人很不喜歡你的一些做法,也許傷心和失望比較多一點。」 歐陽霓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說道:「這麼說,我居然連恨都不值得你恨一下。」頓了一頓,她接著問道:「那你可曾喜歡過我?」 小蛋緩緩道:「你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卻從未有過其他念頭。」 歐陽霓平靜道:「難道你心底自始至終就只有羅羽杉一個,沒喜歡過別人?」 小蛋靠住粗壯的樹幹,忍受著渾身經脈火辣辣的痛楚,一字一頓道:「我能有她,心裡已經很滿足。除了她以外,我心中再不能有別人。」 歐陽霓看著小蛋臉上的那縷堅定神情,莫名其妙地心頭妒火升騰,而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從一開始,自己便想方設法地給這個傻小子機會,希望他能迷戀上自己,可最後得到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回答。這對於素以美貌聰慧自負的她而言,無疑是莫大的失敗與羞辱。 她抬起下巴,嘴邊露出譏笑道:「再不能有別人?如今羅羽杉說不定正躺在萬劫天君的溫柔鄉中,這也很讓你滿足麼?」 小蛋憔悴的臉龐上登時湧起一股罕有的怒意與痛苦,沉聲喝道:「住口!」 歐陽霓一怔,繼而咯咯笑道:「你憑什麼要我住口?我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有大半都是因為你!不錯,我是慫恿過屈翠楓,要他嫁禍給你,可我有什麼辦法呢?在那之前,我給過你太多機會,希望你能喜歡我!」 她彷彿要將隱藏壓抑在心底的所有不平都傾吐一快,繼續說道:「你不要說你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不妨回憶一下,在亭林鎮外的小溪邊,在北極仙府中,你怎麼可以在那樣的情形下對我無動於衷?直到重返忘情宮,我仍對你抱著一線希望,但你還是不肯正眼打量我一下!」 她越說越怒,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道:「是你先害得我心灰意冷,否則,我又何苦鋌而走險害你、嫁禍你?最後反被葉無青——」 她說到這裡猛地住口,歎了口氣道:「罷了,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小蛋靜靜聽完,不由苦笑道:「對不起,看來是我先讓你傷心和失望了!無論如何,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徹底明白了許多事。」 歐陽霓呆了呆,許久後幽幽歎了口氣道:「你想不想找回農冰衣?」 小蛋委實想不明白歐陽霓今日找自己到底所為何事,卻也不願多問,只說道:「她在哪裡?」 歐陽霓笑了笑,神情中不經意地逸出一絲失落,回答道:「只要你肯答應我一件事,很快就能見到她。」 小蛋點頭道:「只要我能辦到。」 歐陽霓從袖口裡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拔開瓶塞道:「借我一小瓶你的血。」 小蛋看著她纖手中握著的小瓷瓶,越發地困惑。在他想來,歐陽霓用農冰衣作人質要脅自己,所提出的交換條件定然異常苛刻,哪知為的僅僅是自己的一小瓶鮮血,實在教人難以想像。 歐陽霓悠悠道:「怎麼,難道你連身上的幾滴血也捨不得給我?」 小蛋一言不發,反手拔出雪戀仙劍,凝念斂息收起烏犀怒甲,電光掠過,一溜血珠迸濺,再經真氣一催,似長了眼睛般地射落進瓶口。 歐陽霓心頭一陣激動,小心翼翼地合上瓶塞,說道:「農冰衣就藏在距此不到三里的東面一座石穴裡,外面有籐蔓遮掩,拉開就成。我說她活不過一個時辰,其實是騙你的。對了,你一身縞素是怎麼回事?」 小蛋怔了怔,說道:「原來你還不曉得,師父昨夜已不幸仙逝。」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二章 誰種因果 歐陽霓如遭五雷轟頂,俏臉登時一片粉白,顫聲道:「你說什麼,葉無青死了?」 她死死地盯著小蛋,想從他的神色中尋找到一絲希望,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失望,甚而是一種沒頂的絕望。 想到忘情水毒發時生不如死的慘狀,她的嬌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下意識地搖頭道:「不,不……你在騙我,你一定是故意欺騙我,好讓我害怕,對不對?」 小蛋愕然望著歐陽霓失態的模樣,回答道:「是真的,如今師父的遺體就停在湖西的靈堂裡。」 歐陽霓徹底信了,頓時呆如木雞,手中的小瓷瓶被她「砰」地捏爆,她也渾然不覺。葉無青一死,當世再無人能解去身上的忘情水毒,縱然這一小瓶小蛋的鮮血能夠化解去歐陽修宏的怪毒,又有何意義? 她猛地爆發出一聲近乎瘋狂的淒厲尖叫,和身撲向小蛋,探出鮮血淋漓的右手向他頭頂插落。 小蛋暗吃一驚,全不明白葉無青的死訊何以如此令歐陽霓大受刺激,好似瘋了一般?他手中的雪戀仙劍尚未入鞘,順勢一招「擎天柱石」往上挑去。 豈料歐陽霓竟不管鋒利雪亮的雪戀劍鋒,挺身直撞上來。 小蛋「咦」了一聲,雪戀仙劍收發由心朝右一偏,側頭閃身往一旁躲避。 可他重傷未癒,身法遠遜平日,「喀」一記脆響,歐陽霓的五指已插落在左肩上。 饒是有烏犀怒甲的遮擋,一股劇痛仍是直鑽心底,激得他胸口一悶,趔趄後倒,連忙將雪戀仙劍拄地穩住身形,歐陽霓的左掌又如影隨形當胸劈落。 暗紅的夕陽透過茂密的枝葉照射在她蒼白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眸子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宛如惡魔附體。 小蛋強抑翻騰的氣血,左手以指代劍輕輕佻出,劃向歐陽霓脈門。 「砰!」歐陽霓一掌結結實實印在他的胸膛之上,卻因脈門被指力掃中,掌勁洩去大半,威力大打折扣,再經烏犀怒甲和有容乃大的一卸一消,真正迫入小蛋經脈的勁力十去其九。 手腕上傳來的痛感令得她神智微微一清,無意中目光掃過小蛋左臂上血淋淋的傷口,她不由一呆,凝住高舉的右手。 忽然遠處的密林中響起盛年雄勁的嘯音,正朝這裡飛速迫近。 歐陽霓臉上陰晴不定,似在猶豫著什麼,驀地長長出了口氣緩緩落下右手,身形一晃飄若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小蛋手撫胸口,驚訝地目送歐陽霓隱入林間,嘴唇動了動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嘯聲驟停,就聽霸下欣喜的聲音叫道:「乾爹!」 盛年與尹雪瑤雙雙從林中掠出,飄落在小蛋身前。小鮮左顧右盼,奇怪道:「那個惡女人呢?溜得倒快!」 原來霸下畢竟放心不下小蛋,急急忙忙回轉營地尋到盛年,卻正聽到歐陽霓絕望之下的厲聲尖叫,當下循聲趕來。 盛年不由分說,出掌抵住小蛋背心,翠微真氣源源不絕地注入,助他運功療傷。 小蛋如沐溫泉,身上痛感逐漸緩解,喘息說道:「快,去救農姑姑! 她被歐陽霓關在了由此往東三里外的一座石穴裡!」 尹雪瑤知他擔心歐陽霓改變主意,搶先一步帶走農冰衣,頷首道:「我去!」攜著小鮮順著小蛋指點的方位御風而去。 小蛋這才稍感寬心,緊繃半天的神經一鬆,頓覺全身百骸無一不痛,軟綿綿像是散了架一樣,順勢在樹下坐倒盤膝運氣。 盛年同樣對眼前發生的種種變故大惑不解,卻不願讓小蛋分心,忍住沒問。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尹雪瑤果然找到了被歐陽霓禁制住經脈,關押在石穴中的農冰衣,返回與小蛋和盛年會合。 盛年見小蛋傷勢趨向穩定,收掌起身藉著月光打量農冰衣,唯恐她受了傷害。 好在農冰衣的面色雖有些委頓疲憊,人卻安然無恙。他兀自不放心,問道:「冰衣,你沒事吧?」 農冰衣搖搖頭沒說話,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盯著腳下的泥地出神。 霸下迫不及待問道:「農仙子,那妖女為何要將你擒了去?」 它一連問了兩遍,農冰衣方如夢初醒,回答道:「她向我迫問忘情水的解藥。」 小鮮訝異道:「她想要忘情水的解藥做什麼,你告訴她了麼?」 農冰衣道:「沒有,事實上爺爺在世時,並未教過我化解忘情水毒的法子,她就算使盡所有毒辣手段,也無法如願。」 盛年瞧著農冰衣心不在焉的模樣,疑竇陡起,剛想問詢卻聽小蛋徐徐道:「難怪她聽說師父死訊後如此失態,八九不離十歐陽姑娘已然身中忘情水毒!」 尹雪瑤一驚,旋即嘿然道:「報應不爽,這丫頭作惡多端,死有餘辜。」 小蛋默然不語,心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何滋味,只是被擊中的胸口仍在隱隱作疼。 又歇了會兒,四人起身回轉翠霞派在湖東臨時搭建的營地,探望衛驚蟄。 這時衛驚蟄已經甦醒,農冰衣見狀關切道:「小衛,你受傷了?」 衛驚蟄灑脫笑道:「沒事,被那老妖婆臨死前在肩膀上抓了一把。能為農神醫報仇雪恨,這點傷值得。」 農冰衣驚喜交集,望著衛驚蟄肩頭裹纏的繃帶更是心疼無比,雖說心下感動口中卻埋怨道:「你怎麼也不知道珍惜自己?」 霸下探頭笑嘻嘻地接嘴道:「沒關係,小衛好福氣,有了你農仙子,他等於懷裡揣了面閻王爺御賜的免死金牌,還怕什麼?」 農冰衣大是尷尬,衛驚蟄唯恐霸下當著盛年的面繼續胡說八道,急忙岔開話題道:「小蛋,聽說下午你去過湖西了?」 小蛋點頭,將自己在葉無青靈堂裡的遭遇照實說了。 衛驚蟄笑道:「可惜,可惜,只差一點你就成了忘情宮宮主。」 小蛋歎道:「想來師父心知肚明,我這人是當不來什麼宮主的。」 盛年道:「未必,或許在葉無青心目中你才是他屬意的衣缽弟子。否則以他睚眥必報的性情,豈能容你一再忤逆冒犯?卻反而在臨終之際將你重新收入門下?」 尹雪瑤頷首道:「不錯,我猜在他心中也是希望小蛋能接掌忘情宮,只是終究沒有說出口而已。」 霸下疑惑道:「那他為何不說,難道擔心臨死前還會被乾爹拒絕?」 小蛋情不自禁回想起葉無青最後的那句話,心中一道靈光閃過,又是辛酸又是溫暖,竭力咬住嘴唇不讓熱淚淌落,默默念道:「師父,謝謝你!」 盛年凝視小蛋,彷彿從他的表情中察覺到了什麼,一聲唏噓道:「葉無青一代梟雄,行事陰狠深沉,卻也是性情中人!若非誤入歧途醉心霸業,何嘗又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眼看外面天色大黑,年旃、殿青堂、畢虎、古大先生等人又不約而同地來訪,將涼棚裡擠得滿滿當當。 衛驚蟄奇道:「凌老宮主呢,還逗留在靈水宮裡沒有出來麼?」 年旃道:「這老傢伙酒癮犯了,沒過中午就一個人溜了出去,準是回白河鎮了。」說著瞥農冰衣一眼,咦道:「你這丫頭怎麼了?難得見你這麼安靜。」 農冰衣強打精神,道:「我只是奇怪你打哪兒又冒出個師兄來?」 年旃哼道:「這還不都是我師父的主意?說什麼多個同門師兄弟好相互切磋,相互提攜。結果我們兩個打從入門那天起,便明爭暗鬥互相較勁,誰看誰都不順眼。 「等到師父一死,老子就和他大打出手,直鬥得天昏地暗。末了到底是老子技高一籌,將他打下斷龍瀑。 「事後我又尋了這王八羔子好幾年,始終找不到他的蹤跡,時間一久也只當他早餵魚了。誰曉得千年王八萬年龜,這老小子居然又活蹦亂跳地出現了。」 眾人聽了不由好笑,古燦因昔日雲林禪寺一戰與年旃結下生死交情,慨然說道:「年老祖,要不要咱們漠北的兄弟助你一臂之力,索性藉著今晚將他滅了?」 年旃哈哈一笑,擺擺手道:「憋悶了二十多年,難得有人能讓老子活動活動筋骨,留著他陪我多玩幾天也好,就不勞古兄弟幫忙了。」 盛年暗自微笑道:「看來當年丁師弟在年老祖心底播下的天道種子業已生根發芽,若放在從前,他豈有這般的豁達磊落?」 由丁原的身上,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恩師淡言真人,胸口一陣的酸楚,目光悄然落在了小蛋的臉龐上。 那邊霸下和小鮮正繪聲繪色地敘著,小蛋如何為葉無青報仇,血戰楚望天,講得活靈活現猶如親眼所見,好似當事人的小蛋也沒它們這麼清楚。 年旃一拍小蛋肩膀,讚道:「好小子,你為了葉無青連自己師祖也敢用御劍訣死掐!就不怕往後別人說你犯上作亂、欺師滅祖?」 殿青堂道:「大丈夫率真性情,快意恩仇,理應如此!」 古燦嘿然道:「天意!楚老魔在蓬萊仙會上躲過一劫,好不容易重返忘情宮,韜光養晦了四五年,結果還是不得好死。」 畢虎卻奇道:「怪啊,楚望天竟能騙過葉無青的眼睛,一直裝瘋賣傻?」 盛年搖頭道:「楚望天應是真的癡呆了,否則雲臨真人斷不能放他回來。只是後來如何恢復神智的,卻教人想不透。」 衛驚蟄忽地想起一事,問道:「農姑姑,會不會是你的那面驚魂令起了效用?」 農冰衣正在垂首沉思,聞言「啊」了聲如夢初醒,道:「你說什麼?」 衛驚蟄只得將自己方纔的猜測對她又說了一遍,農冰衣回想當日情景,恍然道:「對了,他的雙目被驚魂令攝中後曾脫口叫出你的名字,可後來又變得迷迷糊糊不知所謂了。 「想來就是從那時起,楚老魔便已漸漸地神智清明,卻一直故意裝傻,騙得咱們將他送回忘情宮。」 說著她從袖口裡取出驚魂令,遞給盛年道:「盛大哥,你來瞧瞧。」 盛年仔細打量片刻,接著轉遞給一旁的年旃,歎息道:「一飲一啄,因果循環,如果楚望天仍舊是癡癡呆呆,也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石璣娘娘接過驚魂令看了兩眼,哼道:「這種人早該完蛋了,葉無青也活該,他死了天陸仙林便少了一大禍患。」 畢虎迫不及待從石璣娘娘手裡搶過驚魂令,一邊把玩一邊問道:「葉無青一死,忘情宮宮主的位子誰來坐,該不會是厲無怨吧?」 談禹道:「換湯不換藥,誰坐都一樣。除非……讓小蛋來做,或許西域魔道往後還能太平上一兩百年。」 小蛋微微搖頭,道:「我做不來的。」心頭突然一省,意識道:「就算我不當這忘情宮宮主,也該想方設法避免忘情宮與天陸正道再起衝突。 師父既然要我重歸門下,他走後,我更不能任由忘情宮自生自滅!」 他的腦海裡漸次飄過起厲無怨、江南、竇憲夫婦等人的身影,再看看面前的盛年、衛驚蟄還有農冰衣,不由暗自下定了決心。 忽聽石璣娘娘嗔聲叱責道:「老賊頭,還不趕快把驚魂令還給農姑娘?」 畢虎訕訕道:「我多看會兒也不行麼?」卻不敢違拗了石璣娘娘,戀戀不捨地將驚魂令遞還給了農冰衣。 大傢伙兒接著又聊了小半個時辰盡歡而散,衛驚蟄方始得空問道:「農姑姑,你的臉色不太好,不會有什麼事吧?」 原來,盛年顧及他的傷勢,並未將農冰衣失蹤的消息說出,衛驚蟄至今尚蒙在鼓中。 農冰衣強露歡顏笑道:「可能是有點累了,我先下去歇息一會兒,回頭再來看你。」 衛驚蟄看著農冰衣離開,總覺得她有些出奇地鬱鬱寡歡,疑惑道:「師父,農姑姑好像有點兒不大對勁啊?」 盛年安慰道:「興許是真的太累了罷,你莫要胡思亂想,好好養傷。」 衛驚蟄「哦」了聲,看見盛年正欲舉步離去,也不知從哪兒鼓起的勇氣,在後喚道:「師父!」 盛年回頭詫異道:「驚蟄,你還有什麼事?」 衛驚蟄在師父炯炯生輝的目光注視下,心裡不由得又緊張起來,看看左右無人,躊躇地低聲回答道:「是……弟子有一件私事想向您稟明。」 盛年虎目光亮一閃,踱回到衛驚蟄榻前坐下,溫言道:「是你和農姑娘的事麼?」 儘管衛驚蟄已猜測師父多少發覺出了什麼,可聽盛年親口這麼一問,仍禁不住心頭亂跳,愕然道:「師父!」 盛年油然笑道:「這有何奇怪,從六歲起你就拜入為師的門下,二十餘年的朝夕相處,如果連自己嫡傳弟子的心事都看不出來,我又有何資格當你的師父?」 衛驚蟄從心底升起一股暖流,定了定神一咬牙將自己與農冰衣如何日久生情,如何同生死共患難,繼而私定終身的秘密,原原本本向盛年和盤托出。當然,其中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纏綿細節略過不提。 盛年靜靜聽完,問道:「你遲遲不願將此事告訴我,是否因為心存顧慮?」 衛驚蟄赧然道:「是,我擔心……擔心您知道後,會像師祖處分丁師叔那樣,將弟子逐出師門。可如果始終隱瞞不說,既愧對農姑姑,更有負師父的多年教誨。」 盛年似笑非笑地問道:「我為何要將你逐出師門?」 衛驚蟄愣了愣,道:「弟子不僅比農姑姑小了近十歲,更有姑侄之名,我們私下相戀,只怕異日流言四起,辱沒師門清譽。」 盛年不緊不慢繼續問道:「所以你覺得我應該將你逐出師門?」 衛驚蟄低下頭,半晌後回答道:「弟子自知對不起師門,任憑師父如何責罰都絕無怨言。只求師父准我和農姑姑在一起!」 盛年嗓音驟轉低沉,喝問道:「倘若我反對呢?」 衛驚蟄心頭劇震,深吸一口氣道:「弟子曾對農姑姑有過誓言,寧死不負!」 盛年沉靜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喜怒,無聲中衛驚蟄只覺得師父的眼神猶如一座重逾萬鈞的山嶽,直欲將自己壓垮。 許久之後,就聽盛年說道:「驚蟄,你是個好孩子,到底沒令為師失望。」話音落處,衛驚蟄身上如暴風驟雨般的壓迫感遽然消失。 他隱約聽出師父話中的言外之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欣喜地望向盛年道:「師父?」 盛年臉上重又露出笑意,仿似春風化凍般溫煦親切,說道:「你不必擔心自己會被逐出師門。不過你既然無法出家為道,這翠霞派掌門的位子恐怕終生無望了。」 衛驚蟄喜出望外道:「多謝師父……可萬一有人要拿弟子與農姑姑的事情做文章,豈不拖累了您和翠霞?」 盛年傲然一笑,不以為意道:「如果你一直瞞著不說,盛某總有一日會清理門戶逐你下山。因為你敢做不敢當,有愧我紫竹林的八字祖訓;可是你既然說出來了,往後種種便由為師替你們一力擔當!」 衛驚蟄難以抑制激動之情,哽咽道:「弟子不願連累師父,甘願自逐於翠霞!」 盛年憐愛地拍拍衛驚蟄肩頭,和顏悅色道:「你沒做錯任何事,為何要自我放逐?農姑娘與我兄妹相稱,不過是大夥兒叫習慣了而已。嚴格說起來,農神醫和你師祖同屬一輩,你和農姑娘才是真正的平輩論交。至於當年恩師逐走你丁師叔,那更是另有隱情,不可類比。」 衛驚蟄一下聽呆了,尋思道:「對啊,我怎麼從沒想到過,農神醫和淡言師祖分屬同輩,我和農姑姑壓根就不應該以姑侄相稱!」 他卻哪裡又能想到,這輩分的由來全因當年農冰衣暗戀丁原,不願平白小了一輩,故此執意以「丁大哥」相稱。偏巧丁原生性灑脫不羈,也不以為意,如此才一路將錯就錯了下來。 想明白了這些,衛驚蟄頓感如釋重負豁然開朗,暗暗道:「我若將這些說給農姑姑聽,不知她會有多開心!」 盛年望著愛徒嘴角不自覺逸出的微笑,欣慰道:「好啦,這下你總該安心養傷了罷?為師也得找個地方過過酒癮了。」 可等盛年去後,衛驚蟄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他左等右等,總不見農冰衣回來,終究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披衣起身,藉著月色外出找尋。 兜兜轉轉尋了半晌,好不容易才發現農冰衣正獨自一人坐在僻靜的湖畔。 她雙手抱膝,仰起清秀消瘦的臉龐,望著天上的明月癡癡發愣,竟渾未察覺到衛驚蟄已走到了自己的身後。 衛驚蟄輕咳一聲,低聲道:「你怎地一個人坐在這兒?」 農冰衣嬌軀微顫,回轉頭來充滿歉意地一笑,輕輕道:「我只是想安靜一會兒。」 衛驚蟄在她身旁坐下,道:「湖邊晚上風寒,小心著涼。」 農冰衣點頭道:「我知道。倒是你,那麼重的傷還到處亂跑什麼?」 衛驚蟄道:「因為我想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師父已經同意了咱倆的事啦。」 他三言兩語將自己方才與盛年的交談內容向農冰衣簡略轉述了,又笑著道:「這下好了,我們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什麼了!」 農冰衣眸子裡的光采躍動了一下,旋即黯淡下去,凝望著衛驚蟄幸福洋溢的面龐,淡淡笑了笑沒有說話。 衛驚蟄一愣,收斂笑容道:「你怎麼了?」 