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虞美人·聽雨》   一、小夜情人語   這是一個大雨如傾的長夜,而外面沉睡的人們卻毫無知覺。   雨從簷口的瓦當上飛瀉而下,彷彿是密而厚的珠簾,將湛碧樓上對飲的兩人與外面隔了開來。外面是喧囂沸騰的雨聲,高樓上紅燭高燒,羅幕低垂,空氣卻是靜謐得連風都倦然欲憩。   這一頓夜宴從傍晚時分開始,已經持續到了午夜。連一邊清唱相陪的女伶都倦極告退,然而燈下久別重逢、把盞言歡的兩人都沒有興盡而散的意思。   桌子上橫放著一把劍,在燭影夜色裡散發出四射的冷銳光芒。   坐在東首的那個女子一襲素衣,已然說不上年輕,大約已經是二十八九的年紀,然而卻有著即使韶齡女子也難以企及的麗色——她不開口時,眉目沉靜,五官不見得如何出眾,然而一開口、一說話,就彷彿有某種氣韻流動,整張臉充滿了難以言表的動人韻味。   坐在她對面的一位男子也已近而立,白袍長劍,談笑間眉目頗見風霜。銅壺漏滴,紅燭燒殘,說到動興,女子忽然間一抬手,掠發而笑:「沈洵,按以前的規矩——來比劍吧!」   「也是老規矩,你的劍不能出鞘。小謝。」對座的白衣男子揚眉一笑,放下酒杯。   「好!」雨還在不停地下,被稱為「小謝」的女子袖子一卷,案上長劍躍起,「到一百丈外的牌坊折回,先回樓中者勝——輸者罰酒錢。衣服上濺雨者,罰三杯。」   小謝揚眉一笑,已經如飛燕般從湛碧樓窗口掠出,茫茫雨簾和漆黑的夜色轉瞬將她纖細的身形吞沒。她掠出去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然後外面風雨很快倒捲而入,打在他臉上。看著幾乎要消失在簷角的女子身影,沈洵揚了揚手,腰間佩劍錚然躍出劍鞘,劃出炫目的光的痕跡——他足尖一點,隨即掠出了窗外。   暗夜裡,雨絲如同一枚枚細小的銀針,從天幕裡垂墜而下。然而沒有落到他的衣襟,就彷彿被看不見的氣勁反激,紛紛飛散開來。   沈洵的足尖點著簷角獸頭瓦當,風雨在耳邊呼嘯而過。   小謝的輕功本在他之上,然而顯然因了自己是先出發而沒有用盡全力,幾個起落之間他已經趕到了她身側,長劍便是一挽,向她身前斜斜削去。出劍的剎那,劍勢未至、女子衣服彷彿被迎面的夜風一吹,微微抖動起來。   「好!」輕喝了一聲,小謝的身形彷彿被這一陣微風吹起一般,輕飄飄如紙人兒般貼著劍勢飛出,曼妙不可方物。身形凌空之時,長袖輕挽,也是一劍刺出。那一劍尚在鞘中,然而劍氣已然瀰漫雨裡,激的落下的雨絲如銀針般簌簌飛出。   「叮」,雙劍並未接觸,然而卻發出了有形有質的脆響。兩人方才交換了一招,身形卻是絲毫不停,急速掠向前方那個貞女坊。腳下踩著濕漉漉的琉璃瓦,兩人速度均是極快,半步也不落後,幾乎是並肩前行著。   素衣白袍,漆黑的夜幕下只見兩道白虹掠過,白虹之間,隱隱有驚雷閃電的光芒。   那一聲「叮」的長響延綿不絕,其實細細聽來,卻是由無數聲短促之極的交擊聲連接而成——並肩奔出十丈的剎那,兩人之間已經如電光火石般交手數十招,不分上下。   「到了!」夜風吹起兩人的長髮,小謝看向沈洵,眼裡有笑意。一聲清喝,掠起,手指輕輕點了一下牌坊的石楣,身形折返,搶先掠向燈火尚自通明湛碧樓。   然而剛一回頭,劍氣迫人眉睫,沈洵劍勢已經搶先封住了她的去路。彷彿是挑戰般揚眉一笑,小謝橫劍反擊——一瞬間,彷彿是幻覺、素衣女子眉心似有紅影一現。紅顏劍依舊在鞘,緋紅色的劍氣卻陡然透過劍鞘散發出來!   「天人訣?」沈洵看到劍氣大盛的一瞬,一驚,忽然也是一聲長嘯,手中長劍一振,竟硬生生接住了神兵一擊,「你終於練成了?」   「夢尋劍法?」看到他回的一劍,素衣女子眼中也是一喜,「好,這一年來你又大進了!」   ※※※   「我第一!」一道白虹如同電般的穿入湛碧樓窗口,凌空翻身落地,沈洵喜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那個瞬間,這位江湖中早已是大有名望的大俠,笑容如同孩子般,「小謝,今年的這頓飯看來要承你的情了。」   最後的一瞬被沈洵的劍氣所阻,微微滯了一下、便被搶先,幾乎是接著就落地的素衣女子眉目間也忍不住有些氣惱,想了想,卻笑了:「這宴席不過五十兩銀子而已——你手上的劍可遠不止這個價吧?」   沈洵下意識的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長劍,只是微微貫注了真力,一振,「嚓」的一聲輕響,劍脊上一條裂紋沿展開來,瞬間佈滿了整把長劍。   「又廢了。這把『轉魄』還是古越名劍,想不到還是當不起你的紅顏劍一擊。」有些喟歎地,將長劍扔到地上,沈洵有些無奈,「這幾年我遊歷天下,也想找一把好的佩劍——可你看,每找回一把、和你的紅顏劍一過招就變成這樣。」   「我也知道佔了兵刃上的便宜,所以才答應劍不出鞘嘛。」方纔那一輪比劍雖然短促、卻已是全力而為,謝鴻影眉目間又染上了微微的倦意,然而神色卻是舒展而喜悅的,「沒想到只是劍氣出鞘便也能如此了。」   白衣沈洵微微笑了笑,點頭:「簪花女俠紅顏劍——謝鴻影之名委實非虛,你雖歸隱十年、至今武林女子輩中,只怕還沒有一個能超過你的吧?」   「紅顏劍倒是天下第一,至於什麼簪花女俠……都是陳年舊帳了,翻它做甚。」謝鴻影有些倦倦的搖頭而笑,抽出隨身佩劍,垂首端詳。   劍拔出的瞬間、似乎被無形的劍氣所逼迫,桌上的燭火黯了一黯,連撲入窗中的冷雨都向外退了開去!燭影搖紅,將持劍女子曼妙的側影投到了屏風上。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把長劍投到上面的影子、卻竟然只見劍柄不見長劍劍身!   那是一柄如水晶般透明的長劍,色做緋紅,在燭光下流動著清光銳氣萬千。劍刃緋紅,不知何種金石鑄成,居然如同水晶般剔透,上面有深密的紅色條紋如水般延綿不絕。   ——然而如此的神兵利器,美中不足的、劍上卻有一個長長的破損缺口。   持劍照影,劍光映著女子的臉靨,襯得謝鴻影蒼白的臉也有了幾分血色。   紅顏劍。   三百年前,由武林第一鑄劍大師墨燭和另一位神秘人聯手共鑄了兩把寶劍:英雄劍和紅顏劍。傳說中,是天帝為鑄劍師精誠所感,下凡親自協其鑄劍。為了鑄成這兩把劍,千年碧城山山破而出錫,萬載若耶江江水乾涸而出銅。鑄劍之時,雷公打鐵,雨娘淋水,蛟龍捧爐,天帝裝炭。鑄劍大師墨燭承天之命嘔心瀝血鑄磨十載,這一對劍方才鑄成。   劍成之後,眾神歸天,碧城山閉合如初,若耶江波濤再起,墨燭也力盡神竭而亡,只留下一句話:英雄紅顏,歸於人中之龍鳳。眾人這才發現、彷彿有奇異的磁力相互吸引,這兩把劍居然一放下便合為一處。   就因了那一對劍、那一句話,鑄劍師去世後的幾百年中、武林中掀起多少的驚濤駭浪。   秘笈利器,向來是武林中人爭奪的目標所在。然而這一對劍百年來的分分合合,卻是驚心動魄。英雄劍和紅顏劍,先後流落入不同的武林高手中,然而經常是聚少離多,分別為相互間陌生的男女武林人所有,甚少能同歸一處。   最後一次的雙劍合壁,已經是十年之前。   方柳原。謝鴻影。這一對武林不世出的情侶,雙雙分別奪得了英雄劍和紅顏劍,一時間英雄振劍長嘯、紅顏淺斟低唱,又是何等的旖旎風光。   可惜如此盛況只是一時……那以後種種變故,比之前雙劍合壁更驚心動魄。   ※※※   看到燈下紅顏知己手中的紅顏劍,沈洵眼神也是微微一變,不易覺察的歎了口氣。   然而重新坐回湛碧樓的酒席邊,他依舊繼續著比劍之前的話題,說著這一年來他四方遊歷的種種見聞,雪山,流沙,大漠,深谷……以及其間無數的驚險歷程。   離上次小聚,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他們本來就約好了每年重陽節在湛碧樓聚首一次,敘敘一年中別來之事。雖然是十多年的朋友,瞭解彼此甚於任何人,但是和武林中紛紛的謠傳不同、他們之間從來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那麼說,原來大漠魔刀也是被你殺了的?」饒有興趣地聽著,謝鴻影忍不住問了一句,笑看對座的人,扳起了第七根手指,「看來去年一年中游劍天下、你的斬獲可算頗豐——怪不得聲名越來越大。」   她抬頭之時正好仰臉對著燭光,那一瞬間的迸射出艷色彷彿閃電、照徹了燈火黯淡的湛碧樓,令人不敢逼視。彷彿被今日友人所說的江湖遊歷激起了沉寂的豪情,手臂一抬、拍了拍橫放在桌上的佩劍:「有你這樣的老友真好啊!……羨慕。如你這般行事、才不愧了『江湖兒女』四個字,哪像我這樣。」   「呵,行萬里路、誅四方魔而已。」沈洵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眉目中已頗見風霜,「小謝,我不像你那麼愛安靜。不過,心靜才能練劍罷。」   「這個江湖,既然有人愛躲著、自然也要有人出劍。」有些倦意的從燒殘了的紅燭上掰了一條熱而軟的燭淚,謝鴻影笑了笑,「你當真一年比一年更厲害,如今怕是天下第一也當得了。真不明白,為什麼你推辭了當江湖盟盟主的事——嚴老盟主可是一直對你青眼有加,而且這個武林盤點一下,也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   「有謝女俠在,我哪敢稱什麼天下第一?」沈洵淡淡的笑,給她倒了一杯酒,然而卻是避開了她最後一個問題。眼神投注在對方放在桌上的佩劍上,微微點頭:「有這把紅顏劍,天下武林誰敢看輕你謝鴻影半分?」   「哈。」謝鴻影手心揉著那一條紅淚,熾熱柔軟的燭淚在她手心慢慢變得僵冷堅硬,她輕輕搖了搖頭,笑了一聲,「我可只希望天下武林早早的忘了我這個人才好……退隱西泠都這麼些年了,因了這把劍、還是不得安生啊。」   「又有人來打擾你?」看到燭下女子臉上的倦容,沈洵微微蹙眉,「你躲得也夠偏的了,那些人倒找得勤。要不要我替你打發掉一些?」   「懷璧其罪,虛名累人,當然會有人不停向我挑戰了——不過還不用勞駕你,我能應付。當年我既能奪到這把劍,難道還守不住它?」謝鴻影掠了掠頭髮,眼神卻是流露出傲然之色,忽然噗哧笑了一聲,看著對方,「幸虧你不是女子、沒必要來爭這個紅顏劍,不然……呵,說不定咱們還要動上手呢。」   「我要爭、也不爭這把紅顏劍,去打聽那把英雄劍的下落是正經的。」沈洵笑笑,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卻不喝,拿在手裡看了看,看著窗外的雨絲簌簌的落入杯中,「都十年了——鴻影,你的執念可不是一般的厲害啊。」   「呵,呵。你倒是會說別人。」持劍在燈下垂頭細看了一回,將手指輕輕放上劍脊,撫摩劍上的那一道缺口,謝鴻影忽然輕笑了起來,「你看——這是什麼?」   沈洵持杯的手微微一頓,靜如鏡面的杯中驀然激起漣漪。他轉過頭去,似乎不想看那一道劍痕——能在紅顏劍上留下如此傷痕的,當世除了英雄劍、還有什麼?彷彿就像十年前雙劍交擊、留下無可彌補的裂痕一樣,那道傷痕也在雙劍持有者的心裡狠狠劃下吧?   「劍猶如此,人何以堪。」再不多話,長身而起。外面的雨下得狠了,陡然一陣風吹來,夾雜著大雨,忽然間就將立在窗前的女子淋了一頭一臉。她沒有閃避,木木地立著,雨水順著清麗無雙的臉頰縱橫流下。然而殘燈明滅,默然間,看得出她在雨中已然是淚流滿面。   「對不起。」沈洵將酒杯放下,沉默了片刻,彷彿也在側頭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眼神卻是充滿了歎息,「好像每次我們小聚,提及此事都會鬧的不歡而散。」   「真不愧是十年的老友——我以為隱居這些年已經修煉的八風不動,但你一開口總還能讓我生氣。」謝鴻影站在窗邊,把臉轉向夜雨的天空,許久,輕輕道:「這麼些年,你走了那麼多地方、就……就沒有聽說他的下落麼?」   「方柳原麼?」明知女子嘴裡的「他」是誰,然而沈洵還是明確的將這兩個說出來,看著謝鴻影的臉色白了一下,咬緊咀唇。   「十年來,我也留心找過他,但是同樣毫無消息。」看到謝鴻影十年後依然變色的神情,沈洵眼裡神色變了一下,有無聲的歎息意味,「其實全江湖都在找他——英雄劍跟著他一起銷聲匿跡,有多少人想把它找出來啊,可是十年來,竟然毫無消息。」   「我想,除非他有把握擊敗我、不然他永遠不會再出現了。」繼續側頭看著窗外,讓夜雨細細的撲上臉頰,謝鴻影的語氣卻是沉痛而淡然的,「他……他恨死我了吧?」   沈洵不說話,每年的小聚,說到這個話題時,總是會有這樣尷尬而沉重的氣氛。   十年前,方當華年的小謝告別江湖、退隱孤山西泠,然而十年清苦平靜的生活,卻顯然依舊未能癒合她心頭那一道傷口——就如紅顏劍上那一道劍痕一樣、依然觸目驚心。   而那把不知流落何處的英雄劍上、是否也還有同樣的傷痕存留?   持劍的那個人心頭上,是否也是對往日有這樣不忍回顧的傷痛?   二、他生水雲休   十年前,江湖盟「天下第一劍」比試正在如火如荼的舉行,除了幾位已經退隱山林的高人前輩,幾乎所有江湖中人都參與了。自然,其中也少不了一年前剛雙雙奪得英雄劍、紅顏劍的那對人人稱慕的情侶。   如果不是另一位自稱來自秣陵的白衣少年沈洵忽然出現,驚動整個江湖——在所有人看來,最後「第一劍」的稱號,將是那一對驚世少年情侶的囊中之物吧?   然而,即使是出身神秘的沈洵,在初期一輪的比劍中,也不過只是和謝鴻影平分秋色而已。而江湖中都知道,那一對少年情侶中、方柳原劍術應比謝鴻影略高一籌——那麼相對來說,方柳原擊敗沈洵,也是預料之中的事了。   ——沒有誰會料到最後的比劍會是這樣慘厲的結果:千萬人面前,那一對少年情侶反目成仇,拔劍相向,居然招招拚命、各不想讓。更令人驚奇的是,在和戀人的交手中,出道以來從未遇敵手的方柳原,竟然一直處在下風。   ——最後一次雙劍交擊,火光迸射,英雄劍脫手飛出。敗。   觀戰的武林所有人都呆了,看著持劍靜靜站在場地正中的十八歲的少女,隨即嘩然。   英雄劍敗於紅顏劍下!   謝鴻影臉上毫無半絲得勝後的喜悅,蒼白如死,然而目光亮如電,直視自己的情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的樣子。方柳原臉色鐵青,看了她一眼,彎腰撿起自己的佩劍,忽然便是回劍一刎!——而謝鴻影彷彿癡了,竟然來不及阻攔,看著情郎在自己面前自刎。   瞬間出手及時攔住方柳原的,卻是那位二十歲年輕公子沈洵。   「敗在她手下、你就寧可死了麼?」那時沈洵急切之間橫劍阻攔,手中長劍被英雄劍齊齊截斷,然而看著一對反目成仇的情侶,白衣公子臉色冷然,「方兄,你心胸也太窄了。」   「還不是因為你?還不是因為你!——我要殺了你!」方柳原驀然轉頭盯著沈洵,忽然嘶聲大呼、一劍反擊,沈洵退讓不及、竟被劃傷胸口。然而緋紅色光芒一閃,謝鴻影蒼白著臉搶到,一劍格開了英雄劍。或許急切之間用力過猛、或許是方柳原敗落之下神志恍惚,英雄劍居然二度被震的脫手飛出。   「好……好!你們好!」怔怔看著愛侶,方柳原咬牙冷笑,轉頭看著沈洵,目光恨之入骨,「你等著——遲早有一日,我會用英雄劍來取你的狗命!」   那一戰後,年方十九歲、剛剛成為英雄劍主人的方柳原負傷拂袖而去,從此消失於江湖,連帶著那把絕世神兵。   擂台上,已成為天下第一劍的女子臉色蒼白如死,台下群雄竊竊私語——一個少年女子,居然奪得了天下第一的名頭,讓所有人怎麼都心頭不是滋味,然而偏偏又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贏過她去。   大家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一邊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沈洵,然而沈洵搖頭,以初賽中兩人曾打成平手為由、不想再次挑戰謝鴻影——這個自稱來自秣陵的年輕公子,如一個謎一樣出現在江湖上,參加了此次比劍、卻居然絲毫無意於名號。   當盟主宣佈結果時,一直失魂落魄站在擂台中間的十八歲少女忽然開口了,劍指一邊觀戰的沈洵:「真正的第一劍,應該是他!——我不過是仗著紅顏劍、才能和他打成平手,實際上高下已判。」   ——所有人震驚的看著那個剛剛打敗自己情郎、奪來天下第一名頭的少女。   ——原來她根本不在意這個稱號?那麼,為什麼又要毫不留情地當眾擊敗方柳原,轉頭卻又如此輕鬆地將到手的榮譽讓給這個陌生的少年?   那句話,讓一直不過含笑觀戰的沈洵也怔住,台上的少女只是將劍一收,也不去領江湖盟設下的綵頭,只是蒼白著臉,飄然離去。走出三丈後,她才抬手摀住臉,痛哭出聲。   那以後,江湖中再也沒有出現過紅顏劍。   謝鴻影以二九華年隱退江湖,居於臨安西泠橋邊,謝絕一切來訪。   武林中一對剛剛升起的雙子星驀然劃落了,英雄紅顏,絕蹤江湖。江湖中只能隱約猜測究竟為了什麼、讓這樣一對驚才絕艷的少年情侶反目成仇,血濺武場。   「還不是因為你!」——方柳原消失前對沈洵說的那句話成了唯一的線索。於是大家都說:是那個神秘的年輕公子介入了那一對戀人之間,從而導致英雄紅顏反目,比劍場上血濺三尺。而謝鴻影隱退西泠後不見任何外人、唯獨每年重陽都要和沈洵小聚,這一點、彷彿更加坐實了這個猜測。   只是,十年了,讓那些傳聞者驚訝的是、不知為什麼沈洵和謝鴻影始終未結連理,只是保持著這樣一年一聚、若即若離的關係。   ※※※   「來臨安的路上,順便拜訪了嚴累老盟主,向他辭去了江湖盟盟主之位。不過我也答應、雖然不當什麼勞什子盟主,但是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不會袖手旁觀。」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倒了一杯酒,沈洵說起了路上的見聞,「小謝,你隱居久了,大約還不知道近些年來西域大光明宮又有死灰復燃的跡象,屢屢派人入中原生事。」   說著說著,彷彿想起了什麼,白衣劍客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奇怪:「嚴老盟主讓我向你問好,還說——」   「我好久沒見他老人家了。他孫女靈兒今年也該嫁人了吧?」謝鴻影淡淡然問,「他說什麼?」   「嚴老盟主問我們什麼時候成親。」喝了一口酒,含在嘴裡,然而笑意卻忍不住地從沈洵嘴角流出,彷彿忍了好久的笑終於漫了出來,「咳咳。」   「天,」謝鴻影也是一驚,哭笑不得地轉過頭去,「連他老人家也這麼問——別人也罷了。你沒和老盟主說清楚、我們之間根本沒什麼嗎?」   「我可不敢明說。」沈洵認真地喝著杯裡的酒,也是一臉苦笑,不等謝鴻影追問,道,「我如果這麼說了,他大約就要我娶他的寶貝孫女兒了——你也知道那野丫頭嚴靈兒我可惹不起。權衡來去,我寧可擔了你我這個虛名了。」   「嚴靈兒?」眼前浮現出那個古靈精怪的野丫頭的樣子,謝鴻影看著老友的神色,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沈洵,你是把我當擋箭牌麼?」   沈洵微微苦笑起來,搖頭:「沒奈何,你委屈一下吧——反正十年來外面蜚短流長,也不在意多一個人誤會,對不?」   「唉……你雖縱情山水、游劍天下,其實也過得很辛苦吧?」笑著笑著,謝鴻影慢慢沉默了下來,桌上的菜餚已經涼了,紅燭也快要燃盡,「你也不年輕了,難道真的打算一輩子這樣麼?嚴靈兒其實不錯的。」   「好端端的,怎麼做起媒婆勾當來。」沈洵微微蹙眉,笑了一下,然而神色間卻頗見沉重,「你問問你自己為什麼這樣,便知道我了——同是天涯淪落人,又何必相煎太急?」   「那不一樣。」謝鴻影淡淡道,長眉挑了一下,看向夜色深沉的天幕,「柳原遲早有天會回來找我報仇——所以我等著。但是……蘇眉已經死了八年。你一直這樣,我看著也替你擔心。」   「不必擔心,若有事,也不會過了八年才出事。」雖然這樣安慰著老友,然而白衣人眉目間的沉鬱卻是積聚不散,勉力說笑,「何況如果我有了家室,又如何能如今日一般遊歷天下、和你把酒論劍?——你莫不是不耐煩我每年嘮叨你了,想早點耳根清靜?」   「聽聽,聽聽——堂堂一個大俠,說話這個腔調。」謝鴻影也笑,然而眉目間卻是倦怠的,忽然歎氣,「其實,我倒是一點都不後悔當年當眾擊敗柳原——換了今天、再來一遍,我選擇也是一樣。」   「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方柳原也不會誤會,你們不至於那樣收場。」十年來第一次有機會表示歉意,沈洵放下了酒杯,歎了口氣,臉色沉靜,「一直覺得很抱歉。」   掠發淺笑,女子搖頭:「哪裡關你的事?——沒有你,也會有張三李四遲早出現,我和他、也是遲早要鬧出事來。他這個人……唉,老實說、是當不起那把英雄劍的。」   說起十年前的戀人,謝鴻影眉間依舊有複雜的情愫,然而語氣卻已經平靜。   ※※※   「他當不起,你看我可當得起?」   驀然間,窗外有人接口,語聲冷冷。   窗下小酌的兩人齊齊一驚,抬頭看向窗外——夜色沉沉,雨依舊淅瀝下著,然而不知何時,湛碧樓簷角上,一個青衣少年抱劍臨風而立。   看到樓中兩個人轉頭看過來,少年冷冷一笑,將手中長劍倒轉平持,緩緩地一寸寸抽出劍來——天上忽然有一個驚雷落下,閃電如雪亮的長劍劃開萬丈天幕。   ——然而,這天地之光,居然也無法奪去少年手上那把出鞘之劍的鋒芒!   「英雄劍!」   窗下兩人霍然長身而起,同時脫口低呼。   ※※※   站在湛碧樓挑簷上,對著那一對璧人般的男女緩緩拔出英雄劍——為了等待這夢想中的一幕,他已經準備了十年。   「你是誰?英雄劍怎麼會在你手上?」窗下燭影搖紅,那個丰姿如玉的女子驚問,眼睛看著他手裡的長劍,手指下意識的抓緊了佩劍。   哦……那便是謝鴻影麼?那個十年來時刻縈繞在他心頭不曾忘了半分的名字!   大哥……大哥,現在,我終於看見她了。果然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不認識我了麼?——我是方玠。」一寸一寸地,終於將劍全部抽出,少年站在雨中冷冷回答,年輕的臉上有種孤傲的表情,「我替我大哥來找你們。」   「小玠?」謝鴻影一把拂開了簾子,眉目中隱隱有遲疑的表情,彷彿努力回憶著什麼,然而看著雨中的抱劍少年,她臉上不自禁的有驚訝,「那麼柳原呢?他為什麼不來!他為什麼不自己來!他去了哪裡?」   「你問你身邊這個人!他沒告訴你麼?」少年方玠眼神落到了和謝鴻影並肩而立的沈洵身上,驀然冷厲如刀,冷笑著,緩緩抬手指天,「蒙秣陵沈公子之情,我大哥三年前就去了這裡——」   「沈洵!」身子猛然一震,謝鴻影只覺身子一軟,急忙抬手撐著窗欞,回頭看向一邊的多年摯友,「你、你早知道柳原的下落?你殺了他?你三年前就殺了他麼?!」   「小謝。」看到女子這樣的眼神,沈洵心頭一冷,然而終究還是按住了高傲的性格,低聲分解,「我沒殺他——不是我殺的。」   「那麼說來,你果然一直瞞著我?」不等他再說下去,謝鴻影冷笑起來,忽然將紅顏劍一橫,逼他退開三步,「還說你找不到他!——一早被你殺了,當然誰都找不到他!你為什麼要殺柳原?