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山林夜雨     才響了幾聲悶雷,大雨便忙不迭驟然而落。   入夜的鑄劍山,因雨而顯得格外靜謐。在通往青石鎮的馬道上,有一家無名的木造破敗小客棧,孤零且突兀地座落在一株大槐樹旁。一個看起來顯然是店小二的毛頭小伙子,獨自坐在門檻上,雙手杵著頭,兩眼怔怔地望著前方,發呆、或是聽雨似的。總之,夜是愈來愈深了,而雨仍下個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店小二終於站起身來,搔了搔頭,正準備轉身走進店內的時候,一陣急亂的馬蹄聲,踏破淙淙雨聲而來。店小二臉上閃過一絲企望之色,不由自主地反而往店外走了幾步。   三匹高大的駿馬,分別馱著四男一女,在這夜色雨幕中疾馳穿梭。帶頭的一人一騎,搶先在這家荒野小店門口勒馬停步。   「軍爺……」店小二迎向前去,說道:「在小店休息避雨吧?再往前去可要十來里路才有人家呢!」店小二見他身上並無雨具遮蔽,衣物被雨淋得狼狽,料想必是倉惶間連夜趕路,錯過了宿頭,於是便如此提醒他。   軍官裝束的白臉漢子,約莫四十來歲。在他聽到尚有「十來里路」一語時,眉頭微微一蹙,但僅一瞬間,隨即又神態自若。側過頭去四處望了一望,雨水不住地從他帽沿涔涔滴下。   那白臉漢子反問道:「有酒嗎?」小二忙道:「有有有!太原來的汾酒、上好的竹葉青!」白臉漢子略一點頭,隨即縱身下馬,小二趕忙伸手接過轡繩。   隨後而至的兩騎四人這時才紛紛下馬。店小二逐一招呼過去,這才正眼瞧清楚他們一行人的相貌。   除了先前為首的白臉漢子作戎裝打扮外,另有二人亦穿著軍裝。這兩人一胖一瘦,胖的臉色黝黑,滿腮的虯髯像鐵絲一般蜷曲在臉上,兩道一字濃眉配著一對銅鈴大眼,不怒猶威。再加上左頰邊還有一道寸許的刀疤,至眉而止,叫人望而生畏;而瘦的臉色蠟黃,嘴上蓄著短髭,目光炯炯,一付練達的樣子。而剩下的兩人卻是一對少男少女,男的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頭戴皂紗方巾,腰繫鑲玉環緹,足蹬一雙熟牛皮靴,一派官家子弟氣象;那女的年紀就更輕了,也不知是否因被這一場忽如其來的雷雨給嚇著,還是給雨淋著,只見她眼眶盈淚,迎風欲倒,端的嬌弱無力,楚楚可憐。   那店小二見這景象,心中暗自歡喜,尋思道:「正主兒到了!我光看這兩個人的樣子,就知道他們要不就是官宦家裡的千金小姐,不然至少也是富家子弟。」原來這小二不是旁人,他正是在這鑄劍山上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的山寨王,人稱「索命閻羅」湯廣成的兒子湯光亭。   那湯光亭從小在山寨內仗著父親的威風,頤指氣使,橫行霸道慣了,在耳濡目染之下日漸成長,居然也是一身草莽氣息,頗有乃父之風。湯廣成看了也是滿心歡喜,不久前便開始教他掄刀使槍。   由於湯光亭天資聰穎,無論拳腳或兵器都是一學即會,他的叔伯長輩們一來礙著他父親的顏面,二來也是愛惜他的資質,除了不斷地將個人所學所精的武藝傾囊相授外,對他這個小輩的表現也是獎勵多於責罰。如此一來,湯光亭也就愈發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日他自覺技藝有成,少年心急,便與父親嚷著要下山。這山下的客棧,原來便是山寨對外設下的前哨暗樁,專用來打探過往行人旅客的虛實。   不料下午天氣轉陰,路人半個也無,到了晚上更是下起雷雨來了。他正發愁開春第一天沒個頭采時,竟然一上門便是這麼幾頭肥羊。   湯光亭想著想著不由掌心微微冒汗,忙將三匹馬牽到後頭馬廄栓了,確定後頭沒有其他人以後,便逕到廚房去吩咐酒菜。那廚房中的廚子亦是寨中強人,只不過武藝平平,又沒其他本事,只得派來看管酒棧,寨中地位低微。他在後面早已聽見堂前馬嘶人聲,這會兒看到少主進來,忙道:「是點子嗎?」湯光亭含笑點頭。那廚子便道:「那不就……」用手勢做了一個倒東西的動作,意思是詢問他是不是要下蒙汗藥。   湯光亭搖搖手。心想:「一上來就把他們迷倒,豈不乏味。」只道:「這伙兒裡頭有幾個會家子,待我觀察觀察再說。」那廚子連聲稱是,又道:「那多叫幾個兄弟準備好傢伙吧?」湯光亭雖然年輕好強,但畢竟是第一次遇到場面,略一沉吟,亦表同意。廚子領命而去,他自個兒則胡亂燙了幾壺酒,捧了托盤,先送了出去。   沒想到前腳才跨出門,忽覺眼前白光一閃,一柄斧頭急砍而至,湯光亭還來不及會意,頭上氈帽已然削去半截,數十莖頭髮如飛雪般落下,撲簌簌地沾滿了他的前襟後領。待到他驚覺是有人突施暗算時,只見那黑臉惡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自己眼前,相距不及三尺,而雙手上多了一對亮晃晃的斧頭。   湯光亭大吃一驚,忽地冷風吹來,但覺頭頂上涼颼颼的,他只道自己的腦袋瓜子已被削去一半,心裡一急,嘴上差一點連「媽」都要喊出來了。   那黑臉惡漢哈哈一笑,道:「大哥,這小二絲毫不會武功,這下子沒什麼好擔心了吧?」白臉漢子道:「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三弟,還是麻煩你在這客棧四處察看察看吧!」那瘦黃漢子應了一聲:「是!」提劍走出大門外。   湯光亭聽到這裡,才知道剛才是試他來著,伸手往頭上一摸,帽子固然是剩下半截,發頂卻也給削禿了一小塊。登時所有的驚懼全部化作怒火,心道:「可惡,這死胖子居然笑我不會武功,還將我的頭髮給削禿一塊,要是這斧頭再偏半寸,這會兒我還有命在嗎?」但他旋即又想道:「這死胖子忒也厲害,斧頭又重又鈍,他使起來竟也跟剃刀沒什麼兩樣,這等功夫……我……」一想到自己兩年來在拳腳刀槍所下的功夫,看在高手眼裡,居然跟絲毫不懂武功的沒什麼兩樣,滿腔怒火不禁涼了半截。而諷刺的是,今日幸好與對方相較之下,自己的武藝低微得做不及什麼反應,否則只要對方刀斧一側,切頭也不過像是切菜瓜罷了。   湯光亭一路思索下來,內心五味雜陳,久久不能平復。黑臉惡漢只道他是嚇傻了,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酒壺,道:「我來幫接著吧,免得你失手跌碎了!」湯光亭陡然手上一空,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還微微顫抖著。   那白臉漢子見狀拿了幾枚銅錢塞在他的手裡,說道:「賠給帽兒的。」   湯光亭登時回過神來,順勢抓住他的衣袖,跪下哭喊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他原本就有三分害怕,稍微裝腔作勢一下,果真涕淚齊流,唱做俱佳。黑臉惡漢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推了開去,笑道:「那還不快吩咐下去,整治幾道下酒的好菜來!」   湯光亭聞言如釋重負,嘴上忙道:「是!是!是!」心裡卻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瞥眼正好瞧見那少女竟然在一旁掩嘴竊笑,腦海中忽然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異樣的感覺,雙眼出神地望著,兩隻腳便有如釘在地上,一時不得動彈。那黃臉惡漢見他剛才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轉眼間竟有心情偷瞧女子,便是一個巴掌朝他臉上刮去,喝道:「小子!做死嗎?還不快滾,我叫你知道這世上有哪些東西是瞧不得的。」   湯光亭但覺黑臉惡漢這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嘴上只得不住道:「是!是!是!」顧不得其他正準備動手的夥伴,暗道:「兄弟們別怨,待我上山請我父親下來,一定給諸位報這個仇!」計較已定,起身便往裡走。   忽聽得乒乓一陣響,三道黑影從門外摔了進來,同時還夾雜著幾聲哀嚎呻吟。湯光亭回頭定眼一瞧清楚,不禁暗叫一聲:「苦也!」   那瘦黃漢子接著如鬼魅般從門外閃了進來,說道:「大哥,這三個人在馬廄那邊鬼鬼祟祟的,身上都帶著傢伙,不知道是什麼來頭。」說著說著右手袍袖一抖,尖刀、馬刀、柴刀紛紛掉了出來,鏗鏗鏘鏘散落一地。   湯光亭心知若事機敗露,憑自己的能耐,就是插翅也難飛,趁那白臉漢子尚未搭腔,連忙從後頭搶了出來,插嘴道:「掌櫃的!你躺在這裡做什麼?……咦?老王?小三?你們都在這裡,那廚房和馬料誰在處理?」迫不及待地一口氣表明了三個人的身份來歷。   瘦黃漢子冷冷地道:「怎麼?他們都是這客棧裡的人嗎?」湯光亭道:「是啊,英雄。這三個人小的都認識,不是什麼賊人。」瘦黃漢子道:「既然是這店裡的掌櫃與店伴,幹嘛不出來招呼客人,卻躲在後面探頭探腦地朝這兒看?」說著伸足去踢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人,被踢中的那人哼哼唧唧地叫了起來。想必就是他鬼鬼祟祟地探頭偵察,卻被瘦黃漢子逮個正著。   湯光亭忙跟那個被踢中的人說道:「小三,你幹嘛不去餵馬,卻來這裡偷聽這幾位大俠說話?」那小三哼哼唧唧地說道:「我這個……餵馬……」話沒說完,湯光亭搶著道:「不用說了,你們是不是又躲起來賭錢了?」   那小三忙道:「賭錢……對,對,我們在……馬廄賭錢,我這個……」不待他說完,湯光亭轉向另一的人說道:「掌櫃的,你怎麼才發工錢,就又找他們去賭了呢?是不是覺得給了太多,心有不甘吶。」   那掌櫃的反應倒快,馬上會意過來,連忙接口道:「唉喲,我可是一番好意,給小三子一個機會翻本,要不他前前後後輸給我那麼多錢,俗話說得好,哪一天他狗急跳牆……」湯光亭怕他繼續自由發揮下去,會說出無法收尾的話,忙將他的話頭打斷,插嘴道:「後來你看兩個人賭起來沒什麼味道,所以就又到廚房拉了老王去湊一腳囉!」那掌櫃的尚未答話,三人當中剩下的那一人馬上大喊起來:「都是因為掌櫃的不好啦,我在廚房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偏偏就要拉我去,說啥只玩一把只玩一把的,才害得耽誤了客倌喝酒,冤枉挨了一頓打。」小三也道:「你冤什麼?掌櫃的叫我來廳上探探今天有沒有生意上門,結果不明究理的吃了一頓拳頭,我才叫倒霉呢!」掌櫃的接口道:「我以為天色晚了,又下著大雨,應該不會有生意上門……」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指責起來,那白臉漢子聽著聽著不禁皺起眉頭。   瘦黃漢子續問道:「既然如此,你們身上藏著兵刃,又是為何?」湯光亭回道:「大爺有所不知,我們這小店地處偏僻,附近荒無人煙,現在又不是什麼太平盛世,山中盜匪時常出沒不說,就是過往旅客,也常有見財起意,行竊打劫的事情發生。」那三人聽了,都異口同聲點頭稱是。   白臉漢子忽然開口道:「小二,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反倒像是這兒的掌櫃似的。」湯光亭暗吃一驚,忙道:「這店是掌櫃的新頂下來的,我在這兒做得比較久,自然比他熟悉些情況。」白臉漢子顯然不太相信,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黑臉惡漢瞭解他的大哥作風穩健,凡事多慮,便道:「大哥這一點倒不必擔心,就算這家鋪子真有什麼古怪,光憑這幾個人的能耐,我老三一個人就把這屋頂蓋給掀過去!」說道最後幾個字時,幾乎是用吼的喊將出來。他有心賣弄,到最後一個「去」字已經是用丹田傾注內力修為,震得屋樑頂上的灰塵紛紛跌落下來。湯光亭等四人未曾學過上乘武功,魔音入耳,煩悶欲嘔,端的難受無比,個個臉色大變。湯光亭心道:「他說要將屋頂掀了,恐怕還是客氣話。」回頭又瞥了那少女一眼,只見她神態自若,竟自顧地斟著茶水,只怕也是身懷高技。他一下子茫然若失,不知身在何處。   白臉漢子待黑臉惡漢的嘯聲止歇,還是緩緩地道:「就這四人當然不可慮,只不過這事干係頗大,風聲未過之前,一切還是小心在意才好。」   那黑臉惡漢哼的一聲,輕笑道:「大哥武功見識不凡,小弟是頗為心服的。只不過忒也太過保守,婆婆媽媽的不夠乾脆。」   話才說完,忽地大家的耳中彷彿有聲音鑽了進來,清清楚楚地說道:「難道要像你這般莽撞,才能當大哥嗎?」便在同時,只見瘦黃漢子「唰」地一聲抽出長劍,搶站在那對少男少女的身後,黑臉惡漢執著雙斧,搶至大門口,大喝一聲道:「敢問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漢?有道是:明人不說暗話。還請現身。」聲音響若洪鐘,在雨夜裡遠遠地傳了出去。眾人一時間盡皆側耳傾聽。然而半晌過去,除了幾聲響雷與淙淙雨聲之外,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湯光亭見這景況,不由得心想:「今天真是見鬼了,大家約好了來我這裡開武林大會是吧。」回頭去看那位少女,只見她正伸出一雙纖纖玉手,摟著少年的臂膀,柔弱的肩膀似乎害怕得微微顫抖著。   那少年低聲安慰了少女幾句。接著輕聲向白臉漢子問道:「宋先生眉頭深鎖,可是他們追來了?」那姓宋的白臉漢子略一沉吟,道:「按理我們連夜兼程,加上大雨掩護,計算腳程,他們不應該這麼快就追來。我擔心的是剛才使用『傳音入密』的那位高人,敵友未明。」果然,話才離口,剛才響在耳畔的聲音,這會兒改從門外傳了進來,說道:「好說,好說。」   眾人一齊往聲音傳來之處瞧去。夜色茫茫中,已能隱約看見遠遠地有一個黑影逐漸朝這兒靠近,只是這身形移動得甚快,一眨眼間已來到三丈前。   湯光亭定眼一瞧,卻是一個禿頂的老者,打著一把油紙傘,大袖飄飄,足不點地地向這裡滑行過來。那個樣子就好像有人從天上懸了一條繩索,吊著他將他蕩過來一般。   那禿頂老者莫約又繼續向前移動了兩丈餘,忽然定住不動,抬著紙傘,東張西望地道:「要不是有人三更半夜不睡覺,鬼哭神嚎的擾人清夢,這個小地方倒不容易找得到。」那黑臉惡漢知道他說的正是自己,但先是因他那一手傳音入密的功夫舉世罕有,適才又露了這一身怪異的高妙輕功,黑臉惡漢竟強抑制住了自己易怒的脾氣,雙斧橫置胸口,打了一個揖,道:「老先生武藝高強,令人佩服。外頭風大雨大,紙傘單薄,不如入座,由咱們兄弟敬一杯水酒如何?」   禿頂老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逕自走進店裡。他傘面也不收,隨意往地上一扔,尋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大叫道:「店小二呢?怎麼沒瞧見有客人嗎?小二!小二!」湯光亭瞧了白臉漢子一眼,見他仍是一付愁眉苦臉的樣子,知道掌控場面者易主,當下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招呼。   沒料那禿頂老者一開口便道:「小二,你招呼我便招呼我,幹嘛還要瞧旁人的臉色呢?難不成他是這裡的掌櫃?」湯光亭陪笑道:「只因是他們先到,他們那一桌的酒菜都還沒整治好呢!」老者哈哈一笑,道:「你說的不是廢話,你們一夥人全擠在地上,又怎麼能弄得好呢?」湯光亭苦笑道:「是,是!」回頭吆喝眾人起身。眾人哼哼唧唧地一個個起身離去。   那小三子走在最後,臨去之前,忽然回頭說道:「那只鴨子煨在炕裡,這會兒可熟了,是不是一道拿出來?」湯光亭右手一揮,道:「去去去!別把你們的吃食,拿來給大爺們笑話。」小三子稱諾,逕自去了。原來剛才這套話,是他們寨裡的黑話。「煮熟的鴨子」代表他要「飛走」了,並詢問湯光亭的意思。湯光亭回他:「去去去!」那自然是要他趕快回去搬救兵。   一干人走後,大廳頓時又安靜下來。湯光亭生了一盆炭火來到廳前給眾人取暖,接著溫了一壺酒,切了幾斤熟牛肉、幾隻獐子腿,小心伺候著禿頂老者。白臉漢子等人雖然保持著警戒,但為了降低敵意,也都坐了下來。酒過三巡,那禿頂老者忽然開口,說道:「這雨要是再這麼下下去,明天趕路就不方便了。」眾人只當他自言自語,也渾沒在意,不料他竟接著說道:「大傢伙兒早些睡吧!養些力氣,走不動的我老人家可背不動你。」言下之意,他竟是要與眾人一起走。   眾人停箸停杯麵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那瘦黃漢子忍不住開口道:「老人家,您老要往哪兒去?我們幾個跟您認識嗎?」那禿頂老者哈哈大笑,道:「沈鳳鳴,你不識得老子,老子卻認得你!」那瘦黃漢子聽他道出自己的姓名,言語中又甚是輕蔑,不由臉色大變。   那黑臉惡漢聽到這裡,哪裡還按捺得住,一腳踢翻椅凳,霍地起身,雙手執斧虛砍兩下,大喝道:「那你認不認得老子手中的這兩板斧頭!」   湯光亭已知黑臉惡漢之能,趁著眾人不注意之際,一彎身便躲進了櫃檯底下。   只見禿頂老者瞧也沒瞧他一眼,自顧斟著酒,一邊說道:「你倒是使幾招來瞧瞧。我倒要看看黃老頭的『六合斷門斧』,傳到你熊一飛的手裡,功力還剩下幾成?」黑臉惡漢聞言大怒,兩柄板斧上下一分,身形一晃,直欺禿頂老者。   這黑臉惡漢正是熊一飛,真定「六合斷門斧」黃清江的嫡傳弟子。他這一招有個名堂,叫:「斷後攔腰」。是以一柄板斧攻擊對手後方為正著,而以另一柄板斧佯攻正面為奇著。兩手齊攻,各套有六個方位的變化,所以共有六六三十六變,能使敵手前後不得相顧,是當年黃清江響譽武林的代表作。熊一飛自習得此招後,亦常助他多次在劣勢下,扳倒不少成名高手,實在也是他的壓箱之作。此回第一招即出絕招,那是先前絕無僅有之事,卻也正說明了熊一飛對這位禿頂老者的忌憚。   那禿頂老者見他來勢洶洶,勁力內蘊,道了一聲:「好!」伸足一挑,把身前的整張桌子踢翻起來。只聽得轟然一聲,桌子承受不住兩柄斧頭的威力,碎裂成幾塊,四散飛濺。禿頂老者見威力如斯,倒也不敢怠慢,兩手雙掌齊運,掌掌後發先至,熊一飛連砍三十六個方位,他也一連拍出三十六掌。   熊一飛只覺得對方的掌力雄渾霸道,自己砍出去的每一斧,被他的掌風一帶,無一不失去準頭。眼見生平最得意的三十六斧堪堪使完,卻連對手的衣角都沾不到,不由得焦躁起來,身形一變,兩柄板斧使得如狂風暴雨般,將禿頂老者圍困在當中。那湯光亭雖然躲在櫃檯底下,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向外探望,見熊一飛忽然大發神威,心想:「這禿老頭兒剛剛出場好大神氣,怎麼才這三兩下子?」頗有失望之意。   豈料那禿頂老者在一團斧影飛舞當中左趨右避,忽然開口說道:「我瞧你一開始的三十六斧還挺像個樣子的,怎麼接下來卻越來越不像話……你看你,這一招是『獨劈華山』嗎?軟綿綿的,劈柴還差不多……不對,不對,你這一招『中流擊楫』出手的時機不對……」他一邊說,一邊搖頭,一付好像很惋惜的樣子。   熊一飛見對方輕蔑自己如此,卻又偏偏奈何不了他,急切之下,額頭上黃豆般大的汗珠涔涔如雨而下。他忍不住大吼一聲,兩柄板斧忽然一起脫手而出,眾人不知他竟有此一招,不約而同地「咦」一聲出口。   那禿頂老者也是與眾人一樣,全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將自己的成名兵器當暗器使用。其時兩人距離又近,其勢閃避已然不及,禿頂老者百忙當中將上半身一側,雙手掌心向下往前一兜一拉,將那兩柄板斧罩在他雙掌之中。說也奇怪,兩柄板斧竟有如被扔進了一張魚網裡一般,去勢盡消。接著忽聽得「砰」一聲,卻是熊一飛抓著禿頂老者兩手無暇他顧之際,一拳打在他的左脅下。   那老者忽中暗算,不怒反笑,右手一抖,一柄板斧脫手砍中熊一飛的左肩,左手一揮,另一柄板斧飛去砍中他的右肩。熊一飛滿擬這一拳定能將禿頂老者打翻了去,全沒想到這一拳便有如打中沙包,對方只微微晃了一晃,自己卻被自己的兵器所傷。他「哇」的一聲驚叫,身上兀自插著兩柄板斧往後倒躍而退,落地時失去重心,喀喇一聲,壓碎了一張桌子。   從熊一飛擲斧傷人,到他反而被自己的斧頭所傷,這一下子兔起鶻落,不過是瞬息間的事情。只見那禿頂老者指著躺在地上的熊一飛,哈哈大笑道:「我本來以為你這一招,還藏著什麼厲害的後著,原來……哈……咳……咳……他媽的,這一拳倒不輕……」熊一飛既然擲出自己的兵刃,接踵而至的這一拳,自然是懷著破釜沉舟心情的奮力一擊。這禿頂老者挨了這一記,傷勢哪裡輕得了,咳了幾聲,鮮血從嘴角淌了出來。   那名叫沈鳳鳴的瘦黃漢子早在一旁伺機多時,見禿頂老者重傷咯血,回頭望了白臉漢子一眼。白臉漢子點了點頭,道:「二弟小心在意,這老人武藝高強,兄弟我至今尚看不出他的來歷。」沈鳳鳴道:「大哥不必擔心,只管在小弟身後掠陣便了。」說完走到熊一飛的身邊,見他傷口兀自不住流出鮮血,伸指連封了他肩膀幾處大穴止血,接著問道:「三弟如何?」   熊一飛悶哼了一聲,道:「有什麼?死不了!」伸手正想去拔出嵌在身上的斧頭,那同行的少年忽阻止道:「熊三叔,拔不得……」其實熊一飛雙肩俱傷,根本沒有力氣,指尖才碰到斧柄,手臂就垂了下來。   沈鳳鳴見熊一飛暫時不礙事,於是便走到那老者的面前,長劍虛晃兩招,道:「沈某領教前輩高招。」禿頂老者冷笑道:「既然想向我討教,那又何必故弄玄虛呢?我所知道的沈鳳鳴,使的可是判官筆,從來沒聽說他會使長劍。」沈鳳鳴倒也不隱瞞,說道:「前輩說得是,這劍是用來教訓一般無知小輩的,只是在下使劍已久,判官筆法早已生疏,還望前輩指點。」言下之意,莫不是指目前江湖鼠輩橫行,鮮有人有資格叫他使用判官筆。   禿頂老者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沈鳳鳴右手一揚,手中長劍如飛箭一般激射出去,「波」的一聲插入門板當中,直沒入柄。禿頂老者見狀,不由輕輕「咦」的一聲驚歎,道:「你這一手俊得很吶!」沈鳳鳴拱手一揖,說道:「有僭了!」不知何時一管點精鋼鑄的判管筆已執在手,呼的一聲,猱身而上。   這一番激鬥又與剛剛不同。那判官筆在沈鳳鳴的手中便好似有著生命般,如同一頭銀白色的小蛇,吞吐閃爍,變幻莫測。那禿頂老者也不再一味的閃避,雙掌或拍或拿,或扣或抓,又時而以拳擊打,又時而以指戳扎。   雙方見招拆招,以快打快,霎時間已過數十招。   沈鳳鳴見雙方出手將屆百招,不由心想:「這老頭子看來年紀不有七十也有六十幾歲了,可是身手矯捷更勝少年,哪裡像一個剛剛才受傷咯血的人呢?只是他剛才受了熊一飛一拳是眾人親眼所見,受傷咯血亦是眾所共睹,我沈鳳鳴年方青壯,好歹也要累得他精疲力盡,兩敗俱傷,否則將來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心中計較已定,筆鋒一轉,意走輕靈,卻是一帖王羲之的「十七帖」。   原來這判官筆既做筆形,一套套配合的武功,自然也就是由書法所演變而來的。一般來說,這筆鋒並不刻意做成尖銳狀來傷敵,而是做成鈍鋒,用以擊打人身穴道為主要目的。沈鳳鳴文武雙全,楷隸行草都有涉獵,這十七帖是王羲之的書信集,在唐代時,就已被拿來當作弘文館學生們的草書習字範本,沈鳳鳴初學草書便臨摹此帖,所以一出手便是浸淫最久,所下的功夫也最多的十七帖。   只見他提起筆來,彷彿將禿頂老者的身子當成了一張宣紙,開始奮筆疾書:「十七日即得足下……」如行雲流水般使將下去。那老者還了幾招,忽然若有所悟地道:「你這寫的是草書,是欺負老頭子看不懂來著!」沈鳳鳴更不答話,右手一抬,疾點雲門、中府兩穴,那是個「東」字的始筆。   直至豎弩右捺,連點神藏、靈墟、神封、章門、期門等諸穴,一氣呵成,卻是個「觀」字的末筆。那禿頂老者連道幾聲「好」,身子有如鬼魅般左右挪移,與那筆鋒始終相差數寸。   沈鳳鳴見自己的一輪猛攻,竟絲毫沒有佔到任何便宜,心想:「也許是王羲之的字太過普遍,這老兒識得,否則他豈能躲得如此從容?」當下若無其事地道:「接下來這幾個字,還請前輩指點。」不待禿頂老者回答,筆勢突轉豪邁開放,一筆一劃鏗鏘有力,寫的已是魏碑。   這魏碑寫來速度雖已不若草書般迅速,卻也更見威力。那禿頂老者接了幾招,「嘿」地一聲冷笑,道:「這幾個字寫得還算不錯,是練過幾年。老頭子我沒你讀得那麼多書,做學問可能沒你行,但如果只是指點你幾個字,將就著對付著,倒也還可以。」沈鳳鳴冷冷地道:「是嗎?」提筆一勒,連消帶打,光是這一手,已是江湖少見的上乘武功。豈料那老者眼皮也沒抬一下,竟接著說道:「不說別的,就說你這一路光寫字,卻不蘸墨,是何道理呢?」沈鳳鳴道:「我這筆乃精鋼所鑄,蘸個什麼墨?」嘴上說著,手底下也沒閒著。只是他一帖魏碑「賀蘭汗造像記」早已寫完,換上了以行書書寫的「枯樹賦」。   那禿頂老者哈哈一笑,道:「要寫一手好字,除了執筆、運筆的角度,運腕的舒展氣勢,落筆前的虛畫,以至於露鋒與藏鋒的運用外。潤與渴的變化,才是成為一個書法大家的條件所在。你寫字不蘸墨,哪來潤渴變化?一套好好的『判官筆打穴功夫』少了這兩樣變化,威力七折八扣下來,剩下的只怕不到三、四成。像你這樣只懂得用『形』而不用『意』,到白楊樓前面賣賣字畫倒還可以,拿來當武藝耍,那不是活的不耐煩了。」這一番類似於學習書法的入門提綱的話,旁人聽了倒也罷了,沈鳳鳴每一字一句入耳,都有如醍醐灌頂、春雷貫耳。他依稀記得當年師父在教他這一手判官筆法時,彷彿也說過相同的話,只是師父對於這方面的解說十分含糊,大抵只說,武功練到此地,接下去能不能更上層樓,全看個人的悟性與天資而定,那是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了。   當年他的師父這麼說了,沈鳳鳴自然是聽得一頭霧水,再追問下去,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師父於此修為亦有所限,自然是不能再教他什麼。而那時他只是很單純的想:「接下來的武功師父既然不會,那很可能就只是前人的理想境界罷了,世上根本沒人會這種東西。」既然這麼想,當時心下便踏實多了。多少年來仗著一管鐵筆行走江湖,已然鮮遇敵手,這檔陳年舊事早已拋諸腦後,豈料今日此地由一位老者談起「用意而不用形」,而再度挑起。   只見他忽地筆尖亂顫,一連搶攻老者的任脈諸穴,接著一筆由左而右斜兜了半個圈子,身子卻在搶攻當中急拔而退,輕輕地落在一丈外。那老者只把袖袍一拂,在半空中響了一個霹靂,便將來勢盡皆消解。   那熊一飛在一旁忽道:「沒想到老二你的功夫這麼厲害,倒是瞞得我好苦。早知道就讓你先上陣,我又何必強出頭呢?」沈鳳鳴兩眼盯著那老者,沒好氣地說道:「沒空跟你瞎扯……」那白臉漢子出言制止道:「三弟別鬧!」那禿頂老者笑道:「別急,別急,一個一個來,通通有機會。躺在地上的如果不服氣,一樣可以站起來再排隊。還是你們決定要一擁而上?」   白臉漢子道:「老前輩武藝高強,想必是武林名門耆宿。宋某自認不曾與任何一位前輩高人結怨,今日之事,其中必有誤會。剛才聽老先生的口氣,是要將我們五個人一股腦兒的全抓起來,不知是受何人所托,還是另有原因。宋某不才……」禿頂老者將手一擺,插口道:「好了,好了。   要嘛就明兒個一大早乖乖地跟爺爺走;要嘛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偏有你這麼多說的。其實我要你們三個大男人用來幹嘛?燉湯喝嗎?只不過老頭子我帶著這兩個娃兒走在路上多有不便,有你們在一旁伺候著,白天呢,就開路搭橋,驅趕野獸啦什麼的;到了晚上,什麼打尖住宿啦,湯湯水水的啦,那不就方便多了。你們放心,一到了地頭上就立刻放你們走路,片刻也不為難你們。」說完,他又立刻回答自己道:「不過我想你們是不可能會答應的,就算是現在想答應也不成了,我打得正興起,非要你們陪我玩玩不可!」   白臉漢子聞言不禁皺起眉頭,只見他右手一抬,「刷」地一聲,背後長劍出鞘,直指禿頂老者,劍尖不住顫動,嗡嗡有聲。那湯光亭躲在櫃檯下面觀看多時,見到終於輪到白臉漢子出手,知道這才是壓軸好戲,便忍不住往前挪了挪身子。   沈鳳鳴聽到聲音,急忙回頭向那白臉漢子說道:「大哥且住,這老頭……老前輩批評師門武功,正好讓小弟向他討教討教。」那白臉漢子道:「這老兒來意不善,不如咱們兄弟倆併肩子上,看看他是否真的有三頭六臂?」沈鳳鳴忙道:「大哥恕罪,小弟不才,想要一個人先陪他玩玩!」   白臉漢子搖頭道:「只怕這正好上了他的當。」那禿頂老者在一邊已經等得不耐煩,叫道:「到底商量好了沒有?準備談到天亮嗎?」   沈鳳鳴當下不再多言,銀光一抖,筆尖再度朝禿頂老者疾點而去。那禿頂老者見狀竟不閃避,大喝一聲,道:「看清楚了!」右手拇指、無名指、小指蜷起,以食指、中指虛擬筆鋒,亦同時向沈鳳鳴門麵點去。   按理沈鳳鳴先發制人,又有判官筆在手,手臂彷彿比尋常人暴長一尺有餘,眼看就要得手,但誰知禿頂老者竟然後發先至,中指指尖已經就要按到沈鳳鳴額頭的神庭穴上。沈鳳鳴大駭,急忙往左一避,豈料那老者第二指有如未卜先知般早已湊在那裡,若逕自撞上去,那又是把左眼窩下的承泣穴交在他手裡。沈鳳鳴沒奈何,只得向後急跨了一步。那禿頂老者毫不客氣,連著第三指點出,直取他鼻傍的迎香穴。沈鳳鳴直到此時,才猛地驚覺,這老者寫的是剛才自己最後寫的兩字草書:「無為」。   雖然已知道對方出手的招數方位,沈鳳鳴卻沒有因此而能佔到上風。   反倒是禿頂老者的深諳判官筆法之道,令他感到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暗暗納罕道:「我恩師明明與我說道,這草書講究的是快速與流動,緩則跛,滯則生礙。怎麼他的『無』字起始三筆,卻是寫得如此凝重笨拙,但又偏生如此厲害。」只聽得那禿頂老者開口說道:「筆畫潤渴之變,以陰陽、以遠近、以輕厚。我這『無』字蘸滿墨水,是以潤筆寫就。接下來墨水用盡,下面這個『為』字,你仔細看看有什麼不同?」沈鳳鳴聽他語音溫和慈藹,便有如當年恩師諄諄教誨,一時心馳神蕩,差一點就要出聲答應,不覺耳根都紅了。   只見禿頂老者仍是以指代筆,由左至右,由上而下劃了一道弧線。沈鳳鳴自然識得這果是「為」字的始筆,並知道末筆置中一點乃是精要所在,專取任脈諸穴,其中膻中穴又名氣海,最為重要。沈鳳鳴想都不想,右手執筆題了一個「井」字,左手入環右崩捶,使得是一招「如封似閉」。   果見禿頂老者一筆一劃都依著筆序來,沈鳳鳴只待以逸代勞,豈料禿頂老者最後一劃突然指尖一轉,同時說道:「不過再怎麼說,判官筆終是武功的一種,要是拘泥在寫字上面,那便是捨本逐末了。」話沒說完,手指已經搭上沈鳳鳴的右手腕。沈鳳鳴大吃一驚,只覺手臂一麻,接著銀光一閃,爛銀判官筆已然脫手而出。   自己的兵刃為人所奪,那是自打從沈鳳鳴步入江湖以來,前所未有的事情。他在驚駭之餘,倒是臨危不亂。左手「如封似閉」使到一半,急忙扭腰跨步,轉向變招,左臂盡舒,指尖竟又重新搭上了他的判官筆。那老者大叫一聲:「好!」筆柄倒轉,倒送了回來,直指他的胸口,使的竟是剛才草書「為」字那未完的一筆。   沈鳳鳴暗叫一聲:「不好!」其勢右手麻痺不能動彈,左臂盡伸,又來不及回轉,百忙中只得緊閉住一口氣,接著「波」的一聲,他只覺得一道內力衝進了膻中穴,全身氣息便如波濤般在他體內不住翻攪,四肢百骸也宛如散了一般,霎時天旋地轉,接著喉頭一甜,口中鮮血如泉水般狂湧而出。   這一下居然這麼輕易得手,就連禿頂老者自己也感到喜出望外。其實沈鳳鳴武功不俗,禿頂老者自忖要勝他,那也得是再耗上數百招之後的事情。然而耗下去容易,在一旁窺視的白臉漢子,卻有如芒刺在背,直挨著他難過。尤其他是三人之首,武功自然不在話下,而他越是不動如山,就越發叫人不得不提防。   所以這禿頂老者打從一開始叫陣放對以來,倒有七分精神放在這白臉漢子身上。在時刻拖得愈久,就愈對他不利的情況下,他先是出奇不意地傷了熊一飛;而對於沈鳳鳴,他當然也想早早打發,於是他刻意地顯得輕描淡寫,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求攻其不備。果不其然,沈鳳鳴在他的一番干擾之下,提前中箭下馬,他暗道一聲:「運氣!運氣!」忽地眼前一花,一柄長劍已然刺到面前。   禿頂老者見來者劍法精妙,其勢避無可避,無暇細想,順手便用沈鳳鳴的判官筆去格擋。只聽得「噹」地一聲清響,但覺對方內勁渾厚,震得他虎口發麻。他不甘示弱,左手伸指成掌,便朝對方按去。那對方亦是跟著一掌拍來,雙掌相交,兩人各退三步,暗自驚歎對方功夫了得。   那禿頂老者道:「沒想到長劍門下,居然有你這般功夫的人才。不錯不錯,算是老頭子低估了你。嗯……你是宋鎮山,長劍門的第三代弟子,是誰的徒弟?我看長劍門裡前一輩的人物,沒一個及得上你。」那白臉漢子道:「前輩武藝高強,想必是武林成名人物。沒想到今日竟然使詐傷我弟兄,卻算是晚輩高估了你。」那沈鳳鳴委頓在熊一飛的身畔,前襟沾滿了鮮血,生死不明。那對青年男女在一旁照應,已經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禿頂老者搖了搖頭,說道:「兵不厭詐。若是每一回比武都是力大則勝,氣長則贏的話,那還比個屁,大家比賽搬石頭、跳懸崖不就得了?練武練的是智慧,比武靠的是腦筋。我才誇你武功不弱,沒想到你見識這麼差,恐怕日後也是難成氣候。」說完臉上顯出一付很惋惜的樣子。那宋鎮山接口道:「便請前輩賜教。」禿頂老者微微一笑,道:「好說。」   宋鎮山絲毫不敢怠慢,手腕一抖,手中長劍劍尖跟著顫抖起來,發出了嗡嗡之聲。接著一劍遞出,那一道寒光也似的劍尖,於半途中彷彿一分為二,然後二分為四,竟然一劍直指禿頂老者週身四處大穴。饒是這禿頂老者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如此神妙的劍法,驚訝之餘,只得先避其鋒,右腳伸足一點,整個身體硬生生地向後退開三尺。   哪知宋鎮山這一劍有如魑魅,竟跟著往前遞了三尺,與禿頂老者的身體始終相距三寸,毫無先後之別。就好像預先知道對方會後退一樣。禿頂老者來不及喝采,身形一晃,瞬間又向一旁讓開了三尺。   這追擊的人劍法使得精彩,閃避的人躲的驚險詭異,湯光亭頭一回看見真正的高手過招,是既興奮又緊張,躲在櫃子下張大了嘴巴,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見宋鎮山出手的劍法越來越繁複,滿廳上都是白晃晃的劍影,那老者不斷地繞著廳上桌椅左趨右避,卻是一招未還。   宋鎮山心知這禿頂老者擅於先觀察對手的武功招數,然後再趁隙進襲,為求勝券在握,唯有速戰速決。於是手上毫不停留,腳下同時便就近將身旁的桌子給踢翻了;接著喀剌一聲,踢碎了一條凳子。這客棧並不大,如此數招下來,所有的桌椅盡皆被踢翻踩碎,桌板椅腳,散裂一地。   禿頂老者見自己的一點心機被識破,只是哈哈一笑,道:「你的劍法很好,老頭子一時無法可破,只是想要多耗些時辰琢磨琢磨,沒想到你忒也如此小氣!」宋鎮山見他直承此事,倒也沒他奈何,嘴上不答話,手底下卻加了一把狠勁。   那禿頂老者說完,果然不再閃避,手上拿著沈鳳鳴的判官筆,便與宋鎮山的長劍對陣起來。宋鎮山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專心應付。   他這一下心無旁騖,畢生所學便如滔滔大河般,幾乎是不經思索地,一招一式源源不絕地使將出來。那禿頂老者初時還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百來招轉眼又過,宋鎮山所精的劍法,竟有如無窮無盡,不論他如何挪移變化,宋鎮山總是有對付的劍法應運而生。禿頂老者暗暗吃驚,心道:「這小子的功力遠遠超過我的想像,只怕長劍門兩代掌門恐怕都有所不及。」   只見宋鎮山又是斜斜一劍刺來,看似有氣無力,但劍芒已吐,實是以大拙御巧,隱隱蓄含殺機的精妙招數。他知道厲害,左腕一沉,含勁不發,伺敵後動;右手判官筆當劍使,也是斜兜過去。宋鎮山彷彿看出蹊蹺,劍身一側,輕輕地搭上了判官筆,順勢便要削下。   禿頂老者忍不住暗暗喝采,心中續想:「他中途變招是說變就變,而且揮灑自若,毫不拖泥帶水,幾無稜角可循,更別說是破綻了。長劍門在武林中稱不上什麼大宗門派,只是此人天賦異稟,是練武的奇才,已將師門的武功練得登峰造極。如此耗將下去,他年輕力壯,我難保沒有個閃失……」眼見對方劍刃就要削中他的手腕。他不及細想,先是突然鬆手放開判官筆,待宋鎮山這一劍落空時,馬上又以迅捷無比的速度反手抓住筆鋒,接著食指拇指一撥,將筆柄部份倒轉過來反點宋鎮山手腕上的「列缺」、「合谷」兩穴。他這一下實在是異想天開,兼之鋌而走險。宋鎮山不由大駭,他為人謹慎,連忙撤劍疾退。   高手過招如下圍棋,是錙銖必較,不容一步差錯。他這招一撤走,先機便失,此消彼長,攻守主從之勢馬上易位。宋鎮山知道他碰上了生平難得一見的真正高手。不由尋思:「這老兒不但才受過傷,而且已經連敗了兩位成名人物,然而精力充沛,勁道雄渾依舊如斯,難怪我二弟如此人物,也傷在他的手裡。」他為人保守,一但無必勝把握,便思索如何收拾敗戰後的結果。只見他背向著那對青年男女,忽然開口說道:「林公子,你帶著林姑娘先走吧,這老兒武功精湛,宋某只怕擋他不祝」此語一出,眾人盡皆愕然,就連那禿頂老者也感意外。只聽得那位林公子「唰」地一聲,也抽出腰間配劍,說道:「宋先生,我林延秀身為林家子弟,歹說也是將門之後,恨只恨當日不能追隨先父兄長與賊決一死戰,苟活至今才死,也已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我是不會走的,藍瓶,你是女孩子,這裡沒你的事,你趕緊先走吧!」那女子聞言哭道:「不要!我不要自己一個人逃走!」林延秀不理,逕自挺劍向禿頂老者刺出。   那禿頂老者道:「沒我的同意誰也不許走!」百忙中居然捨了宋鎮山,劈頭朝林延秀就是一掌。掌風到處,刮得林延秀嫩臉生疼,驚懼之下,哪裡還能顧得對方還有什麼厲害的後著?急忙俯身避過。宋鎮山見狀早已一劍遞來,替他擋了接踵而至的幾招,一邊說道:「林公子,當日你若真的與父兄一齊死了,那倒也罷。今日便讓你死在這裡,又有何意義?林家血海深仇,又誰來報?我兄弟三人保兩位至此,又所為何來?留得青山在,報仇雪恨的機會還能少了嗎?這老兒千招之內不能勝我,快趁早走了吧!」   林延秀一時瞠目無言以對。那林藍瓶趕緊拉住他,說道:「是啊,哥哥,咱們還是聽宋先生的話先走吧!」   禿頂老者見狀,也不禁暗自焦急,全沒料到這宋鎮山武功雖好,心態卻如此保守,保守到讓他無法從中使計,借力使力。他急切之下,只好將內力催到極致,每一招一式皆以全力進擊。但是宋鎮山已決意使用拖延戰術,出招幾乎全是只求不敗的守禦招式,當下鬥了個旗鼓相當。禿頂老者再強悍,一時也無可奈何。   那林延秀讓妹妹林藍瓶拉著走了幾步,忽然停步回頭道:「那這熊三叔與沈二叔怎麼辦?」宋鎮山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便道:「能活的死不了,該死的也救不了。」頓一頓,又道:「記得咱們之前約定過事嗎?便照約定行事。」那熊一飛至此神智仍甚清楚,只道:「是啊!你們還是快走吧,留在這裡礙手礙腳,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點!」   林延秀點了點頭,再不遲疑,當即還劍入鞘,一手拎起那禿頂老者留在一旁的油紙傘,一手牽起妹妹的手便往外走。外頭雨勢仍未稍歇,一但走脫,追蹤倒不甚易。禿頂老者如何不曉,更何況剛剛宋鎮山打了個啞謎,很可能是早已約定,如果走失後要在哪裡會合。如此一來,今夜所有的努力便算全部泡湯。他心裡雖急,但是宋鎮山的頑強,讓他幾乎不能分神。   表面上宋鎮山已經放棄攻擊而改採守勢,其實私底下卻未放棄任何可以傷敵的機會,自己只要一疏神,他的劍尖往往便指到鼻子面前,總要鬧個汗流浹背、膽戰心驚。只有一步一步地眼睜睜看著他們兄妹倆即將走出客堂。   湯光亭在聽到他們兩人是兄妹時,心裡不自覺地輕鬆起來。這會兒看他們兩人即將走出客棧,心裡又悵然若失,不知哪來的勇氣,急忙鑽出櫃檯,三步並兩步地搶在他們面前,伸臂一攔,叫道:「不許走!你……你們還……還沒付酒菜錢呢!」   林延秀原先看到突然間冒出一個人影,伸手便要去拔劍,後來定睛一瞧,才知道是店小二。那宋鎮山在一旁雖陷入苦戰,然而耳聽八方,店小二從櫃子底下鑽出來攔林氏兄妹的情況,他也是聽得一清二楚,得知這小二隻是為了追討飯錢,才鬆了一口氣。   林延秀皺著眉頭,鬆開了按在劍柄上的手,解開腰間的錢袋,將裡面所有的銅錢全倒在那湯光亭的手心上,說道:「這些全給你了,我們可以走了嗎?」湯光亭看也不看,只掂了掂,便嚷道:「這幾個錢怎麼夠,你們還弄壞了我一屋子的桌子椅子呢!」林藍瓶不禁怒道:「你這小二忒也大膽,我們的錢都在宋大爺那裡,不怕死的話,儘管過去跟他拿好了!」   拉著林延秀轉身避過湯光亭欲走。   湯光亭並不死心,身子一側,張開雙臂,又去擋在他們面前,大嚷道:「不行不行,他的功夫那麼好,捏死一個店小二就好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我不敢過去跟他拿,還是你給我吧。」他這一付死要錢的樣子與一般貪生怕死的店小二大大不同,不由得讓林延秀起了疑心。林延秀想試他一試,於是他大喝一聲:「讓開了!」接著一拳便往湯光亭臉上揮去。   林延秀這一拳原本只是想嚇唬嚇唬湯光亭,好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湯光亭也是大叫一聲,嚷著:「哇,打人啦!」身子一矮,卻攔腰奮力抱住了林延秀不放。林延秀一拳落空,又覺腰間忽然一緊,不禁吃了一驚,急忙用手想去扳開湯光亭。然而他越是用力,湯光亭就箍得越緊。林延秀被他這種市井無賴的打架方法,弄得有點害怕,一時沒法子,便開始一拳一拳地朝他背上招呼,同時口中不停喊著:「放開我!放開我!」   那林藍瓶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見這小二死纏濫打,起了厭惡之心,開罵道:「死小二,放開手!」裙裡忽地飛起一腳便往湯光亭的腰部踢去。   那湯光亭吃痛,悶哼一聲,雙手兀自緊緊地抱住林延秀,借力使力地將他摔壓在地上,那地上滿都是木頭碎片,尖銳的部份將他們兩人扎得是哇哇大叫。   林延秀既然被按著倒下,兩隻腳倒是空了出來,慌亂中一套「連環鴛鴦腿」是頂的頂,踢的踢,湯光亭知道厲害,連忙鬆開了手,也使了一套「太祖長拳」對付。雙方交了幾招,林延秀才猛地驚覺這店小二居然也練過武功,不由厲聲問道:「你這小子居然還有兩下子……你到底是誰?」   那禿頂老者在一旁瞥眼瞧見了,哈哈大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湯光亭聽林延秀出言不敬,正想胡謅幾句時,卻聽到了那禿頂老者的笑聲。他腦門上宛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記,不禁自責道:「我怎麼這麼糊塗,不過是個小妞嘛,我這一出手,不是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嗎?」瞥眼瞧那禿頂老者與宋鎮山兀自打得熱絡,心裡不由暗暗禱祝:「你們千萬再多打幾個時辰,不要分出勝負,最好是兩敗俱傷,兩個都躺在地上爬不起來!」   林延秀哪裡知道這店小二這時有這麼多心眼,見他不答,心頭怒火更盛,掄起拳頭照面就是一拳。那湯光亭心有旁騖,冷不防頰上「砰」地一聲便中了一拳,登時腫了起來。   這一拳打得湯光亭是頭暈目眩,忍不住破口大罵:「臭小子,出手這麼狠!」左手掌心向上一翻,右手五指便往林延秀的手腕扭去。林延秀見他這一手手法精妙,倒也不敢小覷,兩手手掌一攤,十指活動,便以大擒拿手對付。兩人以快打快,一時之間鬥了個旗鼓相當。   那林藍瓶見這店小二竟能與兄長的大擒拿手互拆數十招而絲毫不露敗相,不禁又驚又怒。只見她柳腰款擺,玉臂輕舒,「唰」地一聲自林延秀的腰間抽出他的配劍,接著劍光閃動,便往湯光亭身上招呼,形成了兄妹聯手,以二敵一的局面。湯光亭哇哇大叫,一時手忙腳亂。   別看那林藍瓶的身材嬌弱,一付怯生生的模樣。她一劍在手,招招狠辣,湯光亭迭遇凶險,十之八九都在她的劍下。湯光亭叫苦連連,暗罵道:「臭娘們,居然這般潑辣。」心裡想是這麼想,卻沒有時間罵出口。慌忙中從地上拾了一根木頭桌腳當武器招架,那林藍瓶打得雖緊,急切之間倒也還撐得祝打從湯光亭出手以來,宋鎮山就不斷分神去關注他們的戰況,那禿頂老者察覺這種情形,更加咬著他不放。只不過宋鎮山全力防禦,守得嚴密異常,再則禿頂老者先前挨了熊一飛的那一拳,漸漸地在他的脅下隱隱作痛起來,幾次用力稍猛,牽動傷處,更是痛得他額頭出汗。兩人便這麼僵持著,都各自感到體力的漸漸不濟。那禿頂老者表面上表現的輕鬆,實際上早已焦慮起來,心想:「那個店小二不管是什麼來頭,雙拳終究難敵四手。而他一落敗,這兩個娃兒哪還有不跑的道理。」但焦急歸焦急,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可想。   正做沒理會處,他忽然隱隱約約地聽到,遠遠的地方彷彿傳來陣陣的馬啼聲,正懷疑是否自己的耳朵有問題時,卻見到宋鎮山的眉頭一皺,亦做側耳傾聽狀,禿頂老者心想:「這姓宋的也聽到了,卻不是老頭子耳鳴。」   不一會兒,這陣馬啼聲越來越響,便有如從四面八方漸漸向這裡靠攏。不久,便連武藝較低的熊一飛也察覺有異狀,怔怔地瞧向大門進口的方向。   忽然聽得「啪」的一聲巨響,屋裡火花四濺,卻是湯光亭不敵兄妹聯手,伺機將屋裡生的一盆炭火往林延秀的身上踢翻過去。那林延秀身上著了一塊炭火,火勢在他身上延燒開來,急得他到處跳腳,便捨了湯光亭。   湯光亭見計策生效,便將剩下的最後一盆火也給踢翻。火紅的炭火散落一地,林藍瓶進攻時顧慮著腳下燙人的東西,不能依著自己習慣的步伐,功力大打折扣。而且這麼一來,整間客棧登時一片昏暗,只剩下櫃檯上一盞被禿頂老者與宋鎮山的掌風帶得忽明忽滅的油燈,氣氛頓時變得詭異異常。   林延秀身上的火舌在幾經拍打下,仍舊餘勢不衰,他靈機一動,便跑到屋外要去淋雨。宋鎮山知道這會兒外頭就要來到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忽見林延秀往外頭沖,只怕他會有閃失,忙喊道:「林公子,別到外頭去!」   便要去攔住他。禿頂老者見他身形微微一動,便知道他要幹什麼,心想此機千載難逢,萬不可失,當下便將判官筆收置腰間,氣凝丹田,雙手兩掌一分,緩緩向宋鎮山拍去。   宋鎮山見他這看似軟綿綿又慢吞吞的掌法與先前的氣象頗為不同,倒也不敢小覷,潛運起十成功力也跟著拍出一掌,豈知這禿頂老者的雙掌來到中途,忽然二變四,四化八,及近身時,已幻化出一十六道掌影,宋鎮山大驚失色,心裡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心念動得快,手底下更快,反手一劍,便是一招「百花齊放」。那禿頂老者見他應變如此,不禁暗暗讚歎。   宋鎮山便靠這一招得以喘息之際,忽地失聲叫道:「你……你這是『大雲山陰陽掌』,你是……你是自大老人,莫高……」他一時心急口快,將自大老人的名諱說出了一半,才忽然想起連名帶姓地稱呼這位前輩高人似乎有些衝撞,急忙住口。那禿頂老者聞言哈哈一笑,撤掌收勢,說道:「小子眼光不錯,老夫就是你所說的『自大老人』,莫高天便是。」話沒說完,客棧外那一陣馬蹄聲嘎然而止,四面八方同時傳來馬匹吐氣的嘶鳴聲。   宋鎮山聽這陣勢,竟是這群不速之客將客棧給團團圍住了。而林延秀一去不回,再無聲息,不禁讓他焦慮起來,便說道:「久仰莫前輩高義……」莫高天臉色一沉,手一擺,打斷他的話頭,說道:「過去的事休得再提。這兩個娃兒我得帶走,外面那夥人便由我來打發。而你既知我的來頭,要命的就別再礙手礙腳!」   宋鎮山聽完不禁暗暗叫苦,猶記得當年他的師父,嘗在閒暇時向他與跟他一起學藝的師兄弟們,談論起當今武林的一流高手:河南嵩山少林寺妙因神僧,金剛般若神功獨步武林;江西龍虎山無極門玄璣真人,天罡正一神劍天下無敵。這兩人,一位是佛道高僧,一位是玄門正宗,有道是降妖伏魔,鏟奸鋤惡,所以武功深不可測倒也罷了,而另一位絕世高人可就不是這樣了。他做人行事但憑個人喜好,不論是非,然而又重信守諾,是個亦正亦邪之人。晚年以來狂妄成性,將自己所擅長的武功名目全都冠上一個「大」字,如「大」雲山陰陽掌、「大」雪山折梅手等等,卻又偏生得如此厲害無儔,一些江湖好事者便在他的背後偷偷喊他自大老人,而他聽到之後竟然哈哈一笑,十分得意有這樣的稱號。   宋鎮山依舊清楚記得當年師父說到這位高人時,眼睛裡隱隱透露出一股驚懼的神情,就像做錯了什麼事被捉到一樣,再三叮囑碰上這號人物時要千萬小心。而如今這位傳說中的人物,便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了。   宋鎮山雖然有些驚魂未定,但自己畢竟已與這位「自大老人」拆了不下千招,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再加上他更擔心一去不回的林延秀,劍光一抖,化作團團劍圈,一邊喊住了林藍瓶,左手去擎住了她的手,護著她緩緩退出門外,口裡說道:「前輩少陪了,我受人所托,定要護著這兩位孩童安全。」丟下躺在地上的熊一飛與沈鳳鳴,逐漸向門邊靠近。他這一招有個名堂,叫「滴水不漏」,乃是以十二分力氣守禦,滴水尚可不漏,那莫高天一時瞧不出破綻,只道:「你這般耗費內力,只怕撐不住一柱香時分。外頭那批人來頭不小,不留些氣力,恐怕連你也得留下了。」宋鎮山微微一笑,並不答話,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外了。   那湯光亭自聽到馬蹄聲時,心裡早有譜了。待聽到外頭人馬將這客棧團團住,再暗暗盤算小三子的腳程,更篤定是自己的父親已率各寨頭領下山來尋他。及至林藍瓶被宋鎮山拉走,他才有得機會喘息,同時思索如何全身而退。眼見宋鎮山緩緩向外退去,那禿頭老人全神貫注之際,靈機一動,躡手躡腳地潛到櫃檯邊,呼一口氣便將這客棧裡的最後一盞燈給滅了。   眼前才一黑,湯光亭後領忽地一緊,整個人給人當成小雞般提了起來。   他一驚之下,伸腿往後一蹬,卻是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踢到,那人察覺他的動作,將他的領子給往上用力提了一提,脖子是勒得更加緊了。   湯光亭這一下子幾乎喘不過氣來,忽聽得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這小二居然還有兩下子,老夫縱橫江湖數十年,沒想到竟看你看走了眼!」   那湯光亭一聽是莫高天的聲音,心裡登時涼了半截,張大了嘴巴想為自己辯解幾句,但是喉嚨被壓迫得緊,連吸氣都有困難了,哪裡還說得出話?嗯嗯啞啞了幾句,不禁猛烈地咳起嗽來。   卻說那宋鎮山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外,忽見眼前一黑,更加不敢停步,拉著林藍瓶便欲轉身就走。才跨步,一團黑影挾著風雷當頭罩來,宋鎮山聽到這樣的聲音知道來勢非同小可,劍鋒一轉,一道白光劍影從這一團黑影中穿了過去,只聽得「哎呀」一聲,一個胖呼呼的黑影從他的眼前閃了開去。宋鎮山定眼一瞧,卻是一個頭戴斗笠,身著黑衣,雙手掄著狼牙棒,兩眼露出驚惶神色的胖子。   宋鎮山的眼光沒有在這個胖子身上停留太久,他閃電般地環視觀察了四周圍的人,只見這群人或站立或騎馬,或背箭袋或扛大刀,高矮胖瘦,不一而足。這些人很顯然地並非同一個師承門派,卻又全部身著黑色,宋鎮山心裡明白,他是碰上盜賊了。然而若是一般的山寇,宋鎮山自然是不放在眼裡,可是剛剛那個掄狼牙棒的胖子膂力驚人,實在不似一般的烏合之眾。   只聽得那個胖子說道:「大哥,這點子可是個硬手吶!山豬我打不過他,不如大傢伙兒一起上罷!」話一說完,人群裡馬上就有人附和道:「是啊,咱們一起上,就算擠也把他擠死了!」另外有人說道:「他真的是硬手嗎?山豬,大哥每回叫你辦事,你總是推三拖四的不用心,你要想偷懶就說一聲,爺爺我就是替你出手也不打緊!」那山豬聽了大怒,道:「去你奶奶的,刀疤老三!你要出手儘管請便,等到你被人家在身上刺出了幾個窟窿,我就幫你把綽號改一改,就叫『窟窿老三』!」   眾人聽山豬這麼說,當下就有幾個人笑了出來。那刀疤老三不甘受辱,亦怒道:「你是譏我武藝低微嗎?讓我告訴你,我這臉上的傷疤,可是因為每次的任務我總是奮不顧身,不像某人善搞臨陣退縮,趨吉避凶,全身而退!」那山豬不像刀疤老三這麼口才便給,聽他說自己貪生怕死,一氣之下登時結巴,說道:「你……你說什麼?有……有種再……再說一次……」人群裡有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登時鼓噪了起來,但也有幾個比較老成持重的,開口安撫眾人的情緒,其中有一個便道:「在大哥面前還吵什麼吵?你們眼睛裡還有大哥嗎?」一陣威嚇之下,紛擾的情況才逐漸緩和下來。   山豬兀自嚥不下這口氣,回頭抱拳向一個騎在馬上的漢子說道:「要是大哥也認為山豬辦事不力,便讓山豬獨自一人闖進去,不管成與不成,山豬都會殺他個血流成河。」那馬上的漢子道:「刀疤老三沒那個意思,山豬你千萬不可誤會。」   宋鎮山耳裡聽著他們的對話,眼睛卻不斷地搜尋著林延秀的下落。忽聽得背後人聲響起,卻是莫高天拎著湯光亭也要步出客棧。宋鎮山一時間找不到林延秀的下落,倒也不願繼續與他正面衝突,身子一讓,往另一邊的屋簷躲了開去。   那莫高天才踏出客棧一步,四周人聲彷彿大夢初醒般盡皆聳動起來。   莫高天見狀,心想:「這些人難道知道我的來頭?」隨即便發覺眾人的眼神又不是那麼回事,果見那騎馬帶頭的漢子驅馬向自己前進了幾步,接著勒馬開口說道:「在下便是這鑄劍山跑馬寨的頭兒。小犬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前輩高人,還請恕罪!」   湯光亭一聽之下,心中不禁大叫一聲:「糟糕!」心想:「爹不知道我的身份尚未暴露,這麼一說豈不是不打自招?」一想到這兒,不由心灰意懶,原本努力掙扎的手,也就漸漸放鬆下來。   那莫高天原先聽得是一頭霧水,一時還以為是宋鎮山的父親來了,但是看年紀便馬上知道不對,待得手中原先抗拒著厲害的店小二忽然停止掙扎,旋即恍然大悟,哈哈一笑,便道:「小朋友聰明伶俐,佩服佩服!」   這莫高天狂妄自大慣了,從不誇獎別人,這話頭雖然是「小朋友」三個字,但是待他說到「佩服佩服」時,心中想的其實是自己,得意之處,不禁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原來帶頭的騎馬漢子便是湯光亭的父親,這鑄劍山跑馬寨的山寨主,人稱索命閻羅的湯廣成。這湯廣成自聽到小三子向他回報,說山底下來了一批武林強人,讓他們差一點露出馬腳,好在湯光亭機警,他才能上山來通風報信。這湯光亭是湯廣成的獨生愛子,一聽到自己的幼子身陷險地,當下二話不說,馬上調集了寨裡的三十六洞,共七十二個頭目,冒著大雨傾巢而出,將這平日充作前哨暗樁的客棧團團圍祝湯廣成見莫高天大笑不止,臉上喜慍不露,揚手一揮,身後兩名黑衣漢子架著一個身披油布雨衣的少年走了出來,卻不是林延秀是誰?只是週身五花大綁,垂首低頭,動也不動,生死未知。   宋鎮山見狀連忙喊道:「林公子!林公子!」林藍瓶亦叫道:「哥哥!」   那湯廣成見狀心想,還好鬼使神差地讓這人落在自己的手裡,看來這寶還押對了。便道:「這位官爺寬心。這小兄弟只是昏了過去,只要前輩將小兒平安送返,在下願親自為這位小兄弟解縛,他日再登門請罪!」   那宋鎮山正不知如何回答,莫高天卻接口道:「唔,你這買賣倒是做得!」湯廣成聞言大喜,正欲開口道謝,忽地眼前一花,卻是莫高天身形一動,欺向宋鎮山。宋鎮山雖被這突如其來舉動嚇了一跳,但也不是絲毫沒有準備,長劍一抖,一招「長虹貫日」如閃電般疾刺而出。湯廣成在一旁,只見一個行動有如鬼魅,令人防不勝防;一個招式精妙,劍劍嗤嗤有聲,不由勒馬往後退了幾步。那叫刀疤老三的靠向前去,在湯廣成的跟前說道:「大哥……這,這有點古怪……」湯廣成將手一擺,低聲說道:「將抓到的小鬼押到後頭去。」刀疤老三領命而去。   那宋鎮山心想:「自大老人在這個時候抓了這個店小二,就等於已經拿了林公子,所以他現在一輪猛攻,只想盡早結果了我。」一想到這裡,更是使出十二成功力,只是他接連兩個時辰以來,都像是一張緊繃的弓弦,至此已經幾近強弩之末了,只覺得自己每使出一劍,這劍便加重一分,到了後來每一劍都宛如有百來斤一般,越使越吃力。   就在迷迷糊糊當中,眼見莫高天一隻肉掌有如化作團團雲氣,不斷地向自己進逼而來,他幾乎是毫不思索地便以一招「撥雲見日」回敬。原來這一招「撥雲見日」,實際上是以日撥雲,一劍平平刺出,是膻中穴也好,是廉泉穴也行,要訣就在於以氣御劍,全力施為。是一招以實破虛,以真制幻的劍法,目的在使敵人不論變什麼花樣,使多少虛招,只要遇上了這一劍,就非要加以抵擋不可。而如此一來,這招撥雲見日也就名副其實了。   因此,宋鎮山見莫高天招式詭異,便毫不猶豫地使出這一招。然而就在他全力刺出的那一剎那,忽然發覺前面居然空蕩蕩的,一點也不受力。   宋鎮山大驚失色,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我漫無節制地消耗內力,居然燈枯油盡了!」他正當年輕力盛,所謂燈枯油盡的情況也只是聽師門前輩提起過,自己並無法分辨。此刻的他驚疑不定,額頭上的汗珠一顆顆冒了出來。   便在此時,莫高天的手指毫無阻攔地逕自掠過他的劍鋒,便朝他眉後的「絲竹空穴」點去。宋鎮山回劍不及,連忙用左手去格擋,同時間只聽得一聲女孩子的驚呼,卻是莫高天聲東擊西,趁隙將林藍瓶給劫走了。   原來這莫高天先前中了熊一飛一拳的左脅部位,一路挨到此刻,已經是痛得他左手幾乎抬不起來。尤其是他越想表現得輕描淡寫,所受到得內傷便越重,相對內力的損耗也就越大。他估量形勢,深覺已不能嚇退宋鎮山,而自己人單勢孤,又想帶走兩個小鬼,不使些手段,今日恐怕便得空手而回。於是一咬牙,左手大雪山折梅手,右手大雲山陰陽掌,既聲東擊西,亦可聲西擊東,已是他近年來修煉的最高成就之作,平日通常只是自己練習,今日還是第一次用在實戰當中,果然一擊成功。饒是如此,卻已累得他心跳加劇,氣喘吁吁。   那宋鎮山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的武功,不禁又驚又怒,直覺是著了莫高天的道了,當下二話不說,進步上前就是一劍。豈料莫高天等的就是這一刻,左手放脫林藍瓶,伸指成掌,變成了大雲山陰陽掌;右手化掌為指,改使大雪山折梅手,接著便聽到「波」地一聲,宋鎮山的胸口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整個人摔了出去。   突見此景,旁觀眾人無不輕聲驚呼。莫高天見機不可失,左右兩手各抱住了林藍瓶與湯光亭,一個翻身便躍上了客棧的屋頂。湯廣成大驚,連忙大聲叫道:「前輩!」莫高天居高臨下,哈哈笑道:「今日你們人多,老夫不吃這個虧。好好招呼林公子,改天再帶令郎來換。少陪了!」說罷轉頭便走。湯廣成久歷江湖,自知事情不對,急忙喊道:「前輩切勿多疑!」   卻向兩旁比了個手勢,四下登時便有多人齊向屋頂上竄去,但幾乎也在同時,接連聽得幾聲哀嚎,那幾個才竄上去的人,便通通摔了下來。   湯廣成大驚,踢足翻身一躍,也站上了屋頂。才站定,忽地耳畔生風,他心裡早有準備,潛運起十成功力反掌拍去,雙掌相交,發出了一聲巨響。   湯廣成但覺腳下屋頂瓦片吃力不住,喀喇喀喇地一連碎了好幾塊,又發覺對方毫不鬆懈,仍不住將內力源源不絕地傳將過來,他心知不妙,抬腿一踢,將腳底下的碎瓦片踢向對方的門面,更趁對手閃避之際,一個鷂子翻身,輕輕地從屋頂重新落下。   莫高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招式上取巧勝過了宋鎮山,剛才又勉力接了湯廣成一掌,幾乎便要眼冒金星。他心知自己身處險地,是片刻也不能多待,不過他仍強作鎮定地問道:「小老兒功夫不錯啊!你叫什麼名字?   我怎麼不知道你?」湯廣成見偷襲不成,自己的兒子在他手上,已然失去先機,便安安份份地回答道:「在下湯廣成。」莫高天隱身在屋頂上,只出聲道:「湯廣成?沒聽說過。」湯廣成道:「賤名原不足掛齒。」莫高天道:「你功夫不錯,江湖上不該沒你的名號……還是說老夫終究是老了。」   湯廣成不明其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躺在地上的宋鎮山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起身,接著開口說道:「莫前輩,林姑娘乃忠良之後,切莫一時聽信讒人所言,犯下為天下英雄所不恥的憾事!」莫高天聞言,正想「呸」地一聲吐他一口唾沫,但隨即尋思:「這宋鎮山挨了我一掌,竟然還能開口說話,此時再不走,今天就要栽在這裡了。」原來莫高天在發掌之時,一因受傷在先,二來勉強出掌在後,威力勁道已不足平日的三成,是以宋鎮山在中掌之後尚能以自身的內息調理。他雖然武藝高強,但行事作風豁達,勝者則勝,敗者即敗,從不因愛面子而死纏爛打。兩手挾著已經點了穴的湯光亭與林藍瓶,仗著上乘輕功,毫無聲息地循著樹上走了。   宋鎮山見莫高天久久未有回音,又喊了幾聲:「前輩!前輩!」這才發覺他人早已去了。湯廣成面對這樣的結果顯得一臉愕然。回頭看了看宋鎮山,只見他身上又是雨水又是血水的,狀況甚為狼狽。但他滿腹的疑竇,此人卻是關鍵,便說道:「這位官爺高姓大名?夜深雨急,敝寨離此不遠,若閣下身子靈便,不妨上山歇息。若是身子不適,我們亦有馬匹伺候。」   軟硬兼施,言下之意是不管如何都要他走這一遭。   宋鎮山微微一笑,伸出袖子拭了拭嘴角的血水,淡淡地道:「就算你們不請,我也打算上去走一走呢。」接著又道:「我屋裡還有兩位同伴,有勞了!」           第二回 覆巢完卵     那湯光亭給莫高天挾在腋下,又點了穴道,全身是動彈不得,如此奔波顛簸了幾里路,四肢百骸與每一處關節,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又酸又痛的,他張大了嘴巴想要破口大罵,卻又偏偏發不出半點聲音。忽然之間莫高天幾個大起大落,嚇得他緊緊地閉著雙眼,一顆心好像要從嘴裡跑出來一樣。幾滴黃豆大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也有如被小石子打到一般,熱辣辣的直疼。他於是索性閉著兩眼,任由莫高天擺佈。   又不知過了多久,湯光亭感覺好像已經在平地上奔跑,雨勢也漸漸停歇,這才睜開雙眼。只見眼前一派月光淡淡地灑在草地上,抬頭一看,四野是無止境的黑。極目望去,遠遠地彷彿可以看到一座烏鴉鴉地山影,正朝著背後漸行漸去。湯光亭一想到這一個什麼莫名其妙的老人,正挾持著他一步一步地遠離他自幼成長熟悉的家園,心中不免一陣惶恐由然而生。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才一眼發現那一個又凶又俏的惡婆娘,便在自己伸手可及之處。只見她臉色蒼白,雙眸緊閉,一副非常害怕的模樣。湯光亭自幼生長在山寨,從沒有見過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女。尤其林藍瓶五官端正秀麗,臉蛋白裡透紅,樣子十分討人喜歡,湯光亭看著看著,不由得傻了,渾忘了自己身處險境。   林藍瓶這時也感覺到莫高天已不像初時那般竄高伏低,那樣驚心動魄了,便好奇地緩緩睜開了眼睛。在迷濛的月光下,一張眼便瞧見一個傻頭傻腦的小伙子盯著她的臉上直看,仔細一瞧,卻不是那個店小二是誰?當下柳眉倒豎,張嘴便罵,一時忘了自己也給莫高天點了穴道,嘴是張開了,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湯光亭見林藍瓶才張開眼睛,便一副凶巴巴的模樣,嘴裡唸唸有詞,卻聽不到在說什麼,隨即意會原來她也遭遇到與自己相同的情況,不禁咧嘴笑了起來。林藍瓶看到他不懷好意的笑容,心裡厭惡,便撇過頭去不去看他。   湯光亭見狀大樂,心想:「我老早便想一個人下山來見見世面,爹爹媽媽卻總是不准,這下子可好了,不但一路上有個姑娘作伴,而且不管我在外頭玩多久,回去也不會挨罵。因為只要我能回家他們就高興死了,哪還會管我多久回去?」一想到回家,心情不由得又沉了下來,尋思:「我真的能平安回去嗎?這死老頭子要拿我去換那位公子,應該不會對我怎麼樣才對。」心裡是這麼想,但卻一點把握也沒有。   隱隱間忽聽得似有水流聲音,湯光亭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道:「哎呀,不好,這個死老頭要帶我們上船走水路。要是真趕起路來,這一夜就可以走上百里,那他根本就是要帶我走了,還說什麼換人?」他這會兒才當真害怕起來,幸好身上又濕又冷,打起顫抖來,就算給人瞧見了,也不會不好意思。   漸漸地,只聽到滔滔水聲愈來愈響。這時林藍瓶也回過頭來看了看湯光亭,滿眼都是驚疑不定的神色。湯光亭心中不悅,便想:「你這會兒看著我又有什麼用?」他想趁機在林藍瓶的面前表現自己英雄氣概的一面,咬緊牙關強做鎮定,兩排牙齒卻反而不聽話地打起顫來。   果然過不了多久,才穿過一道土堤,一片黑壓壓的河面便橫在眼前。大雨後的河水湍急,洶湧澎湃如萬馬奔騰,再加上月色昏暗,視線不佳,只聽得耳中水聲隆隆,極目卻不能視物,分外有一股駭人之感。湯光亭暗暗禱祝,希望別給莫高天尋到船隻。   那莫高天站在岸邊略一遲疑,便沿著河岸一路往北尋去。走著走著,忽然湯光亭只覺得腳下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踉蹌往前俯跌而去。他「唉呀」的一聲大叫,額頭撞到了河邊的石塊,登時腫了一個包。   湯光亭急忙爬起身來,右手搓揉著額頭,氣極敗壞地道:「死老頭,你幹什麼摔我?」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已能出聲說話,接著動動手腳,四肢也已可以恢復活動了。湯光亭喜出望外,只見莫高天整個上半身彎了下來,右手放開林藍瓶,撫著左脅部,肩膀劇烈地震動著,彷彿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那林藍瓶雙足一落地,馬上機靈地打了個滾,躍開丈外,深吸一口氣,讓內息在體內運行一周,發覺並無異狀,當下二話不說,是拔腿就跑。湯光亭見狀,叫了一聲:「喂!你……」想起林藍瓶未必會把他當一回事,也趕緊跟了過去。   沒想到才跨步,忽地一粒石子從身後飛去,正巧打在林藍瓶左小腿彎上的「合陽穴」上。林藍瓶「哎呀」一聲,俯身跌了一跤,掙扎了幾下,就是爬不起身來。湯光亭順著小石子的來勢望去,只見莫高天兩腿交叉端坐在地上,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   湯光亭當然知道這是他搞的鬼,但見他端坐良久,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未動,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快步走近林藍瓶的身畔,明知她不能動彈,也不管她願不願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故意催促道:「那老賊禿受傷了,現在運功療傷,還不趁這個機會快走?」   林藍瓶實在是不願意讓這個臭小子碰她,但她此時此刻只想趁早躲開莫高天,走得越遠越好,只道:「可是我的腳被點中了穴道,整只腳都麻了,實在走不了……」湯光亭佯道:「可惜我對這種高深的功夫所知不多。這麼吧,你把解穴的方法告訴我,我來替你解解看。」其實這種以內力點人穴道的功夫,是一種上乘的高深武學,別說湯光亭對此根本一竅不通,就是練過兩年正宗玄門內功的林藍瓶,也只是知道有這門武功罷了,如何能指導他替自己解穴?不過林藍瓶倒是知道解穴之法不外是推血過宮,心想,說不定這個莫名其妙的臭小子真的會解穴,在自己的腿上摸來推去的,豈不糟糕?忙道:「不了!不了!你……你還是扶我起來吧……」湯光亭見她著急的模樣,心下大樂,說道:「你的腳不方便,就算扶著你走也走不快,我看不如這樣吧!我來背著你走好了!」說著便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子,做出一付要她靠上來的樣子。   林藍瓶自小生長在大戶人家,恃寵而嬌,脾氣古怪,從來沒有男子敢在她的面前討她便宜。她今年才十四歲,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也只是似懂非懂的,見這令人生厭的臭小子趁機佔她便宜,便想一腳將他踢翻過去。但她隨即想到自己現在有求於人,這頓脾氣倒也不便發作,只嗔道:「不好!不好!」   湯光亭逗得興起,接著道:「背的不行,不然用抱的好了!」林藍瓶一聽,回答得更堅決:「不要!」湯光亭佯怒道:「你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要,你到底想怎麼樣?乾脆你自己留在這裡好了!」說罷轉身作勢要走。   林藍瓶見他生氣,不由著急起來,忙道:「小二哥!小二哥!」湯光亭大聲道:「我不是店小二!」腳下更不停步。林藍瓶心道:「奇怪了,你剛剛明明就是店小二嘛!」嘴上卻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湯光亭道:「我姓湯……」一回頭,卻見到莫高天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來,正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靠近。湯光亭大叫一聲,撇下林藍瓶掉頭就走。才邁開幾步,冷不防便一頭撞進一堵肉牆之中。由於去勢過猛,整個人都給彈了出來,摔倒在地上。   只見莫高天不知何時擋在他的面前,冷冷地道:「湯大俠倒有這個閒情雅致與女子調笑。」那湯光亭一跤跌坐在石礫上,痛得他屁股彷彿要裂開了,但在林藍瓶面前又豈能輕易示弱?反正命懸人手,不如放膽開罵一番,便道:「老賊禿!你到底想帶我們上哪去?」   莫高天「哼」地一聲,並不答話,張目四處探望,口中喃喃說道:「我記得這附近有座祠堂……」忽地轉過頭來,對湯光亭說道:「喂,姓湯的小子,看你活繃亂跳的,精神倒好。你就扶著林姑娘,一步一步的跟著我走。」湯光亭心想:「這老賊禿武功這麼高強,他若要殺我,我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他殺,反正今天晚上是逃不掉了,只要他不下毒手,總能找得到機會逃命。」心裡打定主意,更何況他要自己去扶這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姑娘,正是求之不得,嘴上卻兀自不甘示弱地道:「扶就扶嘛,有什麼了不起!」走到林藍瓶身畔,伸手往她腋下穿去。林藍瓶一個手肘往後一撞,正中湯光亭的胸口,喝道:「幹什麼?」   湯光亭胸口吃痛,悶哼了一聲,心裡罵道:「臭小娘,要不瞧在你的面皮上,要我一個晚上吃你這麼多拳腳,門兒都沒有。」嘴巴湊近她的耳朵,卻輕聲細語地說道:「林姑娘,我這可不是有意的。老賊禿武功高強你是知道的,我們現在暫且順著他一點。不是有句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反正我們再找機會開溜就是了。」林藍瓶心中氣苦,啐了他一口,道:「還都不是因為你剛才拖拖拉拉的……」湯光亭無賴地道:「姑娘說的是。」左手拉過她的左臂,往自己的脖子上繞了過去,右手便騰了出來去摟她的腰。這一手是他常在山寨中看到的。寨裡的兄弟出外打劫受了傷,常常就是這樣兩兩相攙著回來。要是受的傷再重一些,那便是要用抬的了。但話又說回來,雖然他常看這景象,做倒是第一次。尤其這也是他頭一回碰觸到年輕女子的身體,儘管他平日膽大妄為,此時也不由得臉紅心跳。一會兒,忽然忘情地脫口說道:「林姑娘,你的身子好輕喔,倒像沒生骨頭似的。」   林藍瓶將繞在他脖子上的左臂用力一收,勒住了他脖子,怒道:「你再跟我說半句瘋話,瞧我不勒死你!」其實林藍瓶這一收意在警告,倒也不怎麼用勁,反倒是湯光亭藉著她這麼一收,摟在她腰間的右手也趁機用力一攬,口裡同時嚷道:「哎喲,勒死人啦!勒死人啦!」林藍瓶沒見過這麼無賴的人,身子一被抱緊,倉皇之下只有尖叫以應。兩人打打鬧鬧,渾忘了有莫高天這麼個人在旁。   只是莫高天沒空理會他們。他早上經過此地,明明就勘查了一座荒廢了的祠堂,以備不時之需。可這會兒已經是半夜了,四野漆黑一片,什麼地形地物都瞧不出來,哪還能找到白天的祠堂?   三個人便這麼摸黑在河邊的石子上走路,老是跌跌撞撞不說,湯光亭與林藍瓶的身上又濕又冷,簡直苦不堪言。   又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找到了一座河邊漁民的船塢,雖然空氣中隱隱地瀰漫著一股魚腥味,但至少是個遮風避雨之所。三人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莫高天復又起身尋了些凳子,船槳之類的東西,隨手一扳,無論何物皆應聲而裂,點了火熠,當成柴火燒了起來。眾人疲累,煨著火堆,莫高天運氣打坐,湯、林二人便各自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湯光亭便給莫高天給踢醒了。少年人重睡眠,昨天晚上鬧到大半夜才睡,迷迷糊糊中才驚覺自己身在何處。定眼一瞧,天還沒亮。湯光亭正要發一頓牢騷,沒想到便聽莫高天說道:「快將林姑娘叫起來,我們要趕路了。待會兒起得晚了,要是碰到漁民,那就有得糾纏不清了!」   想起林藍瓶,湯光亭的睡蟲便全都醒了。見林藍瓶蜷縮在另一邊的角落,秀髮盈盈披落一地,正兀自睡得香甜。湯光亭實在不願叫醒她,但畢竟還是緩緩走近她的身畔,伸手小心翼翼地搖了搖她的肩頭,輕輕道:「林姑娘!林姑娘!」過了一會兒,林藍瓶毫無動靜,他手上又加了些勁,繼續道:「林姑娘!林姑娘!」莫高天在一旁瞧見了,冷笑道:「你這麼輕力,倒像是怕搖死了她一樣!」   湯光亭不去理他,只是林藍瓶依舊沒有動靜,禁不住大著膽子去扳她的肩頭。林藍瓶整個身子翻了過來,臉色潮紅,倒似喝醉酒一般。湯光亭忍不住好奇偷偷捏她的臉蛋,但覺觸手灼熱,「氨地一聲叫了出來。   莫高天聽見,問道:「幹什麼?」湯光亭說道:「林姑娘的臉好燙呵……」莫高天一聽,不禁皺起眉頭,走近林藍瓶的身旁欲一探究竟。才彎下腰,林藍瓶忽地抬起左腿便朝他的胸前踢去。他毫不閃避,冷笑聲中「波」地一聲,這一腳正中他的胸口。湯光亭跟著「氨地一聲叫了出來。   莫高天自持身份,只當做渾然不覺,依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細查她的脈搏。林藍瓶哪裡掙扎得開?幾番使力,臉蛋漲得更紅了。湯光亭見兩人都使上了勁,忙替林藍瓶開脫道:「老頭……不,不是,老先生,林姑娘神志不清,你可別當真……」莫高天白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說道:「嗯,你練的是無極門一派的道家內功,看這個樣子練得也有兩三年的光景。按理道家玄門內功,練一天是一天的功力,不該只淋了一場雨就病成這個樣子。」話鋒一轉,忽問道:「昨天的那個宋鎮山,是教你武功的師父?」   莫高天的語氣雖然平和,然而不知為何隱然有一股威嚴,令林藍瓶不敢不答。林藍瓶遲疑半晌,囁嚅道:「不是,是宋先生的大弟子教我們的。不過他說他教的只是一些入門的基本功,練來自衛強身,不讓我們以師父弟子相稱。」莫高天略一沈吟,道:「嗯,你滿嘴他呀他什麼的,殊無半點敬意。那是因為你的父親名頭大,又是朝廷命官,不讓你叫他師父,卻又做師父的事,還不是存心巴結。……那這又是為什麼呢?難道長劍門想攀附官府?對了,你剛剛說:『我們』……嗯,那自然是你的兄長們也都跟著練武了。」   這一段話莫高天自言自語的講在嘴巴裡,湯光亭自然是聽得一頭霧水。倒是林藍瓶聽見他提起自己家裡的父兄,就有如燃起了她腦海中的導火線一般,不但讓她憶起了前些天的家族遭遇,也連帶地讓她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而如今,僅存在這個世上的唯一親人,卻也在昨兒個夜裡分離,生死未卜。一想到這,眼眶一紅,淚水便不住奪眶而出。   原來這林藍瓶的父親,便是江都留守、南昌尹林仁肇。   卻說宋太祖趙匡胤自陳橋兵變,崇元殿受禪以來,已經先後定荊湘、破西蜀、平南漢。而南漢既平,比鄰的南唐自然全國震動。南唐主李煜毫無與宋逐鹿之心,急忙派遣他的弟弟李從善為使,自稱「微臣」上表宋太祖,通篇卑躬折節,曲意奉承,不但願意自去國號,改傳國玉璽上的印文為「江南國主」,還請宋太祖賜詔呼名。然而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那時宋太祖早已與弟趙光義、宰相趙普議定「先南後北」的政策,對江南是勢在必得,但卻仍應允了李煜的要求。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林仁肇。   林仁肇的身材高大,胸口紋了一頭吊睛白額大老虎,人稱「林虎子」,端的威猛無比。當年後周入侵淮南,他援兵斯殺,不但一舉收復壽州,接著又乘勝攻克濠州,並率領敢死隊借風縱火,焚燬正陽橋,立下了戰功。他驍勇善戰,夙負勇名,為江南諸將之首。宋太祖亦聞他剽悍,所以未敢輕舉妄動。   宋太祖當然不可能就此罷休,時時亟思除去林仁肇之策。那時正好李從善又奉了李煜之命,赴汴京入朝。宋太祖靈機一動,一面便假托要重用他為名,把李從善留在汴京,不但蓋了華廈巨宅給他,還封了他一個「泰寧軍節度使」的官做。一面派人至南唐傳詔,只說:「從善是個人才,朕要重用他的能力,既然你也上表說今後南北一家,那就更不要分什麼彼此了」云云。李煜無奈,亦只得順從,只多派人手,南北往來於李從善的住處,打探消息。於是從此南北通使,往來便頻繁了。   過了幾個月,宋太祖便祕密安排幾個皇宮畫匠,混充在前往南唐的使者當中,四處拜謁南唐的文武大臣,這其中林仁肇自然是主要的目的。這些皇宮畫師們靠的便是丹青妙筆吃飯,所以不多久便已偷偷地將林仁肇的形貌、面容一一臨摹下來,繪成了好幾大卷,托人快馬送回汴京面呈太祖。太祖收了畫卷,就中挑了一幅叫工匠裱裝起來,另尋了一處宮室,將它掛起。接著便藉故派人宣李從善入朝覲見。   君臣面談許久,太祖佯稱身體不適提前退朝。李從善與一班廷臣退出,其時日色尚早,諸臣便有意無意地引著李從善,來到懸掛著林仁肇畫像的別室之內。一入室中,李從善一眼就看到了林仁肇的畫像,廷臣見他神色有異,知道他認出了畫中主人,卻故意假裝問道:「大人認得此人嗎?」李從善心中滿腹疑竇,正要找人排解,見僚臣問他,便趁機追問道:「這不是敝國的留守林仁肇將軍嗎?怎……怎麼會有他的畫像在這兒?」一位侍臣便道:「林將軍是江南猛將,生平從未到過江北,我們久聞其名,卻始終未能親睹將軍一面,如何能繪出他的肖像?這幅畫像是林將軍自己托人呈上來的。」   李從善聽完自然是大吃一驚,急忙追問細故。這位侍臣故意推托半晌不肯說,最後才囁嚅道:「大人既然已經在朝中為官,算來大家也都是同朝的臣子,我就不妨直言相告。皇上對林將軍仰慕已久,前些日子特賜詔諭,命他前來。他覆旨願意來歸,只待事機成熟,唯恐口說無憑,便令人奉上此像,以作為信物。」說完,又領著李從善到宮外附近的一處豪宅大院,指著說道:「聽說皇上已經打算將這座宅第賜給林將軍。只要他真的奉旨歸附,依皇上的恩典,到時候還怕弄不到一個什麼節度使當當嗎?」   李從善嘴裡虛應了幾句,便匆匆告辭。回到住所,連忙修書遣人星夜馳回南唐,呈報他的兄長李煜知曉。林仁肇樹大招風,朝中執掌兵權的朱全斌與皇甫繼動等人,早就因為他的英勇過人,而忌恨在心。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趁機向李煜大進讒言,說林仁肇暗中連絡宋廷,擁兵自重,意圖自立為王。   論當皇帝,李煜的才能不及他在詩詞書畫上的萬分之一。打從一開始,他便從來不準備問鼎中原,他所預備的,是做好宋朝的籓屬國。他幾乎年年進貢,最高記錄是一年四回。太祖生辰進貢送禮,高樓落成也要獻上賀禮,綾羅綢緞與黃金白銀都是數以萬計的從南唐運出,直至國庫空虛。到後來甚至因為物資缺乏,為了節省開支,竟然動腦筋到鑄造銅錢的原料,也就是銅的身上——改用了鐵去鑄造錢幣。   李煜自貶國格,犧牲民生,幾乎能放棄的都放棄了,為的只是苟且偷安,這會兒居然聽到有人意圖造反,壞他的美夢,那還得了!便找人傳來林仁肇,質問他是否曾接受宋詔。   樞密使陳喬,素與林仁肇交好,在得知了這方面的消息後,暗中告知了林仁肇,要他多加留心。林仁肇根本沒有受過宋詔,對於這樣的流言絲毫不以為意,不以為然地道:「林某問心無愧,懼著誰來?」便把陳喬的話當成耳邊風。及至李煜果然召見詢問,當然也就一口答稱:「沒有!」李煜只道他刻意隱瞞,也沒多說什麼,只吩咐設宴款待林仁肇,卻暗中叫人在他的酒中下毒。林仁肇不疑有他,吃飽喝足後告辭回家,沒多久便在家中毒發身亡。   這一天夜裡,早已是休息的時候了。林藍瓶獨自一人待在房間,雖然全身裹著棉被,兩眼皮卻睜得大大的。忽聽得廳上亂哄哄地鬧成一團,心想不知又是哪一個叔叔伯伯喝了酒,跑到大廳去嚷嚷了。豈知過了一會兒,伺候自己的小丫鬟便慌慌張張地闖進房來。林藍瓶見她冒失,小姐脾氣正待發作,倒是小丫鬟先開口道:「不好了,小姐!不好了!」林藍瓶氣她說話口沒遮攔,嬌叱道:「放肆!什麼事這麼大聲嚷嚷!」那小丫鬟嚷了半天,只道:「不好了!老爺他……老爺他……」林藍瓶心想:「這個丫頭平時很怕自己,現在這麼晚了,她膽敢闖進房裡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只道:「我爹他現在在哪裡?」那丫鬟道:「在大廳……他……他……」林藍瓶懶得去聽她再說什麼,趕忙披了件外衣,道:「我瞧瞧去!」   還沒來到廳上,只聽到大廳裡已經亂成一團。林藍瓶的一顆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來。當下三步並成兩步,搶進大廳,只見家裡的人,不知何時都已聚在一起哭成一團。她用力撥開人群,將身子擠了進去,赫然見到自己的父親就躺在地上,嘴角、眼裡、耳裡不斷淌出鮮血,看樣子氣絕已久,已然身亡了。   林藍瓶大吃一驚,父親是個武官,今日若說是戰死沙場,固然仍是令人傷心,但有道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早有這麼一個心裡準備。而今慘死家中,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夠接受。林藍瓶痛哭失聲,撲過去抱住父親的屍身,大叫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那時林延秀亦在一旁,只說道:「爹下午進宮,一直到剛剛才回來。我和大哥等了老半天,爹進門後,還跟我們說了一會子的話,怎想到我才一轉身,他老人家忽然口吐鮮血,就此倒地……」說到這裡,語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林藍瓶聽完又是一陣哭嚎。紛亂間,忽然門吏來報,說是宮裡的潘佑,潘大人求見。林仁肇的大兒子林延龍霍地起身,說道:「快快有請,我們正好有事請教!」   那門吏應命而去,一路上多嘴地向潘佑細述了一切情形。潘佑聞言大駭,急急忙忙趕向大廳。林延龍見潘佑到來,迎出跪地再拜,道:「潘大人深夜忽然造訪,想來是有預感吧。您向來在宮裡當差,家父今日奉旨進宮,是不是在宮裡發生了什麼事,還望大人告知一二。」   潘佑趕忙扶起他來,顫聲道:「林將軍怎麼遇害了?」林延龍便引他去見父親的屍體。潘佑見林仁肇七竅出血,死狀甚慘,知道是中了劇毒,不禁動容。眾人見他悲傷,又是一陣大哭。   一會兒,潘佑才緩緩地道:「皇上昨天晚上接到消息,說將軍曾受過趙匡胤的密詔,陰圖謀反……」那林仁肇的二兒子林延春性格急躁,聽到這裡不禁脫口大叫:「豈有此事!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林延龍出言制止他,道:「二弟稍安勿躁,潘大人是在跟我們陳述這件事情。」轉向潘佑道:「舍弟個性衝動,潘大人勿怪!」潘佑道:「是!」輕咳了一聲,續道:「朝中大臣知道了這個消息,有人主張馬上將令尊拘捕入獄的,也有人主張應該仔細調查的。」林延龍素知潘佑為人慷慨正直,便道:「潘大人不畏權勢,獨排眾議,小可在這此代替先父向潘大人謝過。」說罷,長揖為禮。   潘佑頓首回禮,續道:「事關重大,皇上還是決定先詔將軍進宮問話。林將軍在皇上跟前聽到這樣的事情時,神情十分激動,極力否認。眾人七嘴八舌鬧了一陣。我見聖上不置可否,又下旨賜宴,總道皇上雖不至就這麼算了,但至少也是覺得尚須仔細調查,所以才擺宴安撫林將軍的情緒。席上更賜酒一盅……」林延春大叫:「遮莫不是這個沒用的皇帝,竟然下毒將我父親害了!」林延龍斥喝道:「二弟不可胡說!」潘佑淚濕眼眶,哽咽道:「席上我與令尊比肩而坐,除了這御賜的酒,我們所吃的食物並無二致啊!」   林延龍聽完欲言又止,半晌說不出話來。林延春怒不可遏,嚷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作聲。   潘佑忽然一拳打在左手的手心上,叫道:「糟了!」一把抓住林延龍的手,急忙道:「剛才我從宮裡出來,不小心見到皇甫繼動在校場上點兵。」林延龍道:「那便如何?」潘佑道:「皇上鴆殺林將軍,足見猜疑已深。那皇甫繼動是『神衛軍都指揮使』,夤夜點兵所為何來?更何況皇甫繼動一向與令尊不合啊!」   林延春雖是個莽夫,但心思卻較乃兄為快,怒道:「他若敢來,我叫他來得去不得!」林延龍聽他二弟這麼說,總覺得有些不妥,卻又不知該說他什麼。只聽潘佑道:「如果與皇甫繼動刀槍相向,那便是公然反叛了,情況只有更加不利。」林延春恨恨地道:「這皇帝決定要毒害我父親之時,就早已認定我們林家謀反了,哪還有什麼有利不利的?」潘佑道:「皇上一時受奸人蒙蔽,誤殺忠良,總還算是個冤屈。但林家若是起兵反抗朝廷命官,那便是承認通敵賣國,永陷萬劫不復之地了。」   林延龍道:「那依先生看,我們該當如何?」潘佑道:「事不宜遲,還是快走吧!走得愈遠愈好!」林延龍正色道:「不行,如此一來,與承認謀反有何差別?」林延春亦同聲附和道:「我與我哥哥一個意思。」潘佑急道:「此間差別十萬八千里……」正待解釋下去,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陣撞門聲,同時有人高聲道:「聖旨到!南昌尹暨江都留守林仁肇接旨!」一句話都還沒說完,整片大門幾乎都要給不斷地撞門聲給弄垮了。潘佑鐵青著臉,口中喃喃道:「大家都別爭了!已經來不及了……」門吏匆匆來報,說門外人馬雜沓,個個執刀掄槍,鼓譟喧鬧,硬是要闖進來。眾人臉色大變。林延春怒道:「爹都給他害死了,還能起來接聖旨嗎?這狗皇帝分明是故意派人來打探爹死了沒有,順便抄我們林家的門!」林延龍道:「兄弟勿慌,林家今日終難逃此劫,惟死而已。只是潘大人是林家的客人,這次好意前來報信,卻無端捲入這場劫難中。無論如何我們得保護潘大人離開這個地方。」   林延春果見潘佑神情大變,魂不附體,便道:「潘大人請放心,我們兄弟定保你安然離開此地。」話是這麼說,但是林延春只覺自身都已經難保了,能否保他離開,實在毫無把握。卻聽潘佑黯然道:「國勢如此,而殘殺忠臣,我今天若死,總算還能知道死在這裡,他日國破,卻不知道要死在哪裡?」竟無意逃走。   林延龍以為他嚇傻了。便與林延春道:「二弟,別收拾了,帶著三弟、么妹,一同護著潘大人先走吧!」林延春與林延秀都不肯先走,林藍瓶道:「大哥!我們帶著家僕家兵,一起衝出去豈不是更好!」林延龍搖頭道:「我是家中的長子,父親過世無法接旨,當然是輪到我來接了。」門外此時又傳來數人異口同聲的聲音道:「林仁肇!你要是一直躲在裡面當縮頭烏龜,我們就一把火燒了你的烏龜洞!」說著,許多人哈哈笑了起來。   林延龍接著道:「你們聽,這皇甫繼動欺人太甚!我們要是都這麼走了,以後林家要拿什麼跟人家在江湖上立足?」林延秀眼淚不住落下,哽咽道:「我們自過我們的,與別人何干?」林延龍笑道:「你這是孩子話。再說皇上派皇甫繼動來抄家,焉無萬全的準備?我去接旨,也可以分散他的注意,爭取一點時間。」   林延秀、林藍瓶聽大哥的口氣,竟是要犧牲自己,雙雙垂淚,只是不允。林延春道:「延秀、瓶兒,你們年紀已經不小了,也都練了幾年功夫,自己應該可以照顧自己。尤其是延秀,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妹妹,知道嗎?」林延龍聽他話中有話,說道:「二弟你說什麼?」林延春笑道:「憑什麼是長子接掌一家之主?爹在世的時候,常誇我英勇足智,是他的衣缽傳人,可卻從沒提過你!」林延龍慍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跟我吵這些嗎?」原來林延龍與林延春只差了一歲。而接下來的林延秀、林藍瓶與兩位哥哥的年紀卻差了十來歲,日常在家,當然都是聽從大哥二哥的教導。倒是林延春早已跟隨父親東征西討,他天生好逞勇鬥狠,衝鋒陷陣,往往奮不顧身,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兄弟倆性格不同,平日爭執,亦所在多有。   林延春道:「大哥千萬不可誤會。賊人見你孤身一人接旨,還不是一樣會起疑心?既然要做,就讓我陪你把這戲給做足了,咱們一搭一唱,時間拖得越久,瓶兒她們越能離開險地。萬一不成,我功夫比你好,說不定臨死還能拖皇甫老兒墊背!」   林延龍本來只想到自己拚著一死,以換得親人周全,至於有幾成的把握,卻是不敢多想。聽得林延春設想較自己周延,知他心意已決,便道:「好吧!就這麼辦!」林藍瓶一聽,哭得是更加厲害了。林延龍不理,一面派人去應門,一面命人準備香案接旨,而林延春便去暗中準備兵刃。紛亂間,一道黑影翻過圍牆,直闖進大廳。林延龍定眼一瞧,失聲叫道:「先生可你來了,我心上的石頭終於放下了一半!」   闖進來的那人道:「大公子,外頭圍了一大批人馬,高舉著火把將這裡照得亮如白晝,不斷高聲嚷嚷,這……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林延龍遂將整個事件大致上說了一遍。那人聽完大驚失色,直道:「林將軍忠心如此,想不到居然會遭到這樣的下常……那門外那些人只怕是不懷好意了!剛才我要進來的時候,先是幾個人挺槍攔住我的去路。我沒空理他們,便直接翻牆過來。那幾個人本來還要囉皂,卻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隨他去吧,將軍吩咐了,管出不管進,他想進去,就讓他進去吧!』」林延龍歎道:「昏君佞臣當道,又何止林家有此劫數,我江南百姓,只怕自此難逃顛沛流離之禍。」說著,便將剛剛與林延春商議的結果,一五一十道出。   那人聽了扼腕道:「只可惜我門中師弟們不在此間,否則定護著林家上上下下,全家大小周全!」但林延龍死志已決,那人的師弟們來不來對他來說並無差別。只道:「我與延春決心留下,以性命來維護我林家的聲譽,只盼先生保得潘大人與延秀、瓶兒安全離去。如此祖宗聲譽與血脈延續皆得兩全其美,若先父在天有知,亦必感先生大德!」說罷長跪下去。那人急忙伸手攙扶,連道:「林公子不必如此。但教我宋鎮山有一口氣在,便絕對不負所托。」   那人正是宋鎮山,長劍門第三代的大弟子。   長劍門素與南唐地方官府關係良好,兩年前他受了掌門之命,帶著徒弟來到南昌林家,負責教導一些基本的武術給林家子弟。由於宋鎮山是近年來長劍門中不世出的練武奇才,為人沈穩幹練,又善廣結江湖豪傑,已漸漸成為第三代接班人的頭號人物。現任掌門姚奉達生性恬淡,亦樂得將門中幫務逐漸交付給他協辦。因此宋鎮山只帶著徒弟往來奔波於兩地之間,並不是固定待在林府。這一日他恰在南昌鄰近處理要事,返途耽擱了時辰,便打林府而來。一到門外,只見兵馬森然羅列,各執火把將林府團團圍住,一片肅殺景象,便命徒弟在遠處等候,自己一人仗著絕妙輕功,翻牆而入。   林延龍聽得宋鎮山此言,猶如吃下一顆定心丸。直道:「好,好,好!」其時中門已開,皇甫繼動領著神衛軍魚貫而入,催促接旨的聲音不斷傳來。林延龍縱是不捨,亦無可奈何。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潘大人,林家冤屈,日後還有勞大人伺機平反!」潘佑只是垂淚頓首,說不出話來。林延龍將手一擺,說道:「快去吧!」言畢,逕自轉身而走。   於是宋鎮山便拉著潘佑打頭陣,林延秀攜著林藍瓶隨後,一前一後從剛才宋鎮山來的地方翻牆而出。那幾名「管進不管出」的兵卒,見到頭頂黑影一閃,紛紛喝道:「誰?」長矛長槍便刺了過來。宋鎮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要是給某個人纏上了,千軍萬馬一起靠攏過來,那便任你是武功天下第一,也決不可能還能保得了旁人離開,當下更不打話,長劍遞出便是殺手,只聽得長槍大刀鏗鏗鏘鏘掉了一地,幾名兵卒竟連哼都沒哼一聲,盡皆畢命。   潘佑是個文官,從未見過如此的殺人功夫,當場嚇得手足發軟。宋鎮山並未特別留意,只覺手中一沈,立刻反手抓住潘佑的後腰帶。說也奇怪,宋鎮山的身材並不比潘佑高出多少,但他這麼一提卻將他凌空離地半尺。接著他右手還劍入鞘,手臂一長,抓住隨後而降的林延秀,低喝一聲:「快走!」宋鎮山便這麼左手提著潘佑,右手拉著林延秀,而林延秀右手又牽著林藍瓶,四人竟如在腳底下裝了風火輪一般,急奔而出。   但那兵刃掉落的聲音,仍然驚動了附近的官兵,兩小隊的人馬呼喝著從兩翼圍了過來,散入巷道裡追趕。不過雖然看起來宋鎮山是一人帶了三個人,然則林延秀兄妹倆畢竟也練了幾年功夫,腳下卻也不慢,逐漸地只有騎馬的趕得上他們。追的人少了,宋鎮山怯意漸去,來到他徒兒的接應處,反而聯手將追兵殺下馬來。   眾人便各自騎了一匹馬,宋鎮山吩咐徒弟送潘佑回宮後,返回長劍門通報消息,自己則親自帶著林氏兄妹望北而去。   原來宋鎮山心中有個計較,若是將他們兄妹送回長劍門安頓,安全是安全了,但如此一來,便是公然與朝廷為敵,那可是大大地違背了長劍門當初結交林家的原意。於是他決定讓長劍門與這件事劃清界線,便暗中囑咐徒兒回去報告掌門,請他當作不知此事,尤其千萬別派人手支援。只是若放著林氏兄妹不管,卻又有違江湖道義,還好他的交遊甚廣,一路上便尋了他的結義兄弟:沈鳳鳴與熊一飛出面幫忙。心想:「既然江南容他們林氏不下,我何不便索性將他們帶到江北?反正李從嘉正好疑心他們勾結宋兵,而我也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他們。他兄妹倆日後形跡若是給南唐知曉,只會說是林家果然與宋廷有往來,便絲毫不會懷疑到長劍門來了!」   長劍門與林仁肇素有來往,那是南昌府眾人皆知的事。今日皇上下旨抄家,竟然被走脫了兩個人,還傷了不少神衛軍,追究下來,只怕長劍門會脫不了干係,這林氏兄妹更是燙手山芋。但只要將他們送過江去,朝廷查無實證,縱是懷疑,卻也不能怪罪下來。反正死了一個南昌尹,將來還是會有一個南昌尹,到時多方巴結,代求往上疏通,日子一久,朝廷自然就會淡忘了。   宋鎮山心中計議已定,在與沈鳳鳴、熊一飛會合後,這一日在路途上又碰上了一隊南唐兵士,這些士兵走卒通常不會有什麼高明的武功,自然便是全軍覆沒了。宋鎮山心想,老是這麼過關斬將也不是辦法。於是便讓大家換裝成士兵。林延秀與林藍瓶身材尚矮小,卻沒有合適的軍裝,宋鎮山倒也不刻意要他們偽裝,於是便這麼五人三騎,繼續趕路。豈料當晚錯過了宿頭,又忽然下起了大雨,眾人慌不擇路,卻投到鑄劍山的馬道上來。   也是林氏兄妹該有此劫,不但碰上了跑馬寨的土匪,最後還招來了莫高天,縱是宋鎮山如此高手也折在他的手底下,林藍瓶也終和哥哥林延秀失散。   湯光亭哪裡知道這其中有這麼多前因後果,只見林藍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伏在地上哭得也有一會兒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搖她,輕喚道:「林姑娘,林姑娘!」林藍瓶忽然「嚶」地一聲,停止抽噎。湯光亭大駭,急忙扳過她的身子,只見她雙目緊閉,連忙大叫道:「哎呀,不好了!」莫高天道:「她不過是暈過去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伸掌按住林藍瓶小腹上的氣海穴上,將內息徐徐注入,不一會兒,林藍瓶竟恢復抽噎,兩眼已能自由睜開。   湯光亭一見既驚又喜,道:「這可太好了,您……您老人家這一手可真厲害,華陀、扁鵲再世也比不上!」莫高天道:「臭小子,你對這位姑娘倒是挺關心的。你知道她是誰?什麼來歷嗎?」湯光亭就是不知道,正好想從他的口中探聽,於是以退為進,說道:「不就是林姑娘囉!」   莫高天便將林藍瓶的身份來歷大略說了一下,最後補充道:「他爹是做官的,而你爹是當強盜的。這官兵捉強盜,好比貓捉老鼠,一個在天,一個是地,天南地北,相差十萬八千里,你這番心思,只怕是白花了!」   湯光亭不服氣,接口道:「她老子是當官的,她卻不見得有官當。我老子是土匪頭子,我也不見得要繼承他的衣缽。將來我把功夫練好了,行俠仗義,懲……這個(他原本想說『懲奸除惡』,卻怕將他土匪老子給懲除去,於是急忙改口)濟弱扶貧。到時江湖上人人見了我,都要叫一聲:『湯大俠!』那時名滿天下,林姑娘知書達禮,自然另眼看待。說不定還會有人幫我起外號,叫什麼……」他肚中墨水有限,一時想不出個什麼響亮,聽起來又是大俠客的外號,嗯啊了一陣,莫高天忽然接口道:「索命閻羅!」說罷哈哈大笑,道:「胡吹大氣,大言不慚!」   那湯光亭先是一愣,隨即會意莫高天是在嘲諷自己,當下滿臉通紅,回道:「起碼好過什麼『自大老人』,難聽死了,而且只有老頭子才能用,你年輕的時候難道沒外號嗎?」莫高天「哼」地一聲並不答話,但被他這麼一說,心裡倒也不禁納悶起來。   湯光亭見他不答,便續道:「老前輩,您那麼好的武功,又有一個說出來,便讓那個宋鎮山嚇得半死的外號,可是卻甘心做朝廷的奴隸,不用說她老爹是個大大的勇將忠臣,就是以您的身份來為難這麼一個小姑娘,要是不小心傳出去給人家知道了,豈不是有一點這個……那個嗎?」   湯光亭自小成長在一個土匪窩裡頭,那是天底下最龍蛇雜混的地方,各種因利益而分分合合的大小團體,每天不斷上演著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戲碼。他父親又是一個山寨王,是整個山寨的權力核心,每天聽的逢迎拍馬,阿諛諂媚,那是比吃飯還多。所以身為一個管理者,他必須得要知道誰說的是真,誰道的是假,誰的為人重義而忘利,誰在緊要關頭會以利害義。因此湯光亭自小便在這麼個環境之下,學會了察言觀色與見風轉舵。他發覺莫高天行事雖然剛愎自用,手段激烈,但絕對不是那種無惡不作,蠻不講理的人,於是幾句言語試探之後,膽子竟然漸漸大了起來,直接編排莫高天的不是,順便探查他這次半路劫人的目的。   只聽得莫高天說道:「哼,你是想說我以大欺小,以強凌弱是不是?告訴你,我莫高天不願意做的事情,便是天王老子也差不動我。皇帝是什麼東西?我根本不放在眼裡!誰善誰惡,誰忠誰奸,我自己有眼睛不會看吶,還要你這臭小子教我?」   湯光亭忙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莫高天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管你是什麼意思,反正這天底下的事,老子喜歡幹就幹,老子不高興做的,就是拿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請他盡快砍下去。」湯光亭哭笑不得,只道:「是,是!不過您是將林姑娘給劫來了,可是您看她病成這個樣子,一條小命都去了半條。擄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對您來說只怕也沒什麼光彩,好歹您就像剛剛那個樣子,給她治好了吧!」   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說道:「她是因為家裡突逢變故,心理受創。再加上路途勞頓,心力交瘁,以致傷了心脈。我又不是大夫,內力只能吊一吊她的小命,要真想治好她的病,還是得看看大夫。」心想:「以我的內力醫治她當然是可行,只不過昨天挨的那一拳,勁力在體內尚未完全消解,而那宋鎮山雖然也受了傷,卻只怕他的黨羽就在附近,我多耗一分內力便多一分凶險,此中關鍵不可不知。」接著說道:「小子你倒有趣,只關心姑娘,卻不擔心自己。」   湯光亭苦笑道:「前輩剛才不是說了,您老要是開心,自然就會放我走,您要是不願意,我就是跪在地上求您,也是白忙一常」莫高天哈哈大笑,道:「臭小子聰明伶俐,舉一反三,很合老子胃口!不錯,不錯!」   他接連說了兩聲「不錯」,心裡倒是真的是覺得他不錯。站起身來繞著湯光亭走了一圈,回想起昨兒個夜裡,湯光亭徒手對付林家兄妹的情形。接著想道:「他的父親索命閻羅湯廣成在江湖上沒什麼名氣,能教他的多半是一些外家功夫。而能以一敵二,和玄門正宗的弟子打上五、六百招,足見他的悟性不錯。是了,昨兒個他出招時,並不特別拘泥於招式,往往在招式與招式之間,多有自己別出心裁的應變變化,所以林家兄妹充其量只是在拿他當靶子練劍招,而他卻是用腦筋在險中求勝。」   昨夜莫高天自己雖然也是大敵當前,然而他所練的內功心法,最近才又更上一層,不但精氣暢旺,耳目更較以往敏銳,所以湯光亭與林家兄妹的一舉一動,縱使只是眼睛餘光所及,現在回想起來,竟也是歷歷在目。   莫高天越想越覺心動,不由自忖:「以他的資質再加上我的調教,二十年後當可與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便是宋鎮山,恐怕也是不遑多讓吧!」想想自己的名聲威嚇武林,江湖上夠格跟他相提並論的寥寥無幾,然而這樣的一身武藝竟無人可以繼承他的衣缽,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   大抵上,為人師表者,最大的願望便是得天下英才以教之。練武的通常也有這種毛病,遇到難得一見的良質美材,就好像雕刻工見到了和闐玉,書畫家得到了廷珪墨一般,那不但是想據為己有,而且迫不急待地想在他們的身上,使出渾身解數,藉以印證自己不凡的身手。   湯光亭見莫高天神色有異,兩眼不住地打量著自己,不由得頭皮發麻。趕緊開口說道:「老前輩,既然您救不得林姑娘,那我們還是快走吧,到別的地方找大夫去!」莫高天這才回過神來,說道:「是了!」心想:「收徒弟的事馬虎不得,此時尚有要事在身,一路上可以再觀察觀察他,可千萬別重蹈我師兄的後轍。」便接著說道:「那好,上船吧!」   湯光亭道:「上船?」他昨晚擔心一夜的便是莫高天要帶他們乘船離去,因為這一上船,那真的便是遠離家園,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歸來。想起在山上的時候,每天便是跟父親吵著要獨自下山見識見識,如今真的下山了,卻自心底升上了一股莫名的怯意,一開口,嘴皮子竟不由得微微發顫,道:「前輩不是還要拿我回去換林公子嗎?我們要上船去哪裡?」莫高天道:「你不是想救林姑娘嗎?我知道這長江對岸附近就住著一位高明的大夫,不上船怎麼過江去呢?」   湯光亭將信將疑,說了一聲:「是!」扶著林藍瓶上了停在附近的一艘漁船上。莫高天取出一錠銀子,放在用來固定船隻縛纜的木樁上,用力一按,竟將那錠銀子按進樁頭裡。如此一來,這錠銀子落在船主手上的機會便大得多了。湯光亭見他心思細密,兼之取物有道,對自己未來處境的樂觀,暗暗再添一分信心。   就這樣三人趁著天色未亮,仗著莫高天膂力雄健,一槳一槳地劃過長江寬闊的江面。   三人上岸之後,來到了一處市集。林藍瓶精神萎靡,無法長途跋涉,莫高天便將就她的情況,邊走邊休息。結果這一上午下來,休息喝茶的時候多,走路趕路的時間少。起初湯光亭還以為是他體恤林姑娘,故意放慢了腳程。可是接著一整個下午竟也都還是走走停停。按理這兒距離鑄劍山也不過隔著一條江水,在同一處地方停留越久,給對手留下的線索也就越多,莫高天應該不至於這麼糊塗才是。湯光亭想想覺得不對,留心觀察,才發現莫高天一路上都在問路。   原來莫高天要去的地方倒是十分隱密,一連問了十幾個人都答說不知道,其中還有一位菜販回他道:「這位兄台,我在這村莊上都住了三代了,從沒聽說過有你所說得這個地方,你會不會是弄錯了?」湯光亭也不禁起疑,眼角才瞥到莫高天,沒想到莫高天立刻將手往他嘴前一擺,說道:「好了,不准你開口,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確實有這麼個地方,我二十年前才來過,決計錯不了!」湯光亭見他說得鄭重,悄悄做了個鬼臉,倒也不敢表示什麼意見。   結果折騰了一個下午,還是沒找到路。當晚三人便借宿在村上的一處農家。第二天一大早起來,莫高天仍不死心地攔住人就問。堪堪過了正午,三人無精打采地找了間麵館打尖,那店小二一上來招呼,莫高天便立刻抓著他問。那店小二聽完了他的描述,竟然說道:「那個地方很偏僻吶,也沒什麼風景可看的。客倌若是喜歡游賞山水風光,小的倒是有個地方可以……」莫高天聽著精神一振,馬上回道:「不必了,我們就愛去那裡,煩勞相告。」那小二一愣,說道:「是,是!」說著便將怎麼個走法,仔仔細細地描述了一遍。最後還是不忘加上一句:「客倌若是喜歡游賞山水風光,小的倒真是有個強過千百倍的去處……」莫高天心情愉快,有耳無心地聽他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長串後,賞了他幾枚銅錢。那店小二笑得闔不攏嘴,說道:「客倌,您老是個大好人,我就跟您說了吧。您剛問的那個地方這幾個月來不平靜,我有個遠房的表舅住在那附近,原先是個獵戶,哎呀,其實也不算是獵戶啦,就是設設陷阱,抓抓兔子、獐子之類的,運氣好的話,偶爾也能抓到野鹿,山豬啦。反正那裡人煙罕至,野獸不少,生活一直都還過得去。但是上個月月底,他竟然帶著老婆孩子搬到鄰村去了,客倌您看是為什麼?」莫高天原本以為店小二還要說什麼有關於該地的事情,沒想到他拉拉雜雜地談了一堆,最後還說書吊人胃口。要不是心情正好,否則依他平日的脾氣,早就一巴掌過去打下他兩顆門牙。   湯光亭年少,好奇心強,見莫高天沒興趣知道,便接口問道:「大叔,那是為了什麼?」   店小二臉色一沈,鄭重其事地道:「那個地方聽說出現妖魔鬼怪呢!」林藍瓶雖然身在病中,聽到這裡亦不禁瞪大了眼睛。湯光亭說道:「妖怪?」那店小二道:「這可是我表舅說的,確實錯不了。他跟我說啊,這幾個月來已經出了好多事了。起先是林子裡的野獸動物,不知為了什麼,忽然一隻一隻地暴斃。我表舅本來想說,是不是這個林子來了什麼厲害的猛獸,事關他日後的安全,便仔細察看那些動物屍體的傷口,這一看才知奇了,根本全身沒有一處傷口,而且屍體雖然早已冰涼,卻是軟綿綿的,好像骨頭都斷了一樣。」   湯光亭說道:「這事確是不尋常,只不過這跟妖怪好像還扯不上關係吧?」店小二道:「如果只是這樣,那也還好。我表舅當時判斷,這些動物是染上了某種怪病,所以才會這樣,為了怕這種怪病傳染開來,於是便將發現的動物屍體用火給燒了。結果接下來的日子,他燒掉的野獸畜生,比他抓到的還多一倍不止。」   林藍瓶忽道:「你表舅心地善良,日後定有好報。怎麼後來又搬走了呢?」店小二道:「這姑娘有所不知,可怕的還在後面呢!」莫高天聽到這裡,也不禁留上了神,只聽得店小二續道:「就在上個月,莫名其妙死掉的野獸開始逐漸減少,我表舅正開心著可以恢復以往的生活了,哪知與他一同在山裡打獵的吳大叔,忽然得急病死了,死狀可跟那些山裡的野獸一個樣。大家還搞不清楚狀況呢,結果同在那山林裡頭打獵、伐木,還有耕地種田的人家,竟然一個接著一個都得病死了,這回死狀各有不同,有的人全身發黑,有的七孔流血……」林藍瓶聽他說得噁心,不由一聲輕呼,撇開頭去。   那店小二見狀,連忙說道:「啊,客倌還沒吃麵呢!當真對不起,小的就是話多這個毛玻總之,那個地方妖魔作亂,餘下倖存的人呢,前些日子通通都搬出來了,所以客倌沒事還是別去為妙。」   湯光亭與林藍瓶面面相覷,各自叫了些麵餅充飢.莫高天草草吃飽,便催促道:「快些吃吃,咱們該走了!」   湯光亭與林藍瓶異口同聲問道:「上哪去?」莫高天道:「路都問清楚了,還不快走!」兩人不敢違拗,趕緊吃飽動身。   路上湯光亭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莫前輩,我們一路上一直問不到知道這地方的人,一來想是這地方偏僻,二來恐怕也是因為知道的人,大半都死了的關係吧?」莫高天想想覺得不錯,便點了點頭。湯光亭續道:「什麼妖魔鬼怪的,應該是這些鄉野村夫加油添醋,誇大其詞。不過死了這麼多人,一定有什麼蹊蹺。……莫前輩二十年前去過那個地方,這其中原因,莫前輩可知道嗎?」   莫高天搖頭道:「這回你可猜錯了,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更非得去看看不可。」其實湯光亭並不關心這些人的死因。他之所以故意問這些,只是想確定那裡到底是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地,而不是莫高天年紀大了,記錯了地方。   既然確認了目的地,湯光亭便不再多言。三人循著店小二指示的方向,一路走了八九里路。轉過一處山坳,但見荒草埋徑,地勢起伏,分不清地北天南。莫高天卻大叫:「是這裡了!」帶頭撥草而走,不久便尋著一條小溪澗。湯光亭扶著林藍瓶,隨著莫高天躍入溪澗中,三人踩著溪石,直往上游而去。走著走著,只見兩旁夾岸地勢越來越高,兩旁樹木也越來越多,穿過亂石堆,便來到了一處山谷的入口。再往前行,只見溪流兩岸結著幾間茅屋,一派恬靜閑雅,景致怡人的桃源景象。   那一間間茅屋的四周,都挖成了一區區的苗圃,幾隻綠葉抽出新芽,幾名男女,不論老少,皆做黃衣打扮,有的打水灌溉,有的鋤地翻土,在苗圃裡忙進忙出的,渾沒注意外人的到來。   莫高天整了整長袍的下擺,抱拳朗聲說道:「麻煩這位師姐通報你家主人一聲,就說莫高天求見。」眾人聽到人聲,紛紛抬頭來看。人群中一位較年長的黃衣女子說道:「這位老先生,您來得真是不巧,門主幾個月前就已經出谷去了,眼下卻不知到了何處。」   莫高天失望地「噢」的一聲,接著說道:「那不要緊,我與你家主人頗有交情,此次前來拜訪,實有一事相求,但也非你家主人出面不可。不知你家主人可有弟子在此?」那黃衣女子道:「莫先生可是來求醫的?」莫高天道:「正是!」黃衣女子道:「如此,請跟我來。」   黃衣女子便領著三人走在苗圃間的小徑上,走過了一畦畦的苗圃,接著便是花圃。各式各樣的花朵依著花時不同,有些已然凋謝結籽,有的尚含苞待放,而有的早已花團錦簇,大大小小,繽紛燦爛。林藍瓶瞧著興起,便想伸手去摸摸,那黃衣女子見到了,忙道:「姑娘,這些個花,有些是有毒的,請千萬不要隨便亂碰!」林藍瓶一聽,急忙縮手,伸了伸舌頭。   湯光亭為了緩和林藍瓶的尷尬,追上幾步,問那黃衣女子道:「師姐,這個地方真是漂亮。我要是每天都能在這裡過日子,那可真不知道會有多快活。這些花草樣子這麼多,好像每一株都不一樣,可不知有多少種?」   黃衣女子道:「我們種這些花草可不是好玩的,這裡種的全都是可以入藥的藥材。有些這裡的天氣土壤不適合栽種的,也都經過我們不斷地嘗試培養,最後種植成功,所以都是心血結晶,請千萬不要去碰它。剛剛說有些有毒,那可不是嚇你們的。……至於說一共有幾種嘛,這可難倒我了。……你們看,前面這個池塘,裡面種的是一些屬於水生的植物,就是水裡面養的魚,也都是可以入藥的喔!如果再加上後山裡豢養的野獸虺蟲,若說有兩三千種,恐怕也差不多吧!」   談話間,已經來到一座竹亭。湯光亭抬頭一看,只見竹亭裡掛著一塊頭匾,上面寫著:「不藥」二字。其餘便是一張圓桌,幾張凳子,別無長物。那黃衣女子道:「我先進去通報一聲,請各位在裡頭稍坐。」說罷,姍然離去,走進另一邊的一間木屋。   湯光亭扶著林藍瓶找了張凳子坐下,那莫高天卻不就坐,雙手負在背後,來來回回踱著方步。湯光亭瞧著無聊,也站起來走出亭外。舉目而望,但見四野綠郁蔥蔥,輕煙裊裊,紅花彩蝶,白雲飛鳥,隱隱間人聲笑語相聞,安居和樂,直是天上人間氣象。   正自出神間,忽聽得那黃衣女子開門出來,站在門口招手道:「各位,裡邊請。」   三人依序進了木屋大門,才發現這僅是一個穿堂。穿過迴廊,經過中庭,最後跟著黃衣女子進入了花廳。那黃衣女子招呼眾人就坐後,開口道:「三位請稍坐,不巧少主人與大師兄也都外出了,眼下只有梅師姐在,奴婢剛才已經通知梅師姐了,她一會兒就出來。」莫高天道:「原來你不是萬回春的徒兒啊!」那黃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奴婢資質愚鈍,沒那個福氣。」說罷,帶上門,逕自去了。   待那黃衣女子走遠,莫高天忽道:「二十年沒來,這裡完全變了一個樣了!」話才說完,門簾開處,走出一位少女,莫約十六、七歲,身穿蔥綠緞織衫,下著嫣紅百花裙,手裡捧著個托盤,盤中盛著四碟果子,一個茶壺,四隻茶杯,笑吟吟地走了出來。湯光亭見她模樣可愛,笑臉迎人,不禁打心底有著一股好感,忽然心想:「若說容貌,這位梅姑娘比之林姑娘,可以說是各有千秋,但要說討人喜歡,林姑娘可是大大不如了!」想著想著,回頭看了林藍瓶一眼,只見她臉上毫無血色,宛如又回到了初次相見那夜,同樣一副嬌弱的模樣,不由得讓他又興起了憐愛之意。   正胡思亂想間,那位梅姑娘已將茶水遞到他的面前。湯光亭伸手接過,順口道:「有勞梅姑娘了!」這本是一句平常的禮貌用語,可是湯光亭在說話的同時,兩眼怔怔地瞧著對方,在態度上可以說是有點輕佻。那梅姑娘見狀,雖覺得自己的容貌,能讓一名男子如此失態而暗自歡喜。但還是討厭他瞧得無禮,兩手一側,將整杯了熱茶水倒了一半在湯光亭的身上。   那湯光亭兩眼正瞧得出神,渾然不知茶水淋身。待到驚覺,已經燙得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若不是兩位美女在旁,為了顧全面子,早就「我的媽呀」叫了出來。   那梅姑娘假裝吃驚,道:「當真對不起!我一不小心,杯子滑了一下,燙著沒有?」說著趕緊放下托盤,掏出手絹,便往湯光亭的身上亂抹。湯光亭這次卻不好意思了,直道:「沒事,沒事,不用了,我自己來好了。」那梅姑娘卻是不依,硬要幫他擦拭衣裳,湯光亭口中直說:「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手下卻也沒閒著。就這樣兩個人四隻手在那邊推來推去,一會兒,那梅姑娘忽然「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湯光亭愣在當場,不知所以。   這時只聽得門簾後有一個女聲說道:「阿蕊,你是不是又在作弄人了?」那位梅姑娘開口應道:「師姐,我怎麼敢吶,這回是阿蕊真的不小心!」說著,又笑了起來。   只見門簾掀開處,又走出來一位少女,模樣看上去不過比這位阿蕊長個兩三歲,然而秀麗脫俗,體格苗條,若比之阿蕊則多了一分成熟高貴,而比之林藍瓶則多了那麼一分嬌艷嫵媚。這時湯光亭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原來這個地方有如人間仙境,只是因為住了這麼一位神仙姊姊。」   那位少女一走出來,空氣中頓時瀰漫著一股既非花香,也不是檀香的淡淡香味,令人聞之不覺精神為之一振。   那少女先走向湯光亭,關心道:「不好意思,我這阿蕊妹子調皮搗蛋,絕對沒什麼惡意,還望請海涵。不知公子燙傷了沒有?」   湯光亭一想到剛才自己的醜態,全叫這位姑娘在一旁給看到了,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他原本口才便給,也想說些什麼話來圓圓場子,但縱令他張大了嘴巴,腦子裡卻鬧哄哄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位叫阿蕊的姑娘在一旁,瞧見了他這一副德行,是又覺得討厭,又覺得可笑,不由又吃吃地笑了起來。那少女自然知道阿蕊笑的是什麼,但就她目前所碰見過的男人,雖然每一個人看她的眼神各異,卻都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所以也不放在心上。面無表情地道:「好了,阿蕊。這裡沒你的事了,先下去吧!」阿蕊訕訕地道:「是!」放下托盤,逕自走了。莫高天心道:「原來眼前這一位才是萬回春的徒兒,她們口中的梅師姐。」   果然聽得那位少女轉頭對著莫高天唱了個萬福,說道:「想來這位就是莫老前輩了。」莫高天道:「老頭子正是。」那少女道:「家師常跟我們提起莫老前輩的武功出神入化,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女子才想說哪一天一定要見一見這位世外高人,沒想到這麼快,今天就能夠親睹芝顏,幸何如之。」   莫高天哈哈一笑,說道:「老頭子的臉有什麼好看的。倒是萬回春年紀一大把了,什麼時候竟然收了一個,這麼聰明漂亮的女娃兒當徒弟,真是叫人好生羨慕。」言下之意,是質疑萬回春收她為徒的用意。   那少女道:「倒也不是師父對我特別青睞,在垂暮之年還破格收我為關門弟子。只不過先祖正好也是我的師祖……」話還沒說完,莫高天「氨的一聲輕呼,道:「原來你是萬回春的師父,人稱:『沒錢沒救』,見錢眼開,梅師成的孫女。」那少女頓首道:「莫老前輩言語辱及先人,映雪不敢回答。」眾人此時方才知道這位少女的名字。   只聽莫高天續道:「無妨。不過你要知道,這外號也不是老頭子給他取的。可是在當時,江湖上的人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過還好,你師父的為人與你師祖就大不相同。我是不欣賞你爺爺惟利是圖的作風,不過那時想來你也還沒出世,就算你出世了,這帳也算不到你頭上來。」   只見那梅映雪低頭一陣沈默。她對她祖父的行逕自然也有耳聞,也就不再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道:「聽莫老前輩說話中氣十足,臉色紅潤,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樣子。怎麼剛才聽下人通報,說莫老前輩是來求醫的?」   莫高天道:「病人不是我,是那位姑娘。」說著指向林藍瓶。梅映雪微微一笑,說道:「那是。」說著走近林藍瓶,仔仔細細地瞧了瞧她的臉色。接著伸出白玉蔥管般的手指去搭她的脈搏。   林藍瓶但覺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竟比自己的手腕還冰冷,忍不住抬頭去瞧了梅映雪一眼。   梅映雪對她微微一笑,將她的袖子重新放好,接著說道:「這位妹子怎麼練的好像是道家的內功。」她這句話說在嘴裡,倒似自言自語一般。不待林藍瓶回答,逕自回到案頭前,提起筆來,一邊開方子,一邊說道:「按理一般的風寒是難不倒妹子的,不過要是連想活下去的念頭都沒有,我就是開仙丹給你也沒有用。」停下筆來,輕輕喊了一聲:「阿蕊!」阿蕊在後頭答應了一聲,接著掀開門簾走了出來。   梅映雪也沒抬頭看她,兩眼只盯著寫在紙上的幾個字,說道:「我想起來了,昨天你做的松果蓮子糕,松果可是先炒熟了才碾粉的吧!」一邊說著,又下筆寫了起來。那阿蕊道:「是啊,你不是說我弄得太甜了嗎?你這一會兒想吃那可沒有了。我昨天看你吃了一口,臉上的那個表情,根本就是要我扔掉的意思嘛!我東瞧西瞧覺得浪費,夜裡便約著銀杏一起吃掉了。」   梅映雪抬頭說道:「誰問你這個?我是想知道你蓮子是怎麼弄的。」阿蕊得意地笑了笑,說道:「這可是我獨門的祕訣喲!不過跟你說了也不打緊……」說著說著便談起這個松果蓮子糕的製作過程。   湯光亭見梅映雪竟然看診看到一半,忽然跟旁人說一些不相干的話,不禁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只聽得那個阿蕊滔滔不絕地說著,她如何一顆一顆地去掉蓮子的芯,如何又蒸又曬,磨米裹漿等等,儘是一些水磨的工夫。不由心想,這個阿蕊平日一定是無聊到了極點,才會異想天開地去弄這些糕點。轉頭看了莫高天一眼,卻見他站了起來,走近窗口眺望著。   湯光亭見他神情專注,不由得留上了神,耳裡卻一邊聽見梅映雪說道:「阿蕊,你先讓小僮照這個方子抓藥煎了,給這位姑娘服下。」卻是兩人已經研究完了糖果糕餅,回到正事來了。湯光亭不再理會莫高天,只見阿蕊從梅映雪的手裡接過方子,說道:「要招呼這位姑娘客房休息嗎?」梅映雪道:「是啊,你順道扶她過去吧!」   湯光亭見狀,插嘴道:「你們要帶她到哪裡去?」梅映雪道:「因為我在這位姑娘的藥方里,除開了一些養血益髓補心氣的黨參、熟地、白芍之外,還配了一些遠志、人參來安神。所以服藥之後,最好能讓她好好地躺下來休息,這樣會好得快一些。」   湯光亭心想既是如此,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見莫高天不表異議,便幫忙掀開簾子,讓阿蕊扶著林藍瓶往後面的穿廊出去。   這林藍瓶前腳才走,花廳大門接著便被人「砰」的一聲用力推開,闖進兩個人影。那先前帶領莫高天一行人進來的黃衣女子,跟著那兩個人後腳接著趕到,一見到梅映雪,忙道:「師姐,這兩個人說等不及我通報,硬是闖了進來,我阻攔不篆…」梅映雪見闖進來的是兩個中年漢子,一個赤裸著上半身,兩側肩窩裹著藥布,他自己的外傷看來甚是不輕,卻攙架著另外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人身上,反倒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傷勢,不過面如白紙,眼神渙散,好似隨時都會斷氣一樣。   那上身赤裸的漢子不顧黃衣女子的阻攔,一路闖將進來,此時聽到黃衣女子在跟眼前這位少女報告,語態神情彷彿是她的主子,雖然有點不相信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女娃兒,會有什麼樣的驚人醫術,但還是客客氣氣地向她拱手說道:「姑娘莫怪!實在是因為我兄弟傷得重,一般藥石無醫,全靠每個時辰外施內力吊他一口氣。可是就在剛才,不管我輸入多少內力,一入任督二脈,都有如石沈大海。我怕他挨不過這一時三刻,所以才無禮冒犯,只要姑娘真的就得了我兄弟,姓熊的便給你磕頭!」   湯光亭見這兩人進來時便覺得面熟,一聽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心裡便道:「啊,是他!」。只見那上身赤裸的漢子轉過頭來也瞧見了他,忽然「氨的一聲大叫出來,接著瞧見了莫高天,更是二話不說,雙手往後一探,抽出了兩柄亮晃晃的板斧。   莫高天看著那兩柄板斧,哈哈一笑,說道:「小子,這一次我要是再多加一分力,你那兩隻手臂恐怕就得找個泥水匠,才能幫你糊上。」   原來那個上身赤裸,兩邊肩窩紮著藥布的正是熊一飛。他帶來的那個人,自然便是膻中穴挨了莫高天一筆,鮮血狂噴而出的沈鳳鳴了。   有道是冤家路窄,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熊一飛雖然是個大老粗,卻也是薄面皮,受不住人譏,聽莫高天如此奚落自己,掄起板斧便豁了出去。但他畢竟肩傷未癒,力道速度頗不如昔。莫高天見他此舉不異以卵擊石,不禁暗暗感到好笑,當下斜踏一步,右掌拍出,便要成全他。         第三回 陰錯陽差     莫高天這一掌去勢雖緩,然而五指的關節骨骼,竟然微微發出「格格」的聲響,其中所蘊含的內勁實在非同小可。那熊一飛憑著一股衝動,出斧之際已然後悔,聽到這聲音時,更是有如一盆冷水從頭淋下,心裡只閃過一個念頭:「也罷!」幾乎便是束手待斃。   莫高天眼見便要將熊一飛擊斃於掌下,忽然眼前飛來一道黑影般的事物,往他手背兜了過來,不偏不倚地指向他手背上的「合谷」穴,認穴奇準,勁道十足,不時還輕輕發出「叮叮噹噹」,有如金屬碰撞般的響聲。莫高天微微納罕,右掌一翻,反手便要去抓來瞧瞧。豈料右手翻處,那道黑影居然如同一條活蛇一般,在半空中忽然拐彎,不但讓他抓了個空,還反往熊一飛的門面疾點而去。那熊一飛見這個東西來勢洶洶,只得把斧頭一側,便想用斧面去擋。那道黑影卻故技重施,又是一個拐彎,從來處疾退而回。   兩人被這道黑影一阻,莫高天自持身份,一擊不中,自然是不屑再次出手,而熊一飛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已經嚇出一身冷汗了,哪敢再輕啟事端?一場血光之災,頓時就此打祝熊一飛還來不及瞧清楚,到底是何方高人出手相助,卻聽得莫高天開口說道:「梅姑娘這一手功夫俊得很吶,改天老夫要是碰到了萬回春,可得好好地跟他領教領教。」言下之意,剛剛出手的竟是梅映雪。熊一飛見梅映雪身形嬌弱,就算拎在手上恐怕也不過六十來斤重,一副風吹便倒的樣子,根本不相信她會有這樣的能耐,心中只想:「這莫老禿頭不知搞什麼鬼?」   卻聽得梅映雪接口說道:「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還請兩位前輩莫怪。」莫高天淡淡地道:「哪裡,剛剛那一手功夫,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從未見人使過,尤其刁鑽凌厲,別具一格。小姑娘內力不足,火候未到,但是假以時日,只怕光靠這一手,就足以傲視群雄,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了。」莫高天一眼瞥到梅映雪的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拿著一條黑黝黝的,像是九節鞭一般的兵器,尋思道:「剛剛她那一招,純粹是以巧勁控制,內力倒是稀鬆平常。不過招式方位變幻莫測,往往從料想不到的方向轉彎,以致令人猝不及防。可是萬回春的武功,走的是大開大闊之路,不像是會這一門難纏功夫的人。難道是梅師成故意留了這麼一手,私下傳給她的子孫。」   梅映雪見莫高天臉色古怪,想是他給後生小輩出手搗蛋,心中不快,忙道:「小女子不敢,只是兩位既然入得我千藥門來,按理就得遵守我千藥門的規矩。而自千藥門開山立派以來,從開山祖師以降,在這門內均是施藥救人的地方,門外的一切江湖恩怨,一律都請到門外去解決。兩位都是江湖上盛名在身的武林前輩,想來應該不至於會讓晚輩弟子為難吧!」   原來這醫術高明的大夫,尤其又是身懷武藝的武林中人,在這江湖上的地位,其實是很微妙的。一般說來,行走江湖,過的本來就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武功再高強,誰也難保哪天沒有一個萬一,何況人吃五穀雜糧,要說一輩子身體健康無疾,不論誰也沒此把握。所以名醫絕對是武林中人的一個必要,且願意尊敬與保護的對象。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些受了傷,甚至生了病的武林中人,往往也是因為仇家的追殺或加害,一但求醫得癒,這大夫可又跟求醫者原先的仇家結下樑子。當然有些人會因前述的原因,而隱忍不予追究,但其中只要碰上了一個快意恩仇者,就算能躲過殺身之禍,那也是整日提心弔膽,不得安寧。   因此,這些醫術名家,通常便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事先言明: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就算是自己的家人也絕不醫治,而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就算病人的仇家便在身旁也會救治。只要這位大夫謹守自己的誓言,無一例外,那通常來說便不會有人為難。若說有人真要刻意刁難,那也勢必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千藥門百年來立下的規矩,便是:「不管是任何人,只要他能來到千藥門,越過『不藥亭』,那麼他便是千藥門的病人,千藥門上下門眾,便負有救治的責任,任何人都不得橫加干涉。」這早已是武林中人盡皆知的事。莫高天聽她這麼說,倒也知道自己理虧,於是便說道:「那是,這回確實是老夫的不對。」梅映雪正待謙遜幾句,忽聽莫高天接著道:「不過要是這兩位兄台,一走出千藥門,那麼他們的生死,千藥門便不再過問了是吧!」梅映雪一愣,說道:「在千藥門外,又有誰能約束莫前輩呢?」莫高天道:「那最好了。」   熊一飛聽莫高天這麼說,竟是將自己當成待宰的甕中鱉了,氣得是全身發抖,卻又敢怒不敢言。莫高天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抓住湯光亭,說道:「如此林姑娘交給千藥門,那我便大可放心了。不過老夫瞧著這兩個人實在有氣,我們還是先到外面去溜溜。」梅映雪道:「敝門山水秀麗,鳥語花香,莫前輩盡可在此住個幾天,待到林姑娘痊癒之日,那時家師也應該回來了。故人重逢,豈不樂哉!」莫高天只點了點頭,便拉著湯光亭往外走。   兩人出了門口,又行了幾十步,彎到一處花叢中。莫高天見離那木屋遠了,忽然對湯光亭說道:「這幾天你便跟林姑娘在此住下,我有還一點要緊的事,去去就回來。」   這兩天湯光亭待在莫高天身邊的時候心中雖然怕他,可是現在聽到他要放自己獨自在這裡,卻更加害怕了。再怎麼說,莫高天不但是老江湖,而且武藝高強,不管是什麼人見到他,眼神中總有那麼一分掩飾不了的害怕,跟著他一起,竟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虛榮感。但湯光亭不願示弱,故作鎮定,問道:「你要去哪裡?你不是還要帶我回去換林公子的嗎?」   莫高天道:「本來的計畫是這樣的沒錯,但是時間上已經來不及了。不過還好,我總算也救出一個來,那姓林的小子現在並無性命之憂,勉強可以交差了。」湯光亭聽他說了一個「救」字,覺得奇怪,便問道:「你救了林姑娘?」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說道:「我不是把她從宋鎮山的手中給救了出來?」湯光亭道:「可是你之前不是說,姓李的皇帝要殺她們全家,是宋鎮山半夜裡將她救出來的嗎?既然宋鎮山都已經救了,又何必要你多此一舉?」   莫高天冷笑一聲,道:「小孩子懂得什麼,宋鎮山當初與林家來往,為的就是巴結官府,現在怎麼又會為了因謀反而被抄家的林氏兄妹,而得罪朝廷呢?」湯光亭一說便懂,「哦」了一聲。   莫高天道:「你要是真懂,那就乖乖的待在這裡。那個沈鳳鳴受了重傷不說,熊一飛剛剛給我那麼一嚇,應該不敢有個什麼輕舉妄動。還有,剛才梅映雪也親口說了,林姑娘現在是千藥門的病人,那就更加穩當了。你若是跟著我走,一來耽誤時辰,二來他們兩人只怕起疑,情況就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了。」湯光亭接口道:「所以要是我待在這裡,一來對林姑娘有個照應,二來故弄玄虛,那個大鬍子熊一飛就是想破十個腦袋,也料想不到您老竟然真的一溜煙,放了兩個小鬼在這裡,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莫高天彎起右手中指,在湯光亭的額頭上彈了一下。湯光亭吃痛,「哎喲」的一聲叫了出來,罵道:「又幹什麼打人啦!」莫高天道:「誰叫你亂說話?什麼讓你們自生自滅?我最慢三天便回,要是讓我發現你不在這裡,小心你的小命!」湯光亭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莫高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天底下不知多少成名英雄,在我面前說話不是恭恭敬敬的,就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你居然敢在我的面前嘻皮笑臉,哎,也不曉得什麼原因,我也任由你如此,大概是你投我的緣吧!」湯光亭道:「要我對你恭恭敬敬的也不難,只要你不要動不動就打人好了。」心下卻暗罵道:「只要是英雄看到你就得恭恭敬敬的,說我不恭敬,就是說我不是英雄囉!」   莫高天聽他這麼說,又是輕歎一口氣,把原本想順口說出要收他為徒的話,又給嚥了回去。心想:「這件事不如等我回來再說吧。」於是便道:「算了,就算你表面上恭敬也沒有用,心裡說不定罵得我狗血淋頭。」湯光亭心道:「真是見鬼了,這老頭兒竟然猜得到我在想什麼。」口裡卻道:「莫前輩這幾天對我這麼好,我嘴巴上恭敬,心裡面想的也是一樣的。」   莫高天不想再費神跟他講下去了,便道:「那也由得你。」湯光亭道:「前輩,有件事我不曉得該不該說……」莫高天說道:「有什麼好吞吞吐吐的,說來聽聽。」湯光亭道:「依您說,您這麼費心的從宋大爺的手中,將林姑娘給『救』出來。……想一想,您還真是一個見義勇為的大好人呢……」莫高天哈哈大笑,道:「你說我見義勇為?哈哈,見義勇為個屁!」說著看了看湯光亭,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莫高天之所以出手救林氏兄妹,完全是因為感恩圖報。   而說起他這個恩人,倒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但是若在江湖中,向任何一個人提起淮南壽春的「歸雲山莊」丁家,十之八九都要伸出大拇指,大讚一聲:「好樣的!」尤其是老莊主丁允中,憑著一身俠義心腸,三十年來在這兵荒馬亂的亂世之中,鋤強扶弱。有道是:一口五行雁翎刀,儘管天下不平事;兩手賣地散家產,普濟危難困裡人。   於是乎,在這兩江之地,受過歸雲山莊好處的百姓不下千百,這其中更不乏現今活躍在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因此,以丁允中本身的武藝,在武林中雖然算不上是一流高手,但他的威望與地位,卻足堪與無極門掌門,甚至少林寺住持相比擬。   事有湊巧,莫高天在年輕武藝未成之時,曾在甘涼道上碰到一幫悍匪。那時他年少血氣方剛,雙方一語不合,便大打出手。經過一番激戰,莫高天雙拳難敵四手,漸漸寡不敵眾,最後負傷而逃。而那幫悍匪都是亡命之徒,生性殘暴,決心放他不過,便一路追殺。   這日莫高天逃到利州,他舊傷未癒,偏又給對方截到,只好咬牙拚死力戰。正在尋隙走脫之際,恰好碰到從益州買賣牲畜要回壽春的丁允中。丁允中見他孤身奮戰,欣賞他是條好漢,便冒險將他藏身在車隊裡的牲畜糧秣之中,這才騙過那幫悍匪。後來丁允中還將莫高天帶回歸雲山莊,悉心照料他的傷勢。莫高天受傷頗重,這一調養,足足過了三個月才痊癒.如此一來,丁允中自然成了莫高天的救命恩人。   在莫高天的骨子裡,是很有一些桀傲不馴的成份在裡面。但他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無時無刻不想著,要如何報答這樣的恩情。尤其是他閒雲野鶴散漫慣了,掛著這樣一個人情,怎麼也讓他輕鬆不起來。   但是要報這個恩德卻十分不容易。丁允中交遊廣闊,又樂善好施,四海之內都是曾受過他好處的人,平時有個什麼難辦的事,根本不曾少過自告奮勇的人,再加上他名聲響亮,可以說是沒人敢為難丁家。而丁家無災無難,莫高天自然沒有報答的機會。   終於他打聽到南唐大將林仁肇,與丁允中交情頗厚,兩人年輕時曾在一起拜師學藝,算得上是同門師兄弟,只不過林仁肇熱衷功名,丁允中卻志不在仕途,這才相隔兩地,各謀發展。所以當林仁肇遭到抄家滅族之禍的消息傳到莫高天的耳裡時,他便自動前去設法搭救。而就算救不出林仁肇,只要能保住林氏家族的一條血脈,對他來說,雖然不能等於是報了丁允中的救命之恩,但也算是多多少少對丁允中說明,他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他計議已定,自然不能讓宋鎮山等人破壞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算得罪整個長劍門上下亦在所不惜。所以才鬧出今天這樣的事來,當然也才讓他碰到了湯光亭,這個他眼中一個夠資格傳他一身武藝的良質美材。   莫高天想著想著,側眼偷偷瞧了湯光亭一眼,心道:「這個臭小子鬼靈精怪,很有些牛脾氣,雖合我的胃口,但恐怕沒那麼容易乖乖聽我的話。不過看他瞧林藍瓶的眼神,只怕是著了小妞的魔,我若說出我救林藍瓶的真正緣由,並不是出自什麼正義感,臭小子只怕便連對我最後的一絲好感也沒了。我若不說,將來還可以落在小妞身上,教他服服貼貼,兩者之差,不可不知。」於是若無其事的笑道:「好吧!你愛說這是見義勇為便是見義勇為吧!總之你好好地待在這裡,三天之內,我就會回來接你們出去。」   湯光亭雖然知道他隨便敷衍自己,但他堅持不肯再說,也拿他沒奈何,只得滿口答應。莫高天見他聽話,甚感安慰,又囑咐了幾句,這才離去。   湯光亭目送莫高天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坳花叢間,良久良久,才忽然想起了林藍瓶,於是便急急忙忙循著原路回去。進得木屋的大門,只見花廳裡頭空空如也,梅映雪與熊一飛等人,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他連忙尋路出來,又忽然想到林藍瓶是被帶往後門的穿廊出去的,眼見四下無人,便大著膽子又回到花廳,掀開門簾,探頭探腦地往後頭走去。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兩道穿廊,卻是來到了一處水閣,定眼一瞧,那水閣兩旁又各有一條步廊。   湯光亭心道:「這個地方可真奇怪,沒事大家在這裡捉迷藏玩嗎?」當下選了一條步廊走去。只見一路假山怪石,垂柳修竹,復向前行不久,便來到了一處風乾藥材的竹棚常那棚架的一旁,有幾間看起來陰沈沈的,像是倉庫的屋子。一陣微風吹來,儘是刺鼻的藥味,再加上沒什麼花花草草好瞧的,他便想打原路回去。這回頭一瞧,心裡不禁大叫一聲:「苦也!」原來他來時走的是一條路,現在回頭看卻是三條岔路其中的一條。   他來時並未留意認路,走到三岔路口前,嘴裡連念幾聲:「糟糕!糟糕!」一看最右邊這一條地勢有一些往上蜿蜒,心想:「剛剛一路走來,好似有那麼一點下坡的感覺。」於是便選擇走最右邊的岔路。   走了一會兒,只覺地勢愈來愈高,卻仍是不斷地在爬坡。湯光亭也發現兩旁聚樹成蔭,放眼望去都是樹叢,與原先的景物大不相同,有一點像是跑進樹林裡了。正想往回走,忽然隱約聽見前面不遠處,彷彿有人說話的聲音,心想:「我還是別亂跑了,不如往前去找個人,帶我走回去算了。」打定主意,便往人聲之處走去。   才走沒幾步,忽然聽得前方一聲慘呼,湯光亭心裡一怔,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這一下沒留神,腳下突然一空,整個身子直往山坡下墜。湯光亭大吃一驚,慌亂中什麼功夫全都拋到九霄雲外了,雙手雙腳齊施,卻什麼也搆不到,一心只想:「完了!完了!此命休矣!」這個念頭都還沒轉完,「咕咚」一聲,就一頭栽進一堆稻草當中。   他這一摔勁道不小,細細的干稻草頓時塞得他滿耳滿嘴都是。湯光亭驚魂未定,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暗道:「幸好這裡有這麼一堆稻草,要不然不死也得斷腿。」