農冰衣緩緩將自己的頭枕靠到他的肩膀上,彷彿夢囈般地輕聲說道:「沒什麼,我只是有些害怕,怕這幸福來得太快太突然,怕自己還沒來得及品嚐便已失去。」 衛驚蟄緊緊將她環抱在懷中,微笑著答道:「不會的,我們的幸福才剛剛開始——」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三章 生死之艱 卻說小蛋、尹雪瑤別過年旃、畢虎等人,逕自御風回返湖西靈堂。霸下瞧著小蛋心事重重的模樣,有意引開他的注意力,問道:「乾爹,你說屈翠楓和歐陽霓這會兒會不會也在靈堂裡?」 尹雪瑤冷笑道:「這對狗男女最好別在我面前出現,不然……」她並未將話說完,但後面半句的意思任誰都能夠猜到。 小蛋苦笑道:「如果曾婆婆果真撞見了屈大哥,還需小心些。他可是今非昔比。」 小鮮不以為然道:「就憑這小白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再練一百年也不濟事。」 小蛋搖頭,環顧湖上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四相幻鏡如今就在屈大哥手中,而且他還藉此煉化了鶴仙人的元神。」 以尹雪瑤一貫的冷靜,乍聞此訊亦禁不住失聲問道:「你說什麼?」 她的話音未落,腳下方圓數十丈的湖面驀然泛起一圈殷紅光暈,朝裡急遽收縮下陷,有若湖底坍塌了一般奇啊書呀網呵。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毫無徵兆地襲到,扯著兩個人往水下疾墜。 尹雪瑤凜然喝道:「什麼人?」猛提一口丹田真氣,欲從漩渦中掙脫而出,右手纖指疾向背後仙劍握去。 孰料不等尹雪瑤手指碰到劍柄,四周翻騰旋動的暗紅色波濤裡驟然飆射出千百道水箭,密如蝗雨朝著她和小蛋劈頭蓋臉地打到。 尹雪瑤來不及拔劍,只得鬆開攬住小蛋的左手,揮袖抵擋。 「呼——」水箭激射在袖風上濺起漫天珠花,一股迫面襲來的寒氣懾得尹雪瑤嬌軀身不由己地一顫,如墜入萬年玄冰凝鑄的冰窟。 電光石火之間,下方的水裡陡地探出一隻纖長白皙的手來,五根手指如同能夠無限伸展的籐蔓,交錯游動快逾飛電攝向尹雪瑤蓮足。 尹雪瑤腳上一麻,但覺一縷冰冷至極的魔氣一舉蕩破自己的護體真氣,勢如破竹直攻小腿經脈。她苦修數個甲子的冰蠶九變神功,在來人爪力壓制之下竟是一潰千里,連稍作抵禦亦是不能。 尹雪瑤心頭一寒道:「天底下除了鶴老魔,竟然還有人能在一招間制住我!」 好在來人似乎並不打算立時要了她的性命,只用魔氣禁制住尹雪瑤的經脈。 一旁的小蛋見尹雪瑤遭擒正欲救援,冷不防又是一蓬沛然莫御的力量自背後湧到。無奈之下,他只得側轉身形奮力揮掌招架,「砰」的一記悶響,一股絕強的氣勁,碾碎掌力直入胸口。 小蛋頓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耳中模模糊糊聽見霸下和小鮮驚怒交集的呼喝聲,一口熱血湧上喉嚨,旋即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蛋悠悠醒轉,卻發現自己正斜靠在一張椅子裡,四週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靜悄悄地聽不到一點聲音。 他渾身的骨骼酸痛欲裂,丹田真氣凝如鉛石無法催動一絲一毫,一團淤塞的氣血堵在胸口難受異常,直壓得喘不過氣來。 黑暗中,他忽然隱隱約約聽見了尹雪瑤的呼吸聲,一喜之下問道:「曾婆婆?」 然而尹雪瑤並不回答,卻是另外一個冰寒透骨的聲音響起道:「你醒了?」 小蛋心遽然一沉,已然聽出這嗓音竟是出自萬劫天君!可惜他無法看到對方的身影,一邊轉動心念一邊問道:「是你捉了我和曾婆婆?」 萬劫天君低低哼了聲,算是回答。小蛋跟著又問道:「曾婆婆在哪裡?」 靜默中「呼」的一響,燭火亮起,刺得小蛋眼睛一花,好不容易看清周圍景狀,更令他不由心驚。 只見不到五丈方圓的屋中,到處貼滿了喜氣洋洋的大紅喜字,一雙粗大的龍鳳喜燭擺放在桌上正劈啪燃燒。尹雪瑤與他相距數尺,就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邊,不過雙目低垂依然昏迷不醒。 萬劫天君一襲青衫負手佇立在虛掩的門口,問道:「你覺得這兒怎麼樣?」 小蛋愣了愣,道:「這裡好像是成親用的洞房。」 萬劫天君道:「不錯,這是我為你精心準備的,滿意麼?」 小蛋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愕然道:「你說你為我準備了洞房?」 萬劫天君神情淡漠,卻絲毫不像是在和人開玩笑的樣子,回答道:「正是!而且,與你成親的新娘我也一併準備好了。」說著緩緩伸手向尹雪瑤一指。 小蛋皺眉道:「你也太異想天開了。」 萬劫天君淡然道:「可我認為這是兩全其美之策,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不錯結局。」 小蛋頓時猜到萬劫天君的險惡用意,心底騰起一團罕有的怒火,冷冷道:「你一掌把我殺了,豈不是更加乾淨省事?」 萬劫天君目光如刀般射落在他的臉上,徐徐道:「你當我不想麼?」 小蛋毫無畏懼地對視著他,搖頭道:「你休想讓我答應。」 萬劫天君不以為然地一笑,說道:「你以為,一切由你決定?我若是你,就該先想一想身邊這丫頭為何到現在還沒有醒來?」 小蛋一驚,抑制住慍怒與擔憂道:「你是想用曾婆婆的性命威脅我?」 萬劫天君悠然道:「你仔細觀察她的肌膚,是不是隱隱透出一層粉紅色?那是她身上的「焚情蝕性丹」開始起作用了。」 小蛋聞言定睛打量,果然發現尹雪瑤晶瑩無瑕的玉膚表面,依稀泛起一抹淡淡粉紅,好似醉酒般,心下一緊道:「你把她怎麼了?」 萬劫天君不急不慢道:「其實也沒什麼。她只是吃了點小藥丸,一旦藥力發作,任她平日裡如何冰清玉潔,也會變成淫蕩嬌娃。不過你完全可以救她,只要用男女合體之法疏導化解即可。記住,要一個時辰之內,否則她會爆血而亡,那時救無可救。」 小蛋聽得遍體生寒,深吸一口氣穩定住翻騰的心緒,沉聲回應道:「卑鄙!」 萬劫天君哈哈大笑道:「憑心而論,這丫頭的相貌絕不輸於羅羽杉,只是年紀稍大了點兒。我好心好意,千辛萬苦地助你得享艷福,你該謝我才對!」 笑聲中忽然揮袖在尹雪瑤身上一拂,身形瞬間從屋中消失不見,遙遙傳來他的聲音道:「小子,及時行樂,莫要辜負了良辰美景!」 小蛋奮力起身衝到門口,指尖甫一碰觸到把手,屋門陡地耀起一團殷紅光芒,洶湧無形的巨力應運而生,將他的身子猛地彈退。 他又數次嘗試催動真氣,可這幾日連番重創之下全身功力十不餘一,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些許微弱真氣,甫一攀升至胸口便渙散殆盡。 正這時,就聽背後尹雪瑤幽幽一聲輕哼,甦醒過來。小蛋暗叫糟糕,無奈回轉過身。 尹雪瑤的目光慢慢掃視過屋內,眼神由迷茫慵懶而漸轉清醒警覺,最後落到小蛋的身上道:「這是什麼地方?」 小蛋情知瞞不過尹雪瑤,回答道:「這是萬劫天君為我佈置的洞房。」 尹雪瑤先是一愣,隨後淡淡道:「恭喜你終於和羅姑娘鴛夢得償。」 小蛋苦笑了聲,道:「他給我安排的新娘不是羅姑娘,是你。」 尹雪瑤又愣住了,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忿怒還是意外,沉默了許久後道:「他用什麼手段來威脅你?」 小蛋略一猶豫回答道:「他在你身上下了毒。」 尹雪瑤「哦」了聲,似笑非笑道:「給我下毒,不知是何種毒藥?」 小蛋將萬劫天君的話複述一遍,尹雪瑤臉色微變,低頭道:「無恥,他居然想出這個法子來!」 小蛋望著尹雪瑤肌膚上越來越明顯的粉色,問道:「曾婆婆,你可有法子化解?」 「怎麼化解?」尹雪瑤冷笑道:「莫說我無法摸透藥性,就算有解藥的配方,短短一個時辰的工夫又哪裡來得及配製?」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要讓萬劫天君的如意算盤落空,其實也簡單得很。」 小蛋驚喜問道:「真的?那可太好了!」 尹雪瑤道:「稍後我藥性發作,你只管在一旁袖手旁觀,等我死了,這老魔也就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張羅了。」 小蛋滿腔的欣喜登時化為烏有,搖頭道:「這怎麼行,我怎麼能見死不救?」 尹雪瑤慢條斯理道:「那你想怎麼救我?」 想到萬劫天君所說的唯一可解之策,小蛋悶悶地再說不出話來。 尹雪瑤輕歎一聲,唇角泛起一抹譏誚道:「是啊,我和羅姑娘之間,傻瓜都知道你該選誰。」 小蛋聽她的話藏譏帶諷,知她一來對眼下困境並無良策可解,二來心中難受,所以難免有怨言,只好低頭裝聽不見。 他心中思忖道:「萬劫天君如此卑鄙,可我又怎能眼睜睜看著曾婆婆因為我和萬劫天君之間的恩怨受苦。若她因此而死,我豈不是罪孽深重麼?」 可話雖這麼說,奈何自己重傷在身,空負大乘修為無從施展,一時半刻間又豈能想出化解之策?至於與尹雪瑤陰陽交泰解去藥性,這樣念頭連想一下都會覺得是褻瀆了尹雪瑤。 正自束手無策之際,忽聽尹雪瑤低哼一聲道:「臭小子,你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做什麼?就會惹人心煩,還不給我滾到一邊去!」 小蛋奇道:「我站在這裡並沒動啊?」可再往尹雪瑤臉上瞧去,不由整個人驚得呆了! 短短一轉眼的工夫,似乎永遠都冷若冰霜的曾婆婆,此刻俏臉上卻媚態橫生鮮艷欲滴,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盯著自己,正不斷閃爍出驚心動魄的異樣光采,嫣紅的櫻唇一翕一合,胸前被衣衫包裹的挺拔酥胸因呼吸漸顯急促,猶如波浪般劇烈起伏,惹人遐思。 尹雪瑤見小蛋看著自己的模樣既難堪又說不出的古怪,黛眉微微一蹙乾脆閉上雙目,竭力凝定騷動煩躁的心神,想將種種紛沓而來的惱人綺念從腦海中摒除出去。 然而她的丹田如有團陰冷火焰在熊熊燃燒,令得體內真氣沸騰如注,四處亂竄,更是無力抵禦由焚情蝕性丹激起的心魔衝擊,靈台直似一盞在暴雨狂風中拚命掙扎搖曳的微弱火燭,一步步墮向暗無邊際的可怕深淵。 好在她自幼修煉冰蠶九變,最講求清心寡慾之功,藥力發作雖烈,仍能保住最後一線靈性不泯,苦苦地與滔天慾火抵抗不屈。 小蛋看著她全身的肌膚彤紅如燃燒一般,心中感同身受。 換作別人或許難以體會尹雪瑤此際身受之苦,可偏巧他在數年前也曾遭遇過聖淫蟲精氣噬體作亂的巨大痛楚,對曾婆婆如今的處境實在是再清楚不過。 他的心越揪越緊,猛地靈光乍閃道:「或許我體內的聖淫蟲精血能夠以毒攻毒,壓制下焚情蝕性丹的藥力!」當下毫不遲疑從背後拔出雪戀仙劍,便朝腕上割去。 不料尹雪瑤猛一睜眼,細細嬌喘道:「住手!你要幹什麼?」 小蛋停住仙劍,道:「我想試一試身上的聖淫蟲精血能否解開藥性?」 尹雪瑤嗔罵道:「笨蛋,如果能用聖淫蟲精血化解,我又何必苦捱? 這焚情蝕性丹乃極陰之物,再服用聖淫蟲精血不啻火上澆油,你難道嫌我死得不夠快?」 小蛋呆了呆,猛地揮劍劈向身旁的桌案,似要將積鬱的怒火盡數發洩在這一劍中。 「鏗!」桌案應聲斷裂,隨即轟的一聲化作千百片細小光瓣如花雨般飛濺。 尹雪瑤也不曉得從哪兒生出來的邪火,怎麼看小蛋都不順眼,怒哼道:「我罵了你不服麼,拿桌子出什麼氣,你要不試試一劍劈了我?」 小蛋的右手緊緊握著仙劍,澀聲道:「看著你受苦卻什麼都做不了,我恨不能一劍殺了自己!」 尹雪瑤一陣心旌搖曳,險些靈台失守,急忙克制住沸騰的心緒道:「你放心,至少我還有大半個時辰可活。」 小蛋心如刀絞,儘管感覺不到萬劫天君的存在,但他相信在外面的某個地方,一定有一雙陰冷的眼睛時時刻刻監視著他和尹雪瑤。宛若,他就是冥冥中主宰一切的上蒼。 然而,他怎能不救尹雪瑤,又如何能救尹雪瑤? 驀地,小蛋衝到窗前向著屋外蒼茫黑暗拼盡全力地叫道:「萬劫天君,出來!我答應你,從此再不見羅姑娘!」一言未畢,體內傷勢勃發,一口熱血湧到口中又被他生生吞落! 小蛋好似瘋了般,赤紅雙目舉拳重重砸向窗欞,叫道:「你為什麼不回答?」 「呼——」窗上紅光迸現,一股巨力將他的身軀拋起,向後撞落在尹雪瑤身上。 椅倒人翻,兩人摔在一起。小蛋絲毫不覺得疼,兀自怒吼道:「回答我,回答我!」 尹雪瑤被小蛋壓在身下,感受到從他激憤的身體裡傳遞而來的滾燙熱力,強壓著幾將失控的心緒,嬌喘道:「別吼了,他不會回答你的!除非你乖乖地按他說的做,否則連他也無法化解焚情蝕性丹的藥性,懂了麼,笨蛋?」 這聲「笨蛋」語音婉轉溫柔大異以往,小蛋卻感到一盆涼水從頭頂澆到腳下,喃喃道:「真的是無藥可解?不可能,我不信……」 尹雪瑤在藥力的催發下情迷意亂,雙手不由自主環抱上小蛋的腰際,將整個嬌軀緊緊貼到了他的身上,只想著能倚靠在他的懷抱中放下所有矜持,任他憐惜愛撫。 她努力仰起臉,檀口中噴出一口口火熱的氣息道:「小蛋,你轉過頭來。」 小蛋不明所以,側轉過腦袋,只覺得尹雪瑤近在咫尺的呼吸不斷吹進耳朵裡,又癢又麻說不出的舒服。 他心頭一蕩,趕忙轉開視線不敢多瞧,想翻身起來卻被尹雪瑤抱著不能動彈,這一掙扎耳鬢廝磨,反而更增幾分香艷。 尹雪瑤哪裡還堪這等挑逗,通體酥軟情慾高熾,嚶嚀一聲櫻唇便向小蛋迎去。 小蛋也不是完全不懂男女之情的吳下阿蒙,見狀一驚拚命扭頭躲閃道:「曾婆婆!」 尹雪瑤櫻唇吻在小蛋的臉頰上,渾身慾火如焚神智已失,咯咯嬌笑道:「不准躲!」 懷中如此絕色麗人婉轉鶯啼主動投懷送抱,縱是鐵打金剛也要化作繞指柔。小蛋畢竟氣血方剛,猛感到自己的胳膊正碰在尹雪瑤那團豐滿火熱的胸脯上,禁不住心猿意馬難以自持,想要抗拒已是力不從心。 他搶在心智淪喪前的一剎那,狠狠往舌尖咬了下去,一股強烈的劇痛伴隨著鹹濕的血液湧出,令得即將沒頂的腦海霍然一醒,運肘一頂尹雪瑤,趁她吃疼手上一鬆,趕緊翻滾脫出擁抱,大口喘息道:「曾婆婆!」 莫名地,尹雪瑤猛然一省,望著小蛋焦灼尷尬的臉龐,心道:「就算死,我也絕不能在這小子面前放浪出醜,讓他小瞧了我!」 想到這裡,她探手掣出十多枚金針,深深扎入天突、華蓋諸穴,巨大尖銳的痛楚感覺使得慾火稍消,厲聲喝道:「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小蛋怔了下,立刻明白過來,尹雪瑤是不願讓自己看到她臨死前的慘狀。望著她不停將一根根金針扎入自己的軀體,形同自虐的情景,委實教人不忍卒睹,兩行熱淚滾滾淌落,大聲叫道:「不,要死一起死!」 尹雪瑤剛硬起的心腸不由得又是一軟,狠狠一挫貝齒道:「笨蛋,你若死了,不是把羅羽杉白白讓給萬劫老魔麼?」 小蛋一震,但一瞬間的遲疑已被眼前尹雪瑤飽受煎熬的淒慘景象擊退,暗暗想道:「我若死了,羅姑娘還有爹爹,還有天一閣和許許多多關愛她的人。可曾婆婆一生孤苦,卻是什麼也沒有——」 念及於此,他猛然意識道:「一直以來我都把曾婆婆看得高不可攀,敬畏有加,更對她欽佩得五體投地,卻從未想到過,其實她一直以來都是孤苦伶仃的,外表的冷漠,正是因為她內心的孤獨寂寞。 「可她卻偏偏對我極好,甚而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讓我為難。這些年來她放棄修煉,跟著我飄零天涯,幾經生死,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追回貫海冰劍麼?」 驟然之間,他的心中亮過一道電光,終於明白過來,登時全身激盪起一種又是酸甜又是淒苦的滋味。 突地耳聽得「啪」的一記脆響,由於用力過猛尹雪瑤手中的金針竟在肌膚中生生折斷,頓時鮮血橫流染紅衣衫。 她強忍著不發一聲呻吟,抬手再取出一枚金針,略一遲疑逕自往咽喉刺落,竟是欲要自我了斷。 小蛋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奮盡全身力量一把握住她的皓腕道:「住手!」 尹雪瑤掙了兩下沒有甩脫,淒然一笑道:「你鬆手,讓我走得體面一點兒。」 小蛋掰開她的手指,將金針取出,緩緩道:「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 尹雪瑤一顫,眼中閃過悲喜難名的異采,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子已被小蛋攔腰抱起。 從兩人起身處到那張帳幕低垂的床榻,不過三五步的距離,可小蛋走來卻是那般漫長遙遠。 恍惚間似乎聽見羅羽杉在耳邊輕誦那闕小詞:「……漏聲殘,燈焰短,馬蹄香。浮雲飛絮,一身將影向瀟湘。多少風前月下,迤邐天涯海角,魂夢亦淒涼。又是春將暮,無語對斜陽。」 這裡沒有斜陽,也聽不到更深漏殘,唯有懷抱中的伊人,在陰陽生死間徘徊。 黑暗變得淒艷而哀涼,尹雪瑤痛楚憔悴的臉上漸漸現出前所未有的溫柔和堅毅! 她靠在小蛋溫暖的懷抱中,彷彿全然忘卻了焚燒全身的苦,體內高漲的情慾亦悄然被一種久違的情感所替代,這縷情感中,有喜慰,有幸福,有感傷,也有一絲難以捉摸的愛戀…… 忽然,她的頰邊流下兩滴晶瑩剔透的淚珠,掛在微微含笑的唇角,和著從檀口中溢出的殷紅血絲,構成了一幅絕美而哀傷的畫面。 有這一瞬,她知足了。多少風霜長路,多少血雨腥風,她為著他天南海北關山萬里地一路走來——就在小蛋抱起自己的一瞬,全都得到了補償。 她甚至從心底裡感激萬劫天君,是他讓小蛋終於體悟到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 她知道,他這麼做只是為了救她。在他的心中,有另一個少女的身影永遠無可替代。但那又如何?只要這一刻他心中有她,願意為了她而割捨最愛,便已足夠了。 輕輕地,她被放到了床榻上。帳幕掀起又垂落,卻隔不斷屋中霧濛濛的燭光,有一滴鮮紅的燭淚,正悄無聲息地滴淌而下,流進她的心裡。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四章 蹈海之殤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上小蛋的臉龐,忽地輕聲問道:「小蛋,我美麼?」 小蛋不曉得尹雪瑤為何會莫名其妙地問起這個,疑惑地點了點頭。 尹雪瑤的臉上綻開一抹驚心動魄的喜悅笑容,像是一夜春風吹開冰封一冬的荒原,百花怒放醉了人間,雙手環抱住小蛋的肩膀,用強忍痛楚有若夢囈的聲音低低道:「答應我,你要永遠記得我現在的樣子——」 沒等小蛋回答,她顫瑟熾熱的紅唇已緊緊封住了他的嘴,柔軟香潤的舌頭含著如火的熱情滑入到他的口中,用盡生命中所有的氣力抵死纏綿。 時間陡然靜止,天地沉寂在這一剎那。 小蛋身體一僵,呆呆地品味著尹雪瑤蕩氣迴腸的醉人熱吻,腦海一片空白。 驀地,他感覺到從尹雪瑤的舌尖湧出一股清涼醇厚的真元,猶如豐潤的甘霖般透過自己的經脈直沁丹田,令得原本乾涸萎靡的銅爐氣海不僅立時重煥生機,而且綿綿汩汩不斷充盈向週身各處。 他先是一怔,隨即醒悟到其中玄機,急忙使勁仰頭想掙脫開來。 誰知尹雪瑤的雙臂緊緊抱定分毫不松,苦心修煉了數百年的深厚功力源源不絕憑藉著她的熱吻輸入到小蛋體內。 小蛋口不能言,胳膊又被尹雪瑤的兩條藕臂牢牢箍住動彈不得,急得額頭青筋蹦跳,拚命地掙扎抗拒。 他隱約記起乾爹常彥梧曾在很久以前對自己說起過,北海門有一項神功,能夠焚燃丹田,將畢生的功力幾乎毫不折損地傳遞到另一個人的體內。而此功一旦施展,便是不死不休,否則遽然中斷鼓蕩的真元反噬母體,會令施術者在彈指間爆精而亡,神形俱消,甚而殃及受功之人。 這種殘酷的傳功心法,偏卻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蠶絲訣,亦唯有修煉冰蠶九變的北海門嫡傳弟子方有可能練成。故而北海八鬼的師父北極仙翁不會,小蛋的乾爹常彥梧更是只聞其名。 此刻的尹雪瑤,唇角兀自掛著淡淡的笑意,在催肝斷腸的親吻間,將生命凝匯的菁華傳承饋贈到這懷中少年的體內。 小蛋熱淚盈眶,頹然停止了掙扎,好讓尹雪瑤完成生前最後的一個心願,只是腦海裡混亂一團,不停地有個聲音吶喊道:「不可以,不可以!」 望著尹雪瑤漸轉晦暗卻充溢著幸福與愛戀的眼眸,他突然明白了。 愛,沒什麼不可以! 只是——如果她就這樣走了,自己將要遺憾,將要悔恨的又何止一生? 