為了那把英雄劍?」   「小謝!」聽到這樣冷銳的話,沈洵臉色也蒼白起來,「認識十年、難道你認為我是這種人?要奪英雄劍,十年前擂台上我早光明正大的奪了,何必等上這些年!」   謝鴻影猛然一怔,看著眼前白衣人沉靜熟稔的眼睛,因為忽然間的噩耗而失去的神志、終於緩緩從她心頭退去。她沉吟不語,卻已經放下了握劍的手。   「光明正大?」本來只是抱著劍冷冷聽著,簷上少年卻忍不住冷笑出聲,帶著說不出的輕蔑,「挑撥我大哥和謝姑娘,讓他們自相殘殺、你好取漁翁之利——也算光明正大?好一個秣陵公子沈大俠呀。」   「呵。」對著少年同樣冷銳的指責,沈洵卻似毫不以為意,只是微微冷笑,「十年前之事,你問問你大哥又做了些什麼?」   「我大哥已經被你殺了!還要我怎麼問他!」方玠的眼神陡然雪亮,殺氣瀰漫,「現在,我只要做他托付我的兩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殺了你!」   少年厲喝聲中,英雄劍彷彿被主人殺氣所激,錚然長響應和。   「無妨,我已經等了十年了。另外一件呢?」沈洵淡淡一揚眉,看著眼前的少年,眼裡居然有一絲讚賞的意味——這樣的殺氣和鋒芒,也只有這樣年紀的孩子身上才有吧?自己十八九歲的時候,只怕還沒有眼前這個少年的五成功夫。   「還有一件,就是要我把這個東西交給謝姑娘。」方玠的眼神落到了出神的女子身上,陡然就變得複雜莫名,他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個扁平的碧玉匣子,扔了過來。   「我替你打開。」生怕有詐,沈洵抬手扣住了匣子,啪的一聲打開。   因為過往深切的仇恨,謝鴻影在匣子打開的剎那也已經全身戒備,紅顏劍隨時準備掠起格擋打出來的暗器或者毒物,然而,碧玉匣子打開之後,她和沈洵神色都定住了。   匣中只有一朵碧色的蓮花,鮮艷如生,清香襲人。   「我大哥說,謝姑娘自小有頭痛的毛病,這雪山綠萼蓮治起來最是有用。」看著謝鴻影在碧玉匣子拋過去之時防備的神色,方玠語聲平靜淡漠,但是眼裡卻再次流露出複雜的光芒,「他在西域呆了七年,好容易才找到了一朵,要我無論如何也要帶回中原來給你。」   聽得那樣的話,連沈洵都怔住——十年前在天下群雄面前,英雄劍敗於紅顏劍,謝鴻影為了回護沈洵而兩度擊落他手中長劍,天下群雄嘩然——那樣的打擊曾讓方柳原羞憤欲死,自刎不成之後遠走異域。   ——他心中對於謝鴻影的怨毒,只怕可以想見。   然而,十年之後,留下的遺言,卻是這樣。   「哦……想不到,他還是這樣的人。」喃喃說了一句,彷彿有什麼感慨,沈洵第一次對那人有了敬意,將手中的綠萼蓮遞給已經全然癡了的謝鴻影。   「他竟然不恨我……」感慨萬端,十年來恩怨一時湧上心頭,女子輕輕歎了口氣,淚已盈睫,鬆開了握劍的手,低頭顫抖地拿起那朵雪蓮花,輕輕嗅著。   窗外雨夜中,方玠的眼角微微一動,默不作聲地咬了咬唇角。   「小心!」在謝鴻影低頭輕聞雪蓮清香的剎那,彷彿直覺到了什麼不對,一邊的沈洵驀然大喝,搶身過去,手邊沒有劍、急切之間伸手一點,女子腰上佩劍直跳出來,落入他手中。想也不想,沈洵一劍削向她手中那朵蓮花。   然而,已經晚了——就在那個剎那,那朵蓮花在謝鴻影頰邊如同煙霧般炸開來!   「小謝!小謝!」咫尺的距離,情難自禁的女子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驟然的降臨,在沈洵的厲喝聲中,手中蓮花驀然炸開、嗤嗤濺上她的臉頰,帶著辛辣的藥水氣味。   是毒藥——是毒藥!   十年之後,因為她當日的「背叛」,柳原還是對她送上了毒藥!   刺骨的疼痛讓她剎那間睜不開眼睛,謝鴻影下意識的將手中蓮花擲出窗外,急退。然而左臉上皮肉腐爛的嗤落聲,還是在耳邊輕響,迅速蔓延。   「小謝,別動!」耳邊忽然聽到沈洵的喝止,她毫不遲疑,立刻定住身形,「別動!」   在他聲音響起時她已經頓住,在她頓住的那一瞬間,沈洵一劍自下而上反削,手指穩定迅速,紅顏劍貼著她左臉薄薄削了一層皮肉下來!   血流滿面。瞬間,那樣風華的女子、已經是說不出的駭人。   「你小心方玠!」血模糊了她的眼睛,臉上痛入骨髓的傷已經讓她心知自己容貌毀傷的嚴重,然而謝鴻影顧不上自己,厲聲提醒,「別管我,小心方玠!」   第一件事,那個少年已經做到了——把這個碧玉匣子送到她手中。   那麼,第二件事,他就要對沈洵下手了吧?   然而,方纔那一剎間,沈洵已經全然顧不上站在背後雨簾中的少年,即使背後有極大的殺機襲來,他也只能顧得上眼前的謝鴻影。   「我不會趁人之危——殺你,我會光明正大地、在全武林面前殺!」然而,看著這一幕,雨中的少年根本沒有動手,眼睛裡是冷酷狂傲的光芒,英雄劍一劃,在雨中彷彿驚電掠過,「我要讓你經受比我大哥當年更重十倍的羞辱!我大哥說過、遲早有一天,英雄劍會取走你的狗命——我要替他實現諾言!」   長劍一挽,少年在長笑中遠去,消失於漆黑雨幕。   ※※※   「好重的邪氣……」聽著方玠說話時透出的真氣,看著他揮劍時的手勢,沈洵眼裡有凝重的光芒,「和方家家傳的回風舞柳劍法根本不同——似乎、似乎是大光明宮的路子?」   「西域大光明宮?那個魔宮的武學?」旁邊的謝鴻影眼睛雖然已經被血模糊,然而聽得身邊人的話,因為劇痛而恍惚的神志還是一震,脫口驚呼,「你怎麼知道的?」   「你別說話——你左臉的血脈全斷了,一動血就止不住。」微微一震,迅速將眼光從夜裡收回,沈洵扶住謝鴻影,卻不回答她的疑問,只是從衣袖上撕下一幅布來,手指連點眉心、聞香、天機幾處穴道止住血,將白布裹上女子的臉頰——方才蒙上,血便浸透了出來。   「忍一忍罷,我身邊沒帶傷藥,先送你回西泠小築再說。」手指輕柔的接觸著謝鴻影裹著紗布臉頰,沈洵聲音低而沉,眼裡有說不出的憤怒——他也看得出、即使傷好,眼前這張風華絕代的臉已經是徹底的毀了。   「好狠……好狠!到底不愧是方柳原啊。」沈洵一向是雲淡風清的眼神狠厲起來,冷笑。紗布下的臉動了一下,謝鴻影彷彿想說什麼,然而沈洵阻止了她開口,扶著她回到座位上坐下,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算了,無論如何,不在你面前說他的不是——現在我可以慢慢告訴你,三年前是怎麼回事了。   「不錯,三年前,我游劍江湖的時候,是遇上了方柳原。   「那是在西域靈鷲雪山下的一條冰河裡,我看到了他——他變了很多。如果不是先認出了那把英雄劍,我根本認不出那是方柳原了。   「他倒是認出了我,可惜那時候他正動彈不得——我看見他坐在冰河裡運氣練劍,顯然是有入魔的跡象了:半邊身子上冰雪堆積,而另半邊身上的河水卻在微微起泡沸騰!   「冰火兩相煎。看來多半是修習內功之時,誤入了歧途。   「我想他這樣強練下去只怕多半無幸,這裡荒僻無人的,也沒有別人可以救他了——雖然因十年前比劍之事,我對此人不無惡感,但是見死不救也非我所願,當下想出手幫他排解一下體內相激而起的冰火兩氣。   「然而他竟是寧死也不願受我之助,竟自己震斷了心脈。」   聚精會神的聽到這裡,謝鴻影的眼睛眨了一下,有淚水無聲劃落。然而剛流下的淚水,立刻被臉上的血染成緋紅,落在沈洵的衣袖上。   是的,是的……那才是柳原的脾氣。那樣驕傲、寧願死了也不容許別人看低看輕他一絲半毫,為了成為強者不擇一切手段——   所以,十年前他才會做那樣的事、導致兩人決裂如此罷?   所以,十年後,已經化為白骨的他、還是不肯放過她罷?   「我沒拿走英雄劍——將劍留在他身邊,一併埋了。」說到這裡,沈洵微微苦笑,「看來,那個孩子是遠遠看到我走過去、一掌按在他兄長後心,就以為是我殺了他了。」   「小謝,我不告訴你這件事的緣故,是怕你受不住——這十年來你過得很辛苦,我不知道撐著你的東西是什麼?」白衣人搖頭,眼睛裡有憐惜的光,輕輕歎了口氣,一邊繼續麻利地給她包紮,「如果……如果你是在等他回來,那末,我如果和你說他已經死了,我怕你真的會撐不住——我不敢冒這個險。」   「謝謝。」   半張臉被嚴密的包裹在白布中,然而看著眼前這個俯身為她包著傷口的男子,看著他淡然沉靜的眼神,謝鴻影輕輕掙扎著說了一句,然而才一動,滿臉的血又是洶湧而出。   三、欲尋孤鴻影   天已經快亮了,外面的雨還在下,打在簷下的落葉上,有沙沙的聲音。   方玠披衣站在廊下,年輕的眼裡有一種不相稱的迷惘和苦痛。   雪蓮在女子臉頰邊驀然綻放出的血花還在眼前飛舞,紅顏劍一閃而沒、削下了那樣美麗絕世的半邊臉——哥,我做到了答應你的事,謝姑娘的容顏從此不會再屬於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你在天之靈,是否真的高興了呢?   從小到大,直至你死前——哪一時哪一刻,你不在念著謝姑娘呢?你有多愛她啊……所以、你才那樣地恨著她吧?本來,一切應該是令所有人羨慕的——你們是多麼相配的一對,人中的龍鳳,光芒照耀整個江湖。   如果沒有那個沈洵,如今,你們應該過著君臨武林、伉儷恩愛攜手游劍江湖的日子吧?   可惜,如今一切都變了。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沈洵,如今我說不定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可能一生也不會有人將目光投注到這樣並不出眾的孩子身上——   ※※※   出身於一個武學世家,和所有同輩一樣自幼習劍。而十歲那年,學劍已經四年的孩子依舊沒能超越他兄長七歲初學時的水準。   同父異母的兄長是如此的驚才絕艷,他的存在、彷彿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了年幼的弟弟,任他用盡全力掙扎,始終走不出那一片影子。   「嘖嘖,這樣怎麼行呢?都十一歲了,連柳原八歲的時候都不如啊。」   「算了,反正也不是長子,方家有柳原已經是天賜之福了,不能指望太多的。」   「幼子嘛,也不用撐起家門,只要好好聽話討老人家開心就行了。」   十歲那年,他已經聽多了這樣的話。他是和家裡所有人一樣、仰望著那個神話般的兄長的——那個才十九歲、就奪得了英雄劍,為方家在江湖上贏得無上榮譽的哥哥。   雖然同是小輩,可連父母在看著這個大兒子時、眼光都是敬慕而畏懼的。   十九歲的方柳原彷彿就像一輪耀眼的紅日、讓萬人抬頭仰望,然而卻不敢直視。或許因為少年得意,名動天下,他的性格也變得飛揚驕傲,連對長輩說話都是傲然的,更不用說對這個比自己小九歲的弟弟。   唯一在他身邊而不被他的光芒所掩蓋的,只有那個比他小一歲的素衣少女。那個叫做謝鴻影的姐姐,腰間佩的、是一把緋紅色的無影長劍,明慧清麗,說話間神采飛揚,明艷不可方物——第一次大哥帶著這個女孩子回家拜訪父母的時,躲在門後、十歲的他看見了這個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女子。   「柳原,我渴了。」那一日兩人彷彿剛從外面回來,進了大廳就聽見謝姐姐有些嬌嗔般的對大哥說。大哥那樣驕傲的眉目裡,也有寵溺的溫柔,立刻說:「你坐一會兒,我去叫下人給你做酸梅湯。」   那個明月般皎潔的女子一個人坐在大廳裡百無聊賴地等著,十歲的孩子躲在自己房間裡偷看著她,最後終於端了一盞茶、鼓足勇氣跑了出去:「謝姐姐,喝茶!」   十八歲的少女驚訝的抬起頭來,看到這個裝束華貴的孩子,知道不是什麼僕婢,接過茶,笑問:「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方玠!」他揚起頭,看著謝鴻影,孩子的眼睛有近乎崇拜的光芒。   「哦,是柳原的弟弟啊……好可愛。」謝鴻影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孩子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有些不習慣的搖搖頭,卻沒好意思甩開那隻手。   「那麼沒用的弟弟,我可寧願沒有。」然而進來的人冷冷開口,說了一句,看到愛侶正在和自己的幼弟說話,方柳原眼裡依然有排斥和不滿的光,走過來順手將桌上剛喝了一口的茶潑到窗外去,「影兒,我給你拿來了酸梅湯。」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話!」明顯感覺到手底下的孩子全身一震,少女吃了一驚,抬頭對著情郎輕叱。   「本來就是——小玠資質太普通了,根本不是練劍的材料。」方柳原過來在一邊坐下,將弟弟從謝鴻影身邊拉開,探身出窗、折了一支木蘭花枝交到孩子手上,「來,把我上個月教過你的回風舞柳第九式,練一遍給我看。」   本來還算機靈的孩子一到了哥哥面前,便變得木訥拘謹無比,此刻竟然拿著木蘭枝,半晌手足無措說不出話來,小臉漲的通紅。   「影兒,你看看,我說的沒錯吧?」大哥搖頭,看了看身側的少女,皺眉,「小玠太笨了,教了多少次都學不會——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我已經會整套回風舞柳劍了。」   「不能用你的秤桿來量他呀……人人都像你這樣,這武林還成啥樣了?」看到面前孩子滿臉通紅、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謝鴻影憐愛地歎了口氣,看了情郎一眼,語氣裡卻是愛慕和嬌嗔的。   不知為何,聽到那句話時,一直強忍著眼淚的孩子陡然哇的哭了起來。   「哎呀,別哭,別哭!柳原,你真是的!」謝鴻影瞪了對方一眼,將孩子手中的木蘭枝拿掉,拉過身邊來:「小玠別聽你哥胡說,啊?你才不笨,將來你會是最厲害的!喏,喏,不哭了,姐姐給你這個——」   哄著小孩子,少女從脖子裡摘下一個掛件,放到方玠手裡。   「給他?這可是定魂靈珠啊!」方柳原皺眉,然而礙著愛侶的面子,不好劈手奪回,「我們上次多費力才從碧城山萬年寒泉裡得來,怎麼給一個小孩子?」   「他是你弟弟!你怎麼對誰都這麼斤斤計較?」少女也有些不悅起來,不掩藏自己的反感。哥哥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彷彿又有火藥味在這一對少年情侶之間瀰漫開來。   ※※※   小謝……小謝姐姐。   天色慢慢亮了一些,站在廊下,雖然披著長衣,少年身子卻忽然在清晨的寒氣中微微顫抖起來。手指慢慢探出去,握住了頸中衣下掛著的那一粒至寶靈珠。   「少主,早膳已經準備好了。」耳邊忽然有人稟報,打斷了他這一刻難得的思憶,「昨日少主吩咐要監視的那一對男女回了西泠,屬下已經派人在附近盯著了。還有,按計劃今日要對黃山劍派動手,大家都在等著少主下令出發。」   「滾!」被打斷了思緒,方玠莫名的暴怒起來,手一揮,一掌便將手下打得飛了出去。   ※※※   「輕點,輕點——你想痛死我啊?」紗布被一點點揭下,謝鴻影絲絲地吸著冷氣,口唇微微翕動,手指用力在花梨木的扶手上抓住一條深痕。   「好了。現在我給你上藥。」半面血污狼藉的臉展現在眼前,沈洵歎了口氣,打開藥囊,拈了一粒深碧色的丹藥出來,和了水用手指碾碎,「忍著點,可別亂動。」   「綠萼丹?」因為驚詫,面部表情大了一些,隨即痛得蹙起了眉頭,「原來還有一粒?怎麼你留著三年都沒用掉?……上次你傷重得快沒命的時候,怎麼不見你拿出來?」   「拜託,你少說點話行不?」沈洵也是微微蹙眉,無可奈何地搖頭,好容易等她閉上了嘴,翻過手腕、用手指輕輕撫過她的左臉,將手上的藥粉均勻地抹了一層上去——果然是靈異之極的藥物,方才一沾到血肉翻捲的肌膚,血流就明顯緩了下去。   謝鴻影坐在案邊,閉上眼睛,咬著牙不說話。寂靜中,只聽「嚓」的一聲輕響,花梨木的椅子扶手居然被她生生掰了下來。   「忍著點,就好了。」看著眼前女子平靜克制的臉,沈洵眉宇間有沉鬱的神色,手法輕柔迅速,幾乎是將他的驚神指法發揮到了極處,「以後三個月內,最好給我板著臉——不然傷口又要破了。」   「沈洵。」忽然間,閉著眼的謝鴻影輕輕叫了一聲。   「嗯?」沈洵心神凝聚,漫聲應。手指在她血肉模糊的臉上一沾即走,生怕觸痛她的傷口。   「方纔我懷疑你,實在是不應該。」一直到現在才有開口表示歉意的機會,謝鴻影閉著眼,臉上的神情一絲不動,但是聲音裡卻有深沉的歎息,「我乍聽柳原的噩耗,那時侯真是糊塗了,差點信了方玠的話。」   「難怪你懷疑——我也不該瞞著死訊這麼些年。」沈洵臉色不見怒意,手上絲毫不緩,淡淡道,「如果不是方玠找上來說穿,我還打算繼續瞞著你呢。」   「知道你是為我好。」謝鴻影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風雨同舟的友人,歎氣,「但是你不止瞞了我這件事吧?總覺得……雖然這麼熟了,你心裡有一件很大的事瞞著我,是不是?」   停留在她面頰上的手指微微一震,但是沈洵沒有說話。   「你從哪裡來?你的武功誰教你?蘇眉怎麼死的?你為什麼堅持不肯做江湖盟盟主?」一口氣,將多年來心裡的疑問全部說出來,謝鴻影看著知交,輕輕歎了口氣,「算了,你如果不說,我就不問。你為人怎樣、十年來我還有不知道的?真真不該一時鬼迷心竅相信旁人……」   頓了頓,看到氣氛沉默,女子聰明的轉開了話題:「不過,小玠那孩子,十年不見怎麼變得這樣?完全不像以前了。」   「很厲害……雖然沒見他出手,但是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劍氣和殺氣。」終於開口接話,將藥物抹上女子的臉頰,沈洵的眼色冷肅起來,「接住他扔過來盒子的時候,感覺得出他的內力很邪——只怕是西域大光明宮那一路的。小謝,這個孩子,來頭不小。」   「方家的人,怎麼會和魔宮有關係?」謝鴻影臉色也是一變,隨即感到臉部肌肉的痛楚,連忙收斂了表情,「柳原十年前敗給我之後,方家為避仇殺、不是從江湖上消失了麼?」   「別亂動。」感覺到手指下的肌膚猛然繃緊,沈洵連忙輕叱,「天知道——最後一次我見到方家兩兄弟,也是在西域雪山了……只怕那時候他們就和大光明宮有了瓜葛。好了好了,小謝,你先別說話,等我給你包紮完了再說。」   「嗯。」謝鴻影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但是眉目間依舊憂心忡忡。   將最後的一絲藥物抹在血肉翻湧的臉上,沈洵放下手,用絲巾擦了擦沾滿了鮮血的手指,拿起了繃帶,然而轉頭看了看謝鴻影的臉,男子眼裡也有異樣的光閃過。   「看什麼?很可怕吧?還快不包起來。」看出了友人眼裡的神色,謝鴻影眼裡有微弱的笑意,「別擔心,我也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人老珠黃的,也不大在乎這張臉。」   沈洵勉強笑了笑,只道:「等敷上的藥稍微干了才能包。」   說話的時候,一陣風吹過,謝鴻影眉頭驀然皺了一下——一隻飛蟲迎面飛了過來,只是一轉,便被血肉沾住。那樣小小的碰撞,已經讓她痛入骨髓。   「別動,我來。」看到女子的手下意識的往臉上摸去,沈洵連忙按住了她的手,「不能碰的,我幫你弄掉它。」   湊近謝鴻影的頰邊,沈洵輕輕吹了一口氣,將那只沾住的小蟲吹走。   ※※※   「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擾兩位了麼?」溫熱的氣息還沒有從頰邊散去,陡然間,就聽到小築門外有個聲音冷冷的響起。   謝鴻影一驚,開眼看去,沈洵卻是頭也不回,苦笑:「又是那個丫頭?」   天色已經亮了,然而細雨還是濛濛地下著,將湖面籠罩在雨氣中。西泠橋邊,孤山腳下,這一處冷僻的小築門外,居然大清早就有人拜訪。   那個不過雙十年華的紫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門外,抱著雙臂斜眼看著室內一對親密無間的人,年輕美麗的臉上有譏誚的神色。   「嚴姑娘,你又來了?」謝鴻影對著門外的少女微微點頭,「進來坐。」   「不用了——謝前輩∼∼我這次來還是和上次一樣、要向你挑戰比劍的!」嚴靈兒長眉一揚,刻意加重了「前輩」這兩個字,帶著譏誚的語氣,傲然道,「這次我回去又練了一年,想來也該是紅顏劍易主的時候了!出來比比吧!」   「謝姑娘今天不能和你比劍。」從桌上拿起了紗布,沈洵看也不看門外的紫衣少女,只顧俯下身來給謝鴻影包紮傷口,「原來一直來找小謝麻煩的人就是你?——靈兒你別鬧了。先回去,要比劍也改天來——沒見人家受傷了麼?」   看著全神貫注為眼前女子裹傷的沈洵,紫衣少女一跺腳,眼裡有了怒意:「受傷?受傷很了不起麼?男女授受不親——你們、你們整夜孤男寡女在一起,算什麼?傷風敗俗!」   「我們算什麼、還沒輪要向你交代。」沈洵眼裡陡然沉了下去,語氣冷厲,卻依然頭也不回地給謝鴻影包紮著,輕輕將未干的藥膏吹乾,對開口欲語的謝鴻影輕聲道:「別說話,小心傷口又破了——不用理這個小丫頭。」   「小丫頭?誰是小丫頭!」顯然是被老盟主和江湖人慣壞了,嚴靈兒說話之間毫不客氣,「我都十八了!——當然,如果和謝『前輩』比起來,是小了一點。」   沈洵眉頭一皺,已經有不耐之意。謝鴻影對著他搖搖頭,輕輕推開沈洵的肩膀,對門外的少女點頭:「不錯,長江後浪推前浪,嚴姑娘才是如今武林的才俊。」   乍一看見沈洵身後女子可怖的臉,嚴靈兒臉色一驚,畢竟是年輕,忍不住就脫口「呀」了一聲,神色乍驚乍喜:「你的臉怎麼變成這樣了?!」   「被人用毒藥算計了而已。」看到來人不掩飾的神色變化,謝鴻影卻毫無怒意,淡淡說了一句,「也不過一張臉罷了,不毀了、遲早也要老掉的。」   說著,她已經緩緩從桌邊站起,手中抓著紅顏劍:「嚴姑娘,這三年來你每年都要來和我比試,雖然沒有成功過,但進步已是神速——希望這一次你能成功。」   「小謝。」看著剛剛包紮好傷口的友人,沈洵抓住謝鴻影的肩,阻攔。微微蹙眉,他對門外年輕的挑戰者道,「她今日要休養,我替她出手——靈兒,江湖中都知道我和謝姑娘的劍術在伯仲之間,你若贏了我,也是一樣的。」   「沈哥哥!你……你幹嘛這麼幫著她?!」嚴靈兒委屈得幾乎哭出來,一跺腳,指著謝鴻影,「她有什麼好!人又老,相貌也丑,不就是劍法好麼?我知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所以我天天練,遲早會搶到紅顏劍!——那時候,就配得起你了。」   「孩子說話。」沈洵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搖頭,「和紅顏劍又有什麼關係?」   彷彿不願再多糾纏下去,白衣男子站起身來走出門去:「靈兒,要比試就出來吧——你太不懂事了……謝姑娘一直讓著你、才容忍你幾次三番鬧事,不然你哪裡還能活?」   恨恨看著沈洵,嚴靈兒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轉頭奔了出去。   ※※※   「沈洵,人家不過是個小姑娘。」徹夜未眠、又經過方纔這麼一折騰,謝鴻影話語聲裡有了倦意,「你把話說得太重了。」   