還來不及細想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稻草,耳邊又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男子的聲音,說道:「咦?那是什麼聲音?」接著另一個低沈的聲音說道:「哦,那是之前布下陷阱,用來捕野獸用的。看樣子又有動物上鉤了。」湯光亭聽這聲音耳熟,好像便是剛剛在路上聽到的人聲。他好奇心復起,連忙從草堆裡鑽了出來,只見眼前是一根根木製的柵欄,竟然將自己給圈住了。   湯光亭不知自己身陷何處,不敢輕舉妄動,卻將身子鑽回到草堆當中,只露出個頭來四處觀望。只見那柵欄外頭另有一間小屋,看樣子剛剛的人聲便是從裡面傳出來的。這時那先前說話的男子又接著說道:「我們這會兒已經直接用人來試藥了,之前所設的陷阱,還是趁著我爹還沒回來,早點拆掉了吧!要不問起來挺麻煩的。」那低沈的聲音回答道:「那倒也是。」   湯光亭心道:「他們說的,遮莫不就是我現在掉下來的這個地方?」一想到自己竟然被人家用來捕獵動物野獸的陷阱給困住了,不由得大感困窘。好歹自己也學過幾年拳腳棍棒,還自小打在山林裡長大,這件事情要是傳了出去,那只好在地上挖一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他自覺不好意思,身子埋得更低了,只露出了一對眼睛。耳裡續聽得先前的男子說道:「這麼久了還沒醒,我看本門的天王解毒丹也不能解。」過了一會兒,那低沈的聲音道:「你說得對,他的脈搏也沒了,早就死透了。哼,要是連師父的天王解毒丹,也沒法解我們倆的這門毒藥,那還不怕那個臭丫頭不乖乖就範。」說畢,兩人哈哈笑了一陣。   湯光亭聽著聽著,隱隱覺得不知什麼地方不妥,不由侷促不安了起來。只聽得那低沈的聲音繼續說道:「不過我們配出的解藥還沒試過,不知管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大費周章地去試,直接用在那個臭丫頭身上試,不就得了!」那先前的聲音說道:「不,要是配出來的解藥不管用,一下子就治死了那丫頭,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好處。」那低沈的聲音說道:「啊,是啊,我真的糊塗了。要不這會兒後院裡正好栽進來一隻不曉得什麼野獸,正好拿它來試藥!」   湯光亭一聽,當然知道他們口中的野獸,指的便是自己,暗叫一聲:「乖乖不得了,看這情況,別說這藥恐怕一試就把我試死了,就算試不死我,我在這裡偷聽到他們的這個什麼計畫,恐怕也是十拿九穩的要讓人殺之滅口。」一想到這裡,手心都滲出了冷汗。   卻聽得原先前的聲音道:「既然這藥的配製都已經到了最後階段,我們何不到鎮上,隨便找個人來試一試,這樣的效果穩當些。」那低沈的聲音道:「還是你想得周到,一切聽你的便是。」先前的聲音道:「咱們說走便走。今天晚上十五,我老早就查探好了,正好是那丫頭練功的日子,錯過今夜,那可要再等上一個月。」那低沈的聲音道:「我可等不了那麼久!」先前的聲音笑道:「那可不!」說完,兩人又笑了一陣。   湯光亭聽他們這麼說,倒是暫時鬆了一口氣。眼見屋子忽然走出兩個人影,其中一個肩上扛了一個人,全身癱軟,到是像具死屍一般。湯光亭知道這就是正主了,急忙將身子一縮。只是那兩人行動如風,早就去得遠了,全沒注意他這邊。湯光亭又躲了一陣,這才慢慢探出頭,從稻草堆中爬了出來。   立即的殺身之禍既過,他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不少。他仔細地瞧了瞧身陷之處,那圈住自己的柵欄雖然打得結實,唯一的木門又叫鐵煉與鐵鎖給扣死了,可是抬頭一看,柵欄並沒有頂到巖壁,其中空出的間隙已足以讓一個成年人通過。湯光亭看著看著不禁啞然失笑,自己又不是畜生,幹嘛不爬過去?要說到爬樹,那可是他的看家本領。他手腳齊施,沒兩三下就翻過柵欄。兩腳一著地,是拔腿就跑。   他胡亂地狂奔了一陣,心裡原想離開那個地方越遠越好,但卻又禁不起對這件事的好奇。尋思:「那兩人到鎮上去了,那可得費上好一陣子的時間,我幹嘛那麼害怕?我這麼沒命的跑,豈不是顯得毫無英雄氣概?」他在山寨之時,早已聽長輩們說過,行走江湖,最要緊的首重信義。講義氣,重然諾,才能受到敬重,才是好漢。而做一個好漢又是成為英雄的第一步,所以湯光亭自幼在他的小小心靈裡面,就一直以成為英雄俠士為最大心願。現在忽然想到自己被人一嚇,就這麼沒命的逃跑,實在不是好漢所為。   他越想就越覺得是這樣,不由得漸漸放慢了腳步,最後終於停了下來。眼見四下無人,一發狠,循著原路小心翼翼地走了回去。   他跑出來時未曾注意,這會兒回去方向相反,他才發現在那座木屋前的不遠處,立了有一塊告示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劇毒藥材禁地。凡我門弟子,未得掌門人諭令,不得擅入」等幾個字。湯光亭心裡卻想:「舉凡專門用來幹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或者是藏了一些金銀寶物慾蓋彌彰,才會立這麼一塊牌子。偷偷摸摸的勾當剛剛已經聽到了,就是不曉得這裡面藏了什麼寶貝沒有?」原來他父親在鑄劍山上也有這麼一個地方,裡頭堆放了多年打劫來的奇珍異寶,是山寨的藏寶庫,外面不只有哨兵把守,同時也立了這麼一塊恫嚇嚇人的牌子。   不用說湯光亭不是千藥門人,就算他是,這一會兒鬼使神差,機不可失,那還有什麼客氣的。來到門外,用手輕輕一推,說也奇怪,這門竟然沒鎖。湯光亭不疑有他,逕自入內。   一進門,只覺一股潮濕發霉的味道撲鼻而來。其時正當入秋之初,按理不當有這樣重的霉味才是。湯光亭想趕緊開個窗戶通通風,這才發現整間屋子根本沒有窗子。屋樑頂上垂下的幾條鐵煉,各掛著一盞油燈,是這屋子裡的唯一光源,這其中一盞不知何時已經熄了,看樣子是長期點著,就連白天也不滅的。   湯光亭見這屋子古怪,心裡更加堅信這裡面絕對藏著什麼東西。但立在外頭那塊他認為唬人的牌子,終究還是讓他戰戰兢兢的,不敢隨便亂碰東西。回頭見到一旁的木頭柱子上,掛了一雙手套似的東西,心想:「這應該是他們在這裡配製毒物時手上戴的手套,免得毒物沾上了手,還沒毒到別人,就先毒死了自己。對對對,一定是的,他們也是人,豈有不怕毒的?」   他輕輕地將手套取下,握在手裡,只覺觸感非布非皮,涼颼颼的,倒是十分舒服。環伺四周,並無第二雙掛著,心中不禁暗暗竊喜,心道:「看來這是第一件寶貝了。待會兒要離開的時候,不如就來個順手牽羊,嗯,我這麼做也是為了旁人著想,免得他們老是配毒害人。」有了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自然毫不客氣的將兩隻手套都戴上。那手套套口處甚小,湯光亭本來還擔心大小不合,卻沒想到這副手套甚富彈性,套上之後,與十指服貼緊密,那十根手指頭還是自己那十根手指頭,透氣靈活,就好像沒戴任何東西一樣。   有了這麼一件寶貝,湯光亭的膽子立刻大了起來,視界也好像突然明亮不少。只見自己身處的另一邊壁面,擺了一座大櫥櫃,就好像中藥鋪裡的那一種,不太一樣的只是它的抽斗比一般中藥鋪的大了許多。他走進一瞧,只見每一隻抽斗上也都寫了藥材名,不過比起一般中藥鋪的較令人驚心動魄,寫的大多是:斷腸草、蝕骨草、西域褐彩蠍、天竺藍腹蛇等等奇奇怪怪的東西,當然想來都是毒性猛烈的。湯光亭雖有寶貝在手,但想來這些東西都有點噁心,也就沒什麼興趣。   他將抽斗逐一瞧將過去,只見最右下角那一個已是最後一個,上頭紙片上寫的字,已有些斑駁難辨,好像是什麼什麼花之類的。他心想這已經是最後一個抽斗了,要是到最後連一個也沒打開來瞧瞧,這趟豈不白來?而這裡面既然是花,倒也不妨一看。他心裡才想著,手腳倒也沒慢,抓著扣環,便將抽斗拉了出來。   這抽斗才拉開,突然一團七彩斑斕的東西從裡面飛竄了出來,撲在他左手的手心當中。他吃了一驚,左手連撥帶甩,卻甩它不開。定眼一瞧,這瞧不清楚還好,這一瞧清楚竟是一隻拳頭大小,全身毛茸茸的花蜘蛛。這一下當真嚇得他魂飛魄散,提起左掌更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拼了命的甩蕩,好像恨不得能將左手給甩出去似的。但那蜘蛛始終牢牢地附在他左手掌當中,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這麼折騰了一會兒,湯光亭只覺左臂甩動得酸麻,卻沒有其他異樣,懼意漸去,這才慢慢定下心來。仔細瞧那只蜘蛛,它的八隻腳兀自牢牢地攀住他的手指頭,好像不知多久沒吃過東西一樣,直在他手掌上啃。他心裡想道,還好自己早有先見之明,事先戴上了手套,否則光看這蜘蛛鮮艷的外表,也知道要是一不小心給咬上一口,恐怕這一次小命早已休矣。   既然有了防護的法寶,毒蜘蛛咬他不著,湯光亭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只是這蜘蛛既揮之不去,但若伸手一巴掌打爛了倒也可惜。靈機一動,左手五指輕輕地將蜘蛛攏在掌心,右手將左手上的手套反脫下來,如此一來,便將這毒蜘蛛給兜在手套裡面了。   抓住了毒蜘蛛,湯光亭總算才放下心來。兩眼迅速地四處巡視一番,除了另一面遠遠的牆角邊,好像有著一隻正燒著開水的水壺外,也沒有其他的什麼東西了,而這邊其他的抽斗他又不敢隨便亂開。想一想此地還是不宜久留,瞧著門外尚無人影,便帶著偷來的手套與毒蜘蛛溜之大吉。   走出門外,湯光亭不敢盲目的亂跑,心想還是循著來時的路,慢慢地走回去比較妥當。瞧清楚方向,便往山坡上,地勢比較不陡的地方走去。這地勢雖然越走越陡,但他身手敏捷,卻也難不倒他。眼見便要攀上坡上的山徑,忽然腳底下一個踉蹌,竟然俯身跌了一跤。   本來跌跤也是稀鬆平常的事,即便是習武之人,只要重心不穩也一樣會摔跤。只是湯光亭這一跤摔得奇重無比,他的手竟然來不及撐住地面,以致額頭鼻樑直接撞上了地上的岩石,痛得他七葷八素,淚水與鼻水齊流。他掙扎著爬起,才發覺臉上除了淚水與鼻水之外,還和著血水。   只是摔這麼一跤竟然傷得這麼重,也是大出湯光亭自己的意料之外。他拉起袖子檢視傷勢,只見兩條手臂上竟然佈滿一條條的血痕,兀自流著血水。湯光亭大駭,實在想不出自己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弄出了這些傷。他只隱隱想起,剛剛不過曾抓著幾下癢,難不成竟弄出這樣的傷痕?他心念一動,急忙低頭拉起兩條褲管,果見自己的兩條腿也佈滿了相同於兩手臂的血痕,這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難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然中了毒!」一切都還來不及讓他仔細回想,一抬頭,但覺天旋地轉,仰身又摔了下去,正巧摔進一處小山坳裡。這山坡陡斜,他便一路滾下山去,可是這一回竟然連痛的感覺都不太有了,只覺得全身上下彷彿有著千萬隻螞蟻在他身上亂咬,然後一隻接著一隻都鑽進了他的肉裡。   湯光亭張開了嘴巴,卻叫不出聲音來,接著眼前忽然一黑,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湯光亭覺得自己彷彿做了好幾場惡夢,一會兒如臥寒冰,一會兒如抱熱爐,一下子好像一個人站在萬仞懸崖邊上,失足不斷地往底下掉,一下子又好似置身千軍萬馬當中,鐵蹄刀槍,震耳欲裂。恍恍惚惚間,不知從哪兒冒出一頭白額吊睛大老虎,忽地向他撲了過來。他大叫一聲,一跤跌坐在地,慌亂中伸臂護住頭部。那老虎張嘴便咬,接著只聽得「喀喇」一聲,左臂一涼,鮮血四迸,痛徹心扉。   湯光亭「哇」的一聲叫了出來,全身汗水淋漓,望眼四周矮樹灌木,竹林夕照,哪有什麼大蟲老虎?這才驚覺剛才一切都是夢,只不過這個夢實在是太真實了。他一顆心兀自撲通撲通地激烈跳著,忽然間他想起什麼似的,右手悄悄地往左臂一摸,還好,左手還在。不過又酸又痛,麻麻又癢癢的,感覺沉甸甸的十分奇怪。他好奇地將左手提起,只見露出袖口的左腕腫得像顆大饅頭,而在左手食指間上掛著一團彩色的事物,卻不是那只木屋裡的蜘蛛是什麼?不知何時竟趁著他昏厥的時候,從手套裡溜了出來。湯光亭一聲尖叫,急忙伸手摔開。說也奇怪,那蜘蛛竟然一甩即離開他的食指,「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湯光亭看到這個情況,不用多想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不自覺淚流滿面,心裡只想:「完了,我要死了,這下子真的死定了!」瞥眼看見地上那只蜘蛛,像是吃飽了撐著了,懶懶地愛動不動,肚皮整個鼓了起來,圓滾滾的像是一顆球。若仔細看,隱隱地彷彿可以看穿它一肚子剛剛吸飽,緩緩在它腸腹間汩汩流動的暗紅色鮮血。   湯光亭心中氣苦,本想一腳踩將下去,那便算是報了這個仇。腳剛抬起,卻想到自己剛剛明明已經中毒發作,看這天色起碼昏迷了有一兩個時辰,卻居然又能自行轉醒,難不成竟是這蜘蛛咬了自己,以毒攻毒,誤打誤撞的結果。他手腳功夫不甚高明,但是江湖傳聞,武林軼事倒是聽了不少。以毒攻毒這個玩意,自然也是在諸多傳聞軼事中,最是峰迴路轉,引人入勝的重要環節之一,當初他可是聽得津津有味的。可如今彷彿真的叫他碰上了,他也只有默默禱祝那些說故事的人,不是胡亂謅來騙他的。   一想到這只蜘蛛可能可以救自己一命,這一腳便不忙著踩下去。他尋著掉落在一旁的那隻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那只蜘蛛重新給裝了進去。   他拎著裝著那只蛛的手套發呆,一下子陷入六神無主的情境當中,情緒才稍稍平復了一會兒,漸漸地全身上下,手腳四肢居然又感覺癢了起來。他不敢動手去抓,想起今天早上進谷的時候,是涉著溪水而來的,用水清洗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了。可是甭說這會兒天色已暗,視線不佳,叢林山路難辨,加上這個地方初來乍到,根本人生地不熟,哪裡弄得清楚溪流是在哪一個方向?   但是他身上的那股癢勁,就好像漣漪一般,逐漸在他的體內擴散開來,而且速度越來越快。湯光亭不敢再耽擱,胡亂地找了方向向前走去,一路上豎直了耳朵,仔細聆聽有沒有水流的聲音。   十五的月亮,亮晃晃地在山野樹林間緩緩昇起,驚動了幾隻昏睡鳥兒。靠著月光,湯光亭在迷濛的眼光中,彷彿前方山巖的石縫上,閃閃地泛著水光,望前走去,耳裡果然也隱隱聽到了水流聲。他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走近一看,卻大失所望。原來那股水流十分細少,往下游看去,竟在不到數丈遠的地方,就全部滲到巖縫石礫中,不再往下流了。   這樣的水流,充其量頂多只夠沾濕雙手,就甭提要來清洗全身了。湯光亭瞧著流水發了一頓呆,俯身摸去,觸手生溫,原來卻是溫泉水。   既然這下游沒水,全身的麻癢便迫使他循著水流望上游去碰運氣。可能是溫泉水的關係,這附近並無樹木生長,取而代之的是層層疊疊石灰岩石。湯光亭攀著岩石往上爬,雖然他的十隻手指早已磨破了皮,但因為搔癢的關係,對他來說,隱隱作痛的感覺,遠遠要比有癢不能抓來得舒服多了。   好不容易攀上了巖頂,卻是來到了山腰上的一處小平台。只見泉水源源不絕地從前方的石壁縫中流出,秋夜風寒,陣陣水氣從石壁縫中冒出,瀰漫在半空當中,月明當空,霧氣氤氳,更顯得分外詭異。   湯光亭想也不想便閃身進入石壁的巖縫當中。那巖縫直透山巔,就好像曾有人拿了把刀,將一座山從中直劈兩半一般。那巖縫也不甚寬,勉強能側著身子一步一步挨進。加上只能靠從山頂巖縫中瀉下的點點星月之光,模糊辨認路面的崎嶇高低,尖石與滑地交替,四肢手腳並用,走來格外辛苦。   莫約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只見地面忽然隆起,直上七八丈高,那一股流泉此刻也化成了一練飛瀑,而且水量也遠較於地面為多。湯光亭見狀,心想都已經來到了這裡,就算終究得死,好歹也要爬上去看一看。於是捋起袖子,一咬牙,再度奮力攀巖而上,累得他是眼冒金星,頭暈目眩。   湯光亭原本以為休息一下,可以讓自己稍微清醒一些,沒想到自己的神智卻是逐漸在模糊當中,感覺是有點像之前第一次毒發的前兆。湯光亭一下子全身都冒出了冷汗,他手足無措,只得不斷向前走去。又拐過了幾個彎,忽見前方豁然開朗,地上繁星點點,熠熠閃動。他一下子以為眼睛出現幻象了,急忙揉眼定睛一瞧,原來這個山洞巖縫至此忽然寬闊起來,方圓約有十來丈寬,靠自己所站的地方有一窪池水,面寬約佔了整個山洞的三分之一。池水不斷向四方溢出,匯流成泉,朝自己的腳底下流過。   湯光亭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頭一看,兩邊山壁矗立,星空只成一線。星光淡淡,將池水點映得波光粼粼。他暗暗納罕,遮莫自己是到了天山瑤池?走到池邊,只見池水清澈見底,深不逾一人。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探了進去,但覺手臂上原本麻癢的地方,一下子有如千萬支細針紮了進去,雖然頗為疼痛,卻遠較麻癢舒服,那這一切便都不是做夢了。   湯光亭喜出望外,也顧不得這池水的溫度,三兩下便將身上的衣褲鞋襪除去,撲通一聲便跳將下去。他此時此刻全身都有破皮的傷痕,這一下子浸入溫泉當中,當場便讓他掉下眼淚。這淚水當中,固然有疼痛的淚,卻也有安心的淚。所謂「痛快」二字,在他來說,直至今日才有如此貼切的解釋。   他乖乖地在溫泉中泡了一陣,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物沾著一身的血水汗水,恐怕就要發臭了,於是便將自己的衣物一併帶入溫泉中泡洗,只留下其中裝著一隻蜘蛛的那一雙手套。他心情放鬆,不久便覺得累了。尋了一處靠山壁的凹處,將濕衣褲包成靠枕,小心將蜘蛛放在一旁,用石塊壓住手套口,頭往枕上一靠,不久便沈沈睡去。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恍恍惚惚地夢見到,自己洗浴的地方,果然便是天山上的瑤池。接著自己洗著洗著,忽然有七名仙女從天而降,他大吃一驚,急忙找了個地方躲了,只偷偷露出了一對眼睛來瞧瞧動靜。那七名仙女見四下無人,個個寬衣解帶,也都下水來洗澡,遊戲嘻笑,好不熱鬧。湯光亭張大了眼睛,只想一個一個都瞧清楚了,無奈一來躲得遠了,二來霧氣朦朧,怎麼也撥不開。忽然聽得耳畔母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把最小的那個仙女的衣服藏起來,要她做老婆!」湯光亭大叫一聲:「對啊,沒錯!」回頭一看,自己的衣服已經不見了。耳裡卻聽得那七名仙女「格格」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手上拎了一堆衣物,笑道:「你的衣服在我們這裡呢!」接著用手潑水,水花四濺,其聲淙淙,迷迷糊糊之中,又似半夢半醒,只覺身上的各處傷口,不知何時竟又隱隱做痛起來,比起先前入水時的刺痛感,卻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   他緩緩將雙眼睜開,只覺他的衣物仍舊是被他當成枕頭給枕在頭下,什麼仙女瑤池什麼的,果然是自己的一場夢,可是他此時卻仍舊清楚地聽到水被潑動的聲音。他揉揉雙眼,好奇地緩緩從山凹處游出,只見眼前豁然大亮,抬頭一看,月已升至中天,月光傾瀉而下,巖洞內亮如點燈。再仔細一瞧,眼前水氣裊裊,水聲中人影晃動。那人影背對著湯光亭,裸露出了半個身子,髮長及腰,雙手捧著一個有如小水桶般大小的木頭勺子,正一勺一勺地舀著水,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淋去。湯光亭瞧著不覺呆了,久久不能自己,忽然間那人臉略為一側,皎潔的月光正巧不偏不倚照在臉上,湯光亭瞧見不禁大吃一驚,忍不住就要大叫出來。   他嘴才張開,心裡便道:「不妙!」自己身處此地,此刻出聲,那還要命不要?但人的喉嚨自嘴不過四寸,這聲音如何收得回來?但也合該他命不該絕,幾乎便在同時,他腳底下忽然一滑,整個人栽進了水裡,那一聲「哇」便喊在水裡,換來連吞了一大口一大口的泉水。   湯光亭栽在水中雖是無心,卻也因此僥倖逃過一劫。他趁勢把頭潛藏在水中,一路泅回他原來匿身休息的地方。他一時之間,還不敢馬上冒出水面,及至呼吸困難,這才慢慢先露出口鼻,接著才露出雙眼。   這山壁凹處雖不甚寬,不過單就將臉藏在後面,已是綽綽有餘。湯光亭一顆心撲通撲通強烈地跳動著,豎直了耳朵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雖然撥水的聲音雖然仍不間斷,但他還是緊張得口乾舌燥起來。過沒一會兒,那撥水聲音悄然而止,從此無聲無息。湯光亭實在是好奇,更何況他也想再次確認,他所看到的,是不是就是他心裡想的那個人。一時之間心亂如麻,渾忘了若真是她,則對方武藝高強,那還有不殺人滅口的。   湯光亭慢慢地從巖縫中探出頭來,只見那人靜靜地將整的身子都泡在溫泉池水中,只露出頸子以上的部份,沈思或著冥想什麼的,一動也不動。淡淡的月光輕輕地從她的臉蛋滑下,雖然隔著陣陣水煙,但她細緻的五官,仍舊亮麗分明。湯光亭但覺耳朵嗡嗡作響,不知置身何處。原來這女子,便是他今天早上才見過一面的「梅師姐」梅映雪。   這一切是那麼的突然,就像是做夢一樣。湯光亭回想起剛才的夢境,心裡只道:「什麼七仙女八仙女,都比不上眼前的這一個。」他下意識地將四周尋視了一遍,彷彿尋找著她褪下衣物的地方。   忽然間梅映雪將頭略微一抬,說道:「是誰?」湯光亭嚇了一大跳,整顆心宛如便要從嘴裡跳了出來。他自認稱不上什麼正人君子,但也知道偷窺女孩子洗浴,那已是下三濫的行為,跟英雄豪傑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一輩子再也搭不上邊。尤其對方是自己所喜歡的女子,這樣的行為只有讓對方更瞧不起自己,更甭提要讓對方喜歡了。雖然這一切的一切都並非自己有意如此,但一時之間如何說得明白?心裡電光石火的閃過了一個念頭:「我媽常說,這女孩子的名節比起她的生命都要來的重要,梅姑娘冰清玉潔,只怕更是如此。既然這裡四下無人,只要她殺了我這唯一的活口,就能保住她的名節,這比起要她拿刀子抹自己脖子,可要來得容易多了!」一想到這裡,全身冷汗淋漓。他這一下子有如從天堂直接墜入地獄,四肢僵直,一動也不能動。只是暗暗禱祝,這梅姑娘見自己英俊瀟灑,就此傾心,便住手不殺。至於他的相貌終究英不英俊,他自己也沒什麼把握,因為打從娘胎出來,全天下還只有他母親這麼讚過他,看樣子自己不但挨不上英雄的邊,就連英俊,恐怕也有不少爭議吧!   只聽那梅映雪接著又道:「阿蕊?是你嗎?」湯光亭聽這話中的意思,卻不是她發現自己了,而是另有其人,忙向她那處瞧去。只見梅映雪兩眼盯著巖洞的另一邊,一面緩緩地向池邊移去,伸直了右手,好像要去拿什麼東西一樣。忽然一句陰森森的話從那一頭傳來:「梅師妹,是我!」梅映雪聽著一愣,驚道:「萬……萬師兄……」她原本左手掩著胸口,微微起身,右手便要向池邊的石縫探去,聽這聲音一響,又急忙躲進水裡,只露出了一個頭來。   接著那個聲音又道:「不只是我來了,還有馮師弟也來看你了!」聲音已近了許多。梅映雪是個姑娘,這樣的場合讓她尷尬不已,雖然極力鎮定,但言語中已難掩驚駭,只道:「咱們孤男寡女,夤夜不宜共處一室,要看小妹,還是明兒個一大早再讓小妹向兩位師兄問安吧!」接著喊道:「阿蕊!阿蕊!」   那個聲音道:「你不用再找阿蕊了!我已經叫她先回去休息了。」語畢,兩道人影已經出現在眼前。梅映雪雖然已將自己的身子盡可能的潛在水裡,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說道:「這阿蕊從小跟在我身邊,我們兩個是一塊長大的,這世上除了我的命令,她是一概不聽,你又怎麼能夠叫她回去休息呢?……你們究竟把她怎麼了?」   另外一個姓馮的道:「沒錯,這個小丫鬟的脾氣,可真是倔得很,除了你之外,還真的沒人使喚得動她。只不過這一回是閻羅王要她去,她也不得不去了!」   湯光亭聽這聲音耳熟,忽然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個不速之客,正是他身陷山邊小屋的陷阱時,那兩個在屋中,用人來試毒藥的神祕人物。他不禁回想起當時這兩人的對話,好像是研究了一種新毒藥,用來對付一個「臭丫頭」什麼的,這會兒看樣子,他門口中的臭丫頭,說得便是梅映雪了。   這時梅映雪聽到阿蕊竟然遭到了他們的毒手,不禁又驚又怒,喝道:「什麼!你……馮雲岳,阿蕊還不過是個孩子,你竟然下得了手!」那馮雲岳說道:「還是個孩子?不會吧?我瞧這個身材體格,已經是個大人囉!」他嘴裡說的是阿蕊,兩隻眼睛卻不住地往梅映雪藏在水面下的身體瞧去,輕薄之意溢於言表。   梅映雪又怒又窘,一張粉臉氣得通紅。這流水之物本來就是透明的,到底能不能藏住她的身子,梅映雪殊無把握,這馮雲岳的一番醜態,讓她不自主地將身子不停地往後移。但如此一來,雖然離得她的那位師兄遠了,距離湯光亭藏身的地方卻不過咫尺。   先前說話的那個人接口說道:「梅師妹,你也不必氣惱,只要你肯把東西交出來,不用說我保證讓你毫髮無傷,甚至原封不動地平安離開這裡,就連剛剛你馮師兄對你無理,我也會要他跟你賠不是。」   梅映雪卻道:「阿蕊都給你們害了,賠個不是就能讓她轉活過來嗎?不要說你說的那個什麼東西我根本沒有,就算是有,為了它你們已經害了我姊妹的性命,我就是拼著一死,也絕不會讓你們如願的。」馮雲岳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便道:「師哥,我看這臭小娘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們就給她一點顏色瞧瞧,還跟她客氣什麼呢!」   湯光亭見這兩人來者不善,再加上這個姓馮的在一旁火上添油,只怕梅映雪立刻就要吃虧。他其實很想來一齣英雄救美,只可惜一來自己武藝低微,二來自己處境尷尬,實在頗為為難。正猶豫間,只見那先前說話的那個人,一步步向池邊走近,梅映雪見狀,喝令道:「站住!不要過來!」那人恍若不聞,一直走到池邊才停步。湯光亭瞧著瞧著比梅映雪還要緊張,額頭上的汗珠,已不住落將下來。   那人蹲下身去,伸手舀了一點泉水在口鼻間嗅聞,忽然淡淡說道:「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在這附近的山林野地不知走過幾百回了,今天要不是跟著阿蕊這個丫頭,就算再過個幾十年,恐怕也很難發現這個地方。而師妹兩年前才來到千藥谷,卻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找到這一口可遇不可求的『凝碧泉』,這若不是你的祖父梅師成私下授受,遺愛孫女,天底下哪會有這麼巧的事?由此可知,梅師成不知隱瞞了多少千藥門的祕密,卻違反門規誡律,不傳給掌門弟子,獨厚他的子孫!」   梅映雪得知他的目的,反倒輕鬆下來,輕輕哼了一聲,道:「這『凝碧泉』在奇藥釋典裡寫得明明白白,說這泉水性寒,入以鮮血凝而不化,七日轉碧。又說:『凡水經流,百草不生,夜以泉湧,日出而止。』另外在千藥門的萬金要方里,礦石篇的補遺上,也白紙黑字的寫著:『地湧熱泉者,莫不以黃、赭,惟凝碧水溫則青,既涼則無色。』這凝碧泉既然有這麼多與眾不同的特性,是非常容易發現的。萬師兄一心想要光大我千藥門派,這些年來的用心,師妹是明白人,內心亦甚為敬佩。只是你一心鑽研武功精進,卻對本門所長者視而不見,那不是捨本逐末了嗎?」   那位萬師兄冷笑了一聲,神情鄙夷,並不相信梅映雪對於她能自己找到凝碧泉的話。那梅映雪續道:「現在萬師兄一口咬定我私藏了什麼本門的不傳之秘,為此還帶著馮雲岳聯手害了阿蕊。我的祖父其實也就是你的師祖,剛才你連名帶姓喊他名諱,言語中殊無敬意。哼,你既然早已把我當成了敵人,有什麼招數就盡量使出來吧,又何必惺惺作態呢?」   那萬師兄淡淡地道:「本門名為千藥,醫道一途那是不用說的了,但是梅師成當年揚名武林的,除了他那一手醫術之外,還有一個渾號叫:『沒錢沒救』,這一點我想師妹應有所聞吧!」梅映雪把頭一撇,並不答話。那萬師兄續道:「行走江湖,幹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誰能保證一輩子沒個閃失?於是求醫者,技不如人的雖然佔了大多數,但這武功高強的也不是沒有啊!可是你聽,『沒錢沒救』這四個字是多麼響亮,多麼霸道,也多麼豪氣,這其中仗的是什麼?是梅師成的臭脾氣嗎?錯了,梅師成不僅醫術高明,他還有一身足以讓他躋身一流高手之列的好功夫。否則因為這個臭規矩所樹立下來的仇家何止千百?他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死。」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就拿這個『凝碧泉』來說吧,我們都知道它的功效怎麼樣,但是你在這水裡面又加了不少藥材,是用來修煉一種內功吧?」梅映雪倒不隱瞞,說道:「這是先祖留下來的一個練功法子,不過只適合女人修煉。」那萬師兄緩緩地道:「這藥材內容我不知道,翻遍門中藏書亦無所載,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梅師成的武功那麼高,而他嫡傳的掌門弟子,也就是我父親,武功卻如此低微的原因了!唉,師妹,你年紀尚小,不知其中緣由,所以我也不來怪你,只要你肯好好交出梅師成當年留下來給你的東西,我萬小丹以人格保證,不但剛剛說出來的條件,仍舊一一照辦外,我還馬上雙手奉上解藥……你不必強做鎮定了,從剛剛開始我就發覺你在發抖了,是胸口痛得讓你開不了口吧?沒關係,只要你點一點頭,就是先拿解藥救你也是無妨……」湯光亭聽他這麼說大吃一驚,心想梅姑娘她什麼時候中毒了?卻果然瞧見她的背影在微微顫抖,而且不住後退。   那馮雲岳也瞧見了,說道:「師哥,這臭丫頭毒發了!」言語中充滿了驚喜。那萬小丹亦道:「就怕這臭丫頭骨頭硬,寧願自己死了,也不交出東西。她死了不打緊,那東西可就難找了。」略一沈吟,便道:「師弟,想辦法把她拉上來,可別讓她死了。」馮雲岳喜道:「是!」心裡卻想:「那東西又沒長腳,慢慢找就是了,這丫頭長得這麼標緻,讓她死了才真是暴殄天物呢!」抽出隨身長劍,沿著池邊,慢慢走到最靠近梅映雪的地方。   這池邊連著梅映雪所靠著的石壁,所以只要躍上巖壁,便能一路扶著岩塊走近她的身畔,那時梅映雪手無縛雞之力,是用手抓著她的頭髮也好,還是直接抓著她的手拉她上來也行,這一點馮雲岳心裡明白,梅映雪的心裡自然也是雪亮的。然則縱使她現在是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瞧著馮雲岳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近。雖然她知道這姓馮的武功遠不如己,但她現在心口劇痛,幾次都幾乎讓她快昏過去,哪裡還談得上運功傷敵呢?她現在只後悔自己沒趁著剛毒發當兒,自己還有些氣力的時候咬舌自盡,現下自己全身赤裸,根本不敢去想,待會兒會受到什麼樣的侮辱。   她腦海中只有不斷地自責著:「怎麼會著了道了?怎麼會著了道了?」明知對方會使詭計,還千叮萬囑地提醒自己小心,最後卻還是莫名其妙地中了對方的毒,當真是死不瞑目。瞥眼見到那馮雲岳正躡手躡腳地攀著石壁爬了過來,心裡忽然石火電光地閃過一個念頭:「這毒下在水裡!」回想那萬小丹的舉動,確實是有用手接觸到這池水,那是什麼毒?可以用一丁點毒藥,便可以讓一池子的水化成毒水,而且不經血液、口鼻,又專攻心脈的毒,那是什麼毒?   她心裡又驚又急,仍舊不放棄一絲一毫可以解救自己的機會。只是她並不知道,這毒藥是萬小丹與馮雲岳專門研製來對付她的一種新藥,她根本未曾聽看過,又怎麼會有解毒之法呢?眼見馮雲岳已在咫尺,彷彿一伸手便要碰到自己,臉上是那一付詭異的笑容。梅映雪見著心裡一驚,張口大叫:「走開!」這聲音竟然微弱得帶一點顫抖的感覺,連她自己聽了都嚇了一跳。   那馮雲岳見她花容失色,叫出來的聲音就像個柔弱的小女孩一樣,心頭大樂,更加刺激著激發他內心深處的那一股野獸性格。他哈哈一笑,一隻手便往梅映雪的頭上探去。   這馮雲岳此時一心一意全都專注在梅映雪的身上,全然沒注意就在同時,一團黑影往他頭上罩來,待到他驚覺時,已避無可避。左手反手一劍,便朝那黑影刺去。只見那黑影被劍尖點中,居然從中濺出了幾股黑水,有幾滴便噴在馮雲岳的右眼上。馮雲岳雖然及時閉了眼睛,但是黑水還是滲了進去。   只見馮雲岳大叫一聲,接著咕咚一聲倒頭栽進了水裡。那萬小丹與梅映雪見此突變盡皆愕然。尤其是那萬小丹距離較遠,根本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不敢靠近。梅映雪驚魂未定,忽覺有一件衣服從後她的背後圍了上來,蓋住了她的身子,接著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梅姑娘別怕,我來救你。」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湯光亭。   原來湯光亭一直藏身在石壁凹處,雖然不敢現身,不過卻十分為梅映雪的處境而擔心,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身上。直至馮雲岳持劍逼近,情勢萬分危急,湯光亭不知哪來的勇氣,也沒考慮到會有什麼後果,甚至連救了人的下一步也沒想到,便隨手抓了東西就往馮雲岳的臉上扔,然後趁勢拿自己脫下來的衣服給梅映雪披上。這拿衣服的同時才發現,自己慌亂中扔出去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那雙裝著有毒蜘蛛的手套。   那只蜘蛛有拳頭大小,又喝足了血,掂在手裡頗有重量,湯光亭拿著順手,想也不想地便扔了出去。馮雲岳那時也是全神貫注在梅映雪身上,加上他們一路跟蹤兩人進了這個山洞,後來阿蕊出來,已經有了洞裡只有梅映雪一人的先入為主的觀念,哪能注意到她的身後還躲了一個人?眼見黑影罩頂,也就本能地以劍格擋,豈料這一劍刺去,那藏身手套中的蜘蛛當場肚破腸流,所吸飽的鮮血亦隨同迸裂而出。那蜘蛛本是毒物,鮮血入它腹中,頃刻間亦都化成劇毒。馮雲岳在不知情下,不慎讓幾滴毒血滲入右眼中,頓時痛得他天旋地轉,一個倒栽蔥便摔近了池中。   梅映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慌了手腳,一定神,才驚覺居然有一個男子,也是赤裸著身子,不但就跟她同浸在池子裡,還出手碰到了她的身子。這一驚可真非同小可,一招「推波助瀾」便往他招呼,只不過她中毒後全身乏力,這情急之下所生出來的力氣,尚不足讓這招厲害的殺著,發出半成的威力,她推向湯光亭胸膛的右掌,只是輕輕拂過,好似給他呵癢一般。驚駭之下,只顫聲問了一句:「你是誰?」   湯光亭道:「我叫湯光亭,咱們今天早上才見過面的啊!」梅映雪一時尚無法會意,湯光亭又補充道:「我跟莫老先生一起來的。」梅映雪這才想起是有這麼一個人,只是他這時忽然在這裡出現,實在令人猜不透是什麼道理。而事實也沒有時間讓她多想了,便在此時,那摔在池子裡的馮雲岳忽然從水裡站了起來,一手矇著右眼,一手執劍憑空虛砍,大喊大叫,好像發瘋了一樣。   萬小丹不明究裡,遠遠地喊道:「馮師弟,發生了什麼事?」那馮雲岳喊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給這妖女給弄瞎了……」說罷一陣嘶吼,挺劍便往梅映雪這邊尋來。那湯光亭便在左近,見他瞎眼之後心情浮躁,劍法已完全不成劍法,只是亂揮亂砍,破綻百出。便偷偷欺身過去,尋了一個空隙,一拳揮出,正中他的鼻樑。那馮雲岳不過是因為忽然瞎了一隻眼睛而心慌,武功倒是不打折扣,鼻樑一中拳,左腳便接著本能地反蹬踢出。   只聽得「碰」的一聲,兩人都向後仰頭便倒。只是馮雲嶽立足不穩,整個人又栽進了水裡,濺起一陣水花。湯光亭雖然也中了一腳,不過馮雲岳起腳時人在水中,水的阻力減緩了力道,因此湯光亭受力也較小,連退了幾步,一跤摔在梅映雪的懷裡,傷勢不甚嚴重。   梅映雪正自竭盡內力抵抗毒氣攻心,眼看著湯光亭赤裸的背脊倒向自己的懷中,雖然是又窘又怒,卻也無力他顧,只有趕緊用雙手護著胸口,瞋怒道:「幹什麼啦……你……你快走開……」湯光亭窘道:「是,是,當真對不篆…你不要緊吧……」連忙掙扎著起身。   梅映雪原本想他既然是跟自大老人莫高天一道的,武功自當不弱,卻沒想到這麼不堪一擊。心想,好在一開始出其不意地便傷了馮雲岳,但一旁還有一個萬小丹,這個叫湯光亭的,可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當即凝攝心神,吸了一口氣,緩緩與湯光亭說道:「能不能麻煩你,去將我的東西拿過來。」說罷,側頭撇了一撇。湯光亭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便在離池邊不遠的一處巖縫裡,發現了露出一截淡鵝黃色衣料,看上去像是衣裳的衣角。湯光亭會意,他不諳水性,顧不了姿勢有多難看,便在水中邁開大步,擺動著臂膀,大剌剌地快步走去。這時馮雲岳第二度冒出水面,中了一拳的他,反倒因此鎮定下來。萬小丹見他無礙,大聲提醒他道:「師弟快上來!你忘了水裡有毒嗎?」那馮雲岳原本還要去尋梅映雪晦氣,聽到萬小丹的提醒,先是一愣,接著馬上捨了梅映雪,三步並做兩步,從另一頭上了池岸。   那梅映雪是因為自己赤身露體,所以不敢上岸,湯光亭卻不同,他來到池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光著屁股便一躍而上。梅映雪基於關心,一直目送著湯光亭,忽然見他光著身子躍出水面,不禁臉上一熱,又見他動作頗為俐落,活脫像隻猴子,不由嗤嗤笑了起來,一時忘了胸口的疼痛。   藏衣服的巖壁離池岸不遠,梅映雪尚正扭捏間,湯光亭已然折返。梅映雪陡然見到一個正面赤身露體的男人,不禁一聲驚呼,整張粉臉漲得通紅,急忙甩開頭去。萬小丹在一旁看到這種情形,雖然不知道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小鬼,不過在這個山洞裡,竟然還有除了自己與馮雲岳、梅映雪以外的第四人,實是他始料所未及的。原來他籌劃已久的這整盤計畫,說穿了就在於抓住女子裸體沐浴時,被男子撞見的窘態,然後再伺機施毒,雙重要脅以達到目的。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他看起來冰清玉潔,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師妹,居然跟男人赤裸身體,同浴一池。   他震驚之餘,心裡微感悵然而若有所失,忽見湯光亭拿著什麼東西要去交在梅映雪手上,猛然驚醒,一邊將今天才配出的解藥留給馮雲岳,一邊順勢接過他的配劍,右足一點,手臂陡長,一招長虹貫日,疾指湯光亭的門面,嘴裡同時喝道:「慢著!把東西放下!」   湯光亭耳裡才聽到萬小丹的斥喝聲,轉眼間一道寒光已然遞到眼前。百忙中無暇細想,但覺捧在手上的衣物當中,隔著衣服可以摸到一個堅硬的棍狀物,便抽將出來格擋,只聽得「當當」幾聲,梅映雪的衣物散落一地,而湯光亭抽出來的棍子居然纏上了萬小丹的劍。他定眼一瞧,原來這玩意不是棍子,而是今天早上梅映雪用來救熊一飛一命的鐵索煉,他手上握的部份,正好是煉子的握柄。   湯光亭見機不可失,右手緊緊抓著手柄,伸出左手,讓鐵煉在左腕上繞了個圈,雙手奮力便急往外奪。那煉子是梅映雪的獨門兵器,煉長逾六尺,不含握把部份共分二十一節,由巧匠百煉精鋼所鑄成。煉身輕細,通體墨黑,煉頭並有一鉤。煉子本身的每一處關節,並非皆能圓轉如意,有的只能往左或往右彎,練起來頗費功夫,但是一但練成,則能使煉子從不可能轉彎之處轉彎,彷彿煉子本身有著生命一樣,臨敵之際即可收到出奇制勝的效果。因此,這煉子纏上了萬小丹的長劍後,恰巧緊緊扣住,萬小丹先是一怔,待到驚覺,單手難支,長劍竟脫手而出。   若說真的打起來,只學了兩三年外家功夫的湯光亭,那是遠遠不如萬小丹的。只是萬小丹實在是對於他這一個師妹十分忌憚,表面上他出劍攻擊湯光亭,暗地裡卻留著十二分精神,專注著梅映雪的一舉一動。因此在心有旁騖的情況之下,一交手,長劍才會被對方突如其來的鐵煉給纏上。   還好他本身並不以兵器見長,否則也不至跟馮雲岳借劍了。見兵刃拿捏不住,索性順勢便往湯光亭身上擲出,接著雙掌一分,一招左右逢源,分襲湯光亭的左右兩邊。這萬小丹是千藥門掌門萬回春的嫡傳弟子,豈是林延秀林藍瓶兄妹可比?湯光亭左支右絀,顧得了東邊就饒不了西邊,勉力接了三招,忽然「啪啪」兩聲清脆聲響,左右兩頰各吃了一記耳光。還是萬小丹心中寄掛著梅映雪,沒見到她倒下始終不能安心,兩記耳光一得手,便倏然而退。   原來梅映雪雖然稱萬小丹為師兄,但實際上她一身的武功師承卻非來自萬回春。萬小丹至今仍清清楚楚記得,就在五年前一個飄絮飛花的清早,他出了一趟半年遠門的父親忽然回來了。在父親的叫喚聲中,一個戴著幾乎要蓋住她半邊臉斗篷的小女孩,與著父親一起接受了他對於分別已久,只有屬於親人才有的熱情擁抱。那時父親還執著他的手去牽那小女孩的手,並且對他說道:「從今天起,她便是你的小師妹。你是大師兄,要好好照顧師妹,不可以欺負她,知道嗎?」又跟那小女孩道:「映雪,叫師兄!」   那年萬小丹十八歲了,對於男女間的事情已經似懂非懂。梅映雪柔膩的小手在握,他忍不住低頭端詳,只見那一根根蔥管白玉般的纖纖手指盡處,各泛著一個個小渦,當真有說不出的可愛。接著他便聽到一句,有如銀鈴黃鶯般的聲音:「師兄!」那一刻,梅映雪抬頭與萬小丹四目相對,也就從那一刻起,萬小丹便暗暗下定決心,就算自己拼著性命不要,也要保護這個小師妹周全,不容許任何人來欺負她。   但話雖如此,這個比他年紀小了五歲的小女孩,卻不但不領萬小丹這個情,在行事風格上,還處處透著特立獨行的古怪。後來萬小丹才知道,原來他的這個小師妹,其實便是他師祖,也就是他父親萬回春的師父——梅師成的孫女。只因梅師成的兒子死得早,只留下了這個獨生女,而今梅師成過世,萬回春繼任了千藥門掌門之位,見梅映雪孤苦無依,於是才將她帶回來就近照顧。   這說也奇怪,原來梅映雪的父親雖然是千藥門掌門人的兒子,卻從未進入千藥門,也非梅師成的徒弟。據說這是他們父子常常意見不合,相處得並不好的緣故,所以這位梅師祖的兒子,自小便獨立自己一個人在外生活,極少與千藥門往來。一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得了某種怪病病倒了,萬回春才第一次隨著梅師成見到了他。然則縱令梅師成醫術出神入化,散盡萬金依舊不能讓自己的兒子有所起色,才拖了一年,就病死了,死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   雖說梅師成與自己的兒子不合,但不管怎麼說,終究死的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就如同天下父母心一般,喪子的事實仍舊讓他遭到嚴重的打擊,竟至他也染病不起,藥石罔效。一個月後,萬小丹陪侍著父親跪在梅師成的病榻前,只見到梅師成拉著他父親的手,連喊了幾聲:「報應,報應!」什麼都還來不及交代,便也撒手人寰了。   梅師成突然這麼一走,沒交接給新任掌門萬回春的東西,因為萬回春無從得知,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有些什麼。再加上梅映雪那年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而她的父親渾身上下沒半點千藥門的本事,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此,萬回春就算不願意,這些個祕密看樣子,也是只好永遠就讓梅師成這麼給帶到地底下去了。原本眼不見為淨,什麼都不知道倒也可以相安無事,但只因梅師成當年帶領著千藥門叱吒江湖時,除了醫藥一道以外的功夫,實在與萬回春所學到的相差太多,以致有一回被病人的仇家意外堵上,以一敵二,背上挨了一掌,差一點便向閻羅王報到。另外還有一件事,實在是令萬回春父子不得不懷疑,梅師成果然是私藏了千藥門的鎮山絕技。   這件事便是:雖然梅映雪拜入了千藥門下,除了與萬回春學習把脈針灸與藥理病理外,並不與其他弟子練習千藥門門派的武功。梅映雪自己的解釋是,她的父親自小亦傳授了她內功心法,由於她父親並非千藥門人,這套功夫運氣的方法與千藥門的武功竟然互相牴觸。而她一來練習已久,內功底子已頗有些根基,放棄了也可惜,二來,這套功夫是由她過世的父親留下來的,繼續用功下去,也有紀念亡父,繼承父志的意思。   由於千藥門並非武藝幫派,門規中亦無規定門下弟子一定得要修習武藝,萬回春雖然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敵不過梅映雪的央求。而壞就壞在梅映雪天資聰穎,醫術一道她悟性奇佳,成就遠高過門內師叔師兄也還罷了,就是連她自修的武功也儼然凌駕在同儕之上,更令人不安的是她年紀輕輕,以她精進的程度來算,未來簡直是不可限量。   這下子可讓千藥門自萬回春以下的每個人都感到渾身不自在,這種情形尤其在第二年上下,有一個背著一個大包袱,自稱是伺候梅映雪的小丫頭,名叫阿蕊的女孩子突然出現後,這種懸殊差距愈發明顯。萬小丹不明白父親的心裡做何感想,不過他自己是早已認定這其中必有文章。   要說萬回春完全都不知道,接任掌門可以從前任掌門手中交接到什麼東西,萬小丹知道父親是言不由衷的。因為就是連他也知道,千藥門光憑幾張藥方子,最多是多開幾家藥鋪,拿什麼在江湖上與各大門派爭一席之地?就千藥門的內功心法與武功招數說來,萬小丹自小練起,深覺其中雖有獨到之處,但實不足與武林中的大門派相提並論。而歷代掌門之所以都還能夠在武功之上,與武林成名英雄一較長短的祕訣,最少還有祖傳的「九轉易筋方」。   九轉易筋方的存在,在千藥門裡並不是祕密,只是這一帖藥方按門規,只有掌門人可以保管、配製與服用。因此門人多知其名,而從未見過此方。據說此方所載藥材繁複,配製過程不易,千藥門歷代掌門窮一生之力,也僅能配出一帖,並交由下一任掌門服用。而接任的新掌門,再依照所掌管的藥方,配出下一帖再交給下一任掌門,如此循環反覆,生生不息。而服用過此方的掌門人,數月之間武功功力大增,前後判若兩人,是故才有「易筋」之稱。而今這個傳說中的祕密,已隨著梅師成埋入地下,此方亦無所蹤,而偏偏梅映雪年紀輕輕,一身武藝卻在短短的時間之內突飛猛進,叫萬回春父子如何不起疑心呢?   但懷疑歸懷疑,礙著梅師成的面子,再加上梅映雪是個晚輩,要萬回春去質問她,依著萬回春的深沈個性,那是萬萬辦不到的。後來他得知兒子對梅映雪似乎頗有那麼一點另眼相看的味道,便突發奇想,以自己是梅映雪長輩的身份,極力促成她與自己兒子的婚事。這萬回春父子都想,梅映雪自幼父母雙亡,剩下唯一的親人梅師成也過世了,是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如今有這麼一個好歸宿,該當滿心歡喜,樂於接受才是。沒料到這如意算盤只是萬回春父子在打,梅映雪拒絕得斬釘截鐵,聽在萬小丹耳裡,有如晴天霹靂。   萬回春見自己一點小小的,甚至連計謀都稱不上的籌劃也施展不開,一方面心灰意冷,另一方面卻也激發了他的鬥志,一年前他將門裡大小事都交待給了萬小丹後,獨自一人雲遊四海,發誓要自己配出屬於萬回春自己的「鎮山法寶」,甚至於是另一套的九轉易筋方。   而萬小丹在千藥門裡也沒閒著。他一方面陷在基於男女情愛激發的妒恨裡,另一方面又纏在這種曖昧不明的情慾糾葛之下,這樣的情況,簡直讓他無法自拔,愈想就愈往死胡同裡頭鑽。半年前他開始夥同師兄弟中與他較親密的馮雲岳,共同鑽研能夠制服梅映雪,逼她交出祕訣的方法。兩人一番研討,深覺論武功那是比不上梅映雪,唯一還有勝算的,那便是能夠殺人於無形的毒藥。方向既定,兩人便開始著手研究,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竟也讓他們兩個靠著以鄰近的村人做活人試驗,給弄出了一點名堂。   今日上午,因為他們兩人的研究已到接近完成,進入緊鑼密鼓的階段,是以完全不知道谷裡來了外人。更因為他們這番處心積慮,已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一來迫不急待想看到它的效果,二來萬小丹推算,他的父親很可能就在這幾天會回來,而知父莫若子,萬小丹心裡明白父親保守持重,是不可能同意他這麼做的,所以是愈快動手愈好。碰巧今天又是十五,而梅映雪每逢月十五午夜,必在這山洞的池水當中,以藥水浸浴,藉以修練內功的固定行徑,早已落在萬小丹的調查當中,各項沙盤推演不知凡幾,本想萬無一失,豈料半途卻忽然冒出了一個湯光亭來。這原在萬小丹的意料之外,在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之下,他素知梅映雪之能,是以一招輕易得手,反倒不敢立刻追擊。   梅映雪見湯光亭在萬小丹的手底下,走不到十招就敗下陣來,而且看樣子還是萬小丹手下留情,心裡不禁閃過一陣萬念俱灰的感覺。待見萬小丹有所忌憚的收手,再也顧不得收懾心神抵抗那一股沿著心脈而來寒毒,急忙喊道:「湯……湯大哥……快……快把我的衣裳扔給我!」才說完,心口一陣劇痛,痛得她差一點暈眩過去。   那湯光亭挨了兩個耳光,雖然霎時感到天旋地轉,但梅映雪的叫喚仍清清楚楚地鑽進了他的耳朵。他初時出手阻止馮雲岳,還可以說是仗著一種英雄救美,一時衝動的血氣之勇,所以還不知道要害怕。直到萬小丹真的向他攻來,而眼見對方招招狠辣,他心裡立時涼了半截,只想自己年紀輕輕的,只怕便要葬身此地。此番死裡逃生,原想逃命要緊,可是一聽到梅映雪喊他「大哥」,也不知迷了哪一竅,彎身抄起地上所有的東西,連幾個打滾,撲通一聲,翻進了池子裡。   萬小丹聽到梅映雪如此叫喚,也猜到了她的心意,手臂暴長,便往湯光亭背心抓去,卻終究差了那麼一步。他站在池邊,不見湯光亭浮出水面,便與梅映雪說道:「師妹,真沒想到,你居然與男子共浴,練這什麼邪魔歪道的武功!難怪你練功總是偷偷摸摸的,我爹要傳你正宗千藥門的功夫你也不肯……哼,原來……」梅映雪聽他這話,氣得是七竅生煙,但她只怕一開口,鮮血就要從嘴裡冒出來,是以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恨恨地瞪著萬小丹。   萬小丹見她如此神情,便更加放膽起來,續道:「你不用這樣看我,我知道你不敢開口。不過你剛才已經開口說過話了,我這『蝕心散』的毒性,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劇毒,不過卻是我費心配來專破『天王解毒丹』的,這會兒看樣子已散入你的心脈,半個時辰之內若沒有我的解藥,只怕就算是華陀轉世,也救不了你了。」   梅映雪自然知道萬小丹所言不虛,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忽然間感覺腳底下有什麼東西爬了上來,接著嘩啦一聲,卻是湯光亭從水裡冒了出來。梅映雪眼底閃過一絲喜色,忙從他的手上接過那一堆濕淋淋的衣物,東翻西找地掏出了一個小瓷瓶,迫不急待地彈開瓶蓋封口,倒了兩顆褐色的藥丸在掌心當間,脖子一仰,急忙吞了進去。   那萬小丹見狀,冷冷說道:「你還是不信我說的話……」梅映雪恍若不聞,兩眼直盯著萬小丹,嚥了嚥口水,一邊將瓷瓶遞給湯光亭,臉色一變,忽然開口說道:「不過你也別忘了,你自己才說過,我梅映雪不屬於千藥門這一派,所配出來的天王解毒丹,自然也有所不同。」   萬小丹將信將疑,暗將雙手掌心向上,置於胸腹下方,端的凝重如山,如虛捧千斤重物,卻是他這一門派運氣練功的起手式,同時腳下逐漸往後退,擺明了要以逸待勞。只見梅映雪將披在身上的衣物拉好,竟也一步一步緩緩向前跟去。   那萬小丹退到馮雲岳的身畔,見他閉目盤膝而坐,一動也不動,忍不住開口問道:「馮師弟,你怎麼搞的?還不快起來幫我?」喚了幾聲,卻不見有所反應,再仔細一瞧,只見馮雲岳臉上全無血色,兩眼之間隱隱透著黑氣,不由大吃一驚。他不禁失口驚叫了一聲,用膝頭去頂了頂馮雲岳的肩膀。這不碰還好,一碰之下,只聽得馮雲岳大叫一聲,口裡鮮血狂湧,翻倒在地。   萬小丹大駭,就這麼一閃神,忽覺頭頂生風,本能的只將頸子一縮,一招鯉魚打挺朝一旁滾了開去。   原來梅映雪見萬小丹心有旁騖,抓住機會,便將踩在她腳底下的鐵煉給撈了出來,奮力一抖,直往萬小丹的頭上罩去。她親眼看見馮雲岳只是沾上了這池水,便臉色發青的毒發景象,就可想見自己浸在這池子裡這麼久,這毒性進了自己身子裡有多深了。是以她招招全力以赴,式式皆是殺著,為的便是怕自己也許在下一刻就毒發身亡,而不能手刃兇手。只不過她對於自己明明中毒在馮雲岳為先,卻在馮雲岳之後遲遲未發作,仍是百思不解,至於湯光亭明明也是共浸一池,一樣毫無中毒跡象,那是更不用說了。   她心裡雖然疑團未解,手底下卻也沒慢了。由於她身處生死一線,手上拿的又是她最拿手的獨門兵器,於是腦海裡所會的各式精妙招數,此時幾乎是毫不思索地,源源不斷地使出。甚至有許多在平時練習時,使不上力,不夠流暢的地方,此刻居然也出奇的得心應手,直將一條鐵煉,舞成一條灰龍似的。萬小丹深知她武功厲害,加上自己精心研究的毒藥,到頭來似乎毫無用處,自己這邊反倒躺下了一人。他懼意既起,無心戀戰,此消彼長,立刻處在下風。梅映雪瞧出便宜,只怕夜長夢多,顧不得陣陣加劇的心悸,硬是加上一把狠勁。   面對一頭受傷後反撲的猛獸,萬小丹是愈戰愈驚,忽然心想:「我何苦與她如此糾纏?她若果真未中毒,那我決不是她的對手;而她若已經中了我的毒,我只要躲得遠遠的,她還能挨到明天嗎?」雖然此舉終究不能得到「九轉易筋方」,但此刻性命交關,原是顧不了那麼許多了。他心中計較已定,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瓷瓶,右腳向右斜跨一步,使了一招「跨虎捕蟬式」,右手刁手順勢便將瓷瓶擲出,同時喊了一聲:「解藥來了!」   梅映雪一怔,瓷瓶已飛至眼前。她武功雖高,但臨敵經驗尚淺,就這麼一遲疑,萬小丹的身影倏然從視線中消失。她還不及暗罵一聲:「可惡!」朝她飛來的瓷瓶已經掠過她的頭頂。若在平時,她原只消手臂疾伸,或以衣袖拂卷,或仗輕功追攬,都各有好幾種方法可以拿下瓷瓶,但此刻強敵既去,她全身緊繃的神經立刻得到緩解,就如一顆洩了氣的皮球般,一時間竟幾乎無法動彈。那瓷瓶毫不停留,撲通一聲,沉進了池子裡。   那湯光亭在她身後瞧見了,忍不裝哎喲」一聲,說道:「梅姑娘,這解藥沉進了池子裡可不要緊吧?要不要我幫你撈起來?」梅映雪恍若未聞,自顧緩緩走上池岸,俯身到馮雲岳的身畔摸索。湯光亭隨後跟了上來,探頭探腦的道:「找什麼?他身上的解藥嗎?他剛剛才吃了解藥,可這會兒還不是一樣掛了!」梅映雪繼續摸索著,一邊說道:「他脈息雖弱,但卻未死,只不過是暈過去了。但要是在一個時辰之內沒人施救,那就很難說了。」說著說著從馮雲岳懷中的衣袋裡,搜出了一條汗巾,幾個小油布包與一些瓶瓶罐罐。   梅映雪一股腦兒的將它們都用汗巾包好,回頭想要交給湯光亭,才一抬眼,不禁失聲尖叫,急急忙忙又將頭撇了開去,好像見鬼似的。湯光亭奇道:「怎麼啦?」梅映雪嚷道:「你……你怎麼……怎麼還不穿上衣服?」湯光亭輕呼一聲:「哎喲!」才猛然驚覺自己果然仍是一絲不掛。他三步並成兩步地回頭便往池子裡跳,迫窘之餘,嘴上兀自不服氣地道:「你看你自己還不……」話才出口,便知說錯了,急忙閉口。   梅映雪聽他這麼說,也才猛然發覺自己的身上,就只披著一件男子的外衣,那衣長不過膝,害她露出了兩條赤裸裸的大腿。初時一心尋找解藥並沒感到什麼,這時忽然覺得整的身子都涼颼颼的,臉上反倒熱得發燙。   湯光亭見梅映雪忽然有如木雕泥塑般伏蹲著一動也不動,知道自己竟給了這麼一個厲害的姑娘難堪,雖然有那麼一點有趣,卻也忍不住有些擔心害怕。原來所有梅映雪的衣服,此刻全都浸在池子裡,要是撈起來只怕會有一二十斤重,當然是沒法子穿了,於是便將自己原先藏在巖壁中的其他衣褲,扔給了梅映雪。   梅映雪見他體貼,心下倒也覺得歡喜,已不似第一眼見到他時那麼討厭。但見衣服髒污,眼神中卻也不禁流露出嫌惡的眼色。湯光亭見狀,不悅地道:「衣服是髒了點,不過卻是乾的。」梅映雪臉上一紅,說道:「請……請你把頭轉過去……」湯光亭道:「你該不會要在那裡換衣服吧?躺在地上的那個人還沒死透呢?」梅映雪道:「那你來幫我殺了他。」湯光亭道:「不行,我沒力氣了。你自己怎麼不下手呢?」梅映雪道:「我也一樣沒力氣了!」   兩人聽到對方也如此說,都知對方所言不虛。梅映雪只覺自己的體力正逐漸一點一滴地消失,多耽擱一刻是多一刻危險,當下也不脫換衣物了,直接便把湯光亭扔來的衣服套穿上。湯光亭見狀,心想自己也不可能一輩子都泡在這池子裡,便想撈起梅映雪浸在池中的衣服來穿。但女人的衣服穿在男人的身上實在是有著太過明顯的突兀,更何況湯光亭的身材要比梅映雪來得高大,無論如何也穿不進去。湯光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了看手上的衣物,轉頭望著梅映雪發怔。   想不到梅映雪在打理好自己身上的衣服後,接著竟動手去脫馮雲岳身上的衣褲。湯光亭在一旁瞧見,大叫妙極,也要上來幫忙脫。梅映雪見他又要光著身子上來,連忙阻止。湯光亭卻道:「你怕見到男人光著身子,脫男人褲子卻又不怕,這真是奇怪!」梅映雪聽著有道理,便獨自讓了開去,讓湯光亭自行料理。自己則從原先衣袋中的瓷瓶裡,拿出一顆天王解毒丹,待湯光亭整理好衣服,交在他的手中,吩咐他服下。湯光亭不敢遲疑,連忙吞了進去。   梅映雪瞧著他將藥吞下,接著仔細地端詳了他的臉。湯光亭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道:「怎麼?我的臉上有東西嗎?」梅映雪道:「把嘴張開,舌頭伸出來。」湯光亭知道她大概在看自己中毒的情況,便依言伸出舌頭。   湯光亭瞧著梅映雪臉上專注的神氣,只盼她說一句:「還好。」或是露出一點輕鬆的笑容什麼的,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只等到梅映雪蹦出一句:「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湯光亭微微一愣,說道:「什麼?」梅映雪接著自言自語道:「不行,萬師兄可能會躲在洞口等我們出去,所以我們不能往那邊走。」忽然心念一動,指著湯光亭說道:「你是怎麼進來這裡的?阿蕊不可能這麼粗心,這裡有別的入口是不是?」湯光亭急忙解釋道:「這可不是我故意要跑進來躲在這裡的。」梅映雪喜道:「那你是說有囉!」湯光亭道:「反正我是從那一邊……」說著往巖洞裡面一指,說道:「走著走著,糊里糊塗地就跑到這裡面來了。」。   梅映雪道:「那就是了。」兩人說走就走,只是盡皆乏力,只得相互扶持,一顛一拐著走。順著流水走到巖洞盡處,那洞口倏然縮小,已僅能容一人勉強通行,知是來到湯光亭進得此洞的入口了。梅映雪見四周陰暗,伸指難辨,巖壁怪石嶙峋,地勢蜿蜒崎嶇,心想:「若非今日有人從這裡走出來,再過幾十年,我也難發現這裡頭居然有路可以通到外面。」翻過幾塊大石,只見流水沖激之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巖洞,到了這裡,地勢忽然向下直墜,流水頓時成了飛瀑,雖不甚高,卻也頗為險惡。   梅映雪見狀,心裡不由得打了個突。她此刻中毒脫力,膽子小了起來,說道:「是這裡嗎?」湯光亭回道:「那可不。」他來時往上攀爬,倒不覺得什麼,這會兒由上往下看,卻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但他嘴上倔得緊,當下二話不說,率先而下,以表示他確實是從這裡爬上來的。然後再讓梅映雪緊跟著她攀巖而下,要是梅映雪腳底下打滑,他便用肩頭胸口去頂。兩人就這麼挨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都下到了瀑底。湯光亭的臉上頭頂,不知挨了梅映雪幾腳,當時奮力頂住,還不覺得什麼,這會兒一下到地面上,不但全身腰酸背痛,臉上熱辣辣地生疼,那十隻用力攀住巖壁的手指,啟出來時已經磨破,這時又被尖銳的石塊割得鮮血迸流,隨著陣陣心跳隱隱作痛。   湯光亭此刻心裡只想躺下來,好好地休息一下,但隨即想到萬小丹並未受傷,只是一時被梅映雪嚇唬住了,隨時可能會追上來,梅映雪武功雖高,但中了毒可就不靈光了。他也閃過乾脆趁現在一走了之的念頭,不過想想當時自己既然出手相救,正所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天,況且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他在山寨時幻想有朝一日下山時,第一件最最想做的事,所以無論如何絕不能在此時丟下梅映雪不管。   他心裡想想,越想越對,越覺得意氣風發,忍不住就要大喝一聲,為自己加油打氣,回頭便道:「梅姑娘,我們快走吧!」只見那梅映雪交坐在地上,一張俏臉不知何時一片慘白。湯光亭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梅姑娘,你怎麼了?」那梅映雪有氣無力地道:「湯……湯大哥,請……請你過來一下!」   湯光亭見她說話時神情大異,不知為何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由然而生,一時竟不敢接近她,只道:「什麼?」心想:「她幹嘛這麼溫柔地叫我?除了剛才在山洞裡她有求於我時叫了我一聲大哥之外,其他時候還不都是你呀你呀地叫個不休,這會兒眼下無事,卻又為了什麼叫大哥?」他忽然想起母親在他小時候除了跟他講過七仙女的故事之外,還說過狐狸精的故事。他先前只覺得梅映雪相貌秀麗無倫,有如仙女下凡,但現在他忽然有另一個想法,那就是梅映雪真實的身份可能是千年狐狸成精,得道幻化人形,如今中毒之後元神耗損,只怕就要現出原形。   那梅映雪哪裡知道湯光亭此刻心中天馬行空,竟然轉了這麼許多的念頭,見他仍是一動也不動的地站著,便又道:「湯大哥,我現在全身無力,能不能請你過來一下?」湯光亭聽著全身一震,心道:「湯光亭,你的腦袋是不是壞了?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就算有妖魔鬼怪,我湯光亭男子漢大丈夫,又有何懼呢?」把心一橫,走近梅映雪身畔,俯身問道:「你……你沒事吧?」   梅映雪伸手將拉住他的衣袖,將他再拉近自己一點,細聲說道:「湯大哥,今日你我不過第一次見面,卻承蒙你捨命相救,若不是有你,我這時只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這救命之恩,我到現在都還沒跟你道聲謝,不知你惱不惱我?」湯光亭笑道:「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江湖兒女應該做的事,何況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說什麼謝不謝的,豈不是小看了我湯某。」他這番話,原是在山寨裡從他的一些叔伯那兒所聽來的,早在他的心裡反覆琢磨練習多時,就是等著有朝一日仗義行俠時所用。沒想到這一天居然這麼早就到來,樂得他也顧不了是否切合實際,便一口氣脫口說出。   梅映雪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要說拔刀相助,那也得身上有把刀啊!你的武功跟我師兄相差了一大截,卻赤手空拳的跑出來,那根本是不要命了。能夠像你這樣不顧自己生命地仗義助人,就說當今武林的成名英雄人物裡頭,只怕也找不出幾位。」湯光亭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與英雄兩個字搭上邊,高興地和不攏嘴,得意忘形地道:「誰叫他們兩個大男人卻來欺負一個女孩子,忒也太不成話了!」   梅映雪輕輕一笑,續道:「那是湯大哥天生俠骨柔腸,只是……只是我與湯大哥素昧平生,湯大哥卻這麼捨命護我,實在不是平常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湯光亭卻道:「不,梅姑娘,其實像你模樣長得這般好看,就好像一朵花兒那般,別說是我了,不管是誰,只要一眼看到你,都會喜歡你的。那看到喜歡的人被欺負了,還不是二話不說……」講到這裡,憑空虛揮了幾次拳頭,接著說道:「就算頭破血流,那也是非好好地打上一架不可!」   梅映雪臉上忽地一陣飛紅,過了一會兒,輕輕歎道:「是嗎?我萬師兄也喜歡我,但他卻可以為了另外一樣他更想要的東西,而來欺負我。還有我那馮師兄,他在山洞裡時看著我的那種眼神……唉……不說了,只要你的心裡有一點喜歡我就好了。」她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校湯光亭聽著一愣,還以為他聽錯了,只見梅映雪眉頭微蹙,若有所思的望著遠處。湯光亭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剛剛說什麼?」   梅映雪對於他的問話恍若未聞,淡淡地道:「這其中原有許多難處,不過這第一關算是過了……」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眼睛一紅,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湯光亭見狀嚇了一跳,直問:「你沒事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梅映雪搖頭不答,仍是不住地掉淚。湯光亭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束手以對。過了一會兒,只見梅映雪拭了拭眼淚,說道:「我真是傻丫頭,湯大哥俠義為懷,是世上難得仁人君子,我也太不知好歹了。」說著頓了一下,正眼看著湯光亭,正色道:「湯大哥,能否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我知道這事太過突然,也實在是強人所難,但這已是小妹能走的最後一條路了。」   湯光亭見她神色凝重,不禁回神過來,心想:「只要你不是想要咬我,喝我的血,那還有什麼不能答應的。」說道:「什麼事你儘管說吧!」心裡想的還是狐狸精那檔子事。   只聽得梅映雪用著幾乎細如蚊聲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說道:「你……你能不能答……答應我,娶……娶我為妻……」湯光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宛如遭雷轟電掣,所有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他豁然站起,顫聲道:「你……你……」連續說了幾個「你」字,就是無法接著說出話來。         第四回 快刀半劍     梅映雪見湯光亭反應猶豫,更覺羞赧難當,原本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雖說那時正值五代時期末葉,民風開放,男女之防不像南宋那般嚴謹,但對於才剛認識一天的湯光亭與梅映雪來說,要談這事還真是太快了,尤其此話又是出自一個姑娘之口,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湯光亭絲毫不感到驚喜,反倒覺得有些詭異。   梅映雪臉紅了一陣子,見湯光亭仍毫無下一步的反應,不由老羞成怒,小嘴一撇,淡淡說道:「既然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你現在就走吧,不用管我了!」湯光亭忙道:「你傷成這個樣子,我怎麼能扔下你不管?」梅映雪搖頭道:「我是不成了,但是你可也沒多久好活了。」   湯光亭見梅映雪說這話時的語調表情平淡,再加上剛剛明明聽見她開口要自己娶她,怎麼也不像她現在所說的,兩個人都沒多久好活的樣子,便猜想她說的是氣話,於是說道:「梅姑娘醫術高明,連鼎鼎大名的自大老人,也要千里迢迢地上門求醫。這個世界上要有梅姑娘醫不好的病,解不了的毒,那這千藥門不就有一點那個,那個了嗎?」其實這千藥門的名頭,湯光亭也是今日才知,但就單從剛剛梅映雪與萬小丹之間的對話,還有莫高天、沈鳳鳴等諸人,都不約而同地上千藥門求醫的這些事來看,千藥門確實在江湖中早已有了一定的聲望。   梅映雪微微冷笑,說道:「要是我什麼傷,什麼病都治得了,那天底下不就沒有死人了。」湯光亭見她臉色鄭重,不由得害怕起來,心想還是得落到剛剛梅映雪跟他「求親」的那句話上,才能探知真相,忙道:「梅姑娘,你我今日兩人第一次見面,我有很多事你根本不明白。就好像我的父親其實是鑄劍山山上的山寨王,做得都是一些打家劫舍的綠林勾當,說起來不是很光彩的。」接著又道:「今日難得姑娘不嫌棄,竟然肯嫁給我,實在不是我不識好歹,只是姑娘長得……長得貌美如花,又是名門正派,我的心裡雖然有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巴不得立刻娶你過門,可是一想到我這個樣子,自己撒泡尿照照,這……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梅映雪聽他如此說,臉上的神色才稍微緩和下來,說道:「你說的這些都是末枝小節,我只問你一句,而且就這麼最後一句:『你……你自己的心裡究竟怎麼想?』」湯光亭這回不敢再猶豫,更何況梅映雪秀麗可人,娶妻如此,當真要比神仙還快活,於是便道:「當然要啦!我剛才一時興奮過度,沖昏了頭,請姑娘勿怪!」梅映雪這時才轉怒為喜,說道:「好,那麼你立下一個誓來!」湯光亭二話不說,立刻朝著山洞外跪倒,指天發了一個毒誓。   梅映雪聽他誓言歷歷,頗感欣慰,便道:「實在不是我要逼你如此,只是若不這樣,當真已無法可想。」口氣已頗為溫柔。湯光亭接口問道:「那是為何呢?」梅映雪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既已是未婚夫妻,你就不要再叫我梅姑娘了,叫我阿雪得了。」未等湯光亭接口,又道:「大哥,你今年幾歲了?」湯光亭將自己的生辰時日說了出來,梅映雪聽了點一點頭,說道:「原來你還小我一歲呢,不過沒關係,我還是叫你大哥好了。」頓了一頓,接著說道:「大哥,你身上中了西域五彩花蛛的毒,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按理中了五彩花蛛的毒,一般人根本挨不過一時半刻,你能夠撐到現在,全是因為之前已經中過沸腐湯的毒,想來是以毒攻毒,暫時互相克制住的緣故。」湯光亭雖然早已知道自己確實是中毒了,但聽得梅映雪句句道來,仍不由得膽戰心驚,沉吟道:「可是這個什麼沸腐湯……」梅映雪道:「嗯……你身上有五彩花蛛,想來你是到過山邊的那間小屋了。」湯光亭臉上一紅,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只是我在那裡面,除了那只什麼五彩蜘蛛外,並沒有碰過其他的東西呀。」梅映雪道︰「在那屋子裡,是不是點了一盞火舌是綠色的油燈,上頭煮著一隻冒著水汽的茶壺?」湯光亭回想當時屋裡的情景,果真在暗處的某個角落裡,是有這麼一隻茶壺,不自覺點了點頭。梅映雪續道:「那就是了。那間小屋子是千藥門的重地,設置什麼機關毒蟲都還不算妥當,但如果只是單純的在裡面施放毒氣,武功高強者只消摒住呼吸,以龜息之法即可破解。只有這沸腐湯,它的高明處就在於以水汽漫出,就算不以口鼻吸入,只要沾上肌膚,一樣可以讓中毒者皮膚搔癢出血,繼而全身潰爛而死。」湯光亭聽著聽著不由張目結舌,心跳加速。   只聽得梅映雪仍繼續說道:「可是就我所知,這兩樣毒物縱然有相剋之處,卻也有相生的地方。你之所以能夠支撐到此時,那是後來在山洞中,與我共……共浴一池……」說到此處,她刻意壓低聲音,含糊帶過:「以致你受我之累,又中了萬小丹的毒之故。」湯光亭奇道:「說也奇怪,你的另外一個師兄,跟我們一樣也都中了同一種毒,這沒吃解藥的都還沒事,他吃了解藥反而先掛了!」梅映雪道:「這很可能是他們所下毒藥,與我在水裡浸泡的藥材相衝撞的緣故。大抵用來增加內力的藥性,都是一種毒藥,所練增生的內力,全靠化毒而來。」   湯光亭「氨的一聲,說道:「這麼說,我體內的毒不就有四種了。」梅映雪道:「只多不少。」湯光亭奇道:「不過為什麼我身上中了四種毒物,現在卻沒感到什麼異樣,而你只中了一種毒,卻這般厲害呢?」梅映雪道:「這是我尚不能理解的地方,卻也是唯一能夠拯救你我的地方。」湯光亭會意,點了點頭。   梅映雪微笑道:「還好我的郎君不是呆頭鵝……」說著忽然青霜罩臉,全身發顫起來,額頭上的汗珠也如黃豆般不住滾落下來,狀態十分痛楚。湯光亭大著膽子張臂緊緊抱住她。梅映雪這時毫無閃避之意,便如此讓他摟著。過了好一會兒,梅映雪逐漸平靜下來,才顫聲道:「大哥,不是阿雪不救你,只是阿雪……阿雪沒時間了。我剛才為了趕走萬小丹,運氣用勁,已犯了禁忌,這毒已經順著我的全身經絡散入週身大穴。這……這下子沒法,只希望我爺爺教我的方法不是騙人的……這叫做『死馬當活馬醫』……」湯光亭見她神色不對,急道:「是什麼法子?我能幫你嗎?」梅映雪緩了一口氣,輕道:「這個方法不但異想天開,而且過程也實在凶險得緊。這是一種倒轉經絡,逆天而行的法門。現在沒空多做解釋了……待會兒我一運起這個心法,我的心跳、呼吸都會逐漸停止,就連體溫也會逐漸冰冷,麻煩大哥幫找一個安全的處所,在泥土地上挖一個大坑,然後……然後脫去我身上的……我身上的衣服……」她說到這裡,聲音已是細如蚊聲,要不是湯光亭這會兒摟著她,將耳朵湊在她的唇邊,哪裡聽得到?湯光亭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原來她要我立誓娶她,是為了這層緣故。」不知為何,心下微感悵然。   只聽得梅映雪續道:「……再將我全身埋入土中,只露出口鼻。如果我算得不錯的話,七天七夜後,我就會轉醒。」湯光亭從沒有聽過這樣的事情,急道:「七天七夜後,你若是不醒呢?」梅映雪苦笑道:「那就糟啦。」說著從脖子上用力扯下一物,交在湯光亭手裡。湯光亭拿來一瞧,卻是一條紅繩打著結花穿過一對葉片金墜子,墜子上鑲著一顆拇指般大小的明珠。這珠子看起來雖然頗為名貴,但卻不見有什麼特出之處。   湯光亭端視半晌,耳裡聽梅映雪說道:「你已吃了我一顆解毒丹,合算應該可以延你七日之命。這珠子中間是空心的,裡面藏有一顆藥丸,是我父親臨終之前交給我的。他說這顆丹藥世間罕見,不但其中所含配製的藥材難尋,就是煉製炮製的工夫也是煞費苦心。不過當時我問他,這顆藥丸究竟有何功效時,他卻答不上來,只吩咐我此藥陰陽有別,女子並不能服用,哪朝一日我有了夫家,便可傳給我的夫婿了。如今我已是你的未婚妻子,這藥已是你的,倘若是七日之後我沒能轉醒,那你身上的四種劇毒世上只怕再無人能解。哎,大哥,我父親將這顆藥丸說得如此神奇,可是他卻到死也沒吃它。我很是為你擔心,但不是阿雪不管你,那時你也只好將這藥丸服下,碰碰運氣了。」說到這裡觸動心事,不禁落下淚來。   湯光亭低頭見她越發憔悴,更與方才不同,便道:「你放心吧,凡事有我,七天之後,你就能醫治我啦。」梅映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半晌,緩緩從衣袖裡掏出從馮雲岳身上得來的藥丹散丸,頭一仰,一股腦兒全吞了進去。湯光亭來不及阻止,大驚之餘,卻見梅映雪開口對他說道:「我準備好了。」湯光亭忽然害怕起來,說道:「你……你這就要開始了嗎?」梅映雪微微一笑,逕自闔上雙眼。   湯光亭沒想到她會說開始便開始,連喚了幾聲:「阿雪!阿雪!」都沒反應,忙將懷裡的她搖了幾下。梅映雪忽然脖子一歪,正好倒在湯光亭的肩上。湯光亭雖然明明知道這是梅映雪運功的緣故,卻還是有些害怕,忍不住伸指去探她的鼻息,還有她頸子上的脈搏,果然一切都如梅映雪所說,現在的她,就跟一個死人一樣,沒什麼區別。   四周彷彿至此忽然沈寂下來,時間也宛如停滯不前。湯光亭摟著梅映雪,心裡閃過數十個念頭,茫茫然卻抓不到一個。對他來說,這幾天的遭遇實在是太過刺激了,就好像是做夢一樣。他也想,要真的是做夢就好了,可是梅映雪軟綿綿的身子就這麼實實在在的摟在懷裡,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這也許是他最不願意祈禱上蒼,讓這一切成為夢境的那一部份了。   便這麼靈魂出竅似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梅映雪的身子逐漸在他的懷中冰冷下來,湯光亭這才猛然驚醒。梅映雪之前對她自己的預言,眼下已然實現一半了,而最重要的後半段呢?湯光亭實在無法也不敢多想,只尋思著梅映雪先前給他的指示。他想,這個地方他路頭不熟,如何能夠抱著一個大姑娘,在山林裡頭找到一個安全的處所呢?更何況萬小丹可能就在附近,若是被他看到梅映雪現在這個樣子,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他左思右想,決定兵行險著,找出梅映雪那一條用來當作兵器的鐵煉,利用它的鐵柄,尋了一個地勢較高,乾燥隱蔽的地方,就地挖坑。   單以挖坑來說,那圓棒狀的鐵柄使來並不順手,兼之雙手原就有傷,湯光亭挖挖停停,直耗了一個多時辰,才勉強湊和掘出一個,看來恰好能夠埋住梅映雪的淺坑。在略事休息之後,下一個步驟,便是要褪去梅映雪身上的衣物了,雖說這明明是梅映雪交代他這麼做的,但他還是忍不住臉紅心跳,再怎麼說,他畢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十七歲少年,對於男女之事雖然懵懵懂懂,但也多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尤其梅映雪秀麗絕倫,體態窈窕,光想就足以讓湯光亭血脈賁張,意亂情迷的了。腦海中忽然想起梅映雪要求自己立下重誓,互許終身的情景,不禁暗暗佩服這位姑娘當機立斷的膽識與豪情。   想到這裡,湯光亭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是了,你既已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當今世上,也只有我能給你脫衣服了。」有了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湯光亭便不再遲疑。那梅映雪身上穿的是湯光庭原來的衣服,本來就顯得十分寬鬆,脫起來毫不費事,兼之賞心悅目,那真是比在地上掘坑的粗活,實有天壤之別。   湯光亭將梅映雪像剝粽子般,三兩下便脫個精光。但即使是在這陰暗的山洞角落裡,梅映雪處子般的胴體仍宛如散發出一種,如白玉般晶瑩玉潤的光澤,讓人不敢逼視。湯光亭瞧著瞧著不覺得呆了,實在捨不得讓她細緻柔嫩的肌膚,與四周堅硬的土石直接接觸,不過轉念想到:「既然阿雪是這麼交代了,自然是有她醫術上的道理,我如果在這坑裡鋪上衣服,說不定反而害了她。」繼而想到,說不定時效上也有某一些禁忌,於是便抱起她的身子輕輕放入坑中,又凝視了半晌,這才緩緩將四周的土石往梅映雪的身上堆去。   雖然湯光亭在這段與梅映雪肌膚肉體有直接碰觸的時間裡,極力地克制自己的情慾,但終究還是在接近掩埋完畢,梅映雪全身上下只露出臉面的那一刻,終於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親了親她的臉頰,這才繼續推堆泥土,只剩下口鼻的部份。為了怕會有什麼野獸來挖刨侵擾,湯光亭更是搬來許多大石頭,細心地堆砌在她身子的上方,如此不但通風良好,而且也更為隱蔽。最後再將梅映雪脫下來的衣服,就直接藏在石堆當中,這才算大功告成。   如此鬧了大半夜,一顆心上的石頭落下,湯光亭忽然覺得飢腸轆轆,待尋出洞口,但見曙光初露,天色微明,原來已過五更天了。   這時湯光亭才想起林藍瓶來,心想:「莫前輩要我好好照顧林姑娘,我怎地把她給忘了?要是莫前輩知道我獨自放她一人留在千藥門一整天,回來非得有一頓好臉色看不可。」雖然分開才一天一夜,但想起莫高天,湯光亭忽然有一種對親人期待的依戀。接著又想:「莫前輩說他兩三天就會再回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萬小丹是千藥門的大師兄,我若回千藥門等莫前輩,只怕逃不過他的眼睛。」左右為難之際,挨不住肚子餓,於是便決定先潛回千藥門看看情況再說。   他來時是半夜,這會兒天已大亮,四周景物看來頗有不同,為怕重蹈先前迷路的覆轍,便動手在這山洞口不起眼的地方作了個特別的認記,然後再用樹枝石塊稍微做了一番掩飾,這才放心離開。   憑著記憶,湯光亭終於一步一步尋回昨日引他走上岔路的曬藥棚。正想再往前去,忽然心想:「那個凶婆娘,又不見得會聽我的,我這麼上去找她,總不能打暈了他帶走。不如我到村子口等莫前輩,反正這進谷的路就只有一條。」摸摸衣袋裡馮雲岳留下的幾錠碎銀與幾枚銅錢,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先去吃個飽再說。」   打定主意,便往相反的方向,擇了一條小路走去。穿過林子不久,遠遠地便瞧見有個姑娘快走在一畦一畦的花田當中。他只想:「這背影好熟哦,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加緊腳步追了一會兒,再仔細一瞧,那可不便是林藍瓶嗎?這麼一大清早起來,卻不知要上哪兒去?湯光亭不敢喊她,只是遠遠地跟著。   走著走著,湯光亭見四周景色越來越眼熟,忽然心念一動:「啊,她要逃出谷去!」心想也沒錯,自己若是換成了她,那還不趁著沒人注意時趕緊開溜。既然兩人的目的地相同,湯光亭便不忙叫住她。只是怎麼拖住她以待莫高天來會合,這才是傷腦筋的地方。   他一路跟著一邊思索,不知不覺順著溪澗出了谷口,湯光亭童心忽起,繞路趕過林藍瓶,接著攔路一躍而出,大叫:「慢著!留下買路財!」林藍瓶大吃一驚,待定眼一瞧清楚是湯光亭的時候,不禁勃然大怒,道:「一大清早放著正事不做,躲在這裡嚇人幹什麼?」湯光亭道:「那你呢?一大清早行色匆匆……」說著使了一個眼色,接著小聲道:「是不是想逃走?」   林藍瓶頗不自然地「呸」了一聲,說道:「逃?我幹嘛要逃?姑娘我有的是腳,想上哪兒去便上哪兒去,旁人管得著嗎?」說完眼角猛往四處飄。湯光亭知道她的心意,也不道破,只道:「看你精神不錯,病大好了吧?」林藍瓶道:「好是沒好,不過也死不了。」湯光亭道:「那怎麼不把病養好了再走?」林藍瓶眼睛一瞪,拉著湯光亭的領口退到一旁,說道:「你是怎麼了?睡了一宿,換了一件怪裡怪氣的衣服,腦袋也不清楚啦?我們給那個怪老頭莫名其妙地抓到這邊來,這會兒還不趁著他不在的時候趕快走?怎麼?你不想回家啦?要不是看在這幾天你有幫著照顧我的份上,當你是個朋友才告訴你。否則光說你剛剛故意嚇我,我就非教訓你一頓不可。」   湯光亭自然不能讓她知道他與莫高天之間的約定,便道:「那是。卻不知莫前輩上哪裡去了?」林藍瓶道:「那不是更好,沒來由的知道做啥。」湯光亭道:「我總覺得他老人家神通廣大,說不定正躲在什麼地方看著我們呢!」林藍瓶啐了他一口,說道:「我瞧你那天晚上膽子挺大的,現在卻變得這般膽校」一把推開湯光亭,逕自走了。   湯光亭隨後追上跟在一旁,林藍瓶不再言語,便讓他跟著。兩人便這麼走著走著,不久終於又回到了初來時問路的小鎮上。雖然前後只不過是一天一夜的光景,兩人也是同進同出,然而各人遭遇不同,心情也是兩樣。林藍瓶輕吁了一口氣,神態頓時輕鬆不少,扔了湯光亭,一陣快步,自顧走了。湯光亭原地站定,朗聲道:「你現在打算上哪兒去?」林藍瓶不料他有此一問,先是一愣,回過頭來又發怔半晌,最後才道:「我要先去找我哥哥,然後我們兄妹聯手,一起去找李從嘉報仇。」湯光亭道:「可是我現在肚子餓了,我說應該先找個地方填飽肚皮。」   林藍瓶被他這麼一提,倒也真覺得餓了,只是她千金小姐脾氣拗,對湯光亭雖然不像初時那麼充滿敵意,印象卻也不怎麼好,兼之明白他的父親在山裡當強盜,更是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如何能聽他的號令?雙手往腰裡一插,便道:「你愛吃便吃吧,本姑娘可沒空陪你。」說完扭頭就走。湯光亭一陣哈哈大笑,直到林藍瓶回過頭來,這才止祝林藍瓶知道他這笑聲衝著自己,便道:「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   湯光亭笑道:「敢問令兄現在何處?」林藍瓶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不是被你爹捉走了嗎?那自然是在你家囉。」湯光亭道:「那再請問你,我家在哪裡?要走哪一個方向?距這兒有多遠?」一連三個問題,林藍瓶只有瞠目以對,張口不能答。湯光亭見她如此模樣,不覺暗暗好笑,只接著道:「所以我說,還是先吃早飯再說吧。」說完換他掉頭就走。林藍瓶見狀,心裡雖有千百個不願意,但也好跟著走。   走走湯光亭忽然停下腳步,指著面前的攤子,道:「咱們就喝粥吃餡餅吧,我請客!」不料林藍瓶將頭一搖,說道:「我不要,我們吃麵,我請客。」湯光亭道:「剛剛走過麵攤的時候,你怎麼不講?」林藍瓶道:「誰說我要吃攤子?我要上館子。」湯光亭望前看去,果然在對面街角處,有一家頗具規模的飯館,心想:「這小妞養尊處優,早給慣壞了,路邊攤販頂著太陽,風砂又大,自然吃不習慣。」   兩人進了飯館,店小二過來招呼就坐。林藍瓶卻不願意坐在一樓,偏偏要往二樓上去。店小二解釋,因為白天客人不多,一樓已經夠坐了,所以二樓要到傍晚才開放。林藍瓶聽了當然不依,說道:「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怕麻煩,要多花工夫整理,本姑娘付你銀子就是了!」往腰間一摸,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所有的錢,早在鑄劍山裡碰到湯光亭的時候,就已經用完了,這會兒吃飯都成問題了,哪有閒錢來打發店小二呢?店小二見她作勢要打賞,便等在那邊,豈料見她摸了半天也沒摸出一個子來,便打哈哈道:「姑娘可別拿太大太重的元寶出來,小店只怕找不開……」林藍瓶又窘又怒,一個巴掌就甩了過去。   湯光亭見狀,趕忙一把攔下,還沒開口,角落裡一個冷冷的聲音,輕輕說道:「哼,好大的小姐脾氣……」林藍瓶氣昏了頭,沒注意到有旁人開口說話,只揪著湯光亭道:「你抓著我幹什麼?放開我。」湯光亭充耳不聞,只跟店小二道:「算了,算了,我們就坐在這裡,不用麻煩了。」打發走店小二,湯光亭拉著林藍瓶在一旁坐下,嘴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安撫著林藍瓶,眼睛卻瞥向飯館裡一旁的角落。只見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漢子,全身作黑衣打扮,勁裝結束,腰桿筆直地坐在板凳上,希哩呼嚕地大口大口吃著麵條。那漢子面前的桌子上也沒別的東西,一個筷筒,一盤熟牛肉,最醒目的是一把裹著布巾的大鋼刀。飯館裡就這麼大,放眼望去也沒旁的人了,看樣子剛剛開口說話的,便是這位仁兄了。   那漢子吃著吃著,忽然放下碗筷,朝著湯光亭這邊看了過來。湯光亭微一吃驚,連忙轉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一會兒,門外街道腳步聲響,接著三四個人嘻嘻哈哈地走了進來,當先的一個人作道士打扮,一進門便嚷道:「夥計!有什麼好酒好菜,全都給我端……」他這個「端」字下面,本來還有「上來」兩字,卻忽然硬生生地打住,就好像有人摀住他的嘴巴一樣。湯光亭聽著奇怪,只見當先進來的那個人釘在原地,雙眼圓睜瞧著前方,好似看到什麼恐怖的事物一般。   湯光亭順著他的目光瞧過去,卻看到獨自坐在角落的那一位黑衣仁兄,兀自端著手上的麵碗猛吃,對於身旁的事表現出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那些與當先進門的道士一路,而隨後才進來的另外三個人,自顧地高談闊論,沒注意前面的變化,走在最前的一個人一個不留神,一頭撞在那道士的背上。   撞人的是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小道士,他心不在焉,這一撞的力道倒還不輕,人的背又較胸腹堅硬,是全身上下最耐撞擊的地方,被他用鼻子這麼一撞,那還不是自己眼冒金星,淚水都快流出來了。但他還是強忍住痛楚,趕忙退開一步,略帶驚恐的說道:「師伯,你沒怎麼樣吧?」隨後的兩人見狀都是一愕,其中一人道:「怎麼回事?」另外一人才要說話,一抬眼,卻也瞧見了坐在角落裡的黑衣漢子,忙不迭「唰」地一聲,已經擎劍在手,劍鋒直指,說道:「高師兄,他……他……」一時舌頭打結,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當先的那人將雙手一擺,緩緩說道:「大家別緊張,眾家師叔伯便在附近,我們好好在這兒守著,今天說什麼都不能再讓這個狂徒跑了。大家找位子坐下。小二!拿酒菜來!」眾人聽他這麼說,原先跟著抽出半截長劍的紛紛還劍入鞘,選了張最靠近門口的桌子坐下。店小二原本看他們劍拔弩張,大吃一驚,急忙躲了起來,這時聽到有人吆喚,才冒出頭來招呼。   小鎮上雖然沒有什麼名酒佳餚,但只一會兒工夫,伙房裡倒也那四人整治出一整桌飯菜,連湯光亭他們的飯菜也上了。林藍瓶見菜色不甚滿意,但自己身上一文錢也沒有,眼見就要湯光亭請這一頓,也就無從挑剔起,這會兒就算桌上擺的全都是石頭,她恐怕也只有和淚吞下去了。   店小二上完了飯菜,接著端出了酒來。那帶頭的道士趁著一陣忙亂之際,向小道士使了一個眼色。小道士會意,提著劍便往外跑。他這前腳才跨過門檻,忽然後腳小腿上合陽穴一麻,沒能接著跨過門檻,「砰」地一聲,一跤絆倒在地。   湯光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是那個坐在角落的黑衣人,從他面前的筷筒中,以著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擲出一支筷子,不偏不倚地就射中那小道士的小腿。湯光亭見他臂不動眼不抬,露了這一手功夫,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叫好。其實這兩邊的人馬湯光亭今天都是頭一回見到,談不上站在哪一邊,只不過這位黑衣仁兄在看到林藍瓶欺負店小二時,曾出言打抱不平,再加上外表看來冷靜孤傲,現又以一敵四,頗有江湖俠客的味道,正所謂氣味相投,於是心裡自然偏向這位黑衣人多一些。   黑衣人以筷傷人的這一幕,那帶頭的道士自然也見到了。他氣呼呼地豁然起身,連劍帶鞘的指著那黑衣人的鼻子,怒道:「姓楊的,你有種就用筷子射我,以大欺小,還稱什麼英雄好漢?」湯光亭聽這道士這麼一說,倒也覺得有理,深覺他這一手功夫雖然漂亮,但是那個小道士年紀還小,這麼做確實有那麼一點以大欺小的感覺。   只聽得那黑衣人道:「哼,別以為我會怕你們去通風報信,只是大爺我正在吃飯,懶得理你們!」同時間那小道士已掙扎著爬起身來。帶頭的道士回頭問道:「明月,有沒有受傷?」那叫明月的小道士回道:「我現在整只右腳都不能動彈,其他地方好像……好像沒有受傷……」那道士道:「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什麼好像!」明月囁嚅道:「是,是,沒……沒有……」那道士道:「好了,你別說話,收懾心神,運氣搬運周天,仔細查看看。」明月道:「是。」他右腳痲痺不得動彈,無法盤膝而坐,只得將就坐下,閉目運功。   湯光亭心道:「原來他只是要阻止小道士去搬救兵,真要出手傷他,只怕也是一舉手之間的事。」接著只聽黑衣人突然哈哈大笑,那道士轉過頭來對他怒目而視,忿道:「你笑什麼?」黑衣人笑道:「我笑我覺得好笑的事,又關你什麼事。」那道士見他嘻皮笑臉,雖然明知對方故意激他,卻還是按奈不住性子,手按劍柄,氣得全身發抖。   忽然門外遠遠傳來一陣人聲,說道:「永清,你理他笑什麼,他愛笑便讓他笑個夠好了。」那黑衣人聽到這聲音時臉色微變,端起碗來繼續吃麵。那道士聽到這聲音時的反應正好相反,只見他臉上原本繃緊的神經立刻放鬆下來,開口應了一聲:「師叔!」   湯光亭只覺得門口人影一晃,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個人。這人身長八尺有餘,體格魁梧壯碩,濃眉大目,高鼻闊嘴。年約五六十歲,梳道士髻,兩鬢灰白,髯長及胸,頗有風霜之意。那人一進門,視線立刻在所有人的身上掃了一遍,側頭道:「就是眼前這一個嗎?」那名叫永清的道士回道:「啟稟師叔,我們一路從山上跟下來,就是這個人沒錯。」那人「哦」的一聲,轉過頭去,見那黑衣人貌不驚人,一身粗布,年紀又輕,臉上立刻顯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忍不住又問道:「你們真的瞧清楚了?」那同行的另外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陸師叔,真的是他,決計錯不了!」   那人將信將疑,走到黑衣人的面前,說道:「喂!是你嗎?」那黑衣人先自顧將一碗麵,一盤牛肉吃得碗底盤底朝天,抹了抹嘴,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你說是我,那就是我囉!」一個問得沒頭沒腦,一個回答得莫名其妙。   那人接著又問:「那你可知道我是誰嗎?」黑衣人瞧了他一眼,將單刀架在肩膀上,又拿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算是繳了面錢,同時說道:「如果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借光!」說完起身作勢要走。那人將臂一伸,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說道:「『快刀楊景修,斷頭七步走』嘿嘿,這被刀斫斷頭的人,還能不自覺的走上七步,這刀法可真是夠快了。哼,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那黑衣人道:「江湖上的朋友送給我這個渾號,那是他們看得起我。要是想知道我楊景修的刀法是不是真的這麼快,只要找幾個頭來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那人道:「我陸某人九華神劍成名江湖二十幾年,『半劍』的封號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只是近年來江湖上沸沸揚揚,都傳說有一個人,他的刀法可以快到把對手砍死了,對手自己都還不知道。因之更有人將『半劍』與『快刀』相提並論。嘿嘿,我還道是武林中哪一個英雄少年,名門之後。今日一見,原來只不過是一個油腔滑調,乳臭未乾的狂妄之徒。」   楊景修不為所動,說道:「您老說完了嗎?如果光說不練的話,還請勞駕借光,我可沒空在這裡陪您嚼舌根。」   原來這姓陸的,正是當今無極門掌門,玄璣真人的師弟陸遠道。一手九華劍法出神入化,亦向是以快著稱。武林同道形容他出劍制敵之快,宛如劍未出鞘。意指只需一劍不到,便可取人性命,於是半劍之名不逕而走,也有人不稱其名而直接叫他陸半劍的。到後來竟是知道他叫陸半劍的多,他的真名遠道反倒少人知道了。   陸半劍成名已久,楊景修如何不知?尤其江湖傳言,這陸半劍的性子更加急躁於他的快劍。自己今年不過三十來歲,竟與這位武林成名耆宿齊名,對方心裡的不快,早已可想而知,今天又給他逮到這樣的機會,免不了就要陷入拚個「快刀與半劍到底誰快」的宿命當中,而若自己當真是這麼打算,那也不必刻意低調行事,讓這幾個小道士一路追著跑了。   但從陸半劍進門的那一剎那起,楊景修知道刀劍相向已勢不可免,他也非那種委曲求全的人,於是他有意無意地裝作目中無人,一來想激怒陸半劍,二來可以混淆對方對自己的估計。   陸半劍原本還真的以為對方不知道自己是誰,滿以為自己亮出名號,對方雖不致嚇個屁滾尿流,神態上最少也會恭敬些。沒想到對方聽到半劍兩字沒什麼反應那還不要緊,居然還出言挑釁,不由怒氣上衝,手按劍柄,便道:「你這般無理放肆,想來你的師父不善管束,今日便讓陸某教教你,什麼是對待長輩的禮數。」楊景修哈哈一笑,道:「想當我的師父,下輩子吧!」話沒說完,只見眼前寒光閃動,他想都沒想,連忙將架在肩上的單刀一側,只聽得「噹」的一聲,陸半劍還劍入鞘,看樣子雙方第一回合勝負未分。   那陸半劍臉上收回了初時對楊景修那一分鄙夷的眼色,輕輕說道:「小子,你這一刀擋得不錯嘛!」楊景修雖然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吊兒啷當,卻仍說道:「老頭,您這四劍刺得也不賴啊!」說到四劍兩字時,特別加重長音,以凸顯半劍的名號。陸半劍不怒反笑,說道:「你要知道,我剛剛那四劍,只不過用了五成功力。哼,你是後生小輩,只要你肯乖乖認錯賠罪,難道我還會以大欺小嗎?」   楊景修心道:「這陸遠道雖然傲慢自負,但他自恃身份,騙人的話,只怕說不出口,他說只用了五成功力,那便真是五成功力。剛才他連刺四劍,都刺中同一個地方,雖然前後有別,但聲音便只一響,便宛如一劍一般,半劍之名,實在名不虛傳。」他早已知道陸半劍不好惹,但他年輕氣盛,體力正值巔峰,要他就這麼退縮,卻又辦不到。那在一旁的永清聽他這師叔的口氣,竟然有意放過楊景修一馬,忙道:「師叔,千萬不可,這狂徒在紫金山下出言不遜,又打傷了一清,這件事要是傳了出去……」陸半劍聽到這裡,眉頭一皺,道:「一清受傷了嗎?傷勢怎麼樣了?」   那永清道:「不只是他,還有薛師叔的幾個弟子,通通給這個傢伙砍成重傷,讓其他師兄弟給抬回去了。」楊景修在旁冷笑一聲,道:「哼,你怎麼不說說他們做了麼事,得了如此報應。」永清向來知道他這個師叔是個直腸子,雖然也是嫉惡如仇,但卻更為護短,連忙喝道:「我們師兄弟做了什麼,自有我師門長輩管教,關你這賊人何事?你卻在打傷我師兄弟時口出狂言,說什麼:『好個無極門,果然無恥之極!』是也不是?」   楊景修見永清說完這話時,陸半劍的臉色大變,便知一場惡鬥已勢所難免。他順手將裹在刀刃上的布條解下,一圈一圈地纏在右手臂上。布條的一頭繫著刀柄尾端,看樣子卻是這把鋼刀的一部份。纏緊布條,準備工夫便算完畢。他左手拉開架式,口裡同時說道:「請!」   陸半劍見他起手式的樣子還算恭敬,鼻子裡「哼」地一聲,緩緩抽出配劍,心想:「此人年紀輕輕,武功能練到這種程度著實不易,待會兒不傷他性命便是,只要能帶他回無極門裡當眾認錯賠罪,於無極門的名聲便無損,其他事情,再慢慢追問不遲。」   湯光亭見兩人劍拔弩張,知道苗頭不對,早拉著林藍瓶躲得遠遠去了。那店小二見一大早便碰到這幾個煞星,直呼倒楣,也早就躲在櫃檯後頭,口裡直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楊景修兩眼緊緊地盯著陸半劍,催動全身內息暗流,四肢百骸真氣充滿,便像一張拉滿的弓。忽然他大喝一聲,身子如箭離弦,直朝門口飛竄而去。陸半劍見他朝自己奔來,早把配劍兜向他的門面,同時尋思:「他身法如此之快,快刀之名,恐怕有一半因此而來。」自忖不能像他這般,在屋內狹小的空間裡小巧挪移,便將劍鋒一側,以逸待勞。楊景修若不停步,那便是將自己的臉給送上門來。   豈料楊景修更不停步,一個低頭,竟從陸半劍的身畔飛竄而過。陸半劍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他要逃走!」他念頭快,手裡的劍更快,一個反身,劍尖幾乎便要抵住楊景修的背心,那在一旁觀戰的永清看得更急,也忙道:「師叔小心,小賊要逃走!」   陸半劍正惱永清在一旁多嘴,楊景修忽然從他眼前一閃,反身往屋裡沖。陸半劍還來不及回劍,耳裡只聽得「噹」的一聲清響,接著又是「乒碰」兩聲巨響。陸半劍才見除了明月原本就因為被打中穴道而行動不便外,那兩名俗家弟子,各撞翻了兩張桌椅,橫躺在地哼哼唧唧,永清則雙手執劍退至牆邊,臉上具是驚恐的神色。   只聽得楊景修哈哈一笑,道:「五個打一個,要是傳了出去,只怕無極門臉上無光,我本想做做好心,替你們保住面子,但現在沒法子了,就兩個一塊上吧!」   原來楊景修心中計議,要擊敗陸半劍也許機會渺茫,但若要趁隙溜走,倒也絕非難事。只不過這現場除了陸半劍之外,尚有四個無極門的門徒在一旁虎視眈眈。而其他三個倒還罷了,那永清卻是陸半劍師弟方遠重的嫡傳弟子,與陸半劍的徒弟松清,再加上先前已被他所傷的一清,三人號稱無極門的「三清劍」,是無極門第二代弟子裡出類拔萃的人物。這其中一清他已經交過手,而如果他們師兄弟的功力相互在伯仲之間的話,單打獨鬥也許還不必擔心,可是要是三清劍一起上,那麼當日自己便未必能夠全身而退。今日雖然時空一變,將兩個一清與松清換成了一個陸半劍,但論情況只有比遇上三清劍更加凶險。   果聽得陸半劍面無表情冷冷地道:「永清,你在一旁照顧他們,無論如何不准插手!」永清道:「師叔……」楊景修插嘴道:「乖乖聽話,別惹得你師叔不高興。」話沒說完,瞥眼見陸半劍右肩一動,便知對方已經發動攻勢,當下身子微側,橫刀一揮,直取陸半劍的左肩。這一招雖然是待敵動而後動,卻與陸半劍的劍同時到達,採得是圍魏救趙,兩敗俱傷的打法。陸半劍見他刀法精妙,輕輕「咦」的一聲,左肩向後一讓,回劍倒轉,化解了這一招,嘴裡同時說道:「有這般的刀法,又何必要使什麼激將的詭計呢?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輸贏不論真丈夫!」   那湯光亭雖然躲在一旁,但這屋裡每個人的一舉一動,所說的每一句話,無不在他的眼睛耳朵裡,這會兒見到陸半劍說到「輸贏不論真丈夫」時的那種痛快淋漓的慷慨豪情,內心不禁跟著澎湃起來,暗暗立誓有朝一日也要這麼站在天下英雄面前,挽袖擎劍,俾倪環伺,大喝一聲:「儘管放馬過來!」震得天搖地動,風雲變色。想到癡處,不由竊竊私笑。林藍瓶見他神色有異,推了他一把,說道:「你笑什麼?發神經嗎?」湯光亭臉上一紅,說道:「沒……沒什麼……」只見楊景修不再多話,他一招得手,後著源源不絕而出,陸半劍還了幾劍,不禁越見越奇,心道:「我道天下兵器,劍走輕靈,刀見雄渾。但這姓楊的刀法,不但沈穩雄健,兼之輕忽飄逸。其中刁鑽靈巧,似乎更勝一籌。」雙方以快打快,尋思之間,數十招已過。陸半劍不敢怠慢,長劍一抖,劍光陡盛,霎時四面八方全是劍影,楊景修從未見過如此劍法,驚懼之下,反倒使他鎮定下來,內心一片空明,眼睛所見,便是陸半劍遞來的一點劍尖,任他招式千變萬化,畢竟劍只有一把,單刀使開,只聽得叮叮噹噹地一連串聲響,雙方又已對拆數十招。   短短地一盞茶時間裡,雙方你來我往,竟一連拆上了六七百招。永清難得有機會看見本門師長如此施展本門武功,瞧得目不轉睛。因為這與平日在傳授武藝時大不相同,一來是實戰經驗,並非喂招拆招,二來要他陸師叔全力施為,那也得要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行。他一時渾然忘我,情不自禁地更向前走了幾步,入神之處,連陸半劍幾次漂亮的進擊都忘了叫好。   堪堪又是數百招轉眼而過,永清愈看愈覺得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楊景修看來年紀還小自己這麼一截,武功竟精妙如斯,日後大是勁敵;喜的是本門武功練到高明處,威力非同小可,一加印證,自己所學恐怕不過十分之一,尤其今日見陸師叔使了幾套劍法對敵,有許多當初自己不明白不知道的地方忽然豁然開朗,只要假以時日,勤練苦修,成為一代宗師也是指日可待。   一想到這裡,不禁汗水涔涔而下,正在心醉神馳之間,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卻是明月關心戰局,瞧得眼花撩亂,加上內力不濟,無法收懾心神,心煩欲嘔,一時支撐不住,昏倒在地。   這兩人打到酣處,愈顯得心無旁騖。而這更是楊景修自成名以來,頭一回遇到如此高強的對手,他年輕好勝,原本還打算了最後一著:「走為上策」,但此時打得興起,卻一心只想從這位武林前輩的劍下,印證自己所學的武功。他身形一變,在屋子裡滿場遊走,刀法大開大闔,氣象萬千。   陸半劍在與對方過了千餘招之後,見他仍不斷有新招源源而出,心裡不禁暗道:「難得!」這時見他刀法陡變,身子有如一條黑龍高飛低竄,氣派光明正大,與他先前專走刁鑽冷僻之路頗有不同,對了幾招之後,更覺威力,忽然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說道:「你這是佛門正宗的武功!你是少林弟子?」楊景修聽著一愣,回道:「晚輩不是!」陸半劍眉頭一皺,彷彿尋思著什麼,說道:「是嗎?那可奇了?」劍鋒一轉,嗤嗤有聲。楊景修知他又換了一套劍法,見來勢非同小可,回刀一架,連忙使了個「散花蓋頂」,只聽得「噹」的一聲清響,楊景修但覺右手虎口發麻,要不是布條纏手,單刀便要脫手而出,不禁嚇出一頭冷汗。這時只聽到永清在一旁驚呼:「是九華神劍!」   陸半劍有意賣弄,慢條斯理地道:「永清,你好好看著。」永清知道師叔藉機點撥於他,喜出望外,連道:「是!是!」當真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楊景修早聞陸半劍九華劍法厲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尤其只要自己的刀與他的劍相交,便能感到陸半劍的內力直透劍尖而來,每次都震得他手臂酸麻,而且一招強似一招,似乎永無止境。他暗暗心驚,不由得加快腳下步伐,到後來猶如足不點地,而手中單刀已是遮攔多,還擊少。   陸半劍九華劍法威力無儔,劍尖所指之處無堅不摧,不過楊景修步法奇幻,仗著高明的輕功巧妙閃避,十招之中還能還上一兩招,雖然如此一來兩人功力高下立判,但一時之間陸半劍卻真也奈何他不得。只是苦了這廳上一干桌椅板凳,店掌櫃與小二聽著它們一一碎裂的聲音,不由叫苦連天,欲哭無淚。   那廂楊景修不住逃避,狼狽萬分,這廂陸半劍久戰無功,也不禁漸漸心浮氣躁起來,心裡上的負擔並不比楊景修好過到哪裡去。他逐漸失去耐性,把原先因為愛才而保留實力的念頭拋諸腦後,甚至有些氣惱楊景修的不識好歹,只想:「今日竟然跟一個後輩小子僵持這麼久,最後若不能收拾於他,我這張老臉以後要往哪裡擱?」出手也就越來越重。   楊景修首當其衝,當然能感覺到陸半劍的心裡變化,只是陸半劍出手愈凌厲,破綻反而愈多。楊景修咬牙苦撐,忽然瞥眼見到陸半劍揮劍斜至,劍芒顫動,楊景修雖不知這一招式的名稱,卻清清楚楚識得這一招陸半劍先前已經使過,只是那時快而綿密,無隙可乘,這會兒雖然更見威力,但失之急切,右脅破綻盡出。楊景修見機不可失,斜跨一步,身子一矮,毫不客氣地挺刀攻至,使得是一招「孟德獻刀」。   沒想到這招才遞出一半,驀地見陸半劍轉身抬起一腿,便往自己的刀背上踩落。楊景修萬萬沒想到陸半劍竟然有此一招,其時距離又近,陸半劍速度又快,當下想也不想,左手伸指成爪,便往陸半劍的腳背抓落。   陸半劍見他變招敏捷,不由暗道一聲:「好!」右腳使勁,便想與他硬碰硬,一較高下。接著只聽得「砰」的一聲,腳背上太衝穴忽然一麻,陸半劍暗呼:「糟糕!」急催內力勁透腳背,順勢踢出。   原來楊景修見陸半劍這一腳厲害,倒也不敢硬抓,當下改爪為指,以食指疾點,只是太衝穴是點中了,使出的內力卻有如江水灌入汪洋大海,霎時間無影無蹤。這一指之力既然無功而返,陸半劍跟著踢來的一腳便隨之加身,楊景修只覺胸口一陣煩悶,雙腳已然離地。   眾人只見楊景修身子不住地往後飛,喀喇一聲,撞破窗戶而去。陸半劍潛運內息遊走全身諸穴,確定楊景修這一抓毫無異狀後,雙足一點,也跟著飛身而出。兩人這幾下兔起鶻落,霎時間都失去了蹤影,永清追到門外高喊:「師叔!師叔!」極目四顧,都早去得遠了,卻哪有人回應。餘下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多話。只是一個號稱半劍,一個擅長快刀,最後竟各自使出拳腳才分出高下,不禁令人為之傻眼。   卻說那楊景修借力使力,順勢撞破窗戶揚長而去,陸半劍在後緊追不捨,兩人一前一後,這一路直追出小鎮外一二十里。楊景修的輕功造詣原甚高於陸半劍,只是受了那一腳後,全身血脈翻騰,頭暈目眩,這才慢了下來,與陸半劍鬧了個旗鼓相當。但到了後來,陸半劍渾厚的內力漸漸佔了上風,兩人的距離也一尺一尺地拉近。楊景修見情勢不妙,靈機一動,忽然一個定步轉身,回頭往鎮上跑。   那陸半劍見他忽然掉頭,還以為他放棄逃走,決心一較高下,於是更不停步,揮劍迎上。卻見楊景修把手一揚,手中單刀竟然飛出,先人而至,陸半劍不料他竟來這麼一手,身子一矮,避而讓之,手中長劍顫動,以防敵人後著。只是那揚景修哪有什麼後著?單刀重回手上,兩腳使勁,早已衝出兩三丈遠。陸半劍待知上當,所練的輕功卻不能像揚景修那般說停便停,這麼一來一往,兩人又拉出了五六丈遠。   陸半劍從未遇過這麼狡猾的對手,他這一生最喜歡做的事,便是一對一的對決,然後各自使出最得意的功夫,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也就是他所謂的「輸贏不論大丈夫」,雙方直來直往,正大光明,轟轟烈烈的那種氣概。其實江湖上人物形形色色,老奸巨猾的人何曾少了,只是他的武功實在太強,一般的人物在他面前無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戰戰兢兢的應付,那不是不想狡猾,而是狡猾不起來。   楊景修的個性與他大不相同,雖然也是「輸贏不論」,但他的「不論」卻是「不必」。也就是陸半劍的不論,還是要分出勝負,只是不去計較誰輸誰贏,務求過程痛快;而楊景修的不論,卻是根本不必要分出勝負,他字典裡的打架這種事是隨興的,跟你有仇就打到你死我活,沒有深仇大怨的就彼此練練。所以在基本態度上,楊景修其實遠較陸半劍更為豁達。   這陸半劍自途中被楊景修擺了一道,心裡是愈追愈氣。他心有旁騖,這回程便再也無法拉近距離。   一個年輕氣盛步履輕盈,一個爐火純青腳力雄健,這二十里路轉眼便到。陸半劍見楊景修又跑回小鎮上,心裡疑竇暗啟,忽地見他一個轉身,消失在街角,吃了一驚,急忙躍上一旁的房舍屋頂。張目望處,只見楊景修的身影閃進了一間紅瓦人家。陸半劍連忙幾個起落跟上,推開屋門,卻進到了一處磨豆腐的磨坊。這磨坊也沒多大,土牆邊只靠了一隻驢子,後門敞開,一個人影也無。陸半劍退回原路出來,四處又兜了幾個圈子,竟是將楊景修給跟丟了。   陸半劍心念一動,尋路返回原先歇腳的飯館,遠遠地卻見永清明月等四人,兩兩攙扶著向他走來。陸半劍迎向前去,說道:「出來的時候沒碰見什麼吧?」永清見師叔面無表情,知道沒能截下楊景修,不敢追問什麼,只回道:「我們出了些銀子賠給了飯館後,就馬上出來了,路上沒見到什麼。」陸半劍「喔」的一聲,表情漠然,過了一會兒,才道:「眼下也沒什麼事了,你們就一起先回山上吧!」永清道:「松清師弟與明心他們便在附近,還是讓明月與明心他們送受傷的師兄弟們回去吧,弟子還是跟著師叔,聽候師叔差遣。」   陸半劍白了他一眼,說道:「怎麼?臉丟得還不夠嗎?」永清聞言一愣,一時不能言語。那明月見狀,接口說道:「太師父,這事不能怪師叔,那人武功高強……」陸半劍「哼」地一聲打斷他的話,說道:「明月,你過來。你老老實實地回答太師父的話:『你們沒事為什麼會去招惹到他呢?』」明月回道:「不是我們去招惹到他,是他先來惹我們……」陸半劍蠶眉一豎,喝道:「胡說八道!」明月見太師父忽然生氣,連忙跪倒,只是回道:「是!是!」   永清站在一旁聽著皺起了眉頭,心道:「你這個小王八蛋,一會兒說不是,一會兒說是,這一下子大家夥兒不全都給你害死了!」只聽著陸半劍繼續說道:「那姓楊的為人雖然狂妄傲慢,但是他的武功招數光明正大,是正宗名門,尤其是他的內功應屬佛門一路,恐怕跟少林頗有淵源。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奸邪之徒呢?一定是你們這幾個兔崽子,仗著無極門的招牌,到處招搖,惹得人家不快!」   永清心想,原來這不過是師叔你的猜想,卻不是聽到了或看到了什麼,這話還不都是人講的?連忙上前解釋道:「啟稟師叔,這事說來話長。咱們無極門靠著歷代先祖的努力,這塊招牌雖然可以讓後世弟子招搖,但卻也引來更多的側目。所謂樹大招風,江湖上也是有不少人,處心積慮地想打敗幾個無極門弟子,以做為他們揚名武林的跳板。師兄弟們平日都有職務在身,還要分心處理這些事情,難免不有些心浮氣躁,反應過頭。再加上近日為了明春掌門奉詔上京之事,大家各自忙得焦頭爛額,做事不免失了分寸,也許不知哪裡因此得罪了那個姓楊的也說不定。所以說實在的,我們起初根本不想理會他,但是他卻一直以暗嘲熱諷來挑釁,一清師兄氣不過,這才動手拔劍的。」   陸半劍一聽到他又提起掌門要奉詔上京的事情,不覺心煩意亂,一方面也是聽他言之成理,當下將手一擺,道:「罷了,罷了!明月,你起來吧!不過你們既然知道咱們無極門樹大招風,動輒得咎,那就更應該小心在意才是。那楊景修的事,就交給我來處理。你們去忙你們的吧!」永清知道這位師叔對掌門奉詔之事頗有意見,還因此與掌門吵上了一架。永清刻意於此時提出此事,目的就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   眼見目的達成,永清便道:「是,弟子這就先帶受傷的師兄弟回去。但要是楊景修又來啟釁怎麼辦?」陸半劍道:「我想那倒不至於,剛剛他受了我一腳,傷得也許不重,但是你們人多勢眾,打起架來,他多半要吃虧。」永清心想:「那就更加不能放過他了。」口裡卻道:「是,那弟子這便啟程。」陸半劍道:「且慢!」永清轉回頭來,道:「師叔還有什麼吩咐?」抬眼望見陸半劍看著前方,彷彿見到熟人似的往前走去。眾人見狀,一一跟上。   那陸半劍走到一對少年男女面前,向那位少年拱手說道:「這位小兄弟,敢問你是不是千藥門的弟子?」那在一旁的少女正欲張口,少年一把摀住她的嘴巴,搶先開口說道:「不知道長有何貴幹?」陸半劍捋髯微笑道:「貧道與貴上掌門萬先生早年頗有交情,如今多年不見,不知萬先生近來可好?」少女掙脫少年摀住她嘴的手,說道:「奇怪了,你們問我們幹嘛?我們怎麼會知道呢?」   陸半劍聽著微微一愣。那少年急忙搶著說道:「我看這道長不像是壞人,跟他說了也不打緊吧。」少女道:「說什麼啊?」少年不理她,長揖回禮道:「我家主人出了遠門,已經五六個月……不,不,差不多七八個月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眾人一聽,無不皺眉。這五六個月跟七八個月,期間相差兩三個月之久,怎麼會有人那麼糊塗,把自己家主人出門的時間都搞錯了。   那陸半劍似乎不以為意,只道:「原來如此,那可真不巧了……」少年道:「請問道長是不是要求醫?」陸半劍訕訕一笑,道:「那是貧道幾個不成器的徒兒,好勇鬥狠,技不如人。」少年道:「那倒不妨,這會兒我們家少主正在谷裡,一般刀傷內傷,原是難不倒他的。」陸半劍道:「不忙,貧道原想順道一訪故友,他如不在,那便不叨擾了。為了這一點小傷,還特意跑到千藥門去,那不是殺雞用牛刀,太小題大做了嗎?」   那少年又謙遜了幾句,陸半劍就是不肯,只托他帶話問候。一陣客套,便相互拱手告辭了。   眾人走出幾步,永清待得那對少年男女彎過街角,忽向陸半劍問道:「師叔,剛才那兩個不過是個小鬼頭,為什麼對他說話那麼客氣?」陸半劍道:「以後你們在江湖上行走,如果碰到穿著打扮跟那個男的相同的人,那便是千藥門的人。雖然不必要你們刻意去討好,但是也不要去招惹他們。千藥門掌門萬回春醫術天下第一,誰也難說自己日後一定用不上,彼此留個轉圜空間,對大家都有好處。」眾人點頭稱是。   卻說那對少年男女一轉過街角,那少女忽道:「好端端的,幹嘛騙人啦!」少年道:「我怎麼騙人了?我說的可都是實話。」少女道:「你假扮千藥門弟子,這不是騙人是什麼?」少年道:「這可好笑了,我從頭到尾也沒說過我是千藥門弟子,是他自己一上來就問我是不是千藥門弟子的。接下來他問的問題恰好我都知道,也許我說得不對,可我也沒扯謊是吧?」少女不以為然,說道:「哼,反正你沒承認你不是千藥門弟子,就是你不對!」少年頗不耐煩,說道:「好,好,好,隨你怎麼說。」   原來這少年男女正是湯光亭與林藍瓶。他們兩個躲在飯館的桌子底下,直到陸半劍追出飯館,這才與店小二等一一探頭出來。後來永清等人給了銀子匆匆離去,他們也就前腳後腳地跟了出去。湯光亭心裡雖然還滿關心楊景修的,甚至站在他這邊,希望他能打敗那個嚴肅拘謹的老頭子。但是自己的武功實在相差太遠,他們兩人來去如風,連在一旁乾瞪眼的機會都沒有。湯光亭一方面感到氣沮,另一方面也是力有不逮,信步之間,就被陸半劍給叫住了,他不知道原來他穿在身上的,正是馮雲岳的衣服,服色以及樣式是千藥門門人特有標記。   這會兒湯光亭被林藍瓶煩得有點光火,連說了幾個「好」字,當即閉嘴不語。林藍瓶見他心中不快,倒也不敢再惹他,畢竟自己女孩子一個,隻身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再說身上也沒盤纏,而且不但不認得路,更是無家可歸,如今還得靠湯光亭帶路,才能找到世上唯一的親人,因此見他怏怏而行,也只有快步跟上。   這一路直走出小鎮外。林藍瓶見湯光亭只是不住地望前走著,也不疑有他,便這麼跟著跟著,不知不覺中,地上的影子逐漸拉長,猛然發現,卻是過了正午。   林藍瓶才生過一場大病,走了兩個多時辰的路,已頗覺不適,這會兒又飢又渴,放眼望去,前面又是一片樹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不知何處才有人家。再看湯光亭的樣子,好像根本就沒有停下來歇腳的打算,她實在忍不住,終於開口說道:「湯大哥,我們還要再走多久啊?」   湯光亭聞言忽然停步,回過頭來看著她。林藍瓶見他表情古怪,問道:「怎麼了?」湯光亭皺眉道:「我實在不能確定,不曉得是不是……唉,我們好像迷路了……」林藍瓶大叫一聲,說道:「什麼!」頗有興師問罪之意。湯光亭見她神色不善,雙手一攤,說道:「哎呀,你幹嘛!我見你一路上沒吭氣,還以為我走對了咧!」林藍瓶柳眉倒豎,氣呼呼地道:「我要是知道上你們那個什麼賊窩山寨的路,我不早自己走了,還要陪著你這個大傻瓜幹什麼?你長得挺美的嗎?」   湯光亭何嘗不是滿肚子的苦水,這會兒聽林藍瓶溫柔安靜不到幾個時辰,便又跟他使性子,不覺肝火上升,亦怒道:「我這也是生平第一次下山,記錯了也是難免,你要是不開心,有更好的主意,那你自己走你自己的好了!」說完轉頭就走。林藍瓶使性子歸使性子,卻也不是沒大腦,見他發怒,當即閉嘴,仍是乖乖地跟在後頭。   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湯光亭不回頭也知道林藍瓶還是跟上來了,不覺好氣又好笑。當日初見林藍瓶時,便覺得這位姑娘雖然刁蠻任性,但反過來說卻也十分活潑可愛,在與她相處的這一段時日,縱使不免多有她的苦頭吃,但此時憶及,卻感到頗為有趣,比起梅映雪的老成,那更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年少好玩,便想捉弄她一下,忽然站定腳步,林藍瓶跟在後頭,一個沒留神,直接一頭撞在他的背上。湯光亭回頭佯怒道:「你跟著我做什麼?不是要各人走各人的嗎?」林藍瓶連忙道:「不是啊,你聽,聽到什麼聲音沒有?」湯光亭不上她這個當,故作側耳狀,說道:「什麼聲音?我沒聽到。」林藍瓶推了他一下,道:「我說真的啦,你聽,前面好像有人在打架。」   湯光亭見她表情認真,將信將疑,道:「是嗎?」他不知林藍瓶多練了他兩年內功,耳聰目明,已比一般常人靈敏。望前走去,不一會兒,湯光亭也隱隱聽到兵刃交斫的聲音。兩人好奇心起,當即避開大路,躲進一旁的樹叢裡,伏低身子往那聲音走去。   復往前行不久,那兵刃交斫摻雜人的呼喝聲已清晰可聞。兩人不敢再走,就地撥開樹叢往前探視。只見前方不遠處,有兩道黑影正鬥在一起,其中一人擎刀,另一人持劍,雙方你來我往,打得激烈異常。湯光亭環視兩旁四周,在那下首之處,見著一人正盤膝而坐,雙眼緊閉,如入禪定,對於眼前的戰局不視不聞。而他的身旁又站著兩個人,一人左手撫胸,右手撐著身旁的樹幹,臉上儘是痛楚的表情,另一人的右手正扶著他,兩眼緊盯著眼前的戰況。總共三個再加上打鬥中的其中一人,雖然有老有少,卻都做道士打扮。   湯光亭正思索著他們是否與剛才碰到的無極門有關時,不意間遠遠地又瞥到在那激鬥的兩人身後,又站著兩個人,一老一少,老者持劍兩手環抱胸前,老神在在,彷彿事不關己,少者則劍已出鞘,兩眼專注直視,不斷地左右來回踱步,好像隨時都要衝上去斯殺一番的的樣子。而這兩人的穿著打扮,卻又不是道士。   湯光亭原本擔心被人發現,所以距離遠了,這時見他們大多專心關注,便大著膽子再往前去。那林藍瓶見他忽然又行動,知道他的心意,急忙在後面拉他,卻被他一把甩開,林藍瓶無奈,只得跟上。   兩人正行間,忽然聽得「噹」的一聲巨響,一柄長劍唰地穿過樹叢,就落在湯光亭的眼前。湯光亭嚇了一跳,接著便聽到有人哈哈一笑,說道:「下一個輪到誰,快滾出來。」湯光亭聽這聲音挺熟,忍不住探頭出來一看究竟。定睛一瞧,只見那個使刀者,正是剛才才見過的楊景修,他急忙再環顧一遍其他人的面孔,卻一個不識。   只聽得原先使劍與楊景修鬥在一起的道士,這會兒兩手空空,他雙拳舞動,大喝一聲:「我還沒躺下呢!接招!」說著猱身而上。楊景修「嘿」地一聲冷笑,側頭讓過,左掌一攤,使的是一招「墨燕點頭」。湯光亭見楊景修的胸口血跡斑斑,行動也不似在飯館裡與陸半劍對招時那般靈便,心裡便想:「陸半劍那一腳,恐怕真是踢中他了。」又想:「在這裡的每一個人,看上去個個身懷武藝,這般輪番上陣,打的是車輪戰的如意算盤。哼,這一群牛鼻子道士,無恥之極,恐怕跟無極門脫不了干係。」又瞧了瞧在一旁觀戰的另外兩個人,尋思:「這兩個人不知什麼來頭?」   正做沒理會處,只見楊景修與那道士雙掌相交,「碰」的一聲,兩人身子一晃,都各退了一步。湯光亭與莫高天相處了兩天,看過他幾次與人交手,見識增長不少,知道這是高手比拚內力。只見那道士的年紀比楊景修大了許多,楊景修這般硬接,多半要吃虧。卻見兩人身形一晃,又對了一掌。這回兩人出力更大,「碰」的一聲響,那道士連退幾步,一跤跌坐在地,面如土色,楊景修卻如木雕泥塑般定立原地不動,哈哈一笑,說道:「哈哈,無極門天罡正一神功也……不……」一句話沒說完,腦袋一仰,噴出一口鮮血出來。   湯光亭原以為楊景修深藏不露,見他突然吐血,倒是吃了一驚,接著只看他身子一晃,仗刀拄地,左手伸出袖子往嘴上一抹,居然還是接著笑道:「也……不過如此……」那在一旁觀戰的老者,臉色鐵青,如罩寒霜。   只見那老者身旁的漢子將手中長劍虛劈幾下,口裡喝道:「姓楊的,就讓我來會一會你!」那老者將手一攔,道:「慢著,百成!」那漢子道:「怎麼了師父?」那老者道:「你沒瞧見他傷重吐血,奄奄一息嗎?」那漢子道:「百成瞧見了,那還不趁這個時候收拾下他,更待何時?」那老者道:「這楊景修在江湖上頗有些名聲,要是你真的把他收拾了,明天江湖上不就都會說:『快刀楊景修栽了,聽說還是栽在長劍門的一個後輩小子石百成的手上。』你石百成一夕成名,這可不就累了咱們無極門的這些師兄了嗎?」那石百成道:「會嗎?這百成可不懂了。」那老者笑道:「無極門這麼多師兄弟被楊景修所傷,而最後楊景修又被你拿下,這可不是說無極門不如長劍門嗎?」   這話被那剛剛與楊景修對掌,一跤跌坐在地的道士聽到。他「哼」地一聲慢慢站起身子,冷冷說道:「周兄,您也別客氣了,待會兒小徒若是再不成,說不得還望長劍門拔刀相助,免得今日全數葬身於此。」那姓周的老者見他明明才被楊景修一掌撂倒,才一會兒的工夫,馬上又能行動說話如常,對於無極門天罡正一神功更添一分佩服,忙道:「您這是哪兒的話?無極門天罡正一神功高深莫測,薛師兄內力深湛,實在可喜可賀。這姓楊的雖然號稱快刀,但此刻他上氣不接下氣,薛師兄只消出一根小指頭,恐怕就能讓他躺下。長劍門今日於此,不過做一個見證罷了,剛才制止小徒,不過是不想掠人之美,薛師兄千萬不可誤會。」話是這麼說,但也有想試一試他的意思。   那姓薛的道士轉念想想也是,但長劍門在一旁看戲卻也是事實,當下避重就輕,淡淡地道:「剛剛我一跤坐倒,這裡人人都見到了,是我輸了,我要是耍賴不認,死纏爛打,那豈不成了市井無賴了嗎?」回頭說道:「善清,去替為師的拿下了!這劍術上要是有使得不周全的地方,正好叫長劍門的長輩們請教。」那在一旁扶著同門師兄弟的年輕道士應了一聲,拔劍出鞘,走到楊景修的跟前,眼裡看著周姓老者,說道:「請周師叔還有石大哥指教。」竟不把楊景修放在眼裡。   楊景修不慍不火,淡淡說道:「原來你也是清字輩的,不知與貴派的一清道兄比較起來,哪一個武功厲害?」善清「哼」地一聲,說道:「我一清師兄乃無極門三清劍之首,善清如何能比?但他今日不幸遭奸人所傷,善清顧全同門義氣,明知學藝不精,也要為他出這一口氣!」那石百成拍手叫好,讚道:「好啊善清!好樣的!」   楊景修道:「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足尖往那刀背一點,那單刀突然從地上跳了起來,逕往善清門面招呼過去。   那善清自從本門第一位師長與楊景修對招以來,對於楊景修所對應出來的每一招每一式,無不用心記憶,詳加推演揣摩,如今自己無極門這一方的四人,已經有三人先後輪流上陣,對方在他眼前使用出現過的招數,不知幾千,按理對手大致的出招習慣與接招應變方式,也早該在心裡有個譜了。再加上楊景修就算再厲害,此刻也已是強弩之末,正如石百成的師父所說,恐怕只消一根手指頭就能讓他躺下。   善清想起師父在吩咐自己收拾楊景修時,那種鼓勵關愛眼神,擺明了是要讓自己坐享打敗快刀後成名的果實,免得在無極門裡,永遠排在三清劍的後面,一輩子出不了頭。這無形之中給他帶來的壓力,讓他下定決心要出重手盡速解決楊景修。此時見楊景修說動手就動手,單刀一彈,竟往自己門面而來,心裡對於他的頑強不禁感到佩服,卻也更加讓他覺得今日若不除此人,恐怕後患無窮。   善清見單刀掩至,毫不思索地側身一讓,手中長劍同時遞出,攻守兼具,使的是一招「圓轉如意」。湯光亭雖然武藝低微,但也瞧得出他這一手頗為犀利,楊景修才受傷咯血,連站都站不穩了,這下只怕要糟。果見楊景修這第一招出奇不能佔到便宜,接著便一路挨打,毫無還手的機會,待拆到第二三十招上下,只聽得善清大喝一聲:「著!」楊景修左肩應聲中了一劍。又堪堪過了十來招,接著又聽得「嗤」的一聲,右腿多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湯光亭在一旁瞧得心急,便動手去將那姓薛的道士,剛剛飛落在樹叢裡的長劍給拿在手上,做出一付躍躍欲試,想要拔刀相助的樣子。林藍瓶伸手拉住他,輕道:「你想幹嘛?」湯光亭道:「你沒瞧見嗎?他們那麼多人欺負一個人,這不是太……那個什麼了嗎?」林藍瓶也認出楊景修來了,便道:「那個傢伙剛剛在飯館裡,不知可有多神氣,怎麼這一會兒不見,卻變得這般不濟?」   湯光亭瞪了她一眼,說道:「他們一個一個這麼輪流打下來,任你武功再高再強,就算累也把人給累死了。」林藍瓶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對江湖上的事也頗有所聞,也知道以多欺少,以眾凌寡,甚不合乎江湖道義,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也道:「這群人是過分了一點。」   其實湯光亭今天才第一次遇見楊景修,根本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之所以這麼在乎他,一方面是他初入江湖,不知江湖險惡,只覺路見不平,仗義執言是理所當然的事,而另一方面的因素,卻是楊景修自信瀟灑與豪放不羈的個性,深深地吸引住他。雖然之前他也很幸運的,在幾天之內就見過幾位武林的成名人物。撇開沈鳳鳴、熊一飛等,在他面前敗得狼狽的幾個人不說:宋鎮山劍法精妙,但為人卻呆板無趣,老是愁眉苦臉;莫高天武功深不可測,卻過於狂妄自大,目中無人;陸半劍劍如閃電,威力驚人,可惜性子急躁,又裝著一付道貌岸然的樣子。只有楊景修快意自然,兼之少年成名,最符合他對未來的期望。   這會兒聽到林藍瓶也表示同意,更覺受到鼓舞,眼見楊景修漸漸不支,卻不吭一聲,不由心焦起來,這時楊景修正巧一跤絆倒,順勢在地上翻了幾滾,正往自己這邊靠近,那善清毫不放鬆,縱身一躍,提劍跟著刺來。   說時遲,那時快,便只聽到「鏗鏘」一聲,同時有人喝道:「住手!」「什麼人?好大的膽子啊!」接著劍光一閃,一柄長劍飛出,落在一旁的草叢裡。只見善清愣在原地,手上空空如也,臉上俱是驚疑的神色。楊景修則是靠在一株樹幹底下一跤坐倒,臉色慘白,身旁不知何時站著一人,手持長劍,正氣凜凜,卻是湯光亭。   眾人原先關心戰局,全沒發現在一旁還有人窺視。不過湯光亭既然現身,依眾人的武功之高,林藍瓶焉能再躲?眾人圍了過來,那姓薛的道士喝道:「還有誰鬼鬼祟祟的躲在裡面?快給我滾出來了!」他見湯光亭衣衫污穢,想他是個鄉野村夫,農稼漢子,想必躲在樹叢裡的應該也是一般,口氣便頗為輕蔑。沒想到樹枝顫動,從裡面走出來的竟是一個荳蔻少女,亭亭玉立,衣衫卻頗為光鮮,眾人一見,都輕輕「哦」的一聲。   湯光亭與林藍瓶的突然出現,包括楊景修在內,人人都是滿腹疑竇。那石百成最是沈不住氣,劈頭就罵道:「你這臭小子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躲在這裡偷看爺兒們練功,你們這可是犯了武林大忌,你們還要命不要?……哎喲!你這手上還拿著我們薛道長的劍,真是不要命了,還不快快還來!」湯光亭被他這麼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口氣給弄僵住了,把原本想好的一些場面話全部嚥了回去,只道:「你……你們這麼多人欺負他一個人,羞也不羞!」   石百成喝道:「臭小子胡說什麼……」抬起手來作勢要揮拳,姓薛的道士一把攔住,說道:「師姪且慢!」石百成把手停在半空中,聽他示下,卻聽得自己的師父接口道:「村野小童,理他做啥?快打發走了。」姓薛的道士道:「周兄稍安勿躁,待我問來。」走近湯光亭,問道:「這位小兄弟,是到這附近采野藥嗎?萬師父他可安好?」   湯光亭見他對自己如此和善倒吃了一驚,再聽他說話更是牛頭不對馬嘴,但忽然間福至心靈,竟脫口說道:「我師父他前幾個月出門去了,道長認識我師父嗎?」語音誠摯,說得跟真的一樣。   原來這姓薛的道士,名叫薛遠方,正是當今無極門掌門人最小的師弟。無極門與千藥門素來交好,是故陸半劍一眼便認出湯光亭身上的服色,而這薛遠方是無極門的第四把交椅,豈有不識之理?所以一上來便試了湯光亭一下,見他反應自然,答如所問,心裡倒信了八成,接著說道:「我與令師曾有數面之緣,算來也是你的長輩。小兄弟路見不平,仗義勇為,萬師父有你這樣的徒兒,老道也實在為他感到高興。不過在你眼前這位,乃是奸惡之徒,絕非善類,你這份心是用錯地方了。」轉頭對善清說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善清有負師望,害怕師父責罵,顫顫巍巍地道:「他……他飛刀而出,刀柄後面的繩索纏住了我的劍,然後……」薛遠方點了點頭,道:「好了,我知道了。」善清道:「是,是。」   那姓周的老者見薛遠方居然跟那個小鬼談這麼多話,不禁疑竇暗啟,開口向那薛遠方問道:「這小子什麼來頭?薛師兄居然對他這般客氣?」薛遠方道:「那也不叫什麼客氣。他是千藥門的弟子。」姓周的老者道:「哦,原來如此。」雖然仍是一肚子疑問,卻不願顯得比薛遠方孤陋寡聞,便不再追問下去。回頭見湯光亭還是待在原地不動,便向他說道:「喂!你們千藥門可是名門正派,絕不可能跟這奸徒有什麼瓜葛,還是快快離開,免得多惹是非。」   湯光亭聽他這麼說,礙於扮演的角色,如果自己堅持不讓開,恐怕就站不住腳了,便佯裝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事情是樣的,你們這麼一說我就懂了。難怪剛剛在前面那個鎮上,躺在地上的這位仁兄也被四五個道士圍攻,不用說,這人果真是罪孽深重,否則為何天底下的道士都要追殺他呢?不過那幾個道士……哎,可惜,可惜!」   薛遠方聽他講什麼道士,立刻留上了心。雖然天底下的道士不知凡幾,但這幾天無極門分派了幾隊人馬追捕楊景修,在這附近又成群結隊會武功的,恐怕就是無極門的人了。於是馬上追問道:「不知小兄弟嘴裡所說的道士,不知他們相貌如何?」湯光亭道:「你是說他們的長相嗎?」薛遠方道:「正是。」湯光亭故作思索狀,沈吟道:「這個嘛……當時場面混亂,我也記不清楚了,不過他們其中有一個老道士……」指著薛遠方,續道:「年紀看來比你還老得多,身材長得是高頭大馬,兩隻手掌張開來,就像兩隻蒲扇那麼大,嘿,瞧不出他兩邊的頭髮都已經白了,可是這劍法可快得很吶!不過躺在地上的這位仁兄也不賴,一柄單刀使開來,就像在颳風一樣。兩個人就這麼你刺過來,我砍過去,看得我是眼花撩亂,目瞪口呆……」連說帶比,看得善清與他同門師兄弟是面面相覷。那楊景修躺在樹幹底下看著湯光亭,也是一臉狐疑。他早已認出他們是飯館中的那兩人,而且看樣子是友非敵,更讓他摸不著頭緒。   眾人聽他說了一會兒,善清忽道:「師父,他說的那道士可能是陸師伯,還有永清他們,可是永清他們那一組,還有陳師弟與黃師弟,他們兩個可不是道士礙…」話沒說完,湯光亭插嘴道:「咦?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你也瞧見了?怎麼你光看他們挨打,也不出來幫忙?」   善清不擅長耍嘴皮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說道:「我才沒瞧見呢!你說他們全都挨打,我才不信呢!我師伯他武功高強,世間少有敵手。」湯光亭指著楊景修道:「那請問他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後面怎麼沒人追啊?」薛遠方聽他這麼說,心裡想起剛剛與楊景修交手的情況,確是覺得他招式精妙,但力不從心,好像才與人打過一架的樣子。雖然自己仍被他以巧勁絆了一跤,但他死命硬撐的結果,卻也重傷嘔血,這實在與他在外名聲不符。   所以薛遠方雖懷疑湯光亭的說詞,但也不免心中惴惴,便道:「善清,你身上沒傷,趕緊追到鎮上去,要是發現什麼,立刻回報!」善清領命而去。湯光亭心道:「你既然派人去查,那便是說信我了。」便道:「快去快去,遲了可就碰不到了。」   那姓周的老者見湯光亭耍個沒完,心裡頗為不耐,便向石百成使了個眼色。石百成會意,伸出左手去推了湯光亭一把,說道:「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是站在同一邊的,還是請讓一讓。」嘴裡是說了個「請」字,手底下卻使上了勁。薛遠方是何等人物,石百成的手段如何逃得過他的眼睛?他本欲出言制止,但想起正好藉此試一試湯光亭的虛實,因此右手只伸出一半,便硬生生打住了。   石百成見狀更是放開了膽子,這一推便使上了七成力。湯光亭等到發現他神色不對時,掌力已然加身。慌亂當中,只有反射性地使出自己最熟捻的功夫。只見他將左足一跨,右弓左箭,接著大旋上臂,連消代打,用右肘將這一掌頂了下來。兩人的身子都晃了幾晃。   薛遠方見他雖接得巧妙,但招式倒也平常,更是張大了眼睛瞧下去。這第一招既過,石百成更不打話,右手一伸,將手中配劍倒轉了過來,用劍柄去點他的胸口。那姓周的老者見徒弟動了兵刃,惺惺作態道:「百成,武藝切磋,不得胡鬧!」那石百成應了一聲:「是!」手底下卻更快了,見湯光亭雙手合圍去化解他這一招,左手便跟著一掌拍了過來。他這一招叫「鐘鼓齊鳴」,已是長劍門裡的上乘功夫,那周姓老者見徒兒這一招使的時機與方位無不恰到好處,不由得讚了一聲:「好!」算是給徒兒的鼓勵。   這一聲「好」還在耳邊迴繞呢,那一邊接著「啪」的一聲,只見湯光亭一個立足不穩,俯身跌了下去。   石百成見狀,笑道:「哎喲,當真對不住!我這一招用力過頭了。」彎腰要去扶他。豈料那湯光亭心有未甘,趁他彎身不注意的時候,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的胸口。只是湯光亭這一腳只是力大,並不含任何內勁,石百成連退數步,便消解了這一腳。   那姓周的老者忽道:「薛師兄,這小子的功夫,不是一個師父傳授的。」薛遠方如何看不出?只是他認錯了人,礙著面子不好意思說話,眉頭卻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石百成雖然挨了湯光亭一腳,卻反倒讓他掂出湯光亭的斤兩。他一邊聽見師父說的話,一邊瞧著胸口髒污的大鞋印,不由大怒,右手一抖,劍鞘脫劍而出,喝道:「臭小子,作死嗎?」寒光一閃,便要斬湯光亭於劍下。   楊景修見狀大驚,但他此時全身傷痛,胸口如巨石鬱結,一口氣隨時有可能轉不過來,根本別提出手救人了。心裡只道:「今日居然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自己賠了性命!」他於心不忍,待要閉眼不看,忽聽得「噹」地一聲,卻是有人出劍對招,擋了一劍,仔細一瞧,竟是那個一直默默待在一旁的小姑娘。只見她嬌小的身軀滿場飛身遊走,手中長劍舞成一團白光,正與石百成鬥在一起。   出劍接招的,自然便是一直待在一旁的林藍瓶了。她原先不願淌這渾水,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湯光亭躲在一旁偷看,待到被人發現,卻也是不得已,只盼湯光亭一陣瞎扯能夠矇混過關,當然也就不敢多說話了。但是最後情勢不得控制,自己若袖手旁觀,一來自己也未必便能撇清關係全身而退,二來湯光亭雖然有時很討厭,但幾天相處下來,卻也如同一個朋友一般,無論如何也不能狠下心來見死不救。她知道自己的武功比湯光亭高明不到哪裡去,是以劍一出鞘,使的儘是拚命殺著,只盼自己出奇制勝。   但兩人的武功實在是還差了這麼一大截,按理林藍瓶就算再怎麼出奇,也決計算計不了石百成,但只見石百成臉上充滿驚疑之色,不斷叫喚出聲音來,薛遠方瞧著奇怪,再仔細一瞧,心道:「難道……」果然聽得那周姓老者大喝一聲:「百成!住手!」   石百成一躍退開,說道:「師父!她……」姓周的老者不答,往前一步道:「你這女娃兒叫什麼名字?怎麼這麼不懂禮數?見了本門師長也不過來磕頭?」林藍瓶雖說一時與石百成打成平手,但實際上她已嚇出一身冷汗,右手兀自微微顫抖,驚疑之中沒聽清楚這姓周的老者說什麼,便道:「什麼?」   那姓周的老者怫然不悅,說道:「你師父姓范還是姓杜?難道他沒告訴過你,你是屬於哪一個門派的嗎?」眾人聽他這話的意思,竟是說這小姑娘也是長劍門的弟子,無不感到愕然。薛遠方雖然已大概猜到,但此時聽他親口說出,這才敢確定。   