淚水模糊了小蛋的臉,讓他看不清她美麗絕俗,歷經兩百多年風風雨雨卻依舊年輕動人的臉,讓他看不清佈滿荊棘攜手走過的來時道路…… 漸漸、漸漸地,青絲成雪,環繞在小蛋身上的手鬆軟了下來,尹雪瑤的嬌軀無力地向後倒去,已是油盡燈枯。 小蛋一把摟住她的香肩,在兩人唇分的一剎那,用盡所有的力量重重又吻住了她。 淚水濕潤了他和她的臉,喘息著哽咽著,做著今生最初亦是最後的一次纏綿。 她本已暗滅了的眸中又亮起了一絲喜悅的光,顫抖地伸出一根纖指,在小蛋飽含痛楚的熱吻中,在他的腿上艱難地寫道:「我愛你,好好活……」 突然,她的手從他的大腿上滑落,無力地垂落在空中。 小蛋呆了一呆,下意識地凝望著尹雪瑤的面容,那張憔悴得失去光采的面容。 「你要永遠記得我現在的樣子——」言猶在耳,伊人已逝。 僵硬了的櫻唇,停止起伏的胸脯,闔然閉起的雙眼……無不在殘忍地向他訴說著一個同樣的訊息。 「啵——」帳幕外的火燭一聲低低的爆響,在滴落最後一顆紅淚後黯然滅去。 如同,她芳華正茂的生命,在為了他無悔無怨地燃盡了光和熱後,化作灰燼。 她終是去了,含著笑在滿是愛戀的熱吻中,走完漫長而又短促的今生。 小蛋緩緩地,帶著不甘與不捨地從她的櫻唇上挪開,痛徹心腑的悲傷塞滿胸膛,堵得他不會了呼吸,卻將一口口傷慟和血吞下。 他緊緊摟著她,好像她只是靜靜地睡去了,在一個甜蜜永恆的夢中不會醒來。 「曾婆婆,你醒醒啊,醒醒……」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尹雪瑤沉靜的玉容,喃喃地低訴呼喊道,胸口已疼得失去感覺,直至麻木。 然而無論小蛋如何地呼喚,她都不會再次醒來,將生命永遠定格在那魂斷神傷的吻別一刻。 「呼——」垂落的帳幕被狂風吹得倒掀而起,如一團紅雲飛縱在空。 「小蛋!」屋門被風帶開,羅羽杉和萬劫天君一前一後衝了進來,卻被眼前所見的景象驚呆了。 小蛋緊擁著尹雪瑤半跪在床榻上,衣發凌亂滿身鮮血,渾然不覺有人進屋,雙目中迸射出離亂空洞的光芒。 萬劫天君見狀亦是一皺眉,心道:「不好,沒想到這丫頭剛烈至此,為了維護小蛋竟寧可自盡。這一下,大好的計劃落空了。可惜、可惜……」 先前他探察到小蛋與尹雪瑤在床榻之上激情擁吻,以為水到渠成一齣好戲行將上演,卻哪裡猜得到其中內情?待攜著羅羽杉趕至屋外,那廂尹雪瑤業已玉殞香消。 而相較萬劫天君,毫不知情的羅羽杉更是驚駭莫名,驚呼出聲。 但是小蛋彷彿完全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一雙憤怒的虎目鋒銳如刀射落在萬劫天君的臉上。 殺父之仇,奪愛之恨,再加上今夜迫得尹雪瑤捨身而去,種種前塵歷歷在目,婷婷玉人音容如昨,頃刻聚成一股吞噬一切的滔天狂浪,翻捲過寸寸碎斷的心頭,翻捲過跌宕起伏的胸口,直欲奔湧出竅! 以萬劫天君的狂傲自負,亦禁不住被這仇恨的眼神盯得心裡一寒,嘿然冷笑道:「怎麼,你瘋了麼?」 小蛋手攬尹雪瑤徐徐站起,一雙眼睛須臾不離地俯瞰著萬劫天君,從齒縫之間一字一字對著他說道:「你、說、呢?」 話音落處一團絢爛奪目的三色光芒在小蛋頭頂爆開,騰起高達數丈的熊熊光焰。他的元神便如浴火涅盤的鳳凰,自華光中冉冉升騰,倏然顯現。 「嗡——」雪戀仙劍激越發出金石鏑鳴,劃過一道亮眼電光飛掠入小蛋手中。 三尺劍鋒之上華光如雪映照蒼穹,跌宕激昂的劍氣在這一瞬如同它的主人,掙脫所有人世的禁錮,滔滔奔騰向天涯的盡頭。 羅羽杉忘記了驚駭,望著仗劍橫空的小蛋元神,芳心一陣顫慄,珠淚奪眶而出,不顧一切地撲上前道:「小蛋——」 「呼——」小蛋向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左手輕送,一扇星門打開,將羅羽杉的嬌軀憑空傳出數十丈,彈落在屋外蒼茫咆哮的血海之中。 而後,他低下頭,再看了一眼兀自安安靜靜橫臥在自己肉軀懷中的尹雪瑤,驀地心止如水,思緒彷彿也隨著面前的劍氣扶搖直上,翱翔在無垠天宇。 心中忘有,渾然無我;萬象無我,我本為無—— 當尹雪瑤如花的生命在寒夜中凋零,當他的心神寂滅如灰,放下所有的執著,那一顆歷經劫波的仙心亦終於得到了完全的釋放,迸發出世人難以想像的力量! 體內的真氣猶如決開堤岸的洪濤,義無反顧地注入雪戀仙劍,不斷暴漲的驚人劍華中,小蛋年輕而飽經生死離難的臉卻顯出超脫後的平靜。 要死一起死!這是他對曾婆婆的承諾,更是對一個以生命來愛自己的女子許下的誓言。 吸一口氣,心是那樣的疼。恍惚裡好似又回到那冰天雪地的北海仙府,她一襲黑衫驚艷地來,從重圍之中救護著自己絕塵遠揚…… 此後數年從黃沙飛揚的西域忘情宮到陰霾滿佈的雲夢澤;從暗流澎湃的越秀山到風暴雨狂的小月湖,只影相隨無怨無悔。而今,卻終於捨下他遠去! 「砰砰砰砰——」屋中的擺設不停地被劍氣催爆,化作縷縷紅煙瞬即泯沒在悲壯浩蕩的罡風激流中。 萬劫天君冷峻妖異的面容浮現起一抹從未有過的肅穆,口中發出低低沉吟,右手在胸前一揮,「叮」地自掌心迸射出一束耀眼赤芒,迎風怒展幻作一柄通體透明煞氣凝霜的三尺光劍。 一蓬血瀾從他青衫之內鼓蕩而出,迎向洶湧迫來的雪白劍光。兩團沛然無匹的光瀾在半空中狹路相逢,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滾滾雷鳴,激盪起無數驚濤駭浪,朝著四下不可一世地宣洩擴散。 氣機感應之下,小蛋的元神晃了晃,頭頂冒出騰騰青煙,顯是將功力催發到了極限。 「小蛋!」漫天光雨裡,羅羽杉淚流滿面,重又奔了回來。 可惜小蛋已然聽不見,也看不見她滿含焦灼擔憂撲向自己的身影。 他好似置身在一片廣闊寂寥的虛空中,感受不到天地的存在,甚至也全然忘記了自己。唯有手中龍吟激顫的仙劍,正以璀璨的光輝照亮著沉淪的夜。 「咄!」猛聽一聲氣壯山河披肝瀝膽地呼吼,宛如天雷轟碎整片天地。 小蛋的元神倏地凝作一束絢光與雪戀仙劍合而為一,崩雲裂石排山倒海,恰似一曲澎湃浩蕩冠絕千古的長歌,破碎紛擾紅塵苦難人間,向著萬劫天君衝去。 所有的空間都被亮白的雪光充斥,皎潔無瑕的光芒裡那道不屈的身影化作雷、化作電、化作用生命凝煉迸發的一束虹彩,煥放出雄壯的華麗篇章! 蹈海天翔,蘊含著他對人生的感悟,對生命的熱愛,在電光石火間澎湃盛綻。 如果天地無心,便讓這劍斬裂山川;如果紅塵有愛,便讓這光溫暖人間…… 「轟——」地動山搖的巨響聲中,一紅一白兩束絢爛劍華交織輝映,激撞於一處。 陡地,從亮麗的白色光瀾裡,升騰起千百道刺目熾烈的銀白劍芒,猶如玉華映雪橫空出世,勾勒出一縷縷曼妙絕倫、盈虛難分的軌跡,直迫入萬劫天君體內。 「砰!」幾乎同一時刻,兩人所在的屋子灰飛煙滅,隨風流散,周圍所有的幻像亦齊齊泯滅,遁入黑沉沉的血海。 五顏六色的華光如同開滿天空的綺麗煙花,從爆炸中心崩散開來,一個個碩大離亂的光團拖曳著長尾呼嘯飛空,向著四周飄落。 羅羽杉只覺一團強光爆閃,眼前猛地短暫失明,一蓬絕強的罡風迫面襲來壓得她無法呼吸,嬌軀頓時失去控制,好似一葉顛簸掙扎在峰尖浪口的小舟往後翻飛。 她週身肌膚火辣辣的劇痛,一絲絲徹骨寒氣,混合著灼烈的熱浪滲入骨髓,難受之極,耳中隆隆的轟鳴直擊心頭,令得她氣血翻騰,鬱悶欲嘔。 依稀中她聽見萬劫天君一聲驚怒交加的厲嘯,青色的身影從捲湧喧囂的光瀾深處踉蹌而出,飛退開十餘丈方才搖搖晃晃地定住。 他身上衣衫盡裂,幾乎體無完膚,蒼白的臉上充滿憤怒與錯愕,胸前衣襟如片片蝶舞不停飄落,露出胸膛上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劍痕,殷紅的鮮血汩汩流淌。 可是,小蛋——小蛋呢?羅羽杉的目光在跌宕起伏的光瀾裡,迫切忐忑地搜尋著。 終於,她發現到了小蛋元神微弱的閃光,登時芳心升起一陣狂喜,渾然不顧萬劫天君便在十數丈外虎視眈眈,縱身迎了上去。 小蛋的元神已然扭曲變形,不斷「啵啵」爆散出一縷縷幽光,好像隨時都會被怒嘯的罡風吹散,那柄雪戀仙劍光華黯淡猶緊握在手,不離不棄地守護著它的主人。 「小蛋!」羅羽杉和身上前托住飛蕩翻轉的元神,未曾開口心下一酸,已是潸然淚落,又疼又憐地注視著他的臉龐,雙手毫不吝嗇地將天一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到小蛋的體內。 小蛋心脈一暖,慢慢看到眼前那張哀婉絕美的玉容,正盈盈閃著淚光凝望著自己。 他無力地一笑,虛弱的嗓音若續若離道:「沒事,別……哭……」 不說還好,話一出口羅羽杉的淚水越發忍耐不住,如斷線珍珠一滴滴灑落到他的元神上,冒起「嗤嗤」輕煙。 小蛋想伸出手替她拭去面頰上的淚珠,可手臂稍稍一動便疼得渾身欲裂,空空蕩蕩的丹田像是在烈日曝曬下的乾涸河床,寸寸龜裂劈啪爆響。 羅羽杉見狀,柔腸碎斷恨不能以身相代,哽噎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小蛋剛欲開口,猛聽十餘丈外萬劫天君發出一記淒厲暴怒的長嘯,揚聲喝道:「臭小子,你去死!」 短短六個字,他的話音卻從高吭驟轉瘖啞,到了最後兩個字顫抖嘶啞幾發不出聲,顯然所受之傷嚴重至極,較之小蛋也好不了多少。 小蛋一驚,猛生出一股力量抬手橫劍,喘息道:「你快走,去找羅大叔!」 羅羽杉面露決絕,將小蛋元神抱得更緊,搖頭道:「我不走!」玉腕輕揚亮出玉緣仙劍,向著萬劫天君清聲道:「請吧!」 萬劫天君深幽的眼底掠過一絲寒芒,摻雜著慍怒、失落、絕望、仇恨、嫉妒,甚而有幾分狂意,哈哈獰笑道:「好,我成全你們!」 「哼」的一聲,他的身軀晃了晃,嗆出一口淤血,飛身撲向兩人。 羅羽杉竟是不管不顧撲襲而來的萬劫天君,垂下螓首向著小蛋溫柔一笑,輕輕道:「我終於等到了你……」 千百度的午夜夢迴,春來秋去的度日如年,她始終在心底深處守候著那一絲的希望,然而誰能想到,歷盡坎坷的重逢一刻,卻又是生離死別的訣別之時! 好在,她終是等到了他。哪怕只有短暫的瞬間重聚,已足夠慰藉漫長的相思之苦。 而那即將來臨的死亡,何嘗不是一種超脫?從此他和她便能日夜相守,再不必苦苦思念。 近了,更近了——萬劫天君狂暴的身影如一蓬血雲重重壓來。 儘管他遭受蹈海翔天訣重創,即使僅剩十之二三的余勇,亦絕非羅羽杉和奄奄一息的小蛋所可以抗拒。 但這又有什麼?既然他們在一起,生死相連,又何懼於一個嫉恨如狂的萬劫天君? 霎時間,在這片殺氣飛揚、血浪濁濁的天地中,竟生出一股濃濃的溫馨與暖意。 突然,萬劫天君發出一記驚異莫名的嘶吼,人在空中猶如斷線風箏震了一震,隨即向著下方的血海栽落。 「玉牒金書!」羅羽杉絕處逢生,不禁驚喜交集失聲叫道。 小蛋聞言精神一振,奮力抬眼向下望去。就見萬劫天君搖搖晃晃,勉力穩住身形,心口泛起一團觸目驚心的金色光芒,如水波一樣,朝著全身飛速氾濫。 萬劫天君口中急喘,從鼻中嘴中噴出一團團金紅混雜的寒霧,神情猙獰扭曲,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兩步,再也堅持不住,猛地發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嘶吼,一頭墜入腳下濃烈翻滾的血霧深處消失不見。 原來先前的蹈海翔天訣正中萬劫天君胸膛,重傷之下蟄伏體內的玉牒金書趁虛而起。他若不恃強運氣試圖結果小蛋或許還有一線之機,偏偏殺機盈胸不管三七二十一強催魔氣,終於激得玉牒金書勃然發作。 羅羽杉見在生死關頭萬劫天君敗退,如釋重負地大鬆一口氣,喜極而泣道:「他逃走啦!」 孰知懷中的小蛋元神並無回應,她心中一緊急忙凝目觀瞧,卻見小蛋已昏死過去。 見此情景,羅羽杉劫後餘生的欣喜立時蕩然無存,在他耳畔呼道:「小蛋!」 小蛋元神光華漸暗,光絲像水蒸汽般不住地升騰渙散,口中氣若游絲已無法回應她的呼喚。 羅羽杉強穩心神,收起玉緣仙劍,一雙玉掌拚命催動丹田真氣綿綿不絕輸入小蛋體內,襄助他勉強護持住幾將崩斷的心脈。 很快,她的頭頂水汽騰騰,功力也已到了透支的邊緣,奈何小蛋的傷勢毫無好轉的跡象,唯手中握著的雪戀仙劍在幽幽低鳴。 羅羽杉猛地一省,極目遠眺,天幸小蛋的肉軀儘管傷痕纍纍,在血海中載沉載浮,卻尚算完好。 她不敢遲疑,趕緊托著小蛋元神追近肉軀,左手一捏法訣,右手掌心柔勁微吐。 小蛋的元神顫顫巍巍飄浮起來,在肉軀上方盤桓起伏,卻總是難以歸竅。 羅羽杉幾近力竭,緊咬櫻唇忍住淚水,心中默默呼喚道:「快進去,求求你……快進去啊——」 或許是昏迷中的小蛋聽見了她發自心底的吶喊,或許是冥冥上蒼看到了她令人心碎的目光,元神在肉軀頭頂猛地一晃,終於歸竅。 羅羽杉長出一口氣,直感全身虛脫香汗淋漓,可她卻不敢有片刻的喘息,探臂攬起小蛋,將身上僅餘的三顆冰蓮朱丹一古腦全送入他的口中。 然而小蛋身軀猛震,連著淤血帶著剛剛服下的靈丹又統統從嘴裡嗆出,面色由白轉青,眼看著已瀕臨死亡邊緣。 羅羽杉芳心如焚,緊緊擁著小蛋冰涼的軀體將臉蛋貼上他的胸膛,感受著幾不可察覺的心跳,飲淚呼喊道:「小蛋,你一定要堅持住!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看北海的日出日落,我一直都記得,都在等你……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你不能丟下我,不能不守信!」 淚雨滂沱模糊了視線,小蛋靜靜地橫躺在她的臂彎裡,好像聽不到她的呼喊……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五章 六合回春 小蛋覺得自己就像一縷沒有羈束沒有靈魂的風,在冰與火的煎熬中,在光與暗的交錯間,漫無目的地飄浮著,遊蕩著,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永遠也不會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浸泡在了一汪溫泉中,說不出的舒泰愜意,於是變作了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兒,在潭底優遊。 漸漸地,他覺著了疼,覺著了冷,而後又一次被溫暖的泉水包圍。 如此循環往復不曉得有多少回,小蛋慢慢感到身邊好像有人,周圍好像有聲音。他想睜開眼睛,可宛如陷入到一個無法甦醒的夢魘,沉重的眼皮怎也撐不開,只想著一直這樣昏昏沉沉地睡去。 終於有一天,他的意識再一次被強烈的痛楚感覺從黑暗中喚醒,耳朵裡隱隱約約聽到不遠處好像有人在說話,那聲音顯得是那樣的熟悉…… 是誰在說話?我是死了,還是活著? 他腦海裡湧出一個接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吃力地抬起眼皮,一道柔和的乳白色光華隨之映入眼簾,讓人感覺無比的溫暖。 先是一個個模糊的黑影在面前如真似幻地來回晃動,然後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盛年、羅牛、丁原、蘇芷玉、姬雪雁、秦柔、衛驚蟄、農冰衣……緊接著,竟然還有丁寂和楚兒!最後,他的目光牢牢凝定在了那張熟稔的玉容上,情不自禁地從心底裡發出一縷喜慰的微笑。 「我這是在作夢吧?」小蛋昏沉沉地想道:「丁叔和雪姨、玉姨不是都在南海天一閣麼?況且小寂被終身幽禁,怎麼可能出來看我——」 他正想著,就聽霸下大聲叫道:「乾爹,你終於醒了!」 旋即便是小鮮的聲音噓道:「小聲點,沒人當你是啞巴!」 「好小子,總算咱們的工夫沒有白費,從鬼門關裡又把他給拽了回來!」曾山的腦袋從人群裡冒出,樂呵呵望著榻上的小蛋道:「感覺如何,像是在作夢吧?」 小蛋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看著頭頂懸浮的夜明珠,才曉得方才映入眼中的乳白色光華乃是由此而生,詫異問道:「這是哪兒?你們為何全都在這裡?」 盛年溫和笑道:「這是翠霞紫竹軒,一個多月前是羽杉將你背上山來。」說著提起腳邊放著的一壇已開封的醇酒,往嘴裡灌了一大口,紅光滿面的臉龐上卻依舊掩飾不住疲憊與欣慰之色。 小蛋凝神內視,驚訝地發覺不僅受損的經脈幾近痊癒,丹田內積蓄的真氣充盈雄渾更是遠勝傷前,只需稍一運勁便像是要漫溢出來,不由得詫異道:「奇怪,為何我覺著自己的功力又強了許多?」 丁原與盛年相視一眼,笑道:「也許這就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 小蛋疑惑地點了點頭,便不再多想。可他哪裡知道,自己的這條命當日已被閻王爺請去了一大半,別說農百草、布衣大師這一正一魔兩大絕世神醫重生,就算大羅金仙蒞臨也要徒歎奈何。 可偏偏天不絕他,盛年接下命懸一線的小蛋之後,當即敲響銅雀仙鐘,將翠霞六脈首座齊齊召至紫竹軒,陳明瞭小蛋的身世。 這一次,沒有爭吵甚至沒有猶豫,翠霞六大首座不約而同地作出了一個決定——動用當世僅存的兩枚九轉金丹,救活小蛋! 因為,翠霞派欠紫竹軒一份情,更對已逝的淡言真人存一份愧,一份敬! 於是當年蘇真為救丁原卻苦求不得,不得不以天道上卷相交換的九轉金丹,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服入了小蛋的口中。 同一時刻,盛年派出衛驚蟄和農冰衣,分別前往天雷山莊和南海天一閣報訊。 不一日,羅牛、丁原等人披星戴月齊齊趕至,當即會同盛年、姬欖、淡嗔師太以及本已閉關的散仙曾山,六大頂尖高手齊聚一堂,不惜耗損數年功力,施展出翠霞派絕學「六合回春大法」,費時三十六日,終將小蛋的性命保下。 其後再經由蘇芷玉和農冰衣這兩大醫道聖手的連袂診治,小蛋終於轉危為安! 所謂前世之因,今生之果。若非當年的淡言真人嘔心瀝血培育出紫竹三英,高風亮節感天動地,乃至身後盛名折服四海,又豈會有今日合翠霞全派之力救治小蛋的盛況?這般際遇,當世更無第二人能夠擁有。 猛然間,小蛋想起了尹雪瑤,心裡像是給刀狠狠刺了一下,問道:「羅姑娘,你可有找到我曾婆婆的遺體?」 羅羽杉神色一黯,搖了搖頭,霸下也沒了方纔的喜悅,低聲道:「我和小鮮帶著小衛和農仙子曾回到淡家死村下的血海裡找尋數日,也沒能找到尹婆婆的蹤跡……也許、也許她的遺體……」 雖然它不忍說完,但小蛋也明白後面半句話隱含的意思。默默地,兩滴熱淚無聲無息地溢出眼眶,潤濕了視野。 曾婆婆真的去了,從此除了自己再沒有人會清楚,那日在簾幕之後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更沒有人會知道,尹雪瑤曾用她的纖指在自己大腿上留下的最後遺言——「我愛你,好好活!」 小蛋的心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深深吸了口氣將眼眶裡的淚水吞落回去,徐徐說道:「我代曾婆婆謝謝你們了。」 屋裡一陣沉寂,連曾山也牢牢閉起了嘴巴,眼裡流露出深切的同情。 這個少年命運多舛,所承受的苦難之多甚至超過了當年的丁原,可他依然堅強,依然挺立,從不怨天尤人,更不會因著仇恨迷失方向。 望著他,周圍每一個人心中都生出幾多感慨。姬雪雁更是暗自歎息道:「如果翠楓能如這孩子一般坦蕩豁達,又焉能一錯再錯走向不歸路?」 丁原向眾人打了個眼色,站起身來拍了拍小蛋肩膀道:「你先安心養傷,其他的事咱們回頭再慢慢聊。」 大伙會意起身,向小蛋告辭出屋,只留下羅羽杉坐在病榻一旁照料。 再有便是那條名叫大黑的狗安安靜靜趴在榻前,瞅著床上的小蛋不時搖晃著尾巴。 羅牛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愛女一眼,欲言又止忽覺衣袂一緊,卻是妻子悄然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向他搖了搖頭。 羅牛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隨著眾人退出了屋子。 屋子裡越發地安靜下來,隱隱從林間傳來一聲聲清幽蟲鳴,窗外的月色如水映照,涼爽的夜風溫柔吹拂,送來脈脈清香。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便這樣默默地對視著。 忽然就聽「咕嚕」一響,打破了屋裡的靜謐。兩人俱都一怔,方才意識到這一聲響動竟是從小蛋的肚子裡發出,又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 羅羽杉柔聲道:「你一定是餓了。桌上有藥粥,你不妨喝上一點兒。」 