關上西泠小築的門,回首的白衣男子一向風清雲淡的眸中也有些火氣:「無知也要有個限度——一味胡攪蠻纏,如果不是因為嚴老盟主的面子,我只怕也沒那麼好的耐性。」   「呵呵,我十八歲的時候,只怕也無知的夠可以……」顯然是剛才那樣的情景,在心中喚起了什麼回憶,謝鴻影眼睛裡有些微的笑意,「那時候我也很刁蠻不講道理啊……要不然也不會和你為了一盒梅花酥就大打一架。」   「呵。」十年前的事,一直是兩人之間頗為禁忌的話題,如今聽她提及初見,沈洵也不由微微笑了起來——   那一年,二十歲的少年公子第一次踏入江湖,就遇到了江湖中聲名最盛的女俠。只不過因了他買走了最後一份她愛吃的梅花酥、那個拿著紅顏劍的刁蠻少女就非要逼著他讓出來,白衣少年也是公子哥兒的心性,互不想讓、鬧到最後竟然要拔劍比試。   比到最後,雙方打成平手。驚訝居然能遇上如此的對手,打過氣也消了,沈洵將懷中的梅花酥拿出來,準備分一半給謝鴻影,然而發現一番劇鬥之後早被壓的稀爛。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楊邊。」   早年那樣明快的詩陡然在耳邊迴響,沈洵已經沉寂的眼裡也有豪情一閃,然而,畢竟已經遠去了——江湖兒女江湖老,那個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少年時代,一去不復返。   「啊……現在想起來,那盒梅花酥,你當日應該是買給蘇眉的吧?」看著孤山上飄浮聚散的雨氣,謝鴻影倦倦的一笑,那帕子掩住臉,「可惜她福分薄,早早的去了。」   「她的傷拖了三年,問遍名醫,都說無治——我卻只是不信。」沈洵將桌上的藥物收拾好,淡淡笑了笑,「總以為尋遍天下、總有靈丹異寶能治好她——最後還是救不了她,但這個遊歷四方的習慣卻是改不了了。」   「我要多謝她——不然如今哪來的綠萼丹。」輕輕觸摸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左臉,謝鴻影聲音裡更加倦怠,歎息,「都十年了……我們都老了呢。現在武林,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了——你看看方玠和嚴靈兒。」   「好了好了,果然老了,都學會嘮叨了。」顯然也被這一襲話勾起了舊日的回憶,然而沈洵卻只是淡淡笑笑,拍拍好友的肩,「鬧了一夜了,你臉上殘餘的毒只怕還要用天人訣逼出來——快去調息養氣吧,我在這裡替你護法。」   「辛苦你了。」沒有過多的客套,謝鴻影扶著桌子站起,自己走入了內室。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了,然而秋雨還在延綿地下著,零落的有黃葉隨著微風飛入軒窗下。沈洵坐在窗下,看靜靜聽著簷下雨聲滴落,眼睛裡有遼遠的光芒。   十年了……居然這麼快就過去了十年。   蘇眉剛死的那段時間,他放縱著自己的哀痛和沉淪,以為自己不久將會追隨而去——然而,居然時間一晃就是十年,如今已經年過而立,而他竟依舊在這個世上飄零。   小眉,小眉……年少時刻骨銘心的愛情並不曾因為時間的久遠而淡漠,然而,於今回想,已經沒有了最初那樣痛徹心肺的感覺、而只餘下深不見底的惘然和無力。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少年情事老來悲。或許,喜歡回憶過往的他、也是開始老了吧?   ※※※   看來是餘毒頗重,兩天一夜過去,進入室內調息養傷的謝鴻影一直沒有出來。   沈洵一直守在門口,隨便拿了一些水果糕點果腹,毫不急躁地慢慢等著——十年來,一直都是浪跡天涯、餐風露宿地游劍江湖,不讓自己有一絲空閒的時候。如這樣安安靜靜地居於室內,還真是極少有的事。   十年來,也是第一次有這樣的空閒,將所有往日不敢想的恩怨情仇都疏理了一遍。   第三日上,天已經晴了。獨自在西泠小築中坐著,湖面上的風吹過來,風裡忽然有依稀的笛音。沈洵神色陡然一凝,躍出窗外,抬首望向天空——碧空中果然有一隻鴿子飛過,似乎腳上綁著竹管,在飛行的風裡發出笛音,響徹四方。   「江湖令?」認出那是江湖盟中緊急示警的方式,心中陡然有不好的預感,呼哨一聲,揚起手來,召喚那個信使停到自己手上,解下了飛鴿腿上綁著的竹管。   匆匆掃了一眼,沈洵臉色不自禁一變。   「小謝,你如何了?」隔著窗,他敲了敲,問室內閉關調息的女子,似是有些著急,「有急事,我要去鼎劍閣一趟。」   「什麼事?」室內謝鴻影出聲問,聲音依然有些中氣不足。   「二日前,黃山劍派被滅門。」沈洵將手中的紙條揉成碎片,聲音快速決斷,「可以確定是西域大光明宮所為——嚴老盟主發出江湖令,要求所有門派調集精英人手,聚集江湖盟總舵鼎劍閣。」   「黃山劍派被滅門?」隔著窗子,謝鴻影的聲音依然透出驚訝,「是魔宮重現?」   「不錯。二十年前,正是黃山劍派的何青陽掌門將魔宮天尊宮主擊敗,使其抱恨遠遁塞外——二十年後回來,果然第一個對付的便是黃山劍派……只是一出手便是滅門,也實在太狠了些。」那場浩劫,沈洵和謝鴻影因為年紀所限、都沒有經歷過,然而聽老一輩說起時,都是驚心動魄,「如果你沒事了,我就先去鼎劍閣看看。」   「等等。」不等他轉身,窗子轟然打開,謝鴻影坐在靠牆的榻上,一掌凌空推開窗子,「我跟你一起去。」   「你的傷沒好,還是別去了。」看到謝鴻影依然蒼白的臉色,他淡淡拒絕,「小謝你不問世事退隱多年了,何必要再入江湖?大光明宮雖厲害,合全江湖之力也一定能對付,不多你一個人來湊熱鬧。」   「我已經好了。」謝鴻影抓起了膝上橫放的紅顏劍,站了起來,然而腳步還是有些虛浮,沈洵沒奈何,只好抬手扶著她從窗中跳出。眼神閃了一下,謝鴻影微微歎了口氣,低聲問:「你難道不覺得,這次魔宮的事和小玠的出現一定有關係?」   沈洵的手震了一下,卻不說話:這一層,在他看到飛鴿傳書時已經猜到。   「你知道,卻不說,是不?」謝鴻影抬頭看看友人,搖頭,「你明知道他要對付你、明知道他有英雄劍,還要空著手去?又不讓我跟著怕連累我——沈洵,你這脾氣什麼時候改掉啊……」   沈洵歎了口氣,卻只是道:「臉上傷未好,你少說些話行麼?」   四、雁行十二倦   「你們這些殺不盡的邪魔歪道,有本事就放本姑娘出來、光明正大地比試一下!以多欺少,算什麼本事?」   在黃山上就地歇息了一宿,清早起來,就聽得外面厲聲叫罵不絕於耳,青衣少年喝下一口粥,微微皺眉:「是誰,這麼吵?」   「稟告少主,就是那個前幾日在臨安半路抓回來的女子。」周圍屬下垂手而立,聽得主人詢問,連忙低聲回答,「如果少主嫌吵,屬下這就去堵住她的嘴。」   「哦,是嚴累那老頭兒的孫女?好潑辣嘛。」想起了這個俘虜是誰,魔宮少主微微冷笑起來——那日本來只是去臨安完成大哥的囑托、然後帶人馬北上黃山,不料機緣巧合,埋伏在孤山附近監視的手下竟然意外地抓獲了這條大魚。   「嫌我們抓她時以多欺少?」魔宮少主淡淡把碗裡的粥喝了一半,放下去,吩咐下屬,「放她出來,我和她比劍、讓她心服口服地給我閉嘴。」   「是,少主。」屬下領命退出,到了門邊,碰上另一位從外面奔入的弟子。   「稟告少主,中原江湖盟已經開始飛鴿傳書、調集各門各派人手彙集鼎劍閣,只怕不日就要對我宮反擊!」搜集到最新情報的弟子跪地稟報,「據說十大門派已經盡遣座下精英,號稱中原第一劍客的秣陵公子沈洵也已經趕往鼎劍閣。」   「沈洵定然會插手——這一節老宮主早就料到了。」魔宮年輕的少主只是淡淡點頭,瞳子裡顏色居然是接近詭異的深碧色,「不過,他是一個人趕往鼎劍閣的麼?」   「不是。好像身邊還有一個蒙面女子隨行。」屬下回稟。   魔宮少主眼睛裡陡然閃過雪亮的光,嘴角浮起一絲奇異的笑意:「哦……想不到啊,居然連謝鴻影都被驚動出山了。有意思,這下有意思了。」   他拂袖而起,吩咐:「立刻找人來,替我修書一封、送往鼎劍閣嚴累盟主座下!」   ※※※   黃山南麓,風景如畫,松風如濤。   然而,嚴靈兒卻渾身顫抖,伏在亂石上說不出話來,身側橫七豎八散著一地斷劍。   「要不要再換一把劍?」一旁的高大巨石上,青衣少年臉色冷峭,手中長劍尚未出鞘,只是俯視著一邊因為力竭而不住喘息的少女,「要跟我比試、卻連劍都拔不出來,豈不是丟了你嚴家的臉?」   紫衣少女氣急,掙扎著站起,抬手就夠了兵器架上懸的長劍,方才拿到手裡、錚然拔出一半,只見巨石上青衣少年一掠而下,身形詭異不可方物,轉瞬已逼到咫尺。   嚴靈兒退了一步,橫劍格擋,手卻是絲毫不緩地抽出那把劍。   然而,只聽輕輕一聲響,她手中的長劍又一次斷在了劍鞘裡。   「哈哈哈哈……」魔宮少主揚聲大笑,彷彿看著爪子下逗弄的獵物,沿路上、是幾日前被他滅門的黃山劍派弟子們的屍體,未曾收拾,滿路血污狼藉,「——怎麼樣?沒話可說了吧?你們這些中原正派算是什麼東西!」   「少主天下無敵,橫掃中原武林!」旁邊觀戰的魔宮弟子齊齊伏地,大聲祝頌。   一向嬌生慣養的嚴靈兒,雖然嬌縱、卻居然有著寧折不彎的脾氣,不願再被這樣的作弄和羞辱,把心一橫,手中斷劍便往心口插了下去。   不料盟主千金居然有這樣的烈性,魔宮少主倒是一怔,來不及阻攔,手中清光一閃,他終於出劍——只是一掠,那劍身便齊齊貼著劍柄被切斷,嚴靈兒倒是手快,光禿禿的劍柄一下子就摁到了心口上。   「你可死不得。」耳邊傳來那個邪異的輕笑,魔宮少主掠到,一把將她點倒,手指抬起她的下顎,嚴靈兒在慌亂間發覺這個少年的眼睛居然是深碧色的,「你還有大用處呢,嚴家大小姐。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可捨不得看著死掉。」   「放開我!」她憤怒地掙扎,然而言語輕薄的少年卻已經放開了她,將被點了穴道的她推向旁邊的下屬:「把她帶回去好好看著!」   「是!」左右架起她,一起垂首聽命。   「丫頭,如果你再不服氣吵吵鬧鬧,我就割了你舌頭!」魔宮少主看了嚴靈兒一眼,冷笑,然而眼眸深處卻是冷酷的,讓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左護法,隨便派人打掃一下吧。這山太髒,我的鞋都污了。」在左右將嚴靈兒帶下之後,魔宮少主飛身掠起,重新停在絕壁那一塊大石上,俯視著黃山上下纍纍的劍派弟子屍體,皺眉,「我們還要在這裡待上幾天呢。」   「是!」即使是左右護法,也不敢違抗宮主的命令,半絲不懈怠,立刻著手去安排。   ※※※   所有人都退下後,他終於吐了一口氣,將手中的劍隨手擲出,錚地一聲沒入身側巖壁。   終於所有喧鬧都遠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一人。   夕陽在天際慢慢沉淪,天地間一切彷彿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有一隊南飛的大雁掠過天空。天風吹起少年的鬢髮,忽然間,有種很寂寞很溫柔的感覺翻湧而起——就彷彿無數年前、有一隻手這樣撫過他的頭髮。   「小玠,小玠……」松風雲濤中,忽然那個聲音就親切地響了起來,含笑,「你才不笨——將來你會是最厲害的!」   小謝姐姐,你等著看吧,看我怎樣將中原那些高手一個個挑落馬下、最後連你的沈洵,都將會死在我這把英雄劍下!   那時候,你就會知道……姐姐當年的眼光、真的是好得很呢。   青衣少年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在他清秀蒼白的臉上、彷彿如同水面波光一般一掠而過。伸手在巖壁的樹叢上摘了一片葉子,他在絕壁的巨石上躺了下來,將樹葉撕成薄片,捲起,湊到唇邊輕輕吹了起來。   ※※※   魔宮少主的書簡、和沈洵謝鴻影一行幾乎是同時到達鼎劍閣的。   「沈少俠,謝姑娘,你們在臨安可有看見靈兒?」剛剛在大門外翻身下馬,接到傳報的老盟主等不及兩人入內,居然親自奔出門來迎接,辟頭第一句話就是如此。   「見過。」沈洵只是簡短回答了一句,不想多談當時情況,然而謝鴻影心細,看到嚴老盟主臉色已知事情不對,一拉沈洵,轉頭對著老人行了一禮,問:「怎麼,伯父,靈兒還沒有回到鼎劍閣?」   「糟了,那麼她是真的落到魔宮手裡去了!」老人的臉色瞬間蒼白。   「什麼?」沈洵謝鴻影齊齊脫口驚問,不約而同地看向老人手中拿著的書簡。   「你們看看。」嚴老盟主神色頹敗,將剛收到的信遞交給兩人,「尚未開戰就如此,可如何是好啊……幸虧你們兩位都來了,謝姑娘肯重出江湖,那是武林萬幸了。」   沈洵沒時間客套,匆匆拆開信,一邊謝鴻影眼睛一瞄起首幾個字,臉色就變了:   西域大光明宮少主方玠致鼎劍閣主嚴累座下   「少主?」相互交換了震驚的眼神,謝鴻影的手指有些微的顫抖。無法繼續再看信上到底寫了些什麼,她的眼前閃過了那個雨中抱著英雄劍的青衣少年的影子——小玠……以前那個羞澀靦腆的小玠,居然是如今帶領魔宮橫掃中原武林的少主?   「你認為如何?」在她一出神的時候,沈洵已經迅速掃視了信箋的內容,神色陡然沉重起來,側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友,「你去不去?」   「什麼去不去?」謝鴻影怔了一下,然而看到此刻沈洵的眼神,心下先是一驚,劈手拿過信箋看了,臉色也是微微一變,脫口低呼:「要我拿紅顏劍三日內到黃山去交換靈兒?」   「聰明。」沈洵冷笑,念轉如電,「知道以靈兒這樣的人質、要逼江湖盟投降魔宮那無疑是癡人說夢——但是交換紅顏劍這種條件,只怕是現實可以考慮的……」   「目下各派人馬都在趕來途中,等人到齊了一些、再商量吧。」雖然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但是最鍾愛的孫女兒被擄,嚴老盟主彷彿也有些失了主意,踟躇半天才吐出了這句毫無主見的話。   「不行,人家時間算的很準——限定了三天,如今信送到已經過了一天,除非即刻做出決定,不然無論如何時間都來不及。」沈洵微微冷笑,看著信箋上那寥寥幾行字,「魔宮少主可真是聰明人……算準了在我們剛到鼎劍閣、各方人馬還在途中的時刻送了信來。」   他轉過頭去,看著謝鴻影,眼神卻是複雜的:「你認為如何?」   手指下意識握緊手中的紅顏劍,帶著面紗的女子看了信一直在沉吟,此時抬頭看了多年的好友一眼:「紅顏劍雖然寶貴、終究是身外之物,我也不怕身入險地去把靈兒帶回來,但是……」   「但是什麼?」沈洵問,眉間神色也是複雜,「但是對方是方柳原的弟弟,你為難?」   謝鴻影緩緩搖頭,看著沈洵,卻是歎出了一口氣來:「但是,如果紅顏劍也落到了方玠手裡,你怎麼辦?——方玠接下來以殺你為第一要務,英雄劍又在他手裡,你手上哪有可以和他抗衡的利器?我本來……本來打算讓你用紅顏劍和他決戰的。」   「小謝。」大約沒有料到她會為自己謀算得如此長遠,沈洵看著她、叫了一聲,彷彿又不知所什麼好,頓了頓,笑了,「看你說的,我那麼沒志氣?——紅顏劍是男人用的劍麼?塞給我我也不用。別顧我,你自己決定如何?畢竟都是和你有關的事。」   「人命關天,無論如何、我先去黃山。」面紗下、謝鴻影眼神變幻,只是沉吟片刻,便迅速做出了決定,伸手攬起韁繩,竟是連鼎劍閣大門都不入、再度翻身上馬,「靈兒才十八歲,決不能就這樣出事——沈洵,黃山快馬往返不過三四日,若我五天後還不回,你就做好最壞的打算。」   「好。」替她拉著馬頭,看她在鞍上坐穩,沈洵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就放開了手,「這邊有嚴老盟主和我在,不必擔心。快去快回。」   「回來,我請你到湛碧樓喝酒。」拉轉馬頭,謝鴻影只說了一句話,面紗後的眼睛掠過知交的臉,微微一笑,然後對著嚴老盟主一抱拳,便是帶著紅顏劍絕塵而去。   沈洵站在鼎劍閣門口,看著那一襲素衣遠赴魔域,白衣在風塵中揚起。   小謝,小謝,千萬珍重。   ※※※   已經是第三次看著夕陽落下山去,坐在絕壁上、捲了葉子在唇邊漫然吹著,青衣少年眼裡有隱秘的邪異冷酷的光芒——耳邊是少女倔強的怒罵,口口聲聲的邪魔外道,卻難以激起他心頭的半分怒氣。   已經到了最後一天了,從午時起、他就命人將嚴靈兒綁了押出來,站到捨身崖邊上,等得太陽一落山,就要把這個盟主千金推下去摔個粉身碎骨——大光明宮說過的話,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區區一條人命,並不在他心上,然而魔宮少主的神情卻是緊張的。從午時開始,他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那條上山的石徑。但是……一直空無一人。   她……來不來呢?   「少主,時間到了。」夕陽的最後一絲光亮也沉淪到了山巒背後,如血的餘輝中,他聽到巨石下的左護法火翼稟告,少年的手忽然一震,眼神迅速冷了下去,將手中的葉子遠遠擲出,冷冷道:「殺了。」   「是!」火翼領命,宮中弟子拉扯著那位紫衣少女往捨身崖上走去。   「別拉我!我自己會走!」嚴靈兒脖子一揚,年輕美麗的臉上雖然有害怕的表情,然而居然還能勉力支持著不至於示弱,「我自己走!」   「小丫頭,怪你爺爺去吧,他好像根本沒把你當一回事兒。」魔宮少主在巨石上俯視著紫衣女孩,同樣年輕的臉上卻毫無表情,揮揮手,「去吧。」   少主那兩個字落地的時候,被帶到斷崖邊上的嚴靈兒被身後的魔宮弟子一推,尖叫了一聲,猛地一個踉蹌、從崖上落了下去。   「住手!住手!」崖下,陡然有人厲聲驚呼,「紅顏劍送來了!住手!」   一襲素衣匆匆從馬背上翻落,狂奔後的駿馬脫力、立時癱倒於地。足尖點著石徑,臉罩輕紗的素衣女子閃電般向山頂掠過來,大喊,然而眼見得無論如何都已來不及阻攔那個從崖上墜落的紫衣少女。   「小謝姐姐!」脫口低呼了一句,少年臉上有說不出的複雜神色掠過。他霍然站起,閃電般撲出崖外,如青鳥般掠下,引起石下弟子們一陣驚呼。   迎面的天風吹得他臉上肌膚似要裂開,飛速的下墜中、恍如時空都已不存在,然而眼前那一襲下墜的紫衣終於慢慢變大、變大,他深吸一口氣,左手猛然探出、抓住了嚴靈兒的足踝。內息流轉,魔宮少主一聲低喝,已然拉著下落的少女凌空翻身。   「叮!」右手的英雄劍在千鈞一髮之時出鞘,深深刺入身邊石壁。   便是那一瞬間的借力讓他得以喘息,少年眸中碧色大盛,英雄劍入石如削腐土。足尖連點絕壁,已經帶著嚴靈兒飛縱而上。   「少主!」看到青衣少年拉著被縛住雙手的嚴靈兒回到捨身崖,還在震驚中的魔宮弟子們紛紛伏地迎接,左護法火翼和右護法冰鱗面色青白不定,迎了上去,接過已經半昏迷的嚴靈兒,忍不住地埋怨:「少主,太冒險了!——嚇了屬下一跳啊,萬一有什麼事,屬下如何回去和老宮主交代?」   「沒事。」魔宮少主微微一笑,然而說話時明顯也有了疲倦之意,擺擺手讓屬下退下。   ※※※   「謝姑娘,」轉過身,看到素衣女子已經急奔上了山頂,顯然也被方才驚險之極的一幕鎮住,面紗後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魔宮少主嘴角泛起一個奇怪的笑意,「你差點就來晚了——紅顏劍呢?」   「我把紅顏劍給你,你會守信放了嚴姑娘麼?」因為急奔,謝鴻影的聲音裡氣息平匍,看著面前青衣的俊美少年,淡淡問。   小玠……記憶中那個已經快要模糊了的孩子,如今居然是這樣子?   魔宮少主手揮了揮,左右將嚴靈兒推了出來,他走過去拍了拍昏迷中的少女的臉頰、將其拍醒。嚴靈兒朦朧睜開眼,看見的卻是一對深碧色的眸子,視線慢慢清晰之後,認出了魔宮少主的臉,她脫口驚叫起來,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真沒用,居然嚇暈了∼」眼前少年眼裡有邪異的笑,微微撇嘴冷嘲,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站直了身子,大罵:「要殺就殺,誰怕!殺我一百次、本姑娘也不會求饒的!」   「嘖嘖……真是倔丫頭。」看到這個嬌怯怯的女孩子居然如此硬朗,魔宮少主倒是有剎那的吃驚,手指一併、嚴靈兒手上的繩子齊齊斷裂,他微微一使力,將她向著謝鴻影那邊推了過去,「誰耐煩殺你一百次?回家去吧,丫頭!」   嚴靈兒此刻才看見站在魔教環顧之下的謝鴻影,立時愣了一下。   ——多年來她對於這位比自己年長的女子多有不敬,日前更是大大鬧了一番,卻不料此刻謝鴻影居然為了她孤身深入險境。   「給你!」一手攬過踉蹌而來的嚴靈兒,謝鴻影也不遲疑,手一揚、便將手中萬分愛惜的紅顏劍拋了出去——名劍當空,在夕照中閃出一道亮麗的緋紅。   魔宮少主微微一笑,只是將持著的英雄劍往半空一招,「唰」的一聲,彷彿有無形的磁力吸引,紅顏劍自動躍向他手中,和英雄劍合為一處。   少年低頭,將兩把劍齊齊抽出,看著上面相同的一道深痕,眼底不知是什麼樣的表情。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這兩把絕世神兵才能再度聚首?   「我可以帶嚴姑娘走了吧?」看到重新合為一處的那兩把劍,彷彿心底什麼樣的記憶被觸動,面紗下謝鴻影的眼裡有苦澀的意味,不想再看,一手拉起嚴靈兒轉頭欲走,「告辭了,魔宮少主!」   「慢著。」在兩位女子剛剛轉過身子的瞬間,將目光從劍上收起,魔宮的少主人嘴裡忽然冷冷吐出了兩個字。絕頂之上,所有刀劍錚然出鞘,如林般阻攔在面前。   謝鴻影驀然回頭:「你想反悔?」   「我說過你如果將紅顏劍送到、我就放了嚴靈兒——」將自己的諾言重複了一遍,然而少年眼裡卻是一冷,看著面前輕紗罩臉的謝鴻影,有些詭異地微微笑了起來,「但是,我可沒說會讓你走……小謝姐姐。」   最後那句稱呼,是極輕極輕地吐出來的,宛如低語。   「小玠?」因為那一個稱呼而震驚,謝鴻影看著面前青衣長劍的少年,搖搖頭,想極力回憶那個十年前的孩子的面目,然而,畢竟已經是太模糊了。她看到黃山上下魔宮的人馬,心知目下談任何條件都是多餘,當即只是將嚴靈兒往路上一推,決然道:「好,那麼你們就先放了她!」   「沒問題。」魔宮少主再度微笑起來,輕輕擊掌,「好好的把嚴姑娘送下山去,備好馬匹銀兩,讓她回鼎劍閣!」   「是!」有手下上前,將嚴靈兒帶了下去。   「謝……謝姐姐!」彷彿不知道如何稱呼,遲疑了一下,然而急切間這樣的稱呼還是從紫衣少女嘴裡劃落,嚴靈兒極力掙扎著,想脫出魔宮子弟的掌握,看著謝鴻影,「那你怎麼辦!你怎麼辦?!我不走,我留下來!該死的,你們放了謝姐姐!」   「笨丫頭,你哪能和她比?」冷銳的笑意從少年嘴角溢出,懶得搭理掙扎的嚴靈兒,魔宮少主只是揮揮手,示意屬下將她快些送下山去。   嚴靈兒被拖著走下山去,腳跟上磨出了血,卻不停地掙扎。然而,毫無用處。她從來沒有這樣感覺到自己的沒用——只能眼睜睜看著謝鴻影孑然的身影、慢慢沒入絕頂上魔宮如林的刀劍中,再也看不見。   「回去和沈洵說,就當我死了,不要再顧我——他是明白人,知道該怎麼做。」   在被拖下山的時候,她驀然聽見謝鴻影的聲音穿過人牆,淡然飄散在空氣中。   ※※※   「小謝姐姐。」局勢再度安定下來。