原來林藍瓶既然受宋鎮山的指導,使的自然是長劍門的武功,石百成毫無心理準備,只見自己遞出一招,對方便用本門對應的招數拆招,當然大吃一驚。他不明就裡,出招猶豫,威力便減,再加上林藍瓶所使的,是宋鎮山當時要傳授給林氏兄妹功夫的時候,為求速成,特別費心撿出一些厲害的招數加以融合而成的,此消彼長,所以林藍瓶才有辦法在石百成的手下走上數十招。其實只要待到林藍瓶所會的長劍門招數全部用完,林藍瓶變不出其他花樣,石百成自然會發覺她會的東西不過如此。   眾人只待林藍瓶會說出她的師父是誰來,沒想到她小口一張,卻道:「我沒師父,我也不太清楚他是哪一個門派的?」此語一出,除了湯光亭以外,眾皆嘩然。那姓周的老者聽了哇哇大叫,說道:「反了,反了,連師父也不認,簡直是欺師滅祖,難道你一身的功夫,是打從娘胎來的嗎?簡直是豈有此理!」氣得是吹鬍子瞪眼睛的。原來他便是當今長劍門掌門的師弟周應祥,門中地位僅次於掌門姚奉達,平日便愛他的徒子徒孫們拍馬奉承,頗有官僚氣息,現在聽林藍瓶這麼講,心中自然不快。   那薛遠方聽他問話不得要領,暗暗搖頭,心想:「周應祥不可能認錯自家的武功,這其中必然有因。」便接口問道:「姑娘,可是你剛剛明明說:『不清楚他是哪一個門派的』,難道那個『他』不是傳你武功的師父?」林藍瓶道:「教我們武功的不是他,是他的徒弟。我確實不知道他的武功門派,但他不姓范也不姓杜,我們只管叫他宋先生。」   石百成臉色微變,說道:「是宋鎮山?」林藍瓶頗感訝異,說道:「你怎麼知道?」周應祥恍然大悟,不悅道:「我們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我還知道你姓林,是江都留守林仁肇的女兒。我聽說鎮山暗中派人到處找你,沒想到卻在這兒讓我給碰上了。」林藍瓶大喜,說道:「是真的嗎?那你們知道我哥哥在哪裡?」   周應祥不答,轉頭向石百成道:「鎮山也真是的,把一件事情搞得這麼複雜,也不知怎麼辦事的。……他有沒有跟你說過,要是找到林家的人,接著該怎麼辦?」石百成道:「我只知道這事可麻煩了,總之得暗中進行,千萬不要把長劍門牽扯進來。」周應祥眉頭一皺,說道:「還是想個辦法聯繫上鎮山,這顆山芋還是交還給他,讓他去處理好了。」石百成心想:「人海茫茫,上哪找去?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只含糊道:「能夠這樣那是最好了。」   林藍瓶聽他們爺倆一搭一唱,竟把自己當成了麻煩的問題人物,不由心想:「他們真的是宋先生的同門師兄弟嗎?宋先生沒帶我們回他的門派裡安頓,反而把我們帶往北方走,只怕也是這個用意了。」她小小年紀遭逢巨變,不但家破人亡,兄妹離散,這幾天的一場大病又差一點要了她的小命,這會兒腦海裡突然一片空明,陡然成熟不少,小臉一拉,只淡淡地道:「不勞貴派費心,我林藍瓶雖是女流之輩,但也不會沒出息到要仰人鼻息,讓我林家列祖列宗威名掃地。當日承蒙貴派宋先生相助,小女子得以逃出生天,此恩必當圖報。但便從今時此地起,我林藍瓶與長劍門分道揚鑣,一切但憑天命,日後是死是活概與貴派無涉,請兩位儘管放心。」轉身去扶起湯光亭,說道:「我們走吧!」   忽然眼前黑影一閃,卻是石百成迎面攔住了去路,林藍瓶倒退一步,回頭卻見無極門裡原先靠在一旁樹幹邊休息的道士,不知何時也擋在她的身後,阻住了她的退路。林藍瓶忍不住嬌叱道:「怎麼?你們想留下本姑娘嗎?」   只見那薛遠方將手一揮,道:「你擋著林姑娘做什麼?還不快退下去!」那道士一愣,說道:「是,是!」忙向一旁退開。石百成回頭看了周應祥一眼,見他不置可否,便維持原姿勢,繼續地阻擋著林藍瓶。只聽那薛遠方續道:「林姑娘暫且留步,聽老道一言可否?」   林藍瓶見情勢如此,就是不想聽恐怕也不行,便道:「想要說什麼便說吧。」薛遠方道:「是這樣的,林姑娘……還有……」轉頭過去向周應祥打揖道:「周兄!」周應祥緩緩點了點頭,與石百成使了個眼色,石百成會意,退開一旁。   薛遠方笑道:「多謝!」回過頭來續道:「令尊林仁肇林大人是江南的勇將,雖非我武林中人,但威名遠播,老道久聞其名,仰慕已久,卻始終緣慳一面。今日不幸為奸人所害,敝門上下,同感慼慼。再怎麼說林姑娘也是忠良之後,凡我武林同道,義字當頭,那還不是趨之若騖,兩肋插刀?但老道心中卻有個難處,我無極門裡要不是一些出家道士,便是粗陋男子,突然住進一個女孩家,多有不便。要是林姑娘不嫌棄,老道倒是有個去處。」   林藍瓶知道他前面講的什麼「仰慕、慼慼」云云,不過是場面話,但聽起來倒也覺得舒服,便道:「多謝道長美意,小女子心領了。」薛遠方趕忙道:「林姑娘不必忙著推辭。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人在江湖上行走,哪保天天方便?還不是靠八方朋友賣面子賞臉。今日人家對我一尺,明日我還人家一丈便是了,不用惺惺作態,拐彎做人,正是我江湖兒女的本色呢!」   湯光亭聽他說義正詞嚴,不覺心裡又澎湃了起來,心想:「之前那個陸半劍是個正人君子,眼前這位薛道長又說得這麼漂亮,看來無極門應該是武林正派才是。」心裡逐漸對無極門有了好感,可是這麼一來,相對的楊景修不就成了壞人了?湯光亭不願多想,只暗道:「這其中可能是雙方有了什麼誤會。」眼見薛遠方出言力邀林藍瓶,心裡真想一口替她答應下來。果聽得林藍瓶說道:「道長說得有理,不知有何指教?」   薛遠方粲然一笑,道:「指教不敢當,其實這個地方在武林中人盡皆知,放眼江湖,危難救急,仗義疏財,若此間自詡天下第二,那麼恐怕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石百成眼睛一亮,突然說道:「這說的可是壽春丁家?」薛遠方笑道:「照啊,我說人盡皆知,這可不是嗎?」周應祥輕輕地「哼」了一聲,心想:「我怎麼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地方,卻讓薛遠方做成了這單沒本買賣,自己反倒枉做小人了。」越想是越不是滋味。   薛遠方只當作沒聽見,續道:「不知林姑娘意下如何?」林藍瓶聽著不覺有些動心,但卻又掛記著林延秀。說道:「可是我哥哥他……」湯光亭也想跟去瞧看看那個地方,一聽到林藍瓶這麼說,趕緊打斷她的話,道:「那天宋大俠不是還跟在他的身邊嗎?說不定早就把他救出來了。」林藍瓶道:「可是你父親他……」湯光亭心想,要是再讓她重提舊事,自己接著便要被抖出來了,趕忙道:「你瞧,我人在這裡,我父親不會有危險的啦!」   這句話聽在林藍瓶耳裡,說的是:「湯光亭的父親對林延秀不會做出危險的舉動」,但在其他眾人的耳中,卻明明白白的是:「林藍瓶的哥哥與湯光亭的父親都不會有危險」而造成兩人是同一邊的錯覺。但話雖如此,眾人還是聽得一頭霧水。   而薛遠方倒也不想在周應祥面前知道長劍門太多內幕,見林藍瓶尚自猶豫,便道:「林姑娘儘管放心,那宋鎮山既然在場,若以他的武功尚不能保令兄平安,我們今日在此焦急也是無用。而他若已保得令兄周全,長劍門乃江南第一大門派,林姑娘又何愁無與令兄團聚之日呢?周兄,你說我說得對嗎?」周應祥見他突然將自己一軍,不甘示弱,亦道:「那可不,更何況還有江北第一大門派無極門做保,那簡直是萬無一失了!」   在眾人哈哈一陣笑聲中,林藍瓶再無異議。原來薛遠方在逮到楊景修後,打算押解他回無極門謝罪,途中可以順道送林藍瓶到丁家。楊景修知道後,哈哈一笑,道:「好,我聽說玄璣真人仙風道骨,武功天下第一,我楊某早想一見。若不被他的這幫徒子徒孫中途整死,見著了他,便要好好問一問他,真人到底說不說假話?做不做假事?」薛遠方怕他途中說出更難聽的話出來,不但封了他幾處大穴,更伸手點了他的啞穴,讓他沒有行動與言語的自由。   而湯光亭因一開始便表現出強烈跟著去的意願,薛遠方雖不明他們的關係,卻不方便直問,林藍瓶又那樣自然而然地跟著湯光亭行動,在考量自己帶著一個姑娘也不甚方便的情況下,於是自然也讓他跟著去了。   臨行之際,林藍瓶突然問道:「道長,你為什麼知道先父是被奸人所害的?」薛遠方道:「自古昏君佞臣,讒害忠良,自毀長城的事,還怕少了嗎?」         第五回 殊途同歸     那楊景修既已就逮,長劍門的周應祥與石百成原就與薛遠方等不期而遇,於是也就在下一個小鎮上分道揚鑣。未幾天色漸暗,眾人中又有不少病號,便早早投宿。   第二天一早,善清尋著本門記號找到了眾人,回報陸半劍早已去遠了,沒有追上。薛遠方心知他這位師兄武藝高強,又是老江湖了,倒也不怎麼擔心,便自顧上路。   一來為了趕路,二來押著楊景修,容易引人側目,薛遠方便雇了輛騾車馱載眾人。林藍瓶大病初癒,又是女孩子,也坐上了車子。只剩下湯光亭、薛遠方與善清等人,大眼瞪小眼的在騾車一旁步行走路。   那薛遠方甚是嚴肅,一路上除了喝水吃飯幾乎絕不開口,善清也是寡言木訥之人,湯光亭與他們話不投機,頗感氣悶,再加上無極門人對楊景修十分嫌惡,在生活起居上,一有機會便對他老實不客氣。湯光亭見楊景修雖然行動受制,但仍倨傲以對,不肯低頭,深怕他吃了眼前虧,便自告奮勇照顧他。薛遠方不置可否,其他人也樂得輕鬆。   如此兼程趕路,第三天眾人便過了淝水,直抵壽春城下。   那壽州在南唐李璟保大十五年三月之前,還是屬於南唐的疆土,淮南的軍事重鎮。要不是當時的監軍使陳覺妒才,向璟帝進饞數落當時率軍救援壽州的大將朱元,而令璟帝陣前換將,以楊守忠代的話。朱元也不會得到密報後,在驚駭絕望之餘,率軍投向周天子柴榮的麾下。結果第二年整個淮南江北十四州六十縣,全部歸入後周所有,李璟改元「中興」、「交泰」全起不了作用。同年五月,終於為了議和,上表稱臣,主動削去帝號,以「唐國主」自稱,而為避周高祖郭璟諱,更自更名為「李景」,奉周正朔,稱顯德五年。   林藍瓶自父親口中得知這一段歷史時,年紀尚幼,猶記每每聽到此處時,她的父兄無不嗟吁喟歎,大罵奸臣誤國。便在前年,她的父親趁著宋軍自南漢戰勝北還,兵疲師勞之際,上書請兵北伐的第一站,便是先取壽春。如果得勝,那便依靠淮南百姓思戀故國之情,就地徵集士兵糧秣,資以渡淮,再一舉拿下汴京。   但這麼一來,便是公然向宋廷宣戰了,李煜接到他的上書,覺得茲事體大,不敢答應。林仁肇於是再獻計道:「可待臣一發兵,便令人馳書全國,昭告天下,說臣已舉兵謀反,並將臣一家老小盡捕入獄。若事成,直搗汴京自不待言,若終不成,則可令盡斬於市,以謝宋廷,如此亦可保住陛下社稷周全。」李煜聽他這麼講,更是覺得害怕,堅決不許。   而像這樣一個用全家性命來保衛李煜天下的赤膽忠臣,倒頭來不但沒能收復失土,死戰沙場,卻反倒死在一心所為的主子手裡。林藍瓶走上壽春城城牆頭,想到這裡,內心百感交集。她手撫城垛,向北望去,懷想著當年壽春守將劉仁瞻,便是站在這個地方,彎弓搭箭,直射周天子柴榮。那箭去宛似流星,直至柴榮面前數尺而落,柴榮大駭,全軍騷然,是何等威風?可惜在周軍水陸兩師的百番攻堅之下,壽春守了一年又零三個月,最後敗在援軍朱元陣前倒戈,劉仁瞻死守病死。柴榮感其忠勇,抗節無虧,甚至令三軍弔唁,並追封「彭城郡主」。   也許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絕大部份忠臣的無奈下場吧!   林藍瓶走在十六年後壽春城的街道上,絲毫嗅聞不到她父親所說,淮南百姓思戀故國之情。取而代之的是,宋主趙匡胤的雄才大略,四賓夷服,域外占城、三佛齊、女真多國進貢來朝,外患初定;再藉由江南年年進貢的金銀羅絹,國庫倉廩日漸豐足,四方百姓紛紛湧入,耕耘紡織,社會安和樂利。   老百姓要的便是豐衣足食與平安穩定的生活,誰在意由誰來主政呢?林藍瓶為她父親感到不值。   正胡思亂想間,眾人已找了一家客棧歇腳,稍事休息後,薛遠方便令人拿著拜帖先去歸雲山莊投刺。不久回來消息,竟說莊主丁允中偕子丁白雲一早俱出門去了,不知何時才回,莊裡只剩女眷。薛遠方一時愕然,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林藍瓶放著就走嘛,一來沒禮貌,也顯得無極門行事草率,而若是要繼續等下去,那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楊景修武功不俗,夜長夢多,他不親自押他回無極門,根本無法放心。   眾人待在客棧門廳,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該去該留,沒個定見的時候,客棧外馬蹄聲起,有人勒馬停步。接著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自街上響起:「店家!那一群道長朋友們走了沒有?」   薛遠方聽著留上了神,便往門外看去。只見門外出現一名少女,約莫十六七歲,笑吟吟地走了進來。薛遠方見她巧目流盼,笑靨如花,令人見而忘憂,聽她說要找道士,不知為何,還真希望她找得便是自己。   只見她一進得門來,店小二一見喜出望外,連忙喊道:「大掌櫃的,快出來啊!丁姑娘來啦!」嘴上喊著,手底下更是不敢怠慢,抹完桌子拉板凳,隨即奉上了一杯熱茶,狀態慇勤。   那薛遠方與善清等諸人都是道士,雖然坐在一旁角落,但目標十分明顯。那姑娘一進門便注意到了,當下毫不停步,直走到薛遠方跟前,抱拳道:「敢問這位道長,可是來自無極門?」薛遠方明明見她是個嬌滴滴的女子,卻模仿著男子說話的樣子,不禁微感哂然,便道:「老道正是,不知姑娘有何見教?」忽然門外衝進一個年輕漢子,上氣不接下氣,直奔那姑娘身後,氣喘吁吁地道:「協…小姐,等……等……」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姑娘沒好氣地回頭道:「幸好道長們還沒走,否則就有你苦頭吃的了。」那漢子應道:「這可不能……不能怪我,老爺他交代……」那姑娘打斷他的話,說道:「休提我爹爹,你看過我爹曾將來拜訪的客人,拒於門外嗎?」那漢子瞠目以對,啞口無言。   薛遠方瞧那漢子身上穿的衣服做僕役打扮,心想,自己不曾認識像眼前這位姑娘,家裡有辦法畜養奴僕的大戶人家,其中恐怕有所誤會,便插嘴問道:「請問姑娘府上哪裡?我們與令尊認識嗎?」那姑娘微微一笑,道:「敝姓丁,歸雲山莊莊主便是家父。」   原來站在薛遠方眼前的這位姑娘,便是這一次薛遠方眾人打算造訪的歸雲山莊莊主的獨生愛女,掌上明珠丁鈴。   卻說那丁允中原系唐朝憲宗時,淮西節度使兼蔡州刺史吳少陽的手下大將丁士良之後。其時吳少陽因病去世,他的兒子吳元濟秘不發喪,自領軍務,不但勾結資助山賊盜匪與亡命之徒,以為己用,更劫奪路過商人旅客,充作軍需,抗命跋扈,陰謀造反。李愬起兵討伐時,丁士良棄暗投明,倒戈獻計,智擒文城柵守將陳光洽有功,此後便世居壽春,家族興旺。五代之後,丁家棄官從商,憑著良好的政商關係與地方人脈,開始迅速累積財富。到了丁允中這一代,更加發揚光大。他文武全才,為人守信重義,又樂善好施,很得中下社會階層愛戴,尤當天下烽火征戰之際,更是安定民心的一股力量,因此甚受宋廷倚重。再加上他廣結天下各路英雄,可以說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頗有孟嘗之風。   他的一雙兒女在這般耳濡目染之下,小小年紀自然也都英雄了得,尤其是獨子丁白雲,天生俠骨義膽,亦為此惹了不少事端。不少武林異人鑒於丁家家傳武藝平平,甚至主動上門指導他的武功,各方所看重而寄與厚望,由此可見一斑。   有道是子承父志天經地義,丁白雲一頭栽進父親的世界裡,倒也還罷了,那丁鈴是個女孩子,丁允中當然不希望她舞刀弄槍,成天跟著一些亡命江湖的粗魯男子進進出出的。偏偏這女娃兒生來脾氣倔得很,軟硬不吃,說什麼也不肯讓哥哥專美於前。這一天丁允中見兒子出門辦一件不怎麼困難的事情,卻一整天沒有消息,一早便帶了幾個人出門去打探,臨走時就特別交代總管要好好看住大小姐,所以丁鈴前腳一到,家裡的僕役後腳就跟上來了。   那薛遠方聽她自稱是丁允中的女兒,吃了一驚,起身說道:「原來是丁大小姐,請坐,請坐。」眾人挪出一個位子請丁鈴坐下,丁鈴連稱不敢,推辭再三,方才就坐。   薛遠方詢問她的來意,丁鈴道:「道長既已來到此地,便當讓我們一盡地主之誼,怎好匆匆離去呢?」薛遠方道:「貧道原亦有上門拜訪丁老英雄的打算,怎奈徒兒回報,丁老英雄不巧出門去了,不知何時方回。主人不在,我們怎好再上門叨擾?」丁鈴微微一哂,說道:「這是哪裡的話。家父平日常說,天下武功內功心法以道家內丹為首,而無極門更是個中翹楚,只可惜無極門的道長們仙蹤難覓,始終無法親聆教益。今日道長好不容易來到壽春,家父若是知道,就是在天涯海角,恐怕也會插翅而回。所以丁鈴大膽,還請道長們留步。」   薛遠方哈哈一笑,說道:「難得丁老英雄這麼看得起無極門,只是他此刻行蹤不定,貧道雖非有要事在身,但也無法這麼耽擱下去。丁姑娘的美意,只有心領了。」丁鈴忙道:「道長別忙,家父雖然忽有急事外出,但去去便回,也許現在已經回到家裡了。」薛遠方一愣,問道:「何以見得呢?」丁鈴道:「明天便是家父六十大壽的生日,晚輩們正在家裡忙著替他做壽,這壽星公怎能不在家裡呢?」   薛遠方「噢」的一聲,心想:「那倒另當別論了。」說道:「不知丁老英雄壽誕在即,我們什麼也沒準備,貿然前往,那豈不是太失禮了。」心裡又想:「這丁家與大宋朝廷關係不錯,掌門師兄明春奉詔上京,這揣摩上意之事,恐怕還得仰仗丁家。還好這事正巧落在我手裡,總得把它辦得妥妥當當了。」耳裡一邊聽得丁鈴說道:「那是家父千叮萬囑,不准驚動四方江湖朋友,是以武林同道多半不知。道長要是真的準備了東西,那丁鈴可要挨罵了。」   薛遠方不再推辭,便令眾人動身。不一會兒來到丁府門外,早有家丁通報,大開中門迎接。入得府內,湯光亭只覺得丁宅只是比一般的宅邸大,倒也沒什麼其他看頭,心下頗覺失望。   不久丁鈴招待眾人至花廳就坐,用過茶水,薛遠方便為丁鈴一一引見。待介紹到湯光亭與楊景修時,薛遠方只含糊地說是路上的朋友,丁鈴雖覺得奇怪,但亦一一微笑點頭。最後介紹到林藍瓶時,薛遠方才道:「今日前來,雖說是路過此地,但卻也是為了這位姑娘的事,才讓人投刺拜訪。」   丁鈴仔仔細細地瞧了一下林藍瓶,但見她娥眉微蹙,粉黛淡掃,愁生兩靨,苦從中來,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樣,一身上下除了衣著較為光鮮之外,倒也看不出什麼來歷。便問道:「這位妹妹模樣倒是俊俏得很,只是好像不大開心,不知道是有什麼心事?」   林藍瓶淡淡一笑,未作回答,薛遠方接口道:「這事說來話長。」當下便將林藍瓶的身世撿要緊的說了,至於湯光亭,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也就隻字未提。   那丁鈴在聽完林藍瓶的身世之後,雖然還沒聽到薛遠方此行目的,卻早已顯得雀躍不已,喜出望外地插嘴道:「道長此話當真。」薛遠方一愣,說道:「此事還有長劍門周師兄可以作證,不然便請問問林姑娘。」林藍瓶道:「我林家橫遭變故,家破人亡,僥倖不死者,背負血海深仇,亡命天涯,冒充林家子孫,又有什麼好光彩的呢?」   丁鈴道:「林妹妹勿怪,此事事關重大,做姊姊的自然得要小心一點。大家稍坐,我去去就來。」說罷,離席而去。眾人聽她對林藍瓶說話的語氣十分客氣,都微覺奇怪。湯光亭湊近林藍瓶的耳朵,說道:「你認識她嗎?」林藍瓶搖搖頭。湯光亭又道:「可是她剛剛的樣子,好像認識你。」林藍瓶沈思一會兒,說道:「是嗎?可我從不曾聽過丁家的名字。」   丁鈴離去半晌,丁家僕役仍在一旁伺候。那善清不知道丁家的來頭,不耐久候,見丁鈴遲遲未歸,焦躁地站了起來,說道:「師父,這丁姑娘怎麼去了這麼久?要不要讓善清四處去看一看?」薛遠方向他使了一個眼色,說道:「這丁家是什麼地方,豈可讓你四處閒逛?出門才一個月,就把師門教訓全拋在腦後了?」   善清會意,只道:「弟子不敢。」轉向丁家的僕役說道:「請問你們家小姐上哪去了?」那僕人道:「小姐只吩咐小的在此伺候著,沒說她上哪去了。」善清道:「可是我們幾個人在這裡悶得慌,想出去外頭走走,不知道可不可以?」那僕人道:「大爺們要是喜歡四處走走,當然可以四處走走。在我們丁家,主隨客便。這老爺說了,什麼叫做『賓至如歸』?就是說讓每一位來這兒的客人,就像是回到自己家裡一樣。既然是回到了自己家裡,那還有什麼地方不能看看走走的呢?大爺們初來乍到,若是不熟悉環境,小的願領各位四處走走。」   薛遠方道:「丁老英雄的家業如此之大,難道沒有什麼地方是外人不能靠近的?」又道:「我不是說丁老英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只是他要處理的事情這麼多,總會有一些規矩才是。」那僕人一臉不解,說道:「也許有吧,但是老爺從沒提起過,所以小的也不是很清楚。」薛遠方知道他對牛彈琴,只好說道:「也罷!」心想:「人說丁允中急公好義,待人推心置腹,料想此言不虛。」   善清見薛遠方未表意見,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麼理會處。正發呆間,花廳外頭有人來報,道:「我們家老爺回來了,請薛道長還有林姑娘到大廳一敘。」薛遠方聞言大喜,道:「那真是太好了。」便讓善清帶著林藍瓶,留下另外兩名弟子,打算來看守楊景修與湯光亭。   沒料到那湯光亭後腳跟著要走出花廳,善清見狀一把攔住,問道:「你幹什麼?」湯光亭道:「我幹什麼?自然是跟去看看囉。」善清道:「可是人家沒請你啊!」湯光亭笑道:「那你又湊什麼熱鬧呢?」善清一愣,只道:「你這……」一時想不到什麼理由留下湯光亭,只得回頭望著薛遠方,向他求救。薛遠方心想:「這小子雖然古怪,但他畢竟是林姑娘的朋友,無法對他發號施令。要是弄僵了,林姑娘臉上須不好看。」無奈,便讓湯光亭跟了出來。   眾人在丁家僕人的帶領之下,穿過幾道迴廊來到大廳,遠遠地便隱隱聽到丁鈴嬌聲笑道:「要是待會兒看到林家妹子,我看你要怎麼樣獎賞我。」眾人才進大廳的門,果見得丁鈴手裡拉著一位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走過來,一見到林藍瓶,馬上放脫那老者,反身過來牽著林藍瓶,笑道:「您瞧,這位可不是嗎?」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說道:「鈴兒,客人在此,不得胡鬧!」丁鈴小嘴一噘,嗔道:「哎喲,爹!我不管啦,您派大哥出去接林家妹子就不是胡鬧,我替您找到了林家妹子,怎麼就是胡鬧了!您真偏心!」小手一甩氣呼呼地跑到一旁的座椅,大剌剌地坐下。   眾人原先就猜這位中年男子便是此間的主人,一聽到丁鈴喊「爹」,再無懷疑,但接著又說派了丁家公子去接「林姑娘」,就有一點不知所云了。薛遠方首先拱手說道:「久仰董…丁莊主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薛遠方本以為年屆六十的丁允中,應該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翁,沒想到眼前出現的卻是一位臉色紅潤,削瘦精幹,精神健旺的中年男子。   那丁允中笑道:「薛道長忒謙了。請上座!」早有家丁招呼眾人,連湯光亭也都有座位。丁允中續道:「道長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只是聽小女提到,道長這次還帶了一位小姑娘一同前來,不知是不是這一位?」說著將目光投向林藍瓶那邊。林藍瓶不敢抬眼,心裡忐忑,甚感尷尬。   薛遠方道:「正是。說起這位姑娘的身世,倒也怪可憐的。」便將林藍瓶的來歷略述一番,並表明此次造訪的主要目的。最後說道:「我無極門慣例只收男弟子,安置林姑娘多有不便,貧道腦筋動來動去,便想到這天下第一莊,哈哈,打得如意算盤,算是貧道的一點私心。」   丁允中笑道:「那是薛道長看得起丁某,丁某高興都還來不及呢!」話鋒一轉,又道:「不過事有湊巧,其實丁某早上出門正是要去接林姑娘,不知為何,陰錯陽差,卻叫道長接到了。」此語一出,四座盡皆愕然。薛遠方更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道:「接……接什麼……」丁允中尚未答話,大廳外頭忽然有人喊:「爹!」丁允中從座位上站起,微笑道:「小犬回來了。」向門外說道:「白雲,快進來見過眾位叔伯。」眾人往門外看去,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應聲翩翩而入。那青年看來不過二十來歲,但是劍眉鳳眼,鷹視虎步,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英氣逼人的氣勢。眾人見了,心裡的第一句話都道:「真是虎父無犬子。」湯光亭心裡卻是又多補了一句:「怎麼這對父子看起來年紀插這麼多?說是祖孫才對吧。」   那丁白雲依序問候了眾人。丁允中便問道:「怎麼只有你回來?你莫伯伯呢?」丁白雲道:「莫伯伯他……」話才出口,一道黑影忽然從門外閃了進來。只見這身影飛快異常,薛遠方才暗道:「此人好高的輕功。」這團黑影竟已然欺到自己身前。   百忙當中薛遠方不知對方是敵是友,左手使了一招「無邊無際」,右手跟著伸掌發勁往前一按。他這一下攻守兼備,以右手試探,左掌蓄勢帶發,敵不動己不動,敵動而己已動,招數十分高明。耳裡只聽得丁允中大喊:「莫大哥萬萬不可!」右掌已與那黑影伸出的右掌相抵,剎時之間,但覺對方內勁如排山倒海而來。薛遠方大吃一驚,急忙催動內力抵擋,內勁方吐,對方的右掌雖然明明還是與他相抵在一塊,但那股強大內力卻忽然消失不見。   他急催十成功力卻宛如打在空氣當中,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被本身的勁道帶離座椅。薛遠方出道三十多年,從未碰到如此怪異的事,但見對方好整以暇,輕描淡寫地出了一招,自己卻反應得如此狼狽,想也不想地伸足一點,右臂疾伸,趁勢催動內力,發動第二波攻勢,心道:「不管你是誰,如此挑釁於我,便是自找死路。」   只聽得「霹啪」一聲巨響,薛遠方的身子彈了回來,輕輕巧巧地落回原來的座位上,臉色鐵青。善清見狀,拔出長劍,喝道:「什麼人?大膽!」身子一側,就要上前,卻被薛遠方一把攔祝丁允中急忙上前圓場,向那人道:「莫大哥,這位道長可是無極門的,不要認錯人了,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那人道:「哼!他害我撲了空,白忙一場,人證俱在,有什麼誤會!」   湯光亭聽這聲音,再瞧清楚他的面容,不禁失聲叫道:「你是莫前輩!」   這位不速之客,正是自大老人莫高天。   原來他那天與湯光亭從千藥門分手後,便一路兼程直往壽春而來。這其中原因便是相隔五天後的明天,就是丁允中的六十大壽,他好不容易有個報恩的機會,當然希望挑在丁允中大喜的日子來個錦上添花,讓丁允中永難忘懷。   果然丁允中在得知林仁肇的遭遇後,最關心的便是他的後人沒有逃出來,需不需要他幫助。莫高天幾乎等了幾十年,便在等他這一句話,於是馬上告知,他已將林家最小的女兒救出,因為目前正在千藥門養傷,可能無法承受旅途勞頓,所以不克一同前來。   丁允中聞訊喜出望外,馬上吩咐兒子丁白雲隨同前往,要將林藍瓶給接回來。只是那林藍瓶與湯光亭早在第二天就離開了,莫高天找不到人,以為是沈鳳鳴和熊一飛搞的鬼,便四處搜索。沒想到那沈熊二人因為第一天來求醫便碰到了莫高天這個瘟神,當晚趁著黑夜也已溜之大吉。再加上梅映雪與她的丫頭阿蕊不見人影,而萬回春外出未歸,萬小丹又不知所蹤,整個千藥門群龍無首,莫高天眼見無從著力是更加心煩意亂。丁白雲看情況不對,便先一步提早回壽春回報。   而今天便是丁白雲預定接回林藍瓶的日子,焦急的丁允中,一大早便到城外去守候,只是等了半天沒見到丁白雲的影子,卻接到府裡的家丁快馬來報,竟說林藍瓶已偕同無極門薛遠方等人來到府裡。丁允中將信將疑,便留下來報家丁等候兒子並傳遞訊息,自己快馬加鞭直奔回府。後來丁白雲得知消息,亦趕了回去。而莫高天因為沒接到林藍瓶,在小輩面前面子上掛不住,是以一直落在丁白雲後頭走著,得知消息時已經慢了一步,但仗著深厚的輕功,卻也跟著丁白雲後腳來到大廳。   這莫高天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喊他,定睛一瞧,見是湯光亭,雖不意外,卻也頗為開心,道:「原來臭小子也在這兒。」將連日來的鬱悶一掃而空。   薛遠方見這道黑影不但與丁允中稱兄道弟,而且還是名聞遐邇的江湖異人莫高天,心想:「這自大老人不但內力深厚,而且收發自如,無怪與我掌門師兄齊名,武功高強不在我師兄之下。剛才讓他冷不防地搶了我一招,看樣子也不算丟臉。」隨即又想:「聽說他脾氣古怪,行事做人全憑個人喜好,今天若是能夠趁著這一檔事跟他攀上交情,再加上壽春丁家,那我無極門在江北的地位,就更穩固啦。」   原來剛剛他與莫高天對了一掌,雖然表面上眾人看不出什麼,其實是莫高天先引得他出掌,先趁他發勁之際,忽然撤去掌力,再待他欲全力追擊之時,才又忽然運勁猛攻。那薛遠方滿以為自己天罡正一神功天下少人能敵,這一掌下去定能重創對手,全沒料到來者身懷絕藝,正是自己的剋星。一個是早已知道對手是誰,卯足了勁準備好好地教訓他一番,另一個卻錯估對手,犯了自以為是的大忌,此消彼長,是以他第二次發勁時用力雖猛,卻讓莫高天搶先了一步,那時舊力已去,新力未生,若不是他內力深湛,只怕就要當場噴血。饒是如此,薛遠方還是覺得五臟六腑翻了一翻,幾欲作嘔。   但在一班小輩與丁允中面前,他可不想示弱。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一面暗中吸氣極力調勻,一面便開口道:「原來你便是莫高天,果然功力深湛,名不虛傳。」譏諷意味濃厚。   莫高天瞧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倒也不敢小覷,說道:「你還能開口說話,功夫也還不賴。看樣子玄機道人是有兩把刷子,有機會倒要好領教領教。」善清聽這話不懷好意,便道:「還沒經過我師父這一關,就想要領教我掌門師伯的功夫,那還不是自討苦吃。」善清不知自己的師父剛剛才吃了暗虧,還出言向莫高天叫陣,薛遠方只得暗暗叫苦。   莫高天冷冷地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丁允中連忙向前一攔,說道:「莫大哥,無極門是我的朋友,薛道長現在又是我座上客人,有什麼事不能夠坐下來好好談,你這樣不是叫我為難嗎?」莫高天就是知道薛遠方現在是丁允中的客人,所以才會一進門就展開攻擊,免得他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這會兒他打也打過了,氣也早就消了一半,見丁允中臉色微變,也就不願再多生事端。早有丁白雲丁鈴來拉住莫高天,半勸半哄地帶他到一旁坐下。   薛遠方見莫高天自願退下,倒是鬆了一口氣。但打蛇隨棍上,便起身道:「既然林姑娘已經平安到達,丁莊主另外又有客人在,左右無事,我們還是就此告辭吧。」善清亦跟著起身告辭。丁允中自然知道他的弦外之音,連忙留客,說道:「此間誤會尚未解釋清楚,薛道長如何便走?除非道長認為丁某不配與無極門交上朋友,否則還請道長留步。」薛遠方道:「丁莊主言重了。」   丁允中續道:「既然如此,還請道長還座。」薛遠方道:「那貧道恭敬不如從命了。」便與善清回原處坐好。丁允中接著道:「朋友相交,貴在知心,守信重義。有什麼事情大家攤開來談了,只要沒有惡意,還有什麼談不開的呢?莫大哥,小弟說得對吧?」莫高天把頭撇了開去,說道:「這是你的地方,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丁允中微微一笑,續道:「其實這件事情我正覺得奇怪。道長,這林姑娘丁某原本確實已經吩咐小犬前去迎接,我莫大哥為了此事亦花費了相當多的心血,他脾氣雖然古怪,卻也絕非不講道理。」當下把林藍瓶的父親林仁肇與自己的關係大略地講述了一遍。在場眾人除了莫高天與丁氏兄妹外,都是到今天才知道這一檔事。   林藍瓶縱使在聽到丁允中親口說出她與丁家的關係時,心中依然難以置信。接著又得知莫高天的所作所為,居然是為了去救他們兄妹兩個,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但隨即想到前天碰到的長劍門周姓師徒,他們的態度,卻又隱隱約約地透露了這樣的訊息。她的思緒一時之間亂成一團,腦袋瓜子裡鬧哄哄的,只有呆呆地坐在原位。   薛遠方聽丁允中說完,看了林藍瓶一眼,見她毫無動靜,便接著道:「依莊主所說,林姑娘人現在應該在千藥門才是。但貧道卻是在半路上碰到她的。」亦將前事交代了一下,只把楊景修的事略過不說。最後說道:「這此中道理,我想只有林姑娘來說才清楚了。」丁允中點頭稱是。莫高天卻道:「不,我看還是找旁人來說。湯光亭,你來說說看,我不在的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事?」他怕林藍瓶不滿他打發宋鎮山的手法,會說出不利於他的言語,便點名由湯光亭來交代。   湯光亭知道莫高天的心意,心想:「你要我講又有何用,林藍瓶她人就在這裡,我還能胡謅嗎?」嘴上便道:「其實這整件事說來有點複雜,也實在怪不得任何人……」一開始先表明自己的立場,免得無端得罪人,接著才將離開千藥門後的經歷大約講述了一下。其中萬小丹與梅映雪的事情自然略過,陸半劍與楊景修的事情,也是順著早先在薛遠方面前說過的話講。說時不忘隨時瞧瞧林藍瓶的臉色,直確定她沒有其他意見,這才暗暗吁了一口氣。最後怕莫高天臉上不好看,補上一句道:「其實莫前輩也是一片好心。明眼人都知道,雖然這林姑娘是長劍門的宋鎮山救出來的,但是長劍門為了向北可以與無極門一較長短,一向與地方官府關係良好,怎麼可能會為了遭到抄家滅門的林家,去得罪官府呢?莫前輩只料宋鎮山居心叵測,這才動手教訓教訓他。」   這一番話聽得丁允中頻頻點頭,心想:「看不出來這人年紀小小,不但通曉武林掌故,見識也頗為不凡。」他並不知道,湯光亭這番話大多出自於莫高天,與見識恐怕沒多大關係,更別提他根本不知道長劍門源自無極門,說他通曉武林掌故,那誤會可大了。   同樣一番話,聽在薛遠方耳裡,他心裡想的卻是:「這小子講話避重就輕,說了老半天,對自己的來處隻字未提。」長劍門近年來在武林中大出鋒頭,亟欲擺脫無極門附屬門派形象的企圖明顯,那早已是無極門裡眾所皆知的事情,湯光亭在此道出,他反倒不覺什麼。那莫高天聽到湯光亭扯上他的用心,可就受不了,鳳眼一瞪,怒道:「要你這臭小子多嘴。我要你好好看住林姑娘,你怎麼讓她給跑了?要不是你讓她給跑了,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多事!」   湯光亭不敢答話。丁允中向莫高天笑道:「既然這事證明是一場誤會,莫大哥應當向薛道長賠個不是才是。」不等莫高天答話,薛遠方忙道:「既是誤會,又有何不是呢,只要莫先生不再見著無極門弟子就打,那今日這一掌,就挨得值得了。」莫高天把頭轉向另一邊,只當沒聽見。   正當丁允中極力安撫兩造之際,那林藍瓶彷彿大夢初醒,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說道:「我哥哥呢?」丁允中道:「什麼?」林藍瓶道:「我問我哥哥呢?」湯光亭一聽,眼珠子一轉,緩緩地將腳步往後退。只見林藍瓶誰也不理,直接走到莫高天的跟前,說道:「我哥哥呢?」莫高天看了她一眼,說道:「你怎麼問我要?人又不是我抓走的。」丁允中關心道:「怎麼了藍瓶?你有哥哥也逃出來了嗎?」   卻見林藍瓶二話不說,上前跪倒,說道:「莫前輩,你武功高強,你就行行好,送佛送上西天,把我哥哥救出來吧!」莫高天道:「那一天要是你們兄妹兩個乖乖地跟我走,這一路上不用說遊山玩水,平平安安的來到歸雲山莊。趕明兒個又正巧可以給你們丁伯伯拜壽,這不是挺美的嗎?」原來在莫高天心中一直便是這個計較,但他毫不覺得自己魯莽,反而怪罪林藍瓶兄妹不識好歹。   丁允中不以為然,道:「莫大哥,兄弟做壽是小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見死不救,兄弟可是要折壽的。」莫高天道:「莫要以為哥哥老糊塗了,要是林延秀有生命危險,就算過得了明日,將來你若知道了,那我還有臉來見你嗎?」丁允中道:「若不親眼見到他,我今夜就是睡也睡不安穩,還提什麼明天的事。不知他現在何處,說出來大家想辦法搭救,才是正事。」莫高天道:「要救他又有何難,只消有個人跟我走一趟,包管林延秀毫髮無傷,安安穩穩地送到你這兒。」丁允中大喜,道:「那人是誰?」   莫高天道:「不就是……」眾人聽他這麼說,都想知道那人是誰,居然有此本事,能讓莫高天非他不可。只見莫高天四處張望,眾人的眼光亦隨之望去。那湯光亭原本已退到門口,將一隻腳踏出了大廳外,這時眾人眼光全投向他這邊來,他一臉驚惶,顫聲道:「你……你們看我干……幹嘛?」有人看他嚇成這個樣子,心裡直覺想道:「會是他嗎?」   只見莫高天身子一閃,搶在湯光亭身後,擋著他的去路,說道:「你沒聽見嗎?快隨我回去救人吧。」湯光亭急道:「我……我不回去!」   莫高天將臉一拉,說道:「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說你不回去,是故意給我難看嗎?」湯光亭解釋道:「我不是不回去,是不能回去,我在這兒還有好多事等著要辦。」莫高天道:「啐!小鬼頭才下山五六天,有什麼重要事辦?我知道你這小子翅膀硬了,嫌待在山上氣悶。不如這樣吧,我們先回去,幫林姑娘將她哥哥救出來,然後我跟你父親講,就說老夫要收你為徒,從今以後你就著我行走江湖,只要你肯用功,包你十年之後叱吒江湖。要是你老子敢不同意,我就把他的脖子扭下來,哈哈,老夫在外的名聲也許不怎麼樣,但是比起你跟著你老子做那綠林勾當,終是強那麼一點,怎麼樣?」   眾人聽到他居然要收這小鬼為徒,都大吃一驚。丁允中知道他這個結義大哥武功高強,天下少人能敵,只是不知為了何因,至今未收任何弟子。他原本有意趁著在明天自己的六十歲壽宴上,與這位結義兄弟酒酣耳熱之際,讓他收丁白雲為徒,以同時了了兩人的心願。想來那時莫高天顧全自己的面子與交情,當不至於拒絕才是。沒想到半路殺出了個程咬金,卻也證明原來莫高天並非沒考慮收徒弟,而是從未考慮收丁白雲做徒弟。   莫高天滿以為自己打算收他為徒的話一出口,湯光亭聽了一定馬上跪下來磕頭。倘若換成了其他人,事實上也一定如此。因為不要說機會難得,就是抬著莫高天的招牌,江湖上誰不客氣三分?沒想到那湯光亭還是那一句話:「莫前輩,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莫高天將臉色一扳,頗為不快地道:「臭小子不識好歹,你若不趁著老子高興的時候跪下來磕頭,等我拎著你回去的時候,就有你的好看。」心想:「再這樣僵下去,老頭臉都丟光了,不如先把他弄出去,再做計較。」   湯光亭這裡當然知道機會難得,只是他屈指一數,離開千藥門已經是第三天了,若再加上回程所需的三天,那距離與梅映雪相約的日子就只差一天了,如何還能跑回鑄劍山?而自己那美如天仙的老婆,光溜溜地躺在山洞裡的岩石穴洞中,這種事可千萬不能假手他人,更加不能洩漏,否則後果不敢想像。眼見莫高天挨近伸手朝自己抓來,心裡一急,忽然覺得頭昏腦脹。接著腕上一緊,莫高天已牢牢扣住自己,再也掙脫不開。   湯光亭見莫高天要來硬的,急得大喊:「放開我!放開我!我又沒幾天好活了,你想我爹會答應人家拿他的死兒子來換東西嗎?」莫高天道:「我莫高天在此,有誰敢加害你?又有誰有辦法加害你?」說著已將湯光亭拉進了廳裡。湯光亭有理說不清,情急之下只得用力反奪,但是幾下用勁全如蜻蜓撼柱,絲毫起不了作用,忽然一下子氣血翻湧,眼前一黑,隨即雙膝一軟,暈了過去。   莫高天還以為湯光亭裝死不肯合作,心道:「我面前裝神弄鬼,簡直白費心機!」右手拉住他的手腕,掌心暗運內勁,從他腕上的陽谿穴直灌而入,這「陽谿穴」屬手陽明大腸經,莫高天手段高明,勁力到處,可令對方整隻手臂至肩膀酸麻難當,臂膀宛如便欲脫身而出,更比斷臂痛楚。   莫高天起初還怕傷了湯光亭,不敢真的用力,但見湯光亭毫無反應,不由大怒,心道:「憑你這一點微末道行,也想跟我玩。」手上勁道隨即一分一分地往上加。但莫高天畢竟是武林宗師,沒多久感到情況不對,立刻伸出左手去察探他的脈搏。只覺湯光亭脈象紊亂,竟無規則可循,彷彿隨時都會停止一般,不由大駭。   原來梅映雪預告湯光亭毒發的日期,這會兒竟足足提早了四天。   莫高天不明究裡,深懼剛才魯莽的舉動震傷了湯光亭,也顧不得眾目睽睽,攙著湯光亭貼背盤膝而坐,以胸口膻中穴貼住他背心的靈台穴,右手穿過他的右脅下,以無名指關衝穴按住他的膻中穴,自己的左手再反屈背後,同樣以無名指關衝穴按住自己的靈台穴。那關衝穴屬手少陽三焦經,與任脈在中脘穴交會,而中脘穴又是任脈氣之生所,手少陽三焦經脈之發所,如此一來,莫高天便透過自己任脈的中脘穴,使自己的任督二脈與湯光亭的任督二脈相連,接著左手吸右手放,霎時間便將兩人的脈息並聯在一起。   這一套法門乃是莫高天的獨門運功法,江湖上無人見過。但薛遠方與丁允中皆是見多識廣的武術名家,雖然不知其中奧秘,但多少看得出一些端倪。薛遠方暗暗吃驚,心道:「此人不但內功渾厚,全身經絡俱已打通,更厲害得是內息運用收放自如,放眼天下,恐怕無人能及。」要知道一個人的武功高低,並不全取決於內力的強弱,除了可供配合發揮的武術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內力的駕馭。因為內力遊走於體內經絡,其中十二經常脈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如湖海,蓄藏積貯,要靠意念控制這無形無質的內力並不容易,大抵每多練出十分內力,運功時就得挪出五分收懾心神,否則就易有走火入魔之虞。   而與人脈息相連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對方的武功愈低微,雜慮愈多,施術者的負擔也就愈大,往往耗費收懾對方心神的精力,遠比所能作用的內力為多,稍有差池就易遭對方拖累,輕者走火入魔全身癱瘓,重者血脈倒流一命嗚呼。因此若非不是親如父子、師徒,鮮少有人願意為不相干的人甘冒風險,耗損內力。所以莫高天想也不想地,說運氣便運氣,除了膽識過人之外,亦實負驚人藝業。   以莫高天此時的功力火候,即便是剛剛斷氣之人,亦能在他的獨門運功法下,一時恢復呼吸,甚至開口說話。那湯光亭身上的劇毒既然提早發作,可見威力遠超過梅映雪的估計,若不是正巧莫高天正在隨側,要真的等到她醒來,恐怕也只有趕著當寡婦的份了。   果見那湯光亭悠悠轉醒,開口說了幾個「我……我……」字,忽地臉上紫氣大盛,隨即又昏了過去。   原來莫高天既已與湯光亭血脈相連,那潛藏在他體內的四種劇毒,當然亦隨之通連。莫高天只不過將內力輸入湯光亭體內搬運一周,馬上驚覺不對,便即時撤去了掌力。丁鈴見狀,道:「莫伯伯,他又暈過去了!」莫高天臉色凝重,道:「這小子身上不知中了什麼毒,居然這般厲害,害老夫差一點著了道。」丁允中忍不住問道:「這小兄弟倒底是何人?大哥為何如此關心?」莫高天歎道:「我不過見這小子聰穎,討人喜歡,正打算收他為徒,又有什麼何不何人的。」林藍瓶在一旁喃喃道:「他……他中毒了嗎……」莫高天道:「你這一路跟著他,可有什麼異狀?」不經意地瞄了薛遠方一眼,心想:「這姓薛的道士武功不俗,犯不著大費周章的用什麼毒。」   說話間,丁鈴自在一旁瞧著那湯光亭,見他手中緊握著某物,便湊上前去近瞧。丁白雲見她魯莽,忙道:「小妹,不可!」卻見丁鈴已經好奇地伸手扳開湯光亭的手指,輕輕「叮」地一聲,一樣東西從他的指縫滾落,掉到了地上。   丁鈴正欲彎腰撿拾,丁允中急忙喊住她:「鈴兒,這中毒者身上的東西能有什麼好東西,你也太不小心了。」丁鈴被父親這麼一嚇,這才縮手。但她想表現出一付自然輕鬆的樣子,便道:「我剛才瞧他忽然轉醒的時候,伸手入懷,一副焦急的模樣,想必是要拿什麼要緊的東西,看來是朵女孩子項煉上的墜子。林妹妹,你來瞧瞧,這是你的東西嗎?」林藍瓶亦不敢走得太靠近,遠遠瞧去,只見是一朵葉片金墜子,上頭鑲著一顆珠子,一截紅棉繩從葉柄部分穿過,珠子本身雖然不小,但也無其他特出之處,便搖了搖頭。   莫高天知道這毒只存在湯光亭的血液之中,身旁事物自是無礙,便將這事物拾了起來。端詳再三,忽地手指使勁,那顆珠子從中間迸開便成了兩半,一顆黑黝黝的丸子冒了出來,滴溜溜地在他掌心間打轉。丁鈴見狀,高聲道:「原來還有這個機關,好玩,好玩。」   莫高天將那丸子湊近鼻子,但覺一股芳香清涼撲鼻而至,心想:「這小子身上毒性古怪,便是我全力施為,恐怕也只不過能延他幾日之命,而就算這幾天真能找到萬回春,縱能保全性命不免也成為廢人。他若成為廢人,我要他也無用,還不如一掌將他打死。」看了他一眼,又想:「這顆丸子藥材味道濃郁,定是藥丸無疑,他情急之中緊握,隱藏得又這麼功夫,其中必有文章。」便將湯光亭抱起,向丁允中要了一間客房,自把湯光亭安頓好了,準備死馬當活馬醫。   眾人瞧他將湯光亭看得甚重,都覺得奇怪,但莫高天原本就是一個江湖怪人,事不幹己,也就不覺得什麼。倒是林藍瓶還要救出他哥哥,湯光亭的死活就跟她有關了,一時心煩意亂,莫名其妙地落下淚來。丁允中便讓丁鈴陪著她歇息,一方面探曉事情原委。至於招待薛遠方等一行人留宿,自是不在話下。   第二天是丁允中六十大壽的日子,他本人雖不欲太過聲張,但一大清早早有賀客臨門,而且越近正午,客人越多。丁家不但得把大門打開,連接待客人送壽禮的側門也關不起來,什麼騾子馬車,挑夫走卒,一個一個大排長龍,直到五條街上。   丁家毫無接待這麼多賓客的準備,只得把鎮上幾家大飯館的廚子火伕,連同著店裡的雞鴨牛羊,鮮果時菜,給全數請了去,丁家上下忙進忙出,一時熱鬧非凡。薛遠方等人雖然是昨日才知曉,一大清早亦趕緊令人就近採辦,免得失禮。   眼見日上三竿,丁允中見莫高天仍未出現,便令丁白雲前去探視。那丁白雲來到客房前,先是豎耳傾聽裡面的動靜,覺得裡頭實在靜得出奇,這才輕敲房門,低聲道:「莫伯伯!您起來了嗎?」等了一會兒,依然不見動靜。丁白雲又敲了一陣房門,心想:「莫伯伯若是真的救活了他,豈有不一大早就起來說嘴的?至今尚無動靜,那小子只怕是死了。趁著今日爹作大壽,便請爹就算是賴著他,也要讓他收我為徒,免得日後又無端跑出一個湯光亭。」那門裡悄然依舊,丁白雲便大著膽子推了推門,門板應聲而開。   丁白雲探頭進去,說道:「莫伯伯,外頭來了好多客人,我爹請您到廳堂上去坐一坐。」見著床上彷彿坐著有人,便走近道:「莫伯伯,您還沒睡醒嗎?」定睛一瞧,原來莫高天與湯光亭各自端坐在床板上,一動也不動。   再仔細看那莫高天,只見他盤膝閉目,掌心向上攤置腹間,滿頭大汗,衣襟長袖都是汗漬,頭頂隱隱有蒸氣冒出。丁白雲知道這是要有相當內功根基的人,練功時才有的特殊景象。轉頭再看那湯光亭,只見他斜靠在床柱上,也是發了一身的汗,衣衫盡濕,臉色潮紅,呼吸急促。   丁白雲倒是一楞,心想他居然還活著,不由頗為失望。其實丁家財大業大,武林中又頗有名聲,唯一欠缺的,就是一項傲視武林的武功。關於這一點,他們爺倆早已多方討論過,深覺丁家祖傳的五行雁翎刀,排算起來,不過是武林中第三流的小腳色,如今海內動盪,世事難料,人情似紙,殊不可靠,唯有自立自強,天助自助。倘若能再有一兩樣鎮山絕技押陣,那壽春丁家才能長青武林,自然成為江湖中不可小覷的勢力,否則這麼一股龐大的資源,終究只有淪為別人爭權奪利的棋子,刀俎夾縫中的魚肉。   然而既稱絕技,那就實在不是用什麼金錢,手段可以強求得來的,真是所謂可遇而不可求。而丁允中既與莫高天有恩,便實在不令他不把腦筋動到這上頭去,只是這麼一來,便與他一貫的不求回報的善人行徑大相逕庭。丁允中考慮再三,最後終於還是抵不過丁白雲的央求,心裡亦想:他幫助別人大半輩子了,總該要有人回饋了吧!   丁白雲好不容易說服父親答允,夢想著自己只要痛下苦功,終有一天也能成為一代宗師,睥睨群雄,笑傲江湖。但卻沒想到,他這個從來不收徒弟的莫伯伯,居然看上了一個在半路上碰到的渾小子。有所欲必有所蔽,丁白雲是愈想愈不服氣,嫉惡之心既起,理智隨之喪失,眼見莫高天兀自吐納練功,心知他此刻心無旁鶩,就算泰山崩於前也毫無所知,將心一橫,暗道:「不若趁著四下無人,一掌了了這小子的帳,旁人也只以為他終究毒發不治。莫伯伯眼見收徒無望,失望之餘,正好讓爹替我說情去。」   計較已定,當下運勁於臂,暗喝一聲:「別怪我心狠,怪只怪你出現得不是時候。」看準湯光亭的胸口,一掌襲向他的膻中穴。   莫說湯光亭正處生死一線的重要關頭,就算是健康無事,也經不起人身大穴受創。丁白雲自小受父親調教練武,外家功夫已頗有根基,這一掌運起十成功力,打在湯光亭胸口上,實有開石破碑之威。只聽到「砰」的一聲,丁白雲身子居然反而往後騰空而起,重重地撞在另一頭的牆上。湯光亭則口中鮮血狂湧,身子慢慢癱軟,倒臥在床。   丁白雲只想這一掌應是輕而易舉,未料湯光亭身上居然有那麼大的反彈力量,這一撞撞得他全身骨頭都快散了。他怕聲音驚動到其他人,急忙起身查看,見湯光亭歪倒一邊,滿襟鮮血,看來是不活了,不敢再多做停留,連忙推門離開。推門時右腕一痛,才發覺方纔這麼一掌,居然反而震得自己的手腕都脫臼了。   他暗暗吃驚,也顧不得痛楚,急忙往廳上走。   才踏出幾步,忽然後頭有人出聲叫他:「少莊主!」丁白雲心裡怦怦直跳,回頭見是薛遠方與善清,這才稍稍定下心神,若無其事地道:「原來是薛道長,家父這會兒正在廳上招呼客人,怠慢之處,還請見諒。我來帶路。」薛遠方笑道:「不忙,貧道要找的正是少莊主。」丁白雲一楞,說道:「是嗎?不知道長有何見教?」薛遠方道:「見教不敢當,可否借一步路說話。」   善清身子一側,讓出一條路來。薛遠方含笑點頭,示無歹意。丁白雲心道:「沒用的東西,這是我家,怕什麼?」頷首便行。三人來到丁家安排薛遠方一行人住宿的客房,善清開門讓兩人進去,接著帶上門自己待在屋外。丁白雲見兩人慎重其事,心下亦不禁惴惴。   只聽得薛遠方開口說道:「少莊主,為了表示貧道並無惡意,我們就開門見山,有話直說了。」頓了一頓,接著說道:「非是貧道有意窺探,剛才少莊主在莫高天屋裡的一舉一動,不巧全讓我們撞見了。」丁白雲一聽,大吃一驚,霍地站起。薛遠方連忙跟著起身,道:「少莊主不必驚慌,貧道若是覺得少莊主行為不妥,當時已然出手阻止了。」   丁白雲心裡忐忑,對薛遠方所說的話將信將疑,但有把柄在人家手上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便道:「不知道長有何指教?」薛遠方哈哈一笑,道:「指教可不敢當,坐!坐!」   丁白雲無奈,忡忡就坐。薛遠方跟著坐下,接著道:「那姓湯的小子,在路上曾經欺騙過貧道,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而且根據我的觀察,林姑娘與他並不熟悉,很可能只不過是在路上碰到,走到一塊的。他這一路上舉止浮滑無倖,若不是瞧在林姑娘的面子上,根本不可能讓他挨到丁家。只是少莊主與他不過初次見面,便想置他於死地,這倒是令人料想不到。」   丁白雲道:「那姓湯的小子,我本與他於冤無仇,又如何想置他於死地?他昨日在廳堂上忽然毒發昏厥,那是眾人親眼所見的,今日終不轉醒,那也是命中注定的。」   薛遠方哈哈大笑,忽然一掌向他抓來,丁白雲大駭,連忙舉手一架。但薛遠方這一掌既搶了先機,動作又快,瞬間五根手指就拂中了他的右手腕,「喀」地一聲輕響,替他接上了手腕。接著說道:「好一個『命中注定』!少莊主,貧道教你一個乖,其實你只消伸指封住他的穴道,讓他氣血不得運行,不出一時半刻,血脈逆流,便要叫他吐血而亡,死狀與走火入魔無異。但你伸掌發勁打死了他,他受的可是內傷,莫高天又不是三歲小孩,只怕瞞他不過。」   丁白雲驚魂甫定,輕撫著痛腕,一時拿不定主意。卻見薛遠方不再說話,站起身來往門邊走,善清在門外聽到聲音,將門打開。薛遠方道:「走吧。」踏出門外。   那丁白雲心想,這老道心裡不知打得什麼主意,要是他在莫高天面前說漏了嘴,只怕天底下沒人保得了自己。一個箭步搶上,說道:「道長請留步!」薛遠方停步回頭,道:「少莊主還有事嗎?」丁白雲一腳跪下,道:「小子不識好歹,還請道長救我。」薛遠方連忙將他扶起,道:「少莊主請起,如此大禮,可不敢當。只是少莊主有意隱瞞,貧道不知前因後果,實在有心無力。」丁白雲道:「此中原由,自當告與道長知曉。」便將原本打算拜莫高天為師的事,大致說明了一下,最後承認自己一時衝動,犯下了大錯。   薛遠方聽他講述完畢,略一點頭,沉吟道:「原來如此,只是那莫高天雖然武功高強,但為人乖戾,喜怒無常,顯然是正邪兼修,少莊主若與他學藝,豈不是步他後塵?武林中多得是名門正派,何苦與他糾纏不清。」丁白雲道:「只因那莫高天少年時,家父機緣巧合,曾有恩於他,也是我一時鬼迷心竅,以致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再說天下名門正派雖多,白雲出身商賈世家,做的是錙銖必較,討價還價的市井買賣,所修習的武功不過是自衛強身,根本不值一哂,又有哪一家門派瞧得上眼呢?」   薛遠方粲然一笑。那善清擅察師意,連忙與丁白雲道:「欸,丁兄弟,雖說這世態炎涼,人情似紙,武林中大多是仗勢欺人,狗眼看人低的門派,那也不值一提。可是你眼前不就有一位名門正派的武林前輩嗎?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強,為人和善,而且又有俠義心腸,早就名動江湖,你不拜他為師,卻去設計那個天下公認的自大狂妄之輩,豈不是捨本逐末了嗎?」丁白雲眼睛一亮,問道:「這……這是真的嗎?」善清知道他的意思,佯怒道:「我恩師名動江湖,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什麼真的假的!」丁白雲臉上一紅,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薛遠方在一旁不發一語,捋鬚微笑,心道:「嗯,善清這孩子不枉跟了我這麼多年,倒是瞭解我的心意。莫說這丁家在這江北地方,與黑白兩道的關係匪淺,財力勢力雄厚不可小覷,實在不能與一般土豪惡霸相提並論外,單論丁白雲這孩子外型清秀俊朗,聰明慧黠,倒也是塊材料。」又想:「那長劍門宋鎮山傳授武功給林家兄妹,為的是什麼?我今日便索性順水推舟地收了丁白雲,也好教長劍門知道江北是誰家的地頭。」   他越想越覺得意,臉上滿是笑容。丁白雲見他未因自己的失言變臉,當下再不遲疑,雙膝一跪,額頭觸地,口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一連磕了幾個響頭。薛遠方亦不攔阻,直到他磕足了九個響頭,這才說道:「好了,好了,夠了,夠了。」善清才將他扶起。   丁白雲簌簌起身,滿臉仍是禁不住喜出望外的神情,一時百感交集,正不知從何說起,忽然大門方向傳來陣陣嘈雜聲響,熱鬧哄哄的。丁白雲道:「師父,外面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我到廳上去瞧瞧。」薛遠方道:「那便一起去吧!」丁白雲道:「是。」兩人語氣口吻,已頗似師徒。   三人來到大廳,丁白雲原想先去告訴父親這個好消息,卻見廳上賓客盈門,莊上家丁忙進忙出,卻是不見了父親。瞥眼瞧見妹妹丁鈴從一邊走了出來,急忙向前攔去,問道:「爹呢?」丁鈴見著是自己的哥哥,便道:「爹正找你呢!說門前來了個什麼防禦使,讓你一起去迎接。」丁白雲攢起眉頭,心下嘀咕,快步跟了出去。   只見大門開處,來了一位武官打扮的中年漢子,個子不甚高大,面皮黝黑,兩眼炯炯有神,看上去顯得很強悍的樣子。兩旁簇擁著一對親兵侍衛,刀槍森然,好不威風。那丁允中見自己的一雙兒女都跟了出來,便道:「白雲、鈴兒,你們過來,見過防禦使高大人。」丁白雲與丁鈴聞言上前行禮。那軍官道:「免禮免禮!丁莊主好大福氣,不但自己英雄了得,財壽雙至,連生養的一對兒女也都是人中龍鳳,這天底下的好事,可全教您給佔盡了。哈哈,了不起,了不起,哈哈!」丁允中與這防禦使也是初次見面,瞧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無多表情,一時不知道他話語中的涵義,只得陪笑道:「哪裡哪裡,高大人年紀輕輕地便已是淮南西路防禦使,將來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   那姓高的軍官哈哈大笑,道:「承蒙莊主金口貴言,眼前就有一個陞官發財的機會,還要莊主成全。」丁允中陪笑道:「大人言重了,丁某何德何能,哪有這種本事呢?裡面請,裡面請!」   兩人一陣哈哈,丁允中親自領著進了中廳。那丁白雲兄妹跟在後頭,丁鈴忍不住低聲問道:「那叫什麼防禦使的,官很大嗎?」丁白雲道:「瞧他這排場,官也許不大,架子倒不校」講話間兩人跟著進了中廳。丁白雲只見這次來賀壽的賓客中,名望輩分比較高的,全都被安排來到了中廳。這會兒依序就坐,那初來乍到的防禦使,被推上了首座。   待眾人坐定,丁允中便開口說道:「丁某不過多活了幾年,馬齒徒長,竟教這麼多親朋老友,不惜舟車勞頓,遠道而來,這叫丁某如何擔當得起。」那被安排坐在防禦使下首的第一個位子上的,是一位白鬍子白頭髮的老翁,看來年紀可有六七十歲了,難得的是臉色紅潤,一頭白髮已轉成淡淡的黃色,連眉毛都染白了,比丁允中更像壽星。他聽著丁允中說完,呵呵一笑,跟著說道:「允中老弟,你就別再謙虛了,你不曉得我等喝你這杯壽酒,等得我頭髮都白了,還好我的命夠長,活得比你還久,否則還真的等不到哩。」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不由得都笑了出來。丁允中亦笑道:「敢請五哥今後再為小弟多活十年,那時小弟自當再奉薄酒。」那叫五哥的老者道:「不行,不行,再多活十年,才多喝你一杯酒,那可太辛苦了。今天我就要好好喝你個十大罈,古人說不醉不歸,但我今天是喝醉了也不歸啊!哈哈!」   丁允中笑道:「那倒也是。」見丁白雲與丁鈴在一旁跟著大家傻笑,便道:「白雲、鈴兒過來!怎麼那麼沒禮貌,還不過來見過徐伯伯!」   那丁白雲與丁鈴趕緊趨向前去,問道:「徐伯伯好。」那叫五哥的老者道:「哇哈,原來你們兄妹倆都長這麼大了,我的頭髮還能不白嗎?」丁鈴佯嗔道:「徐伯伯怎麼跟我爹一樣喜歡賴皮!您年紀大了,頭髮自然就白了,這可跟我們兄妹倆無關呵。」那叫五哥的老者道:「瞧你機靈的,別說我了,你爹的頭髮遲早也要給你逼白了!」   丁允中微微一笑,說道:「五哥,快別跟小輩們說笑了,我與大家多年不見,今日難得同聚一堂,有幾位朋友彼此恐怕都沒見過,我來為大家引見引見。」說著依照身份地位與輩分尊卑,先把今日的不速之客,也就是那位淮南西路防禦使給介紹出來。眾人之中多得是綠林好漢,平日跟官府也沒什麼來往,不過那時天下紛亂,戰禍連綿,趙匡胤雄才大略,兵強馬壯,勢力如日中天,頗有一統天下的態勢,聽說他的手下大將蒞臨,倒也頗覺與有榮焉,紛紛起立致意,只有少數幾個心想:「丁家什麼時候開始勾攀官府了?」   那徐姓老者首先開口說道:「既然有朝廷貴客光臨,丁老弟你怎好怠慢,老朽一介布衣,自我介紹得了。敝姓徐,本名叫做鳳五,所以又有人叫我徐五爺,那可不是說我行五,而確實是名字當間有個五字。說什麼爺不爺的,那是大家抬舉,其實老頭子除了生了幾個不肖的子孫,在家裡沒事喊爺爺叫奶奶的外,實在也沒有其他的本事了。」那姓高的武官笑笑說道:「五爺您忒謙了!」忽然有人接口說道:「是啊,五大爺,您說笑的本事江北第一,怎麼會說沒本事呢?」   那姓高的武官向那聲音望去,只見一位身材短小的削瘦漢子從座位上躍了出來,拱手作揖道:「草民和儀,見過高大人。」那高大人面帶微笑,點頭不語。   丁允中聽他話中含義,似是有心出言譏諷徐鳳五,心想:「這和儀不知什麼來頭?可得派人好好查一查。」原來這個和儀自稱是冀北關外來的藥材商,近兩年丁允中開始買賣藥材,這才與他有所接觸,今日不請自來,實在抓不準他接著會說出什麼話。   那徐鳳五瞇著眼睛,忽道:「我知道你,你就是上個月月底,在我的漕運船上,與海滄派的幾個小嘍囉起了衝突,最後不知怎麼弄斷了我的船桅欄杆,還傷及了我幾位船上兄弟。哼,和兄真是好大的本事。」神色頗為不悅。   那和儀臉上忽地一陣紅,說道:「五爺一手掌握漕運船務,兩淮之地,誰敢小覷?那日竟讓一群宵小鼠輩在船上為非作歹,為所欲為。想來五爺俗務纏身,原是無暇他顧,而老漢雖然不才,卻又天生好管閒事,嘿嘿,讓人欺負到頭頂上來,還能縮著頭當烏龜的本事我可自歎不如。」   話才說完,忽然一道黑影飛竄躍出,只聽得徐鳳五大喝一聲:「奐兒,不可!」同時一陣乒乓聲音響起,眾人眼前多了一個青年漢子,手執長劍,已與那和儀鬥在一起。   那和儀看來不有五十來歲,但身手矯健,毫不亞於那二十出頭的青年。只見他雙手各持一截熟銅棍,舞成兩團黃光,將自己包覆在當中。那青年劍法雖快,一時也奈他不得。   徐鳳五見那青年仍與和儀纏鬥不休,霍地站起,喝道:「奐兒,還不退下!」那青年滿臉通紅,額上汗珠不住冒出,道:「爹……爹,他……他……」一句話竟無法說得完全。徐鳳五臉色鐵青,說道:「什麼他不他,人家可是前輩高人。小子胡鬧,還不快給我滾!」眾人聽他們爺倆對話,才知原來這青年便是徐鳳五的兒子。   只見那青年連道了幾聲:「是!是!」左支右絀,就是離不開和儀的兩團黃光之下。徐鳳五見事不對,佯裝動怒,身子一欺,已來到和儀面前,眾人見他滿頭白髮與一身肥肉,竟有此身手,不禁都在心裡暗道一聲:「這下子那個姓和的只怕要吃虧。」果見徐鳳五伸出兩隻肉掌,分向兩人按去,嘴裡說道:「竟然把老子的話當耳邊風,瞧我回去不好好教訓你!」這話罵得是他自己的兒子,不過他兩眼直盯著和儀瞧,就好像是跟他說話一般。他嘴裡已是如此,下手更不容情,只見他拍往自己兒子的那一掌只是虛晃一招,拍向和儀的那一掌卻勢若風雷,破碑碎石,當者必折。   丁允中見徐鳳五不僅不阻止自己的兒子鬧事,反而加入戰團,兩人圍攻一個,不禁皺起眉頭,心道:「這徐五也太不像話了,徐奐上前挑釁還可以說是少年血氣方剛,一時衝動。他都這一把年紀了,竟然倚多欺少,把我這裡當成了什麼地方?」眼見那和儀在兩人的圍攻之下,早已是遮攔多,進攻少。姑且不論最先是和儀發言挑釁,畢竟來者是客,他終竟也是捧著禮物來賀壽的客人,這事要傳了出去,不免有損丁家名譽。   丁允中越想越不對,正待發作,忽然右首人影一閃,撲向徐家父子與和儀當間,接著聽得一個雄渾的聲音道:「今天可是丁老莊主大壽的大喜日子,在這大廳上大打出手,可也太不成話了!」   徐鳳五見說這話的是一個青年漢子,年紀看來不過二十來歲,可能比著自己的兒子還小一些,心想:「憑你也想來充當和事佬?」正想出言諷刺幾句,卻見他伸掌一擋,一股無形勁力朝自己如排山倒海而來,熱風拂面,逼得他將已經說到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瞥眼瞧見和儀,亦是鐵青著臉站在一旁。徐鳳五這才知道碰到了高手,順勢收掌,道:「這位小哥說得有理,今天是丁莊主大壽之日,再怎麼說我們都不應該在此時此地處理私人恩怨。」說著向丁允中一拱手,道:「丁老弟,這都是老哥哥的不是,在此向你謝罪了!」   丁允中道:「哪裡的話,只是我們生意人萬事以和為貴,為了一點小誤會大動肝火,最後刀劍相向,豈是我輩生財之道?」徐鳳五笑道:「那倒是。」便與兒子一同退下。那和儀見大家鬧了個灰頭塗臉,兩敗俱傷,甚感無趣,亦黯然退下。   如此一來,那位充當和事佬的青年反倒是出盡了鋒頭。那淮南西路防禦使高大人坐在首座,見那青年漢子相貌堂堂,武功又如此了得,便道:「這位壯士好身手,不知尊姓大名?家在何處?現在以什麼為生?」那青年道:「小的名叫甘俊之,揚州人士,與大人的轄區只在比鄰。平日喜歡掄刀使槍,七歲那一年,因緣際會,拜在天台山玉霄宮門下學藝,前年藝成下山,目前四處遊歷,居無定所,今日見譽滿江湖的丁府張燈結綵,便進來瞧瞧熱鬧。」   那高大人搖頭道:「你堂堂八尺之軀,武功又這般了得,當立志創業立功,好好地闖出一番事業才是,怎地這般游手好閒?可不是枉費了你一身的好武藝。」甘俊之臉色微變,慚道:「大人教訓得是。小人何嘗不想有一番大作為,只是天下雖大,沽名釣譽者更多。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難得遇上明主,徒歎奈何。」高大人笑道:「眼前就有一個機會,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甘俊之眼睛一亮,說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那位高大人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到大廳中間,兩隻眼睛淡淡地向四周巡視了一遍,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若從黃巢之亂開始算起,天下戰亂,至今已滿百年。這一百年來,中原板蕩,東亂西反,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光是前朝梁、唐、晉、漢、週五代,短短的五十三年內,便一共換了八姓十三個皇帝,還有那吳、蜀、岐、閩、楚、唐、漢等等,人人旗幟一張,就要僭稱帝號,裂土為王。其中篡弒相尋,動見兵戎,更莫說那外夷環伺,趁隙而入,今日決黃河,明天打草榖.這黎民蒼生的苦難,不知要到何時方休呢?」   眾人聽他說得真切,觸動心靈,都頗為動容。甘俊之內心亦不禁澎湃起來,說道:「大人說得是,無論是誰勝誰負,誰興誰亡,受苦受難的永遠是天下的老百姓。」沒想到那位高大人搖一搖頭,說道:「那卻也不盡然。這天底下的英雄人物,有的是應劫而生,就像是黃巢,有人說他是天煞星下凡,注定要帶來殺戮;相反的,有人卻是應運而生,唯有他才是真命天子,最後終將一統天下,帶來萬世的太平。」   眾人自然都曉得他說的是趙匡胤。雖然那時的趙匡胤早已經坐穩龍廷,登基十三年有餘,只是大宋王朝的版圖,比之當年唐朝是遠遠不如。所以宋太祖趙匡胤急於想真的一統天下,那也是按常情推斷,可想而知的事情。只是聽他說得冠冕堂皇,好似只有他趙氏打天下才是正統,其他的都不過只是以兵禍荼毒天下百姓的殘忍好殺者一般。眾人當中也有一些是從其他屬地來的,原先聽他說得有如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仁者,倒也都留心聽講;但聽到後來,越覺得不像話,不由都皺起了眉頭。不過也有人想,要是趙匡胤真能統一天下,從此天下太平,倒也是美事一樁。   那甘俊之雖非著天生一付悲天憫人的心腸,但腦筋卻頗為清楚,聽到這裡再不猶豫,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拱手說道:「還望大人成全!」那高大人哈哈大笑,伸手將他扶起,說道:「快快請起!快快請起!」丁允中眼見自己好好的一場壽宴臨時串演出了一場鬧劇,心下頗為不悅,只是他臉上的表情倒是沒有什麼嫌惡的反應。他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彆扭的感覺,依他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縱使不算是呼風喚雨,卻也從來不需看別人的臉色。   但眼前這一位高大人卻讓他不得不顧忌三分。丁允中勉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說道:「甘少俠今日得遇明主,正所謂千里馬得遇伯樂,實在可喜可賀。」轉頭過去說道:「筵席準備得如何了?」一旁自有僕人答腔,道:「全都在廳上伺候著呢!」丁允中道:「那便快請各位大爺移步吧!」那僕人答道:「是。」正想開口招呼,卻見那高大人將手一擺,說道:「且慢,這一杯酒是非喝不可,只是在喝酒之前,我還想先向莊主額外道一聲恭喜,雙喜臨門,這酒喝起來,可更有味道些。」   眾人聞言盡皆錯愕,沒人明白他的意思。丁允中早知道此人無事不登三寶殿,陪笑道:「老朽實在不知喜從何來,還請大人明示。」只見那高大人面露微笑,慢慢地走回原座位坐下,轉頭向丁允中說道:「我聽我手底下的人說,丁莊主昨日逮到了一個從江南來的奸細,不知是也不是?」   丁允中但覺腦袋裡宛如響了一記悶雷,雙耳不住嗡嗡隱隱作響。但他再怎麼說也是老江湖了,當下不動聲色,語調平和,緩緩說道:「昨日敝莊確實是來了一位客人,她也確實是打從江南來。只不過她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不知是否就是大人所謂的奸細?」嘴上這麼說,心下暗自忖道:「不知是哪個天殺的奴才,竟敢吃裡扒外,扯我的後腿?」   眾人原本聽到丁允中直承其事,都暗暗吃驚,最後聽到他說是一位小姑娘時,這才莫不為之釋然。卻聽到那高大人哈哈一笑,說道:「奸細這玩意兒是不分年齡大小,男女老少的。據我所知,這位姑娘的父親在江南李氏的手底下位居要職,人稱江南第一勇將,實非尋常人物。皇上欲平江南久矣,如今讓丁莊主抓到這麼一個重要的角色,豈非大功一件?這不分明是天意要賜丁家富貴,要令趙家得天下嗎?」   此語一出,坐上賓客盡皆騷動,議論紛紛。尤其是聽在薛遠方耳裡,內心五味雜陳,有著說不出的鬱悶。那善清聽出箇中含意,瞧著師父臉色沮喪,心想:「要是早知宋廷想要捉拿林藍瓶,我們直接了當給他押去就好了,這功勞不就落在無極門身上,不就不用轉這麼一手了。哪還要這麼大費周章結交什麼丁家呢?也難怪師父這麼悶悶不樂。」   那徐鳳五雖說剛才在眾人面前勉強保住了面子,但也是大殺威風,沒什麼光采,眼見甘俊之、丁允中一個個都撈到了便宜,自己豈能落於人後?連忙陪笑上前說道:「當真是可喜可賀啊,丁老弟!他日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拉拔老哥哥一把啊!」眾人聽他這麼一說,彷彿是受到了提點,都紛紛向前道賀。   不料丁允中將臉一扳,伸手一擺,淡淡地說道:「且慢,這其中必有誤會。我這位江南來的遠親,她的父親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弟,世代都在鄉下種田,絕對不是什麼江南的勇將。」雙手一拱,續道:「還請大人明察。」   那高大人微微一笑,說道:「言重了。丁莊主在地方上夙負盛名,想來也不至於為了欺瞞本官,而編造假話。只是也許丁莊主真的有親戚來訪,卻不知道那個江南奸細已經乘隙混了進來。本來嘛,這不知者不罪,倒也不妨,不如便讓莊主將那位親戚帶到堂前來,這裡這麼多人,正好都做個公證。本官原本就不識得,無從分辨,不過無極門的薛道長倒是認得出來。」說到這裡,轉身向薛遠方道:「薛道長,你說是嗎?」   其時天下紛亂,道教在當時是民間信仰上的一個重要精神寄托。無極門在江寧一帶頗負威名,掌門玄璣真人武功高深莫測,在武林當中更是無人不曉。眾人聽到同在這廳上的還有無極門的道人,都吃了一驚,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起來,其中一個江湖閱歷較深的,忍不住探頭相詢,問道:「敢問這位薛道長可是玄璣真人的師弟?」薛遠方尚未答話,那善清已接口道:「這位是我師父,而玄璣真人正是我師伯。」雖沒有正面回答,但是已將兩人的身份關係都交代清楚。薛遠方心思煩亂,惱他多嘴,瞪了他一眼。   那人喜出望外,起身一揖,連忙道:「果然便是薛真人,今日得睹仙顏,幸何如之啊!」薛遠方起身回禮,笑道:「真人兩字可不敢當。」   那高大人接口道:「薛道長忒謙了!薛道長急名滿江湖,在座大家都是知道的,不知道長今日之前,可曾見過本官?」薛遠方不明其意,道:「貧道孤陋寡聞,今日還是頭一次遇著大人。」   那高大人道:「這歸雲山莊在本縣城是家喻戶曉的積善之家,丁莊主扶弱濟貧,急公好義,更是大善人一個,按理不可能窩藏欽犯,和朝廷唱反調。但是偏偏我又有屬下親眼目睹,說這江都留守林仁肇的女兒進了歸雲山莊。本官左右為難,不知該相信誰,而既然道長說今天才見過本官,那本官就不可能與道長串謀。便請道長說說看,這林仁肇的女兒,到底是來過了沒有?」此話一出,廳上立時鴉雀無聲,人人屏息以待,究竟薛遠方會說些什麼。其中有人更想:「這事怎麼會又扯上無極門了?」   那丁允中表面裝得輕鬆,心下卻不斷暗道:「糟糕!」而薛遠方這邊更是陷入天人交戰。他當然清楚若非眼前的這位高大人,早已經知道是他將林姑娘帶來歸雲山莊,否則這廳上這麼多人,何以一開口就指名要他回答?正躊躇間,善清卻接口道:「不敢欺瞞大人,這林姑娘確實是我和師父受人之托,一路帶來壽春的。」薛遠方勃然大怒,喝道:「住口!」   善清見師父怒不可遏,連忙跪倒,道:「師父息怒,這林姑娘我們在四天前才第一次見面,哪裡知道她竟是朝廷欽犯,所謂不知者不罪,高大人不會怪我們的。」薛遠方怒氣更盛,喝道:「住口!我叫你住口,你聽到沒有?」善清一聽,伏地不起,一顆頭有如搗蒜,磕在地板上砰砰有聲,連道:「是!是!師父!」   所謂知子莫若父,那善清三歲入無極門,五歲便拜在薛遠方門下,十幾年來朝夕相處,兩人雖名為師徒,但情同父子,善清與他套演雙簧,他豈會不知?只是這件事情若傳了出去,實在有損無極門之名,但今日若執意與朝廷作對,恐怕日後這江北之地,無極門便休要想再涉入。   顯然善清兩相權衡,捨棄了前者,為怕薛遠方一念之仁壞了大局,便把出賣朋友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攬。只是這戲做得鑿痕纍纍,丁允中等人一看便穿,其實歸雲山莊與無極門本無交情,丁允中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但一絲希望破滅,終究不免悵然。   那高大人原本擔心這些江湖中人,會為了江湖道義而彼此包庇,見狀如此,倒是喜出望外,便道:「薛真人,令徒深明大義,難能可貴,何以如此責難呢?」薛遠方道:「本門長輩在此,豈有他說話的份?目無尊長,豈不該罰?」善清伏在地上聽了,口裡直道:「是,師父責罰得是!」高大人道:「那依薛真人的看法,此事真相究竟如何?」薛遠方道:「小徒雖然頑劣,但也絕非信口雌黃之人,此事事關重大,他若滿口胡言,又豈是磕頭可以宥罪?」今日來到歸雲山莊的眾人,大都是前來與丁允中祝壽的各方朋友,聽到他拐了個彎這麼說,不禁一陣嘩然。   高大人大喜,說道:「不知真人可否看在本官的面子上,饒過令高足這一次?」薛遠方低眉看了善清一眼,道:「還不出去!」善清如釋重負,道:「是。」站起身來,接著說道:「謝謝師父。」又道:「謝謝高大人!」轉身出了大廳。   那丁白雲站在父親身畔,自始至終,目光從未離開過薛遠方師徒二人身上。他原本滿心期待,盤算著自己拜入無極門下後,只要刻苦力學,他日一飛沖天,揚眉吐氣的日子,簡直是屈指可待了。只是就在這醉心夢想之際,萬萬沒想到這世事如棋,峰迴路轉,竟然會成了這樣的結果。他一臉愕然,不知如何是好,發楞半晌,見善清走出大廳,這才恍恍忽忽地道:「師……師……道長……這話可不能亂說……」但是一想到這林藍瓶分明便是薛遠方帶來丁家的,要強辯也是枉然,這句話就幾乎講在嘴裡,誰也聽不清楚他究竟講了些什麼。   高大人見丁白雲欲言又止,微微冷笑,道:「這裡既然有薛真人可以做證,那還是請丁莊主將林姑娘交出來,免得朝廷誤會丁家跟南唐有什麼勾結,那可就不好了。」   丁允中見勢如此,心想今日若不將林藍瓶讓他帶走,只怕丁家從此永無寧日,甚至將引來滅門之禍。但今日若真的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林藍瓶帶走,那丁家日後如何在江湖立足?莫說林藍瓶還是他故人之女,縱使是萍水相逢,毫無瓜葛,而既然來到丁家獲得收容,想要把人帶走,依丁允中的脾氣,那也絕對是休想。   果見丁允中將劍眉一豎,冷冷地道:「老朽已經再三強調,大人所指稱的南唐奸細,與我那位遠房親戚絕對不是同一個人,不過看樣子,大人顯然並不相信。如此也好,既然薛道長說這位林姑娘是由他親自帶來敝莊的,那麼薛道長應該認得出她的長相了。」回頭吩咐道:「去請林姑娘出來。」一旁的僕役領命而去。丁允中接著說道:「那麼便請薛道長稍坐。」   那高大人忙道:「慢著!丁莊主這一手可太不高明了。要是莊主隨便搪塞一個人給我,薛真人認她不出,那便如何?」丁允中道:「敝莊上就這麼一位林姑娘,要是薛道長認她不出,老朽亦無法可想。」高大人道:「不行!要是這位林姑娘不是我們要的人,那我只好下令搜莊。」丁允中道:「敢情大人見過這一位南唐武將的家屬,否則如何搜莊?」高大人道:「那便請丁家所有女眷全數到這廳上集合,讓薛真人一個一個瞧過去。」丁允中道:「莫說大人此舉太過無禮,要是薛真人口中所言的那位姑娘不在其中,大人難道便不搜莊了嗎?」高大人道:「除非莊主有意包庇欽犯,與朝廷作對。」丁允中語調升高,道:「我這歸雲山莊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更比不上皇宮內院,要搜也無不可,不過容丁某放肆說一句,只怕在場的還沒有人有那個本事。」高大人一掌拍在身畔的茶几上,霍地一聲站起,怒道:「你……」第六回 金蟬脫殼雙方說到這裡已是劍拔弩張,衝突一觸即發。早有高大人身旁的親兵看不過去,紛紛喝道:「大膽!」其中一個親兵更未經他的同意,便自行挺槍而出,與丁允中說道:「既然丁莊主想要以江湖規矩辦事,小的不自量力,想請教丁莊主高招。」   丁允中見對方居然讓一個小兵向前搦戰,不由對這個小兵多瞧了幾眼。只見他身長不過七尺,服色亦與他人無異,倒是神態自若,一付有恃無恐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丁允中見他年紀輕輕,算得上是一條漢子,不願以大欺小,便道:「丁某從不與無名小輩過招,既知不自量力,今日便暫且饒你無禮之罪。」那親兵哈哈一笑,道:「小的名叫范忠義,雖是小輩,卻非無名,只要莊主讓我三招,那也不算以大欺小!來吧!」身形一動,手中長槍隨之起舞,矛頭直指丁允中而來。   丁允中見他明知自己的用心,卻仍執意一鬥,再見這招來勢洶洶,便即瞭然,心道:「原來身手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大喝一聲:「好!」右足踏出,便往矛頭踩落。范忠義雙手一抖,槍頭往上昂了起來,卻見丁允中借力使力,一個鷂子翻身,從他頭頂躍了過去。   在場眾人大多久聞丁允中之名,卻不知他的身手究竟如何,趁此機會,都屏息以待,剛好可以瞧個究竟。只見那范忠義頭也不回,一個回馬槍便往後攢,丁允中身子一側,讓了開去。   那丁白雲站在一旁,不知何時已執刀在手,見對方派出一個小兵來挑戰父親,不覺氣憤填膺,罵道:「無知小輩,想要以小搏大,簡直癡心妄想,本少爺在此,先讓我陪你玩兩招。」說罷,掄刀便要加入戰團,忽然眼前黑影一閃,一個身影攔住去路,定睛一瞧,卻是剛才獨力排解和儀與徐家父子糾紛的甘俊之。   丁白雲怒氣未歇,道:「姓甘的,讓開,你擋住我的路了!」甘俊之道:「丁兄稍安勿躁,打架可有打架的規矩。」丁白雲怒火更盛,說道:「你們跑到我家裡來鬧事,又是什麼規矩?再不讓開,我連你一塊打。」伸手便往甘俊之的肩頭推去。甘俊之身子一側,竟將配劍拔了出來。丁鈴在一旁瞧見了,喊道:「哥哥小心!」她剛才瞧見甘俊之擊退徐鳳五的身手,深覺自己的哥哥頗有不如,怕他吃虧,當下不及細想,一個箭步,閃到甘俊之身後,作為腹背夾擊之勢。   甘俊之哈哈一笑,道:「丁家與那徐家,原是世交。」甘俊之與丁家本無嫌隙,只是他既然已經答應效忠宋廷,如此關節時刻,就不得做勢不表態。丁白雲怒道:「你說什麼?」右手翻處,第一招「並步亮刀」同時使開,甘俊之長劍遞出,刀劍相交,「噹」地一聲迸出一點火花。甘俊之見對方力道不俗,隨口道:「好家夥,一起上吧!」丁白雲道:「丁鈴,你下去!」丁鈴道:「哥!」丁白雲道:「我叫你下去,聽到沒有!」丁鈴見丁白雲意氣用事,只是道:「哥!」腳步並未移動。   與妹妹對話間,丁白雲已與甘俊之拆上了六七招。其實甘俊之先前大敗徐氏父子與和儀的手段高明,他當時也在一旁,豈有不知的道理。只是一來做兒子的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親自動手打發一干小嘍囉,二來是自從拜不成薛遠方為師之後,心情大壞,追根究底,還都得怪這一批不速之客,不出手發洩發洩,實在難解心頭之恨。   不料甘俊之為他們出頭,丁白雲明知不是對手,仍偏逞血氣之勇,只想:他的年紀不過與自己相當,不過是拜對了師父,才能有這麼一身好武藝,大不了跟他拚了。果然十來招一過,但覺甘俊之劍法越使越快,到後來眼花撩亂,簡直瞧不清楚,隱約間聽到幾聲嬌叱,卻是妹妹丁鈴出手相助。   丁白雲想出言阻止,卻疲於奔命,全身汗如雨下,只想:「沒想到我丁白雲在這緊要關頭,竟然還得要靠妹妹出手相助,才能活命。」他愈想愈不甘心,心煩意亂之際,使刀愈急,頓時破綻大開。甘俊之是何等人物,長劍一抖,直指破綻,總算他不願在自己瞭解事實真相之前,傷了丁白雲,這一劍去勢雖急,功力卻少了五成。   眼見這一劍便要刺中丁白雲手腕,甘俊之忍不住叫道:「快撤刀!」丁白雲見狀,果真非撤刀不能解,但他鑽入牛角尖,只存心與對手一拼,對甘俊之的警告置若罔聞。丁鈴也瞧出厲害,急道:「哥哥!」伸掌向甘俊之背心拍去,使得是圍魏救趙之計。但她與甘俊之功力相差太多,速度上根本來不及。   眼見甘俊之的劍尖就要刺中丁白雲之際,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搶了過來,「噹」地一聲震開甘俊之的長劍。那甘俊之本便不欲傷了丁白雲,一邊順勢盪開長劍,反指丁鈴,以化解她的追擊,一邊退步收勢,以待來者。定眼一瞧,原來是丁允中左手持槍,倒轉槍頭替丁白雲擋了這一劍。再看那范忠義的手上空空如也,想必丁允中手中的槍,便是奪自他的兵刃。   只聽得丁允中冷冷一笑,用奪來的槍頭指著范忠義,說道:「小子,我讓了你有三十招了。」那范忠義毫不領情,說道:「老子不擅使槍,現在手空出來了,正好收拾你。」說罷身形一動,一對肉掌舞成一團黃光,便往丁允中身上招呼。   丁允中還了幾招,果覺他的速度與威力跟剛剛若判兩人,心想:「這人絕對不是一般的親兵侍衛,他們既然有備而來,只怕像這樣的高手,不只他一個。」他心分二用,往站在一旁的親兵一個一個瞧將過去,果見其中有幾個人神態自若,頗有幾分江湖中人驕傲不羈的神氣,甚至還有人不時露出冷冷的微笑,不自覺間,丁允中只感到手心滲出一絲冷汗。   丁允中心有旁鶩,頓時跟范忠義打得難分難解。這時高大人身旁的一個親兵,眼見范忠義一時半刻也拾奪不下丁允中,便開口說道:「大人,我們今天既然是來捉拿欽犯,又何必跟這些人講什麼江湖規矩?我們怎麼知道這丁老兒不是使用緩兵之計,故意與范忠義在這廳上打鬧開來,好讓下人掩護犯人從別的地方逃走?」   那高大人驚覺道:「若非張先生提點,我還差一點忘了。」轉身下令,留在丁府外的大隊人馬,包圍整個歸雲山莊,不得走漏任何一人。這回來拜壽的,仍留在這大廳上的其他眾人聽了,個個面面相覷,只怕惹禍上身。其中有幾個膽子大的,便說道:「高大人,我們幾個今天只是純粹來給丁莊主拜壽的,與什麼朝廷欽犯可沒相干,您把我們困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高大人尚未答話,那姓張的已開口說道:「請大家儘管放心,只要今天各位兩不相幫,只待此事一了,我保證各位毫髮無傷。但在此之前,只好暫且委屈了!」話才說完,人群中閃出一個彪形大漢,扯著嗓子嚷道:「官字兩個口,愛怎麼說隨你,但要是你們存心刁難丁莊主一家,我姓齊的須饒不了你。」那姓張的見說話這人身長八尺有餘,體格魁梧,虎背熊腰,額高顴寬,粗眉大耳,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穿著打扮頗有草莽之氣。   那姓張的說道:「這位是齊兄嗎?大名如何稱呼?」那姓齊的「嘿嘿」地一聲,朗聲說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齊大川就是我!要我像這班人一樣,遇到事情就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連屁也不敢多放一個,要不了半個時辰,憋也憋死了。」人群中有人不服氣,說道:「喂!齊老九!你要強出頭只管請便,幹什麼把大家都扯進來?」更有人低聲說道:「那你現在屁放完了沒有……」話沒說完,聲音忽然斷掉,想必是有人將他的嘴給捂了起來。   那齊大川聽不出來後面那一句話是誰說的,不過前面那一句卻聽得清清楚楚,便把所有的怒氣全往前面說話的那個人身上發,怒道:「邢小喜,聽說你的飛刀百步穿楊,向無虛發。說什麼……這個,嗯:『關刀……羽為首,飛刀邢第一』來來來,老子偏不信邪,有種便下來跟老子比劃比劃!」那叫邢小喜的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飛刀,竟可與關羽的青龍偃月刀比擬,當真喜出望外,心想:「如果連齊老九這個老粗都知道我有這麼個渾號,看樣子我在淮西之地,還真的是混出名堂了!」當下說道:「齊兄若是知道厲害,那也不用比了,下回說話小心一點就是了。」   齊大川哈哈一笑,說道:「可惜呀,可惜……」邢小喜道:「可惜什麼?」齊大川道:「可惜你的飛刀沒法和人正面衝突,躲在背後放冷箭的功夫才是天下第一!」   話才說完,眼前兩道寒光閃至,齊大川明知他會出手,卻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動手便動手,百忙中將身子一矮,兩柄飛刀一左一右,從他的頭頂髮髻掠過,相去不過數寸,便在同時,眼前又是一道白光激射而至,直朝他的臉面迎來,其勢已無法躲避,一咬牙,只得伸出右手去接。   那齊大川雖是荊湖鏢局的總鑣頭,往來大江南北,水陸通吃,說出來也算得上是號人物,但他會的不外是掄刀使槍,泅水鑿船這一類硬裡子的武功,哪裡懂得像暗器飛刀之類,需要使巧勁,捏準頭的水磨功夫。只見他大手往前一抓,接著「嗤」地一聲,飛刀直接劃破他右肩的衣服,釘在他身後的柱子上。   原來邢小喜打算讓他當眾出糗,刻意算準了方位,先發兩刀誘他蹲下,第三刀看似往他臉上擲去,其實還差了三寸。他見齊大川果然撈了個空,當場大笑不已,戲謔道:「我就順你的意,朝你正面射你,你瞧你這個樣子……」話沒說完,齊大川一聲低吼,竄入人群當中,朝著邢小喜臉上就是一拳。那邢小喜除了飛刀的功夫了得之外,拳腳上倒高不出齊大山多少,雙方登時打成一團。   人群中勸架的勸架,也有鼓譟吶喊的,亂成一團。那姓張的見狀,不當一回事,只道:「那麼我想在場的,除了這位齊兄之外,應該沒有人反對在下剛剛的提議吧?」頓了一頓,見無人反應,便續道:「既然如此……」轉頭道:「劉兄、康兄,有勞了!」   只聽得在一長聲冷笑中,高大人身後左右分別閃出兩道人影,迅猛無比地撲向丁家兄妹兩人。丁允中大駭,急忙撇下范忠義,分身要去搭救。怎料那兩人武功實在太高,只聽得「嗯氨幾聲,丁家兄妹雙雙被擒。   丁允中見他們兄妹兩人身上要穴被制,投鼠忌器,當即停步。范忠義見己方已經佔了優勢,淺淺一笑,退了下去。另一邊齊大川與邢小喜的打鬥,也早已經被眾人拉開了。那姓劉的與姓康的押著丁家兄妹二人緩緩地退回姓張的身後,立刻就有幾名親兵接手,將刀槍架在他們的脖子上。現場頓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那姓張的乾咳一聲,說道:「丁莊主得罪了,我們原本可以不必撕破臉,如此大動干戈,實在大傷感情。無奈莊主執迷不悟,一意孤行,說不得我們只好以令郎與令嬡為質,只要莊主交出人來,張某雖然不才,但我擔保不但兩位毫髮無傷,丁家南來北往的生意照做,歸雲山莊仍是淮西第一大莊。」   丁允中怫然道:「你的意思是說,要是我不肯乖乖合作,不但要傷了我兩個寶貝兒女,而從此我丁家的生意也沒得做了,說不定放一把火,要將我這不值錢的破莊院給燒了。是吧?」那姓張的訕訕一笑,道:「那倒也不至於。不過要真如此,我們只好請令郎令嬡一同上汴京去遊玩,等過個十年半載,待到莊主哪一天想通了,自當毫髮無傷,平平安安地送他們回來。」   丁允中心知他所言不虛,不過仍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說來說去,總是認定丁某窩藏朝廷欽犯。既是如此,更何待言?不如將我這把老骨頭也一併帶走,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要我交出人來,簡直不知從何說起。」他見一雙兒女被擒,態度軟化下來,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希望有隙可乘,再伺機行事。   那姓張的見他如此頑固,念頭一轉,便道:「也許莊主真的不知此事,倒是張某魯莽了。不過這麼大的一個人走進了丁家,又不是小蟲子、蒼蠅飛進去,丁家上上下下這麼多人,總該有人看到或聽到什麼,也許有人瞞著老爺子偷偷的將她藏了起來也說不定。」忽然身子一轉,欺身來到丁鈴眼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聲喝道:「那個欽犯是名女子,說不定便是你負責安頓她,快說,你將人藏到哪而去了?」   丁鈴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懾住了,但覺腕上一緊,一股寒冷之氣順著手腕、肘臂而上,霎時全身汗毛豎立,幾欲凍僵。她大吃一驚,想用力掙脫之際,卻不禁打了幾個哆嗦,只說了幾聲:「我……我……」接著格格聲響,卻是上下排牙齒已忍不住打顫。   丁允中見情況不對,彎腰拾起丁白雲落在地上的長刀,順勢便往那姓張的兜去,喝道:「放手!」姓張的側身讓過,丁允中一擊不中,第二刀又至。他明知對方只須將手一拉,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女兒來擋開攻勢,所以出招毫不思索,只盼打得他措手不及。那姓張的大喝一聲,一手仍然抓住丁鈴,另一隻手五指伸展,平平向前拍出。丁允中但覺寒氣拂面,極冷之處,一口氣差一點轉不過來,大駭之餘,急忙回刀自保,向後退了一步。   眾賓客中有人忽然失聲喊道:「啊!這是玄陰掌,你……你是川西鬼穀派的張蒼松。你怎麼……怎麼可以打扮成這樣……」張蒼松見有人竟然識得他,還將他的武功名頭、師承來歷一併喊出,倒是吃了一驚。哈哈一笑,順手將身上的親兵衣甲褪去,露出原來的穿著,說道:「尊駕好眼力,張某久未涉足中原,沒想到一動手還是馬上被認出來了。倒不知尊駕高姓大名?」那出聲的人道:「我?我不過是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什麼高姓大名,說出來笑掉人家的大牙……」張蒼松見他不願表露自己的身份,倒也不再追問,舉手向身後一擺,說道:「這位劉兄……還有這位康兄,他們倆人也都是當今武林高手,尊駕何不也認他們一認?」   眾人朝他手勢方向望去,知他指的便是剛剛出手擒住丁家兄妹的那兩人。只見站在左首的是一位年約四十的長臉漢子,雙眉低垂,一付沒精打采的樣子,他聽得張蒼松言談中將他扯上,只瞇著眼睛冷冷一笑,並不答話。另一旁站著的一個小頭銳面,兩頰削瘦,眼神深沈的中年男子,卻迫不及待地搖頭說道:「張兄武功高強,武林中早負盛名,大家識得你也是應該,何必將小老兒給扯上,這不是讓人難堪嗎?」他說起話來語音聲調頗為尖銳,聽來甚是刺耳,雖有異於常人,但卻又不像是故意裝的。   話才說完,剛剛出言認出張蒼松的那人又開口說道:「嗯,聽你這聲音,瞧你剛剛的身形手法,你是……你是陜北餓狼劉不信。那個長臉的……嗯,對了,你是馬面煞星康永疑。」   那叫康永疑的長臉漢子「哦」地一聲,聲音充滿了訝異。那名叫劉不信的眸中精光一閃,直搖頭道:「居然……嘿,我不信,我不信……」眾人見他一直搖頭,心裡都想:「這人的真名未必便叫『不信』,不過他凡事搖頭,口曰不信,便讓人這樣稱呼了。」   張蒼松見同伴的身份一一被揭穿,大為歎服,說道:「尊駕識人之能,當真廣博,令人佩服。」過了半晌,竟無人答應。張蒼松又叫喚了幾聲,人群之中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剛剛是誰說話。想不到那人不願表明身份,竟然裝聾作啞起來,混在眾人之中,一時失去蹤影。   甘俊之從那人第一次開口說話時,就已在一旁潛心注意,直到那人不再說話,仍無法在人群之中找他出來,不由心想:「這人要不是個江湖術士,便是武林高手,竟然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發聲說話,卻絲毫不露痕跡。」想起師父千叮萬囑「人外有人」這四個字,今日竟只在這廳之上全遇見了,不覺汗流浹背。   那丁允中思緒潮湧,更甚甘俊之。只想:「這些人武功之高,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今日齊聚一堂,莫非全衝著瓶兒一人而來。」他久歷江湖,遇到過不少大風大浪,每回都能迎刃而解。但那時年輕氣盛,又是孤家寡人,與今時今地,實不可同日而語。他腸思枯竭,一時竟拿不定主意,果聽得張蒼鬆開口說道:「丁莊主,今日之勢,你也瞧見了。本來我們好言相勸,你若識得時務,乖乖交出人來,我呢,這個打扮來,也這個打扮出去,雙方和和氣氣,豈不妙哉。但現在弄到這步田地,不說我張某既已現身,若是無功而返,今後如何立足江湖?便是劉兄、康兄任何一人,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是叫他們空手而回,那可是比殺了他們還痛苦。是吧,康兄?」   康永疑依舊瞇著眼睛冷笑不答。劉不信卻道:「謝謝你的比喻,張兄。」那高大人在一旁早已不耐久候,此刻便道:「丁允中執迷不悟,快給本官拿下了!」   張蒼松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便請丁莊主多多指教了。」向前邁了幾步,雙手一攤,擺了個起手勢。丁允中心裡遲疑,一柄長刀握在手裡,整個手心都是汗水。   薛遠方忽道:「且慢!」   張蒼松頓了一頓,道:「喔,原來是道長。不知有何指教?」表面上客氣,心裡卻忍不住嘀咕了幾句。   薛遠方道:「高大人與眾位英雄此次前來,不過便是為了捉拿欽犯,丁莊主執意抗命,那也是為了顧及武林義氣,怪不得他。但貧道心想,這歸雲山莊義名在外,曾受過他好處的江湖成名人物不在少數,今日若是毀在大人手裡,傳將出去,不用說那一個一個想為歸雲山莊報仇雪恨的,夜以繼日地叫人防不勝防,最怕的是人人都會傳說高大人不容江湖人士,所以先剷平江北第一大莊,這不但有損於大人在聖上面前的清聽,甚至緩阻了聖上統一天下的大業啊!」   那高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卻怕別人給他扣帽子。雖然此地離汴京甚遠,但此話既然可以由薛遠方口中說出來,難保哪一天不會傳到京城裡去。他略一沈吟,說道:「如真人所說,那應如何?」薛遠方道:「只要丁莊主此刻若肯交出欽犯,大人便既往不咎,如何?」   高大人站起身來,說道:「若是如此,那又有何不可。眾人聽了,只要丁莊主此刻肯交出欽犯,那麼適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就當他沒發生過,日後若有人重提此事尋釁,定當嚴懲不貸!」眾人口稱:「遵命!」   薛遠方見高大人如此捧場,倒是喜出望外,便向丁允中道:「高大人既已親口許下承諾,又著令如此,莊主切勿再自持己見,危及身家子女安全。何況莊主今日所為,我輩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決不能說是莊主不顧全江湖義氣,出賣朋友。所謂成事在天,天不我與,實非常人所能挽回,還請三思!」   丁允中一時難以決抉,他看著兒子臉上那一股倨傲倔強的神情,想他平日驕縱慣了,一向心高氣傲的他,今日受到這般的屈辱,那真是比殺了他還難受?再看到一旁的女兒,她的臉色慘白,不但受到一番驚嚇,適才給張蒼松以武力逼嚇,很可能已經受了玄陰掌內力的傷害。這張蒼松的陰毒內力強悍,自己剛剛與他隔空三尺,卻仍被他的掌力逼得喘不過氣來,自己的女兒親身體受,其中苦楚,可想而知。念及此處,心頭一酸,便想棄刀投降,只在心中有個迷迷糊湖的聲音道:「你這單刀一拋,便將『義』這個字扔下了,歸雲山莊縱使能夠安然度過這一劫,也不過是個空殼子罷了!」   忽然屏風後面布簾掀開,走出一個亭亭少女,張口說道:「你們不要再為難丁伯伯了!我便是你們要找的林藍瓶,我跟你們走就是了,你們這就放開丁大哥與丁鈴姊吧?」眾人一聽,才知這一位怯生生的小姑娘,竟便是眼前這件大事的主角,不由得又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心中的疑問卻只有越滾越大。   丁允中一把將她攔住,說道:「萬萬不可……」林藍瓶輕輕掙脫,說道:「丁伯伯,我在後頭都聽到了。您肯收留我,我已經十分感激,我林藍瓶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怎好再讓整個丁家上下為我甘冒奇險?爹爹他若是地下有知,也會要我這麼做的。丁伯伯的大恩大德,姪女只有來世再報了。」丁允中一時心情激盪,不能言語。   原來今天丁允中大壽,林藍瓶既然身為晚輩,又在丁家做客,自然得到堂前去磕頭。而丁家來了官差,一時喧騰,林藍瓶來到穿廊前便發覺不太對勁,便躲在布簾後偷聽。   那張蒼松問道:「你果真便是林仁肇的女兒?」林藍瓶將秀眉一軒,更往前走去,慷慨道:「你們仗著兵強馬壯,便恣意踐踏鄰國弱小,兵禍連結,不知使天下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偏偏我父親鎮守南昌,緊扼長江入口,你們敵他不過,自然怨恨於他。可恨那李從嘉昏庸糊塗,竟誣我父親勾結你們,絲毫不給他辯解的機會,當天晚上就毒殺了他。哼,我這麼說可不是向你們求饒,李從嘉害得我家破人亡,只叫我有一口氣在,總有一天取他狗命,為我父報仇。但追根究底,趙匡胤一日想併吞天下,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寧,你們今日不來找我,我改天也會找上你們!」早有親兵在旁喝道:「大膽逆賊,當今皇上的名諱,也是你這女娃兒可以喊的嗎?當真不想活了!」   那高大人聽她將話說完,倒也沒什麼大反應,只輕輕地道:「那林仁肇果真死了……」林藍瓶心想:「我父親過世,也不過是這幾天的事,沒想到整個大江南北都知道了。」她不知她父親之所以會被李煜誅害,乃是因為中了趙匡胤的反間計,林仁肇一死,埋伏在南唐的探子,自然是星夜通知宋廷這個好消息了。   那丁允中見林藍瓶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子,竟能在此生死關頭捨命挺身而出,自己平日素以仁義稱頌江湖,到頭來卻是連個小女孩也不如。激動之處,忽然脫口而出:「瓶兒且慢!」手臂暴長,攔住林藍瓶。   張蒼松道:「丁莊主,你這是幹嘛?」丁允中道:「你們所忌憚的林仁肇已死,眼前的這小小女娃兒,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能對你們有多少威脅?莫說我與她父親是八拜之交的同門師兄弟,便是非親非故,衝著剛才她說的那些話,便值得我姓丁的為她兩肋插刀。」說著將林藍瓶拉到身後,舉刀虛砍,勁力到處,呼呼做響。   原本林藍瓶在不願拖累丁家的情況下自動現身,願意束手就縛,丁允中態度動搖,整個態勢已大致底定,此時張蒼松等人見他忽然又轉變態度,都大感意外。丁鈴自被擒後,一直強做鎮定,但此刻再也忍受不住,哭喊了一聲:「爹!」丁允中心裡萬分不捨,不住激動說道:「鈴兒別怕,我丁家孩兒寧死不能無義,勇敢堅強一點,別叫人看笑話了!」丁鈴眼眶中的淚水潸然而下,先是點頭,而後又搖頭,嘴裡輕輕唸了一聲:「爹!」   丁允中接著向丁白雲看去,說道:「白雲,你怕嗎?」只見丁白雲滿臉通紅,一言不發地瞪著雙眼,彷彿要從中間噴出火來。丁允中深知他這兒子的執拗脾氣,心中酸苦,大喝一聲:「今日叫天下英雄都曉得歸雲山莊,捨生取義,威武不屈!」眾賓客聽了,盡皆動容,雖有齊大川之輩蠢蠢欲動,但都被其他人按耐下來。林藍瓶首當其衝,連忙掙扎道:「丁伯伯,萬萬不可!」   那高大人對於眼前丁允中有如困獸之鬥的抵抗並不在意,只是丁允中公開挑明地違抗朝廷的舉動,讓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他斜眼看著林藍瓶瘦小的身軀,忽然想起今日大張旗鼓地所為何來?他有一點受不了告密者誇大其事的邀功手段,但表面上卻又不得不鼓勵他們再接再厲。不過再怎麼說,今天這個臉鐵是丟定了。他心下自忖,待會兒把人捉回去後,還得另外派人去把快馬傳回京城的密摺給截回來,要不然過不了幾天,這件事就會傳遍汴京,說我竟然帶了一隊親兵,外加三個武功高手,就只為了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   那高大人愈想愈覺得沮喪,轉頭看了看此番來祝壽的賓客,再瞧丁允中那一付大義凜然的樣子,心想:「如再讓他如此沽名釣譽下去,只怕這班人日後再也難以管束了。」開口說道:「丁允中冥頑不靈,通敵叛國,一併拿下了!」張蒼松應了一聲:「是!」雙掌一分,道:「得罪了!」   忽然門廳外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且慢!」張蒼松心想:「這一回又是誰?」一回頭,一道黑影閃了進來,仔細一瞧,是一名禿頂老人,身旁還跟了一名衣衫汙穢的少年。   丁允中一見不覺心中一寬,心道:「我怎地忘了他,這下有救了!」   那丁白雲聽到這聲音,便知是莫高天出現了,待到定眼一瞧,卻見湯光亭滿身鮮血地站在他旁邊,一顆心差些要跳了出來。他第一個念頭是:「湯光亭的鬼魂來找我報仇啦!」眼前天旋地轉,耳裡一陣嗡嗡做響。   奇怪的是,他心中雖然害怕,但兩眼的目光卻始終無法自湯光亭的鬼魂身上移開。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中,隱隱約約聽到妹妹丁鈴大喊:「莫伯伯!快來救救我們!」這才逐漸回過神來。又見這個「鬼魂」並沒有其他的舉動,心神才得以稍微平靜了下來,只是仍不斷地反問自己:「他到底是人是鬼?」   那高天內力深湛,已入反璞歸真之境,鋒芒不露,蘊含內斂,張蒼松只覺此人忒地膽大,卻瞧不出他的底細,回想他剛剛那一聲呼喝,竟聽不出遠近之別,頗感納悶。又打量了一會兒,這才說道:「剛剛說話的就是你嗎?你可知道上頭坐的是什麼人,這麼胡闖瞎鬧,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現在這裡不是你們來的地方,快快將你的孫子一起帶走,說不定高大人大發慈悲,不再追究了。」言語中只當他是丁家的家僕,但畢竟不敢太過無禮,以留一點退路。   只見莫高天更往前走了一步,哈哈一笑,指著張蒼松的身後說道:「我道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原來是你啊,很好,很好,沒想到才幾年不見,你的膽子可愈來愈大了,想必是功夫越練越好,正所謂藝高人膽大。嗯,不錯不錯,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原來莫高天自持身份,雖然與丁允中關係匪淺,但卻很少與丁允中的其他朋友打交道,甚至刻意迴避,因此這廳上的賓客都不知道丁允中還有這一號江湖朋友,而就算有少數幾個知道的,也沒見過他的面,自然也就認不出他來了。   不過眾人雖不知莫高天的來歷,但瞧著丁允中竟還能在這危急的當兒,立時顯現出一付如釋重負的眼神,以及丁鈴出言求救時那種喜出望外的神態,都已說明這個禿頂老頭不是個簡單人物。這一回來丁家祝壽的賓客們江湖地位大致相當,武功見識也都差不多,一個人心裡這樣想,其他人的心裡也都想著相同的事。又聽到了張蒼松說話時的措詞用字,不自覺地透露著謹慎小心,就更加證實了大家心裡的共同疑點。   這時見莫高天指著張蒼松身後的某人叫陣,便不約而同地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見劉不信不知為何漲紅了臉,神態尷尬,彷彿小孩子做錯了什麼事被抓到一般,都想:「這個奇怪老人指的難道是劉不信?」   一陣胡思亂想間,果聽得劉不信訕訕說道:「這個……不知者不罪,要是知道您老人家也在這裡,我說什麼也不敢來了。再說我的功夫這幾年都擱下了,沒什麼長進,還有,這個……您也看到了,我現在不過是個跟班,這裡哪有輪到我說話的份呢!」他說話音調尖聲尖氣的,原本就有些刺耳,這時說起話不知怎麼著,竟然還微微發抖,就好像一個人唱歌唱到了極高音之處,壓根兒就唱不上去了,還扯著嗓子猛喊,最後搞得跟鬼哭狼嚎一般,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剛剛才大哭過了。   這莫高天的武功如何,這廳上眾人未必人人清楚,但劉不信的身手,卻是個個親眼目睹,他剛剛才以有如鬼魅的迅速行動,一舉手間便制住了丁白雲,雖然表現出來的招式不多,但功力已現。但現在卻只見他宛如耗子遇到貓一般,表現出一付巴不得在地上鑽個洞躲進去的神情,前後判若兩人。這廳上人人見狀都想笑,只是沒人敢笑出聲來。   那張蒼松心想:「平日這頭餓狼怪裡怪氣的,也沒見他把誰放在眼裡,沒想到今天大異其趣,那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耳裡聽得那莫高天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道:「你不能說話?好,那便把能說話的那一個叫出來,叫他識相的趕緊放人,要不然動起手來,老夫大佔便宜,兔崽子們一個一個叫苦連天,到時可一個也不饒啊!」張蒼松笑嘻嘻地道:「老先生不知怎麼稱呼?又不知老先生佔了什麼便宜?」   莫高天說道:「我年紀比你們大,功夫豈不是比你們深?那豈不是大佔便宜?打你們還不是被說成以大欺小?咦?你是誰?你就是那個能說話的人嗎?你的功夫比劉不信強嗎?看起來不大像啊!」張蒼松道:「在下張蒼松,乃是川西鬼谷派的弟子,武功雖然未必強過劉兄,但這個世上有很多東西與武功高低無關,老先生瞧不出來也沒什麼稀奇。」莫高天道:「是嗎?不過你話這麼多,又不打算放人,想必對自己的功夫自負得很,很好很好,什麼川西鬼谷派的?聽都沒聽過,不過名字倒是挺嚇人的,也不曉得中不中用。」   張蒼松聞言不禁大怒,心想:「我鬼谷派雖然不是什?名門大派,在江湖上卻也頗有來歷,你既識得陜北餓狼,絕無不知川西鬼谷之理,你侮我一人也就罷了,竟將我師門名聲連帶糟蹋。」強抑怒氣,說道:「那正好向老先生討教討教。」莫高天「哼」地一聲,說道:「那是,否則諒你也不服氣。」   張蒼松大喝一聲:「好!」深知此人既然能讓劉不信如此害怕,其中必有緣故,當下毫不客氣,潛運起十成功力,奮力向前拍出一掌。莫高天身形一晃,竟閃身越過張蒼松,直往座上的高大人而去。   那莫高天的身形好快,一眨眼便到了高大人跟前,那高大人大吃一驚,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但一張椅子能有多大,坐在上面稍微一動,就碰到了椅背。他情急之下用力甚猛,那椅背受不了這麼一撞,兩支前腳離開地面,一個重心不穩,便要往後仰倒。   那時康永疑便站在高大人的身後,見莫高天這一下身法高明,心下大駭。他為人一向內斂木訥,深沈機警,對於莫高天的出言挑釁,原就打算讓張蒼松先打頭陣,自己好在一旁有個準備,豈料那莫高天不按牌理出牌,與張蒼松一招未過,便直撲而來。本來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誰人不懂,只是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覺得對方一定會先和張蒼松過上幾招,這高大人是自己保護的重要人物,若有什?閃失,那也不用再混了,當下無暇再多做考慮,用身體抵住高大人的坐椅,雙手一探,一對肉掌從一旁斜兜過去,只聽得「碰」的一聲響,但覺對方內力深厚,一雙手臂震得微微發麻。   只聽得那莫高天道:「啊哈,你這是摧心掌,非我對手。再來,看招!」康永疑暗道:「不好,原來他聲東擊西,存心試我來著。」見莫高天第二掌又到,不禁叫苦連天,原來他與莫高天中間夾著高大人,他若進退閃避,那便是棄高大人於險境而不顧了,這百忙中哪有餘裕再讓他再三考慮?只得硬著頭皮跟著拍出一掌,「啪」地一聲,聲音雖不及前一掌來得響,力道卻更勝三分,這一回康永疑只覺全身骨胳「格格」作響,差一點就要分家了。   但便這麼一緩,那張蒼松與范忠義一前一後同時攻到。莫高天雖然自大成性,卻從不托大,眼見康永疑竟能硬接他第二掌,心中倒是頗感訝異,而既然一時無法令他退下,那范忠義倒也罷了,張蒼松卻絕非易與之輩。當下轉身跨步,雙手一分,分別拍向張蒼松與范忠義兩人。只聽到「砰」地一聲,莫高天身子微微一晃,張蒼松卻倒退三步,臉色大變。而范忠義更是往前撲跌,狀態狼狽,宛如去搶跪在莫高天腳跟前,接著又是「碰」地一聲,范忠義的雙手竟來不及去撐住身體,額頭直接往地板上撞去,碰裂了一塊青花石地板,痛得他如殺豬般哇哇大叫。   莫高天看著在地上抱頭打滾的范忠義,冷冷笑道:「看你這般難看的撲跌法……嗯,你是仙霞嶺紫微宮的門人,師父的功夫還學不到一成,就敢出來丟人現眼,成個什麼樣子?」范忠義額上劇痛,頭昏腦脹,哪裡聽得到他挖苦自己。只是劇痛一稍減緩,隨即恢復理智,訕訕站起,不再出聲哀嚎罷了。   那張蒼松適才與他對了一掌,這時又瞧他臉上那一股神氣,憶起剛剛丁鈴喊他「莫伯伯」,腦海中隨即想起了一個人。雖說這天下姓莫的不知有多少,但符合眼前武功年齡條件的,卻只有那麼一人。張蒼松想到這裡,不覺手心出汗,戰戰兢兢地說道:「原來……原來是莫高天老前輩,失敬,失敬。」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廳上眾人一片騷動。那康永疑原本一臉槁木死灰,這會兒一聽到眼前的這位老人居然是江湖異人莫高天,心裡才想:「難怪,難怪,運氣,運氣。」便已不覺得如何丟臉了。   只聽得莫高天道:「既然知道是爺爺來了,那還不乖乖束手就擒。」張蒼松臉色尷尬,不由自主地往康永疑與劉不信瞧去。那劉不信早把頭撇開,彷彿事不幹己,康永疑則是一臉驚魂甫定,還在竭力調節內息當中的樣子。那高大人在一旁見了,煞是大動肝火,氣急敗壞地道:「大膽逆賊!居然敢在本官面前撒野,來人啊,給我拿下了!」   這位高大人名叫高智陽,乃是武寧節度使高繼沖的侄子。那高繼沖曾祖季興,原系唐末荊南節度使,歷經後梁、後唐,至後晉時已累封至平南王,世鎮江陵。季興死後,子從誨襲爵,從誨傳子保融,保融傳弟保勳,保勳才再傳給侄子繼沖。後來趙匡胤奪得帝位,繼承周統,但因中原初定,無暇他顧,於是仍讓高繼沖續掌舊職,一切權力言行如故,並未多加過問。   直至干德元年,衡州刺使張文表進兵朗州做亂,高繼沖素聞張文表殘悍之名,為恐遭魚池之殃,便向宋廷乞求援兵。結果宋兵在趙匡胤的授意下假虞伐虢,兵臨城下,各據要衝,高繼沖見大勢已去,便萌降意,更何況趙匡胤雄才大略,比那周世宗柴榮更具氣象,於是與叔父商議決定自行繳出版籍,獻與宋廷。那趙匡胤知道以後多加撫慰,諭授馬步都指揮使並兼領荊南節度使如故,直到前年才改任武寧節度使。   總結高氏從唐末高季興領荊南節度使到高繼沖納土歸宋,高氏一族盤據荊南,歷經三世四十餘年,怎麼說也是一方霸主,而高智陽出身王公世家,尊榮富貴無比,歸宋之後,趙匡胤禮遇有加,愈令嬌寵。如今方接任防禦使,正是急欲建功之際,沒想到剛剛竟讓莫高天給嚇得手足無措,差一點當眾出醜,繼而眼見張蒼松等人不但無法為他出氣,反而一個一個畏縮起來,不由得轉羞為怒,情急之下,便下令其他部屬反擊。   那高智陽此次隨身所帶的這對親兵,乃是他伯父在江寧時的舊部,久歷征戰,一得到主帥號令,人人大喝一聲,奮勇向前,把莫高天圍在刀陣當中。莫高天見狀哈哈大笑,根本不將這群人放在眼裡,仰著脖子說道:「喔,想倚多為勝麼?」忽然甘俊之衝進重圍來,用劍指著莫高天道:「我聽他說,你……你果真便是莫高天嗎?」   莫高天見衝進來對著他無禮嚷嚷的,竟是一個毛頭小子,心中不快。說道:「小子,你膽子倒不小,你師父是誰?他都教你對長輩這麼無禮嗎?」甘俊之不理會他的指責,只問道:「你果真便是莫高天?」   莫高天冷冷地「嘿嘿」兩聲,身形一晃,眾人只聽得「啪」的一聲清響,接著劍光一閃,莫高天退回原位,頗為驚訝地說道:「嘿,好家夥……」另一邊卻見甘俊之手中的長劍雖然仍指向莫高天,只是劍尖不住微微發抖,而他左邊臉頰上腫了一個大包,上頭清晰地留著五指掌櫻卻是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莫高天伸手打了甘俊之一巴掌,而甘俊之則揮劍逼退了莫高天。   莫高天見他滿臉通紅,一付不甘受辱的樣子,忍不住冷笑道:「打你一巴掌,算是教訓你目無尊長,讓你懂得什麼叫禮貌。哼,本來打算打足三耳光,不過瞧你年紀輕輕,劍法還算了得,也怪不得你囂張。」頓了一頓,又道:「念在你是可造之材,老夫今日不願讓你太過難堪,剩下的暫且記下,想報仇的話,回去好好地多練幾年再來吧。」原來莫高天年紀越大,個性竟逐漸轉向,反倒有些仁慈起來。那劉不信當年吃過他的虧,這會兒簡直不敢相信這番話竟是出自他的口。   沒想到那甘俊之並不領情,劍鋒一轉,說道:「我今日若是藝不如人,唯有一死以謝師門,還說什麼回去練劍,看招!」劍光一抖,儘是不要命的狠辣招數,莫高天閃避了幾招,心中一凜,暗道:「這人明知不是我的對手,為什麼還要這般拚命?難道他與我有什麼血海深仇嗎?對了,他這長相我總覺得不知在哪裡見過,這……這到底是在哪裡?」眼見寒光點點,化成幾團劍圈,逐漸地向他週身蔓延開去。原來甘俊之見莫高天只是閃避,並未還擊,還以為他有心輕蔑,當下只攻不守,全力施為。莫高天對他這一手抖劍成圈的武功大為讚賞,又忽然想道:「咦……他的劍法可俊得很吶,他師父是誰?嗯,這招『白鶴亮翅』雋秀飄逸,古樸淡雅,應該是五台山玉霄宮呂老道的玩意兒,可是我和呂老道可沒有什麼瓜葛礙…」原依莫高天的個性,他愛動手傷誰便傷誰,可從沒這麼考慮東考慮西的。只是他先是遇上了他認為堪稱良質美才的湯光亭,勾起了他已經幾十年來從未被撩動的愛才之心,繼而甘俊之的身量勻稱,體裁健美,均屬上乘,更何況他鷹視虎步,氣宇非凡,頗有英豪之氣,給人的第一印象本就不差,年紀輕輕武藝如此,更是難能可貴。莫高天心有所欲,一時思緒大亂。   高智陽見甘俊之與莫高天僵持不下,心想機不可失,連忙下令道:「全都楞在旁邊做什麼?不論死活,給我拿下了!」眾兵齊聲應諾,一時刀光劍影,殺聲四起。   那莫高天愛惜甘俊之,下手之際自然輕了七分,但對這一班圍攻過來的親兵,那還有什麼客氣,掌風到處,不是刀彎槍折,便是頭破骨裂,只是這班親兵人數頗多,進退驅避之間頗有陣法,驍勇剽悍,再加上甘俊之穿梭其中,每每維護,倒是棘手。忽然間親兵中一人伸掌拍來,手法甚是高明,莫高天內心一震:「這親兵當中竟藏有這樣的人物。」兩掌一交,一股寒氣撲面而來,莫高天心中一寬:「原來是他。」果聽得那人說道:「甘兄弟,這老人成名已久,武功高強,實在非同小可,不過高大人既已下令擒拿,也管不得什麼江湖規矩,不如同心協力,你說是吧?」   甘俊之無力分心他顧,但看這身手,聽這聲音,便知是張蒼松出手了,心道:「哼,這張蒼松自知敵不過莫高天,於是便想趁著我纏著他的時候,圖謀漁翁之利。」隨即又想:「我自己剛剛也才拜求高大人收我入他帳下,既然欲以此求進仕途,為人謀又豈能不忠?他這原是奉命行事,也怪不得他。」心思甫定,忽見一道黑影從他身畔的另一邊掠過,替他接了莫高天一掌,同時聽見那黑影開口說道:「甘兄弟勿慌!」原來張蒼松心理這麼盤算,那康永疑自然也想到了,而且不知何時手中已多了一根類似哭喪棒的東西,以著怪異的招式,一步一步進攻著莫高天。   如此一來,這形勢就便成了張蒼松、康永疑與甘俊之三人圍攻莫高天,再外加上一群蝦兵蟹將,在一旁搖旗吶喊伺機而動,莫高天頓時鬧了個手忙腳亂,?遇凶險。   那莫高天原先對甘俊之的招式狠辣快速,以及招招切中要害的準頭,不但不介意,還讚賞有加,但甘俊之的下手毫不留情,以及那種迫不急待,非要制他於死命的態度,卻也漸漸地讓他感到不耐煩,而現在他們三人更是聯合起來一個鼻孔出氣,只要自己稍有閃失,隨時都有可能會去見閻王。他愈想愈覺得不是滋味,下手的力道,也就一分一分地往上加。   那丁家的花廳就算再大,一下子擠進了這麼多人,難免也顯得有些擁擠,而這會兒四個人在當中大打出手,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往四周退開,原先站在後面的沒地方可退,趁著其他人沒注意,有的便悄悄地走了。後來莫高天掌風越帶越大,那站得近的,都差些要喘不過氣來,還有身子輕些的,彷彿喝醉酒一般,東僕西跌,不能自己,便是那些久經征戰的士兵亦不能免,高智陽見狀不禁大駭,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能人。   這時候一長,場中四人的身手特質逐漸彰顯出來,武功高下也略能一窺端倪:甘俊之身形輕靈,挺劍滿場遊走,狀如一隻在廊簷間穿梭飛翔的雨燕,劍光到處,所向披靡;那康永疑則是狀若鬼魅,膝不彎而跳躍,臂不動而棒出,進退驅避足不點地,指掌拳棒皆可傷敵;而張蒼松卻是面露凝重,僅以掌法老老實實地與莫高天相抗衡,只見他兩隻袖袍如灌飽了空氣高高鼓起,掌風冽冽做響,聲勢著實駭人。   這三人或陰柔,或陽剛,或輕盈取巧,或沈穩狠辣,各以本門所長與莫高天周旋,光是用看的就足以讓人眼花撩亂,然而處於這種情況下的莫高天卻彷彿仍有餘裕,堪堪百招已過,絲毫未露敗象。這廳上眾人都是一般心思:「這莫高天名不虛傳,還好場上的不是我。」   那湯光亭在一旁瞧著頭暈目眩,便撇開頭去,望見林藍瓶兀自一臉焦急的眼神,走近說道:「林姑娘,這是怎麼回事?」林藍瓶見著是他,便道:「這些官兵一大清早忽然闖來,說是要來抓我回去,丁家哥哥、姊姊為了我已經被他們抓了……咦?你身上怎麼滿身血腥臭味,髒成這個樣子?你……你身子好一些了吧?」湯光亭道:「我身子?當然好啦,有什麼不好的。」林藍瓶道:「你昨天忽然暈過去了,莫……莫前輩說你是中了毒,……還好,你要沒事就好了。」湯光亭心道:「有什麼好?好去跟我父親換回你哥哥是吧?」卻道:「中那一點毒是小意思,只不過胸口不知怎麼著痛得厲害,身上的這些血,只怕真的是我吐的。」   林藍瓶輕輕地「嗯」的一聲,並未再說話。湯光亭道:「林姑娘,這莫前輩的武功當真厲害,我們還是站遠一點吧,我總覺得喘不氣來。」林藍瓶兩眼看著前面,頭也不回地道:「湯……湯公子,我要你知道,其實我並不是討厭你,不關心你。只是我一個弱小女子,家裡才遭滅門之禍,流落江湖,難免戒慎恐懼,處處小心。其實你父親身為草寇,你打劫路過商旅,對你來說也是天經地義。不過你這一路上對我一直很好,就好像莫前輩,他其實也是為了我好,只是表現出很凶的樣子。你看,他現在不是又為了我,跟人家大打出手。」   湯光亭兩眼怔怔地瞧著她,雖然能看到她的側面,但只見她不住顫動的長長睫毛下,隱隱含著淚光。接著便聽到她續道:「總而言之,是我連累了大家,丁伯伯的歸雲山莊在這淮南地區屹立數十年,盛名遠播,南來北往的商賈旅人、英雄俠客,無不懷抱欽慕,豎指稱讚,那是何等的威風,偏生在我來的第二天就因為我而毀了。」   湯光亭聽她語中頗為自責,正想出言寬慰,忽然聽得「啪」地一聲巨響,湯光亭?眼一瞧,卻是廳上一個花梨木茶几,連帶上頭的青瓷大花瓶,不知為何跌了個粉碎。莫高天哈哈大笑,笑道:「劉不信,你腦筋糊塗啦,練了二十幾年的狼牙棒不用,改練這什麼鬼玩意,有個屁用!」原來不知何時,劉不信也上場加入圍攻莫高天的行列,手中的兵器是一把長約三尺,一端伸出四爪,狀似釘耙的銀狼鉤。   只見那劉不信滿臉通紅,手底下卻絲毫沒慢,原來他當年因細故慘敗在莫高天手下,不得已出言求饒,雖然保得一命,之後卻引以為畢生奇恥大辱。為了有朝一日終能洗雪前恥,於是便捨去開闊笨重的狼牙棒,改練偏門兵器,鑽營冷僻取巧,奇門怪招。其實這銀狼鉤狀樣奇特,江湖少見,其中花招百出,令人防不勝防,那莫高天口裡說得輕鬆,實際上已讓他吃了不少暗虧。   那湯光亭瞧著瞧著,雖然莫高天敗象未露,但見他的身法已變,與他前幾次看他出手頗有不同,再加上四人圍攻他的圈子越縮越小,湯光亭隱隱覺得不妙,湊近林藍瓶耳畔,小聲說道:「林姑娘,只怕沒時間自責了,我看莫前輩這一回有點奇怪,不如趁著大家不注意,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溜吧!」他不知道莫高天這幾天一路與人交手,卻未曾休息,體力早就不堪負荷,再加上他挨了熊一飛一拳的舊傷未曾調養,昨天又耗費內力給他驅毒,才是莫高天這時逐漸力不從心的主因。   林藍瓶驚訝地回頭,瞪著湯光亭道:「你說什麼?我怎麼能丟下丁伯伯他們不管,獨自逃生去呢!」湯光亭道:「你留在這裡,難道就能幫丁莊主嗎?」林藍瓶道:「總歸要是他們被抓走了,我也跟著讓他們抓去就是了。」湯光亭不以為然地道:「你這樣叫做同歸於經…同歸……好像不大對,不管啦,反正這樣不對,還不止是不對,簡直是大錯特錯。」林藍瓶道:「你到底在說什麼?」湯光亭道:「這麼一來,大家全都一股腦兒被抓走了,人人凶多吉少,然後丁莊主死了,丁公子也死了,丁姑娘也跟著死了,就算再加上你一個,全都死得乾乾淨淨了,那又有什麼用?」   林藍瓶知他意有所指,便道:「那依你說,便該如何呢?」湯光亭將她拉到一旁,細聲說道:「你剛剛不是說,這一隊官兵要抓的人是你,是不是?」林藍瓶點了點頭,湯光亭續道:「那如果你不在這裡呢?」林藍瓶道:「可是我現在人已經站在這裡了,而且這裡全部的人也全都看到我啦。」湯光亭道:「就是因為如此,才更應該跟我走!」拉住林藍瓶的手,突然發足便往外衝。   那廳上眾人每一雙眼睛幾乎都全神貫注著莫高天與那四人的纏鬥,湯光亭與林藍瓶都還只是少年,身材矮小,並不惹人注意,直到湯光亭前腳已經踏出門檻,這才有人發覺,叫了一聲:「喂!幹什麼?站住了!」   湯光亭知道有人發現了,哪裡肯停步,更是加把勁沒命地跑,忽然眼前一花,一個年輕人雙手一攤阻住了他的去路,嘴裡笑道:「小兄弟,帶著小姑娘要上哪裡去?」湯光亭見他穿著打扮,並非官府裡的人,便道:「與你何干?」身子一低,從他的脅下竄過。那人哈哈一笑,身子往後疾退,仍是擋在前面,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道:「看你們兩人這麼心急,該不為是要私奔吧?」   林藍瓶原本不欲再多生事端,但聽那人說得無禮,百忙中朝他的臉上就是一拳長劍門入門功「長臂拳」裡的一招「開門見山」。一來那人不知林藍瓶居然會武功,二來她在這一拳上下了兩年功夫,已頗得長臂拳「暴長、迅猛、出奇、圓暢」的要旨,這一下又快又狠,居然正中那人的鼻樑。好在那人在最後一刻猛然驚覺,連忙將脖子向後一仰,這才沒讓鼻樑骨給打斷,但饒是如此,也已痛得他眼冒金星,兩行鼻血齊流。   那人將手往鼻上一揩,只見滿掌鮮血,不由得又羞又怒,再想到這竟是被一個小女娃兒所傷,更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氣得是哇哇大叫,隨即雙手一錯,猱身揮拳,直逼林藍瓶而來。   林藍瓶也沒想到她居然一拳建功,興奮之際也少了防備,見對方氣沖沖地逼近而來,全身上下破綻百出,正自驚駭之餘,湯光亭從一旁一掌劈來,那人「嘿」地一聲避開,喝道:「臭小子……」他剛剛才吃過林藍瓶的虧,先入為主地以為湯光亭也能來那麼一下子,結果是過份小心,反而失去了一個制敵的先機。   而就這麼一阻,大廳裡的莫高天忽然緩出手來,無聲無息地欺到那人背後,廳裡眾人追趕出來,其中一位肥胖老者大聲喊道:「奐兒,小心!」隨手抄起遺落在地上的長劍,奮力一擲,直往那莫高天背心而去。   原來這個肥胖老者正是徐鳳五,而前去阻止林藍瓶離開的,便是他的兒子徐奐了。這徐家三代以來,皆靠兩淮漕運維生,與丁家原本交厚,但當此改朝換代之際,能與宋廷保持良好關係,更能符合本身的利益,是以徐奐見湯光亭拉著林藍瓶想要逃走,便飛身前去阻撓。那徐鳳五在廳裡已然見識到莫高天的武功,這時見自己的寶貝兒子遇險,情況非同小可,所以這一擲,直使出了渾身解數,只盼能擋住莫高天。   那莫高天一聽到背後金刃破空聲響,心中便有數了。他有意賣弄,先是在間不容髮間將身子一側,閃過長劍,接著袖袍一拂,彈向劍身。那長劍受力,登時轉了個彎,直撲徐奐而去。這一下又加上莫高天的力量,聲勢更是驚人。徐鳳五見狀大吃一驚,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卻是眼見做什麼也來不及了。   徐奐聽到父親的叫喚,才回頭,一柄長劍已然破空而至,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要怎麼閃避,眼前寒光一閃,卻是善清突然從一旁竄出,揮劍來擋。眾人只聽得「噹」地一聲,只見善清手中長劍脫手而出,直往半空中飛去,莫高天雙手翻處,善清與徐奐兩人悶哼一聲,一一被點中穴道,身體便如木雕泥塑般定在原處,動也動不了。   徐鳳五見寶貝兒子要穴受制,命在旦夕,一時失去理智,低吼一聲,直往莫高天奔去。他身形甫動,一道人影從他身旁疾掠而過。徐鳳五被這突然其來的黑影嚇了一跳,停步定眼一瞧,卻是薛遠方以迅猛無比的速度衝向莫高天。   那莫高天見這氣勢絲毫不敢怠慢,便使出「大雲山陰陽掌」對付。這「大雲山陰陽掌」勢如其名,含和吞吐,陰陽不定,使人如墜五里雲霧,虛無縹緲,不知身在何處。薛遠方向來只知他外號自大老人,武功究竟如何高強,世人少見,多屬道聽塗說。不過倒是知道他別開蹊徑,修正改進了自己師傳的一套「雲山陰陽掌」掌法,並在掌法名稱前冠上一個「大」字,以表示與前人所創的掌法有別,甚至有高過前人所創的涵義。   薛遠方從未見過他這一套掌法,今日一見,但覺攻守間剛柔並濟,餘韻氣象萬千,自己苦練幾十年的天罡正一神功,比之剛猛有餘,圓轉不足,時候一長,定吃大虧。當下運勁於臂,準備以實破虛,忽然想到:「哎呀,不好,昨日在毫無防備下與他對了一掌,氣血翻湧至今仍未平復,如何還能與他硬來?」其時內勁已發,無論如何不能撤回,驚駭間莫高天已一掌對來,「碰」地一聲,兩人都往後退了一步。   薛遠方這一下死裡逃生,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莫高天昨夜以內功助湯光亭服藥驅毒,所消耗的內力至今大半尚未回復,剛才又連鬥四人,體力已漸漸不支,因此這一掌乃是因為避無可避,勉強出手,莫高天也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好他不到哪裡去。   薛遠方不明究理,還道是僥倖,加上突襲時機已失,當即住手,不再追擊。只問道:「善清,你還好吧?」只見那善清仍是維持了原姿勢無法動彈,口中說道:「是,是,弟子該死!丟了師父的臉。」莫高天忽然一掌伸來,啪啪打了善清兩個耳光。薛遠方怒道:「你到底想要怎樣?欺負小輩,好不要臉!」莫高天道:「這小子說話一點禮貌都不懂,口氣這麼大,說什麼被我制住了,就是丟了你的臉,就該去死。要照他這麼說,他的師父不就打得過我了?真是豈有此理!」薛遠方「哼」地一聲,心想此人心高氣傲慣了,更是名不虛傳,不再與他做口舌之辯,免得善清多受皮肉之苦。   言談間,張蒼松等四人都已悄悄圍了上來。莫高天雙手按在徐奐與善清兩人的背心上,眾人就算不瞧徐鳳五的面子,也都還顧著薛遠方,一時僵持不下。高智陽率人押著丁白雲與丁鈴走了出來,指著莫高天說道:「你這老頭兒難道想抓著他們兩個來跟我換人嗎?嘿,未免太天真了吧?」   莫高天道:「這兩個人對你來說,可能就像根草,可是這裡有人卻把他們當成寶。就好像你抓著丁家的兩個小家夥,認為奇貨可居,可是在我來說,嘿嘿,這兩個小鬼頭叫我莫伯伯,我當真便是他們的伯伯嗎?你倒是問問,我姓高的縱橫江湖幾十年,向來獨來獨往,只聽過人說我心狠手辣,六親不認,這種婆婆媽媽的事,要是我都在乎,我莫高天老早掛點了,還自大個屁!」   高智陽看看張蒼松,又轉頭去瞧康永疑,心想他此話恐怕不假,否則這一班人不會在我面前裝灰孫子悶不吭聲。便道:「那我們不過扯了個直,你愛扣著他們,喜歡帶他們上哪兒去,儘管自便。我要的,不過是林姑娘一人,你武功雖高,但我不信你帶著這四個累贅,還能從這裡全身而退。」   莫高天哈哈一笑,道:「你說得倒也有理。」伸足一點,善清一跤跪倒。他剛剛挨了兩個耳光,兩頰高高腫起,悶哼幾聲,嘴裡含糊不清,不知說了些什麼。薛遠方心裡著急,怒道:「折磨後生小輩,不算英雄好漢!」莫高天右手一?,說道:「讓我一掌打死他,不就不算折磨了!」原來他知道帶不走人質,便打算直接了結他們。   薛遠方只恐莫高天狗急跳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不由得大吃一驚,暗自潛運內勁,只待莫高天右手一動,即便鬥他不過,也得冒險試試。卻聽得高智陽代他阻止道:「且慢!」莫高天道:「你還有什麼高見嗎?」原來高智陽心想:「若我顯得完全不顧這兩人的生死,只怕不夠義氣,這班人將來未必能夠死心塌地地跟著我。」說道:「就算你把這兩個人弄死了,帶著另外這兩個,我手下這些人是幹什麼吃的,你一樣跑不了多遠的。」   莫高天煞有介事地問道:「高明!那麼依你說,便該如何?」高智陽道:「如果你願意放他們一條生路,今天的事我就不再追究,統統回到剛剛講好的條件,你交出林姑娘,丁家上上下下,毫髮無傷。」莫高天搖頭道:「不好不好,這一回你的見識就普普通通,不怎麼高明了。要依我看,我還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高智陽聽他出爾反爾,原是消遣自己來著,不禁皺起眉頭,怫然不悅道:「什麼……」莫高天道:「那就是……」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轉身,兩隻手各拎起湯光亭與林藍瓶兩人,奮力往上一擲,喝道:「快帶林姑娘先走!」湯林兩人猝不及防,毫無心理準備,在驚聲尖叫聲中,等於是被莫高天扔出丁家圍牆外。   那張蒼松在一旁戒備多時,尤其聽莫高天越說越不成話,只怕他會暴施殺手,對高大人不利。全神貫注之際,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突然來這一招,暗道:「不好!」他頭一回到歸雲山莊,不知這一堵圍牆外有什麼東西,搞不好若是街弄巷道,豈不一轉眼就不見人影?腳下使勁,便要跟著往上躍去。忽聽得「碰碰」兩聲,只見徐奐與善清被莫高天踢得騰空而起,薛遠方與徐鳳五見狀,連忙去救。   張蒼松見狀心裡大叫一聲:「上當了!」果見那莫高天踢出徐奐與善清兩人後,更不停步,直往高智陽身前衝去。張蒼松人尚在半空中,根本無法即時搶回。   這已是莫高天第二次撲向高智陽了,原來他早打定主意,今天之勢,非挾持高智陽不能解。而他的隨從雖眾,莫高天放在眼裡的,只有張蒼松一人還算是號人物,至於薛遠方敵友難分,處理起來也十分棘手。   莫高天本不識得善清,不過想他既然是個道士,眼前歸雲山莊中就只有薛遠方與他同路,就算兩人不相識,基於同道義氣,薛遠方應該不會不顧他的死活才是。於是他放手一搏,先利用湯林兩人調開張蒼松,再踢出善清絆住薛遠方。雖然對方也都是武學名家,察覺上當後會立刻回頭來攻,但他要的也只不過是那一個空檔。   果見薛張兩人各有所鶩,同時搶出,莫高天也抓准這個時機一個箭步衝向高智陽。高智陽喝道:「幹什麼?」左邊劉不信銀狼鉤斜斜劃到,莫高天哈哈一笑,更向高智陽的懷裡沖。   劉不信見莫高天將整個背心都賣給了自己,想也不想地趁勢便將銀狼鉤疾戳過去,眼見鉤尖便要及身,眼前忽然一花,才想:「這莫高天什麼時候換的衣服?」不覺大吃一驚,原來不知何時,莫高天竟將高智陽的身子給扳了過來,兩人方位互換,只要劉不信再多用一點力,便將刺中高智陽的小腹。這銀狼鉤既稱為鉤,一經入腹,豈不要拉出腸子出來?劉不信驚懼之下,急忙使勁撤回,然而這鉤尖已然劃破高智陽身上的官服,傷了皮肉。   那高智陽哇哇大叫:「你……你這是……你幹什麼……」他忽被莫高天攔腰抱住,什麼都還來不及反應,接著就是腹上一痛,鮮血迸流。他甚至連是誰傷了他也都沒瞧清楚,另一頭康永疑的哭喪棒又迎面點到。他生怕在這亂軍之中,舊事重演,自己糊里糊塗地成了犧牲品,急忙大喊:「住手!住手!」但康永疑這一棒威力不小,所挾帶風聲竟蓋過他的呼喊聲,眼見攔阻無效,高智陽忍著腹痛,閉眼縮頭,便想要閃避,忽然身子一輕,雙腳離地,無端騰空而起,卻是整個人被莫高天給提了起來。   原來康永疑站的地方離高智陽較遠,趕來救援時雖晚了劉不信一步,卻也因此更為謹慎。這高智陽既然已落入莫高天手裡,唯有趁著對方尚未能喘息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不斷搶攻,否則一但態勢底定,投鼠忌器,就只剩挨打的份了。為怕重蹈劉不信覆轍,他見莫高天身材較高智陽來得高大,便一棒猛攻莫高天的上盤。   莫高天哈哈一笑,提著高智陽便往棒頭迎去。在一般打鬥中,兵刃相交乃是常事,可是莫高天將高智陽的身子當成了兵器,康永疑如何能敵?瞬息之間,康永疑已連變了七招,二十八個方位,只是人體的身材實在比一般兵器大太多,莫高天只消輕輕一轉,就能盡擋來勢。康永疑無計可施,只得罷手。   這時張蒼松也已圍了上來。見高智陽最終還是被擒,身上要穴被制,倒是不能輕舉妄動,於是說道:「莫前輩這一招恐怕要白費力氣了,這圍牆外還只是丁家的花園。這歸雲山莊裡裡外外都有我們的人把守,他們兩個跑不了多遠的。」莫高天不為所動,道:「那好,那就勞駕帶他們過來跟我換人。不過請你們動作快一點,你們這位大人剛剛讓劉不信割了一刀,傷口雖然不深,但是血流得倒不少。到時候要我用一個死人來跟你們換兩個活人,那也太委屈你們了。」   那高智陽此刻方知肚子上這一道口子是劉不信幹的好事,不由勃然大怒,道:「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對這一班為他效命的江湖高手一向禮遇有加,難能在盛怒當中,猶未指名道姓地開罵。雖然明眼的都知道講的是劉不信,但也可以說是眾人保護不力,算還是給劉不信留了面子。   張蒼松等人都覺臉上無光。張蒼松擔心高智陽的傷勢,便道:「莫前輩武功高強,今日張某大開眼界,輸得心服口服。不過我家大人雖是個武官,叫他行軍打仗可以,卻沒有練過一天武功。相信莫前輩絕對不會去傷害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才對。」莫高天神情古怪,說道:「那可不一定,沒練過武功的才好欺負,特別有趣呢!」張蒼松訕訕一笑,道:「前輩說笑了。」喊道:「來人,通通退到一邊去!讓條路給莫前輩走。」   莫高天道:「走什麼走?還不趕快把人統統給我放開。」張蒼松道:「我原以為前輩是世外高人,紅塵俗事,殊不掛懷,想不到還是心裡終究是惦念著江湖朋友,這份情意,著實令人感動。」莫高天道:「廢話少說,人你究竟是放還是不放?」   張蒼松道:「不知前輩是裝糊塗,還是真的不知道,你這樣一來,只會害丁家從此於這個壽春城中消失,陷入萬劫不復,永世不得翻身之地嗎?」莫高天道:「不需你來操這個心。這屋子燒了可以再蓋,生意沒了還可以從頭再賺,可我丁兄弟若是任你們帶走林姑娘,傳揚出去,那他以後還要做人嗎?廢話少說,一句話,倒底是放還是不放?」手上用勁,一股內力從指尖透入高智陽後頸部的天柱穴裡,霎時間高智陽只感到頭痛欲裂,天旋地轉,煩悶難當,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額上黃豆般大的汗珠跟著冒了出來。只是他為人甚是硬氣,始終不肯出聲示弱。   那張蒼松見狀,可不敢讓他多受苦楚,便吩咐將丁家兄妹押解過來。高智陽的親兵原本不受張蒼松等這班江湖中人所節制,但主帥被擒,自然毫無異議。那丁鈴被押著來到莫高天面前,還沒解開身上束縛,卻早已淚如雨下。莫高天道:「丁莊主呢?」張蒼松道:「丁莊主武功高強,我們這幾個三腳貓的功夫,可沒法子捉住他。」莫高天見不見了丁允中,事情就湊不到一塊兒辦了,倒是麻煩的事。喧嘩間,一隊人馬從穿廊拱門後轉了出來,前頭簇擁著兩個人,卻是湯光亭與林藍瓶。   那湯光亭見了莫高天劈頭就罵:「莫前輩,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你以為我們兩個也像你一樣會飛嗎?要不是正巧落在一棵樹上,我們剛剛就給你摔死了!」他原就一身狼狽,這會兒又再添上多處擦傷,更是一塌糊塗,說完兀自怒氣未息。莫高天聽著肝火頓起,亦開罵道:「你這死小子,竟敢這麼跟我說話,要不是我,你昨天晚上早就玩完了,哪還輪得到你今天這麼沒上沒下?你以為那棵樹是恰巧長在那邊的嗎?你倒是扔給我看看!」見他和林藍瓶雙手被縛,便與張蒼松說道:「還不快給我放開他們!」轉頭又瞧見湯光亭仍是一臉不服氣,接著又補上一句:「沒用的東西,逃命也跑不過人家!」   張蒼松皺起眉頭,狐疑地問道:「前輩該不想要帶著這四個人走吧?」莫高天豈不知要同時帶著四個人離開的困難,但他已走到了這步田地,勢如騎虎,心裡打是走一步算一步的算盤。所以他現在最討厭的,就是人家問他下一步怎麼辦,這張蒼松雖然沒有直截了當地問,但意思是一樣的。莫高天扳起了面孔,老大不高興,道:「只管放你的人,關你什麼事?」   張蒼松心道:「我就怕你只想帶林姑娘一個人走,你是一個大怪胎,要是跑去躲個一年半載的,可得上哪而去找人?」便吩咐將湯林二人鬆綁。   忽然間大廳前人聲鼎沸,陣陣喧嘩,接著人群蜂湧而出。幾名親兵匆匆跑到張蒼松面前,呼喊道:「不好了,這屋子四周都起火了。火勢猛烈,眾人搶救無用,只怕風向一轉,馬上就要燒到這邊來了!」   院子裡的眾人一聽,都回頭往屋頂上望去,這才注意到東邊有屋舍的地方,屋頂無不升起裊裊黑煙,火勢不知何時已經蔓延開來了,而打西邊看去,更見火舌不時從屋脊高高竄出,煙硝火花四濺,看情況竟還要比東廂起火得更早更猛烈。   丁鈴見狀大驚失色,失聲叫道:「快來人啊!快來救火!」扯著喉嚨拚命地喊了半晌,卻沒半個人理他。丁白雲在一旁安慰道:「妹妹,別喊了,這火勢這麼大,用什麼來救火?更何況我們現在遭逢大難,自身都難保了,大家還不趁此機會趕緊逃命,不會有人來幫我們了。」丁鈴忽然臉色大變,伸手一指,道:「大哥,你看!那裡是聽風閣,連那裡也起火了……」原來在丁夫人生丁鈴那一天,丁允中人正好便在聽風閣裡宴客,席間忽然陣陣狂風大作,久久不止。閣上有遠道從浙閩一帶來的賓客,都說此風之大,只曾在沿海一帶得見,沒想到在內陸也有這麼大的風,無不嘖嘖稱奇。   那丁允中見多識廣,臉上堆笑,心裡卻想,那內陸西北邊疆地方,還有比這更大的風呢!不過值此春夏交替時節,在這兩淮之地,的確是少見。那廊前簷下懸有鐵馬風鈴一對,著風受力卻未發出任何聲響,不過眾人並未留意,未幾,一名童僕連撲帶爬地奔到閣上,大呼小叫道:「老爺,老爺,夫人生了!夫人生了!」賓客聞訊紛紛道賀。丁允中大喜過望,問道:「是男孩女孩?」童僕道:「是個女孩兒。」說也奇怪,這話才說完,霎時風勢頓息,萬籟俱寂。眾人正面面相覷,暗暗咋舌之際,只聞簷下風鈴若有音符,叮叮作響。丁允中覺得這是異象,便將這孩子取名一個「鈴」字。   是故這聽風閣與丁鈴有莫大關聯,丁鈴長大後知道她這名字的來由時,便將聽風閣要了去,當成了自己玩耍的地方,少女情懷,封存著有不少她的年少心事,如今見它陷入一片火海,心裡茫然若失,神情激盪,久久不能自己。   丁白雲見她如此激動,亦難掩心中憤怒,雙眼怒視張蒼松,開口罵道:「你們好生卑鄙,竟然放火燒房子!」   張蒼松搖頭道:「這火頭起得很早,那時你們都在我的手裡,我又何必讓人放火。」這時突然一陣喀喇巨響,垮了幾間房舍。接著人聲喧鬧,都往這後院來。一個親兵衝到張蒼松跟前,稟道:「丁家四周都起了火,只剩這後院跟後花園可躲了,這些人耐不住熱,都要往這裡衝來,我們已經圍不住了。」那高智陽雖為莫高天所擒,但此刻仍是親兵部隊的指揮官,未待張蒼松答話,大聲喝道:「還圍什麼圍?