小蛋默然望著羅羽杉,心裡洋溢起幸福的感覺,輕輕道:「當年我被埋雪中,被救回天雷山莊,甦醒過來時,也是你端過一碗熱粥。」 羅羽杉俏臉上泛起柔情,微笑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都五年了。」回身端起桌上粥碗,舀了一小勺湊到唇邊細心地吹涼,送到小蛋嘴邊。 小蛋張口吃了,只覺得熱乎乎的藥粥從喉嚨口一直暖到了心底。 瞧著羅羽杉頗顯憔悴的面容,他不禁生出強烈的歉仄與憐惜,低聲道:「這些日子為了照顧我辛苦你了。」 羅羽杉搖搖頭道:「只要你的傷能好,再苦我也甘願。那天你在血海裡昏死過去,才真正教我害怕……天幸,你還是活了過來。」一邊說著,一邊眼圈已是紅了。 小蛋伸出手握住她微微顫抖的纖指,緩緩道:「以後永遠不會了。」 羅羽杉眸中閃爍著喜悅憧憬的光采,垂下玉首用極低的聲音「嗯」了聲。 大半碗粥喝完,小蛋精神好了不少,靠在床上了無睡意,若非羅羽杉一力勸阻,他已忍不住要披衣下床。 兩人又聊了許久,羅羽杉起身道:「你先歇息一會,我去把粥碗洗了。」 小蛋戀戀不捨目送羅羽杉姣好的倩影出屋,忽然就見霸下從窗口鬼鬼祟祟探進腦袋低聲叫道:「乾爹!」 霸下掠入屋中,囁嚅道:「有件事我實在憋得難受,想和你說。不過,你聽了可不能生氣。」 小蛋以為它又在翠霞山上闖了什麼禍事,笑著問道:「什麼事?」 霸下跳到小蛋身上,猶豫了半天期期艾艾道:「你不在的那幾天,我發現了一樁很不對勁的事。」 它下意識地又朝窗外瞅了瞅,將聲音壓得更低道:「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習慣和小鮮待在一塊兒,一刻不見它就會心慌,兩刻不見它就會心煩,三刻不見它就會覺著少了什麼東西似的渾身難受。可真和它在一起,又忍不住和它吵嘴,還特別喜歡看它生氣時候的模樣。你說,我這是不是病?」 小蛋聽著聽著不由笑了,回答道:「當然是病,而且病得不輕。」 霸下急忙問道:「乾爹,這病有治麼,到底是什麼病?」 小蛋裂嘴笑道:「這病很難治,好像叫相思病。」 霸下臉上現出驚恐之色,喃喃道:「你是說我喜歡上了條小毛毛蟲,這怎麼可能?」 小蛋奇怪道:「喜歡就喜歡了,你何必緊張?」 霸下愁眉苦臉道:「可我是龍啊!」 小蛋搖頭道:「小鮮雖是聖淫蟲煉化,卻善良可愛天真爛漫,你喜歡它,心裡卻又存著這樣的念頭,實在是太不應該。」 霸下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更沒有瞧不起它,只是覺得這事怪怪的,更怕它知道後會得意,今後會變本加厲地跟我鬥。」 小蛋神情逐漸柔和,說道:「喜歡上一個人是幸福的事,被人喜歡難道不是更加幸福的事?」 霸下聽得呆了,打心眼裡覺得小蛋的這句話很有道理,猛聽屋外傳來小鮮嬌柔的呼聲道:「小龍、小龍,你又躲到哪兒去了?快滾出來,你該陪我去後山玩了!」 霸下如夢初醒,望了望窗外歎口氣道:「遇到它,我注定命苦,唉……」 小蛋不由失笑,正巧羅羽杉推門入屋,聽到霸下的話忍不住疑惑道:「誰注定命苦了?」 霸下大窘,從窗口落荒而逃,支吾道:「反正不是我!」 小蛋微微含笑看著它狼狽的背影遠去,從窗外寧靜的夜空裡尋覓到了滿天璀璨的星光。那是暴風雨過後,上蒼又一次向他露出了微笑。 其後數日小蛋便在紫竹軒靜臥療養,體內傷勢一天好過一天。可眾人仍不敢有半分的懈怠,每日盛年、蘇芷玉、農冰衣等人都會輪流前來探視,而羅羽杉更是在羅牛的默許之下,寸步不離地照料著他。 這天小蛋午睡醒來,正逢丁原攜著小寂和楚兒前來探望。小蛋便將四相幻鏡的下落,連帶鶴仙人的元神被屈翠楓煉化的消息也一併告訴了丁原。 丁原聽完臉上卻並無詫異之情,說道:「這事我已知曉。沒關係,等你傷勢痊癒,咱們再找屈翠楓討回幻鏡就是。」 小蛋愕然道:「丁叔已經知道了。」心中卻疑惑,丁原是如何得知的? 丁原看出他的迷惑,說道:「你忘了麼?在你被萬劫天君劫走之前,曾將此事告訴了小龍和小鮮,隨後它們兩個又將這消息透露給了盛師兄。 我便是從盛師兄的信函中獲悉此事。」 小寂笑道:「多虧你把這事兒說了出來,不然我如今還在觀天井裡關著呢。」 小蛋記起當日曾聽芊芊說過,因小寂將化功神訣洩漏與鶴仙人,故天一閣依照戒律將他終身幽禁在觀天井下。除非能夠從鶴仙人手中追回化功神訣,徹底杜絕這項天一閣絕學外傳可能,否則這一生他便只能在井底度過。 而今鶴仙人元神已被煉化,化功神訣自不可能再外洩,因此天一閣順水推舟將小寂釋放也是理所當然。沒想到屈翠楓陰差陽錯之下,竟然也辦了一件大好事。 想到屈翠楓,小蛋心下有些黯然,說道:「也不知屈大哥現下在哪裡?」 丁原與屈箭南可謂生死之交,眼看他唯一的愛子淪落到這般田地,心頭也是又恨又痛,暗道:「那日在翠霞山上,我若將這孩子帶回長離島好生管教,或許日後便不會再生出這許多是非來!說起來,我委實愧對屈兄夫婦在天之靈!」 楚兒和屈翠楓沒絲毫交情,自不會如小蛋和丁原般對他惋惜牽掛,嬌哼道:「他得到四相幻鏡,又收服了鶴老魔的元神,正是春風得意,豈有甘於寂寞不跳出來興風作浪之理?」 小寂搖搖頭,道:「說起來,他不過是因為一念之差一錯再錯,最終才落到不可自拔的田地,本性卻未必真的壞。」 羅羽杉頷首道:「是啊,屈大哥……他本也是個好人。只是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小過錯,不惜作出更多更大的錯事。」 眾人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小寂想起自己的事情更是暗自一醒道:「我將化功神訣洩漏給鶴老魔,雖是為了楚兒,可無論如何也是鑄成了大錯,給天一閣和爹娘惹了偌大的災禍。 「後來雖說我主動投案,可心裡卻還在自鳴得意。若非那日小蛋在觀天井上的一席話令我深自反省,恐怕,我較之屈翠楓今日景狀也無多大差異! 「也許,在他心中也一樣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反會當自己是為父母報仇而忍辱負重,受盡苦難,卻得不到旁人的同情、理解和支持。」 想到這裡,他的背上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悄悄望了小蛋一眼,感慨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比起小蛋來,我這二十餘年順風順水,藉著爹娘的餘蔭,日子實在過得太逍遙自在。」 小蛋哪知丁寂心中一時間諸多想法,望向楚兒道:「師姐,你還沒回過宿業峰吧?不如待此間事了,咱們一起回返西域拜祭師父。」 聽到小蛋說起葉無青,楚兒芳心中湧起複雜難名的滋味。儘管她憑藉幾乎是丁寂用性命和自由換來的捲心竹盡復舊日嬌美容顏,可那深烙在心底的傷痕,又豈是世上任何一種靈丹妙藥能夠輕易去除的? 但畢竟葉無青於她有十數年的教誨之恩,這份師徒之情斷難以抹殺。 噩耗傳來,楚兒也是百感交集,背後垂淚,卻始終鼓不起勇氣重回傷心地。 當然,在她心裡還隱約存在著另一分顧慮,卻是源於小寂。 儘管現在丁原和姬雪雁並未阻止自己與小寂交往,但也一直未曾當面表態許可。倘若回到忘情宮見著父母親人,他們執意留下自己,甚或讓她重歸門牆,那又怎生是好?終究,自己和小蛋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面對小蛋懇切的目光,楚兒半晌不語,內心之中也委實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寂似是猜到了楚兒的心思,默然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玉手,用力緊了緊,彷彿是在說:「別怕,無論將來如何,我們都會在一起!」 他們兩人的細微動作乃至神情變化,自難逃過丁原的一雙眼睛。 他的視線緩緩拂過愛子與楚兒,落到小蛋身上,悠悠道:「楚兒應該要回去。」 楚兒聞言心一沉,小寂更是急道:「爹爹,你——」 丁原擺擺手阻止愛子繼續抗辯,說道:「當然我和小寂也會陪你們一同前往。」言語聲中,他的臉上露出一縷灑脫的笑意,接著道:「畢竟楚兒也是望族閨秀,你小子總不能一聲不吭,就把人家的寶貝女兒娶進門吧?」 話音落下,屋子裡竟是一片沉寂,每一個人都看著丁寂和楚兒如何回答。 丁原好整以暇地側眼打量自己難得沉默寡言的兒子道:「怎麼,你怕去宿業峰,怕去拜見未來的岳父岳母?」 丁寂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心中湧動著一股狂喜,結結巴巴道:「爹,你沒跟我開玩笑吧?」 丁原笑道:「你說呢?像楚兒這麼好的姑娘,你難道不想趕緊娶進門來當媳婦?你難道不怕下手晚了被別人搶走?」 楚兒如在夢中,怎也想不到丁原居然肯當著眾人的面親口許諾,要帶愛子親往宿業峰登門提親!而就在二十多年前,為了姬別天的血仇,他還曾在蓬萊仙島上與自己的師祖楚望天拔劍廝殺! 更近的,四年多前葉無青率眾突襲翠霞派,導致淡怒真人壯烈戰死,更令兩家結下不可化解的血仇。 小蛋在旁也是又驚又喜,更進一層地想道:「如果小寂和師姐成親,那翠霞派和忘情宮也可稍釋前嫌,說不定從此化干戈為玉帛。就算兩家血仇太深難以完全化解,卻也不會動輒兵戎相見。」 這時小寂漸漸冷靜下來,又犯愁道:「這件事,娘親是什麼意思?」 丁原道:「這就是你娘親的意思,否則我又怎敢當眾說出?只是她不能陪著你和楚兒前往忘情宮。說起來這事多虧楚兒,要不是她在觀天井外不離不棄地日夜相守,怎能最終解開你娘親的心結?」 小寂徹底放下了心事,滿是敬意與自豪地道:「爹爹,你可知道?我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便是成為了你們的兒子。」 丁原注視著他,淡淡笑道:「對我和你娘親而言,反過來也是如此。」 楚兒沒有說話,驀然站起嬌軀盈盈跪倒在丁原的面前,眸中淚花閃動,深深地拜了下去。 丁原伸手將她扶起,溫言道:「好孩子,你吃了很多苦。今後,如果小寂敢欺負你,看我揍他的屁股!」 楚兒不由破涕淺笑,忽然感到灰色的人生一去不返。春天,很近很近。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六章 往世今生 如此十餘日過去,小蛋的傷勢漸漸痊癒,下床走動已不成問題。 這天下午衛驚蟄和農冰衣要下山替盛年買酒,順路前去探望住在翠霞山腳下的衛母。小蛋歇得悶了,便與羅羽杉相攜同往散心,再加上素喜熱鬧的小寂和楚兒,一行六人浩浩蕩蕩從紫竹林啟程,往山下進發。 眾人先到鎮上為盛年打了六罈好酒,由衛驚蟄、小寂和小蛋三人一手拎上一壇,順著大街便來到衛母在山下所開茶館,一路之上卻不知吸引了多少行人的目光。 到了茶館,眾人拜見過衛母,挽起袖子就充當起臨時夥計。六個人管帳的管帳,泡茶的泡茶,跑堂的跑堂,忙得不亦樂乎。 想那羅羽杉、楚兒、農冰衣無不是人間絕色,如今卻在茶館裡客串起夥計,尋常茶客幾曾見過這等陣仗?不消多時,一傳十,十傳百,將衛母的小茶館坐得滿滿當當,來得稍晚點兒的客人就只能在門外排隊,紛紛伸長脖子往裡張望。 丁寂見狀用手肘捅了捅正忙著抹桌子的小蛋,低笑道:「不如將來咱們合夥開個酒樓吧!你瞧,准賺得盆滿缽溢。」 衛驚蟄和農冰衣則幫著衛母在後堂生火沏茶。 衛母瞧著農冰衣俏臉上被煙火薰得黑一道白一道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彎腰用絹帕替她擦拭道:「冰兒,這等添柴生火的粗活交給驚蟄做就是了,你還是到前頭幫羅姑娘她們管帳吧。」 農冰衣笑道:「沒關係,這活可比開爐煉丹輕鬆多了。」 衛驚蟄也笑道:「娘,有我和農姑姑在這兒照應著,你就休息會兒吧。」 衛母望著兒子和農冰衣老懷暢慰,答應道:「好,好,我這就到前頭看看。」 待母親去了前堂,衛驚蟄見左右無人,一邊將一根柴火丟入大灶中,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姑姑,這些天你為何經常一個人坐在那兒發呆?在山上時人多,我也不方便問,卻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農冰衣一驚,極力裝作若無其事道:「我哪有?你莫要胡思亂猜。」 衛驚蟄搖搖頭,道:「不對,你心裡一定有事。如果你不肯說,我便從此寸步不離地跟著你,直到你告訴我為止。」 農冰衣拿著柴火的手一顫,險些被大灶裡竄出的火苗燙著,不耐煩道:「我說沒有便是沒有,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 衛驚蟄緩緩道:「你瞞不了我,更不該瞞我。如果你還記得當日咱們一同立下的誓言就會明白,不論發生任何事,我都願意與你一起承擔。你不想我擔心,不想我受累,卻不知道越是這樣越會教我難受。莫非,直到今天你還當我是外人麼?」 聽衛驚蟄侃侃而談剖明心跡,農冰衣再也按捺不住強忍的淚水,悲慼道:「你為什麼要逼我?正因為你是我最親近的人,我才不願說出。你知道麼,也許我已沒有幾個月可活了?」 衛驚蟄大吃一驚,努力保持鎮定安慰道:「怎會呢?你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聞言,農冰衣珠淚潤濕衣衫,說道:「那天歐陽霓將我擒去,是為了向我討化解她身上忘情水毒的解藥。我不肯鬆口,她竟劃破手腕將體內毒血強灌進我的嘴裡……」 衛驚蟄心下一緊,道:「這麼說,如今你的體內也中了忘情水毒?」 農冰衣點了點頭,哽噎道:「她是想用這方法迫我說出解藥的配方,卻不曉得,其實我對忘情水的化解之方也僅是略懂皮毛。除了我爺爺,誰也不清楚該如何解毒,可惜他老人家早已去世多年——」 衛驚蟄如遭五雷轟頂,但情知假如此刻自己稍露慌亂絕望,那農冰衣便更加難以支持,於是深吸一口氣道:「天無絕人之路,當年雷霆雷老前輩不也曾被忘情水所傷,後來仰仗一身精純修為迫毒成功?」 農冰衣淒然道:「那是不同的。雷老爺子在第一時間用渾厚的功力將忘情水毒壓住,令它無法深入。可我喝下了歐陽霓的毒血,令劇毒迅速進到五臟六腑,想要依靠外力迫出已是絕無可能。」 衛驚蟄的心涼了半截,尋思道:「自農老爺子和布衣大師逝後,農姑姑儼然已是天陸第一名醫。如果她也對身上的忘情水毒生出絕望之情,恐怕當世沒有第二個人再能救得!」 但想歸想,於衛驚蟄卻又如何能夠甘心認命?他一面急思對策,一面撫慰道:「相信我,那麼多風雨咱們都闖了過來,這次也一定能夠化險為夷!老天爺絕不會如此無情,將我們的希望生生奪走……」話到後來,他的虎目也變得濕潤。 正在這時,就聽門外霸下興高采烈的聲音問道:「小衛,水燒開了沒有?趕緊送一壺到前頭來!」 衛驚蟄強忍悲痛應了一聲,用袖口為農冰衣拭乾眼淚,低聲道:「記住,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只要堅持,就有希望!」 農冰衣含淚點頭,竭力從唇邊露出一絲微笑道:「放心吧,別忘了我是誰的孫女。」 當下兩人守口如瓶,只當什麼也沒發生過,勉強又工作了一個多時辰,待到日落西山,眾人方才告別衛母,拎著買來的好酒回返紫竹林。 翌日清晨,小蛋起了個大早。只因昨晚盛年通知下來,趁著眾人齊聚翠霞山的難得機會,正可一同祭拜淡言真人。 等他出了屋,就瞧見盛年、丁原、羅牛和蘇芷玉、姬雪雁、小寂等人都已早早守在了紫竹軒外。不一刻羅羽杉和楚兒略作梳妝,亦是一身縞素趕來會齊。 可左等右等,仍舊不見衛驚蟄和農冰衣的身影,倒是曾山從後山趕了過來。 小寂皺眉道:「怪事,昨晚吃過飯就不見了他們兩個,跑哪裡去了?」 姬雪雁道:「要不大夥兒分頭再去找找?」 盛年抬頭望了望天色,搖頭道:「不必等了,咱們先行祭拜!」 丁原朝著羅牛掃了眼,傳音入密道:「聽這口氣回頭驚蟄少不了要挨一頓嚴斥。」 羅牛同樣傳音入密回答道:「也難怪盛師兄會生氣,昨晚就通知不到驚蟄,今早還是沒見他的人影,可有點兒過火。」 丁原心裡一笑道:「要放在平時,以盛師兄的豁達,也不會對驚蟄如何。可今早大傢伙兒要祭拜老道士。人都到齊,偏偏他和冰兒缺席,這可不應該!」 當下眾人來到淡言真人墓前,盛年、羅牛、丁原師兄弟三人並肩佇立,其後是秦柔、蘇芷玉和姬雪雁,至於小蛋、羅羽杉、丁寂、楚兒幾個則肅立在更後一排。 曾山卻沒那麼多計較,悠哉悠哉往墓邊青石上一坐,抬起二郎腿在旁觀瞧。 待到眾人祭拜完畢,他方才走到墓前雙手抱拳躬身念叨道:「淡言師侄,說不得我老人家也得在你墳前拜上一拜,誰叫你在裡面我在外面呢? 「想當年你拚死殺出雲林禪寺,只留得一具肉身送返翠霞,葬在紫竹林間。盛年、丁原、阿牛這三個小子又接二連三給逐出師門,以至於想找個守墳的人都沒有,好淒涼啊——」 說著曾山竟是呵呵一笑,轉首指向身後眾人道:「可今天你瞧見沒有?連帶你的徒子徒孫,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足足站了三排,可謂是子孫滿堂桃李芬芳。 「更況且非但盛年、阿牛、丁原他們三個各自成就一番功業,名重仙林、傲視群倫,連他們的下一輩都已卓然成人,享譽四海。我老人家看在眼裡,也替你高興——」 他的表情似喜似悲,接著又道:「如今正魔兩道所有人都將你的關門弟子捧成是天陸第一人,風頭之勁當世無人能及。可我老人家卻很是不以為然。要沒有你這個師父嘔心瀝血將他教誨成人,丁原那小子不知早被扔到哪個角落裡去當小混混了,哪會有眼下的風光?」 他再一指羅牛道:「至於阿牛,任誰見了他傻呵呵的模樣都會搖頭。 唯獨你把他當塊寶,不僅傾囊傳授翠霞絕學,最後更是拿命為他擋災!後來他成了魔教教主,跺一跺腳半個天陸直顫,一身藝業更是教人瞠目結舌。若非你慧眼識珠因材施教,他也就給埋沒了——」 說著曾山的手指頭點向了盛年道:「你的開山大弟子繼承了紫竹軒衣缽,甚而成了咱們翠霞派的當家人,一言九鼎好不威風!可在你身上,也同樣留有當日在平沙島上為這小子插下的兩道劍疤。古往今來,為弟子受刑,在你之前我老人家當真聞所未聞!」 他的一番話滔滔不絕,卻激起眾人心底舊情,一時間泣聲四起,連素來好勝要強的丁原也紅了眼睛。 由盛年帶頭,羅牛、丁原、秦柔、姬雪雁、蘇芷玉,再到後面的羅羽杉、小蛋、丁寂、楚兒……眾人齊刷刷重又跪下,向逝去的老道士深深拜倒。 曾山恍若不見,唏噓道:「老道士啊老道士,在我曾山心裡,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人!功夫不到可以練,本事不行可以學,唯獨這份俯仰天地的磊落胸懷,那是練不出也學不來的——」說罷放開喉嚨大哭三聲,撇下眾人不管地御風去了。 直到日上三竿,大傢伙兒才相攜離去,只剩盛年還留在墳前沒動。 小蛋剛要走,卻被盛年叫住。兩人席地而坐,盛年說道:「有一件事瞞了你很久,我想如今也到了你應該瞭解的時候。」 盛年接著道:「當年恩師祭出元神拚死護送羅師弟闖出雲林禪寺,終因傷勢過重撒手人寰,可他的元神並未散去,而是被先掌門淡一真人以莫大神通收回翠霞,最後轉世投胎到臥靈山淡家村中。」 小蛋聽得心頭猛跳,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插嘴。盛年打量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十月懷胎後,這轉世嬰兒順利出生。就在他降臨人世的第一天,淡一真人率著我們師兄弟三人還有驚蟄,一齊來到淡家村探望。當時驚蟄便把數年前恩師贈送給他的一塊玉珮,重又掛回到這嬰兒的脖子上……」 小蛋一陣激動,喃喃道:「你說那嬰兒是……」 盛年點了點頭,道:「後來淡家村一夜劇變,連特地在此守護的曾師叔祖也突然失蹤,你的下落也從此成謎。天幸在北海時,丁師弟偶然發現了你的身世秘密,我們方才曉得你不僅倖免於難,而且早已和咱們師兄弟三人結下了匪淺的淵源。」 話出自盛年之口,於小蛋而言絕無不信的道理。包括靈泉仙流在內,以往一系列的身世疑竇,此際也隨著謎底的揭開豁然開朗。只是,這一切未免來得太突然。 盛年拍拍小蛋肩膀,又徐徐地說道:「其實,真正第一個認出你的,該是大黑才對。可惜它不會說話,險些令我們和你失之交臂。這次我和羅師弟、丁師弟商量數日,終究決定將真相向你和盤托出,只希望你能冷靜對待。」 小蛋呆了半晌,忍不住轉過頭望向淡言真人的墳塚,心裡升起一種極為古怪的滋味,不曉得墳內墳外,哪個才是真正的老道士? 