在黃山絕頂上,手持英雄紅顏雙劍,少年低頭看看劍、又抬頭看了看站在眼前的素衣女子,忽然間嘴角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叫著這樣讓周圍屬下都莫名其妙的稱呼,「小謝姐姐,臉上的傷,還痛麼?」   凝神看著嚴靈兒下山,待得官道上一騎黃塵遠去,知道魔宮果然如約放了人,謝鴻影心才放下去一半,將目光從山下收回,轉頭卻迎上了少年那樣奇怪的眼神,不自禁的一愣。   那是奇異的深碧色瞳孔,卻不是天生的、隱隱透出詭異。   然而,讓她一瞬間震驚的,卻是這個二十歲少年此刻的神色——依稀間,彷彿有什麼同樣的眼神從已經模糊的記憶中浮出水面,隔了十年的時空看過來。   「小謝姐姐。」記憶中,那個十歲的孩子端著一盞茶跑出來,仰頭看著她。   那樣羞澀、孤獨、熱切而仰慕的眼光……忽然間,一切就清晰起來了。   「你!——」恍然明白了,謝鴻影看著少年脫口低呼,「小玠?」   「小謝姐姐,這次你不要再想走了。」魔宮少主微微笑了起來,眼神是歡喜而熱切的,彷彿一個孤獨已久的孩子陡然得到了夢想中的珍寶。緩緩地,將手中長劍的劍鞘褪去,抬眼看著謝鴻影,輕輕道:「如果你要走,除非和當年對待我哥哥一樣、徹底打敗我,然後才能去找那個沈洵……如果那時候沈洵還活著的話。」   謝鴻影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忽然間出手如電、錚然拔出了一位身邊魔宮弟子的佩劍,看著眼前的少年,冷冷道:「要困住我?先問問我手裡的劍吧!」   五、人倚第一樓   已經過去了五天,謝鴻影還沒有回到鼎劍閣。   沈洵的神色依然淡定,然而抬頭往門外大道盡頭看的次數卻明顯多了起來。   鼎劍閣裡已經熱鬧起來了,江湖令一出、各門各派立刻行動了起來,紛紛派遣了本派的精英人物前來助陣。到處一片喧囂,只忙的嚴老盟主恨不得分出兩個身子——雖然也在擔心唯一孫女兒的安危,然而身為盟主、對著那些紛紛驚問消息的武林人士,老人卻一點也不敢流露絲毫的軟弱情緒。   「唉,靈兒不過是一個丫頭,正邪不兩立、江湖大事為先,哪顧的上她?」   這樣違心的話說到第六天的時候,鼎劍閣外一騎絕塵而來,卻是嚴大小姐平安歸來。   大家都歡欣鼓舞,紛紛去看那個雖然憔悴而歸、塵土滿面卻依舊睜著倔強亮眼睛的少女,然而嚴靈兒在沈洵的目光中哭出聲來,第一次不敢承受自己私心裡仰慕了多年的男子無聲的詢問目光——   「謝姐姐……謝姐姐為了救我,被魔宮裡的人困住回不來了!」   一語出,舉座皆驚。沈洵向來雲淡風清的眼神一變,脫口而出:「什麼?」   「謝姐姐對你說,不要再顧她、就當她死了……」倔強的少女,還是第一次當著那麼多的人哭得如此傷心,抽抽噎噎地將女子最後留下的話重複了一遍,「她說你是明白人,知道該怎麼做。」   聽得那樣決然的訣別話語,白衣男子忽然有些苦澀的笑了起來——   是啊,我們都是明白人。只是……小謝小謝,取捨之間,你從來都是如此絕決不留餘地。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居然還是這樣——然而,和你並肩走的人、卻需要多少的力量和勇氣啊。   「大家不必擔心。」他看著周圍議論紛紛的各大門派人馬,身為江湖中名望已高的第一劍客,他開口平定了喧囂,「這次謝女俠重出江湖、本來希望能助一臂之力對付魔宮,不料卻深限重圍——不過大家不要因為這件事而降低了士氣,更不能因為謝女俠被困而投鼠忌器、影響到全局。」   頓了頓,見大家都停下來聽他說話,沈洵微微苦笑了一下,那樣苦澀的笑意讓他眼角乍然起了細微的皺紋:「不必再顧及她。大家要全力以赴、將捲土重來的魔宮驅逐出中原!」   一邊的嚴老盟主定定看著他心中指望了許久的聯盟接班人,看著年紀剛過而立的男子嘴裡吐出的話,老人眼睛裡忽然有了說不出的悲哀——或許,幾年來這個年輕人一直推辭著不肯接任江湖盟,怕的也是目前這種兩難的情況吧?然而,大難當前,終究是避不過。   「驅逐魔宮!」「正道必勝!」   各派紛紛響應著他的話,被派來的精英多半是少年人,沒有經歷過二十年前那一場血戰——江湖平靜已久,驀然有大敵當前,所有人眼裡除了緊張、都有一展身手的興奮和躍躍欲試。然而,沈洵卻依稀可以預見到這場剛拉開序幕的大戰背後漫天的血紅色。   又是十年過去。大光明宮此次再現中原,定然不會像十年前那般無聲無息退去。   然而劍未出鞘,小謝,你卻不知凶吉……本以為、在送到了那朵雪蓮之後,那個孩子該不會再對付你,所以我那時只說了一句「快去快回」、就讓你孤身帶著紅顏劍去了龍潭虎穴。   ——如若我一早知道那個少主的目的不在於那把紅顏劍、而在於困住你的話,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這樣一個人去黃山赴約,當與你連劍而去、同去同歸。   「沈洵,無論如何,你總是能明白我的。」   宛然是她昔日把盞時的笑語響起在耳畔,素衣女子看著他,那雙經歷過太多世事而顯得微微有些倦怠的眼睛裡、依然是那樣清淡溫暖的感覺。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此刻我需要做出的決定,並且將堅定不移地做到。   ——然而,小謝,我們真的都能明白自己麼?   ※※※   如沈洵所料,二十年後捲土重來的魔宮和中原武林十大門派之間、血戰才剛剛拉開序幕。   顯然是沉寂多年後有備而來,此次大光明宮在少主方玠的帶領下,橫掃整個武林。趁著各派將精英人手派往鼎劍閣,魔宮少主沒有前去鼎劍閣和江湖盟正面交手、卻閃電般派出火翼冰陵兩護法帶領人手分襲十大門派中的衡山、華山、崆峒三派,殺了個措手不及。   江湖盟機構龐雜,人員繁多,各位武林元老在如何對付魔宮方面各有分歧、相持不下。等到十大門派好手好容易在鼎劍閣彙集完畢,另外三派遭到血洗的消息已經傳來。   那時、離魔宮重現江湖的傳聞驚爆,只有二十七天的時間。   三派之中,衡山、華山分別滅於魔宮左右護法火翼、冰鱗手下,雞犬不留無一活口。只有崆峒派、一個月後,竟然還有劫後餘生、血污滿面的弟子奔入鼎劍閣。   閣中各派中人圍上攙扶,卻驚見那些逃歸的人雙手筋絡俱斷,赫然已成廢人——然而,雖然掌門被殺,總堂被焚燬,崆峒滿門弟子畢竟逃過了滅門的厄運。   「崆峒派不是由魔宮少主親自帶人前去的麼?你們怎麼能逃出來?」嚴老盟主看到滿堂的傷殘,然而心下的疑慮卻不減了半分,「莫非有詐?」   「那個少主……那個少主一身功夫簡直不是人!可怕……可怕。掌門和大師兄都被殺了……」斷斷續續地,奔入的崆峒弟子勉力開口,複述當日慘況,「那魔頭本來下令要將本門弟子全、全殺了……但是,但是那時候好像有人說了一句話,他就下令停手了。」   「好像?」這樣語焉不詳的複述,反而讓各派人更加起疑,不住追問,「是誰?」   「看不清楚……轎子裡面……說話的似乎是個女子。」傷勢很重,血流不止,崆峒派的那個弟子聲音和神志一樣模糊起來,「帶著面紗……所以、所以看不清楚……」   「啊?」還待再問,眾人簇擁中,那名弟子已經因為血流過多昏了過去。   「什麼女子……胡說八道。那個小魔頭怎會因了一句話就改變主意?」旁邊的青城掌門夏天星憤然——青城雖為十大門派之一,但近幾年一直勢微,此時聞得魔宮重入中原,自忖本門勢單力弱、夏天星乾脆封了大門,帶著門下所有弟子來到了鼎劍閣。   「不錯。」旁邊峨嵋派大弟子清儀應和,按劍而起,「這一批逃回的崆峒弟子,我們還是先好生看管起來為好,免得其中有詐。」   不管那些渾身是血的崆峒弟子憤怒抗議,江湖盟中已經有弟子出手將那些人強行帶下。   「住手。」忽然間,一個白衣人越眾而出,阻止了那群被強行拖走的傷者,淡淡道,「他們該沒說謊……先帶去治傷,不要耽誤了。」   「沈公子?」看到沈洵開口,一眾江湖人都不敢如何抗議——畢竟,天下第一劍的名頭不是吹的,而且這位也是目前嚴累老盟主青睞有加的人物。當下,便由另一些人出來,將那群好容易逃得命回來的崆峒弟子扶了下去。   「沈賢侄,何以見得啊?」當眾不好反駁沈洵的意見,趁著人散去,嚴老盟主叫過沈洵,低低問,「你怎麼能肯定那些逃回來的崆峒弟子沒有問題?」   「是小謝。」沈洵低下頭去,沉默片刻,彷彿自語般地輕輕說了一句,「她總算還活著。」   ※※※   又一片楓葉飄落下來。素衣女子伸出手,輕輕接住,低下頭去看了看落葉。葉莖是齊刷刷斷裂的,彷彿被無形的刀劍削過一樣。   耳邊有細細的曲聲,謝鴻影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坐在楓樹上的青衣少年。   楓葉如火,掩映著那個二十歲的少年。因為前些日子和崆峒掌門吳深髓的一場劇鬥而受了上,他的臉色是蒼白的,正將一片樹葉削薄了,捲起來放到唇邊吹著。頭靠在樹幹上,微微閉上了眼睛,彷彿在享受著這難得的遠離殺戮的一刻。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時刻,少年身上依然保留著強烈的劍氣和殺氣,吹出的雖然是低低的曲子,滿樹的楓葉在無形的劍氣中紛紛落地,宛如紅雨。   這個孩子、似就像一根無時無刻都繃緊的弦,給人一種危險而焦慮的感覺。   才不過二十歲……但是那樣的武功,卻居然勝過了她所見過的任何人!   ※※※   那一日黃山的絕頂上,夕陽緩緩將餘輝從大地收走,眼前魔宮的刀劍如同海洋一般,冰冷雪白的浪尖上反射著暖紅的點點光芒,她聽見那個魔宮少主叫她「小謝姐姐」,眼睛是奇怪的深碧色,對她說:「如果你贏了,我就讓你走。」   話語未落,她長身掠起,手中的劍流出冷厲的光芒。魔宮的子弟聽從了主人的吩咐,居然真的站在一邊觀戰。她絲毫不敢大意,足尖連點,出招凌厲,就如一隻飛翔在浪尖上的海燕,與那個手拿英雄紅顏雙劍的少年斗在一處。   然而,那個二十歲少年的武功,居然高到遠出於她原先的預料。   方玠的劍法很精妙,細微處居然有些近似沈洵的夢尋劍法,然而最為怪異的是他的內力,英雄劍上傳遞過來的力道是如此詭異,雖然用了天人訣,她依然覺得每接下他一劍、胸口的血氣就一陣翻湧。   ——最要命的、是她每接下一劍,手中的長劍無不寸寸碎裂!   第一次體會到了沈洵和自己對戰時候的感受,她只能極力仗著身法的巧妙,避開和他手中長劍正面交鋒,每斷掉一把劍、就立時從身側的魔宮子弟們手中奪來一把。或許因為少主的吩咐,那些人居然毫不反抗地任由她將自己佩劍劈手奪去。   ——然而,儘管如此,她手中長劍還是一把接著一把地寸斷。一百招過後,她虎口震裂流血,而黃山絕頂上,居然放眼望去再也沒有可用之劍!   就那樣一躊躇,長劍如風,魔宮少主的英雄劍已經點在她的側頸。   她的眉心因為運起了天人訣、而殷紅如血;咫尺對面,那個少年的瞳孔也是泛起了詭異的深碧色。許久許久,在她毫不避讓的注視下,彷彿有千鈞之力壓著,魔宮少主的劍緩緩離開了她的側頸,下垂指地。   「小謝姐姐……我要把你怎麼辦呢?」少年深碧色的眸子是苦痛而茫然的,甚至有一絲哀求的意味,「我不能殺你,更不想把你關起來或者對你下蠱……小謝姐姐,我要把你怎麼辦才好啊?」   逼人的劍氣從頰邊褪去,然而聽得這樣孩子氣的話,謝鴻影反而有些怔住了,淡淡道:「那麼就讓我回去。」   「不行!」魔宮少主的眼裡陡然碧色一盛,殺氣佈滿,幾乎是咬著牙,「我才不讓你走!不讓你回到沈洵那邊去!——我要殺了他!」   「那你先殺了我吧。」謝鴻影淡淡看著他,那不是看著敵手的眼神,而是一個成年人看著少年人的眼神,她似乎毫不介意如今這樣身陷絕境的景況,「你下不了手,就讓他們殺了我得了。」   「不行!」少年更加緊張,手中英雄劍向前一劃,厲聲道,「誰敢殺你?誰敢!——要殺你,先踩著我屍體過來!」   「小玠。」有些無奈地看著面前有幾分神經質的少年,謝鴻影微微歎了一口氣,忽然想了起來,提議,「這樣罷……如果你答應不殺沈洵,我就留下來。」   「不行!」第三個「不行」斬釘截鐵般地從魔宮少主嘴裡吐出,眼睛裡的殺氣瀰漫了出來,「我要殺他不僅是為了大哥報仇,我的師傅——天尊宮主也要我非殺他不可!」   「天尊宮主?」那個二十年前震動武林的名字從少年嘴裡出現,依然讓謝鴻影吃驚不小,沒有想到沈洵居然會是魔宮殺之而後快的人,她驚問,「為什麼他要殺沈洵?以沈洵的年紀來量、他不會跟二十年前那件事有關係才對!」   「呵,呵……」魔宮少主忽然奇異的笑了起來,看著對方,「小謝姐姐,看來,他終歸有些事連你也瞞住了啊。」   謝鴻影一怔,然而不等她再問什麼,少年眼裡出現了亮光,彷彿想到了什麼好主意,手指一指懸崖下的屍體——那是前日被屠戮的黃山劍派弟子屍體,被扔到了絕壁下,堆積起來。那些弟子身上流出來的血、將巖壁都染得殷紅一片。   對著那樣血腥的一幕,魔宮少主眼裡卻有雀躍的光,提議:「小謝姐姐,這樣好不好?如果你答應留下來,那麼你留下來一天,我就少殺你們一個人——好不好?」   本來自己已經是對方的劍下敗將,任由屠戮,不想面前的魔宮少主卻是這樣低三下四的哀求,還提出如此的條件來。   夕陽的光線漸漸從大地上消失,沉吟許久,在最後一絲餘輝消失前,她點了點頭。   ※※※   「小謝姐姐。」或許是殺氣控制不住,唇邊的葉子居然被吹得裂了開來,魔宮少主不耐地將手中樹葉扔出,轉頭看到了樹下看著他的素衣女子,眼睛裡有掩不住的歡喜笑意,連忙跳下樹來,「你來了?你看,我給你的禮物。」   魔宮少主手中的是一把小劍,色作青碧,寒氣逼人。   「這就是華山的鎮山之寶滅魂劍,冰鱗護法呈上來給我的——」少年看著謝鴻影,急切地想從女子淡然的眼裡看出一絲喜悅,「你喜歡不?」   「喜歡。真不錯啊……就像回到做女孩子的時候了——多少年沒有人送我禮物了。你真有意思。」謝鴻影淡淡應著,微笑,「不過看見你放了那四十多個崆峒弟子,我更喜歡。」   隨手拿起那把劍看了看,內力傳到之處,長劍輕吟了一聲,她點點頭,把劍放下:「是好劍。只是沒有紅顏劍好。」   魔宮少主的臉色一凝,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眼睛裡的神采也黯了下去,許久輕輕道:「不行……小謝姐姐,別的都可以給你,但是紅顏劍不可以。」   頓了頓,少年眼睛裡有難以掩飾的焦慮和悲哀:「那天在黃山用那樣普通的劍、姐姐都能和我鬥到三百招外——如果手裡有紅顏劍,小謝姐姐……如果你要走、我怕我也攔不住你了。」   謝鴻影驀然回首,神色卻是冷定的,看著面前的少年:「小玠,你把我看成什麼了?——我雖然不是什麼大俠,但是說過的話、從來不反悔。我答應過你只要你每日少殺一條人命,我就留下來——你當我是言而無信的人麼!」   彷彿是一個被訓斥的孩子,那樣叱吒凌厲、取人性命如反掌的魔宮少主一時間居然嚅嚅不敢反駁,只是低下了頭,然而眼眸裡卻有歡喜的光。   「小謝姐姐……」片刻,少年彷彿鼓足了勇氣,抬起頭,「你嫁給我好不好?」   被那樣突然而來的話嚇了一跳,謝鴻影怔了怔,卻忍不住笑了起來——臉上的傷剛剛結痂,這一笑讓她痛入心肺,她連忙繃住了臉,看著那個孩子:「你真有意思。別開玩笑了。」   這樣輕視的語氣讓魔宮少主陡然憤怒起來,少年的臉變成了青白色,暗自咬緊了牙。謝鴻影轉身欲走之時,陡然手腕一緊、便是被拉得一個踉蹌。   謝鴻影本已有怒意,然而一回頭看到少年目光亮得可怕的眼神,心中也暗自一驚,少年的左手冷得驚人,然而手上的力道也大得驚人,謝鴻影只覺手腕都要被握碎。   「我、不、是、開、玩、笑!」魔宮少主的眼睛驀然又變成了深碧色,一字一字說出來,右手一把拉出了頸中的掛件,「你看!這是什麼?十年了……已經十年了!」   素衣女子驚而回顧,目光凝聚之處,一粒靈珠在青色的衣袂間發出柔和的光亮。   「啊……你,你還帶著它?」謝鴻影怔了怔,脫口,然而目光卻是再也忍不住地沉靜了下來,看著面前的二十歲少年——他果然是認真的。   「小謝姐姐,你是不是怪我毀了你半邊臉?」看到她沉吟不決,魔宮少主更加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手指如冰,聲音因為緊張已經微微顫抖,「可這是我答應大哥要做的!不是我想的啊……如果、如果姐姐不原諒我的話,那麼我把我的臉也削掉半邊、好不好?」   不等謝鴻影回答,他一手仍然拉著她、另一隻手卻急速抓起了那把滅魂劍。   「住手!」謝鴻影眼見不對,出手如電、瞬間扣住了魔宮少主的手腕,他的右手火一樣的燙。然而儘管這樣、滅魂劍已經在他頰邊拖出一條血痕來,女子一直淡定的眼裡也有掩不住的震驚,「天!……小玠,你瘋了?拿性命開玩笑?」   「我沒瘋!我不是開玩笑!」再也忍不住、少年爆發似的大喊,用力掙脫她的手,「別總是把我當孩子!我二十了,我不是孩子了!我喜歡你,十年了,已經十年了!」   「那麼,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的。」沒有被那樣激烈的語氣所撼動,謝鴻影放開了少年的手,但是同時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掙脫,淡淡然回答,「十歲的時候你還小,你眼裡的那個人、不是真正的我——那是錯覺。」   「我自己的感覺、不用你來替我判斷!」魔宮少主眼睛又變成了深碧色,用力抓著她的手,不讓她掙脫,然而語氣卻是堅定如鐵,彷彿什麼都不顧了,「姐姐,你嫁給我吧!喜歡我吧!——我會對你好的!」   「怎麼可能……」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謝鴻影搖搖頭,彷彿不知對這個執拗的少年說什麼好,「我比你大了八歲啊,我記憶中的小玠、一直都是個十歲的孩子呢……對不起,我不能接受。」   那樣的回答、讓魔宮少主的臉色迅速蒼白下去,彷彿被無形的利劍切割著,楓葉紛紛落下,然而一飛近他身側三尺、陡然被攪得粉碎!   「是不是……是不是沈洵?是不是因為沈洵!」魔宮少主的眼睛裡有可怕的亮光,冷笑著,「十年前他從大哥這裡搶走了你、十年後還要把你從我這裡搶走!我殺了他……我要殺了他!那傢伙、根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眼睛裡的碧色已經越來越深,然而少年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大笑著,說著這樣凌厲的話,他的手卻是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魔宮少主有些驚懼地用左手壓住右手,然而越抖越厲害,「叮」地一聲,右手居然握不住滅魂劍,掉落在地。   「小玠?」看到少年眼裡奇異的碧色似乎失去了控制,謝鴻影心知不妙——忽然想起來,方才少年的左右兩隻手、一隻寒冷如冰而另一隻卻是滾燙如火!心下陡然有中不祥的感覺。但是不等她近前,方玠卻陡然踉蹌著退了一步,彷彿有什麼在撕裂他的身體,神色可怖。   「小玠。小玠!」她看見那個少年臉上的痛苦神色,不自禁的奔過去,然而在她抱住他之前他已經倒了下去——他的身體、半邊冰冷,而另外半邊滾燙。   「小謝、小謝姐姐……」因為苦痛、他在最後神志恍惚的瞬間不自禁的抓住他所能抓住的東西,用力地。嘴裡喃喃叫著她的名字,身體因為劇痛而顫抖:「我要死了。」   「你不會死,不會死的。」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抓出道道血痕,然而謝鴻影反而抓住了少年的手,反覆安慰,然而,感覺到懷中少年的身體冰火交煎,她的眼裡也漸漸有了擔憂之意——   「我看見他坐在冰河裡運氣練劍,顯然有入魔的跡象了:半邊身子上冰雪堆積,而另半邊身上的河水卻在微微起泡沸騰——冰火兩相煎。看來多半是修習內功之時,誤入了歧途。」   沈洵描述的方柳原死前情狀再度迴響在耳側,謝鴻影手一顫、迅速將方玠的頭從懷中托起,手指分別按在他左右太陽穴上——太陽穴下的血脈突突跳著,似乎要衝破皮膚爆裂開來。那樣冰冷和熾熱的對比,讓她暗自心驚。想來,是日前連番劇鬥、引發了少年體內潛伏已久的病症。   「小謝姐姐,小謝姐姐……」似乎絲毫沒有擔心自己如今的情況、會被身邊的敵方女子趁虛而入,魔宮少主的聲音因為苦痛而斷續,然而手卻是深切地抓著她的手腕,不肯稍微放鬆一絲一毫,「我要死了。」   「別亂說話,」謝鴻影費力騰出一隻手,按在他後心,眉心有紅影一現、暗自運起天人訣,「你會沒事的,小玠。先別說話。」   楓樹下,亂紅凋落如雨,聞聲趕來的火翼冰鱗兩大護法、只震驚的看到樹下相偎而坐的兩人。少主臉色青白不定,彷彿睡著一般、靠在帶著面紗的女子懷裡,靜靜睡去。   六、道有今生淚   房間裡沉靜而窒息,謝鴻影看著榻上療傷中的少年,臉色關切。旁邊火翼冰鱗兩位護法神色慎重,眼睛牢牢盯著在旁作為外人的她,顯然如臨大敵。   大約一柱香的時間過去,指尖流出的黑血越來越少,魔宮少主神色漸漸舒展開來,手指一抖,咬著他的靈蛇彷彿也飽脹,懶洋洋鬆開了口,啪的一聲落回鼎中,兩位護法隨即上前,迅速蓋上了木鼎,退了下去。   「你師傅怎麼會教你這樣的武功?」看到如此邪異的療傷過程,謝鴻影忍不住脫口問,「這是第幾次了?這樣每一次的蛇毒都會留在你體內吧?你這是在飲鴆止渴啊!」   「過得一天是一天……」有些疲憊地,少年睜開了眼睛,眼裡拿詭異的碧色已經消退了,漆黑的瞳仁看不到底,完全不像一個才二十歲的人,微微笑了一下,想撐著下地,「師傅說,如果我要勝過沈洵,非要這樣練天魔大法不可——姐姐,你以為我是如何才在十年間、練到這個地步的?我終歸不是你和大哥那樣的天才。」   「小玠。」看著一身白衣的少年那樣單薄的身子和那樣固執的眼神,謝鴻影倒抽了一口氣,輕輕喚了一聲,卻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道:「你不能再練下去了——柳原……你哥哥就是這樣死的,你知道麼?」   「胡說!我哥哥是沈洵殺的!」魔宮少主身子一顫,厲聲反駁。   謝鴻影看著他,微微搖頭:「不,他也是這樣走火入魔死的——沈洵那時候想救他、卻沒有成功。我不騙你,你仔細回憶一下你哥死前幾日的景況、是否也和你如今類似?你師傅好狠的心,要你們練這種拿命來換的功夫!」   「胡說……胡說!」少年反駁,然而語氣雖然強硬,眸子裡神色卻開始動搖,「哥哥那麼厲害,怎麼會走火入魔而死?一定是沈洵……一定是沈洵殺了他!」   「沈洵和我一樣、都不是趁人之危的人。」素衣女子淡淡看著少年,開口,「我入江湖十幾年,閱人也算不少,他是難得的幾個稱得上『俠』之一字的男人了。」   「呵,呵呵……」聽得謝鴻影這般的盛讚,低著頭,魔宮少主忽然冷冷笑了起來,笑得邪異,驀的抬頭,看著素衣女子,「俠?笑死我了——小謝姐姐,你知不知道他瞞了你多少事啊!你知道他……」   彷彿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嚥下,少年眉間有煩亂的神色,用力將玉枕摔碎在地下:「媽的!師傅不許我說這事!——小謝姐姐,我只問你,對於十年之前的他,你知道多少?」   謝鴻影心中一動,竟然一時間回不出話來。   魔宮少主更是冷笑,眼裡有掩不住的恨意:「還說什麼大俠!