快快放行!」張蒼松心想:「這裡面不單有丁家眷屬家丁,更有來訪的江湖賓客,如果通通燒死在這裡,那可不得了了。」亦忙道:「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   原本趁著廳上大亂,悄悄離去的賓客,因為丁家已被重兵團團圍住,這時不得已又都折返回來,見到烈火四起,倒是第一批來到後院。他們見到莫高天擒住了高智陽,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吃驚的表情。只是火勢猛烈,也無暇他顧,見親兵不加攔阻,一哄而散,盡往後花園去了。接著一批又一批的人,陸陸續續緊接著驚惶無措地奔逃而出,有的是從未碰過屋子失火,大呼小叫,像沒頭蒼蠅到處亂跑,有的卻是亂髮黑臉,身上衣著焦一塊濕一塊,像是才幫忙打水救火的,慌忙中有人跌倒在地,有人找掉了的東西,整個後院一下子亂成一團。   張蒼松心裡雖慌,但卻絲毫沒忘了警戒,見丁家兄妹都鬆了綁,便道:「前輩,晚輩遵照你的條件,已經全都辦好了。這地方快燒起來了,你快放的我家大人,咱們好一塊逃出去。」莫高天見康永疑與劉不信等人,形成犄角之勢,仍遠遠圍在一旁,道:「你想得挺美,讓他們統統退開了。」張蒼松兩手一攤,道:「前輩如此固執,盡把我當三歲孩童,那大家便燒死在這裡罷了!」說什麼也不肯再讓步。   那莫高天心裡比他更急,挾持了一個人質,又要帶四個孩子走,無論如何無法周全。那時一股煙霧漫了過來,輕輕地籠罩了整個院子,四周原已滿是火光,眾人也不以為意,忽然一名親兵直挺挺地咕咚倒下,莫高天急忙回頭向湯光亭等四人大喊:「快掩住口鼻,這煙有古怪。」四人尚未會意,接著「咕咚咕咚」地又接連著躺下兩名親兵,原來一般沒練過武功的尋常人,對這股怪煙毫無抵抗能力。餘下眾親兵見狀,也顧不得大人被擒,紛紛扔下兵刃四下奔逃,那跑得慢的,便倒在院子內,那跑得快的,也只不過多跑了幾丈遠,陸續倒在院子外。   張蒼松不禁大駭,想尋常燃燒的煙霧豈能有此劇毒,這其中定有施毒者。而此人頃刻間毒害了十數朝廷官兵,縱使不是敵人,也絕對不是朋友。他從未見過這麼厲害的毒煙與施毒手法,驚恐地向四周看去,深怕中了暗算。   莫高天一時毫無頭緒,只知這毒煙厲害,湯光亭等四人修為尚淺,縱使掩住口鼻,也撐不了一時半刻。忽然手上一重,卻是高智陽暈死過去。莫高天伸手去探他的脈搏,發現他還活著,心想:「這煙霧當還不足制人於死。」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說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莫高天心想:「此人是友非敵。」當下再不猶豫,兩手一捧,將高智陽朝張蒼松扔了出去,喝道:「還給你!」手上勁力暗生,將千斤之力都送到了高智陽身上。張蒼松見這來勢洶洶,若不接著,只怕高智陽便要摔個腦漿迸裂。大喝一聲:「好!」兩膝微彎,連忙使了個千斤墜,伸手抄祝便在此時,薛遠方飛身向前,喝道:「尊駕何人,竟然暗中放毒傷人,快快留下解藥。」接著砰地一聲,兩人對了一掌,薛遠方身子彈了回來,臉色微變。與他對掌之人哈哈一笑,道:「在下這麼一點微末道行,怎能傷得了薛真人。」   張蒼松只覺得這人說話的聲音很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聽過。劉不信一聲低吼,跟著猱身而上。那人伸手一揚,說道:「一個一個接著來車輪戰,我可吃不消,少陪了!」照著劉不信的臉上撒出一陣煙霧。那人既會使毒,撒出來的又能是什麼好東西。不但劉不信急忙遮眼閉氣,薛遠方與康永疑等也都忍不住往後躍開。   倉皇中莫高天雖未能看清楚來者是誰,但此刻再無懷疑,抓住對方閃避的機會,一手拉著湯光亭,一手牽著林藍瓶,低聲道:「走!」那人也主動拉著丁家兄妹,趁亂逃走。   六人穿過花園,慌不擇路,左轉右拐來到了一處天井,眼看前無去路。那人忽然身子一矮,從一旁牆腳穿了過去,眾人中只丁家兄妹臉露詫異,微有遲疑之色,其他人則是想也不想地跟著鑽了過去。又前行不久,碰到了幾處隱蔽的地方,那神秘人更是毫不思索地左進右出,對丁家的地理環境竟十分熟悉。丁白雲不由疑心暗起,那人最後領著眾人來到一處舊房舍前,丁白雲輕輕「咦」地一聲,問道:「啊,這是我們丁家的舊祠堂,已經廢棄好幾年了。前輩,你也住在這裡嗎?怎麼對我家的環境這麼熟?」那人並不答話,只示意眾人趕快進去。   丁白雲無奈,基於情勢情急迫,只得跟從。進得屋來,只見屋角隱密處有人手執油燈,早已久候多時,燈火昏暗,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覺得身影十分熟悉。丁鈴眼尖,失聲叫道:「爹!」丁白雲仔細一瞧,果然便是自己的父親,趨身向前,道:「爹,果然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丁允中伸手摟了摟他,又去牽丁鈴的手,道:「此地不宜久留,一切出去再說。」丁鈴心情激動,哽咽道:「爹,聽風閣燒了……」丁允終點點頭,環視眾人,說道:「咱們先離開這裡吧。」說著帶頭往祠堂後面走,眾人見是此間莊主親自帶領,心裡都踏實了許多。   眾人正待移步,莫高天忽道:「門外是誰?」眾人在驚訝中一起轉頭,只見門外出現一個人影。莫高天更不答話,飛身向前就是一掌,心裡想的是:「此人一路跟蹤我們至此,居然能讓我毫不察覺,可見武功不弱,大是勁敵,若不速速解決,只怕追兵轉眼便至。」右手一招大天山折梅手「踏雪尋梅」直往那人影肩頭抓落,不待招勢使老,左手接著一招大雲山陰陽掌「峰迴路轉」後發先至,同時往那人影面前按去。這兩招同時互補彼此破綻缺漏,不但可以立時要了對手的性命,還能令他不發出半點聲響,雖說此刻莫高天惡鬥到此刻早已筋疲力,但發出這兩招的時刻方位無不妙到顛毫,端的無比陰狠厲害。   沒想到那黑影迅猛絕倫地往後一閃,接著一個弓身,從莫高天脅下穿了過來,反而繞到了他的背後。莫高天大吃一驚,他這兩招雖然只是平平地向前一抓,但後蘊四十八種後著,盡涵蓋了四十八個方位,那人只是一縮一進,在這間不容髮之隙穿了過去,簡直匪夷所思。驚駭之餘,想也不想,一招「醉跌跨步攔腰撞」便往後撞去。那黑影再逃不開,胸腹受創,直往牆邊退去。莫高天轉身過來,正待補上一拳,忽見湯光亭從一旁衝了過來,伸臂一攔,叫道:「莫前輩手下留情!」   莫高天停拳凝勁不發,道:「幹嘛了?」湯光亭不回他話,直接轉身道:「楊大哥,你怎麼逃出來了?」興高采烈,真情流露。   那黑影道:「我待的屋子忽然起了大火,看守我的那兩人見那老道士音訊全無,心裡十分焦急。我趁著其中一人跑到外頭去看情況時的空檔,一腳踢倒另外一個人,翻窗逃了出來。剛才在天井那邊遠遠地見到了你的背影,就一路跟過來了。」   莫高天神情不悅,道:「怎麼?你們認識?」湯光亭道:「楊大哥,我來跟你引見引見,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正是外號『自大老人』的莫高天,莫老前輩!」身子一側,又道:「莫前輩,這位楊大哥是我在路上認識的朋友,外號『快刀』楊景修便是。」   眾人一聽,都「哦」地一聲。那楊景修早知這老人來頭不小,沒想到他便是莫高天,拱手一揖,道:「原來是莫前輩,久仰,久仰。承蒙剛才莫前輩手下留情,在此謝過。」莫高天搖頭道:「我剛才下手沒絲毫容情。你輕功不錯,不過你身上原來有傷是吧?剛才受我一撞,這會兒傷上加傷,若不及時診治,只怕於你功力有損。」   湯光亭插嘴道:「莫前輩,既然是你無緣無故打傷了楊大哥,當然是由你來負責治好他囉!」莫高天瞪了他一眼,道:「胡說八道!他原來的傷重得多了……」湯光亭道:「可是你剛剛明明說,是你讓他傷上加傷的。」莫高天道:「他鬼鬼祟祟地躲在門外,我怎麼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湯光亭道:「可是你……」楊景修見這樣下去不可收拾,趕緊道:「湯兄弟,這原不干莫前輩的事。」莫高天指著湯光亭的鼻子道:「你聽到了吧!」   丁允中道:「既然這位楊……楊兄弟不是外人,我們還是快點走吧,有什麼話出去再說。」   眾人不再耽擱。那祠堂後面的牆板原來可以活動,打開之後,出現一條向地底下斜伸的長長甬道。眾人跟著丁允中依序魚貫進入,雖然眼前伸手不見五指,但是一個扶著一個的肩頭,走來倒也輕鬆。長約十數丈的甬道不一會兒走完,湯光亭只覺吸進口鼻的空氣忽然清爽起來,跟著光線射入,眼前豁然開朗。   湯光亭張目望去,才知道原來身處在歸雲山莊後的一座小山丘下。這時整個歸雲山莊早已陷入一片火海,丁家百年基業,眼看盡燬於一旦。只聽得身後抽泣聲起,卻是丁鈴摟著她的父親大哭起來。   丁白雲忿忿說道:「可恨的朝廷走狗,竟然如此趕盡殺絕,不留半點餘地,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林藍瓶見他齜牙裂嘴,額上青筋暴露,憤恨難消的樣子,心中過意不去,道:「丁大哥,真是對不住,為了我一個人,害得你們大家……」丁允中插嘴道:「不關你的事,這火是我放的!」   丁鈴大吃一驚,顫聲道:「什麼?」莫高天握拳在掌中一拍,介面道:「好!此計甚妙,虧你想得出來。」丁鈴猶自追問道:「爹,這……這火真是你放的?」丁允中安慰道:「孩子,丁家注定該有此劫,我這樣做,不但保住了我歸雲山莊,百年來的俠義之名,而且還救出了你和你哥哥。你莫伯伯說得對,金錢房產乃身外之物,再努力賺就有了。你放心,我早已將家裡現有的銀兩全部分給下面的人了,這房子的火也是他們幫忙分頭放的,否則怎麼能燒得那麼快。」   丁鈴不敢置信,不住搖頭垂淚。這時那個在丁家施放毒煙,製造混亂解救眾人的神秘人,讓丁允中遞給每個人一顆黑褐色的小藥丸,吩咐眾人盡速服下。眾人在院子裡親眼瞧過這毒煙的厲害,都毫不猶豫,頃刻間便吞食完畢。遠遠瞧見丁家四周被官兵層層包圍,一個人騎在馬背上,不斷地來來去去指揮調度,卻不是張蒼松是誰。左右不見了高智陽,想必是讓人?了回去。   那神秘人道:「看樣子,他們以為我們還困在山莊裡面,打算來個守株待兔,甕中捉鱉呢。我們最好還是趁早走,要是讓他們發現我們根本沒在裡面,只怕到時關起城門來,那可就真的是甕中捉鱉了。」這城裡的大戶丁家發生大火,在這縣城裡那可是大事一樁。不但這街坊鄰居是奔相走告,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連從四周鄰近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群,也越聚越多了,大家多待一刻便是多一刻的危險,都恨不得早些走了。那丁允中更有準備,拿出事先預備好的袍子,讓眾人一一套上,趁著場面混亂,遁逃出城。   同樣是倉皇逃逸,但這次主角由林家換成了丁家,林藍瓶感同身受,並深覺是自己帶來了厄運,滿腹愧疚之情,不知如何表示,一路上目光一直不敢直接與丁家兄妹接觸。   臨出城門之際,林藍瓶忍不住頻頻回頭,想起自己前天才來到這裡,什麼地方都還沒去看看呢,這一會兒卻又要離開了,而此去前途茫茫,哪裡才能是可以安心落腳的地方呢?身如柳絮隨風擺,天下之大,竟無一處可以容身,唯一的親人現在又不知是否安然無恙,心頭一酸,不禁落下淚來。   湯光亭一旁瞧見她偷偷拭淚,靠挨過去,細聲道:「林姑娘,你哭啦?」   林藍瓶將頭一撇,說道:「沒有。」湯光亭道:「你說沒有就沒有吧!」說著,輕輕歎了一口氣。   林藍瓶道:「你歎什麼氣?」湯光亭道:「沒有。」林藍瓶道:「什麼沒有,我剛剛明明聽到了。」湯光亭見已經轉移她的情緒,便續道:「你看那一個神秘人倒底是什麼來頭?」林藍瓶道:「哪一個?」湯光亭伸手一指,道:「不就是他囉。」林藍瓶連忙將他的手拉下來,道:「什麼他不他的,他可是前輩高人吶,說話客氣一點。」湯光亭道:「是嗎?比莫前輩更高嗎?」忽然背後聲音響起,說道:「這人來頭不小,莫前輩跟他也認識。」   湯光亭回頭一看,見是楊景修,便道:「楊大哥,你說他與莫前輩認識,可是怎麼不見莫前輩與他有什麼熟稔的樣子。」楊景修道:「他們也許不是很熟,不過一定是之前就認識的。」林藍瓶道:「真的嗎?」湯光亭道:「要真的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   楊景修微微一哂,道:「一定是這樣的。若是這位前輩來歷不明,以莫前輩的精明,豈能讓他帶路。」湯光亭撫掌笑道:「對對對,莫前輩高,楊大哥你也高啊!」林藍瓶道:「那是,這位前輩的解藥與眾不同,宛如仙丹妙藥,吃到肚子裡,熱哄哄,暖暖呼呼地,好舒服呢!」楊景修道:「對了,我剛剛看到你們每一個人都吞了一顆藥丸,那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那時楊景修人沒在院子裡,所以並未中毒,因此丁允中未將解藥給他。   湯光亭便將有人放毒煙的事情說了一遍。楊景修道:「嗯,這毒煙是他放的,他有解藥,倒不稀奇。厲害的是這施毒的手法,竟連莫前輩也著了道了。」湯光亭道:「那時情況危急,兵荒馬亂的,慌張之中,一時大意,那也是有的。」楊景修點頭稱是。   這一路直走出二十多里,眾人才在路旁的茶棚點了兩壺茶水休息。那神秘人待眾人一一坐定,便一個一個挨過來為眾人把脈,不過卻很自然地跳過了莫高天。依次待輪到楊景修時,楊景修一拱手,道:「不勞前輩費心,在下適才並未吸入毒煙。」那神秘人道:「不瞞少俠說,你的雙眉間隱隱有股黑氣,若不是身中劇毒,便是督脈或陽蹻陰蹻兩脈受損,如不即時醫治,恐怕對你以後武功有損。」楊景修臉色一變,道:「那……那便有勞前輩了。」   湯光亭在一旁聽到,想起莫高天也說過這樣的話,不禁關心道:「是啊,前輩,我楊大哥前幾天跟人打了一架,受了很嚴重的內傷,不知現在要不要緊?」那人看了湯光亭一眼,並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的傷不是同一個人造成的,嗯,大概是三個人……而且這三人的內力頗為不凡,是偏近道家剛猛一路的,這樣的腳色放眼天下,不過寥寥可數。唉,年輕人只顧著一昧逞勇鬥狠,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裡,若不是你筋骨強健,內力頗有根基,早見閻王去了。」跟店伴要了紙筆,寫了幾味藥方,交給了他,說道:「你照方煎服,七七四十九天不可間斷。服藥期間,除了我教你的調息法門,不得再練其他內功,自然也不得運功與人動武。」   這連服七七四十九天的藥倒不打緊,但要他連續四十九天不與人衝突卻有困難。楊景修面有難色,不禁問道:「要是晚輩不小心再犯呢?」那神秘人道:「若是如此,則前功盡棄。不論發生在第幾天,這四十九天的藥得從頭服起。不過我也可以明白告訴你,你的傷勢不輕,第二次服藥的效果只能有第一次的一半,第三次又是第二次的一半。還有,我下手從來便是藥到病除,若是你不能照我的話悉心調理,第二次你出了什麼差錯再來找我,即便你是天王老子,我也決計不理,你明白了嗎?」   楊景修聽他語調雖然和緩,但語意堅決,絲毫不能有轉圜的餘地,一如良醫愛深責切的諄諄教誨。楊景修大為感動,應了一聲:「是!」   那神秘人報以微笑表示嘉許,便將療傷調息的法門傳給了他。那法門只是幾句運氣口訣,在確定楊景修復頌無誤之後,才回過頭來繼續為眾人打脈追蹤解藥的效力。湯光亭坐在楊景修的下首,按次序應該輪到他了,沒想到那人竟越過湯光亭,直接去抓林藍瓶的手。湯光亭不禁納悶,心下自言自語道:「我湯少俠的武功跟自大老人不遑多讓,毒煙根本傷我不得,因此無須前輩掛懷。」那林藍瓶也微覺奇怪,便道:「前輩……」那人將右手食指將唇邊一擺,示意要她禁聲。   過了一會兒,那人道:「林姑娘脈象與丁家兄妹一般並無異狀,雖然虛火上升,氣血不足,不過略加調養即可,不必擔心。」林藍瓶道:「多謝前輩。」那人這才回過頭來,伸出手來,向那湯光亭道:「你叫什麼名字?」   湯光亭心裡嘀咕:「可輪到我啦!」口裡道:「晚輩姓湯,名字叫光亭。這亭是涼亭的亭,可不是朝廷的廷。」說著將手遞了過去。那人道:「湯光亭?你是誰的弟子,怎麼見了掌門也不下跪磕頭?」   湯光亭一時無法會意,道:「什麼……什麼掌門?」莫高天在一旁霍地站起,說道:「喂喂喂,萬兄,他可是我莫某人的徒兒,不是你的門人,你可別認錯人了。」那人笑道:「是不是我的門人,我一看便知,我身為掌門,還能認錯人了嗎?」莫高天忙道:「趁早別說嘴,今天你就看走眼了。這小子幾天前才被我從鑄劍山上拎下山來,也只不過去過一趟你的千藥門,就成了你的徒子徒孫,那也太扯了!」   湯光亭一聽,這神秘人竟然便是千藥門的掌門,萬小丹的父親萬回春,當場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沒把一口茶水噴灑出來。下意識地便想將身出去的手縮回來,只是那萬回春的三根手指頭彷彿裝著吸鐵似的,牢牢地將他箝住,動也動不了,不覺出了一身冷汗。   萬回春見他先是用力縮手,接著脈搏加速,早瞧出他神態有異,狐疑道:「原來你去過我千藥門,……你怎麼啦?」   湯光亭道:「沒……沒什麼?」萬回春道:「好,那你告訴我,你既然不是我千藥門弟子,為何會穿著我千藥門的色服?」湯光亭腦筋一轉,道:「這是……是馮師兄給我穿的。」萬回春道:「是雲岳這孩子?好端端的,他為什麼要拿他自己的衣服給你穿?」湯光亭道:「那是因為……因為梅姑娘要萬師兄拿一件衣服給我換,結果萬師兄自己沒拿來,反倒是馮師兄拿了一件衣服給我,沒想到這衣服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那萬回春仍是一臉狐疑,皺著眉頭看著湯光亭。湯光亭給他瞧得渾身不自在,只得傻傻地衝著他笑,心裡暗中禱祝,盼望他把脈就把脈,可千萬別讓他把出什麼名堂出來。那莫高天從後頭走來,說道:「這事正好落在你的手裡。我徒兒他體內好像中了什麼毒,不但亂七八糟,還厲害得很,老哥哥我費盡心思,始終猜解不透。你瞧出來了嗎?」萬回春將湯光亭的手放脫,說道:「這其中有些關節,可得好好地仔細推敲推敲……」可這時臉紅心跳的,可不只湯光亭一個人。那丁白雲曾在歸雲山莊時打了湯光亭一掌,這時更怕萬回春神通廣大,竟能知道這事,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起身說道:「啊,我知道了,前輩原來就是那位在廳上,出言指認張蒼松、劉不信和康永疑的那位神秘人。」   萬回春笑而不答。丁允中道:「孩子,你的聽力與判斷不錯,那正是眼前這位萬先生。」臉上露出嘉許之意。丁白雲道:「爹原來早知道了。」丁允中道:「不,我本來也不知道,是萬先生自己主動表明身份,並且擬定了這次放火施毒與救人的計劃。這計劃議定之後,我們兩人便分頭去辦,沒想到一試成功。」萬回春不願居功,跟著說道:「若不是現場尚有莫兄壓陣,這個舉動倒凶險得緊。」   莫高天向丁允中問清楚萬回春在廳上出聲辨人那一檔事後,說道:「原來你還有這麼一手不動嘴就能出聲的腹語術,倒是多才多藝。」萬回春笑道:「若是莫兄當時在場,我這彫蟲小技只怕瞞不過你。」心想:「我並未與丁莊主解釋過我的發聲方法,他只單憑口述當時情況,便將我的技倆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當真了得。」又道:「今日歸雲山莊讓我們這麼一鬧,明日沸沸揚揚,只怕天下盡知。不知莊主有什麼打算沒有?」   丁允中道:「這江北只怕暫時不能再待了。不過天下這麼大,大丈夫頂天立地,還怕沒有容身之處嗎?」萬回春道:「莊主所言極是。只不過與其漫無目的地到處亂闖,還不如先找個暫時的棲身之所,再慢慢計議不遲埃」丁允中面露豫色。莫高天卻哈哈大笑,道:「哥哥我也是這個意思,萬兄自己提出來最好不過了,省得我不知怎麼開口。不是我誇萬兄那個地方,不但是山明水秀,景致宜人,而且還十分隱蔽,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別的不說,將來我要是退隱江湖,一定要去住在那個地方。」萬回春大喜道:「好,就為了迎接你這個未來的鄰居,小弟我一回去便親自釀他個三百罈好酒,到時候每天跟你來一個不醉不歸。」莫高天哈哈大笑,道:「別的事就算了,這一回你可得說話算話哦!哈,哈,哈!好個不醉不歸,就是醉了,也不須歸啊!」   湯光亭聽這兩人說話意思,竟然是打算帶大夥兒回千藥門,不由心跳加速,暗叫糟糕。隨即尋思:「屈指算來,離開千藥門到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如果兼程趕路,應該可以來得及在第七天趕回去。只是我對這路途不熟,要是自己一個人走,只怕一不小心走岔了路,那可永遠也到不了,這麼看來,也許跟著他們一起行動,說不定還穩當些。」想著想著,心裡踏實了許多,又想:「再說這群人也都要上千藥門去,這林姑娘與丁姑娘還罷了,要是讓其他這四個臭男人,一個不小心,誤打誤撞發現了我的阿雪,那可真是萬死莫贖了。無論如何,我得盯著他們不可。」   可是湯光亭雖然打定了要跟大家回千藥門的念頭,但這其中還有些難處,又不得不考慮。一是萬回春奇怪的態度:按理萬回春既是醫術名家,又是千藥門的掌門,醫術上的造詣應該不會比梅映雪差,怎麼會看不出他身中便是佈置在千藥門禁地的毒?其二便是萬小丹與馮雲岳,這梅映雪既與萬小丹反目成仇,自己又曾幫助梅映雪對付馮雲岳,雙方都彼此照過面,這一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更甭提萬回春還是萬小丹的父親了。   湯光亭心中委實難以抉擇,但眼見莫高天充當說客,已經說動了丁允中一家人前往,看樣子自己不跟著去恐怕也不行了,只好是走一步算一步。林藍瓶見他心事重重,便主動與他並肩同行。湯光亭心想:「經過這些事,林姑娘待我已與之前初識時大不相同了。」心下稍慰。   那楊景修此時方知湯光亭身子原來也不大靈便,想起來此路上,湯光亭威武不屈,無懼於無極門人的武力威嚇,自願一路打點照顧他的起居,使他避免了不少給人羞辱的機會,一念及此,心生感激,左近無事,便打消了原本想就此與眾人分道揚鑣的念頭,亦與湯光亭為伴同往。千藥門一向對求醫者來者不拒,莫高天與萬回春自無異議。   湯光亭見這一次比上一回多了一個楊景修,再加上莫高天這回應該不會放下他就走,身旁有這麼兩位高手,心裡才逐漸踏實起來。         第七回 風雲變色     眾人又走了一陣,直出二十餘里,才到了一處小市鎮上。丁允中今日大壽,原本中午要大宴賓客,可是這下事發匆促,大家別說壽酒了,連白米也沒吃一粒,都早已是飢腸轆轆。這市鎮並不大,眾人尋來尋去只有一間比較像樣飯鋪,坐定之後,便向店小二點了些飯菜。那小二將飯菜端上來,說道:「大爺們來得不巧,今兒個早上城裡有戶大戶人家做壽,將集裡的魚肉全兜走了,只剩些青菜豆腐,客倌們將就一些吧。」丁允中一陣苦笑,只道:「甚好,甚好。有酒麼?」店小二見他粗袍底下露出一截錦緞大衣,知是富貴人家,便道:「酒倒是有的,就怕不合味。」丁允中道:「無妨,打三角來!」又賞了二兩銀子給小二,讓他代大家到市集上的沽衣鋪子去尋幾件換洗的衣衫。店小二見他出手大方,沒口子的答應,歡天喜地的去了。   只可惜小鎮上並無騾車馬車可雇。眾人草草吃飽,輪更新衣,便著即上路。湯光亭先前與薛遠方一行人來壽春時,走的是官道,路經馬家集、清河鎮等幾處大市集,他是生平第一次下山,見什麼都好奇,雖不是大搖大擺,那也是沿路游賞。這會兒萬回春盡挑偏僻小路行走,丁鈴、丁白雲初嘗家破之痛,無心玩樂,那也罷了,湯光亭卻是生性好動,一刻停不下來。好在林藍瓶對他的態度一日好過一日,說話談笑,少遣無聊,再加上楊景修沿途與他談論武林軼事,江湖奇聞等等,倒也快意暢懷。   這一路往東南,待到第三日上,眾人越過一處土坡,從高處望下,眼見前方屋宇鱗比,房舍羅列,約有三四百來戶人家。萬回春道:「咱們到梅花鎮了。由此再往東去,不出三四十里路,就可以到千藥谷了。」他這話自然是說給丁允中一家人聽的。   丁允中與兒女笑道:「原來我們與千藥門也是鄰居,這麼多年來,卻始終未曾造訪。」萬回春笑道:「那表示莊主一家身體強健,反而是好事哩。」丁允中道:「那是。」又道:「此地距離壽春有二百餘里,想來那批官兵是追趕不上了。這些天來大家一路奔波,為了不引人注意,吃飯睡覺都是草草敷衍了事。我看大家便在這青石鎮上找家最大的酒樓飯館坐坐,吃肉喝酒,概由小弟做東,算是答謝諸位的厚愛。」他人一脫險,仗義疏財的豪邁性格便立刻顯露無遺。   莫高天哈哈笑道:「走走走!這幾天盡吃些青菜豆腐,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兄弟不請客,我也是非好好地敲你一頓不可。」見丁氏兄妹兀自悶悶不樂,伸手拍拍丁白雲的肩頭,道:「男子漢大丈夫,本當自立自強,有什麼好懷憂喪志的?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父親家產那麼大,從小養尊處優,對你來說未必便有好處。」丁白雲訕訕笑了一下,道:「是。」心想:「家產當然是越多越好,燒的又不是你的房子,卻來說這種風涼話。」   湯光亭得知不久即將到達千藥門,心中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但一想到馬上就能再見到梅映雪,卻也不免心緒澎湃起來,腦海中忽然浮現她在山洞裡,自己親手為她褪去衣裳的那一幕,頓時覺得面紅耳赤,口乾舌燥,一時心蕩神馳,不知身在何處。林藍瓶見他神態有異,伸手推了他的肩頭,說道:「你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湯光亭這才如大夢初醒般「氨地一聲大叫,忙道:「沒有,沒有。」見林藍瓶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彷彿心事已被她看穿,臉上更加紅了。忍不住補充說道:「我是在想,我們那個時候不告而別,此番回去,只怕要挨一頓白眼。」林藍瓶道:「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誰像你那麼愛記仇。」她話是這麼說,但心中也不免惴惴。   信步間萬回春帶頭走進一間客棧。湯光亭進門前抬頭一看,只見門上頂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西來順」三個斗大的金字。楊景修說道:「兄弟,你在看什麼?」湯光亭指著牌匾,說道:「這家飯館的名字倒有趣得緊。」楊景修道:「此間主人大概是崇信佛教吧?這名字其實也普遍,洛陽西郊也有一家飯館也起這個名字。」湯光亭道:「原來如此。」心想有朝一日也要像楊景修一樣,四處遊歷,行俠仗義。   楊景修見他出神,續道:「看你瞧這匾,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事。」湯光亭喜道:「真的嗎?沒想到匾額也有故事。我最喜歡聽大哥說這些江湖奇事了,快說,快說。」林藍瓶這些天跟著楊景修也聽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湊過來也想聽聽看。楊景修笑道:「這不是什麼武林奇事,只是一個小故事。」   店小二領著眾人靠著窗邊就坐。點過酒菜,楊景修續道:「從前有一個名叫韋誕的人,他的書法寫得很好,尤其是工整的楷書,最是拿手。所以那時皇帝老子的皇宮內院,很多都特別找他來題字做匾。   「有一天,皇帝新起造的凌霄觀落成,當然還是要韋誕來題字,但是工人卻誤把還沒題字的匾額先給釘了上去,若要拆下重做,就要誤了時辰。於是皇帝就命人用竹籠載著韋誕,綁上繩索,直接將韋誕吊上去寫匾。那塊匾離地有二十五丈高,韋誕是個讀書人,又沒練過武功,身子掛在半空中,風吹過來搖啊晃的,簡直把他嚇個半死,下來的時候,不但兩腿發軟,兩鬢頭髮也都給嚇白了。   「後來他回家以後,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他的兒子,並且告誡他,要他後世的子子孫孫都不可以再學習書法,末了為了永絕後患,乾脆寫成遺命,最後成了韋家家訓。」   林藍瓶與丁白雲等人不禁莞爾,湯光亭聽完更是哈哈大笑,道:「他在半空中寫『凌霄』兩字,那還不是實情寫照,正好配合得天衣無縫?不過他全身嚇得發抖,居然還能拿筆寫字,這也算得上是一門功夫了。」楊景修笑道:「湯兄弟說得是,這我倒沒想到。」湯光亭聽他認同自己的看法,覺得十分開心,便又說道:「不過這毛筆字寫得好,武功也不錯的人,我倒也見過一個。」   楊景修知他初入江湖,憑他小小年紀,能識得什麼人?想是他這兩天聽自己說了許多武林軼事,不甘寂寞,也要說上幾句,便道:「哦,是嗎?你認得什麼人?說來聽聽。」   湯光亭道:「那個人手上拿的是一根鑌鐵長管,做成毛筆的形狀,右手運指握住,便如同執筆一般……」楊景修道:「你說這個是判官筆的功夫。」湯光亭續道:「是啊,他那時跟人家動手過招,就好像憑空寫字一般。又寫字又能傷人,這門功夫倒也好看。」楊景修沉吟道:「嗯,這判官筆跟透骨扇啦,雷公槌啦什麼的,都是用來打人穴道的兵器,只要能克敵制勝,在招數上未必要寫出一個什麼字來,才能成功夫。尤其寫出來的字敵人若是認得,那便是叫人多了防備,因此普天之下,如此托大又自大的,就只剩湖南牛背山與江寧鐵面無私汪家兩派了。近年沒聽說牛背山有什麼人在江湖上走動,所以我想你看到的那個人要不是姓汪,便是他那姓沈的徒弟。」湯光亭聽著聽著,不禁張大了眼睛,露出了欽佩神色。   遠遠地一陣馬蹄聲來到門外忽然停止,旋即進來三人,清一色都穿著藏青短掛黃褐布衫。先進來那人尚未坐定,便大呼小叫,吆喝小二端上酒菜。隨後那二人亦是一般性急,才坐定便各自伸手從箸筒中拿出筷子,其中一人叩叩叩地用筷子敲著桌面。   一人道:「喂,你別敲了好不好?我聽了很煩吶!」敲桌子那人微微一怔,手下卻未即停。另外一人便道:「孫師弟,朱師兄此刻心情不好,你就別鬧他了!」那姓孫的臉上一陣尷尬,連道:「是,是!」輕輕放下筷子。   那另一人接著又道:「朱師兄,你也別惱,咱們先喝一杯再說。」接過店小二遞來了酒壺,替他滿滿斟了一杯。那位朱師兄二話不說,仰脖子立刻乾了一杯。姓孫的顯然是這三人中輩分最小的,他見朱師兄一飲而盡,趕忙替兩人都斟滿了酒。   那姓朱的向那姓孫的微微一笑,示意安撫,接著與另一人說道:「我哪有惱什麼?師父吩咐下來的事,咱們做弟子的,拼了命去完成就是了,還由得你推三阻四的,考慮那麼多幹嘛?我朱虎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師父待我就像我自己的父親一般,那還有什麼懷疑的?你剛剛跟我說過的話休要再提,你要是再說,我也會當作沒聽見。」   那一人說道:「朱師兄說這話可太傷人了。難道師父對我郭典就不像父子?我郭典就不知感恩圖報嗎?可是這件事大師兄做得也太過分了,我是為朱師兄叫屈啊!」朱虎道:「罷了,剛剛是我不對,別再說了。」那名叫郭典的不理,仍道:「別人不知道朱師兄的為人,對你有所誤會,那也罷了,但我郭典卻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我閉嘴不講話,悶著頭當烏龜,不如乾脆讓人殺了我好了。」朱虎默然無語。   那楊景修見這三人叨叨絮絮地只是談論自己的家務事,便不欲再聽下去。回頭見湯光亭卻是興味盎然,一個勁兒地好奇瞧著他們,便將他拉到一邊,細聲說道:「兄弟,我們行走江湖,有時候固然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但有些時候,卻最好裝聾作啞,閒事莫理。你年紀尚輕,江湖閱歷不足,這其中分際原難拿捏得清。不過只要事不幹己,總是少碰為妙,別說看了,最好連聽也不要聽。」   湯光亭露出詭異的笑容,笑著說道:「是。」楊景修見他笑容古怪,言不由衷,便道:「你是不信?」湯光亭笑道:「大哥為了我好,才跟講我這樣的話。但不是小弟不相信大哥,是大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講的話。」   楊景修覺得他答得有趣,笑問道:「怎麼說?」湯光亭道:「大哥忘了?先前無極門那一幫人一直都在找你晦氣,說你得罪了他們。那天我看你和他們打了一架,本來覺得他們以多欺少,不是好漢。不過我後來漸漸發現,那個叫陸半劍的老道長,甚至是薛道長,怎麼看都不像是奸邪之輩。」湯光亭說這話時,兩眼一直注視著楊景修的神情,見他並無動氣或發怒的跡象,才接著續道:「楊大哥你武功高強,陸半劍那麼一大把年紀,劍術爐火純青,聽說殺人不用第二劍,這樣都還只跟你齊名,有什麼事能難得倒你?你向無極門尋釁,料想絕對不是為了自己的事,一定是你……你這個……」說到這裡,面露狡獪,訕訕地笑了笑,楊景修接著道:「好管閒事!」說罷,兩人但覺心意相通,相視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楊景修忽然說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之憾,這幾天你老是大哥長大哥短的,總不能讓你白叫了。不如這樣吧,咱們便義結金蘭,拜把子做兄弟如何?」   湯光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雙眼,顫聲說道:「這……這怎麼好意思……不,不,不是,我是說,這……這我只是個武藝低微的無名小卒……如何高攀得起?」楊景修佯怒道:「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誰說要武功相當才能拜把子?江湖上人人都說『快刀半劍』,說我和陸道長的武功相當,難道我只能去找他結拜嗎?」   湯光亭當然知道楊景修的意思,只是這事來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難以置信而已。他早在山寨時就聽老一輩的說過,行走江湖,最要緊的就是講義氣、守信用,否則任你武功蓋世,一樣會讓人瞧不起。但要講信義,總得要有個目標才行,要是有個結義兄弟,不但方便,風險又小,有時還能壯大聲勢。所以要行走江湖,那是非結拜兄弟不可的。   但要想結交到像楊景修這樣的兄弟,那實在太難得了,湯光亭雖然一向厚臉皮慣了,此時卻自慚形穢起來,囁嚅道:「可是我這個……」楊景修正色道:「男子漢大丈夫做事,當為則為,痛痛快快。還是你為了我那日被人擒住,變成了狗熊,因此不願意和我結拜?」湯光亭忙道:「絕無此事,大哥切勿多心!」   楊景修道:「那便是了。不用說你對我有恩,便是你這般人品,也值得我楊某為你兩肋插刀。」湯光亭笑道:「既是如此,大哥,什麼有恩沒恩的事,此後休得再提,否則別怪兄弟翻臉無情。」   楊景修大喜。問到湯光亭的生辰。湯光亭笑道:「看也知道大哥年紀比我大多了。」楊景修道:「兄弟的生辰豈能不知?非問不可,非問不可。」互道生辰,楊景修大了湯光亭十三歲,於是湯光亭又叫了一聲大哥。   楊景修道:「大家都還在趕路,此時此地要準備香燭香案,也太費時費事了,好在我們朋友相交,貴在真誠,也不必拘此小節。只要我們真心誠意,天地為鑒也就是了!」湯光亭卻不願意如此草率,不過兩人才剛結拜,馬上就不聽大哥的話,那也太不成樣了。便道:「大哥,這裡雖無香案,但卻有好酒。小弟不才,想敬大哥三杯!」楊景修笑道:「自當奉陪!」   回到位子上,湯光亭將與楊景修結拜的事情跟大家說了。林藍瓶知道了以後,也代他歡喜,舉杯共祝,而丁允中為了湊合熱鬧,跟著叫好,並立刻吩咐店家再上酒菜。至於丁白雲與丁鈴兩人,因事不關己,臉上殊無喜惡反應。   莫高天將信將疑,直到湯楊兩人對乾三杯,彼此互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後,這才確信居然有人會跟一個,只會三腳貓把式的毛頭小子結拜。心想:「這姓湯的要不是事先知道,我要收這臭小子當徒弟,就是腦筋有問題。嗯,他腦筋既然不靈光,刀法再好也有限。」不禁懷疑起江湖傳言,但回頭又想:「不過他既然看上我莫高天欣賞的人物,最起碼證明了他的眼光倒是不差。跟陸老道齊名,將就著也還可以。」   酒過三巡,湯光亭忽道:「不知大哥與無極門究竟結下了什麼梁子,以致他們全門上下,都想要抓你呢?小弟知道以後,也好替大哥擔代擔代。」楊景修道:「其實這不過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不過兄弟真有興趣知道,做哥哥的便說上一說。」心想:「我這位義弟武藝平平,但是難得熱血心腸,別讓哪一天正巧讓他碰上了,強要替我出頭,那可就糟了。再說這裡這麼多旁人,真照實說,只怕節外生枝。」正欲撿一些無關緊要的說,忽然門外「碰」地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重物落到地上,接著又走進了四個人。這四人與先前進來的三人彷彿認識,雙方人馬一照面,不禁都「咦」地一聲,發出驚訝的聲音。   楊景修見這酒館忽然來了一群江湖人士,不由得閉上了嘴。   那四人的其中一人搶先說道:「敢問幾位兄台,可是鐵馬幫的弟兄?」郭典起身道:「不錯,在下姓郭,身旁這兩位是我朱師兄與孫師弟。不知諸位有何見教?」那人臉上堆笑,作揖道:「原來是郭師兄,幸會,幸會!忘了老哥哥啦!我是衛正人吶,河朔刀槍會的教頭,這些都是我們會裡的兄弟。」餘下三人紛紛拱手作禮,一一見過,朱虎更邀共坐,衛正人稱謝,紛紛就坐。   那河朔刀槍會起源於五代初期,其時世局紛亂,盜賊蜂起,地方仕紳、有識之士,為了保衛村裡平安,於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籌組了這樣的一個練武組織。平日負責一般農作,空餘閒暇便練武強身,時日一久,鄰近鄉里紛紛倣傚,聲勢日漸壯大,有些甚至因此投軍,成為當時朝廷民間的練兵場所,以及兵員的來源。   時至宋朝立國,但邊境紛擾,戰禍連結仍舊,河朔刀槍會更吸收了一些地方幫會,組織地方義民,儼然成為一大幫派。一時河朔地區武風大盛。宋朝重文輕武,外族夷狄紛擾不斷,卻是後來的事。   原本河朔刀槍會中所稱的刀槍,本指多用於戰陣當中地堂刀與馬上槍,後來這些江湖幫會在陸續加入後,順道也帶入了些江湖武功,從此河朔刀槍會就更像一般的江湖幫會。會中地位最高的不設幫主,而稱總教頭,其下設刀槍教頭各一名。這衛正人背上背了一把大刀,正是單刀教頭,在會中地位甚高。   那衛正人一待眾人坐定,隨即開口說道:「剛剛我還以為看走眼了,原來果然便是郭兄。別來無恙?」郭典道:「沒想到那日匆匆一別,屈指數來,已近一年有餘,衛教頭英姿風發,更勝當年,真是可喜可賀!」衛正人道:「哪裡哪裡。」各自吹捧對方,寒暄一番。   郭典道:「不知是什麼風,竟能把教頭吹到這裡來?」衛正人道:「我在道上聽到了消息,不只是我們,江湖上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幫會,這會兒都正往這兒來。我起先還不信呢,你看,這會兒不是跟你老兄碰上了嗎?能有什麼風?只怕郭兄為什麼而來,我們便是怎麼而來?」   朱虎聽著皺起了眉頭。他老成持重,在桌下伸手拉住郭典,示意他不可說出此行原由。郭典裝做若無其事,續道:「真有此事?」衛正人道:「郭兄若是不信,現下也不忙求證,說不定再過一會兒,馬上就會碰到其他人。店家!拿酒來!」   說也湊巧,他話一說完,忽然一陣馬蹄聲來到門外而止。接著有人聲說道:「這兒便是鎮上最大的飯館了!咱們就選這裡。」又一人說道:「兀那漢子!這是什麼鬼東西啊?擋在大馬路當間,這叫人家怎麼走!」接著聽到一個人呼呼喳喳斥喝了幾句,另一人說道:「大師哥,這人口齒不清,別理他吧!」豈知那位大師哥忒地無聊,竟學起那人說話的樣子,也嘰哩刮啦地扯了幾句。那人聽了哇哇大叫,語調尖銳,雖然聽不懂,卻也知道在罵人。門外那幾人聽著,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衛正人聽著不禁皺起眉頭,側身與身旁的同伴低聲說道:「去看看!」郭典見狀詢問道:「那是你們的東西?」衛正人道:「沒事的!」轉頭又道:「快去!」那人趕忙將面前的一杯水酒一乾而盡,起身便欲出門,忽然門口出現四道人影,笑聲未歇,便是剛才才乘馬來到的那夥人。   湯光亭舉目望去,只見這四人亦是一派相同服色,顯是另一個幫會的人。心想這衛正人說得不錯,果真這許多門派竟不約而同,齊往這鎮上聚來。但見那四人一進門,陡然見到當中一張大桌子,坐滿了七八個大漢,瞧著穿著打扮,儼然都是江湖人士,不禁都收起了笑臉,不待店小二招呼,自尋了另一張桌子坐下。其中一兩個人,還探頭探腦地往湯光亭這邊瞧來。   丁允中與楊景修都是老江湖了,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對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留上了心。其他像湯光亭、丁白雲等人,都覺得事情雖然有點奇怪,但也十分有趣,忍不住多瞧這些人幾眼。只有莫高天仗著武藝高強,倒是真的沒把這些人放在眼裡。   店裡忽然來了這麼多人,店家一時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多理剛才進來的這四人。四人等了一會兒,逐漸不耐煩起來,其中一個大鬍子的大漢終於忍不住叫嚷道:「小二!小二!死到哪裡去了,竟要老子等你這麼久!」店小二聽他言語不善,不敢怠慢,連忙放下手邊工作跑到他跟前去招呼。   那大鬍子大漢伸掌在桌上一拍,桌上的箸筒跳了起來,筷子嘩啦散了一桌,喝道:「要等到老子開罵了你才肯出來,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店小二道歉連連,心下不住叫苦,怎麼想也想不透,今天倒底是什麼日子,居然這麼巧,同時來了一堆這種腳色,當場恨不得多生出兩隻手臂,免得因為招呼不周,無端惹來災禍。   正自嗟歎之際,忽然耳後又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說道:「店家,切盤牛肉,炒幾個小菜,還有,打斤酒來!」   那店小二一聽又是客人上門,差一點沒暈過去,回過頭一看,只見門外走進一對男女。那男的年約三十來歲,長得是威武挺拔,虎背狼腰,眉宇之間頗有悍氣;而那女的約有二十出頭,容貌清新秀麗,尖尖的瓜子臉靠近右邊的眼角旁,有一點黑痣,兩頰各泛著一處小小的梨渦,皮膚白裡透紅,模樣甜美可人,叫人見了,不免心生愛憐。兩人頭上都帶了一頂豹紋毛氈圓帽。   店裡的大桌子都給先進來的佔了,那對男女便挑了一處位置較偏的小桌子坐下。湯光亭這時才瞧清楚,那個男的背上背了箭囊,上頭有十數根羽箭。而那個女的生得一付怯生生的模樣,背上卻也背了個羊皮囊,從外觀上倒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湯光亭見兩人舉止親密,猜想兩人必是一對情侶,或甚至是夫妻。忽見那女子笑靨如花,心裡不由得思念起梅映雪來了。尋思:「眼前這女子相貌千中選一,模樣已是很美的了,但比起我那阿雪來,只怕頗有不及。不過這位女子看人的神氣,很有些狡獪的味道,若比嬌艷狐媚,阿雪恐怕就不如了。」旋即又想:「唉,我現在還有心情想這些,待會兒一進千藥門,若是萬小丹還是馮雲岳,一上來便撕破臉,大家明刀明槍,有莫前輩和楊大哥罩著我,那也不用怕。最怕他們兩個表面上不動聲色,還是躲在一旁,盡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到時我連楊大哥也害了,這可怎麼辦?   「這整件事情說出來太過聳動,簡直匪夷所思,丁莊主跟我也沒交情,莫前輩看樣子跟萬回春還是舊識,若是跟他們說,他們必會去找萬回春。我看還是我找個時間,私底下偷偷地跟楊大哥講,他是我結義兄弟,想必會相信我才是,就算他不全然相信,心裡也有了防備。對,就是這個主意!」   他心裡自問自答,好不容易打定主意,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心中又不禁叫道:「哎呀!不行!這件事又牽扯到阿雪,他一定會問:『我這個弟妹,現在何處?』老實跟他說,又不太方便。瞞著他胡說幾句,可又顯得我不夠義氣。」兩難之際,腦海中自然浮現出那天為梅映雪褪去衣衫的情景,心中一熱,想道:「可不知她現在究竟怎麼了?」   湯光亭宛如靈魂出竅似的,一陣胡思亂想,良久良久,忽聽得彷彿有兵刃相斫的聲音,才逐漸回過神來,見同桌眾人,人人的雙眼都往門口得方向直瞧,正想問一句:「瞧什麼熱鬧?」嘴巴一張,喉頭咕噥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來。   這下可把他給嚇壞了。說話吃飯,這等簡單的事,居然也有不靈光的時候發生。他嚥了嚥口水,準備重新再來,可是這一次更慘,那感覺就好像嘴巴已經從自己的臉上消失,就連張口也張不了。   湯光亭不由得全身一震,忽地整個額上冷汗直流,狀如雨下。他想要站起身來,弄出一點聲響求救,偏偏這時他全身上下,包括頭頸四肢都早已經不聽使喚,就好像被人用了「定身法」定住一樣,他自己覺得有些滑稽,但這當兒當然是笑不出來的。   很快的,一種莫名其妙的麻癢感覺,逐漸地從他的雙手拇指開始,順著腕肘而上,一直麻到上臂、肩窩,接著繞過後頸,往下沿著肺還有胃,最後來到下腹部為止。剛開始,這份麻癢還只是像只小螻蟻一樣,在那裡鑽進鑽出,爬來爬去的。可是不一會兒的功夫,這隻小螻蟻居然呼朋引伴,然後一傳十,十變百,百成千,千而萬。湯光亭只覺得這一群螞蟻搖身一變,成了一隻一隻的蜈蚣,不但肆無忌憚地攀爬流竄,還張口囓咬,痛得他幾乎快暈了過去。   額頭上的汗水仍不斷地往下流,流進了他的眼睛。原本坐在他眼前的楊景修與莫高天等人,忽然一下子都不見了。極目所見,全是五彩繽紛的花朵,傾耳所聞,皆是淙淙流水聲響。身如憑空飛騰,又似凌虛墜落,湯光亭但覺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茫茫渺渺,幻象叢生,端的無比難受,卻不知道自己正處於普天之下所有修習內功者最怕碰到的一件事:「走火入魔」。   原來依天道順行,人身心腎自然能生真元之氣,以維持身體日常操作。此氣又分陰陽,腎水之氣為陰,氣中有真一之水,名曰陰虎;而心火生液,液中有正陽之氣,名曰陽龍。陰陽交媾而化黃芽,黃芽就而分鉛汞,衍生萬物,有生有死,此乃生生不息的造化之道。然而修習內功,乃是逆天而行,以求重返本元,常往永生。所以既然內功的修練是逆天之舉,練功之時,便會有許多的障礙與難關,練功之人將其稱之為「魔難」。   魔難是內十魔,外九難的統稱,通常外難屬於技術問題,在客觀環境容許之下,比較容易克服。而內魔卻是一種幻象,不著邊際的東西,筆墨難描,更因個人境遇修為的不同,所見所聞也就有所差異。而一但遭逢內魔,若不能馬上收懾心神,導氣歸元,輕者功虧一簣,白費心血,重則四肢癱瘓,一命嗚呼。這便是俗稱的走火入魔。   不過按理,以上所說的走火入魔的情況,都是在以修習者本身的內功已有相當根基為前提下,才有可能發生的。湯光亭只練了兩年外家拳腳,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走火入魔。這其中原由,說來太過巧合,簡直有一點匪夷所思,亦是十分凶險,但人說無巧不成書,卻不是說刻意要寫成如此離奇,而實在是因為事有湊巧,而這樣的事才會流傳下來。   原來那時湯光亭在千藥門身中四種劇毒,雖因四種毒物相互牽制,才令他一時未立刻就死,但最終應該還是難逃一命嗚呼的結局。而後他雖命大碰到了梅映雪,本以梅映雪在醫學上的造詣,若讓她好好調治,原亦當有大好的希望,卻又因為當時梅映雪自身都已難保,無暇他顧,只能暫時為他鎮住毒性,卻不能為他解毒。而依梅映雪的估計,她打算為自己與湯光亭爭取七天的時間,再來想辦法解救湯光亭。   不料湯光亭體內的四種毒性提前發作,莫高天藝高膽大,先是用本身的內力護住湯光亭的心脈,接著用梅映雪留給湯光亭的藥丸,以死馬當活馬醫。結果陰錯陽差,原來梅映雪留給湯光亭的那顆藥丸,便是以千藥門大名鼎鼎的「九轉易筋方」製成的九轉易筋丸。   千藥門世以研究天下藥石為立門宗旨,於武功一道,並無特出之處,因此千藥門名頭雖響,門下弟子幾乎從來無人名聞江湖。但奇怪的是,歷代掌門卻個個武藝不凡。就拿上一代掌門梅師成來說,他行為乖戾,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有一回讓人設計,被幾個幫派高手圍攻。梅師成那一役不但全身而退,而且還反過來誅殺其中一個幫派,該幫幫眾二十餘人,竟無一生還,慘遭滅門。從此梅師成聲名大噪,但因其殘忍好殺,卻是惡名在外。   所以旁人自然都想,為何千藥門就只有歷代掌門的武功高強?就算門下弟子再不爭氣,總也有那麼一兩個特別用功的,否則如何選覓接班人?   這其中的道理無人能懂,就算是在千藥門裡,也是個秘密,一個掌門人的秘密。說穿了,便是那個神秘的九轉易筋方的功效。   原來正因千藥門不以武功著稱,為了彌補這個不足,百年來千藥門便流傳著一帖神秘藥方,無論是誰,只要一經服用,不但能將他現有內力以倍數不斷增強,將來再修習其他內功心法,更是事半功倍……不過此方所列藥材取得不易,配製手法亦十分繁複困難,尤其在煉製過程中,各種突發狀況皆非人力所能控制,往往十停剩不到一停。所以歷任掌門窮其一生之力,最多都只能配出一劑。正因此方稀有難得,亦擔心為別派所知悉利用,因此概由掌門人守密保管,並由現任掌門負責調劑,完成之後,交予下一任掌門服用。這便是為何千藥門掌門與門下弟子的武功,差異如此之大的重要原因了。   所以那九轉易筋方連同九轉易筋丸,就如同掌門人信物一般,原該由千藥門前任掌門梅師成,在交接掌門一職給萬回春時,一併交接的千藥門之秘,卻因為梅師成的驟然辭世,從此下落不明。萬回春萬萬也想不到,原來梅師成為了自己獨生愛子身染不治重症,竟將依此方所製成之藥丸,交給兒子了服食。只因梅師成的兒子向來與他的父親不合,甚至一點武功也不學,對於梅師成的好意,卻是寧死不受,於是這九轉易筋丸便輾轉到了梅映雪的手上。   梅映雪的父親並不知道手上藥丸的來歷,不過梅師成縱使名聲不佳,醫術卻是當世翹楚,既然如此慎重其事,定當非同小可,於是才將它交給梅映雪。不過他既不知此藥來歷,自然不得其名,故梅映雪接下此藥,亦只知是父親臨終交付,其他亦一無所知。   然而這九轉易筋丸來歷雖大,效用雖然神奇,但卻不是解毒的對症藥方。那日莫高天喂湯光亭服下,並用內力強行將藥力送入經脈,卻不知如此一來,雖然藥力作用讓湯光亭的體質,起了令人料想不到的根本變化,而原本存在於他體內的毒質,亦隨著莫高天的內力散入他全身經絡。   這九轉易筋丸既名為「易筋」,全身經脈自然為其藥力作用所在,其時莫高天以自身內力護住了湯光亭的心脈,而另一方面,九轉易筋丸的藥力也同時夾帶著四種毒性,卻在湯光亭的全身經絡裡左衝右突,彼此牽制,相互衝突,找不到一個可供宣洩與貯存之處,隨時都可能因為陰陽失調,立時就要了湯光亭的命。   所以按理說,湯光亭無論如何都挨不過那天晚上。哪知偏偏鬼使神差,丁白雲便在這緊要關頭時候闖入,不分青紅皂白,卯足了全力,朝著湯光亭便是一拳。那也是湯光亭命不該絕,這一拳說巧不巧,就正好打在湯光亭的膻中穴上。   那膻中穴又名氣海,在人身中最是要緊不過,丁白雲內力雖然不強,但他自幼習武,這一拳不論勁力準度,都稱得上狠辣勇猛,便是江湖一流好手,要就這麼白白讓他打中了,那也是九死一生,湯光亭如何能免?結果事實正好相反,湯光亭便靠這麼猛力一擊,霎時衝開莫高天以內力封住的穴道,九轉易筋丸的藥力與四種劇毒,挾著莫高天的內力,一起注入了他的膻中穴。就這樣,九轉易筋方的功力,藉由莫高天與丁白雲的內力牽引下,打通了第一道關卡。這一道關卡就是:九轉易筋方必須要由受藥者自身內力帶引,才能加以利用,否則九九八十一天之內,受藥者終將因控制不了體內積蓄著日愈強大的藥力,最後血脈爆裂而死。   湯光亭本身並無任何內力,所以這個尋常問題卻是他的大問題。丁白雲本愈殺他,卻陰錯陽差救了他,更莫名其妙地弄脫了自己的手腕。至今仍怕東窗事發,終日惴惴難安,只想早日與湯光亭,還有莫高天作別。   那九轉易筋方既已在湯光亭體內作用,莫高天所注入的一小部份內力,便為他所用,而那原先存留在他體內的四種毒質,即將在未來的日子裡,漸漸被他的內功化去,轉成了內力。他不知在這未來的九九八十一日之內,自己的身體無時無刻不在自行練功,所有禁忌亦與一般練內功者相同。   而這時他偏偏想起了梅映雪,心裡便不自覺地動了男女之情,正是犯了搬運內息時的大忌,頓時陷入魔障。原本就算要走火入魔,一般也都要在修習內功二到三年,略有小成之後才有可能發生。湯光亭服用九轉易筋丸至此不過一天光景,體內內力初生,便有如此威力,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湯光亭哪裡知道他自己的命,居然曾在鬼門關前數度過門而不入,這時他四肢逐漸麻痺,還道是體內劇毒再度發作,心裡只想:「莫前輩殺人的武功高強,救人解毒卻是半調子,要是他們再不回頭看我,只怕這次我小命不保!」這次雖然也是屬於練功走火,但因他並不是自行運氣練習,所以他一停止胡思亂想,全身麻痺的感覺其實已有漸緩的趨勢,只是情急之下,不能立刻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眼前只見擺在這客棧中間的桌椅已被人挪開,當間兩人大打出手。其中一個是剛剛一進門就呼呼喳喳的大鬍子老粗,另一個身材矮胖,四肢肥短,看穿著打扮是河朔刀槍會裡的人,剛才沒聽他自我介紹,倒不知道他是誰。   別看那性子浮躁,傲慢輕佻的大鬍子是個大老粗,只見他步伐嚴謹,雙拳舞動招式狠辣,走得是冷僻肅殺一路的拳法。那刀槍會的胖子手段更是怪異,他身材肥胖,卻又偏偏使得一對與他不登對短手戟,進退趨避之間,動作迅猛無儔,簡直活像一隻胖松鼠。   一個偏鋒,一個奇巧,一時鬥了個旗鼓相當,短時間還瞧不出誰勝誰敗,雙方人馬卻已在場外互相戟指叫囂,個個爭先恐後,以口角另辟戰場,鬥了起來。那鐵馬幫的朱虎原本事不幹己,但刀槍會的人一開始對他們禮數頗為周到,便對刀槍會有了好感,若說因為這樣便要幫他們嘛,卻又顧忌不清楚這另一路人馬的來歷,實在下不了決心。   猶豫間,忽然聽得「啪」地一聲,那大鬍子一拳打中了胖子的小腹,但那胖子動都不動,哼也沒哼一聲,若無其事地承受下來。大鬍子臉色大變,向後退開數步。   那朱虎見狀,連忙趁機上前,雙手一攔,說道:「各位請冷靜冷靜,聽在下一言。」那大鬍子身後一個矮小的白面漢子,從後面冒出一個頭來,應道:「少囉唆,再吵連你一塊兒揍!」大鬍子右肘往後一撞,正好敲在白面漢子的胸膛上。那白面漢子吃了這一記悶拐子,還要多嘴,撫著胸口說道:「大師兄別怕,大不了咱們一塊兒上……」一言未了,他的另外兩個師兄弟,一人一邊,一個按住了他的頭,一個摀住了他的嘴。   朱虎裝著沒看見,續道:「在座各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各人的門派也都是響鐺鐺的名門正派,何必為了一點小小的誤會,傷我江湖同道和氣?」大鬍子道:「你既說是誤會,那好,為何這位胖朋友,一進來便對我大吼大叫,還動手動腳?」   衛正人接口道:「那是因為貴派兄弟不聽勸告,無故妄動我會的東西,我黃兄弟一時氣不過,這才追進來。」那大鬍子頗不以為然地道:「原來擋在門口的那口大木箱是你們的東西。你們將一個這麼大的東西擋在馬路當間,怎麼?我們路過的人不能問問嗎?」衛正人道:「常人只見表面,只知這是一口木頭箱子,其實裡面的事物十分要緊,我黃兄弟一片好心,倒教貴派見笑了。」那大鬍子冷笑道:「嘿嘿,既然這其中藏的是你們那個什麼會,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之事,便算我給這位好管閒事的兄台一個面子。我們走吧!」招呼同伴便要離去。   衛正人將身子往前一站,伸手說道:「那便請賜解藥。」那大鬍子臉色微變,說道:「什麼解藥?」衛正人道:「原來兄台便是硃砂派的毛師兄,失敬,失敬。我黃兄弟確實是一番好意,絕非向毛師兄挑釁。還望賜解藥。」   那大鬍子見對方叫破自己的來歷,便不再閃爍,說道:「閣下好眼力,不知高姓大名?」衛正人道:「敝姓衛,河朔刀槍會單刀教頭衛正人,便是區區在下。」大鬍子道:「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河朔刀槍會,久仰,久仰。」才說完,忽聽得「咕咚」一聲,剛剛與他對打的胖子,突然一仰倒地。衛正人身後的三人趕忙去攙住了,捋開衣服,只見小腹的地方有著一處茶杯口大小的瘀痕,卻不是一般的青黑色,而是朱紅色。顏色鮮麗,彷彿要滲出血來。三人相顧失色,衛正人卻頭也不回,自作鎮定。   原來這個大鬍子名叫毛天祚,果真便是硃砂派的大弟子。這硃砂派本是江湖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幫派,唐末丹鼎派的遺枝。十幾年前硃砂派煉金未成,反而煉出幾味神奇的毒藥,門下弟子居然便藉著這幾味毒藥闖蕩江湖,還真的鬧出了幾件風風雨雨的大事,從此硃砂派名聲才不脛而走。   然而這硃砂派雖是武林幫派,因不以拳腳功夫見長,所以名聲雖有,地位卻始終不高。偏生這毛天祚天生火爆脾氣,無論去到哪裡,自然也都是惹禍的多,與他打過交道的人,無不搖頭皺眉。適才毛天祚與那黃胖子放對,他見連對方一個看東西的腳伕,功夫都不比自己差,妒恨心起,便動殺機,暗地將毒物握在手中,尋隙於發拳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對手。他一拳得手,還佯裝不敵,只想在對手毒發之前離開,正是他慣用的伎倆。每當夜深人靜,毛天祚時而想起那些莫名其妙死在他手下的人,臨死之前還搞不清楚究竟遭到了誰的暗算,心裡就有一種快感,所以他也從不考慮自己的行徑光不光明正大。   傳言中的毛天祚身高腰粗,一臉虯髯,暗地裡有人稱他叫「毛掃帚」,最是好認不過。衛正人往這方向去猜,果然一言中的。而硃砂派既以毒藥聞名,這個掃帚星竟然轉性,甘願吃虧走人,衛正人只想自己會裡的兄弟只怕著了道而不自知,所以一開口就向他要解藥。一來叫對方知道,自己完全清楚他們的底細,二來就算猜錯了,也不吃虧。這時驚見黃胖子忽然倒下,衛正人卻只能順勢強做鎮定,好讓人覺得一切都早已在他算計之中。   毛天祚見衛正人對黃胖子的倒下視而不見,恍若無事一般,摸不透他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便道:「衛教頭剛才說,這位胖兄弟對我們是一番好意,在下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請教。」說著,看了躺在地上的黃胖子一眼,心想:「剛才讓你逞足了威風,怎樣?現在是你行,還是我強?」嘴角漾起一絲微笑,三人對他怒目而視,他也只當沒看見。   衛正人道:「我們的這口木箱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就這麼擺在路邊,對於慣常在路上橫衝直撞的人來說,也許不太方便,但若是要閃避,只要眼睛沒瞎,就一定閃得過去。」毛天祚「哼」地一聲,把頭撇了過去。   衛正人續道:「也許毛兄要問,那麼這口箱子,為什麼就非得放在路邊不可,這路可不是河朔刀槍會開的。」那剛才被同伴摀住嘴巴的白臉矮子,不知何時恢復了開口的自由,插嘴道:「老兄你這幾句話可只說對了一半。」衛正人一怔,問道:「什麼?」那白臉矮子道:「我們師兄弟幾個,向來便是這麼天不怕地不怕,我們不去管你怎麼擺放什麼箱子,不過它礙到了我們幾個走路,我們便找它出氣,怎樣?不服氣的話,再來比畫比畫。」一付躍躍欲試的樣子。   衛正人皺眉道:「毛兄,這便是你們的意思嗎?」毛天祚道:「我的意思是,是非曲直,總得說得明明白白。」白臉矮子搶著道:「那還用說嗎?大師兄,當然是我們是,他們非,我們曲……我們直,他們曲囉!」   衛正人道:「既然這天下諸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蔣師傅,勞你駕跟這位小兄弟說說,說咱們那口箱子裡裝了什麼東西,我們黃兄弟,看的是什麼要緊的事物。」只見圍著照料黃胖子的三人,其中一個乾乾瘦瘦的中年男子站了起來,瞇著雙眼對著衛正人說道:「是。」轉過頭去,睜著他那一雙,睜也睜不開的雙眼,看著那白臉矮子,淡淡地說道:「我們那口箱子裡裝的是火藥,一百來斤的火藥。」他這火藥兩字說得既輕,語調又平淡,可一出口,四周全安靜了下來,那白臉矮子聽了臉色大變,連毛天祚亦為之動容。只聽得那蔣師傅自顧自地續道:「……要是點起火來,轟的一聲,你們也甭差人回老家報信了,你家老太爺在二三十里外,都知道要上哪找你去了。只是到時這裡一片焦土,胳臂啊,手啊,腳的,零零落落散了一地,拼拼湊湊也不知能不能將你完完全全地拼起來……」衛正人插嘴道:「蔣師傅,請你挑要緊的講。」   蔣師傅道:「是,是。我們黃兄弟便是會裡使用火藥的第一把交椅,這火藥的性子摸不準的,會裡兄弟沒人敢碰,就黃兄弟擺得平,所以一路便交由他親自看管。」   衛正人頷首微笑道:「說得非常清楚,蔣師傅,謝謝你。」擺手示意要他退下。自己接著說道:「我黃兄弟為人謹慎,做事一絲不茍。恐怕剛才就是有人意圖碰他那口箱子,我黃兄弟未免發生意外,更是職責所在,自然得從權防範。只是不知如何得罪了貴幫兄弟?」   那白臉矮子道:「他是沒得罪我,只是咿咿呀呀的,誰聽得懂他講什麼?這麼要緊的東西,你們派了一個口齒不清的人看管,這不是開玩笑嗎?」他這麼說,等於是間接承認了剛才便是他去動了那口箱子。   衛正人道:「黃兄弟是火藥方面的第一把好手,他說話上有障礙,並不影響他在這方面的能力。火藥這玩意兒性子可是捉摸不定的,有時候碰一碰就能炸開來,老兄若是活得不耐煩了,倒儘管去試試。不過在那之前,希望你招呼大家一聲,免得你毛師兄到了閻羅王那兒,還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去的。」白臉矮子啐道:「好端端的,我毛師兄幹嘛去閻羅王那兒?你不是咒他死嗎?」衛正人冷笑一聲,不再答話。   那硃砂派以煉丹起家,雖然最後走上煉製礦藥一途,但對於硝石硫磺的特性,亦向所知悉。若是那口箱子裡,裝的全都是火藥,其威力之駭人,非世上一般刀槍飛石所能比擬。而河朔刀槍會一向又與當朝為政者往來密切,擁有火藥兵器,亦不足為奇。毛天祚聽到這裡,十之八九已相信對方並無惡意,更何況今日若不給解藥,對方人多那還是其一,與擁有火藥的河朔刀槍會為敵,只怕後患無窮。   毛天祚緩緩地從懷裡拿出一個折成小方勝的油紙包。攤開油紙包,從中用指甲挑出一點藥膏,彈在蔣師傅的掌心。說道:「直接搽在患部。」蔣師傅不信解藥這麼容易到手,瞇著眼睛狐疑地瞧著他。衛正人道:「事不宜遲,快照著做。」蔣師傅趕緊照辦。那毛天祚忽道:「慢著!」   衛正人道:「此事尚有不妥嗎?」毛天祚道:「我硃砂派的解藥藥到病除,半個時辰之內,我保證這位黃兄弟活蹦亂跳,又是一條好漢。只是有件事情,我得代在座各位英雄問一問,否則難以安心。」衛正人道:「毛兄有話不妨直言。」   毛天祚道:「火藥這種東西,老實說,小弟也略有研究。甚至也曾親眼目睹它的威力。其中若是填上丹黃,一經燃點,在場各位只怕沒幾個能躲得過。如此霸道的東西,若非另有圖謀,不知衛兄何以一帶一百來斤?」   衛正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毛兄擔心此事。」頓一頓,續道:「其實我和鐵馬幫的朱兄剛才在這裡,正談起此事。本來就打算邀請毛兄,現在既然誤會冰釋,實在再好不過。小二,來挪好桌椅,多擺一付筷子,再打兩斤酒來!」   那店小二原本嚇得躲得老遠,這會兒見雙方言和,這才敢出現。   酒菜重新上桌。衛正人道:「硃砂派離此地有百來里路,不知毛兄為何帶著貴幫兄弟,遠道而來?」毛天祚心裡有氣,心想這本來就是我問你的,你卻反過頭來問我。說道:「衛兄何出此言?」   衛正人道:「毛兄不必多心,我在道上早已得到消息,不只是毛兄,就是朱兄與小弟在下,今日在此碰頭,只怕並不是巧合。」朱虎接口道:「想來確是如此。我本來也不相信,可是聽到衛兄這麼說以後,我這麼思前想後,與在路上打探到消息這麼一對照……毛兄,要是我們所料不錯,你們要去的地方,應該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毛天祚難以置信,道:「真有此事?」衛正人道:「只怕我們是著了人家的道了。其實也不只是我們,我三天前才在路上碰到了常熟破山寺的唐氏三兄弟,他們哥兒三雖然不說,可是我們早上卻又在上個村頭碰到了面。八成也是要往這兒來的。」   毛天祚與站在他身後的同門師兄弟面面相覷。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倒不是我信不過你們,只是這事干係太大,要是我師父怪罪下來,我也承擔不起。」衛正人道:「那請毛兄想一想,你要去的地方雖然不是龍潭虎穴,可也不是你說去就去,說走就走的。人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現在大家道既相同,遇到事情大家一起拿個主意,可不是比獨自一個人來得強?」   別看那毛天祚一付火爆浪子脾氣,發起瘋來殺人不眨眼,哪知卻對自己的師父十分敬畏。其他人都想,一定是他師父臨行前交代了些什麼,才讓他這麼難以決定。衛正人略一沉吟,說道:「毛兄為人把細,亦是應當。這麼吧,我們要去的地方,正好有三個字。我和朱兄負責寫第一和最末一個字,毛兄便寫中間那個字。咱們三人一起提筆,一起落筆,如果三個字湊不到一塊兒,毛兄掉頭就走,令師的事,依然是貴派的秘密。如何?」毛天祚連連點頭,說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三人一時找不到筆紙,便用手指蘸了酒水,寫在桌子上。   那衛朱兩人援指立就,相較之下毛天祚寫的那個字筆顯然畫較多。兩人待看到毛天祚寫完最末一劃,臉上都不由露出微笑。   這梅花鎮與千藥門有地緣關係,萬回春在這一班人出現之後,對於他們的一舉一動,無不用心注意。尤其到後來居然連火藥都出籠了,萬回春更是一個字都不敢聽漏。這時見他們以字代口,便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只可惜客棧裡光線灰暗,距離又遠,萬回春又故做輕鬆,匆匆一瞥,什麼也沒看到。   果聽得毛天祚喃喃說道:「原來各位真的都要去千藥門……」他這幾個字說得細如蚊聲,萬回春聽來卻如同晴天霹靂。他眉頭一動,莫高天便已知道他的心意,低聲道:「沉住氣。」伸手替他斟滿了一杯酒。萬回春仰脖子一飲而荊只聽得那衛正人續道:「既然大家的目標一致,不如開誠佈公,互結為盟,只要我們大夥兒齊心,就算那裡真是龍潭虎穴,又何懼之有?」毛天祚道:「各位,且慢。雖說我們師兄弟真的是要去千藥門,可我們可不是要去興師問罪的。瞧你們這般大張旗鼓,囂張跋扈的模樣,可別連累壞了我們的事。」   衛正人糾正道:「毛兄,你我遭遇相同,貴派心裡打什麼主意,咱們心同此理,我豈會不知?但我們這個叫『有備無患』。若是他們肯好好地交出解藥,萬事以和為貴,我們甚至不要求任何的交代。但若是他們恃強凌弱,不知毛兄可有萬全的準備?」   毛天祚沉吟半晌,遲遲無法作答。他那矮個子師弟從一旁挨過來,低聲說道:「大師兄,我覺得他們說得有理。」毛天祚啐了他一口,道:「你也知道什麼叫做有理?」白臉矮子道:「反正我們往人多的地方站,總是不錯的。」   其實衛正人一干人等說了一大堆,還不如這白臉矮子這一句話來得直接明瞭.衛正人哈哈一笑,道:「這位兄台說得不錯,我們大家夥兒打得就是這個主意,哈哈哈!」朱虎與郭典等人,聽著也不禁笑了出來。毛天祚一番細想,亦不禁莞爾。   眾人笑了一陣,那白臉矮子口無遮攔慣了,平常一言既出,接著都是挨罵的多,這會兒一言中的,有點得意忘形,兩隻眼睛賊忒忒地瞧向坐在裡側的那一對男女,忽道:「搞了半天,原來大家都是同一條船的,說起來也算是一種緣分。哈哈,沒想到這船上還有這麼美麗的姑娘,俗語說得好,這個……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一言未畢,颼的一聲,一枝羽箭朝他門面而來,又快又急。那白臉矮子一時傻住,眼見萬萬來不及閃避。朱虎坐在白臉矮子身前,他眼明手快,急忙向前一撈,卻只把那羽箭打偏。波地一聲,羽箭插入白臉矮子身後的門柱上,直沒入羽。   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毛天祚當時來不及反應,但他此時立刻霍地站起,大喝一聲:「何方鼠輩?竟敢暗箭傷人!」颼颼兩聲,又是兩枝羽箭射來,算是回答了毛天祚。毛天祚哇哇大叫,急忙低頭,但那射箭之人算準了毛天祚兩腳站在長板凳裡邊左右閃避不易,所發出的羽箭分上下兩路打來。毛天祚見勢非自己往後仰倒不能解,但如此一來,無異於往後摔了個四腳朝天,一時竟猶豫起來。衛正人此時在一旁早已有了防備,伸掌拍出,打落了朝毛天祚下盤射去的羽箭,免去了毛天祚一場尷尬災禍。   衛正人但覺附在羽箭上的勁道非常,若是接二連三不斷射來,只怕己方馬上就要有人掛綵。心知得罪了高人,連忙拱手道:「尊駕箭法如神,衛某十分佩服。適才如有冒犯,實屬誤會,請先罷手如何?」   那對男女坐在一旁角落,仍自顧飲酒談笑,旁若無人。衛正人好不尷尬,但回想起剛才那一枝羽箭的勁道,暗忖那人竟然不須抬臂拉弓,實是當今一流高手,自己再有脾氣,也不能挑在這個時刻發作。   正做沒理會處,忽聽那男人開口說道:「師妹,這衛教頭的『抽刀斷水』刀法,武林中堪稱一絕,在江湖上也是一號人物。這會兒向你作揖行禮,你就不要在捉弄他了!」   這言下之意,是說剛剛射箭的竟是他身旁嬌滴滴的姑娘,朱虎與毛天祚不由都大吃一驚。衛正人心想:「我從未將自己的師承來歷,告訴過江湖上的任何朋友,此人居然叫得出我的得意刀法,倒是令人意外。」至於射箭的人,倒底是男是女,反而不放在心上。接著說道:「姑娘武藝驚人,不讓鬚眉,著實令人駭服。」   那女子先是抿嘴一笑,接著說道:「衛教頭不必客氣。」衛正人道:「哪裡,哪裡,姑娘年紀輕輕,箭術如此了得,請恕在下眼拙,不知姑娘師承何處?衛某也好多長點見識。」那女子佯作失聲道:「唉喲,衛教頭這不是興師問罪來了。」   衛正人道:「不敢。在下是真心請教。」那女子又是粲然一笑,說道:「我這不過是騙人的小玩意兒,說出來就怕笑掉了各位大爺的牙,哪裡比得上衛教頭真刀實槍,靠的是在刀口上舐血,一步一步掙來的名號。剛才小女子胡鬧,你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再說,嘻……我剛剛要射的又不是你,是你自己忙不迭挨過來,刀劍無眼,可怪不得我。至於我師承來歷嘛……嘻,不說了,不說了,免得你找我師父告狀去。」眼神捉狎狡獪,朱唇未言先笑,流轉之間,媚態橫生。   眾人瞧見了這幅景象,都不由都獃了一獃.這女子光就容貌而言,雖然談不上國色天香,卻也是千中挑一。但她言談舉止之間,骨溜溜的黑眸靈轉,時而眨眼,時而嬌笑,表情做了個十足。要說她挑逗嘛,卻又不失莊重,要說她狐媚嘛,卻又略減風騷。在場年輕男子,如那白臉矮子、孫均等,無不瞧得心神蕩漾,全身骨頭頓時輕了幾兩。   那衛正人年逾四十,家中早有妻兒老小,為人向來正派,自然不似這一班小兒這麼般把持不住,但平日接觸,多是會中兄弟,一年洗不到一次澡的粗魯漢子,今日得能與美人晤談,自也心曠神怡,別有一番心情。見她始終不肯透露身份,也只是微笑,不再追問。   那林藍瓶初自少女長成,對於自己的容貌也頗有自信,但她自幼秉受庭訓,曉諭女子便該當端莊溫柔,雖說她自己未必一體凜遵,卻也從未見過這般矯情放浪的女子。又見她容貌秀麗,心裡既有著惋惜,同時亦有著說不出的厭惡,不自覺輕輕說了一聲:「哼,妖裡妖氣的,真不知羞!」只見堂上男子,不論老少,一個一個都盯著那女子看,不覺心裡有氣。回過頭來,卻見湯光亭神情古怪,兩眼發直,一眨也不眨的,不知為何忽發嬌嗔,將手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抬起右腿,便往湯光亭坐的板凳上踢去。   林藍瓶知道若真的打起來,自己的武功也只比湯光亭好上那麼一點,所以這一腿老實不客氣,便多加了那麼一分勁道上去。只聽得「碰」地一聲,湯光亭應聲倒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林藍瓶大吃一驚,急忙向前攙扶,連聲道歉。那楊景修就坐在湯光亭身邊,依他的身手反應,按理不該就讓湯光亭這麼跌下去,可巧他那時一雙眼睛都盯在那女子身上,待聽到聲響,已經措手不及。莫高天回過頭來,瞧著躺在地上的湯光亭,還沒感到不對,只道:「好好的椅子讓你坐,你都能跌倒,可真有你的。」   才轉回頭去,林藍瓶大叫一聲。莫高天回頭又問道:「又怎麼啦?」林藍瓶道:「他……他一邊手熱得燙人,另一隻手卻冷得要命……」原來林藍瓶見湯光亭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還以為是湯光亭故意裝暈,耍賴捉弄她。原本林藍瓶就有意要給他一個教訓,見到這番光景,不由心中怒火又起,只想再給他來上一腳,但顧慮著剛剛的騷動,恐怕已經驚動了在場所有的人,而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一個姑娘家,對著一個躺在地上的男子拳打腳踢,成何體統?只得伸出雙手,想將湯光亭拉拔起來。   沒想到這不碰還好,一碰之下,湯光亭兩隻手掌心一冷一熱,內勁暗生,將林藍瓶的手彈開了去。   林藍瓶從未見過這種事,忍不住驚呼。這邊莫高天出言詢問,那一邊楊景修早已一步搶上,手一觸碰,便知湯光亭練功岔了氣。兩手將他身子扶正,便欲運氣幫他導氣歸元,耳邊萬回春忽道:「把我的囑咐當成耳邊風啦!」楊景修一驚,反射性地縮手。   萬回春手指疾點,封住了他身上幾處穴道,說道:「林姑娘,請你來扶著他。」林藍瓶身子嬌小,只得坐在湯光亭身後,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正想接著問再來怎麼辦,忽然眼前一花,萬回春的身影,卻反而出現在衛正人的桌前。   其時丁允中一行人坐在一旁,武功高強如莫高天等人,都已知道無意中碰上的這一群人,居然都是衝著千藥門而來。他們表面上不動聲色,是因為千藥門的主人便在此間,縱然想幫著出頭,也得先瞧一瞧主人的意思如何。莫高天與丁允中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此間環節自然清楚。這時看見萬回春終於忍耐不住,兩人在一旁也都是蓄勢待發。   只聽得萬回春道:「敢問各位爺台,可是要上千藥門去?」神態極為恭謹。衛正人與朱虎對望一眼。一會兒,朱虎只道:「有事麼?」並不正面回答。   那萬回春陪笑道:「是這樣的,江湖盛傳,這千藥門住著一位醫術十分高明的大夫,著手回春,堪比華陀扁鵲。不過,這還是其次,聽說那裡種滿了各種奇珍異草,豢養各類飛禽走獸,可以說是普天之下,所有能夠入藥的,無一不備,無所不包。就這名醫配合良藥,奠定了千藥門百年興盛的基石。好巧不巧,我的一個遠房姪子,前些日子跟人家打架弄傷了,遍尋名醫,藥石無效。今日尋到這個地方來,卻不知道往千藥門的路,剛才不小心聽到諸位的對話,要是方便的話,我們便跟諸位一道走,我們會遠遠地跟著,不會打擾你們的。」   衛正人瞧著萬回春那張和藹可親,堆滿笑意的臉,心中反而起了戒心。眼前的萬回春武功不弱,那是容易看得出來的,與他同行的另有兩名老者,想來武藝也差不到哪裡去。而像這樣角色的高手,眼前湊足了三個,自己卻一個也瞧不出來歷。便道:「這位仁兄若不嫌棄,眼前就有一位硃砂派的醫術高手,何苦捨近求遠呢?」萬回春心道:「這是試我來著?」表面上卻喜道:「得遇高人在此,那是再好不過了。」   那毛天祚知道衛正人輕描淡寫地,把這一道題目出給了他。他原本老大不願意,但眾目睽睽,卻逼得他不得不接受。   不過他不願在人前顯得矮衛正人一截,只見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正眼也不瞧萬回春一眼,乾咳了幾聲,慢慢吞吞地問道:「病人在哪兒?」萬回春道:「他傷勢嚴重,這時突然發作,全身癱瘓動彈不得,還請先生移步。」   毛天祚故做姿態,輕哼一聲,道:「是嗎?」大搖大擺地走到湯光亭身旁,俯身察看。莫高天見萬回春存心戲弄他,退到一旁,好不容易忍住一肚子笑。林藍瓶不明所以,卻問道:「還好嗎?」莫高天終於忍俊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毛天祚尚不知好歹,惺惺作態道:「急什麼?他如果能稱得上『還好』兩字,就不會是這一付要死不活的樣子,而你老太爺也就不必特別請我來了。扶好扶好,別再開口說話了,你煩得我不能專心。」   林藍瓶見他忽然發起脾氣來,趕緊閉上嘴巴。萬回春實在打從心眼裡,看不起他這種踞傲驕矜的態度,心中暗暗咒誓道:「就憑你這個樣子,要是瞧得出個所以然來,我萬回春從此退出江湖。」   那毛天祚右手三根手指一搭上湯光亭的脈搏,立刻便皺起了眉頭。低頭沉吟半晌,忽然抬頭說道:「換左手來。」林藍瓶心想:「這同一個人的脈搏,左右手還能不一樣嗎?」卻不敢出言詢問,幫著把湯光亭的左手伸給了毛天祚。毛天祚這一搭脈又是好一會兒的時間,最後搔一搔頭,只迸出了幾個字:「這可奇了。」   原來毛天祚察覺湯光亭的脈象怪異,有三分像是中了慢性劇毒,又有五分偏向練功走火,而說是受了外家掌力,傷了五臟六腑,卻也有那麼兩分神似。壞就壞在這三種脈象在醫術名家來說是截然不同的,要是說出自己的懷疑,只怕當場笑掉衛正人的下巴,硃砂派從此名譽掃地,自己也不用再混了。只是讓他覺得更奇怪的是,湯光亭的內力平平,以上三種病徵,只消其中任何一種,都能馬上讓他去見閻王,為何他能活到現在?   他一時半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神情十分尷尬。衛正人一旁瞧了,說道:「怎麼?連大國手也束手無策嗎?」這句話若是有心人聽來,只怕有點刺耳,毛天祚個性毛燥衝動,按理不該這麼遲鈍,可這時他卻一反常態,喃喃說道:「束手無策……怎麼辦呢?束手無策了嗎……那要怎麼辦才好?」居然當真起來,遲疑半晌,從懷中掏出一個木製小盒,盒外雕工精美,紋理古樸,該是他經年久藏,珍視異常。打開盒蓋,只見裡面滴溜溜地滾著五顆小珠,顏色作青赤黃白黑五色,大小卻都一樣。   眾人尚自疑慮毛天祚此舉何意,卻見他已抄起其中一顆珠子,便往湯光亭口裡送。萬回春大吃一驚,呼喊道:「你幹什麼……」本欲伸手阻止,卻忍不住遲疑了一下,便在此時毛天祚右手食指拇指用勁,按在湯光亭的喉頭這麼一掀,湯光亭的喉頭跟著一動,便將口裡的東西吞進腹中。   林藍瓶見萬回春神色不對,瞥眼瞧那木盒子裡只剩下黑白赤黃四顆珠子,可見湯光亭吞下的是青色的珠子。抬頭又瞧瞧毛天祚,卻見他氣定神閒地道:「老丈勿慌,我這顆地犀通靈丸百益而無一害,無論拔毒去瘀,活脈解郁皆有速效,更重要的是令姪傷勢不輕,若不及早醫治,只怕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他先服我一顆地犀通靈丸,當可保他七日之命,還好千藥門便在左右,聽說那萬門主醫術號稱天下第一,嘿嘿,今日正好可以上門領教了!」   衛正人原本打算藉毛天祚阻止萬回春等人同行,沒想到聽毛天祚言下之意,卻是想帶他們上千藥門求醫。這結果雖然出乎衛正人的意料之外,不過當他瞧見萬回春,看到毛天祚突然給他的姪兒吃了一顆來路不明的藥丸時,臉上那種吃驚的表情,肚子裡暗暗好笑,盤算:「沒想到那個少年真的有病在身,若是硬不讓他們跟,他們化明為暗,反而不妙。還好這步棋算是我方佔了先手,無論他是真是假,總叫他討不了好去。」當下微笑不語。   那萬回春不願顯出自己對醫藥有所認識,只好任由毛天祚胡作非為。由於可能事關千藥門生死存亡,為怕莫高天會為了湯光亭出手干預,他盡量裝著若無其事,假意關心道:「為了劣姪的傷勢,折損大夫靈丹妙藥,實在愧不敢當。」毛天祚道:「哪裡,其實我不過想藉著令姪的傷勢,去會一會千藥門。說實在的,令姪的傷勢,百年難得一見,要是讓他便這麼死了,豈不可惜!哈哈哈!」萬回春想這人說話不分輕重,偏又口無遮攔,這般行走江湖,居然還能活到現在,倒也是奇事一樁,不由跟著訕訕笑了一笑。   忽然間角落裡同時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眾人循聲看過去,卻是一個光頭。那光頭不顧眾人眼光,自顧地大笑了一陣,接著說道:「妙啊,妙啊,『就這麼死了,豈不可惜?』對對對,這句最妙了,真是笑死我了。哎喲……阿彌陀佛,不行了,不行了,來啊,小二!結帳!」   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光頭會了鈔,頭也不回地走出飯館,沿路還是一直不停地笑,直到隱身在街口轉角。鐵馬幫與硃砂派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和尚什麼來頭。毛天祚回到座位上,問道:「剛剛那個和尚是在說我嗎?」他的師兄弟們無人敢答,其他人事不關己,也都默不作聲。卻聽得先前向硃砂派的白臉矮子射箭的那女子,在一旁與她師兄道:「師哥,你說這個和尚是什麼來頭?是少林寺的嗎?膽子倒不校」她師兄道:「他是光頭,卻不見得是和尚。而就算他是和尚,普天之下,會武功的和尚,可不只少林寺一門。你說他膽子有多大嗎?那倒也不見得。」那女子嘴角含笑,白了他一眼,嗔道:「是嗎?依我看,普天之下就屬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最強,膽子也最大。你看這麼多人在這裡,他孤身一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要笑就笑,說走就走,這種膽色天底下不能說只有他一個,不過如果是和尚,那就非是少林寺的不可。」   那男子雖然是師兄,不過面對師妹的強詞奪理,也只是一笑置之。順著說道:「按你這麼說,也不是沒這個可能。不過說到膽子大,眼前就有一個人,膽量可比他大得多了。」女子對著他粲然一笑,說道:「呼延大俠藝高人膽大,原是江湖盡知。」那男子道:「不不不,我可不是在說自個兒,往自己臉上貼金。我說的是,剛才有一位嬌滴滴的小姑娘,不管對方有幾個大漢,惹她一個不高興,照樣二話不說,咻地一聲就是一支箭。那不是比剛剛那個和尚高明多了嗎?」   女子這時才知師兄說的是自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人家跟你說真格的,什麼嬌滴滴的小姑娘,你好沒正經!」說罷,自己想想,卻又忍不住笑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師哥,你說待會兒到了千藥門,到底能不能見到萬掌門?」眾人一聽,心中都暗道:「原來你們也上千藥門。」   只聽得那男子接口道:「能見到當然最好,我就怕這些人仗著人多勢眾,沿路敲鑼打鼓,萬掌門聽到風聲,說不定會跑去躲起來。」萬回春一旁聽到,暗罵:「躲你的狗屁!等一下老子便讓你第一個嘗嘗,我千藥門的手段。」他為人向來篤誠寬厚,但今日事態詭譎,令他焦躁難安,既是罵在心裡,便索性罵了個十足。   那衛正人卻想:「千藥門這一次倒底惹了多少人?這事若不是太過湊巧,就怕是有人刻意促成。」又想:「我們現在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各懷鬼胎,不過是一盤散沙,到了緊急關頭,全都靠不住,說不定還有人扯後腿。我不如讓老黃暗中佈置一下,要是苗頭不對,說不得,只好將這一百斤的火藥全部點開,管他千藥門埋了什麼機關在等我們,我這「砰」地一聲,什麼高手低手,老人小孩,什麼都玩完了。」他心中計議已定,不再理會還有什麼人要一起去,草草吃飽,便要眾人動身。鐵馬幫與硃砂派眾人互相招呼吆喝,一起跟了上去。   萬回春心裡雖然掛念門派安危,但表面上仍是裝成求醫者,在附近叫了一台板車,馱運湯光亭以作為掩護,亦步亦趨,跟著出發。那丁允中見千藥門有事,不願落在莫高天的後頭,催促著丁白雲兄妹倆,一同上路。   這路上陸陸續續有江湖人物出現。有的彼此認識,便打起了招呼,熱絡得很,但遇到不認識的,只遠遠地對望一眼,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   斜裡一隊駿馬馳來,衛正人一拱手,喊道:「唐兄!咱們又碰面了!」當先的大漢勒馬停步,見是衛正人,不覺一怔,回頭說道:「大哥,二哥,這事當真邪門。」後頭一人拍馬趕上,道:「何事大驚小怪?」見到衛正人,也是吃了一驚,說道:「原來是衛兄。不知衛兄何故跟著咱們?」   衛正人哈哈一笑,說道:「唐兄何出此言。這裡這麼多人,難道都是跟蹤唐氏兄弟來的?」後來那人臉上一紅,訕訕一笑,並不言語,   第三騎此時也已來到,馬上大漢開口道:「我兄弟三人絕無惡意,二弟不會說話,還請衛兄見諒。」衛正人道:「哪裡,哪裡。唐兄言重了。」當下便給唐氏兄弟與硃砂派、鐵馬幫彼此引薦認識。至於萬回春等人,衛正人不明底細,故意落了過去。唐氏兄弟三人彼此相視一笑,也當作沒這回事。   沒想到那硃砂派的地犀通靈丸頗有獨到之處,此時湯光亭已悠悠轉醒。板車顛簸,林藍瓶扶著他坐起身子,一邊將剛才他不省人事時,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悄悄地告訴了他。湯光亭神智未清,只覺得全身上下都顛得疼。抬頭見到唐氏三兄弟,背負大刀,滿臉橫肉的,在樹林中吆喝按轡馳馬,一時錯覺,彷彿回到了鑄劍山上。   他雖然離家不久,卻是頭一回獨自出門,幾天來遭遇離奇,不免讓他有些害怕,心裡頭確實有那麼一點想家,想山上的爹娘。可是這一會兒真要他回去,他可又不願意了。忍著一身酸痛,哼哼唧唧地問道:「哎喲,這裡是哪裡?」林藍瓶將原本扶著他的手一鬆,沒好氣地說道:「我跟你說了那麼久,原來你一句也沒聽進去。」   湯光亭左顧右盼,只見同行的江湖人士,竟然聚集了有五六十人,卻獨獨不見了萬回春。心道:「這家裡忽然來了這麼多人,是得好好回去準備一下。」忽然前方有人呼喊:「到了,到了,千藥門到了。」那唐氏三兄弟其中一個人,跨下雙腿一夾,縱馬直出。不一會兒回頭,說道:「大哥,二哥,好像到了。」眾人一聽,個個磨拳擦掌,躍躍欲試。有的人甚至將背上的長刀解了下來,執在手上,好像準備隨時大戰一場的樣子。   衛正人雙眉微蹙,心裡苦笑道:「我居然跟著這些大驚小怪,沉不住氣的傢伙混在一起。今日之事要是傳了出去,我的臉還往哪裡擱去?」故意放慢了腳步,打算讓這班人先進去。那鐵馬幫素知衛正人多謀,便以他馬首是瞻,也跟著慢了下來。個人心懷鬼胎,自有打算,只有毛天祚見湯光亭已經清醒而沾沾自喜。   那丁允中可不是跟著來看好戲的,要丁鈴留著看顧湯光亭,自己領著丁白雲搶先跟了進去。莫高天自恃身份,只管自走自己的;楊景修聽了萬回春的勸告,不便與人衝突,所以都與湯光亭一道。   到了谷邊溪澗之處,板車已無法再行,林藍瓶便扶著湯光亭下了車。那幫忙推板車的車伕力氣雖大,膽子卻很小,見這麼多人掄刀使槍,心裡害怕,趁著湯光亭下了車,眾人沒留意,竟偷偷推著板車走了。丁鈴發現後,趕著追去,不一會兒回來。林藍瓶只道她跑去跟車伕理論,便道:「這個車伕忒也無禮,就這麼偷偷地走了,待會兒咱們要回去時,可上哪兒去找人?丁姊姊,她一會兒還回來嗎?」丁鈴看著她,眨動雙眼,道:「我拿了錢給他,他大概不會回來接我們了。」林藍瓶這才會意,微笑道:「姊姊心腸真好。」   言談間,一行人已順著溪澗進到谷中。湯光亭向前望去,只見不藥亭前或坐或站,聚集了二三十人。人群前幾名千藥門弟子伸手攔著,不讓他們繼續往前移動。人群中雖有幾人趁亂鼓譟,卻沒有人敢有什麼無禮之舉。   更向前行,已經大約可以聽清楚說話的內容。只聽得人群中一人道:「姑娘別看我們都是粗人,江湖規矩我們可是懂的。我們此番前來,只是有事求見貴門的梅姑娘,請她老人家高抬貴手,救我們一救。」不料另有人說道:「你見過梅姑娘嗎?怎麼知道她是老人家?我說梅姑娘正當青春貌美,可是千金之體,怎麼有這個閒功夫去理你這個糟老頭?姑娘別聽他瞎說,若是梅姑娘不方便見我們也不打緊,只要千藥門裡哪一位師兄師姊肯出來幫幫我們,我們也是同樣感激。」只見站在當前的一名黃衫女子頻頻搖頭,只不斷說道:「不敢欺瞞各位,我們梅師姊確實不在谷裡。」   眾人好說歹說,那名黃衫女子只重複說著「我們梅師姊確實不在谷裡」等等類似的話。人群中閃出一個葛衣漢子,手裡拿著一封紅帖,說道:「既然梅姑娘不在谷中,但不知萬門主在否?我這裡有拜帖一封,乃是丐幫杜幫主的親筆,還望姑娘代呈萬掌門。」大夥兒聽了,都想:「咱們哀求了半天,這來硬的不成,而看樣子軟的又不吃,怎麼就沒想到要恭恭敬敬地寫個拜帖呢?」有人更想:「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這人是誰?難道這次丐幫也有事?」   一名千藥門弟子接過拜帖,黃衫少女只拿來一瞧,便隨手讓人拿了下去。說道:「掌門不巧也不在谷中。」此語一出,眾皆嘩然。   那葛衣漢子道:「姑娘這也不在,那個也不在,千藥門裡到底還有誰在?難道連一個做主的也沒有嗎?」黃衫女子忸怩道:「這……這我,眼下就只有我了……大家有什麼事嗎?」葛衣漢子見她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能有什麼能耐?「氨地一聲,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了起來,面對這樣的結果,一時都沒有了主意。衛正人稍後來到,終於也耐不住性子,走出人群,大聲向眾人說道:「請各位英雄靜一靜,大家靜一靜,聽我說一句話。」聲若洪鐘,遠遠地傳了出去。   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是武林中的一些小幫派,小腳色。千藥門在江湖中名聲甚響,這些人多數抱著寧願吃點悶虧,也不願有所得罪的心態,這時見有人出頭,正是求之不得,便都安靜下來。只剩幾個嘴硬的好事份子,兀自談論不休,不過音量卻也壓得小了。   此時人群漸漸合攏,衛正人接著說道:「小弟今日來此的目的,跟大家都一樣,只是我們各來各的,各打各的主意,像一盤散沙一般。這萬回春一躲起來,大家夥兒就全都成了沒頭蒼蠅,什麼事也做不了。我知道各位的顧忌,但要是他就這麼躲上個一年半載,存心做個縮頭烏龜,難道大家就住在這裡跟他乾耗嗎?」他停頓下來等待大家回答,不料過了半晌都沒人搭腔。那郭典怕他尷尬,接口問道:「那依你說,便該如何?」   衛正人道:「在場的各位英雄,有的相互認識,有的不認識,我希望大家各報自己的門派姓名。大家既要團結一心,彼此不認識,總不是個道理。在下河朔刀槍會衛正人。」說罷右手一抬。郭典會意,便即拱手,說道:「久仰衛教頭大名。在下鐵馬幫郭典。」。   既然有人帶頭,眾人也就紛紛跟著報出姓名。一個一個挨將過去,有的只說他是「某某派的某某某」,有的卻加油添醋,非得自吹自擂一番,才肯罷休。衛正人見來的果然都是一些小腳色,越聽不禁心頭越涼,直到聽得有人說道:「在下壽春歸雲山莊丁允中。」眾人都不禁一聲輕呼。   衛正人喜形於色,說道:「久仰丁莊主大名,今日得見,幸如何之。」丁允中道:「河朔刀槍會威鎮河朔,衛教頭武藝卓絕,乃國之棟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心想:「你若知道歸雲山莊早給官府挑了,只怕後悔今日見到我。」各自又謙遜幾句。丁白雲、丁鈴接著依次自我介紹下去。   那莫高天自恃身份不願開口,身旁的楊景修也覺得無此必要,就跳過由湯光亭與林藍瓶接口。那湯光亭與林藍瓶在江湖上沒沒無聞,又無武功門派,都只各報了姓名就算了事。衛正人此時才注意到少了一個人,只不過他心想丁允中是何等人物,這些人既與他一同前來,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才是。   折騰了一陣,好不容易讓在場的四五十人,最少都報過了自己的姓名。衛正人當仁不讓,自忖以他的才能見識,眾人無人能及,縱以丁允中而論,不過也是半斤八兩。於是登高一呼,便道:「眾位英雄,咱們今天好不容易來到這個地方,為的不過是來求千藥門放我們一條生路走,順便請萬掌門給我們大家夥兒一個交代。沒想到萬掌門自己躲起來不說,還將兒子徒兒也藏了起來,真是令人好生失望。」   人群中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衛教頭可別誤會,老夫此行前來,可沒說要興師問罪。」當下便有人附和道:「是啊,辦完了事,大家走人,人家幹嘛給你交代?」衛正人道:「泰山常老爺子,我們既前來求藥,我知道大家的顧忌,但是沒人發現事有奚蹺,原因不單純嗎?」那姓常的老人道:「倒要請教。」   衛正人道:「常老爺子,請問你打哪而來?又花了幾天時間到這裡?」那姓常的老人呵呵一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我自打泰山來,來到這裡,說慢不慢,整整三天。」衛正人笑道:「常老爺子老當益壯,這樣的腳程,不輸給少年人,算是十分快的了。」轉頭過去問唐氏三兄弟,道:「同樣一個問題,請教唐兄?」那唐氏兄弟裡的大哥唐天說道:「我們兄弟打常熟來,除了睡覺吃飯,就是趕路,來到這裡,只花了兩天。」   衛正人又問了幾人,仔細談論比照之後,眾人這才發現,說也奇怪,原來這住得遠的人,早幾天前就出發了,而住得近的,有的是昨天才遇到這樣的事情,連忙動身趕路,也是今天到達。   眾人這時面面相覷,心中已然明白,世事絕無如此巧法,定是有人在其中刻意安排。這人設計將江湖上大大小小幾個幫會的人馬齊聚於此,不知是何用意?是敵是友,更加令人摸不著頭腦。   眾人此時都將目光集中在眼前的那位黃衫女子身上,雖然她仍是扼住道路要衝,不讓眾人逾越雷池一步。但見她臉上稚氣未脫,神色頗為不安,實在不像是此番謀事之人。   一時之間,大家更是沒了主意,都想聽聽衛正人對此有何解釋。那衛正人此時更想:「還好我設想周到,帶了火藥前來,否則跟這班凡夫俗子的下場,也沒什麼不同。」   那丁允中原以為這些人是共謀而來,一心想為萬回春分擔分擔。不料卻是這種詭異的情況,饒是他自認見多識廣,一時也不能瞭解其中緣由,更何況眼前不見了萬回春,就是想幫忙也無從下手。而莫高天與楊景修也是打定主意靜觀其變,更不用說湯光亭與林藍瓶了。         第八回 人算天算     那衛正人把眾人唬得一楞一楞的,便順理成章地,儼然以帶頭大哥自居。只見他轉過身去,與那黃衫女子道:「還沒請教這位師姊貴姓?」那黃衫女子道:「小女子姓方。」衛正人道:「原來是方師姊。」黃衫女子道:「不敢。」衛正人道:「適才方師姊已然聽到我們這群人的情況了吧?」黃衫女子道:「聽是聽到了,不過實在……實在古怪得很……」衛正人道:「我們是當事人,內心的疑惑的恐懼,只怕百倍於方師姊。」黃衫女子道:「那是。」衛正人接著道:「不過剛才方師姊也說了,此時此間,這千藥門裡的一切,都由方師姊做主,是不是?」那黃衫女子臉上一紅,又出現了剛才忸怩的神情,道:「不過我實在這個……是,是,沒錯……」眾人聽她回答得怪裡怪氣,簡直是一頭霧水,什麼「不過」,又接著「沒錯」,但是衛正人不管那麼多,只說道:「既然如此,那只好著落在方師姊身上,為大家解決。」那黃衫女子支吾道:「只要大家肯待在這個地方,不要硬闖進去,一切都有得商量。」   那衛正人抬頭一看,黃衫女子就擋在「不藥亭」之前。按千藥門的規矩,求醫者必須越過不藥亭,才算進入千藥門裡,也才算是千藥門的病人。所以黃衫女子此舉,似乎別有用心。   黃衫女子瞧他的神色有異,便道:「衛教頭不必多疑。屋內狹小,穿廊樓閣九曲十拐,你們這麼多人進去,一來不能到處走動,彼此挨著不舒服,也不好休息,二來要是有人粗手粗腳弄壞了東西,不知要何人擔待。」衛正人微微一笑,算是同意她的看法。   早有千藥門裡的男弟子,在不藥亭面前一旁的土坡上,搭起了草棚。板凳長椅數目不夠,倒有一半的人席地而坐。其餘的女弟子也沒閒著,燒開了一鍋茶水,一壺一壺地往棚子裡送。   稍事休憩。衛正人復道:「便請眾位英雄輪流上來,將各自的遭遇問題,請教這位方師姊。」朱虎道:「讓我先來!」閃身穿出人群,來到黃衫女子面前。黃衫女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道:「不知有何見教?」   朱虎道:「我鐵馬幫江副幫主,四天前與朋友在酒樓喝酒,莫名其妙遭到歹人暗算,全身發青,四肢僵直,至今昏迷不醒,口中囈語不斷。那下手之人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此人身中蠍尾針劇毒,七日斃命,天下惟千藥門可解』等字句。不但這樣,為怕我們不認得路,字條上還特地畫了地圖。我鐵馬幫地處陜北,日夜兼程,馬不停蹄,三日當可到達,但若是馱了江副幫主,路上只怕有什麼閃失,所以幫主派了我們三個來此求藥。還望方師姊高抬貴手,救我們副幫主一救。」   那黃衫女子略一沉吟,口中說道:「原來你們是來求醫的……」朱虎道:「今日之前,我們實在不知竟有這麼多人跟我們有一樣遭遇。」身手入懷,掏出一張紙箋,續道:「那字條在此。」黃衫女子見紙張滿是摺痕,顯然數經人手,而且字跡工整,不像是臨時編造出來的。   一個老僕搬來桌椅,讓黃衫女子在不藥亭中就坐,就好像江湖郎中擺攤給人看病一樣。那黃衫女子低頭沉思半晌,忽然抬頭說道:「我有一事不明。」朱虎一楞,道:「什麼?」   黃衫女子道:「依你說,貴幫的副幫主是與朋友喝酒時遇到攻擊,那他的朋友呢?也中毒了嗎?」朱虎遲疑了一下,說道:「沒聽他提起……」黃衫女子又問道:「江副幫主除了中毒之外,可受了其他內傷?」朱虎道道:「就只中了毒……這要緊嗎?」   黃衫女子道:「這『蠍尾針』是源自回疆的一種暗器,數十年前傳到中原武林時,雖然經過了改良,但是發針的手法卻是大同小異。它顧名思義,發暗器者如同蠍子一般,是面對受害者的,也就是說貴幫江副幫主不是背後遭人暗算,而是面對面交手不敵受傷。我聽江湖傳說,江副幫主慣用的兵器是籐盾與彎刀,在馬隊當中攻擊敵手相當好用,防守也相當嚴密,在武林中算是一把好手。」   頓了一頓,又道:「這人與江副幫主正面交鋒,而他的武功若傷不了江副幫主,那麼實在不可能正大光明地以蠍尾針突破更為嚴密的防守,所以依我看來,這中了蠍尾針毒的,應該是貴幫的王幫主吧?」   朱虎大吃一驚,不知怎麼接口,一旁孫均少見世面,更是驚呼出聲。眾人見這二人神態,已知黃衫女子所言不虛。有人更想:「這鐵馬幫幫主王傳家是出了明的死要面子,這回中了蠍尾針命在旦夕,竟然還是派了三個弟子出來掩人耳目。」那郭典見眾人臉上反應,知道此事再也隱瞞不祝便道:「方師姊神通廣大,令人佩服,這是原不該欺瞞,只是家師交代如此,還望海涵。」   黃衫女子道:「非是我要說穿此事。只是千藥門問診用藥,除了切對症狀之外,這天候節令、寒暑濕燥還有病人的高矮胖瘦、男女年齡,也都會影響到藥中君臣搭配。三位師兄遠道辛勞,若是藥方下得不夠準確,一來一往之間,王幫主的性命縱能保住,武功也難復舊觀。」   郭典道:「方師姊說得是。和著也是老天保佑,叫師姊瞧出端倪,否則我們師兄弟三個,幾乎誤了大事。」黃衫女子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其實要瞧出此事並不難,這中毒的既然很可能不是貴幫副幫主,還能勞動三位大弟子一起出動的,貴幫也剩沒幾人了。恰好貴幫王幫主使的是一對鑌鐵短槍,武功雖較副幫主為高,但防守上就頗為不及了。而你們的大師兄是王幫主的兒子,這回之所以沒來,是因為他要防著幾個二娘生的兒子趁機謀奪家產。而如果中毒是你們的大師兄,這回趕到這裡的,便應該是他那心急如焚的老子了!」   話沒說完,眾人早已交頭接耳,發出陣陣驚歎。朱虎與郭典等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拜道:「還請方師姊救我們師父一救。」自有老僕在一旁磨好了墨,伺候紙筆。那黃衫女子毫不思索,三兩下工夫援筆寫就,將藥方遞給朱虎。那朱虎有點不太相信這事情竟然這麼容易解決,一時看著紙上未干的墨漬發楞。   黃衫女子道:「朱兄自可回到陜北,另找藥鋪抓藥。不過要是不嫌棄的話,在我們千藥門裡,不論是蟲蛇礦獸,還是四時本草,凡天生自有,一應俱全。朱兄大可不必捨近求遠。」怕他猶豫不能決,又補上一句:「我開的藥引子,一般藥鋪並不常見,還是讓我們幫你抓好較為穩當。」   郭典聽了再無猶豫,忙道:「有勞了!」一名童子從黃衫女子身後走出來,接過朱虎的藥方子,領著朱虎而去。孫均道:「郭師兄,我們這也走了嗎?」郭典看了衛正人一眼,低聲道:「既然沒事,那還不走。」當下頭也不回地去了。   眾人見鐵馬幫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難題,人人內心都受到了鼓舞,個個躍躍欲試。更何況眼前這位「方師姊」見識卓越,醫術只怕也早已盡得萬回春真傳。一時之間,人人爭先恐後,搶到不藥亭前,七嘴八舌地向這位方師姊講述他們的遭遇,端得是比手畫腳仍不足以形容,口沫橫飛尚說不到萬一。黃衫女子瞧得眼花撩亂,不知聽誰的好。   衛正人見場面混亂,自己方才既攬了這領頭的角色,便不得不出面整飭秩序。高聲說道:「大家別著急,這千藥門是什麼地方,方姑娘既然已經答允了大家,就一定說到做到。大家擠成一塊,方姑娘誰也救不了。」話雖說得有理,但要理出個先來後到的順序談何容易?衛正人可管不了那麼多,循著自己的意思,讓遠道而來的佔第一個位置,其餘類推。眾人中縱有不服者,礙著大多數人都同意這樣的做法,倒也不敢在千藥門裡鬧事。   如此一個一個挨將過去,各將各的遭遇難題一一說給黃衫女子聽。其中有人便是直接的受害者,這類的人大都受到內傷,或是被人以奇怪的手法截斷經脈,或是掌力侵入五臟六腑,難以拔除。黃衫女子便吩咐留置靜養,以便調理。而其餘代人求藥者,被害人則大都是中毒,什麼淬毒暗器,什麼毒蟲蛇蠱,少則一樣,多則同時身中數種。而不論是哪一種受害人,當場都一概收到紙箋,上頭不但註明所受傷毒為何種傷毒,除強調危險性外,奇怪的是,還特別指點到千藥門來找梅映雪。   所以眾人雖得了解救,但這謎倒底還是一個謎。那黃衫女子彷彿心有旁騖,這診治的速度便逐漸慢了下來。不久眼見日頭斜倚西山,卻還有一二十人待在草棚裡等候。不料此時黃衫女子站起身來,說道:「各位英雄,小女子體力不濟,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申時,定再備案候教。」毛延祚一驚,指著湯光亭大聲道:「慢著,這裡還有一個病人,非常重要,你……」他一心只念著湯光亭身上的奇怪徵狀,自己所為何來,反而忘得一乾二淨。但他言猶未了,黃衫女子打斷他的話,道:「每一未來求醫的病人,對我來說,都很重要。」說罷,領著老僕,在眾目睽睽之下,逕自去了。   眾人促不及防,雖然一片愕然,卻也無人敢前去追問。一名千藥門弟子走近眾人,深深一揖,說道:「委屈各位爺台,今晚就在這草棚裡將就著休息。還有,待會兒就會有人將飯菜送過來,請各位爺台就在這附近走動,不要走遠,要是錯過開飯的時辰,那就只好勞煩自己生火起灶。其他要是有缺茶水什麼的,吆喝我一聲,我就來了。我叫陳有信,叫我有信就行了。」這人學醫不行,口才卻頗為便給,幾年來便負責接待外來訪客。眾人一聽還有飯吃,疑慮漸去,不久便各自聊了開來。   那衛正人萬萬料想不到此事竟這麼輕鬆簡單,眼見丁允中就在一旁,隨口說道:「丁莊主,你覺不覺得此事大有古怪,令人好生不安。」丁允中想起自己是陪著湯光亭前來求醫的身份,便道:「先前聽大家各言遭遇,確是啟人疑竇,但瞧這方姑娘盡力救治眾人,言行舉止間,又不似作偽。所以在下倒覺得,令人不安的,應該是出手危害大家的那個神秘人才是。」衛正人喉頭咕噥一聲,不置可否,狀似同意,又似不同意。   丁允中又道:「那個神秘人下手傷害他人之後,卻又指點求救之道,甚至所有人到達的時間,也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所以此人若有圖謀,當在今明兩天之內,否則待到明日人群散去,他之前的設計豈不全都徒勞白費?不知衛教頭以為如何?」   那衛正人有如陷入沉思之中,並不答話。他也知丁允中說得有理,只不過現在的他卻確信,這千藥門裡確實有古怪。原來他在入谷之前,早已暗中吩咐從人,各擇險要之處,佈置這次所帶來的百斤火藥。這其他人倒也罷了,那蔣師傅跟了他十幾年,這十幾年經驗累積下來,幾分機警總是有的,還有那個專門管火藥的黃胖子,他們兩個都不是才初出江湖的毛頭孩子,怎麼到現在佈置了幾個時辰,連個約定的暗號也沒有。衛正人直覺相信他們可能遇到麻煩了,所以千藥門根本脫不了干係。   其實丁允中也是覺得事有蹊蹺。但是萬回春顯然已經回到千藥門裡,他既未出面,那麼就一定有他的打算。在情況未明之下,自己當然不好有什麼舉措。回頭瞧見莫高天獨自坐在一旁,臉上殊無喜怒表情,心中疑問一時難解,便趨近低聲問道:「這整件事情有些奇怪,越看是越糊塗了。還有,這萬回春躲進千藥門裡,好像不打算出來的樣子,實在不像是他的為人。」   莫高天道:「我說剛剛那個方姑娘身後,好像躲著一個老人,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是個打雜役的僕人。不過他老是低著頭,寸步不離的跟著,樣子十分可疑。」轉過頭去,與楊景修道:「喂,快刀小子!你說說看,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楊景修道:「瞧那個老僕的身材,與萬掌門是差不多高矮,不過他既然有心幫助這些人,卻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實在有違一般常理。我有一個解釋是,一來萬掌門不知這些人的來頭,想要先探探大家的虛實,二來策劃這整件事的神秘人還沒出現,他若在暗處,就可以先不令自己處於險地,這事情也就好辦多了。」丁允中點頭稱是。   這時湯光亭與林藍瓶、丁家兄妹也都圍了上來。那丁鈴道:「你這是以那個老人就是萬伯伯所作的假設。何以見得萬伯伯一定就是那個老僕人呢?」楊景修笑道:「我這是按一般常理推斷。他回到門內,先要所有弟子不得聲張,然後自己便扮成了僕人暗中控制全常要是太平無事,他就這麼裝扮下去,而若是有突發狀況,他也能夠立刻出面。這是十分合理的做法,但要說有什麼證明,我個人倒是說不出來。」   丁允中道:「鈴兒,咱們都要行走江湖,這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功夫,自然得要再多用功一些。但要像楊少俠這般大膽假設,可就是一種經驗談了。難得這幾天我們爺兒三個能夠和你莫伯伯,還有楊少俠這般的人物在一起,機會難得,你們得好好學著點。白雲,你明白了嗎?」楊景修忙道:「不敢。」   丁白雲口裡應了一聲:「是。」心裡卻想:「父親難道已經打算好,他這下半輩子,就要這麼帶著我和妹妹一起闖蕩江湖了?」他這幾天來,心裡一直想著這個問題。從小以來,他內心裡最大願望,就是成為一個跟自己父親一樣的人物,甚至超越自己的父親。那就是在江湖上能夠受人推崇,在鄉里間能受百姓愛戴,上能報效朝廷,封爵蔭第,下能買賣有無,購田置產,最後有權有勢,得名得利,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一方霸主。   所以此時,他一想到從此便要過著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的日子,就怎麼樣也打不起精神來。再則,他對林藍瓶有著家破之恨,對湯光亭有殺害未遂之愧,對莫高天則有拜師不成之氣,所以他一心只想早早與這些人分道揚鑣,免得越看越礙眼。   便在此時,湯光亭忽然大喝一聲:「我知道了,嘿嘿,我知道了!」莫高天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什麼了。」原來湯光亭不願人家質疑他結拜大哥所作的推論,所以他絞盡腦汁猛想,終於讓他發現一個有趣的關聯。連連笑道:「我有一個發現,可以證明那個老僕人,就是萬前輩。」   楊景修喜道:「真的嗎?趕緊說出來聽聽。」湯光亭道:「我先前瞧那個方姑娘,忸忸怩怩的,說話一點兒也不大方,可是一談到病況藥理,談到江湖上的人物,所使用的兵器武功,卻是滔滔不絕,與她十八九歲的年歲,也不相仿。後來我想起路上丁白雲大哥,談起在歸雲山莊時,萬前輩曾經露過一手功夫,是連莫前輩也不知道的功夫,是不是?」   莫高天若有所思,道:「哦,那是什麼?」楊景修微笑道:「嗯,是腹語術……」湯光亭道:「大哥說得沒錯,就是腹語術。」莫高天不以為然,說道:「腹語術就腹語術,有什麼了不起的。」   湯光亭道:「莫前輩,上回你和我送林姑娘來的時候,千藥門的弟子,一開口就領我們去見誰來著?」莫高天道:「你當我老糊塗了嗎?上回來的時候,萬回春這個老傢伙不在,是他的一個徒弟,也就是梅師成的孫女,負責把林姑娘給照顧好的。還有,是我送你們兩個來的,不是『你』和我送林姑娘來的。這樣我夠清楚嗎?」   湯光亭道:「那可見萬前輩不在千藥門的這一段時間,梅姑娘可能是被指定的,有能力代替萬前輩對外行醫的人。否則萬一有個什麼差池,千藥門的百年招牌,豈不給毀了。」莫高天道:「你說得不錯,言之有理。」湯光亭續道:「萬前輩是跟著我們回來的,所以在他回來之前,千藥門裡一定都還是梅姑娘做主。這一點連那個神秘人也很明白,這也就是為什麼,一開始大家都指名要梅姑娘救他們的緣故了。」   楊景修道:「不過這個梅姑娘今天從頭到尾都沒出現,倒是有點奇怪。啊,兄弟,不好意思,你繼續說下去。」湯光亭臉上一紅,道:「這倒沒什麼,可能是萬前輩……嗯,這個,他吩咐梅姑娘暫時不要出面吧?」話鋒一轉,接著說道:「所以萬前輩才會改裝成老僕人,跟在那個方姑娘的身後,一來就像我楊大哥所說的,為了控制全局,二來他也非得跟在後面,指點方姑娘的醫術,還有武林軼事。所用的方法,就是『腹語術』啦!哈哈……」想到得意之處,不禁笑出聲音來。   莫高天啐了他一口,道:「去你的,你也還不是用猜的。」   其實在莫高天與丁允中的心裡,老早就打定了,想要解開這個謎,今天晚上是一個關鍵。而且也許萬回春也同樣地做這樣的打算,才會刻意留下明天繼續的尾巴。   既然是關鍵的夜晚,自然也是危機四伏的。   這一晚睡到半夜,湯光亭忽然睜開眼睛,趁著假裝翻身,目光一掃,只見不見了好幾個人。   原來他根本也沒睡。打從他一進到這山谷當中,梅映雪的身影,就不斷地出現在他腦海裡,屈指一算,今天也不知道該算是第七天還是第八天,不管怎麼說,今天晚上,他非得到山上的那個山洞中,去走一走,瞧一瞧不可。   他悄悄地起身,只見林藍瓶與丁鈴和衣而臥,腳邊躺著丁白雲,除此之外,莫高天、丁允中還有他那結義兄弟楊景修都不知去向。其他門派的眾人,則東倒西歪地遠遠躺了一地。   湯光亭心想這樣也好,免得讓人發現,還得多費唇舌。當即躡手躡腳地走出棚外,直出十來丈,這才敢放心邁開大步。   憑著記憶,他不久便尋著上山的路。抬頭但見萬里無雲,星光燦爛,卻不知不覺心跳加速,不安了起來。離開雖然不過才七八天,但憶起當夜的景況,湯光亭仍舊心有餘悸,而這七八天以來的遭遇,更是生生死死,今夜故地重遊,恍如隔世。   縱使心思紛亂,歷歷往事雜沓而來,湯光亭腳下卻不敢片刻慢了。便這麼邊走邊想,經過了幾處眼熟的地方,彎過山坳,攀上亂石堆,來到了一處山壁平台上,眼見身前山壁裂了一道有如遭到利刃劈開,直達山巔的巖縫,一股細細地流泉從巖壁裂口流出,便一如他當初初到時的景象。湯光亭細心地檢視山洞前的暗記,確定自己終於回來了。   湯光亭機靈地回頭,左右四處望了一望,在確認沒有人跟蹤他後,忽地一閃身,鑽進了山洞。   山洞裡濕氣瀰漫,空氣中飄浮著一種特別的氣味,湯光亭聞著不覺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沒錯,那天就是這個味道。」腦海裡忽然同時浮現出梅映雪在山頂池水裡沐浴的情景,還有她那有如白玉一般,光潔白皙,花朵兒一樣的肌膚。   湯光亭不清楚這個空氣中的味道,倒底是不是也是一種中藥材,否則為何現在的他,不僅僅感到呼吸窘迫,血脈賁張,還全身燥熱,汗如雨下呢?   原來在人的五種感官當中,觸覺是最遲鈍的,而味覺才是最敏感的。其次才是嗅覺、聽覺以及視覺。這也就是為何嬰孩一拿到東西,往往便先往嘴裡頭塞,而為何我們要背一首唐詩,還是一篇文章,大聲朗誦的效果要比光用眼睛看的好;而如果我們聽到一首好聽的歌曲,往往在數年、甚至數十年後,只要再聽到,不論有無歌詞,往日的記憶,總是會立刻浮現。要知道,越靈敏的感覺,往往伴隨著靈敏的聯想。這時湯光亭一聞到當日的味道,當時的景況,便自然而然地湧現,身體的反應立刻就回到了當時的場景中,情緒也就跟著起伏不定了。   這與他白天時,走火入魔的情況頗有不同,那是因為毛天祚的地犀通靈丸發揮了作用,暫時止住了九轉易筋丸的關係。   這時湯光亭的眼睛逐漸習慣黑暗,認清了方向,直往當時堆埋梅映雪的地方而去。果然復往前行不久,隱隱約約地,彷彿已經能夠見到他所堆放的那一堆石頭了。   但所謂近鄉情怯,此時的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他只怕當他移開這堆石頭之後,所看到的卻是梅映雪永遠沉睡的身軀。他這麼一想,腳下步伐便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忽然腳下一絆,湯光亭不小心踢到一塊大石頭,差一點讓他跌跤。還沒來得及開罵呢,左腳一滑,卻是一腳踩在石頭邊緣上。他心中頗為不安,急忙往前探去,只見那石堆散了開來,中間所圍的土坑裡面空空如也,什麼東西也沒有。   湯光亭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急忙從懷裡摸出前些天預備好的火摺,點起來仔細瞧個清楚。在昏暗的火光之下,湯光亭伏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尋將過去,除了讓他更確定這就是當時自己所挖的坑之外,其他什麼也找不到。這時他心裡雖急,腦袋卻還清楚:「不會的,如果被野獸叼走了,一定會下血跡,或是足跡爪印什麼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推斷,他擴大範圍,繼續往四處找去。果然始終找不到當時他所留下來的衣物,還有梅映雪伴手的獨門兵器,那一條墨索鐵煉。湯光亭不斷告訴自己:「看這樣子,阿雪是已經醒了,而且自己脫困走了。」真的嗎?湯光亭殊無把握,但他幾日來的朝思慕想,魂縈夢繫,這時已令他悵然若失,久久不能自己。   但既然眼前找不到梅映雪是事實,湯光亭左思右想,他好不容易排除萬難,千里迢迢地趕來赴約,這一趟可不能白來。想起那時自己也是因為湊巧來到這座山洞,才從此得與梅映雪締下不解之緣。不免使他心裡產生一個幻想,幻想梅映雪現在也許如同當時一樣,正在上面的溫泉裡頭泡澡呢。   湯光亭越想越覺得有理,而且像她那麼美麗的女孩,全身是泥地從坑裡爬出來,哪還沒有想立刻洗掉一身髒污的道理呢?地上流泉潺潺依舊,有如梅映雪聲聲深情的呼喚。湯光亭打定了主意,他要再度順著這山洞裡的瀑布,逆流而上。這與當時他身中沸腐湯與五彩花蛛之毒,為了減輕身上的痛楚,才奮力勇往直前的情況不太一樣,雖然仍是五味雜陳,但甜蜜之處,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他不知自己內力已有小成,已經不像十多天前剛下山時那般,毫無內功根基,所以這回攀巖走壁,勁力到處,身子便輕輕向上騰起。他手腳並用,沒多久便爬上了巖頂。抬頭一看,天際星光,一如當時,只是那一輪明月,如今只剩一半了。   月圓月缺,聚散離合,從古至今,莫不如此。湯光亭心中忐忑難安,順著水流望前走去,幾番轉折崎嶇,反覆折騰,但見眼前泉湧成池,池中泉水波光粼粼,煙霧裊裊,景物依舊,而人面呢?   梅映雪還是不在這裡。   湯光亭最後一個希望破滅,一個屁股坐倒在地,兩眼望著池水發怔。沒來由地胡思亂想:「這衣物也拿了,武器也帶走了,看這樣子她身子是大好了。要是真的如此,我的利用價值也就沒啦,幹嘛非得嫁給我不可呢?她只要不張揚出去,在山裡面躲上個一年半載,那時老子我早就毒發身亡,剩下一堆骨頭,有誰還知道她曾經跟我有過肌膚之親?是她正牌的老公?這種謀害親夫的事情,虧她做得出來,真是天下最毒婦人心。」   又想:「早知道那天就不應該就這麼放過她,這麼抱一抱,親一親也好,我還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滿腦子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其實內心深處,還是希望真能夠和梅映雪在一起。   猶正自怨自艾間,忽然耳邊人聲響起。湯光亭蹴然驚起,想這聲音聽來是個男聲,但這時出現的,只要不是女人只怕都不是好人。連忙站起身子,拔腿就走,但這山洞中根本無處可躲,只得急急忙忙躲回他原來來的山壁凹縫處,這腳下還不能發出聲音呢。   他身子才剛縮進凹縫裡,男人的聲音再度傳來,這回不但更大聲,而且還隱隱有回音。只聽得那男聲說道:「真沒想到那個方小苑竟有這麼一手,你我師兄弟二人,這回可都看走眼了。」湯光亭聽著聲音倒挺耳熟,壯著膽子慢慢將頭轉出去。他初出江湖不久,偷聽偷看的經驗倒是不少,他側臉探頭,毫無聲息,只見池水的另一邊對站著兩個人,面對他這個人的臉,恰巧讓背對他的那個人的頭給擋著了。他再將身子緩緩往前探去,只見面對他的那個人眇了一目,右眼部分從眉端往下到臉頰烏青一片,眼皮就像是焦掉了一樣,眼珠子也不知道還在是不在。   只聽得眇目者接口說道:「不如我待會兒就去把她抓過來,或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他面對的那個人說道:「師弟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臉一側,現出半邊臉來,湯光亭一見大吃一驚,急忙縮頭回去。暗道:「難怪聽這聲音耳熟,乖乖不得了,這兩個不就是萬小丹和馮雲岳嗎?那個姓馮的,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那眇目者果然便是馮雲岳,而背對著他的,確實也是萬小丹。   原來當日馮雲岳不慎讓五彩蜘蛛體內毒血,濺到了右眼,當時他的眼睛立刻就瞎了,毒液擴散,還波及了眼睛四周圍的皮膚,要不是萬小丹盡力救治,恐怕連小命都保不了。湯光亭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傑作,要是他知道此刻的馮雲岳,恨自己是恨得牙癢癢的,只怕再也不敢待在那裡繼續偷聽了。   只聽得萬小丹續道:「今天外頭還來了幾個不請自來的人,其中有一個是歸雲山莊的丁莊主,另外有幾個人雖然不知道姓名,不過看那個樣子,就知道絕非一般腳色。趁著夜色,他們此時只怕在谷中到處查探,你這一出去,不正好給他們逮個正著?」馮雲岳道:「師兄的意思是說,這幾個人,是那個臭丫頭找來的幫手?」   萬小丹道:「是不是那個臭丫頭找來的幫手,我目前還不知道,不過這幾個人當中有一個小子,跟他們是一道的。他說他叫湯光亭。」湯光亭心道:「說到老子身上來了。」   馮雲岳道:「湯光亭?沒聽說過。是哪個門派的?」萬小丹道:「哪一個門派不重要,要緊的是,說巧不巧,這位仁兄就是當天與那臭丫頭,一起泡在這個池子的那個臭小子。」   馮雲岳大叫一聲,說道:「什麼!他終於出現了,好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現在在哪?我若不挖出他的眼睛,扒掉他的皮,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湯光亭暗暗心驚,道:「唉喲,我跟你有那麼大的仇嗎?這麼恨我幹嘛?」耳裡一邊聽得萬小丹道:「不,當務之急是趕緊逼出那個臭丫頭,明天你不要想別的,只要注意盯著方小苑,別讓她搞新花樣就行了,姓湯的那個臭小子,我會幫你看好。只要看好他,我有把握,臭丫頭一定會現身。到時候臭小子要殺要剮,任憑你處置。有我在,你還怕他飛上天去不成。」   馮雲岳沒有答話,接踵而來的是一片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萬小丹道:「你想說什麼?沒關係,儘管說出來聽聽。」馮雲岳道:「沒……沒什麼……」萬小丹歎了一口氣,道:「師弟,經過這件事情,你我患難同當,交情又深了一層,有什麼事不能跟我說?我知道是我連累害得你缺了一隻眼睛,縱使生命得保,卻也算是半個殘廢了。你若怨我,我不怪你,不過我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對一個男人來說,一看成就事業,二論文采武功,外貌長相好不好看,那都是其次。」   馮雲岳忙道:「這冤有頭,債有主。我的眼睛是誰弄瞎了,我心裡清清楚楚,這跟師兄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是懷疑……懷疑這個臭丫頭真的會出現嗎?我們花了這麼多功夫對付她,也不知道她值不值得。」   四周又是一陣沉寂。湯光亭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慢慢地又把頭給探出去,只見萬小丹不斷地,緩緩地來回踱步,馮雲岳站在一旁,只盯著瞧。   過了半晌,馮雲岳接著道:「好了師兄,你也別心煩了,我知道我錯了。」萬小丹凝視了他一會兒,說道:「你能明白就好了。」一會兒,又道:「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回到那棚子裡頭去睡了。總之你記住,明天日落之前,聽我的暗號行事,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尤其今天晚上你哪裡也別去,有很多人今夜根本就不打算睡。你白天也沒露過面,會讓人家起疑的。」   湯光亭大吃一驚,原來萬小丹不是躲在一旁窺探,而是混在眾求醫者當中,心想:「幸好我晚了你一步動作,否則你豈不是要一路跟蹤我到這裡來,然後躲在這裡,偷聽你自己講話。」仔細一想,這事倒不可能發生,不過聽他們話中的意思,是要利用自己釣出阿雪來,這事態可就嚴重了。一來,他根本不知道阿雪現在在哪裡,既無法通知她說,危險,不要出來,也不知道她倒底會不會主動來找自己;二來,也許阿雪從頭到尾,根本就不曾打算出面,到時萬小丹與馮雲岳,不知還會想怎麼樣的辦法來對付自己。   為今之計,最好是能夠寸步不離地跟著莫高天,要不然楊景修也行。   但是湯光亭心中打的這個如意算盤,先決條件是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剛剛聽萬小丹的口氣,好像只有他才會離開,而馮雲岳得留下來的樣子。湯光亭傾耳細聽,果不期然,只聽到一個人離去的腳步聲。過了不久,留下來的那個人開始在原地奔跑跳躍,忽地兵刃破空,風聲颯颯,竟然練起劍來了。   湯光亭暗暗叫苦,低聲罵道:「你早不練,晚不練,偏偏挑三更半夜才練,你臉上黑了一塊,瞎了一眼怕人家看,難道連你的劍也跟你一樣,怕人家看嗎?」他不知道馮雲岳自從眇了一目,出劍的準頭也有些偏差,之所以半夜練劍,其實是希望趕緊補上這個弱點,倒是一個勤勉不懈的人。   湯光亭哪裡管得了這麼許多,起先看他練劍練得勤快,倒也覺得有趣,似乎也有興致學上一學,但偷看久了,一來一知半解,二來馮雲岳練來練去,都是練那幾套,不知不覺倦意襲身,眼皮幾番閉合,終於閉眼的時候愈長,開眼的時候愈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湯光亭睜開眼睛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哎呀,完了!」   他倏然起身,機靈地探出頭去。果見池水四周空空如也,連半個鬼影子也無,昨晚在對面練劍的馮雲岳,這會兒早已不知去向。湯光亭大叫一聲,連忙追了出去。   巖洞這一頭是湯光亭從未到過的地方,但是現在的他,因為睡覺被打成了狀況之外,心中懊惱得很,腳底下只管使勁地跑。巖洞這頭的路雖然七彎八拐的,但也還算平坦,跑起來並不費力。   好不容易跑出洞口,湯光亭定眼一瞧,原來已是在千藥門的後山上。放眼望去林相蒼鬱,草長及腰,倒是頗為隱蔽。抬頭一看,這天雖大亮,但日依東山,當是日出未久。只是他也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了,說不得,也還是只有快步跑下山去了。   他這一路下坡,速度挺快,卻也跌了幾跤。千藥門腹地廣大,四周頗多植栽,什麼花圃菜園,果樹瓜田,畝畝交織錯落,比鄰相接。湯光亭穿過幾處果園,見四下無人,還不忘順手牽羊,聊充裹腹。   不久之後,他終於彎到了不藥亭後面,只聽得前方隱隱傳來兵刃相交,斥喝呼喊的聲音,湯光亭心知情況不妙,便加快腳步趕去,豈知映入眼簾的,與心中所想的情況並不相同:只見莫高天在幾個人的合圍之下,徒手放對,左衝右突。圍住他的那幾個人連聲吆喝,相互聯絡,彼此救援,這幾下竟然困住了這位當世高手。湯光亭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幾個人,正想出聲讓他們罷手,冷不防一隻手從背後伸來,摀住了他的嘴,接著背肌一緊,卻是給人封了穴道。   湯光亭驚惶失措地回頭一瞧,只見擒住他的人頭上罩了一塊黑布,布上挖了兩個洞,不知怎麼著,卻只有露出一隻眼睛。湯光亭想起一個人,不由魂飛魄散,掙扎地喊道:「放開我,放開我!」嘴是張了,卻讓那人一個巴掌捂來,發不出聲音。那蒙面人嘿嘿幾聲冷笑,說道:「你好啊,我們終於見面了!」   當時湯光亭偷偷起身離去不久,楊景修惦記著在草棚裡休息的湯光亭,身體狀況起起伏伏,為怕有什麼閃失,後腳跟著便回來了。他回來後發現不見了湯光亭,心裡十分緊張,轉身悄悄搖醒了林藍瓶。   林藍瓶睡眼惺忪,半張半閉地問道:「楊……楊大哥,天……天亮了嗎?」楊景修看她反應正常,便道:「天還沒亮,沒事,你繼續睡吧。」轉出棚外,在四周繞了一圈,並無所獲,便更往谷外尋去。半路上碰到莫高天,兩人便為著湯光亭幾乎一夜沒有合眼。   今天天一亮,楊景修便將湯光亭不見了的消息,告訴眾人。那林藍瓶自從離開江南之後,與湯光亭幾乎是朝夕相處,知道他忽然不見了,也是十分憂心。丁鈴安慰她道:「妹妹勿慌,湯兄弟為人機靈,又調皮得很,也許他是自己偷跑出去,不久就會回來了。」林藍瓶忙道:「誰慌了?我管他呢!」   正做沒理會處,忽然有人聲自入谷口處傳來,從那音量聽來,人數還不少。負責打點眾人起居生活的千藥門弟子陳有信,本在一旁招呼眾人,不久也聽到了聲音,連忙跑到土坡上去瞧個仔細。這看著看著,不禁皺起了眉頭,心道:「怎麼還有這麼多人吶!」草棚中的眾人只覺得這下可熱鬧,更有人覺得人越多越好。   人聲漸近,幾名千藥門弟子迎向前去,不久轉回,其中一個特別跑到陳有信的跟前,說道:「這幾個是來找人的,讓他們先到這草棚裡等候,我進去請示一下,別讓他們亂跑。」   林藍瓶瞧著這一批忽然造訪的人漸漸走近,總覺得其中幾個人的臉,好似在哪裡見過。忽然這批人中有一個少年衝出人群,急往她這邊過來。林藍瓶一瞧清楚,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奔出草棚,與那少年相擁而泣。那少年摸著她的頭,輕聲說道:「不怕,不怕。那個糟老頭沒欺負你吧?」林藍瓶搖頭。   這時後面的人也都接著趕了上來,當先那人是個中年男子,面如冠玉,氣宇軒昂。只見他跨步向前,朝著草棚裡頭抱拳拱禮,說道:「晚輩長劍門宋鎮山,見過莫老前輩好。」   原來這人便是宋鎮山,那少年便是林藍瓶的哥哥林延秀了。當日莫高天帶著林藍瓶前來求醫時,便在這千藥門中遇見了沈鳳鳴與熊一飛。兩人當時還差一點跟莫高天起了衝突,幸而梅映雪出手阻止,這才免了兩人的一場血光之災。只是也因為如此,兩人當夜不敢再留谷中,除了另覓養傷之地,一方面也想了辦法通知宋鎮山。   當時宋鎮山還留滯在鑄劍山上,雙方經過一番解釋,湯廣成終於明白,就算扣著林延秀不放,也無法換回愛子。於是便與宋鎮山商議,由他派出探子幫手,而請宋鎮山在一旁予以協助,因為只要能夠找到湯光亭,林藍瓶也一定在附近。宋鎮山想也沒想,一口答應。宋鎮山出發了兩天,跑馬寨才接到沈鳳鳴托人帶來的口信,說林藍瓶與湯光亭兩人,很可能都還在千藥門裡。湯廣成聽到這樣的消息,決定要親自走一趟,不過他不知千藥門的位置在哪,便在路上尋找宋鎮山等人。前兩天雙方人馬會合,便連夜一路趕往千藥門而來。   這會兒宋鎮山找到了林藍瓶,數日的抑鬱,終於一掃而空。那湯廣成站在宋鎮山身後,左右不見兒子的影子,忙道:「在下湯廣成,前些天夜裡,與莫老前輩見過面,在這兒問候莫老前輩好。如今林姑娘與林公子都在此間,不知我那不肖的孩兒,現在何處?」   莫高天並不正面答覆,只道:「林姑娘,老夫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林藍瓶此時心情已漸漸平復,轉過身來,問道:「不知前輩要問我什麼?」莫高天道:「我問你,自從那天送你到這千藥門來,之後幾天到現在目前,老夫可曾限制過你的自由?還是我有伸一指之力加諸在你的身上,控制你的行動?」   林藍瓶回想道:「離開千藥門是我逃出去的,後來到了歸雲山莊卻是薛道長帶領的,今天又回到這裡來,是跟著大家一起走的,倒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便道:「沒有。」莫高天續道:「林姑娘,你可得想清楚了,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出於自願跟著我的。是這麼說的嗎?」林藍瓶道:「我是跟著大家走的,談不上跟不跟著你。」   莫高天道:「跟著誰無所謂。那我再問你一句:『姓湯的那小子,這幾天在你身邊跟前跟後的,像蒼蠅一樣,趕也趕不走。是我莫高天叫他這麼做的嗎?』」林藍瓶臉色大窘,尋思:「最近他身子不適,行動不便,自然是哪兒也去不了。可是之前他活蹦亂跳的時候,卻是有意跟著我,難道他……難道他真的像莫前輩所說的,就算我趕他,也趕他不走?」臉上一陣潮紅,忙道:「腳長在他身上,他愛跟著誰便跟著誰,誰說……誰說他是跟我來著?」   湯廣成一聽,一顆心不禁涼了半截,就連宋鎮山也是大感意外。那林延秀未曾見過妹妹有這般忸怩的神氣,不禁動疑,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問道:「妹妹,你沒事吧?」   湯廣成實在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他見莫高天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對自己的問題也不正面回答,可以說是相當無禮,但論力論理,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只得轉向林藍瓶問道:「林姑娘,我那孩兒,不知是已經離開了呢?還是被人制住了?」   林藍瓶道:「實不相瞞,我們一直到昨兒個夜裡都還在一起……不,不,不是只有我跟他,而是大家都在一起。可是今天一大早起來,我就沒看到他了,在你來到這兒之前,大家都還在找他呢!」   湯廣成將信將疑。丁允中從草棚走出來,拱手說道:「在下歸雲山莊董…」正想說句話,打個圓常忽然山坳外人聲響起,喝道:「在這裡了!」三道灰影衝進草棚,不說分由,挺劍便刺。棚中一人身形一閃,從這三個人結成的劍陣中穿了出去。那幾道灰影大喝一聲,立刻追了出來。   莫高天喝道:「你們幹什麼!」飛身攔去,伸出右手手指,彈在其中一個人的長劍上,當地一聲,那人長劍脫手,直往半空中飛去。莫高天閃身搶上,順手一抄,想奪過長劍,驀地兩點劍尖同時遞到他眼前,一點指向他額上的神庭穴,一點點向他手背上腕上的陽池穴。這兩下又快又準,配合的天衣無縫。   莫高天微微吃驚,他藝高人膽大,頭一偏,點向他額上的那一劍,只差半寸,從他臉上掠過,接著他右手反手一抓,拂中了用劍指向他右手腕的那個人的右手腕的陽池穴上。那人右手一麻,手中長劍幾乎脫手,急忙向後躍開。   但如此一來,莫高天先機已失,最早失劍的那個人,不但已經趁隙接回自己的長劍,而且劍光一抖,馬上替被莫高天拂中手腕的那個人補上空隙。莫高天又驚又喜,想這幾人劍術高明,卻不知勁道如何,當下運勁於臂,就往他們倆個身上拍去。   那兩人的身子雖與莫高天隔空三尺,但這一掌拍來,掌力未到,掌風先至,兩人知道厲害,各向左右避開。莫高天哈哈一笑,道:「逃得了嗎?」雙手跟著左右探出。那兩人這下避開的身手不算慢,但莫高天的手臂竟有如鬼魅一樣,彷彿突然暴長了三寸,指尖都碰到了衣袖。便在此時,另一柄長劍遞到,指向莫高天的背心,時機也是恰到好處,使的是圍魏救趙之計。   這一劍又快又狠,莫高天不得不救,那時雙手招式用老,回轉不便,只得雙足一點,身子往前急竄三尺,接著回腳一踢,化解了來勢。這時那兩人也脫離了險境,挺劍護住了另一個人的破綻。   莫高天哈哈大笑,不再進招,負手而立,向剛剛被他拂中手腕的那人道:「你手上的功夫不錯,叫什麼名字?」那人剛剛被他拂中穴道,整隻手臂兀自隱隱發麻,此時強忍不適,緩緩說道:「在下無極門門下,道號一清。不知尊駕何人?為何阻撓我師兄弟三人辦事呢?」   莫高天道:「原是無極門的三個雜毛道士,嗯,無極門確實是有那麼兩下子。」另一道士見莫高天顧左右言他,喝道:「老傢伙要是知道厲害,趁早別替人強出頭了,惹上了無極門,可叫你吃不完兜著走。」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說道:「叫我兜著走?玄璣這個牛鼻子也來了嗎?」那道士臉色一變,喝道:「放肆!」手腕一動,劍光直指。他們這三人所練的劍陣,牽一髮而動全身,其餘兩人毫不思索,再度揮劍圍上。   驀地一聲清嘯,又是一道灰影急奔而至,說道:「大家住手!永清,不得無禮!」一柄長劍伸進劍陣之內。莫高天看這勁道招式,與那無極門三人同出一轍,雄渾狠辣,卻又比他們三人之中的任何一個人為高,當下大喊一聲:「好,一起上了吧!」他經過這幾天的休息,武功恢復了九成,正是技癢難耐,便即潛運內勁,雙掌平平向前一推,當先那三人見勢兇猛,不敢抵擋,急舞長劍後躍,後來那人促不急防,收起長劍,也伸掌來對。「啪」地一聲,退了三步。   莫高天正待進擊,後來那人卻趁勢斂劍行禮,說道:「無極門玄璣真人門下弟子,道號太清,見過莫高天莫老前輩。」莫高天見他禮數周到,只好住手。說道:「你師父他人好嗎?」太清道:「托你老人家洪福,師父身體康劍」眾人見這位叫太清的道士,年紀約已有五十來歲,身材高大,髯長及胸,來時大袖飄飄,立時威嚴凝重,若是手中再拿把塵拂,就有點像戲台上唱戲的神仙了。最後聽他自報是玄璣真人的弟子,不禁都為之肅然。   只聽得他續道:「讓我來給莫前輩介紹一下,我身旁這一位是我陸師叔的徒弟,他叫松清。剛才這位他已經自我介紹過了,他叫一清,還有這位是我永清師弟,都是我方師叔的徒弟。」莫高天道:「徒子徒孫倒是不少,想倚多為勝嗎?」太清道:「不敢。」永清性格急躁,聞言怒目以對。   一清道:「我師兄弟三人,在無極門中得獲掌門師伯恩准,研習本門三清劍陣,向來都是三個人一起上……」莫高天把手一揮,道:「誰跟你說這個?怎麼說話東拉西扯的一大堆夾雜不清。我自跟玄璣說話,關你們什麼事?你們都說完了嗎?說完了這就請了。」   太清聽他口氣頗有敵意,也就不再客套,說道:「這千藥門的地方,似乎不是只有莫前輩能來。」莫高天道:「說得沒錯。要是有人受傷了,還可以長住下來。我看這個地方挺寬敞,再擠上四個人,想來也不致有什麼問題。」   永清上臂一動,又想動手,太清伸臂一攔,搖了搖頭。轉頭向莫高天說道:「原來前輩正在此處長住,今日貿然叨擾,實在萬分過意不去。只要我們抓住這姓楊的,我們四人即當告辭。他日前輩身體大好,便請到無極門一敘,我們師兄弟四人,定當為你擺酒接風,設宴賠罪。」這幾句話說來不卑不亢,既損了莫高天,也捧了莫高天。莫高天哈哈一笑,道:「你倒挺會說話的。」   那楊景修在一旁早已執刀在手,心想:「那日見那陸半劍武功既高,為人也甚剛直,早知終有此劫,當日還不如給他擒去的好。這個永清為人陰狠,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既名列三清劍,想來這幾個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受萬回春殷殷告誡,要他在七七四十九天之中,千萬不能運功行氣,否則武功難保不說,只怕從此一命嗚呼。但以他的個性,與其落入奸人之手受盡羞辱,不如爽爽快快,力戰而死。他往前踏上一步,執刀虛砍幾招,說道:「莫前輩不必為晚輩費心,這個亂子是我惹下來的,解鈴還需繫鈴人,就讓我陪他們幾個師兄弟過過招吧。」   莫高天扳起面孔,說道:「臭小子往自己臉上貼金。」轉向太清說道:「既然你都已打算好,日後要向我陪罪了,今天乾脆,我們把買賣做大一點。我這麼說吧,這姓楊的很不巧,也是這兒的病人,根據千藥門的規矩,只要是千藥門的病人,在他還沒出谷之前,任何人是不能來找他麻煩的。所以,你們要抓他走,可以,得先問問我。」太清一愣,臉色微變。   永清與那楊景修道:「姓楊的,你也算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你若真有什麼病痛,道爺們也不是趁人之危之輩,等你一等,又有什麼打緊?可若你有意躲在這裡,讓人家替你出頭,你倒通知一聲,我們就當江湖上從此沒你這號人物就是了,想我無極門也不會再來為難你。如何?」   林藍瓶見對方咄咄逼人,心中頗為不快,再加上薛遠方雖然幫助她到了歸雲山莊,而後卻又幫著宋朝廷來對付丁莊主,這事也讓她覺得反感,對無極門的觀感也就有所改變。更何況楊景修受傷是事實,出家人說話冷嘲熱諷,真是太沒有口德了。搶在楊景修回答之前,說道:「楊大哥這幾天來,輪流對付你們無極門,最早是陸道長,後來還有薛道長他們幾個人圍住他車輪戰,早已受傷不輕。現在在千藥門養傷,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與人動手。你們還是請回吧,距離四十九天之期,眼下還有四十七天呢。」   永清道:「四十七天太久了,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看著林藍瓶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她。猛然想起,說道:「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那天在鎮上我陸師叔原本就快抓到姓楊的了,給他逃走之後,你跟著一個傻小子忽然出現,看這樣子,他當時是給你們救了。你跟這姓楊的是一夥的。」林藍瓶道:「薛道長帶了五六個人圍住他,我可沒那個本事救他。」   太清道:「小姑娘,你說我們無極門要傷這小子,居然還要我薛師叔帶五六個人圍住他,這可能不太對吧?若是如此,姓楊的這小子怎能出現在這裡?我那薛師叔和眾位師弟們,他們現在人呢?」   莫高天一聲冷笑,說道:「那個薛遠方,還有他那個不成才的徒弟,叫什麼善清的,哼,他們不自量力,竟敢惹到老子頭上來,我賞了他們一人一掌,這會兒,也不曉得見閻王去了沒有?」   太清大吃一驚,長劍直指,顫聲道:「你說什麼?」同時不時看向林藍瓶與楊景修的表情。   那楊景修根本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麼事,無從得知此事真偽。