盛年默默注視著他,沒有說話。畢竟這個心結無人能解,除了小蛋自己。 風過竹林,在靜謐中婆娑。陽光穿過紫霧照耀在他的身上,一片片落葉飄下,沾在衣襟流連不去。 忽然,小蛋長長出了一口氣,眼睛裡的迷惘漸漸褪淡,低聲問道:「盛大叔,樹上的竹葉落了,同樣的地方來年還會爆出新芽吧?」 盛年一愣,隨即慎重地頷首道:「不錯,去舊維新萬物更替,世上萬物皆如此。」 小蛋笑了笑,輕輕撣落身上的竹葉,悠悠道:「這樣啊,那我還苦惱什麼呢?」 盛年如同禪機應答般油然笑道:「是啊,煩惱本是自己找,何苦追問去與來?」 直到此刻,他徹底醒悟淡一真人羽化登仙前,留下的那句真言的深邃含意——「去就去了,來就來了;何須尋他,何須彷徨?」 沒想到自己師兄弟三人苦思多年不得真解,反被小蛋在須臾間點化。 他如釋重負地仰起頭,透過高空的枝葉望到蔚藍蒼穹,默默禱念,虎淚沾襟。 突聽林中風動,丁寂和楚兒幾乎是足不點地地奔到近前。 盛年一看丁寂神色,便預感到出了大事。果然只聽丁寂叫道:「盛師伯,我知道衛師兄和農姑姑的去向了!」 盛年收拾情懷,站起身道:「別急,慢慢說。」 丁寂道:「我總覺得衛師兄突然失蹤有點不對勁,方才便和楚兒一起又去了山下的茶館向衛嬸嬸打聽。結果衛嬸嬸交給我一封書信,說是昨晚衛師兄特地留下的。若是紫竹軒有人來問,即可轉交於他。」 盛年問道:「書信呢?」 丁寂將已拆封的書信遞給盛年。盛年打開急閱,只見上面衛驚蟄的筆跡草草寫道:「我和農姑姑前去蓬萊仙島求藥,不日即回,切勿掛念。」 盛年的眉宇在不經意間鎖起,自言自語道:「什麼藥,要去蓬萊仙島求?」 這時候羅牛等人亦紛紛聞訊趕至,盡皆感到一頭霧水難明其因。 丁原掂著書信苦笑道:「這師兄弟兩個,一個為了捲心竹去了北海; 另一個居然跑去蓬萊仙島求藥。偏偏誰也不肯事先說明,莫非咱們這些當爹、做師父的,全是擺設累贅?」 丁寂躲在姬雪雁身後朝楚兒低聲道:「完蛋,我爹是要秋後算帳了。 其實比起當年他的膽大妄為,我和衛師兄的事只不過小菜一碟。」 他聲音縱輕,可也滿不過丁原的耳朵,嘿了聲道:「粗粗推算,他們至少已經走了十餘個時辰,想要追上已是來不及了。也罷,我即刻啟程趕到蓬萊仙島,去瞧瞧驚蟄和冰衣他們究竟搞什麼鬼?」 霸下見眾人神色凝重,奇道:「蓬萊仙島不是海外三大聖地之一麼,小衛和農仙子不過是去那兒求藥,大家幹嘛這麼緊張?」 秦柔道:「蓬萊仙島遠垂海外,全由雲霞幻化生成。只有在兩甲子一度的蓬萊仙會時島上才會對外開放數日。若是有人未得允許強闖仙島,從來都是有去無回。」 小鮮不以為然道:「好霸道的規矩,虧它還是海外三大聖地之一。」 蘇芷玉搖頭道:「蓬萊仙島這麼做,多半有它不為外人所知的道理。 咱們不瞭解內情,不宜多加苛責。」 羅牛道:「我只是搞不懂,是什麼靈藥只有蓬萊仙島才出產,令得驚蟄和農姑娘不遠萬里前去求訪?二十多年前,他們兩人也曾參加過蓬萊仙會,對島上的規矩並非毫不知情。」 盛年徐徐道:「正因為不明白,我才更擔心——」 其實,衛驚蟄和農冰衣此行前往蓬萊仙島,所要尋求的正是化解忘情水毒的解藥。 二十多年前的蓬萊仙會上,丁原以六道神劍大戰楚望天,最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將楚老魔釋出的忘情水毒盡數逼回他的體內。結果忘情水毒反噬其主,楚望天毒發之下束手就擒,被丁原交由蓬萊仙島終身幽禁。 這場驚心動魄的激戰,衛驚蟄和農冰衣也曾親眼目睹,時隔多年依舊歷歷在目。 故此衛驚蟄獲悉農冰衣身中忘情水毒後,在回返翠霞山的路上猛然想起這段往事,心頭頓現一線光明。 他暗暗尋思道:「楚老魔為忘情水毒所困被囚蓬萊仙島十數年,解藥亦由丁師叔轉交予仙島掌門雲臨真人掌管。如今楚老魔雖死,但忘情水的解藥或許蓬萊仙島仍有留存,何不前往一試?」 雖說這麼多年過去,且楚望天也早已被蓬萊仙島送返忘情宮,忘情水的解藥究竟是否還有留存,任誰也不敢保證。但較之眼下的愁眉不展坐看天意,好歹也是有了一絲希望。 回到山上,衛驚蟄便將此事對農冰衣說出。農冰衣卻沒衛驚蟄這般樂觀,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更不願掃了他的興致,也就同意了。 當下兩人沒有驚動盛年等人,悄悄下山與衛母告別,留下了一封書信請她轉交前來問訊行蹤的師長親朋,隨即御劍向東,日夜兼程趕往蓬萊仙島。 儘管衛驚蟄和農冰衣當年都曾跟著盛年參加過蓬萊仙會,但一來年深日久,二來浩瀚之上波濤萬頃,既無路標可以參循亦無行人能夠問詢,故不免又費了一番周折。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這日清晨兩人便遙遙望見,遠方海平面上漸漸浮現起一蓬色彩絢爛的綺麗雲霧,縈繞在滄海上空,無邊無際地向天宇盡頭延伸,初升的旭日照耀在雲嵐之上有若霞燒,好一幅壯闊瑰麗的仙境畫卷。 衛驚蟄精神一振,連日的疲乏好似叫撲面而來的清涼海風一掃而空,攜著農冰衣加速催動天穹神劍往雲霧飄浮處飛去。 及至近前,但見雲蒸霞蔚霧濤跌宕,在陽光下不斷變幻著美輪美奐的色彩,與下方的浩渺煙波交相輝映,委實美到了極點。 兩人在恢宏遼闊的雲瀾前凝住身形,農冰衣打量著翻騰的雲濤問道:「小衛,你還記得,當年蓬萊仙島的阮仙子開啟雲道時,手上所用的法訣麼?」 衛驚蟄苦笑道:「記得也沒用,那是蓬萊仙島的不傳之秘,必須配合相應的真言和功法才能奏效,僅一個似模似樣的法訣,不過是虛有其表。」 說罷他丹田微一提氣,朗聲說道:「在下衛驚蟄,與農姑姑冒昧拜山,事出無奈,望雲臨真人賜緣一見!」 他的聲音平和醇正毫不顯霸道,卻藉著深厚的功力在海上遙遙傳將開去,即使遠在數十里外亦能清晰聽聞。 可兩人靜候了足有一炷香,也不見蓬萊仙島中有絲毫的回應。 衛驚蟄並不覺意外,笑了笑道:「看來咱們這兩個不速之客並不受歡迎。」 農冰衣咬著櫻唇,輕輕道:「小衛,實在不行就算了吧,咱們另想他法就是。」 衛驚蟄搖搖頭,說道:「也許是雲峰相隔他們沒能聽見。既然來了,就不能半途而廢。哪怕硬闖,也要見上雲臨真人一面!」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七章 斗姆驚濤 「鏗!」天穹神劍龍吟出鞘,化作一束耀眼青光披荊斬棘破入雲霓。 雲濤翻動如潮水般向四下退卻,露出一個方圓丈許的缺口。衛驚蟄探臂攬起農冰衣纖腰,仗劍開道縱身向雲瀾深處闖去。 周圍的五彩雲霞有若實質,不斷從四面八方往兩人身上迫來,看似行在雲層裡,卻如同在一座花崗岩鑄就的山腹中不停地費力開掘前進,毫無漫步雲中的浪漫逍遙。 也虧得他手持的天穹神劍乃劍聖俞寬所遺的曠古至寶,強大充沛的靈力使得衛驚蟄身上的壓力大減,和普通仙劍寶刃相比可謂事半功倍。 當下衛驚蟄身劍合一,將精純雄渾的翠微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天穹神劍,煥發出一團熠熠光輝,將兩人的身形籠罩其間,乘風破浪毫不停留。 如此飛出約莫百餘丈,陡地壓力驟消雲瀾褪淡,前方出現一座以無數奇花異草搭建而成的虹橋,赫然架於深不見底的雲濤之上。 衛驚蟄收住仙劍,挽著農冰衣飄落到橋頭,一邊調勻內息一邊說道:「姑姑,還記得這座臨仙橋麼?當年咱們就是從這裡進入蓬萊仙島的。」 農冰衣點點頭,舉目四望蹙起秀眉道:「奇怪,為何仍舊不見島上人影?」 衛驚蟄也覺得奇怪,說道:「難不成所有的人都在閉關修煉,連個守值的也沒?」 說著話兩人攜手走過半里多長的臨仙橋,一座用斑斕玉石築起的山門佇立橋前,匾額上霞光縈繞,以彩雲凌空勾勒出「廣寒」二字,熠熠生輝。 過得山門,便是蓬萊三百六十座雲峰之一的廣寒峰。整座山峰皆由祥雲幻化而成,高逾百仞巍峨聳立,從山腳下有一條乳白色雲梯直上峰頂,山間絢光綺麗,仙鶴成群,更有遍目的似錦繁花。 衛驚蟄與農冰衣二十多年後故地重遊,自有一分感慨,面對眼前如夢仙景,卻無心流連欣賞,加快身法往峰頂御風行去。 直到落在峰頂的廣寒閣前,兩人竟仍未遭遇攔阻,彷彿整座蓬萊仙島已成空城,除了嬉戲雲間的珍禽異獸,再不見半分人蹤。 農冰衣驚異愈甚,低問道:「萬一島上真的空無一人,咱們該怎麼辦?」 衛驚蟄笑道:「與其在這裡胡思亂想,莫如再往裡一探究竟。」 兩人穿過廣寒閣,其後便是一座渡口。只見百丈開外的廣闊霄漢中,漫無邊際的紅色雲濤咆哮起伏,濁浪排空聲勢駭人,不時發出隆隆的雷鳴之音。 千百道高過數十丈的雲柱急旋狂舞扶搖長空,在洶湧的波瀾裡若隱若現,好似一條條暴戾的怒龍自雲海深處破繭而出,扭曲奔騰。 雲浪激盪澎湃,恰似千軍萬馬正在衝鋒陷陣,蒸騰起殷紅色的炫目霞彩,幕天席地狂湧向兩人駐足的廣寒峰頂。 但未到近前,這層層疊疊的滔滔雲浪便似被一堵無形的堤岸橫空攔截,激撞起匹練般的高浪,又往雲海裡退落。 雖說相距甚遠,農冰衣仍是看得心旌搖蕩,不自覺抓緊衛驚蟄的左手,歎息道:「這便是斗姆海了。」 衛驚蟄點頭道:「難怪一路之上始終不見蓬萊仙島的守衛,憑藉著斗姆海這道天塹,不知勝過多少一流高手在此坐鎮。」 上回登臨蓬萊時,他曾聽魔教元老雷霆介紹過,這斗姆海汪洋遼闊,環繞全島,寬過數百里,實乃一片颶風肆虐的濃重雲層。等閒之人一旦深陷其中,立時不辨東南西北,端的步步驚心,凶多吉少。 前一次他和農冰衣橫渡斗姆海,依靠的是島上以三十二頭麒麟瑞獸拉載的巨型渡船,而今渡口空空蕩蕩,連人影也沒一個,卻有一方雲石靜靜屹立,上書八字:「斗姆無涯,來客回頭」。 就聽農冰衣問道:「小衛,你有幾分把握橫穿斗姆海?」 衛驚蟄望著農冰衣不無憂慮的俏臉,想著她如朝露般即將逝去的生命,掣出天穹神劍慨然道:「任它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劈開一線生天!」 心念動處天穹神劍華光暴漲,嗡嗡鏑鳴聲震長空。衛驚蟄左手一掐劍訣,猿臂輕舒將農冰衣橫抱在胸前,翠微真氣綿綿帛帛流轉週身,御著青色劍光騰空而去,猶如蛟龍經天往斗姆海中掠去。 猛然間一蓬濁浪劈頭蓋臉地打來,震的衛驚蟄身軀一晃險些失去平衡。幸虧他身經百戰經驗極豐,急忙順著浪勢一轉一側,避過後續狂濤,才未被吞沒。 饒是如此,也令得他心頭凜然道:「以我今日的修為,又有天穹神劍如虎添翼,即使撞上當今仙林的頂尖人物,亦敢正面硬撼。沒想到剛入斗姆海,居然差點就被第一波狂濤打翻。」 他再不敢有絲毫怠慢,抱元守一全力催動翠微真氣,駕御天穹神劍劈波斬浪奮勇前行,連懷中的農冰衣也顧不得多看上一眼。 農冰衣橫躺在衛驚蟄胸前,雙臂緊摟住他,耳朵裡清晰無比地聽見發自他胸膛內的怦然心跳聲,不知怎地忐忑緊張的心情漸漸安寧下來。 她忽然想起二十餘年前的斗姆海上,尚是童稚之齡的衛驚蟄,閃爍著天真的目光曾向自己許諾,待到有朝一日修為有成便會攜著自己御劍斗姆,暢遊瀚海。 當時聽了,她只當是孩童戲言嗤之以鼻。可作夢也想不到,冥冥中如上天注定,今日正是他驅仗神劍勇闖怒海,懷抱著她去向希望彼岸。 莫名的,她的眼眸裡噙起兩顆晶瑩淚珠,用盡全身力量將衛驚蟄緊緊環抱。 然而此時此刻的衛驚蟄卻絲毫無暇注意懷中農冰衣的心緒變化,在驚濤駭浪中奮力御劍,隨時都面迎著人翻命亡的危險。 滿眼都是火紅色的雲海,沒有方向,沒有海岸,完全憑仗著他多年刻苦修行所得的仙心引導,向著數百里外的彼岸奮進。 可隨著兩人的不斷深入,斗姆海也變得越發狂暴。一道道雲柱旋舞交織,狠狠壓迫著兩人的空間,使得衛驚蟄幾無迴旋餘地,不得不靠著人力與這天地之威迎頭對撼,艱難行進。 體內的真氣急遽耗損,更可慮的是面對前方越來越兇猛的怒濤,衛驚蟄的心底隱隱升起力不從心之感,每前進一丈,都要冒著生命危險與撲面而來的狂潮全力抗爭,方能在澎湃跌宕的浪峰間破開一線通道。 但容不得他作分毫喘息,更凶更猛的浪又接踵而至,更在其後暗藏著不斷變幻的凶險潛流,讓他防不勝防。 「轟——」又一蓬雲浪將他吞沒,一股股罡流從四面八方迫來,攪得他連人帶劍身不由己地在原地連打幾轉,身子搖搖晃晃把持不定,往後倒去。 「呼——」毫無徵兆地一股漩流從斜刺殺出,猶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生生將衛驚蟄和農冰衣的身軀橫推入暴虐的汪洋深處。 衛驚蟄一聲悶哼,強抑下胸口翻騰的氣血,卻已無力重新穩住身形。 電光石火間,他的腦海裡閃念:「莫非真要功虧一簣,讓我和農姑姑葬身於此?」 這時的斗姆海,就像一個憤怒的巨人,玩著貓戲老鼠的遊戲,將衛驚蟄與農冰衣不停地高高拋起,再重重甩落,旋舞著撕裂著,直待他們精疲力竭。 奇的是,衛驚蟄卻聽不到任何農冰衣的聲音。他一驚低頭,正迎上一雙柔情萬種凝視自己的明眸,才發現懷中人儘管面色蒼白,卻緊咬櫻唇不吭一聲,默默地與他共同抗迎風暴。 衛驚蟄心間一暖,振奮精神道:「農姑姑是不願分了我的心神,我又豈能低頭認輸令她失望?」當下覷準雲浪間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細小空隙,運勁挺腰,御動仙劍橫切而入。 「嗚——」又一道雲柱從巨浪後突然升騰而起,將猝不及防的衛驚蟄與農冰衣捲裹而入,令好轉稍許的情勢頓時又急轉直下。 不經意裡,天穹神劍在狂飆中猛地一顫一轉,滑過一道圓潤輕盈的弧線,堪堪契合上颶風捲湧的軌跡,載著兩人一舉脫出雲柱。 衛驚蟄不由一喜,沒想到自己拼盡全力也難以抗衡的雲柱,竟會在無意之中幾不費吹灰之力地輕鬆擺脫。 他腦海中驀地靈光一閃,好像是從內心深處呼喚起某種深烙已久的記憶,暗自雀躍道:「方纔天穹神劍隨心所欲的一顫一轉,不是正巧合上「無意心訣」所載的要旨麼?」 念及於此,他抖擻精神徹底放鬆心神,靈台漸晉空明不染纖塵。天穹神劍與主人心意合一幽幽顫響,如魚翔淺底、鷹擊長空,在洶湧喧囂的斗姆海內自由馳騁,翩若飛鴻。任是風狂雲急,衛驚蟄只管心凝物外不著意念,御動著天穹神劍恰似風行水上,無往不利。 農冰衣絕處逢生,忍不住喜極而呼,更曉得就在方纔的絕境之中,衛驚蟄終悟出「我意七訣」的最後一式,由此修為大進不啻一躍千里,亦暗自替他歡喜。 兩人重新穩住陣腳,繼續往斗姆海深處飛去。儘管雲濤颶風的聲勢愈加浩大駭人,但衛驚蟄耗損的真氣反遠少於先前,漸漸地緩過勁來,於心底對劍聖俞寬更增幾分高山仰止的欽佩。 也不知兩人行出了多遠,依舊未見斗姆海的盡頭。農冰衣擔憂道:「小衛,怎地還看不到重陽谷,會不會咱們迷路了?」 衛驚蟄也自疑竇叢生,說道:「咱們少說也飛出了上千里,怎也該上岸了才對,恐怕這裡頭另有蹊蹺。」 兩人正感困惑之際,不意發覺遠處怒海裡隱隱約約有蓬藍光閃爍,只是隔得遠了無法看清這發光的地方究竟是何所在。 衛驚蟄略一思忖,御動天穹神劍往藍色光華升起的方向飛去。待到近處,農冰衣失聲道:「那不是思微峰麼,怎麼也陷進了斗姆海裡?」 想那思微峰乃蓬萊三百六十座雲峰之首,亦是掌門雲臨真人駐錫修煉之地。每屆蓬萊仙會的會場,也無一例外地設置在峰頂心齋池畔,堪稱人間仙境世外桃源。而眼前景象,卻是農冰衣始料未及。 衛驚蟄目力遠勝農冰衣,自然察覺得更早,心裡道:「那時我隨著師父在橫渡斗姆海後,分明是在重陽谷前登陸,再行上許久方能抵達思微峰下。可如今非但重陽谷沒見著,連思微峰也為斗姆海所包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忽聽從思微峰方向有人遙遙問道:「貴客突臨敝島,不知所為何事?」 衛驚蟄聽得人聲心頭一寬,朗聲回應道:「在下衛驚蟄,與農姑姑特來貴島求藥!」 一個「藥」字話音落下,人已到了思微峰上,天穹神劍一收,飄然落在一座水榭前。 衛驚蟄只覺身上壓力驟減,一股股狂飆雲柱雖依舊能夠從思微峰上呼嘯而過,卻似受到某種結界的抑制,威力十不餘一,盡可大鬆口氣。 那開口招呼衛驚蟄的,是一名身穿錦衫的中年男子,兩眼神精氣足,一望即知其定是修為有成的一等一高手。 在這中年男子身後,佇立著另外幾名看似同門的男女,正用驚詫的眼神望著兩人。 衛驚蟄看著這中年男子覺得眼熟,試問道:「閣下可是姓周?」 那中年男子含笑道:「在下周圳,難得衛公子還能記起。」 農冰衣「啊」了聲道:「對了,你就是當年負責接引款待咱們的那位周大哥!」 衛驚蟄問道:「周兄,為何此間景象,與我們在上屆蓬萊仙會時所見截然不同,莫非貴島發生了什麼變故?」 周圳道:「衛公子有所不知,其實眼前的情形才是敝島的常態。每隔兩甲子,斗姆海的風暴才會有一年左右的光景退回原處,其他時候敝島多數的雲峰俱都被其籠罩難以行走。這也是為何仙會每一百二十年才能召開一屆的原因所在。」 說著他瞥了眼衛驚蟄,目含敬佩之意道:「現下的斗姆海暴虐凶險遠勝仙會召開之時,連麒麟瑞獸也不敢橫渡。上回護送楚老宮主回返忘情宮,阮師姐一行也是動用了敝島至寶「經天神梭」方才得行。衛公子年紀輕輕,居然能隻身御劍橫跨怒海,這分造詣、膽識著實令人欽佩。」 衛驚蟄暗道慶幸,苦笑道:「在下也是不得已為之。實不相瞞,我們此行的目的多少也與楚老宮主有關。」 周圳面露詫異,問道:「他怎麼了,要累得兩位萬里迢迢身犯奇險至此?」 衛驚蟄道:「楚老宮主已然離世。只是我農姑姑身中忘情水毒無藥可解,只剩下數月性命。迫不得已之下,我們只好冒昧闖入貴島,希望能尋到當年留存下來的忘情水解藥。」說罷他的心一下緊張起來,唯恐從對方的口中說出「沒有」兩字。 周圳沉吟須臾,道:「這事須問過阮師姐。目前敝島的諸位尊長盡皆閉關不出,島上事務都由她暫為代理。兩位不妨到文章閣內小坐,我這便派人去請阮師姐。」 在蓬萊仙會上,農衛二人與阮秋波也曾有一面之緣,卻沒想到她的地位在島上竟如此尊崇。當下隨著周圳進到文章閣落坐,自有蓬萊弟子奉上茶水糕點。 衛驚蟄也無心享用,直到此刻他才察覺渾身酸痛,一雙手兀自在不停地微微顫抖,可見方才為橫渡斗姆海,幾乎令得自己完全透支。 不一會腳步輕響,一位相貌秀麗氣質脫俗的女子盈盈步入文章閣。雖二十餘年未見,衛驚蟄仍一眼認出她來,與農冰衣雙雙起身禮道:「阮仙子!」 阮秋波笑語盈盈,還禮道:「衛公子,農仙子,一別二十年兩位可好?」 農冰衣素來快人快語,回答道:「不瞞阮仙子,要是好的話咱們也就不來貴島了。」 阮秋波愣了愣,周圳急忙走到側旁,低聲將農衛所求之事說了。 阮秋波聽完點點頭,道:「據我所知,敝島確實還留有當日楚老宮主用剩的忘情水解藥。我這便命人取來交給你。」抬手召來一名侍立的蓬萊弟子,向她吩咐了兩句。那弟子躬身領命,快步走出文章閣。 衛驚蟄心頭千鈞巨石終於落地,直覺得自己與農姑姑這番九死一生的工夫終於沒有白費,他側目望向農冰衣,就見她亦是欣喜無限難以自持。 兩人齊齊向阮秋波誠心致謝。阮秋波淺笑道:「這只是舉手之勞,兩位不必在意。」 於是眾人重新落坐,一邊敘話一邊等著那名蓬萊弟子取藥歸來。 衛驚蟄將楚望天與葉無青在梵孤山同歸於盡的故事簡略說了,聽得阮秋波、周圳等人唏噓不已。可故事說完,仍不見那取藥的弟子回轉,周圳眉頭微皺又命一名門下前去催促。 農冰衣心下甚是感動,謝道:「我原以為此來求藥勢必困難重重,卻作夢也沒想到,阮仙子和周大哥這般寬宏俠義,我與驚蟄實是感激不盡!」 阮秋波道:「農姑娘客氣了,只是忘情水毒化解後,兩位有何打算?」 農冰衣一怔道:「我們想快些回返翠霞山,以免盛大哥他們掛念。」 阮秋波和周圳互視一眼,搖搖頭道:「可能農姑娘和衛公子走不成了。」 衛驚蟄大吃一驚,正色道:「阮仙子此言何意?」 阮秋波道:「在斗姆海邊緣,有一道自古留傳的透明結界,想必兩位來時也曾留意到。這層結界乃是為防止斗姆海向外氾濫所設,除了退潮的那年之外,其他時候都是易進難出,任你有通天修為也休想撼動它分毫。」 農冰衣猶疑道:「可貴島的經天神梭不是能夠自由穿行其間麼?」 阮秋波苦笑一聲,回答道:「經天神梭在斗姆海上往返一次,便要耗損敝島八位同門十年的真元。而且這八位元同門,每人至少需要身負一甲子以上的修為,方能戮力同心驅動經天神梭前行。」 周圳歎道:「楚老宮主能得返忘情宮,也是因敝島正巧有弟子離山外出才能成行。否則單為送他,要折損敝島八位同門的十年真元,這決定連掌門真人也未必敢輕易做出。」 農冰衣頓感有一盆涼水澆下,問道:「那我們需要等多久?」 阮秋波遲疑片刻,伸出一根玉指。農冰衣稍鬆口氣道:「一年?」 阮秋波搖頭道:「是一百年,需要等到下屆蓬萊仙會召開之時。」 農冰衣先前的喜悅蕩然無存,失聲道:「難道這一百年間你們都不會出島麼?」 阮秋波緩緩道:「當然不是,但經天神梭卻不能搭載兩位,這是敝島千年以來立下的不二鐵律。除了敝島的同門,亦只有像楚老宮主這樣神智不清之人,才能得掌門真人特許提前離開。」 