當年他是怎樣離間你和我哥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哥怎麼會被天下人看不起;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們方家後來也不會弄到被仇家追殺滅門的地步!——這種人、根本不該讓他活著!」   「什麼?」第一次聽到十年前消失於江湖的方家的消息,謝鴻影忍不住臉上色變,驚問,「你們家後來……」   「哥被你打敗以後,變得像廢人一樣。」方玠的臉色是蒼白的,看著謝鴻影,眼裡有積聚了太久的悲哀和痛苦,這種神情讓他再也不像一個才二十歲的少年,「哥以前結下的仇家趁機找上門來,我們全家只好逃到塞外去——最後還是逃不過,爹、娘、大娘、伯伯、妹妹,一個一個被殺了……」   「啊?」謝鴻影倒抽了一口氣,臉色也是雪白——十年前在比劍中擊敗方柳原後,她也是心喪如死的過了一段時間,等恢復過來,已經沒了方家的消息——不料,當年她一個恍惚之間,已經發生了那麼多變故。   如果……如果她當年肯稍微留意一下身外之事,而不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裡,如果她稍微問一下、方家之後情況如何地話——她怎麼會任由方家被仇家這樣追殺而無動於衷?   方大伯、方伯母,小玠,小玨……雖然和柳原決裂,但是這些始終是她在意的人啊。   魔宮少主低著頭,手指在榻邊的英雄劍上游移,神色卻是苦澀的:「最後一個死的是爹,他為了護住我和大哥,被仇家砍成了碎塊……那時候我以為一切都要完了,一直都癡癡呆呆的大哥在看到爹的血濺出來時、卻終於拔劍而起!   「那一天的雪好大啊……我很冷,怔怔地看著哥哥恍如瘋了一樣的將那些仇家一個個大卸八塊——但是,有什麼用呢?爹娘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哥哥那時候的表情好像瘋了一樣……但是他看著我,對我從來沒有那麼重視過,對我說:方家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無論如何都要回去找沈洵那個混蛋報仇!   「後來我們在雪地裡迷了路,我又冷又餓,昏了過去。哥哥讓我將定魂靈珠含在嘴裡,保住心脈。我知道、只要有大哥在,他沒有什麼作不到的,我決不會死——等醒過來,就發現哥哥已帶著我來到了大光明宮。那時候,他已經拜了天尊宮主為師。」   謝鴻影怔怔地聽著那樣的敘述從少年嘴裡吐出,眼前彷彿又浮現方柳原的臉,那樣少年英俊、意氣風發,深情無限的看著自己。她身子一顫,不由自主的踉蹌著後退,坐入椅中,說不出話來。   「那個天尊宮主說,只要把這門天魔大法練成,就能勝過沈洵——大哥瘋了一樣的練,每天把自己泡在在冰河裡……結果,還沒等他練成就死在了沈洵手上!」魔宮少主的眼睛再度變成了碧色,殺氣騰騰的漫出來,「宮主自從二十年前被中原那幫人打敗後,就不能再習武,所以他一開始把希望寄托在我哥身上。我哥死了後,他很失望——但是我搶上去說,還有我啊!你收我為徒吧!我年紀小,全心練一定會比我哥更厲害的!」   魔宮少主抬起頭來,看著面如死灰的謝鴻影,笑了一下,那笑容裡隱約有慘酷的光:「小謝姐姐,現在你也看見了——我是不是比我哥還厲害了?現在,我要按我哥和師傅的吩咐,去殺了那個沈洵……你說,他會不會是我英雄劍和天魔大法的對手呢?」   「小玠……」看到他那樣蒼白清秀的臉,看到他失去血色的唇角那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謝鴻影脫口低低喚了一句,伸出手去輕輕觸摸少年的鬢髮,忽然說不出話來。   魔宮少主抬起眼睛看著她,這個素衣女子罩著面紗,頭髮輕輕垂下來。不知怎的,她身上總有一種很清淡很溫暖的感覺,讓人不知不覺就很渴望能靠上去。   他本來也該恨這個背叛了大哥的女子……但是,從幼年第一眼看見她開始,他就永遠無法再恨她了。   「小謝姐姐。」她的手指觸摸到他的頭髮,少年充滿了血腥味和慘酷的眼神忽然就黯淡了,垂下眼簾,輕輕道,「如果我殺了沈洵,你會不會很傷心?——你為什麼、為什麼就那麼喜歡他呢?我哥哥難道不好麼?」   「小玠。」謝鴻影的手頓了頓,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我把十年前的事告訴你吧!……本來一直不想對你說的,但是你已經長大了,我想你應該可以有自己的判斷力、來審視當年我們三個人之間發生的事了。」   ※※※   這一次峨嵋派遭到攻擊時,江湖盟眾人終於能在魔宮撤走之前趕到。一場血戰下來,總算沒有讓峨嵋如黃山華山諸派一樣遭到滅頂之災。   雖然隨後趕到的江湖盟眾人將峨嵋剩餘弟子解救了出來,沈洵還殺了魔宮的右護法冰鱗,然而峨嵋掌門妙絕師太已被魔宮少主俘走,生死不明。   「這樣下去可不行。」外面的雨淅淅瀝瀝的下,混和著清儀和峨嵋弟子們的哭聲。看著眼前諸位血污滿面的江湖盟子弟,沈洵將長劍收入鞘中,低低歎息般的說了一句:「十大門派在明、大光明宮在暗,我們如果這樣四處奔走救援,遲早要被拖垮。」   「但是,江湖盟也不能見死不救啊!」這幾個月來連番惡戰,嚴累老盟主也疲倦的快要撐不住了,嚴靈兒在一邊為爺爺捶著背,老人咳嗽著無奈搖頭,「沈賢侄,你說還有什麼法子!魔宮中人行動快如鬼魅,一擊即走,神出鬼沒,我們除了四處救火還能如何?」   「直接滅了火源!」沈洵低頭,眼裡的神色一時間有些奇異,「我去找方玠——他此次帶領魔宮重回中原,記恨最多的恐怕就是我了。我和他決戰,一對一把事情做個了結,說不定可以把這次的死傷降到最低。」   「哎呀!他的武功那麼驚人,萬一……」嚴靈兒聽得這樣的話,忍不住驚呼了出來。   然而嚴老盟主阻止了孫女兒這樣不吉利的預測,眼睛只是沉重的看著沈洵,歎氣:「沈賢侄,你不是江湖盟中人,也不願接任盟主之位——卻要你這般捨命維護,老朽怎麼過意得去啊……」   「嚴老伯,別這麼說。」白衣男子俯下身來,看著老人,眼神是關切的,然而眼角也已經出現了細微的皺紋,「你也知道為什麼我不答應接任盟主——十年來你幫我守著那個秘密,讓我在中原武林容身,我欠您大恩未報,這次的難題、就讓我為您化解了吧!」   「沈賢侄……」嚴老盟主一時間竟然有些哽咽,頓了頓,手指顫巍巍地握住了白衣男子的手臂,「但是謝姑娘還在魔宮手裡,你手邊又沒有和英雄劍匹敵的利刃……掣肘到如此,你、你有幾成把握,可以勝過那個少主啊?」   「有一成把握,也要盡到十成努力。」沈洵的眼神依然雲淡風清,渾不以生死為意,拍拍老人的手背,眼神卻是冷定如磬石,「嚴老盟主,請您替我發出江湖令,召告天下,說:沈洵挑戰西域大光明宮少主方玠,下個月十五日、一人一劍在臨安湛碧樓等他,到時所有恩仇一起了結!」   頓了頓,白衣男子嘴角稍微動了動,緩緩加了一句:「如果他不敢來、那麼就等於在天下人面前敗給了我——他大哥方柳原十年前已經在天下人面前丟過臉了,希望這次他不會讓方家再丟一次臉!……麻煩您把我這句話加在戰書裡。」   驚訝於一直溫雅清淡的沈洵居然說出如此冷銳的話來,然而不等嚴累老盟主開口,彷彿疲憊到無以復加,沈洵閉上眼睛搖搖頭,做出了一個「不必多問」的手勢,離開了這一群江湖盟中的人,靜靜一個人去獨坐。   「爺爺!你看沈哥哥今天是不是很奇怪?」嚴靈兒擔憂地看著沈洵獨自離去,隱約感覺到了他身上疲憊沉重的味道,搖著爺爺,問,「爺爺,他說你幫他守了十年的秘密,所以今日要報答你——到底是什麼秘密啊?」   然而嚴累老盟主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睛裡,卻是黯然無奈的光,呆呆把目光投向外面灰白色的下著雨的天空,絲毫不理睬一向鍾愛的孫女的嬌嗔問話。   怔怔聽了半晌的雨,彷彿不知回顧了多少往日的恩怨,老人只是長長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悲歡離合總無情……悲歡離合總無情!」   ※※※   同樣是下著雨的院落,另一場敘述卻是在素衣女子和青衣少年之間平靜而淡然的進行著,溫婉的語聲和零落的雨聲一起在空氣中緩緩響起——   小玠,你哥哥的確是百年一見的奇才。可惜,從學劍的天賦來說,他還是比我略遜一籌。   十八歲時他遇到了我,那時候我們劍術上還不分上下,彼此都相互欣賞和愛慕,少年意氣,不甘平庸,為了證明自己的優秀,我們分別去奪了英雄劍和紅顏劍來。   然而過了一年,雖然我們經常一起練劍,但是他的進度已經比不上我了……你不要驚訝,我沒有說謊。是的,在他十九歲那年,也就是我跟他拜訪你家的時候,從劍術上說、我已經在他之上。   ——不過,我從來未在人前顯露出這一點,甚至刻意收斂自己的劍法,讓人覺得他、方柳原,才是真正年輕一輩中的第一高手。   小玠,我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即使在年輕莽撞的時候……別人如果知道英雄劍還不如紅顏劍、會怎麼看他呢?我畢竟只是個女孩子,即使多麼出類拔萃,但是怎麼可以比自己的情郎更厲害呢?   你也該知道吧?柳原他很驕傲,非常驕傲。但是,他心裡知道我讓著他,雖然很不舒服,卻自始至終他沒有說什麼,就當作不知道一樣。   本來也就是這樣過下去了……我會一直隱藏著自己真正的實力,給柳原做足面子——因為那時候我愛他呀!只要他好、他開心、他風光,我有什麼所謂呢?屈居於他之下,我也沒有什麼好不服氣的,是不是?   後來,江湖中卻忽然冒出來了一個自稱來自秣陵的年輕人,對,他就是沈洵。   那一次偶遇,為了一盒梅花酥我和他打了一架,居然打成了平手——要知道、那時候我手裡拿著的是紅顏劍,但是他的佩劍可只是一般長劍!   我那時候就想,糟了,柳原只怕再也做不成天下第一了。   果然,在江湖盟那個比劍大會上,我第一輪就碰上了他,結果還是打成平手。回來柳原就坐立不安,他也看得出、如果他自己遇到那個沈洵的話,只怕不是對手。   我也很急,但是技不如人,又有什麼辦法?   我本來是打定了主意、在決賽中不露聲色地輸給柳原的。那樣,他就是天下第一劍了——但是,現在有了沈洵,我就算讓了、只怕最後柳原還是要輸!柳原那樣驕傲的脾氣,從小又沒有遇到過一次失敗,這下他可怎麼受得了啊!   那晚我擔心得睡不著,於是起來想過去勸他找個借口、退出比劍算了。   結果……那天半夜我過去的時候,卻聽得柳原正在秘密籌劃:原來,他為了能順利奪到天下第一劍的稱號,正在安排毒辣的計謀來對付沈洵、讓他參加不了比劍大會!   小玠!小玠!聽我說!——我不會騙你,你要聽我把十年前的事說完!別打斷我!   我雖然知道他平日一向驕傲、容不得一絲一毫被人看不起,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柳原竟然能做出這種事來!——我推門進去,厲聲斥責他,罵得他無地自容。柳原那時候連聲對我保證,說他只是一時情急了口不擇言而已,決不會做那樣卑鄙的事情。   對,那時我也不信柳原真的會做那樣的事,所以只是斥責了他一番,看到他煩躁頹唐的表情,到最後反而開始安慰他起來。   第二日便是比劍大會最後一日,我和柳原一場,沈洵和南海劍客一場,兩場勝出的人再進行最後的比賽——誰最後贏了,誰就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了。   結果那一日,我在比劍大會上卻看不到沈洵。我心裡忽然就是一跳,轉頭看柳原,他今天只有和我的一場比試,倒是放鬆的很——心照不宣,他也知道我不會贏他的。   大家都在等沈洵,結果開場了一個時辰才見他過來,雖然神色淡定,我看出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我過去問,他只是笑笑,卻不和不說什麼。我轉過頭看柳原,他看到沈洵居然還是出現在比劍場上,臉色瞬間蒼白起來。然而,在聽到沈洵對嚴老盟主說他放棄此次比劍的時候,柳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那麼得意。   ——是他!是他!他竟然還是做了那樣的事!   小玠,你不要這樣……要知道那時候我的心裡不比你好過多少!你知道什麼叫做痛心疾首?什麼叫做心如刀割?就算英雄劍紅顏劍一起劈下來,也比不上我那時候的心痛!   我所愛的人、我的柳原,我以為是少年英雄、驚才絕艷的柳原,居然是這種人!   我聽到嚴老盟主說比賽開始,第一場南海劍客自動勝出,第二場在我和柳原之間決出——我木然走到場地中間,看到柳原雖然有些惴惴不安、卻依舊興奮難耐的眼神——南海劍客的功夫我們都知道,他雖然厲害、卻還遠不是柳原或我的對手!   柳原怎能不興奮呢?英雄劍雖然歸了他,但是此番卻是證明他是真正實至名歸的、配得起那把劍的英雄的時候了!   他得意的太早了……就是那時候,看到他洋洋得意的笑容、和一邊沈洵傷重卻淡然的眼神,我在瞬間下了決心!   ——我容不得這樣的柳原,我容不得這樣污濁卑鄙的事!   ——這一次在天下人面前,我絕對、絕對,不會再讓他!   後來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天下人只是驚訝於我們兩人陡然間的翻臉不認,震驚於英雄劍敗於紅顏劍下,以為情海生波導致我們反目——其實,他們知道什麼?   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忍心當眾揭穿柳原的所作所為。   可歎他卻一直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拾劍抱恨而去的時候、他居然還理所當然的以為是我和沈洵有私,才會在比劍場上忽然和他翻臉——其實他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和沈洵只有一面之緣。我之所以要這樣當著全武林擊敗他,是為了我自己心中那一份公理和是非。   我不後悔,十年來,從來不後悔。   小玠,我十年來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此事,但是,今日我要和你說個明白。你或許會覺得震驚和無法接受——但是,那是十年前的真像,我想我有必要如實的告訴你。   方家之後的遭遇,我很難過……但是,你如果恨沈洵,我可以告訴你、你完全錯了。   你恨錯了人。   ……   廊下的雨淅淅瀝瀝的滴下,在散水上敲擊出長短不一的音符,素衣女子的聲音平靜淡然,如同珠玉一般散落在空氣中,直視著面前臉色蒼白的少年。一分一分地、將十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傷疤毫不留情地揭開來給人看。   「胡說!胡說!我哥哥不是這樣的人!絕不是!」少年怒極,驀然躍起,眼睛裡騰閃著烈火,手腕一挽、英雄劍流出一道冷光,直刺謝鴻影咽喉!   素衣女子靜靜坐著,秀麗的眉梢動也不動,直視著劍尖。   魔宮少主的劍,彷彿遇到了看不見的屏障,在謝鴻影面前一寸之處停住,凝如山嶽。再也遞不進一寸,少年臉色蒼白如死,手腕劇烈地顫抖。   「對,你如果非要找一個可以恨的人才能消弭心魔,那麼應該是你哥,或者是我。」謝鴻影的聲音,依舊平靜而悲憫,抬頭看著二十歲的少年,「但是,我發誓方纔所說的全部是事實的真像——小玠,你應該靜下來好好想想。我想,你該比你哥明白事理。」   劍尖頹然的垂落下去,魔宮少主忽然間咬著牙、將英雄劍狠命往地上一摔,然後用手抱著自己的頭坐下去,發出低而弱的嘶叫,低沉而絕望。   這樣的聲音、把門外剛剛奔入,正準備跪地稟告消息的弟子嚇了一跳——那個急急奔入的弟子手裡,奉著一封書信:   「秣陵沈洵致大光明宮少主方玠之戰書」。   封皮上,那樣一行字已經讓謝鴻影一直平靜從容的臉色、起了無可抑制的變化。   沈洵……沈洵,為何你如此操之過急?要知道,我之所以答應留在魔域,是為了能有機會化解小玠心中的戾氣、希望能消弭這場武林浩劫於無形——可一向從容穩重的你,此次為何這樣沉不住氣地、竟要親自了結這段恩怨?   難道你以為、只要豁出了你一個人生死不顧,就可以平息這次的爭鬥?   「呵,呵!」拿起那封戰書,魔宮少主定定看著,眼睛裡忽然泛起了莫名的笑意,低低笑了一聲出來,抬頭看著臉色同樣蒼白的謝鴻影一眼。   「小謝姐姐,你看見了?……來不及了。」魔宮少主打開戰書,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彷彿被激起了鬥志和怒氣,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咬著牙將戰書在手心一揉、成為粉末,「來不及了!事情到了如今,我不能止步——止步就只會讓天下人笑!下月十五湛碧樓,我非殺沈洵不可!」   「小玠!」本來已經漸漸緩和的局勢陡然急轉直下,任是淡定如謝鴻影,依然忍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一時間無措。   二十歲的少年轉頭看著她,然而眸子裡卻是複雜得看不到底。   這樣悲哀而沉重的凝視裡,驀然,他叫起來了,跪在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將自己的額頭放在她手背上:「小謝姐姐,原諒我!我要殺了沈洵……我非殺了沈洵不可!沒有退路了,我不能不應戰,更不能讓方家蒙羞!」   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謝鴻影陡然只覺心中一痛,彷彿鋼針刺穿她的心臟,痛得她彎下腰去,將那個少年的頭顱攬在懷裡:「小玠,小玠。」   「姐姐。」方玠的頭靠在她懷裡,她只覺得手背上有濕潤的熱流。   「小玠。」淚水驀然間就從她眼裡落下來,滑過臉上尚未癒合的傷口,刺痛她的臉——   她終於明白了這個孩子為何對她懷有那樣熱烈深摯的感情:那是在一切親情、友情、愛情都已無從寄托,一切救贖都無法指望的時候,將僅剩的唯一的希望、放到了兒時那個私心裡傾慕的女性形象身上。   「姐姐。」那個少年輕輕叫她,聲音悶悶的,他不敢抬起頭,生怕她看見此刻臉上縱橫的淚水,忽然他的聲音冷靜下來了,「姐姐,你回鼎劍閣去吧!」   謝鴻影怔住,定定低頭看著懷裡痛哭的少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回鼎劍閣去吧!——把紅顏劍一併帶去。」魔宮少主的聲音是冷定的,甚至有一種冷酷的成分在內,他的臉還是埋在她手心裡,長長的睫毛在她手心閃動,「下個月十五,讓沈洵用紅顏劍來湛碧樓和我決戰!——姐姐,我不佔他一絲一毫的便宜,我要在天下人面前和他公平的比試一次,堂堂正正的打敗他!」   「小謝姐姐,我要你知道,我和我哥哥不一樣。」   七、已別去年秋   揚州城外,瓜州渡口。   欲雨的天氣,暮色四起。西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吹著,江闊雲低,孤雁南飛,渡口茫茫的蘆葦蕩如同白浪起伏。   手從蘆葦上拂過,拔了一支帶莖的葦葉子,折斷,湊近唇邊。   舟中的艄公看著渡頭上包了他船的客官——那名已不算年輕的男子身形寥落,長衣當風,從中午到傍晚,他似乎在等人,已經等得無聊,便做了只蘆笛。   然而笛聲還沒有響起在風裡,渡頭邊的官道上蹄聲得得,已有一騎絕塵而來。到了渡旁,馬上素衣女子翻身下馬,還未放開韁繩就看到了埠頭上手持蘆笛的男子,不自禁的一怔。   「沈洵。」她低低叫了一聲,鬆開韁繩疾步走了過去。   「小謝!」白衣男子看到歸來的女子,眼裡也有掩不住的欣喜,放下蘆笛搶步過去。   江面上雨前濕潤的風吹來,雲腳低低拂著水面。在漫天水雲裡、兩人相互奔近,在相距數尺的時候各自停住腳步,把臂相望,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十年來兩人之間聚少離多,如這般三數個月不見本是平常。然而以往小別,彼此都知道來年對方必將在老地方溫酒相候、因此從無掛懷,再見也不過樽前一笑——但這三個月中,卻是音訊兩茫茫,各自都處於危險壓力之下,此時重見、宛如生離死別後再聚。   沉默。沉默之間,彷彿有微妙的氣息流淌在彼此之間。   「要下雨了!客官,人都到了、還不上船麼?」船家已是等得不耐,在舟中不客氣的催促起來——江上的風也的確大了起來,風裡零落有雨點落下。   「走吧。」謝鴻影輕輕說了一聲,拉了沈洵一把,輕輕躍上船頭。   江上風起雲垂,氤氳的水霧籠罩了天地,寬闊的江面上一片白茫茫。雨開始下了起來,簌簌的,風越吹越大,渡船解纜,在風雨中搖向對岸。   ※※※   在船艙中坐下,兩人相顧無言,許久,沈洵才開口:「這些日子,可好?」   「很好。」謝鴻影低低應了一句,彷彿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只聽得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在兩人頭頂的雨蓬上。   沈洵也是沉默片刻,只道:「大光明宮會放你回來,倒是出人意料。」   「其實……小玠他雖然是魔宮的人,卻並不是十惡不赦。」謝鴻影抬眼看看沈洵,眼裡有隱約的悲憫,「這段日子我做了很多努力,本來想化解開他心裡十年前的仇恨。」   「我給他的戰書、你可看到?」沈洵卻不接口,忽然間問了一句。   謝鴻影的身子微微一震,顯然這個問題觸到了痛處,她驀然抬起頭,目光中儘是不甘:「沈洵,為什麼?你為什麼急著要和他來個了斷呢?——如果再給我一點時間去勸解,本來你和小玠之間、這一戰說不定可以避免!……」   「這一戰避無可避。」第一次,不等她說完,他就打斷了她,聲音沉沉的。沈洵也是抬起頭,看著十年來的生死知交,忽地嘴角有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意:「小謝,他有沒有告訴你、我十年前是什麼人?」   謝鴻影怔住。然而不等她出言,沈洵再度截住了她,扣舷長歎,轉頭看向密雲急雨的江面:「如果真的論起來、他倒是應該叫我一聲大師兄。」   「沈洵!」素衣女子驚住,手指驀然探出,抓住說話男子的手臂,因為震驚而扣緊。   然而沈洵沒有看她,用蘆笛輕輕敲擊船舷,漫聲道:「小謝,想來你也覺察出我有事瞞你——但是你我相知莫逆、故你從未開口問過我。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十年前,我來自西域大光明宮——那時候我叫少翱,是天尊宮主座下大弟子、大光明宮的前任少主。」   「沈洵。」謝鴻影怔怔看著他,再一次低聲重複,然而抓著他手臂的手指已經微微顫抖。   ——沒錯……沒錯了。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十年前,那個橫空出世的驚世少年,自稱來自秣陵,可是那之前誰都沒有見過他。   ——雨夜的湛碧樓上,方玠一出手、他就認出了那是大光明宮的武學。   ——這幾年來,他再三再四的推阻,不想接任中原江湖盟盟主之位。   ——甚至,他從來都直稱「大光明宮」,而從未如江湖習慣的稱之為「魔宮」。   ——原來,一切是這樣……是這樣。   「魔宮重返中原,現在並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只是那次是悄然而退,所以中原武林人士甚至沒有覺察到。   「天尊宮主抱恨遠遁西域後,收的第一個弟子、是我。他教了我十三年的武功,待得我大成之日,派我前往中原、想讓我先熟悉武林情況,以待來年率眾捲土重來。   「然而,他並不曾料到我會反抗他的命令,無視他的野心和霸圖。   「我是個疏懶散淡的人,小謝,這一點你也該瞭解的很清楚了——什麼爭霸、什麼一統中原,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勉為其難。我很喜歡中原的文化和風景,慢慢地,遊歷一年下來,居然有了親近中原的想法——何況,十九歲的時候、我還在秣陵遇到了蘇眉。」   說到這裡,一縷溫溫涼涼的笑意從沈洵的眼角眉梢瀰漫開來,他已然不再年輕,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痕跡,然而說起十年前,他的哀傷卻彷彿穿越了時間滲透出來:「你也知道人年輕的時候的愛是怎樣——遇到小眉以後,我根本就沒有打算什麼爭霸的事情,甚至都不想再回到西域去了……」   頓了頓,蘆笛還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著,然而外面的風浪卻越來越大,搖晃著艙裡的兩個人,雨簌簌潑進來,沈洵往裡坐了坐,將雨蓬扯下來一些,替謝鴻影擋住了雨。謝鴻影似乎聽得怔住了,手指還是牢牢抓著他的胳膊,不曾放開。   「那段時間,真的是我三十多年裡最快樂的日子啊——擊劍縱馬、快意恩仇。身邊有小眉陪伴,聽雨歌樓,紅燭昏羅帳。」眉間一直沉鬱的男子笑起來了,那段日子和他此刻的眼神一樣閃閃發亮,「——那兩年裡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比如你和嚴累老伯。」   然而,很快,他聲音低了下去:「在我過得逍遙無比的時候,我卻忘了來自西域雪山那邊的危險——師尊知道我有負於他,大為震怒,責令我立時返回大光明宮與他共謀大業。我當然不想回去,少年氣盛,當即抗命……反抗的結果、就是賠上了小眉一條命。」   「啊?」謝鴻影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原來……小眉是這樣死的?」   「師尊遷怒於她、痛下殺手——我為她尋遍名醫、踏遍千山求靈藥,始終未能挽回小眉的命。」沈洵緩緩搖頭,眼裡似有淚水,然而終歸抬起頭,看了外面沉沉的雨雲,歎氣,「我也想過為她報仇、然而師尊對我有恩,要我殺師滅祖,卻也實在難以下手——那段時間我只好天天買醉,是什麼樣子、你也是見過的。」   謝鴻影垂下眼去,微微點頭,目中依然有痛心之色。   「不過那一來,我算是徹底和大光明宮決裂了。」沈洵笑了起來,眉間反而有種輕鬆的光,「師尊雖然恨我入骨,但是他武功已廢,若要再圖霸業、捲土重來,或者懲戒我這個叛逆之徒,都已經有心無力——他再培養出一個好徒弟至少要十年,所以,無論中原武林、還是我,好歹是安逸了十年。   「但是,這次方玠殺回了中原——別人不知道、我卻清楚他必然奉命要誅殺我!小謝,這恩怨不光牽扯到十年前比劍之事,你或許能化解開方玠對於兄長之死的心魔,但是、你能讓他違抗師命麼?——所以說,這一戰勢在必行!   「決戰越早越好,否則每拖一日、江湖中流出的血會更多。我雖然散淡,不想過問江湖恩怨、卻也不能漠視那些人命……何況,我也不想看到嚴老伯這般憔悴。我倒是從來不和人爭什麼,但是若有什麼威脅到我所在意的人、我卻從來不會手軟。   「嚴累老伯和我是忘年之交,對我的事從始至終莫不瞭然。他是個很好的老人——小謝,在中原武林,我算是交對了兩個朋友: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嚴老伯。   「他一直為我守著秘密,不曾對外透露。也承他信得過我、在垂暮之年,竟然能以江湖盟相托——然而,且不說我生性不適合擔此大任。雖然我已叛離師門,但要我當起中原武林的盟主,去討伐師尊、對大光明宮趕盡殺絕——這種擔子,我怎麼擔得下?」   沈洵眼裡有再也難以掩飾的苦笑意味,微微搖頭,十年來的恩怨似乎耗盡了他的心力。   「小謝。」他終於轉頭看她,微微地笑,叫她的名字,「我瞞了你十年,你可曾怨我?我實在不是別人眼裡那樣光明磊落的大俠……我出身邪道、心懷叵測,你可會輕視於我?」   「沈洵。」她的手還是那樣深切的抓著他的臂,彷彿怕一鬆手他便會離去,「沈洵。」   一連低聲重複了幾遍他的名字,面紗後,女子的眼睛清亮而溫暖,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愫,然而她的聲音卻是淡然決然的:「莫要執著於無謂的門派之爭,正與邪、只由人的心來決定——誰沒有一些舊恨心魔,你能看開、那就好。」   「小謝。」白衣男子轉頭看身邊的人,吐出歎息般的低語。面紗後,女子的眼睛深邃如海,看不見底——他想起湛碧樓上電光火石般的一劍。在那樣的情況下,中毒的她完全將生死托付給了他、任由他一劍削下半邊臉頰——這般相知相信,又是何深?   十年。從陌上初逢的一怒拔劍、到如今長江口的風雨同舟,已經是整整十年過去了。十年裡,他們相互扶持,共同經歷過多少風波,一起抵禦過多少絕望、悲苦、寂寞和榮辱。   十年冰火兩相煎,十年風雨請相攙。十年流落非所恨,十年甘苦與誰言?   「小謝,多謝。」伸手握住身邊女子的手腕,沈洵不自禁地他說了一句——然而一出口、就知道這句話的可笑,兩人忍不住都大笑起來。   外面的風雨越發的大了,小舟晃得厲害。江闊雲低,風雨如嘯,輕舟如同一葉顛簸於茫茫一片的江湖上。船艙裡,畸零半世的兩個人伸手相握,相視而笑。   ※※※   沈洵和謝鴻影從揚州上岸的時候,看到了來迎接他們的江湖盟人士。   嚴老盟主的一頭白髮在風中揚起,目光欣慰卻又遲疑。他的背後、那個明麗的十八歲孫女靈兒撲閃著大眼睛,難掩喜悅,一見從舟中上岸的兩人、立時衝了過去,拉住謝鴻影的手又說又笑,好生歡喜。雖然刁蠻,但嚴靈兒畢竟是個明事理的人,華山絕頂死裡逃生以來,心裡對謝鴻影的感激已是壓過了以往的嫉妒。   「謝姑娘受苦了。」「回來就好。」   各派人士紛紛問候,然而話語裡、卻是不自禁的流露出猜疑——被魔宮擄去幾個月,卻能毫髮不傷的返回,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然而天下人知道這位簪花女俠的厲害,又都聽聞了她和沈洵之間的曖昧,一時間卻無人敢出來詰問。   ※※※   「沈賢侄,你跟我來,有東西給你看。」寒暄過後,嚴老盟主攜了沈洵的手往回走,神色頗為肅穆。沈洵微微一怔,便隨著老人往鼎劍閣中走去。   尚未入內室,沈洵的腳步不自禁一頓,倒抽一口氣——有森冷的殺氣,從內室透出。   「賢侄,進來看看。」嚴老盟主走入房內,回頭招呼,他的頰上有什麼冰冷雪亮的光游移掠過。沈洵和謝鴻影相互看了一眼,謝鴻影微微點頭。沈洵沉吟剎那,便攬衣跨入門檻,剛走入室內,忽然間身形就震了一下——   只見內室四壁上懸掛著十數把長劍,森冷入骨的劍氣就是由此而來。   「啊?」驚訝的低呼從他嘴角溢出,沈洵急急四顧,不可置信,「這是——」   「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佩劍,你看看可有合用的。」嚴累老盟主的眼神定如磬石,拈鬚微微而笑,「如若都不能合意,我再想辦法。」   「錚」的一聲龍吟,壁上一把長劍已經躍入沈洵手中,白衣男子低首細看,劍光凜冽,照得他鬚髮皆寒,他眉間有掩飾不住的震驚:「七星龍淵?——這不是青城派的鎮山至寶?」   迅速回首,目光掠過壁上如林的長劍:真剛、掩日、斷水……居然每一柄都是極品的名劍!如此多的世間神兵集於一室,難怪即使沈洵、也被那樣的劍氣在門外阻住腳步。   「哪來這麼多好劍?」一把接著一把地抽出長劍細看,沈洵依然不可思議的問。   嚴老盟主只是拈鬚而笑,眼裡有自得的光:「呵呵,我這二十年的武林盟主之位可不是白當的——沈賢侄,現在天下武林都知道你要和魔宮少主決鬥。這一戰事關武林大局,各派都願將珍藏的神兵獻出供你挑選,以期勝過魔宮少主手中那兩把劍。」   沈洵聽到這裡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我是以個人名義給方玠下的戰書——並無關江湖盟和大光明宮之間的恩怨。這般興師動眾,沈某真是當不起。」   「如今你們那一戰的消息已經傳遍江湖、無人不知——就算是你只是為了個人恩怨而戰,但是方玠一死、群魔無首,必然將鎩羽而歸!」白髮蕭蕭的嚴老盟主看著面前的人,眼裡有關切的光,抓住劍客的手臂,「沈賢侄,莫怪老兒我多事插手,你也知道英雄劍的厲害——如今唯一可以與其相抗的紅顏劍也落入魔宮手中,不想點辦法不行啊!你也不想敗給方玠吧?」   「嚴老伯你的好意沈洵心領了。」沈洵點頭歎息,把最後一把長劍錚然歸入劍鞘,搖搖頭,「可惜,這裡沒有一把劍足以和英雄劍相抗。」   「什麼?」嚴老盟主頹然放開了手,看著四壁上的神兵,沉默片刻,只道,「反正是下月十五——還有十幾天時間,我再令人去找。」   「不必了。」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門外,「用這一把就好。」   沈洵和嚴累驀然回首,看到的是一直站在門外的素衣女子。謝鴻影看著室內滿壁的長劍,緩緩從背上解下布囊,橫捧至面前,褪去了外面的包裹之物。   森森冷冷的劍氣,隔著劍鞘透了出來,迫人眉睫。   「紅顏劍!」看到她手裡那一把熟悉的長劍,沈洵脫口驚呼,眼裡震驚之色一掠而過。   ※※※   江南的深秋是多雨的,暮色漸漸降臨,樓外又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高樓上,兩人對飲,卻各自默然無語。案上,一把長劍橫放,在暮色中光芒四射。   「聽說今日方玠已經到了臨安。」雨聲敲著窗扉,雨聲中,素衣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天空說了一句,「這幾日大光明宮也不在武林中有所行動了,看來方玠是守信應戰而來——呵,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見見那孩子。」   「我在戰書最後加的那兩句、不由他不來。」沈洵把酒沉吟,忽然間苦笑了一聲,「那麼驕傲的孩子、不可能不顧方家的名譽。我那時為了邀戰,刺到他痛處了。」   謝鴻影聽得他語氣,微微一怔,抬眼看:「你後悔了?」   白衣男子也是看著簷下如簾般滴落的雨,也不隱瞞:「說後悔、是在看到你竟然帶著紅顏劍歸來的剎那我就有些後悔——小謝,你說得對,或許他和他哥哥真的不一樣。」   「柳原其實本性不算大惡……」第一次在人前那樣心平氣靜地提起十年前的戀人,謝鴻影眉間依稀有痛悔,輕輕歎了口氣,端起酒杯,「他太驕傲太好勝,只是一念之差——」   將酒喝下去,彷彿那杯酒如同烈火般灼烤著心肺,謝鴻影眼眶驀然間紅了一下:「我這些日子經常想:如果當年我不是那樣激烈的對待他、如果我肯花稍微一點點心思來包容他排解他的心魔,或許他和整個方家都不至於到那種地步——沈洵,那之前,我作為他戀人沒有瞭解他的心魔;那之後,我也沒有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改過……是我的錯。」   「小謝。」停杯相望,明知對方說的話是事實,沈洵並未反駁,只是歎息,「那時候都還小,太年輕——我們都沒有那樣的耐心。」   「所以這一次我花了心思在小玠身上,希望他不至於重蹈柳原的覆轍。」謝鴻影低頭看著酒杯,笑了一下,搖頭,「他應比柳原明事理,我不能不給他機會。」   「是我操之過急。」沈洵歎息,看著桌上的紅顏劍。   「你沒有錯,你只是想早日結束這場劫殺。」陡然間回過神,素衣女子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苛和悔意,連忙回頭看著他,目光有擔憂之色,「沈洵,兩日之後便是比劍之時,全江湖皆知、無可挽回——你如果此刻動搖,兩日之後便是你死期了!」   「我若敗亡,還有你在。」沈洵看著謝鴻影,卻是微微笑了起來,「你持紅顏劍,當可與他一較高下——何況,方玠也不至於為難……」   「住口!」話未說完,謝鴻影驀然拍案而起,桌上的紅顏劍在一拍之下躍入主人手中,瞬間劃出一道流虹,直刺沈洵眉心!素衣女子一貫淡定的眉間居然有怒意,手中長劍如風般刺向多年知交,怒斥——   「這般說來,倒是我如今就殺了你乾脆!——你怎可死在方玠手上?——不求生先求死,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沈洵?」   紅顏劍刺到之時,沈洵已經驚覺仰身,手中酒杯一轉抵住刺到的劍尖,杯子瞬間粉碎。然而在這一剎的停頓之時他身形已飄出,在隨後而來的一輪疾風閃電般的劍影中連連後退。等謝鴻影最後一句怒斥結束時,他正好退到了窗旁。   紅顏劍就在他面前停下,凝如山嶽。然而持劍的女子眼裡,卻依稀有淚光閃動。   「小謝,何必如此。我只是戲言而已。」看到平素嫻靜淡定的知交如此,沈洵眉間也是一沉,微微歎息,「事情必須在我和方玠之間了結——我若逃避、將這個問題推卸於你,讓你直面方玠,那豈不是陷你於兩難?我當盡力。」   「你需平安歸來。」雖聽他如此說,謝鴻影卻不依不饒,拿劍逼著,「你答應我。」   沈洵怔了怔,苦笑起來,推開她的劍尖:「我無必勝把握,如何能答應你?」   「胡說。」謝鴻影手腕一振,重新將偏移開的長劍對準他眉心,冷然,「我和你、和方玠都交手過,我心裡有數:若你用紅顏劍、絕對不會輸給他!——何況你是大光明宮出身,對於他的劍術心法、應該洞若觀火,佔了先機——我估計的絕不會錯。」   「很聰明,小謝。」沈洵驀的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的素衣女子,然而笑容裡卻有苦澀的意味,「但是你忘了,方玠他如今練的是天魔大法——看見他眸中的碧色了麼?那是修習那種魔功的徵兆……」   怔了一下,謝鴻影茫然問:「那又如何?」   「那種功夫,可以在瞬間讓人激起潛能、發揮出超出平日一倍的功力。」沈洵淡淡解釋。   「真的……真的有這種魔功存在?」劍尖顫了一下。謝鴻影有些不相信的問,臉色隨即變得雪白,「是不是江湖相傳中『天魔裂體』?」   「對。」沈洵點頭,補充,「這門功夫對練武之人的危害很大——不但平日修習的時候容易走火入魔,而且要依靠雪山靈蛇毒性來飲鴆止渴地緩解反噬之力。所謂的『裂體』,就是說一旦運用此法擊潰對手後、自身也會重傷——對手越強,反擊之力越大。師尊此番也太心急了,居然教了方玠這個法門……」   「錚」然一聲,彷彿手腕忽然無力,紅顏劍從他面前頹然垂下。謝鴻影踉蹌著後退,坐入椅中,蒼白著臉,看著他,忽然無力的笑了一笑:「那就是說,即使他勝了你,他多半也是活不下去?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是。」一直逼著的劍終於撤去,沈洵拂了拂衣襟,站直了身子,淡淡回答,「所以我無法答應你,一定能安然歸來。」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第一次,看到小謝淡定的臉上有那樣絕望茫然的神色,抬頭看著他,眼裡竟然有淚水,「你和他打平手吧!——不不不,高手過招,一念之仁便是生死殊途,要你想著打平、多半便是要敗了……沈洵,我們走吧,別管什麼比劍了,我們回西泠去……也不成……這一來,武林還是免不了一場血戰……」   「小謝,小謝。」在她茫然自語的時候,沈洵彎下腰來,輕拍她的肩膀,幾度想打斷她的自語,「別這樣,別這樣。順其自然吧——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   燈下,白衣男子對著她一笑,忽然從懷裡拿出一盒東西來,打開,竟然是五色精緻糕點,形如梅花做五瓣。   「你看,這是春陽齋的梅花糕——你最愛吃的,以前還為這個和我打過一架呢。」沈洵笑著替她將面前的杯子倒滿,自己也端起了酒杯,慇勤相勸,「來來,嘗嘗看、這春陽齋的手藝比十年前可有進步?」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已經隱隱有驚雷下擊。   謝鴻影坐在窗邊,雨潑了進來,濡濕她的鬢髮,但她卻似毫無知覺,彷彿在想著什麼心事,眉目見沉鬱複雜之極,也只是端起酒杯不做聲地飲了,又默不作聲地放下,卻不去取那梅花糕。只是抬起手,從燭台上掰了一條燭淚下來,在手心揉捏。   「小謝。」看到她如此,沈洵也有些不安起來,低低喚了她一聲。   「沈洵,」然而,不等他說,謝鴻影霍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眼光不知為何讓他心中一跳,不敢再開口,只是聽著她說下去:「沈洵,我們相知十年,或許總以為來日方長、相聚容易,所以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如今也算知道命危於晨露,朝不保夕。所以,雖然如今是最不適合的時機,但為了以後不至於來不及,還是先說了罷。」   謝鴻影眼睛裡,有光芒盈盈,她手心揉著那一條熾熱柔軟的燭淚,彷彿揉著的是自己的心:「沈洵,你對我很重要——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這一點。這段日子我想過了,若是說我有過所謂『幸福』的時候,那麼就是和你小聚了,所以我想——」   外面雷雨隆隆,然而她這幾句話、卻彷彿比雷霆更加驚心動魄,沈洵的手不自禁的顫抖起來——那一瞬間,他忽然慚愧於自己的畏縮,同樣的話、在渡江風雨同舟之時已經盤繞於他心頭,然而終究沒有勇氣開口,生怕萬一所思非份、便是連這樣的知交也永遠失去了——遲疑許久,終未開口,卻不料反而由她一個女子先說了出來。   「小謝。」他脫口,叫她的名字。但是彷彿怕一停頓下來、就失去了勇氣,謝鴻影只是看著手中的紅淚,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我希望我們的『以後』,『幸福』的時候能夠多一些——可以麼?人的一生,是沒有幾個十年的。」   「小謝……」他再一次喚她,語音卻已是接近於歎息。   「答應我罷。」她終於抬起頭來,燭光映著她的臉,那半邊臉上傷痕可怖,不知道是外面的雨水還是淚水,在她眼中閃爍,「沈洵。答應我一個較久遠的『幸福』,信我必不相負。」   「小謝。」白衣男子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上,用力握緊,低喚。   窗外雨聲潺潺,燈下凝眸相望,然而兩人都已非鮮衣怒馬的少年時。   「放心。」沈洵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微微一笑,抬手為她掠去散落的鬢髮,「我已有計較——明年此時,我們當已泛舟五湖。」   雨絲密密灑落,外面似有一陣風過,簷下鐵馬叮噹亂響。   八、倩誰驀蕭索   夜。縱橫交織的雨幕裡,彷彿有黑色的閃電縱橫,無聲無息的掠下高樓,輕輕驚起鐵馬簷鈴叮噹,然後快得驚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點打在身上臉上,卻似毫無知覺,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風在耳邊呼嘯,仿似遠遠近近有誰對著他嗤然冷笑——方玠,你還在做夢罷?該醒醒了!   驀然間,濕透的身上感覺到說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和荒涼,似乎又重新將他包圍起來,無路可走。甚至記憶中那樣明慧親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見。   「啊——!」不知奔到了哪裡,青衣少年驀然停下,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大叫起來。然而,回應他的、卻是自天宇而下的一個炸雷。   「來吧!都來吧!誰怕?」魔宮少主冷笑起來,拔劍,對著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罵,「什麼都要收回去!什麼都沒有!賊蒼天,來吧!」   他大笑起來,忽然間將手中的長劍用力對著天幕擲出,英雄劍劃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閃電。   「呀,你瘋了麼?」在看到長劍脫手擲出的剎那,路邊簷下有人脫口驚問。   英雄劍帶著呼嘯的風劃破雨幕,重重下墜、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腳邊。魔宮少主有些茫然的循聲回過頭去,看到路邊亭子裡一身勁裝的紫衣女孩。   嚴靈兒手持長劍、驚疑不定的看著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樣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拍手:「如果你真的瘋了,倒瘋得是時候!那一切就好辦了。」   「誰說我瘋了?!」魔宮少主神志漸漸凝聚,認出了面前那個在華山頂上作為人質的少女,忽然冷笑起來,「就是我瘋了也足夠殺你這個小丫頭——還不快滾!」   「我才不走——」雖然在這個人手裡吃過那麼多苦頭,嚴靈兒看著他眼裡卻絲毫沒有懼怕之意,按劍傲然道,「方玠,今夜我是來找你決戰的!我在你們行館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兒了?本小姐可沒那麼大耐性!」   雨裡,少年有些錯愕地看著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來:「你不是連劍也拔不出來嗎?這麼急著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馬!」