而林藍瓶確實見到薛遠方從頭到尾,與莫高天可不只對了一掌。後來莫高天擒住善清,給他苦頭吃也是實情,也許莫高天就在那時傷了他也說不定。所以他們兩個從臉色上看來,這件事就好像是真的了。至於丁允中父子,則因忌恨薛遠方不顧江湖道義,此時見莫高天耍得他們一愣一愣的,心中也只有暗自偷笑,等著一看好戲。   那松清道:「大師兄,這人胡吹大氣,放眼天下,有誰能夠一掌就傷了我們師叔的?他是在惹我們生氣,引我們入他的殼。」莫高天不悅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誰?怎麼知道我沒這個本事?來來來,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莫高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定非得為楊景修出頭不可。若說其中部分是故意為了給玄璣難看,那另一部份可能是為了湯光亭吧?楊景修是湯光亭的結義兄弟,若是讓他知道,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無極門的人來把他抓走,只怕他連自己也要恨上了,師徒之路,從此越走越遠。至於莫高天為何老是想要收湯光亭為徒,這個恐怕是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謎。   只見永清劍光輕挽,淺抖成圓,擺了一個起手式,說道:「我管你是誰,你胡言亂語,今天就算給你一個教訓。」說罷挺劍刺去。   那永清不識得莫高天,太清卻是認得的。太清還記得大約在十幾年前,在一個接近中秋佳節前後的夜裡,恩師玄璣真人從外頭回來,身旁多了一個人,那人跟恩師有說有笑,感情十分熱絡,好像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般。當夜吩咐擺酒設宴,兩人喝酒,直到中夜,還不罷休。   太清還記得那時天色已經很晚了,自己身為無極門大弟子,雖然已經困得要命,無奈也還是得陪著伺候。就在昏昏沉沉,差一點睡著的時候,忽然恩師大喝一聲:「你說這什麼話?難道我在這幾年所下的苦功都是白混的?」太清被這喝聲倏然驚醒,瞌睡蟲全嚇跑了。只聽那人嗓門也不小,跟著說道:「你下了苦功,我也沒閒著,那時你武功不及我,咱倆各自用功,你當然還是比不上我啦,難道我比你年長了六七歲,這六七年就是白過的嗎?」恩師聽了,哈哈大笑,說道:「老哥哥!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如今我接掌了無極門,你知道,這無極門有一門功夫叫:『天罡正一神劍』,威力非同小可,可以說是震古鑠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有我,我是掌門,我才能夠保管這劍訣,修練這鎮山絕技。到時候別說迎頭趕上你了,就是天下第一的寶座,也是……」右手手心向下,五指伸出,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如同探囊取物,非我莫屬了!」那人聽了也是哈哈大笑,指著恩師笑道:「你儘管慢慢練,練他個二三十年,首先掛點的是少林寺的妙因老和尚,那時你武功天下第二。接著再練個十幾年,等到我死了,那你不就是天下第一了嗎?哈哈!」   恩師聽到這裡不知不覺動了怒氣,說道:「這套劍法我已經練了三年另兩個月了,每練一次,功力就越深一層。你若是不信,咱們這就比劃看看!」太清那時心想:「這人年紀確實比恩師年長,目光精湛,炯炯有神,實在是個內家高手,而且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他們既是朋友,何苦兵刃相向?」於是便出去勸和。沒想到兩人當時都喝醉了酒,不聽勸不說,嗓門越扯越大。恩師為人死愛面子,那人驕傲狂妄,自大成性,正好是一對。當下越說越僵,最後終於動起手來。   太清想起當時兩人打的那一架,至今餘悸猶存。人家說酒醉三分醒,也許兩人在白天清醒時,其實誰也不服誰,趁著酒意上身,都想趁機好好較量較量,但是酒意也讓人漸漸失去輕重分寸,兩人一番激鬥,終於雙雙掛綵受傷。太清在一旁受到池魚之殃,也暈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昨夜的杯盤狼藉早已清理完畢,恩師從此絕口不提當晚所發生的事,而那人也始終未再到無極門作客了。   太清看著眼前這位老者,雖然事隔多年,還是遠遠地一眼就認出他就是當年與恩師打得兩敗俱傷的自大老人莫高天。   他當年便與自己的師父旗鼓相當,不相上下。莫高天的武功如何,自己雖未親自領受,但他的師父武功有多高,只怕這莫高天也就有多高。眼見永清動上了手,三清劍陣陣法就算是啟動了,這可與剛剛莫高天為楊景修出頭的情況不同,等於是直接向莫高天討教了。   莫高天武功高強,性格乖戾,此舉是吉是凶,太清殊無把握。但自己的師叔師弟,若真死於此人手下,這仇卻是非報不可。眼見莫高天在三清劍陣中似乎依然游刃有餘,心想今天如不以武力逼得他認輸,就不能得知薛師叔的真實情況,他日若證實了此事,豈不後悔莫及?便向那宋鎮山說道:「宋師兄,你我無極、長劍兩門,原系一家,當年長劍門創派祖師,乃是無極門第三代弟子,另立門戶之初,亦嘗言道:『兩派約為兄弟,同氣連枝。』今日之勢,你也瞧見了,希望你別拂逆了前人的美意才好。」   宋鎮山當日得罪莫高天,可以說是出於無奈,今日既然可以趁機化敵為友,無論如何他也不想再與莫高天有所衝突。即令無法與莫高天交上朋友,起碼長劍門也可以少一個敵人。所以面對太清的請求,宋鎮山頗感為難。可是他也不願意當面回絕太清,於是便道:「三清劍陣威力無儔,非同小可,若是再加太清師兄在一旁掠陣,就算此人真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全身而退。小弟不才,向太清師兄討一個便宜的差事做,這位姓楊的兄弟得罪了無極門,小弟定當盡力留他下來,讓他至少給無極門一個交代。」   太清見他連楊景修都不願意得罪,當然也就不指望他會出手相助。不過他既然說會留下楊景修,倒也是免去了他們還要分心看顧的麻煩,便道:「宋師兄忒謙了!」眼見莫高天在三位師弟的劍網當中,左衝又突,絲毫不露敗象,時間一久,只怕真有閃失。提劍說道:「莫前輩是前輩高人,我們若只以本門劍陣討教,傳揚出去,只怕前輩會被譏諷欺侮小輩。不如我們四人一起領教前輩高招,也好叫前輩不會太過費心。」   莫高天哈哈大笑,說道:「下來吧,偏有你說的。要不然你以為我跟這幾個小傢伙玩這麼久,為的是什麼?還不快來,讓我等這麼久,真是令人心煩。」太清大怒,刷地一聲,揮劍刺去。   那楊景修不願莫高天為了自己與無極門衝突,自己卻在一旁,像個沒事人一樣。便與那宋鎮山道:「久仰宋兄大名,今日得見,幸會,幸會!」宋鎮山道:「楊兄快刀之名,那才真叫名滿天下,遠近皆知。」楊景修道:「今日這種情況真叫人感到尷尬,不過宋兄既然要留住我,那也得拿出個本事才行。這樣吧,我們兩個也來練練,留得住我是你的本事,要是留不住我,那我自當改天登門拜訪。」   宋鎮山萬萬想不到他會主動求戰,微微一怔,說道:「楊兄有傷在身,在下勝之不武,不如等到楊兄康復之後,我倆擇期再戰,至於地點方式,任由楊兄選擇。」楊景修搖頭道:「時間不能再拖了,地點就是這裡,至於方式嘛,如果宋兄堅持不肯佔我這個便宜的話……」頓了一頓,又道:「因為在下不能使用內力,只要宋兄在這劍招之上,不用內勁的話,就不能算是佔我便宜了。不過,要是宋兄不能勝我,危急之中,使上了內勁保命的話,那也不能說是宋兄使詐,出爾反爾對不起我……好了,廢話少說,進招吧!」說罷揮刀砍出,心想自己這樣做,最起碼可以擾亂無極門那四個牛鼻子的心思。   宋鎮山卻想:「我宋鎮山是什麼人,說這話激我,忒也把我瞧得扁了。」見楊景修揮刀而至,當下劍身微側,斜劃而去,刀劍相交,宋鎮山果覺對方刀上毫無內力,於是便純以劍招招架。既然兩人都不用內勁,這招數上的精妙之處,反倒得以充分發揮,一個是長劍門近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一個是武林中的快速竄出的後起之秀,兩人各施所長,各展絕技,緊張凶險之處,絲毫不亞於莫高天與太清他們師兄弟之間的混戰。   那丁允中父子三人,因為薛遠方的關係,對無極門頗有怨懟,心中便自然而然地向著莫高天與楊景修,希望他們兩個打贏。林藍瓶卻是夾在中間,頗為為難,尤其是宋鎮山,再怎麼說他也指點了自己兩年功夫,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最好是平分秋色,雙方握手言和。   就這樣,雙方人馬各自交手,那三清劍原本就不易對付,只要嚴守密防,雖不能得勝,也不至於落敗,現在又加上了玄璣的嫡傳弟子太清,想要擊敗他們,簡直是難上加難。莫高天自忖,勝負起碼得要在五六百招之後才能出現端倪,自己內力悠長,長期耗下去,終究還是自己的贏面多。他打定這個主意,攻守之間,嚴謹有度,便如一堵銅牆鐵壁,太清原知這是一場硬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是做長期打算。   便在此時,湯光亭剛好從後山上下來,遠遠地就看到自己父親熟悉的身影,忽又見那莫高天與楊景修與人打鬥,還以為是父親請了幫手為難他們,正想出聲阻止,卻被那躲在一旁的馮雲岳逮個正著。   湯光亭見是馮雲岳,心裡大叫:「苦也!我昨天躲在一旁偷聽他和萬小丹說話,現在換他躲在一旁,趁機抓到我,真是現世報,來得快。」可是他的第一聲呼喊,雖被馮雲岳摀住嘴巴,但還是出了一點聲音。這聲音雖小,但聽在莫高天這種高手耳裡,卻與晴天霹靂相去不遠。   莫高天循著聲音看去,卻見一個蒙著面的黑衣人,從背後押住了湯光亭,正往一旁拖去。莫高天大喝一聲:「什麼人?站住了!」正想去追,可是身形一動,那三清劍看出破綻,立刻前後包了過來。莫高天掌上內力催動,往前一推,喊了一聲:「讓開。」那三清劍劍陣牽動,跟著往後退了三步,合圍之勢,依舊沒變。莫高天連推三次,三次都是如此,搞得他不禁想笑,道:「哈,這個陣法當真邪門。」與林藍瓶道:「林姑娘,湯光亭那小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給人抓住了,現在正往你前面那個林子去了!這幾個兔崽子纏得我分不開身,你快過去看看。」   林藍瓶張目望去,果見前方樹林裡人影幌動,手執配劍,說了一聲:「莫前輩,我看到了,我這就追去!」湯廣成道:「林姑娘,等一等,我跟你去!」一前一後,發足狂奔,頃刻追去數十丈遠。   林延秀叫道:「妹妹!你要去哪兒?」他們兄妹好不容易終於重逢,深怕她這一去又要分離,也提劍趕上。湯廣成其餘的山寨從人見狀,也紛紛追去。那楊景修也是相同關心,刀法一變,想要捨了宋鎮山。但那宋鎮山是何等人物,豈是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見楊景修的刀法忽然顯得急躁起來,便知他的心意,說道:「楊兄不必擔心,剛才隨著林姑娘追去的,就是那湯光亭的父親。父親疼愛兒子,一定會想盡辦法解救他的。」楊景修心道:「人說宋鎮山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俠義為懷,倒是半點不錯。」         第九回 喪子之痛     那林藍瓶提劍衝進樹林裡,一時失去了湯光亭的蹤跡。湯廣成從後面趕上,說道:「林姑娘,我們分頭追,一見到我亭兒,以鳴笛為號。」林藍瓶正想說:「我身上沒有笛子。」便聽得湯廣成續道:「山豬、刀疤老三,這位林姑娘是那天晚上你們見過了的。她現在要幫忙找人,你們兩個跟她一道,彼此好有個照應。要是遇上了點子,不要逞強,鳴笛求援,知道了嗎?」   一個圓呼呼的胖子,扛著狼牙棒從湯廣成身後閃了出來,林藍瓶一瞧,果然便是那天晚上曾見過的胖子。只聽得他說道:「大哥儘管放心,我山豬出主意是沒有,依計行事倒挺強的。」另一個叫刀疤老三的黑瘦漢子,這時也閃身出來,催促道:「好啦,偏有你說的,快一點,人都走遠了。」湯廣成看著林延秀,林延秀道:「我只跟著我妹妹。」   湯廣成道:「那好。」便將其餘從眾三人三人一批,共分成五批,分頭尋去。不知是否因為身在綠林為盜的關係,山豬與刀疤老三追蹤尋人倒頗有一套,林藍瓶兄妹兩個跟著他們身後,看著他們東摸西找,著實學到不少東西。   不久左前方一聲尖銳的笛音響起,停了一停,接著又是兩聲短音。刀疤老三道:「可惡,這回給鐵頭搶先一步了。」山豬急道:「快快快,這鐵頭老哥擲骰子,出老千有一套,鐵頭功夫卻是馬馬虎虎,我們若是去遲了一步,只怕他的鐵頭不妙……」原來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代表的笛聲,必要時還有一些簡單的暗號,可以隔空互通訊息。   林藍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得跟著他們走。原本想就快遇上了,心情頗為緊張,誰知過了不久,又是一聲笛音響起,這回卻在他們身後,兩長一短,重複了兩次。   山豬道:「我就說鐵頭不行吧,追個人也能讓他往回頭跑了。下次碰到他……」刀疤老三道:「能不能閉上你的鳥嘴?人家林姑娘可沒心情聽你說笑。」山豬渾沒在意,道:「這個心情好,自然愛說笑,這心情不好呢,就更要聽人家說笑了。你沒聽人家說過嗎?這個『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愁眉苦臉的不能解決事情,多笑笑,才是治病良方。林姑娘,你有什麼煩惱的事,不如說出來,大家參詳參詳,遠勝過你一個人傷心難過。」   林藍瓶原本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們兩個嚼舌根,並不十分在意,哪知他們話頭一轉,忽然問到她的頭上,一時不明其意,反問了聲:「什麼?我有什麼煩惱的事?」刀疤老三道:「姑娘,你別聽他說的,你越理他,他越覺得自己了不起。」山豬不悅道:「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刀疤老三不理他,繼續與林藍瓶說道:「你瞧,就像我這樣,根本不用去理他,他自覺得沒趣,待會兒就閉嘴了。」卻又細聲道:「光亭這個小鬼,我是看他從小長大的,鬼靈精怪得很,沒事的。尤其你看他耳朵大,耳垂子肉多豐厚,主福澤命長,你不用擔心。」   林藍瓶聽到這裡,才知道他們兩個拐彎抹角,說的都是自己。急著想解釋解釋,說道:「兩位大叔千要不要誤會,我和湯公子只不過是……」忽然正前方又是一聲笛音響起,聲音又快又急。山豬喜道:「圍住了,圍住了,趕快,趕快!」三人急忙穿過樹叢,刀疤老三「咦」地一聲,原來大家又回到草棚前面的空地上。   林藍瓶這時看清楚,那湯光亭被一個黑衣蒙面人從身後挾持住,除了行動受制,口不能言之外,一時倒也無性命之憂。那湯廣成率領眾人將他團團圍住,只是投鼠忌器,相互僵持不下。   只聽得那湯廣成道:「不知閣下挾持小犬,意欲何為?」馮雲岳疑道:「他是你兒子?」湯廣成道:「正是。不知我兒子哪裡得罪了閣下,萬事都有個商量,閣下只管開口,湯某鐵定辦到。」馮雲岳哈哈大笑道:「鐵定辦到?好,先讓我將他的眼睛挖出來,其他的咱們慢慢再算!」   原來馮雲岳看那湯廣成武功不弱,而其他人就算是三流角色,自忖也絕對無法在這十幾個人的合圍之下,還可以擄走湯光亭。而若是當場殺了他,眾人再無忌憚,只怕更難脫身。於是伸手將面罩脫去,露出已毀之目,先駭人視聽。   果然湯廣成一見之下,暗道:「糟糕!」若是這個人的眼睛,真是自己的兒子弄瞎的,此事只怕不容易善了。忽見那馮雲岳伸出右手食指,便要往湯光亭的右眼插落,大吃一驚,喝道:「住手!」他手中暗扣了五隻鋼鏢,原本打算趁著跟對方討價還價的同時,尋隙下手,沒想到對方居然說動手便動手,自己空想了兩三條計策,全都來不及用上。慌亂之中,什麼都來不及反應,順手一揚,便將手中鋼鏢全數打了出去。只是他怕自己的兒子,糊里糊塗地做了人家的人肉盾牌,所以這五枚鋼鏢打去,毫無準頭可言,為的只是希望能岔開對方的注意力。   但是這五枚連自己也說服不了的鋼鏢,又能期待它們有多少作用呢?眼見馮雲岳根本不為所動,手指更是按到了眼皮上,心中只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念頭:「完了。」忽然一陣金刃破空之聲,呼嘯而至。眾人忍不住向那發出聲響的事物瞧去,卻是莫高天擲劍而來,其勢兇猛無比,威力更是驚人。   馮雲岳光聽這破空之聲,就知道非同小可,若是拿湯光亭的身子來擋,只怕來劍會洞穿湯光亭的身體,而將他們兩個釘在地上。不敢絲毫怠慢,連忙壓著湯光亭,急俯低下。那劍由他背上掠過,相距雖有三寸,挾帶而來的劍風卻刮得他背脊熱熱地生疼。   哈哈大笑聲中,莫高天的身影從三清劍陣中穿了出來。只聽得三清劍中的一清大叫:「松清,大有轉明夷。永清,同人歸無妄。」   松清、永清二人聞聲而動,卻見那太清手中長劍已不知去向,兩手空空,也正氣急敗壞地從後頭追了上來。湯廣成見莫高天似乎有意要幫忙救湯光亭,腦中靈光一閃,喊道:「鐵頭、大牛……還有你們幾個,通通都有,攔住那幾個道士!」   眾人聞令一擁而上,那三清劍陣本須依六十四卦方位配合來移動,而現在松清原本要占的明夷位上,滿滿的都是人,身子一閃,卻站到否位上了,急得他大喊:「永清,佔住離位,別讓他跑了!」   可是永清的情況也好不到他哪裡去,別說他此時根本轉不到離位,就算讓他佔住了,要他一個人對付莫高天,那還不是螳臂擋車?但見四五個人莫名其妙地圍住了自己,越急越怒,根本想不到那麼多,長劍一揮,大喝道:「滾開,滾開!」   圍著他的那四五個人,見他劍法精妙,並不直纓其鋒,只是不斷地纏著他,在他週身附近來回移動,遇到危險,各自閃開,危險一過,都又擁了回來。永清連使了三四十招,竟然一招都沒跟半個人交上手,不覺又驚又怒,出手也越來越狠,口中不斷罵道:「滾,滾,要命的都給我滾,別逼得道爺我要大開殺戒了!」眾人見他年紀輕輕,不過三十來歲,卻自稱道爺,都覺得好笑,其中一人就這麼一不留神,樂極生悲,刷地一聲,長劍從他左胸到右脅劃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眼見是活不了了。   其餘人見狀又驚又怒,纏得是更加緊了。太清見永清殺紅了眼睛,有點失去理智,忙喚道:「永清,快回來!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但永清殺得性起,罔若未聞。這時千藥門的方小苑,在千藥門弟子的簇擁下,也已經來到草棚外。但眾人的打鬥是在「不藥亭」前發生,按千藥門的規矩,千藥門並不能插手,更何況病人遭仇家追殺,到不藥亭前才被殺死的,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千藥門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那三清劍陣三劍連璧時尚不是莫高天的對手,如今缺了一劍,劍陣不攻而破,光憑一清、松清兩人,如何抵擋得住?只聽得「噹」地一聲,一清手中長劍脫手而出,但這回卻再無人替他補位掩護了,眼見莫高天跟著一掌拍來,一清只有棄劍往後退去。那太清這時急忙從旁竄來,伸手替他接了這一掌。   原來那太清身為大師兄,自忖論內力修為,也是自己最深,更何況無極門這次由他領軍前來,若是搞得師弟們一個一個身受重傷,而最後又無功而返,豈不是讓師門顏面掃地,回去一樣免不了責罰?所以這一掌,他無論如何是非接不可的。當然,他也知道莫高天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物,所以這一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聽得「啪」地一聲巨響,滿擬對方內勁會如排山倒海一般,急湧而來,不料這一掌卻擋了個空,只見莫高天身子不停往後飛去,哈哈笑道:「玄璣教出來的徒弟,是有兩下子,一掌打死了未免可惜!」這一招借力使力,身子在半空中輕輕巧巧地轉了幾個彎,這一落地,正好落在馮雲岳身後。馮雲岳大驚,待要反應,已來不及,接著全身一麻,後心要穴已被莫高天拿祝馮雲岳既已被制,全身麻痺不能動彈,只得放脫了湯光亭。莫高天手指虛點,凌空彈去,竟然解開了湯光亭的穴道,太清見他露了這一手,不禁駭服,想起剛剛那一掌,莫高天若是力道用得足了,自己不知是何下常那湯光亭穴道初解,連咳了幾聲,一時說不出話來。湯廣成大喜過望,正想過去好好地抱抱他,突然眼前一花,一道人影衝了過來,又拿住了湯光亭。山豬大叫:「什麼人……」掄起他那柄七十二斤重的狼牙棒,便往那人頭上兜去。那人瞬間拖著湯光亭直挺挺地往後退了三尺,狼牙棒打在地上,濺出點點火花。   莫高天見那人穿著打扮,便是昨兒個,楊景修猜是萬回春喬裝的那個老僕。這時見他膽子夠大,武功不俗,也覺得他應該就是萬回春,便道:「老丈,有什麼事嗎?」那老僕道:「莫兄,這檔子事有些奇怪,你先放開我的徒弟,我有話要問問他。」莫高天疑道:「你徒弟?」那老僕道:「你手上的那個就是。」   馮雲岳臉色大變。莫高天伸掌一拍,頓時解開他身上被封住的穴道,同時問道:「原來你是千藥門的人,你叫什麼名字?鬼鬼祟祟地戴面罩做什麼?」那老僕喝道:「莫兄,他是我徒兒,別忘了打狗也要看主人。」莫高天聽他口氣不善,心想千藥門可能已經出事了,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把天下都得罪光了也不在乎,便道:「既然如此,那你還抓著我徒弟幹嘛!」   老僕道:「你別開玩笑了,我跟著你們一路走來,可從沒聽見他喊過你師父。」莫高天道:「我愛不愛他喊,是我的事,總之咱們兩個現在是半斤八兩,要放人就一起放,要不然大家就這麼僵著,看著辦囉。」   老僕怫然不悅,說道:「不行,這姓湯的小子很有古怪,我有很多事得著落在他身上。」莫高天頗不以為然地道:「你會不會太誇大了?還是你神經緊張?要不要自己先弄副藥吃吃!」老僕略一沉吟,續道:「不如這樣吧,人你也不必放,我就這麼問他幾個問題,在場的眾位英雄都是人證,凡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到時候放不放這姓湯的小傢伙,就由所有在場的英雄評斷。」莫高天道:「這還差不多。」   那老僕道:「雲岳,你瞧瞧我是誰。」說罷,將頭頂上的氈帽、粘在臉上的假鬍子、麵粉糊一一除去。馮雲岳那時雙腿已得自由,一見之下,連忙將膝一彎,跪倒在地,再拜道:「徒兒拜見師父,您老人家安好。」   這時先前見過萬回春的,便都認出眼前這位僕人,就是萬回春喬裝的。那衛正人與毛天祚等人一直待在草棚裡,此時得知當時與他們同行的這個人,竟然便是萬回春時,不由得都議論紛紛,不知千藥門倒底在搞什麼鬼。只有衛正人心想:「這謎底就要揭曉了。」   只聽得萬回春道:「你起來回話。」馮雲岳道:「是。」雙腿竟不由自主微微發顫。萬回春關心道:「還不舒服嗎?」馮雲岳道:「還……還好……」竟然連聲音也啞了。   萬回春待他身子站定,這才續道:「我先問你,你的眼睛事怎麼回事?你萬師兄上哪去了?我聽你的師妹說,你們兩個已經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不見蹤影了。還有,你梅師妹她人呢?她的那個小丫鬟,叫阿蕊的呢?怎麼通通不見了。我不在的這一年多裡,這谷裡頭倒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從頭招來。」   馮雲岳大叫一聲,跪下伏地,只是說道:「弟子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請師父責罰!」萬回春喝道:「我責罰你有什麼用?你不老老實實,一五一十的給我說清楚,那我還不如打死你了!」馮雲岳哭道:「師父饒命!」萬回春道:「說,給我說,是不是跟這個姓湯的小子有關!」   原來萬回春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湯光亭時,因為見他身上的穿著,明明便是千藥門弟子的打扮,所以一度誤認他是千藥門的弟子。但湯光亭矢口否認,只說是來求過醫,身上的衣服,是馮雲岳給他穿的。   萬回春心想,這湯光亭既然能夠連名帶姓地說是馮雲岳,應該便是如此了,當時也沒有特別注意。但先是在路上碰到了一大堆武林人士,全都不約而同地要到千藥門的怪事情,後來他獨自先回來準備安排,才接著知道自己的兒子與徒兒馮雲岳,這兩個月以來,根本很少回到千藥門,而另一個徒兒梅映雪,卻已在七八天前失去蹤影,連她的貼身丫鬟也是下落不明。   不用說也知道千藥門發生不尋常的事了。在馮雲岳未出現以前,萬回春早就認定那個湯光亭一定是個關鍵人物,現在馮雲岳突然出現,正好可以彼此印證。   果然聽得馮雲岳顫巍巍地說道:「這姓湯的小子,他跟……他跟梅……」便在此時,莫高天忽然喝道:「小心……」萬回春瞥見眼前一道銀光掠過,「啪」地一聲,釘在馮雲岳的左臂上。馮雲岳悶哼一聲,隨即倒地。便在同時,草棚裡人聲喧嘩,一人大叫:「原來是你!」接著劈哩啪啦聲響,夾雜著幾聲叱喝哀嚎聲,只見衛正人揮著大刀,追著一個藍衫漢子搶出草棚。   那萬回春扳過馮雲岳的身體,捋起他的袖子,只見他手臂上多了一塊銅錢般大小的紅腫,紅腫的中心打進了一根釘子。那釘子不知多長,露在外面的只剩不到一分。萬回春將鼻子湊近一聞,皺眉道:「是附骨釘。」伸指封住他幾處手陽明大腸經的穴道,從懷中拿出一個瓷瓶,倒了一顆丹藥,餵他服下。   不久馮雲岳悠悠轉醒,見到師父就在跟前,忽道:「師父,萬師兄不讓我說,他……他想殺我……」萬回春喝道:「不許胡說,好端端的,你師兄殺你幹嘛!那……那他現在人呢?」馮雲岳虛弱地道:「我……我不知道,他發釘打我,他……他應該在附近……」萬回春站起身來,放眼望去,想在人群中找到一個符合自己兒子特徵的人,但一時之間怎麼看也看不到。   那時楊景修與宋鎮山的刀劍之爭,比到最後,已經到了比拚內力的地步了,因為宋鎮山先前答應不比內力,到此兩人在刀劍上的招數各擅勝場,便算是平分秋色,在各自歎服對方身手了得的情況下,已停手罷鬥。而湯廣成所率領的跑馬寨眾人,因為有一個被永清殺成重傷,見有莫高天與老大負責解救湯光亭,所以這時全都跑去包圍太清等人。太清一來有莫高天這種強敵在側,實在不願在此刻多樹敵人,二來更何況他們的目標只是楊景修,只要楊景修還在眼前,一切靜觀其變,於是也約束師弟們不可輕舉妄動。   如此一來,草棚前只剩衛正人與藍衫漢子的打鬥。眾人瞧著那衛正人的刀法剛勁威猛,招招欲致人於死地,都感到十分詫異,私下相詢那藍衫漢子是什麼人。現場各家各派都有,其中也不乏見多識廣之人,但幾番詢問,竟然無一識得。   眾人又見那藍衫漢子似乎只是一昧地閃躲,不願與衛正人正面衝突,幾次不得已而交手,都是數招一過,立即躲開。但他的武功似乎並不比衛正人高明,刻意相讓的結果,只是讓自己迭遇凶險。   便在此時,一旁的人群中忽然有人衝了出來,指著衛正人道:「喂,人家是讓你,可不是怕你,幹什麼這麼兇惡,要取人性命!」   眾人一看,這人莫約四五十歲年紀,身材清瘦,最顯眼的就是亮著一顆大光頭,頭上頂著六個戒疤,穿著灰衣短掛,黑布長褲,卻又不是和尚打扮,都不曉得這個人是誰。在那一旁的林藍瓶與硃砂派毛天祚、丁氏父子等人,卻都認出他就是前天在客棧裡大笑的那個光頭。   只見那個光頭續道:「喂,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再不住手,可別怪我不客氣了……」那衛正人根本不理他,手底下一點也沒慢下來。那光頭道:「你還不住手……好,我可要打你了。我這一招要戳你的雲門、中府,還有身柱、靈台四穴,你可千萬小心了!」   眾人一聽,莫不啞然失笑。原來雲門、中府與身柱、靈台四穴,各分屬手太陰肺經與督脈,一個在身前,一個在身後,如何一招戳中?更何況他事先出言提醒,對方自然會嚴加防範,除非他是有意擾亂對方視聽,否則只怕是渾人一個。   只見他話一說完,身子急拔而起,如箭離弦般激射出去。莫高天不禁讚道:「好身手……」一言未了,那光頭展開雙臂,雙手聚指成錐狀,身子宛如一頭大鵰從天而降。   那莫高天又驚又喜,失聲叫道:「這是降龍錐……難道,難道你是……」話還沒說完,那光頭已經欺到衛正人身旁。衛正人此時已知厲害,急忙搶在前頭,狂舞大刀,護住雲門、中府、身柱、靈台甚至周邊數穴。他這一招叫「前呼後應」,正好可以防住那光頭剛剛預言攻擊的部位。   衛正人只覺得自己這招才剛使出,對方的雙手已然打拂到刀面上來了,而且刀鋒兩面俱受震盪,果然是在一招之間,同時攻擊兩個目標。衛正人大吃一驚,心道:「若不是他早已出言提醒,我這一招『前呼後應』如何來得及?要是見招拆招,只怕我一招都過不了。」   衛正人驚覺對方武功之高,自己生平從未得見,百忙間使了一招「攔虎跳澗」,這招已是他七十二路「抽刀斷水」刀法的最末三招保命殺手之一,意思是:這一刀砍出,就算是老虎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光頭老兄見這招精妙,一時瞧不出破綻,喊了一聲:「好!」向後滑開一步。便在此時,草棚中又有人搶了出來,便是這次跟著衛正人同來的,他那些河朔刀槍會的會中兄弟。   那光頭原本便只是要阻止衛正人,使用那不理會對方有意相讓的蠻橫打法,而此危既解,退開之後便在一旁袖手,不再進擊。河朔刀槍會裡的會中弟兄,此時也已攔住藍衫漢子的退路,等候衛正人的指示。   衛正人拱手向那位光頭老兄道:「尊駕武功精湛,令人佩服,但不知衛某何處得罪,還請示下。」那光頭道:「得罪?你沒得罪我。」衛正人臉色微變,續道:「難道……難道尊駕認識這個惡賊,因此要為他出頭……」說著,恨恨地瞪了藍衫漢子一眼。   那光頭道:「惡賊?原來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還這麼拚命?這個世道真是變了,來到人家的地頭上,居然還這麼兇惡,難怪我兄弟請我一定得過來,向你這般不講理的惡人,原只有我才對付得了。」   衛正人怒火中燒,沒想到對方竟然請了這麼一個夾雜不清,武功偏又如此厲害之人。他又恨又氣,正無處發洩,忽又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說道:「師兄,你看人家早已經請了這麼一個高手來幫忙了,看你這一路上那一股急勁兒,一直催,一直催,害得我錯過了幾處好玩的。我可不管,待會兒我們還要再彎回去。」接著一個男聲說道:「既然是來幫忙,這幫手當然是越多越好了。再說,我也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有這麼一位高手也來幫忙呢?」   衛正人聽那軟綿綿的女聲語調,便馬上聯想起前天才在客棧碰過的那對男女,心道:「難道是他們?他們居然也是這個惡賊請來助拳的。」一念及此,心裡是越發煩亂了。   果見人群後面走出一對男女,那女的笑靨如花,雙眸顧盼間媚態橫生,頗有幾分勾人的神氣,幾個前天也在客棧碰到他們的人,一見之下,心緒馬上都被拉回到前天的那個客棧的場景裡,空氣中也似乎還可以聞得到,那散發自她身上的淡淡花香。再看她旁的那個男的,雖然印象不是很深刻,不過好像還是這個人。   毫無例外地,每個見過她們倆的人,都只注意到那女的,至於那個男的,倒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大概沒幾個人留心。   但衛正人此刻哪有心情再去想這些有的沒有的,相反的,對方的幫手一個一個出現,這一點讓他感到相當的驚惶與不安。他轉過頭去瞧那藍衫漢子,可恨明明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但此刻的感覺,卻比原先不知道時還遙遠。   人說窮則變,變則通。衛正人靈機一動,心下便有了主意,大聲嚷道:「各位英雄聽了,誠如剛才萬掌門所言,這天底下的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他頓了一頓,環顧四周,冷峻的目光,在每一張臉孔上逐一掃過。莫高天對於那個光頭老兄的身份甚感興趣,但也想聽聽衛正人一路上陰陽怪氣的,還帶了一堆火藥,這葫蘆裡倒底脈些什麼藥。   那衛正人續道:「我們這裡有些人,最遠的,有打從陜北來的,昨天已經離開的唐氏兄弟;而最近的,是麒麟山的莊老爺子,現在還待在草棚裡,等著千藥門大發慈悲,幫忙他把莫名其妙中的毒給驅出體外。其實大家心裡都有著相同的疑問,但卻都不敢問。這個疑問就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所有這幾天中毒的,受傷的,剛好都在同一天來到這裡?而且為了怕大家不知道來這裡的路,那個下手的惡賊,居然還刻意留下地圖,不但附註標示,還詳加圈點說明。難道沒人要問一聲,這惡賊跟千藥門有什麼關係嗎?」   草棚中走出一個肚皮圓呼呼的矮個子中年漢子,他個頭沒有一般人來得高,嘴上叼了一根旱煙管卻比平常的長了許多,這一吸一吐間,嘴邊冒出來的白煙,幾乎都要將他的面目淹沒了。只見他又大大地呼了一口煙,說道:「衛老弟,就算你說的有理,但是千藥門確實也為大家解除了痛苦,這也是你親眼所見,不是嗎?若是你口中所說的這惡賊,真的跟千藥門有什麼關係,也很可能是對頭,故意鬧出這麼多事情來讓千藥門疲於奔命。可是這跟你現在追殺這位朋友,又有什麼關係呢?」   衛正人道:「原來是『一針見血』曹兩全前輩,昨天未曾拜會,還請恕罪!」曹兩全笑咪咪地道:「我本打算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沒想到這裡聚了那麼多人。昨天我刻意躲了起來,你也找不到我,有什麼好怪的。」   衛正人又說了幾句恭維的話,這才續道:「既然曹前輩也在這裡,那再好也沒有了。」朗聲說道:「各位英雄前輩,四天前的夜裡,敝會的裴風林裴總舵主,正好有會務要事到我家來作客。飯後喝酒閒聊,我妻子帶著兒子從後房出來,也陪著他裴伯伯一起玩耍談笑。」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眼眶中忽有淚水湧出。只聽得他續道:「我那兒子有五六歲了,站起身子,可有我一半高了,聰明慧黠,活潑可愛。你們不曉得,我衛某老來得子,將他瞧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可是這樣一個乖巧的孩子……「那時我和裴總舵主都有三分醉意了,不久之後,我起身去茅房解手,走回到門外的院子時,忽然圍牆外翻進一個黑衣人,就站在我身前五六丈外的一棵樹梢上。一開始我還以為我喝了酒,眼睛花了,但隨即確認了那是一個人,正想出言叱喝的時候,只見他把手一抬,一道銀光打進了屋子裡。屋子裡隨即傳來一聲尖叫。   「我當時大吃一驚,酒意霎時全跑了。我大喝一聲:『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跑到我家來撒野?』追了出去。但那黑衣人的輕功實在在我之上,就這麼輕輕一彈,竟然倒著飄到了圍牆上。他還待在上面看著我,直到我追到圍牆下,才隨即隱沒不見。   「我一來擔心屋子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二來也是自忖追他不上,便轉回到屋中查看。卻萬萬沒想到,只瞧見我那可愛的兒子慘白著一張小臉,靜靜地躺在他母親的懷裡,而他的母親卻只是不停地哭泣。   「那時我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裴總舵主看我走進來,放脫了原本握住我兒子的手,跟我搖了搖頭,接著歎了一口氣。我隱隱覺得大事不妙,但又害怕去猜測,便問妻子道:『兒子怎麼了?』妻子嚎啕大哭,忽然對我拳打腳踢,破口大罵道:『都是你不好,一定是你在外頭逞兇鬥狠,惹事生非,也不知道得罪了誰,這下連累了咱們的兒子,現在咱們的兒子死了,你開心了嗎?你得意了嗎?』「不錯,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逞血氣之勇,到處招惹事端。但是自從娶妻生子,這性子已改了不少,再說,在江湖中又有誰會那麼卑鄙無恥,居然會找一個小孩子報仇出氣?」   那曹兩全道:「不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遷怒無辜婦孺,實在為人所不恥,凡我江湖人士,當該同聲譴責,甚至群起攻之。」眾人聽到這裡,都點頭稱是。   衛正人見眾人都同意,稍感欣慰,接著續道:「那時我也實在想不出,我往常所曾經得罪過的人當中,會有誰能這麼下三濫。我顫抖著雙手,抱過我那苦命的孩兒,眼淚立刻就滴了下來。裴總舵主看我悲傷難抑,忽然向我說道:『衛兄弟,都怪老哥哥不好,不但救不了你兒子,而且還害了他。』我道:『總舵主為了救我兒子,已經耗費了不少內力,再說這件事發生在我家,怎麼能怪你呢?』「裴總舵主這才說道:『剛剛那暗器射來的時候,其實目標是我,那時我正坐著與你兒子玩耍,他忽然朝我懷裡衝了過來,只見白光一閃,就這樣,我躲過了一劫,卻打中了你兒子的背心。』我道:『總舵主武功高強,若不是我兒子擋在前面,也必能輕易閃開。』裴總舵主卻搖頭道:『那時我多喝了幾杯,直到破空聲近,我才猛然驚覺,若不是你兒子帶我受此劫難,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我的妻子一聽,哭得是更大聲了。但此事原本並無第三人知道,裴總舵主對我卻毫無隱瞞,足見待我至誠,我又怎能怪罪於他,讓他如此自責?便道:『那賊人如何得知總舵主現在小弟家中?』裴總舵主道:『他當是一路跟蹤我而來,趁著我酒意正濃時下手。而且賢弟請看……』那時他攤開一張小紙頭,我接來看過,上面所寫的東西,與在場諸位所收到的,內容差不多一模一樣。」   在場眾人大多已猜到是這麼回事,但聽到這裡,還是有人忍不住發出「喔」地一聲輕歎。   只聽得衛正人續道:「我看完紙片上的內容,心裡驚疑不定。裴總舵主道:『依這紙條上所說,似乎若是我中了這暗算,三天內趕去千藥門,還有活命的希望,只可恨這個計劃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錯用在六歲小娃兒身上,立刻就要了他的小命。只是我想不透,這個人的暗器功夫,不論準頭力道,都是一流高手,何以搞這種把戲呢?』我道:『這暗器不是用手丟射的。』因為我仔細回想,那黑衣人將手抬起來時的那一剎那,那一道銀光並未同步出現,所以這人應該是使用某一種工具,使得暗器可以發射出去。   「裴總舵主聽了我的說明之後,歎道:『若是我在那時即刻追出去,說不定可以追上他,逼他拿出解藥。』看了我兒子一眼,又道:『不過也難說得很,那時我立刻以內功施救,仍不能延他一時半刻之命,縱使追得解藥,只怕也無用武之地。』」眾人聽他描述自己兒子去世的景象時,每一個細節都交代得十分清楚,想來他刻骨難忘,所以如此,都不禁動容。有人在底下私語道:「難怪他一直心不在焉,到處詢問別人的遭遇,千藥門的醫術究竟如何,反而顯得漠不關心。」另有人回道:「一個人的醫術再好,能把死人救活嗎?除非是神仙。」   衛正人說到這裡,從懷中取出一物,走到萬回春面前,說道:「在下有一樣東西,不知其名,想請萬掌門指教一二。」萬回春道:「不敢。知無不言。」衛正人伸出手掌,攤開掌心,那掌心當間是塊撕開的錦帕,帕上血跡斑斑,早已乾涸多時,皆呈褐黑色。帕中躺著一根約莫兩寸長的釘子。   萬回春愀然變色,說道:「這是……是附骨釘。」衛正人道:「原來如此,多日疑惑,今天終於得解。」接著他指著馮雲岳,問道:「再請教萬掌門,不知令徒中了什麼毒,何以如此痛苦?」萬回春道:「他身上被人打中了附骨釘,但是附骨釘上的毒並不使人痛苦,相反的,要去除附骨釘上的毒,才是一種折磨。我剛才投了一顆鎮毒的藥物給他,他現在藥力發作,會有短暫的暈眩現象。」   衛正人道:「如果我有這附骨釘,能夠轉害他人嗎?」萬回春道:「這附骨釘兩頭平鈍,一般拋擲並不能深入肌裡,所以必須仰賴其他工具。射中標的時,釘身沒入一寸三分,直入骨頭,而外露六分,既無釘頭,又沒有針眼,所以必須以特殊鉗具取出。釘上毒物種類與劇弱,各依施毒者手段淬上,不過一般來說,這釘子以打入骨頭最能發揮,釘上毒物便多與骨頭有關。」衛正人指著那藍衫漢子道:「剛才我在草棚裡,親眼看見這位仁兄,發附骨釘打中你徒弟。雖然他極力掩飾發射手法,但是他一抬手,我便留意上了。附骨釘從他袖中射出,想來他身上必有發射的工具。我是不是誣賴他,只要搜一搜他的身上便知道了。」   眾人輕噫聲中,都道:「原來如此。」那光頭老兄道:「就算是這樣,那也不關你老兄的事吧?人家師父在這裡都不說話了,你又操個什麼心?」衛正人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眾人正想知道這個突如其來的武林高手是誰,衛正人這麼一問,正是大家想問的,都不禁側耳傾聽。   那光頭道:「我法號這個……嗯,不是,我叫焦贊。你問我姓名幹嘛?」衛正人道:「今日技不如人,不能報殺子之仇,我無話可說,但總得知道仇家姓名,再圖來日。」那光頭焦贊急道:「你兒子又不是我殺的,幹什麼找我?」衛正人道:「那依你之見,我應該找誰去?」焦贊笑道:「你怎麼問起我來了?你不是說你兒子被人家用附骨釘弄死了,那就應該去找江湖上有誰是慣用這種暗器的,還是身上有附骨釘的人才對呀!」說著說著,竟然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衛正人道:「焦贊先生認為如此,不知萬掌門、莫老前輩覺得如何?」莫高天道:「既然你的心裡已經有譜了,又何必多此一問呢?」萬回春與那藍衫漢子道:「這位朋友,既然衛教頭說他親眼看見你傷了小徒,為了證明清白,何不捲起你的衣袖?這位朋友請放心,既然你人在我千藥門裡,只要這件事確實不關你的事,我萬某人敢拍胸脯保證你的安全。更何況這裡還有你這位武功高強的朋友,以及江湖人稱自大老人的莫高天老前輩,說什麼也不會讓人在他眼前搞鬼。」   焦贊大叫一聲,向那藍衫漢子道:「這下子全亂了,我真是看不懂。倒底是怎麼回事,兄弟你說句話吧!」後來出現的那一對男女也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忍不住道:「師哥,這怎麼啦,萬掌門難道不知道嗎?」她師兄道:「他是告訴我,有一批江湖人士計劃群聚千藥門,恐怕對他師門不利,所以修書通知我到這裡來,要是真發生了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也沒想到事情卻是這個樣子。」   萬回春聽他們談話內容頗有可疑之處,想那焦贊是個渾人,便轉而向那對男女問道:「還沒請問兩位高姓大名?」那男子作手拱禮道:「在下呼延光,不知萬掌門在此,沒有先來拜見,還請恕罪。」萬回春見他多禮,吃了一驚,又聽他自報呼延複姓,這天底下會武功,又姓呼延的,倒不多見,馬上想起一個人,說道:「呼延兄弟可是真定駱家門下?」   呼延光道:「稱我兄弟可不敢當,小侄確實是拜在駱老英雄門下學藝,我旁邊這一位,便是我師父的掌上明珠,也是我的師妹……」那女子笑吟吟地搶上一句,說道:「我叫春泥,與萬掌門一樣,名字當中都有個『春』字。不一樣的是,萬掌門可是著手成春的春,而我呢,只不過是春夏秋冬的春,普普通通的春。嘻嘻,萬掌門,前天在客棧裡,你可把我們都騙了,還聽說自己的醫術高明,要來求自己給姪子治病,這會兒,你究竟是答應了沒有?」說完,抿嘴一笑。   那萬回春訕訕一笑,道:「姑娘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剛才聽呼延兄弟所言,兩位竟是受人所托前來,不知受何人所托?又是為了何事?還請相告。」呼延光一愣,轉頭過去看藍衫漢子。   他這麼一看,萬回春也禁不住轉頭去看,然後是駱春泥,接著焦贊、莫高天,最後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全集中在這藍衫漢子身上。   時間彷彿也暫停在這個人身上。萬回春看著他的背影,越看越覺得熟悉,好像才在哪裡見過一樣。   忽然間,藍衫漢子打破了所有沉寂,忽然仰天哈哈狂笑起來,萬回春的心也跟著狂跳起來。   狂笑聲中,藍衫漢子回過頭來,伸手除去嘴上的假髭,假須,以及用膠水沾在臉上的一些,用麵粉混和成的東西。焦贊說道:「對啊,都弄掉了吧,裝神弄鬼的幹什麼。」   只見那藍衫漢子拍拍雙掌,抖了抖落身上的灰塵,說道:「焦大哥,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呼延兄,駱家妹子,多謝你們趕來。」最後才轉過頭去與萬回春道:「爹,你回來啦!」原來這人便是萬小丹。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除了湯光亭與少數幾個人之外,都吃了一驚。衛正人更是臉色大變,驚疑不定。   萬回春臉色由喜轉怒,說道:「看你把千藥門搞成什麼樣子了?為什麼用附骨釘打你師弟?你梅師妹呢?」萬小丹怏怏不快,說道:「你我父子久別重逢,一開口說不到三句話,你就提到梅師妹,爹,你就不能公平一點嗎?」萬回春道:「你要是有你師妹的一半的用心,一半的功夫,我還會捨去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巴望一個外人嗎?到現在你還是這樣糊里糊塗,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你還有沒有一點出息?別顧左右言他,先回答我的話,為什麼用附骨釘打你師弟?」   萬小丹兩眼睜睜地望著父親,忽然間,他下了一個決心,他決心要豁出去了。   原來萬回春對待自己的獨生愛子萬小丹,可以說是非常嚴厲,但是對待外人,他反而十分寬厚,正是所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典型。所以萬小丹常常覺得,父親在外面老是悶著頭吃虧,總是給別人吃得死死的回來。而偏偏這樣的彆腳父親,對於自己又特別苛刻,讓萬小丹覺得自己是吃了雙重虧。他也懷疑正是父親的這種性格,才讓千藥門長久以來,雖然普遍獲得武林同道的尊重,卻始終無法真正提昇地位的最大原因。   所以這一次他和馮雲岳要對付梅映雪,也是趁著萬回春出遠門的日子,才敢下手。只是想不到半途殺出了個湯光亭,將整個計劃都給破壞了,而梅映雪居然也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   本來事情若得以成功,萬小丹如願找到了千藥門的不傳之秘,縱使因此而殺害了梅映雪,將功折罪,千藥門從此揚眉吐氣,說不定還是功勞大得多了。但如今既然功虧一簣,梅映雪更成了萬小丹的背中芒刺,急欲除之而後快,而且得要在萬回春回來之前。但是梅映雪始終不出現,他們也無從下手。   於是他們師兄弟兩個,想出了用不尋常的求醫者,去迫使梅映雪出面的主意,就是利用了梅映雪對於醫道得熱愛,以及對千藥門的感情。在這個計劃中,原本來求醫者的來頭越大,梅映雪就越不能避不見面,但這其中的難處,是來頭越大者,通常武功就越好,萬一失手可就慘了。所以後來才決定以量取勝,在有把握的能力範圍內,先設計好時間,就路程遠近挑選了一些江湖幫會,對手要是武功弱一點的,就出手打傷,對手武功強一點的,就下藥毒害,一但得手,再留下事先預備好的紙箋,指導求醫。   兩人分頭進行,事情也還算順利,河朔刀槍會的總舵主武功不俗,萬小丹原來的名單中本來並沒有包括他在內,卻因事有湊巧,那日萬小丹已經連夜要趕回去佈置,路上碰巧遇到了裴風林,見他行色匆匆,便跟了過去。原以為會有大事要發生,不料卻瞧見他與衛正人喝得醉醺醺的。   萬小丹直覺有機可乘,找到身上有什麼便用什麼,結果一個小孩子突然跑過來,萬小丹收勢不及,無端地打死了一個小孩。終於也種下了一個不可收拾的敗因。   那衛正人平日做人最難忍的就是一口氣,如今一心為報殺子之仇,甚至帶了火藥,做那玉石俱焚的最壞打算。更何況他早知兇手必與千藥門脫不了干係,而千藥門在武林中多是朋友,少有敵人,自己與之為敵,只怕是勢單力薄,凶多吉少。而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原以為眾人之中,總有幾個會與自己的遭遇相仿的,但幾番詢問,居然只有自己的兒子成了這一場鬧劇的犧牲品。   所以一進谷裡,便早已吩咐從人,各攜火藥,自擇要衝掩埋佈置,沒想到這些人一去不回,連個消息也無。箇中原因為何,衛正人已在萬回春表明身份時恍然大悟:那萬回春在客棧中隱瞞身份,自己帶火藥的事,他早已知悉,入谷當天,他有一整天不見人影,現在想來,只怕便是在對付那些佈置火藥的人。   衛正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看到萬回春父子骨肉重逢,一搭一唱,心中一股莫名之火逐漸燃起。在他眼中,萬回春父子的臉孔正不斷地扭曲,變形,宛如兩隻猙獰的怪物。   只聽得萬小丹開口說道:「雲岳從小就怕你,我怕他一看到是你,打幾個哆嗦,就口無遮攔,什麼事都講出來了,因此才發釘打他。」萬回春怒道:「你連自己的師兄弟都下得了手,你還算是人嗎?」   他人雖在盛怒之下,但腦袋仍十分清楚,霎時間在心裡轉過了好幾個念頭:「他身上既然有附骨釘,那衛正人的兒子,說不定真是他弄死的。本來這件事若無其他人知道,也不算難辦,但我要是在這裡把他逼急了,他當眾脫口承認,那就不容易善了了。」轉問道:「那你梅師妹呢?」   萬小丹恨恨地道:「梅師妹她武功比我高強,我能拿她怎麼樣?只不過他既然身為本派弟子,手中握有本派之秘,就應該交出來,交由本派掌門處置,沒想到她不但據為私有,還勾結外人……」說著瞪了湯光亭一眼,續道:「在那山洞中練那不知羞恥的……」湯光亭大聲道:「你胡說八道!你那天和馮雲岳鬼鬼祟祟的躲在小屋子裡,商量要怎麼對付梅姑娘……你還用活人試毒藥,殺了半個村子的人,你……你不是好人,你……你還殺了阿蕊姑娘……」湯光亭急於想一股腦地,將萬小丹的各項惡行說出來,好讓眾人對他所說的話,在可信度上大打折扣,免得梅映雪的名譽受損。那萬回春聽他忽然胡說八道起來,不禁又驚又怒,心道:「你這小子果然有事瞞著我。」不願讓他出言干擾,右手一抬,說道:「閉嘴!」正欲用勁,忽然面前一股掌風襲來,連忙揮袖一擋,才將來勢抵去。但如此一來,攻勢受挫,心中難免一沮,眼見莫高天臉上似笑非笑,怒道:「莫兄,這可是我的家務事。」   莫高天道:「就許你兒子說話,不准我徒兒開口?有種的話,何不聽讓他們兩個對質,把話說完?」那萬回春尚未答話,萬小丹已然接口道:「好,就讓我先來問他。」   那時湯光亭仍在萬回春的掌握中,萬小丹正好放大了膽子,趁勢而為,走近湯光亭身邊,看著他說道:「你說我胡說八道,好,那麼我們就來看看誰不敢說真話。」湯光亭在叱喝他胡說的時候,本來還有些害怕,可是這時看見他如此蠻橫的嘴臉時,把心一橫,反倒不怕了,說道:「你要我說真話,你就死定了!」萬小丹道:「哦,是嗎?」   萬小丹向後退了幾步站定,說道:「那麼請你告訴我,我和我梅師妹的武功,究竟誰強?」湯光亭道:「那還用說,你若打得過她,還需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嗎?」萬小丹道:「你倒挺會說話的嘛。那你說說看,我如何個卑鄙法?我在她背後放暗器打她?還是找人埋伏,挖陷阱突擊她?啊,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你出來英雄救美,可相當的了不起呢。可是那梅師妹不是武功高強嗎?為什麼需要你救她呢?」口氣一轉,說道:「那是因為她根本不敢出手,因為你們這一對狗男女,在那山洞之中,赤身……」湯光亭大叫:「你別胡說八道,梅姑娘自在練她的武功,我是不小心闖進去的。」萬小丹亦大聲道:「那麼阿蕊是你殺的囉?要不然人家在練功的地方,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闖進去?說!那阿蕊是不是在替你們這一對狗男女把風,好讓你們在那裡,練那不知羞恥的陰陽……」忽然啪地一聲,萬小丹只覺右臂一痛,不知給什麼東西打中了。原本依他的武功,不應該毫無警覺,只是他說到激動之處,竟全無防備,連想閃的念頭都沒有,就中了暗算。   萬回春見自己的兒子有些不對勁,問道:「小丹,你沒事吧?」萬小丹低頭看自己的右臂,不覺一陣涼意通過他的背脊,大叫一聲:「是附骨釘。」他想這人發釘傷人,居然連自己父親都沒瞧見,不由得害怕起來,連忙退回萬回春的身邊,一邊向著前方喊道:「是什麼人居然暗箭傷人,躲躲藏藏的不是英雄好漢,給我出來!」最後看著莫高天,懷疑是他搞的鬼。   莫高天道:「小子,你看著我幹什麼?我若是要殺你,用不著暗器,更不會用了暗器,還讓對方留著小命這樣瞧著我。」   萬回春父子深知他說得有理,只聽得前方的一棵大樹上,傳出女人的聲音,說道:「萬師兄,你要對質,應當找我才是。師父,我這一枚釘子不是附骨釘,是華嚴派的無妄針,師兄看成了附骨釘,也許是他做賊心虛吧。針上無毒,不用忙了!」說罷,衝出樹頭,凌空騰起,接著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眾人見這女子容貌秀麗,清新脫俗,再加上他從天而降,宛如九天仙女下凡,不覺得呆了,都沒人去想她為何會突然出現,還是她在這樹上究竟躲了多久,只聽得湯光亭大叫:「阿雪?你……你醒了?趕快來救我!」   那女子果然便是梅映雪。只見她款款走近,說道:「師父,這事與他無關,放了他吧!」   萬回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道:「你果然認識他,你們兩個……」梅映雪道:「師父明鑒,事情絕對不是像萬師兄所講的那樣……」那萬小丹又羞又怒,指著梅映雪說道:「這件事情是我親眼所見,馮師弟也是人證,你還有什麼話可說?我千藥門百年清譽,豈能容你們兩個恣意破壞,你也許可以殺了我滅口,但是卻無法掩飾你做這敗壞德性的醜事。」梅映雪冷冷地道:「萬師兄,我知道你為了逼我交出九轉易筋方,對我極盡污衊醜化,這是你對我的誤會,我也不來怪你。可是你居然為了這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傷害了這麼多人,你難道不會感到良心不安嗎?」   萬小丹道:「你不必岔開話題,要像你這樣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我父親為人寬厚,你卻當他是傻子,騙得他團團轉。他這麼大年紀了,還得千里跋涉,到處搜羅天下奇珍藥材,想破腦袋要去配出一付,你就藏在衣袋裡的九轉易筋方。我可不是傻瓜,就像你剛剛發針打我的這一門功夫,我可不會,我父親也不會,這還不夠明顯嗎?但是我父親他就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你會偷藏本門之秘。梅姑娘,算我求求你,你可憐可憐他,不要再騙他了好嗎?」   萬回春臉色難看至極,直說:「小丹,不要再說了。」萬小丹充耳不聞。   梅映雪見如此下去,萬回春就算再信任自己,但疏不間親,終竟難免會對自己動疑,於是便道:「不管你們是信也好,不信也好,總而言之,你們要的東西,我根本沒有,也從來沒看過。我若真想殺你滅口,剛才就能讓你去見閻王了,怎還能讓你在這裡說嘴?我無非是看在同門的情分上,不過你們既然這麼懷疑我,我再待著也沒什麼意思了,我從哪裡來,便從哪裡去,從今而後,再無瓜葛,阿蕊的死,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只求你們放了湯哥,他身子不舒服,別這麼折騰他。」見萬回春父子毫無動靜,便接著說道:「還是你們也想留下我?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動手吧!」   那萬小丹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怒火上升,忽然大喝道:「那我就先解決了這個小子再說!」雙手一攤,使了一招「雙風貫耳」,左右兩拳,分往湯光亭兩邊太陽穴擊去。   原來那萬小丹對這位師妹傾慕已久,卻始終得不到青睞,雖說他急欲光大千藥門一派,而不得不往梅映雪身上探查九轉易筋之秘,但既無著落,也沒有必要就此反目,追根究底,由愛生恨,才是萬小丹心結之所在。   此時聽她口稱湯光亭為「湯哥」,關懷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妒火中燒。再加上當日他親眼所見兩人裸體共浴的景況,一時新仇舊恨,齊上心頭,對眼前這位毛頭小子,實在有著說不出的厭惡,只想一舉除掉,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他。   但他不知整個情況表面上看來似乎頗為和緩,其實外弛內張,牽一髮而動全身。那梅映雪知他會有這一手,早已全神貫注,見他上臂一抬,便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右手一揮,一條長長的黑索便往他手上套去,長索抖動,叮叮有聲。   只聽得「嘿嘿」兩聲,莫高天也同時搶了上來,原來梅映雪這一招對付萬小丹的雙手,原是十分對症,但是莫高天同時考慮到了萬回春就在旁邊,一舉手就能要了湯光亭的小命,所以他伸手一抓,卻是往萬小丹右肩抓落。萬回春驚惶之下無暇他顧,雙掌一推,同時迎了上去。   那湯光亭見梅映雪的墨索鐵煉纏住了萬小丹,而莫高天的掌風也罩住了萬回春,正是機不可失,一個轉身就跑,心想只要自己不在對方的掌握當中,梅映雪心無旁鶩,縱使不敵,也一定能夠全身而退,他只要先躲起來,再到谷外慢慢去尋她也不遲。但他不知自己受制的穴道未解,才跑出幾步,腳下血脈凝滯,摔了一跤,一時掙扎不起。楊景修見狀,正欲趕上幫忙,驀地眼前一花,卻是永清伸臂攔住了去路,一邊冷笑道:「想逃?先問問道爺吧!」   楊景修道:「我向來喜歡上哪兒,便上哪兒去,從不愛問人。」回頭便往草棚裡頭鑽,一清、松清相互吆喝一聲,分往左右包抄過去。   卻說那湯光亭摔了個狗吃屎,偏偏雙腳這時又不聽使喚,幾番掙扎,總是爬不起來。忽見一雙熟悉的雙手伸了過來,湯光亭伸手攀住,勉強站直了身子,說了聲:「林妹妹,謝謝你。」   那人確是林藍瓶,但見她神色古怪,扶著湯光亭走到一旁,便即停下腳步。湯光亭道:「這裡危險,我們還是走遠一點吧。」   林藍瓶不為所動,只道:「我問你,剛剛他們所說的話,都是……都是真的嗎?」湯光亭被問得莫名其妙,道:「什麼?他們說什麼話?」林藍瓶忽然滿臉通紅,嬌叱道:「你別裝蒜,就是……就是說,說你和梅姑娘的事情,你們兩個,你們兩個是不是……」湯光亭被她搞得有些哭笑不得,說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情這麼重要,那是萬小丹亂講的,那天晚上我是跟阿雪在一起,可是我們兩個可沒怎麼樣……」林藍瓶怒氣上衝,道:「難怪前幾天一聽說要回到這裡來,一路上你就怪裡怪氣的,昨天夜裡還失蹤了一整個晚上,我還為你擔心,想說你身子不舒服,也不曉得是不是突然發病了……」她越說越傷心,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湯光亭一時無法會意,只怔怔地看著她。只見她接著大發嬌嗔,叱道:「你……你不,不是好人,我討厭你,你……你去死好了!」說著右腳一抬,正好踢在湯光亭的膝蓋彎裡,湯光亭「哎喲」一聲,摔倒在地。   那林延秀一直跟在自己妹妹的背後,見她掩面而走,也終於隱約瞭解到了,原來妹妹這些日子以來的江湖歷練,不但讓她變得懂事成熟許多,卻也連帶地讓人悄悄地打開了心房而不自知。林延秀不願此刻的妹妹,從此就陷入男女情愛的泥沼裡而不能自拔,連忙攔住,開口安慰道:「你我兄妹好不容易重逢,我們這就出谷去,找個地方跟宋先生好好慶祝慶祝,何必為了一個小毛賊大動肝火,大煞風景呢?像這種人,不救也罷。」   林藍瓶眼眶兀自掛著淚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嬌叱道:「關你什麼事?我就偏要救他,等到救他出谷之後,再想辦法慢慢折磨他。」一回頭,卻見湯廣成已將湯光亭背起,其餘眾人站在湯廣成身後,臉上似笑非笑,連宋鎮山都是一般神氣。   林藍瓶臉上一紅,心想:「剛剛說要折磨湯光亭的話,可叫他父親聽去了,這可多尷尬。」老羞成怒,道:「你們看什麼看?還好你們背得快,否則本姑娘說到做到,絕不輕饒。」那林延秀也想,剛剛說湯光亭是小毛賊的話,正是這些人的忌諱,不曉得給他們聽到沒有,神情亦頗不自在。   湯廣成哈哈一笑,道:「小犬頑劣,得罪了姑娘,絕對不能就這樣算了。你放心,等到他傷好了,我第一個打他給你出氣,如何?哈哈哈!」林藍瓶可不領情,道:「你打他就打他,又笑什麼笑?」湯廣成正色道:「不笑,不笑,大家都不許笑。」   湯光亭在背後道:「爹,我們還是快走吧,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湯廣成道:「正是。」吩咐眾人掉轉回頭,循著原路出谷。才走沒幾步,迎面兩人攔住去路,湯廣成見前面的人停了下來,拉開嗓門喊道:「前面的朋友,煩請讓路一讓。」   只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哎喲,這可對不住了,大家夥兒都能走,唯獨這位叫湯光亭小兄弟,此刻還不能離開。」湯廣成將湯光亭放下,叫山豬幫著扶了,穿過眾人走到前面一看,原來是那對真定駱家的師兄妹倆。當即拱手道:「不知小犬如何得罪了兩位,還請示下。」   那呼延光道:「他沒有得罪我們,只是這整件事情在還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湯光亭不宜離開。」駱春泥在一旁幫著道:「是啊,你看,大家都還在為這件事情打得正熱鬧呢,他怎麼能像個沒事人一樣跑掉呢?湯光亭,你張大眼睛看看,你那梅姑娘以一敵二,處處挨打,就快要輸啦,你居然這麼貪生怕死,想一走了之,那不是個負心漢嗎?我可真為梅姑娘感到不值哦!」   那湯光亭本覺梅映雪武功高強,定能脫險,這時聽了駱春泥的話,不覺內心震動,跟著山豬道:「扶我去看看!」走到人前一看,原來焦贊見莫高天武功非同小可,萬回春萬不是敵手,便加入戰團,結果演變成萬回春父子合攻梅映雪,焦贊單挑莫高天的局面。   而呼延光與駱春泥見焦贊武藝不凡,一時不會便敗,便前來圍住湯光亭。因為再怎麼說,自己畢竟是被邀請前來幫忙的,事情縱使古怪,總也得顧及主人的面子。那湯光亭可是重要關係人,如果讓他先跑了,那今天的一團混亂,可就是日後武林中流傳的笑話一個了。   那湯光亭見梅映雪雖然是以雙拳敵四手,不過並未像駱春泥所說的那樣處於劣勢。但是關心則亂,他只怕時候一長,說不定會有什麼閃失,便道:「爹,你派個人幫幫梅姑娘好不好?」湯廣成頗為為難,說道:「孩子,那可是千藥門裡的家務事。」湯光亭道:「可是……」湯廣成道:「沒什麼好可是的了。兩位朋友,麻煩請讓一讓,若再不讓開,那我們只好用闖的了!」   呼延光道:「不用客氣,若是讓你們闖過去了,也只怪我自己學藝不精。不知想過在下這一關的,除了這幾位朋友之外,也包括長劍門的宋大俠嗎?」   那湯廣成是湯光亭的父親,隨行的跑馬寨眾人是湯廣成的下屬,都勉強還扯上一點關係,但林延秀與林藍瓶卻是與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宋鎮山更是八竿子打不著。湯廣成知道呼延光的心意,原本能拖宋鎮山下水是最好,但對方既然這麼說了,倒也讓他一時豪氣干雲起來,脫口說道:「這不關宋大俠的事。還有,林公子、林姑娘也都請讓開,有誰想留下我兒子,得先問問他老子。」   呼延光大叫一聲:「好!」轉向宋鎮山道:「宋大俠也是這個意思嗎?」不得到他的親口允諾,以他的武功,中途插起手來,事情卻也難辦。   宋鎮山道:「這事只關湯光亭一人,若是呼延兄答應不為難其他人,在下願意袖手旁觀。」呼延光道:「好,宋大俠快人快語,一句話,在下一力承擔。」   湯廣成心中不悅,想道:「哼,你說這話,就算準了我們一定會輸。」怫然道:「廢話少說,接招吧!」他這一句話有如下達指令,十幾個人同時一擁而上。驀地一條人影從他身邊竄出,直奔駱春泥而去,湯廣成一瞧,卻是林藍瓶。原來林藍瓶對於駱春泥的忸怩作態早已看不順眼,此刻又正值她心情欠佳,情感低潮之際,耳聽駱春泥不斷鼓勵湯光亭留下來陪梅映雪,她那在家裡時所養成的執拗脾氣一下子爆發出來,挺劍便往駱春泥刺去。林延秀為照顧妹妹,也只好加入戰圈,在一旁護著。   數招一過,呼延光與駱春泥的武功雖然不弱,但一人得應付七八個人,也是讓人吃不消。尤其那駱春泥女子力氣較弱,時候一長,不免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便道:「既然各位這麼看得起小妹,小妹若不全力奉陪,豈不是瞧不起各位?我可要動兵刃了,諸位小心!」雙手一分,連退數步,從背囊中抓出一把黑黝黝的事物。那林藍瓶想起曾在客棧中看過她逞威,急忙大喊:「大家小心!」   叫聲未歇,慘呼即起,只聽得身旁「哎喲、媽呀、賊婆娘」之叫罵聲連連,接著紛紛滾倒在地。林藍瓶滾倒一邊,這才仔細瞧清楚,原來駱春泥手上拿的是一把弓弩,只是這弓弩設計巧妙,竟能不斷射出箭來。而且想來駱春泥在這弓弩上下了不少功夫,幾乎是瞄準哪裡就能射中哪裡,這會兒大家距離又近除了林藍瓶外,沒有人來得及防備,簡直跟射靶沒什麼兩樣。   便只這麼一下子,情勢登時改觀,轉眼間駱春泥連傷九人,其中有兩個人原本是圍住呼延光的,驚見同伴受傷,沒搞清楚狀況便跑來救援,同樣中箭倒地。   如此一來,駱春泥除了林藍瓶與林延秀兩人未傷之外,已盡數將圍困她的人料理了。湯廣成又驚又怒,雖然對於他的弩箭也頗為忌憚,但是兄弟們一個一個倒下,自己總不能老是縮在後面,一聲低吼,猱身而上。   駱春泥見他來勢洶洶,閃身躲到呼延光背後,說道:「師哥,我已經連發九箭了。」呼延光道:「好!」一手從背上解下箭囊,丟給駱春泥,一手從腰間抽出一條長鞭,唰地一聲,捲向湯廣成。湯廣成暗道:「原來你用的是長鞭。」低頭一讓,滾了開去。   原來駱春泥的父親駱養韜,是武林的一個奇異人士,他除了有著一身怪異的武功,叫人摸不著頭腦之外,令他終能打響真定駱家名號的,還是他那突發奇想的頭腦,配合著一雙巧奪天工之手,造就了他這位擅長設計打造各種奇怪兵器的怪才。   一般說來,武功高強之正派人士,是不需要,甚至是不屑使用特別打造的怪異兵器。因為所有自詡正派之人,都不肯讓人說他佔人兵器上的便宜,其中又尤其指暗器而言。但是一般武藝平平的,可就不一定這樣想了,且看那兵器譜上,最粗略的還能分上十八般,原本就是有各取所需,各有所長的意思,為何不能有第十九般,二十般兵器呢?再說,擁有一樣稱手的兵器,往往能給武藝加分,所以知其名者趨之若鶩,真定駱家的名聲,也因之不脛而走,黑白兩道都有所聞。   駱春泥所用的弓弩也是他父親為她精心打造的,有個名堂叫「九連弩」,意思是說,只要拉過弩上弓弦,扣上括機,裝填上夠數量的箭,一次最多可以連射九發,所以叫九連弩,是非常適合女子的兵器。但箭雖九連,亦有盡時,此刻她呼喊一聲,呼延光便明其意,因為他體貼駱春泥,所以箭囊一路上皆是由他幫忙背著,此刻臨敵,這才解下來。   那林藍瓶此刻也瞧出駱春泥必須重填箭枝,才能再度發箭,趁此空隙,正是搶攻良機。一念即此,馬上提劍竄出,迎面便是一招「花開並蒂」,駱春泥道:「林姑娘這一劍俊得很吶!」並不接招,反向呼延光身後躲去。原來只要駱春泥弩上弓箭一射完,便由呼延光負責掩護,直到駱春泥再度準備好為止,這一套早是師兄妹倆練得熟了,林藍瓶急切之間,如何攻得進去?   林藍瓶眼見時機將過,連變了幾招都被呼延光的長鞭彈了回來,正自焦躁難安,忽聽得宋鎮山說道:「藍瓶,目送鴻歸。延秀,白鶴亮翅!」說的正是長劍門的劍法劍招名目,那林藍瓶一身功夫為宋鎮山所授,當下想也不想,依言而為,果見這一劍刺去,原本駱春泥還要往後退去,林延秀卻在此時一劍揮來,駱春泥反而往前踏了一步。   宋鎮山道:「可惜,延秀,你這一劍揮得太急,白鶴亮翅,只是展翅,意重優雅,像你這般用勁,倒像只水鴨。……藍瓶,萬壑聽松。延秀,手揮五弦!」駱春泥見這兩招表裡配合,妙到毫顛,不由得吃了一驚,不得已,又往前踏出一步。   此時林藍瓶知道宋鎮山是出言幫忙,當下再無懷疑,只消宋鎮山說出一個開頭字,手中劍招馬上更動。那林藍瓶與林延秀接受宋鎮山兩三年指導,根基頗為紮實,最欠缺的只是臨敵經驗。雖然兩個人加起來,仍不是駱春泥的對手,但是逼得她再無法準備弓箭,卻是綽綽有餘。   那駱春泥瞧出端倪,與宋鎮山挖苦調笑道:「哎喲,宋大俠,好個袖手旁觀呀!」宋鎮山道:「兩個小孩學了幾年功夫,不成氣候,正好與名家討教討教,也好有個長進。」   駱春泥道:「討教不敢當,另擇時日切磋切磋吧,今天少陪了。宋大俠,長劍門劍法固然精妙,但是你恐怕打錯了算盤。」宋鎮山見她進退趨避之間仍有餘裕分心說話,對駱家的東西倒是多了幾分佩服,便問道:「什麼?」駱春泥道:「我這九連弩雖然可以連發九箭,但是卻不一定得裝填完九箭才能發動。」說完,抬起九連弩瞄向林延秀。   宋鎮山大吃一驚,忙道:「延秀,仙人指路。藍瓶,滴水不……」話沒說完,心裡大叫:「糟糕!」原來他見情況危急,脫口而出的兩招竟是未曾教過林家兄妹的上段招數。那林延秀本來照著宋鎮山的指示出招,招招無往不利,這時忽然聽到一招未曾學過的招式,竟不自覺地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颼」地一聲,飛箭掠過他的左側邊,打中了一名跑馬寨的幫眾。   駱春泥一箭既出,第二第三箭便接連著射出,全都打向圍著呼延光的人。原來那駱春泥不知這對兄妹什麼來頭,不想因此無端得罪長劍門,只想盡速擒住湯光亭,免得橫生枝節,於是對林延秀與林藍瓶便手下留情。   那宋鎮山見狀,知道只要自己不再於一旁提播,駱春泥便不會為難林延秀兄妹倆,也就不再開口。林家兄妹少了宋鎮山的指點,對駱春泥的戒慎之心升高,左閃右躲,自是遮攔多,進攻少了。   只見駱春泥依然箭無虛發,頃刻間又撂倒了三人。那呼延光的武功本就較眾人為高,此消彼長,只見山豬、刀疤老三,一個一個中鞭躺下,而林藍瓶反因被駱春泥隔開,與湯光亭遙遙相對,眼看接著恐怕就輪到他了,卻只有乾著急的份,不由得心浮氣躁起來,劍法上的破綻也越來越多。   駱春泥見林藍瓶不顧危險,仍是一個勁兒的躍躍欲試的模樣,忽然覺得她十分可愛,說道:「林姑娘不必擔心,我們只是想叫湯公子先別急著走,這其中的前因後果,大家解釋解釋,說不定是誤會一場呢,到時大家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挺好的。」林藍瓶怒道:「誰要跟你化干戈為玉帛。」手上也沒閒著,說著說著一劍刺去。駱春泥笑道:「哎喲,我跟你也無冤無仇,何必拚命呢?」左閃右躲,一連退了幾步。林藍瓶瞧出便宜,緊咬著絲毫不放鬆,忽然一條黑影在她面前「霹啪」一聲,打了一個霹靂,林藍瓶一驚,連忙停步,定睛一瞧,原來呼延光不知何時已經拿住了湯光亭。   駱春泥笑道:「姑娘,這下總該住手了吧?」林藍瓶只見湯廣成遠遠地站在一旁,左手撫胸,不住大口喘氣,其餘眾人或坐或躺,他們有的是中了駱春泥的弩箭,雖然都不是傷在要害,但箭勢強勁,傷口都很深,沒有一個人敢冒險拔箭出來;有的是被呼延光打傷,傷勢說重嘛,又死不了,說輕嘛,想要再打的,都疼得抬不起手腳。   那林延秀原本就覺得不值為湯光亭做出太大的犧牲,甚至有一點想藉此將妹妹從湯光亭的身邊拉回來的意思,見狀如此,便去拉住林藍瓶,道:「好了,我們已經盡力了。」林藍瓶心煩意亂,頂了一句:「哥,你……你不懂的啦!」與那駱春泥道:「喂!你剛剛說只是要他解釋誤會,不會傷害他,是……是真的還是假的?」   駱春泥剛剛那樣說,其實不過是想安慰林藍瓶,一時興起便脫口而出的緩兵之計,她又不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又如何擔保湯光亭的安全?此時聽林藍瓶重提此事,心裡不由打了一個突,支吾說道:「是啊,你想,這湯光亭多大年紀,能有多大本事惹出什麼事來?我看多半是個誤會。」   林藍瓶道:「既然你們對他也沒惡意,那麼我跟過去看看,成嗎?」呼延光忙道:「師妹,這……」駱春泥搶在前頭,道:「當然可以。」回過頭道:「這幾位朋友,若是沒什麼不方便,想要跟過來的,儘管自便,不必客氣。」   但除了湯廣成還有少數幾個沒吃過她的虧的之外,其餘眾人均想:「剛剛才被你暗算,誰曉得你會安什麼心?」有的更在心裡「直娘賊」地罵了起來。   忽然間「轟然」一聲巨響,有如晴天霹靂,震得地面都隱隱晃動。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湯廣成臉色大變,皺眉道:「是……是火藥……」呼延光大驚失色,聽那聲音,正是從不藥亭前那個方向傳來,押著湯光亭,大喊一聲:「走!」挾著湯光亭急奔而去。駱春泥從未見過他神情如此凝重,倒是頭一次一句話也沒說,就跟了上去。那湯廣成、宋鎮山知道事態嚴重,更是二話不說,隨後追上,至於林藍瓶今天不知為何特別想跟著湯光亭,那是不用說了,只是林延秀心中可是有千百個不願意,最後還是無奈地跟上。   幾個人先後來到了草棚前的空地上,只見一陣陣煙霧裊裊飄來,瀰漫著一股濃濃的刺鼻煙硝味。   現場早已是人馬雜沓,亂成一團,驚惶失措的人,像一隻隻的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亂闖。煙霧中一道人影向林藍瓶這邊跑了過來,林藍瓶讓出他是毛天祚,連忙伸手攔住他,道:「毛叔叔,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那毛天祚被煙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好不容易瞧出是林藍瓶,便道:「趕快走吧!他媽的衛正人沒江湖道義,要引爆火藥也不通知一聲,害得我……咳,咳,他媽的,我早知道這姓衛的不安好心,這一筆帳,我非得上河朔刀槍會去算一算不可!」呼延光搶著問道:「那萬掌門,還有剛剛在這裡的其他人呢?」   毛天祚道:「你說他們啊?那個梅姑娘雖然說要和千藥門一刀兩斷,但是畢竟還是不敢傷害他的掌門師父。咦?不過這說也奇怪,怎麼師父會打不過徒弟?反正就是那個梅姑娘看你們都走了,也想要抽身,但是萬掌門他們父子兩個硬是纏上了,打得不幹不脆,拖泥帶水,實在沒什麼看頭。欸,不過那個莫高天可就厲害了,之前沒看他出手,外表倒也看不出來,原本我看那個焦贊打衛正人時那麼多威風,還以為他有多行,結果那個莫高天一掌一掌地朝他推過去,不要說壓著他喘不過氣來,連我們在一旁看的人,都有一點受不了。兩個人越打越起勁,嫌這裡人多不夠寬敞,邊打邊往前面的林子去了。」   呼延光耐著性子聽他叨叨絮絮地講完一堆,還是沒聽到他提到萬小丹,便道:「因為你們大家都受不了,所以就都走了?」毛天祚道:「走?要上哪兒去?我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還有人身上劇毒未解,等著我們拿解藥回去呢!」呼延光道:「拿解藥?你這麼說話,好似是千藥門欠你們的一般,忒也無禮。」毛天祚「哼」地一聲,說道:「萬掌門是沒欠我們,不過這毒是他兒子下的,兒子如果不還,還不是得找他老子……」呼延光一聲抵吼,怒道:「你說什麼?」   那呼延光是鮮卑人,身材比尋常漢人來得高大,五官也特別突出。尤其眼眸深遂,橫眉如刀,一發起怒來,不由自主的低吼,便有如一頭凶性大發的野狼。那毛天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氣給嚇了一跳,但隨即恢復平靜,反唇相譏道:「你凶我做什麼?那梅姑娘逼著他,讓他在所有人面前承認了,還假得了?這可不是我毛天祚一個人在搬弄是非,要不然這個姓衛的王八蛋,會他媽的不顧義氣點火藥?他是知道憑他的武功報不了仇,引爆火藥想同歸於盡吶!這裡所有人都看到了,有……有辦法的話,就殺了所有的人,你這麼凶瞪著我,是想吃了我嗎?」他說道最後一句「是想吃了我嗎?」忽然心裡打了一個突,心想:「這蠻子說不定真的吃過人,我這句話可說得太快了。」不由得打了幾個寒噤。   駱春泥見呼延光眼神頗有異樣,伸手摟住他的左膀,細聲道:「你那萬兄弟有他父親在身邊,用不著我們擔心。」那呼延光不知聽進去了沒,仍續問道:「那他們父子倆上哪去了?」口氣已不若剛才嚴峻。   毛天祚道:「現在不想死的人也都在找他們……」忽然又是一聲「轟鹵巨響,千藥門的幾幢木造屋舍相繼燃燒起來,火舌噴上半空中,一時有四五丈高,千藥門弟子呼喊奔走,偶爾夾雜著幾聲哀嚎驚叫。毛天祚忽然大罵:「他媽的衛正人亂七八糟,搞得現在找不到萬回春是死,要找也是死。」他忿恨難平,與呼延光說道:「你們兩個既然是那萬小丹的朋友,真要幫他忙的話,就趕緊將他找出來,否則要是因為這樣而延誤救援,不管死傷幾條人命,只怕通通都要算在千藥門身上了!」   駱春泥道:「這不是蠻不講理嗎?要不是那個衛教頭來這麼一手,萬掌門早把大家都治好了。」毛天祚正色道:「第一,今天要不是衛正人,大家夥兒還搞不清楚,原來是千藥門擺了大家一道;第二,這衛正人也是受害者,他兒子死了,萬回春名字雖然是回春,可沒本事真的讓死人回春吧!他今天連火藥都準備了,可見早有玉石俱焚的最壞打算。一見到仇人現形,馬上就動手,乾淨俐落,倒也不含糊。」   林藍瓶道:「萬掌門在客棧那時,早知道了河朔刀槍會帶了火藥要來為難千藥門,還提早了一步回來佈置,想不到還是讓衛教頭得逞了。」那毛天祚道:「我說了,衛正人這一次早有準備,誰料得到他連身上都捆了火藥……」經她這麼一提,頓時想起來湯光亭的事,指著湯光亭道:「啊,這位小兄弟不是萬掌門的姪子嗎?」但隨即想起其中不合理之處。   林藍瓶忙道:「他不是,他跟我……跟我是一道的,我們也是在路上才碰到萬掌門。」當下將丁允中等人扯了進來,隨便敷衍幾句。毛天祚道:「原來如此,不過這位湯兄弟身上的病徵怪異,像是中毒,又像內傷,放眼天下,也許真只有萬回春得解。所以他也一樣,找不到萬回春是死,要找也是死。不過其他沒事的人,最好趕快出谷去,衛正人要是沒追上萬小丹,不知還會搞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湯廣成大吃一驚,沒想到兒子才下山幾天,就得到了怪玻他原本想尋隙趁機搶回兒子,這會兒卻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林藍瓶當然也是同樣心思。   話聽到這裡,呼延光當然知道是萬小丹理虧,不過剛剛聽他與梅映雪在言詞上針鋒相對,對這方面的事情隻字未提,反倒是幾次談到了湯光亭。心想,這事應該另有隱情,而這湯光亭便是關鍵。於是便道:「那我就幫忙找找萬小丹,只是不知他們往哪裡去了?」毛天祚睜大著眼睛瞧著他,說道:「我要是知道,不早去了嗎?你這會而來問我,我要問誰去?」   呼延光大窘,好在他皮膚黝黑,臉紅也看不大出來。忽聽得有人說道:「你問我啊!」   毛天祚回頭左看右看,卻瞧不見半個人影。當即朗聲說道:「是誰?快出來,居然敢戲弄本大爺。」那聲音又道:「我在你前面。」   其實在場諸人,除了毛天祚外,人人都知道是湯光亭開口說話。只有毛天祚主觀意識有人捉弄他,才最後一個知道。那呼延光根本不信,道:「小子,你別搞鬼。」湯光亭道:「大個子,不相信就算了。你本事大,自己找去,別人我不知道怎麼想,我可還想找萬掌門救我這條小命。」   駱春泥覺得有理,便道:「師哥,不如暫且聽他的,有我們兩個看著,還怕他飛了不成。而且就算他飛到天上去,我也有辦法將他射下來。」笑著晃了晃手中的九連弩。湯光亭伸了伸舌頭,道:「不飛,不飛,我絕對不飛。」   呼延光伸手托著他的背心,將他的身子向前推出幾步,說道:「你帶路。」湯光亭道:「是,你們千萬得跟好,不要跟丟了。」呼延光道:「要你囉唆。」   原來那湯光亭心想,如此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自己仍舊逃不出掌握,想來這山谷能有多大,萬小丹跑來跑去也不出這幾個地方,一路上再隨機應變總比現在這個樣子強得多。再說自己的情況當日梅映雪早有警告,而這會兒他們極可能都在一起,所以在他來說,確實也想找到他們。   那湯光亭領著呼延光走在眾人之前,後面跟著的駱春泥,負責呼延光的安全警戒,將再來湯廣成與林藍瓶、宋鎮山等人隔開,最後才跟著毛天祚。   憑著記憶,湯光亭一處一處尋了過去,多拐了幾個彎,好幾次差一點繞回原地,只是眾人都沒來過,也沒人瞧出來,而就算覺得奇怪的,也並不確定。不久穿過一處曬藥棚,只見地上七橫八豎地躺了幾個千藥門的弟子,也不曉得是死是活,不過其中倒有一個穿著與其他人不同,呼延光認出他是河朔刀槍會裡面的人,道:「沒錯,是這個方向,快走,快走!」湯光亭道:「你怎麼比我還急?」   眾人又往前行,只見山邊一間小屋陷於一片火光之中,瞧那樣式,該是那千藥門設來圈養牲畜的,此時劈劈剝剝地火勢正大,遠遠望去周圍地上也躺了幾個人。呼延光拉著湯光亭趨步向前,一一俯身查探他們的情況,見這些人也是千藥門、刀槍會的人都有,不知生死。呼延光伸出右手食指,欲去探查其中一人的鼻息,湯光亭忽道:「小心,說不定有毒。」他此言一出,便感懊悔,心道:「我幹嘛提醒他,毒死了他不更好。」   呼延光心念一動,硬生生地將伸出的手停住,站起身來看著湯光亭,說道:「你這小子良心倒好。」湯光亭見機已失,也只有苦笑,但還是不忘趁機說嘴道:「你不曉得,打小我娘便是這麼說我。」也是挖苦自己的意思。   駱春泥隨即趕上,道:「師哥,有什麼發現嗎?」呼延光看著地上躺著的人,說道:「這方向是沒錯,不過好像來遲了一步。」駱春泥看著湯光亭道:「沒想到湯兄弟對這裡這麼熟。」   那湯光亭魂不守舍,心裡一直在想剛剛說不定可以趁機毒死呼延光的事情,這會兒聽到駱春泥說他這裡熟,忽然想到:「對啊,這些人身上可不一定有毒,我卻知道有個地方一定有毒。他們都沒到過這裡,正好利用這一點。」當下拍掌叫道:「不必氣餒,我知道還有個地方。」   這時呼延光倒對湯光亭多了幾分信任,便道:「帶路,我們快去,免得又遲了。」湯光亭二話不說,搶在前面走去,心想:「幹嘛這麼趕,趕著去投胎嗎?」又想:「待會兒到了那裡,如果說那兒也像這兒一樣,燒了個精光便罷,如果沒有,我就先慫恿呼延光進去查看。」仔細一想,心道:「不過……不過他多半會拉著我一起進去。其實那也無所謂,反正我早已中過那毒了,多中幾次也是一樣。還有,要是我爹,還有林妹妹他們如果想進來,我就將那裡的煤油燈踢翻,一把火燒掉。對,就是這個主意。」   原來此刻湯光亭心裡所想的那個地方,便是讓他身中沸腐湯之毒,然後引發他接著被五彩花蛛咬傷,最後誤入山洞,成就了他與梅映雪姻緣的那個「千藥門禁地」了。他一邊走一邊想,怎麼將眾人阻擋在外,只讓呼延光一個人進去,進到屋裡的時候,怎麼樣拖延時間。他想著想著,忽然想到:「要是駱春泥也要跟著進去的話,那可怎麼辦?」   湯光亭看那呼延光樣貌兇惡,對他又毫不客氣,自己的父親剛剛還挨了他一掌,要使計害他,可是一點也會不心軟。但是那駱春泥就不同了,她是湯光亭第一次遇見過的,這麼千嬌百媚的女子,雖然年紀明顯比湯光亭大許多,卻另有一種成熟嫵媚的韻味,如果讓她也中了沸腐湯,全身潰爛而死,倒是有一點於心不忍。   胡思亂想間,尚未到那「劇毒藥材禁地」的牌告前,已經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前方的打鬥聲音。呼延光大叫一聲:「是這裡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挾住湯光亭飛步上前。湯光亭被挾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心裡罵道:「算你狗命大!這一次毒不死你,下一次看我……」抬眼望去,只見前面人影晃動,待近一點一看清楚,果然便是萬回春父子與衛正人,而附近並無梅映雪的蹤跡。   那衛正人以一敵二,早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而他所使用的那一把大刀,不知何時早已脫手,刀身嵌入一旁的大樹樹幹上,深入一尺有餘,留在外頭的剩不到半尺。那刀柄上刀穗隨風飄動,頗有淒涼之感。   但那衛正人憑著一股狠勁,雖然是空手,卻仍緊緊咬著萬小丹不放,正所謂一人敢死,萬人不敢當。萬回春又驚又駭,他自忖生平對付敵人,下手從未如此之重,但是衛正人好像不是血肉之軀,打在身上竟完全沒有反應。但為怕兒子有個什麼閃失,縱使打得驚心動魄,也不得不卯上十二分力道。   那萬小丹遠遠望見有人接近,待近一看,原來是呼延光,而且還拿住了湯光亭,一時陰鬱一掃而空,精神大振,忽地「啪」地一聲,一掌重重地打在衛正人胸口上。衛正人悶哼一聲,仰頭便倒,哇地一聲,嘔了一口血出來。   眾人這時都趕了上來。呼延光見萬小丹與萬回春皆無大礙,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但見四周也躺了一些千藥門與刀槍會的人,尤其那衛正人剛剛這一掌著實挨得不輕,一條老命,恐怕十去八九。   那萬回春自知理虧,但衛正人不做別的要求,一心只要萬小丹償命,卻是萬回春所不能接受的。只是現在父子聯手,將對方打得奄奄一息,又與平日待人處事的態度大相逕庭,內心的矛盾與衝擊,簡直無以復加,追根究底,都是那個畜生招惹來的,不由火冒三丈,當著呼延光與其他人的面,指著萬小丹便開口大罵:「你這該死的畜生,你倒底還給我惹了多少事?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光大我千藥門派嗎?現在怎麼樣?你抬頭看看,火光燭天,這火光可真是夠大啦,可了不起啦,幾里外的只要眼睛沒瞎的可都瞧見了。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吧!你可是我千藥門創派數十年來的第一人吶!」   萬小丹此刻的窘狀是可想而知的,只見他滿臉通紅,憤恨不平地說道:「對,一切都是我的錯,就都由我來扛好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抬頭看著湯光亭,說道:「這姓湯的一定知道些什麼,我就先利用他,誘出梅映雪……」萬回春一個巴掌揮來,清脆地打了他一耳光,怒道:「你這畜生還不知道悔改,滾,你給我滾,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萬小丹輕撫著痛頰,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萬回春招來呼延光,說道:「呼延兄弟,麻煩你一下,如果你還當我是長輩,幫我將這畜生給我攆走,有多遠就去多遠,永遠不要給我回來。」萬小丹仍舊不相信父親會趕自己走,向前靠近幾步,仍是問道:「你說什麼?」   呼延光直瞧著萬回春的臉色,希望從他臉上得到他正確的訊息。不過他馬上會意到將萬小丹帶離開這個地方,不論是對千藥門,還是對萬小丹本身都有莫大的好處,便招來駱春泥,幫忙拉著心情激動的萬小丹,一邊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小侄告退。」萬回春不耐煩地道:「快走,快走!」   那衛正人大驚,心想萬小丹這麼一去,天涯海角,何處尋找?況且自己現在九死一生,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還想怎麼報仇呢?尤其他既要報仇,就萬萬不能接受萬回春的醫治,現在萬小丹這麼一走,可就什麼都完了。   就在那一剎那,他腦海裡忽然浮現起兒子剛出生時,那個討人喜歡的可愛模樣。   往事就如一幕幕的場景,在衛正人的眼前不斷地湧現:自己的兒子是如何學走路,是如何對著自己喊出第一聲「阿爹」,又是什麼時候認出門匾上第一個字,又怎麼時常摟著自己,跟自己撒嬌。這一場美夢,直做到兒子被人用一根釘子釘在背心,猛地打醒。兒子死時,可愛了臉龐罩了一層青黑,雙眉微蹙,唇邊發紫,死前一刻想必非常苦楚。他每每只要一想到這裡,一顆心就如同被人用手剜起,整個人成了一具只會呼吸的行屍走肉。   他實在難以承受這般的煎熬痛苦,但在他發誓,定要親手為兒子報這個仇之後,心靈一下子便找到了解脫。原來這就是自己會什麼還活著,所要做的唯一事情吧。   這些情境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只是電光石火地這麼一閃,眼看萬小丹就要離去,也不之哪來的力氣,奮力坐起,喊道:「你們父子兩個,假惺惺的作戲,要給誰看?」   萬小丹怒道:「你又說什麼?」他不敢真的對他的父親動怒,但對衛正人,可就沒這麼講究了。他握緊拳頭,往回走了幾步。   萬回春大喊:「呼延光,快把他拉走!拉走!」   呼延光依言伸臂拉住,便往回奪,萬小丹見父親怒氣正盛,不敢違拗,任由呼延光拉動自己的身體,往後退了幾步。   衛正人見這一招無效,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喃喃說道:「早知道你沒種了,就是要夾著尾巴逃走嘛,還演什麼戲呢?只可惜呀,這九轉易筋方……」他刻意壓低聲音,嘴巴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   但衛正人這幾句話說得雖輕,卻還是鑽進萬小丹的耳朵裡了,尤其是那「九轉易筋」四個字,更令他全身為之一震。他掙脫呼延光的手,走到衛正人面前,說道:「你剛剛說什麼?什麼九轉易筋?九轉易筋怎麼樣了?」   萬回春喊道:「別理他,什麼九轉易筋,這世界上沒有這個東西。」心想,兒子今天會搞成這般身敗名裂,都是這什麼九轉易筋造成的,不由對這四個字感到十分厭惡。   但那萬小丹可不這麼想,見衛正人笑嘻嘻地沒反應,更上一步,道:「你剛剛說九轉易筋怎麼了?」衛正人道:「我剛剛說:『早知道你沒種了,就是要夾著尾巴逃走嘛,還演什麼戲呢?只可惜呀,這九轉易筋方……』」說到同樣的地方,音量越放越校萬小丹關心則亂,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低耳傾聽。   那衛正人忽然一躍而起,張開雙臂奮力抱住了萬小丹。那萬小丹大吃一驚,腳下一絆,一個重心不穩,雙雙跌了下去。   原來那衛正人見激他不來,便想起萬小丹在草棚前,對著梅映雪咄咄逼人地就是要這個什麼「九轉易筋方」,雖然九轉易筋方式什麼他並不清楚,不過是一件非常重要,而且萬小丹非常關心的東西,卻是非常肯定的。沒想到他隨口一說,萬小丹果然中計,順利的程度,連他自己都喜出外望。   其實萬小丹也很清楚,衛正人跟這九轉易筋方,根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怎麼可能會跟他有關?只要這麼想,是不應該中計的,只是萬小丹心有所欲,便有所蔽,不想放過所有能找到九轉易筋方的任何一條線索,再加上他輕忽了衛正人報仇的決心,以致一下子被他牢牢抱住,不得動彈。   萬回春見狀,本欲去解救,但想,唯有將這孩子逐出師門,才是保全孩子的萬全之計,想來不能對他太好,以免多招聯想。於是便讓呼延光單獨去拉開他們。   呼延光蹲下身子,伸手扳住衛正人的肩頭,說道:「衛教頭,請你鬆一鬆手,否則得罪莫怪。」萬小丹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也叫道:「放開我,你放開我,你抱著我做什麼?」衛正人先是哈哈大笑,接著陰陽怪氣地道:「你殺了我兒子,我來給我兒子報仇囉!」   萬小丹道:「是你的兒子突然跑出來,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開我,放開我,就算殺了我,你兒子也轉活不過來了。」衛正人睜大了著眼睛瞧著他,模仿著萬小的語氣,重複他的話,說道:「是你的兒子突然跑出來,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開我,放開我,就算殺了我,你兒子也轉活不過來了。」   萬小丹和呼延光都聽得毛骨悚然,萬小丹直覺這個人瘋了,一緊張之下,什麼大小擒拿,分筋錯骨手,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再說衛正人緊緊地與他貼身而抱,這時又能使出什麼功夫呢?呼延光也察覺衛正人神色有異,運起全身勁道,奮力將倆人身子往外扳開。便在此時,萬小丹與呼延光同時聞到了一個味道。   那是什麼味道?萬小丹與呼延光同時對看了一眼。   呼延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衛正人的上半身與萬小丹稍稍分離,只見一顆小火星在衛正人與萬小丹的身體之間不斷地跳動,還不斷地冒出煙霧,發出嘶嘶的聲音。兩人忽然間都搞清楚了剛剛聞到的味道是什麼東西,同時望向衛正人。   衛正人臉上似笑非笑,一派輕鬆,細聲說道:「今天為我兒子報仇。」   呼延光臉色大變,大喊:「大家快閃開!」奮力一躍而起,在此同時,只聽得「轟然」一聲,一顆火球延燒開來,三個人身上瞬間都著了火。   萬回春大駭,脫下身上衣物,撲上前去想要救火,但是怎麼來得及。火團中衛正人依然緊緊地抱住萬小丹,半空中迴盪著萬小丹淒厲的哀嚎,還有衛正人的發瘋似的狂笑,久久未能散去。場面極其哀淒,也極其詭異。   林藍瓶心裡十分難過。雖然她與衛正人也只有幾天的相處,但是對他因為想念兒子,不惜以同歸於盡的手段來為子報仇,寄與無限的同情與感傷。而對於萬小丹無端拆散人家的家庭,則予以鄙視。望著熊熊火光,林藍瓶不禁雙手合十,默默禱祝:「衛教頭,今日你大仇得報,也可以瞑目了。因為你不但親手殺了仇人,而且你也讓仇家,嘗到了喪子之痛。」   註:中國五代時期的火藥與現在所謂的炸藥,概念上不盡相同。那時的火藥,內容成分多為硫磺、硝石,外加容易引燃的木炭、桐油或松脂、干漆等等,主要作用在於迅速形成猛烈的燃燒,以造成傷害,甚至加入有毒的黃丹,燃燒時造成毒煙以毒害對方。至於使用火藥製成炸藥,利用爆炸的威力傷敵的技術,那得要到南宋後期才逐漸成熟。本書中為求小說效果,將當時的火藥威力誇大,請讀者諒察。         第十回 九轉易筋     那火藥的威力,湯光亭只是聽人說過,如今親眼瞧見,證實傳言非虛。頃刻間萬小丹與衛正人叫聲停歇,終於一動也不動。想那衛正人生前處心積慮,只為報殺子之仇,與萬小丹不共戴天,可是死後兩人卻燒成了一團焦炭,根本分不出彼此,永遠也分不開了。   眾人想到這裡,都不禁感到無比唏噓惆悵。湯光亭見萬回春悲痛逾恆,忍不住說道:「人死不能復生,萬掌門還請節哀。」在他想來,自己只與萬小丹有過恩怨,如今萬小丹一死,什麼也都隨之散去了。   那萬回春淚流滿面,大叫一聲,忽然伸手緊緊扣住湯光亭手上門脈,用力一拉,喝道:「走!」眾人大吃一驚,心想這萬回春莫要瘋了,只聽得湯光亭使勁掙扎,大叫道:「走去哪裡?我……我不是你兒子啊!」萬回春「呸」地一聲,吐了一口唾沫,道:「憑你也配當我兒子!」   湯廣成這時只有一個念頭:「萬回春瘋了。」連忙跨步上前,勁運雙掌,蓄勢待發,說道:「萬先生,有話好好說……」萬回春喝道:「退下去!退下去!要不然我捏死這個臭小子!」左掌一伸,直接掐住湯光亭的後頸,手上使勁,湯光亭痛得哇哇大叫。   湯廣成忙道:「好好好,我退下去,我退下去了!」眼睛直盯著萬回春,緩緩往後退去,不敢稍懈精神。   萬回春目露凶光,恨恨地道:「你們這些人,今天聚集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來逼我的兒子,現在他死了,我要你們通通替他償命。」說罷,哈哈狂笑不絕。   那駱春泥好不容易,孤立無援地替他師哥撲滅了身上的火苗,接下來的希望,無非便是想請這位江湖成名的,著手成春的萬回春,救他師哥一救,更何況她師哥之所以殃及魚池,亦全因為了救萬小丹而起,如今見萬回春發狂,有如一桶冷水從頭淋下。   她站起身來大喊:「萬掌門!萬掌門!」但是萬回春兀自狂笑不止,根本充耳不聞,駱春泥越叫越慌,不由得哭了起來。   卻聽那萬回春笑聲忽歇,拉住湯光亭的後領,反身便往身後的小屋跑。湯光亭見狀急忙大叫:「千萬不要跟進來,這屋子裡有毒。」萬回春忍不裝咦」的一聲,伸腳踢開屋門,閃身進到屋內。   那萬回春一進到屋子裡,立刻反手點了湯光亭身上幾處穴道,以將他定在原地,最後補上啞穴,道:「臭小子知道的倒不少。」但他沒多做理會,一轉頭,立刻在這小屋內快速地東翻西找起來。   湯光亭但見他唏哩嘩啦地拉開牆邊藥櫃所有的抽斗,撿好東西後,也不推回去,其他的像是擺在地上的木箱、嵌在壁面的暗格,萬回春不是硬拉扯開,就是發掌劈壞,沒有半分愛惜的意思,那些缸甕瓶罐,也一概打破。萬回春只是不斷地將搜到的東西揣進懷裡,樣子古怪又滑稽,有一點像是正在闖人家空門的小偷,或是一個正在收拾家當,準備遠走高飛的敗家子。   這裡是千藥門的地方,萬回春貴為掌門,自然不會是闖空門的,而若要說他是敗家子,剛剛才掛點的萬小丹,可比他適合千百倍。   湯光亭自從下得鑄劍山以來,迭遇凶險,好幾次都從閻王爺面前經過,對於生死的念頭,實已不像當初那般在意,尤其這幾天來,每當體內劇毒發作,都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若不是存著對梅映雪的一絲希望,他倒沒什麼興趣再活下去。所以面對徬徨未知的未來,這麼胡思亂想著,有助於放鬆自己的心情。   眼見那萬回春收拾完畢,伸手又來抓他。湯光亭張開嘴巴,想說:「你究竟要帶我上哪裡去啊?」卻忘了自己已被點了啞穴,後頸一緊,又給他如同提小雞一般拎了起來。   萬回春道:「準備好了嗎?」左手向上一抬,將一個瓦缸往上扔去。喀啦一聲,瓦缸將屋頂撞出一個大洞,瓦礫破片與屋椽斷木齊飛,餘勢不衰。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在這裡了……」萬回春嘴角含笑,雙足一點,拉著湯光亭便從屋頂上的大洞竄出,跟著袖袍一拂,袖中跌出一堆事物,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在半空中伸縮蠕動,彷彿活物。那屋頂上分著三個角落,站著三人,見屋頂破洞中人影竄出,一人道:「看清楚了,別發暗器……哎喲,這是什麼?是蜈蚣!」其餘兩人亦同時失聲尖叫。萬回春更不停步,深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一面衝到屋簷邊,一個蹬步飛身,身子如箭離弦,伸手便攀住了一枝,長在屋旁山璧上大樹所垂下來的枝幹。   那萬回春既有借力之處,在樹上攀爬跳躍,更勝猿猴,三兩下便躍上了樹頭。湯光亭只覺得身子不斷向上騰起,身旁人聲漸遠,想那萬回春住在這谷中不知幾年,這會兒盡挑隱蔽之處走,父親只怕是追趕不到了。又想,剛剛不知是誰躲在屋頂上?匆促間沒瞧清楚,不知受傷了沒有?可千萬不要有林藍瓶才好。   一想到林藍瓶,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她剛才突發嬌嗔的模樣,不覺想道:「不知我又是哪裡得罪她了?她這麼愛生氣,如今她兄妹重逢,正好還給他哥哥去管一管。不過只怕她哥哥也不是她的對手。」   一路胡思亂想,但見兩旁樹木不住往後倒退,時而竄高,時而伏低,有時在樹與樹間凌空跳躍,有時卻在岩石樹根間迂迴穿梭。湯光亭心想:「這萬回春的武功雖然比不上莫前輩,但也算是很高的了,不知萬小丹為何老是看不起自家的武功,就非得要什麼秘笈不可。」   正自嗟歎之際,忽聽得萬回春道:「到了!」   湯光亭定睛一瞧,卻見自己身處在山巔處的一個岩石平台上,三面懸空,往下是深不可測的絕嶺峭壁,一面斜坡,向上緩緩隆起,萬回春往那兒一站,如淵停嶽峙,湯光亭頓時變成一隻便逼入絕境的羔羊。   湯光亭就是再遲鈍,再樂觀,也隱隱覺得事情不妙,便不知不覺地脫口而出:「你想幹什麼?」這才發覺自己已能說話。   萬回春微感奇怪,記得自己分明點了他的啞穴,無人替他解穴,他又如何能夠開口?但是萬回春一聽到他說話,心中立刻充滿了莫名的憎惡,迫不急待地道:「你上一次到千藥門,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又跟我那姓梅的徒兒搞什麼鬼?說,你一定有事隱瞞,老老實實地招出來,免得零零碎碎的多受些苦頭。」湯光亭見他目露凶光,這才感到害怕,說道:「萬掌門,你……你冷靜一下……」說話不自覺顫抖起來。   那萬回春鑒貌辨色,心道:「這小子來歷不明,不學無術,是江湖上的一個無名小卒,與映雪再怎麼說,是一點邊也沾不上,映雪為了他要脫出師門,其中必有緣故。」又想:「那天我為他把脈,他脈象十分怪異,是了,映雪說他身子不舒服,這麼說,她是在我之前就知道了這件事。」萬回春心裡仍是將梅映雪當成徒弟,畢竟她是所有的徒弟中,資質最高,個性也是最穩重的一個,更何況自己的兒子平日素行不良,表現不佳,實在不願意看到因為這個不肖子,而失去一個好徒弟。   但是再怎麼說,兒子終竟是兒子,萬小丹一死,萬回春腦海中的回憶,禁不住出現的,都是萬小丹往日種種的好處。俗語說:「漏網之魚肥美,早夭之子乖巧。」偏偏殺害他兒子的衛正人也同時同歸於盡,萬回春滿腔悲憤無處發洩,於是這喪子之痛,只好全部移轉到湯光亭身上。   他狠狠地瞪著湯光亭,眼睛幾欲噴出火來。湯光亭續道:「萬掌門,萬師兄死得淒慘,很是令人難過。可是冤有頭,債有主,可不是我害死他的,我也沒那個本事。你要是尋錯了人報仇,那萬師兄可是會死不瞑目的。」他不知道他一再提及萬小丹的名字,正好犯了萬回春的大忌。見萬回春一步一步地逼近,身子便忍不住一步一步往後退。   湯光亭一邊瞧著後面的懸崖峭壁,一邊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趕緊嚷道:「你別再過來了,你再過來,我只好跳下去了!」心想,這懸崖深不見底,萬一真的掉下去,那簡直是九死一生,不,是十死無生,摔成一團肉泥,正好給山裡的野獸當點心,連個屍骨也找不到。   他越想越怕,見萬回春毫無放鬆之意,連聲道:「好了,好了,我求求你,別再過來了!萬一一不小心弄假成真,你再想問我什麼話,只好到閻羅王那裡去了。」幾乎已經是求饒了。   萬回春道:「好,那我問你,你可得老老實實的回答,要是有半句虛言,我立刻推你下去。我兒子生前有很多話來不及問你,他如果知道我找了你去陪他,相信他在地下有知,也會感謝我這個父親。」   湯光亭趕忙道:「不必了,不必了,萬師兄問了我之後,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就會知道他錯怪了我,多半還要再托夢給你,這可挺麻煩的,有話你直接問我就好了。」萬回春道:「這可是你說的。」湯光亭道:「可不可以請萬掌門往後退一點,我快沒地方站了,萬一一個不小心,一句話講到一半就摔下去,那可太掃興了。」   萬回春見目的已經達到,往後退了一步,讓湯光亭得以稍作喘息。一會兒,說道:「那你說說看,你之前是為了什麼到千藥門來?又是怎麼和我那姓梅的徒兒熟識?」   湯光亭道:「千藥門是什麼地方,我之前一點也不知道,那是莫高天老前輩帶我來的。」當下將自己的出身,以及如何在鑄劍山山上遇見林藍瓶與宋鎮山,莫高天如何出現,又如將他們帶到這裡來說了一遍。   萬回春喝道:「這麼說來,你與梅映雪之前根本不認識,毫無交情可言。那她今日又何以為了救你,而甘願脫出師門?簡直一派胡言!」湯光亭無奈,一時之間也編造不出什麼謊言,便道:「那可能是我對阿……梅姑娘有救命之恩的緣故。」續將如何陰錯陽差闖進梅映雪半夜練功的地方,如何碰到萬小丹與馮雲岳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其中甚至將梅映雪練功的方式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只是略過了自己也在池中共浴,以及後來兩人互訂終身一節。   萬回春越聽越驚,不過描述內容頗符合萬小丹的個性,不由得也信了個九成。他略一沉吟,又道:「那你自己又是如何中毒受傷的呢?」湯光亭心道:「此節須瞞他不過。」只好將自己如何中毒的事情全盤托出,果真毫無隱瞞。最後補充道:「這一切都是不小心的,恰巧造成的。想我湯光亭有多大本事,真的要我去做,我可是一件也做不來的。」不料那萬回春才聽完,便道:「不對!」   湯光亭心道:「我之前掐頭去尾,外加中間偷工減料所說的話,你全都當真了,怎麼反而童叟無欺,貨真價實的話,你卻說不對,還真有你的。」說道:「怎麼了?」   萬回春道:「按你這麼說,你早該毒發身亡了,怎麼還能站在這裡說話?」湯光亭道:「哦,那是因為梅姑娘給了我一顆『救命仙丹』的緣故。」萬回春目光一盛,追問道:「什麼救命仙丹?」湯光亭心道:「不要再問啦,再這麼問下去,一層一層地給你剝開,就要露餡了。」說道:「這藥啊,什麼的,我可不懂了,總之梅姑娘醫術通神,她既給我吃,想來總是不錯的,所以我就吃了。」萬回春臉色微變,道:「你吃了?」湯光亭道:「是。」心想,吃了就吃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萬回春道:「把你的手伸出來。」湯光亭不明其意,略顯遲疑。萬回春一把抓過,伸出食指、中指與無名指,細搭他的脈搏。這不搭還好,一搭之下,萬回春但覺他列缺、經渠兩穴隱隱有內力生出反彈。這兩穴同屬手太陰肺經,一般說來,是肺經經氣流通的大路徑,此兩穴有內力生出,表示手太陰肺經這一脈的內力已有小成,這可與前三天的情況差太多了。   萬回春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回想三天前幫湯光亭把脈時,他的脈息雖強,但卻左衝右突,十分紊亂,較一般中毒重傷者,都還要再凶險十倍,對於這樣一個當死之人,卻能活蹦亂跳,當時的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再探他的脈搏,雖然還是覺得,他隨時可能會因為這些脈息相互衝撞而死,但對於他居然能在這樣的兇惡環境下,還能生出內力,感到萬分不可思議。   忽然間,萬回春伸掌一揮,拍在湯光亭的肩頭上。湯光亭大吃一驚,以為他最終還是要對自己下毒手,急忙用力反抗,沒料到這一用力往前,前方萬回春的力道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收勢不及,往前摔了下去。   萬回春道:「你在做什麼?」湯光亭一臉尷尬,明明覺得萬回春是要推自己下去,怎麼忽然變成這個樣子,自我解嘲,訕訕說道:「沒有,沒事,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萬回春看他這個樣子,心道:「他連內力怎麼使用都不知道,看樣子這內力不是他自己練出來的。」一想到這裡,內心大為震動,欲言又止,臉上陰晴不定。   兩人獃默半晌,忽然間萬回春皺眉道:「有人追上來了。」過了不久,山腰間果然隱隱有人聲。湯光亭道:「萬掌門,你想要知道,要問我的事情,我一切都照實說了,萬師兄對我有誤會,那真的是誤會,如今他人已過世,也沒什麼好追究的了,我父親就要來尋我,沒事的話,是不是可以讓我走了?」   萬回春心想:「小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尋回本門的九轉易筋方,光大我千藥門一派。沒想到這小子無意中所吃下去的東西,藥性作用竟便與九轉易筋方大致相同,就算不是真的九轉易筋丸,也必與九轉易筋方脫不了干係。本來這九轉易筋方如果只是傳說,那也無可奈何,但如今既然撞在我的手裡,足見天意,說什麼也得查個水落石出,完成小丹這個未竟的心願。」搖頭道:「你身上劇毒未解,隨時都有性命之憂,須知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無人能保得你周全。」他這話雖是恐嚇,但也與事實相去不遠。   湯光亭心道:「我跟你在一起,那才是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呢!」便道:「不勞掌門費心,我這個毒解不解得了,自有天意注定,強求也求不來的。再說,我那個……呃,梅姑娘答應了要醫治我,我想她的醫術也許比不上萬掌門,不過恐怕這個……這個」萬回春道:「你是想說『差不多』是不是?不必怕得罪我。」湯光亭道:「是,是,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那萬回春道:「你也知道,這梅映雪年紀雖輕,但卻是我生平最得意的門生。想必你也聽過,一般教學做人家師父的,最大的心願便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文武皆同。梅映雪不但資質高,難得是勤奮好學,我這個做師父的,頗得安慰。人家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兒小丹已死,映雪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既然這是一場大誤會,我實在不希望她因此脫離千藥門。」看著湯光亭,又道:「她甚少在江湖上走動,既只與你熟稔,若是知道你在我這裡,相信她一定會來找你。到時萬某還要你在她面前美言幾句,讓我們父女兩個誤會冰釋,盡棄前嫌。在這之前,萬某保證想辦法醫治你的傷勢,直到映雪出現接手為止,這總比你一個人胡亂瞎找,到時延誤了救治還好,簡直是一舉數得。我這麼一點小小的要求,你……不會不肯答應吧?」   湯光亭聽他講得入情入理,明知他口是心非,卻也很難推拒,只好說道:「既然如此,不如待會兒讓我跟我父親說一聲,若是萬掌門左右無事,也可以到我家作客……」萬回春搖頭道:「我千藥門百年基業,付之一炬,怎能說左右無事?再說我也不想再見外人,無的多惹事端。」   湯光亭待要再說,耳聽人聲已又近了許多,萬回春打斷他的話頭,說道:「我心意已決,你也不必再說了,不管你要或不要,我都要帶著你走。」湯光亭頓感白費唇舌,不禁大失所望。不過既然打也打不過他,逃也逃不了,眼下只有暫且順從,再圖脫身之計。   萬回春便等於是押著湯光亭,從另一邊尋路下山。只是這湯廣成追蹤的功夫一流,無論萬回春走到哪裡,不久之後,總能帶著人尋來。萬回春心想,這山谷少有山險,根本無處可躲,反正這裡的基業已毀,不如趁此機會向外發展,不也正是小丹一心想做的事?一想到這裡,再無猶豫,帶著湯光亭另覓山路,出谷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白天萬回春便帶著湯光亭一路向北,晚上則仔細研究湯光亭身上奇經八脈的後續反應。這湯光亭身上的毒物反應也越來越強烈,好在萬回春為了要繼續研究他體內的種種情況,也不得不悉心救他性命。   這一天午後來兩人來到淮河邊上,先在河畔旁的飯館中草草飯飽,便到河灣邊上沽船過河。正在覓船之際,萬回春忽然瞄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立刻認出她便是林藍瓶。心想她既然在此,其他的人恐怕也差不多便在附近,當下扭頭就走,直出里許,更不回頭。   但這一下子離河灣越遠,渡船更是難找,萬回春眼見天色不早,若再尋不到渡船,只好明日再來。只是不能在這鎮上投宿,要往下一個鎮上去,卻又離港灣太遠。   正在躊躇兩難之際,忽見一艘小船從河面上劃了過來,船上梢公對著岸邊喊道:「請問岸上的是萬老爺子嗎?」   萬回春見那梢公大約四十來歲,是個陌生面孔,左右瞧去附近只有他和湯光亭兩人,不禁大奇。那梢公又喊道:「萬老爺子是不是要過河去啊?」   河面風大,將梢公的聲音掩去不少,看樣子這梢公倒是一般百姓,並不會武功。   正自思慮間,那小船距岸邊不過丈許,岸邊多石,暗礁亦多,小船無法再近。梢公又道:「萬老爺子請上船吧!」   萬回春心道:「這梢公從一開始就不是在問我話,他不但確定我便是萬回春,而且他還知道我要過河去。」但見梢公臉上神色泰然自若,語調誠懇,絲毫不似做偽,心下不禁覺得奇怪。忽然心念一動,朗聲道:「既然有心邀請萬某上船,何不請出船艙一見!」   果見那船艙中緩緩走出一人。只見那人不過二十歲年紀,劍眉鳳眼,氣態雍閒,拱手做裡,長揖到地。說道:「小姪知錯,無禮之處,尚祈見諒。」湯光亭一見,心道:「這不是丁白雲嗎?」   卻說那日湯廣成見兒子被萬回春抓進了小屋內,原本迫不急待地就想衝進去。忽聽兒子出言警告屋內有毒,這才停下腳步。但他關心兒子安危,繞著小屋轉了一圈,發現這屋子竟無一扇窗戶,也沒有後門,便私下請宋鎮山幫他看著前門,自己則躍上了屋頂,林藍瓶見狀,也接著跳了上去,最後則是關心妹妹的林延秀。   但是縱使是在三人的包夾下,最後讓萬回春突圍還是走了。湯廣成無奈,只得糾集受傷較輕的部屬,另外覓跡追蹤。那駱春泥因呼延光身受重傷,無法動彈,一直在他身旁照料,湯廣成見她可憐,亦叫人結了竹橇,負了呼延光而走,同時那駱春泥因為也傷了許多跑馬寨幫眾,這麼一來便算是給湯廣成間接扣住了。   至於宋鎮山此次到千藥門來,為的只是尋找當日被莫高天劫走的林藍瓶。如今林藍瓶既然平安無事,兄妹兩人又有意從此走入江湖,宋鎮山的責任也算完了,於是早早便向眾人告辭。其餘這次前來千藥門求醫的江湖群豪,見萬回春避不見面,人人都是破口大罵。最後逼不得已,只得分頭去將昨天給大家看病出主意的那個方姑娘給找了出來,縱是死馬當活馬醫,也總比等死強了。那方小苑心想,竟然連掌門人都刻意躲起來規避責任,那整個千藥門幾乎可以說是宣告解散了,於是便將她所知藏在千藥門的所有靈丹妙藥全都拿出來,依著每個人的狀況給藥,希望能對眾人有所幫助。   而跑馬寨眾人對覓跡追蹤確有一套,總是能找到萬回春的蹤跡,幾天下來,只是差在動作老是慢半拍。這其中當然還包括了林氏兄妹,因為林藍瓶託言一時也不知道要上哪兒去,自願加入尋找湯光亭的行列,那林延秀則是想起,初為跑馬寨眾人所擒時,對方待己甚為有禮,並無半點虧待之處,捨去對湯光亭的成見不說,樂於助人也存在於他的本性之中,於是不但不再反對妹妹,自己更加入了協尋工作。   今天眾人尋蹤來到淮河邊上,林藍瓶只差那麼一步,與湯光亭失之交臂。他們哪裡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所謂「跟人者人恆跟之」,這幾天來,不但他們自己也被人跟蹤,而且這當兒搶在他們前面,在淮河邊上遇到了萬回春。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丁允中的兒子丁白雲。   原來那丁白雲自從馮雲岳的突然出現,出奇不意地擒住湯光亭開始,就嗅到了其中不尋常的氣息,對於這整件事情的後續發展,一直十分留意,甚至他們彼此間的對話,也都細心傾聽。後來萬回春、萬小丹與梅映雪一一現身,接著衛正人像發了狂似的猛攻萬小丹,丁白雲的眼光就一直沒有從他們的身上離開過。最後衛正人與萬小丹同歸於盡,萬回春挾持湯光亭而走,丁白雲都躲在一旁。及見湯廣成糾眾追蹤萬回春的下落,丁白雲便匆匆與丁允中拜別,並說想自己一人闖蕩江湖,增加閱歷等等。丁允中認為讓兒子學習獨立是好事,約定好再會時日地點後,眼下無事,也帶著丁鈴四處遊歷去了。   自此而後,丁白雲便跟著湯廣成眾人一路向北,只要一有機會,便超前眾人,先一步去查探。今日來到淮河邊上,終於讓他早一步看見萬回春。見萬回春在河邊徘徊多時,便猜到他的心意,以重金搶雇得船隻,循著岸邊追上萬回春,並教了梢公如此這般的言語,讓他在河邊大喊。   那萬回春見是丁白雲,想他是丁允中的兒子,之前一路上看他的言行舉止,與林藍瓶或有一些交情,與湯光亭卻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是想不到他怎麼會一人孤身到了這裡,當下朗聲道:「原來是丁少莊主,令尊也在船上嗎?」丁白雲道:「萬伯伯何以如此見外,叫我白雲就可以了。此間便小姪一人,家父帶著舍妹四處雲遊去了。其他有什麼話,還請上船一敘。」   萬回春心想:「憑他一人,決計攔我不下。我一上船若發現有什麼不對,立刻便將他與梢公料理了。」打定主意,道一聲:「甚好!」看準岸邊石頭,拉著湯光亭,兩個起落,輕輕巧巧地落在船頭。那梢公從未見過有人可以跳得這麼高這麼遠,張大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   丁白雲道:「萬伯伯好功夫。裡面請。」萬回春刻意顯得輕鬆,實則早將這艘小船裡裡外外觀察明白。進入到船艙中,果見裡頭空無一人。   丁白雲招呼兩人就坐,端出事先準備好的酒菜出來。萬回春感覺船身斜轉,掉頭望北,便道:「我正愁著沒船渡河呢,能夠在這裡遇到丁賢姪,實在太好了!」丁白雲道:「不敢欺瞞萬伯伯,小姪是先打聽到了萬伯伯今天要過淮河,所以特地趕到這裡來,僱船等候。」   萬回春笑道:「令尊手創歸雲山莊,名滿天下,放眼當今武林,人品武功俱臻上乘,想不到居然連巫筮占卜的本事,也不遑多讓啊!」丁白雲見他臉上雖是陪著笑臉,但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哀樂,料想他對自己疑慮未去,便道:「家父武功平平,一套家傳五行雁翎刀法,只能算是第三流的功夫,根本不值名家一哂。而江湖道上的朋友,之所以還肯賣歸雲山莊面子,不過是因為歸雲山莊在江湖上素以仁義著稱,其他的便是講信重諾,扶危濟貧,如此而已。小姪今天能夠找到萬伯伯的本事,靠的當然不是巫筮占卜,不過卻也是家父傳授給我的。」萬回春聽他這麼說,倒有點興趣,應了一聲:「哦?」   丁白雲起身道:「家父時常教誨,受人點滴,當思泉湧。當日承蒙萬伯伯救我兄妹二人性命,大恩大德,如同再造。今日千藥門不幸為妄人所毀,正是小姪得報昔日恩情萬一的時候,今日僱船以備所用,不過是小姪的一點心意,事先未經過萬伯伯的同意,還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這已是他為此事第二次與萬回春道歉了。   那萬回春見他態度誠懇,不似作偽,再加上他稱衛正人為妄人,倒也頗能切合他內心深處,面對未來有人詢問時,統一對外解釋的想法。便道:「賢姪請坐,是萬伯伯多慮了。」   丁白雲大喜,敬了萬回春三杯酒。丁白雲道:「不知萬伯伯今後有何打算?」萬回春道:「千藥門百年基業毀於我手,我生無面目見門下弟子,死亦無顏面對歷代掌門,只有四海為家,默默而死。」丁白雲看了湯光亭一眼,道:「原來如此。」便不再言語。   萬回春微感奇怪,一般人聽到有人懷憂喪志,意志消沉,大多會出言安慰,縱使是表面功夫,也會做一做。更何況剛剛丁白雲一直強調要報恩,這前恭後倨,落差未免太大。萬回春直覺這丁白雲不簡單,不會就只是純粹來接自己過河而已,便道:「不知賢姪有何高見?」   丁白雲又不由自主地看了湯光亭一眼,說道:「小姪有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計劃,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不如等到上岸之後,再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萬伯伯,小姪敬你一杯。」萬回春已明其意,舉杯對飲,兩人轉而閒聊江湖軼事,以及個人對當前一些武林聞人的見解。湯光亭心道:「你們想談的事情不願讓我知道,故意岔開話題,以為我不知嗎?」也不去理會他們,埋首盡情喝酒吃菜,頃刻間將所有酒菜一掃而光。   小船搖曳,搖搖晃晃一個多時辰,才將三人送過淮河,到達北岸永和縣境時,日影西偏,已近黃昏,三人便在縣城內找了一家客店投宿。那萬回春為怕湯光亭逃走,萬回春一路上都與湯光亭共宿一房,形同軟禁他。當天夜裡,丁白雲來到他們倆的房門外,在窗上輕敲兩聲,低聲道:「萬伯伯。」萬回春見湯光亭兀自睡得香甜,伸指一連點了他週身十數大穴,叫他中夜若自行轉醒也動彈不得,這才和衣推門而出。   那丁白雲領著萬回春出了客店,直往城郊走去,不久兩人來到了一片農田之前,見那田中有一土丘,生有三株濃蔭大樹,更往樹下而去,只見樹下置有大石几塊,石面光滑,想來是農人日間田耕休憩之處,兩人便促膝坐下。樹蔭此時篩著月光,映照地面銀光點點,兩人的身上,臉上,也是斑駁一片。忽地一陣夜風吹過,樹影婆娑,其聲沙沙然,兩人的臉上光影變換,各自瞧不清彼此的面容,頗有幾分詭異的氣氛。   丁白雲首先說道:「萬伯伯真的打算歸隱鄉野,從此沒沒無聞嗎?」萬回春道:「此節白天上船前早已揭過,賢姪有話儘管直說。」丁白雲道:「是。」頓了一頓,說道:「萬師兄不幸慘死,千藥門又毀於大火,萬伯伯心灰意懶,打算就此退出江湖,也是人之常情。」微微一笑,續道:「不過小姪從一件事上,探知萬伯伯並不甘於就此歸隱,不問世事。」萬回春笑道:「哦,是嗎?」   丁白雲道:「萬伯伯若是真的看破塵世,就不會帶著湯光亭到處跑。一來帶著一個陌生人歸隱不合理,二來這人的黨羽眾多,目前正到處找他,萬伯伯有幾次還差一點就被發現,不是嗎?所以像這樣麻煩的人,若不是尚有利用價值,帶在身邊,根本就是自討苦吃。」   萬回春一驚,心道:「難道他知道九轉易筋的事?」眼望四下無人,已動殺機,臉上仍不動聲色地道:「這小子有何價值?我帶著他,不過是因為小丹死前數度跟我提到他,這其中有幾個關鍵尚未釐清,一待我查清所有來龍去脈,我會立刻送這小子歸西。」   丁白雲搖頭道:「萬伯伯精通醫理,若是想要讓一個人招供,就算沒有一百種方法,也有五十幾種,更何況湯光亭這個人為人狡猾輕浮,應是貪生怕死之輩,武功更是平凡,再容易對付不過了。萬伯伯之所以甘冒其險,一定是這小子還不能死,所圖之事,也一定是非比尋常。」萬回春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道:「這麼說,你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丁白雲起身走了幾步,說道:「萬伯伯能忍住喪子之痛,甘冒風險,足見是成大事之人。小姪不才,常想人生在世,不論立德立功或是立言,都是得先做出一番大事出來。家父白手開創歸雲山莊,興盛繁榮十數載,本總以為刻苦勤勞,兢兢業業,就能永續傳家,福蔭子孫。沒想到一但與比自己更高更強的當權者立場衝突,立刻引來滅門之禍。   「我知道我父親嘴上雖然不說,但一輩子的心血毀於一旦,其中的失落感,痛心與不捨,相信萬伯伯此刻也已非常清楚,我身為人子,若不能為父分憂解勞,父親就算白養了我這個兒子。因此我自從逃離壽春,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最近終於明白,光憑一己之力,想要單打獨鬥,即使能夠成功,成就也是有限的。」   萬回春聽到他談起丁家的遭遇,想起來竟與自己頗為相似,不禁為之動容。尤其丁白雲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業的模樣,倒與萬小丹一模一樣,只是丁允中要比自己幸運多了,不但一雙兒女全身而退,兒子還體恤父親心意,算是十分孝順。這不禁讓他想起,兒子萬小丹的一番汲汲營營,又何嘗不是孝順的表現呢?只是自己待他向來嚴厲,從未慮及他這方面的心情。想到這裡,不由得感到一陣鼻酸。   丁白雲見萬回春沒有搭腔,便續道:「萬伯伯,若是你決意歸隱,就當小姪今夜什麼話都沒說過,明天我在縣城裡找一家最大的酒家擺酒設宴,算是給萬伯伯餞行。而若是萬伯伯有心打算東山再起,但是不願外人插手千藥門的家務事,小姪明日依然給萬伯伯設宴餞行,算是為深夜叨擾陪罪。」   萬回春聽完話已頗為心動,道:「不,白雲賢姪言之有理,萬伯伯願聞其詳。」丁白雲神色頓時顯得輕鬆起來,走回坐下,忽然問道:「不知萬伯伯覺得小姪人品如何?」萬回春想了一想,道:「放眼武林,在同輩之中,賢姪可以算是人中龍鳳。」丁白雲道:「不敢。那論機智,如何?」萬回春笑道:「賢姪適才一番論理,不論是見地,智慧,都相當傑出。」丁白雲又問道:「那武功又如何?」萬回春道:「雖然五行雁翎刀在江湖上算不上是上乘的功夫,但是我看賢姪骨材勻稱,悟性又好,只要得遇名師,假以時日,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丁白雲大喜,連忙跪倒,說道:「便求萬伯伯收白雲為徒,白雲可以在此發誓,一定會尊師重道,將師父當成父親一樣奉養孝順,並以重振千藥門做為畢生責任,戮力施為,決不懈擔以上如有半句虛言,願遭天譴,人神共棄。」說罷伏地不起。   那萬回春吃了一驚,自忖道:「我兒已死,人死不能復生。梅映雪為湯光亭寧可脫出師門,正所謂女大不中留,再說她脾氣古怪,實在很難寄望她什麼。剩下的馮雲岳偏偏又不成材,看樣子,為保我千藥門絕學,是該考慮另覓傳人。」又想:「丁白雲這孩子,無論家世人品,資質根基,皆屬上乘,更難得的是頭腦清楚,思慮周詳。就拿今夜之事,足見他有勇謀,有膽識,終非池中之物。」見他始終跪地低頭,一動也不動,於是便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不磕頭?」   丁白雲大喜,說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額頭觸地,鼕鼕有聲,一連磕了九個響頭。萬回春才道:「好,好,好,好徒兒,可以了。」扶起丁白雲,見他赤誠一片,神情激動,也不禁大為感動。卻不知丁白雲先後欲拜莫高天、薛遠方為師,一是對方根本毫無此意,一是中途遭逢大變,無疾而終,心情大起大落,無以復加。今日終於得拜萬回春為師,是以百感交集,久久難以自己。   經過半晌,萬回春待丁白雲心情稍復,便道:「你既入我千藥門下,本門沿革戒律門規,你不能不曉。」丁白雲復又跪地,恭恭敬敬地道:「是,請師父教誨。」   萬回春站起身來,說道:「本門自開山祖師創派以來,凡歷五代掌門,因此你乃是本門第六代弟子。」接著便把歷代掌門名諱,大略的出身事跡,一一說與丁白雲知曉,語末解釋道:「詳細情況,另有書冊紀錄,便在那客店裡頭,回頭你自找閒暇時間,詳加翻閱。」丁白雲道了一聲:「是!」   萬回春又道:「本門以醫藥起家,做的是懸壺濟世,救人性命的事業,門規所列,多與珍惜藥材,解人危難有關,乃是一些基本要求,我先念一句,你接著念一句,務須條條熟記,若有觸犯,不論情節大小,一律廢去武功,逐出師門。」當下便把門規一條一條念給丁白雲背誦。那千藥門門規僅有七條,並不難記,丁白雲只默念一遍便完全記熟了。只是他原本好歹也是個少莊主,只要父親不管他,哪有什麼門規戒律可綁著拘束他?雖然這七條門規並不難守,可是一聽到萬回春說到:「犯者須廢去武功」時,心中仍不禁惴惴。   萬回春聽得丁白雲覆誦無誤,即命他起身,忽地歎道:「我千藥門雖然不是大門派,但在武林之中,向來頗受敬重,千藥門弟子行走江湖,無論黑白兩道,都要禮讓三分。如今卻是人去樓塌,猢猻散樹之時,你此刻方才入我門下,足見赤誠,但也太難為你了。」丁白雲道:「師父,正所謂人先必置於死地而後生,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只要我們師徒齊心,相信人定勝天,千藥門必有再興盛的一日。」   萬回春原不是喜歡人家逢迎諂媚之人,但聽此時他句句中肯,倒也十分受用,點頭道:「依你說,咱們可以等到這一天來到麼?」丁白雲道:「不是等,而是去做,去力行。不是可以,是一定。」萬回春聽他說得豪氣干雲,和了一聲:「好!難得你有此氣魄。武林中成名人物我看過不少,武功高強的也很多,但是稱得上是英雄人物的,寥寥無幾,但是將來絕對有你一個!」   那萬回春本來對於權勢兩字,看得極淡,什麼興衰榮辱,也是當作是過眼雲煙。但自從萬小丹死後,在他潛意識當中,不知不覺地已將萬小丹未竟的遺願,轉變成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心願,也忽然才覺得,能夠成就一番轟轟烈烈大事的,才是英雄人物。   丁白雲大喜過望,說道:「多謝師父誇獎。」萬回春道:「既然眼下千藥門只剩你我師徒二人,本門有一個重大秘密,自然也須告訴你知曉。」再次確認四下無人,接著才將九轉易筋方的傳說,簡單扼要地告訴了丁白雲。   丁白雲又驚又喜,心想:「我拜了他做師父,他對我就不一樣了,連這樣的秘密也告訴我。」問道:「不知此方現在何處?」   萬回春道:「小丹生前一直疑心此方當在梅映雪身上,本來這樣的懷疑也不無道理,只是映雪這孩子我從小看到大,她的脾氣雖然令人捉摸不定,但決不是一個欺師滅祖的人。所以我懷疑,這東西也許是在她那裡沒錯,只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丁白雲道:「若是真應了師父的猜測,那可就麻煩了,因為這樣的話,就等於沒有這樣東西一樣。」萬回春道:「確是如此。不過世事如棋,變幻莫測,這件事情絕地逢生,好像反而有一點眉目了。」丁白雲喜道:「真的?那可真要恭喜師父了!」頓了一頓,神色古怪,說道:「遮莫與那姓湯的有關?」   萬回春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道:「到底與他是不是有關,我眼前還不能確定,不過要是這件事情真的可以著落在他身上,真的要恭喜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了。哈哈!」   丁白雲明白萬回春的意思,自己才剛拜師,馬上就得到了師門的這份大禮,歡喜之情,溢於言表。說道:「果真如此,那也不是徒兒一人之福,而是千藥門之福。因為如此一來,徒兒對未來的計劃,就更添三分把握了。」當下便把他的整個計劃構想,先是如何復興歸雲山莊,再來又怎麼重建千藥門,一步一步地詳細說與萬回春知曉。   那萬回春聽完他整個計劃,心想:「他若隻字不提歸雲山莊,那有違人之常情,自然可疑。不過現在他將歸雲山莊處處擺在第一位,卻又太過份了。」正想出言糾正,丁白雲卻搶先了一步,說道:「非是徒兒私心,要先壯大歸雲山莊,而是先前萬師兄毒害江湖同道的事情,現在江湖上沸沸揚揚,早已傳揚開去。這些受害者雖然不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但是無辜受害,頗得大眾同情,現在千藥門千夫所指,成了眾矢之的,短時間內若貿然重現江湖,只怕眾怒未息,無端引來阻力。再說歸雲山莊風評向來不錯,又並非江湖門派,與千藥門可以相互依存,只要歸雲山莊建立起足夠強大的後盾,千藥門接著應運而生,縱再有閒言閒語,那也都是末枝小節了。」   萬回春歎了一口氣,道:「那一日我匆匆離開,尚有多人未曾施救,迄今只怕凶多吉少了。這筆帳既是小丹惹下,現在算在他老子頭上,也沒冤枉。」   兩人又聊至深夜,這才返回客店休息。   第二天一大清早,丁白雲便來到萬回春休息的房門前請安。吃飯走路,也都先請示過萬回春。湯光亭微感奇怪,但沒興趣多問。   那丁白雲家財萬貫,這次雖然是倉皇逃出,身上值錢的東西亦復不少,一路打點吃飯住宿,倒是省去了萬回春不少麻煩。湯光亭跟在一旁吃肉喝湯,也是一樣舒服。   原本萬回春有意一路向北,這時聽了丁白雲的意見,有意回到壽春,便改折往西南而去。這一日過了石嶺,來到了百花坪。湯光亭與丁白雲走在前面,正自高談闊論,說到鑄劍山上風景如何又如何時,忽然沒了聲響。那丁白雲早與萬回春取得默契,對湯光亭以不似先前那般冷淡,便道:「難怪湯兄俊朗風趣,原來是鑄劍山地靈人傑之故。」見湯光亭仍無反應,側臉一瞧,只見他目紅如火,臉色發青,牙關緊咬,冷汗直流,衣襟後領全是汗漬。   丁白雲大吃一驚,伸手便去拉他的手。這一拉之下,只覺觸手灼熱,如握焦炭。他不由大叫一聲,喊道:「師父!」   萬回春急忙向前查看,一見之下也是大吃一驚,疾點他週身大穴應急。湯光亭體內毒氣在經脈中到處亂闖,他早知出亂子是遲早的事,但是這幾天在他的調理之下,情況已經逐漸獲得控制,接下來要做的,便是進一步找出他體內內息自生的原因。沒想到此刻這些毒氣居然再度反噬,先前的努力付諸流水,簡直是他生平所未見。   萬回春立刻要丁白雲就近找一個清靜之處。不久之後,丁白雲花了三兩銀子向附近的一戶農家尋得了一處穀倉,在安頓好了萬回春與湯光亭之後,又想向那戶農家要幾床被褥毛毯。那農家主人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丈,聽了丁白雲的要求之後,卻說:「咱這是個小地方,咱種的是地主的田,啥被褥毛毯,看都沒看過,汝若要草蓆,倒有幾張。爺台,穀倉沒有土炕,夜裡生火取暖,小心則個!」丁白雲無奈,只得到附近的鎮上去採辦,臨行之際,萬回春開了幾味藥,要他順道買回。丁白雲應諾,逕自去了。   回頭萬回春便將湯光亭放平在草蓆上,先除去他了身上的衣物,攤開隨身薄皮針囊,取出金針,略加思索,首先在湯光亭的承泣穴刺下,以隔斷足陽明胃經與陽蹻脈。接著才在承漿、廉泉、天突、璇璣、華蓋等任脈諸穴,順序一一刺下,直至會陰。然後接著又連刺橫骨、大赫、四滿、中柱、肓俞等衝脈諸穴,至幽門為止。至此任脈、衝脈再加上承泣共四十七個穴道,此時全插滿了金針。秋高氣爽,萬回春仍是累得滿頭大汗。   本來人身穴道,即使同屬一脈,也是各有功效,甚至必須與其他穴脈表裡配合,絕無同時下針之理。但是此刻湯光亭全身內息充滿,挾帶毒氣到處運行遊走,陰血內滿,陽氣外盛,端的凶險無比,萬回春藝高人膽大,孤注一擲,以洩實手法下針,而且只專攻一門,希望能立竿見影,先救回湯光亭的小命再說。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萬回春見湯光亭情況未再惡化,稍鬆了一口氣,便伸指往他手腕探去。   萬回春這一探不由得大吃一驚,尋思:「這小子脈象天天不同,昨天是手少陽三焦經,前天是手厥陰心包經,今天卻換成了足少陽膽經,看樣子,明天就輪到足厥陰肝經了。而這當天當值的經脈,內息旺盛不說,還一天強過一天。若說這小子吃的不是九轉易筋丸,天底下還能有第二種神物嗎?」   萬回春又想:「若是九轉易筋丸真叫這小子給吃了,天下再無第二顆,此時再殺他,於事無補,然而配製的方法又下落不明,這……」他起身踱步,一邊想道:「我若是以湯光亭去質問映雪,不管她是明知九轉易筋方的下落,卻故意裝糊塗,還是她壓根兒就不知道,結果都會是一樣徒勞無功。最怕是她原本不知道,我這麼一問,反而提醒了她,那也不好。」他這一輩子第一次這麼接近傳說中的「九轉易筋方」,心情上難免有些患得患失,不知不覺走出了穀倉。   忽見不遠處有一個農村孩童,帶著幾個年紀比他還要上小幾歲的幼童,在一旁玩耍。他們手中的童玩,不外是一些廢棄的農具,或是竹編草結的一些玩偶之類的東西。那個年紀比較大的孩童,仗著人高力強,時常動手欺負其他的小孩,除非小孩聽他的話,他才會給個玩意兒,分派擔任某個遊戲角色。   萬回春瞧著出了神,忽見這群小孩當中有一個特別倔強的,大孩童不給他,他偏用搶的,雖然最後還是搶不過,又挨了打,但他儘管哭著,也只嚷道:「小三跩個什麼?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的竹蚱蜢又破又醜,你要給我,我也不要,我自己做一個,擔保比你的好看上一千倍,一萬倍。臭小三跩個什麼?難道我不會自己做嗎?」   萬回春聽了,心中不斷地重複想著:「難道我不會自己做嗎?」腦海中彷彿也有回音。   其實萬回春早在十多年前,確定自己沒有繼承到九轉易筋方的同時,便已下定決心,要自己配出一付九轉易筋方出來。那時他想:「失傳的九轉易筋方,當初也是人想出來的,沒理由我不能配製出來。」之後他幾度外出遠門,足跡踏遍三山五嶽,漠北回疆,雖然始終沒能如願,但是見聞增長心胸,對於這件事情,已經逐漸能夠釋懷。   但此時他的心緒再度被怨恨挑起,十幾年的修身養性付諸流水。心中只不停地想著:「我幹嘛像要去求人呢?我要自己做出來,我可以自己做出來。」打定主意,忽覺眼前一片光明,未來對於他來說,再也不是充滿著不確定性,暗藏著驚喜或危機。   路,只有一條,而且就在眼前。   萬回春走回穀倉,看著兀自昏迷的湯光亭,尋思:「今天若不是我在這裡,這小子只怕活不過今天晚上。本以他現在的內力,自可將積在體內的毒素逐漸化去,誰知半途殺出一個毛天祚,懂得幾個狗屁醫理,就敢拿藥給病人吃。這地犀通靈丸功效雖大,但是是主在寧神理氣,安定情緒,那天湯光亭根本是走火入魔,毒氣攻心,病急亂投藥,庸醫害人,此為一例。現在地犀通靈丸的藥力與四種劇毒結合在一起,一發不可收拾。   據本門典籍記載,那九轉易筋丸一經服用,十二經常脈,奇經八脈,依序自行導引內力,陰陽交替,易筋轉骨,九天為一小成,九九八十一天為大成。不論男女,不分老少,大成之日,功力可增強十倍至數十倍不等,依受藥者自身所練就的內力而定。威力之大,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又想:「這小子本身內力不行,方只一轉,體內積蓄的毒氣就差一點要了他的命,如何能耐得住九轉?他若一死,九轉易筋之秘,只怕從此帶入黃泉地底,千藥門也只有淪為江湖醫館藥鋪,掌門人變成名符其實的江湖郎中了。」   萬回春心煩意亂,卻又不得不想清楚,忽然靈光一閃,自言自語道:「對了,既然這小子吃了只有本門掌門才能服用的九轉易筋丸,為何不乾脆收他為徒?如此一來,既保住了歷代傳統,說不定還可以讓梅映雪回心轉意,只要我們三人齊心研究,再擬出一方九轉易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哎,不行,不行……」原來他隨即想到,這湯光亭雖然不是殺他兒子的兇手,但其與兒子的死,其實有著莫大的關係。加上萬小丹生前對他非常嫌惡,要是收了他當徒弟,最後還讓他接了掌門,只怕萬小丹地下有知,也死不瞑目。   他忽喜忽憂,不知如何是好,又想:「我今既已收丁白雲為徒,怎地又如此心猿意馬?但不管如何,都要先救湯光亭的性命,否則其他也是空談。   「他內力不行,毒性又散入五臟六腑,早晚會被體內毒氣所噬,為今之計,只有教他一些修練內功的法門,配合九轉易筋的功效,加強他的內力,才能化去劇毒。但是怕他武功增強之後,不再受我控制,我可以在他日常生活飲食中,另添藥材,一來可以刺探他身體的反應,以便研究九轉易筋丸的成分,二來可以避免意外,一但失去控制,隨時可以毀掉。」   但話雖如此,要找出一樣藥品,要具有毒性又不能與九轉易筋方藥材內容衝撞的,真是談何容易。更何況九轉易筋方里所列的藥材,他是一樣都不能確定,正如同大海撈針,不知如何下手。   不久湯光亭悠悠轉醒,悶哼了幾聲。萬回春彷彿找到了一個能拉回他紊亂思緒的救星,急忙再去探他脈搏。說道:「你毒氣攻心,昏了過去,不過現在暫時沒事了。我要你乖乖躺著,不要亂動。我現在要從少衝穴這裡……」說著伸出手指,在他左手小指內側,指甲上一分處輕輕一壓,續道:「就是從這裡,輸一點真氣給你,用以護住你的心脈。到時你會感覺到有一股熱氣從這裡流進去,沿著你的手臂內側往上流,通過腋窩,最後到達胸口心房。你千萬要記得放鬆心神,不要胡思亂想,只要一心想著這一股熱氣,從少衝穴進去,一直往上流,流到胸口就好了。這一路叫『手少陰心經』,一共有九穴。少衝穴你已經知道了,這裡是少府,這裡是神門……」一邊說,一邊在他掌緣、手腕、手肘上,一路指點上去。   湯光亭雖然半昏半醒,不過也知道萬回春是在教他穴道名稱,便用心記憶。忽聽萬回春接著說道:「這樣的順序與人體內息流動的順序正好相反,不過你練內功時,便是這樣的次序,你懂了嗎?」   湯光亭根本未接觸過內功,什麼順不順序也沒個概念,迷迷糊湖中不知如何回答。那萬回春道:「一時還不能瞭解沒有關係,今天只是跟你說個大概,改天我會好好地教你。好,我現在要開始了。心情放輕鬆,一切有我。」說著緩緩地將內息從湯光亭的少衝穴中輸入。   