衛驚蟄嘿然道:「如此說來結界也好,經天神梭也罷,都是藉口。貴島是決心要將我和農姑姑留下了。」 周圳心平氣和道:「衛公子莫要動氣,這條規矩千年前就已存在,絕非針對兩位。」 農冰衣道:「我明白了,你們壓根是不願外人知道斗姆海的秘密。」 阮秋波道:「農姑娘這麼想也無不可,尚請兩位見諒。」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阮秋波又慷慨贈藥?農冰衣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作,嬌哼道:「再等一百年,我和小衛頭髮都白了,還出去做什麼?」 說到這裡她猛地一省,心道:「就算等到了下屆蓬萊仙會,他們也未必會允許我和小衛順利離開。這斗姆海中定是藏有驚人秘密,方才令得蓬萊仙島如此慎重。」 那邊周圳神情歉仄正欲勸解,猛見剛才離去的那名弟子懷抱著領命前去取藥的同門屍體,滿臉悲憤與震驚衝將進來,悲聲叫道:「阮師叔,周師妹死了!」 眾人齊齊一驚,衛驚蟄見那死去的弟子兩手空空更是心中一沉,但此時此刻委實不宜追問解藥下落,與阮秋波等人迅即離座迎上前去。 周圳只看一眼,便沉聲說道:「胸口,一擊斃命!」語音裡含著三分憤怒,三分驚愕,更帶有幾分緊張。 需知這名負責取藥的弟子修為不弱,對方卻能從正面僅用一掌便取了她的性命,而且沒有驚動到其他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 阮秋波迅速恢復鎮定,問道:「葛洪,你是在哪裡發現她的?」 那報訊的弟子回答道:「就在離丹庫二十餘丈的迴廊裡,瞧周師妹倒下的方向應是取藥回來的路上遭人毒手。」 農冰衣和衛驚蟄均自生出歉疚之情,心道:「要不是她為我們去取藥,未必會死。」 阮秋波搜過那死去弟子的衣衫,皺眉道:「解藥不見了。」 周圳訝異道:「師姐的意思,莫非是兇手也是為了忘情水的解藥而來?」 衛驚蟄與農冰衣幾乎在同時想到了一個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歐陽霓!」 周圳疑惑道:「誰是歐陽霓?」 衛驚蟄剛想解釋,突聽思微峰外有人傳音道:「在下盛年,偕諸位同門好友前來拜山。我等不速而至尚請寬宥,盼雲臨仙長現身賜見!」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八章 神魔之眼 「咚、咚、咚咚——」驚天鼓的轟鳴響徹蓬萊三百六十座雲峰,一聲聲如在耳畔。 所有守值的蓬萊弟子傾巢而出,在仙島的每一個角落展開搜索,尋找殺害同門的兇手。而盛年、丁原等人亦加入到搜捕的行列中,分由幾名蓬萊弟子引領,往各處找尋兇手留下的蛛絲馬跡。 小蛋、衛驚蟄、丁寂與羅羽杉、農冰衣以及楚兒被分作一隊,同行的還有周圳和四名蓬萊仙島的精銳高手,負責搜尋思微峰南麓。 眾人連找了幾處樓閣,均未發現兇手影蹤,心情漸漸焦灼起來。 霸下問道:「周先生,你們有沒有派人封鎖住所有出入仙島的通道? 莫要咱們在這兒像沒頭蒼蠅似地到處撞大運,人家卻早已拿了解藥逃之夭夭。」 周圳不假思索道:「有「攬海結界」封阻,就算兇手肋生雙翅也逃不出蓬萊仙島。」 衛驚蟄道:「可如果兇手劫持了貴島的經天神梭,攬海結界也未必能擋住他們。」 周圳不以為然道:「怎麼可能?經天神梭的停放地點極為隱秘,且有敝島弟子晝夜不斷輪流守衛。即便兇手能夠找到,亦不曉得駕馭它的方法。」 小蛋搖搖頭,道:「倘若兇手果真是歐陽姑娘和屈大哥,那就未必了。」 周圳不悅道:「小兄弟莫非以為周某在信口開河?」 小蛋也不生氣,耐著性子道:「屈翠楓已將一位散仙的元神煉作鏡奴,再加上歐陽姑娘的智慧,或許此刻貴島的經天神梭業已落到了他們手中。」 周圳臉色微變,丁寂道:「小蛋說的極是。周大哥,經天神梭在哪兒?」 周圳仍對小蛋的話將信將疑,一時躊躇不語。小鮮急道:「你是怕咱們藉機奪了經天神梭奪路逃跑麼?」 周圳搖頭道:「這點周某倒是信得過諸位,只是……」 楚兒冷哼道:「別只是了。假如讓歐陽霓和屈翠楓奪得經天神梭逃離蓬萊仙島,為了阻止咱們從後追趕,以這兩人的歹毒心性,十有八九要將經天神梭搗毀,到時候連帶貴島的諸位弟子,咱們誰都休想離開!」 周圳心頭一震,當機立斷道:「好,事不宜遲,大夥兒跟我來!」 一行十餘人在周圳引導下折而向西,朝著思微峰山腳全速御風而行。 不一刻,眾人進到山腳一座雲洞之內。望著門戶大開的洞門,周圳面色凝重,沉聲說道:「恐怕真被諸位猜著了!」反手拔出仙劍,一馬當先闖將進去。 朝裡走了百餘丈,平日用以守護經天神梭的洞內諸般禁制盡皆毫無反應,顯然已遭人破壞。周圳也顧不得許多,一路不停地衝入雲洞盡頭的一座庫房內。 但見庫房門口橫七豎八倒了數名已然氣絕身亡的蓬萊弟子,一艘長逾十丈寬約兩丈形如紡錘的紫金色飛艇停泊在庫房中央隆隆作響,緩緩地往上升騰。 農冰衣見狀道:「還好不算遲,大夥兒一齊上,將它截下!」 周圳苦笑道:「咱們還是遲了一步。經天神梭一經發動,非人力可阻。」 霸下躍躍欲試道:「這好辦,我在梭上轟開個口子,咱們衝進去抓人。」 周圳道:「經天神梭乃洪荒遺金鍛鑄,莫說無法轟開,即便轟開了,這艘神梭也要就此毀了。」 另一名蓬萊弟子錯愕道:「奇怪,兇手怎會知道駕馭神梭的方法?」 小蛋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卻無暇解釋,轉臉望向衛驚蟄和小寂道:「我們上!」 周圳一愣,問道:「你們要怎麼做?」 說話間經天神梭已經完全發動,如一頭狂野奔騰的公牛向著眾人站立之處衝撞而來。 小蛋身形紋絲不動,雙目凝視迎面衝來的經天神梭,右掌徐徐抬起。 周圳誤以為小蛋想憑一己之力擋下經天神梭,忙叫道:「快閃!」 小蛋恍若未聞,掌心銀光一閃,「呼」地在身前驟然開啟出一扇星門。 衛驚蟄和小寂早已心領神會,擰身飛縱躍入星門。待小蛋的身影亦消失在星門裡,銀光淡去,經天神梭挾著一蓬雄渾湍急的罡風從上空呼嘯掠過。 「嗚——」衛驚蟄的身形甫一彈出星門,一股勁風旋即迎面而至,卻是屈翠楓也料到了小蛋會用這手,不待三人落地便施展「週而復始」,打出摺扇。 衛驚蟄臨危不亂,近乎本能地使出領悟了尚不到半天的「無意之訣」,天穹神劍有如羚羊掛角隨心而發,「叮」地一記切金斷玉的脆響,將襲來的摺扇一劈為二。 那邊歐陽霓趁虛而入,欺身上前,一掌拍向衛驚蟄的左肋。不防小寂緊隨而出,一式「二十二字拳」中的「山」字訣直攖其鋒。 「砰!」拳掌相交,兩人身軀一晃平分秋色,均自凜然對方功力了得。 只這一耽擱,小蛋攜著霸下和小鮮也從星門中躍出,落到丁寂和衛驚蟄身側。 三人並肩佇立,打量神梭內的情景。但見龐大的艙內各種陳設用品一應俱全,兩邊鑲嵌著二十盞明珠壁燈,將裡頭照耀得亮如白晝。 在神梭頭部有一塊正方形的乳白色晶石,上面光暈流轉不斷映射出艙外景狀。晶石下方有一座星形法陣,八名蓬萊仙島的弟子目光呆滯各佔一角,正全力催動真氣駕馭神梭前行,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 屈翠楓見自己的摺扇被毀,暗吃了一驚,冷笑道:「你們到底還是追來了!」 儘管猜到了劫持神梭的人定是屈翠楓和歐陽霓無疑,但衛驚蟄仍是心裡一痛。 遙想三年前兩人在漠北為捕地龍連袂血戰,其後又強闖獨尊谷患難與共的舊事,衛驚蟄委實想不到自己竟是在這種情形下與他久別重逢。 他穩了穩思緒,說道:「小屈,丁師叔也來了,你隨我去見他罷!」 屈翠楓嘿然道:「別拿丁原來壓我,都到這個時候了,我跟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丁寂可沒衛驚蟄那麼好說話,接道:「好,那咱們就別說廢話。你將神梭停下,交出忘情水解藥,而後封制經脈負荊請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歐陽霓冷冷道:「你最好不要把話說滿,如今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衛驚蟄道:「歐陽姑娘,你為了自救,在農姑姑身上下了忘情水毒也算情有可原,但暗中隨著咱們潛入蓬萊殺人劫藥,這份心機未免太過歹毒!」 歐陽霓淡然道:「如今你們為了給農冰衣解毒,不是正打算向我和翠楓下手麼?」 小蛋道:「要你們留下,只是為了給所有無辜遇害者一個公道!」 歐陽霓注視小蛋片刻,扭過頭去不再說話。卻聽屈翠楓哈哈笑道:「公道,什麼是公道?衛慧不肯給我時間為爹娘報仇是公道?楊摯逼我為一個自殺的女人陪葬是公道?小蛋,你告訴我,這世上到底哪裡有公道?什麼是公道?」 小蛋緩緩地用手指抵在胸膛上,沉靜道:「有,就在這裡!光明磊落,公道自在人心!」 屈翠楓半晌辯駁不出一句話來,死死盯著小蛋心裡羞憤不已,更暗含著一絲自己難以解釋的心虛。 小寂劍眉一揚,拊掌道:「說得好!屈翠楓,屈師叔在世之日,想必也希望你成為一個光明磊落、無愧於心的大好男兒。可依你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他日又有何面目見令尊於九泉之下?」 屈翠楓白皙的臉龐泛起青氣,徐徐道:「你錯了。待回返天陸後,我要奪回越秀派掌門寶座,我要橫掃四海獨尊仙林,更要讓天下人從此對我抬頭仰望,頂禮膜拜!這才是對我爹娘最好的慰藉,這才是當日爹娘對我最大的期待!」 衛驚蟄搖頭道:「看來我們之間的確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屈翠楓,拔出你的劍來,讓我討教一二!」 屈翠楓蔑然笑道:「你以為仰仗手中神劍便能教屈某束手就擒?你以為我還是越秀山上那個修為淺薄任人宰割的屈翠楓?」 話音落處他左手法訣在胸口豎起,衣襟內青光驟亮「嗡嗡」顫響,四相幻鏡騰空祭起,從鏡面中躍動出一束金光,臨空舒展幻化成鶴仙人元神,在屈翠楓的真言驅動下立掌如刀直劈衛驚蟄眉心。 衛驚蟄尚是第一次和鶴仙人元神交手,心下不敢怠慢,默運「離」 訣,天穹神劍一式「擎天柱石」挑向對方手腕。 鶴仙人手腕疾翻「叮」的一指彈在天穹神劍上,緊接著他大袖揮處,一蓬仙鶴神針鋪天蓋地往衛驚蟄射落。 小寂手疾眼快,祭出天殤琴,五指輕撫催動「壘土」訣,「嗡」的憑空幻出一蓬暗黃色塵煙迎將上去,「嗤嗤」銳嘯不斷將仙鶴神針化於無形。 鶴仙人左手又是一晃,從掌心中化出一柄拂塵,「唰」的一聲拍向小蛋胸口。 小蛋早有防備,側身拔劍,劍刃中「彈」字訣勁力勃然而發,在拂塵上一架一推。 「砰!」拂塵順勢彈起,千萬縷塵絲猛地爆開,反打向小蛋面門。 小蛋身子一搖,施展「虛空」訣橫遁三丈,避開鶴仙人的拂塵,飄落到衛驚蟄身旁。 鶴仙人一擊落空也不戀戰,身如鬼魅滑過虛空,退到屈翠楓與歐陽霓身前。 兔起鶻落間他接連搶攻,與衛驚蟄、小蛋、丁寂均有交手,卻迫得這三個人沒能還出一招。屈翠楓見此情景大感痛快,得意笑道:「衛驚蟄,你還敢再說大話麼?」 霸下看不慣他的嘴臉,「呸」地吐了口唾沫,通身紅光大盛轟出天雷地火。 屈翠楓心念一催,鶴仙人拂塵輕揚,捲住襲來的赤紅光團,反擲向小蛋等人。 小蛋跨前半步,左手勁力微吐,幻出「和光」星門,將反噬而來的天雷地火收去。 哪知鶴仙人的身影竟比天雷地火更快半分,後發先至,一掌按向小蛋的頭頂。 衛驚蟄和丁寂一左一右齊齊搶上,雙劍並舉,一個刺向鶴仙人右腕脈門,一個全力劈向他的小腹,一攻一守相得益彰,好似事先演練過般默契精準。 當下四人你來我往斗在一處,直打得風生水起罡風亂濺。霸下和小鮮乾著急插不了手,不由得對視一眼心裡均道:「這鶴老魔的元神僅是傀儡,只要制服屈翠楓,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小鮮率先發難,飛翼輕振衝向屈翠楓,兩隻纖手「嗤嗤」急響,射出聖淫蟲絲。 歐陽霓早料到這兩個小傢伙會尋上屈翠楓的晦氣,鼻子低哼一聲,騰身出劍。 「叮!」仙劍寒光如虹盪開聖淫蟲絲,劍鋒所指直迫小鮮咽喉。 霸下自不肯坐視小鮮吃虧,眼中精光電射打出「火眼光飆」,將歐陽霓劍鋒擊偏。 小鮮穩住心神,嬌喝道:「妖女,咱們看看誰厲害!」心頭發狠,一氣射出數十縷聖淫蟲絲,好似匹練橫空,與霸下雙雙圍住歐陽霓,奮力鏖戰。 那邊小蛋等人與鶴仙人的元神轉眼間交手已逾二十回合,三個人守多攻少漸落下風,但各施絕藝互為奧援,依舊陣腳不亂。 屈翠楓心生焦意,生恐夜長夢多召來丁原、盛年等人,那時想要脫身可就難上加難。於是左手法印連連變幻,不斷強催鶴仙人元神向三人發動猛攻。 鬥到酣處小蛋神色一動,卻是看到艙頭那塊晶石上顯現出盛年、羅牛與一位蓬萊仙島長老級高手的身影,三人劈波斬浪正全速御劍對著經天神梭銜尾直追,奈何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在斗姆海肆虐狂暴的雲濤中反有被漸漸拋遠之虞。 小蛋激戰之中偷空目光橫掃,尋到經天神梭艙門的所在,雪戀仙劍虛晃一招抽身閃遁,星門光芒閃爍熠動,身形已欺至艙門近前。 屈翠楓吃了一驚,急忙回身亮劍,一式越秀劍派的「青山遮映」飛刺小蛋背心。 小蛋情知屈翠楓之所以能有恃無恐攜著歐陽霓橫行蓬萊,不過是有四相幻鏡和鶴仙人的元神相助,自身真實藝業較之自己和丁寂、衛驚蟄仍是頗有不如。 故此他兵行險招,暗運「有容乃大」聚於背心,左手抓住艙門上的把手猛向右轉。 不料艙門沉重且被鎖死,小蛋的左手連擰兩下把手依舊不為所動。 「鏗!」屈翠楓的仙劍擊在小蛋背上,激起一串殷紅色光花,卻未能傷及分毫。 小蛋吐氣揚聲,迫出破入背部經脈的殘餘劍氣,反身一劍逼退屈翠楓,正欲設法開啟艙門,猛見眼前金光閃爍,鶴仙人在衛驚蟄和小寂的夾擊之中竟是游刃有餘,甩拂塵轟出兩束沛然莫御的鶴翎仙刃。 饒是小蛋修為已臻至大乘之境,也不願輕易與鶴翎仙刃硬撼,身子貼著艙壁施展出「穿花繞柳身法」中的「風逝」訣往左側躲閃。 鶴翎仙刃轟然掠過,一束轟在艙門上震得整艘經天神梭戰慄搖動,另一束卻劃過道弧光飛向前艙。 屈翠楓大吃一驚,急忙高聲叫道:「快躲!」 無奈前艙端坐的八名蓬萊仙島弟子,神智皆已被鶴仙人的「控神大法」所惑,雖聽到屈翠楓喝令,反應終究慢了半拍。鶴翎仙刃轟落處八名蓬萊弟子三死四傷,唯有一人倖免於難。 屈翠楓心下一沉,對小蛋越發地恨之入骨,逕自催動鶴仙人元神舍下衛驚蟄和丁寂,如附骨之蛆似地向著他追殺而上。 小蛋只得暫時放棄開啟艙門,凝神運氣與鶴仙人周旋,心中懊悔道:「早知如此,我方才說什麼也該想辦法將那束鶴翎仙刃接下來!」 丁寂見三名蓬萊弟子又無辜受難,不由得怒氣勃發,口中長嘯,丹田真氣如滔滔江水直灌雙臂,大喝道:「妖道,看打!」十指輕撫琴弦,心凝霄漢物我兩忘,竟是藉助天殤魔琴發動起「地慟」訣。 「轟——」天殤琴悲愴激昂的旋律中,一蓬浩蕩紅光如潮水湧生,似是蘊藏著積鬱人間千秋萬古的悲憤豪情,幕天席地無可遮攔,向著鶴仙人滾滾奔騰。 鶴仙人的潛意識裡似乎也感應到地慟訣曠世無匹的巨大威力,元神驟然金光大亮,左手拂塵迎風暴漲數倍,如黃金色的旌旗般獵獵飄搖,凌空掠出,朝著澎湃奔流而來的紅色光瀾迎去。 一聲轟鳴響起,連帶稍遠些的歐陽霓、霸下和小鮮,俱都被咆哮狂湧的罡風狠狠撞到艙壁上方自站穩,胸口氣血振蕩自不待言。 那柄碩大的拂塵在地慟訣無與倫比的雄壯起勁催壓下,頃刻化為一蓬齏粉,赤紅的光瀾幾乎毫無凝滯繼續朝著鶴仙人元神迫去。 「啊——」屈翠楓猛地揚聲厲吼,右手結起法印朝頭頂四相幻鏡一記虛點。 鶴仙人如應斯吼,右手剎那膨脹十圈有餘,宛如一隻巨靈魔掌按向襲來的光瀾。 「砰!」金紅兩色光芒狹路相逢,激撞絞殺,一縷縷流光四處迸濺亂竄,在艙體上撕裂出無數道細小縫隙,聲勢駭人至極。 鶴仙人的右掌當場爆碎,身子拋飛而起,在空中連打幾轉,落回到屈翠楓跟前。 丁寂受天殤琴氣機牽引,也是一記悶哼嘴角逸血,臉上蒼白一片好半天才緩過來。 衛驚蟄心知機不可失,艙內罡風稍弱,仗劍和身掩襲而上,直取鶴仙人咽喉。 鶴仙人元氣受損,又僅餘一臂,若放在以往定會引吭怒嘯以牙還牙,可此刻卻是神情木然如同沒事人般,漫不經心地掃過衛驚蟄一眼,挑出左手大拇指在身前劃了半個圈,而後驀地向前一按,正中天穹神劍。 僅這一按之力卻令衛驚蟄身軀一震,險些從空中栽落,好在他反應神速,撤劍吸氣將對方的魔氣消解轉向,身形往側旁飄飛而出。 小蛋擰身而上替下衛驚蟄,雪戀仙劍發出一式「一諾千金」,寓動於靜似拙實巧,緩緩往鶴仙人胸前遞去。 鶴仙人頭頂「呼」地冒出一蓬絢光,在半空中形成三朵光花熠熠生輝,殘缺的右臂金芒幻動迅即重生,五指凝成鶴嘴之狀朝著雪戀仙劍抓落。 丁寂眉宇一挑,縱聲提醒道:「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小心了!」 小蛋神色平和如水毫無驚懼之情,手中雪戀仙劍突然劍鋒激顫,幻起數十朵真假難辨的絢麗光花,將鶴仙人的魔爪盡數籠罩。 「啵啵啵啵——」一連串的爆響,鶴仙人的手爪被仙劍在電光石火間刺出千瘡百孔,又迅速恢復如初,待到劍招變化窮盡,鶴仙人猛地變爪為掌,在劍刃上重重一拍,震得小蛋踉蹌而退。 衛驚蟄和丁寂互視一眼,心頭均升起驚駭之意,暗自省悟道:「鶴老魔的元神不過是四相幻鏡投射在虛空中的影像,真身仍被封印在鏡內未曾出動,故而無論他的元神分身遭受如何嚴重的創傷,都能在眨眼的工夫迅即復原,要想制服這個老魔,就必須先將四相幻鏡從屈翠楓手中奪下!」 然而屈翠楓有鶴仙人元神護持,想要從他手裡奪過四相幻鏡又談何容易? 小蛋自然也明白其中關鍵,奈何他數次催動心念試圖與四相幻鏡建立聯繫,盡皆如泥牛入海無功而返,眼下除了奮力苦戰外已別無他策。 衛驚蟄稍稍喘息一口,唯恐小蛋人單勢孤,顧不得右臂酸麻縱身上前助陣。 正這時,經天神梭迎頭好像撞上了什麼,轟然一震發出劇烈顛簸。虧得艙內眾人皆是一等一的翹楚人物,急忙各自穩住身形覷空望向艙頭的晶石。 但見船艙外濁浪滔天,颶風狂嘯,兇猛無倫地不停衝擊向經天神梭,已然看不到盛年等人的身影。 原來八名蓬萊弟子三死四傷,眾人又在全神激戰,以至於經天神梭完全失控,順著湍急的漩流滑向斗姆海深處。 屈翠楓一凜心道:「再這麼沒完沒了的耗下去,可真要同歸於盡了!」 他心裡一發狠,將丹田真氣拚命催出,雙手法印於胸口結在一處往上方高舉,口中爆喝道:「生!」 四相幻鏡青光猛熾,竟又幻化出一道鶴仙人元神,向著小蛋飛掠而至。 小蛋閃身避過,百忙中望向屈翠楓猙厲緊繃的俊面,說道:「屈大哥,「靈性有涯,量力而為」!」卻是印刻在四相幻鏡背面真言裡的一句話。 屈翠楓一愣,旋即不以為然地冷笑道:「你怎知道我會力有不逮?」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經天神梭驀然猛烈翻轉,艙體上的裂紋越來越深,不斷蔓延。 眾人猶如篩子裡跳擲不停的豆粒,在艙內東倒西歪難以站定,不約而同收手觀望。 只見距離經天神梭不到里許的雲海之中,亮起一蓬恢宏的金黃色光芒,熾如烈日令人不可逼視。在狀若橢圓的金芒中央,卻有一圈黑洞洞的雲淵不住往外噴著洶湧澎湃的紅色雲瀾,遠遠望去酷似一隻人眼。 而在金色光環周邊約莫百丈的距離,又有一圈銀白色星狀法陣圍繞。 每一個法陣節點之上,都懸浮著一尊銀白色蓮花法壇,壇上少則三五人,多則七八人,盡皆是蓬萊仙島的一流高手,包括掌門雲臨真人也赫然在內。 儘管有星陣的抵禦,從黑色雲淵裡湧出的雲瀾仍有一部分洩漏出來,更多的則是在與星陣驚天動地的撞擊拉鋸中漸漸淡漠消隱。 屈翠楓難以置信地望著晶石上顯現的景象,不由自主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小蛋緩緩道:「神魔之眼,咱們誤打誤撞,已闖入蓬萊仙島最核心的絕境!」 一言未畢,艙內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凝視著晶石,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九章 反空還虛 誰都知道,神魔之眼乃是上古時由天界往來人間的唯一通道,卻在圍剿萬劫天君一戰後被封印了數萬年,可在此之前,誰也不清楚,這座傳說中的神魔之眼竟然就埋藏在斗姆海中。如此,蓬萊仙島上的種種反常景像一下子都找到了答案。 這時候,經天神梭彷彿被一股龐大而無形的吸力所牽引,加速朝著神魔之眼衝去。 屈翠楓霍然警醒道:「不好,若是再不逃,我可要被捲入神魔之眼!」 他心念落處,兩道鶴仙人分身齊齊轟出兩束雄渾金芒,重重擊在艙體之上。 