嚴靈兒揚眉橫劍,竟然是一絲躊躇也無,眼睛閃閃發亮,「我當然知道遠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這個魔頭休想明日能勝過沈大哥去!」   說那樣一席話的時候,嚴靈兒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動,然而眼睛裡卻有驕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宮的少主提著劍站在雨裡,側頭看嚴靈兒那樣的表情,忽然間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為什麼每個人都幫著他!你為他?為他?——傻丫頭,傻丫頭!……」   顯然被這樣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嚴靈兒甚至有些惱羞成怒起來,啪的一聲將長劍一橫,跳出亭子來:「我傻不傻關你啥事!現下我可是來殺你的!」   長劍迅疾的刺過來,魔宮少主卻是頭也不抬,只是聽准了來勢、待得劍刺到身邊時迅速反手一扣一奪,便到了手裡。然而少年眼裡卻是半絲殺氣也無,看著刺客,忽然間嘴角有了一個奇異的哀傷笑意:「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卻不曾如你這般莽撞地來護著他——可是傻丫頭啊……你即使為他丟了性命,他心裡也不會記著你半點的。」   「誰說的!」奮力掙扎,嚴靈兒惱怒於自己的無用,卻截口反駁,「沈大哥若是知道我為他死了,他會難過的!還是會念著我一星半點的!那一點、也就夠了!」   「為了那一星半點,就用命來搏?」魔宮少主卻是略略怔了怔,看著面前徒勞掙扎的少女,眼裡第一次收起了輕視之意,忽然間大笑出聲,將她遠遠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夠了……那也夠了!」   嚴靈兒被他推得踉蹌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轉過頭去卻已不見了那個青衣少年的影子。   「喂,傻丫頭,你自己保重點。」——耳邊最後留下的、是那樣奇怪的一句話。   大雨裡,她頹然地將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   湛碧樓本是臨安名樓,臨著西子湖,對著不遠處的白堤,如畫風景平日裡吸引了無數的遊人來此處登臨——然而,今天來到湛碧樓的人、卻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一般的遊客早已避之不及,因為湛碧樓下各路江湖人物濟濟雲集,樓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門坐下了,其餘人等只好站到了門外空地上去,黑壓壓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著一湖碧水,讓人看了寒到心裡去。   「怎麼還不來?魔宮莫非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經快到了午時的決鬥時刻,但是還不見魔宮的人到來,江湖豪客中已經有人不耐起來,冷笑,「聽說他們那個少主是個黃口小兒,也敢胡吹大氣、和沈洵沈大俠比劍!」   「就是,沈大俠是天下第一劍,魔宮這次真是吃飽了找死!」旁邊有人應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卻是彷彿將要看到好戲一般、蠢蠢欲動。   坐在堂中,嚴老盟主眼裡也是憂心忡忡,和門外那些盲目樂觀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門派掌門人和江湖盟的元老都知道魔宮少主的恐怕,對於此戰也是毫無把握——沈洵若勝了,固然一切輕鬆;沈洵萬一敗了,只怕中原武林再無人能制住魔宮氣焰!   那樣巨大的壓力之下,嚴靈兒只想哭,想跑到沈大哥身邊去,但是好歹還是忍住了。   遠離眾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樓的窗邊,負手看著高秋裡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邊只有謝鴻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雖然靜默地陪他看了許久風景,眉間卻有止不住的擔憂——沈洵固然答應她絕不會死,但是、如果是小玠死在他手上,難道她就能無動於衷?   如果小玠死於沈洵劍下……想到這裡,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如若是這樣的情況,她真不知以後該如何面對這個手上沾了小玠鮮血的沈洵。   「時間快到了吧?」沈洵看著外面的連波秋色,淡淡問,「怎麼方玠還沒來?」   正在抽出紅顏劍、最後一次替他檢視兵器,謝鴻影的手抖了一下,劍鋒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紅。   「我來了。」沈洵的聲音剛消失在空氣裡,簷外忽然有人靜靜應了一句。   湛碧樓窗外的簷角上,青衣少年抱劍臨風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現之時。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內:「請。」   樓下的看客一陣騷動不安,每個人都看見了如同天外飛仙一般出現在湛碧樓上的青衣少年。那麼多雙眼睛一直看著樓上、卻沒有一個人看出這個人是怎麼上去的——低低的議論在人群中風一樣的傳遞著,帶著震驚和恐慌。   魔宮少主微微一欠身,抱劍掠入窗中,悄無聲息的落地。   「既然人都到了,時辰也正好,就開始罷——」樓下堂中的各派元老都站了起來,在嚴老盟主的帶領下走上樓來,老人看到了魔宮少主,眼神微微一沉。   「好。」沈洵從窗邊轉過身來,淡淡應了一句,看了謝鴻影那邊一眼,輕聲道,「小謝,給我劍。」   走過去,將紅顏劍交在沈洵手上,素衣女子的臉色是蒼白的,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眼裡有複雜的光。魔宮少主的臉色今日也是反常的蒼白,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頗有憔悴之色,想來昨晚也是一夜不得安睡。   在看到謝鴻影將紅顏劍交給沈洵時,方玠的手不易覺察的抖了一下,抱緊了懷中的劍。   「此次決鬥,不死不休,雙方無須顧忌,也不限時間——最後能走下樓的生者、便是勝者。」嚴老盟主開口宣佈,聲音沉穩,卻是用內力一字字傳了出去,講給來觀戰的武林群豪聽,「此次決鬥純粹是雙方個人恩怨,無論獲勝是哪一方、老朽擔保勝者都將平安離開。」   這一次方玠單身赴約,魔宮人馬不知去了何處、有否埋伏在附近——嚴累盟主看到觀戰的絕大多數是中原武林人,為表示公正、才出此一言。   然而魔宮少主只是抱劍微微冷笑,似渾不將這一切放在心上,臉色如同大病初癒般蒼白,眼睛也不看對手、靜靜看著退在一邊的素衣女子,目不交睫、似乎一眨眼謝鴻影便會消失。   雖然罩著面紗,還是能看出她的緊張,一向淡定從容的女子眼睛裡含著複雜的光,游移不定,卻一直一眼不看即將決戰的兩個人,手緊緊握著。   小謝姐姐……你很擔心吧?   如果我用天魔大法殺了沈洵,你會很傷心吧?昨夜你才有了希望的「幸福」,可能今天轉眼就要粉碎了……我哥哥曾讓你那樣絕望的過了十年,十年後、難道我又要來再一次將你重新燃起的希望全部打破麼?   那麼一來,你以後的一生裡、恐怕再也不會有「幸福」可言了。   我曾那樣堅定的對你說、我決不會和我哥哥一樣——然而,我卻要做出比我哥哥當年更讓你痛苦絕望的事來麼?不,絕不!如果這樣,我寧可自己死。   我不能不赴約的,姐姐——如戰書裡所說、我若不赴約便是懦夫、有辱方家的聲名。   但是,你不用擔心、流到地面上的血將不是沈洵而是我自己的!——昨夜見過嚴靈兒後,我想了一夜,做出了這個決定。呵,那個丫頭都能如此,我難道還會輸給她麼?   我會做的很小心很小心,讓那幫觀戰的人欣賞完一場精彩激戰之後、再毫無破綻地「敗」在他劍下。我敗亡之後,英雄劍當歸沈洵,從此後英雄紅顏,一樣能雙劍合璧……多好。   小謝姐姐……你不需要現在這樣子擔心的,你的臉色為何這般蒼白?你可曾為我擔心過一絲半毫?小謝……小謝姐姐。   ※※※   一時間,湛碧樓二樓上,居然出現了奇異的寂靜。   白衣男子和青衣少年相對抱劍默立,然而眼神始終未曾交匯過。然而,就在這樣的靜默中,彷彿有無形的巨大壓力逼來,壓的觀戰眾人心下凜然。   「那麼,開始吧。」寂靜中,嚴老盟主咳嗽了幾聲,打破寂靜宣佈,同時揮揮手,「此為私人恩怨,請閒人退下二樓。」   沒有人不服從江湖盟盟主的吩咐,各位掌門、幫主都紛紛退去。謝鴻影臉色蒼白,最後看了兩個人一眼,眼神深得看不到底,然而終歸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向樓梯口。   「等一下,諸位。」然而,在人群剛剛要退開的時候,沈洵出人意料的開口了,「我有話要對魔宮少主說——需要在座各位見證。」   退去的人們陡然一怔,連嚴老盟主眼中都有不解之色,頓住了腳步回看沈洵。   魔宮少主的身子也是一震,看著比他年長十歲的白衣男子,眸中陡然碧色一盛——沈洵要說什麼?雖然他已經暗自下了必死的決心,但若對方一再挑釁、辱及方氏先人,他卻絕對不會容許!   「沈洵?」謝鴻影脫口低呼了一聲,即使相知如她、此刻也猜不透他在決戰之前陡然插那樣的話是為何。   然而,沈洵卻是淡定的看著江湖盟中各位元老——這裡幾乎雲集了武林有點名頭的各門各派首領,每一個平日裡都是跺跺腳便震動一方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疑慮的看著他。   「好,在場的各位,希望你們不要漏聽了一句我此刻開始所說的話,」在眾多人驚疑不定的眼光裡,白衣男子卻反而笑了一笑,目光清淡平和,完全不像一個立刻要開始與人決一死戰的人,「或許下面我對方公子所說的話會讓各位吃驚,但是,請務必好好聽。」   「請說。」嚴老盟主眉頭微微蹙起,連見慣江湖風浪如他、也不知道沈洵的意思。   方玠冷冷看著他,眼睛依舊是死灰色的,不因這個小插曲而有絲毫波動。少年甚至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對手點點頭,表示他在聽。   「方公子,」沒有介意對方的無禮,沈洵的眼睛甚至也沒有看一邊的謝鴻影,他的目光投注在少年身上,聲音平靜從容,「此前我向你下了戰書,約你此時此地一戰了恩怨——因為我認為我們這一戰遲早難免,而早日決戰至少能令雙方流血傷亡少一些。」   「嗯。」魔宮的少主眼睛也不抬,輕輕嗯了一聲,對這一說法微微頷首。   頓了頓,沈洵的眼神忽然凝定起來,語氣也漸漸嚴肅:「但是,由於謝姑娘攜著紅顏劍的歸來、讓我認識到了我們之間這一戰並不是非戰不可。而且,我對閣下以往的看法並不正確,為了相激採取了對閣下家族不敬的言辭——所以,我在此當著你的面、同時向天下武林人士宣佈:我向你致歉,並收回我的戰書。」   那一番話說的氣定神閒,從容不迫。然而這樣雲淡風清的話語,在湛碧樓上眾人聽來,卻無疑比一個霹靂更驚人。所有人,包括嚴老盟主在內都目瞪口呆。   只有謝鴻影怔了怔,然而轉瞬間眼裡神采便亮了起來,說不出複雜的情愫湧動在她眼裡,她看向樓中那個白衣劍客,低低歎息:「沈洵。」   聽到那樣的話,連一直陰沉的抱著劍垂首的魔宮少主都驀然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面前不遠處的決戰對手,眼睛裡神色劇烈變幻,甚至握著英雄劍的手都有些微的顫抖。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沈洵會當著天下人的面說出這一番話來。   自從知道十年前比劍之事和大哥死的真像以來,明白恨錯了他,心裡也是不願如此糊里糊塗地和沈洵來個你死我活。可縱然如此、這一戰之約已經傳遍天下,箭已離弦無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維護家族的榮譽、另一面卻要顧及小謝姐姐……無路可退的他最後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將自己的性命捨棄掉。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身為中原第一劍客的沈洵,居然會在天下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原來,他竟然能是這樣的人……能是這樣的人。   「方公子,如果你不願取消這次決戰,那末,我可以自動認輸——天下第一劍這個稱號從此屬於你了。」看到少年木無表情出神的臉,沈洵微微搖頭,繼續退讓,「反正,我不會因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來個你死我活——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方公子,我們或許注定無法成為朋友,但是卻至少可以相互敬重。」   不顧周圍和樓下觀戰者一片的嘩然之聲,白衣男子將手中的紅顏劍收入劍鞘,笑了笑,扔回到方玠腳邊:「這把劍、本來也是蒙你出借,現在我還給你。」   「你!」劍落在腳邊,一直怔怔的魔宮少主才驚醒般地抬頭,看了沈洵一眼,眼睛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憑本心行事,無愧。」看著面前臉色青白的少年,沈洵笑了笑,然而眉間陡然也是凝重,「但是!我們私怨今日一筆勾銷,便可江湖兩忘——可如果你執意要為大光明宮做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絕不會袖手旁觀。」   「不錯,我也不會袖手。」話音落地,旁邊的一個女音補充,掃視著周圍議論紛紛的人們,她開口了,「——而且,如若有人認為沈公子是因為懦弱而放棄這一戰、我謝鴻影不吝於用劍來糾正他們的錯誤。」   魔宮少主聞聲,陡然一震。   素衣女子看著沈洵,面紗後的眼睛裡充滿了欣賞和敬慕,然而轉頭看著那一幫交頭接耳臉現輕蔑地江湖人士時,女子眼裡又帶上了為了維護所在意的人而騰起的肅然殺氣。   樓上樓下那些紛紛的議論和嗤笑截然而止——簪花女俠紅顏劍,雖然避世十年,這樣的名號和她以往言出必行的作風,還是足夠讓江湖震懾。   沈洵微微歎了口氣,轉頭看她,眼裡有些微的笑意。小謝,我總算不負你所望——你曾捲入那樣錯綜複雜的急流,卻竭盡全力化解著那些沉澱下來的仇恨,不讓我們相互殘殺。你洩漏了十年前的秘密來阻止了那個少年——雖然那個孩子心中對於兄長的景仰或許就被毀掉了。現在,該輪到我來放下名譽和尊嚴、破除這個必死的魔咒。   在一片震驚的議論中,沈洵笑了笑,轉頭面對著那個二十歲的少年:「方公子,如果你認為我的歉意已經夠了、滿意這樣的結果,那麼請收起紅顏劍,今日便是到此為止。」   魔宮少主的身子微微顫抖,眸中碧色如同閃電般掠過,看著沈洵,許久不答——忽然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紅顏劍。   不等大家舒一口氣,魔宮少主卻是將劍揚手扔出,扔到謝鴻影手上。   謝鴻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應,魔宮少主的手又是一揚,居然將右手中的英雄劍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懷中:「送你——你當得起。」   全樓的人悚然動容。   謝鴻影也是止不住的一震,然而轉頭之時看到了少年那樣的眼神,心頭就是一驚——小玠的神色是那樣的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絕望之意。如果說昔日他眼底還有一縷永不服輸的倔強、如火苗隱約不熄,那麼,如今他的眼裡只是一片無望的死灰。   「小玠。」她忍不住的脫口叫了一聲,然而聲音未落,青衣少年已經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頭也不回。   ※※※   因為昨日赴約決戰之時、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後事,打發左護法火翼帶著魔宮人手秘密急速離開中原返回西域——此刻再度病發的時候,破敗的旅舍裡,已經沒有人在這個臉色青白的少年身邊照顧。   掙扎著從地上起來,甚至來不及運氣,便將手指逕自探入鼎中。「絲」的一聲輕響,靈蛇被激怒,閃電般撲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彷彿冰和火同時將他的身體撕裂,少年的臉青白得可怕,全身顫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時間裡,內息走岔的次數越來越多……想來,也是時候到了。當年他哥哥、也是這樣死去的吧?   魔宮少主微微笑了起來,看著自己的血如一線從指尖流出,流入靈蛇腹中。從蛇體內流轉一周,等過了蛇心這位置,便轉為鮮紅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謝姐姐說的不錯,這是飲鴆止渴……然而,有時候,就算飲下鴆酒、又算什麼呢?   「找到了!那小魔頭在這裡!」在他療傷的關頭,旅舍門外忽然有人馬的喧囂,氣勢洶洶。一語未畢,門轟然被踢開,一個男子提著劍站在門口,後面跟著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個人。   「呵,原來躲到這裡來了,可算被我們找出來了!」方玠抬頭,認出那是青城派掌門夏天星,站在他身後的,卻是曾敗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絕師太。   知道這位魔宮少主武功的厲害,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但是今日剛接的消息,說魔宮人手撤離中原,這個魔頭落了單、大家哪肯放過這個大好時機。然而,此刻看著少年這般病弱的神色,每個人都大喜過望。   「小魔頭,拿命來吧!」妙絕師太敗在這個黃口小兒劍下、峨嵋弟子死傷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聲拔劍刺過來,下意識的他拿木鼎擋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與熾熱彷彿正在把他撕成兩半,手顫抖得無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遠忽近的模糊一片,頹然倒地。   「嚓」的一聲,木鼎被妙絕師太劈成兩半,靈蛇被驚動,瞬地撲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絕驚呼一聲,知道厲害,當下想也不想一劍將手指削了下來!   「師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聲大喝,眼見那條蛇還是咬著斷指不放,當機立斷拿起案上鎮紙投了過去,將蛇砸得粉碎。兩派弟子早已搶入,將裡面圍的水洩不通,妙絕師太怒極,顧不得殺一個無反抗之力的人有失一派宗師風度,一劍削向少年的頸中。   「住手!」劍離頸側只有半尺,忽然憑空裡有冷芒襲來,妙絕師太只覺手中一震,白芒閃過之處,手中長劍已然齊齊削斷——「叮」,白光釘入壁上,微微搖曳,幻出清影萬千。   「英雄劍!」看清楚橫空而來的神兵,兩派弟子忍不住脫口驚呼。   衣袂破空,人影雙雙搶至。沈洵將方纔脫手擲出的英雄劍拔起,回身看著那一群江湖盟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們須殺他不得。」   看到白衣男子身後的謝鴻影急急俯下身,將昏迷過去的少年扶起,妙絕師太和夏天星交換了一下遲疑的目光,沉聲問:「沈少俠,雖然老尼敬你平日為人,可是你昨日無緣無故當著天下人的面向這個魔頭道歉認輸、今日又百般維護於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和這種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沒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卻有睥睨之意,「這般對一個毫無反抗力的人下手,虧你們做的出來。」   「沈少俠,對這種邪魔可手軟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兩人武藝高絕,若是動手實在是划不來,只有曉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後中原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說過:他來日若禍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攔——只是今日你們若要殺他,就算是十大門派一起來、我和小謝也決不會將他交出。」沈洵手裡提著英雄劍,劍尖指地,然而目光卻是雪亮,「沈某不願和兩位為敵——不過兩位也想想,憑我和謝姑娘聯手之力,要保區區一個人、只怕也是不難吧?」   妙絕師太枯槁的臉上有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搖頭: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經罕逢對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據說武學造詣不在他之下的謝鴻影——英雄紅顏兩劍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門派掌門聯手,也無法阻攔!   「沈洵,小玠不行了。別多話,我們快走!」背後的素衣女子將少年的扶起,手指切著他的手腕,感覺到體內如同要爆裂般的內息,謝鴻影蒼白了臉,急急催促。   