湯光亭果然覺得有一股熱氣,緩緩地從他小指尖,順著手少陰心經的經絡,按照剛剛萬回春指點的穴道,一一而上,通過腋窩,到達胸臆之間。剎那間胸腹之間溫暖充滿,通體舒泰。   這種感覺,湯光亭記得不久之前彷彿有過。那是在歸雲山莊的時候,他也是突然暈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全身四肢冷熱交戰,痛苦異常,但心田這一塊地方,就如同現在一樣,始終熱哄哄的,暖洋洋的,非常舒適。   湯光亭不知不覺再度沉沉睡去,良久良久,睡夢中,他彷彿又回到了鑄劍山上,回到了那個在山路上赤足奔跑,溪邊游泳垂釣,林間彈弓射鳥,那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孩子身上。   湯光亭這一覺睡得夠久,張開眼睛時已經天亮了。   他從軟綿綿的稻草蓆上起身,這才發現一身上下,全是新制的衣裳,腳上也套上了新布靴。   湯光亭覺得奇怪,正想找一個認識的人,丁白雲剛好從外頭進來。   湯光亭忍不住問道:「丁兄,我睡了多久了?」丁白雲道:「不久,不久今天才第三天。身子怎麼樣?我在外頭給你煎了藥了,出來走走,活動活動筋骨吧?」湯光亭道了一聲:「好!」但是想不透丁白雲怎麼突然對自己那麼好,全身忍不住起了雞皮疙瘩。   走到外面,只見曬穀場上升起了一盆火,火上炙著一條不知是羊腿還是獐子腿,總之肉香四溢。湯光亭數日未食,本來還沒什麼感覺,這會兒一聞到味道,飢腸轆轆,馬上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丁白雲哈哈大笑,說道:「倒忘了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快了快了,等到萬師父回來,就馬上可以吃了。」湯光亭道:「萬掌門上哪去了?」丁白雲道:「他一大早就到鎮上去了,說要親自挑幾味藥給你。」湯光亭道:「勞煩大家為我這麼費心,真是過意不去。」丁白雲道:「湯兄不必客氣,正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有難,彼此幫忙也是應該的。」湯光亭道:「是。」心想:「我出外確是靠朋友,但是你老兄出外,花的仍是老子的銀子,靠的還是父母。」   不久萬回春也已回來,還帶了大包小包。三人用過餐,萬回春又替湯光亭把了一次脈,待他將先前煎好的藥喝下後,才道:「你身上所中的毒已經侵入膏肓,深達五臟六腑,這藥只能治標,讓你感覺舒服些,卻不能治本。而根本之道,必須靠你自己。老夫這就教你一些修練內功的法門,你依言施為,勤加練習,你內力一但夠強,體內毒素自然會被你化去。」   但如此一來,就有一點拜萬回春為師的意思。湯光亭好生為難,雖然他並未拜過莫高天為師,但此刻心中卻出現了莫高天的樣子。再說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萬回春怪怪的,按理萬回春就算不恨他,也不該對自己那麼好。   萬回春見他臉色猶豫,微笑道:「雖然我傳你內功,但那是因為要救你的性命,這與我大夫救人的天職有關,與拜師學藝無涉。所以我們仍是大夫與病人的關係。」湯光亭見心事被他瞧出,訕訕說道:「那可真要多謝了!」   萬回春道:「白雲,你也過來。」丁白雲應諾靠了過來。萬回春道:「我現在要傳幾句口訣給你們。這是我們千藥門的基本功,口訣很簡單,也不難練,難的是持之以恆.每天多練一刻,就多一刻的好處,日積月累下來,誰用功,誰偷懶,用不著試,一瞧便知。而且既謂之基本功,也就是日後其他功夫的基礎,在這裡打不好基礎,日後就算再深奧的功夫,能夠領略的也有限。」   只有丁白雲應道:「是,弟子理會得。」萬回春道:「好了,本門心法,不落文字,我先念一句,你們跟著背誦一句。我們出門在外,諸多不變,白雲,你跟著湯光亭,站著背就行了。」說罷,便將口訣一句一句念出。丁白雲與湯光亭用心記憶,半個時辰之後,萬回春分別要他們背出,一遇錯誤,立加指正,兩人都又各默背了三次,方才一字無誤地背誦完畢。   萬回春接著才逐句解釋,何謂腎水?何謂心火?又怎麼陰陽交媾?又怎麼分化鉛汞?途中有提到穴位名稱的,萬回春亦一一在二人身上指出。那湯光亭對於經脈內的氣息流轉已有過經驗,對於穴道的概念也不是初識,經過萬回春這麼一番講解下來,倒頗有心得。   這一場教學解說,直花了兩個多時辰,才大概講授完畢。萬回春道:「你們自己找時間多多練習,如果中途有心悸、暈眩的情況發生時,千萬不要硬練下去,應該立即起身活動,舒展筋骨,重攝心神,靜待心情平復之後才能繼續再練,否則走火入魔,神仙難救,切記!切記!」   丁白雲應諾稱是。萬回春便接著道:「既然如此,東西收拾一下,我們走了。天黑之前,要趕到鎮上去呢,否則只好睡在樹林裡。」丁白雲假意道:「為什麼這麼趕?」萬回春道:「我們躲在這鄉下地方,就算再過個五十年,也沒人能找得到我們。我們到多一點人的地方,不管是我們要找你梅師姐,還是讓你梅師姐找到我們,都比較容易一點。」丁白雲道:「原來如此。」湯光亭聽說要找梅映雪,當然也是十分贊成,當下幫忙收拾東西,便往鎮上出發。   天黑之際,三人便趕到了鎮上,投宿於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接著白天湯光亭要不就跟著萬回春到處閒逛,不然便是留在客棧裡練功,到了晚上,萬回春就替湯光亭診脈,或擬方煎藥,或艾灸針砭,不一而足。湯光亭也覺得身體強健,一日勝過一日,偶有毒性發作,也已不像先前那般煎熬難受。而丁白雲則有時出現,有時卻一整天不見人影。湯光亭心有疑問,但是也沒提。   如此又過了幾天,一早湯光亭剛剛坐在床上打坐練功完畢,忽然耳裡聽到丁白雲說道:「師父,成了,高大人請了張蒼松來接我們……」湯光亭心想:「什麼高大人?」一時想不起來,再度側耳傾聽時,卻什麼也聽不到了。   湯光亭推出房門,來到客棧大廳上,見丁白雲與萬回春在靠近門邊的桌子旁,相對而坐。那丁白雲坐外朝裡,見到湯光亭,立即閉嘴不語。萬回春一回頭,指著身旁的長凳,說道:「來,一起坐吧!」   湯光亭見丁白雲神色古怪,但還是依言坐下。萬回春問了他幾句對身體的感覺,湯光亭說了幾句,萬回春抓起他的手,搭住手腕,低頭沉思。   這一日算來,距離湯光亭第一次開始修習內功,大約只有五天的時間,萬回春但覺湯光亭內息流轉,充沛豐盈,雖說他未練之前,體內已經積蓄了不小內力,但這股在他體內依經脈正常流動的內勁,常人卻需耗時五六年以上才能做到。   萬回春又驚又喜,又愛又怕,一時不知自己此舉對未來是禍是福,尋思:「按脈像推算,他吃了九轉易筋丸應該有二十來天了,這藥效當還有五十幾天,到時九轉完成,他的功力豈不是要強過百年?天下絕無此理!」他一方面不相信,卻又希望這是真的,又想:「這小子內力一強,在體內積蓄越多,若不會運用之法,於身體終究有害,到時說不定不能繼續發揮久轉易筋的功效。可是一教他運用,個把月之後,這裡可沒人攔得住他了。」   他先前不知湯光亭是否吃了九轉易筋丸,行事徬徨,舉棋不定,現在幾乎可以確定湯光亭是吃了久轉易筋丸,也決意一邊協助,一邊研究,卻依然患得患失,躊躇難安。   正思慮間,忽然門外進來一人。萬回春覺得湯光亭身子一震,便抬眼看去。只見那人正往自己走來,拱手說道:「張某有眼不識泰山,前些日子多有得罪,還請萬掌門大人大量,海涵,海涵!」   萬回春起身道:「原來是張兄,請坐,請坐,有話坐下再說。」那人便在湯光亭的對面坐下,湯光亭一時驚疑不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即將發生什麼事。   那人正是在歸雲山莊時,被躲在人群中的萬回春,一語道出出身門派的張蒼松。   原來這幾天丁白雲一直前往壽春,打探淮西防禦使高智陽的落腳處。他的打算其實很簡單,高智陽是朝廷中的一方大員,歸雲山莊因為他的一句話,當天就在武林中消失,現在自然也可以再因為他的一句話,重新站起來。   更何況大宋皇帝趙匡胤雄才大略,大有一統天下之勢,其時四境板蕩,改朝換代已成了家常便飯,黎民百姓對於誰來當朝主政沒有太大的感覺,但是自從趙匡胤即位以來,中原安定,民生日益富足,早已深得民心。丁白雲早已暗自打算,天下終歸宋有,此乃大勢所趨,所謂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不如早日表態,則天下初定,用人孔急之際,還能佔到先機。   皇天不負苦心人,丁白雲終於在昨天與高智陽的從人搭上線,一邊向高智陽道歉,一邊表明願為宋廷效力之心。那高智陽本來就不願得罪武林中人,歸雲山莊丁家若真願意歸順,依照丁家在江北的影響力,很能對其他的武林同道產生一個帶頭作用。於是不但欣然接受丁白雲的道歉,甚至有意讓歸雲山莊原地重建,惟一的要求,自然是丁白雲必須回到壽春,以發揮他的影響力。   這一天,張蒼松奉派來接萬回春與丁白雲,一見面,自然先是化敵為友,為往後的合作關係鋪路。   張蒼松一坐定,便即說道:「高大人得知那日在歸雲山莊中救人的,原來便是鼎鼎大名的千藥門門主萬掌門,心裡真是佩服得不得了,說萬掌門武功高強,又有膽識,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能人。又說那天場面太亂,急切之中什麼人也沒瞧清楚,所以特別吩咐小弟,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將萬掌門請到將軍府上一敘,說什麼也要見一見萬掌門的廬山真面目。」   萬回春臉上一紅,說道:「那日得罪了高大人,沒想到高大人大人大量,非但不記恨,還這麼樣地稱讚在下,萬某實在愧不敢當。」   張蒼松道:「欸,萬掌門這麼說就不對了。那高大人雖是朝廷大臣,位高權重,但他卻非常看重我們這群江湖朋友,說我們講情重義,願為朋友兩肋插刀,是值得欽佩的英雄,更說當日萬掌門甘冒奇險,為救朋友赴湯蹈火,以這樣的人品武功,實在罕見。又聽說萬掌門執掌千藥門,妙手回春,醫術天下第一,更是嘖嘖稱奇。試想,若不是因為萬掌門有這一份義氣,這一手能耐,高大人又如何能讚不絕口,又如何會迫不及待地吩咐在下,來請萬掌門過府呢?」   雖然萬回春也知道,這番話多半是張蒼松自己捏造出來的,但還是直說得他心花怒放,眉開眼笑。心想:「這就算是這張蒼松自己編造出來的,也總有那麼幾分真實吧?他應該沒那麼大的膽子敢亂傳話。」說道:「彫蟲小技,何足道哉。不知高大人現在何處?萬某也想親自與高大人道謝,當然也要順便為當日之事請罪。」   張蒼松喜道:「萬掌門肯去,那可真是求之不得,高大人要是知道了,定然歡喜。」揮手從門外叫進一人,低聲吩咐道:「你快馬趕在前頭,回去與高大人報信,就說已經請得千藥門萬掌門,我們即刻啟程,你快去,快去!」那人領命,逕自去了。   張蒼松這才續道:「這將軍府是臨時的,算是高大人在壽春的一處行館,位置就設在之前歸雲山莊的舊址。」那萬回春「哦」地一聲,忍不住看了丁白雲一眼,只見他略有憤恨之色,卻並未有驚異的表情,想來他早已知道了。   那張蒼松並不關心,也未曾留意,接著說道:「咱們現在立刻出發,天黑之前,就能到達壽春,高大人見我派人傳信回去,想必一定會在府內設宴,去得遲了,只怕不好意思。」   萬回春點頭稱是,三人便即動身。   那張蒼松見湯光亭也跟著隨行,初時只覺得這人眼熟,後來才想起他原先好像跟莫高天是一夥的。但是既然歸雲山莊的少莊主,都能反過頭來向高大人效忠,湯光亭又有何不可呢?當下也不好意思多問,牽過馬匹,讓他們三人都上了馬,這才翻身而上。與牽馬的幾名從人說道:「好了,你們自個而慢慢回去吧,回頭我跟你們頭兒說去,讓你們路上多玩幾天。」說著,朝其中一人扔了幾錠銀子。那人伸手接著了,歡天喜地地道:「謝張爺賞。」   張蒼松喝了一聲:「去!」馬首嘶昂,更不停蹄,四人一前三後,直往西方,絕塵而去。         第十一回 玄璣真人     四人馬不停蹄,在夕陽餘暉映照於壽州城牆上的同時,策馬入城。   既入得城來,四人各將跨下蹄子放慢,走在街道上的百姓有幾個眼尖,認出丁白雲,議論紛紛道:「那個不是丁家的少爺嗎?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他家老爺呢?怎麼也不見丁姑娘?」「你別大驚小怪了,我前天就看到丁少爺了,他雖然戴了一頂大氈帽子,我還是一眼就瞧出來了。嘿嘿……」「你瞧出來有什麼了不起,你能告訴我們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回來嗎?」「噓,小聲一點,前面那個是當差的,亂講話小心把你抓了去!」   丁白雲對這些言語充耳不聞,表情木然,看不出喜怒哀樂。不久四人彎過普濟寺,來到通往歸雲山莊的青石板路上,遠遠地便瞧見五六個官差攔在路邊,其中一個人高舉手上單刀,大聲喝道:「來人下馬!」「唉呀,那不是張爺嗎?」「快去通報一聲,說張爺回來了!」「張爺,你可回來了,高大人吩附了,說一見到張爺,就要你立刻到花廳上去見他。快請吧!」   張蒼松「嗯」地一聲,翻身下馬,早有其他人等候在一旁,將馬轡接了過去。至於萬回春與丁白雲等也是如此。   四人下馬步行,不久來到丁家大門,湯光亭抬頭一看,原本掛著「歸雲山莊」的匾,如今以紅布覆蓋,不知所謂。進得門來,不時可以碰到警戒巡邏的侍衛,他們看到張蒼松時,都頗有禮貌,不是親熱地打招呼,便是點頭躬身,狀態十分恭敬。湯光亭心想:「這姓張的老兒,不過是請來的打手,身份地位卻不低,到處有人打恭作揖,受到這般的禮遇,當真十分威風,難怪有這麼多人喜歡當官,當不上的,就巴結官府。」   不久之後,四人便來到花廳之前。看門的僕役見是張蒼松,急忙開門讓他進去。   湯光亭與眾人進得廳來,只見正中央的首座上,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個人,不正是高智陽是誰?左右兩邊各放置座椅向外一字排開,坐位上大都坐著有人。高智陽見張蒼松帶人進來,滿臉笑容,立即起身相迎。其餘眾人見高大人起身,亦紛紛站起。   張蒼松行禮說道:「大人,幸不辱命。這位便是千藥門門主,萬回春萬掌門。」   高智陽哈哈大笑,說道:「張先生辛苦!」接著才與萬回春道:「當日萬先生驚鴻一瞥,身手敏捷,雖然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萬萬沒想到,萬先生竟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千藥門門主。有眼不識泰山,恕罪,恕罪!」萬回春道:「萬某不過是一個鄉野村夫,賤名何勞大人掛齒。大人不治我當日不敬之罪,對萬某已是天大的恩典,怎好再勞煩大人派人相邀?萬某惶愧無地,特來請罪。」   高智陽將手一擺,道:「江湖高人,義之所在,趨之若鶩,不須受朝廷禮節約束,不識朝廷命官更是無罪,請什麼罪呢?來人啊,給萬先生看座。」將萬回春冒犯自己的過失推給「不識朝廷命官」,算是給雙方有個台階下。   這時湯光亭才瞧清楚,左右兩排各有五張座椅,椅子前站著的人,自己都是曾見過的。原來除了像劉不信、康永疑、范忠義與甘俊之等四人之外,還有後來表態加入的徐鳳五,以及飛刀插滿一身鏢囊的邢小喜,都在這花廳之上。高智陽回到原位坐下,他的旁邊另外還有一張空的椅子。   那萬回春被領著在左首第二張椅子坐下,湯光亭沒有位子,只站在萬回春身後。眾人也紛紛跟著坐定。丁白雲是萬回春的徒弟,正也打算站到萬回春身後去,忽聽得高智陽喊住丁白雲,說道:「少莊主不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弄得本官好像在這裡喧賓奪主,不是令人尷尬嗎,哈哈。」   丁白雲不知是否高智陽有意取笑,還是另有所指,一時手足無措。萬回春道:「白雲,你父親既不在此間,高大人又如此說了,為師給你做主,儘管上去坐便了。」丁白雲聽到萬回春如此說,心裡才略為踏實,道:「是。」趨步上前,與高智陽隔著茶几並肩坐好。   高智陽笑道:「真是太好了,在座各位,都是江北豪傑,宋室有各位齊心戮力,何愁天下不平?來來來,咱們大夥兒先乾一杯,預祝日後合作無間,大公告成!」早有僕役托盤端著酒杯上來,一人一杯,連湯光亭也有份,另有幾名侍婢提著酒壺在一旁侍候,酒杯一空,立刻滿滿斟上一杯。   頃刻間,眾人連盡三杯。高智陽顯得十分歡喜,說道:「趁著酒菜還沒準備好,咱們先談談幾件正事吧,不過待會兒酒菜一上桌,只許聊風花雪月,越荒唐的獎賞越大,公事可一句也不准提,誰提了誰就充軍!」眾人哄堂大笑。   高智陽待眾人笑聲停歇,這才正色道:「上個月本官奉命捉拿南唐奸細,結果不幸功敗垂成。雖然如此,但當晉王爺得知後,卻未曾責怪本官。諸位可知是何故嗎?」張蒼松搶先道:「那是王爺體恤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高智陽搖頭道:「事情交辦,成則成,敗則敗,豈有敗而言苦也。」張蒼松慚愧道:「是,全怪屬下辦事不力。」   高智陽忙道:「不,晉王爺既然沒有怪我,我也不會假傳聖旨,怪罪大家,推卸責任。不過王爺真正的用意,希望大家也幫我多擔待些。」   湯光亭只聽得萬回春左手邊,一個陰陽怪氣聲音說道:「我是個粗人,還請大人言明,康某這次保證不再失手便是。」湯光亭認得這個聲音,知道他是那個長得像鬼的康永疑。   高智陽道:「好,康先生快人快語。其實王爺的意思很簡單,他知道怪罪我們也於事無補,所以要我們將功折罪。」除了萬回春,丁白雲與湯光亭,其餘眾人盡皆點頭。湯光亭心道:「說來說去,你們還是想抓藍瓶。哼,別作夢了!」   丁白雲起身道:「這件事都要怪我,當日要不是……」高智陽阻止他,道:「少莊主莫要再舊事重提,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本官只想知道你現在的想法。」丁白雲道:「想我歸雲山莊,地處淮西江北,是大宋子民,正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自此而後,高大人但有差遣,丁白雲無不凜遵。」高智陽道:「好,就等你這句話。」   湯光亭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難怪他不跟著自己的父親,卻巴巴地趕來拜萬回春為師,原來根本不安好心。我說呢,這萬回春自從死了兒子,就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把一些武林同道也得罪了,這一次根本就是落荒而逃,若不是另有圖謀,怎麼還會有人想拜他為師?還好這事讓我知道了,再怎麼樣,我也不能讓瓶兒落在他們手中。哼,藉著一個瓶兒,就想鹹魚翻身,休想!」   高智陽道:「那就請丁少莊主跟大家解釋解釋,怎麼的一個辦法,能令武林天下歸心,又怎麼樣的一個辦法,可以彌補前過?」丁白雲道:「是。」   他緩緩走到眾人當中,接著說道:「其實辦法很簡單。現在天下紛亂,群雄割據,武林門派也因為戰亂,各自分屬幾個不同的小國。這種情況已經有一兩百年了,由於分開得太久,對於同一件事的看法就很難一致,長久以來存在武林中的倫常綱紀,也大都不復存在,為了一件小事而輕啟事端,打打殺殺,報復尋仇事件不斷。再加上還有因為國家的認同感不同,幫派間彼此攻打的事情也時有所聞。   「如此長久下去,影響所及,將是民生的凋弊,民不聊生,任誰也都沒有好處。及至我大宋皇帝登基,所向披靡,四夷賓服,眼見天下即將太平,中原武林亦當趁此時機團結統一,打下天下太平的基石,解民倒懸之苦。」   眾人見他長篇大論,此時才明白他早已與高大人有過商議,冠冕堂皇的言詞內容不是重點,接下來要辦的事,才是要義所在,果聽得丁白雲接著說道:「所以在下打算用歸雲山莊的名義,廣發天下英雄帖,為天下蒼生請命。」   眾人「哦」地一聲,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坐在湯光亭對面,由上算來第二位的,是一個當天未出現在歸雲山莊的新面孔。湯光亭只見這人年約五十,長鬚及胸,嘴上蓄髭,雙眼如豆,彷彿閉著眼睛一般,這時忽然開口道:「眾所周知,這歸雲山莊的莊主乃是丁允中,可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這天下英雄接到帖子,懷抱希望馬不停蹄地趕到這裡與會,結果才發現上了大當。如此要談團結,促進武林和平,只怕正好引起反效果吧!」眾人中有人當場嗤嗤笑了出來。   丁白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見他有如閉著眼睛說話,自己瞪他也算是白瞪了。   高智陽道:「孟先生說得也不無道理,但本官仍深覺得此法可行,只要方式稍微改變一下就可以了。這件事情,孟先生既能洞察缺失,相信必也有獨到的見解,不如便由孟先生與丁少莊主合計合計,看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眾人中人人想笑,但沒有一個人敢笑出來。那姓孟的神色自若,倒無半點尷尬。   萬回春道:「大人,白雲是我弟子,萬某亦當全力輔佐。」接著又道:「白雲,能夠得到晴天霹靂孟非凡孟前輩的指導,是你的造化,還不趕快謝過。」算是給丁白雲解套。那丁白雲會意,拱手行禮道:「請孟前輩多多指教。」   那姓孟的一聽到萬回春連名帶姓地道出自己的來歷時,雙眸忽地精光一湛,但隨即隱沒,恢復原來的神氣。   高智陽見狀,欣然道:「那真是太好了,如此一來,相信不論有什麼困難,定然都可以迎刃而解。」   此時早有下人來報,餐宴已經預備妥當。高智陽當下打住話題,接著一聲令下,眾人便往宴席方向進發。席上人人果真盡情放縱,開懷暢飲,一時之間觥籌交錯,談笑吆喝聲此起彼落。更在酒酣耳熱之際,不知從哪裡蹦出幾名歌伎酒女,往來穿梭席間,猜枚、唱曲兒、行酒令,樣樣都來,這一鬧直到中夜,爛醉如泥者有之,留伎陪宿者有之,總而言之,高智陽這一番酒色財氣一網打盡,群雄都說高智陽為人海闊,忒地上道,對他更死心塌地了。   自此湯光亭便隨著萬回春待在歸雲山莊裡,轉眼一待又是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以來,他體內的劇毒早已化得一乾二淨,半點不剩了,所以湯光亭屢次想找機會開溜,但是一個萬回春就已經把他盯得死死的了,更何況再加上府中的三班侍衛?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體內除了再無毒性為害之外,九轉易筋丸的藥性也即將功德圓滿,光就他目前的內力修為,已足以讓他躋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在此緊要關頭之際,萬回春自然是更加仔細研究他的一舉一動了。   這一天萬回春正為湯光亭把完脈,萬回春雙眉微蹙,埋首開列藥方。湯光亭不禁心想:「我的身體明明就已經全部都好了,一點病痛也沒有,你卻老是扳著一張臉,臭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我快死了一樣,這既然治不好,又開什麼方子,吃什麼藥呢?」忍不住說道:「萬掌門,生死有命,如果真的弄不好就算了,這幾月來你這麼盡心為我醫治,我既沒銀子,也沒什麼好報答你的不說,還在這裡白吃白住,我很是過意不去,反正我現在好好的,也沒什麼病痛的感覺。再說躲在這裡根本碰不到梅映雪,不如你讓我走了,我在外面多逛逛,要是有遇見她,一定帶她來這找你。」   萬回春瞄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倒底是故意裝傻呢,還是太過天真呢?」低下頭,接著說:「跟你說了也無關緊要。你覺得你真的走得了嗎?現在白雲為了彌補前愆,正在計劃誘捕林藍瓶,你和那姓林的小妮子關係匪淺,要是讓你走脫了,難保你不會從中作梗。如果只是你一個人我們倒也無懼,但是令尊好像是個土匪頭子,狐群狗黨倒是不少,對付起來頗為麻煩,為了省去不必要的困擾,只有請你繼續待著了。也許一年,也許十年……」說著雙肩一聳,說道:「誰知道呢?」   湯光亭見他無所顧忌,實話實說,意外之餘,不禁也微微動怒,心道:「你看我不順眼,難道我看到你就舒服嗎?不過你想給我壓力,打算把我逼瘋,我偏偏讓你猜不透我在想什麼!」嘻嘻一笑,道:「萬掌門,你真厲害,知道我故意裝傻,嘻嘻,不過我為什麼要裝傻,萬掌門,你倒是猜猜看。」   萬回春一愣,抬頭看著他,湯光亭笑嘻嘻地也正看著他。一會兒有人來報,高大人正廳召集眾人。萬回春正想說:「你不用去了。」沒想到湯光亭搶在前面,說道:「看樣子我用不著去了吧?」萬回春不願讓他猜中,故意說:「我怕你跑了,還是跟我一起去吧!」湯光亭哀聲歎氣,勉為其難。   來到正廳,高智陽過了一會兒才到。說道:「來,時辰到了,大家一起到大門去看看。」湯光亭心道:「一開始就讓大家到大門口等不就好了,還要大家先到這裡等你。」穿過院子,走到了大門口,門口人聲喊道:「時辰到!」接著鑼鼓喧天,好不熱鬧。湯光亭趕緊穿過人群,鑽到門口一探究竟。   湯光亭只見街道上也圍了一群人,人人抬頭往這邊望上來,湯光亭回頭望去,只見原本懸著「歸雲山莊」四字的匾額,這會兒更動了一個字,換成了「白雲山莊」,而且還是有別於之前黑字的金字。   原來高智陽判斷,丁允中當日既然選擇了壯士斷腕,今日便斷然不可能回頭自打嘴巴,反正在象徵意義上,丁白雲身為丁允中之子,他的言行舉止,一樣動見觀瞻,一樣能夠達到相同的效果。丁白雲為人好高騖遠,急功近利,為求真正收買丁白雲,於是便決定將歸雲山莊改名白雲山莊。並直接用丁白雲的名義,廣發英雄帖,邀約天下英雄,約定明年二月初五,齊聚白雲山莊,召開英雄大會。   丁白雲接受眾人道賀,終於成了名符其實的「丁莊主」,丁白雲志得意滿,愉悅之情,溢於言表。   湯光亭心道:「萬回春所言不錯,這高大人給了丁白雲這麼大一頂帽子,丁白雲第一件,也是最容易的功勞,便是抓回林藍瓶了。」他心裡雖然有數,但是武功比人差,受制於人,還真是莫可奈何。   他心裡越想越嘔,越想越不是味道,回到房間的路上,一時恚恨無處發洩,隨手一拍,擊在花圃圍欄的桿頭上。只聽得「波」地一聲,桿頭應聲折斷,飛入花叢中。   那欄杆約有碗口般粗,湯光亭隨手一拍,竟然如摧朽木。湯光亭微感奇怪,心想:「這木頭居然爛成這個樣子。」但更覺得有趣,伸手按住另一根欄杆,微微使勁,又是「啪」地一聲,這一次是從中間折斷。   湯光亭又驚又喜,實在不敢相信,自己這一推居然有這樣大的力氣。他怕這只是一時運氣,說不定一會兒就會消失了,連忙將欄杆一根一根試過去,結果不僅木頭欄杆如此,接連下來的矮樹、涼亭裡的石桌、迴廊前的樑柱,無不因為成為湯光亭手下的試驗品,而一一折損或斷裂。   湯光亭忍不住要跳起來,心想:「那麼這是真的了。」其實好幾天前,他就覺得有些奇怪,像是會莫名其妙地聽到某些人在遠處交談的聲音,或是常常一步跨得太大而跌跤等等,現在看來似乎找到答案了。不禁又想:「這萬老頭只怕早就知道了,難怪他每次來看我,總是愁眉苦臉的。要是我就要死了,他應該要高興才對,可見我的力氣變大,他事先應該知情。」忽然想到:「難道這就是萬老頭教我的內功?他說我體內的毒質得靠自己的內功化去,說不定我的內功已成,所以不但劇毒未再發作,而且力量大增?」一想到這裡,他趕緊回到房間,坐到床上,依著萬回春教他的口訣,開始練起內功。他導引內息在體內運行,不但在十二經常脈中搬運無礙,甚至通過任督,在奇經八脈中亦暢行無阻。   湯光亭信心已生,這一次運功練氣,每在體內大小周天搬運一次,精神力氣就更加爽朗,更加健旺一次,一時快意暢然,不願就此收腳,是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練下去。   這一練直出四五個時辰,再次張開雙眼時,日頭向西,天色已晚,但覺飢腸轆轆,這才起身到灶邊找吃的去。   那萬回春參加完「白雲山莊」的揭幕儀式,與丁白雲親熱道賀,亦頗感與有榮焉。一回頭不見了湯光亭,心想並未見到他走出莊院,本不願多理,後來想到他之前話中有話,不知涵意,遂不安了起來。急忙回到莊內找尋。但見湯光亭遠遠地在院子裡踱步,心想:「這臭小子多半是胡說八道,我居然也當真了。瞧他這付德性,還能做什麼?」自嘲一番,正想離開,忽見湯光亭發勁破壞東西,隨意揮灑,當者皆折,心下一驚,立即閃身躲了起來,想要看看他還會有什麼舉動。   後來湯光亭進了房間,萬回春就躲在窗下,見他盤腿練功,不一會兒,頭上竟漫漫散出水汽,久聚不散,狀似蒸籠,心中不禁大駭:「想不到他的內功精進如斯,要是真的讓他練滿九九八十一天,這裡的人,還有誰是他的對手?」   他又驚又喜,心思紊亂,不斷問自己:「是讓他功德圓滿,任他揚長而去?還是趁現在盡速解決他?」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夢想,便是親眼見到九轉易筋方,若是不能,那麼也總得親眼見見九轉易筋丸的威力,死了也才能瞑目。但是偏偏上天附帶了條件,他若無法過關,則不論結果如何,都會讓他留下遺憾。   萬回春陷入兩難,因為之前自己嘗試對他所投下的毒藥,全部都有如石沉大海。依他的判斷,因為五彩毒蛛與沸腐湯的毒,已經讓他產生了抗毒性,一般的毒藥對他已起不了作用。除非能找到更強烈不凡的毒物,否則實在很難兩全。   一想到這裡,萬回春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麼,悄悄從湯光亭房間的窗下離去。   雖說那梅映雪對於萬小丹對她的無禮,頗有恚恨,但自己既然已平安無事,這仇恨就少了一半,再說萬回春對她仍有師徒之情,縱然不得已雙方兵戎相見,但無論如何梅映雪卻打訂了主意,不願傷害他們其中一人。及見湯光亭讓林藍瓶救走,她的目的就算已經達到,於是趁隙一溜,鑽入了草棚,混進人群,不管萬小丹如何以言語相激,她都不予理會。正好那時衛正人因為有充分理由,懷疑萬小丹就是殺害兒子的兇手,於是接著向他挑釁,萬小丹一時情緒激動,二話不說,從袖管裡抽出一根黃澄澄的銅管,「咻」地一聲,朝著衛鄭正人射出一枚釘子,同時喝道:「我就送你一程,讓你們父子早日團聚。」算是承認殺人。   衛正人早有提防,大刀一橫,附骨釘打到刀面彈開,插入身後一人的肩膀,那人哇哇大叫,眾人嘩然,現場登時亂成一團。   衛正人怒道:「納命來!」和刀而上,儘是拚命招式,萬小丹不敵,由萬回春掩護著且戰且走。衛正人追入屋內,開始引燃第一管隨身的火藥,而他在外頭剩餘的會中兄弟,也到處引爆各自傍身而藏的火藥,千藥門弟子群起反抗,終於引起一場混戰。   梅映雪見亂成一團,正好去找湯光亭,結果找了半天林藍瓶是尋到了,卻沒見到湯光亭。她平日在千藥門深居簡出,從未與江湖人物打交道,也不喜歡跟陌生人來往,於是便躲在一旁偷聽湯廣成眾人說話,這才知到湯光亭又被萬回春擄走了。當下自以為比眾人瞭解萬回春,便先往萬回春所可能躲藏的地方去尋找。   她當時尚不知道萬小丹已死,萬回春心情大變,早已不是她所認識的萬回春了,所尋之處,一一落空,白白走了許多冤枉路。再想回頭想找湯廣成等人時,他們早已不知去向。梅映雪無奈,只得自己一路慢慢探聽,碰碰運氣。   她一路向東尋去,天候也越來越冷,不一日來到廣陵城中,正在街角猶豫,再來該往北還是往南時,忽然對邊牆角兩道人影閃過,身形之快,武林罕見。梅映雪只覺得這兩人有點眼熟,她熟人不多,當下提氣追去。   這一追直奔出三十餘里,梅映雪與那兩人始終保持有二十來丈遠,既無法再追前半尺,亦未多落後一寸。不久只聽得前面其中一人說道:「喂!你還不服氣嗎?我讓了你半個時辰先跑,今天已經是第七天了,你不但沒能跑掉,還給我追到身後來了,還是趕快認輸吧,這般無賴,沒地辱沒了你的師父。」林藍瓶一聽這聲音,再看他的背影,立即想到他是莫高天,只是聽他的口氣,他追這個人居然已經追了七天七夜。心想:「這莫高天與湯光亭好像頗有淵源,不如便跟著他,說不定會有湯哥的消息。」   只聽得跑在最前面的那人說道:「少說廢話,你若抓不到我,就不算追上我,你看,你看,我們差得只有兩丈遠,你要不是年紀大了,會逮不到我?可見這幾步你是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了,只要再跑個幾個時辰,你就會漸漸力不從心,說不定油盡燈枯,就此一命嗚呼。莫前輩,你就別再追了,我答應你,你比輕功腳力輸給我之事,我絕口不與旁人提起便是。」   莫高天說道:「放你的狗臭屁……」忽然身子一長,右臂盡伸,往前暴沖了一丈七八尺,右手指尖幾乎便碰到了那人的背心。可是他這一衝全憑一口氣,一擊不中,身子反而比先前落後更多,只見一丈,兩丈,三丈,一直拉開,最後兩人距離了有五丈遠,這才又穩定維持下來。   前面那人見狀,呵呵一笑,說道:「厲害,厲害!佩服,佩服!」莫高天卻不敢再分心說話,他剛剛這一衝雖是說只憋了一口氣,但這下氣息紊亂,要一邊奔跑一邊調整回來,可得花上一些時間。   這三人兩前一後,有足足跑了一個多時辰,這時已經來到荒郊野外,眼見四野廣闊,梅映雪已無處藏身,莫高天與那人自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只是兩人都停不下來。梅映雪暗暗心驚,心想:「若不是他們兩個先前已經跑了七天七夜,我如何跟他們得上?想不到一個人的武功,居然可以練到這種地步。」   正自驚疑間,忽然最前面的那人說道:「莫前輩,這會兒過了正午了吧?我肚子餓了,找個地方填填肚子吧?」梅映雪心想:「你們這麼沒命的跑,要怎麼吃東西?」卻聽那莫高天道:「一會兒路上見到什麼便吃什麼吧!」那人道:「甚好!」又跑了二十幾里,遠遠見到路邊有一處茶棚,那人道:「我見到了,就那裡吧!」回頭道:「啊哈,你差了我有五丈多,待會兒起跑的時候,你可千萬別賴皮。」梅映雪一見那人面目,心道:「原來是那天在谷裡的那個光頭,叫什麼焦讚的,難道他們兩個從那天一直鬥到現在?」那焦贊頂了個大光頭,原是十分容易辨認,可是這會兒他戴了一頂皮帽,從背影看來倒是認不出來。   那焦贊率先鑽進茶棚裡,跟店伴要了一大壺茶水跟吃食,莫高天隨後跟進,另外坐了一桌,頭也不回地道:「梅姑娘,一起來坐吧。」梅映雪心道:「原來他早知道是我。」說道:「莫前輩好!」坐了下來。   莫高天道:「你跟了我們有多久了?輕功相當不錯哦,兩三個時辰前我才發現到你跟在後面。怎麼你也跑出來了?沒留在千藥門裡幫忙打發那一群人嗎?」梅映雪道:「說來慚愧,我是兩三個時辰前才碰到前輩的,沒想到一跟上就給前輩被發現了。我現在跟千藥門已經沒什麼關係了,我出谷之前,谷裡到處都著了火,那些人想來待不了多久,也用不著打發。」   那焦贊聽千藥門失火了,趕緊拎著茶壺過來,拉開長凳還沒來得及坐,開口便問:「怎麼會失火了呢?」莫高天道:「該不會是河朔刀槍會幹得好事?」焦讚道:「我又不是問你,你又知道個……」下面那個「屁」字尚未出口,梅映雪已接著道:「莫前輩神機妙算,真是令人佩服。」焦贊聽了,只得硬生生地將最後那個字給嚥了回去。   莫高天道:「我不是算出來的,在半路上,我正好碰著他,親眼見他帶了一堆火藥上千藥門。」話鋒一轉,與那焦讚道:「你剛剛不是還有一個字沒說?怎麼才要放出來,又給吞下去了呢?」梅映雪知道那是一個「屁」字,雖覺得不雅,但還是忍俊不祝那焦贊故意顧左右而言他,說道:「你怎麼見了人家帶火藥也不先通知一聲?你還說你是萬掌門的朋友。」   莫高天道:「這件事情萬回春自己也知道,為了此事,他還搶先一步回到千藥門,沒想到還是不能倖免。」說著,白了焦贊一眼。   焦贊只當沒瞧見,續道:「不知我那萬兄弟可好?我說的是萬小丹。」梅映雪道:「這個我可不太清楚了……這位前輩與我萬師兄熟識嗎?」焦讚道:「熟識談不上,我跟他頭一回碰面是兩年多前的事了,這些日子以來也很少有見面的機會。不過他為人慷慨大方,有膽識又有遠見,那時我還俗……沒多久,對未來頗感徬徨,那時他幫了我不少忙。」   這個焦贊原本在少林寺出家,是個和尚,本號妙法,跟現任少林寺住持妙高是同輩。還俗之後,自己才給自己取了焦讚這個名字。可是說也奇怪,不知為什麼,這兩年多來,他的頭髮卻就此不再長出,所以至今仍是頂了個光頭。焦贊深信這是因為自己與佛祖有緣,所以雖然還俗了,仍是佛經伴身,早晚誦讀,甚至茹素,一如往常。   那時因為前朝周世宗崇道抑佛,更在顯德二年時,下令「毀佛」,全國原有三萬多所寺院,僅剩不到十分之一。這些寺院僧侶,原本不負擔賦役,又擁有大量土地田產,如此一來,社會勞動人力增加,土地田產充公,實際上是一種土地改革,後周國力遂為之強,更奠定了宋初的富足強大,更為未來的統一打下了基矗其實五代時期,戰亂烽火不斷,社會人心不安,尋求宗教上的寄托,是一般黎民百姓的心理需求,各種宗教派別,也會在此同時吸收社會養分壯大,越是妖言惑眾,誇大神功,越是能吸引信眾,所以一但國基奠定,當政者便應該用心在宗教改革,匡正社會,教化人心。因此有句話說:「國之將亡,必出妖孽。」就是這個道理。   但這時距離後周顯德二年之時,已經有十八年了,焦贊兩年前才還俗,應該不是因為前朝毀佛事件。但他顯然不願在還俗的事件上多做文章,續道:「這一次我是聽他說,有許多江湖幫派聚集谷外,意圖對千藥門不利,又說他父親出遠門去了,希望我能趕來幫他,壯一壯聲勢。哎,想不到實情竟是如此……」梅映雪補充道:「萬師兄為了想逼我出面,沒想到竟然用這樣的手段,還害了人命。」她不知道,之前萬小丹與馮雲岳為了煉製新的毒藥對付她,曾用谷外居民百姓做試驗,早已害了不少人命。這次為了逼她出面,所用手段也不能說是特別殘忍了。   莫高天道:「原來你是被人利用了。這十幾天來,白白被我追著打,你要是早認輸了,承認自己錯誤,我是長輩,難道還會趕盡殺絕不成?」焦贊不以為然地道:「前輩,是你自己纏著我打的,比完了拳腳比內力,比完了內力又要比兵器,最後你又要比輕功比耐力,我看你根本是不想讓我認錯,你只是想打敗一個少林弟子,一個少林方丈的師弟,好滿足你的虛榮心吧!」   莫高天佯做吃驚狀,道:「原來你是少林弟子,還是方丈妙高的師弟,失敬,失敬!」其實他第一次看到焦贊出手,就知道他使的是少林上乘武功,這十幾天斗下來,更確定了他輩分不低。只是少林寺這幾十年來韜光養晦,低調行事,少林僧人從不輕易在外露臉,就算受了欺侮也是大吃悶虧。江湖只傳言少林寺達摩堂首座妙因大師,金剛伏魔神通已臻化境,武功天下第一。但江湖傳言終歸只是傳言,卻是誰也沒看過,莫高天年輕時曾經上門挑釁過兩次,但兩次都碰到了軟釘子。這時好不容易碰到少林弟子,還是妙字輩的,豈不有好好印證一番的道理。   焦贊見他裝傻,也是無可奈何,順水推舟道:「哪裡,哪裡,莫前輩這就不要再纏著我打了吧!」莫高天一愣,心想:「這禿子輕功不錯,但我只要再跟他耗個兩天,他在輕功上也要輸給我了,這樣就此打住,不免有些美中不足,日後若再碰不到肯打的少林弟子,武功輩分又要比他高的,那可就難了,讓他這一走,所不定就成了我這輩子的遺憾。」他稱焦贊做禿子,渾忘了自己的頂上也禿了一大塊。   正做沒理會處,忽聞馬蹄聲自遠馳來,急奔而至,馬上一人說道:「明真師兄,這裡有個茶棚!」   不久隨後人馬紛紛到來,梅映雪瞥眼一算,見是六人六馬,而六個人全都是道士打扮,但與一般道士不同的是,人人背負長劍。   六人下馬,其中一人負責栓好所有馬匹,另一人則先進茶棚打點。餘下四人分著四邊先坐了一桌,照顧馬匹與先進來打點的那二人,才在另一桌坐下。這六人顯然是同一個門派的,而且門規甚嚴,長幼有序,分得很清楚。   那四人同桌中的一人,開口說道:「待會兒東西一上桌,大家趕緊隨便吃吃,吃完了就趕緊上路。」另一人道:「明真師兄,我們一路上馬不停蹄,連吃個飯都不安心,到底是什麼事情這麼重要,要是因為這事吃壞了肚子,也才有個因頭可以怪罪。」那個叫明真的道:「說給你們大家聽也不打緊,反正這是一件好事。我不明白善清師叔幹嘛那麼神秘,要你們不要多問。」另一人道:「自從善清師叔跟著師叔公從外面受傷回來,他膽子就變小了。」眾人都是哈哈一笑。   明真道:「好了,好了,竟敢在背後取笑師叔,明儀你一出門,膽子倒是變大了。」那明儀伸了伸舌頭,說道:「明真師兄恕罪,明儀不敢啦!」   莫高天見這幾個都是十七八歲的小道士,雖然一眼就認出他們是無極門的,卻對他們所說的什麼要事不感興趣。正覺得無聊,考慮這就要走了,忽聽得那明真說道:「那是淮南西路防禦使高大人,今天早上差人送了帖子過來,要請掌門師祖到壽春一會,說是要他幫忙什麼英雄大會的事情,然後就要幫掌門師祖上京面聖。」   另一人歡天喜地道:「我們準備了這麼久,皇上終於要接見掌門師祖了,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善清師叔幹嘛不告訴大家?讓大家開心開心呢?」明真道:「你知道個什麼?那個高大人也不知有多少能耐,能不能真的搞定這面聖的事還沒個定數呢,現在告訴大家,萬一到時空歡喜一場,掌門師祖臉上掛不住,你知道要擔多大的罪嗎?別說你明心這個小小的第六代弟子擔不起,就是連善清師叔也擔待不起啊!」眾人想起掌門師祖為人最重聲望名譽,要是真的發生了那樣的事,只怕到時整個無極門都要翻過來了,聽明真這麼一解釋,無不點頭稱是。   那明真見眾人點頭,正大口地喝了口茶,忽然背後有人喝道:「你們幾個好大的膽子啊!」明真嚇了一跳,一口茶水噴出了一半,忍不住不停地咳嗽。   明儀與明心正好坐在明真的兩邊,這時都站起身來,喝道:「幹什麼!」「老頭子,不要命啦!」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請坐,請坐,趕了一個早上的路了,也累了吧,好好休息一下!」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明儀與明心雙雙坐回椅子上,便再也不動了。   那人正是莫高天,他一聽說這事與無極門掌門玄璣有關,立刻興致盎然。那餘人見到這景況,都不禁大駭,有的便要抽出長劍,只見筷筒中的筷子跳起,啪啪啪三聲,其餘三人幾乎同時被筷子打中穴道,個個如木雕泥塑一般,定在原地,不得動彈。   如此一來,同門六人中,只剩下明真一個還能動作。雖然仍舊咳嗽不止,但他也知道今天是遇到高人了,忙道:「前輩……咳咳,前輩饒命,小的下次不敢了,咳……」還以為莫高天可能是一位與無極門有淵源交情的前輩,現在代替師門出手教訓他們。   莫高天道:「什麼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什麼東西?」明真道:「前輩饒命,小的下次不敢再外頭談論師門秘密了。」莫高天笑道:「不會啊,你做得很好!不錯,不錯,你叫什麼名字?」明真這下可真的更相信莫高天是無極門的朋友了,看他年紀一大把,武功又高,說不定還認識掌門師祖,當場嚇得魂飛魄散,下跪哀求道:「求求前輩高抬貴手,千……千萬別告訴我掌門師祖。」   莫高天道:「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呢?」明真道:「我叫明……明……」莫高天說道:「我剛剛聽到他叫你明真師兄,你叫明真,是不是?」明真顫巍幾不能言,只點了點頭。其餘眾人雖不能動,但是意識清醒,見狀如此,也都十分驚駭。   莫高天道:「剛剛聽你說,你要給掌門送帖子是吧?」明真又點了點頭。莫高天道:「我不信,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會交給你們這幾個膿包呢?」明真道:「這是真的,因為眾位師伯公、師叔伯們都不在門內,善清師叔又受了傷……」莫高天插嘴道:「玄璣也不在他的窩裡嗎?怎麼帖子往外送?這麼急做什麼?」   明真道:「玄……是,是,掌門師祖上個月到紫極宮去了,善清師叔說,掌門師祖回來以後,還要花時間準備,時間上恐怕會來不及,所以要我們馬不停蹄地趕過去。」莫高天道:「從這裡到紫極宮,要花幾天?」明真道:「我們日夜兼程趕路,大概再三天……不,不,兩天半就行了!」   莫高天哈哈大笑,道:「那麼拚命幹什麼?」明真道:「應該的,應該的!」莫高天又道:「帖子在哪裡?拿來看一看。」明真遲疑了一下,說道:「什……什麼?」莫高天道:「我說把帖子拿來,我幫玄璣看一看。」   明真就是再窩囊,也知道不能隨便拿掌門人的東西給旁人看,急忙道:「這……這不行!」說著忍不住看了自己懷裡一眼。   雖然只是輕輕一瞥,但莫高天目光如炬,如何瞞得過他。莫高天右手一把抓住明真的後領,將他如小雞一般拎了起來,左手便伸進他的懷中摸索。明真大駭,雙手使勁拉住莫高天的左手,想要阻止他,莫高天內力催動,明真雙手霎時如握炭火,大叫一聲,急忙縮手。   莫高天果然在他懷中摸到了一片紙箋,抽出來攤開一看,只見上面用楷書端端正正地,洋洋灑灑寫了幾行字,內容大抵是說:趙家受命興宋,不敢違背天意,所以皇上近來召見天下道士進宮,詢問養身以及平天下之道。而無極門是江東玄門正宗,也隱然是江南道家之首,對於江南的統一,絕對能有相當程度的助益,高智陽曾經如此上書建議,可是主上有主上的意思,至今尚未下旨,實在非常可惜。正好壽春丁家要籌辦英雄大會,晉王對此會相當重視,命智陽協助辦理,在此想邀得無極門共襄盛舉,須知這是一個表現的好機會,過得了晉王這一關,上京面聖,賜號受封之日就不遠了。文末寫明先來議事,共籌準備等字,最後還押上淮南西路防禦使高智陽的花記。   莫高天草草閱畢,說道:「這哪是請帖?根本是公文嘛!」明真道:「是,是,是公文,請前輩還給我!」莫高天道:「還,當然還,又不是娶媳婦生兒子擺滿月酒,我拿著幹麼?不過既然是公文,我就來給他填上個幾筆,說明說明,免得玄璣看不懂,誤了大事。」   明真聽了大吃一驚,心想這還得了,奮力掙扎,想搶回請帖,莫高天嫌他礙事,右手一抬,將他的身子直挺挺地扔了出去,遠遠地落在三丈外的黃土地上。這下明真可跌得不輕,只是他一心只想要保護請帖,奮力想趕緊爬起,沒想到雙腳僵直,不得動彈,卻是不知不覺中,被莫高天封住了穴道。   莫高天道:「店伴,跟你借枝筆。」店伴陪笑道:「大俠!小的不識得幾個字,這個筆,嘿,嘿,從來這個……」他怕莫高天一個不開心,眼前這幾個道士就是榜樣,人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是以一直嘻嘻哈哈,不知所云。   莫高天不去理他,轉向梅映雪借畫眉毛用的炭筆,梅映雪兩手一攤,表示一些隨身的東西全都放在千藥門裡,匆匆出門,什麼都沒帶,也一直還沒買。那明真躺在地上,將這一切瞧得清楚,聽得明白,正自慶幸太上老君保祐,忽見莫高天一腳將燒在一旁的一盆炭火踢翻,從中挑出一塊焦炭,便在那張請帖上大書特書了起來。   明真叫苦連天,偏偏全身不得動彈,除了大叫高抬貴手之外,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莫高天胡作非為。   莫高天原本想填幾個字,但紙面太小,焦炭太大,蠅頭小楷書寫不易,腦袋一轉,也不管是否會遮到原來的字跡,便直接在帖子上畫了一隻大烏龜,說道:「嗯,文圖並茂,這才像話。」自賞一番,又道:「啊,忘了我的花押。」伸手到鑊裡抓了一隻餅,捏了一捏,彷彿覺得不夠,直接伸手到一旁的豆油罐裡沾滿了油,張開五指,在帖子上印了一掌櫻復將帖子重新折好,放到坐在一旁的明心懷中,說道:「用不著半個時辰,你們身上的穴道會自行解開,到時候就趕緊把帖子送過去,千萬別耽誤了。」眾人只瞪著一雙大眼睛,沒人敢搭腔。   莫高天哈哈大笑,越發性起,更過去將他們的馬匹牽了兩匹過來,一匹牽給梅映雪,自己縱身跨上一匹,說道:「對了,還沒問你剛剛為何跟著我們?」梅映雪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之所以跟著莫前輩,是想要向你探聽一個人。」莫高天道:「誰?」梅映雪道:「這人那天是莫前輩帶來千藥門的,所以我才想莫前輩也許知道。」   莫高天忽然想起那天萬小丹在千藥谷裡所說過的話,若有所思地道:「你要問的那人可是湯光亭?」梅映雪欣然道:「前輩知道……」莫高天搖頭,道:「梅姑娘跟他是什麼關係?」梅映雪道:「要是前輩不肯說就算了。」韁繩一拉,調轉馬頭,說道:「謝謝前輩的馬。」莫高天向前攔住,說道:「不是我不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沒跟他父親在一起嗎?」梅映雪搖頭。莫高天又道:「林姑娘呢?你問過她沒有?」梅映雪道:「林姑娘跟湯光亭的父親一起。」   莫高天想了一下,說道:「他那個人愛看熱鬧,如果知道壽春要舉辦什麼英雄大會,多半會跑去那裡。嘿,壽春丁家,丁家早就燒掉了,這個姓高的倒底在搞什麼鬼?你若沒更好的地方去,不如就到那兒去瞧瞧,就算找不到,到時候也多得是人可以打聽。」梅映雪想想有理,便道:「莫前輩不去嗎?」莫高天接近她的耳畔,悄聲說道:「我要偷偷跟著這幾個牛鼻子,到紫極宮去譏笑玄璣,哈哈!」   梅映雪粲然笑道:「是,那晚輩這就上壽春去,就此告辭!」轉身縱馬離去。   莫高天向那焦讚道:「兀那光頭!我們的比試就到此為止吧,我現在找到更有趣的事情了。」焦贊如釋重負,說道:「前輩這就快請吧,晚輩不送了!」一會兒忽然想到:「那我現在上哪兒去?回去了嗎?還是要打聽一下我那萬兄弟?」高聲喊道:「前輩!剛剛那個梅姑娘上哪去啦?」莫高天馳馬已出二三十丈外,高聲回道:「自己問問去吧!」頭也不回地去了。   焦贊正想發足追去,但想起自己已經跑了七天七夜了,當時迫不得已,不覺得疲累,現在卻只要一想就覺得懶。回頭看到一旁還有四匹馬,心想這人也不是我點倒的,順手騎他一匹,也不算太過分。當下挑了一匹最高大的,與那群道士說道:「喂,你們看到了,我與剛剛那個怪老頭是一道的,你要怪就怪他好了,反正這裡還剩三匹馬,你們兩人一匹,還是到得了紫極宮。」   那明真見莫高天已經離去,驚魂也稍定下來,說道:「爺!好歹……好歹也留個名號,掌門師祖問起,我們也好有個回答。」焦贊一聽,倒也覺得有理,說道:「那是!你們就告訴你們掌門,在帖子上畫畫的,就是人稱自大老人的莫高天便是。」   那梅映雪縱馬向西馳去,一路都盡量挑大路走,遇到人多的地方就逗留久一點,而人少的地方,便匆匆一瞥。幾天之後,因為盤纏告罄,而且一個女子單身騎馬也比較容易引人注目,於是便將無極門的馬匹賣了,又過了幾天,天上開始下起雪來了,而也終於來到了壽春城。   梅映雪入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了個路人,詢問丁家在哪裡。路人道:「姑娘說的是之前那個丁家嗎?姑娘來晚了,兩個月前一場大火,丁家所有的人都走啦!」另一個人道:「哎呀,你太久沒回來了,不知道啦,聽說丁家少爺回來了,現在大興土木,準備重建呢!」這時剛好又有人經過,聽到他們在談論的事情,插嘴道:「招牌都換了,不叫重建啦!」先前那個不以為然道:「還不都是丁家的?」梅映雪忙道:「沒關係,大叔,只要告訴我在哪兒就好了!」   這個問題三個人的答案倒是一致的,梅映雪見他們異口同聲,便照著指示走去。轉過街角,復行不久,但前眼前萬頭鑽動,遠遠地便見到丁白雲站在門階上,接受眾人的道賀。她急忙往旁邊一躲,心想:「他怎麼到這裡來了。」梅映雪不知這裡原來便是丁白雲的家,不過既然在這裡碰到當時也在千藥門裡的人,心裡總不再似之前有如大海撈針那般虛無。   梅映雪繞過人群,順著圍牆,想找個邊門溜進去。正尋到一個小木門,忽然「伊呀」一聲,門扉打了開來,梅映雪避無可避,只把身子轉過去。   只聽到門裡走出兩個人,邊走邊說道:「真是從來沒聽說過,這買藥還有指定地方。」「叫你買你就買,囉唆個什麼勁兒,這上面開的藥材你看得懂嗎?說不定只有那個地方買得到,趕快把這事辦妥了,說不定還來得及回家過年呢。」「不如我們在附近鎮上的藥鋪先找一找,問一問,要是真的買不到,才去那個什麼絕命峽萬毒宮吧,天可冷得很,山路也不曉得有多滑呢!」「也好,反正有幾天時間,萬一沒有,快馬日夜兼程也就是了。」邊走邊說,漸漸遠去。   梅映雪心道:「萬毒宮?不就是萬師父所說,衝著千藥門專門救人而來的,只研究害人毒藥的萬毒宮?師父說萬毒宮的人行事詭異低調,不跟人來往,江湖上沒幾個人知道,他們兩個只是一般雜役僕人,如何會知道?而且還知道此去的路?」   梅映雪想丁家宅院這麼大,總在壽春跑不了,便毫不猶豫地跟蹤那兩人。走了許久,見那二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絲毫沒有發覺,再細瞧他們的言行舉止,果然都是不會武功的平民百姓。心裡只想:「倒底會是誰指示他們去萬毒宮的?」正尋思間,見那兩人走進一家頗具規模的藥鋪,想來可能是城中最大的一間了。   不久之後,兩人便走了出來,其中一人道:「要是有那麼容易辦成,還用得著同時派我們兄弟兩個一起幹嗎?我們還是趕緊上路吧,別淨想著那些偷懶的辦法了。」另一人道:「我沒事想想,也好打發打發時間。」逕自去了。   梅映雪進入藥鋪內,找著那抓藥的店伴,說道:「小哥,剛剛那兩位爺買些什麼藥,勞駕,照著方子給我抓一付。」說著在櫃上放了一串銅錢。   那店伴看了梅映雪一眼,說道:「可是姑娘,剛剛那兩位什麼藥也沒買呢。」梅映雪道:「小哥,你幫幫忙,你瞧,我這串錢可真都是銅打的,你行行好,我這裡有另外一些,是給你的。」說著,又拿出一串銅錢。   那店伴笑道:「非是我不想賺姑娘的錢,實在是因為剛剛那張方子根本是人家亂寫來開玩笑的,世上根本沒有那些藥材。」梅映雪佯道:「這麼說丁家老爺不就讓人騙了?」店伴道:「是不是被人騙了我不知道,但是方子上寫的什麼赤蠍粉、黃腹飛蛇鱗、人面蝙蝠須,還有那個什麼……什麼青蝶卵,別說我幹這行二十幾年從沒見過這些東西,就算是有,這些東西聽起來就像是有劇毒,怎麼可以入在同一劑藥裡呢?」   梅映雪唯唯稱是,退了出來,重新來到丁家圍牆外,心裡盤算道:「這人知道這麼多罕有毒物的名稱,又能與萬毒宮有接觸,當非泛泛之輩,我如貿然進去,只怕討不了好去。」在附近尋了一家小客棧,早早休息。待到夜裡,和衣起身,悄悄來到丁家圍牆外,見四下無人,一個鷂子翻身,越上圍牆。那圍牆內屋宇比鄰,梅映雪沿著屋脊而走,見前方屋內窗內隱隱透出光亮,幾個起落,先輕輕地落在不遠處的穿堂涼亭邊,再慢慢挨過去。   梅映雪探頭探腦地將臉蛋靠近窗邊,忽然聽得前方轉角處腳步聲響,接著火光漸亮,梅映雪縱身一躍,攀住屋簷椽木,腳下光線一亮,卻是兩名侍婢提著燈籠,領著幾名家丁來到。那眾家丁不是手提竹籠什物,便是肩挑陶甕,在那兩名女婢的領頭下,魚貫進入屋內。   梅映雪乾脆便在簷下屋樑躲好,只聽著屋內傳出女聲,說道:「大家手腳快一些,高大人還有那些江湖豪客一會兒就到,東西擺好就趕緊離開。」接著屋內窸窸窣窣聲起,偶而夾雜著的幾下清脆的杯盤互擊聲,總能引起那兩個婢女的嬌聲叱喝:「輕一點,要死啦!」「叫你們動作快,可不是要你們搞破壞!」梅映雪心道:「原來這裡面沒人,要知道他們會在這兒聚會,剛剛就應該先進去躲起來。」又想:「這兩個侍婢也不過就是個傭人,居然這麼神氣。」   不久,陸續有家丁出來,接著聽得那婢女中的一人道:「妹妹,我這就去請大人,你在這兒看著,可千萬別讓貓兒進來偷食。」另一人道:「我理會得,姊姊自去吧。」伊呀一聲,屋門關上,一名婢女提著燈籠,逕自走遠了。   梅映雪翻身下來,推開屋門,待在屋內的那個婢女轉過頭來,一時沒瞧清楚,說道:「姊姊忘了什麼……」一言未了,身上數處大穴一連中指,連話也說不出來,眼神中充滿驚駭之色。梅映雪笑道:「妹妹別怕,我不是貓兒。」順手撕下她的衣袖,揉成一團,塞住了她的嘴巴,接著解下她衣帶,將他雙手反綁了,拖到屋後藏好。回到廳上,見廳中一張大圓桌,上面擺滿了酒菜,正考慮著躲哪兒好,忽然屋外人聲響起,正是另外一名女婢領著眾人來了,梅映雪只想:「來得好快。」急忙翻身上梁,見梁邊掛著一塊大匾,便毫不猶豫地躲到匾後去。   身子才剛藏好,在一陣爽朗的笑聲當中,屋門被輕輕打開,接著有人說道:「大家別太拘束,先上座,先上座。」梅映雪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緩緩地將頭伸出去,只見一群人圍著桌子陸續坐定,斜邊一名老者雖然側著臉,但是梅映雪一眼就認出那是萬回春,她大吃一驚,要是他早知萬回春也在屋裡,說什麼也不敢將頭伸出去,現在只得慢慢地將頭縮回來,希望沒人發覺。心想:「師父若在這裡,那麼湯哥也一定在這莊院裡了。」祈禱這個什麼夜宴趕緊結束,找到湯光亭之後,什麼事就可以不用再管了。   忽聽得之前的人聲說道:「你在找什麼?」那先前的女婢說道:「沒……沒什麼。」那人說道:「這裡不用你侍候了,下去吧!」那女婢道:「是,奴婢告退。」順手將屋門帶上。只聽那人續道:「現在的下人,可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不久便聽得那萬回春道:「不知大人深夜吩咐大家前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要與大家商議?」梅映雪心想:「大人?難道丁家竟是地方官府?」那高智陽道:「萬先生不必心急,這麼晚了才要大家前來,是有一點唐突,但是近日大家辛苦忙碌,本官一直沒有機會慰勞大家,向大家當面道謝,今夜便叫人準備了些水酒,讓大家調劑調劑一下。」   大家聽到「調劑」二字,都想起了那天為萬回春接風的景況,不免有幾人嘴邊含笑,暗自竊喜。只聽得那高大人續道:「在此之前,有件事要跟大家宣佈。那就是晉王爺因為正好有事路過壽春,知道我們正在籌備英雄大會,特地要轉過來這裡一趟,明天就會到了。」眾人一片驚疑,不經意輕「咦」一聲。   忽聽得有人接口道:「大人所說的晉王,可是當今皇上的胞弟,前殿前都虞侯,趙光義趙王爺嗎?」高智陽笑道:「正是,丁莊主知道得倒不少。」原來宋太祖趙匡胤共有兄弟五人,大哥匡濟、三弟匡義、四弟匡美、五弟匡贊。匡濟與匡贊早亡,而後趙匡胤身登大寶,為了避皇帝諱,匡義與匡美便改匡字為光,趙匡義便成了趙光義。   那丁白雲自從讓高智陽拱成莊主,成為此間主人,身份地位便自不同,高智陽甚至將他的行館撤出正房,搬到西廂去,以代表自己是白雲山莊的客人。眾人也知丁白雲頗受高智陽重視,對他也是另眼相看,今夜議事,便不再以萬回春徒弟出席。   張蒼松道:「原來王爺是這麼關心這裡的事情,但我們幾個月來一事無成,明天他老人家來了,真不知道要拿什麼來交代。」高智陽道:「王爺他大人大量,也不是短視之人,他知道要統合武林群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大家盡力而為,相信他不會怪罪的。」   康永疑道:「王爺此次前來,應該不只是順道看看而已,大人深夜召見,相信必與此事有關,還請大人提點提點。」高智陽道:「其實也沒那麼嚴重,這一次……」頓了一頓,續道:「呃,其實也沒什麼,只要大家同心協力……」那梅映雪覺得這位高大人語調變得怪怪的,心想:「他倒底要講什麼?」忽然暗叫一聲:「糟糕!」從匾後竄了出來,幾乎同時「嘩啦」一聲,那塊牌匾應聲而碎,梅映雪匆匆一瞥,見一個中年漢子飛身半空中,一掌拍在她剛才藏身的匾上,掌力雄渾,武林罕見。但她沒多餘的時間去驚疑,眼前人影一晃,一根長得奇形怪狀的棍子朝她胸腹之間點了過來。梅映雪不敢亂碰來路不明的東西,半空中纖腰款扭,竟毫無憑藉地向左讓開三尺,避過了這一擊。   讚歎聲中,梅映雪連過兩人,輕輕巧巧地落在地上,眼前寒光一閃,一枝類似釘耙的五爪怪物接著向她下盤掃來,梅映雪想都不想,便向上縱躍。眾人都想:「你不趁機往後逃開,卻往上跳,我們這裡這麼多人在下面等著,難道你還會飛不成?」果不其然,她一往上跳,左右兩邊各閃出兩條身影,各自伸掌向她脅下按來。   眾人這會兒瞧清楚,這女子年紀輕輕,容貌艷麗,武功不俗,眼見這下子終於跑不掉,閃不開了,反倒覺得有點可惜,更有人脫口而出:「掌下留人!」「留下活口!」   只聽得「啪」地一聲響,那兩個揮掌之人竟然穿過梅映雪,兩人雙掌相碰,各向後退了幾步。   眾人忍不住抬頭一瞧,只見那梅映雪居然掛在半空中,身子還繼續往前蕩去。這才看清楚,她手上握著一條黑色的鐵煉,另一頭就勾在樑上。   她從藏身匾後被發現,先是武功最高的張蒼松飛身直接攻擊牌匾,接著是康永疑拿著哭喪棒點到,然後是劉不信揮著銀狼鉤掃來,最後是甘俊之、范忠義左右夾擊,這幾下兔起鶻落,連過五大高手,手段巧妙,身形婀娜,宛如仙女下凡,不禁令人看得心曠神怡。那高智陽大開眼界,大喊一聲:「好!」渾忘了此人若是刺客,則自己處境的危險,簡直無以復加。   那張蒼松見梅映雪的身子往高智陽的方向蕩去,心裡大叫:「不好!」他有莫高天先前挾持高智陽的前車之鑒,當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個箭步直竄,卻見那孟非凡早已攔在那裡,心思才稍微平復。   忽見那梅映雪手中鐵煉急舞開來,狀如魚網一般,向孟非凡當頭罩去。那孟非凡從未見過如此功夫,一時手忙腳亂,倒退連連,身子正好往張蒼松這邊退來。張蒼松斜跨一步,低聲喝道:「讓開!」驀地「啪」地一聲,只見梅映雪的身子,有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不住往後飛去,口中說道:「萬師父,後會有期了!」喀啦一聲,撞破窗櫺,轉眼便要逃去。康永疑大喝一聲:「哪裡走!」左右兩邊劉不信、甘俊之同時搶上,忽然眼前一花,煙霧茫茫,康永疑三人只覺聞到一股香甜氣味,隨即便感到一陣暈眩,心中一驚,情不自禁地都止住腳步。便這麼一阻,梅映雪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在也追不上了。   原來便在梅映雪即將搶到高智陽身前之際,萬回春一掌攔在那裡,以逸代勞。其實梅映雪的武功雖然略高萬回春一籌,但那也要在過了三五百招之後,而她之所以皆能在五招之中連過五人,那也是一來出奇不意,二來眾人不知她的底細,總想將她生擒,下手留了餘地所致。但是萬回春對她瞭若指掌,想要出奇就談不上了,於是她便乾脆發勁與萬回春對了一掌,藉著萬回春的掌力,借力使力,飛身破窗而出,為防追兵,同時向後撒出一團粉末。   梅映雪轉瞬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眾人都感臉上無光。最後遭到不明粉末攻擊的康永疑三人,因為感到些許不適,都一起轉頭瞧著萬回春,那萬回春道:「這是百花粉,吸多了會讓人不舒服,但是本身沒有毒性。」康永疑人如其名,還是一臉狐疑。萬回春續道:「這位女子姓梅,曾是萬某的不肖徒弟,她一向不屑用毒,各位如果真的覺得很不舒服,那也許是她將百花粉精練過,提高了濃度,不過就算如此,也是無毒。」   高智陽道:「萬先生說剛剛那位姑娘是萬先生的徒兒?她夜闖白雲山莊,知道她所為何來嗎?」語調中並無半點不悅。萬回春滿臉慚色,道:「她已自行脫離師門,從此不受千藥門門規管束,亦不知她所為何來。萬某無能,不能清理門戶,倒叫大人受驚了!」高智陽擺手道:「自古名師出高徒,徒弟青出於藍,師父豈是無能之輩?」萬回春再拜,連稱不敢。   高智陽連聲安慰,轉而囑咐眾人道:「下次若再碰到這位梅姑娘,無論如何不可傷她性命,最好是能夠曉以大義,勸她加入我方。她若肯答應,那也算是知過能改,萬先生就不用這麼傷神了。」眾人唯唯稱是,都想:「你見著人家姑娘美貌,性命都不要了,人家既然叛出師門,想來原因定不單純,今日孤身夜探,只怕便與萬回春有關,想要她加入,哪有那麼簡單?」   萬回春更想:「沒想到她竟能找到了這裡,她說後會有期,顯然今夜是衝著我而來的。我有何物值得她苦苦追趕?只怕她便是為了找尋湯光亭而來,看樣子我動作得再快一點了。」   那梅映雪破窗而出,暗道:「僥倖!」不久驚動了府中侍衛,須臾鑼聲四起,火把燭天,梅映雪不敢逗留,翻牆而走,尋思今夜之後,這裡的防守只怕更嚴密了,但隨即憶起剛剛聽到明天會有一個大人物要來,心下便有了計較。當下便直接返回客棧,合眼休息。待到天欲破曉未明之際,便起身換穿成一身輕便短打,再度來到白雲山莊前。順著圍牆她找到了昨天走出兩個買藥人的那個小門,便藏身躲在一邊。   不久,門裡走出幾個僕役婢女,七嘴八舌地談論要準備採買的東西,說著說著各自分開走了。梅映雪跟著一個買蔬果的女婢到市集去,見那女婢東挑西揀,買了一些時鮮,當場給了銀子,便要那小販挑著擔子竹簍跟著走。梅映雪找了一個手腳比較慢,落在後頭的菜販,出了一兩銀子,跟他要了擔子幫他擔上。那菜販兩頭賺,興高采烈地走了,梅映雪自拿出一條青布,當成頭巾纏在頭上,跟在眾販子後面。   那女婢領著眾人從白雲山莊側門魚貫進入,一路引向伙房。放下菜擔後,梅映雪探頭探腦地四處探查地形,忽然那女婢叫道:「喂,姑娘!姑娘!」梅映雪一怔,猛然才意會到有人叫她。她答應了一聲,回頭的時候,將頭巾往下拉了一拉。   那女婢道:「我瞧你手腳還蠻俐落的,今天廚房裡正好缺人手幫忙,你留下來幫忙打打雜,我給你五十文錢。」梅映雪先是一愣,但立時會意,佯裝為難道:「我家裡還有事等著我回去做呢。」那女婢皺眉道:「有什麼事那麼急,一定要趕著回去不可嗎?」   梅映雪道:「撿柴燒水,洗衣煮飯,事情可多著呢,每天都做不完吶!」那女婢道:「噯,我道是什麼事咧?好了,好了,你也甭說了,我就給你六十文錢,你回去交給你太爺,末了還讓你帶幾樣剩菜回去,包管你太爺開心。」梅映雪兀自裝著猶豫,那女婢道:「好了,好了,手腳勤快些,還給你加十文錢,讓你買買胭脂水粉什麼的。要不然惹得本姑娘火了,包你討不了好去。」威脅利誘,軟硬兼施。   梅映雪正是求之不得,但還是假裝考慮了一下,這才勉為其難地答應。   原來這一日高智陽為了恭迎晉王趙光義的到來,又要在莊裡設宴,一大清早便派人出去採買用品,若單是準備趙光義一人要吃的東西,當然是不需要人手幫忙,但是想那晉王位高權重,陣勢從人定然不少,這些人當然也要吃飯,所以便要請些人手來煮大鍋菜。   梅映雪便這麼幫著切菜洗菜,挑水煮飯,忙了兩個時辰,管家時時派人來催,廚房的人被催得煩了,便挑了梅映雪跟幾個人先去準備桌椅,預備水酒。梅映雪沒做慣這些事情,一時手腳慢了,耳畔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瞧這位姑娘長得也挺秀氣,不如給她換件衣裳,讓她跟著你們,在這兒幫忙侍候著好了。」抬頭一看,說這話的是一個管家打扮的老翁,只見他身旁一個丫鬟靠了過來仔細打量自己,說道:「就是不行也沒轍了,羅總管,勞你駕,再多幫我找幾個吧,出這種臨時的題目,我實在不曉得該找誰幫忙?」   那個老羅總管敷衍幾句,逕自去了,那丫鬟道:「這位姊姊,你是銀花姊姊雇來的吧?這邊的事你不用管了,先跟我走吧。」梅映雪心道:「今天可真是走運了,我正愁不知躲在哪裡好,沒想到好像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看樣子今天定能碰到湯哥。」正自盤算間,那丫鬟一邊走一邊與她耳提面命,只說一會兒在席間侍候,人家說一動,聽著做一動就是了,千萬不要亂跑,尤其忌諱自作聰明。   說著說著來到下人房裡,幫梅映雪找了一件衣服換上,隨即又帶著她去到大廳之上。那廳上已有許多奴婢下人在一旁等著了,那丫鬟年紀雖輕,身份卻似頗為不同,拍掌說道:「貴客已經來到大堂之上,不久便來,大家小心侍候。他可是朝廷裡來的大官,要是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要掉腦袋了。」叮囑再三,逕自到前堂去了。梅映雪見這廳上擺了三張大圓桌,想那正中靠近內堂那一桌,當是主桌,便退到門邊遠遠地站著,免得到時候被昨晚那些人認出來。   又等了許久,終於堂外人聲響起,幾個帶刀侍衛率先搶了進來,分據廳堂四個角落,接著一群人簇擁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梅映雪瞥眼一瞧,只見那人不過二十幾歲,生得方面大耳,狀貌魁梧,氣度雍容,頗與旁人不同,心想:「這人大概便是那個什麼趙王爺了。」不敢多看,將頭低下。來人絡繹不絕,其中尚包括地方官府與名門耆宿,以及打算來攀龍附鳳的巨賈富紳,甚至江湖人士。   不久眾人紛紛坐定,梅映雪這才瞧清楚,昨夜所見眾人,果然大多坐在主桌相陪。趁著斟酒之便,她一桌一桌瞄過去,就是不見湯光亭的蹤跡。走到門邊往外張望,但見前廳院子,東廂西廂,都擺上了桌椅宴請其他賓客與從人,心想:「除非湯哥不在此間,否則萬回春斷不可能讓他獨自在別處吃飯,他一定是讓人當成囚犯給拘禁起來了。」   只聽得高智陽說道:「壽春乃是戰國古城,名勝古跡甚多,可惜王爺此次前來,不能多盤桓幾日,否則丁莊主世居壽春,各地掌故事跡所知甚稔,定能善盡地主之誼。」果見那年輕漢子說道:「我在路上聽說壽春丁家,乃是江北第一大莊,不論黑白兩道,都要給三分面子,儼然是江北江湖群豪統領,本王早想前來拜會,今日得見,沒想到大名鼎鼎的丁莊主,居然是一位少年英雄,本王既驚且喜,深感佩服。」   其實大家都知道,江湖人稱的壽春丁莊主,乃是丁允中,根本不是丁白雲,但是在場眾人無人揭破,好似從無丁允中這個人一樣,連丁白雲都覺得趙光義說的便是自己,謙遜再三,連稱不敢。趙光義哈哈大笑,他自己也是少年得意,所以看到丁白雲便好似找到了知己,對他的第一眼印象十分良好,又見丁白雲為人謙虛,更加喜歡。   正閒談間,忽有門丁來報,在丁白雲耳畔低語。丁白雲大喜,連道:「快請,快請!」那門丁應命而去。丁白雲與高智陽道:「大人,無極門掌門玄璣真人到了。」高智陽大喜,將嘴湊近趙光義耳邊,大略簡介一下玄璣真人與無極門。   梅映雪心想:「這無極門的玄璣真人,不就是那天莫前輩說要去捉弄的人嗎?他人不是在紫極宮,怎麼會這麼快來到這裡?莫前輩說要去紫極宮會他,這會兒不知跟來了沒有?要是他在這兒的話,救出湯哥可就更有把握了。」   忽地門外靴聲響起。趙光義緩緩站起身來,眾人亦紛紛起身離座,但見眼前一道灰影閃了進來,定睛一看,卻是一位灰袍道人,身長七尺有餘,仙風道骨,童顏鶴髮,銀髯及胸,兩鬢飛霜,大袖飄飄,有如仙人下凡,不禁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心中暗暗喝采。   果見那個老道士走近內堂,躬身道:「貧道玄璣,見過王爺、大人還有丁莊主。」梅映雪心道:「果然是他。」   那丁白雲因為薛遠道的緣故,原本對無極門非常不能諒解,但現在既然自己也投效了高智陽,那麼當日之事,就成了當然之事,既然對高智陽能毫無怨言,再怎怪也就怪不到無極門頭上了。再說玄璣真人武功高深莫測,門下徒弟眾多,勢力日益壯大,在武林中有一定的影響力,丁白雲既想在武林中站起,就不能不把無極門當回事。   只聽得高智陽說道:「我派出送信的人前天夜裡剛剛回來,回報說道長不在無極觀中,到紫極宮做客去了,想來道長來回奔波,只怕還得過些時日才能一睹仙顏,沒想到道長今日便到,腳程之快,令人拜服。」玄璣道:「那是因為貧道的幾個不肖徒弟,在路上受到妄人愚弄,貧道恐怕高大人會受到不必要的滋擾,特地日夜兼程趕來。也幸而如此,才能在此碰到王爺,無論如何,這番功夫,總是不枉了!」梅映雪知他說的是莫高天在他帖子上塗鴉的那檔子事,肚裡暗暗覺得好笑。   高智陽續道:「誰人這麼大膽,居然敢惹到無極門頭上?」玄璣道:「說起此人,膽大妄為,那是武林中出了名的,他惹我無極門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次連累到大人,當真是對不祝」高智陽道:「既有道長在此,想來不論是什麼狂徒鼠輩,邪魔外道,那是一概敬而遠之,逃之夭夭了。」玄璣遲疑道:「說起此人,論膽大妄為,那是天下第一,就是如此,貧道才非趕這趟路不可。」   忽然門外有人聲哈哈大笑,道:「你怎麼不老老實實的跟大家說,你根本就是怕我,對吧?」眾人聽到這聲音,都想起一個人來,那高智陽更是印象深刻,臉上變色。   只聽得那聲音續道:「我說玄璣子,你也真是老糊塗了,無極門門下弟子數百,愚民信徒成千成萬,在江寧呼風喚雨,獨霸東南一方,你放著這樣的掌門不幹,卻跑到這裡來巴結官府,怎麼?趙匡胤要以兵馬統一天下,你也妄想跟著他統一江湖嗎?」   玄璣臉上變色,雖不至於說是被人揭穿了心事,說他有一統江湖的野心,但是他一心計劃要光大無極門,讓無極門成為天下玄門正宗的夢想卻是有的,當下便喝道:「你在揚州捉弄我的徒孫,這一筆帳我正要找你算,沒想到你居然跟著我,好,今天趁著這個機會,咱們新仇舊恨,一併來算一算!」   那聲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道:「我捉弄如果是你的徒孫,你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嗎?怎麼不跟大家說說,我是怎麼捉弄你?」   玄璣大怒,衝出了廳門,高智陽大叫:「大家保護王爺!」眾人只聽得那人仍舊不停地笑著,玄璣則是追著連聲叱喝,就這樣兩人的聲音從東邊響到西邊,從前堂後響到後廊,速度之快,比如飛鳥,廳上眾人臉上俱是驚疑不定,人人相顧失色。   趙光義道:「高大人,大家幹嘛怕成那個樣子?」高智陽道:「啟稟王爺,這個狂人武功高強,是個危險人物,下官與在座的幾個人,曾經吃過他的虧。」趙光義臉色微變,道:「他帶了幾個人來?」高智陽道:「應該就他一個,天底下武功像他武功這麼高的,只怕也沒幾個。」趙光義皺眉道:「出去看一看。」   高智陽以為趙光義沒聽懂他的意思,說道:「王爺,外面危險……」趙光義道:「我堂堂一個大宋王爺,皇上的胞弟,為了一個江湖狂徒,讓幾十個侍衛包圍保護著躲在這裡,要是傳了出去,像個什麼話?你不是說他武功高強,世間罕有嗎?那就更得去瞧瞧究竟。擺駕,我要出去。」   高智陽連道:「是,是。」暗中吩咐張蒼松等人,全力保護趙光義。前簇後擁,一齊到外頭去了。梅映雪見機不可失,心想:「莫前輩果然跟著來了,我可趁著他引開這些人注意力的時候,一間房間一間房間地搜去。」便也跟著走出了廳門。   這時莊院裡的兵眾侍衛,也已得到了訊息,以鑼號聲互相聯繫,各執兵器,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眾人果見玄璣追著一個禿頂老者,足不點地地來回跳躍奔馳在屋脊之上,再細看那禿頂老者的面貌,果真便是莫高天。   那莫高天有意向玄璣挑釁,且戰且走,與玄璣每每交手不到五六招,而且招招不待用老,便趁機閃開逃躲,一等玄璣稍有鬆懈,便立刻又欺身上前。玄璣又驚又怒,出手越快,呼喝聲也越響。   趙光義從未見過武功這般高強之人,不禁駭然道:「他們兩個在我數千兵士之中,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要是身負這般驚人業藝之人,通通與我作對,那天下豈不是大亂了。」   高智陽在一旁道:「王爺放心好了,武功要練到像他們這樣,這普天底下,恐怕不會超過五個,而且個個都是白鬍子老頭,再囂張也沒幾年了。」趙光義狐疑道:「是嗎?」高智陽語氣堅決地道:「所謂『功夫』,就是時間,要達到一定的火侯,不花一點時間是辦不到的。」   趙光義尚自懷疑,一旁張蒼松說道:「啟稟王爺,高大人說得不錯,這兩人功力深厚,武林之中少有敵手,據小的所知,除了少林寺達摩堂首座妙因大師之外,幾乎無人能及。」   高智陽叫過一個手下將領,傳令道:「分一半人爬到屋頂上去,還有叫弓箭隊也一起過來,自由放箭,不用等我的命令。」那人得令而去。不久兵眾漸漸合圍,兩人能夠進退趨避的範圍也越來越校那莫高天雖然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但是對方人數眾多,對付起來挺麻煩的,驀地見到牆頭上居然站著幾個弓箭手,搭箭彎弓,躍躍欲試。   莫高天心想:「這些兔崽子要是萬箭齊發,倒也難以對付,要是就這麼走了,不免給玄璣日後說嘴。」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從丹田呼出一口長氣。這一口氣在丹田鼓動充滿,莫高天嘴一張,發出了一聲長嘯。   這嘯聲越久越響,越響越久,彷彿毫無止境,眾人初時只覺刺耳,後來不覺得有些頭暈,只見那些站在屋頂牆上的弓箭手首當其衝,忽然一個接著一個,相繼掩耳滾倒。那站在地面上的眾人相顧失色,尤其是號稱「晴天霹靂」的孟非凡,更是大吃一驚:「獅子吼如何能這般用法?我的師父居然連提都沒跟我提過。」   那玄璣聽他這般效嘯法也是吃了一驚,但隨即心想:「你這般呼嘯甚耗內力,我就看你能喊到什麼時候。」當下不做反應,仍只是追著他,暗暗運勁,以防他突然回頭攻擊。   高智陽見玄璣久久無法擺平莫高天,轉頭與張蒼松低聲道:「我看這莫高天神通廣大,玄璣道長一時既攔他不下,也趕他不走,如此長久下去,讓王爺一一瞧在眼裡,只怕會有後遺症,不如張先生去幫幫玄璣道長吧。」   張蒼松面有難色,道:「如此一來,只怕得罪了玄璣道長。因為這樣等於否認了玄璣道長的能力,在江湖上是頗為忌諱的事。」高智陽不解道:「可是那一天,你們不是全部的人都參與圍攻莫高天?也沒瞧誰下手時有忌諱啊?」   張蒼松回道:「那天莫高天挾持大人,情況不同是其一。其二,莫高天年紀大了我二三十歲,算來長了我一輩有餘,晚輩向長輩討教,越多人圍攻是越給他面子。但是玄璣道長與莫高天乃是同輩,我們這時圍上去,就算贏了,玄璣道長只怕會恨我們一輩子。」又道:「更何況莫高天與玄璣道長的梁子,是早就結下的,他此次跟著玄璣道長,擺明了是下戰帖,所以在他們兩個分出高下之前,我們實在不宜貿然加入,此為其三。」   高智陽被他說得心煩意亂,只道:「江湖規矩還真麻煩。」眼見所有爬上屋頂的人,三兩下便全軍覆沒,東倒西歪,有的還滾下屋脊,摔成了重傷,趙光義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忽然西邊的穿廊中衝出一個人,抬著頭大喊:「莫前輩!莫前輩,是你嗎?」   那梅映雪躲在一旁,原本想要伺機離開眾人的視線,卻沒想到這莊裡侍衛與兵士,通通都往這裡聚來,正愁怎麼脫身好,這會兒見有人跑出來大喊著要找莫高天,仔細一瞧,不正是湯光亭是誰?只是兩人隔得遠了,當中又有許多閒雜人等,其中還包括萬回春,一時只得靜觀其變。   而萬回春一見,大叫一聲:「不好!」原來萬回春自忖湯光亭雖然內力充沛,但因為不會應用,武功就跟他原來的差不了多少,所以把他安置在戒備森嚴的白雲山莊,倒是十分放心,並沒有以特別的方法限制他的行動。可是昨天梅映雪突然出現,已經讓他警覺到湯光亭的行蹤可能不久後就會曝光,也有想過要將他另藏他處,只是千千萬萬沒料到,莫高天會在第二天就一路跟著玄璣來到這裡,還突發嘯聲,將湯光亭給引了出來。   早有趙光義的侍衛見湯光亭面生,架起長槍攔了過去,喝道:「什麼人?」萬回春飛身搶上,伸手抓住他,說道:「你不是說你不舒服嗎?出來幹什麼?」湯光亭見他臉色不善,語調頗多責備,心想:「這個老傢伙忍耐不住了。」故意說道:「莫前輩來找我了,我怎麼能躲著不見他?」萬回春道:「他不是來找你的。快進去!」忽然身後有人說道:「原來大家都在這兒,很好,很好,萬掌門也在,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萬回春心道:「來不及了。」回頭一看,果見莫高天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背後,而玄璣也站在不遠處。張蒼松等人因為殷鑒不遠,都不敢離趙光義與高智陽太遠,只有一班侍衛親兵,將莫高天連同玄璣、萬回春與湯光亭團團圍祝莫高天心想:「今天我想全身而退,倒也不是沒法子,只是想要帶這個小子走,是無論如何辦不到了。」說道:「萬掌門,你要帶著我的徒兒出來玩,也不跟我說一聲,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萬回春道:「他還沒拜師,說不上是你的徒弟,再說,我兒子的死跟他有點關係,許多細節還沒查清楚,說不得,只好暫時留他在我身邊。」莫高天搖頭道:「你兒子的死,只與你兒子有關。我從揚州一路上過來,不時聽到有人在到處打探你的下落,你不想著怎麼解決,難道打算躲在這裡一輩子嗎?」環視四周,續道:「這裡乃是我故人的舊居,今日卻被奸人所竊占,當日你還知道要顧著江湖義氣,出手救了丁家父子,沒想到世風日下,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知萬回春秉性不壞,只是因為兒子死了,一時頭腦不清楚,就算不能就此說動他回頭,最少也希望他能在緊要關頭,兩不相幫。   萬回春不為所動,說道:「你倒是抬頭看看,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與你上次來時,可有半點不同?就連當時燒燬的房舍樓閣,也依前時模樣一一修繕,盡復舊觀,就是此間主人,也從未換過,你說竊佔二字,未免太過。」莫高天道:「什麼?」   丁白雲從人群中穿出,來到莫高天跟前,跪地磕頭道:「小侄白雲,見過莫伯伯!」莫高天詫異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父親呢?」他只怕丁允中落入了朝廷手裡,所以丁白雲受到要脅,歸順了宋廷。丁白雲笑道:「多謝莫伯伯關心,家父帶著舍妹雲遊四海,此刻想必快意舒暢,喜樂充滿。」   莫高天見他神色自若,輕鬆自在,不像強顏歡笑,心中明白了三分,說道:「你父親知道嗎?」丁白雲道:「此事還來不及告訴他老人家,要是他知道丁家盡復舊觀,想來也必定歡喜。」莫高天道:「你父親舍利取義,江湖上人人敬重,你現在倒行逆施,他要是知道了這件事情,馬上就被你氣死了,還歡喜個屁!」他見丁白雲回答避重就輕,一下子便全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心中不悅,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   丁白雲道:「當時情況混亂,家父心情激動,一時抉擇錯誤,那也算不得什麼。大宋天子雄才大略,統一天下,指日可待,到時四海靖平,民生富庶,那才是社稷百姓之福,江湖武林之福。我這麼做,不過是上承天意,下順民心,為將來的太平盛世貢獻一己之力罷了!」   莫高天對趙匡胤的英明神武早有所聞,丁白雲的說法也不無道理,但是自古以來兵不厭詐,為成一將之功,萬骨皆枯亦在所不惜,與江湖中人重然諾,守信義的基本道德要求背道而馳,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丁白雲若原是官宦人家,將門之後,那自當另作別論,可是他的父親才正因顧全義氣,甘願一把火燒掉積蓄多年的產業,現在他的兒子卻回過頭來向當初逼迫他們的人輸誠,其他的不說,這樣的兒子,未免背上不肖之名。   莫高天道:「既然如此,那就隨你,你行為有無不當,自有你父親教訓。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日後你裂土封王,前途不可限量,我亦不敢再以你伯伯身份自居,什麼伯伯侄子,磕頭行禮,都免了吧!」丁白雲淡淡地道:「姪兒恭敬不如從命。」   莫高天回頭與玄璣道:「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來日再向你討教!」轉頭與湯光亭道:「我們走吧!」   玄璣一陣冷笑,說道:「莫高天,別人不認識你,不曉得你葫蘆裡賣什麼藥,我可是看到你骨子裡去了。既然這一切都搞清楚了,這就出招吧。」莫高天道:「原來道士認得我,你是哪位?」那莫高天心知,今日非但無論如何是帶不走湯光亭,而且稍有不留神,說不定自己也得留下。但他一向自負慣了,要他就此認命那更是不可能,故意表示要一併帶走湯光亭,不過是一種擾亂對手的障眼法罷了。   玄璣雖與他交惡,但知他甚稔,不願再跟他窮攪和下去,不知何時提劍在手,劍芒一吐,說道:「你是貴人多忘事,讓我刺你一劍,你就想得起來了。」莫高天喝道:「臭道士,你玩真的!」雙掌一分,迎了上去。   莫高天這時已不再閃躲,專心致意地對付玄璣。兩人以快打快,頃刻間連過一兩百招,都是暗暗佩服對方。莫高天心想:「天罡正一神劍果然名不虛傳,難怪那時玄璣自信滿滿,說此劍威力天下第一,光就劍法而言,的確無人能及,無怪以『神劍』稱之,當之無愧。」那玄璣亦是暗暗納罕:「沒想到這個莫老兒,竟將一陰一陽的雲山陰陽掌,練成了亦陰亦陽,或陰或陽,幾乎已經達到陰陽融合的境界,只怕他的成就早已超越了當初創造這套掌法之人所能想像,他自將掌法的名目前加上一個『大』字,可是一點都不誇大,反而更名符其實了。」   兩人越打越佩服對方這幾年來的用功,既然劍法對掌法一時分不出高下,六七百招以後,兩人漸漸地便比上了內力。   如此一來,現場劍影掌風大盛,那站得近的人,連呼吸都感到有點困難,紛紛往後退去,再者兩人在內力的催動下,越打越快,人人瞧得眼花撩亂,幾欲作嘔,只剩下幾個有相當功力的,才有辦法一心一意專注戰局。   那萬回春越瞧越是心驚,心想:「反正早晚得解決湯光亭,不如就趁現在下定決心,否則萬一讓莫高天救走,我千藥門的秘密就洩漏出去了。而且湯光亭一死,莫高天心情必定大受影響,玄璣得勝的機會可就更添三分,說不定順手便將莫高天除去,我這可謂一舉數得。」見湯光亭目不轉睛地瞧著莫高天與玄璣,妒意更盛,暗中運勁於臂,心道:「讓我一掌拍在你大椎穴上,你會立刻癱在地上,縮成一團,安安靜靜地死去,一點痛苦也沒有。你也休怪我無情,誰叫你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萬回春就站在湯光亭身後,這一掌下去無聲無息,當真無法可救,便在他看準方位,正欲下手之際,忽然身後閃出一個人影,挺劍刺向莫高天。   眾人的眼光都被那人的行動吸引住,萬回春也忍不住暫時停手,只見那人劍術又快又狠,轉瞬間已來到莫高天身後。那莫高天與玄璣打鬥正酣,但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已知背後有人偷襲,但是玄璣是何等人物,眼前劍氣縱橫,稍不留心就會被劍刃帶上,如何還能分心閃躲背後的攻擊?但見再不閃就來不及了,一咬牙,向右避開了一尺三寸。   原本玄璣只要將劍跟著向左一滑,莫高天武功再高,也不能以徒手去挾玄璣的劍,他在避無可避的情況下,只好選擇滾倒在地,或是冒險讓他在右手臂上劃上一劃,再以左掌直取玄璣中宮。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吃力不討好的險著,高手比拚,比的便是一招之機,而莫高天從此就會陷入一路挨打的局面。   但是玄璣非但沒將劍身跟著湊過來,反而向後縮了三寸。莫高天一怔,已明其意,心道:「玄璣這人死愛面子,他這麼一讓,是不願讓人說他以二敵一,贏得不光采。哼。真想不到你還是個正人君子。」莫高天既然知道玄璣的心意,便大著膽子不去理他。在這一瞬間,竟將原本只求閃避的招式,改成連消帶打。只見那人一擊不中,收勢不及,身子閃過莫高天,直往前去。莫高天側轉下身,右腳順勢踢去,「啪」地一聲,正中那人腰間,那人身子如風箏斷線,遠遠飛了出去。   這幾下兔起鶻落,眾人本都覺得莫高天這下便要糟糕,最後結果卻變成如此,都吃了一驚。張蒼松趁勢道:「大家一起上了。」說著猱身搶上。莫高天哈哈大笑,說道:「儘管來吧!」卻見玄璣收劍負手而立。心道:「你不肯一起上,那就太好了,今天說不定還能帶著湯光亭走。」回頭瞧那個剛剛偷襲他的人,見他遠遠地搖搖晃晃站起,心道:「他是那天怒氣沖沖,指著我罵的那個姓甘的小子,他倒底跟我有什麼仇?此地不宜久留,若是不能救出湯光亭那就算了,犯不著為了他把老命賣在這裡。」   眼見張蒼松、康永疑還有范忠義一起圍了過來,莫高天奮力將雙掌推出,佯做迎擊狀,忽地身子一縮,竟從三人的腳邊竄過,伸手便來抓湯光亭,說道:「走!」   事發突然,萬回春反應不及,不能以一招致湯光亭於死地,匆忙中也是伸手來抓。莫高天喝道:「啐,作死嗎?」變爪為掌,逕去切萬回春的手腕。萬回春趕忙縮回左手,卻反伸右手,莫高天左手食指伸出,疾點萬回春的眉心。萬回春見他這一招狠辣,大吃一驚,只得往後退去。   但如此一來,雖然是逼退了萬回春,左邊張蒼松,右邊康永疑各自抄了過來,莫高天哈哈一笑,心想:「罷了,大鬧一場,趁隙走了。」雙掌齊發,便往兩人按去,那張蒼松與康永疑哪有這麼笨,不約而同,虛晃一招,各自讓開。莫高天一愣,又是一陣狂笑,順手抓起兩個站得近了的親兵,便往趙光義與高智陽身上擲去。趙光義與高智陽急忙往後退去,亂成一團。   萬回春見勢混亂,不願再冒湯光亭被劫的危險,心想對於這九轉易筋方的藥性已有七成把握,來日方長,再慢慢研究配藥便是。大喝一聲:「下去陪我兒子去吧!」他先前欲下手時離湯光亭很近,剛剛為了莫高天那一擊,自己往後移動了好幾步,已離開湯光亭有段距離,這會兒出手,不但眾人瞧得清楚,就是湯光亭也看見了。   那湯光亭只知萬回春待自己頗有目的,卻沒料到他會想要自己的命,一時驚駭,叫道:「你幹什麼?」揮掌去格,萬回春見他這一掌雖然彆手彆腳,然而勁道十足,是愈發生氣,施展擒拿手法,打脫了他的手腕,手臂暴長,掐住了他的脖子。   莫高天大駭,想要回救,卻已經來不及,驀地忽見一條黑影叮叮咚咚地飛了出來,像一條活蛇般,去咬萬回春的手臂。莫高天喜出望外,知道這「墨索鐵煉」是梅映雪的手段,連忙捨了他人,轉身前來援手。   果見那萬回春大叫一聲,手臂骨骼應聲折斷,軟軟地垂在一旁,跟著一個人影竄了出來,果然便是梅映雪。   湯光亭大喜過望,叫道:「阿雪,果然是你嗎?」梅映雪欺過身來,忽地「啪」地一聲,清清脆脆地甩了他一巴掌,嗔道:「你明知我七天之後便會轉醒,你沒在旁邊等我,卻上哪去了?也不怕我遇到危險嗎?」湯光亭一時反應不過來,只道:「我……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梅映雪續道:「剛剛萬回春打中你哪裡?傷了沒有?」湯光亭道:「我手腕脫了,沒什麼大礙。」心想:「這個婆娘性子跟藍瓶妹妹一樣潑辣,看樣子我有苦頭吃了。」   這局勢哪裡能夠讓他們兩個有時間卿卿我我?萬回春強忍著斷臂劇痛,左手抓了過來,梅映雪來不及為湯光亭接上手腕,手上鐵煉一抖,煉頭昂了起來,疾往萬回春手臂上捲去。萬回春見她故技重施,喝道:「好狠心的婆娘!」右足一點,向後避去。   其實當時情況急迫,梅映雪是為了救湯光亭,下手不由得重了些。而現在湯光亭並沒有立即的危險,所以這一招只是要用鐵煉纏住萬回春,但是萬回春因為一不留心,一招之間為她所傷,不禁又羞又怒,謹慎過了頭。   一來一往間,其他人這時也都圍了過來,莫高天忖道:「糟糕,這麼一來我可更麻煩了。」他剛剛只想著還好有梅映雪救了湯光亭,這時湯光亭的危機一過,他便又想到自己的處境上來了,湊近梅映雪耳邊,低聲道:「待會兒見我去抓那個什麼王爺,你就帶著湯光亭快走知道嗎?」梅映雪道:「可是……」莫高天道:「別可是了,我可沒把握在玄璣面前救走你們兩個,一切只能出奇不意,你一考慮,什麼都別談了。別忘了萬回春可是要湯光亭的命。」   話一說完,忽然發勁狂奔,隨手抓住一個親兵,便往張蒼松等人身上扔去,梅映雪則是將鐵煉舞成一團黑色光圈,護在自己和湯光亭身旁。   頃刻間,莫高天已經一連丟擲出十三四個人,幾乎是手到擒來,無人能躲,到後來這些親兵侍衛越躲越遠,莫高天見事機成熟,大喝一聲,便往趙光義奔去。張蒼松料到他有這一招,早與康永疑約好,一左一右,鼓起全身勁力,往他背後打去,要他頭尾不能相顧。便在此時,梅映雪見到暗號,當下鐵煉狂舞,拉著湯光亭便往外走。   哪知莫高天與梅映雪這一段私語,早讓玄璣瞧在眼裡,他知道莫高天自己要脫身並不難,但要救人,可就得要一點計謀本事了。見梅映雪趁著莫高天攻擊趙光義的當兒,忽然發足狂奔,便知這莫高天攻擊是假,掩護是真,身形一閃,攔在梅映雪身前。   梅映雪知道這個道人厲害,身子一矮,從旁邊竄開,但走不了多久,玄璣的身影又擋在前面。其時莫高天已經陷入了眾人的包圍之中,張蒼松等人在意的只是趙光義與高智陽的安全,並不分出人手來攔梅映雪,所以莫高天也就抽不出身來。   梅映雪幾次衝突,玄璣便有如鬼魅擋在身前,不覺心煩,鐵煉抖出,說道:「請道長讓一讓!」玄璣道:「看姑娘這一身打扮,像是混在丁家婢女當中,難道就是為了等著救這個人嗎?」梅映雪道:「我們與道長毫無仇怨,還請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玄璣道:「我不會出手傷害你們,但是你們也不能走。」梅映雪道:「如此,得罪了!」煉頭昂起,便向玄璣點去。   玄璣才從一旁見識到梅映雪手上這奇怪的兵器,亦不敢大意,長劍一指,只想將練頭彈開,沒想到那煉頭半空中自行轉彎,直取玄璣胸口。玄璣不禁喝了一聲:「好!」左手袖袍一拂,一股剛勁立時將煉頭帶歪開去,落向玄璣的左側,偏了有三四寸遠。   梅映雪見他袖袍根本沒有沾到鐵煉,而鐵煉的去向卻被袖風帶得偏離,對於他這一拂之力,著實駭服,不敢再多做停留,轉身只想再走。只是梅映雪縱使只有她自己孤身一人,尚無法從玄璣面前逃走,更何況此刻還拉了一個湯光亭。便只踏出一兩步,玄璣的身影又出現在眼前。   梅映雪心裡著急,驀地覺得身後忽然有人急奔掩到,她不及細想,一把推開湯光亭,讓來人從他二人間穿過,跟著一掌便往那人背心按去。便在手掌就要碰到那人背心之際,梅映雪忽地警覺:「這人是萬回春。」她原本對自己情急之下打斷了萬回春手臂之事頗為後悔,這時又見自己這一掌,難免又要傷了他,便硬生生地凝住了掌力不發,卻見那萬回春在半空一個轉身,反而向她拍了一掌。   梅映雪其時已經避無可避,但萬回春左臂已折,單憑一臂,如何是梅映雪的對手?只見梅映雪雙手一分,左手握著鐵煉,從萬回春的掌緣輕輕套過,右手已經按到了萬回春的胸口。梅映雪尚自猶豫該不該發勁傷敵,卻見萬回春胸前的衣襟裡,插著一根黃澄澄的銅管,心道:「啊,這是萬小丹拿來發射附骨釘的機關。」心念一動,右手只用力將萬回春推向玄璣,接著順勢便將銅管抽出。   那玄璣見又有人來搗亂,當下怒不可遏,喝道:「讓開了!」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萬回春。只見梅映雪拉著湯光亭已經跑到了圍牆下,玄璣雙足一點,身子如箭離弦急竄而出,口中說道:「哪裡走?」這個走字都還沒說完,人已經來到梅映雪跟前了。   只見那梅映雪作勢要翻過圍牆,玄璣搶先一躍而上,張開雙臂,作飛鷹撲擊狀,忽地眼前銀光一閃,梅映雪啟動銅管括機,朝著玄璣發了一沒附骨釘。   這附骨釘由括機所發,去勢又急又快,玄璣這一下人在半空中,距離又近,但見這銀光中隱隱泛著藍光,顯是淬了毒物,玄璣想也不想,雙掌回收,一招「排山倒海」便往梅映雪拍去。玄璣為了以無形掌風推開急射而來的附骨釘,已是使上了十二分的勁力,只是如此一來,梅映雪與湯光亭兩人的小命不免難保,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果然那附骨釘在這威力無儔的掌力帶引之下,從玄璣的臉龐掠過,相去不過一兩寸,當真是險到了極處。同時這樣的掌力壓向梅映雪與湯光亭兩人,兩人同時俱感氣息為之一窒,尤其梅映雪是發釘之人,更是首當其衝,湯光亭瞥眼見到梅映雪臉色大變,深知不妙,但想自己一路被人保護到現在,尤其還是讓一個女孩子這樣保護著,實在也太不成話了。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閃身擋在梅映雪身前,跟著右掌拍出,對上玄璣的雙掌。   只聽得「碰」一聲巨響,玄璣只道兩人必定死在他的掌下,卻見那湯光亭只騰騰向後連退數步,背脊碰上梅映雪,重重地撞到了牆面,卻是像個沒事人一般。而那梅映雪雖然滿臉痛楚,神智卻依然清楚,手中鐵煉捲出,攀住圍牆,手上一使力,拉著湯光亭已然翻過牆頭。   玄璣大吃一驚,獃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細想著那湯光亭的形貌,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如何竟能接住他排山倒海的一掌?恍恍惚惚間,萬回春從身後趕來,叫道:「還愣在這裡作什麼?還不快追?」   追?玄璣原是想追,想追上去看看那個青年到底是為什麼能接住他這一掌。只是這會兒萬回春突然叫醒了他,他一派之尊的尊嚴亦同時清醒,追?你叫我追,我就偏不追,你是個什麼東西!   玄璣雙手負在背後,淡淡地道:「有本事你自己追去!」   忽聽得那一頭的莫高天又是一陣招牌的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謝玄璣子手下留情,這才果然是一派宗師的大家風範,我莫高天今天就賣你這個面子,來日再來討教!哈哈哈!」那玄璣不願讓他知道他剛剛其實已是頃出了全力,故意「哼」地一聲,轉頭不再理他。   只聽得莫高天道:「各位,少陪了!想報仇的別急,會給你們機會的,哈哈哈……」說著身子急拔而起,躍上屋脊,迅猛無倫地走了,彷彿這人從未來過這裡一樣,只有在空氣之中,宛如還迴盪著他的笑聲。   高智陽鐵青著一張臉,心道:「這人說來便來,要走就走,我此番大墮宋廷威名,只怕王爺不喜。」吩咐從人,各派人馬分兩路追去。忍不住回頭看了趙光義一眼,但見他臉上殊無喜怒表情,神色也顯平和,彷彿計劃著什麼,早已胸有成竹一般。         第十二回 純陽劍仙     那梅映雪拉著湯光亭一連翻過兩處圍牆,這才跑出丁家莊院,來到外面的石板路上。一落地,湯光亭喜道:「真是運氣,好像還沒有人追來,我們快走。現在要往哪邊?」梅映雪伸指向右一指,卻不移步。   湯光亭道:「用不著等莫前輩了,我們先走了!」說著往右首奔出,不到幾步,梅映雪拉住他的手一鬆,整個人俯身跌了下去。湯光亭大吃一驚,反身過去扶她,這才發現她臉色發青,有如罩著一股黑氣,急忙問道:「你怎麼了?」梅映雪雙唇發紫,顫聲道:「我走……走不動了,你……你先走吧!」   湯光亭道:「那怎麼行,你是我老婆,我怎麼可以扔下你不管。別說了,我背你。」反過身來將梅映雪負在背上,向前飛奔而去。才轉過街角,梅映雪痛苦地呻吟出聲。湯光亭關心道:「怎麼了?」梅映雪道:「我胸口好痛,肋骨……肋骨好像斷了……」湯光亭急道:「那怎麼辦?」梅映雪道:「你……你放我下來,用……用抱的……」湯光亭道:「是啊,我怎麼這麼糊塗,你瞧我急的。」   當下便將梅映雪橫抱胸前,在梅映雪的指示下,先回客棧中拿了衣物銀兩,然後遁出城門,正準備望北而去,忽然自城門中奔出一隊人馬,領頭者揮動長槍,大聲喝道:「喂!前面那兩個人,馬上給我站住,乖乖束手就擒,反抗拒捕者,一概格殺無論。」   湯光亭也不是笨蛋,哪裡肯讓人家嚇上一嚇便束手就擒,大叫一聲,發足狂奔,道:「怎麼辦?他們追來了。」梅映雪心想:「湯哥那時擋在我前面,接了玄璣一掌,卻一點事也沒有。還有他抱著我跑了這麼許久,不但臉不紅氣不喘,還能開口說話,看來他的內功已有相當根基,怎麼武功這麼差勁,還讓萬回春打脫了手腕?」便道:「你……你怎麼不用輕功。」   湯光亭道:「輕功?我不會啊?」梅映雪道:「那你會搬運內息嗎?」湯光亭道:「這個我會。」順口說了幾則搬運之法,梅映雪道:「那便沒問題了。」心想時間緊迫,沒空細問其他問題,當下便把在行進間如何呼吸運氣,如何氣貯丹田以發內勁,又如何配合內力屈膝跳躍。湯光亭依言試為,果然每一步跨出的距離,不斷地一尺一尺的往上加,身子也越發輕盈,飛奔起來更加舒暢。   那一隊人馬本來已經來到湯光亭身後不到幾丈遠,彷彿就在湯光亭的耳後吆喝著。可是接下來這個距離不再拉近,雙方僵持一會兒,反而逐漸地慢慢拉開,先是五丈、十丈,接著二十丈、三十丈,那隊人馬連聲咒罵,卻也無可奈何,不久之後,雙方越離越遠,就連馬蹄聲也聽不到了。   湯光亭大喜,但是他跑了一陣,漸漸抓到了竅門,體內真氣流轉也加順暢,越加得心應手,得到後來,猶如足不點地一般,實在不想停下來。耳聽得梅映雪在懷裡輕聲說道:「湯哥,我們往西北到汴京去,去躲在皇帝老兒的腳底下,讓他們找一輩子也找不到我們。」   湯光亭讚道:「這個主意不錯,就這麼辦。嘿……我好像可以一路跑過去哩!」梅映雪跟他提議,原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可以一邊如此奔跑,還能一邊說話,心下不禁又驚又喜,暗道:「湯哥內力深厚,足以讓他身躋身武林一流高手,不知為何不會運用呢?」但聽得耳畔生風,兩邊景物不住倒退,非旦比騎馬還快,更比乘轎平穩,涼風拂面,令人神清氣爽,十足快意暢然。   湯光亭鼓動全身真氣,身體自然發熱,梅映雪靠在他的胸膛上,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成年男子氣息,一時心馳神蕩,忘記身上疼痛,不自覺將臉龐輕輕挨擦在他胸膛之上,時而仰頭看他認真專注的眼神,時而側耳傾聽他豪邁狂放的心跳,忽然覺得心中暖洋洋,熱呼呼的,十分受用,尋思:「初見他時,還覺得他年少輕浮,毛燥沒個定性,實在不是托付之人。但今天他不知自己武功厲害,依然捨命救我,足見他心中確實有我。再說他年紀輕輕,功力已然深厚如斯,又有正義感,只要假以時日,定能在江湖闖出一片天地。雖說當日托身給他是出於無奈,可是今日看來,說不定是老天爺冥冥中的安排呢!」   她思之良久,內心充滿平安喜樂,不自覺合上雙眼,在湯光亭懷中沉沉睡去。   湯光亭這一發足狂奔,直奔出八九十里,才在一處小鎮上休息歇腳。兩人找了一處僻靜的小客店投宿,梅映雪忍痛自將胸前肋骨斷處,摸準一一扶正,才知道自己的肋骨竟然斷了四根。敷上草藥,包紮完畢,再探湯光亭的脈搏,發覺他不但未被玄璣所傷,連同先前所中劇毒,亦一一消解,至於他為何在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內功突飛猛進,功力渾厚如斯,更是渾然不解。   湯光亭對於她的疑問,也多是一問三不知,瞠目不知所對,只說自己因為提前毒發,便吃了梅映雪給他的藥丸,再加上莫高天與萬回春都曾為他用心救治,萬回春甚至還傳授他練氣之法,梅映雪便因此推估,也許便是如此誤打誤撞,竟成就了他一身內功。但這功成得實在太快,梅映雪也曾猜想到,千藥門的不傳之秘九轉易筋丸,傳言中效能與此情況相當吻合,只是這藥丸既然已經吃下去了,多做這方面的猜想只是多添煩惱,更何況也無法證實。   原來那時玄璣雙掌拍向他們兩個,掌力雖然強勁,但有一半的力氣用來激起掌風,用以帶偏疾射而來的附骨釘,但饒是如此,湯梅兩人,還是同受了一半的掌力,若是受得實了,一樣是五臟俱裂,骨骼寸斷之禍。那湯光亭內力雖強,但未習得運用知法,揮掌挺身向前,原是代梅映雪受死之意,卻不知萬回春一開始為保護湯光亭心脈不受毒氣所侵,不知不覺中早將手少陽心經行功運氣之法傳給了他。   所以湯光亭只練過這一脈的運用,修練也最早最純熟,所以在揮掌同時,不知不覺地也用了出來。那時湯光亭九轉易筋在體內作用已有七十天左右,即將進入第九層,所蓄內力幾乎已達七八十年,若是在一般情況下與人對招,對方自然可以以招式避開他的這一掌,直接打在他身上,但是玄璣當時既無心傷害他們兩個,也就不會故意耍其他招式,於是兩人正大光明,老老實實地對了一掌。   如此一來,湯光亭正好所修習的部分,全都派上用場,而且要是湯光亭懂得運用,趁著玄璣那一愣之際,突然發勁,還可能傷了這堪稱武林第一的高手。   兩人研究了一陣,也只能猜出個大概,既然無解,索性便不猜了。更何況那梅映雪除了胸前肋骨骨折,湯光亭後退撞上她之時,亦將玄璣一部份力道傳了給她,所受內傷亦不算輕,而且全身經脈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外力所封住,需要藉由湯光亭之力一一打通。於是梅映雪便將運用內力的法門,慢慢講解給他聽。   湯光亭得知了如何運用自身內力,就如同一個身擁家財萬貫之人,陡然得知金錢的好用一般,開心的像瞎子開眼,雀躍如野馬脫韁.於是兩人仍一路向西,路上湯光亭每日運功兩個時辰為梅映雪打通經脈,其餘時間便練習梅映雪所教他的各種使勁之法。   如此過了十餘日,梅映雪身上的脈絡雖未盡通,但已能自行運功,每日也只需湯光亭幫忙半個時辰。而湯光亭對於各種行功運勁之法,也大致瞭然於胸,所缺的便是一套實用的武術。但因梅映雪所學皆是偏向女子一路的陰柔功夫,湯光亭並不適合,所以只能傳他一手近身擒拿功夫。然而話雖如此,湯光亭只練了幾天,不但將各種繁複變化練得十分純熟,更因招式上勁力內附,威力便如同尋常人練了三四十年一般,連梅映雪都自歎不如。   又走了數日,這一日上午,兩人終於來到了目的地汴京。   那汴京為古戰國時魏都大梁,晉時東魏置梁州,到了隋唐改粱州為汴州,所以又叫汴梁,宋時也稱東京,其實就是開封。梁、唐、晉、漢、週五代,有四朝定都於此,亦因經過四代不斷修葺建設,城郭越見廣闊,牆高濠深,到了北宋,已是當時世界上的第一大城市。   梅映雪這時身子雖未完全康復,但武功恢復了也有六七成,與湯光亭有說有笑的,並肩走進城南南薰門,放眼直直望去,遠遠地彷彿又有一處城牆。道路兩旁居民房舍櫛比鱗次,市面商業買賣活動繁盛,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湯光亭久居深山,梅映雪多住山谷,都沒同時見過有這麼多人來往穿梭,人生鼎沸的模樣,兩人都是年少好玩之時,不覺眼界大開,處處驚喜。   湯光亭路上攔著一個挑擔少年,問道:「想請問這位兄台,不知這汴京城中,哪裡最熱鬧,最好玩?」那少年聽他口音,知他是外地來的,又見他身邊跟了一個姑娘,只道:「這路再往前去三四里,過了朱雀門,就可以到內城去了。從朱雀門通到皇城的宣德門這一段路上,是汴京城裡最熱鬧的地方,這花樣可多了,像是你是愛喝酒,還是愛賭錢,到處都有地方。街東晚上還有鬼子市,中夜點燈開市,破曉才散。街南的相國寺過幾天也要開放了,到時什麼南北雜貨,還是珍禽異獸,都有得賣。」說著看了梅映雪一眼,續道:「至於酒樓瓦肆,兄台儘管看著辦,反正一過朱雀門,你左右看看就明白了,要是嫌花費太大,這個朱雀門外龍津橋兩邊的,也都不錯,價錢也相當合理。」   湯光亭太清楚他說的是什麼,但一聽說要花錢,便隨口問道:「有沒有不用花錢的?」他這麼問倒不是小氣,只是他這一路上,用的都是梅映雪那時賣馬的錢,自己身上一文都沒有。那少年聽他這麼說,頗為吃驚,說道:「不會吧?老兄,這種也有免費的嗎?少作夢了你?」認為湯光亭戲弄他,氣呼呼地挑上擔子走了。   梅映雪道:「這裡的人可真勢利,一聽說你沒錢,頭也不回地走了。」湯光亭道:「別理他,不是說有市集嗎?去瞧瞧熱鬧也好。」   兩人信步走去,一路玩賞,但見城內有運河貫穿,河上舟船往來穿梭,川流不息,河岸兩旁各式店舖、酒肆、糧倉、作坊畢設,已經是十分熱鬧,直到一過朱雀門,當中街道不但更為寬敞,但見兩旁店舖戶戶門宇廣闊,更比尋常氣派,往右邊看去,是一派雜貨什物商店,什麼金銀銅器、紙書字畫、衣物布帛、皮革漆器、甚至鷹鷲狼犬等等;再向左瞧去,則有賣魚賣肉的、賣蔬果的、賣花卉的、賣茶葉的、賣藥材的,而賣酒飯的有熟牛羊肉、包子、餡餅等等,但最多的還是酒樓妓院。   梅映雪這時終於明白剛剛那位指路的小哥話中之意了,與湯光亭笑道:「果然都是一些花錢的地方,你有沒有後悔當初出門的時候,沒多帶一點銀子?」湯光亭道:「不錯,你瞧,我要是多帶些銀兩,這會兒請你喝茶聽人唱戲、唱小曲兒、說書什麼的,不就有譜了。」梅映雪才不信他,道:「是嗎?」   那汴京城是座三重城,中心是皇城,接著是內城,最外的則是新城,也叫外城。兩人除了不能進皇城之外,在最熱鬧的內城到處遊玩,數日不能盡興。由於開封地處平原,四周無險可守,加上土質貧瘠,不利種植,所以京城百萬人口日常所需物資,全都仰賴汴京四河運送,三重城內河道縱橫,河上共三十四橋。所以橋邊河岸,往往是最熱鬧的地方。這一日兩人過了州橋,到東畔的相國寺去,赴那每月五次的開放市集。但見寺內中庭佔地廣闊,萬頭鑽動,寺中還可讓人掛單借宿,非止僧侶,商賈書生,關外西域各色人等,時有所見。湯光亭原也想在此過上一夜,但是梅映雪考慮此地過於龍蛇雜處,便與作罷。   那時已過新年,汴京雖然熱鬧,但住了幾日,除了皇宮之外,其餘地方大概也走都遍了。就是城外一般百姓不得進入的皇家苑林:宜春苑、玉津園、瓊林苑與聖瑞園,兩人也都悄悄進去過了。梅映雪便道:「反正距離十五燈會還有幾天,不如出城去附近玩玩,也好調劑調劑,勝過每天在這邊看人來人往的,瞧得也挺煩。」   湯光亭道:「沒想到日子過得這麼快,那天我在丁家曾聽他們說起,要在二月初五開英雄大會。」梅映雪道:「你想去?」湯光亭道:「是啊,我們一路躲到到汴京來,為的便是要甩掉他們,可是現在我的武功也不弱,你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要是這會兒遇上他們,就算再不濟,轉頭一跑,只怕他們也追不到,所以我們再也不用怕他們了。」他不知他體內九轉易筋之功,早已經功德圓滿,光以內功而言,放眼天下,能與之匹敵的實已寥寥可數,差就差在他不會上乘的武術而已。   梅映雪道:「就只是因為你不怕,所以你想回壽春?你老實跟我說,沒關係的。」湯光亭不解道:「什麼老實說?」梅映雪道:「你不是藉著英雄大會,想找什麼人吧?」湯光亭眼睛一亮,說道:「阿雪你真聰明,我那個結拜兄弟在千藥谷裡讓無極門的幾個臭道士圍攻,至今下落不明,如果無極門的玄璣真的要辦什麼英雄大會,我想他就算不去鬧場,也一定會去看看究竟。」梅映雪冷冷地道:「只是想找你結拜大哥嗎?你……那個林姑娘呢?」   湯光亭恍然大悟,眼眸中閃過一絲狡獪的神氣,說道:「我才納悶你今天說話怎麼陰陽怪氣的,原來是喝大醋啊!」   梅映雪粉拳揮來,打在湯光亭的胸膛上,啐道:「你好美嗎?」卻不知為什麼臉上忽然一紅,扭過頭去,不再理他,直接往城外走去。湯光亭不吭一聲,落在她身後四五步遠,亦步亦趨,緊緊地跟著。   梅映雪知道湯光亭一直跟在後面,頭也不回地一直向前走,不久來到一處林子裡,那林中有一條小澗,水面結著一片片薄冰,流水汨汨,發出叮叮的響聲。梅映雪停下腳步,蹲下身子,抄了一口水,靠在唇邊啜飲「哇」地一聲,說道:「好冰哦!」湯光亭站在身後,說道:「你瞧岸邊都結冰,當然冰了。」   梅映雪站起身來,往前瞧去,半晌,說道:「湯哥,我們順著這條小溪到上游去好嗎?」湯光亭想她難得有這樣遊山玩水的心情,不願拂逆,便道:「好哇。」   梅映雪縱身一躍,跳過溪澗,說道:「我們來打賭,看誰跑先到源頭。」一言未了,身影已經隱沒在樹林當中。湯光亭也是一時童心大起,躍入溪中,以溪中岩石為階,逆流而上。   這林中山勢並不甚陡,梅映雪的輕功武林中獨樹一格,她身子剛剛痊癒,正好趁此運功發汗,活絡經脈。湯光亭的輕功源於梅映雪,修習時間又短,但他仗內力深厚,每一步跨出,步伐都相當遠,這山溪的源頭是一漥池子,所以兩人竟幾乎是齊頭起步,並肩到達。   湯光亭見這池水佔地雖闊,但池水甚淺,池面也多已結冰,便道:「天氣這麼冷,這池水又不是溫泉,看樣子是不會有仙女下來洗澡了。」梅映雪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便道:「你想偷看仙女洗澡,只怕沒那個命。」湯光亭道:「誰說的,我就看過。」梅映雪當然不信,問道:「什麼時候?在哪兒?」湯光亭道:「有一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梅映雪笑道:「原來是作夢礙…」湯光亭將嘴一扁,梅映雪笑道:「不是啊?對不起,請繼續講下去。」湯光亭清清喉嚨,續道:「在那夢裡雲霧縹緲……」梅映雪忍不住抿嘴笑道:「那還不是作夢?哎喲,當真對不篆…」湯光亭不再理她,續道:「一般說來,仙女要洗澡,通常都是把姊姊妹妹一起叫過來,一次七個人一起洗澡。我母親早就吩咐過我,要挑就挑年紀最小的那一個,可是那天洗澡的仙女卻只有一個,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她脫下來的衣服,真是急死我了……」梅映雪此時已知他說的是自己那天晚上,在山洞中練功的事,腦海中回想起當日之事,至今一顆心尚不自主地「卜通、卜通」地跳著,紅著一張俏臉,續聽他說道:「……後來出現了兩隻怪物,張牙舞爪地想要傷害那位仙女,我湯光亭雖然藝不如人,但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心,卻是與生俱來的,終於邪不勝正,我趕跑了怪物,還把自己的衣服讓給仙女穿。」   梅映雪道:「你胡說八道,那……那個不過是一般凡人,哪是什麼仙女了?」湯光亭搖搖頭,煞有介事地說道:「你見過仙女嗎?你既沒見過仙女,又怎知道她不是?她若不是自天上下凡,試問人間哪有這麼美麗脫俗的女子?後來那仙女感激我救她,又見我相貌不凡,是少年英雄,所以就以身相許,共譜仙人良緣啦。」   湯光亭說完這些渾話,兩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梅映雪,要瞧她有什麼反應。卻見她並不答腔,只把兩眼望向遠方,半晌忽道:「湯哥,山丘那一頭,不曉得有什麼?」湯光亭道:「上去看看。」   兩人越過山脊,信步亂走,但見石間流泉處處,卻是往北流去。梅映雪忽道:「湯哥,你知道這水要流去哪邊嗎?」湯光亭不料她有此一問,說道:「我只知道這天下百川,最後通通匯流入海,這叫萬流歸宗。」梅映雪道:「我不是問這個。我們上山的時候,所見山澗溪水全都往東南流,這裡卻是往北,那是因為這裡向北是黃河,往東南的流水,是匯入淮河。我一路上注意了,只要我們找到任何一條入淮的河,乘舟順流而下,不用幾天,就可以到達壽春。」   湯光亭滿心感謝,原來梅映雪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了,忽然伸臂一抱,摟住她的腰。梅映雪嬌笑著避開,伸手格擋,湯光亭反手去拉她的手臂,結果兩人不知不覺地都使上了擒拿手法,以快打快,頃刻間拆上了數十招。   梅映雪見湯光亭招式純熟,拿穴精準,心想他不負自己一番教導,除了滿心歡喜,更想一試他功力究竟能到多高?當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施為,可是打到後來,湯光亭手上勁力越來越強,自己要扣住湯光亭門脈的手,往往都被他體內的內力彈開,連續幾下梅映雪拿捏不住,梅映雪右手一翻,逕打湯光亭的左脅。   此招一出,梅映雪暗道一聲:「糟糕!」因為自己是女孩子,所學功夫偏向陰柔一面,所以除了擒拿手之外,並未教他其他武功,這一招「借花獻佛」,是她祖父梅師成特別教她的武功,以非擒拿手的功夫,湯光亭不知拆解之法,只怕就要中招受傷。   卻見湯光亭左肘一崩,用肩膀撞了過來,梅映雪又驚又喜,因為這一招是擒拿手中的一招,但湯光亭卻隨機應變,用手肘肩頭代替手指手腕,但覺雙腕一緊,已被湯光亭雙手抓住,扭到背後腰間去扣了起來。   這麼一來湯光亭的雙手不但一樣摟住了梅映雪的腰,還同時制住了梅映雪的雙手,令她不得動彈,不禁得意道:「你看,多做抵抗,還不是一樣逃不了。」梅映雪笑道:「我這是自作孽,教了徒弟武功,卻被徒弟反過來用自己的武功欺負。」湯光亭雙手一緊,笑道:「有嗎?我有欺負你嗎?」說著說著,雙手越抱越緊,將梅映雪的身子,緊緊地靠在自己懷裡。   那湯光亭初是說笑,但是梅映雪溫軟的身子在抱,時刻一久,心中不知不覺地漾起異樣的感覺,低下頭來,兩眼怔怔地瞧著她細緻的面龐,腦中嗡嗡作響。那梅映雪察覺到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有異,忽然臉上一陣飛紅,心中小鹿碰碰亂撞,身子卻緊張得僵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幾度想開口問他意欲何為,也不知為什麼,就是開不了口。   湯光亭見她朱唇微張,欲言還休,但覺她嬌艷欲滴,柔情無限,心中一蕩,便朝著她的雙唇,深情地吻了去。梅映雪嚶嚀一聲,待想要抗拒,卻是全身一陣酥麻,只能任憑擺佈。良久良久,手臂一動,才知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湯光亭的手已不再扣住她的手腕,雙手得獲自由,已經有一陣子了。   那湯光亭得寸進尺,吻過她的雙唇,順勢一滑,便去親她的脖子耳朵。梅映雪但覺一陣麻癢難當,霎時天旋地轉,口乾舌躁,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環抱湯光亭的頭頸,但忽然間也不知哪裡衝出來的理智:「哎喲,不行……最少不行在這裡……」千嬌百媚地一把推開湯光亭,嬌聲道:「你還說……還說你沒欺負我。」   湯光亭臉上一紅,想來今天如此,可能已是梅映雪所能接受的底限了,也就立即住手,但是摟著腰的手倒不忙放脫,卻道:「你是我老婆,這樣哪叫欺負,這叫永浴愛河,相親相愛。」原來這些日子以來,兩人雖然同進同出,甚至為了省錢,同室而眠,但兩人卻從未同榻,始終謹守份際,未嘗有過越軌的舉動,今天情深意動,一發難以收拾,已是兩人近來最親密的舉動了。   梅映雪紅著一張俏臉,道:「我們還沒拜堂,不算成親了。」想起那天在山洞之中,要湯光亭立誓娶親的事情,忽覺心中一陣溫暖,便將臉蛋輕輕地貼在他的胸膛上。過了一會兒,忽道:「你老實告訴我,那天在山洞裡,你……你脫了我的衣服以後,有沒有對我做不規矩的舉動?」說著話時,將臉蛋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中,不敢抬頭。   湯光亭道:「喔,你說那天礙…」先是故作沉思狀,然後大義凜然地道:「以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是趁人之危之輩,那天我自然是恭恭敬敬,絲毫不敢褻瀆,能夠不看的,一眼也不多看,能夠不摸的,一把也不多摸。」   梅映雪起先聽他說得鄭重,幾乎便要肅然起敬,待聽他說到什麼摸不摸的,忽然臉上一紅,啐道:「就瞧你剛剛欺負我的樣子,足以證明你是一個壞胚子,我才不信在你心中,還有什麼東西是能夠不看,不能夠……」想起這個「摸」字太不雅,「哼」地一聲,含混帶過。湯光亭見她這般嬌嗔的模樣,心中反是樂不可支,雙手向內用力一縮,再度將她緊緊抱住,說道:「既然被你看出來我是個壞胚子,那今天就饒不了你,以彌補我那天的損失。」   梅映雪一陣粉拳亂捶,嬌叱道:「你想得挺美,你有什麼損失?」湯光亭嚷道:「我不管,我不管……」正想胡鬧一陣,忽聽得遠處幾聲野獸的低吼,蹄聲急奔,正往兩人所佔之處而來。湯光亭停下嘴巴,側耳傾聽,梅映雪察覺他停下動作,正要詢問,也聽到了這奇快的聲音。   湯光亭道:「你也聽到了?」梅映雪道:「那是什麼東西?腳步這麼笨重,偏又跑得這麼快。」湯光亭道:「除了這隻野獸之外,後面還有兩個人。」   話才說完,樹叢分開,一隻長著兩隻角的動物跑了出來。湯光亭道:「啊,是條水牛!」後面追著一高一矮兩個人,那矮子跑在前面,頭上戴的斗笠掛在脖子後面,頭髮花白,臉色紅潤,健步如飛,瞧不出有多大年紀,但年歲是一定不小了。他手裡拿著一根竹棒,左點右點,好像是他另外一隻腳一樣。他身後跟著一個中年道士,身材高大,面如冠玉,朱唇皓齒,一樣瞧不出實際年齡,不過他背負長劍,倒像是無極門的道士一樣。   只聽得那矮老者喊道:「小兄弟,我的牛捉狂了,快讓開!危險!」湯光亭道:「老丈,別慌,我來幫你。」說著雙腳蹲跨,雙手作勢要去抓。那矮老者見他這一蹲姿,儼然如淵停嶽峙,頗有些門道,急忙道:「別傷了我牛兒!」卻見那狂牛已經奔到湯光亭跟前,想叫他住手已經不可能了。   湯光亭見這牛來勢兇猛,看準時機,從一旁探出雙手,抓住了那兩隻牛角。那牛凶性大發,牛頭猛甩,低首牴去,湯光亭大喝一聲,順勢將牛頭硬往下壓到地面。   那牛奔勢未衰,身體又重,雖然抵到地面,湯光亭所受之力也不下有幾百斤,但見他連退數步,將來勢盡消,接著右腳一跨,轉著牛角,將牛頭一扭,那一頭牛便不由自主地翻倒了過去。   便這麼一阻,那矮老者與中年道士已經趕到湯光亭身邊。那頭水牛氣勢經這麼一挫,似乎恢復了理智,見到矮老者靠近,忽地哀哞起來,狀態十分可憐。矮老者神色著急,輕輕摸著牛頭,道:「阿黃,阿黃,你怎麼了?」梅映雪心道:「阿黃?這頭牛不是黑色的嗎?」   那中年道士也蹲了下來,說道:「它是怎麼了?」矮老者說道:「我也不知道,它平常不是這樣子的。」中年道士站起身來,與那湯光亭道:「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剛才那一手可俊得很吶!」   湯光亭這時也瞧清楚了這中年道士的色服與無極門頗為不同,應該與無極門無關,便道:「小可名叫湯光亭,這位是我的妻子。」中年道士「嗯」地一聲,說道:「貧道姓呂,這位前輩姓陳,這頭發狂的牛,平常是他的坐騎,跟了他有一二十年了,像老朋友一樣,沒想到剛剛突然發狂,到處亂衝亂跑。這位陳前輩既怕它傷人,是又怕人傷它,所以一路追趕下來,既沒追上,也沒追丟。我擔心他年紀大了,所以就跟著跑來看看。」矮老者道:「阿黃年紀不大,它才十七歲而已。」姓呂的中年道士笑道:「它年紀不大,你年紀不校」湯光亭覺得這個中年道士十分親切,跟一般他所遇到的長輩不同,不但沒有半點倚老賣老凌人的氣勢,還將自己當成平輩朋友一樣說話,感覺非常自在。他有點想管一管這件事,便道:「它是受到了什麼驚嚇嗎?」   那姓呂的道士想了一想,說道:「當時的狀況,嗯……好像沒有。」湯光亭跟著蹲下身子,說道:「還是說它生病了?」矮老者說道:「說得對,一定是的,它今天一反常態,肯定是因為它身體不舒服。但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可要上哪去找大夫?阿黃,你可要振作一點,千萬不要先離我而去啊!」   那梅映雪忽道:「它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矮老者回過頭來,說道:「姑娘,此話當真嗎?」湯光亭道:「啊,你不說我倒忘了,這裡就有一位大國手。」說著往梅映雪一指。那呂道士道:「湯夫人若真會給牲畜看病,便勞煩救它一救。」   梅映雪蹲下身子,在這頭牛的左後腳跟,接近蹄子的上方,細心地找到了一處小小的傷口。那傷口是兩個小洞,類似某種齧齒動物,或是蛇類毒牙的咬痕,上面血液早已經乾涸,牛體黝黑,所以並不容易發現。   那矮老者這時因為梅映雪的動作,也發現了這一處傷口,他伸手在那傷口附近撫摸,果覺得觸手生熱,頗不尋常,便道:「這是給什麼東西咬了?怎麼會這樣?」梅映雪沉吟不答,從衣囊中取出幾枚金針,在牛腳上一針針紮下。矮老者萬分驚奇,道:「怎麼連牛也有穴道嗎?」姓呂的道士道:「我看你是急糊塗了,這牛跟人一樣都有血脈,有五臟六腑,自然也有穴道了。」   梅映雪下針完畢,說道:「我原本以為這頭……嗯,阿黃是不小心踩到了蛇窩,所以被蛇給反咬了,但是這天氣那麼冷,有些地方都還積著雪,被蛇給咬中的機會實在很少很少。況且……」矮老者道:「況且什麼?」梅映雪道:「況且我看這傷口,根本不是毒蛇咬的。」   那矮老者與那姓呂的道士互望一眼,並不說話。湯光亭道:「阿雪,你覺得是什麼東西,就儘管說吧,不要賣關子了。」梅映雪道:「我也不清楚,這傷口雖然很像是毒蛇咬的,但是蛇牙略作彎鉤狀,這傷口卻是直錐造成的。還有,這種毒好像不會致命,而且還加了麻藥,與其說它讓毒物咬了,倒不如說是中一種淬了毒的暗器。」   姓呂的道士臉色微變,與矮老者說道:「難道……」那矮老者說道:「你莫問我,你武功高我那麼多,要是連你都沒發現異狀,我又怎麼能夠知道?」姓呂的道士站起身來,說道:「難怪他們這一路上,一直都沒放棄跟著我們。」矮老者道:「原來你早知道了。」站起身來,說道:「可憐我的阿黃,成了戴罪羔羊,也不知怎麼著的道的……」話沒說完,身子忽然顛了一下,失聲笑道:「哎喲,剛剛跑得太久了,年紀大了,有點頭暈……」這下可真跌了下去,那湯光亭眼明手快,急忙跨步向前攙祝那姓呂的道士大吃一驚,問道:「你不要緊吧?」忽然腳下一個踉蹌,自己也險些摔倒,心下暗道:「糟糕!」急忙運起內功,豈料這不運功還好,這一運功之下,才發覺自己丹田之內竟然空蕩蕩的,就是一絲內力也無。這是他自會練功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這一驚非同小可,情緒激動之下,額上的汗珠,不住滲了出來。湯光亭見他神色有異,忙問道:「呂道長,你還好吧?」   那姓呂的道士雖然遭逢劇變,但他所練的內功是天下玄門正宗,修為深湛,所謂情緒激動,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隨即鎮定如恆,心照空明,而湯光亭之所以能夠發現這一瞬間的事,也是他內力修為高深,已近爐火純青,五蘊觀感反璞歸真,眼光銳利之故。只聽得那姓呂的道士說道:「沒事,可能是有一點累了。」湯光亭道:「有人來了。」   那姓呂的道士並不特別吃驚,因為他早就知道有人一直跟蹤著他們,只是他仗著自己武藝高強,一直沒將來人放在眼裡,如今一想,原來自己這邊兩人一牛,都不知怎麼地早已著了道,這些人一直耐心跟著,就是想等自己毒發。   那矮老者道:「我不行了,我全身都提不起勁,你先走吧,我在這裡陪阿黃!」姓呂的道士道:「別胡說,咱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便走。」瞥眼一瞧,林子中已經有幾道人影遮遮掩掩地出現,心道:「他們本來只是遠遠地跟著,現在居然敢出現在我面前,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如何不知這些人是試探自己來著,但是連運了幾次內勁,丹田依舊是空蕩蕩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湯光亭但覺四面八方都有人,也瞧出了情況有異,細聲與梅映雪道:「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梅映雪小聲道:「嗯,這兩位前輩也都中了毒,毒物的內容應該與那頭牛一樣。」湯光亭道:「那是什麼毒?」梅映雪道:「若我所料不錯,他們應該是中了一種叫『廢神弛筋散』的毒。」   這話一說完,只聽得前方有人說道:「咦?這姑娘怎麼知道我們的獨門秘方?」另一人說道:「那還叫獨門秘方嗎?她既叫得出名目,說不定還能解哩!」接著馬上有人說道:「放屁!」另一人道:「既是如此,只好不留活口了。唉,可惜,可惜……」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起來,逐漸從林中走出。   湯光亭一一算去,這批人總共有七個人,身材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從四面合圍過來。那姓呂的道士認為事不關湯光亭與梅映雪,便道:「你們一路跟著我們兩個,走了這麼多路,也真是辛苦你們了。有什麼事就衝著我們兩個來,仗勢欺負人家小倆口,要是傳了出去,那像什麼話?」   一個瘦得像跟竹竿,連一張臉都長得像馬臉的漢子說道:「待會兒我就先殺了這小子,那不就不是小倆口了?再把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娘皮,抓回去獻給我師父,她成了我們的八師娘,這事不就不會傳出去了?」後面一個大暴牙接口道:「六師兄,當真要把她獻給師父嗎?你剛剛不是說……」馬臉漢子說道:「這你就不懂了,這個『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咱們做弟子的,要是有什麼好吃東西,都一定要給師父嘗一嘗,更何況是美女呢。」眾人一聽連連點頭,異口同聲稱是。   那姓呂的道士一聽,不免心中有氣,但見這七個人武功都不弱,湯光亭雖然剛剛露過一手擒牛功夫,但他年紀輕輕,武功再好也必有限。想到這裡,右手一抬,便要去拔劍,心想只要自己發動攻擊,他們兩人就能趁隙逃走,可是沒想到右手手指才剛碰到劍柄,右臂卻是一陣酸軟,竟是連抽出配劍都有所不能。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那湯光亭身形一竄,瞬間欺身到那馬臉漢子跟前,「碰」地一聲,兩人掌對掌,爪對爪,硬拚了一招。只見那湯光亭只是身子一晃,隨即站定,那馬臉漢子卻是連退六七步,身子撞上了一株樹幹,這才停了下來。樹上枝幹積雪嘩嘩落了一地,映照著馬臉漢子臉色忽青忽白,不一會兒哇地一聲,吐了一口鮮血。   在場眾人除了梅映雪之外,都是大吃一驚。那馬臉漢子身旁的大暴牙趕緊向前扶住,說道:「六師兄,你沒事吧?」馬臉漢子道:「我……我沒事,他……中了我的毒掌,大……大家快……快……」大暴牙道:「是快上?還是快逃?」馬臉漢子道:「去……去你……」終於忍不住又吐了一口鮮血。   梅映雪聽他說湯光亭中了毒掌,連忙上前,問道:「湯哥,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麼異狀?」湯光亭道:「什麼異狀?一點感覺也沒有。」張開雙掌,只見掌心當中,佈滿一點一點的紅色、綠色小點,卻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奇道:「咦,他是什麼時候畫上去的?」   大暴牙在一旁見了,喜道:「他中了六師兄的毒掌了,他中了六師兄的毒掌了!大家夥兒一起上啊!」其餘五人聽了,紛紛吆喝著衝了上來。梅映雪墨索鐵煉抖開,黑影到處,只聽得叮噹、哎喲之聲連連,自是武藝高的眼明手快,用兵刃格擋成功,而武藝差一些的,因為手腳較慢,煉頭招呼到身上,痛得唉唉大叫。   那姓呂的道士與矮老者,都沒料到長相嬌柔的梅映雪居然還有這一下子,不由都喜形於色。反之,馬臉漢子那幫人個個張大了嘴,舌撟不下,在外圍吆喝連連,沒人敢貿然進攻。   梅映雪最擔心的還是湯光亭身上所中的毒,是又把脈又看眼睛瞧舌頭的,湯光亭只嚷著:「沒事,他那一點毒不算什麼,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原來他體內內功的根基,原就為四種劇毒漸化而來,那五彩毒蛛與沸腐湯之毒,在慢性毒物當中,已經挨到天下第一的邊了,所以一般毒物,此刻一入他的體內,都只有被吸收利用的份,根本傷不了他。梅映雪也隱約猜到了這一點,只是有一些環節還想不通而已。   但是眾人合圍的情況並未改變,梅映雪若將墨索鐵煉使開,這合圍的圈子往後放大一點,要是梅映雪放鬆力氣休息,合圍的圈子就會往內縮小一些。湯光亭幾次想要幫忙,但一時候一長,人人都知他內力非凡,但武功卻不行,幾招下來,湯光亭連連中招,要不是內功自然護體,他這一次不知要受多重的內傷。   那姓呂的道士瞧出其中關鍵:要是湯光亭再強一點,與梅映雪裡外配合,不用多久就可以趕走所有人,而要是湯光亭再弱一些,梅映雪獨木難支,一樣時候一久,墨索鐵煉組成的防禦圈,就會不戰而潰。   他再次確認自己提不起半點內勁,於是便乾脆放棄不用,但這「廢神弛筋散」還有令人精神渙散,筋肉無力的效果,於是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氣,強用意志力去凝神澄慮,數十年的修為這時終於見到了效果。他漸漸覺得恢復了神智,「唰」地一聲抽出長劍,長劍直指那大暴牙的門面,又急又狠。那大暴牙彷彿吃過那姓呂的虧,見他這一招凌厲,大叫一聲:「糟啦!藥效過了,撤了,撤了!」   其他眾人又不是瞎子,豈要他相告才知,大叫一聲,四下散開。只聽得其中有人說道:「六師兄怎麼辦?」「你背了他走。」「你怎麼不背?」「說那麼多幹嘛?快去找二師兄給六師兄報仇。」邊走邊說,一下子都去得遠了。   湯光亭喜道:「呂道長,你好了?」那姓呂的道士道:「我……」才說了一個字,忽覺天旋地轉,一個左膝跪地,整個人俯跌了下去。湯光亭大吃一驚,搶上扶起。那矮老者雖然精神萎靡,但也瞧見了,說道:「呂嵒,你還好吧?」   梅映雪道:「這廢神弛筋散的毒性沒那麼容易解,他剛剛勉強用力,只怕身上受創更重。」那矮老者緩緩地道:「你們兩位快走吧,他剛剛這麼做,就是想讓你們兩個脫身。這批歹人不只這七個,等一下他們捲土重來,那就真的插翅也難飛了。」呂嵒頭昏腦脹不能言語,只點了點頭,表示那矮老者說得沒錯。   湯光亭道:「不行,這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還有,天下事,天下人管,這檔子事既然撞在我手裡,我就管到底了。」梅映雪道:「你打算怎麼辦?」湯光亭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先離開這裡再說。」沉吟一下,說道:「阿雪,你幫忙背這位老爺爺,我背這位道長走。」他想第一這位老先生比較輕,再來他應該已經很老了,因該不會吃自己老婆豆腐才是。   那呂嵒道:「我不用背,我自己可以站起來,你們背著陳老就行了。」矮老者道:「那我阿黃呢?」呂嵒道:「阿黃躺在這裡,他們不會傷害它的。」梅映雪道:「是啊,阿黃雖然也中毒了,但是它體格比人強壯太多了,它只感到不舒服,不會有什麼大礙。你不是也瞧見了它剛剛那一股衝勁。」矮老者摸摸那頭牛的背,說道:「阿黃啊,阿黃,你乖乖躺在這裡別動,他們見你躺著不動,就不會注意你了。」   湯光亭背起矮老者,道:「事不宜遲,快走吧!」梅映雪將鐵煉纏在呂嵒腰上,拉著他施展輕功,那呂嵒只將身子放鬆,盡力集中精神跨步,以免跌跤。四人奔了一會兒,來到一處山岔路,那矮老者在湯光亭背上指揮,道:「上山去!」湯光亭想也不想,依言而行。   那山坡還算平緩,奔跑起來不甚費力,又奔出一陣子,正自慶幸脫離險地,忽地背後人聲響起,遠遠地喊道:「純陽子,你看你已經不行了,快快棄劍投降,老老實實地將東西交出來,老子大發慈悲,留你一個全屍。」湯光亭一聽,腳步更快了。   過了不久,那聲音又更近了一些,說道:「純陽子,你再不停下來,刀劍無眼,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颼地一聲,一枚袖箭破空而至,掉在湯光亭腳跟前,湯光亭大叫一聲,腳下一急,差一點跌倒。矮老者在他耳邊說道:「躲到前面的石頭後面。」   湯光亭向前望去,果見前方山壁斜插,直入一旁的溪澗當中,幾塊大石就攔在路上,看樣子好似是從山上滾落下來,幾百年來就這麼擋住天然山路,叫人要多冒風險。   湯光亭道了一聲:「好!」便往石塊奔去。那後面的追兵也瞧見了,一時暗器盡出,什麼鐵蒺黎、鐵蓮子、飛蝗石、飛刀、鐵釘通通出籠,這些人名堂倒是挺多,準頭卻是奇差無比,不一會兒湯光亭閃身來到石頭後面,梅映雪大叫一聲:「接著!」將手一甩,用鐵煉把呂喦凌空拋了過去。那呂喦想道:「沒想到我呂洞賓,竟然有給一個小姑娘當眾拋過來扔過去的一天。要是傳將出去,豈不笑掉我那幫朋友的大牙。」自己亦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這個呂嵒,便是中國道教史中鼎鼎大名的呂洞賓。與他在一起姓陳的矮老者,則是當時名氣相當大的華山隱士陳摶。   呂洞賓是唐憲宗時侍郎呂渭的後人,少時曾習儒、墨,屢舉進士不第,於是便隱匿山林,浪跡江湖。後來在長安遇到鍾離權(漢鍾離),通過了他所出的十道難題之後,終於得拜鍾離權為師,並出家當了道士。   那鍾離權乃是道家內丹內練開創者,他將一身本領傳給呂洞賓之後便不知所蹤。而呂洞賓學成之後,也凜遵師訓,以慈悲度世為自己修行成道之路,到處行俠仗義,解人危難。他素來敬佩陳摶對世事敏銳的觀察,又十分知人,所以時常到華山去找他,暢談天下大事。   前些天兩人談到北漢主劉繼元,有意聯絡遼國契丹對抗宋師,未免前朝晉石敬塘割地稱兒的荒唐事歷史重演,裨促天下太平之日早日來臨,兩人一致決定要前去阻止。於是兩人用計殺了遼國來漢的使者,與北漢要出使遼國的使者,還偷走了劉繼元要給遼景宗耶律賢,表示友好的奇珍異寶與國書。   那奇珍異寶與國書倒也罷了,那劉繼元還給了使者一個錦囊,要他到了燕京之後,如遇危急才能拆視,內容敘述如何與燕京暗樁取得聯繫,並授權順道取回從燕京所取得的所有機密。呂洞賓一拿到這個錦囊,立刻就拆開檢視,獲知這個內容之後,如獲至寶,當下便將所得珠寶分給貧民,毀去國書,帶著錦囊密函便要往遼國。而劉繼元得知之後,派出麾下江湖人士到殺呂洞賓與陳摶,希望能追回密函,路上雙方數度交手,呂洞賓劍法如神,眾人皆不敢近。這些天呂洞賓與陳摶轉向往南,卻不知怎麼著了道,竟然中了對方的毒,那水牛是陳摶的坐騎,中毒之後狂性大發到處亂跑,呂洞賓與陳摶在後面追趕,卻在路上碰到了湯梅二人。   那湯光亭伸手接住呂洞賓,梅映雪接著鐵煉一抖,那煉子居然像是會聽話一般,自動鬆脫呂洞賓的身子。接著鐵煉在半空中轉了一圈,叮叮噹噹直響,幾個衝過頭的首當其衝,只聽得「哎喲」「媽呀」幾聲,連滾帶爬地遠遠退開。梅映雪為自己爭取到這一點時間,也躲到岩石後面去了。只聽得外頭人聲吵雜,嘰嘰喳喳地說道:「我說得不錯吧,那個娘兒們潑辣得很。」「可惡,你也沒說要小心她的煉子。」「你剛剛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你一言,我一語,再度說個沒完。   梅映雪見那些人一時不便進攻,便要呂陳二人捋起褲管,脫下鞋子,果在二人的腳踝上,發現了與水牛阿黃一樣的傷口。   呂洞賓奇道:「真是奇怪,我竟也有這種傷口,更奇怪的是,我居然渾然不知。」湯光亭道:「阿雪,你剛剛說什麼『廢神弛筋散』,那是什麼東西?有沒有辦法解?」梅映雪道:「這廢神弛筋散無色無味,通常是下在人的飲食之中,如果要餵在暗器之上,可以調入蛇毒。那蛇毒兼之有麻痺的功效,暗器又小,所以兩位前輩才會不知不覺間中毒而不自知。」   陳摶道:「可是我們也未曾瞧見他們,有向我們射暗器的舉動啊?那怎麼阿黃也受到波及呢?」梅映雪道:「也許這是一種陷阱。我知道萬毒宮有一種暗器是埋在地面,或是置放草叢中,一經外力踩踏,毒針即由括機中彈射而出,尤有甚者,只要調整括機,就算不直接踩中陷阱,一有些微震動,毒針一樣可以彈射出來。」   陳摶道:「這萬毒宮什麼的我是從未聽過,不過天下製器之巧者,莫過於真定駱家,這種精密的機關,只怕是駱養韜的手筆。」梅映雪沉吟道:「說不定便是如此,只是這廢神弛筋散的毒,天下就只有萬毒宮才有。加上它配製不易,所以一向是不外流的。因此外面那一群人,十之八九是萬毒宮的弟子。」   湯光亭道:「萬毒宮?聽這名字好像滿駭人的,這毒有辦法解嗎?」梅映雪搖頭道:「既是獨門秘方,成分不明,外人無從可解,只有施毒者有解藥。不過這毒雖然厲害,但是中毒者只會一時內功喪失,精神渙散,並無其他大礙,而且這藥效只能維持七天,七天一過,又與平常無異,內力也多能盡復舊觀。」呂洞賓道:「可是這七天對一個江湖人來說,可就提心吊膽了。」   正談話間,那外頭眾人驚喜聲響起:「二師兄、三師兄、五師兄你們都來了,那真是太好了,七師兄已經將賊人困在這岩石後面,等候二師兄發落。」呂洞賓眉頭一皺,心道:「來得這麼快。」   只聽得那個二師兄道:「六師弟怎麼會受傷了?不是讓你們一看到純陽子毒發,立刻讓人來報嗎?」那大暴牙說道:「六師兄想說那純陽子既然毒發,全身無力,這殺雞又焉用牛刀呢?所以便沒有去麻煩二師兄了。」那二師兄道:「哼,誰不知你們打得什麼主意?想要獨自擒住純陽子,好去師父那邊領功吧?」大暴牙跪了下來,磕頭道:「二師兄原諒,師弟不敢,師弟不敢。」那二師兄冷冷地道:「你剛剛不是說,這是你六師兄得主意嗎?你跟我磕頭幹什麼?甭說,這事也有你一份了,是嗎?」那大暴牙只是繼續磕頭道:「師弟不敢,師弟不敢。」   那二師兄道:「好啦,你起來吧。」大暴牙道:「是,是。」站起身來。那二師兄道:「既然那個純陽子毒發了,怎麼又讓他跑了呢?」大暴牙道:「本來是要擒住了。誰知路上突然跑出一對男女,出面干涉,而我和六師兄對付他們兩個,原本也是綽綽有餘,誰知那純陽子突然又好了,我們大吃一驚,趕緊撤走,一面讓人去通報二師兄,一面又回過頭來跟著純陽子,卻見到他們走得狼狽,才知剛剛是被騙了。」   那二師兄道:「所以說你們還真沒用。」那大暴牙先是一陣默然,突然間卻痛得如殺豬般大叫。湯光亭一時好奇,從岩石後面探頭而出,卻見那個大暴牙在地上不住翻滾,口中哀嚎連連,眾人中有人掩目回頭,都不敢作聲。   只見那大暴牙在地上滾了一會兒,疼痛稍止,湯光亭這才瞧見他兩隻眼睛都留著血水,只怕是瞎了。但聽得他們口中的二師兄道:「你既然連人都看不好,這對招子就沒什麼用了,我代替師父懲罰你,你可服了。」大暴牙哼哼唧唧地道:「師……師弟,服……服了……」那二師兄道:「各位師兄弟,這件事情師父交代了下來,我們師兄弟幾乎傾巢而出,可見這件事有多麼重要了。六師弟與七師弟辦事不力,差一點就讓人給跑了,師父交代我全權辦理此事,所以這樣懲罰,不知各位師兄弟可心服嗎?」一人道:「二師兄鐵面無私,公正不阿,真是令人好生佩服。」另一人道:「二師兄精明幹練,深得師父信任,既然師父已經全權給二師兄處理,那還有什麼不服的。」