已然傷痕纍纍的經天神梭再禁不起如此重擊,轟然裂開一道開口,屈翠楓不敢怠慢,攜著歐陽霓在鶴仙人分身的保護下衝出艙去。 艙外的雲濤頓時鼓蕩而入,小蛋左手一揮,射出金蠍魔鞭捲起一名蓬萊弟子,衛驚蟄和丁寂亦是一手一個各挾起兩名,星門一開,也遁出艙外。 經天神梭並不稍停,從星陣上生生撞開一角,一頭栽入神魔之眼中消失不見。 「轟——」從神魔之眼深處傳來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周邊的整座星陣都生出感應齊聲共鳴,猶如一塊巨石投落湖中,激得水面上映射的滿天星光亂搖不休。 法壇上近百位蓬萊仙島高手接二連三地悶哼吐血,被拋離而出。 屈翠楓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與歐陽霓奪路而逃。孰知丁寂早已用靈台將他牢牢鎖定,驅動天殤琴發動「幻火」訣,縱聲喝道:「你往哪裡走?」 屈翠楓眼見一蓬光火熊熊如海湧將過來,急忙召來鶴仙人元神救駕。 小蛋和衛驚蟄趁機一左一右與丁寂鼎足而立,對屈翠楓和歐陽霓形成包圍之勢。 那邊星陣受損令得神魔之眼立時失去羈絆,滾滾紅瀾似洪濤般衝破法陣封鎖,往四面八方肆無忌憚地洶湧擴展。 雲臨真人一襲道袍卓立於星陣之上,目睹神魔之眼爆發之狀,面色凝重如霜,低低歎息道:「陣滅劫生,莫非天要亡我九州黎庶?」 一旁幾名蓬萊仙島的耆宿長老雙目赤紅,也分不清屈翠楓、小蛋等人誰人是友誰人是敵,憤聲喝道:「孽障,看看你們都幹了什麼?」 眼瞧著一場混戰即起,盛年、羅牛與同行的一位蓬萊仙島長老終於趕到,望著場內情形無不凜然變色,心中發沉。 那位長老恐起誤會,急忙找到雲臨真人,三言兩語將來龍去脈說了。 羅牛接著道:「掌門真人,不管怎麼說這事由我們而起,在下和盛師兄定會給貴島一個交代。」 雲臨真人身側一名錦袍老者怒道:「怎麼交代?「無涯星陣」被毀,神魔之眼再無羈束,裡面蘊藏的千古氤氳精華湧將出來,一個月內便會吞沒天陸九州,屆時蒼生塗炭,萬靈凋謝,咱們這些人死上一萬次也難贖其罪!」 羅牛聽得目瞪口呆,雲臨真人卻已鎮定下來,吩咐道:「楚師弟,讓大夥兒趕緊歸回原位各司其職,盡力阻擋神魔之眼噴湧。拖得一刻是一刻,或許天意憐我眾生,此事猶有轉機。」 說話間衛驚蟄三人已與急於突圍脫逃的屈翠楓、歐陽霓斗在一處。 聞聽經天神梭猛撞之下居然闖下這般滔天大禍,衛驚蟄亦是義憤填膺,天穹神劍施展開「無意心訣」,如同天馬行空妙到巔毫。 可屈翠楓連放兩道鶴仙人元神分身,亦是威力倍增,一任小蛋三人全力拚殺,仍逐漸落入下風。 盛年穩定心緒,思忖道:「當務之急需盡快制服翠楓,以免他絕望之下生出更多禍患!」當下氣運丹田,徐徐說道:「翠楓,你還要執迷不悟到何時?」 屈翠楓充耳不聞,卻將兩道鶴仙人元神慢慢向己身收縮,好提防盛年、羅牛出手圍攻,至於歐陽霓安危如何,他已無暇顧及,暗暗怨恨道:「早曉得會是眼前這番田地,我就不該答應她冒險前來蓬萊!」 羅牛見小蛋三人戰況吃緊,低聲道:「盛師兄,你替我壓陣!」手掣沉金古劍殺入戰團,卻被鶴仙人分身擋下。 盛年看著戰況難解難分,尋思道:「我可不能再乾瞧下去了!」一拔背後久未動用的石中劍縱身躍入戰團,與羅牛合戰一道鶴仙人分身。 然而斗姆海中的風暴越來越兇猛險惡,眾人非但要與鶴仙人元神奮戰,更需分神應付不時襲來的撲天雲浪,時間一久頓感顧此失彼力不從心。 屈翠楓倒是心裡一定,笑吟吟道:「盛年,你們這是何苦?」 羅牛聽他直呼盛年的名字,分明將過往種種淵源情誼悉數拋卻,心頭一痛道:「翠楓,你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屈翠楓聞言色變,嘿然道:「別人問我這話也就罷了,你卻沒有資格! 當年我寄居天雷山莊,若非你敝帚自珍又偏袒小蛋,千方百計找藉口不肯傳我天道下捲心法,迫得我孤身遠行深入雲夢大澤,又哪會有後來的事情?」 他越說越氣,不斷催動鶴仙人猛攻羅牛,十成攻勢裡有七成是衝著他。 羅牛一面奮力招架,一面苦笑道:「你那時火候不到,強修天道只會適得其反。」 屈翠楓冷冷一笑,道:「我火候不到,那小蛋的火候就到了?分明是你早已屬意他做東床快婿,才不惜傾心傳授,卻把我拋在一邊,受盡冷眼!」 羅牛本就拙於言詞,此際心下一急黑黝黝的臉龐脹得通紅,卻不知該如何辯駁。 屈翠楓望著羅牛受窘的模樣大出一口惡氣,正要繼續出言譏諷,猛然臉色一變,肌膚上泛起一層淡青色光暈,眼睛裡流露出詫異之色。 「嗡——」頭頂懸浮的四相幻鏡遽然顫鳴,來回打轉射放出縷縷幽光,忽而變金忽而轉青,不斷地雜亂無章、循環交替。 小蛋畢竟曾修煉過四相幻鏡,首先察覺屈翠楓情況有異,忙喝道:「快收幻鏡!」 屈翠楓滿臉倔強,怒哼道:「我偏不!」 可「不」字甫一出口,四相幻鏡響起一串滾雷般古怪暴鳴,光華大放,從鏡面裡竟又映射出一道鶴仙人分身,渾然不管週遭眾人鬥得如火如荼,一閃身反朝戰團外的雲臨真人撲去。 小蛋暗叫糟糕,再次喝道:「快收鏡!」 屈翠楓臉上血色盡消,仿似被體內某種可怕的東西飛速吸食著一般,額頭熱汗滾滾淌落,澀聲道:「收什麼……不如一起死了乾淨!」 眾人見狀俱都心頭一緊,猜測到其中緣由。丁寂怒道:「屈翠楓,你已不可救藥!」使出穿花繞柳身法從幾不可能的縫隙間一滑而過,左手一記二十二字拳,中宮直進轟響屈翠楓胸膛。 屈翠楓想揮劍抵擋,身子卻猛地一晃,仰面吐出一口紫黑色淤血,手上軟綿綿沒了勁道,「砰」的一聲悶響,仙劍被小寂一拳擊飛。 「呼——」從四相幻鏡裡又幻化出第四道鶴仙人元神的分身,二話不說,對著丁寂頭頂就是一掌拍落。 丁寂只得舍下屈翠楓橫劍自保,「啪」的一聲,掌劍相交,身形被震退數尺。 歐陽霓微一遲疑,終於也出聲勸道:「翠楓,鶴仙人元神業已失控,你趕快收了幻鏡,不然咱們全都得死!」 屈翠楓雙眼閃爍瘋狂迷惘的光芒,白皙的肌膚慢慢發皺枯萎,惡狠狠道:「閉嘴,賤人!全是你害得我落到這般境地!」 歐陽霓俏臉發白,萬沒料到素來對自己俯首貼耳、言聽計從的屈翠楓,竟會向她口出污言,翻臉絕情。 但見四相幻鏡中鶴仙人的元神幻影源源不絕地冒出,而且頻率不斷加快,須臾之間已超過十道。 幸虧這些分身完全不受屈翠楓掌控,甚而全無自我意識,否則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可就算這樣,這些層出不窮的元神幻影,依舊充滿未能煉化的暴戾之氣,剛一生成便四處出擊,肆無忌憚地攻擊眾人,壓根不分敵我善惡。 這一下,連剛回到星陣中,竭盡全力阻止神魔之眼氾濫的蓬萊仙島眾多高手也被捲入進來,方圓十餘里的空間中亂成一團。 很快,就有修為稍遜的蓬萊仙島高手傷在鶴仙人元神手下,星陣隨之幾近崩潰。 盛年、小蛋等人拚命猛攻,試圖衝破攔阻設法控制四相幻鏡。無奈這些個元神分身儘管形似麻木,卻偏曉得將四相幻鏡護得風雨不透,除了屈翠楓能夠接近外,其他人休想越雷池半步。 然而屈翠楓業已徹底走火入魔、失去理智,在四相幻鏡照落的青光護持之下飄立雲濤,雙目爆射出妖異青光,肌膚開裂冉冉冒起金色濃煙,氣喘如牛地狂笑道:「去死,你們全都去死吧,哈哈哈哈……」 正這時,遠處的斗姆海中突然傳來一聲激越鏗鏘的嘯音,將屈翠楓瘋狂的笑聲完全淹沒,一道紫色光芒如流星經天,破開洶湧狂暴的雲濤向著戰陣電掣而至。 羅牛聞著嘯聲又驚又喜,叫道:「是丁小哥來啦!」 盛年心裡亦是一寬,只是縱然丁原神功冠絕寰宇,有天陸第一人之美譽,面對源源不絕從四相幻鏡中冒出的鶴仙人元神分身,是否能夠力挽狂瀾卻是誰也沒底。 似乎那些個鶴仙人的元神幻影也感應到了丁原的巨大威脅,一時間竟有三道分身舍下各自對手,逕直向丁原撲去。 跟隨在丁原身後御劍而來的蘇芷玉、姬雪雁俱都芳心一沉,暗道:「怎麼會有這麼多個鶴仙人的元神化身?」 丁原神情平靜,御動雪原仙劍長驅直入,驀地揚聲喝道:「小蛋!」 小蛋心領神會,迅即撤後一步脫出戰團,左掌向外輕推送出一扇「卑雲」星門。 那星門如一璀璨飛雲,在小蛋掌力推送下向前掠去,與丁原的來勢配合得天衣無縫,可謂人到門開不差毫釐。 「呼——」丁原縱身躍入星門,堪堪避過那三道鶴仙人元神分身。 轉瞬之間星門再開,丁原身影重現,已和屈翠楓相距不到三丈。 又一道鶴仙人元神幻影從四相幻鏡中投射而出,左手亮起一柄拂塵迎向丁原,將他突襲向屈翠楓的路線完全封殺。 眾人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語音裡充滿惋惜,一顆顆心更是提到了喉嚨口。 丁原面如古井波瀾不驚,進入無我無物的先天化境,左手一掐劍訣,口中一聲低喝道:「平亂!」 雪原仙劍激越龍吟,迸放開千萬朵絢麗光花,好似點燃混沌雲海的點點星火,劍氣跌宕呼嘯,充盈著金戈鐵馬一往無前的雄壯氣概,四周濁浪翻滾扭曲一觸即潰,在恢宏澎湃的劍華滌蕩之中灰飛煙滅。 頓時,整座戰場都彷彿沉寂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到那式曠絕亙古的平亂訣上,甚而連呼吸都無意識地停止。 每個人的心神都像是在隨著丁原的御劍訣一起呼嘯奔騰,難以自禁地熱血賁張。 而於盛年、羅牛等與丁原休戚與共、情同手足的人心中,更是多了一番驚訝、一番喜慰,由衷感歎道:「丁師弟在南海潛心修悟天一十章的這番苦功終究沒有白費。這般沛然莫御的御劍術,他竟可信手拈來,意起劍揚!」 「轟!」一團絢光爆裂開來,刺得人們身不由己地緊閉上雙目,連遠在數十丈外的羅牛等人,都清晰感覺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氣浪迸流迎面,推得身形往外飛飄。 那道鶴仙人元神分身被炸得只剩半邊,淒厲嘶吼著飄蕩向翻滾戰慄的斗姆海中。 可是又有一道分身從四相幻鏡中生成,竟也祭起「千峰競秀參冰訣」 朝丁原轟至,竟不給他絲毫喘息之機。 「呼——」一道華光騰起,丁原的元神脫竅飛昇,從掌心亮起一束幽藍色柔和劍華,通透純淨得好似不沾半分人間煙火氣息,倏然盛綻開萬丈霞光,連身外浩瀚的斗姆雲海亦被映得一片幽藍! 平亂劍意未絕,卻又再生新變。那幽藍如冰般皎潔的劍光像是擊穿天穹的萬鈞雷霆,舞出縷縷曼妙渾圓的劍芒,似天馬行空,似劈波斬海,頃刻交織起一幅美輪美奐的壯觀畫卷,黯滅了周圍的所有。 「鏗!」一聲清楚而脆亮的激響傳出,宛如將一曲激動人心的澎湃樂章推到了最高潮,貫海冰劍勢如破竹,生生撕裂開灼烈的金色光濤,穿透鶴仙人元神分身的胸膛,迸濺起耀眼燦爛的串串光火。 元神分身應聲碎裂,如四分五裂的琉璃瓦片,「喀喇喇」散落漫空,在貫海冰劍不可一世的神光、摧枯拉朽的攻勢下化為烏有。 眾人看得心馳神搖,幾乎忘記了歡呼喝采,深深陷入平亂訣所引發的強烈震撼中,半晌不可自拔。 霸下呆望著散滅的鶴仙人元神幻影,喃喃道:「這哪還是人啊?」 「叮!」貫海冰劍剎那間由剛轉柔,輕盈飄逸地在四相幻鏡上一點一振。 四相幻鏡光芒頓暗,發出連聲顫鳴斜斜往小蛋站立的方向飛去。 屈翠楓心神受感,靈台被一股潮水般的強大力量猝然衝擊,與四相幻鏡的聯繫登時現出一線破綻,「哇」地吐了口深黑色淤血。 小蛋更不遲疑,雙目微合凝靜,靈台催動心念,抓住屈翠楓失神的瞬息良機,默念心訣向四相幻鏡發出召喚。 轉眼之間,一股充滿狂躁暴戾的洪流直透靈台,猶如在他胸膛上重重一捶,小蛋的心神險些潰崩重蹈屈翠楓覆轍。好在他早有準備,腦海裡泛起「道隱無名」的星天圖卷,靈台空靈如海容納百川,身上壓力驟然一減。 他心無旁騖,體內真氣汩汩流轉,全身心地投入到四相幻鏡的奇妙天地中,漸漸地,攻入靈台的寒流被煉化融合,生出一縷縷彌足珍貴的暖意。 四相幻鏡狂放紊亂的青光開始緩緩收斂,飄浮在小蛋的頭頂嗡嗡響鳴。 而那些個鶴仙人的元神分身卻似預感到末日的即將到來,歇斯底里地發起最後的瘋狂反擊,從四面八方朝著小蛋合圍而來。 盛年、羅牛、蘇芷玉等人齊齊圍繞在小蛋周圍,竭力抵擋著一波波驚濤駭浪的猛攻,連雲臨真人和諸多未受傷的蓬萊仙島高手也加入進來。 誰都明白,如今戰局的勝負與所有人的生死,盡皆維繫在這面小小的幻鏡上。 小蛋卻像是一無所知,毫不受身外戰況的影響,聚精會神煉化著四相幻鏡。時間在煎熬與等待中慢慢流逝,小蛋身上泛起的青色光暈愈來愈盛,身軀亦難以抑制地搖顫起來,頭頂冉冉水汽蒸騰,心力已瀕臨透支的邊緣。 儘管四相幻鏡中不再冒出鶴仙人的元神幻影,但這一場匪夷所思的角力遠未到結束的時候。只要稍有不慎,屈翠楓的下場便是他的前車之監。 丁原收回元神,閉目須臾,緩過一口氣來,注視著小蛋神情也變得凝重,忽然用丹田僅存的些許真氣運勁吐字道:「尋根溯源,和光融一!」 「咚!」這八個字猶如醍醐灌頂,驚雷般敲擊在小蛋心頭,像為他霍然打開了一扇窗戶。 他立時改變策略,不再強行煉化四相幻鏡中充盈肆虐的暴戾之氣,而是舒展出一絲柔和善意心念,探尋向幻鏡靈性最深處。 久久、久久……他的心念仿似從幻鏡中找尋到了一縷極為熟悉的氣息——那是數年來他日夜煉化四相幻鏡所沉澱積累下的深刻印記。 近乎同一時刻,四相幻鏡亙古存在的奇異靈性,也終於感應到故主的召喚,鏡面突地一亮,響起清越鳴聲。 譬如一頭暴烈的野馬在狂野馳騁了許久之後,終究認出了原先的主人,四相幻鏡漸漸地平靜下來,鏡面上幻動的紊亂光華一絲一絲地褪淡隱沒,開始接納小蛋的意念掌控,不再掙扎抗拒。 「砰砰砰——」散佈雲海間的十數道鶴仙人元神分身次第幻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至此方才大出一口氣,不覺已是遍體生汗。 小蛋睜開眼,小心翼翼地將四相幻鏡收入懷中,似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 羅牛稍稍放下心頭懸著的萬鈞巨石轉目望去,只見屈翠楓神色委頓,宛如廢人倒在姬雪雁的懷中昏死過去,週身被幻鏡戾氣反噬,已體無完膚,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條性命也因小蛋重新收回四相幻鏡而得以保全。 而那旁的衛驚蟄也在舉目四顧尋找歐陽霓的蹤跡,可一圈搜索下來,竟是人影渺渺。不消多問,她已趁著眾人將注意力集中在小蛋收服四相幻鏡之際悄悄溜走,隱入斗姆海中不知去向。 他心裡發沉,懊悔道:「該死,忘情水毒的解藥多半便在歐陽霓的身上。這一次讓她逃了,又需煞費周折!」 霸下和小鮮興奮地衝向小蛋,高聲歡呼道:「乾爹!」 一語方畢,突聽雲臨真人道:「星陣已毀,大家趕緊撤回思微峰罷!」 眾人一驚,這才注意到從神魔之眼中湧出的紅瀾,已將圍繞周邊的星陣完全摧毀。 盛年卻是心細如髮,從雲臨真人話語中聽出言外之意,於是問道:「那真人您呢?」 雲臨真人淡淡一笑,道:「我身為蓬萊掌門,卻未能守護住神魔之眼,已然有虧職守,自當留在此地與仙島共存亡!」 蘇芷玉道:「既然如此,我也留下來陪伴真人吧。」 雲臨真人道:「星陣盡毀已非人力能挽回,蘇掌門又何苦留下?」 蘇芷玉微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縱然退回思微峰也難保萬全,一動不如一靜,我也懶得再跑這許多路了。」 雲臨真人搖頭道:「只要諸位遠離神魔之眼,以身負的超俗修為,縱深陷斗姆狂濤中欲要自保也非難事。」 兩人說話的時候,丁寂忽地發現小蛋正望著神魔之眼怔怔佇立出神,不由得問道:「小蛋,你沒事吧?」 小蛋一省,說道:「我在想一位仙人曾經告訴過我的一句話。」 丁寂奇道:「是哪位仙人,他又跟你說了什麼?」 小蛋面露思索之色,緩緩道:「那位仙人的名字我也不曉得,但他卻教給了我一樣東西。」 這下小鮮也來了興趣,急忙接著追問道:「是什麼東西?」 小蛋目光須臾不離神魔之眼,回答道:「反空還虛咒!」 霸下呆了呆,疑惑道:「反空還虛咒,那是什麼玩意兒?」 小蛋好像沒有聽見,語氣平靜而堅定地說道:「我要進神魔之眼!」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第十章 緣訂三生 羅牛急忙道:「不成,不說你難以靠近,就算進去也是有死無生!」 小蛋笑了笑,道:「我用御劍訣應該能闖進去,接下來便看天意罷。」 丁原問道:「小蛋,你有幾成把握?」 小蛋想了下,回答道:「五成。」 丁原也笑了,道:「五成已很多了。當年只有一成不到的希望,我也賭過。」 羅牛聽丁原也這麼說,重重一點頭道:「好,我陪你一塊兒下去!」 小蛋婉拒道:「不必了,我一個人能行。」 羅牛凝視著小蛋平靜的面容,徐徐道:「我要你活著回來,羽杉還在等你!」 小蛋默默地點頭,他取出四相幻鏡,雙手遞向丁原,說道:「丁叔,要是我……」 丁原截斷了他的話,將四相幻鏡推還回去,用不容置疑地口吻道:「沒有要是!你一定能活著回來,我們所有的人都相信你,看好你!」 小蛋不再堅持,將四相幻鏡重新收起,只感到胸口豪氣翻捲、血脈賁張,從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強大信心。 蘇芷玉櫻唇微動,玉指輕點祭起天心燈,說道:「小蛋,帶上它。」 一蓬紅光罩在小蛋身上,將他與斗姆海的雲濤隔絕。 小蛋雙手抱拳,朝著眾人一禮沉聲道:「再見!」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回應道:「再見!」只是在這兩個平常的告別話語裡,又深深賦予上了別樣的祝福與期盼。 雪戀仙劍亮起皓然光華,小蛋在天心燈的佑護下祭起翔天蹈海訣,騰身化作一束不可阻擋的雪光,朝著神魔之眼飛掠而去。 每個人都在目不轉睛地追逐著這道亮麗的劍華,氣氛亦緊張到了極點,就像一根繃到極致的琴弦,哪怕稍一用力就會脆然斷裂。 在無堅不摧的雪戀劍氣鼓蕩中,狂暴的雲濤不甘而無奈地朝著兩旁退卻,為小蛋讓開了一條直指向神魔之眼的通道。 這條往來於天上人間的仙路,自萬劫天君被壓潛龍淵後,就再也沒有人來訪。 而今,一個少年駕仙劍擎魔燈,御動萬里迴盪的浩渺風雲,義無反顧地投向著自古以來無人敢入的死亡深淵。 百丈、五十丈、三十丈……小蛋體內的真氣以驚人的速度飛逝,天心燈與雪戀仙劍煥發出的光采亦逐漸地收縮震顫,在雲海裡起伏顛簸,卻依然頑強著執著著朝向神魔之眼一往無前地進發。 「喀喇、喀喇喇——」神魔之眼外圈的金色光雲,似是被這個少年的大膽冒犯所激怒,爆射出一道道粗壯雄渾的金雷。其中任何一道雷光,都足以勝過當世大乘高手傾盡全力的御劍一擊。 小蛋的身影飛舞著、顫動著,在重逾萬鈞的雷霆劈擊下,充滿不屈不懼的鬥志,猶如永不會泯滅的一盞航燈,若隱若現在滔天交織的雷光中。 然而他前進得越來越困難,每一尺都要付出極大的艱辛與努力,而死神亦如影隨形,時時刻刻陪伴在他的身旁。 還有十丈了!所有人的心都快窒息爆炸了,手心裡捏滿汗水兀自不覺。 雪戀仙劍的光芒卻在金雷排山倒海的轟擊之中慢慢黯淡減弱,發出聲聲顫鳴。 小蛋御劍的速度也已遠不如初始,直如一個滿身泥漿羈絆的疲憊旅人,艱難而堅強地蹣跚跋涉在泥沼間,隨時都有沒頂之災。 五丈……三丈……一丈!隨著人群裡不約而同爆發出的一聲歡呼,雪戀仙劍終於突破了外圈金光,衝向位於核心的黑色雲淵。 可就在此際,從雲淵中奔湧而出的紅色霧瀾卻如一道不可逾越地屏障,將小蛋狠狠遏止,任雪戀仙劍如何奮力穿越,始終無法再前進哪怕半尺。 眾人剛剛稍鬆開些的心情又緊張起來,連丁原都不經意地蹙起劍眉。 如此僵持須臾,天心燈的光罩已被壓縮得幾乎緊貼小蛋肉身,而雪戀仙劍的劍華更是在迅速地淡沒。 雲臨真人揚聲道:「小蛋,快回來罷,你已盡力了!」 聞聽此言,大傢伙兒暗自俱都一聲遺憾地歎息道:「可惜,功敗垂成!」但沒有人出聲阻止又或反對雲臨真人的建議,畢竟再強撐下去,小蛋的性命也行將不保。 然而就在人們遺憾歎息的同一刻,小蛋頭頂絢光飛騰赫然現出一尊元神,竟是將肉身捨棄在天心燈中,御動雪戀仙劍捨生忘死地向著黑色雲淵發起最後衝擊。 「小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在震驚之餘失聲呼喊。 小蛋卻已然什麼都聽不見,一顆心完全沉浸在廣闊虛空中,忘記生忘記死,駕馭著雪戀仙劍翔天、蹈海! 「呼——」雪色劍光迅速消逝於茫茫雲淵深處,唯剩下天心燈庇護著小蛋的肉軀懸浮在神魔之眼上空。 漫長的時間,漫長的等待,雲海中飄立的人們向著神魔之眼翹首以盼,期待著奇跡的出現,期待著小蛋身影的重新浮現。 許久,又是許久,神魔之眼依然橫行無忌地吞吐著氤氳紅瀾,而小蛋恰似石沉大海,始終沒有一點兒回應。 小鮮第一個忍不住哭了出來,悲聲道:「他還能回來嗎?」 沒有人能夠回答它的問題,因為誰的心裡都沒有答案! 