「好。」沈洵點頭,卻頭也不回,「小謝,你帶著他從後門走,我就來。」   看著女子扶著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劍,「嗤啦」一聲,英雄劍的劍尖在木樓板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沈洵回身離開,聲音裡卻是半絲殺氣也無:「各位請留步,若越過這條線,休怪沈某不客氣。」   有青城弟子不忿這樣托大的語氣,看到他已轉身,便搶身追了上去。然而腳步剛剛邁過那條線,彷彿有無形的利器刺中跳環穴,那幾名弟子叫了一聲便委頓於地。   滿屋子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輕袍緩帶的白衣男子離去,不知道被什麼所震懾,居然沒有一個人敢於越過咫尺那一條橫線!   「怎麼搞的!他們兩個人、竟然敢這樣!」等沈洵的身影看不見後,妙絕師太憤然出聲,「根本是幫著魔宮來對付我們江湖盟!我去找嚴老盟主評這個理!非要發出江湖令來將那三個都抓回來不可!」   「不錯,這事傳到江湖上,看看俠道中人還容不容得下他們!」夏天星為了掩飾方才不自禁的畏縮,同樣惡狠狠的扔下話來,「什麼秣陵公子、什麼簪花女俠!根本是和魔宮同流合污的一夥兒!」   九、憑爾話溫柔   幾個月後,江湖上已將這件事傳播得紛紛揚揚。茶館酒樓裡,大家都在猜測這一雙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劍客為何忽然間變成了魔宮的附庸,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而,雖然嚴老盟主迫於壓力發出了江湖令,卻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對人的蹤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築人去屋空,隱居十年的謝鴻影居然是棄了舊居不知所終,而本來行蹤就不定的沈洵,更是杳無蹤跡。   一時間過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要找他們兩個人,談何容易。」聽得手下紛紛空手歸來,鼎劍閣中各門派掌門人各自皺眉,然而堂上的嚴老盟主歎了口氣,拈鬚搖頭,「都是神龍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跡、以他們之能,要從天地之間找出這兩人來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過……」堂下有人輕輕說了一句,大家循聲看去,卻是呆在一邊的盟主孫女嚴靈兒。少女一臉不屑,歪著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俠。   「靈兒,不得無禮!」嚴老盟主怒斥一聲,嚴靈兒哼了一聲,乖乖閉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轉,還是滿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雖然不言,心裡卻是一震,心知這女娃兒說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兩人問個清楚、把那個魔宮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臉又往哪裡放?大家心裡,倒還是都想著乾脆這樣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還不知如要鬧成啥樣。   「咳咳,各位,老朽這次召集大家來到鼎劍閣,實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尷尬的氣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嚴老盟主開口了,看著堂上的十大門派掌門——他一開口,就立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完全引了開來:   「老朽明年便要滿六十,如此高齡、再擔任盟主之位已經力不從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壽辰之時洗手退隱——但是江湖盟中不可一日無主,在明年卸下這個擔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適合人選,把盟主之位傳於他。」   鼎劍閣內,登時一片寂靜,連喘氣的聲音都聽不到。各位掌門人眼裡登時都有冷光,不自禁的握緊了手中的茶盞——嚴累老盟主執掌江湖盟二十多年,帶領著中原武林數歷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無人敢於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時老人直言退位,爭奪權位的慾望如同毒蛇、陡然在各位掌門心中抬起頭來。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門哪派有英才足以當大任——若是大家公議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將盟主之位拱手相讓。」緩緩的,說出了那樣重大的決定,座中一片寂靜。咳嗽了幾聲,嚴老盟主眼裡有疲憊之意,一邊嚴靈兒察言觀色,跳上堂來,攀著爺爺的座椅:「好了,爺爺累了,正事也說完了。吃飯去了。」   「胡鬧。」嚴老盟主微笑著拍開孫女的手,然而目光卻是寵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憊之意。   各派掌門見機紛紛告辭,各懷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著對方,雖然口頭上客氣的道別,心裡早在為明年的盟主之位鉤心鬥角起來。   一時間,鼎劍閣裡只留下了祖孫兩人,安靜的出奇。   「呀,爺爺你真聰明,任他們上天入地、怎麼也想不到方玠就在這個鼎劍閣裡!」一邊挽著爺爺的手往內室走去,紫衣少女一邊唧唧呱呱的笑,搖著頭,得意無比,「不過,爺爺,為什麼你忽然提出不當盟主了呢?你不當盟主、以後就不好罩著那個小子了!」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老人拈著鬍鬚,笑瞇瞇的摸孫女兒的頭,「我到明年才退隱,這一年裡、就讓那群人去爭爭奪奪好了——這樣他們就不會心心唸唸著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謝姐姐也該從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給他們,我也就放心了。」   「啊?」嚴靈兒雖然聰明,但是對這一類權謀卻是毫無心機,此時才明白過來,拍手笑了起來,「薑還是老的辣——爺爺好厲害!」   「什麼話!」老人笑起來,摸著孫女的頭,微微歎了口氣,「不過,爺爺也真的老了,所擁之力也護不了幾個人了……小丫頭,你要好好學謝姑娘走時教給你的天心決——你若是學到她一半本事,爺爺也就放心了。」   「嗯,我會努力的!」嚴靈兒第一次收斂起了頑皮任性的神情,抬頭看著爺爺,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爺爺,我要早日變得像謝姐姐那麼厲害,這樣誰都不敢欺負我了——連那個臭小子也別想打贏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來吃飯。」一邊說一邊走,已經到了後院內室,嚴老盟主看著孫女,眼光慈愛,拍拍她的頭,「他整日悶悶不樂的,也不是事兒,你有空多陪他說話。」   「知道啦……」嚴靈兒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向著後院竹舍跑了過去。   ※※※   很小的時候,還是方家小兒子的他曾經夢想過鼎劍閣——那是中原武林的聖地,只有江湖盟的盟主能夠入住,其他即使驚才絕艷如長兄,都無法踏入。然而方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日居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棲身鼎劍閣。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劍下,也會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裡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時間,醒過來時、居然會在這個鼎劍閣中。   「爺爺,你看,謝姐姐說的沒錯,過了三天他就醒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那個紫衣小丫頭,驚喜的招呼爺爺過來看他——他認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龍頭老大、江湖盟的盟主嚴累——是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將他交給了江湖盟發落?   震驚之下,他掙扎欲起,忽然發覺氣脈完全不能運行。   「孩子,別亂運氣——沈公子走的時候,已經封了你氣海,」那個白髮蕭蕭的老人看著他,眼裡卻是一片慈愛,毫無霸主的殺氣,「他和謝姑娘費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來啊,怕你醒來再強練那個天魔大法走火入魔,兩人走的時候就封了你氣脈。」   「走了!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去哪裡了?」少年從榻上撐起身子,顧不上自己此時身陷敵方重地,只是急問,「她和沈洵走了?」   「去給你找解藥去了。」雖然沒有多問,然而嚴老盟主看著少年人,眼裡有洞徹的光芒,顯然是沈謝兩人將事情始末都告訴了他,老人微笑著,「她很擔心你,怕你會和你兄長一樣出事,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雙雙赴西域雪山給你求訪靈藥了。把你托付給老朽,讓你安心在這裡養傷,一年之後,他們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給你?」少年驚住,看著面前中原武林的盟主,不敢相信。   「當年你大師兄來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隱瞞了十年……」老人笑了起來,拈鬚,用一句話就解釋了少年的疑慮:「老朽雖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卻不會看錯。沈洵交代的事托付的人,我信得過。」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劍閣受你恩惠……讓我走!」少年依舊倔強,掙扎著下地。   「呀,你以為我們願意留你這個禍胎啊?」忽然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毫無反抗力的少年看去,毫不客氣動手的、居然是那個曾被他羞辱過的紫衣少女。嚴靈兒撇著嘴角,看著他,冷笑:「但是你現在武功盡失,出了鼎劍閣大門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屍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謝姐姐回來我們怎麼交待?」   「我管你怎麼交待。」方玠也是冷笑著,自顧自再次撐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剛剛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腳下虛浮一個踉蹌跌回榻上,後腦重重撞上了牆壁。嚴靈兒動了氣,叉著腰、一手點著他的額頭:「告訴你,如果不是賣沈大哥謝姐姐的面子,你以為我今天會給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現在把我打敗了自己走,不然,就給我乖乖呆在鼎劍閣、等著他們兩個人回來!」   怒極,少年青白著臉掙起身子來,然而體內血氣又是一陣翻騰,手足無力。   一邊的老盟主只是拈鬚笑呵呵地看著,居然絲毫不阻止孫女的胡作非為,看著嚴靈兒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最後拿出了一冊手抄書卷,放到方玠面前:「這是沈公子走的時候交代我給你的——他以前也多少知道大光明宮的武學弊端,十年來他在中原自己也總結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看看,好歹要等到他和謝姑娘回來。」   然而,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間小謝姐姐毫無音訊。   他閒來翻看那卷書,驚於沈洵武學上所思之深和所學之博,忽然覺得、即使在武學一道上,自己和對方相去又何以裡計——而為人和心胸,自從湛碧樓一戰棄劍以來,他更是無法仰視。也就是那一瞬間開始,他才真正覺得絕望了吧?   長長歎了口氣,闔上書,耳邊忽然聽到清脆的聲音:「別歎氣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歡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少年轉過頭,看到了蹦蹦跳跳走進來的紫衣少女——嚴靈兒最近的功夫真是長進的很快,很多時候她進來、居然都能不讓他察覺。少女歎了口氣,眉間也有悒鬱不甘的神色:「在華山上看到謝姐姐孤身來救我,那種風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內沒有謝姐姐那麼好……」   「但是未必一輩子比不上啊!」第一次,方玠回答了她的話,眉間依然有執拗不甘的表情。   嚴靈兒點點頭,眼裡神光一閃,但是隨即低下頭歎了口氣:「不過,等我有謝姐姐那麼好了,沈大哥也老啦……沒有道理要他等著我長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麼?所以——」少女驀然笑了起來,眼裡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純真:「所以我現在一邊努力練天心決,一邊求菩薩保佑沈大哥和謝姐姐能夠幸福。」   聽得那樣的話,少年驀然愣了一下,彷彿被什麼擊中心臟,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眼前這個被他那樣輕視過的丫頭、說出來的話卻是讓他震動,雖然刁蠻任性,可因為有著那樣純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樣一件事的時候,不知道比心底陰鬱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還不如她。   「走啦,吃飯了。」靈兒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發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飯,替我看看我練的天心決對不對——嘻,這一年你被封住了內息不能練武,我卻是天天在努力——說不定等謝姐姐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這個二十歲的少年,平日裡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無論如何笑、眼底裡總是帶著一絲陰鬱,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卻是明淨的:「小丫頭,我又怎麼會輸給你。」   ※※※   又是細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陽。   湛碧樓上看出去,外面秋色連波,煙雨空朦,水雲疏柳。   繫馬垂楊,煙雨中,兩位客人風塵僕僕的走上樓來。小二將上樓的客人迎入座中,覺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覺多看了兩眼。然而只見其中的女子帶著面紗,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籠松針湯包。再來幾個熱菜……龍井蝦仁,荷葉蒸肉,蝦子冬筍,魚頭豆腐……嗯,最後來一個蓴菜鱸魚羹。」熟極而流的報出了一堆菜名,帶著面紗的女子掠了掠鬢髮,才想起問對面的男子,「對了,沈洵,你要點什麼?」   「一壺明前龍井。」在她對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對著小二點點頭,只加了一句。   小二記下了菜名,彎腰再問:「兩位客官,可要聽什麼曲兒?咱們湛碧樓上……」   「珠簾秀還在這兒唱麼?」女子果然是個熟客,不等他說完就接口道,「不知這一年來她又有什麼好曲兒——只管撿她最拿手的,站在簾外面唱來便是。」   小二唱了一聲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來就點那麼多菜,胃口不錯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來,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謝,這次我們真是離開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沒吃的都補回來。」   「嗯,不過——誰付帳?」謝鴻影笑了起來,拍拍桌上的劍,「要不要再比劍來定?」   「人家還在開門做生意,不怕嚇著別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著簷外雨滴,眼底裡也有微微倦意,「為什麼我們每次來這裡、都會下雨?居然就十幾年轉眼過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諸多——雪山大漠時那種豪情哪兒去了?」素衣女子眼裡陡然也有蕭瑟的意味,卻勉強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時候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痕跡:「嚴老伯他們只怕等了我們很久了。快些吃完,我們去鼎劍閣把雪蛤給小玠,也算是功德圓滿。」   「那以後,便去五湖泛舟。」沈洵笑了起來,給謝鴻影和自己倒了兩杯龍井,聽著外面的雨聲,低頭喝了一口,「聽說嚴老伯年末也要歸隱了——大家都別管這糾纏來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嘯傲山林去罷了。」   「別動。」抬頭的剎那,卻聽得耳邊女子輕輕叫了一聲,然後鬢邊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髮了。」抬起頭來,看見謝鴻影正看著手裡一根半白的青絲,低歎,「真的,我們得加緊把要做的事交待完——這一生、真是如白駒過隙啊。每年不過來這裡聽聽雨,不知不覺就十幾年過去……」   「看看,還說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將她手中的白髮奪了,扔出窗外。   「少年聽雨歌樓上……」兩人還正待說什麼,陡然間一縷清歌從外間簾底泛起。那聲音雖然是女子,竟毫無柔媚之感,遒勁滄然,轉折之處隱隱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見,珠簾秀居然唱腔變化如此?」低低脫口詫異了一聲,然而聽得那歌聲,謝鴻影的心居然在剎那間就一起沉靜下去,喧鬧的外物陡然已經不存在,耳邊只有簷外雨聲滴落。沈洵也聽見了那歌聲,忽然間,不知什麼樣的情緒泛起,他顧不得在酒樓裡,只是微微俯過身,將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執手相望,兩鬢如霜。兩人相視一笑,聽得樓下馬嘶、轉頭看向樓外——只見白堤的垂柳下三騎冒雨而來,那一位老人和兩位少年在樓下翻身下馬,繫於垂楊。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當先一騎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來,看向謝鴻影,「看來他這一年來還不錯,也長大了些。」   「你的靈兒不也來了?」素衣女子淺笑,毫不示弱,看著樓下的紫衣少女輕盈的從馬背躍起,一個轉折翩然落地,頷首讚許,「看來天人訣學的也有小成了——畢竟是個聰明丫頭,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們有本事把這兩把劍從我們手上奪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點頭,看著樓下奔來的那一對少年,眼底卻是淡淡溫和的笑意。   一時間,又是無語。只聽簾底,那個女伶歌聲遒勁滄然,伴著紅牙板,細細聽去、唱的卻是一曲蔣捷的《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兩人在湛碧樓上執手望去,只見湖上煙波四起,渺茫無垠。   雨滴從簷上落下,連綿不絕,宛如合著那曲聲,按拍緩歌。   (完)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