眾人點頭稱是。   忽然有人說道:「二師兄明見萬里,真是令人欽佩。明明知道這件事這麼重要,居然還讓六師弟與七師弟,這兩個武功最低微的小弟去辦,自己卻跟三師兄、五師兄跑去快活,我說二師兄要打嘛,就應該先打自己一頓屁股,那才叫公正不阿,鐵面無私哩!」   眾人轉頭向這聲音瞧去,卻見是湯光亭站在岩石上高談闊論。那二師兄聽了也不生氣,說道:「原來是你救走了純陽子,不過就是個渾小子,這個七師弟不但眼睛不用留著,兩隻手我想也不需要了。」那大暴牙哀求道:「二師兄饒命!」   湯光亭道:「喂,二師兄,你不要動不動就懲罰你的師弟好不好?你這樣做只會讓下面的人敢怒不敢言,只害怕你的手段,卻不服你的為人,一但有機會讓他們抓到把柄,到時人人搶著落井下石,你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翻不了身了。」那二師兄年紀已有三四十歲,讓一個毛頭少年這麼說嘴,也不覺有些惱怒,說道:「臭小子胡說什麼?」   湯光亭歎了一口氣,說道:「我胡說什麼?我是在教你如何當一個稱職的領導者。」那二師兄道:「你懂什麼領導統馭?滿口胡說八道。」卻聽得師兄弟中有人竊竊私語,知道有人的心情已經動搖了,回頭說道:「你們都覺得我處罰七師弟太重嗎?」眾人對望一眼,紛紛說道:「不會,不會,怎麼會呢?」「二師兄這樣處置,是再適當不過了。」語調已不若先前那般斬釘截鐵,連音量都小了許多。   那個二師兄心想:「我若不出一點手段,趕緊處理掉這個小子,只怕這些師兄弟們以後對我所說的話,不免偷斤減兩,七折八扣。」說道:「臭小子牙尖嘴利,滿口胡言倒有一套,不知手底下有多少斤兩?」湯光亭道:「若是二師兄拿不下我,你的雙手以後是不是也用不著了?」那二師兄一聽,原來這小子是抓著他剛剛的話頭,出言相激,不由怒火中燒,心道:「憑你也敢出言向我單挑?你這是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說道:「要是我輸給了你,不用說雙手,我連這顆人頭都割下來給你當花紅。」   湯光亭道:「我要你人頭做什麼?你如果肯把解藥交出來,那麼兩隻手我可以還給你。」他先前對他們的六師兄,一掌就把對方打得吐血,那是他武藝練成以來第一次與人真刀實槍地放對,一招得手,給了他相當的信心。那二師兄聽了,可是整個胸膛都要氣炸了,說道:「你想贏過我,下輩子吧!要是你輸了呢?」湯光亭道:「我要是輸了,就是輸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那梅映雪聽他公開點名單挑,也是嚇了一跳,跳上岩石,拉住他的臂膀,低聲說道:「你瘋啦?還是你想到了什麼鬼點子?」湯光亭側頭道:「什麼鬼點子?我要跟他明刀明槍地來。」那二師兄道:「現在才商量,未免太遲了吧?」   梅映雪跨出一步,道:「喂,我先跟你打一回,我說你連女孩子都贏不了。」湯光亭將梅映雪拉回一步,道:「你幹什麼?」梅映雪低聲道:「這個人武功高出其他人很多,你只會擒拿手是打不過他的。」湯光亭向來相信梅映雪,忙道:「打不過嗎?」梅映雪道:「很難。」湯光亭道:「那可不妙,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臨陣退縮,可不是英雄好漢所為。」   那二師兄道:「怎麼啦?現在才知道害怕嗎?要是你肯向我磕三個響頭,大叫三聲:『爺爺饒命!』那我還可以考慮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那呂洞賓與陳摶坐在岩石下,將兩邊的對話都聽了進去,便高聲與湯光亭道:「這位小兄弟、姑娘,你們兩個人的好意,我呂洞賓銘感五內,但是此事實與兩位無關,兩位對我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只刻丟下我們,亦與兩位名聲無損,你們兩個還是快走吧,只要我呂洞賓不死,來日定將與你大醉三日。」陳摶道:「喂,怎麼忘了我?」呂洞賓道:「好,加你一個。」   梅映雪低聲道:「我只跟著你,你說打便打,說走就走,你拿主意。」那湯光亭聽梅映雪將對方講得那麼厲害,原是有那麼一點點想要打退堂鼓意思,只是騎虎難下,不知如何收場,但此刻聽呂洞賓說得豪邁,登時滿腔義氣都被點燃,心想:「媽的,老子老想做英雄,等的就是這一刻,若是這緊要關頭逃了,那以後還出來混個屁?這事要是讓楊大哥知道了,他不踢我屁股?罵我沒種?以候生了兒子長大,還有什麼好跟他說嘴的?去他的,老子不管了,就算不成,說什麼也要幹這一架。」大叫一聲,說道:「呂道長、陳前輩,我湯光亭雖然不是什麼名們正派的子弟,也不認識你們兩位,不用說你們兩個此刻有傷在身,就算沒傷,光看這麼多人追殺你們兩個,個個都是凶神厄煞,路見不平,乃是我武林中人份所當為,此刻再丟下兩位,我湯光亭還算是個漢子嗎?」   梅映雪大受感動,抓住他的手微微發顫,說了一聲:「湯哥……」眼神中充滿著無限的欽佩與仰慕,閃閃發著淚光。   呂洞賓看了陳摶一眼,陳摶點了點頭。呂洞賓道:「既是如此,請湯兄弟下來一敘。」那二師兄大叫道:「喂,我可是沒時間再等下去了,再不出來受死,我們可是要衝過去了。」湯光亭大叫:「你這個二師兄,說話怎麼有如放屁埃」那二師兄將臉一沉,道:「你說什麼?」   湯光亭道:「我們兩個剛剛明明已經訂約了,你怎麼反悔了?」那二師兄道:「是我反悔嗎?誰叫你們慢吞吞的?」湯光亭道:「你先等我一等,我馬上就來。」那二師兄笑道:「笑話,你是什麼東西,居然要我等你?」   他這話才一說完,忽見眼前黑影晃動,略感週身氣流倏然變化,不由大吃一驚,雙掌運勁向四面八方拍出,同時雙足一點,急往後退,這才瞧清楚原來是那個看似嬌柔的姑娘,舞著一條鐵煉,竟然以這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毫無聲息地襲來。他這麼一退,雖然是躲開了攻擊,卻是輸了一招,不禁又驚又怒。   那梅映雪一擊不中,倏然退回,說道:「萬毒宮的武功何足道哉,就是你們引以為傲的毒藥,在我千藥門梅映雪看來,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不曉得這位二師兄,有什麼好自大得意的。」   那二師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是千藥門的梅師妹在此,我聽他們說,你居然能認出本門的廢神弛筋散毒,想也難怪,你我一個用藥,一個使毒,追本溯原,本是一家。既然是本家妹妹在此說情,師兄就是等上一等,又有何妨呢?」心下暗忖,剛剛梅映雪那幾招手法古怪,自己當時避得狼狽,事後回想,竟除後退避開一途外,幾乎無法可解,於是便順水推舟,藉著梅映雪的話,給了自己台階下。   那梅映雪亦是暗道:「僥倖!」若論出奇,倒還真是手中這條墨索鐵煉的好戲,但是這人既然是萬毒宮的二師兄,內力修為定當深厚,求得自保也許不成問題,若要想嚇得他同意等候,那可就難了。   湯光亭忙來到呂洞賓的跟前,說道:「不知道長有何吩咐?」呂洞賓尚未說話,陳摶先道:「我覺得他熱血心腸,天性耿直,雖然有些好玩無賴,但瑕不掩瑜,再說這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你的顧慮向來周詳,也不失為兩全之策。」呂洞賓道:「那是。」與湯光亭說道:「我見你內功頗為深厚,然而拳腳武藝平平,是何道理?」   湯光亭見這呂洞賓,不知為何十分有好感,覺得他與其他道士不同,便將自己奇怪的經歷,簡單地敘述了一下,說到其中高潮迭起之處,不免加油添醋一番,以駭人聽聞。   呂洞賓道:「你有這番奇遇,足見上天眷顧,是負有天命之人,想來陳老所言不錯。」接著說道:「我有一套劍法,名曰『天遁』,我想現在就傳給了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湯光亭剛剛曾見他擎劍出手,雖然只是那麼平平淡淡一刺,但是氣度恢弘,不論力道準度,都是妙到毫顛,無怪那群人看到他突然出手,就好像看到鬼一樣,立刻逃之夭夭。想不到自己居然不但能有機會學到這樣的劍術,而且還是人家主動找你商量的。湯光亭欣喜若狂,一個箭步向前,便要跪倒。   呂洞賓阻止道:「湯兄弟,我不是收你為徒,你不必向我磕頭。」湯光亭大惑不解,道:「你只教我武功,又不讓我喊你師父,那你不是太吃虧了?」   陳摶聞言,忍不住莞爾。呂洞賓笑道:「你不顧一切,解救我倆性命,姓呂的當你是朋友,教你幾招武功,有什麼吃不吃虧的。況且我這套劍法頗為複雜,想要在短時間之內全部授完,那是不可能的。再說,我這套劍法,修煉者必須要:『一斷煩惱,二斷色慾,三斷貪嗔』,這煩惱與貪嗔倒還罷了,另外這個色慾嘛,湯兄弟不是出家人,未免有點強人所難,但這三者若不能盡斷,天遁劍法的威力難免受限,礙著這些原因,我無法收你為徒。」   湯光亭看了梅映雪背影一眼,但見她身材苗條,體格風騷,心道:「這色慾我無論如何是斷不了啦,就算能斷,我也捨不得斷,不想斷,但是聽他這麼七折八扣下來,這天遁劍法不知還有沒有剩?還好我剛剛沒磕頭,要不然便是我吃虧了。呂道長不肯佔我這個便宜,是大大的好人。」   續聽得呂洞賓道:「不過這也不要緊,我看你內力非凡,大可用內力去補這其中不足之處,只是練到一個程度之後,想要有所進展,還是得從清心寡慾這方面下手。」湯光亭道:「是!」心想:「我自把內力越練越強,去補這個什麼不足,能補多少,就補多少。要是想練功就要清心寡慾,人生乏味,那還練來幹嘛。」   呂洞賓叫過梅映雪,告知她要教湯光亭劍法,請她盡量與對方拖延時間。梅映雪大喜,滿口答應。呂洞賓平心靜氣,調整呼吸,先將一套劍法口訣念給湯光亭背誦。這口訣倒不甚長,湯光亭記性不錯,念了幾次,就背了下來。   呂洞賓道:「你記性不錯,倒省了不少麻煩,接下來就要看你悟性如何。這口訣中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現下還不忙解釋,我這些天看這些人的出手方法與手段,心中早已有譜,時間緊迫,我只挑能夠馬上對付他們的幾招,先傳了給你。這幾招各有剛剛的口訣配合,有不明白的地方再問。」說著一招一招演釋開來,一一說明這個地方如何拿捏方位,連消帶打,那個地方如何妹何口訣,運氣呼吸。   呂洞賓這一回只教了七招,各是:天羅地網、天翻地覆、天馬行空、天旋地轉、天花亂墜、天人合一與天下無雙。   但雖說是七招,呂洞賓為了讓這七招便足堪與對方拆上百招,甚至千招以上,於是便將這七招略作修正改良,使得這七招每一招首尾都可以融合在一起,而且招中套招,變化繁複,正招七招,正變七七四十九招,奇變三百四十三招,正奇互變,竟然可以達到二千四百零一種變化。其實這便是呂洞賓近年來自己苦心思索,所創出來的一種,包含在舊有天遁劍法中的套中套,招中招的劍法。雖然只是改良前人劍法,但是劍招中威力無窮,也算是呂洞賓的一個大成就。   這七招若是讓呂洞賓親自來使,自然能將這二千四百零一種變化發揮得淋漓盡致,但是倉促之中,湯光亭究竟能領會多少,實在不得而知,但他只想,若是湯光亭能夠施展出一半的功力,那也足有千招可以使用了。   只是這幾招博大精深,原本的威力就已經十分駭人,加入這麼多變化,果然饒是湯光亭聰明伶俐,一時也不能瞭解這麼許多,問題連連,呂洞賓一一就中詳加解釋。另外那一頭萬毒宮眾人漸漸失去耐心,不斷叫囂,梅映雪打傷了幾個想要繞道的小角色,鼓譟的聲音更大了。   只見那二師兄身旁一個痲臉漢子說道:「千藥門的梅師妹,非是我們不給面子,而是那小子在後面躲了快兩個時辰,在等下去天都要黑了。我二師兄與他有約,我可沒有,他要是再不出來,我可要不客氣了。」那梅映雪也是十分心急,但初學劍招,就想要與人實戰,已經是十分冒險了,要是自己能夠拖得一刻,讓湯光亭多多練習,是有多一刻的好。於是飛身跳上岩石,居高臨下,說道:「那你就得通過我這一關。」   那痲臉漢子說道:「好,這可是你自找的。五師弟,咱們上!」身旁一個青年漢子喝了一聲:「好!」從右邊竄了出去,那痲臉漢子自向左首抄去。梅映雪本欲站著居高臨下地利之便,但他們兩邊進攻,武功又非小囉嘍可比,鐵煉一抖,逕向那痲臉漢子頭上捲去,左手伸手入懷,摸出幾枚金針,以漫天雨花的手法向那五師弟打出。   那金針細小,五師弟待看到眼前金光點點,再想要閃避已經來不及,左臂左腿微微感到一些刺痛,實在不曉得是讓什麼東西給刺中了,他門中人人都會使毒,所以將心比心,只想這暗器上可能喂有毒藥,當下並不敢運功,急忙後退。這一邊痲臉漢子見鐵煉捲來,心想:「這不過是一般的鞭法,剛剛二師兄避得狼狽,只怕是故弄玄虛。」伸手一探,有信心抓住煉頭,將梅映雪扯下來,沒想到那煉頭居然從掌心下方突然翻轉上來,「啪」地一聲,打中了他手背腕上的陽池穴,痛得他手臂差一點抬不起來。   只聽得那二師兄笑道:「哈哈,三師弟,知道厲害了吧?這個娘兒們不好惹。」那痲臉漢子罵道:「去你的。」不知在罵誰,身子一閃,往右邊退去,忽然又是「波」地一聲,左肩又挨了一記。   梅映雪這兩下得手,也是喜出望外,忽然瞥眼不見了那個二師兄,心裡一驚,卻見那二師兄正從左邊掩來,連忙一躍而下,心道:「他們終於忍耐不住了,湯哥,你可要加油!」揮煉向前打去,說道:「二師兄,你還是動手了。」那二師兄道:「我可不能等他一輩子,再說你打傷了我三師弟,我心裡雖然高興,卻不能置之不理。」梅映雪道:「沒想到你們師兄弟感情這麼好。」   四下眾人這時也都圍了上來,連那個剛剛中針的五師弟,一察覺身體沒有異樣,也一起搶上。那二師兄道:「大家先別管臭道士,一起擒住這個娘兒們,免得到時給她跑了。兄弟們一路辛苦,回程消遣娛樂,也就有著落了。」說著哈哈大笑。   眾人跟著哈哈大笑,都說:「二師兄英明!」那二師兄又道:「這娘兒們鐵煉厲害,大家一起進身往前,把她擠在中間,她的煉子沒處施展,正好用來煉住她。」道出這長煉的缺點,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梅映雪道:「放屁!」數招一過,果見大家都向前合圍而來,自己的煉子過長,確實施展不易,靈機一動,將煉子對折抓握,「啪啪」兩聲,一煉打中了一個人的鼻樑,鼻血長流,往後仰倒,另一煉打中了另一個人的下巴,下骸裂開,牙齒斷了一排,連哀嚎都叫不清楚。   雖然一下子又打倒了兩人,但是如此一來,墨索鐵煉刁鑽轉折的優點大打折扣,那二師兄瞧出便宜,大喝一聲,雙掌向她推來。梅映雪招架不住,連往後退,左支右絀,一時手忙腳亂。   忽然間一對手掌竟無聲無息地在她的背後,分別從左右兩脅穿來,待梅映雪驚覺,已然來不及抵抗,腰間一緊,已被那人牢牢抱住,接著腹上要穴被制,動彈不得。   梅映雪驚慌大叫:「湯哥!快來救我!」只聽得身後那人道:「二師兄,我捉住她了,我捉住她了!」那五師弟見狀大喜,叫道:「幹得好!」上前要先繳了梅映雪的兵械,忽地雙手腕上一痛,鮮血狂湧而出。   五師弟大叫一聲,連連後退,只見兩手手筋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割斷,血流不止,受傷不輕,只聽得那個抱住梅映雪的人開口說道:「哎喲,二師兄,你倒挺機伶的,沒有上前來,我這一劍沒刺中你,倒是有些麻煩!」   那二師兄臉上似笑非笑,說道:「好說,好說。」   梅映雪聽這聲音熟悉,轉回頭去一看,喜道:「湯哥,原來是你!」         第十三回 英雄大會     湯光亭道:「當然是我啦,難道你希望是別人?」梅映雪道:「那當然不是啦,可你為什麼點我的穴道?」湯光亭笑道:「你這麼潑辣,要是不明究裡,一個手肘撞來,我不是要被你弄傷了?」放脫她的腰,順手在她腹上一拍,解開了她的穴道。   梅映雪雙手一獲自由,手肘立刻向後一撞,佯怒道:「說我潑辣?我就讓你嘗嘗味道。」知道後面是湯光亭,下手自有分寸。那湯光亭笑笑避開,一矮身,從另一邊竄了出來,手裡多了一柄亮晃晃的長劍。   那柄長劍劍身較一般的為薄且寬,二師兄一下子便認出它的主人原是呂洞賓,便道:「原來是去學劍了,臨陣磨槍,不嫌太遲了嗎?」湯光亭晃動手中長劍,道:「不遲,不遲,正好向二師兄討教。」   那二師兄心想:「我原尚忌憚你內力厲害,如今你捨長就短,我倒又多了三分把握。哼,初學乍練的劍術能強到哪裡去?你當純陽子是神仙嗎?」說道:「如此甚好,咱們閒話休提,這便來了吧?」一言未畢,雙掌一錯,便往湯光亭右側繞來,心想他內勁非凡,雖然右手持劍,左手卻是空的,可別中了他掛羊頭賣狗肉的計策,打定主意,專攻他的右手邊。   湯光亭絲毫不敢怠慢,當下斜跨一步,劍尖指地,緩緩往上挑起,其勢凝重如山,又輕若羽毛,既是防禦,又是攻擊,含合吞吐,閃爍不定,使得是一招「天翻地覆」。那呂洞賓與陳摶自岩石後面現身,見湯光亭使出這一招,深覺他已深得這一招的劍意要旨,最少能發揮五成功力,忍不住喝了一聲:「好!」   那二師兄心道:「好什麼好?自賣自誇!」卻隱隱覺得厲害,還是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湯光亭見狀往前跟進斜踏,劍尖仍是向下,不住微微晃動,只不過剛剛是略往左偏,現在則是略往右偏,未變招式。二師兄又退了一步。   湯光亭只不過發了半招,卻逼得那二師兄連退兩步,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只見二師兄還要往後退第三步,都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那二師兄心道:「不好,我只顧著閃躲,眾目睽睽之下,面子可都丟光了。這小子不過是練了兩個時辰的劍法,虛張聲勢的成分居多,我太過於老成持重,恐怕會讓師兄弟們看不起,覺得我膽校」打定主意,第三步踏出之後,便不再退,但見劍尖偏左,想他既然故弄玄虛,自己便偏往左邊迎去,是實是虛,馬上便能知曉。   他這一招雖然頗為高明,但卻要冒相當的風險。果然湯光亭見他不再躲避,這一劍劍尖便繼續往上挑起,那二師兄心跳加速,鼓動全身內勁,雙掌蓄勢待發,卻見那一點劍尖越來越慢,好像有氣無力,軟綿綿地抬起來,忽然恍然大悟,心道:「哼,裝神弄鬼,自尋死路。」雙掌凌空拍出,空氣中隱隱散出一股焦臭之味,使出了毒掌應付,但他不知一般毒物根本奈何不了湯光亭。不過那萬毒宮眾人聞到了,欣喜若狂,喊道:「是焦屍掌!」   呂洞賓等人聽到「焦屍」兩字,無不皺眉掩鼻,臉現鄙夷之色,那梅映雪更道:「小心他掌上有毒!」一言未了,卻見湯光亭突然發動攻擊,劍轉輕靈,削向那二師兄的右肩,這一下又急又快,後勁十足,那二師兄掌緣與劍鋒尚差一尺,然而雙掌去勢已略感窒礙,心中不禁駭道:「他發勁竟如此之快,難道都不用運功行氣嗎?」他總覺得湯光亭雖然是虛中套實,但絕對是虛多於實,沒想到他可以瞬間發勁,變成了既虛且實。   那二師兄不敢硬碰,雙掌一錯,避開了湯光亭這一劍。呂洞賓見狀,惋惜道:「可惜!」梅映雪道:「道長,可惜什麼?」呂洞賓道:「剛剛那一招使得不夠慢,否則這一劍,對方只怕逃不了。」梅映雪心道:「呂道長可能說反了,應該是不夠快,對方才有時間逃吧?」說道:「我還以為他剛剛使得太慢了。」   呂洞賓知道她不能會意,便道:「我這一招天翻地覆的要旨,乃是在於蓄勢,突然放開,讓人猝不及防,陷入天翻地覆之勢。」梅映雪若有所悟,說道:「是不是有一點像陷阱?」呂洞賓笑道:「陷阱是以逸代勞,完全不動的。還不如說像是一張緊繃的弓弦,弓弦拉得越滿,準備動作就越趨遲緩,反彈的力量也就越大。」   梅映雪似懂非懂,緩緩點頭,但見湯光亭劍光霍霍,將那個什麼二師兄,完全籠罩在劍光組成的劍網當中,氣勢磅礡,更與剛才不同。忍不住看向呂洞賓,呂洞賓捋鬚微笑,說道:「他這一招『天羅地網』使用的時機不錯,只不過還是稍嫌急躁了一些。」   眼見兩人過了兩三百招,互相都奈何不了對方。現場焦臭味卻越來越濃,那在場的萬毒宮弟子人人臉上變色,紛紛從衣袋中拿出草藥,在掌心當中搓揉了,分成兩團小丸,塞住兩個鼻孔。那梅映雪見狀,也連忙拿出她後來回千藥谷時,所搶救出來的幾顆天王解毒丹,分給呂洞賓與陳摶吞下,但旋即想到這兩人中廢神弛筋散在先,身體正自虛弱,天王解毒丹藥性雖強,若是有一丁點兒不對症,自己有內功保護,亦無大礙,但他們兩個就恐怕會留下後遺症。身形一閃,來到一個萬毒宮弟子跟前,鐵煉一套,纏住了他的頸子,說道:「拿來!」那名弟子出奇不意被套住,顫聲道:「什……什麼……」梅映雪右手一拉,左掌向前攤開,說道:「這焦屍掌的解藥!」   忽覺左邊人影閃動,發出聲音說道:「我給你!」梅映雪瞥眼一瞧,原來是先前傷在自己手下的痲臉漢子,也就是他們的三師兄,正向這邊欺身過來。梅映雪沒去想他剛剛所受的傷到底有多重,只考慮到不能離開呂洞賓他們太遠,手上使勁一拉,那名被他纏住脖子的萬毒宮弟子哇哇大叫,不由自主地被煉子牽著跑,直往他三師兄面前奔去。   只聽得「碰」地一聲,那痲臉漢子直接一腳將他的師弟踢開,梅映雪鐵煉一抖,心道:「你這麼不顧同門之誼,絕非善類,找到機會,非得好好教訓你一下不可。」喝道:「解藥拿來!」始終不離開呂陳二人十步之外,與痲臉漢子鬥在一起。   湯光亭見梅映雪游刃有餘,倒也心無旁鶩,將新學的劍法一一試演出來,但覺所學雖只七招,卻非止七招,各種正奇繁複變化,各有威力不同,他越使越有心得,越使越有所啟發,四五百招下來,見招拆招,幾乎可以說已經不需思索,十分得心應手。而他劍法既然熟練,便開始有餘裕將內勁附在劍招之上,忽然間「噹」地一聲響,卻見那二師兄從不知何時開始,右手執藥鏟,左手持鐮刀。他兵器古怪,招式更是別開蹊徑,匪夷所思。   呂洞賓見對方怪招百出,便喊道:「湯兄弟,盡量施展內勁,直接與他的兵器相交,他不是你的對手!」道出了此戰最後勝負所在。湯光亭受到激勵,忍不住大喝一聲,鼓動體內真氣,那劍身受真氣灌注,居然微微震動,嗚嗚作響。   二師兄大吃一驚,不敢再和他的劍鋒相交,但是湯光亭的劍法實在太過高明,數十招一過,右手所持藥鏟一不小心,一招「願者上鉤」使得足了,「噹」地一聲,架到了劍身,震得他虎口發麻。   這一下驚魂未定,第二劍又接踵而至。那二師兄見這一招湯光亭不知已經使了多少次了,雖仍是無法可破,但卻知這前招是虛,後套八方殺著,一咬牙,鐮刀斜揮,直搗中宮而入。那湯光亭見他來得凶狠,心裡倒也起了一拼高下的念頭,當下運勁於臂,打算來個硬碰硬。那呂洞賓在一旁,見他使了一招「天花亂墜」正是以逸代勞,穩操勝券之意,沒想到他半途一轉,接著使上了「天人合一」,心道:「少年血氣方剛,喜歡爭勇鬥狠,湯兄弟雖然內力修為高過對方,這番比拚贏面甚大,但總是不智之舉。」   果見那二師兄運起全身內勁,以藥鏟鉤住湯光亭的劍,左手鐮刀忽然脫手擲出,斜兜過去,削向湯光亭的右肩。這下子又急又快,湯光亭臨敵經驗畢竟不足,忍不住右肩一縮,劍上所附大半內力便被卸去,二師兄趁勢追擊,藥鏟向後一拉,湯光亭一個拿捏不住,呂洞賓所借給他的寶劍,就這麼脫手而出。   這會兒輪到湯光亭大吃一驚了。他兵刃被奪,那可說是已經輸了一半,更何況這把劍還是借來的,若是在自己手上失去,可要拿什麼來還?連忙左手一翻,抓向那一把鐮刀,心想若是自己也能留下對方的兵刃,那也還不算太丟臉,而且還可以用來換回呂洞賓的劍。但是他才這麼打算好,那鐮刀居然像綁了線一樣,斜斜彎了回去。湯光亭這一抓不中,當下化爪為掌,順著鐮刀轉回去的方向,奮力拍出。   那鐮刀受到湯光亭這一擊之力,頓時成了一件極大的暗器,直飛往那二師兄門面而去。二師兄不敢硬接,一個側身,閃過鐮刀,算是放棄收回,左手卻往自己右手一搭,要盡全力搶過湯光亭的兵刃,便在此時,湯光亭趁著他分心閃避鐮刀,右手也重新搭上了劍柄。這幾下兔起鶻落,失而復得,現場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也只有呂洞賓大概還瞧得出來。   但饒是如此,那湯光亭已是又急又氣,運起十二成功力奮力回奪,那二師兄自忖內力不是對手,藥鏟放脫,連消帶打,使了一招「順水推舟」,湯光亭以疾退避過,手中長劍一側,一招「天馬行空」劃過,「噹」一聲,藥鏟凌空飛去,落在十幾丈外的樹林中。   此時梅映雪與那麻臉的三師兄打鬥尚未結束,那二師兄頓失兵刃,眼見又要用兩對肉掌去應付湯光亭的劍,一念及此,心中栗六,一閃身,居然跑去躲在他三師弟的身後。那湯光亭劍隨意走,正當氣急敗壞之際,哪裡想到他去找了個人肉盾牌?劍鋒到處,只覺得眼前多了一道人影,接著微感劍身一阻,那痲臉漢子只專心注意著梅映雪,莫名其妙地胸口便多了一道口子,頓時鮮血狂湧,還搞不清楚狀況,就當場斃命。   那梅映雪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了一跳,但隨即樂得輕鬆。而湯光亭待得瞧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之後,心裡可更氣了,將一柄長劍使得呼呼作響。   那二師兄也是萬萬沒想到湯光亭這一劍的威力會有那麼大,總想自己的師弟雖然有傷在身,但少說也能替他擋上幾招。結果這一下既懾於他的威力,怯意便頓時油然而生,使上輕功,在自己的同門師弟之間來回奔竄,以為掩護。   湯光亭一邊大叫:「出來!」一邊又嚷著:「讓開!」其實萬毒宮這一批追兵,死的死,傷的傷,只剩一個二師兄在獨撐大局,雖然還有六七個人,但都是一些小囉嘍,見到湯光亭大發神威,盡皆膽裂心驚,此時又見二師兄拿自己同門當掩護,無不驚叫四走,湯光亭雖然無心多傷無辜,但幾個手腳比較慢的,還是被他的劍芒掃到,立見血光。   那二師兄百忙當中,偶而也還能還個幾招,但亦漸感力不從心。而湯光亭明明見到對方已經無力反擊,卻仍久戰不下,不禁也覺得手中長劍,頗不似剛開始那般聽話,出招也越見窒礙。他不知其實這是因為,自己所能領會的這七招諸般變化,在早已經使用過一遍的情況下,不得已使出了第二遍,那二師兄也不是平庸之輩,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只不過是因為雙方內勁功力相差懸殊,所以才無法就中尋隙而入,否則現在逃躲的,十之八九便是他了。   不過那二師兄雖然無法反擊成功,卻能輕易閃躲過諸般變化後著,湯光亭覺得出招不再像初時那般靈便,其實是種心理反射,看在那二師兄眼裡,他劍招中的威力,反因熟練而內力能夠全部發揮,更勝初時。   湯光亭在急切之下,只好不住地催動內力,瞥眼見二師兄閃到了岩石之前,後無退路,他抓住時機,大喝一聲,但聞叱吒聲震山嶽,劍勢去如長虹,呂洞賓見了,心中暗暗喝采道:「他這一招『天下無雙』,就是我來使,也不過如此。」   這一招「天下無雙」乃是呂洞賓所教授的七招之中,最難變化,也最難與其他六招並用的一招,湯光亭於這一招所悟也最少,也較少發揮。但此時對方身靠巖壁,不用考慮他往後退的變化,正是使用這一招的最佳時機,於是卯足了全力,奮力一擊。   那二師兄見這氣勢,差一些沒有魂飛魄散,不由自主用力往後倒退一步,背脊重重地撞上巖壁,心下忽地一涼,只不斷道:「完了,完了。」說時遲,那時快,膝蓋一軟,居然跪了下去,也不知哪來的念頭,他乾脆往前俯趴下去,狀如向湯光亭五體投地跪拜,便在此時,湯光亭的長劍同時順著他俯低的身子刺到,距離他的背脊相去不到三寸,「喳」地一聲,長劍刺入巖壁之中,直沒入柄。   那二師兄這一下死裡逃生,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往樹林中飛竄而去,其餘眾人原本就閃得遠遠的,見二師兄落荒而逃,更是一哄而散。湯光亭大叫:「慢著,留下解藥!」用力要將長劍抽出,卻是有如蜻蜓撼柱,情急之下,雙手拉住劍柄,雙腳也踏上了石壁,一邊使勁回奪,一邊還不忘叫道:「別跑!留下解藥!」那眾人聽了,哪敢停留?更加沒命跑了,頃刻之間,逃得無影無蹤。   湯光亭一連運了幾次勁,就是始終無法抽出長劍。看見梅映雪在一旁瞧著,便道:「阿雪,快去攔著,要他們交出解藥。」梅映雪道:「幹嘛攔?你瞧,那邊不是躺了幾個嗎?」   湯光亭順著梅映雪目光望去,果見地上三三兩兩躺著幾個人,三師兄痲臉漢子死了不說,其中還有一個是七師弟大暴牙,他雙目失明,又受了傷,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只知大家一哄而散,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要往哪裡跑,只有呆坐著任人宰割。   那梅映雪走上前去,右足抬起,踢了踢他的肩頭,說道:「喂!你的師兄弟們全走啦,識相的把解藥交出來,姑娘饒你不死。」那大暴牙忍不住驚恐,顫聲道:「什麼解藥?」梅映雪道:「少裝蒜,廢神弛筋散的解藥呢?快交出來,否則我一腳踹死你,再搜你的身,也是一樣可以搜出來。」   那大暴牙連滾帶爬,跪下哀求道:「姑娘明鑒:這『廢神弛筋散』可不是普通的玩意兒,小的武藝低微,別說是解藥了,就是廢神弛筋散長得什麼樣,小的也是從來沒見過。有什麼任務,向來都是二師兄分派下來,大家照辦就是了,這解藥多半只有他一個人身上有。」   梅映雪道:「你大師兄呢?他身上有嗎?」大暴牙道:「我們大師兄早就死了,四師兄跟在師父旁邊,這次沒來。」湯光亭趁著二人說話,在那死掉的三師兄身上,裡裡外外搜了幾遍,果然都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向著梅映雪聳肩攤手,一臉悻然。   梅映雪扼腕道:「早知如此,剛剛就應該緊追著那個二師兄。」一腳將那大暴牙踢倒,說道:「只怕你這瞎子沒說實話。」大暴牙哀嚎求饒。呂洞賓阻止她,說道:「貧道記得梅姑娘曾說過,這毒即使沒有解藥,七日之後也能自解,不是嗎?」梅映雪道:「據我所知,確是如此。」   呂洞賓道:「既然如此,這毒解不解,他的身上有沒有解藥,就無所謂了。這人兩眼受傷頗重,同門弟兄又丟下他跑了,處境倒是挺可憐的,梅姑娘既對醫術頗有研究,不如幫他看看,看能不能想辦法讓他的眼睛重見光明?」   那梅映雪不知為何,對這位呂道長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覺得是天經地義而毫無懷疑,雖然看到這些專門使毒害人的萬毒宮門徒,落得如此下場,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憐的地方,但是呂洞賓這麼一說,她也不違抗,仔細端詳一會兒,搖頭說道:「他傷口深及眼珠,復明無望。」與那大暴牙說了幾味草藥,調劑方法,接著說道:「你依法敷在傷口,當可拔毒生肌,去腫消炎,快走吧,等到傷口化膿,只怕你小命也保不住了!」   那大暴牙不信剛剛她還拳腳相向,不過一下子的時間,卻反而大發慈悲,要放自己走路,一時不敢動彈。湯光亭道:「呂道長要讓你走,你就快走,否則待會兒他後悔起來,你就走不了了。」陳摶暗暗好笑:「臭小子胡說八道。」那大暴牙連聲稱謝,一路跌跌撞撞,鑽近林子去了。   瑣事一了,湯光亭反身又去拔劍,但那劍牢牢嵌入石壁之中,宛如天成,半點撼動不得。梅映雪忍不住也試了一下,同樣徒勞無功。湯光亭實在難以置信,這劍明明是自己插進去的,怎麼自己會抽不出來?陳摶道:「這可能與個人自信與心情問題。那時湯兄弟一鼓做氣,專心致志,心無旁鶩,所以能夠插落。現在情況穩定,湯兄弟心情放鬆,所以無論再怎麼用力,還是抽不出來。」   呂洞賓心有領會,笑道:「古人有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誠不我欺。」陳摶亦笑道:「你用的是反證。」   這劍既然湯光亭抽不出來,呂洞賓全身乏力,就更不用說了。而陳呂二人中毒未解,此地又不宜久留,湯光亭只有再三致歉。呂洞賓道:「既然連湯兄弟都抽不出來,那麼放眼天下,能夠抽出此劍的人,只怕寥寥可數,我們就此離開,過個三五年再回來,多半它還是釘在這巖壁之上。再說我這柄劍也不是什麼寶劍,抽不出來也沒什麼可惜,湯兄弟不必掛懷。」   湯光亭面有慚色,道:「枉費道長這麼用心傳我劍法,我卻在一招間將劍毀去,實在有負道長厚愛。」呂洞賓道:「我傳你劍法,你救我性命,不管怎麼說,都是貧道大佔便宜。只是有件事情,此刻才說出來,不免有些口惠實不惠。」頓了一頓,續道:「那便是我瞧著湯兄弟將這劍法使得這麼好,原本有意將此劍相贈,如今它卻釘在巖壁之中,連新主人對它都莫可奈何。」說著搖了搖頭,心中暗覺好笑:「古人有季札掛劍,我這柄劍卻釘在巖壁之中,真不知從何說起。」   湯光亭聽了,連道可惜,又試了一次,那劍仍是動也不動。眾人卻是不能再耗下去了,陳呂二人餘毒未清,便由湯梅二人護送,四人一路向西而去,天黑之際,尋到了一處道觀投宿。湯梅二人左右無事,便陪著住了七天,靜待兩人餘毒自清。   這七天之中,白天呂洞賓不但繼續為湯光亭講授那七招未盡之妙,更將天遁劍法餘下的二十九招,一併傳授給他。到了晚上,四人便秉燭沏茗,暢談天下大事,那陳摶乃是這方面的世外高人,常常說得湯梅二人有如游魚入海,茅塞頓開,實在獲益匪淺。   如此,呂洞賓與陳摶的身子一日好過一日,到了第八日上,呂洞賓運功行氣,再無感到半點不適,得知湯梅二人有意要赴二月初五,在壽春舉辦的英雄大會,而自己也還是要赴遼國燕京,辦完那未竟之事,於是便與湯梅二人告別。   那陳摶道:「湯兄弟,宋主趙匡胤,乃是天下太平之基石,若是那英雄大會,確實是為了聯絡江南江北的英雄豪傑,共同襄助宋主統一天下,那麼老朽在此願為天下黎民百姓請命,個人榮辱事小,還請湯兄弟捐棄前嫌。」說著躬身下拜。   湯光亭連忙一個箭步向前攙住,說道:「前輩何以行此大禮?這幾天聆聽教益,讓光亭也明白了不少事理,縱使尚不能像兩位一般憂國憂民,但事情的輕重緩急,好歹也還分得出來。那無極門與我義兄向有嫌隙,若是我義兄不在他們手上,我立刻掉頭就走,而若是真在他們手上,我也會想辦法暗中營救。」   呂洞賓與陳摶道:「湯兄弟俠義為懷,陳老實在不必擔心。」又與湯光亭道:「此去向西二百餘里,過了潼關的華陰縣境內,有座山名喚華山,人稱西嶽,風景秀麗,山明水秀,那山分五峰,中峰名喚玉女,陳老便在此間常祝我若無事,也多在陳老住處找他下棋,你若將事辦妥了,不妨上華山來遊玩,若是有緣,也許可以在玉女峰上相逢哩。」   湯光亭連連稱是,偕同梅映雪再拜告辭,四人相送,直出十餘里,湯光亭驀地見到呂洞賓背後原本所負的長劍,如今已剩空空蕩蕩的劍鞘,心想:「呂道長趕赴關外,未必有時間回去取劍,待我尋到楊大哥,不如也帶他來見呂道長,順道再把他的長劍取回。雖然他曾說過要將此劍送我,不過那也得他親自將劍交給我才算數。」心中計議已定,這才依依不捨分道作別。   兩人一路往東南而去,幾天後來到太康的淝水邊上,當下棄陸乘舟,日夜兼程,順流而下,兩人算好時程,剛好在二月初五一早,到達壽春。   兩人早在出發前就已經打算好,要假扮成這天底下最多的道士,以便混進白雲山莊內。於是便在借宿七天的道觀中就地取材,還拿了兩柄長劍。因為只有會武功的道士,才有可能去赴這個什麼英雄大會。   那梅映雪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白白淨淨,略嫌清瘦的小道士,而湯光亭則粘上假須,故意弄髒衣服,扮成了一個邋遢道士。兩人一進壽春城,果見路上人來人往,十個當中少說也有一個是道士,還有路上的乞兒也增加了許多,掄刀使槍的江湖人士更是隨處可見。湯梅兩人暗暗咋舌,這個英雄大會辦得可有聲有色,與他們原先所想的大不一樣。因為那湯光亭總想,無極門又不是什麼大門派,白雲山莊終竟也不是歸雲山莊,就算攜手合作,能搞出多大名堂?   他們沒料到這次除了無極門與白雲山莊之外,具名列席共同邀請的,還有所謂的「官方代表」,換句話說,這已經不是一般純粹的江湖聚會了,而是隱含各種地方勢力與利益重新分配契機的重要聚會,更有一種認同與輸誠的政治意涵在裡面。   湯梅二人找了個人多的客棧進去坐了下來,點了兩碗熱湯,幾張麵餅,一邊溫吞地吃著,一邊豎直了耳朵,仔細地觀察所有出入人群的動靜。   而因為白雲山莊要開英雄大會,這幾天壽春城裡,便陸陸續續地聚集了各路人馬,幾間比較像樣的客棧客房,兩天前便已經客滿,而這一兩天後來的武林人士沒地方投宿,附近的寺廟道觀就成了第二選擇的棲身之所,但沒多久也都人滿為患,一到了用飯時間,各處飯館麵攤,酒店客棧,盡皆高朋滿座,家家生意興隆,財源廣進,成了這一次英雄大會,最先獲益的一群人。   又因為這次赴會的江湖幫會眾多,人人為了壯大聲勢,都各攜了門下幫眾,浩浩蕩蕩,迤迤綿綿,不可能人人都能進到白雲山莊裡,所以現在在外遊蕩的,多是幫派中地位比較低微的。因此兩人坐了半晌,也沒碰到什麼樣的重要人物或聽到什麼樣重要的事情,正想會鈔走了,忽然門外走進兩個道士,向小二沽了一斤酒,同時問道:「小二,跟你打聽一下,請問白雲山莊在什麼地方?」   湯梅二人聽了,暫時停步,只聽得小二道:「兩位道長是要去赴英雄大會嗎?這裡所有的客人,大多都也是要去赴會的,道長可以跟他們一道去。」其實這些人大都只能在外面等候自已的師父或掌門,並沒有資格赴會,只是一問起來,誰也不願意承認,都說自己確是來參加英雄大會的。   那其中一名道士道:「我們觀主身體不適,不克前來。麻煩小二指點一下路徑,我們去送個信,馬上還得趕路回去呢。」小二將酒盛好,提著酒壺,領著那兩個道士,走出門外指指點點。   湯梅兩人互使了一個眼色,一待那小二轉回客棧,梅映雪立刻就攔著付賬,湯光亭則是馬上跟了出去。   那梅映雪急急忙忙會了鈔,提劍跟出,遠遠地便瞧見湯光亭在前面街角揮手。梅映雪幾步搶上,見那兩個道士正走在街角的另一端,凝視一會兒,說道:「瞧他們腳步虛浮,武功應該不高,咱們一人一邊,把他們挾了出城去。」湯光亭拍手笑道:「妙極。」   兩人同時飛身搶上,梅映雪伸出右手,從左邊那位道士左脅下穿過,湯光亭則伸出左手,從右邊那個道士的右脅下穿過。那兩名道士只覺臂上肌肉一緊,已被人拿住了穴道,還搞不清楚狀況,其中一人左顧右盼,急道:「喂,你們兩個是誰啊?幹什麼來著?」   湯光亭低聲道:「兩位道兄請了,小弟有密事相商。」另一個道士道:「有什麼事情,先把手放下再說。」湯光亭故作神秘道:「來不及了,有人跟來了,要命的話,快跟我走!」說著把手往上一提,那道士吃痛,忍不住快步向前走去,另一個道士的情況也是如此,更張嘴嚷道:「哎喲,輕一點……」梅映雪倒轉劍柄,往前一送,封住了他的啞穴。   那兩人毫無抵抗能力,便這麼被湯梅兩人挾出城外。四人奔了一陣,到了一處無人的河岸邊上,湯梅二人這才放脫他們。   那兩人甫得自由,心中仍不禁惴惴,各自甩手晃臂,以確定沒有受到傷害。其中一個道士道:「現在四下無人,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這就說了吧。」湯光亭道:「敢問道兄,是哪一個道觀出來的?」那道士回道:「我和我師兄是廬山崇真觀的……」說到這裡,驚覺不對,說道:「咦?你不知道我們是誰,會有什麼密事要與我們相商?」湯光亭笑道:「我現在不就知道你們是打哪來的了嗎?聽說你們有信要送去給白雲山莊的丁莊主,不知放在哪裡?可否借來一觀?」   另一名道士聽了,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衣袋,兩人同時嚷道:「沒有!沒有!」可是那梅映雪曾見過莫高天使過這個手段,老早就在注意兩人的一舉一動,那道士摸衣袋的動作雖小,卻哪裡逃得過梅映雪的眼睛?身手一探,抓過那人的胸口,從他的衣袋中搜出了一封信與一張請柬。   那兩名道士暗暗叫苦,伸手要去奪回,湯光亭哈哈大笑,一手一個,抓住他們的衣領往後拉祝那信封並未封口,梅映雪抽出當中紙箋,看了幾行字,小手一揚,說道:「便是這個了。」   那兩名道士哀求道:「兩位道友,你們行行好,這封信對你們也沒多大用處,但要是失落了,我們兩個回去,一定會受到重罰。請道友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兩個吧。」   湯光亭道:「你們兩個又不認識我,怎麼知道這封信對我們沒用處。你們回去之後只要不說,又有誰知道你們將信給弄丟了?」梅映雪道:「湯哥,這樣讓他們回去可不成,說不定會壞了我們的大事。」   那兩個道士一聽,嚇得魂飛魄散,忙道:「不會,不會。兩位道友放了我們,我們立刻掉頭回盧山,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絕對不會壞了你們兩個的大事。」另一個則道:「這一封信,我們兩個早上已經親手送進白雲山莊了,路上什麼人都沒碰到,現在就要回去覆命了,兩位,後會有期。」   湯光亭笑道:「那可不成。」伸指點了兩人的穴道,還解下他們的褲腰帶,背靠背,反過手來綁了。兩名道士不明其意,不斷哀聲求饒,梅映雪低頭一見他們兩個剛才打的酒,笑道:「天氣這麼冷,可別凍死他們了。」拔開壺塞,一個人各自灌了他們半斤,隨後撕下他們的道袍下擺,揉成兩團布團,塞住了他們兩人的嘴,才道:「這才安靜了。」   湯光亭道:「你們兩個人身上被制的穴道兩三個時辰之後自己會解開,到那時候自己鬆綁,趕緊回廬山去,要是讓我在壽春城內碰到,一定要了你們兩個的小命!」他見這兩個道士沒什麼武功,怕下手太重會傷了他們,因此這幾下穴道點得並不重。   那兩個道士嘴裡喑喑嗚嗚,不知說些什麼,像是撿回了一條小命而神情激動,也像是喝醉了酒開始胡言亂語。   湯梅二人戲弄了這兩個道士,都覺得十分有趣。路上分派了一下待會兒到白雲山莊時,各自該說的話,練了幾遍套得熟了,這才往白雲山莊上來。   但見白雲山莊四周戒備森嚴,大門口前更有一隊士卒把守,湯光亭趨向前去,請那門吏通報,不久丁家總管出來接見,湯光亭將信封遞上,說道:「我們觀主因為身體不適,不克前來,特別讓我們師兄弟倆個,前來觀禮。」   那總管抽出紙箋,匆匆看了幾眼,隨即將信箋收好,說道:「那麼請問當初我們派人送去的請柬呢?」湯光亭皺眉道:「怎麼?還要請柬嗎?」那總管道:「是的,那是上面交代的,凡是此次前來赴會的天下英雄,都得憑請柬入常」湯光亭佯裝不悅,向梅映雪使一個眼色,梅映雪道:「是!」從懷中拿出請柬,交給那總管。   那總管一見,確是那廬山崇真觀方觀主的請柬,與書信內容相符,便道:「當真對不住,原來是崇真觀的兩位道長,請進,請進,王爺早已恭候多時了。不敢問兩位道長如何稱呼?」梅映雪道:「這位是我楊師兄,在下姓海。」卻是將「湯」字去水加木,而將「梅」字去木加水而成。   那總管道:「原來是楊道長與海道長,這邊請。」領著兩人,穿過幾處迴廊拱門,來到一處廣場前,只見廣場上黑壓壓地萬頭鑽動,少說也有兩多百人。那廣場前方搭了一座檯子,上面擺了幾張太師椅,椅上都坐著有人,只有一張是空著的。當間坐的是晉王趙光義,兩邊各是丁白雲、高智陽以及玄璣道長。張蒼松站在台前,正朗聲向台下眾人高談闊論,口沫橫飛。   那總管與那湯梅二人道:「兩位要觀禮,自在這邊附近活動,大會結束後,王爺將設宴款待各位,如果不嫌棄的話,還請賞光。」湯光亭不置可否,梅映雪道:「一定,一定。」待到那總管告辭遠走,梅映雪才低聲道:「幹嘛裝得那麼神氣?」湯光亭道:「我越裝得讓他討厭,他越不想看到我,就越不會懷疑我們了。」梅映雪道:「是嗎?」   只聽得台上張蒼松正說道:「……眼看那江南之地,只剩李唐負隅頑抗,不但皇上屢詔不至,而今更廢本朝正朔,改稱甲戌歲紀元,其謀逆之心已昭然若揭。皇上近日便欲南征,兵秣糧草,戰船車馬,無不齊備,現在所缺的,便是熟悉江南水路的內應。諸位豪傑向來便在長江一帶活躍,若是能夠順應天時,共舉義旗,定能將這昏庸無能的李煜生擒活捉,為江南百姓除此大害。」   那台下忽然有人說道:「據張爺說,這江南李氏陰圖謀逆,可是這江南之地,向來不曾為宋國所屬,何來謀逆之說?」   那張蒼松尚未答話,台下另有人搶先說道:「這李煜荒淫無道,縱奢無度,每天就知道飲酒做詩,寫字畫畫,根本無心國政。想我江南原是魚米之鄉,但是現在江南百姓卻不得溫飽,稅賦又是楊行密時的好幾倍。管他是不是謀逆背叛,總之早一天把他拉下來,咱們江南百姓才有活命的希望。」先前那人卻道:「你道咱們江南百姓為什麼吃不飽?那還不是因為一年四貢,白銀布帛,米麥菽黍,每一次都是幾萬兩,幾萬斤地往江北汴京裡頭送,請問江南還能有剩嗎?」那另一人道:「難道這便不是李煜的昏庸無能所導致的嗎?」   雙方各有人發言支持,一時亂成一團。湯光亭聽那聲勢,顯然支持江南李氏的,落了下風。   只聽得那張蒼松老神在在,微笑說道:「各位請冷靜一下,聽我一言。」待眾人音量稍歇,向台下續道:「這位仁兄可能有所不知,李煜早在接過他老子留下的國主位子時,就已經上表過本朝,而且自稱『微臣』了,所以江南唐國,當然也是大宋國土的一部份,而所謂江南國主李煜,其實也就是宋天子朝臣,這朝臣居然敢抗旨不朝,那不是藐視皇上,意圖謀反嗎?」   這一番話說得那人啞口無言,囁嚅半晌,說道:「小的世居江南,深知長江江面遼闊,是絕佳的天然屏障,皇上要發兵南征,只怕不是容易的事。」張蒼松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汴京城外,有金明池一處,聖上親督訓練水師十餘年,為的便是今日度江南征之事。」那人又道:「金陵城池城高水深,固若金湯,向來易守難攻,自古即為天險,宋師若想攻克,恐怕難免死傷慘重。」張蒼松道:「自古賢能治國,在德不在險,依你這麼說,汴梁地處四塞,無險可守,如今又何以民足國強,四夷賓服呢?」   那人已將天時、地利盡皆說完,接著便道:「江東弟子多才俊,能人輩出,宋師輕啟戰端,可沒什麼便宜好討。」張蒼松搖頭道:「李煜昏庸無能,多用貪官佞臣,劉彥貞、皇甫繼勳、張洎等,皆是庸碌之輩,唯一可懼的林仁肇,又已被李煜處死,發兵江南,正是順應天意,何愁大事不成?」湯光亭聽到「林仁肇」三個字,腦海中浮起了林藍瓶的身影,心想:「沒想到她的父親居然這麼勇猛,她的個性會這麼潑辣,只怕是家傳。」   那人默然,身旁忽然有人開口道:「林將軍為昏君佞臣所害,天下義士,莫不義憤填膺,但是若是以為這樣,就代表南唐人民民心向背,甘願歸附宋朝,那也不見得吧?」   張蒼松微微一笑,說道:「民心的喪失,如同黃河決堤,先是缺裂小口,若是仍不足以宣洩民怨,則這個缺口就會日益擴大,最後全盤崩潰,一發不可收拾。」招手叫過一名家丁,在耳邊言語幾句,那家丁領命而去。   眾人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紛紛議論起來,不久那名家丁轉回,身後跟了一對青年男女,那男的氣宇軒昂,頗有威儀,那女的卻是心事重重,始終不抬頭。其他人見了,因為不知這兩人來歷,不明其意,那還罷了,湯光亭一見可是大吃一驚,原來那一對男女正是林延秀與林藍瓶兄妹。   梅映雪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林藍瓶,臉色略變,挨近湯光亭耳邊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林藍瓶與林延秀,一路跟著湯廣成找尋湯光亭的下落未果,不久之後,約定彼此一但有消息,便讓人往鑄劍山裡報信,接著就分道揚鑣,各自行動了。   那林藍瓶雖然比林延秀早出江湖,但就經驗來說,也還是稚嫩得很,兩人到處走動,但覺天地茫茫,不知要身往何處,林藍瓶便不知不覺地,將兄長領到她頗為熟悉的壽春來。兩人既入壽春,林藍瓶便將當日之事,說給林延秀聽。林延秀道:「如此說來,那歸雲山莊與我們林家甚有淵源,我們既然來到此地,實在應該過去看看。」林藍瓶道:「那丁莊主大仁大義,為了我甚至放火燒了自己的房子,如今四處為家,浪跡天涯,實在讓人過意不去。」   林藍瓶滿懷著歉意循路而去,但當她帶著林延秀走到她記憶中的歸雲山莊時,這才驚訝地發現歸雲山莊不但修葺竣工,已經盡復舊觀,而且還改了名字,換了主人。但讓林藍瓶訝異的事情還不止如此,在她四處打聽之下,終於得知這白雲山莊的新主人,竟然便是丁白雲。這件事情的矛盾引發她滿腹的疑竇,迫使林藍瓶決定登門拜訪,一探究竟。   正巧那時的丁白雲正愁著不知如何捉回林藍瓶,以補前愆,林藍瓶這一上門,不但正好是自投羅網,而且還是兄妹兩個一起被擒。丁白雲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歡喜之情,自不待言,於是趕忙派人通知已經離開壽春的高智陽。不久,高智陽陪同趙光義轉回壽春,一邊也是幫忙籌備即將來臨的英雄大會,另一邊則是趙光義要親自會見林延秀。   原來趙光義一直都非常欣賞佩服林仁肇的驍勇,一聽到他的兒子來到白雲山莊,馬上表示要親自勸降,那高智陽原本是把林家人當成奸細來辦,現在知道了趙光義的想法,為迎合上意,也立刻調整心態,一到白雲山莊,便即要丁白雲解開二人牢籠,並且以禮相待。   只是那林延秀兄妹對趙光義的遊說是軟硬不吃,相應不理,但到最後,林延秀卻敵不過趙光義的一句話:「令尊被誣通敵叛國,含冤莫白,林氏一門,更是滿門抄斬,你身為林家子弟,難道就不想報仇了?」林藍瓶聽到「滿門抄斬」四個字,差一點要暈過去,林延秀更是兩眼目光一盛,說道:「你說什麼?」   趙光義道:「本朝在江南伏有不少探子,林仁肇通敵被鴆殺,滿門抄斬。同年十月,中書舍人潘佑直言上疏,被拘入獄,在獄中自縊而亡。這些事情,我是一清二楚。怎麼?你們兩個不知道嗎?」林延秀低聲道:「潘大人他……」想起當時大哥林延龍,還拜託潘大人有朝一日定要為林家洗刷冤屈,沒想到他也遇害死了。一時之間神情激動,久久不能自己。   趙光義又道:「當然啦,林兄弟好不容易逃過一劫,帶著妹妹跑出來,明哲保身,又何嘗不是賢人所為,最少林兄弟保得林家血脈,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林兄弟選擇逃避,原也是孝順之意。」轉身叫出從人,說道:「去帳房領二百兩銀子出來。」不久從人將庫銀領到,端到趙光義面前。   趙光義道:「這是本王的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算是對忠良之後的一點心意。只盼林兄弟好好照顧自己,以慰令尊在天之靈。來啊,備馬,本王要親自送林家兄妹出城。」   這番激將之策果然奏效,林延秀心防動搖,說道:「慢著!王爺,你問我想不想報仇,是何用意?」林藍瓶忙道:「哥,別上他的當。」   趙光義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誰殺了你父親,你就去殺了誰,這不就是報仇了嗎?」林延秀正色道:「我若是幫助宋廷,殺了李從嘉,豈不正應了他說我父親通敵叛國之罪嗎?」趙光義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你還是要回去江南,子承父志,做第二個林仁肇嗎?」   這一句讓林延秀頓時大悟,雙膝跪倒,再拜道:「求王爺借兵五千,林某願為前鋒,一舉踏破金陵城門,取李從嘉首級來報!」趙光義將他扶起,說道:「行軍打仗,憑的可不是意氣,讓不讓你做前鋒,本王說不得准。不過你既有此志,難道還怕沒有那一天嗎?只要你跟著我,好好表現,他日鐵蹄南下,本王擔保有你一份。」林延秀道:「延秀一定會好好表現,但願王爺記得今日諾言。」趙光義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一點你倒可儘管放心。」   那林藍瓶雖覺得就這麼投降宋廷,似乎有一點不太妥當,但也說不出林延秀這麼做,到底有什麼不對。但憶及往事,覺得自己若是這麼做,就枉費了當時丁允中一番苦心孤詣,以家破人亡來保住她的心意了。可是轉眼見丁允中的兒子丁白雲就在這裡,而且還是他擒住了自己,來獻給宋廷,一番言語,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了。   於是林藍瓶只得跟著林延秀一起待在白雲山莊,等到英雄大會一結束,就要隨著趙光義到汴京去。   湯光亭只見林藍瓶愀然不樂,想起那時丁白雲與萬回春正是說過,要抓回林藍瓶以向宋朝示忠,還以為她果然還是被丁白雲擒住了,手握劍柄,就要出手。忽然一隻溫暖柔膩的手握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別輕舉妄動,你有把握打得過玄璣嗎?林姑娘現在沒有立即的危險,先靜觀其變再說。」湯光亭瞧著梅映雪說道:「沒想到林姑娘的哥哥也被抓了,待會兒只要苗頭不對,咱們一人一個,到淝水邊上會合。」梅映雪道:「可是你看他哥哥的樣子,根本沒半點像是被俘的神氣。」   湯光亭望向台上,仔細地瞧了一下林延秀,說道:「是嗎?」果見他衣著光鮮,精神勃發,確是與林藍瓶大異其趣。接著但聽得他向台下抱拳說道:「各位家鄉父老,小可身在異地,聽得故鄉口音,倍感親切之餘,更添思鄉離愁,只恨不得能馬上插翅而回。但是小可與各位不同,過了今日,各位長輩自可以大大方方,重返故土,但是舍妹與我卻是有家歸不得。非但如此,我們家中長輩,叔伯舅姨,盡皆被殺,可恨我林家滿門,世代為南唐盡忠,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昏君佞臣,殘害忠良,此仇不報,我林延秀枉生為人!」台下立刻有人驚呼道:「啊!你便是江都留守林將軍的兒子!」   其餘不認識的,或是一時聽不出林延秀話中含意的,此時聽到有人指出此刻站在台上的,便是林仁肇的一雙兒女時,都吃了一驚。有人更道:「原來你們也來了。」因為這些人既然會赴這英雄大會,在政治立場上,自然已是偏向宋廷的多,就算有幾個只是赴約來探虛實的,此刻也不好當著大家的面,去斥責林延秀的是非。像剛剛那個出言反駁張蒼松的那個人,姑且不論他是否心裡偏著南唐,都已經算是相當大膽了。   那張蒼松見台下雖然仍自議論紛紛,但已無人提出其他質疑,便道:「林將軍的子女能夠認清南唐朝廷的腐敗,決心弔民伐罪,解救江南百姓的苦難,實在難能可貴。足見皇上用兵江南,絕對不是一昧地窮兵黷武,實乃是義之所趨,亦復是天意如此埃」台下當即便有人大聲說道:「正所謂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只要王爺大旗一舉,高聲一呼,我們漕幫上下五百弟兄,哪怕是拋頭顱,灑熱血,但願為王爺前鋒,任憑驅策!」湯光亭聽這聲音熟悉,放眼望去,原來便是當日同在這莊院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徐鳳五。   那徐鳳五的家族勢力,盤據高郵與洪澤兩湖一帶長達數十年,霸佔了長江與淮河間的主要運河漕運,明裡是承攬船務運輸,暗裡卻時常糾眾武力威脅同行,甚至喬扮盜賊打劫商船,可以說是明偷暗搶,魚肉鄉民的土豪惡霸。高郵與洪澤兩湖一帶在楊行密時歸屬吳國轄下,後來李昇竄吳,改國號唐,徐家也一度成為唐國人,但接著周世宗攻下揚州,長江以北之地盡歸周有,徐家又改奉了周朝正朔,不久趙匡胤黃袍加身,徐家又自然而然地成為宋國人。   深究徐家之所以能夠在兩湖一帶橫行無阻,主要還是在於世局動盪,江山數度易主,為政者自顧不暇,非但無法管束地方派系,有時甚至還賴以鞏固治權,因此越是兵荒馬亂,徐家就越發壯大,直至徐鳳五這一代,徐家勢力更往淮河上游延伸,直通壽春。那丁允中便自然成了徐鳳五的大客戶之一,所以兩家原本之所以交好,根本原因是建立在利益之上,而今有機會向宋廷宣示效忠,很有可能能讓他拿下淮河到黃河之間的運河航行權,說不定甚至可以攬到汴京的漕運船務。在有這樣龐大的利益作為前提之下,讓他在那時便毫不考慮地選擇了與丁允中劃清界線。那就更別懷疑,他會在趙光義主導下的英雄大會裡,帶頭搖旗吶喊。   徐鳳五如此的激情演出,果然立刻引起不少的迴響。只見人人爭發言,唯恐讓人佔了先機,有的只說矢志效忠,甘為牛馬,信誓旦旦,神情激動;有的痛陳南唐李氏荒淫無道,生靈塗炭,義憤填膺;更有指稱遭到迫害,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最後淪為草寇,聲淚俱下。一個好好的英雄大會,搞得像是狗雄大會一般。   最後高智陽見時機成熟,便依照與會人士所代表的勢力範圍,吩咐左右隨從,寫成一張一張的刺牒,上書:「某某山湖或某某州縣,由某某幫派或某某門教的某某某,擔任該區域的都統指揮,區域的盟主。」這等於是歸順宋廷之後的第一份任務派付與分發的身份地位證明,若是同一區域有兩個幫派以上的首腦人物參加,除非能夠自行推派出代表,否則便以武功高低決定。   湯光亭見這英雄大會擺上擂台,已然變成了市集,渾沒一個稱得上英雄的人物,也沒碰上什麼有趣的人。又想那林藍瓶跟著她的哥哥歸順了宋國,自此不用再到處逃命,害怕被抓,可以過一個比較安穩的生活了,心中暗自為她慶幸之餘,不免也感到些許悵然。忽然他有個念頭,直覺覺得百般無聊,實在不應該來這個地方。低聲與梅映雪說道:「既然我楊大哥沒來,而林姑娘看樣子也沒事,這裡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了,不如偷偷走了吧。」   那梅映雪正有此意,見他悶悶不樂,說道:「也好,反正你想找你大哥,不如早點到別的地方去打聽。」正要移步,忽然聽到有人嚷道:「就是那兩個!就是那兩個!」湯光亭心生好奇:「什麼那兩個?」循著聲音望去,只見兩個全身髒污的道士,衣衫襤褸地指著自己,他們身旁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白雲山莊的總管,另一個則是甘俊之。梅映雪側過頭來說道:「沒想到這兩個臭牛鼻子道士,居然可以自己脫困。」   湯光亭仔細一瞧,果然便是那兩個被他們點穴捆綁的崇真觀道士。便道:「他們自己可能沒這個本事,該是鬼使神差,讓人發現給救了。」想起陳摶與呂洞賓的話,不願在此多惹麻煩,阻撓了英雄大會的進行,拉著梅映雪的手,鑽入人群,往後退去。   那會場上原本擾擾嚷嚷,道士打扮的也不少,由於崇真觀道士不敢接近湯梅二人,遠遠地東指西指,甘俊之一時根本瞧不清楚所指何人,這會兒湯光亭拉著梅映雪往後一退,雖然刻意低調行事,但在人群之中,卻顯得不自然,甘俊之心下雪亮,飛身向前,伸臂一攔,說道:「兩位道兄請留步!」   湯光亭道:「這位兄台有何貴幹?」甘俊之道:「敢問道兄是哪一宮哪一觀的?師尊道號怎麼稱呼?我好像沒見過你?」湯光亭笑道:「這天下道士何止千百,兄台不識得在下也不能說是見識差了,是不是?兄台不必介意。」   甘俊之見他顧左右言他,不覺有氣,又見梅映雪容貌秀麗,道袍領下頸項白皙,不禁動了疑心,說道:「那麼這位道兄呢?你們兩個是師兄弟呢?還是師兄妹?」伸手疾抓,要將梅映雪的道冠拉下,梅映雪見他動手,上身後仰,道袍底下飛出一腳,逕踢甘俊之的手腕,又急又准,手段高明。   甘俊之輕輕「咦」地一聲,手掌一翻,便要轉去抓梅映雪的腳踝,只見梅映雪的身子急拔而起,竟然在這喘息之間,凌空踢出第二腳。甘俊之吃了一驚,連退三步,「唰」地一聲抽出配劍,說道:「你這不是道家的功夫。」梅映雪道:「你懂個什麼?」話一出口,現出了女聲。   甘俊之哈哈笑道:「原來還是位仙姑啊,打扮成這個樣子,混進英雄大會來幹什麼?」梅映雪道:「這是英雄大會嗎?我瞧是狗熊大會吧?」   兩人剛剛的這一番拳腳往來,早已吸引了不少目光從擂台上轉移而來,梅映雪的這一句「狗熊說」,立刻引來不少噓聲,有人便道:「瞧你這個道姑女扮男裝,跟一個道士東拉西扯,曖昧不清,背著師父在外頭,偷偷效那世間男女,陰圖苟且之事嗎?」   這話才剛說完還是熱的,「啪」地一聲,一道黑影打中那人的嘴巴,那人嘴一張,「哇」地一聲,吐出了幾枚牙齒,下巴襟上鮮血斑斑,臉上淚水鼻水齊流,他的神色顯然是在說他又痛又吃驚,嗯嗯啊啊還想說些或罵些什麼,卻已是含混不清了。眾人都是一驚,紛紛往後退了幾步。   甘俊之待瞧清楚這道黑影原來是條細鐵煉時,忽然想起自己曾見過這般兵器,說道:「原來是你,想不到你居然敢回來。」他那天受了莫高天一腳,傷勢不輕,一直休養到這幾天才剛好,讓他錯失了高智陽推薦跟隨趙光義的機會,一股怨氣正無處可發,想這梅映雪當天與莫高天的樣子相當熟稔,正好找她算這筆帳,續道:「那個自大老人躲在哪裡?想躲一輩子嗎?」   梅映雪道:「你明知他不在這裡,故意大聲嚷嚷,想嚇唬一個姑娘家,這樣也配稱得上是英雄所為嗎?」甘俊之「哼」地一聲,道:「他若沒來,你今天便是插翅也難飛了!」長劍一抖,斜劃過去,梅映雪見他這一劍樸拙中蘊含機巧,是十分高明的劍法,頭一低,從一旁竄了出去。   甘俊之挺劍追去,梅映雪左閃右躲,卻始終不出手。甘俊之又進了幾招,說道:「你是不屑與我動手呢?還是根本緩不出手?」梅映雪伸出右手食指在臉頰上一刮,說道:「哎喲,好大的口氣啊,真是不知羞,我緩不出手來?你的武功有那麼高嗎?」心道:「看來看去,他的劍法倒是沒什麼破綻,我不如以快打快,擾他一陣,說不定會有所收穫。」   那甘俊之臉上一紅,心想多說無益,劍鋒一轉,喝道:「看劍!」梅映雪道了一聲:「好!」身子一閃,忽然使了一招「旱地拔蔥」,身子凌空越過眾人頭頂,飛身上了擂台。那擂台上本有兩個人正在激鬥,見天外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盡皆罷手後退。甘俊之接著飛身上台,湯光亭見狀,也急忙一躍而上。   甘俊之用劍尖指著梅映雪,說道:「你不跑了嗎?」他這時也認出了湯光亭,知他是個混小子,沒把他放在心上。   梅映雪道:「不跑當然可以,不過只是死纏濫打,那沒意思,總要有點規矩。」甘俊之道:「我就是要擒住你,要什麼規矩?」梅映雪笑道:「你抓我幹什麼?真不害臊。」甘俊之正色道:「莫高天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你和莫高天是一夥的。」梅映雪道:「莫高天與你有仇,那你去找他去啊,賴我做什麼?王爺,你說是不是?」說著妙目流盼,看向台下,原來趙光義在張蒼松與康永疑的護衛之下,已經來到了前面。   趙光義笑道:「冤有頭,債有主,姑娘所言甚是。」甘俊之滿臉尷尬,囁嚅道:「王爺……」丁白雲站在一旁,也認出了湯光亭,連忙上前道:「王爺,這兩人之前大鬧筵席,是與人專唱反調的頑劣分子。不如叫人拿下,免得他們又破壞了這一次的英雄大會。」回頭道:「來人啊!」趙光義阻止道:「且慢!」   丁白雲急道:「請王爺三思。」趙光義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幾步,滿臉堆笑,說道:「姑娘,那依你而言,便當如何?」梅映雪亦笑道:「我人既在這個擂台上,要上來挑戰的,當然就得遵守打擂台的規矩。」   張蒼松道:「姑娘,我們這可不是打什麼擂台,你想玩耍的話,可找錯了地方。」梅映雪道:「不是嗎?那他們這一群人打打鬧鬧,打了半天也沒看見有人流血受傷,打得太客氣了吧!」趙光義插嘴道:「姑娘難道覺得要有人受傷才有趣嗎?他們都是我大宋的盟友,只不過是為了決定地區領導,都是點到為止,沒有必要傷了對方。」張蒼松補充道:「難道你也是要上台爭奪盟主之位嗎?」梅映雪道:「那有何不可呢?」   丁白雲道:「只可惜你資格不符,地方盟友必須在地方上有勢力,有人力,你現在是代表你個人,還是千藥門呢?」梅映雪往下一看,只見那萬回春不知何時也來到了現場,便裝得若無其事地道:「都不是。」   張蒼松愀然不悅,說道:「王爺,他們只怕仍是來攪局的。」趙光義道:「姑娘,你說連自己也不代表,本王可真有點聽不懂了。」梅映雪道:「我們乃是鑄劍山跑馬寨的代表。鑄劍山位於南唐境內,寨中人馬不止三千,個個刀槍嫻熟,馬術精良,不知道這樣子有沒有資格角逐啊,丁莊主。」丁白雲道:「你什麼時候又成了跑馬寨的代表了?當真胡說八道。」梅映雪道:「我不是,我們少寨主是。」說著伸手往湯光亭一指,湯光亭點了點頭,笑著上前一步。   丁白雲冷笑道:「我還以為是誰?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個渾小子,什麼少寨主?說謊也不打草稿。」趙光義略感失望,道:「噢,是嗎?」身旁一人卻在此時說道:「啟稟王爺,這人名叫湯光亭,確實是鑄劍山上跑馬寨寨主湯廣成的兒子。跑馬寨寨中人馬眾多,下轄三十六洞,人數確實是在三千以上。」   趙光義轉頭一看,原來是林延秀,喜道:「此話當真?」丁白雲卻是一陣錯愕,疑道:「林兄,你如何得知?」林延秀道:「我在鑄劍山上待了將近一個月,對於他們的組織略知一二。另外可以附帶跟王爺一提的是,這湯廣成的父親,原來是吳時楊渥大將張顥的部將,張顥為徐溫所殺的時候,帶了一些從眾,躲到了鑄劍山上,後來落草為寇,據山立寨。所以湯廣成這一幫人,對於行軍打仗,也是十分在行的。」趙光義眼睛一亮,心道:「這鑄劍山北岸正是採石磯,若能得這一支伏兵,宋軍要渡江,就更萬無一失了。」便朗聲道:「這位湯兄弟,你果真願意加入我們這一方嗎?」   原來林延秀在鑄劍山上的那半個月,湯廣成以禮相待,半點沒有將他當成俘虜看待,現在他又歸順了宋廷,看到湯光亭突然出現,順水推舟,一方面是為湯光亭解套說項,算是報答當日湯廣成的禮遇,二方面也是想到自己可以利用鑄劍山的資源,轉而充實成自己的實力。   那湯光亭也是這時才聽說自己的父親居然是將門之後,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暗罵:「老頭子瞞得我好苦,早知如此,我在藍瓶面前也不用老是覺得矮了一截。」又想:「陳前輩與呂道長都說,讓趙匡胤統一天下,可以讓天下從此太平,叫我不可為了私人恩怨,破壞英雄大會,不如我索性積極一點,下次碰到呂道長,說不定他還會誇我一番。」於是將道冠道袍除去,緩緩說道:「沒錯,我父親常說,大宋皇帝勵精圖治,甚得民心,將來一統天下,非宋莫屬,所以一得知王爺在此召開英雄大會,縱使未收到請柬,厚著臉皮,依然讓我來給王爺帶個口信,便是這個……嗯,這個只要王爺你不嫌棄,有用得著跑馬寨的地方,儘管吩咐,我爹他水裡來火裡去,要是他皺一皺眉頭,他不算英雄好漢。」又想:「阿雪這一招十分高明,既保住了和氣,最少也能全身而退。」   那丁白雲聽了,連連在肚子裡大喊:「放屁!放屁!」但見趙光義微笑點頭,倒也不敢造次,只聽得張蒼松說道:「既是如此,這鑄劍山乃是銅官山的一脈,附近有九華山的九成宮,與蕪湖的黑龍堡,不知王爺是要讓這位湯兄弟的跑馬寨自成一家呢?還是要……」趙光義看上他家的兵員,想那是非要拉攏不可,便道:「九華山與蕪湖都與鑄劍山離得遠了,那自然是自成一家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甘俊之與丁白雲幾人都頗感氣沮,但想那趙光義都如此說了,那也不能說什麼。湯光亭站在台上,沒想到這件事情居然這麼輕易就解決了,不禁暗暗竊喜,忽見林藍瓶也來到了台下,便揮手向她致意,表示自己自今日起,也與她成為了夥伴,關係也更親密了。但林藍瓶臉上並不見得有特別高興,反倒是秀眉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湯光亭才想:「她是怎麼了?有人欺負她嗎?」忽然一道人影從天而降,落在擂台下,與趙光義行禮,說道:「王爺且慢!」趙光義道:「原來是玄璣道長,不知有何高見?」玄璣道:「跑馬寨既未受邀,這位姓湯的朋友是否便真的代表他的寨主老子,尚有可議之處。王爺總不希望到頭來,才知道是被這小子給戲弄了吧?」   趙光義略一沉吟,說道:「本王以誠待人,相信湯兄弟不致負我。」玄璣道:「他若未曾得到授權,欺騙在先,王爺誠意在後,就算他後悔不願辜負王爺,亦無法可施。」趙光義道:「那依道長所言,該當如何?」   玄璣轉過頭來,與湯光亭說道:「你說你奉你父親之命而來,可有何書信憑證?」湯光亭笑道:「老子要兒子辦件事情,要什麼憑證?道長真會說笑。他只說:『喂,臭小子,去給你老子辦件重要的事情,要是事情辦成了,回來給你娶媳婦。』就這樣。這麼吧,要是我回去娶了媳婦,算不算憑證?」人群中有人吃吃笑了出來。   那玄璣不動聲色,道:「你父親既說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怎麼不親自前來?就算要派人代表,又怎麼會讓一個三腳貓來參加英雄大會?」湯光亭正色道:「這道長可想錯了,我父親指派自己的兒子前來,固然是基於私心,但是寨中能人高手甚多,當天就有許多人不服,爭著要代表來參加,我可是技壓群雄,好不容易才取得這個資格的。」   此言一出,現場有幾個看過湯光亭拳腳的,登時便笑了出來,均想:「以你的武功便能技壓全寨,那寨中所有的人豈不都是三腳貓?」玄璣亦忍不住莞爾,說道:「這麼說,你的武功是全寨中最好的囉!」湯光亭道:「最好的不敢當,我父親的武功就比我高,幾個叔叔伯伯愛護我,故意讓我也是有可能的。不過比起一些沽名釣譽之輩,在下自信,還強那麼一點兩點。」前面幾句還有一點自我陶侃,頗有說笑的意思,最後兩句,可就是公然挑釁了。   玄璣說道:「既是如此,那此事倒也好辦。」轉身與趙光義道:「啟稟王爺,這跑馬寨既然如此重視此次英雄大會,則斷不可能指派武藝低微之人,若是王爺同意,貧道建議,不如便仍以武功決定,若是他能在武藝上勝過我們所指派的人,那就算他是跑馬寨的代表。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趙光義尚未答應,那湯光亭便搶著道:「如此甚好,雖然在下對於你們把我當成騙徒的態度不甚滿意,但成大事者不居小節,算是我報答王爺的一份心意。好了,好了,要派誰來,儘管放馬過來。」梅映雪道:「慢著,那可不成。」湯光亭道:「怎麼了?」梅映雪道:「王爺,這個對手的身份地位必須與我少寨主相當,否則你要是讓玄璣道長出場,這天底下可沒幾個人強得過他。」   玄璣不禁好氣又好笑,心道:「我難道還會自貶身份,跟你這小子打什麼擂台嗎?」隨即又想:「不好,要是就這麼答應她,這裡人人的輩分幾乎都比他高,要找到一個十拿九穩的倒也不容易。」於是便道:「湯兄弟年紀雖輕,但總是跑馬寨中的一等好手,若是找幾個毛頭小伙子,也顯不出跑馬寨的手段,這麼好了,我們就這幾個人讓你們隨便挑,如何?」不料那湯光亭卻道:「只要不是玄璣道長,我湯光亭倒是無所謂啦。」   那甘俊之早已忍耐不住,說道:「便由我來領教貴寨的高招。」玄璣道:「甘少俠且慢。」甘俊之道:「我的年紀與他相當,由我出手最是恰當不過。」玄璣見湯光亭臉上自信滿滿,倒有些猶豫起來,說道:「甘少俠傷勢剛才痊癒,不宜貿然出手。再說王爺已經答應了,讓他們自己挑選對手,可不是自告奮勇。」湯光亭道:「是啊,我又沒挑你。道長,不如這樣吧,我聽說無極門有個練三清劍,名叫永清的,不知來了沒有?」原來他想起楊景修曾吃過永清的虧,便想藉機教訓教訓他。   玄璣不知他為何會知曉三清劍之名,又認得永清,不過對於三清劍的威力卻頗為自負,便道:「永清,出來吧!人家指名要找你。」遠遠地便聽到:「是,掌門師伯!」   眾人接著只見一道灰影飛身上台,雙腳沾地即定,更無半點聲響。光是看他露這一手,便知他輕功不凡,接著便聽他說道:「裝神弄鬼的臭小子,我們又見面了。」湯光亭道:「最近我楊大哥有沒有去找你?」永清道:「誰是你楊大哥?」湯光亭道:「快刀楊景修,斷頭七步走。與你陸師叔齊名,你怎會不知?」永清冷笑道:「喔,你是說他,他的刀已經不行了,想斷人家的頭,先斷自己的吧!」湯光亭怒道:「你說什麼?」永清將臉一拉,道:「廢話少說,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湯光亭抽出長劍,劍尖直指,說道:「快拔劍吧,否則我怕你待會兒緩不出手來。」永清怒道:「你這臭小子……」劍才出鞘,忽見寒光迎面點來,來勢洶洶,勁道不俗。永清頗為吃驚,連忙提氣運勁出劍,一招「長虹貫日」使開,只聽得「噹」地一聲響,雙劍相交,整隻手臂竟被對方的內力震得發麻。忽然間他嚇出一身冷汗,原來他忽然想到:「若不是他先出言叫我拔劍,他這一劍刺來,我如何來得及抵擋?」   那玄璣瞧出不對,說道:「永清,你做什麼?發呆嗎?」永清大夢初醒,忙道:「是,掌門師伯!」湯光亭道:「喂,可別故意發呆!」一劍斜斜揮來,永清見他這一劍破綻百出,與剛剛那一劍大異其趣,但他驚魂未定,不敢貿然搶攻,只老老實實地使出師門劍法對付,但他不知湯光亭這一劍實以大拙馭大巧,這招一搶上,後著連綿不絕,永清登時手忙腳亂,全身汗水淋漓,前襟背心,濕了一大片。   但在旁人看來,湯光亭使得便就只是那幾招,不過是略加變化而已,見永清窮於應付,狀態狼狽,都不知何故。只有玄璣與張蒼松寥寥數人,已瞧出湯光亭這一套劍法看似簡單,但是招數窮處,自另有正奇兩變化出,而且變中套變,直似無窮無盡,其中隱含陰陽生剋之道,是道家十分高明的心法。   兩人堪堪拆過數十招,玄璣是越看越奇,頗覺湯光亭的劍法中,有許多道理正好可以與自己所學的武功相互印證,然而其中的深奧之處,顯然又高出了自己所學甚多。他越看越沉迷於其中,一時思緒深陷,如有所得,則歡欣喜悅,如遇阻礙,則恍惚迷惘。   他如飲醇酒,半癡半醉,好一會兒,忽然猛地一驚,大叫:「不好!」但見永清的身子有如喝醉酒一般,僕仆跌跌,就要撞下擂台,急忙往前攙住,伸指一探他的脈搏,發覺性命並無大礙,便讓一旁從人扶了下去。跟著自己身形一閃,躍上了擂台。   那湯光亭正享受著台下眾人驚訝的眼神,忽見玄璣衝上台來,倒也不免吃驚,只強做鎮定,拱手道:「玄璣道長,承讓,承讓!」玄璣道:「貧道行走江湖五十餘年,自認善相閱人,今天倒是看走眼了。湯兄弟英雄出少年,真是可喜可賀!」湯光亭不信他為了向他道賀,還特別跑上來,便道:「道長不必自責,湯某並不介意。」   玄璣面無表情,說道:「貧道有一個不情之請,想要跟你討教幾招。」此話一出,眾皆嘩然,趙光義更道:「道長,湯兄弟通過考驗,已是本王的盟友,還請道長手下留情!」口氣已經接近嚴正。玄璣道:「王爺明鑒:貧道見到高明的劍術,心癢難耐,確實只是想與湯兄弟討教幾招,點到為止。」趙光義道:「若是湯兄弟不反對,彼此切磋倒是不錯,千萬不可傷了和氣。」玄璣心道:「憑他也配跟我切磋。」卻道:「是。」   轉身向那湯光亭說道:「湯兄弟,今日你初入我方,該不會想掃貧道的興吧?」湯光亭心道:「哼,你想研究我的劍術,我就亂打一通,偏偏不讓你研究。」說道:「大家閒時研究武功,切磋幾招是可以的,但招數要是多了,我就不划算了。」手中長劍一抖,續道:「道長是武林前輩,要我叫一聲爺爺也不為過,論起武功更是震古鑠今,放眼江湖少人能及,小子這把長劍若能在道長面前走上七招,那也算是不負道長的厚愛了。」   玄璣道:「湯兄弟忒謙了,僅僅七招,如何表現精妙之處?我說最少……最少也得要三十招。」心想:「我若讓你在我面前走上三十招,那我也不用混了。」原來他本想說十招,但只與七招差三招,意義不大,後來想說二十招,但見湯光亭劍法精妙,仔細一想,卻又覺得沒什麼把握,最後才定了這三十之數。   湯光亭搖頭道:「就是七招,再多也不使了。」心裡盤算的,便是呂洞賓最初教他,也是他最熟的那七招。話一說完,劍光一抖,便是一招「天花亂墜」。   玄璣見他這招劍尖亂顫,看不清虛實,暗道一聲:「好!」挺劍從中刺去。他的天罡正一神劍向以威猛著稱,於是便打算以實破虛,但他這一招只用了三成力,為的是怕用力過猛,一上來便傷了湯光亭,那就失去了想要探究湯光亭奇妙劍術的原意。心道:「我打得你喘不過氣來,到時你為了自保,就得不斷出招,想用七招就打發我嗎?」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一劍刺出,才到半途,劍身居然不由自主地被湯光亭用劍尖組成的劍網帶偏,才驚覺原來湯光亭不只劍法高明,就連內力也是深厚如斯。但那玄璣是何等人物,這一招雖然差一點吃虧,但他內力馬上催動,而劍身走偏,也立刻變招。湯光亭但覺玄璣原本現出的破綻,幾乎在一瞬間就立刻補上,不禁暗暗喝采,深知此人與莫高天的武功不相上,絕非浪得虛名。當下絲毫不敢怠慢,劍鋒一側,不待第一招使老,第二招「天馬行空」接著使出。   玄璣身經百戰,經驗告訴他應該暫避其鋒,左腳一踏,退了一步。湯光亭接著搶攻,天人合一、天羅地網、天旋地轉接著使出,玄璣無法可破,一連又退了三步。   眾人瞧那湯光亭年紀輕輕,居然能夠在五招之內,逼得玄璣連退四步,卻只還了半招,無不嘖嘖稱奇。其實倒不能說是湯光亭真的能逼得玄璣無法招架,而是一來玄璣想看清湯光亭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二來也是自忖身份,讓湯光亭先攻的關係,若是玄璣一上來就搶攻,湯光亭未必便能這麼得心應手。   那玄璣十分自負,與莫高天的自大正是一對兒,對著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竟然連退數步,按理他是丟不起這個臉的,只是湯光亭這五招,招招如抱太極,渾然天成,明明與自己所學系承一脈,但卻意境卻高出自己所學不知多少。他又驚又喜,喜得是自己大開眼界,從中得到不少啟發,驚的是這樣的一套劍法,居然是從一個臭小子手中使出。   他這四步退得值得,一時沒放在心上,但見湯光亭劍走偏鋒,歪歪斜斜地兜了過來,玄璣大奇,正要往精妙的方向去想,但隨即發現不對,卻是湯光亭重複使出「天馬行空」這一招。   那玄璣雖不知招式名目,卻十分清楚這一招剛剛已經使過了,只不過是將陰陽顛倒,正奇互換而已,心想:「這一招居然能做如此變化,創此式之人,異想天開之處,實非常人所能,當真令人佩服。」回劍一架,不再後退。那湯光亭劍芒亂吐,往上罩了過來,玄璣「咦」地一聲,頗覺似曾相識,原來湯光亭又使了一招前招,亦只是略加變化而已。   玄璣心道:「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七招嗎?分明只有五招而已。」手上勁力再加一分,長劍忽有如蛟龍般,迅猛無儔地向前捲去,湯光亭這一招只用了半招,急忙變招,玄璣又氣又急,原來這一招又是重複前招。   兩人轉眼十招已過,湯光亭只將前面五招各重複用了兩次,但見他第十一招出手,仍是似曾相識,玄璣不禁動怒,心道:「想用這五招在我面前做怪,簡直是找死!」但話雖如此,明明知道湯光亭是舊招重使,玄璣依然無法可解,更何況湯光亭招中套招,變化多端,彷彿無窮無盡,玄璣盛怒之下,也是莫可奈何。   但見十五招又過,湯光亭第十六招遞出,玄璣一見之下,簡直要氣炸了,心道:「在我面前四度使用舊招,不把我放在眼裡,可別怪我心狠手辣。」知道他這一招變化多在左方,於是劍鋒一轉,逕取湯光亭的右方。   那玄璣不愧是劍術名家,他這一劍刺去,甚是對症,正是此招弱點所在,湯光亭頗為吃驚,心道:「這玄璣與莫前輩齊名,果然有兩下子。」他自學成天遁劍法之後,玄璣是他所遇到的最強對手,當下打起十二分精神,身子斜退,劍尖低垂,這一招「天翻地覆」,已深得呂洞賓七成功力,玄璣見這一招新招威力無窮,霎時全身四周白茫茫地都是劍影,他心中吃驚,內力自然催動,不知不覺間已使上了十成功力,什麼想要一窺究竟的心情,一下子全都拋道九霄雲外去了,只聽得「噹」地一聲,兩劍相交,兩人各退出一步,原地站定。   玄璣危機既解,心中便生懊悔:「這一小子還有一招未使,我這一下子用盡全力,豈不是把他震傷了。」定睛一瞧,卻見湯光亭好端端地站著,自顧看著手中的半截斷劍發呆,心中駭道:「沒想到這小子的內力居然這般渾厚,今日不除,終成後患。」喝道:「才第十七招,還有十三招,看劍!」不顧湯光亭手中只剩半截斷劍,馬上進招。   梅映雪嬌叱一聲,道:「趁人之危,好不要臉!」鐵煉一抖,便往玄璣腕上套去。但那梅映雪鐵煉上的功夫多以出奇取勝,玄璣是何等人物,又曾與她交手過,劍鋒一側,打在那煉頭上,「噹」地一聲,那煉頭倒捲過來,挾著玄璣劍上的內勁反激射回去。梅映雪不敢硬接,身子滴溜溜地轉了幾圈,趁勢抽出背上長劍,擲給湯光亭。   那湯光亭劍術雖高,但手中無劍,拳腳功夫倒是平常,見玄璣長劍刺到,不由慌了手腳,百忙中還好梅映雪幫他把劍遞到,順勢將手中斷劍朝著玄璣用勁擲出,反手便要去接劍。   但是湯光亭這一擲不過是力大,毫無準頭可言,玄璣略一低頭便輕易閃過,手中長劍仍是毫無阻礙地刺來。湯光亭不禁大駭,手指一搭上梅映雪值來的劍柄,想也不想,便是一招「天下無雙」。   那時玄璣劍勢奇快無比,無論如何湯光亭這一下是躲不了了,但是這一招天下無雙威力實在太強,玄璣若是不顧後果硬將後著使完,固然能將湯光亭斃於劍下,但自己的胸膛卻也不免讓湯光亭這一招給洞穿。玄璣見他這一招後發先至,不覺惱怒異常,心中只道:「這小子劍術如此之高,簡直豈有此理!」   原來湯光亭使出這一劍之時,眼見萬般來不及,心中拼的便是同歸於盡之意,卻沒想到正合此「天下無雙」的要旨,將這一招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正如他當天將萬毒宮的二師兄逼到巖壁前,再使出這一招一般,只不過賓主立場剛好相反。天遁劍法每一招最少都有陰陽二變,陰陽二變手法截然不同,威力卻是同等厲害,湯光亭誤打誤撞,使得正是「天下無雙」的陰變。天遁劍法威力如神,後世相傳呂洞賓可以在百步之外,飛劍取人首級,大半蓋因於此。   玄璣盛怒之下,手段倒沒折扣,他所學甚博,右腳斜步踏出,踩的是八卦方位,在間不容髮之際閃過湯光亭這一劍,劍柄倒轉,左掌伸出,拍向湯光亭左肩。湯光亭沒想到他變招反應如此之快,心中反倒起了敬佩之意,右手一招「天羅地網」護住週身其他地方,只留了一點空隙,左掌運勁,湊了上去。   眾人只聽得「啪」地一聲巨響,梅映雪以鐵煉纏住湯光亭的腰際,跟著湯光亭飛身躍上半空中,接著只聽得湯光亭說道:「玄璣道長武功高強,堪稱天下第一,在下拜領,受益良多。今日七招之約已經履行,小子力短,先行告退。」說完此話,兩人已經躍上一旁牆頭。玄璣自恃身份,又曾言明是切磋,縱有不甘,亦不能再追,只聽得湯光亭站在牆頭上續朗聲道:「王爺厚愛,來日再報,他日揮軍南下,湯某暨鑄劍山跑馬寨上下,當效犬馬,並為前驅,若有食言,當如此劍。」說罷,將手中長劍奮力一抖,那劍身「叮啷」幾聲,斷成六七截,散落在地上,身子亦隨即隱沒在牆頭。   趙光義隨即說道:「大家聽了,這湯兄弟與梅姑娘乃是本王江南盟友,將來共享富貴的座上嘉賓,今日之事,差一點要鬧出人命,毀我禮賢下士名聲,眼下暫且揭過,再有犯者,定當嚴懲不貸!」說罷,轉身入內。   那眾人沸沸揚揚,都說那湯光亭劍法高超,居然可以讓名滿天下的玄璣道人吃啞巴虧,湯光亭之名,亦從此不脛而走。玄璣這一仗贏了裡子,卻輸了面子,又讓趙光義刮了一頓,不禁覺得臉上無光,也隨即向趙光義告辭。那趙光義卻大加寬慰,直言自己身為親王,不威不立,要玄璣不要放在心上。更說早已上書皇兄,力薦玄璣為江東道家之首,而京城中也傳來消息,將賜號「真人」,等待詔下,就要他馬上赴京。   玄璣一聽御賜「真人」二字,不覺砰然心動,便向趙光義為自己的衝動道歉。趙光義撫慰再三,兩人再無嫌隙。         第十四回 金蘭之義     那湯光亭與梅映雪這一趟從白雲山莊疾奔而出,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暢快,在壽春城中繞了半個圈子,確定沒有人跟來,才找了一家客棧住了下來。梅映雪查探湯光亭的脈息,覺得他除了最後與玄璣對了那一掌,導致脈息有些紊亂之外,其他並無大礙。於是便到街上買了一些安神理氣的藥,煎了讓他服下,並吩咐他早些休息。湯光亭怔怔瞧著梅映雪為他所做的一切,心想她人不但長得漂亮,武功又好,更重要的是還是個大夫,一有輕微病痛,馬上就可以調理,簡直萬無一失,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便聽話乖乖早早上床。   睡到中夜,湯光亭忽然轉醒,便怎麼也睡不著了。再閉上眼睛,腦海中卻不斷地盤旋著,白天時那林藍瓶的身影,還有她凝望自己時的憂鬱眼光。   湯光亭這才想起這些天來好像夜夜都夢到她,夢境大多是在鑄劍山上初次看到她的情景,還有剛從千藥谷出來時,兩人一路上相依為命時所發生的事情。輾轉反側之間,思緒潮湧,雜沓紛來,久久不能自己。   半晌,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夜探白雲山莊,最少也要再見林藍瓶一面,但到底為什麼非要見她不可,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如果再也見不到她,就好像有一件事情沒有做完一樣,掛在心裡,怪難過的。   湯光亭悄悄起身穿衣,來到隔壁房門外,見屋內無半點燈光,心想梅映雪一定睡了,提起輕功,從窗口躍了出去,認清方向,直往白雲山莊而去。   那湯光亭越奔越快,繞到白雲山莊後院,右足一點,身子如箭離弦,飛竄而出,直接躍過圍牆,兩個起落,跟著跳上了大屋屋脊。兩個守在後院的親兵,只見頭上一道黑影閃過,卻什麼也沒看到,冷風颼颼,樹影拂牆,都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湯光亭伏在屋脊之上,傾聽四下動靜,但覺更無人聲,這才開始辨認方向。他曾在此被萬回春軟禁逾月,哪裡有房舍、書閣、倉庫,瞭然於胸,卻不知林藍瓶會被安排住在何處。躊躇半晌,忽然想到一個人,悄悄溜下屋頂,穿過幾處迴廊,來到一扇窗前,但屋內漆黑一片,想那裡面的人早已熟睡,伸掌抵住窗櫺,微一用力,那窗戶應聲推開。   湯光亭閃身入內,將窗子重新虛掩,進到內堂,見炕上被褥隆起,被中人物兀自睡得香甜,一個箭步上前,一手便將棉被拉開。那人雖然忽然驚醒,但尚自以為在作夢,含混道:「誰?有人嗎?」湯光亭笑道:「丁總管,睡得好嗎?」   那丁總管忽然跳了起來,嘴巴才一張開,喉嚨一緊,卻是被湯光亭扼住了,不但半點聲音也喊不出來,還立刻感到頭昏腦脹,呼吸困難。他兩手使勁去扳,卻哪裡扳得動半分,只聽得湯光亭在他耳邊說道:「我叫湯光亭,在這裡住過一陣子,今天早上還來打過擂台,你認得我嗎?」丁總管連忙點頭,隨即感到扼在他脖子上的手鬆了一點。   湯光亭伸指在他的胸口輕輕一點,又道:「我今天在擂台的手段你看到了,我現在只消在你這邊用力一點,你就馬上得去見閻王了,你信是不信?」丁總管只覺他才這麼輕輕一點,自己胸口煩悶,幾欲作嘔,當即趕緊點頭,隨即又感到扼在脖子上的手,好像又鬆了一些。   湯光亭道:「很好,我問你一個問題,答得好的話,立刻放你走路,要是回答得不合我意,那我只好捏死你,反正知道答案的,可不只你一個。」丁總管這回毫不考慮,馬上點頭。   湯光亭放脫掐住他脖子的手,低聲問道:「江南來的那個林姑娘,被安排住在哪一間屋子?」丁總管一時無法會意,問道:「江南的林姑娘……?」湯光亭道:「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她的哥哥,叫林延秀,他們的父親是江南猛將林仁肇。」那丁總管恍然大悟,說道:「是,是,是,我知道了,是那個林姑娘,嗯,她被安排住在……住在西廂……」一言未了,「啪」地一聲,左肩一痛,卻是被湯光亭打脫了關節。那丁總管滿眼恐懼,劇痛跟著襲來,正要張嘴喊叫,湯光亭伸掌摀住,低聲怒道:「才問你第一個問題,就想騙我?」   那丁總管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連忙搖頭。湯光亭道:「還不承認?」丁總管急忙點頭。湯光亭又道:「你承認騙我?」丁總管又趕緊搖頭,一會兒又急忙點頭。湯光亭失聲笑道:「你一會兒搖頭,一下子又點頭,到底在搞什麼鬼?你啞了嗎?不會用說的。」才發覺自己因為怕他哀叫出聲,正使勁地捂著他的嘴,便將手放鬆了,不過仍是按在他的嘴上。   那丁總管忍痛道:「不敢欺騙湯爺你,你要找的是林姑娘,又不是趙王爺,這林姑娘的死活可不干我的事,我犯不著騙你礙…哎喲,我的媽呀……」最後還是忍不住呻吟起來。   湯光亭聽著覺得有理,便道:「那好,把衣服穿好,帶我去瞧瞧!」那丁總管此時就算不願意也有所不能,只得乖乖穿好衣服,帶著湯光亭往西廂而去。路上碰到幾個巡夜的親兵侍衛,向他招呼道:「丁大總管,這麼晚了出來賞月啊!」見他身邊側著一個生面孔,倒不在意,因為這些人在莊裡出入的江湖人物太多了,一時記不清楚也是有的,只要不到趙光義、高智陽等人的住宿範圍,他們也不太管。丁總管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道:「天氣冷,大家小心著涼。我到地窖裡去找一點酒喝。」   一陣嘻哈,一路過關斬將,穿過一處天井,最後終於來到一排房舍前。丁總管指著最末一間,說道:「那間便是林姑娘住的房間了。」湯光亭道:「去敲門。」丁總管面露難色,道:「這大半夜……」湯光亭抓著他脫臼的地方,又道:「去是不去?」丁總管無奈,只道:「去,去,去。」   走到門前,輕輕敲了幾下,低聲道:「林姑娘,林姑娘!」半晌,無人應門,丁總管回頭望著湯光亭,湯光亭將嘴一努,作勢要他再敲。丁總管只得又輕輕敲了幾下,續道:「林姑娘,林姑娘!」   又過了好一會兒,房裡才有女聲應道:「是誰?」湯光亭一聽,果真便是林藍瓶,便在丁總管的肩上一推,丁總管吃痛,趕忙道:「林姑娘,我是丁總管,有一點要緊的事情要當面跟你說,請你開開門好嗎?」林藍瓶顯然頗為不悅,道:「這麼晚了,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嗎?」丁總管道:「可是這件事情,非常要緊……」林藍瓶淡淡地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在門外說了。」丁總管道:「不行啊,你開開門,一下子就好了。」林藍瓶道:「你若不說是什麼事,那就在門外站一夜吧。」   湯光亭覺得十分有趣,手上便稍微使了一下勁,那丁總管急道:「哎喲,姑娘,是……是故人來訪!」   門內沉默半晌,忽然「伊呀」一聲,房門打開,接著寒光一閃,一聲嬌叱道:「什麼故人?胡說八道!」一柄長劍刺了過來,湯光亭看準方位,伸指挾住,叫道:「藍瓶妹妹!」   林藍瓶一怔,說道:「你……你是……湯大哥……」湯光亭點了點頭,抓著丁總管閃身入內,林藍瓶跑到門外四下查看,確定無人之後,回房復將房門關上。   那丁總管道:「湯爺,林姑娘已經找到了,可以讓我走了吧?」湯光亭笑道:「辛苦你了!」伸手一劈,將他擊昏,接著蒙眼塞口,五花大綁,丟到後面去。   那林藍瓶道:「湯大哥,你……你怎麼來了……」想起自己與他在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覺臉上一紅,還好屋內並未點燈,否則臉紅的樣子給他瞧見,羞也羞死了。   湯光亭不察,只道:「我來看看你。」林藍瓶一聽,忽然心中一酸,忍不住哭了起來。湯光亭與她相識多日,卻很少當面看過她哭,關心道:「怎麼啦?早上見你的時候,你也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誰欺負你了?」林藍瓶自顧哭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抽泣道:「是你,是你欺負我,是你欺負我啦!」   湯光亭笑道:「我怎麼欺負你了?我們可有兩個月沒見了。」林藍瓶一抬頭,跟著粉拳捶來,湯光亭更不閃避,任由她如雨點般打在胸膛之上,只聽得林藍瓶怒道:「你可好了,自顧逍遙快活,還練成了一身功夫,你知不知道,我跟著你父親,大江南北的到處找你,到處都找不到,我急得要命,你卻跟著梅姑娘……」越想越氣,也越捶越大力,湯光亭吃痛,不自覺內勁暗生護體,林藍瓶「哎喲」一聲,卻是被他體內內力震開,拳力反激到身上,一時氣血翻湧。   那湯光亭急忙往前一扶,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林藍瓶淚如雨下,雙拳齊發,打在湯光亭的胸口上砰砰有聲,嚷道:「你敢運勁傷我,我……我……你乾脆……乾脆震死我好了……」湯光亭有了一次教訓,勉力克制運功念頭,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你打我好了,我絕不還手。」   林藍瓶揮了幾拳,越打是越乏力,直哭道:「你還說你沒欺負我,你現在不就在欺負我。」湯光亭心想:「明明是你在打我,還說是我欺負你。」忽然腰間一緊,卻是被林藍瓶攔腰抱住,身子顫抖,不住啜泣。   湯光亭只遲疑了一下,便毫不猶豫地也伸手將她摟緊,但覺她原本僵硬的身子,一下子柔軟下來,臉蛋挨在自己胸膛上,不住地磨蹭挨擦。湯光亭不覺砰然心動,伸手去撫摸她的頭髮,但覺她秀髮如絲,光滑細緻,散發著淡淡幽香。   兩人相擁良久,林藍瓶忽然用力一把將湯光亭推開,不發一語地轉過頭去,湯光亭不明其意,只有呆呆地站著。過了一會兒,林藍瓶忽道:「你……你這麼晚了,來這裡做什麼?」湯光亭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看你的。」林藍瓶道:「你現在看到了,安心了,可以回去了。」湯光亭道:「你……你生氣了?」   林藍瓶依舊不發一語,就這麼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湯光亭慢慢走到窗邊,說道:「聽說你和你哥哥都歸順了朝廷,這樣也不錯,最少也算是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不用再東奔西跑了,更何況宋軍有意南侵,你哥哥跟著趙光義,說不定還能繼承父業,成為一員大將,既能得報父仇,又能裂土封王,簡直是一舉數得,好得不得了!」   林藍瓶道:「怎麼你說話的口氣,跟我哥哥一模一樣?」湯光亭道:「怎麼?你不喜歡嗎?」林藍瓶搖頭道:「我不知道,我爹他鎮守南昌,緊扼著宋廷的咽喉,終身未曾叛唐,常言道『人死留名』,我爹雖死,但氣節不辱,終是忠臣,必將留名青史。而我哥這麼做,我爹若是地下有知,不知會做何感想?」   湯光亭沉吟未答,林藍瓶續道:「這幾個月來,我跑了許多地方,才知除了我所住的江南唐國之外,有的人竟在一生當中,歷經三朝四國,其中烽火連天,顛沛流離之苦,暫不說它,但人民的國家觀念,卻是薄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待在這裡,每天不是高大人就是趙王爺,瞧得我真的有點煩了。說真的,我現在還真有點懷念那時在江湖上東奔西跑的日子,那自由自在的生活。」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話鋒一轉,忽道:「湯大哥,你等我收拾一下,我跟你一起走吧!」   湯光亭道:「你要跟我走?你跟你哥哥商量過沒有?」林藍瓶道:「他愛留在這裡效忠他的王爺,就讓他留在這裡好了,我既沒興趣,也懶得再管這些。他雖是我哥哥,可是他從來也管不了我,我要做什麼根本不必找他商量,再說他決定要投效宋國的時候,又何嘗問過我。」湯光亭遲疑道:「這樣不太好吧?他可是你現在唯一的親人了。」   林藍瓶怔怔地看著他,狐疑道:「你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你這麼重視親情,幹嘛不回鑄劍山去?」湯光亭有點哭笑不得,說道:「這個不能相提並論吧?」林藍瓶道:「誰說的?我只要知道我哥哥人在哪裡,是不是一切安好,這就可以了。他現在滿懷理想抱負,是他這一陣子最開心的時候,我這時離開,正是最好的時機。你一再推托,其實是另有原因吧?」   湯光亭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轉頭說道:「有什麼原因?當真胡說八道,你在這裡既安定又安全,又有親人相伴,是最好的選擇了,我只是不希望你一個女孩子家,在江湖上東奔西跑,拋頭露面。」林藍瓶故意走到他面前去,兩眼看著他說道:「那梅姑娘不是女孩子家?她就能東奔西跑,拋頭露面?」湯光亭道:「他現在無家可歸,浪跡江湖是不得已的。」林藍瓶道:「可是我就愛浪跡江湖。」湯光亭正色道:「真的不行,我不能就這樣帶你走。」   林藍瓶小嘴一噘,「哼」地一聲扭過頭去。湯光亭剛剛抱過林藍瓶,這時雙手的膽子就大了起來,從後面輕輕地摟著林藍瓶的肩頭,細聲道:「別這樣嘛,我這是為你好。你乖乖地待在這裡,我有空會常常來看你的喔。」林藍瓶忽地轉過頭來,伸出舌頭做了一個鬼臉:「誰要你來看我?臭美!」氣呼呼地又甩回頭去。   湯光亭無計可施,調皮起來,將臉挨近她的後頸髮際,輕輕地在她耳後,還有後領裡脖子吹氣。林藍瓶起先是覺得癢癢的,很有些異樣的感覺,但後來想到湯光亭始終不願鬆口,忽然又覺得討厭起來,往後伸手去推他,嗔道:「哎呀,你別來煩我啦……」湯光亭倏地放手,佯裝生氣道:「你不要我煩你,那我這就走囉。」林藍瓶道:「好啊,請啊,你走啊,走了就別後悔。」湯光亭道:「我要是帶你走了,將來會後悔的人是你。」   林藍瓶道:「那就廢話少說,趕緊請吧!不過我告訴你,你要這麼一走,有個人你永遠也找不到。」湯光亭道:「是誰?」   那林藍瓶胸有成竹,彷彿早已知道此言一出,定能拉住湯光亭的心思,更由於此人與他關係匪淺,以此作為要脅,那鐵定是無往不利。見湯光亭表示關心,便道:「我自從千藥門與你分離,便跟著你父親一路上追尋你和萬掌門的下落。後來人群越走越散,越分越開。你父親原本擒住了一對師兄妹……」湯光亭道:「師兄妹?」林藍瓶不信他不記得了,但還是提點他說道:「就是在客棧裡使弓弩,朝著硃砂派射箭的那對男女。」湯光亭應了一聲:「喔。」腦海中立刻清晰地想起那個駱春妮嬌媚的模樣,但是那個男的面貌,印象中卻是很模糊了。   林藍瓶續道:「後來那個男的,因為傷勢太過嚴重,最後還是死了,那女的整日哭哭啼啼,模樣十分傷心。那時你父親想她也怪可憐的,再來拿住了她也沒什麼用處,本來就想放了,哪知第二天就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與你父親求情,希望他放了那個女的。你猜那個不速之客是誰?」湯光亭道:「我怎麼猜得到,那一群人我又不認識。」林藍瓶道:「他就是你的結義大哥,楊景修楊大哥!」   那湯光亭雖然原本就站在地上,但他還是吃驚地跳了起來,說道:「你是說我楊大哥?沒騙我?」林藍瓶道:「你不信就算了,我幹嘛騙你?」湯光亭想她應當不至於只知道這一些,就跟他提起這件事,忙道:「我信,我信,好妹妹,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事,你跟我說了罷。」   林藍瓶慢條斯理地道:「你那楊大哥跟那個女的好像是舊識,不過那個女的一開始並不認得他,楊大哥跟她說了一些以前的事,她才若有其事地恍然大悟。後來我側面得知,那些都是些童年往事了,原來他們兩個是幼時玩伴,楊大哥念念不忘,想來他對這個女的應該頗有意思吧?   「伯父知道是你義兄來求情,樂得做個順水人情,而楊大哥也答應分散開來幫忙找你。他們兩個離去沒幾天,我和我哥正也想向伯父告辭,分散開來打聽,結果那個女的突然又轉回來了。我們見她獨自前來,便問她楊大哥到哪而去了?」   湯光亭忙問道:「在哪裡?」林藍瓶道:「他在哪裡我當然知道,只不過我沒本事救他,伯父也有事要回鑄劍山去。後來我就來到這裡,再也出不去了。」湯光亭聽到她說「救」這個字,忙道:「你告訴我,我去找他。」林藍瓶道:「我人在這裡,氣悶得很,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要是能去到外面,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也許就想起來了。」   湯光亭知道要是不帶她離開這裡,她是絕對不會說的。也幸好自己福至心靈,居然想趕緊來看她一眼,否則這個消息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知道,當下便催促林藍瓶趕緊收拾。林藍瓶吃味,酸溜溜地道:「差這麼多,剛才叫你帶我一起走,你推三阻四的,說了一大堆理由,現在一聽到楊大哥的消息,就什麼理由都不用了,真是……」她原本想說「見色忘友」,但是這個情況正好相反,可如果反過來說「見友忘色」,不但好像沒什麼不對,而自己說自己是「美色」,也是有些奇怪。   於是抱怨歸抱怨,當下還是收拾了一些細軟,多披了一件皮裘。臨行之際,提筆在桌上留下字條,上書:「延秀吾兄:不辭而別,意有難言,願吾兄善自珍重,以待來日。妹藍瓶字。」書畢忽然淚下。伸手拭淚,隨即走出屋外掩上房門,跟在湯光亭身後一路走去,遇到圍牆,便由湯光亭拉著躍上,幾個起落,便來到了街上。   湯光亭道:「好了,我們到外面了,你可以跟我說了吧?」林藍瓶道:「哎喲,過河拆橋嗎?想得美,我帶路,你跟著我。」湯光亭道:「我是那種人嗎?好吧,路上再一邊說好了。」說罷往左邊走去。林藍瓶道:「你上哪兒去?明天早上我哥哥看不到我,要高大人封城,那時就跑不了了。」湯光亭道:「我去叫醒梅姑娘。」林藍瓶小嘴一噘,道:「我就知道。」湯光亭道:「你說什麼?」林藍瓶道:「沒有。」   那湯光亭雖是這麼說,但是他心中卻是頗為忐忑不安,一直琢磨著待會兒面對梅映雪,要解釋為何沒與她商量,半夜跑去找別的姑娘的一套說辭。他心有旁鶩,走得便慢了。過了一會兒,林藍瓶忽道:「你不擔心去得晚了,楊大哥會有危險?」湯光亭一愣,說道:「依你所言,那已經是好幾十天以前的事了,真要有危險,那也來不及了,到時我自然會為他報仇。」林藍瓶道:「哼,見色忘友!」   湯光亭不願與她在這上面多費唇舌,只道:「待會兒我進去的時候,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林藍瓶道:「不要!」湯光亭道:「我很快就出來了。」林藍瓶道:「我才不要,外頭這麼冷。」心想:「莫非你們兩個睡同一間房間,怕讓我撞見?」就算如此,為什麼湯光亭要怕她撞見,卻來不及深思。   湯光亭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好吧,都隨你,這總行了吧?」自從他內功大進,劍術又有成之後,心境也逐漸改變,最大的不同就是心胸開闊了許多,不會動不動就發怒。   不久兩人來到湯光亭投宿的客棧。這湯光亭出來時,是跳窗子出來的,這會兒大門緊閉,正猶豫是否該跳窗子進去,忽然大門一開,裡面走出一個人來。湯光亭一見大吃一驚,「哇」地一聲,叫了出來。   就算裡面開門出來的是個妖魔鬼怪,以湯光亭目前的修為,他都不該如此驚訝。但正因為此人不是鬼怪,而是他一路上才都在想著的梅映雪。湯光亭毫無心理準備,見她突然跑來開門,驚嚇之餘,只想:「哎呀,我完了!」那林藍瓶見她忽然現身,也是頗感尷尬。   只見那湯光亭訕訕說道:「這個,阿雪,我是這個……」見梅映雪衣著整齊,身後背了一個包袱,心裡打了一個突,問道:「阿雪,你要出門嗎?」   梅映雪道:「我們不是去找你結拜大哥嗎?林妹妹說得對,趁著天黑快點出城去,免得夜長夢多。」湯光亭心道:「原來我夜探白雲山莊,她早就知道了,說不定還跟蹤我,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不曉得我在藍瓶妹妹房裡抱她的那一段,她瞧見了沒有?」若無其事地道:「那倒是,既然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吧!」當下一馬當先,頭也不回地帶頭就走。   那林藍瓶與梅映雪驀地四眼相對,林藍瓶說了一聲:「梅姑娘,好久不見,你醫治好我的病,我還沒好好謝過你呢。」梅映雪道:「大夫行醫救人,乃是天職,用不著特別謝我。難得我們這麼有緣,你和湯哥又是舊識,就別梅姑娘長,梅姑娘短地生分見外了,你若不嫌棄的話,我叫你一聲妹妹,你就喊我姊姊得了。」   林藍瓶跟梅映雪原本就沒有什麼仇恨,而她救過自已也是事實。只不過那天林藍瓶在千藥谷裡,聽萬小丹講述湯光亭與梅映雪的事情,雖然說的只是一個大概,但隱隱約約地還是透露了湯梅之間,彷彿有段不可告人之事。林藍瓶那時聽了只是覺得嫌惡,對梅映雪的評價打了大折扣,未再見梅映雪之前,很不想見她,但如今不可避免地碰面了,梅映雪美若天仙,林藍瓶實在無法將她和在自己在腦袋裡所想一些骯髒事聯想在一起,又見她落落大方,心裡原本的抗拒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聽到梅映雪如此提議,心想:「我可不能小家子氣地讓人給瞧扁了。」便喊了一聲:「梅姊!」   湯光亭聽到後面兩個女人竟然以姊妹相稱起來,更加不敢回頭,直往城外奔去,梅林兩女跟在後面。月光將三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在這淮河邊上不斷地向東前進。   三人東行不久之後,便越過了淮河,轉往向南,經過鳳陽、清流縣,五六天之後,直抵長江邊上的浦口,三人再經過一夜休息,第二天一早,才雇了一艘漁船,渡過長江,到達對岸的江寧。   那江寧是南唐的京師所在,在昇元元年改置金陵府,並修築金陵城。金陵城城牆高二丈五尺,城牆由巨石所砌成,堅固異常,城外長江亙流,江面遼闊,背倚鍾山,所謂鍾阜龍蟠,石城虎踞,為六朝古都,自古易守難攻。當年周世宗柴榮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只打到了江北,勉強隔江與南唐分治。   但是趙匡胤雄才大略,更勝柴榮,李煜靠著這天險,究竟能再維持政權多久呢?   湯光亭與梅映雪本欲進城瞧瞧,但林藍瓶卻堅持繞過,三人只得從城外經過。路上隨便填飽了肚子,向店伴問明了方向,便往紫金山山下而去。   那湯光亭道:「等一下我先正大光明地跟他們要人,若是他們識相,把我義兄放出來,那我就放他們一馬,要是他們蠻橫不講理的話,那我就衝進去,一間一間地搜,鬧個天翻地覆,讓他們混不下去。」梅映雪道:「那是。」   那林藍瓶本來想說他魯莽,做事不考慮後果,好好地與他辯駁一番,沒想到那梅映雪卻淡淡地只說了兩個字:「那是。」尋思:「他急著想救他大哥,正是熱血澎湃的時刻,我若潑他冷水,一定又要吵個沒完,梅姊一派不論如何,全力支持的模樣,甚是高明,也難怪湯大哥喜歡她。於是一句話已經說到了嘴邊,硬生生地又嚥了回去。   湯光亭見她欲言又止,問道:「藍瓶妹妹覺得如何?」林藍瓶一愣,說道:「我覺得……很好!」湯光亭道:「太好了,三人同心,其利斷金,這一次一定馬到成功。」   談話間三人沿著秦淮河上游邊來到山腳下,但見野無閒田,桑無閒地,雖是鄉間田野,亦是一副富足豐饒景象。遠望馬道盡處,綠瓦紅牆,牆後屋脊飛起,錯落櫛比,當中更矗起一殿,高分三層,簷下屋椽懸有一匾,名曰:「無極」。   湯光亭仔細瞧清楚了,頗感訝異,說道:「這屋子蓋得這麼漂亮,跟王府皇宮恐把也差不多。」梅映雪道:「我剛剛跟幾個農婦閒聊了幾句,這屋子漂亮不稀奇,這附近的耕田農舍,可有大半是無極門的產業。所以在這裡居住的勞動耕作人口,多半也都是無極門的佃農。」湯光亭驚訝道:「那麼這些道士豈不是個個都可以坐吃等死,什麼活都不用幹了?」林藍瓶道:「那是因為李從嘉信佛崇道,對這些出家人特別禮遇,不但不必負擔稅賦,也免除勞役,犯了罪還可以得到赦免除刑,所以這些道士早就被慣壞了,蓄奴養妻,放高利貸,樣樣都來。再加上江北對於這些出家人有名額限制,早已不能隨意剃度出家,所以就全部往江南來了。你瞧這麼多閒人,人人都要吃飯,衣著食物,全靠民間供養,所以南唐國力衰落,想不敗亡也難。」言語之間,感觸良多。   湯光亭道:「既然如此,我們就進去跟他們討個幾百兩、幾千兩銀子,幫著花花,也是不錯。」   三人進得大門,穿過中庭,來到無極殿上,那殿上供奉的是原始天尊、太上老君與玄武真君,煙火鼎盛,善男信女絡繹不斷。湯光亭倒是不敢無禮,恭恭敬敬地上香祝禱,口中唸唸有詞,膜拜再三,這才提劍闖到後堂去。   那後堂名曰華陽閣,是無極門議事中樞所在,包括閣前中庭,平日並不對外開放,幾名道士見到忽然有人闖入,便即出聲警告道:「是什麼人?竟敢亂闖無極門之地,快點走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湯光亭聽他們語音不善,亦毫不客氣地道:「別管我是什麼人,快叫你們師父出來見我。」其中一名道士快步走來,喝道:「幹什麼的?」伸手便推,用力十分猛烈,像是要將人一把推出去外面一般。   湯光亭見他這一手勁道十足,心想:「我若是武功差一點,被他這麼一推,豈不是要受傷了?」左手伸出一撥,那人一個立足不穩,從一旁跌了出去。其餘道士見狀,吆喝連連,紛紛挺劍而來,將湯光亭等三人圍在核心。   其中一名道士道:「你們是什麼人?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亂闖進來撒野,可是活得不耐煩了!」湯光亭道:「我是來要人的,識相的乖乖將人放了,否則有你們好看的。」那道士道:「跑到無極門來找人,你是找錯對象了,要找人上衙門去,快走快走,待會兒我們師兄出來,就有得你們瞧的了。」湯光亭道:「你們師兄是姓薛還是姓陸?」   剛剛差一點跌跤的那個道士,這時早也圍了上來,怒道:「呸!要收拾你們,豈勞我們薛師叔動手?要到無極門來胡言亂語,先問過我手中寶劍!」他自忖剛剛自己是一時大意,見湯光亭年紀輕輕,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話一說完,長劍跟著刺出。這一劍直指湯光亭的小腹,招式狠辣,直欲置人於死地。他的同門師兄弟瞧出這一招厲害,有人幸災樂禍,冷笑竊喜,有人於心不忍,出言阻止。   湯光亭怒他出劍狠毒,提劍上手,猛力一揮,「噹」地一聲,那道士手中長劍斷成兩截,身子卻收勢不住,仍往前衝,湯光亭倒轉劍柄,往他臉上一撞,「砰」地一聲,那道士往後跌出,鼻樑斷裂,鮮血長流,哇哇哀叫。   湯光亭一招之內就讓對手受傷,其餘眾人又驚又怒,全部挺劍揮了過來,梅映雪鐵煉飛出,纏住一名道士,將他摔了開去,那林藍瓶也不甘示弱,配劍出鞘,與另一名道士纏鬥在一起。還是湯光亭他們不願多傷無辜,否則不曉得還有多少人要骨折血流。   早有人入內稟報,不久左首三清觀中走出一個黑面皮矮個子道士,身後還跟了一群拿劍的道士,邊走邊喊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亂哄哄的吵什麼吵?」其中有人道:「真清師伯,這三個人闖到後堂來,不分青紅皂白地便傷了明心師兄。」   那真清道:「真有此事?」不及細問,來到群道面前,見眾人站著的傷,躺著的呻吟,不禁皺眉怒道:「瞧你們這一群沒用的傢伙,平時叫你們好好練功不練,正好遇著教訓,好叫你們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說到這幾句時,看了湯光亭一眼。轉頭復道:「通通給我滾下去了,淨是給無極門丟人現眼。」那鼻樑被湯光亭打斷的明心,含糊地回道:「是,是。」嗯嗯啊啊地讓人給扶著走了。   真清待一班人走得乾淨,現場只剩他剛才才帶出來的人,便道:「請問這位朋友高姓大名?不知有何貴幹?要是師長問起,我也好有個交代。」湯光亭見這個矮道士不過三十來歲,在教中地位只怕不過爾爾,便道:「我叫湯光亭,這一位是梅姑娘與林姑娘,剛才聽他們叫你真清,你是清字輩的?善清是你什麼人?」   真清「喔」地一聲,說道:「湯兄對本門弟子好像很熟,善清師弟是我薛師叔的弟子,我們確是同輩。」湯光亭道:「那這裡除了老兄之外,還有沒有輩分比你高的?像是薛遠方啦,還是陸道長啦,隨便哪一個都可以。」煞有介事地道:「我有話想問問他們。」   真清心中有氣,說道:「很不湊巧,現在無極門便只有貧道一個人輩分最高,所以無論一切大小事情,都由我決定。你要有什麼事可以問我,要不就只好改天了。不過在你離去之前,可得劃下個道兒來,我幾個師侄的血可不能白流。」湯光亭笑道:「誰說我要走了?既然這裡有人做主,那就太好了,叫我改天再來,我還沒那個閒工夫呢。」   真清眼睛一瞇,說道:「是嗎?」頓了一頓,續道:「便請問湯兄有何指教?」湯光亭道:「說是指教不敢當。嘿嘿,那湯某開門見山地說了。小弟此次專程前來,是專程要來跟道兄要個人的。」真清瞇著的眼睛倏地睜開,隨即恢復瞇上,說道:「湯兄丟了個人?那應當去衙門報案,請公差幫忙找才是,怎麼會到無極門來?若是湯兄以為無極門會畫道符做法找人的話,那湯兄也搞錯對象了,那是茅山宗符籙派才會做的事。」   湯光亭佯裝驚異道:「真是奇怪了,我只不過是說要來『要』個人,又沒說有誰失蹤了,你卻要我去衙門報案。難道說你已經知道,我來要的人不是你無極門的道士?」真清面無表情地道:「不管怎麼說,湯兄是找錯地方了。」湯光亭道:「道兄說沒幾句話就拒人於千里之外,令人好生失望。」真清道:「多說無益,留下一招半式,這就請吧!」   湯光亭長劍虛揮,說道:「要是我贏得了你,你就放人嗎?」真清道:「贏我?下輩子吧!明虛、明實,擺兩儀劍陣。」身後兩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道士應聲而出,分站真清左右兩側。只聽得真清續道:「你們兩個練這兩儀劍陣已經有四年了,平時也不知道有沒有偷懶,今天正好向這位湯少俠請教,若是學藝不精,從明天開始,就去後山種菜,好吃偷懶的笨東西,為師的一向是毫不客氣的。」明虛、明實同聲應是。   湯光亭見這兩個道士一般高矮胖瘦,更令人驚訝的是,居然也是一般容貌,原來是一對孿生兄弟。便道:「兩位道兄不必聽他的,要上山種菜的是你們師父。」那不曉得是明虛還是明實說道:「我們兩兄弟才練了四年劍,要有什麼練得不妥的地方,敬請湯兄賜教。」湯光亭道:「練了四年那已經是很不容易了,我才練了不到四個月。那真清真的是你師父嗎?他怎麼那麼沒禮貌?」   那明虛與明實不信湯光亭才練了四個月的劍,都想他是故佈疑陣,擾人耳目,只道了一聲:「請!」身形一動,兩柄長劍分從左右襲來。那湯光亭對兩儀八卦並無研究,不過他既通天遁劍法,其中陰陽變化的推演,正與太極生兩儀的原理相同,都是道家玄門正宗,果見這兩人劍法一陰一陽,一剛一柔,是十分高明的劍術,道了一聲:「好!」劍尖斜指,慢慢吞吞地刺向右首那人。   右首那人正是孿生兄弟中的哥哥明虛,他見湯光亭這一劍虛弱無力,但是殺機內蘊,與自己所學頗為相似,不禁吃了一驚,長劍斜引,兜了過去。湯光亭忽然說道:「還不夠。」   那明虛一愣,想問道:「什麼?」但是弟弟明實這時一劍補了過來,方位分毫不差,時機正好,湯光亭不得不回劍自救。原來普天之下的孿生子都有一種特別的能力,那就是擁有心有靈犀的特別感應,所以默契特別好,天生便是練雙人劍陣的料。   湯光亭心道:「這兩儀劍法劍分陰陽,雖然陰陽互用,包藏生剋,但陰陽既分,威力就不能發揮道極致,但是這兩人是孿生兄弟,之間的默契卻有如一對已經一同練劍,練了三四十年的同門師兄弟一般,雖然是兩個人,也等同於一個人。要是一不小心,今天說不定就走不出去了。」   當下專心致志,嚴謹應對,復見兩人劍招中攻守有度,不投機,不趁人之危,想那做人舉止言行,都可以作偽,但劍法中的正大光明,卻是矯柔造作不來的,又見他們倆年紀又與自己相若,心中便生好感,所以一遇到他們劍法中有不足或可議之處,都忍不住出言提點。那兩人一開始還以為是湯光亭有意混淆視聽,但時間一久,都暗自覺得湯光亭所言不虛,甚至比自己的師父高明,雖然因此得以印證所學,受益匪淺,但也不免暗自心驚,怯意越盛,顧慮越多,也就越打越慢。   那兩儀劍陣明虛明實練了四年,已經頗具威力,真清初見湯光亭劍法精妙,雖然大感意外,但對兩儀劍陣仍有一定的信心,可卻萬萬想不到,這百餘招對陣下來,不但絲毫佔不到任何便宜,自己的兩個徒弟還越打越不成話。但他看不出在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微妙的事,心裡一急,忍不住開罵起來:「明實,你這招是怎麼搞得?心不在焉,都在想些什麼?準備面壁思過吧!」「明虛,我看你是越學越回去了,亂七八糟,以後別練劍陣了,練寫字吧!」兩人讓自己的師父這麼一奚落,更是狀況百出,險象環生。   湯光亭聽他叨叨絮絮,念個沒完,忽然劍鋒一轉,竟從兩人中間穿了過去,照著真清迎面就是一劍。真清從未見過有人能在兩儀劍陣中自由進出,還能騰出手來攻擊旁人的,一時驚駭,連退數步,還好明虛提劍趕上,立刻站上了空隙,真清這才有空拔劍,喝道:「可惡,居然敢偷襲我!」他見情勢不對,原本就有意上前夾擊,只是自恃身份,不願和自己的徒弟聯手,合攻一個年紀與自己徒弟相仿的小伙子。現在湯光亭上前挑釁,正中他的下懷,喝聲方歇,長劍便已刺出。   湯光亭見他這一招也是太極兩儀劍中的劍法,不覺心中一驚,暗道:「此人居然能單獨使出兩儀劍,劍術之高,只怕不在玄璣之下,可是,這怎麼可能?」他心中驚疑不定,若是自己所料不錯,在這三人夾擊之下,只怕今天連自己也脫不了身了。但是數招一過,這份驚疑漸去,最後最後差一點啞然失笑。   原來這一套兩儀劍乃是無極門的三絕之一,這三絕便是「正一、兩儀、三清劍」,其中天罡正一神功的內功心法,無極門人人皆學,而天罡正一神劍,卻只傳掌門,是無極門第一神功。其他剩下的兩儀劍與三清劍,都是劍陣,而陸遠道的九華神劍卻又非人人可練,於是玄璣便異想天開,將兩儀劍陣加以改良,合而為一,然後找了真清當實驗品。   湯光亭見真清的兩儀劍似是而非,只不過是一招陰,一式陽,交替混用而已,哪裡還稱得上是兩儀劍?光就威力來說,遠遠不如明虛、明實兩人所構成的劍陣。可見後來玄璣也發現了這一點,才要真清令擇兩人分授兩儀,回到劍陣的老路上去。   湯光亭既然察覺了這個大破綻,忍不住暗自竊喜,見真清劍花亂顫,鋪天蓋地地捲來,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輕斜劍身,一招「天馬行空」便直往他的劍身滑去,要引得他換招攻擊。那真清果然中計,「嗡」地一陣輕響,萬劍歸一,直擊中宮,湯光亭便是要抓他這一隙之間,大喝一聲,內力傾注,迅猛絕倫地往前刺去,那真清待到驚覺,已經來不及,驚駭之餘,眼見右手腕就要被他刺中,驀地左右兩劍掩來,正是明虛與明實再度替他擋了一劍。   湯光亭見狀,心中便有了計較,當下專挑真清下手。接著只見六七招一過,真清小腹差一點挨劍,又過了十來招,「嘶」地一聲,真清袖子被削下一幅,要不是他的兩個徒弟幫忙擋著,他的身上不知要多幾個窟窿。   真清這才開始知道害怕,自己引以為豪,浸淫十二年的兩儀劍,在湯光亭的面前使出來,居然彆手彆腳,完全施展不開,想起自己一開始所說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八個字,正是最大的諷刺。他迭遇凶險,不得不一連換了幾套劍法,但情況依然如此,不由鬧得全身大汗淋漓,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死亡這麼近。   在場上的人是如此,在場邊上的,除了梅林二人,每一個也都是驚疑不定,這無極門在江淮一帶多大名頭,今日頭一遭有人敢欺上頭來,留守的第三代弟子真清顯然壓制不住,偏偏門內又無人可叫了,都是又氣又急,心中暗呼:「真清!爭氣一點!」   無奈事與願違,只見真清師徒三人,遮攔多,進攻少,突然明虛、名實兩人住手不攻,接著寒光一閃,湯光亭一劍架在真清的脖子上。眾人見狀,紛紛吆喝,躍躍欲試,梅林二人從旁竄出,分站湯光亭兩邊警戒,同聲喝道:「退下,不要命了嗎?」   湯光亭與真清說道:「把劍放下!」真清想自己現在是無極門之首,豈能輕易棄劍投降,尚自猶豫不決時,忽覺肩上有萬斤之力,如泰山壓頂往下壓來,霎時間但覺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彷彿都要散開了,右膝一軟,更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真清這麼一跪,原本一身的傲骨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便將手中長劍放脫,劍身墜地,彈了一下,發出「錚」地響聲,也宣告了湯光亭這三個不速之客的勝利。所有的道士都垂頭喪氣,那明虛與明實仍是呆立著不動,卻是讓湯光亭不知用了什麼手法,點中了穴道。   湯光亭道:「無極門今天真的沒人了嗎?是不是什麼事你都做得了主?」那真清道:「要是還有我的師父、師叔伯在的話,他們此刻便早已出來了,怎麼容得了旁人用劍架著無極門的弟子呢?」   湯光亭點頭道:「是啊,無極門別的不敢說,護短倒是做得不錯。」又道:「既是如此,那這一切就落在道兄身上啦。不過剛剛道兄可說過了,說這無極門裡,沒有我們要找的人。但是我們其中又偏偏有人親眼瞧見他被抓進來了,說不得,只好請這位真清……你叫真清是吧?真清師兄幫忙想一想,看看是不是落了什麼地方還沒有想到。」   原來那天楊景修接走駱春泥,不到兩天,駱春泥突然又轉回來,出現在林藍瓶與湯廣成等人面前,那林藍瓶還來不及問她楊景修現在何處,駱春泥倒是先開口問:「無極門在哪裡?」追問之下,才知道她與楊景修在路上,忽然被一群道士圍住,雙方二話不說,大打出手。   那楊景修原本輕功不錯,要找機會遁逃不是什麼問題,但是當時顧著駱春泥,這第三十六計就捨掉了沒用,於是他當場就壞了萬回春對他七七四十九天不可運氣用勁的告誡,在力有不逮的情況下,再度落入無極門道士的手中,駱春泥也才因此力戰得脫,僅以身免。她在雙方打鬥中,從楊景修口中得知這群道士是無極門的人,所以回過頭來找湯廣成,一來是詢問上無極門的路,二來是也是搬救兵。   但是那湯廣成為了兒子在外奔波了個把月,山寨中不但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回去主持,甚至還接到了山寨的傳書。再者,找兒子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沒必要為了楊景修多樹立無極門這個敵人,於是便婉拒了,那林延秀也不同意,林藍瓶也想自己武功低微,要去救也是白搭,於是便建議駱春泥回家去求救。駱春泥不置可否,悻悻離去。   那湯光亭原本對於林藍瓶的漠不關心感到生氣,但一來自己的父親也是這樣的反應,二來她畢竟也盡其所能地通知自己了,這才比較寬心。但湯光亭寬心,林藍瓶可就不開心了,自認好心沒好報,一路上氣得不跟湯光亭說話,還是梅映雪從中斡旋,林藍瓶才重展歡顏。   現在林藍瓶見真清兀自吞吞吐吐地言不盡實,潛意識有種補償心理作祟,小腿一抬,玉足踢去,正中真清的胸口。「砰」地一聲,真清仰頭便倒,湯光亭手中長劍就架在他的頸邊,這一下收勢不及,劍鋒在他脖子上輕輕帶過,劃出了一道口子。真清但覺脖子上微微刺痛,伸手一抹,只覺掌心滑滑膩膩的,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手心緊緊壓住,不敢放開,殺豬般地驚叫了起來。他的同門師兄弟,有的見他表現怯懦,面露不屑,有的則是擔心害怕,這三個煞星待會兒會怎麼對付他們。   湯光亭但見真清滿眼懼色,正好趁機嚇他,說道:「我們這位林姑娘可沒什麼耐心,你惹火了她,我也保你不祝還不趕緊從實招來!」說罷,一臉身受其害的表情。那真清仗著無極門樹大遮蔭,從來只有他欺負別人,今日頭一遭嘗到被欺負的滋味,感覺就好像大限將至一般,忙道:「招……招……招什麼……」上下唇不由自主打起顫來。   湯光亭道:「好,我就再說一次,被你們抓來的那個人,現在讓你門關在什麼地方?快說!」真清一想到要說出這個秘密,也是十分膽戰心驚,顫聲道:「這……這不關我的事,這不是我的主意……」湯光亭道:「我知道,諒你也沒那麼大的本事。」真清道:「我這個……是,是,他……他人在菜園外的柴房裡,我這就帶路。」湯光亭皺眉懷疑道:「怎麼把人關在外面?你有沒有騙我?這樣不是挺危險的?」真清道:「把人關在裡面才危險,要是給師叔伯撞見了,那不就完了。」   湯光亭一聲冷笑,說道:「這事難道你們的長輩會毫不知情?我看不見得吧?」真清驚覺失言,駭道:「見得,見得,大大的見得,請兄台將人救走了之後,千萬別跟本門師長提起,千萬拜託!拜託!」說著爬起雙膝一跪,要是脖子上還抵著劍,說不定便要磕頭了。   湯光亭心道:「這人作戲倒是做得蠻像的。」頗為不悅地道:「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真清忙道:「來人,快啊,快去拿鑰匙,到外面的柴房去等我。」當即有人應聲而去。湯光亭道:「好,我們就去瞧瞧,要是你敢騙我,有你好看的。」真清連道:「不敢,不敢。」   湯光亭便將劍收起,另外要人去拿藥布來幫真清包紮脖子,這才讓真清領著到外頭去。自己則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一但有人輕舉妄動,真清鐵定是第一個劍下亡魂。   那真清領著三人走出後門,經過一處處菜畦田間阡陌,不久便來到一處土坡,那坡前樹蔭濃密,中有木屋一幢,屋門鐵煉糾纏上鎖,窗戶緊閉。屋旁還有一個道士打扮的人正在劈柴,一見真清忽然帶了一堆人到來,瞪大了眼睛愣在原處。   湯光亭見狀,催促道:「快開,快開!」真清道:「還愣著做什麼?快開門!」從人應命打開屋門。那湯光亭便押著真清率先進入屋內,餘人後腳跟著進入打開窗戶。   窗戶逐一被打開,屋內的光線也漸漸亮了起來,只見這屋子除了在一邊牆角堆了一些木柴之外,就是一張木桌,幾條板凳,另外有一半以上的空間,用碗口般粗的原木圍成了柵欄,竟是一處無極門用來動用私刑,拘禁關人的牢籠。牢籠一側另開一個小門,僅容一人矮身可過,門上鐵煉纏繞,鎖頭大若拳頭。   湯光亭一見,大叫:「還不快打開!」那原本在外劈柴的道士這時已經進了屋子,真清趕緊與他說道:「快開,快開,不是說了裡面這一道不用上鎖的嗎?」那個劈柴的道士是無極門中負責雜役的,既沒有排輩分,也沒有道號,身份低微,聽到真清這麼交代,馬上便去開門。   湯光亭可以看見這牢籠裡確實關著有人,只是光線不足,那人又轉過了身子,裹著被子躺在炕上,一時瞧不真切,只見那劈柴道人將籠門打開,叮叮噹噹的鐵煉聲彷彿將他吵醒了,身子跟著動了一動。湯光亭看著心中一酸,忍不住就要叫出來,但是又不願在這群牛鼻子面前示弱,用劍尖抵了抵真清的背心,說道:「你叫人進去請他出來!」   真清背上微微刺痛,知道劍尖已經劃破衣服,傷了肌膚,百般無奈,不敢違抗,便叫兩個人進去把人請出來。   湯光亭心情激動,兩眼緊緊地盯著躺在炕上那人,只見兩個道士毛手毛腳地去搖他攙他,忽然被角一溜,露出那人的半隻手臂出來,皮膚白皙,狀若蔥管,正納悶著覺得不對,接著聽到那人忽然驚叫一聲,這湯光亭可聽清楚了,分明是個女子。   湯光亭怒不可遏,一把抓住真清的衣領,喝道:「去你的,死牛鼻子,你有種,居然真的敢耍我!」那真清從與這湯光亭交手以來,雖然覺他態度強硬,但還算明理,現在但見他目露凶光,有如要發狂了一般,嚇得全身發軟,癱了下來,顫聲道:「大……大俠,這位姑娘千真萬確是最近才被我們抓到的,如果不是這一位,那……那個,不是……不是我……」湯光亭怒道:「什麼東西不是你你你,我我我的,看這樣子,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右手恰好抓在真清的膻中穴上,勁力倏地發出,灌入真清體內。真清但覺胸口氣血翻湧,頭昏欲嘔,端地無比難受,忍不住運起內功相抗。這不抵抗還好,這一抵抗之下,湯光亭的力道跟著加大,兩人演變成了比拚內力的地步,真清只覺得全身的內力,正被對方一點一滴磨掉,而且此消彼長,速度是越來越快,明知這樣下去,用不著半盞茶的時間,自己半生修習而來的功力,便要在這頃刻之間毀於一旦,但是對方的手緊緊地粘在自己的胸口上,就是想動一下也有所不能,急得額上冷汗如黃豆般滾落,而湯光亭仍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便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當兒,忽然聽得林藍瓶驚呼一聲:「啊,是駱姑娘……」真清這才覺得胸口一鬆,整個人跌坐在地上。他死裡逃生,不住大口喘氣,想要挪一挪身子,好離這個煞星遠一點,沒想到只不過是用力抬了一下屁股,忽然喉頭一甜,嘔出一口血來。其餘人見他狼狽如此,都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有人把頭撇了開去,連看也不敢看。   那湯光亭一聽到「駱姑娘」三個字,心中大動,立刻丟下真清,轉過頭去瞧個仔細,卻見那兩個進去扶人的道人,一個從那女子的背後環抱,一個則去抬她的腳。原本裹在她身上的被子滑落至腰間,露出身上單薄的褻衣。再瞧清楚她的形貌,卻不是駱春泥是誰?正想進去扶她,梅映雪早了一步鑽進牢中,叱喝那兩個道士將人放回炕上,然後出去,林藍瓶也從後頭一把搶出,攔住湯光亭,做了一個鬼臉,說道:「你想做什麼?男女授受不親。」說著也鑽進了牢籠之中。   湯光亭見駱春泥有了兩個妹妹去幫忙扶她,當下寬心不少,回頭見到真清鮮血滿襟,全身大汗淋漓地萎頓在地,也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有一點好笑,笑罵道:「媽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給我從頭到尾,老老實實地招出來。」環顧四周道:「所有在場的也都有份,要是你們這位師兄說話偷斤減兩,不盡不實,最好馬上自動上前補充,否則你們一個一個大難臨頭,後悔今天碰到我。」有人立時心想:「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   真清見他忽怒忽笑,還以為他瘋了,只是想不透這牢裡的姑娘他們既然認識,卻又不是他們要找的對象,這可有一點把他搞糊塗了。戰戰兢兢地道:「這為姑娘不是……不是大俠要找的人嗎?」   湯光亭扳著臉道:「我有說過,我要找的是姑娘嗎?」真清一聽,心中叫苦連連,大歎倒楣冤枉,把所有的愁苦都寫在臉上。只聽得湯光亭續道:「不過呢,這位姑娘恰好也是我的朋友,本來嘛,看在你也幫我找到她的面子上,將功折罪,也無不可。不過呢……」將頭低下湊近真清的面龐,音量放小,輕輕說道:「我瞧她這個樣子,一定是給你們欺負了,你們是出家人,本當清心寡慾才是,沒想到你們居然強搶民女,拘禁姦淫。我這位朋友冰清玉潔,等一下醒來必要尋死,我為了怕他輕生,說不得,只好殺了你們滅口……」真清聽到此處,嚇得屁滾尿流,不加辯駁,反道:「大俠饒命!大俠饒命!」湯光亭大喝道:「他媽的,果真如此,真是豈有此理!」他剛剛說話雖輕,但是這屋內人人都在專心注意他所說的話,但見真清不打自招,湯光亭接著大發雷霆,都暗叫不妙。其中有一個人悄悄摸到門邊,忽地拔腿就跑,湯光亭斜眼一瞪,怒道:「作賊心虛嗎?」反手一揚,劍鞘射出,那人原已搶出了有百步之外,但這劍鞘去勢有如流星,「波」地一聲,貫入那人背心。那人又向前奔了十幾步,這才連人帶鞘,向前俯跌,哼也不哼,便即死去。   眾人見他神威如此,都嚇得魂飛魄散。湯光亭轉過頭來,與真清說道:「你若實話實說,我就給你一個痛快,免了你零零碎碎地多受痛苦。」真清顫巍不能答,湯光亭不去理他,首先問道:「說,為什麼抓了這位姑娘?」   真清張大了嘴,一開始竟發不出聲音來,隨後嚥了嚥口水,這才顫抖著說道:「那是……是因為,我聽了……我聽了我永清師兄說,女……女子可以用來練那,采……采陰……」一連嚥了幾次口水,就是無法接著說下去。梅林二女這時已用被褥將駱春泥裹好,知道他要說「採陰補陽」四個字,盡皆掩鼻皺眉。   湯光亭道:「誰要你說這些?我是問你,這位姑娘為什麼會落在你們無極門的手裡?」真清道:「是,是……」於是便戰戰兢兢地,將當日如何擒住駱春泥的情況,略說了一遍。   原來當日駱春泥尋討救兵未果,並未依照林藍瓶的提議回家去求救。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當日與師兄呼延光,根本就是因為父親駱養韜不肯答應他們的婚事,便趁著呼延光應萬小丹之邀,偷偷地離家出走,要做一對浪跡天涯的同命鴛鴦。   誰知命運乖戾,事與願違,呼延光居然在千藥谷中受傷送命,可憐駱春泥還來不及與心愛的人成婚,就做了寡婦。她心中悵悵,難以排遣,每每憶及往事,夜夜暗自淚垂,她偶爾也想起家中老父,但父親脾氣固執古怪,正是有家而歸不得也。   便在這自怨自艾,大歎紅顏薄命之際,忽然楊景修出現了。駱春泥聽他談起童年往事,才在記憶裡搜索到這麼一個人。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駱春泥一時想不起來,她只記得,有一年冬天,父親的仇家約定好時間要找上門來,父親為了要專心對付敵人,便帶著她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將她送到朋友家去寄養。   駱春泥還記得,那戶人家大廳裡的祖宗牌位前,供了一柄亮晃晃的大刀。這柄大刀的主人,卻是個狀貌十分斯文的中年人,不過他笑聲爽朗,響如洪鐘,她第一次聽見時,覺得有些害怕,趕緊投回父親的懷抱。那時,那個斯文的主人笑道:「你看我把小妹妹給嚇著了。沒關係,伯父給你找一個玩伴。修兒,你過來,你帶這位小妹妹到後院去玩,找於婆要幾塊糖。記住,你要愛護她,保護她,可真萬別欺負她。」   駱春泥只見一個約莫十六七歲少年男子,從這位中年男子身後走了出來,衝著她便問:「妹妹叫什麼名字?」那男孩子高了她有一個頭,駱春泥仰著頭看他,一股暖暖的安全感,從心田里升起。自此兩人常常結伴而游,四處玩耍。   駱春泥想起來了,那年她十四歲,因為父親離開不久之後,就過年了,她生肖屬豬,過了年剛好輪迴了鼠年。她還記得那年除夕,她因為思念父親,夜裡偷偷地躲在被子哭。不久那男生跑來找她,趁著家人在大廳守歲的時候,帶她拿著火把到附近的樹林裡去夜遊。   眼前這一位青年男子,真的便是當年那個調皮的男孩子嗎?楊景修笑笑,把頭側了過來,駱春泥見到了他額角有一處深深的傷疤,思緒一下子拉回十幾年前的那個除夕夜,楊景修表面上帶著她去夜遊,是自己好玩,但實際上卻是帶她去散心。兩人手拉著手,穿過星月無光的密林,來到一處開闊的原野,駱春泥眼睛為之一亮,有如來到一處內心的平原,兩人便在這草地盡情地奔跑,讓汗水揮灑在這片心田之上。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想到要回去,回程再度穿過樹林時,兩人因為邊走邊玩,太過忘形,樂極生悲,駱春泥一腳踩在野豬窩裡,激怒了一頭野豬,楊景修見狀,抽出隨身刀刃,拚命保護著駱春泥,雖然楊景修跟著他父親練了好幾年刀法,但是那天一晚上是楊景修的頭一回實戰,樹林裡光線又暗,駱春泥躲在一旁的樹上,看著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打鬥,心裡又是害怕,又是感激,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楊景修再度笑嘻嘻地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全身污泥不說,左額上不知如何撞出了一處傷口,鮮血汩汩長流。駱春泥撕下衣袖為他包紮,這才發現這個傷口又大又深,宛如一張小嬰兒的嘴。   為了這個傷口,楊景修回去之後,還給他的父親好好地修理了一頓,為的不是他冒險夜遊,而是他學藝不精,讓一個畜生傷了回來。從此以後,楊景修每天練刀四個時辰,為他日後的快刀之名,打下了基矗駱春泥從楊景修的這個傷口,認出了楊景修:「啊,你是楊大哥?」駱春泥原本已經忘了這個人了,但楊景修一直都沒忘記駱春泥。而今,他更帶了一把鑰匙,來打開駱春泥那一段塵封的記憶。   駱春泥在楊家這一待竟超過了兩年,父親這一去音訊全無,楊景修的父親也曾派人回駱春泥的老家查看,也是毫無發現。一開始的幾個月,駱春泥老是覺得父親已遭仇家殺害,幾度以淚洗面,若不是有楊景修作伴,那一段徬徨無助的日子,她真不知該怎麼過下去。而就在駱春泥已經逐漸淡忘傷痛之際,父親卻又突然出現了。原來父親雖然重創對方,但亦為仇家所傷,傷勢頗為嚴重,於是便獨自躲起來養傷,以避人耳目。   如今他傷勢痊癒,便來接回女兒,而那天一大清早,楊景修便獨自到樹林裡去練刀,這一練練了兩個多時辰之後才回來,這時駱春泥已經跟著父親走了。   楊景修先是愣在原地,隨即追趕出去。他這一追,連跑了二三十里路,追著追著,發覺跑錯岔路,馬上回過頭來再追。然而,彷彿是上天有意捉弄一般,駱養韜因為有意躲避仇家捲土重來,當天便帶著駱春泥往別處去尋覓投身之處,與楊景修追出的方向,恰恰相反。   楊景修蹲坐在村口石板橋的土墩上,汗水不住地從額上滴落,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一個人,萬籟俱靜,惟獨只能聽到他自己不住的急喘聲。忽然間他想起一件事,趕忙將右手手掌攤開,只見幾朵淡紫色的小花捏在他的手心,花梗花莖早已經被捏爛了。淡紫色是駱春泥最喜歡的顏色,楊景修今早偶然在路邊見到,便順手摘下,準備送給她。   楊景修忽然幾滴淚下,就打在那小小的花瓣上,花不解人還惜淚,含珠垂首黯憔悴。兩人的相會是那麼的偶然,離別卻也是那麼的突然,連一句珍重再會也來不及說。   後來幾年,駱春泥曾有想過要回去找楊景修,但是連年遭逢戰亂,不但自己跟著父親東奔西跑,楊家也不知何時搬走了,又過了幾年,駱春泥隨著父親移居真定,對於這一段晦澀的感情也逐漸淡忘。不久之後,駱養韜收了第一批弟子,呼延光正是第一個,那年駱春泥已是一個二十歲的亭亭美女,呼延光有著少數民族豪邁粗獷的瀟灑外貌,以及強健剽悍的英武體格,駱春泥芳心可可,一下子全都跑到了她這個大師兄身上。   兩人就這麼一個背著師父,一個瞞著父親暗通款曲,偷偷交往了五六年,也許楊景修這個人的身影,偶而還曾出現在她的夢境中,但是夢醒人去,呼延光就真真實實地陪在身旁,自然而然地,縱是對楊景修再怎麼難以忘懷,也只有將他安排到心靈角落去了。   如今異地相逢,駱春泥剛剛失去了呼延光,一如當初初遇楊景修時那般空虛無依,但她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駱春泥卻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去接納楊景修。   她問心有愧。   但是楊景修卻一如當年,帶著她四處散心,呼延光的形貌他在千藥谷外的客棧是見過的,他與駱春泥親暱的模樣,他更是看在眼底。但楊景修始終絕口不提。   駱春泥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道:「楊大哥,有一件事情,我一定得跟你說個明白。」楊景修道:「什麼事?」駱春泥道:「其實我……我……」霎時滿臉通紅。楊景修見她神態尷尬猶豫,猜到她想說什麼,便道:「如果不是很好說的話,就別說了吧。」駱春泥道:「不,不,這件事情,一定要跟你說清楚……」楊景修道:「這件事跟我有關嗎?」駱春泥一怔,說道:「什麼……?」楊景修道:「如果是跟我無關的事情,那就別說了。」   駱春泥心防決堤,伏在楊景修的胸膛上哭泣,她的心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少女時期,那一個曾經失落的年代。   所以駱春泥向湯廣成求救失利,卻激起了她決心獨自去解救楊景修的意念,她要親手將這個夢境織就出來,親手將楊景修從她的回憶里拉到現實世界。   於是她便獨自來到無極門,將隨身攜帶的八十一枝努箭全部射盡,傷了二三十個無極門弟子,其中有兩個正中要害,但她自己最後也是傷重被捕。   那無極門門下弟子眾多,掌門教主玄璣子熱衷功利,管束弟子卻不怎麼用心,導致門下弟子派系分立,組成份子良莠不齊。比如他的師弟陸遠道,就向來與他不睦,只是尊重他是掌門,不致正面翻臉而已。所以那日三清劍擒住了楊景修之後,三清劍之一的松清便馬上外出向他的師父陸遠道覆命,一清則往壽春去向玄璣通報,留下來的永清則接著抓到了駱春泥,見她相貌嬌媚,本欲據為己有,卻因真清苦苦哀求,直道:「你已經有了三個女人,幫你求道成仙,我跟著你辦事那麼久,向來都是言聽計從,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兄弟愛上這個騷娘兒們了,這次你就讓我一讓,你也不算吃虧。」   永清見他十分認真,一來撕破了臉,對大家都沒好處,二來若這次順著給點人情,將來他只有更賣命,所以才讓給了真清。真清喜不自勝,自不待言,但是駱春泥抵死不從,也讓他吃了好幾天苦頭。永清在臨去壽春之前知道了,哈哈大笑,給了真清一包藥粉,說道:「你把這個東西放在她的飲食之中,兩個時辰之後,包管叫你稱心如意。」真清大喜,說道:「好哥哥,這樣的好東西不如多給一點吧,只有一包,可不太夠……」永清色瞇瞇地笑道:「這每次只要挑一個指甲的粉末便已足夠,這一包可用上十來次,得來不易,你千萬省著一點用。再說,只要幾次之後,她忘不了那個味兒,自動投懷送抱,還用得著這藥嗎?」說著哈哈大笑。   真清眉飛色舞,握著藥包的手興奮地微微發顫,直問:「真的嗎?」永清笑道:「你忘了去年春天,來到無極殿上求神問卜,要幫父親驅邪治病的王大小姐嗎?」真清道:「你是說城南王員外……」永清道:「沒錯,沒錯。