丁原深吸一口氣,積聚起剛恢復的丹田真氣,便欲冒死御劍前往接應。 雲臨真人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凝望著神魔之眼道:「再等等吧,若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仍無動靜,我便陪你一起下去。」 「我也去!」丁寂強忍激動的心緒說道:「如果不能生死與共,還算什麼兄弟!」 衛驚蟄沒有應聲,但手已握在天穹神劍上,隨時準備投向死亡深淵。 還有盛年、還有羅牛,還有蘇芷玉、姬雪雁、霸下乃至蓬萊仙島的諸多耆宿長老,每一個人的心都已融入神魔之眼的雲淵深處,隨著小蛋的生死安危載浮載沉。 忽然,像是從極遠的天外傳來一記微微的震顫,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周圍雲浪生出了微小的波動。隨即一道白光從雲淵下衝天而起,如撐天玉柱扶搖直上,穿越過重重雲瀾探向萬仞霄漢。 隆隆悶雷裡,神魔之眼外圈的金光如潮水般,被收入到佇立雲霄的白色巨大光柱中,澎湃激盪的紅色雲瀾,也如萬流歸蹤,回捲向雲淵。 「他成功了!」人群歡聲雷動,小鮮與霸下更是喜極而泣,全然忘情。 雲海的波動越來越大,可眾人所承受的壓力卻隨之不斷減小,眼前的雲濤色澤緩緩地由暗紅而朱紅,由朱紅而淡紅,不斷地變淡變清。 颶風消失,渦流平服,浩海澄靜……好像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卻在人們的眼中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宛如一場妙不可言的夢幻。 丁原一馬當先衝向天心燈守護下的小蛋肉身。蘇芷玉緊隨其後念動真言,將燈收起。丁原探臂挽住小蛋肉身,旁邊風聲掠動,竟是雲臨真人默不作聲地衝入雲淵,向下找尋小蛋元神的蹤影。 盛年、衛驚蟄、丁寂、羅牛……一道道身影接踵掠入,若不是蘇芷玉的勸阻,只怕神魔之眼外再不會有一個人站著。 幸好,這一次的守候並不漫長。不一會便見盛年懷抱小蛋元神從雲淵中御劍衝出,雲臨真人、羅牛等人護翼左右,臉上俱都流露出喜悅神情。 丁原也不多話,襄助小蛋元神歸還肉軀,盛年、羅牛一前一後抵住小蛋膻中、大錐兩穴,將精純渾厚的翠微真氣毫不吝嗇地注入他經脈之中。 須臾,小蛋緩緩醒轉,茫然望著周圍的人群問道:「斗姆海如何了?」 丁寂喜氣洋洋地回答道:「沒問題了!好小子,到底是吃過九轉金丹,都這樣了還能生龍活虎,一點傷都沒帶。」 小蛋長出了一口氣,道:「這就好,我先睡一會兒——」話沒說完,眼睛一閉,再次虛脫不堪地沉睡過去。 等他甦醒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羅羽杉關切的玉容,而霸下和小鮮卻正頭靠著頭,躺在自己的枕邊呼呼大睡。 小蛋微微一笑,問道:「這是哪兒?」 羅羽杉回答道:「這是雲臨真人特意為你安排的一棟幽靜院落。」 小蛋凝神內視,發現除了丹田真氣遠未復原外,全身果無大礙,於是坐起身來輕聲道:「你放心,我沒事了。丁叔他們人呢?」 羅羽杉道:「大傢伙兒正在四處搜尋歐陽姑娘的下落。」 小蛋怔了怔,問道:「怎麼,還沒找到歐陽姑娘?」 羅羽杉頷首道:「是啊。如今結界未撤,進出蓬萊仙島的路徑仍然不通。故需抓緊機會找到她,不然總歸是個麻煩。」 小蛋沉默片刻道:「屈大哥呢,他怎麼樣了?」 羅羽杉面露憐憫,說道:「他被四相幻鏡反噬,現下已神智不清、經脈俱斷形同廢人。丁師叔將他暫交蓬萊仙島看管,只等此間事了之後,押上越秀山交由伍長老他們發落。」 小蛋「哦」了聲,沒有再說什麼。怔坐半晌,他披起衣衫穿鞋下床道:「我想出去走走,順道找尋歐陽姑娘。」 羅羽杉望向熟睡的霸下和小鮮道:「要不要叫醒它們?」 小蛋搖頭道:「不用了,讓它們多睡會兒吧。」 兩人走出院落,只見原本瀰漫在思微峰上的紅色雲瀾已褪去七七八八,露出了遠處星羅密佈的座座雲峰。當日小蛋發動反空還虛咒後,在神魔之眼中形成的那道巨型白色光柱佇立海天之間熠熠生輝,兀自在吸納著四方的紅色雲氣。 小蛋的心胸頓感開朗許多,與羅羽杉再不避諱形跡,手牽著手沿著山徑,信馬由韁地緩緩漫步。 那兩隻分戴在他和羅羽杉手腕上的紅絲繩,如同一對同心結般緊緊相貼、交相輝映。 兩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雲間走著,一路上蓬萊仙島綺麗如畫的風光不斷在面前伸展,四周風平浪靜,仙島重又恢復成人間仙境。 遙望白色光柱,小蛋若有所思道:「不知何時我才能徹悟幻鏡,幫著丁叔開通神魔之眼。到了那時,咱們也能攜手遨遊大羅仙山,再不理會人世間的恩恩怨怨。」 羅羽杉明眸裡閃爍著嚮往的光采,輕輕道:「我聽丁師叔說,或許不用十年,你和他便能打通神魔之眼,開創千萬年來人間未有的新象。」 小蛋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兩人喁喁絮語,不覺道路前方現出一座雲洞,洞口旁的碑上刻有「藏秋」二字。 羅羽杉驚喜道:「我曾聽娘親說起,在藏秋洞裡有一塊三生石,能現過去未來靈驗無比。咱們進去瞧瞧好不好?」 小蛋不願掃了羅羽杉的興致,當下陪著她走入藏秋洞中。 只見洞內流光溢彩,一條條千姿百態的雲筍從洞頂倒垂而下,色彩斑斕通明剔透,忽閃忽明地散發出迷人光暈,兩旁的雲壁也是奼紫嫣紅,或桀驁嶙峋或柔美俯腰,伴隨著道路忽寬忽窄不斷變化。 只是洞內岔道極多,小蛋和羅羽杉均不識路徑,兜轉了許久也沒能尋到三生石。 羅羽杉正感失望,小蛋卻神色微動道:「你聽,那兒有水聲。」 兩人循著水聲行去,走了約莫一炷香工夫前方豁然開朗,呈現出一座龐大的雲窟。 從雲窟頂端一蓬飛瀑似水簾般流淌下來,進入底下的碧潭中,潭水彩光變幻不定,也不知有幾許深淺。 碧潭側旁,立著一座半人多高的紫色晶石,上面平滑如鏡,光可監人。 羅羽杉欣喜道:「這該是三生石了,小蛋你來試試吧。」 小蛋搖頭笑道:「我不要,反正我知道不管今生今世還是來生來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試與不試都是一樣。」 羅羽杉怎也沒想到素來拙於言詞的小蛋,竟然會對自己說出這般情深義切的話,眸中亮起異采,許久後低低回答道:「我也是一樣。」 兩人手拉著手便在三生石前默默站立著,心裡均都充溢著幸福的感覺。 忽然,羅羽杉嬌俏一笑道:「你還是試試吧,我想知道來生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 小蛋見羅羽杉嬌癡如此,也不由得一笑:「好吧,可我不曉得方法。」 羅羽杉見小蛋答應,笑靨如花道:「你只需將手按在晶石頂上注入真氣,聚精會神地冥想所求之事,石上就會有畫面出現。」 小蛋走到三生石前,依照羅羽杉教的法子澄靜心神,將手按到石頂緩緩注入真氣,暗自想道:「我和羅姑娘歷盡磨難終是如願以償地相守在一起,相形之下曾婆婆卻一身孑然的去了。或許,我更應該問一問這方三生石,來世的她又會在哪裡?」 心念未定,三生石上忽然彩光流動,徐徐顯現出一道人影。小蛋望著這人影一愣,剛想說什麼,背後卻突聽羅羽杉「嚶嚀」低呼,異變已生。 小蛋心神俱震收掌回身,石上人影登時消退。就見歐陽霓神色冷厲,一手挾持著羅羽杉,一手將淬毒匕首緊抵在她胸口,冷笑道:「好一個郎情妾意!」 小蛋心一緊,自知若非方才將心神完全凝聚在三生石上,斷不會被歐陽霓偷襲成功。可現在後悔已是無濟於事,唯有設法解救羅羽杉脫險。 他一邊思忖對策一邊說道:「你放了羅姑娘,我來替她就是!」 歐陽霓冷哼道:「何必如此煞費周章,屈翠楓現下如何?」 羅羽杉道:「他已神智盡喪成了廢人,但你休想用我作人質交換!」 歐陽霓咯咯笑道:「羅姑娘誤會了,像他這般薄情寡性的繡花枕頭,我要來作甚?」 小蛋緊盯著歐陽霓的匕首不敢輕舉妄動,問道:「那你想怎樣?」 歐陽霓停住笑聲,悠悠道:「很簡單,勞駕你送我離開蓬萊仙島。」 小蛋道:「結界未開,我又如何送你離去?」 歐陽霓輕嗤道:「別人不行,但你身懷獨門遁術,上天入地如履平地,不然我又為何偏尋上你?」 小蛋緩緩頷首,道:「好,你放開羅姑娘,我送你離島!」 羅羽杉急道:「不成,她身負數條命案,絕不能答應!」 小蛋道:「不要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走不遠的。」 歐陽霓道:「好,咱們一言為定。但羅羽杉我現在還不能放,免得半路橫生枝節。萬一再撞上丁原、羅牛他們,我還要靠這丫頭作護身符。」 小蛋道:「只要你信守約定,我用性命擔保你能離開。」 歐陽霓哼道:「比起你的擔保,我更願意相信手裡捏著的羅羽杉。」 小蛋無可奈何,只得道:「也罷,我這就送你離開。」 羅羽杉道:「且慢!歐陽姑娘,煩勞你先交出忘情水的解藥!」 歐陽霓不以為意道:「沒問題,等我脫困後自會交給……」她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臉上驀然湧起一股觸目驚心的黑氣,瞬間遍佈全身肌膚。 歐陽霓神色大變,臉上因痛苦而肌肉扭曲,顯得猙獰無比,驚愕道:「怎麼回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明明已服過了解藥——」 小蛋一怔,旋即醒悟道:「敢情師父配製的忘情水毒與師祖的藥方迥然不同,歐陽姑娘所得的解藥並不管用!」 想到這裡,他忙提高聲音道:「你將羅姑娘放開,我有辦法救你!」 歐陽霓的冰肌玉骨「嗤嗤」冒煙變黑變紫腐敗潰爛,露出血肉下的森森白骨。她猛然歇斯底里地一聲狂笑道:「好,我還給你!」挾著羅羽杉和身向小蛋撞來。 小蛋連忙伸手去接,卻見寒光閃閃,那柄粹毒匕首從羅羽杉肋側刺出直襲胸口。 小蛋身形不退反進,雙手抱住羅羽杉嬌軀。「叮!」匕首刺在烏犀怒甲上一折為二,但不防歐陽霓腳下飛踹正中他的小腹。 小蛋為護住羅羽杉,只得再次挺身硬接,震得身形登登倒退搖搖欲墜,一口熱血從嘴角溢出,心頭卻是一陣輕鬆。 忽然,歐陽霓可怖的臉上露出詭異冷笑道:「很好,好歹還有她來陪我!」 小蛋心裡莫名一寒,低頭只見羅羽杉櫻唇滴血,竟是被歐陽霓先一步用掌力生生震裂了心脈! 頓時他宛若五雷轟頂腦海一片煞白,奮聲吼道:「羽杉——」反手掣出雪戀仙劍奮不顧身地衝向歐陽霓。 歐陽霓的臉上顯出一縷恐慌之色,認識小蛋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凶狠霸道不顧一切,本能地一掌拍向羅羽杉嬌軀,只盼能藉此迫退小蛋。 小蛋左手一振將羅羽杉的身軀反背到背後,「砰」地又重重捱上歐陽霓一掌,卻將雪戀仙劍同時直插她的胸口。 歐陽霓拚命閃躲,令得劍鋒稍稍偏離心臟半寸,踉踉蹌蹌退到碧潭邊,猶如一個渾身浴血的幽靈般發瘋似地大笑道:「你終還是學會殺人了,可惜這一劍仍舊殺不了我——」 猛地笑聲戛然而止,她呆呆瞅著碧潭裡映照出的倒影,神情漸漸變得驚恐厭惡,雙手抱頭掩面,尖叫道:「不,我怎會是這樣!」 小蛋木然看著歐陽霓,明白素以美貌自負的她在看到水中倒影后,心理終於潰決,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快感,只覺得萬念俱灰,生命已了無趣味。 驀然他聽到歐陽霓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吼,身軀晃了幾晃一頭栽進碧潭沉了下去,潭面上漣漪波蕩,泛起一團混濁的血水。 小蛋悶哼了聲,強壓住胸口上竄的淤血,吃力地將羅羽杉抱回胸前。 可冷不妨地手上一空,一道青影閃過,萬劫天君奪走羅羽杉,飄落到三生石前。 小蛋勃然怒道:「將羽杉還我!」可剛邁兩步,身子一搖便險些栽倒。 儘管遭受過翔天蹈海和玉牒金書的雙重致命打擊,萬劫天君不僅活了過來,反而讓小蛋清晰地感應到,他身上傳來一種比受傷前更加強大而無可抗衡的沛然氣勢! 萬劫不死,名不虛傳。 然而在這一刻,萬劫天君卻似對他並無敵意,冷冷地說道:「我要帶走她。她在你懷裡,只是一具已無生望的屍體。而我,卻還有一線可能救活她!」 小蛋一震,以劍拄地凝視著萬劫天君和他懷中的羅羽杉,良久無言! -------------------------------------------------------------------------------- 第二十一集 蓬萊篇(完結篇) 尾聲─佳期如夢 等到盛年等人聞訊先後趕到的時候,三生石前曲終人散,萬劫天君早已抱著羅羽杉翩若驚鴻般消失在雲峰深處。 小蛋知道,他自有離去的辦法,不需等到結界消隱。 而自己,已是筋疲力盡,而比筋疲力盡更可怕的卻是心死如灰。 乾爹、師父、曾婆婆……如今連羽杉也離去了。上蒼在不斷眷顧他的同時,卻將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人與事接二連三地從身邊無情奪走。 生有何戀?小蛋不知道,或許僅有的期盼,就是萬劫天君的那一句話:「而我,卻還有一線可能救活她!」 當然,他還需要完成對丁原的承諾,煉化四相幻鏡開闢大羅仙山。 然而縱然那一日果真來臨,形單影隻的他又將去往何方? 而與小蛋同樣悲傷絕望的,還有衛驚蟄和農冰衣。歐陽霓毒發身亡,解藥不知所終。可即便找回解藥,也是無濟於事。 生命於農冰衣而言,正在不停地倒數,死神的氣息清晰可聞。 衛驚蟄強壓心中痛楚,安慰道:「農姑姑,千萬不要放棄。至少我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一定能夠找到救你的辦法!」 農冰衣明知道這不過是他的撫慰之詞,但仍舊點了點頭道:「是,我們還有兩個月可用。」 說著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小蛋,比起他和羅羽杉的遭遇來,自己已是很幸運了,又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忽然小蛋像是聽到了他們的交談,抬頭道:「農姑姑的毒是有救的。」 衛驚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道:「什麼?」 小蛋道:「當年為救治我師父的毒傷,我曾以身試毒,蒙農神醫傳授了解毒秘技。所以,沒有解藥也不妨事,一樣能救得了農姑姑。」 農冰衣淚水奪眶而出,仰面眺望,喃喃地在心底呼喚道:「爺爺——」 小蛋默默看著她,想到那日農百草以懸壺濟世之心教授自己解毒之方,化解了葉無青體內的忘情水。而今天意輪迴,自己又用相同的法子救護下農冰衣,想必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會欣慰而笑吧。 又過數日結界開通,眾人辭別蓬萊仙島回返天陸。小蛋隨盛年前往翠霞山,以農百草傳授的獨門秘方果然治好了農冰衣的毒傷。不久之後便孤身一人攜著霸下小鮮悄然離去,回到了闊別的家鄉。 從此他便獨自一人在淡家村中住了下來,日夜不輟地潛心參悟四相幻鏡,藉以忘記心頭的創傷。 其間他也曾數次從百年古井而下,前往血海找尋萬劫天君和羅羽杉的蹤跡,但人去樓空,每回都是失望而歸。 而每年,他也會在臨近常彥梧忌辰的時候去一次北海,在葉無青忌辰時回一趟宿業峰,只是每回都是悄然而去,悄然而歸,沒有驚動任何人。 但他卻不曉得該去何處祭奠曾婆婆?也許,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心中。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春去秋來,三年的光陰匆匆流逝。 這三年裡,發生了許多事。首先是屈翠楓被押回越秀山受審。因他幾乎已成廢人,於是念著屈箭南夫婦的在天之靈,只將他鎖在了父母墳前思過,終究免除了一死。 而忘情宮在葉無青、楚望天雙雙逝後,厲無怨也曾率領宮內一眾長老和西域五派的首腦,三次前往淡家村敦請小蛋出山接掌宮主之位。奈何小蛋心如枯槁,最後還是厲無怨替代師弟坐上了宮主寶座。 衛驚蟄和農冰衣,丁寂和楚兒儘管鴛盟得偕,卻有默契地遲遲未完婚。 他們也在等待,等待羅羽杉回來、等待小蛋回來——如果婚禮缺少手足兄弟的參與,他們都寧可選擇繼續等待。 至於滅磐聖祖和年旃這對糾纏了數百年的生死冤家,仍在南荒樂此不疲地明爭暗鬥著。 同樣尋找到新樂趣的還有曾山,他索性移居蓬萊仙島,整日流連在如畫仙境中樂不思蜀。可丁原等人卻明白,他老人家是放心不下神魔之眼,才毅然中斷清修,襄助雲臨真人擔負起守護之責。 還有丁原。他在蓬萊仙島一戰後,與姬雪雁、丁寂和楚兒回轉長離島,也開始閉關修煉絕足塵世。 丁寂和楚兒卻很快回到了水月庵——這也是丁原和姬雪雁的意思,讓這兩個年輕人朝夕陪伴曾經歷經滄桑的空痕大師,亦是代盡孝道。 至於衛驚蟄和農冰衣則是繼承了農百草遺志,攜手行遍千山萬水,救治蒼生普施善行,那「醫聖仙子」的名頭也越發地響亮起來。 凌雲霄、蘇真等人紛紛退隱,而今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們也終於可以放心撒手任由丁原、盛年、羅牛,甚或更加年輕的一代青年俊彥們馳騁天陸澄清寰宇了。 至於另外一則震動人心的消息,卻是蘇芷玉果如前言卸去天一閣掌門之職,將此大任禪讓給了甘心衍,但她仍然選擇留在了南海靜修。 於是在平靜和不平靜裡,三年過去了。小蛋的四相幻鏡心法行將功德圓滿,淡家村外的一株株古木不經意裡又爆出綠芽。 雖說他獨居於此,可在這三年裡並不覺得孤單。也沒有誰主動倡議,沉寂的淡家村忽然有許多的世外高人接踵而至,成了聚會敘舊的絕佳場所。 盛年、羅牛夫婦、衛驚蟄、農冰衣、丁寂、楚兒,還有年旃、風雪崖、無涯方丈、厲無怨、桑土公、畢虎、石璣娘娘、甚至是凌雲霄、雲臨真人這些出自正魔兩道,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物,都會不約而同的前來淡家村探望小蛋,同時也等待著羅羽杉的訊息。 這一日上午,盛年來訪。與他相偕而至的,還有遠從北海趕來的鬼鋒。 三人相見自是歡喜,一番寒暄後鬼鋒說道:「小蛋,我此來臥靈山是為了替人捎一件東西給你。」 小蛋一愣,問道:「是誰?」 鬼鋒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誰。」說著從袖口裡取出一支木釵。 小蛋如遭雷擊,怔怔地盯著那支木釵半天沒有說話。 霸下驚異莫名,失聲叫道:「這不是尹婆婆的東西麼?」 鬼鋒奇道:「你說什麼,這是尹仙子的?」 小蛋緊握起木釵,眼裡閃動著光芒,回答道:「沒錯,是曾婆婆的。」 小鮮詫異而欣喜道:「若尹婆婆死而復生了,她為何不回來找我們?」 小蛋仔細端詳著手裡的木釵徐徐道:「我不曉得,我只知道這支木釵在曾婆婆臨去時還戴在她的頭上。」 午飯後小蛋陪著盛年在村裡散步,隨口聊起近日天陸仙林發生的事。 盛年忽然問道:「小蛋,等到大羅仙山如願開通後,你有什麼打算?」 小蛋搖搖頭,老實回答道:「我不知道。」 盛年停步,按住他的肩膀道:「回翠霞罷,那本就是你的家。」 小蛋一震霍然抬頭,望著盛年誠摯溫暖的眼神,沉吟片刻後緩緩說道:「師父臨終前已將我重新收入門牆,我如今還是忘情宮的弟子。」 盛年點點頭,道:「我明白。但無論到何時,翠霞山紫竹軒的門都會為你敞開。你無需入門成為本派的弟子,卻可以將它永遠當作自己的家。」 小蛋不再說話,目光拂視過淡家村的院落草木,中午的春光正好。 待送走盛年和鬼鋒後,已是傍晚。小蛋心緒難平,再也無心修煉,坐在椅子裡,手握木釵心潮起伏,不覺睡了過去。 漸漸地屋外天色全黑,霸下和小鮮也不打擾,到村頭玩耍去了。 忽然,似有一陣清風吹來,將屋外虛掩的柴門輕輕推開。 小蛋被這風驚醒,睡眼惺忪地朝著門外望去,卻不由得呆住了。 只見柴門外月華如霜,一道倩影亭亭玉立。雲鬢黛眉,香腮度雪,花貌如昨,似真似幻,正向他盈盈微笑……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摘自歐陽修《訴衷情》 ——全書完-- 本書來自www.abada.cn免費txt小說下載站 更多更新免費電子書請關注www.abad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