王大小姐來到這裡說要幫他父親問神治病,我跟她說:『你父親是被附你身上的邪魔侵擾,這才大病難癒,唯一的辦法,是由我作法驅去你身上邪魔,否則你父親終究難癒.我本明日就要閉關,不過看你頗有孝心,就破例幫你,但是你得在本殿偏堂住七個晚上,讓我專心為你驅魔的時候,由本殿三清祖師保佑你的元神。』當天晚上,我就是用這藥末幫她驅魔,也不過是三個晚上,她就伏伏貼貼,再也離不開我了,你沒看到,她一個月之中,總要來這裡求神問卜個幾天,你以為她真的是來拜神的嗎?哈哈!」   真清癡癡笑著,露出了兩排黃牙,笑道:「難怪她上個月來的時候,你不在,她在殿前殿外徘徊不去,就是這個原因礙…」永清正經八百地道:「下次她再來的時候,如果給你先遇上了,就說我閉關了。」真清不解地道:「這是為何?」永清道:「她不過是皮膚白了一些,相貌太過普通,應付了她一年,早就厭了。」說著,面露不屑之色。   真清瞧著不覺得又羨慕又忌妒,當天就把藥末加在駱春泥的飲食之中。駱春泥當天不吃不喝,但第二天喝了一點水,當夜就著了道了。   那真清於強擄婦女,訛騙詐財這一道修為尚淺,不像永清經營多年,早在外頭為自己攢了不少積蓄,購屋置產,眷養妻妾,樣樣都來。當日楊景修便是撞見永清與一清,訛騙無知百姓,仲介販賣人口,忍不住出手破壞,因此結下了樑子。這真清於此道還屬於剛起步,所以只能始終將駱春泥安置在他們拐帶人口後,第一階段的轉運站,也就是山坡邊的那一間改裝後的柴房。   雖然他們也怕本門師長,但除了陸遠道一人個性比較剛正不阿之外,其他的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鬧出事情來,也沒人會過問。真清這些天來,已經開始在找安置駱春泥的地方,日夜提心吊膽的是怕陸師叔會突然回來。結果,若是陸師叔回來那還好,他還不一定會發現這件事情,也合該他注定命中有此一劫,尋上門來的人,居然認識駱春泥。   真清戰戰兢兢地將他所知的整個事情,一五一十地全盤拖出,並將一切罪過推給永清的唆使,為了取信湯光亭,還將永清所有在背地裡的勾當,加油添醋地仔細描述一番。最後說自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希望湯光亭大人大量,饒他一條小命,他會立刻滾得遠遠的,再也不回無極門這個藏污納垢的地方了。   湯光亭沉吟半晌,心道:「這個真清色膽包天,玷辱良家婦女,自是死不足惜。然而這屋子裡還有五個道士,難道也一併殺了滅口嗎?」他原本在山寨中,聽起叔叔伯伯幹起殺人越貨的事情,雖然他們專挑南唐官員或軍人下手,但也還算是殺人不眨眼,但是湯光亭自從與呂洞賓學得天遁劍法,呂洞賓仁慈濟世的觀念,竟也不自覺地鑽進腦子,所以一動起殺念,看到這五個道士之中,還有兩個不滿十三四歲的小道士,一時竟猶豫起來。   真清見他面露豫色,還以為說動他了,連忙磕頭道:「謝謝大俠不殺之恩,謝謝大俠不殺之恩……」湯光亭回過神來,說道:「要饒你的狗命,還早的很,你不是說這位姑娘是要來救人,結果失風被抓了嗎?她要救的那個人呢?現在人在哪裡?」真清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你也是……也是來找他的?」湯光亭愀然不悅,道:「什麼你呀你的,怎麼不叫大俠了?」真清道:「是,是,是。大俠,你要找的這位朋友,是不是姓楊?使得一手好刀?」他害怕舊事重演,得事先確認一下對象。   湯光亭忍住心中欣喜,道:「沒錯,他人在哪兒?」真清道:「他當日給本門三清劍擒住了,因為他詆毀本門,又傷了本門弟子十數人,現在在三清觀內,日夜聽頌『一切經』來化解他的暴戾之氣。」湯光亭大叫:「放屁!放屁!」真清道:「是,是。」湯光亭道:「你知道我在說誰放屁嗎?」真清道:「既然大俠大叫放屁,想來一定是不錯的。」   湯光亭道:「好。」將除了真清之外其餘所有的人都關進牢裡,跟著讓林藍瓶牢牢地鎖了。接著問梅映雪:「這駱姑娘……還好吧?」梅映雪皺眉道:「她給人下了摻有春藥的迷魂藥,一時半刻還醒不過來,其他倒也還好。這些下三濫的牛鼻子畜生,真是該死……」這下子可不只真清,連被關在牢裡的其他人也都跟著一起喊女俠饒命,那兩個年紀較輕的,還哭了起來。   湯光亭道:「好了,吵什麼吵!」真清忙道:「大家別吵了,大家別吵了。」他瞧出湯光亭才是三人中拿主意的關鍵人物,心想無論如何,順著他的意,才會比較有希望,當下便幫著安撫眾人情緒。湯光亭道:「我現在要讓你們這位師兄帶我去找人,我人找著了,要是你們這幾天也對他很好,他毫髮無傷,老子一開心,說不定全放了。若是你們這位師兄敢耍花樣,還是我那位朋友給你們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就在你們每一個人身上,加上十倍奉還!」心想:「聽藍瓶講,我楊大哥跟這位駱姑娘好像很要好。駱姑娘又美又嬌,配我楊大哥倒也使得,不過發生了這種事,我明著不好講,不如暗中刺探楊大哥的意思,要是他的神色稍有不悅,我再立刻趕來將他們宰了。」   那真清暗暗叫苦,心想那楊景修得罪了永清,永清好不容易聯合一清,鼓動松清以三清劍陣聯手擒他,這件事情早鬧得全門裡的人都知道了。永清給他安上的罪名,自然是滔天大罪,否則最後怎麼能連太清、善清都奉掌門命協助出手?而這楊景修既然落入永清手中,日子就不可能好過,也許幾天前就整死了也說不定,自己可與這件事情毫無關係,今日無端捲入,還可能因此送命,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楣了。   不過既能回到無極門裡走動,就能從中尋得生機,真清心中計議已定,便道:「既然我們是想點化他,自然會好好待他了,這一點請大俠儘管放心。」那牢籠裡有一個跟他比較熟的,向來知道他重利輕義,這一去多半要搞鬼開溜,那時大家可就被他連累了,趕忙嚷道:「大俠,還是讓我帶你去吧,這個真清不安好心眼。」真清居然不生氣,忙道:「沒錯,我平常是小人了一點,可是大俠既然饒我性命,我感恩圖報,自然會老老實實地帶他去找人,你也忒把我真清瞧得扁了!」   那人還要反唇相譏,湯光亭道:「好了,不是說不要吵了嗎?我已經決定好了。你們最後若是真的被他害死,那也是天意。」與梅林二人說道:「你們兩個扶著駱姑娘先走一步,一路上留下標記,我再去找你們會合。」   那梅映雪尚未搭腔,林藍瓶忙道:「我跟你一道,駱姑娘由梅姊一個人照顧就行了。這些道士心眼這麼壞,我跟著你,也好有個照應。」湯光亭道:「你和梅姊的武功比較起來,哪一個比較好?」林藍瓶道:「這還用問?當然是梅姊好過我囉。」湯光亭道:「那也應該是由你帶走駱姑娘,阿雪留下來陪我啊!」林藍瓶道:「可是我一個人抱不動駱姑娘。」   湯光亭不搭腔,把臉湊近林藍瓶,對著她猛眨眼睛,林藍瓶自知失言,雖感尷尬,但卻不想示弱,也瞪大了眼睛看回去。梅映雪見他們兩個僵持不下,便道:「好妹妹,你就算是幫幫姊姊,我們先將駱姑娘帶走,也好讓湯哥無後顧之憂。」軟言央求,林藍瓶吃軟不吃硬,也不能再堅持任性下去,只好幫著梅映雪扶走駱春泥,臨走前說道:「你救出了楊大哥以後,就趕緊出來,我和梅姊等著你。」   湯光亭點了點頭,目送三女離去之後,便押著真清回到無極門。那無極門裡其餘的弟子,自從真清被人抓走,正是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地都在談論這件事情,這時忽見那個強人押著真清又回來了,一時鴉雀無聲,將目光都投往真清身上。真清覺得顏面掃地,惱羞成怒,大喝:「走!走!走!看什麼看?都不用幹活了嗎?」眾人正想開溜,一聽他這麼說,頓時一哄而散。湯光亭笑道:「你倒威風得很。」真清哭笑不得,道:「大俠取笑了。」   領著湯光亭往右首走去,穿過一處庭院,來到了一幢兩層木造樓房面前,木質古樸,門前石階青苔滿佈,顯是不僅年代久遠,還兼之人煙罕至。真清道:「這三清觀是我無極門發跡之處,現在列為本門聖地,是本門前輩閉關清修之地。」湯光亭聽到「本門前輩」四個字,不禁心念一動,隨即心想:「我剛剛大鬧無極門,傷了那麼許多無極門弟子,若是還有無極門的前輩在裡面,除非他正在閉關,否則不可能坐視不理。」又想:「就算有無極門的長輩在此那便如何?楊大哥給無極門抓住是定然不錯的,如今有人領我到這裡來,說楊大哥便在裡面,就算他是騙我的,擺了機關等我入殼,若此刻打了退堂鼓,豈不是永遠不知道虛實?楊大哥我是非救不可的,不入這虎穴,又焉得虎子呢?」   湯光亭好不容易想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八字成語作為他此刻的心情寫照,第一次感到距離他心目中所謂的俠士,是那麼的接近,眉毛一軒,伸手往真清背上一推,說道:「帶路!」   真清領著湯光亭往前不斷走去,不久竟從後門走了出來,眼前三面照壁高聳,卻是一處天井,內有假山流水,小橋涼亭,環境還算清幽。湯光亭正納悶真清帶他來這裡,一點都不像囚人之所,忽見真清帶著他來到假山之後,在一處巖縫裡用力一掀,那假山忽然「啪」地一聲,裂開一個縫。真清接著伸手推去,那石面居然往後退開。湯光亭後腳跟著進去,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石面,才知那原來是道木門,門面巧裝偽飾,做成岩石的顏色模樣,若不伸手敲擊石面,外人實在很難發現。   那門後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甬道,壁上點著幾盞油燈,真清帶頭直往前去,復行不久,前面有人忽道:「是誰?」   湯光亭遞出手中長劍,劍尖抵住了真清的背心。心想,這既是囚人之所,有獄卒看守一點也不奇怪。   只聽得真清說道:「師弟,是我。」那人道:「啊,是師兄啊?有什麼事嗎?」真清道:「沒什麼,我只是想來瞧瞧那個姓楊的。」那人道:「今天師父的脾氣不太好,還是別進去了吧。」   湯光亭心想:「師父?什麼師父?」忽聽得真清道:「師父他老人家怎麼了……礙…」湯光亭但覺眼前忽然一空,真清已不知去向。他趕緊提劍往前刺去,卻什麼也沒刺到。   湯光亭才不信一個這麼大的人,可以這麼憑空消失,想起剛剛真清進得這座假山內部的手法,伸手撫摸四周石壁,在他剛才所站的地方特別敲打。果然在一處地方敲起來不但回音特別不同,還頗有彈性。湯光亭側耳傾聽,可以隱隱約約聽到兩個呼吸聲,其中一個比較喘急,聲音又低,想來當是真清摀住了那人的嘴,忍不住笑道:「真清,你躲起來做什麼?還不快出來!」   過了半晌,只聽得真清顫聲道:「大俠,你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你只要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了。我的責任義務到此為止,你大發慈悲,這就放過我吧!」湯光亭道:「有什麼話出來再說,在裡面嗯嗯啊啊,聽不清楚。」真清道:「不出來,不出來,死都不出來!」   湯光亭見那石壁做得天衣無縫,實在不曉得要從何下手,想來這個暗門是用來躲著伏兵,不明究裡,魯莽亂闖的人,只怕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湯光亭想那真清跟著永清無惡不作,論罪當死,就這麼讓他逃了,實在不甘心。當下動了殺機,提起劍來對準前面,又道:「你快出來吧,我答應放你走便是。」真清道:「你既已準備放過我了,不如這就放過我吧!」   那湯光亭只不過是要引得他說話,聽清楚那聲音遠近方位,低喝一聲,內力到處,長劍「嗤」地一聲插入石壁之中,直末入柄,手法便有如當日將呂洞賓的劍給插入岩石之中一樣,不一樣的是湯光亭劍術與內力的運用,日日都有進步,更何況這甬道中的暗門,又不是真的石壁,這一劍就有如插入豆腐當中,無聲無息,真清待到驚覺,劍刃已然入體。   湯光亭見對方毫無聲息,復將長劍抽出,但見劍刃上沾滿鮮血,想來那真清已然就戮,再度側耳聽去,這次竟然連另外那個人也沒了呼吸聲。卻是他這一劍刺去,竟然連貫兩人身體,一「劍」雙鵰,他的那個師弟莫名其妙地喪命,成了最倒楣的第一人。   他有了這次教訓,反而提醒他謹防甬道中的埋伏,當下揮舞長劍,一招「天羅地網」護住全身,往前急奔而去。   那甬道盡頭處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寬闊的石室,室內石桌石椅,壁上流水淙淙,流瀑背後還透出幾脈陽光,想來這裡當處那天井花園中假山瀑布背後。   他舞劍未歇,忽聽得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咦?你是誰?劍法不錯啊!」   湯光亭一驚,心道:「可惡,真清這牛鼻子還是騙了我。」   註:   1.據史載,李煜遇有僧尼淫亂,被有司奏請治罪,總是想盡辦法為他們開脫,說僧尼犯了戒規,是人之常情,若令他們還俗,反倒遂了其意,竟未加責罰,只要他們禮佛百次便算了事。   2.玄武真君要到宋真宗時才被封為真武大帝,其中玄字改成真字,是為了避趙玄朗諱。這種神仙要避皇帝名諱的例子很多,如觀世音菩薩又稱觀音菩薩,就是為了避李世民諱。所以按照這樣的邏輯來說,這些神仙的位階,是要比皇帝還來得低的,難怪大家拼了老命也搶著要當皇帝。說什麼只羨鴛鴦不羨仙?只羨皇帝才是。   3.房中術的起源甚早,由於當初道教最終得目的都是要求道成仙,長生不老,這房中術便是其所倡導養生的方法之一。根據道教史上,葛洪所作的一部相當重要的著作「抱朴子」中所述,房中術的原則其實是控制和節制性慾:「大人所以死者,諸欲所損也。」又說:「人不可以陰陽不交,坐致疾患,但若縱情恣欲,不能節宣,則伐年命。」所以道教是既反對絕對的禁慾,也不贊成縱慾,是相當符合現代醫學所見的。只可惜傳到後來,越走越偏,成了一般所謂的「帝王術」的代稱,誇大勇猛不洩,可以「還精補腦」,成了道教中比較低層次的部分,後來的全真、太一、正一等教派,便無人再提起了。         第十五回 懷璧其罪     湯光亭往那聲音方向瞧去,只見石室牆邊角落,坐著一個白髮老者,他的身後石壁上點著兩盞煤油燈。由於那老者臉上背光,面貌倒是瞧不太清楚。再往左首望去,隱約可以瞧見有個人跪坐在一旁,垂首低頭,一頭亂髮散在臉上,他的左右兩邊各有一支打在地上的粗大木樁,從木樁頭上又各延伸出兩條鐵煉,去扣在那個人的兩隻手腕上。鐵煉的長度有限,顯然不能讓那人兩手交握。   湯光亭瞧他的身材外型,與楊景修的外表特徵倒頗為吻合,只是離得遠了,又看不清楚長相,不能馬上確定。他左右瞧瞧這間石屋裡,除了這兩個人外,就再也沒有別人了,又見那個老者一動也不動,有點懷疑他剛剛是不是聽錯了,那招「天羅地網」舞罷收式,便快步往左首而去。   湯光亭朝著那人越走越近,越看就越像是楊景修,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楊大哥……」忽然一股寒風從背後無聲無息地掩至,湯光亭百忙中無暇細想,右足疾點,身子往前竄出,跟著回身就是一劍。   他這一招當然也是天遁劍法中的一式,有個名堂叫:「天外飛來」,此招自成一格,只有單獨使用時才能充分發揮此招的精華所在,而光以威力相較,雖是比不上呂洞賓最初所授,可以連綿交替,陰陽融合的那七招,但是用在對手沒有心理準備的第一擊上,卻是很少有人可以躲得過的。   但是湯光亭這一招既出,前方居然空空蕩蕩的,什麼東西也沒碰到,他心中一驚,隨即想到:「不對,這不可能。」他對於這招的威力十分有把握,對手所能使出的化解方式並不多,各種對應變化,亦莫不瞭然於胸,抬頭一看,只見剛剛坐在角落的那個老者,整個人飛在半空當中,右手執劍,雙腿盤膝,竟然定在半空中不動,再仔細一看,只見他左手上抬,攀住了石室上方巖壁。   湯光亭搞清楚狀況,馬上鎮定如恆,心道:「原來如此。」只聽得那老者說道:「小子武功不差礙…」湯光亭道:「老頭子躲得挺快礙…」那老者左手一鬆,身子往後飄開,落地時雙腿盤膝依舊,只用左手在地上一撐,身子便又拔起,兩個起落,輕輕巧巧,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說道:「你的武功屬於道家的玄門內功,嗯,我聽說在江湖上,有個年輕小夥子,叫宋鎮山,劍術十分了得。你……便是宋鎮山嗎?」   湯光亭心道:「這人以單手代替雙腳,依舊來去如風,顯然是位無極門的高人,怎麼從來沒聽說呢?」說道:「那宋鎮山年紀比我大得多了,怎麼會是年輕小夥子?閣下的武功也是道家一路的,我聽說在無極門裡,武功最厲害的是玄璣子,不過我一看閣下的樣子,便知道你不是玄璣子。」   那老者道:「哦,宋鎮山年紀很大了嗎?唉,想想也是,都幾十年了,我不也老了嗎?」說著目光一盛,厲聲說道:「你既不是我門弟子,也不是長劍門的人,那你到底是誰?竟敢擅闖本門清修之地。」湯光亭道:「此地隱密,若非貴派弟子引路,我又怎能闖得進來?實不相瞞,我今天是專為救人而來的。」那老者道:「救人?」說著看了那個被鐵煉扣住雙手的人一眼,說道:「他是你什麼人?」   湯光亭道:「你等會兒,讓我先確認一下。」與那人喊道:「楊大哥,是你嗎?楊大哥?」那人身子動了一下,鐵煉發出錚錚響聲,緩緩抬起頭來。他散下來的頭髮,蓋住了他大半的臉,湯光亭瞧不清他的樣貌,只見他嘴巴動了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那老者冷笑道:「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就衝進來救人,那還不叫擅闖嗎?擅闖本門禁地,罪該刖去雙足,你要是乖乖的過來,我保證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要是你執意反抗,只怕就要多吃些零零碎碎的苦頭。」湯光亭笑道:「原來你兩隻腳殘廢,就是因為擅闖禁地吧?那時你是力戰抵抗呢?還是像個龜孫子一樣,乖乖束手就戮呢?」湯光亭瞧他兩腿盤膝,從未伸展過,想來他雙腳已殘,便做這樣的猜測,也是挖苦他的意思。   沒想到這一番話說中了這老者的痛處,只見他臉色一變,說道:「你這張嘴倒是很會說話,有句話叫:『言多必失,禍從口出。』老夫今天在這裡就教你這一個乖。」湯光亭一點也不願吃虧,接著道:「你的嘴巴也不賴……」一言未了,眼前人影一閃,寒光乍現,湯光亭刻意激怒他,等的就是他這一動,長劍突出直指,後發而先至,「噹」地一聲,兩人雙劍首次相交。   湯光亭但覺對手內力充沛,竟與當日對陣的玄璣差不多,不禁暗暗稱奇,尋思:「無極門稱霸江東數十年,門內臥虎藏龍,果真名不虛傳。」他未入這石室之前,還有些擔心害怕,可是現在真的讓他碰到高手了,膽子反而大了起來,當下深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將之通通運到了劍身之上。   那老者的驚奇狀況也與湯光亭差不多,他原本見他招數精妙,心想以他的年紀,很可能就這麼幾下而已。而自己自從雙腳殘廢以來,更因心無旁鶩,百尺竿頭,不知又往上進了幾步,滿以為自己內力到處,對方只有棄劍投降的份,萬萬沒想到這一劍相交,居然震得虎口發麻。他又驚又怒,第二劍、第三劍接連使出,又急又強,霎時間已經一連使出十八劍。   他這十八劍有一個名堂,叫做:「錢塘狂潮浪疊浪,驚天動地一十八。」乃是以第二劍疊第三劍,第四劍疊第三劍,劍劍以後疊前,就有如錢塘潮水般,浪浪相疊,不斷地累積能量,最後有如千軍萬馬,一股做氣打上岸頭。這潮水可以層層相疊,但按理劍身就這麼一把,豈有十八劍相疊的道理?但是這位老者一劍快過一劍,竟然便將這十八劍的威力凝聚在一起,朝著湯光亭席捲而去。   湯光亭從未見過這般奇妙的劍法,著實吃了一大驚。他不知這位老者,其實便是現今無極門掌門玄璣的二師弟方遠重。而這一招「錢塘十八疊」雖是無極門的上乘武功,但威力高下的關鍵,乃在於使劍者到底可以疊上幾劍。而光以此招而論,玄璣不過只能疊上十二劍左右,而方遠重卻因為在多年前的一件意外事件中,不幸失去雙腿,從此他不願過問門中事務,專心潛修練功,如今已經能將此招疊上十五劍了。   尤其方遠重這些天但覺精神健旺,自覺內力修為更上層樓,然而他多年未曾碰到的第一個對手,偏偏是個毛頭小夥子,若是十招之內不能收拾,顏面何在?所以他不斷催動內力,這一招「錢塘十八疊」竟然一舉突破他先前的武障,疊上了第十六劍。   方遠重既驚且喜,心想:「這還不收拾了你。」但見眼前這個小夥子劍網撒開,作勢要將他這一劍兜進劍網之中,把心一橫,道:「好,我就看你能接得了多少。」將這一股雷霆萬鈞之勢,直接撞進了他的劍網當中。   然而方遠重但覺對方這一張無形的劍網,居然與一張有形的實質漁網一般,不但將他這一股勁道緊緊纏住包裹起來,而且還相當富有彈性,自己這一劍有如撞入一團棉花當中,就好像錢塘江潮浪再大,威力最強的時候還是在水上,一但拍浪上岸,力道就去了八成。方遠重當場嚇出冷汗,心中驚道:「這陰陽和合,圓轉太極之道,分明是我道家太極無上心法,他怎麼會?又怎麼能這麼得心應手?」與當時玄璣初見時一個反應。   那呂洞賓聞道於鍾離權,本就源出道家,這一套天遁劍法,更是循天道而生,渾然天成,為天上所有,當時呂洞賓命在旦夕,欲傳授給湯光亭以保得性命時,仍需一再考慮,最後在得到了陳摶的贊同之後,這才敢傳給湯光亭,其中謹慎的態度,便源於此。原來所謂的天遁劍法,其中劍招還在其次,陰陽配合,太極圓轉才是劍法精髓所在。試想天生萬物,追溯本源,皆不出陰陽二變,由此推演出千般、萬般的劍法出來,也不過是個人悟性與造化之功,否則天遁劍法不過三十六招,又如何能讓呂洞賓稱得上「劍仙」兩字?   那湯光亭見方遠重這招雖然雷霆萬鈞,不過缺少變化,這樣就少去他得不斷動腦筋想其他變化的時間,得以最好的招式專心搭配應付。只見他先是一招「天羅地網」正變「天旋地轉」搶出,接著再以「天馬行空」陽合「天人合一」做為後著的半招,這四招陰陽閃爍,正奇互變,等於也是霎時間使出十六招。但是那方遠重不過是將同一招連出十六劍,然後合在一起,湯光亭卻是扎扎實實地使出十六招,而既說是十六招,也可以說只是一招,其中差別,簡直不能以道里計。那方遠重以畢生修為,自認威力無儔的一擊,竟為湯光亭舉重若輕的接下來,心中的激動,已不能以言語形容,接著腕上一痛,手臂一麻,手中長劍竟然脫手而出,但他立刻恢復清明,手掌伸指一探,馬上便將配劍抓回。   那湯光亭臨危中使出這一招,已經是他此時此刻,自練成天遁劍法以來,最高的修為,雖然離最高的「真無」之境,還差那麼一大截,但他還是鬧出一身汗,內力亦復消耗不少,但見方遠重這一招最大的破綻,那就是莫名其妙地還要補上兩劍(他不知後面接著這兩劍,其實便是「錢塘十八疊」的最末兩疊,十八劍同為一招,方遠重是非出不可的),這兩劍與前面的威力落差大太,他便趁隙去點方遠重的腕上穴道,內力到處,就算對方是鐵鑄的也要鬆手,沒想到方遠重百忙當中居然還能抓回,不禁喝了一聲:「高明!」   這兩個字湯光亭雖是衷心讚頌,但方遠重聽在耳裡,卻成了刺耳的譏諷,當場勃然大怒,顧不得手臂兀自發麻,左手在地上一按,騰身飛起,長劍如蛟龍靈動,直往湯光亭上盤罩去。湯光亭想他失了雙腿,卻偏偏反其道而行,專攻人上盤,一定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惹得他發怒心情浮動,定能趁隙而為。還想不到如何繼續惹他,身子一側,長劍遞出,還了一招。   但是那方遠重怎麼說也是無極門的一流好手,「錢塘十八疊」失利之後,雖然發怒,但劍招卻越趨保守,數十招一過,湯光亭一心想著要惹他發怒,反而有點吃不消,忽然想起初到此地之時,真清衝著他說的一句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便在此時,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說道:「滿場遊走,更不停留。」此聲細如蚊聲,但鑽入湯光亭耳裡,卻有如晴天霹靂。他循著聲音看去,但見那個雙手被鐵煉所縛之人,正仰著臉看著他,那個眼光神態,正是楊景修。雙目相交,各自會心一笑。心道:「這老頭就算運用左手行走有如用腳,但比起我來,總算行動不便,楊大哥這一提點,正是此戰勝負關鍵之所在。」身子一閃,往右滑開,腳下毫不停留,手上長劍直指,劍尖始終對著方遠重,從他左肩左脅,順著身體一直指到他的後腰背心,繞了半圈,來到了他的右肩。   方遠重這下可真的給逼急了,忍不住低吼著跟了轉了半圈,楊景修忽然心念一動,說道:「猛攻他的左半身!」湯光亭大喜,心想:「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了。」原來那楊景修少年得志,年輕成名,除了說他的刀法確實夠快,夠犀利之外,臨敵對陣時的靈活頭腦,擅用地形地物,以及敏銳的觀察力,都是成就他快刀之名的另一半重要因素。所以他的武功其實未必真的高過,他所曾經擊敗的成名高手,一些臨場的機智反應,利用各種有利自己的因素,來針對對手最脆弱的破綻,往往奠定了他十場中七場的勝利基矗只見湯光亭身形一變,大開大闊,頓時劍光大盛,果然全都往方遠重的左半身招呼過去,方遠重左手不住推拉挪移,將身子帶著滴溜溜地打轉,右手精妙劍法盡出,卻是一路招架挨打,根本騰不出手來還擊。不過他只剩半個身子,倒也未必完全沒有好處,至少湯光亭在攻擊的時候,目標顯然小了許多,只不過這樣的好處得不償失就是了。   卻說那方遠重一路挨打,心想長此下去,自己總有疏神的時候,對方卻是有勝無敗,心情不免煩躁,更是迭遇凶險。   忽然間,他瞥眼瞄見楊景修關心戰局的眼神,就好像抓到了一線生機一般,百忙當中竟然捨了湯光亭,倒轉長劍,直往後退去,湯光亭這時正好一劍劃向方遠重的左臂,見他居然不理不睬,撤劍後退,將左臂奉送,才納悶著,卻見方遠重長劍直指,已經欺到楊景修面前,自己倘若不顧,固然可以立刻廢掉方遠重的左臂,但楊景修不免也要命喪當常湯光亭心中大叫一聲:「報應!」他一路猛攻方遠重的最大身體缺陷,也是最大弱點,現在方遠重如法炮製,也去襲擊他此時現地的大弱點,湯光亭除了大叫報應之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雙腳奮力前蹬,右臂盡舒,往前攔去,驀地眼前劍光倒轉,抹到自己右脅下。其實他早知方遠重襲擊楊景修多半是虛,但就算明知是個陷阱,湯光亭還是不得不入這個殼。   那時湯光亭右臂盡伸,右脅下的破綻無論如何是補不起來的,他突然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主意,鼓動丹田真氣,張嘴暴喝一聲,往方遠重臉上噴出一口真氣。那方遠重的臉正好朝著湯光亭,冷不防地,便讓湯光亭噴中了。   這種類似「獅子吼」的功夫,湯光亭曾見莫高天使過一次,在壽春被萬回春軟禁之時,高智陽有個前來投靠的武林人士,叫「晴天霹靂」孟非凡的,也是擅使獅吼功的人,湯光亭也曾偷偷看過他練過幾次,當時覺得有趣,心中有了這樣的一個影子,但說到正式拜師學藝,那他是未曾有過的,而如今情況危急,他有樣學樣,正所謂「一竅通,百竅通。」竟也有幾分功力。但若是由莫高天或甚是由孟非凡來與湯光亭易地使出,定能將方遠重震得七葷八素,一時失去反擊能力,而湯光亭畢竟不黯此道,方遠重只覺得胸口一窒,眼冒金星,還是將指向湯光亭的長劍遞出,只不過準頭略偏,「嗤」地一聲,劃過湯光亭的腋下。   而湯光亭見他這一吼居然見效,正是反擊良機,顧不得右脅疼痛,右肩一縮,左腿跟著踢出,這一下方遠重果然沒能躲開,「碰」地一聲,正中他的胸口,身子便如斷線的紙鳶般飛了出去。   那楊景修在一旁將這景況全部看在眼裡,忙道:「兄弟,你傷勢如何?要不要緊?」湯光亭伸手一摸,感覺整個脅下都濕濕膩膩的,還十分疼痛,這可是他初入江湖以來,第一次遭遇血光之災,鮮血還不斷地從上臂內側,順著手肘、手腕流到了他的手心,滲出指縫,滴到了地上。湯光亭實在有點害怕,畢竟他確實聽過有人因為血流不止而死的,不過他還是脫口說道:「沒事,沒事,只是一點皮肉之傷。」這一句話他早就想要找機會講了,只是沒想到會這樣痛。   楊景修見他血流不止,說道:「你的血流得厲害,先自己點穴,可以阻止血流過速。」湯亭道:「是,是,要……要點哪裡?」楊景修道:「人身穴道的名稱位置你熟嗎?」湯光亭點點頭。楊景修便說了幾個穴道,湯光亭一邊聽著一邊一指一指地補上。   將自己安頓好了,湯光亭立刻想到楊景修,忙道:「大哥,你怎麼了?」伸手就去拉那條困住他的鐵煉。楊景修道:「別忙,去看看那個老頭子怎麼樣了。」湯光亭道:「不錯,免得他背後給我來一下子。」小心地走到方遠重倒下去的地方,只見方遠重歪歪斜斜地靠在石壁上,兩眼圓睜,憤恨不平地瞧著他。   湯光亭道:「老頭子,我接了住嗎?」方遠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老夫臨死之前,想知道今天敗在何人之手。」湯光亭道:「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說了你也不認識。不過說給聽也不打緊,我叫湯光亭。」方遠重臉色凝重,續問道:「那你師父是誰?」湯光亭心想,萬回春雖教我練內功,呂道長教我劍法,不過他們都不是我的師父。便道:「我沒師父。」   方遠重根本不相信,想他是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問了,續道:「我今天若雙腳完好,你絕對不是我的對手。」湯光亭不加思索地道:「你說的沒錯,你的劍法很好,我與玄璣道長交手過一次,光就劍法而論,你未必便輸給他了。」接著不甘示弱地說道:「不過我年紀尚輕,我們兩個再各練十年,十年之後,你覺得我還會輸給你嗎?」   方遠重「哼」地一聲,轉過頭去,湯光亭瞬間運指如風,連點他身上數十處大穴。方遠重不明其意,瞪了湯光亭一眼。湯光亭見制住了他,忽然客氣起來,說道:「今天傷了前輩,情非得已,楊大哥是我結義兄弟,這裡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是非闖不可的。」   走回楊景修被縛之地,說道:「大哥,我來救你出來,你身上這個玩意兒,可怎麼弄下來?」楊景修搖頭苦笑道:「兄弟,大哥我今天見你武藝變得如此高強,心中已是十分歡喜,而你不顧危險跑來救我,足見義氣,更是令我感動,你大哥我就是此刻便死,也足堪慰,死也瞑目了。趁著你此刻血流暫止,趕緊出去吧。」湯光亭驚道:「大哥何出此言?是嫌兄弟來遲,辦事不力麼?」楊景修笑道:「我早知你既然來了,就不可能叫你獨自走了。」   湯光亭亦笑道:「大哥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趕我走了。」順著鐵煉摸去,卻見那煉條除了分出一個鐵圈,扣住楊景修的手腕之外,又另分出一條細鐵煉,延伸到楊景修肩上,湯光亭緩緩摸去,隱隱覺得大事不妙,雙手不自覺顫抖起來。果見那鐵煉末端另有一鉤,那鐵鉤穿過楊景修得肩頭,傷口鮮血早已凝固乾涸,而且因為未做任何處理,左右兩邊皆同,而肩上腐肉壞死化膿,狀像慘不忍睹。   湯光亭倒抽一口涼氣,想起楊景修所受的折磨,不禁悲從中來。楊景修雖看不到人在背後的湯光亭,但察覺他雙手顫抖,知他心情激動,便道:「他們忌憚我的武功,用鐵鉤穿過我的琵琶骨,哼,其實我在療傷的期限內運氣動武,傷了經脈,功夫早就不如從前了,就算不死,也沒什麼用了。兄弟不必難過,我早已經不痛啦!」   湯光亭聽他說他被人穿了琵琶骨,雖然忍不住心中淒苦,仍強抑悲憤道:「是誰?」楊景修道:「他們多行不義必自斃,兄弟千萬不可為我多費心思。」湯光亭道:「我等不及他們作法自斃。告訴我,有誰,其中有一個是永清吧?我捉住他,慢慢折磨他,諒他也不敢不招!」楊景修聽他說話語調有異,忙道:「此事須得重長計議。」   湯光亭兀自憤恨難消,見這鐵煉既堅牢異常,一邊又鉤著楊景修的身子,不覺得怒氣衝天,霍地站起,伸出長劍,氣力灌注,說道:「大哥,我要用劍斬斷鐵煉,你信不信我?」楊景修先是一怔,隨即說道:「只管放手去幹!」湯光亭道:「好!」雙手交握劍柄,運勁於臂,大喝一聲:「去你的!」揮劍便往楊景修的肩頭斬去。他內力到處,就是尋常兵刃也能削鐵如泥,只聽得「喳」地一聲,鐵煉應聲而斷,劍鋒卻在貼近楊景修肌膚上方三分之處硬生生打住,連一根寒毛也沒碰到,這一下陽中有陰,剛柔並濟,已是天遁劍法的上乘修為。而他原本封住用來止血的穴道,經過這麼一震,鬆開了不少,鮮血又開始滲了出來。   湯光亭一股作氣,接連將困住楊景修的其餘束縛一一除去,那方遠重雖然要穴被制,全身動彈不得,但卻將這一切瞧得清清楚楚,也不得不暗暗喝采,深感佩服。   這麼一來,楊景修身上便僅剩留在兩肩琵琶骨上的一小截鐵煉了。湯光亭道:「大哥放心,我認識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你武功盡復舊觀,活蹦亂跳。」楊景修心想:「萬回春還不算是當今最好的大夫嗎?就是他也不敢保證能讓我武功恢復舊觀吧?」但不願在這個當兒掃他的興,便道:「希望如此。」他被擒多日,早已身心俱疲,此時突獲自由,一時竟站不起身。湯光亭瞧著忍不住流淚,那快刀半劍江湖齊名,楊景修少年得志,是何等風光,這會兒竟淪落到這種地步,不禁令人鼻酸。   湯光亭尋了一件衣服幫他穿上,本欲將楊景修負在背上,但楊景修堅持要自己走,臨行之際,更向方遠重要回了自己的兵刃,湯光亭在他身上嗅到了英雄好漢的氣息,精神立時為之一振。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大哥!」楊景修看著他正經八百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我們走吧!」   湯光亭大叫一聲:「好!」向那方遠重說道:「你們這麼折磨我大哥,我原本一個也不該饒,但剛剛既然放了你一馬,此仇便暫且擱下,不過你倒是認清楚了我的樣子,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一筆帳,我早晚上門來算。」說罷頭也不回地領著楊景修循著原路出去,來到門口,湯光亭想也不想地將門一腳踹開,舞動長劍,率先衝了出去。   只聽到四面八方都站著有人,亂紛紛地喊道:「在這裡了。」「他出來啦,大家留意!」「啊,他把姓楊的給救出來了!」「快進去看看方師伯怎麼了?」湯光亭眼觀四方,但覺這些無極門的弟子比他初來時,多了幾個生面孔,忽然一眼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心下暗道:「糟糕,他回來了。」   只聽得那個他熟悉的人開口說道:「慢著!大家且慢動手,讓我先搞清楚,這到底事怎麼一回事?松清,你倒是給我說說看。」人群中閃出一人,說道:「這個弟子……弟子一直跟在師父身邊,實在不太清楚。」那人劍眉倒豎,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問你的是,你們三清劍之前所做的事!還是你已經練成三清劍了,翅膀硬了,用不著凡事都要向我說明了,是不是?」松清連忙跪地磕頭,說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弟子確實不知!」心中卻道:「永清,你可害慘我了。」   原來這人便是松清的師父陸遠道,他因與掌門師兄玄璣,在行為處世上有許多的觀念合不來,向來便是無極門裡的閒雲野鶴,經常獨來獨往。更由於他一直不贊成掌門人要奉詔入京,去瞧那皇帝老兒臉色的這檔事,甚至數度與玄璣發生口角,最後便乾脆趁著玄璣帶著一大批門中弟子,前去拍宋廷馬屁的同時,也溜了出去四處雲遊。不過在他的觀念裡,倒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因此與同門師兄弟疏離,所以才讓松清與方遠重的兩個弟子,永清以及一清,三人一同修習三清劍,平時沒有特別的要事,他也讓松清與其他兩名師兄弟一起行動。   但是在無極門中,也許是因為方遠重的行動不便,缺乏安全感,所以只有他的門下弟子特別多。像玄璣只收了太清,陸遠道只收了松清,而薛遠方也只有善清一個弟子。而也就因方遠重的弟子特別多,他本身又難以在他們身邊管教,所以他這一支派的素質特別良莠不齊,問題叢生,常常在外惹事生非。像永清狡黠輕浮,刁鑽滑頭,素為陸遠道所不喜,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泥,與之俱黑。」所以他對松清也就特別嚴格,謹防松清跟著學壞。   所以當他一見到楊景修一身破爛衣物,沾滿血漬,再轉看到湯光亭,雖然已經認他不得,但他與楊景修一道,身上也是沾滿鮮血,想來一定又是永清仗著三清劍與無極門欺人,不由勃然大怒。雖然他已知道楊景修因為在外詆毀無極門聲譽,又打傷了數名無極門弟子,因此要抓他回來問罪,最少也要他在三清祖師前懺悔。   但是眼前的景象,顯然是楊景修遭到了十分殘忍的酷刑,還來不及瞭解這個闖進無極門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誰,火爆性格一起,便當著眾弟子的面前,大聲叱喝起松清來了。   湯光亭與這陸半劍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也知曉他個性雖然急躁,卻是無極門中唯一的好人,不過在此時此地,他卻很不想見到任何一個無極門人,只希望趕緊離開這個地方。便道:「陸道長,如果你只是想要教訓徒弟的話,那便請你的徒子徒孫讓開,我要帶我楊大哥去養傷了。」   不待陸半劍回答,無極門其他弟子已經在一旁鼓譟起來。陸半劍說道:「這位小兄弟,你知道你擅闖我無極門禁地,已是觸犯了我門門規嗎?於情於理,你都應當先向我門謝罪才是。」湯光亭道:「你若先向我楊大哥陪不是,親自送他出去,那我就是向你磕頭謝罪,也無不可。」楊景修虛弱地道:「多說無益,咱們兄弟兩個併肩子上吧!」他素知陸半劍之能,而既不能說動湯光亭舍下自己,便只有陪他決一死戰了。   湯光亭道:「不錯。」手中長劍一抖,顫出幾團劍圈出來。陸半劍見他這一手乃是玄門正道,想他必不是奸險之輩,而楊景修為人如何,他也頗有耳聞,無論他如何得罪無極門,但罪都不致死,心想看他的樣子受傷不輕,不如找個藉口讓他走了。正尋思之間,突然進入石室的弟子出來回報:方師伯重傷昏迷,真清還有另一位師弟,則是被殺死了。   陸半劍臉轉凝重,質問道:「我那兩個不成才的師侄,可是被你殺死的?」他說這話時,眼睛是看著楊景修的。他想,也許是因為楊景修得到外援之後奮力殺出重圍,他快刀雖然不弱,但是方師兄劍法精湛,所以才會兩敗俱傷。   湯光亭往前一攔,說道:「這可不是我楊大哥怕事,還是說我自大吹牛,但是裡面那兩個死人,實際上是我殺的,還有那老瘸子,他胸口的那一腳,也是我踢的。你要找人報仇,儘管落在我身上便是。」   陸半劍驚疑地瞧著湯光亭,見他年紀二十歲還不到,實在難以相信這一番言語,居然是出自於他的口中。雖說他一向對方遠重這一支弟子頗有微詞,但是本門弟子縱使再不肖,也當由本門師長教訓,自行清理。外人越俎代庖,干涉無極門的家務事,自己若不加以處理,無極門將來要以何面目再立足江湖?這陸半劍雖然嫉惡如仇,但是為人護短也是他的行事風格,聽到湯光亭坦承殺人不諱,言語中還充滿著輕蔑與無禮,便道:「松清,你先起來,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幫為師的將楊兄與這位小兄弟留下來,這件事情,我非調查個清楚不可。」   松清道:「是。」站起身來,長劍斜引,左手捏了一個劍訣,說道:「請兩位指教。」湯光亭道:「陸道長,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你道貌岸然,心狠手辣,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松清道:「我師父的為人如何,還輪不到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考評。」陸半劍道:「松清,你何時也學得如此油嘴滑舌。」松清道:「是,師父。」手中長劍一揮,說道:「請指教!」直往湯光亭肩上劃去。   湯光亭見這一劍招式嚴謹,道:「好,湯某今天獨闖無極,先破兩儀,再劈三清。還有兩個人呢?一起叫出來了吧?」松清道:「想單挑三清劍陣?回去再練個二十年吧!」   兩人嘴上你來我往,手下卻也沒慢了,轉眼間便拆上了數十招。松清暗暗納罕,覺得對方劍法之高,世所罕見,偏生年紀卻是這般年輕。但他心中雖驚,出招卻越發沉穩,反觀湯光亭脅下傷口,卻因不斷地使勁用力,血流不止不說,痛楚也逐漸加劇起來,幾次雙劍相交,湯光亭差一點拿捏不住手中長劍,松清瞧出便宜,便更要刻意去砸他的劍,勁道使了個十足。   陸半劍看出徒弟的心思,便道:「只要留他下來,不必要他的性命。」松清嘴上答應,但心中卻想:「要是留他們下來,只怕節外生枝。事情一但牽扯開來,難保不會扯到我頭上來,刀劍無眼,我不如在他右脅下這個地方放一點水,讓他有力氣反擊,我為了自衛一不小心殺了他,師父也沒話說了。」   陸半劍哪裡會知道他的徒兒會在這上頭搞鬼?況且劍上勁力少個一兩分,松清只要表情十足,除了對陣的兩個人之外,又有誰看得出來?湯光亭察覺了他劍上的這個微妙變化,心想:「他想一舉殺了我,根本不打算生擒。」自忖今日有死無生,唯有將這最後一把,押注在陸半劍是正義之士的身上了。便道:「陸道長,我剛剛說你是偽君子,你道是何故呢?」   陸半劍沒料到他還能開口說話,便道:「我自問心無愧,世人道聽塗說,又何足道哉。」湯光亭道:「可是我楊大哥年不過三十四五,快刀之名,卻與道長東西並稱,南北齊名,道長心懷不忿,卻是眾所周知。」陸半劍淡淡地道:「胡說八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年。若是每一個江湖後起之秀,我陸某都要忌恨,豈不成了妖怪。」   湯光亭道:「可是我楊大哥快刀二字,卻衝著道長半劍二字而來,道長青眼有加,那也是……那也是人之常情。」陸半劍道:「我徒兒這一手劍法不錯,你分心說話,休想贏他。」接著說道:「楊快刀今天之所以如此,全是他先來招惹我無極門,卻不是我先去惹他。與他叫不叫快刀,毫無干係。」   湯光亭道:「哦,是嗎?既是如此,那為何要再擒住他之後,還用鐵煉穿了他的琵琶骨?那不是想要廢去他的武功,讓他永遠使不出刀法嗎?」松清喝道:「一派胡言!」陸半劍同時也喝道:「你說什麼!」   湯光亭道:「不信的話……他媽的,別以為老子怕了你……」接著的兩句,卻是與松清說話。原來松清為了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劍上勁道陡增,湯光亭不甘示弱,忍痛還擊。   陸半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只怕湯光亭所說的是真的。身形一閃,欺向楊景修身前。楊景修手中單刀虛砍,右腳往前斜跨出,使得是一招「虛步藏刀」,方位準度十足,但是勁力速度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陸半劍心想:「你若想在我面前搞鬼,我便叫你一輩子後悔。」右掌凌空抓去,發出輕微嗤嗤之聲。   那湯光亭在一旁瞧陸半劍動上手,心想:「難道我這一注押錯了?」再見他這一掌破空之勢,實在非同小可,心中大駭,急道:「別傷我大哥。」身子一矮,從松清一旁竄了出去。那松清是何等人物,豈能讓他撇下便走,當下倒轉長劍,順著湯光亭的背心刺去,瞥眼見到師父正專心對付楊景修,心想機不可失,劍上寒光一吐,便要送了湯光亭的命。   便在此時,湯光亭見那陸半劍將楊景修如提小雞般將拎了起來,心中一寬,立刻想到自己,想到松清,百忙中轉身回劍,「錚」地一聲,湯光亭右臂一麻,手中長劍應聲飛上了半空中。   那楊景修武功雖失,見機卻快,喊道:「接祝」馬上將手中單刀拋給湯光亭。那湯光亭右臂一動,卻抬不起來,忽然異想天開,飛身著地,伸出左手去接刀,接著回身翻滾,彈起身來就是一刀橫劈。他左手無虞,內力運使毫無顧忌,雖說他今天已經鬥了許多人,但比起方遠重來,松清的內力可差了那麼一大截,這一刀挾著強大內力使出,雖無招式可言,但松清仍不敢攖其鋒,連忙向後退了一步。   湯光亭這一刀得手,便得到了喘息機會,進步向前,又是一刀,用的卻是天遁劍法。   這刀主沉穩,劍走輕靈,正所謂刀如猛虎,劍如飛鳳,一剛一柔,絕不相同。而在構造上,刀背厚實,多以砍劈,劍刃輕薄,向以挑刺。所以照理說,這天遁劍法無論如何也用不到單刀身上,而就算只挑適合的運用,七折八扣下來,也所剩無幾,更何況他還是用左手。   但是湯光亭在這一方卻頗有天份,原來他從小就能左右開弓,不過不是彎腰射箭,而是左右手都能拿筷子吃飯。這時左手拿起刀來,便使出天遁劍法。人說像不像,三分樣,他這刀使開來,居然也有三分威力。再加上天遁劍法本身就以「變」為主,這時以刀易劍,雖是連根本都改變了,但是卻與天遁劍法的要義契合,在運用上縱有許多格格不入,竟也有更多凌厲,更多出奇的招式。   而湯光亭運功使勁再無疼痛顧忌,這些凌厲與出奇背後的破綻,全被他本身強大的內力所掩蓋,所以松清這時的遭遇,反而比先前更加凶險,數十招一過,刀劍相斫,「錚」地一聲,松清手中長劍斷去一截,虎口震裂,滲出血來。   湯光亭一股作氣,猱身上前,展刀橫劈過去,這一招又快又急,松清手中只剩半截斷劍,若不望風而逃,就只有等著被橫切成兩半。   只聽得在眾人一陣驚呼當中,叮叮噹噹地一串聲響,湯光亭但覺手中單刀好像不受控制,有一點要跳起來的感覺,連忙運勁回奪。定睛一瞧,卻是陸半劍挺劍來救。原來他剛剛在這一招當中,一連刺出了二三十劍,速度之快,聲音聽來連成一串。那劍尖打在刀面之上,每一劍的方位、力道都不同,湯光亭只要握刀稍有大意,這刀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楊景修在一旁見了,知道他劍法再高,這刀畢竟是第一次使用,陸半劍的九華神劍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劍術,與玄璣的天罡正一神劍各擅勝場,絲毫大意不得,便道:「兄弟,刀柄上纏著有一條白布匹,是用來纏住手腕的。」   湯光亭也覺得剛剛陸半劍那一招十分詭異,趕緊細看刀柄,果見上面是捆著布,他原先還以為是這刀柄的一部份,想不到動手去解,便解出了一條長約兩尺,寬有三個指幅的,非絲非棉的布條出來,一端仍是繫在刀柄的末端。這種設計有些奇怪,但他此時無暇細看,趕緊繞上手掌,圈了幾圈。   陸半劍靜靜地看著湯光亭的舉動,並沒有要馬上動手的意思,湯光亭知道厲害,心中比當初面對玄璣還要緊張。他見過楊景修使過幾次刀,當下右前左後,左膝微彎,將重心落在左腳掌上,右腳狀似向前踢出,足尖朝前,離地三分。右臂微彎握拳,拳心向前,左手藏刀後縮,刀刃朝下,擺了一個蓄勢待發,楊家快刀式的起手勢。   楊景修頗為感動,提醒他道:「兄弟,你左手使刀使得甚好,不過你要記住,你只不過是左手使刀,相反的是你的方向,對方對你的劍招,可沒有左右對調之分。」點出了他剛才與松清對陣時的缺點所在。湯光亭大喜,道:「原來如此,難怪我剛剛一直覺得不太對勁。」   陸半劍微微一笑,深覺這兩人肝膽相照,義氣深重,尤其那楊景修不但武功高強,而且眼光獨到,尤其難得。在他來說,讀書人吟詩作對寫文章會作偽,但是一個學武之人,在他的表現出來的武功當中,不論正邪成份多少,絕對都是隱藏不住的。楊景修刀法開闊,不是胸襟廣闊之人絕對練不成,而湯光亭內功正道深厚,劍術渾然天成,若是心術不正之人,練久了反而會傷了自身。   陸半劍在這頃刻之間便知這兩人絕非奸邪之徒,尤其是他剛剛證實了湯光亭所言,楊景修確實被人穿了琵琶骨,武功全失,成了廢人之後,心情更是起伏不定。他也知道楊景修的傷,絕對是無極門造成的,這一下子他腦袋幾乎陷於一片混亂當中,不知如何是好。但當他見到湯光亭與楊景修這種披肝瀝膽的感覺,忽然打從心底感覺一陣溫暖,言語不能形容。   所以他不知不覺面露微笑,說道:「這時的我打不過你,你和你的義兄可以走了。」此言一出,最驚訝還不是楊湯二人,而是松清等的一干無極門徒眾。當下便有幾個人說道:「陸師叔,萬萬不可!」「他們兩個來到無極門裡撒野,還殺了人啦!」「陸師叔,真清死得冤枉,你要為他報仇啊!」你一言,我一語,說個沒完。   陸半劍將手一擺,以相當罕見的口吻說道:「你們是想造反了嗎?」松清知道師父動了真怒,立時緩緩後退,將頭撇了開去。其餘眾人見碰了釘子,紛紛閉嘴。驀地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背後說道:「我看想造反的人是你。」   陸半劍回過頭去,見方遠重躺在軟轎上,讓兩名弟子給抬了出來。陸半劍冷冷地道:「二師兄,就這一件事情,請你好好地嚴加管教門下弟子,否則讓師弟我幫你出手,這場面就很難看了。」方遠重氣呼呼地道:「你當著眾弟子面前,這樣子跟我說話,難道場面就很好看了?你可別忘了,若不是我身子不方便,師父的九華神劍,哪裡輪得到給你修練?你陸半劍江湖上好大的名聲,可都是我姓方的讓給你的。」   那陸半劍不願再與他多費唇舌,只淡淡地道:「松清,要是看到永清與一清回來,馬上要他們來見我,若是他們乾耗著不來,還是仗著某人不肯來,那也成,除非他們這一輩子不再出無極門一步,否則讓我在外頭碰到了,我會讓他們永遠也回不來。」方遠重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你敢?」陸半劍冷冷地道:「二師兄,外面風大,早點進去歇著,免得著涼了。」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回過頭又道:「你們要是誰自認可以留下他們兩個的,就儘管上。」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松清腳步只略一遲疑,也隨即跟著走了,留下眾人面面相覷,但他們大多屬於方遠重這一支,所以人人噤若寒蟬,沒人敢在這節骨眼上多嘴。   湯光亭雖說是押對了寶,但他也沒料到陸半劍會因此與方遠重同門鬩牆,但話雖如此,此地仍不宜久留。幸災樂禍地走道方遠重跟前,陪笑作揖道:「你也別不開心,你想報仇,有一天我會給你機會的,少陪了。」說著,攙著楊景修,大搖大擺地穿過正殿,從大門走了。   兩人下意識地都不敢回頭,直到走出兩三里外,這才稍敢放鬆。兩人嘴上雖都不說,其實卻都累了,便在路邊找了塊石頭並肩坐了。過了一會兒,湯光亭首先打破沉默道:「還好那個陸半劍還算是個正義之士,否則這一次真的是在劫難逃了。」楊景修道:「我是逃不了了。兄弟武功今非昔比,你是不願丟下我,要不然就是陸半劍也留不下你。對了,你這一身武功是怎麼來的?實在只有進步神速可以形容了。」湯光亭笑道:「這一切都是誤打誤撞。」   當下便將自己如何中毒,如何誤服了千藥門靈丹九轉易筋丸,而在九死一生之際,又怎麼經由萬回春的調理,莫名其妙地內力自成。接著又說到怎麼碰到呂洞賓,自己如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最後得習天遁劍法的一切經過,各擇要緊的說了。原來他對於自己如何生成內力一節,仍是懵懂無知的,還是這些天梅映雪經過再三假設推敲,才將整個過程釐清,各種結果也才得以合理化了。   楊景修越聽越奇,不過倒是十分開心,直說湯光亭吉人天相,才有如此福報。湯光亭想那楊景修也不是壞人,而且他多半是看不慣無極門人在外使壞,這才會惹禍上身,但是吉人天相這個四字,卻無論如何沒有用到他身上,心下不禁惻然。說道:「其實小弟何德何能,可以得有這樣的境遇?這一切都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只有機緣巧合四個字而已。」   楊景修不同意,說道:「你就只有機緣兩字說對了,所以說這是天意,一個人要順著天意做事,那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因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都代表天意,殊不知天只有一個,能自我省察,自我調整,那還真不容易。」湯光亭覺得他意有所指,但是自己資質魯鈍,一時想不透徹,便直接問道:「大哥說我順著天了嗎?」   楊景修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轉過身來正色道:「你坦然接受自己承於天意的一身武功,好好利用,就是順著天意,若是覺得這一身武功是自己碰巧撿來的,恣意揮霍,欺壓善良,那不久之後,就會有另一個人奉著天意而來,向你討回老天爺的恩賜。」   湯光亭若有所悟,又彷彿抓不到邊際,但是卻是滿心歡喜,站起來說道:「小弟愚鈍,日後也希望大哥能夠常常提點小弟。」楊景修感受到他這股發出內心的由衷希望,一時大受感動,心情激盪,伸手拍了拍湯光亭的肩頭,說道:「由你這一句話,大哥就知道你已經明白了。日後不管有沒有我在你身旁,你只要記住你今天自己說過的這一句話,那就足夠了。」   湯光亭還想說些什麼,忽然聽到遠遠有馬蹄聲響,拉住楊景修的手,說道:「有人來啦!」扶著楊景修閃身躲到路旁的矮樹叢裡,伏身低頭,過了不久,果然聽得一陣急亂的馬蹄聲從眼前的路上不斷奔馳而過,前後共有十二騎之多,湯光亭待到最後一匹馬經過,悄悄探出頭來張望,卻見那馬背上的乘客是名道士,看這打扮是無極門的人。   湯光亭站起身來,說道:「沒想到他們還是派人追出來了,真是可惡。」楊景修道:「他們這批人行色匆匆,未必是來追我們的,何必跟他們生氣。」湯光亭惋惜道:「我不是氣這個,我是氣我怎麼沒想到要去騎他們的馬,這樣就不用走那麼辛苦了。」楊景修笑道:「我們騎了馬,反而更容易留下痕跡讓人追蹤。」湯光亭道:「是嗎?那就算了。」   兩人看著地上雜沓的蹄痕,發怔半晌,湯光亭道:「這條路是往城裡去的,原來他們要進城去。」楊景修道:「我們也要進城嗎?」湯光亭道:「是啊,我不說要幫你找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嗎?她現在正在城裡等著我。」   楊景修自在他琵琶骨被打穿的那一瞬間起,就對自己以前的武功不再懷念了,不過湯光亭既有心為他找了大夫,倒也不好澆他冷水,便道:「我們不如繞遠路,慢慢進城。不管他們為的是什麼,我現在不好跟他們再起衝突。」   正好兩人都感到疲累不堪,湯光亭也表示同意,於是兩人避開大道,盡走一些林間僻野,待進得城門時,天色也已經漸晚了。湯光亭在街頭轉角處,到處找尋梅映雪所留下來的暗記,直到夕陽西下,仍是一無所獲,這光線一暗,更是難以辨識。湯光亭無奈,只得先找個地方挨過一晚,幸好他的劍傷未再惡化,而楊景修的傷是舊傷,也不差這一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楊景修陪著湯光亭在金陵城轉了一圈,就只差沒進皇城了。見他眉頭深鎖,知道他找不到那個他口中的大夫,便道:「兄弟,你先別為我費心了。我的傷已經好幾十天,傷口都快癒合了,倒是你的傷口怎麼樣了,可別化疽才好。不如在城裡先找個大夫吧?」   湯光亭不知怎麼解釋他是非找到「梅大夫」不可,更何況還有林藍瓶與駱春泥呢!正自著急時,忽然街角轉出一道熟悉的人影,湯光亭見了揮手急忙喊道:「阿雪,阿雪!」那人聞聲轉過頭來,朱唇含笑,眼眸中流露出自然歡欣的神氣,正是湯光亭找了兩天的梅映雪。   梅映雪四處張望了一下,機伶地跑了過來,看見楊景修精神萎頓地站在湯光亭身後,便道:「這位便是楊大哥嗎?小妹有禮了。」說罷盈盈拜倒,行了一個禮。楊景修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客氣地道:「不敢,不敢。」湯光亭喜形於色,開開心心地介紹道:「大哥,這位是梅姑娘,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千藥門前門主,梅師成的孫女,現任門主萬回春的得意門生,你的傷只管包在她身上,鐵定錯不了。」   楊景修這時才知原來湯光亭口口聲聲所推崇倚重的大夫,居然便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大姑娘。他見湯光亭與這位梅姑娘互望時的眼神頗為親密,心中忽然想起那陣子,與湯光亭形影不離的林藍瓶來。將湯光亭拉到一邊,細聲問道:「那個林姑娘呢?你們沒在一起啦?」湯光亭臉上一紅,囁嚅著還沒回答,那梅映雪忽道:「那林姑娘陪著駱姑娘,所以沒有跟著一起來。」   楊景修神色微變,道:「駱……什麼駱姑娘……」梅映雪見狀道:「湯哥,你還沒跟楊大哥提起嗎?」湯光亭道:「我還沒來得及說,正好準備給他一個驚喜。」話鋒一轉,說道:「你們是跑到哪裡去了?我在這裡找了一整夜都找不到。」梅映雪道:「林妹妹她不願意住在城裡,所以我們在城外另外找了地方歇腳。我們等了一夜不見你回來,我就猜你一定進城來了,所以便留了林妹妹照顧駱姑娘,由我進來接你。」   湯梅兩人接著都說了些什麼,楊景修一句也沒聽清楚,心裡只不斷地重複問著:「她說的駱姑娘是春泥嗎?她怎麼會來了?啊,難道湯兄弟之所以知道到無極門找我,是春泥跟他說的?」他昨晚為了不打擾湯光亭運功修養,所以一直沒問起這件事情。自己為無極門所擒,當時除了駱春泥之外,並無第四人在場,湯光亭之所以能夠得到消息,多半便應與駱春泥有關了。   但是湯光亭與梅映雪叨叨絮絮,一直未主動再提起「駱姑娘」的事,他也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詢問。只是他當初威名在外,與駱春泥相認也有一點衣錦還鄉的味道,但是現在自己成了一個不會武功的廢人,狀樣狼狽,若是見到了駱春泥,不知她會如何看待自己?   楊景修開始覺得有些侷促不安,但是那天與駱春泥於危險當中分手,現在的她是否平安無事,是他急切想知道的,盤算著不如等到真的見著駱春泥的面,確定她平安之後,自己在悄悄走了。更何況義弟如今武功高強,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再令他擔心的了。   只聽得湯光亭續道:「我倒忘了昨天早上她就已經不肯進城了,這一節我早該想到,唉,帶著這個小姑娘,真是難伺候。她昨天晚上沒有鬧脾氣吧?」梅映雪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捉狎地看著他,說道:「你嫌她難伺候,說的是真心話嗎?」   湯光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她年紀小,做事衝動,說話口無遮攔,其實她心眼挺好,希望你別跟她太計較。」梅映雪小嘴一噘,道:「你幹嘛那麼緊張地替她說話?別以為我不知到你心中打得什麼主意,哼!」   湯光亭臉上一紅,道:「我……我打什麼主意?我哪……哪有打什麼主意。」梅映雪道:「你白天心裡想著什麼,晚上作夢都夢著了什麼,那個就是你打的主意了。」湯光亭心想:「難道我作夢的時候說了什麼夢話?讓阿雪給聽見了。」說道:「你……你怎麼偷聽我說夢話?」   梅映雪臉上一陣紅暈,嬌叱道:「誰……誰偷聽你說夢話啦,楊大哥就在這裡,真是好沒正經。」她和湯光亭雖然已經私定終身,但是自從在汴京城外的荒郊野林中,有過一次意亂情迷的親吻擁抱外,到目前為止,兩人的親密舉動都還僅止於牽手摟腰,就是在郊外破廟中野宿,兩人也都刻意要隔上十來步的距離就寢。湯光亭在外人的面前,說她偷聽湯光亭說夢話,這可不是說她和湯光亭睡在一起嗎?梅映雪不禁大窘,發覺這樣叱喝他還不夠,伸手推了他一把。   湯光亭心想:「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只怕越說她越不開心,轉移話題道:「我們還是先回去吧,楊大哥也許急著要趕快見見駱姑娘呢。」   此語一出,三人同時得到解脫。楊景修好不容易終於等到這個機會,忙開口問道:「兄弟,你說的駱姑娘,是……是不是……」湯光亭道:「她就是那天,我們在千藥谷外的客棧中,跟著一個彪形大漢進來,會使弓弩射箭,相當潑辣的一個……嗯,大哥,我這麼說,你不會介意吧?」也是試探他和駱春泥交情深淺的意思。   只聽得楊景修笑道:「兄弟形容得很傳神。」竟無特別的喜惡表情。湯光亭一愣,心想,待會兒只要你們兩個一見面,這謎底就揭曉了。我照子放亮一點,自己觀察便了,該做什麼事得搶在楊大哥前面,可別再讓他出事了。   心中計較已定,三人互看了一眼。湯光亭道:「阿雪,你該先帶路吧?」梅映雪道:「啊,我差一點忘了。」轉頭走沒幾步,想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又回頭罵了湯光亭道:「都是你不好啦。」快步向前走去。   楊景修與湯光亭互望一眼,湯光亭不自覺地吐了吐舌頭。楊景修笑道:「你很喜歡她?」湯光亭心想這事不能瞞他,而且這樣的一件喜事天底下居然無第三人知道,也是美中不足,便附耳楊景修,細聲說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楊景修吃驚道:「此話當真?」湯光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趕緊又道:「這件事情林姑娘還不知道,大哥待會兒見到她,可先別說溜嘴了。」   兩人跟著梅映雪走出城外,一路向東走了二十餘里,不久便來到了一處農村中。梅映雪睜大雙眼,一間一間農舍地尋將過去,最後來到一處曬穀常梅映雪指著曬穀場後的房舍道:「我們昨天就是向附近的農家,借了這間穀倉休息。」還沒走到門口,便高聲喊道:「林妹妹,駱姑娘,我回來了!林妹妹!」來到門口伸手一推,門扉應聲而開。   梅映雪自言自語地道:「怎麼沒把門扣上?出去散心了嗎?」走進穀倉,三人昨天晚上鋪在干稻草上的被褥還沒收起,但是裡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楊景修一個心卜通卜通地跳著,這會兒見到裡面沒人,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緊張。   湯光亭道:「她們上哪去了?」梅映雪道:「也許是陪著駱姑娘散心去了……我問問大娘去。」跨出門外,逕往一旁的另一間房舍走去,湯光亭扶著楊景修跟了出來。   梅映雪叫門道:「大娘!大娘!你有沒有瞧見跟我在一起的那兩個姑娘。」伸手便要去敲門。楊景修道:「這大白天的關什麼門?莫非也出門去了。」梅映雪一聽覺得有理,便去推門,這門扉也是一推就開。梅映雪右腳才跨過門檻,湯光亭便道:「屋內有人。」兩人搶到屋後爐灶旁,看見一個白髮婦人雙手雙腳遭人捆綁,口裡還塞了一個未吃完的饅頭。看到梅映雪出現,嗯嗯啊啊地掙扎個不停。   梅映雪急忙上前幫她除去身上束縛,那婦人口裡一得自由,馬上說道:「姑娘,你們還是快走吧!大娘這裡不能留你們了,真是太可怕了!」梅映雪安慰道:「會的,會的,我們馬上就走。可是你得先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還有,跟我一道的還有兩位姑娘,她們人呢?」   那大娘慌慌張張地道:「今天一大早你走了之後,我依你的意思,把早飯送到穀倉去。沒想到我才一踏進穀倉,馬上就被幾個惡人突然按倒,二話不說就給捆起來了,他們捆好我之後呢,就把我扔在一旁,理都不理我。有幾個人就在這穀倉裡到處亂搜,另外還有幾個人,抓住了你們那兩個姑娘。   「我心裡想著這不知是哪裡來的強盜,幸好他們只到這穀倉來,穀倉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們愛怎麼搜括救怎麼去搜好了。我看著那兩位姑娘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稻草堆上,不管惡人跟她們說什麼,她們都不開口。那幾個惡人沒法子,就有人想要去搜他們兩個身上的財物,其中一個比較年輕的小姑娘立刻破口大罵。惡人中有一個好像挺怕她罵的,就開口制止了其他人。」   那湯光亭三人大吃一驚,均想:這些人絕對不是一般的山賊強盜,否則豈有讓一個小姑娘罵一罵就退縮的道理。而林駱兩人既被人制住了,又沒聽這位大娘說是遭到捆綁,便多半是被人點了穴道,才符合一動也不動的描述,那麼這一批人絕對是會武功的了,而且還是內家高手,林藍瓶才會在還沒動上手就被制了,以致沒有發出聲響,大娘也才毫無防備。   湯光亭忙問道:「那後來呢?」那大娘一臉驚魂未定,說道:「後來?後來她們兩個就被這群惡人帶走了。然後把我扔到這裡來,這兩個年輕人可真夠粗魯,他們老大說:『扔她回去!』沒想到他們兩個還真的用『扔』的,我全身骨頭都快散了。」梅映雪道:「那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那大娘用著吃驚的眼神看著梅映雪,說道:「我怎麼敢看他們?你沒聽說『殺人滅口』這四個字嗎?」湯光亭正奇怪他們的目的如果是林駱二女,怎麼會留下活口讓人追蹤?沒想到這位大娘倒是搶先說出了這四個字,害他一時不知如何發問。卻聽得那大娘繼續說道:「不過這些惡人的老大,臨走前跟我說了幾句話,要我轉述給你們。」湯光亭道:「大娘,你可不可以有話一次說完,不要再分段了,好不好?我們可是急死了。」大娘沒好氣地道:「大娘我可是頭一回碰到強盜,這心兒還卜通卜通地跳著呢!」   梅映雪微笑著拿出一點碎銀,交給那位大娘,說道:「大娘,你拿著這些錢到藥鋪去,就說要抓安神定志湯,那裡面是一些黨蔘、遠志、伏苓等藥材,可以寧心安神。」大娘接過銀子,眉開眼笑道:「這怎麼好意思呢?」梅映雪道:「大娘,你仔細想一想,那些強盜都跟你說了些什麼?」大娘道:「他們說,如果不想要這兩個姑娘沒命的話,就在三天之內的日落之前,叫那個姓湯的小子帶著『酒占一斤』,到象山碧雲寺後面的泰來崗上等候,時間到了不來,就等著給兩位姑娘收屍。你……你們兩位,哪一個姓湯?」   楊景修急道:「什麼『酒』要沽一斤?大娘,你沒聽錯吧?」大娘道:「我怎麼知道是什酒?我都照實說了,話我也帶到了,你們趕快離開吧,他們要是再來一次,老娘我可受不了。」梅映雪微微一笑,向大娘問明到象山的路程,便即帶著湯楊兩人告辭,離開了農村。湯光亭道:「阿雪,我們就這樣上象山嗎?那個什麼酒的,我們根本搞不清楚,沒個東西帶去,投鼠忌器,只怕他們會對駱姑娘她們不利。」   梅映雪臉色凝重,道:「我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麼。」楊景修道:「梅姑娘,那是什麼東西,怎麼會有人擒住了兩位姑娘,要來跟湯兄弟換?他們既然知道湯兄弟的姓名,卻又不像弄錯了對象。」梅映雪道:「湯哥,你沒聽懂他們要什麼嗎?」湯光亭道:「真是奇怪了,我家又不是酒店,他們指明跟我要酒,真的是搞不懂。」梅映雪道:「他們要的不是酒,是九轉易筋方。」   湯光亭一愣,說道:「九……九轉易筋方?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梅映雪道:「不要說你沒有,這天底下恐怕沒有任何一個人有。但是這九轉易筋丸顯然是給你吃下去了,九轉易筋方在你身上,是一種合理的推測。」湯光亭道:「可是我吃了九轉易筋丸這件事情,根本就沒人知道,連我們自己都是這幾天才猜測出來的,怎麼會……除非……」梅映雪點點頭,道:「這件事情是萬回春放出來的,我們那天成了趙王爺的盟友,萬回春礙於王爺的面子,自然不敢對咱們怎麼樣,但是他只要放消息說你身上有千藥門的不傳之祕,可以讓人在短時間內功力大增,不用他親自出馬,自然會有癡心妄想的江湖人士,前仆後繼,明偷暗搶地想盡辦法來奪。」   湯光亭失聲笑道:「那他們也真好騙,萬回春只說了一句話,我們前腳才到金陵,後腳馬上有人跟到了。」梅映雪道:「你先後在壽春出現幾回,之前沒沒無聞,是個只會三腳貓把式的小角色,但是最近這一次你和玄璣一戰成名,轉眼間傳遍江湖,不知道你的人也許還會想,你是不是有個高明的師父?知道你的人,就會察覺你的武功進展實在太大。反正再經萬回春這麼一解釋,眾人先後對照一下,就是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楊景修忽道:「也許還有人會想,這便是為什麼梅師成與萬回春的武功,會相差這麼多的原因了。」梅映雪訕訕地笑了一笑,說道:「正是如此。這個謎題在江湖上流傳已久,我萬師父與萬師兄懷疑我私藏此秘,疑心了十幾年啦,而我也是此刻方知他們沒冤枉了我。」神態略顯淒愴。湯光亭忙道:「這個世間上有不少人逃不出名利,最後鬧到身敗名裂,這可不能說是名利害了他,名利本身是不會害人的,會害人的是追逐的這些人。萬小丹為了逼你交出此方,處心積慮地害了不少人,做了不少缺德事,這可是他自己貪婪的私心造成的,跟你可是一點關係也沒有。」楊景修附和道:「湯兄弟說得不錯,你萬師兄就算平平安安得到此方,也必會因貪心而壞在其他的事情上,更何況如此的話,江湖上必多紛爭,流血殺戮的事情也就更多了,依此看來,弟妹乃是替天行道,做了一件大功德,實在不須為此感到內疚自責。」   梅映雪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原本還專心注意,後來突然聽到「弟妹」二字,不禁臉上一紅。湯光亭道:「是啊,大哥江湖經驗比我們豐富,他說的話肯定是不錯的,你千萬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梅映雪低頭靦腆道:「你把我們的事,跟大哥講啦?」湯光亭道:「是啊,這件事情幹嘛要瞞著大哥?多一個人代我們歡喜也是不錯的。」   梅映雪滿心歡喜,心想他既然跟他結義大哥說了這件事情,那麼在他心裡自己的份量,自然是多過林藍瓶了。其實自從她與湯光亭相逢之後,心中也是忐忑難安的,當初在那種情況之下,勉強要湯光亭發誓娶自己,如今能夠約束他的,就只有他自己所立下的誓約了。本來梅映雪也知道,如果自己纏著湯光亭,要他立刻下媒聘娶她過門,給他一個名份的話,湯光亭絕對會照著做,但是如果這一切還要自己開口,那她反而寧願就照目前的狀況維持下去。   那目前狀況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呢?梅映雪那天晚上從泥土中忽然醒過來,發現自己果然一絲不掛,當場羞得連脖子都紅了。一時便想:湯光亭呢?他上哪去了?他怎麼沒在自己身邊?再想到他當時脫去自己身上衣物時的景象,就不敢再往下想,他是仔細地欣賞了自己的胴體呢?還是……梅映雪直覺地便知道自己是湯光亭的人了。她在現場找不到湯光亭沒有關係,於是她便出谷去找,沒多久,碰巧就讓她在谷外遇見了。當然,那時除了湯光亭之外,還有跟他一直形影不離的林藍瓶。梅映雪想起自已之所以能夠遇到湯光亭,就是因為他千里迢迢送林藍瓶到千藥門來求醫,那麼他們兩個是早就已經認識的了,也許還是青梅竹馬吧?   梅映雪並不想主動求證,她只想,如果湯光亭心裡有自己,那麼林藍瓶跟湯光亭的關係到底如何,與她一點都無涉。   所以湯光亭在林藍瓶面前一直不提此事,她也不表示意見,甚至都順著湯光亭的意思,看他怎麼分派。現在聽到他與楊景修直承此事,那楊景修是他結義大哥,是他在江湖上最親近的人,這其中代表的意涵,自然特別不同了。   梅映雪正自陶醉的時候,沒想到那楊景修見她一陣靦腆尷尬,忽然想起湯光亭叮囑他先不要提起的話。其實這倒不是他心直口快,而是他是想藉由拉近與梅映雪的距離,讓這些安慰鼓勵的話發揮最大的作用。這會兒他以為發生反效果了,便忙道:「梅姑娘你放心好了,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我才會這樣叫你,要是有旁人的話,我說話會小心的。」   梅映雪忽然有如大夢初醒,還沒搞清楚狀況,一愣,說道:「什麼……」湯光亭趕緊往前一指,說道:「到江邊了,我先去僱船。」腳底抹油,搶在兩人前面跑了。梅映雪在後面喊他,但見他頭也不回,為了就近看顧楊景修,倒也不敢追上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象山在鎮江縣境,從金陵順著長江乘船順流南下,不用半天的時間就可抵達了。三人上岸之後,向當地土人問清楚了方向,便即上路,馬不停蹄趕到象山山腳下,卻已經黃昏了,於是三人便找了一家客店,先休息一宿。當夜湯光亭終於才有時間跟梅映雪仔細談起楊景修身上的傷,梅映雪在詳細查看過之後,說道:「得先想辦法取下鐵鉤,再看傷口復原的情況,才能有一個比較正確的評估。不過只要能夠打通經絡,從舒筋活血的方向去努力,不要說恢復力氣,就是失去的功夫應該也能慢慢練起。」   那楊景修原本不抱的希望,此時聽過梅映雪的一番話之後,倒是又重新燃起。湯光亭當然是第二個最開心的人了,說道:「最好是能夠經過你的一番醫治之後,功力就能馬上恢復的,有沒有辦法?」楊景修笑道:「能夠重新練功我就已經很開心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倒是沒那個奢望。」梅映雪道:「不,湯哥說的,按理應該也是有辦法的。楊大哥,你沒瞧見九轉易筋方在湯哥身上的作用嗎?這九轉易筋方也是人想出來的,可見這世上沒有突破不了的難關,所以方法絕對是有的,只是我能力不夠,一時想不到而已。」說得楊景修也是連連點頭,信心大增。   那楊景修的傷需要花長時間治療,梅映雪便先將他琵琶骨上的鐵鉤取出,包紮完畢後,再接著處理湯光亭的傷口。梅映雪見他傷口頗深,日後縱使好了,也會留下一條傷疤,當下愀然不樂。湯光亭安慰道:「男子漢大丈夫行走江湖,身上若不留個幾處刀疤,就不像是個男人。」梅映雪道:「難道不痛嗎?」湯光亭突然將吸得滿胸臆的豪邁之氣,一下子全吐了出來,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說道:「實在是痛得很。」   第二天湯梅二人便留楊景修在客店裡,連袂上山。原本湯光亭是有意讓梅映雪留下來,自己單刀赴會,但是對方很可能對九轉易筋方有所瞭解,萬一唬他不過,反而麻煩,所以才勉強讓梅映雪一起上山。   那湯光亭在無極門失了兵刃,路上一時找不到可以添購的店舖,所以還是借了楊景修的刀來伴手。還好他那天用刀使了幾招,威力也相當不錯,這兩天靜下心來,又想出了幾招堪用的手法,加上變化,對付一般所謂的武林高手,想來也是勉強可以應付了。   李煜崇道信佛,所以縱使民生凋蔽,還是不斷地有來自朝廷的金銀,流進這些宗教團體,而既然政府的態度也是如此迷信神佛的佑國力量,一般平民百姓更是趨之若鶩。於是南唐的寺廟或者道觀,都得以在經濟來源無虞的情況下,建造得相當華麗,規模宏大的不在少數。兩人來到碧雲寺外,但見寺外下山石階三百餘級,放眼白牆紅瓦,古剎寶塔,松柏參天,槃音梵唱,若不是兩人救人心切,還真想進去看一看,參觀參觀。   泰來崗在碧雲寺後山三里處,兩人來到崗下,見通往崗上的山路邊上,立了一塊石碑,上書:「否極泰來」四字,相視一笑,更往上去。復行不久,又見路邊另立一塊石碑,上書:「上崗解劍」四字,湯光亭視若無睹,毫不停步。   忽然從前方山路邊上閃出幾名大漢,各執兵刃,攔在路口,喝道:「什麼人?」「大膽狂徒,站住了!」湯光亭見這幾個人居高臨下,扼住上山要衝,要硬闖過去,倒是不易。停下腳步,笑嘻嘻地道:「我站住了,各位大哥,有事嗎?」   那其中一人舞動手上兵刃,惡霸霸地說道:「小子,不識字嗎?」湯光亭道:「我識字埃」那人道:「既然識字,為何不解下兵刃?」湯光亭嘻皮笑臉地道:「那上面寫的是『上崗解劍』,可是我拿的是刀啊,大哥刀跟劍分不清楚嗎?」那人道:「臭小子喜歡貧嘴,我看你能嘻皮笑臉到幾時?」見他年紀輕輕,並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掌伸出,便來推他的肩頭。湯光亭斜步後跨,右手刀柄突出,正好撞在那人左肘的「會宗穴」上,左手跟著一探,抓住那人的左腕,向下拉引,繞了半圈,正好將那人反手扣住,手上勁力暗生,將內力注入那人的「神門穴」中。那人只覺胸悶心悸,煩惡難當,一時抵受不住,頓時殺豬般哇哇大叫起來。   那人一招被制,狀樣狼狽,其餘眾人盡皆惶恐,臉上驚疑不定。其中只有一個比較老成的,問道:「你到底是誰?留下個姓名來,也好叫我上去稟報,能有個交代。」湯光亭道:「那就麻煩你去通報一聲,說湯光亭拿著你們大爺要的東西來了。」那人道:「湯光亭?好,你等著,可別跑了。」說著轉頭往崗上跑。   湯光亭與那被他擒住的人說道:「我可沒時間在這裡窮耗,大哥,勞你駕,請你兄弟讓一讓,帶我們上山去吧。」那人哭喪著臉道:「我……我這個……」湯光亭手上用勁,那人趕緊大叫:「快讓開!快讓開!滾你奶奶的羅大同,你沒同門義氣!哎喲,求求你……快閃開……」眾人聽得他叫得淒慘,趕緊讓出一條路來。湯光亭便押著那人走在前面,梅映雪在後面掩護。   才到崗上,忽然前面有人喊道:「幫主有令:請來訪賓客上崗來,大家不可為難。」湯光亭笑道:「大哥,你這頓苦頭看樣子是白挨了。」那人哭笑不得,愁容滿面。   話才說完,從四面八方衝過來十幾個人,個個頭戴黃巾,手執短戟,將湯梅二人圍在核心,只在左前方讓出一個缺口,其中一人走上前來,向湯光亭抱拳道:「這邊請!」湯光亭心想:「此人的排場這麼大,待會兒見了,一定要找機會給他難看。」左手一鬆,放脫了先前那人,說道:「這路你已經帶到了,你老兄可以走了!」那人沒想到可以這麼容易重獲自由,當下趕緊身子一矮,頭也不回地便往一旁竄去。所謂抱頭鼠竄,當如是也。   梅映雪靠上前來,故做輕鬆地道:「這位老兄連一聲謝也沒有,真沒禮貌。」湯光亭道:「上行下效,狐假虎威,不足為奇。」那些合圍之人可不管他說些什麼,見他放走了自己的夥伴,都只有暗中竊喜。   湯梅二人讓眾人領著繞過了一處莊院,往另一邊的樹林方向走去。湯光亭說道:「這可真奇怪了,居然不請我們到莊上坐一坐,這便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嗎?」眾人中一人回答道:「等到了那裡,你一瞧就明白了,就怕到時候要端茶給你,你還不一定喝得下哩。」眾人都笑了起來。湯光亭跟著笑了一笑,問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那人道:「你問來幹嘛?」湯光亭笑道:「我覺得你很有趣,等一下最後一個才殺你。」   那人臉色大變,怒道:「臭小子,你說什麼?」舉起手中短戟,做勢便要上前,馬上有另一個人阻止道:「跟他說那麼多做什麼?我們把我們的事情做好就好了。」那人「哼」地一聲,兀自憤恨難消。   眾人彎過莊院之後,紛紛停下腳步,各自據住定點,要讓湯梅二人有去無回。湯梅二人只當沒瞧見,續往前去,只見前方不遠處,有幾株參天巨樹,當中一株在樹幹三丈高處,依著樹木分枝,以繩索結木搭台。那木台約只有三尺見方,上面卻站著兩個女子,雙手皆負於背後,身上繩索纏繞。她們兩個一看到湯梅兩人,更是不住地用力掙扎著,卻不發一語,看樣子嘴裡被塞了東西,所以說不出話來。   湯光亭瞧清楚那兩個女子的面目,果然便是林藍瓶與駱春泥。再往四處瞧去,但見林中、樹上,都藏著有人,而且點點白光閃動,八成是一些躲在一旁,伺機而動的弓箭手。這些弓箭手當然不是直接用來對付湯梅兩人的,而是將箭尖對準了樹上的林駱二女。   湯光亭早知對方有備而來,此事定當十分棘手,只是沒想到對方的聲勢居然這麼大,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但見樹下十數個人簇擁著兩人,想來這兩人當中,有一個便是這裡的主了,當即抱拳朗聲說道:「晚輩湯光亭,拜見此間主人!」   果見當間兩人中的左首那人,同時抱拳道:「久仰湯兄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幸會!幸會!」湯光亭見這人身材中等,體形微胖,是一般不起眼的尋常狀樣,但是鷹鼻深目,劍眉高顴,頗有英悍之氣。便道:「不敢當,不敢當。還沒請教尊駕貴姓大名?」那人皮笑肉不笑,說道:「老夫姓鄭名四方,人稱『震八方』的便是。」湯光亭聽這名字倒是響亮,隨口便道:「不好意思,小可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   那鄭四方依舊是沉著一張臉,說道:「老夫成名鎮江十餘年,卻從未踏出過鎮江一步,年輕小子沒聽過我,那也不奇怪。」湯光亭道:「這麼說來,鄭前輩與小可根本就不相識,說久仰我的大名,恐怕也沒多久吧?」鄭四方道:「湯兄弟不必客氣,你在壽春與無極門玄璣真人那一戰聞名天下,從今以後在江湖上走動,任何人看到你,都要說一聲久仰久仰。」   湯光亭笑道:「我們既是初識,我跟你也毫無冤仇,不知為何突然抓了我的朋友?還將她們綁在樹上,這會不會有點太過分了?」鄭四方陰陽怪氣地道:「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綁她們兩個人的目的,這麼好了,我再說一遍,開門見山地說了。」   抬頭看了一下樹上的林駱二女,復往前踏上一步,續道:「你在壽春那樣的表現,實在很令人激賞,不過你既然是藉助千藥門萬掌門的藥方,獲得了這麼大的好處,就應該感恩圖報才是,沒想到你居然將這藥方據為己有,還聯絡了千藥門叛徒,害死了萬掌門的兒子,罪大惡極,莫此為甚。現在萬掌門已經修書飛鴿傳給武林各大門派,要將此藥方送給能夠替他兒子報仇的人。湯兄弟,既然這好處你也已經得了,再留在身邊也沒有多大用處,說不定也已經另本抄錄了,不如就拿出來大家參詳參詳。這麼吧,你交出藥方,我不但不為難你,還放了你的朋友,怎麼樣?這可是便宜都讓你佔盡了,如何?」   湯光亭哈哈一笑,道:「我既保得性命,又換回朋友平安,果然是讓我佔盡便宜了,哈哈哈,鄭前輩,你吃了這麼大的虧,真是讓我覺得不好意思。鄭前輩不用為萬回春的兒子報仇了嗎?」鄭四方道:「常言道:解鈴還需繫鈴人。你與千藥門的恩怨,外人不知內情,根本插不上手。再說如果能因此交上你這個朋友,那也不算吃虧。」   湯光亭聽了,笑得更大聲了,心裡卻慌得很,抓不到一個主意,這突然讓他想起了莫高天,心道:「如果是莫前輩在此,他會怎麼做?」莫高天不但武功高強,而且臨場機智反應靈敏,湯光亭早就明白,這才是他得以獲稱「自大老人」的最大原因。所以在潛移默化中,湯光亭也一直以莫高天為目標與典範,只是從來都沒有像此時此刻這麼強烈,這麼清楚罷了。   湯光亭打了幾個哈哈,腦袋仍是一片空白,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這時梅映雪往前踏上一步,唱了個萬福,說道:「鄭前輩好,千藥門叛徒梅映雪,在這兒向你請安。」鄭四方忽然眼睛一亮,說道:「原來是你。萬回春倒沒說他那個叛徒是男是女。」   梅映雪道:「我自稱叛徒,那是謙稱,給萬掌門留面子。其實萬掌門的恩師,也就是我師祖梅師成,正是小女子的祖父。」說到這裡,鄭四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只聽得梅映雪續道:「萬掌門不見容於我,其實跟別人都沒有關係,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九轉易筋方』在我這裡。」伸手入懷,抽出一張紙箋,舉起手來,在半空中迎著山風揚了一揚。   那鄭四方與站在他身旁的那個人,在聽到九轉易筋方幾個字時,神情很明顯地十分激動,但是隨即就克制了下來。鄭四方道:「你說那一張紙就是那個什麼藥方,可有什麼佐證嗎?」明知這麼問簡直是強人所難,但是對方只拿出一張紙頭出來,如果馬上信以為真,說不定就要鬧出笑話了。   梅映雪道:「佐證?這可就有點難了。」故作沉思狀,一會兒,說道:「不如這樣吧,我來將這方子念上一念,鄭前輩見多識廣,定能分辨出真偽。」說罷,不待鄭四方回答,單手甩開紙箋,隨即朗聲念道:「秘藏九轉易筋方,顧名思義,此方所載藥材,經過本法調劑之後,再加服食,則可以脫胎換骨,起死回生。所謂九轉者,乃指體內陰陽二氣、五行五臟再加上十二經常脈與奇經八脈,九者皆在藥力牽引之下,倒行逆轉,而每反轉一回,則功力可因此修練增強一倍,惟此進展與個人資質有關,不可以一概全也。凡服食後每九天一轉,共須九九八十一天,故稱九轉易筋。此方所需藥材凡下列八十一種……」說著開始念起種種藥材名稱。   那鄭四方聽到梅映雪要念出藥方,一開始還沒什麼感覺,只聽得她念得頭頭是道,心裡越覺得不妥,因為不管是真是假,要就這麼當眾公佈了,那還算是什麼秘方,連忙阻止道:「梅姑娘,可以了,不要再念了。」心想:「難怪這萬回春會這麼大方,因為就算是我拿到此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說不定還得拿回去給他鑒定。」耳裡果然聽得梅映雪說道:「鄭前輩不必擔心,不要說這些藥材取得不易,就是配製方法也是十分繁複,一般人不是聽一聽,記起來,就可以配製得出來的。」   鄭四方一聽自己果然猜得不錯,但是少一個人知道,是少一個人知道的好,便道:「梅姑娘不必再念了,老夫相信你便是了。」湯光亭接口道:「既然我們的東西帶來了,可以放了我的朋友了吧?」鄭四方道:「這個自然。」話沒說完,他身邊那人將嘴挨近他的耳邊,窸窸窣窣地說了幾句話,說得是鄭四方點頭連連。那人把話說完,自行退開了去。   湯光亭見這個人賊頭賊腦的煞是眼熟,再說這天氣雖然有些冷,卻也不必又戴氈帽,又穿皮裘,脖子上還圍了一條領巾。便直盯著這人瞧,但見他下去之後,揮手叫了幾個人靠上去,一番耳提面命,那幾個人各自退了開去。   那鄭四方道:「梅姑娘,我已經吩咐下去,馬上就放了你們的朋友,你先把藥方交出來吧。」梅映雪道:「我怎麼知道,我把藥方交給你之後,你會不會依照約定放人呢?」鄭四方哈哈一笑,道:「典型的贖票交易,雙方各有堅持,若是誰也不肯讓,那可怎麼辦呢?」梅映雪道:「最起碼你也得把人從樹上給放下來吧!」鄭四方道:「好,可以!」舉手一揮,做了一個手勢。   只見林駱兩女頭上的濃密樹葉叢中,忽然探出兩個人頭出來,其中一個墜下一條粗繩索,另一個則攀著樹幹來到林駱兩女身後,將那條繩索的一頭結在兩女背後。手勢一打,那樹頭上另藏著有人,繩索一拉,將林駱二女從樹上給縋了下來。   湯光亭瞧這些人在樹頭上神出鬼沒,靈活異常,不禁感到好奇,笑道:「鄭前輩,你的這些手下,在樹上的功夫,可比猴子還靈活。難道……這裡是猴兒幫嗎?」鄭四方沉著一張臉,說道:「依湯兄弟的武功看來,我的這些手下的功夫,自然是不值得一哂。我幫在泰來崗上開山立櫃,用的就是『泰來』兩字作為幫名,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泰來幫既在這泰來崗上營生,什麼爬樹攀繩,設陷阱捕野獸的勾當,自然多多少少會那麼一點。」   眼見林駱兩女,縋離地面已經不到一丈高,鄭四方說道:「梅姑娘,你是否應該上前一點,你離得那麼遠,湯兄弟武功又高,我很怕你一轉身就跑掉了。」梅映雪心想:「這張方子就是送給你也沒關係,偏你這麼小心。」與湯光亭點頭示意,獨自往前踏出幾步。   便這麼隨著林駱二女越縋越低,梅映雪也離湯光亭越來越遠,直到林駱二女縋到地上,梅映雪也已經站到了鄭四方面前三五步之處,只是她原本單手拿著藥方,這時變成雙手持方,做勢欲撕,為的便是要警告鄭四方不要輕舉妄動。   不久林駱二女終於縋到了面上,隨即有人向前去替她們解開束縛。首先被解開束縛的是駱春泥,她雙手一獲得自由,馬上伸手將塞在口中的果核拿掉。梅映雪馬上說道:「駱姑娘,你先到湯哥那裡去。」駱春泥道:「我等一下林姑娘。」梅映雪跟她使眼色道:「此地不宜久留,能走就先走吧。」心裡盤算由湯光亭照顧駱春泥,自己則可以就近護著林藍瓶安全離開。   駱春泥遲疑了一下,鄭四方也幫著催促道:「都放了你了,你還是先走吧!」駱春泥這才往湯光亭方向走去。   湯光亭原本也想,這駱春泥走到自己身邊,危機就算解決一半了,可是他又忽然想到:「這姓鄭的幹嘛急著趕駱姑娘走呢?」心裡還沒一個底,忽見林藍瓶身後閃出兩個大漢,一人一邊,一把又將林藍瓶給架了回去。   湯光亭與梅映雪大吃一驚,梅映雪道:「鄭前輩,這方子你不要了嗎?」鄭四方微微一笑,說道:「當然要,來呀!放箭!」一言未了,四面八方不論是樹上,牆頭上,人影紛紛冒出,二話不說,人人彎弓搭箭,便朝湯光亭與駱春泥身上射去。         第十六回 刀劍合璧     那湯光亭尚自驚異中,眼見四面八方俱有弓箭射來,百忙中無暇細想,左手將駱春泥往自己身後拉,也不管合不合適,右手擎刀一招「天羅地網」不加思索地便使出。只聽得一陣「叮叮噹噹」地急響,盡將來箭一一劈於刀下。   梅映雪見狀大叫:「鄭前輩!」兩手輕輕一分,將手中的藥方對撕成了兩半,續道:「再不住手,我就將它揉爛了!」鄭四方笑道:「梅姑娘,你還不明白嗎?」   梅映雪道:「什麼……」忽然眼前黑霧罩頂,她急忙將身子往後一閃,就馬上去摸腰際的墨索鐵煉,接著一抽一抖,將那鐵煉前端圈成一圈,朝向黑影捲去。她這一招防守綿密,用來擊打暗器,阻擋不明的攻擊,向來是無往不利,只是這一次這團黑影居然軟綿綿地不受力,還向她週身四面罩下。   梅映雪驚駭之餘,不自覺地加倍使勁,結果煉頭不知為何反而加速向左滑開,朝自己背後捲去。她這時也才瞧清楚,這團黑影並不是什麼怪異的東西,而是一張極大的網子,但覺週身一緊,連人帶煉,已經扎扎實實地被這張不知道是漁網還是獸網給網祝便在同時,馬上就有數人從一旁閃出,兩兩一組,各執繩索兩端,兩兩交錯縱橫,向前纏捆梅映雪。湯光亭這才明白敵人一開始便鎖定了梅映雪,這藥方真偽難辨,所以拿不拿得到,根本不是重點,但是只要拿住了梅映雪,這藥方自然也就入袋了。   湯光亭心想:「這鄭四方一得知阿雪的身份,馬上就決定擒她,倒還可以理解,但是這張漁網卻是衝著阿雪的獨門兵器『墨索鐵煉』而來,他既是今天才知道阿雪這個人,又如何能知阿雪的獨門兵器?」   他一邊尋思,一邊便要和刀衝上,但聽得耳邊箭聲颼颼,這群弓箭手第二波搭箭拉弓,再度向湯駱二人身上射去。箭勢洶洶,湯光亭逼不得已,馬上回到駱春泥身旁,揮刀保護。   便這麼一阻,梅映雪身上已被繩索牢牢縛住,只聽得她口裡大喊:「湯哥,快走!姓鄭的已經打定主意要殺你了!」湯光亭哪裡肯走?但一時緩不出手來,氣急敗壞地道:「可惡,真是豈有此理!」眼角瞥見原先站在鄭四方旁邊的那個神秘人物,這時也正賊忒忒地瞧著自己,腦海中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大叫道:「劉不信,你給我出來!讓我一刀劈了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眼力!沒想到還是給你認出來了!」伸手除去身上多餘贅物,露出本來面目。   原來那日湯光亭在趙光義面前大發神威,甭說玄璣臉上無光,張蒼松等人瞧在眼裡,也都頗不是滋味。尤其是萬回春與丁白雲,心裡是又妒又氣,簡直無以復加,當夜師徒兩人議定,反正這九轉易筋方在別人手中已是事實,看那湯光亭的武功精進如斯,自己既然無力奪回,那乾脆便公諸於世,讓全天下有心於此的人,都成為千藥門的探子打手,反正這藥方配製是一門學問,若真有人可以從湯光亭的手上奪回,八成還得回到萬回春手中。   事不宜遲,於是萬回春便馬上在私底下,向所有參與這一次英雄大會的江湖群雄,透露了「九轉易筋方」這個千藥門的百年秘密,再捏造了些不利湯梅二人的言語,表示若有人可以為萬小丹報仇者,則願以這藥方相贈。   消息在霎時間連夜傳開,第二天一早,林藍瓶昨夜被湯光亭劫走的消息,也在丁總管的證實下,瞞著趙光義在江湖群雄之間流傳,就連林延秀也大動肝火,人人都像鴨子滑水一樣只在私底下運作,只有劉不信親自出城刺探消息。那劉不信的江湖朋友本就不少,這次英雄大會打著宋晉王趙光義的名號,又結交了不少江南的幫會,這一天得到泰來幫的消息,連夜順江而下。他知道梅映雪墨索鐵煉刁鑽異常,十分不易對付,拿網子來兜,便是出自他的主意。這會兒見大勢已將底定,忍不住在一旁竊喜,這副模樣卻叫湯光亭給認出來了。   湯光亭道:「劉不信,你別忘了,你我同在趙王爺手下辦事,今日你設下陷阱害我,哪天我到王爺面前說去,看你怎麼解釋!」劉不信冷笑道:「唉喲,多虧湯兄弟提醒,劉某這下可糟了!既然如此,那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了。」與鄭四方道:「鄭兄,這小子還有力氣說話呢,看樣子你的這批弓箭手,可奈何不了他。」鄭四方道:「這是遲早的事。不過既然劉兄不耐久候,兄弟便讓他們加把勁就是了。」吩咐加派人手,多備箭矢,準備將湯駱二人射成刺蝟.那湯光亭聽到鄭四方如此說,心裡也覺得不錯,長此下去,自己難保沒個閃失,若說要使出第三十六計,卻又有所不甘,尤其是那鄭四方與劉不信,還刻意讓人將林藍瓶與梅映雪,押在自己面前不遠處,好讓自己捨不得離開,挑釁意味十足,所以他明知梅林兩女一時安全無虞,但還是落入了劉不信的圈套。湯光亭又氣又急,也就越陷越深。   駱春泥在一旁瞧見他情義深重,也十分受用,便道:「湯兄弟,你能不能想辦法替我搶一張弓過來?」湯光亭道:「弓?」想起駱春泥的兵器好像便是一張機關弩,對於箭術相當有一套,馬上會意,低喝一聲:「好!」牽著駱春泥,身子一矮,便往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弓箭手搶去。鄭四方只覺湯光亭慌不擇路,想要闖出去,便大聲說道:「大家聽了,點子慌了,連裝連發,不得停手。」便在此時,第二批弓箭手也到了。   湯光亭這一飛身迅捷無比,被他看上的那個弓箭手,雖然馬上要撤走,還是被他刀緣所激起的刀風一帶,連人帶弓,向前撲跌下去。湯光亭道:「快撿!」反身唰唰幾刀,擋開射向他們身上的羽箭,心中直想:「這回若可以逃出生天,下次可別這麼大意了,這天底下最厲害的可不是什麼武功,而是計謀……他媽的,湯光亭啊湯光亭,你視天下英雄如無物,死了也本也活該,可是連累了三位姑娘陪你受罪,你真是該打屁股!」   自怨自艾之際,但聽得背後颼颼聲響,駱春泥連珠放箭,放眼望去,竟然箭無虛發。湯光亭又驚又喜,續聽得背後只要颼颼響,前面就唉唉叫,畫面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出來。   鄭四方見駱春泥箭術神准,大吃一驚,但見己方人馬,越射越怯,到後來只要駱春泥箭尖指來,立刻就有不少人棄弓逃跑。鄭四方不甘示弱,也叫人送上弓箭來,彎弓搭箭「颼」地一聲,向駱春泥發出一箭。   湯光亭眼明手快,攔在駱春泥身前,刀鋒一轉,將來箭剖成兩半。駱春泥道:「湯兄弟,我沒力氣了,你來幫我拉弓,我來瞄準。」湯光亭道:「要怎麼幫你?」駱春泥雙手握住弓喉,讓湯光亭貼身站在她的背後。湯光亭則刀交左手,右手捏住箭翎,向後拉開弓弦,那弓彎宛如滿月,駱春泥伸指搭住箭身,低聲喝一聲:「放箭!」但見箭去恰似流星,正中鄭四方手中鐵弓,「啪」地一聲,鐵弓折斷,羽箭去勢未衰,插在一旁地上。   湯光亭大喜,瞧見地上滿是羽箭,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隨手撿起,立刻送上弓弦,聽著駱春泥口令鬆手放箭。駱春泥仍是先對付手中有弓箭的人,但是此刻拉弓弦的人變成了湯光亭,箭勢威力與駱春泥所發羽箭簡直有天壤之別。但見羽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竟一一從中箭者胸膛上洞穿而過,餘人見狀大駭,紛紛拋弓棄箭而逃,霎時間跑得一乾二淨,留在原地的,也都就地找掩蔽躲了起來。   鄭四方暗叫不妙,馬上要人將梅林二女押走。駱春泥箭頭一偏,「颼」地一聲,再往鄭四方身上招呼去。劉不信見狀揮著銀狼鉤從一旁竄出,那銀狼鉤鉤爪攤開,就像一隻刀槍不入的大手一樣,隨便一撈,便將羽箭撥偏。駱春泥連發三箭,都被劉不信輕輕鬆鬆地撥開。   劉不信搖著頭哈哈大笑,說道:「湯兄弟,老是躲在姑娘後面有什麼意思,不如我們玩一會兒吧?」湯光亭見四周弓箭手死的死,逃的逃,駱春泥已無直接的危險,便道:「我等你這句話,已經等很久了。」說著越身而出。   劉不信揮鉤上前攔去,一邊說道:「鄭兄,趕緊將人送走,否則你這裡從此只有否極,等不到泰來。」有人替他攔人,鄭四方樂得輕鬆,二話不說便逕自帶人押著梅林二女,從一旁退去。那梅映雪不再出聲,想是給人點了穴道。   湯光亭心裡雖急,但是劉不信卻也不是等閒之輩,尤其他兵器古怪,招式也相當怪異,湯光亭以刀易劍,雖然多了幾分沈穩狠辣,但剛好碰到更沈重,更狠辣的兵器,一時便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拆了十來招,劉不信心想:「那天這個小子跟玄璣過了幾招,那個老道士臉色就一陣青一陣白,好像遇見鬼一樣。我還道這小子是不是會使妖術呢,原來不過就是力大,內力強勁了些罷了。」對於玄璣的評價,不免往下次了一級。   那駱春泥見梅映雪與林藍瓶就要給帶走了,忙與湯光亭道:「湯兄弟,我去追!」湯光亭道:「等會兒,你等我收拾了這匹惡狼之後,我們再一起追。」駱春泥怎能放得下心,道:「可是……」湯光亭道:「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她們兩個的。他們要從梅姑娘身上得到真正的藥方,自然得好好照顧她。就是林姑娘,只要我沒死,還能到趙王爺那兒告狀,他們就不敢動林姑娘一根寒毛。我說得沒錯吧?劉不信。」   劉不信搖了搖頭,說道:「你說得是不錯,不過算盤打錯了。因為你今天死定了。」湯光亭笑了笑,並不答話。劉不信見他笑得頗為不屑,把心一橫,手中銀狼鉤劈空一劃,使出撲字訣,鉤聲霍霍,威力煞是驚人。湯光亭不甘示弱,揮刀架開,但是那鉤爪的範圍大過一般兵刃,劉不信鉤面微微一側,最右側的一爪便直接劃向湯光亭的左肩,湯光亭連忙一個鯉魚打挺就地滾開,駱春泥關心則亂,忍不住驚叫一聲。   劉不信哈哈大笑,說道:「怎麼樣?我劉不信的銀狼鉤,與無極門的天罡正一劍相較起來,也是不遑多讓吧?」湯光亭翻身躍起,說道:「我前兩天在無極門裡碰到一個叫真清的,和他過了幾招,原來他也使天罡正一劍。你們兩個相較起來,嗯,不錯,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哥倆好,一對寶。」其實無極門的天罡正一神劍只有掌門能練,湯光亭刻意張冠李戴,是想貶低劉不信。果聽得劉不信馬上問道:「哦,那麼你是想說,你最後打贏了天罡正一劍,是嗎?」湯光亭淡淡地道:「他被我一劍洞穿,死得時候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死的。」卻是實話實說。   劉不信「哼」地一聲,喝道:「好,如果你今天可以把我一併解決掉,那你湯光亭的名聲,可就更加響亮啦!」一言未了,銀狼鉤跟著平推刺出,使得是剪字訣,湯光亭見狀,刀鋒一轉,以「天馬行空」應付。只是這一招「天馬行空」若是使用長劍,這一招刺出之後,可以斜劃,可以左右橫削,可以推拉切割,變化繁複,各種真正天馬行空的後著,那還真是源源不絕。可是湯光亭這會兒使的是刀,刀就只一邊有刃口,變化馬上少了一半,挑刺拉割都不方便。湯光亭這一刀好不容易穿過劉不信的防禦,正好可以趁勢劃他肩胛,沒料到順向的乃是刀背,湯光亭一愣,便這一隙,劉不信已將鉤柄架來,打在他的刀背上。湯光亭攻勢受阻,斜步退開。   劉不信知道他剛剛遲疑了一下,便道:「怎麼啦?忽然覺得武功練得不深,招式不夠用是吧?」湯光亭剛剛讓他在刀背上這麼一敲,心裡好似想到了什麼,這會兒又聽到他說「招式不夠」四字,這才忽然恍然大悟,笑道:「喂,你還記得莫高天莫前輩嗎?」   劉不信這輩子最不想碰到,最不想聽到的,就是莫高天這個人,這個名字。不禁皺眉搖頭道:「他怎麼樣我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若是想說個名字出來嚇我,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湯光亭唰唰兩刀,勁力到處,地上激起一陣塵土飛揚。劉不信見他內力渾厚若斯,不禁暗暗吃驚,退開兩步,銀狼鉤擺了一個刨字訣起手勢,心裡對這九轉易筋方可是更加垂涎,暗暗發誓非奪到手不可。卻見湯光亭兩刀砍完,忽然收勢立刀,說道:「我聽莫前輩說過,說陜北惡狼原本使的是狼牙棒,後來才改成這奇怪的兵器,最大的作用不過是駭人聽聞,其實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劉不信愀然不悅,搖頭道:「到底是不是真的,等我用鐵鉤劃破你的胸膛,你就知道了。」   湯光亭道:「不必麻煩了,我已經知道了。」劉不信道:「是嗎?這時才想討饒,不嫌太遲了嗎?」湯光亭手中單刀虛砍,說道:「希望你待會兒可別懷念起你的狼牙棒才好。看刀!」單刀裹頸揮劈,便往劉不信懷裡衝去。心道:「我怎麼那麼傻,就算用的是刀背,內力到處,一樣可以將他的肩膀卸下來。別說是刀背了,就是刀柄,一樣可以當判官筆用,甚至……甚至我的手腕、手肘,又何嘗不可以當成這把刀的一部份?撞搥搬攔,只要時機方位恰當,一樣可以傷敵。」他一想通此節,劉不信的銀狼鉤對他來說,似乎已經不構成威脅了。只聽得雙分鉤刀相交,叮噹鏗鏘地一陣亂響,湯光亭出刀已不似初時那般猶豫。   那劉不信接了幾招,心想:「你這番亂砍亂打,想找死嗎?」忽覺柄上一沈,卻是湯光亭用刀背壓住鉤爪,奮力劈下來。劉不信暗道一聲:「好!」鉤爪斜側,故計重施,便要去削他的肩膀,沒想到湯光亭側身一轉,右手伸來,「波」地一聲,卻被湯光亭用刀柄末端撞到了手腕。劉不信又痛又驚,連忙後退。   湯光亭見他手腕受到重創,這銀狼鉤居然還抓得住,忍不住讚了一聲:「哎喲,厲害,厲害!」劉不信低頭一看,這手腕都腫得跟饅頭一樣不說,還疼痛難耐,自忖腕骨經這一撞,可能已經撞裂了,當下以雙手執鉤,低聲說了一句:「卑鄙!」使了個撲字訣,猱身搶上。   湯光亭一邊還招,一邊說道:「你這鉤爪有正反面之分,又有間隙,狼牙棒卻都沒有,要是你用的是狼牙棒,我要用什麼去鉤啊?罵人幹嘛?怨你自己選錯兵器吧!」竟然教訓起劉不信來。說話之間,銀狼鉤已淩空罩來,湯光亭一招「天翻地覆」迎向前去。他先前曾差一點傷在這一招之下,但是此時的他出招已再無窒礙,天遁劍法的威力幾乎可以完全展現,那劉不信的武功比起玄璣,可還差上了那麼一大截,而銀狼鉤的招式用久了,也不似剛剛遇上時那般令人驚奇,此消彼長,劉不信馬上陷入苦戰。   兩人你來我往,又堪堪拆上了幾十招,而唯一與剛才不同的是情勢逆轉,劉不信一路挨打,只有招架之力,而毫無反擊之功,但這銀狼鉤樣式雖然古怪,卻在防禦上頗有獨到之處,湯光亭一輪急攻,竟不能下。不過饒是如此,劉不信已經是急得出了一身汗,右腕也越來越痛,全靠左手在支撐。   湯光亭此時既然勝券在握,自然便想起了梅林二人,想讓駱春泥獨自去追,卻怕好不容易才救出來的人,又出意外,只好將勁力一分一分地往上加,只希望盡速解決劉不信。但是欲速則不達,劉不信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硬是挺了下來,只不過他不知道劉不信叫苦連天,後悔讓鄭四方先走一步。   忽然間,湯光亭聽到輕輕地「喀」一聲,眼前白光一閃,那銀狼鉤的一股爪鉤竟然獨自朝他飛來,這一下距離近,速度又快,湯光亭促不及防,百忙中提刀上架,只聽得「噹」地一聲,爪鉤受力彎了過來,接著他只覺得右肩一痛,爪鉤正好劃中他的右肩,幾番旋轉,插入一旁地上。   原來那銀狼鉤的每一股爪鉤都各自獨立,以卡榫一股一股地安裝在持柄上,危急時一掀柄上括機,便能將爪鉤射出,而且只要同時在柄上用力,爪鉤還能以旋轉狀飛出,讓這一個巨大的暗器,更具殺傷力。其實這已是劉不信當初在打造銀狼鉤時,所預留的最後一著,本是想那莫高天武藝高強,練這銀狼鉤雖然已是盡走偏鋒,但只怕要真又遇上了這煞星,還是不管用,於是便留了這一招,以為最後自保之用,不過因為這種東西見光死,所以絕不輕言使用。這回用在湯光亭身上,那表示他真的是已經走投無路了。   那劉不信這一招得手,順勢將銀狼鉤一送,便往湯光亭咽喉上鉤去。湯光亭臨敵經驗尚嫩,慌張架開飛鉤在先,中鉤受傷在後,一時亂了手腳,這一鉤鉤來,竟然不知閃避,及見爪鉤伸來,只得往後一縮,也不知躲得過躲不過。忽然身後一箭「颼」地射出,劉不信應聲往後摔倒,卻是駱春泥早在一旁扣著弓箭,礙著湯光亭的面子,一直不敢貿然出手,這時見湯光亭遇險,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救了他一命。   駱春泥這箭射來之時,劉不信正一心想置湯光亭於死地,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待到驚覺,也是急忙往後一縮,但畢竟羽箭的速度可比他的動作快得多了,只覺得左肩一痛,這一箭正中肩窩,為了抵銷箭勢,他往後仰翻,就地滾開。湯光亭割喉之厄,亦得以解。   湯光亭經這一嚇,腦子頓時清醒過來,見劉不信滾倒在地,那還有什麼客氣的,奔上幾步,揮刀便劈,口裡還不忘罵道:「可惡的王八羔子,居然還有這一手,老子差一點上了你的惡當了!」卻不知自己被這一鉤傷得也不輕,再加上先前他的右臂脅下傷口未癒,先前這幾下用力過猛,傷口裂的裂,流血的流血,現在這一刀明明就要砍到劉不信的脖子上了,卻偏偏力不從心,「錚」地一聲,砍到了地上,濺起幾點火花。那劉不信見他氣憤之餘,依舊神勇如斯,這一刀與自己的脖子只差那麼兩三寸,當場嚇得魂飛魄散,哪裡知道這是他力脫之故呢?一個打滾,連人帶箭,翻過身子,便往林中竄去,霎時便隱沒在樹叢之中,失去了蹤影。   湯光亭見他手腳並用,居然逃得如此之快,倒也頗感佩服,加上後肩鮮血不斷湧出,右手指尖還有一點麻麻的感覺,知道自己這一下受傷不輕,倒也不敢追去。駱春泥趕緊撕下自己的衣襟,先幫湯光亭包紮了止血,說道:「為了我,連累了梅姑娘被歹人抓走,我真是……真是……」她本想說:「真是個不祥之人」,但這讓她想起了慘遭燒死的呼延光,還有生死未卜的楊景修,一時情緒激動,數度哽咽,流淚不止。   湯光亭安慰她道:「他們之所以會抓你們,是想引我們來,說得真確一點,是我們連累了你才對。」駱春泥拭去臉上淚水,說道:「先別談這些了,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將林姑娘,還有梅姑娘救出來?」湯光亭道:「我怕這些人都跑去躲起來了,要找他們只怕不容易。」顧不得傷勢嚴重,便往莊院裡頭去。駱春泥帶了一張長弓,在地上撿拾了些羽箭,跟在湯光亭身後。   入得莊院來,湯光亭明明可以感覺到四周有人在跟著他們,但這些人卻決不露面,任由著湯光亭與駱春泥兩人,在莊院中到處亂闖,甚至恣意破壞。湯光亭走著走著,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心想:「那劉不信說得對,他們若將阿雪與藍瓶放在身邊,只要我活著出去,這泰來岡上將永無寧日。而且他們抓著阿雪與藍瓶有何用處?若是想要九轉易筋方,就非找萬回春鑒定真偽不可,這阿雪更是活藥方,所以他們不至於會傷害她。」又想:「而藍瓶則無其他利用價值,但若是送回壽春,也是順道找萬回春的舉手之勞,還可以賣林延秀一個人情,所以看這樣子,他們八成會押著她們兩個到壽春。這會兒只怕早就走了,故意留下一些幫眾,在這裡故佈疑陣。」   湯光亭自覺今天無論如何也討不了好去,便悄悄與駱春泥道:「我想梅姑娘與林姑娘已經被帶走了,我們現在要不動聲色的離開,免得讓他們瞧出來我受了重傷,否則到時候我們也走不了了。」駱春泥目不斜視地道:「要不要捉一個人來問問,他們將人帶到哪裡去了?」湯光亭道:「不用了,抓來了也不見得會說實話,況且我知道她們會被帶往何處。」   駱春泥點頭表示贊同,忽然瞥見一旁房舍屋頂上,有一個人把身子探得太出來了,忽地反身就是一箭射去,只聽那人「氨地一聲大叫,骨碌碌地從屋頂上滾落下來。躲在四周的眾人見了,都趕緊將身子再伏低一點,免得成了下一個箭靶。   如此一來,湯駱二人正得以從容離去,不久兩人就下得泰來岡,走進碧雲寺中,確定無人追來之後,才匆匆下山,與楊景修會合。   那楊景修一見果然是駱春泥,不禁喜形於色,而駱春泥忽然見到楊景修也是喜出望外。但兩人在湯光亭面前都不敢表現得太過熟稔,尤其是湯光亭此行不但沒將林藍瓶救出來,還送上了梅映雪,楊景修想他的心裡一定嘔得很,自己目前既無能為力,如果表現出太開心的話,那就傷人了。   當晚三人連夜出城換地方住宿,晚飯後楊景修獨自約出湯光亭,走到附近一處無人之所,與他說道:「兄弟,你我患難見真情,什麼感激的話,我就不多說了。只是想來好笑,當初愚兄見你赤誠浪漫,想與你結拜之後,好好帶引你走進這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堂堂正正的做一個,起碼能夠自傲的人物。沒想到世事多變,我不但沒能幫上你什麼,還常常反過來讓你為我費心,如今你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的境界,我雖不能說你的為人正直高尚,但也是有守有為的好漢子。你要知道,此刻在我的心裡,可比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一還要快活。」   那湯光亭至此方知,自己那時看在楊景修這位快刀英雄的眼裡,原只不過是個天真熱誠的渾小子,除此之外,其他一無是處,而楊景修卻為了想拉自己一把,希望自己不要走入歧途,竟然不以自貶身份為恥,與他八拜結交。一時不禁萬分感動,不能自己,只聽得楊景修續道:「這駱姑娘與大哥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上次在千藥谷外,沒跟你說清楚,那是因為我和她已經很久沒見了,而在那……那種情況下也不便相認,所以就沒說了。這回梅姑娘還有林姑娘,為了駱姑娘的事,不幸為人所擒,我和駱姑娘都覺得很難過。這件事情……不曉得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湯光亭道:「大哥好像很喜歡駱姑娘?」楊景修訕訕地笑了笑,說道:「我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交情自然不同。」湯光亭道:「不,那不一樣,大哥見駱姑娘的眼神,雖然只是那麼一瞬間的事,不過我倒看得出來。」   那楊景修聽他這麼說,可就更不好意思了,說道:「駱姑娘她溫柔可愛,相信不論任何人一見,都會喜歡她的。」湯光亭心想:「駱姑娘是個騷娘們,只怕大家一見,都是想入非非的多。不過看這樣子楊大哥是真的愛上她了,既是如此,以後這話可不能說出口,就是想也是不要想的好。」隨即又想道:「那駱姑娘在無極門受辱的事,就更不能透露了。不曉得駱姑娘自己知不知道。」話題一轉,說道:「依我判斷,阿雪和藍瓶妹子一時之間,還不會有什麼危險。」便將早上在泰來岡上的所見所聞,與楊景修說了一遍。   楊景修沈思一會兒,也表示同意他的想法。說道:「依梅姑娘的聰明才智,手頭上又握有難以辨別真偽的秘方,萬掌門碰上她,恐怕只有吃虧的份。除非萬掌門吃了秤陀鐵了心,打算一拍兩散。」湯光亭道:「我就怕阿雪把他逼急了,萬回春發起瘋來,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楊景修笑道:「這你就太小看你的阿雪姑娘了,依我看,要比心眼,你還遠不如她,你至今之所以未曾吃過她的苦頭,大概是因為她從沒想過要對付你罷了!」   湯光亭道:「是嗎?」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想起林藍瓶,只聽得楊景修續道:「林延秀是江南勇將之後,對趙光義來說,實在要比那些只知追求個人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要來得有利用價值。更何況他多多少少瞭解南唐虛實,相信也有不少他父親的舊部也對李煜不滿,因此林延秀的投誠,趙光義是有百益而無一害。林姑娘有他哥哥,甚至趙光義罩著她,是沒有人敢動她一根寒毛。」   湯光亭道:「所以我打算悄悄潛回壽春,只要盯住萬回春,相信一定很快地就能找得到阿雪。」楊景修道:「你行事越低調,行蹤越隱密,就越容易成功。千萬不要著急,尤其千萬不要為了我,反正我的武功廢了那麼久,只要留得青山在,總能等到那麼一天的。」湯光亭被他一言說中心事,更聽出他話中有話,反問道:「大哥難道還有什麼打算嗎?」   楊景修背向湯光亭,向外走了幾步,回過頭說道:「大哥有點倦了,想找個地方隱居起來,無居無束,逍遙自在地先過個幾年再說。」湯光亭大吃一驚,忙道:「大哥正當青年,怎麼好要歸隱山林呢?」楊景修笑道:「我不是歸隱,只是想要先休息一下。這幾年在江湖上好管閒事,雖說是讓我闖出了一點名堂,但也招惹了不少事端。這一陣子我一身武功盡失,倒讓我澄清思慮,好好地想過一些問題,這不是說大哥怕了,實在是累了。你就當做大哥去避避風頭,待得你將梅姑娘請來替大哥調理身子,我會再重出江湖也說不定啊?你放心,你大哥就是再會躲,也決不瞞你我的落腳處。只要我一安頓好,第一個就想辦法通知你,如何?」   湯光亭心想:「這八成是駱姑娘的主意。她想和楊大哥在一起,但是怕我還是梅姑娘將她在無極門的事情揭露出來,所以想躲開我們,躲開所有的人。」不知為何,忽然對駱春泥沒什麼好感,盡將一些壞主意都往她身上套。但隨即又想:「不過這樣也好,楊大哥與無極門宿怨頗深,結下的梁子不可謂不大,他武功尚在時就已經疲於應付了,如今武功盡失,無極門手下爪羽又極多,所謂冤家路窄,一但遇上了,楊大哥很可能凶多吉少。若要他易容假扮,閃閃躲躲地過生活,只怕他也不願。」   湯光亭想通此節,反而不願再留楊景修了,便道:「大哥何時動身呢?讓小弟一路護送可好?」楊景修笑道:「我本不願累你太多,才想離開。你現在又要送我,可不是枉費了我一番心意?阿雪姑娘雖然不至有立即的危險,但是你早一刻去探聽是早一刻的好。還有那林姑娘是不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他兄長的身邊,難道你也不關心嗎?」湯光亭「嗯」地一聲,點了點頭。   楊景修續道:「我原本是想多少幫幫你,最少親眼見到阿雪姑娘平安救出,我再離開。不過……我現在有一個更好的主意。」說著說著,眼眸中宛如散發著異樣的光芒。這樣的眼光,自從他受傷之後,湯光亭已經許久未見了,現在他又忽然神采奕奕起來,湯光亭隱隱覺得,他想到的這個主意,定當非同小可。   果然聽得楊景修續道:「其實自從那天我見你用左手使刀,居然也是有模有樣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考慮此事的可行性了,不過這中間本有一個難處,那就是你原本的劍法太強了,相佐的刀法威力如果不夠,說不定反而成了你的弱點。」   湯光亭聽到這裡,心裡最少也明白了三分,忍不住顫聲問道:「楊大哥,你是說……你是想……」楊景修笑道:「沒錯,我打算將我的刀法傳給你,不曉得你願不願意學?」   湯光亭受寵若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道:「這……這我當然願意學啦……此話當真?」楊景修道:「本來武功多學多會,臨敵運用上也可以有較多的變化,但要每樣都練通練精,才有用處,否則一遇上真才實料的敵人,你也是毫無選擇的只能用你最拿手的功夫。所以我說你原本的劍法太強,多學了刀法,如果不能精通,那也是聊備一格,沒有實戰用處。」湯光亭想想也對,就像那天遇上玄璣,如果連自己的天遁劍法都應付不了了,再端出楊大哥的快刀,下場多半也是一樣。   那楊景修繼續說道:「不過剛才春……駱姑娘幫我清理我那把刀的時候……」湯光亭心想:「啊,對了,上面沾滿了我的血,還有刀柄上纏著的那布條也是,也不知洗得掉洗不掉?」只聽得楊景修續道:「……發現了一樣東西,我拿來一瞧,當場搥胸頓足,後悔不已。我帶過來了,賢弟,請看。」   楊景修拿出一條短短的布匹出來,湯光亭一瞧,正是原來纏在刀柄上的那布條,楊景修一直相當珍視,不知為何此次竟將它從刀柄上解了下來。那布條原本通體是淡淡的褐色,現在只見上頭斑斑點點,儘是血漬。湯光亭不覺有些困窘,說道:「哎呀,上面沾到我的血跡了,當真不好意思,我再拿去洗洗。」伸手將布條接過。楊景修道:「你先仔細看看,上面有什麼東西?」   湯光亭依言仔細瞧去,但見那些血漬並非直接在布面上暈開,而是有點像是樹葉裡的脈絡,而這些縱橫交錯的脈絡這時看來,居然自己構成一些簡單的線條圖形。湯光亭越看越奇,眼見這些圖形清清楚楚地,是一個一個的人形,他數上一數,共有十三個人之多。接在這些人形之後,還有一些文字。這些顯然不是碰巧形成的,倒像是有人繡上去的。湯光亭伸指向這些圖形撫去,但覺觸感光滑,並無粗糙突起的感覺,一時百思不得其解,楊景修道:「你瞧這些圖形文字,並非天成,而是有人繡上去的,不是嗎?」湯光亭道:「可是布面光滑,瞧不出是怎麼弄上去的。還有,前幾天我也曾好奇地拆開過來看過……啊,真是對不住,不過這刀柄上纏著布條實在是有點奇怪。那時我拆開看時,並沒有發現上面有圖樣埃」楊景修笑道:「不用說你好奇,就是我成為這把刀的主人,也不知這刀柄纏布有何意義。」說著將刀從腰後解下,拿在手上把玩,不久雙眼凝視刀面,好像在跟刀說話似的續道:「這把刀除了刀刃比一般的短了三寸,還算是把鋒利的利器之外,其他並無特出之處,可是我的師父當年卻將它當成寶貝,視之如命。」   湯光亭從未聽過他談起他的師承來歷,不禁聽得入神了。只聽得楊景修續道:「我的父親名叫楊郃,他有一位遠房堂兄叫楊邠的,曾在前朝漢主劉知遠底下,官任樞密使,居位尚在郭威之上。至劉承祐時,因驕縱得禍,被當時的宰相蘇逢吉,陰謀李業、郭允明等人設陷阱狙殺。我伯父死後,罪連五族,在京家業,盡被抄沒充公。那時我父親在外地駐守,被調回京時尚不知情,後來消息傳來,我母親等不到父親的消息,就連夜帶著我逃走。沒想到我們還是在路上碰到戰亂,一隊兵馬莫名其妙地衝了過來,那時我已練過幾年刀法,當然奮力抵抗,以保護母親。   「其實我不抵抗還好,我一抵抗,對方更認定我是他們的敵人,一下子就全都圍了過來。我奮力殺了幾人之後,他們更像發了瘋一樣,如潮水一般不斷湧來,最後當然是寡不敵眾。我重傷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之後,才知讓一個打鐵的老頭救了,我的母親則不知去向。而這個老頭原來深藏不露,後來他收留了我,又傳我刀法,成了我的師父。」   楊景修僅將他自己的身世透露至此,接著下來便直接談到了手上那把刀:「我跟他學了七年刀法,越學越覺得他的武功實在不簡單,在江湖上應該可以排得上一流高手之列,但他卻從不跟別人來往,也沒有什麼熟人來找過他。他整天除了教我練功之外,就是將這一把刀供在案頭,然後盯著發呆,或者不斷地照著樣子,一把一把地打造出一模一樣的刀來。你問我他叫什麼名字嗎?很抱歉,兄弟,我不能說,因為有一回我也這麼問他,他告訴我之後卻大發脾氣,要我立誓不准說出去,所以抱歉,我還是不能說。唉,其實他是為了當初在得到這把刀時,傷了不少人,不過他隱姓埋名了幾十年,也孤獨了幾十年,最後什麼也沒得到,默默而死,也算是一種報應了。啊,岔開話題了,言歸正傳。   「有一次他生了大病,而且病得很重,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就快死了,所以不得不把這把刀交給我,也才跟我說這一把刀,原來是他費盡心思,浴血苦戰搶來的。言語之中雖然對那段往事頗多懊悔,但對至死還都無法窺透刀中之秘,那才更是打從心坎裡的唉聲歎氣,直叫死不瞑目。不過到底有什麼樣的秘密在這把刀裡面,他自己根本也搞不清楚,更甭提要告訴我什麼了。不過那次他的身子突然又好了起來,第一件事情便是馬上把這把刀收回去,而且再也絕口不提,就好像這件事情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這事我原本不知,師父要把刀收回去,那也沒什麼,時日一久,我也漸漸淡忘了。直到兩年後他又病了,這一次因為病得不重,他反而沒想到會就此一病不起,結果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轉眼間這把刀在我手裡也已經有五六年了,閒來無事之餘,每每想起當年師父病中的那番言語,我就會仔仔細細地再檢視一遍,但是每次結果都跟師父一樣,毫無所獲。   「不過我想,師父他除了偶而會望著天空出神之外,其他言行舉止與常人無異,應該不是妄想瘋癲之人。我今日瞧不出端倪,不代表將來沒有人能發現,於是一直妥善保管,刀鋒刃口日日清理,就連綁在刀柄上的這塊布,也是天天小心洗淨,沒想到我,我師父,壓根兒根本做錯了。」   楊景修將刀系回腰間,從湯光亭手中將布條接回,攤在月光下細看,說道:「據我現在想來,除了這塊布的質料特殊,除了刀不能斷,水不能濕,又極富有韌性之外,並且還是以兩片相貼縫合而成的。我們現在所能看得到的圖樣線條,其實是有人將棉線,一針一針依著圖樣文字形狀,繡在這兩片布匹當中。平日這棉線的顏色與布匹幾乎毫無差別,再說棉線本身又細,在正常的情況下,根本瞧不出其中乾坤。   「也合該是此秘得見天日吧?這幾天你不小心將血沾到了這布帛之上,傍晚駱姑娘幫我將刀拿去清洗的時候,就發現了上面的圖形文字。我們兩個研究的結果,應該是布帛裡的棉線吸住了血色,而清洗的時候,卻只能將本身不吸水的布料上的血漬洗去,於是便將棉線所織成的形狀,才得以顯現出來了。想清楚這一節,我們馬上用雞血將這布條重新浸漬一遍,然後再用清水沖洗一遍,就成了你現在所看到的東西了。」   湯光亭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如此,當初想出這個機關的人,倒也是煞費苦心。而他既然這麼慎重其事,上頭的東西,只怕大有來頭。」楊景修笑道:「果然便是如此,這也就是我所說的關節所在,原來這上面所載錄的,是一套刀法,可巧的是,居然是左手刀。」湯光亭道:「左手刀?」   楊景修道:「我原先以為是我看錯正反方向了。」說著將雙手拿著布條兩端,正反翻轉了一下,續道:「不過字卻只有一面能讀,所以圖中人形,確實是左手執刀。而且依照上面所寫的心法看來,還是雙刀刀法裡面左手刀。所以這把刀為什麼比一般的短了三寸之謎也解開了,原來這刀本來應該有一對,這把刀是用來拿在左手的那一把。」湯光亭聽他這番推理甚是有理,喜道:「大哥,你師父若是地下有知,恐怕會樂得跳起來。」   楊景修道:「那可都要感謝你,否則我若是像師父那樣將它供起來,這個秘密,只好再留給下一代的人去解開了。所以,兄弟,這套刀法冥冥中早已注定是你的了。」湯光亭還是有些難以置信,說道:「真的嗎?大哥,等你身子好了,你也練練這裡面的武功吧,你師父寶貝成那個樣子,你把它練成了,也算是一償前人宿願,告慰他在天之靈呢。」楊景修道:「以後的事,以後再提。我瞧這上頭所繪人形招式平平,不過一旁所列的心法倒是非同小可,配合起來,也許可以配得上你原來的劍法。兄弟,想著想著,不覺得心都癢起來了,我自己雖不能練,看你早日練成,也是一樣的。咱們說來就來吧,今天雖然不早了,但是我先教你把這心法默背熟了。」   當下湯光亭便恭恭敬敬地聆聽,專心記頌。這楊景修既是湯光亭的結義兄弟,便不願以他的師父自居,所以要他站著背誦,而不是像一般師父在教授弟子時,弟子都是要跪著聽訓的。這心法並不長,只是用字深奧,更有些刀術上的用語,湯光亭根本無法理解,楊景修便待他三次背誦無誤之後,再一一加以解釋。光是如此,兩人還是研究到了大半夜,駱春泥不放心出來找人時,這才回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三人為了爭取時間,一邊續往西前進,楊景修一邊與湯光亭試演布帛上的刀法。這樣雖然在行程上拖慢了,但是去到壽春,湯光亭很可能還會碰到玄璣,而且需要一些檯面下的動作,所以在刀法未有小成之前,自己吃虧的機會頗大,因此湯光亭倒也不急。又過了一天,三人打算先過江到對岸的瓜州去,沒想到到了岸邊,才發現南唐的士兵守住了河港灣口,除非當地漁戶,否則誰也不能上船。   駱春泥上前打探,才知唐兵獲報北岸宋兵集結,頗有南侵之意,因此來往長江南北的商旅,都須經過嚴格的盤查,才能放行。   本來只是警戒而已,這些官兵只要能收點好處,睜一眼閉一眼也能放行,但是湯光亭最近所需金錢,都是梅林二女提供,而楊景修為無極門所擒,身上縱有財物,也早被搜括一空,所以目前三人每天生活所需,都靠駱春泥變賣身上首飾而來,實在沒有多餘的財力可以行賄,三人無奈,只得沿著江邊往上游溯行。但是因為三人所在附近,已處南唐京畿範圍,江邊灣港要地都有士兵把守,為了不耽誤時間,只好繼續往上游而去。   三人便這麼走走停停,湯光亭也逐漸將布帛上所載十三式刀法,都試練過了一遍。這一天一早三人照例又來到了江邊一探虛實,意外發現這裡無兵把守,不過江面遼闊,要從這裡渡江頗為不易。詢問附近土人,才知此地名曰採石磯。楊景修接著便問他何處可以僱船,不料那土人回答,若是要垂釣,可以雇得到舢舨,若是要渡江,可能有困難。楊景修追問原因,才知採石磯一帶暗礁沙洲頗多,還有幾處暗流,連當地人都除非必要,也不從此地渡江,因為附近就有新林港。   三人面面相覷,想那新林港必有士兵把守無疑。謝過土人,續往上游而去。又走了大半天,湯光亭對四周的環境越看越覺得眼熟,忽然驚叫一聲,啞然失笑道:「大哥,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居然已經回到我家了。」楊景修道:「原來鑄劍山就在附近,賢弟離家已久,上次為萬回春所擒,還沒向令尊報平安,現在又要去到壽春去,不知何時才能回家。這次不好過門不入,不如我也跟你前去拜見伯父。」   趁著天色未暗,三人一路趕著來到鑄劍山下。湯光亭自然對於何處有暗哨瞭如指掌,馬上要人上山通報。不久馬蹄聲響,山上馳下幾匹馬,湯光亭認得為首的馬上乘客便是山豬,大叫:「山豬叔,是我,我回來了!」馬匹尚未馳到,山豬已經搶先翻身下馬,來到湯光亭面前,拉著他的手說道:「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許久不見,你好像又長高了些,你父親見了,定當歡喜。」湯光亭道:「我父親他還好吧?」山豬道:「最近世局又更亂了,地方官府到處在找戰馬,拉不到馬便把農家的驢子、騾子拉去充數,擾得民心不安,看樣子不久必有一戰。你父親為了大家的未來一直在傷腦筋,其實依我看,世局是越亂越好,這樣混水摸魚,趁火打劫就更容易了,不是嗎?不過老大凡事看得遠,想得多,所以才當老大,我山豬是沒話說的。」   談話間,山豬一邊叫人牽過馬來,讓楊駱二人共乘一騎,湯光亭則獨自騎了一匹,與山豬並轡而行。不久,眾人經過了那時湯光亭剛剛下山時,讓他初顯手段的那間小客棧,湯光亭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卻發現裡面一片漆黑,門外雜草叢生,不禁問道:「山豬叔叔,那間客棧沒用了嗎?」山豬答道:「自從上回你被人劫走之後,裡面的桌椅陳設也都報銷了,大家為了找你,也沒用心在這裡,久了之後沒人整理,就成了這副德性。你要是喜歡的話,不如就直接跟老大講,叫他讓人給你整理整理。」   眾人接著轉入樹林時,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楊景修極目望去,但見前方遠遠地有人拿著火把東一晃,西一晃的,接著便看到自己前面也有人燃起了火把,也是東搖西晃地,像是做著暗號一般。不久前方晃動的火光越來越多,四人更往前去,前方兩人手執火把迎了上來,其中一人說道:「哎呀,真是光亭回來了,老大在廳上等著呢,快去快去!」湯光亭笑道:「老賈,最近手氣還順吧!」那人笑道:「沒有你老爹順!」眾人哈哈大笑。   接下來的山路馬匹無法攀上,眾人便下馬步行,不久來到一處石階入口,所有從人都在此處停下腳步,只由山豬伴著湯光亭與楊駱二人拾級而上。石階盡頭,是一處露天校場,校場的另一邊,有一幢三門大屋,此時三門洞開,屋內透出光亮出來。此時湯光亭再也忍耐不住,大喊一聲:「爹!」跑進屋裡。   那山豬見他真情流露,原本是裂著嘴笑,但見他身手敏捷,行動快速,轉瞬間不見人影,著時嚇了一跳,忍不住回頭瞧了瞧楊景修,楊景修一言未發,只報以微微一笑。   楊景修與駱春泥慢慢往前走去,心想:「若不是湯兄弟親口說出,誰能相信這裡是山寨賊窩?瞧這些陳設佈置,崗哨防禦,說是軍營還差不多。」不久門口人影閃出,大聲朗道:「請楊大爺、駱姑娘到大廳奉茶!」楊景修牽著駱春泥的手,輕輕說道:「我們走吧。」   進得屋來,楊景修見屋內是一處極為寬闊的大廳堂,四周各舉火炬,將整個廳堂照耀得有如白晝。四根要兩三人合抱的原木大柱約有兩丈來高,分著四個角落矗立,宛如兩個巨人高舉雙臂,向上頂住屋頂。那柱前擺了兩排座椅,座椅盡處,對著大門的正前方,又擺了三張座椅,椅後上方的壁上,懸著一個大匾,上書:「深謀遠慮」四字。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見著他,立刻站了起來,他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正是湯光亭。而那中年男子他在千藥谷也曾見過的,果然便是湯廣成。   一陣寒暄之後,湯廣成便道:「聽小犬說,楊大俠正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休息靜養,我這鑄劍山上雖然景物不佳,也沒有什麼名山大川在附近,不過要確保清靜,山後倒有一個所在,只要楊大俠願意,我擔保絕對無人打擾,而且衣食無虞,還無後顧之憂。」楊景修「氨地一聲輕呼,說道:「要麻煩伯父,這怎麼好意思?」湯廣成道:「不,不,一點都不麻煩……」忽然臉色有一點尷尬,續道:「這個亭兒千萬要我……這你是我亭兒的義兄,算來也是我的義子,這個義子有困難,義父幫忙也是應該的埃」楊景修心想,這一定是湯光亭跟他父親要求的,那可就更不好意思了,正要再推辭一次,湯光亭馬上插嘴道:「大哥,你就住下來吧,現在兵荒馬亂的,你在別的地方落腳我不放心,你在這裡無後顧之憂,復原也會快一些。正是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為呢?」原來湯光亭不喜父親在楊景修失陷於無極門之時,對駱春泥的求救不聞不問,一回來馬上向父親興師問罪,要他做出補償。而讓楊景修好好地安心養傷,是他目前最要緊的事情,於是便要父親負責他的安全與日常生活。   楊景修經過一番思量,也覺得如此一來面面俱到,是一項不錯的選擇,便答應下來。湯光亭大喜,要人馬上準備筵席酒菜。馬上便有人在廳中擺上桌椅,送上幾道簡單的小菜,這小菜簡單不要緊,最重要的是酒絕對不能馬虎,一罈一罈子的酒,不住地輪番抬價出來,圍在一旁不管有位子沒位子的,只要能進得了廳上的,人人都有得喝,看得出來湯廣成相當開心,這一喝直喝到中夜,醉倒一地的人。那楊景修與駱春泥便先被安排到客房休息一夜,湯光亭自然也是喝得迷迷糊湖地,連怎麼樣回到自己房裡都不記得了。   第二天一早,湯光亭由於內力渾厚,所以甚早轉醒,經過一番梳洗,便先到父親房裡去請安。   湯廣成被他吵醒,便也起床。湯光亭見他父親兩鬢略顯花白,頗有風霜之意,想起昨天山豬一番言語,便道:「爹,你最近為了什麼事煩心嗎?」湯廣成道:「那還不都是為了你。」湯光亭道:「除了我之外呢?山豬叔說,你最近好像在煩著什麼,說來聽聽嘛。」湯廣成道:「小孩子不用管那麼多。你去見過你娘沒有?」湯光亭道:「昨夜回來得匆促,還沒時間去呢!」湯廣成道:「那你等一下就先去瞧瞧你娘。我騙了她說你跟著袁大叔出遠門去了,你快去讓她瞧瞧,免得她日夜掛念。」湯光亭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喔。」   過了一會兒,湯廣成道:「怎麼還不去?」湯光亭道:「你既然不說,那就讓孩兒先說囉!」湯廣成笑道:「怎麼?出去一趟,說話變成大人啦?你要先說什麼?」湯光亭道:「你聽了,可別嚇一跳呵。」便把他在壽春參加英雄大會,還加入了宋廷一方之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那湯廣成越聽越驚,湯光亭尚未說完,已忍不住插嘴說道:「真是胡說八道,你一個小小孩兒,有什麼能耐,可以讓大宋國的晉王在那邊聽你信口開河?」湯光亭禁不住得意洋洋,說道:「老爹,你孩兒如今已經不同以往了,趙光義對於武藝高超的江湖人士,向來青眼有加,見我年少了得,那絕對是非籠絡不可的。」   湯廣成笑道:「先前見你說話,要比從前穩重得多了,想來這些日子在外頭闖蕩,讓你長進了不少,可是你現在一說話,馬上就露了餡兒,破了功。油嘴滑舌的,說謊不打草稿,看樣子你這些日子都是白混的居多。」湯光亭不悅地道:「這種事也有得說謊的嗎?我要是沒見過趙光義,我編造得出他的姓名官爵嗎?再說我扯謊騙你幹嘛?我吃飽撐著啦?」   湯廣成想著有理,但是再怎麼說也實在難以置信,便問了一句廢話:「你說的……可都是真的?」湯光亭心想,不論自己再怎麼說,父親都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樣子,偏偏此事又相當重要,父親不信那可不行,於是右手一抬,同時喝了一聲:「看招!」   湯廣成見兒子動上了手,便道了一聲:「好!」正好探探他的虛實。左手一翻,使出近身肉搏的擒拿手,那是他未曾教過湯光亭的,湯廣成此時使出,是想教訓一下兒子。   湯光亭見他父親這一手頗為高明,不禁心想:「原來你真的藏了好幾手,什麼都不讓我知道,真是過分!」化掌為指,逕點他手腕上的穴道。湯廣成心中一驚,暗道:「這小子何時學會了點穴?」   點穴功夫已非一般入門武學,使用者除了要對人身經絡,三百六十處大穴瞭若指掌外,本身還得有相當的內力,才能將自己的內力灌入對方穴道之中,進而封住對方的穴道。湯廣成見他這一下認穴奇準,還有些懷疑他只是裝模作樣而已,但便這麼一遲疑,湯光亭的指尖已然接觸到他的腕上。湯廣成但覺手臂一麻,整隻手臂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湯廣成又驚又喜,但他臨危不亂,左手肘跟前一撞,接著反身兩個連環旋踢,湯光亭見他這一手來事猛烈,但自己總不能因此下重手,傷了自己父親,忙將雙手一架,運起十成功力,只守不攻。於是湯廣成這兩腳便踢在湯光亭兩手架起的防禦當中,受到內力反激,整個人彈了回去。   湯廣成雖然連忙運功站定,但還是可以感受到他內力的反作用力,便這麼幾下,湯廣成已知,此刻他兒子在武功上的造詣,早已超過他這個父親了。右手雖兀自發麻,但不怒反喜,說道:「臭小子哪裡學得這麼一身武功,竟將老子給弄傷了,是想造反嗎?」   湯光亭見父親臉上並無怒色,說道:「這下你可相信了嗎?」湯廣成眉頭一蹙,說道:「若是真的像你所說這般,那我可更有得煩惱了。」湯光亭道:「那是為何?」湯廣成道:「最近南唐對北方吃緊,各地都在招募兵勇,徵集甲馬糧秣,前幾天我們接到了朝廷的招安榜文,想要將我們這批人編入『自在軍』,而我仍舊擔任本軍主帥,若有戰功,還能裂土封侯。」原來皇甫繼勳出榜招安,特別向湯廣成提到他的先人,亦在前朝吳王楊行密手下為官,繼而吳王既將王位禪讓與李唐,因此算來大家都是一家人,否則的話,朝廷為了安內攘外,說不定便要對鑄劍山用兵,軟硬兼施,威脅利誘,湯廣成因此大傷腦筋。   湯光亭聽他父親的態度似乎頗為心動,忙道:「此事萬萬不可!」便將那時陳摶為他解剖天下大勢的一番言語,說與湯廣成聽。極言南唐勢如強弩之末,已不可為,將來統一天下的,必是宋主趙匡胤,若是今日選錯邊站,明日只怕就要萬劫不復了。   湯廣成一時心煩意亂,只道:「好了,你讓我仔細想想。你先去吧!」湯光亭又囉唆了幾句,這才告辭出來,往他母親的房間走去。原來湯光亭的母親是湯廣成的二夫人,最近幾年因為身體不好,湯廣成讓人在大莊院邊上,靠近山林的地方給另外搭了一間小屋,最為養病之用。可是人越離群索居,脾氣也就越古怪,在湯光亭下山之前,可能也是因為生病的關係,他的母親已經有點不認得人了,他這一回回來,其實有點怕看到母親,再也不認得自己的樣子。   他走到屋門前,輕輕地道了一聲:「阿娘……」過了半晌,見屋內無人應答,想是母親尚未起床,便逕自推開屋門。那屋內也沒別的東西,就只是一張桌子,一張床,床前地上燒著一盆炭火,差不多都快熄了,母親兀自睡在床上,臉朝著裡面,尚不曾醒來的樣子。   湯光亭走上前去,又輕輕喚了一聲:「阿娘,我回來了!」他母親動了一下,眼皮未曾睜開,嘴裡含含混混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湯光亭將蓋在她身上的被子拉好,見她原本一頭烏絲,如今也已見幾莖白髮,不覺頗有些傷感,又站著凝視了半晌,這才轉身要走出屋外。這前腳都還沒跨出去呢,忽聽得母親開口說道:「亭兒,是你嗎?今天可別太晚回來,早些陪我吃晚飯。」湯光亭回過頭去,只見母親仍是臉朝著裡面躺著,姿勢未曾動過,也不知她是真的知道自己回來了呢,還是說著夢話,總之湯光亭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今天不出門了,晚上一定來陪你吃飯。」   他母親只微微動了一下,並未答話。湯光亭等了一會兒,這才退出,掩上屋門。   來到校場上,湯光亭逕往招待客人的廂房而去。來到房門外,但見裡面已經有人在打掃了,趨前一問,才知楊景修一大早起來,便與奉命招待的人說,想要早點到後山去。湯光亭問明方向,也不須指點,便快步前去。   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後山山上,遠遠便見到楊景修與駱春泥二人在一處籬笆園內清掃。湯光亭喊了一聲:「大哥!」提起輕功,奔到楊景修面前。   楊景修見是湯光亭,笑道:「你今天起得倒早。」環顧一下四周環境,續道:「這裡的環境清幽,遠好過我的想像。待會兒見到伯父,別忘了幫我跟他說一聲謝。」湯光亭道:「謝什麼?這些是他應該做的。若不是大哥急著搬過來住,我還可以找一些人手來幫忙。」楊景修道:「不了,不了。這樣就很好了,自己要住的地方,當然是自己動手整理的好。」   湯光亭不經意地瞧了駱春泥一眼,見她獨自蹲在竹籬笆的一角,仔細地整理雜草,細聲說道:「駱姑娘她也還習慣嗎?」楊景修道:「她也是希望能早一點搬過來。」湯光亭想道:「她若真能這麼跟著楊大哥,那楊大哥就不怕寂寞了。」   楊景修見他想著出神,便道:「你瞧這裡還有這麼一塊空地,等我們整理好了,你再過來,將那十三招刀法再練練。」湯光亭經他這麼一說,忽然想起早上的事情,便與楊景修說道:「有件事情正要向大哥請教。」於是將早上與父親的一番對話,說給了他聽。   湯光亭在壽春與趙光義還有玄璣的事情,楊景修是先前就聽他過的,也頗覺得陳摶的說法相當切合實際,現在聽他說湯廣成有意向南唐輸誠,便道:「此事你千萬不可放鬆,但也不要逼得你父親太急,你大可將在宋國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瞧這跑馬寨戒備森嚴,各種設施佈置有度,你的前人定當是個將軍無疑,想來令尊的見識也差不到哪裡去,你直陳利害,他一定會有所行動的。」   湯光亭道:「那他要是三心兩意,老是抓不定主意,那我又該怎麼辦?」楊景修略一沉吟,道:「不如你便用要回壽春覆命的方法讓他表態,或者你也可以替他去向趙光義要個符節或什麼的,我想令尊之所以躊躇不前,那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安全感。你想,要一個人作內應,又沒有個身份憑證,只怕到時候落了個裡外不是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可不嘔死了。」湯光亭大叫一聲,一拳打在自己手掌上,說道:「沒錯,我爹正是這一號人物。」   楊景修續道:「這件事情你千萬要得到他的認可,派你做使者,代表整個跑馬寨去趙光義那兒覆命。你本身武功高強不說,屆時獲得趙光義的信任之後,挾著整個跑馬寨三千餘名兵力,身份地位可又大為不同,再來找梅姑娘,還是林姑娘,那可都容易得多了。」話還沒說完,湯光亭已經點頭連連,聲聲說道:「不錯,不錯,正是如此。大哥所言極是,此事定當如此。」想到他武功見識都頗為不凡,年紀也正當青年,卻不幸為奸人所害,此刻想來心中更加不忍與不忿,暗暗立誓,一定要將梅映雪盡早帶回,好讓他的身體能夠回復舊觀。   眼下無事,湯光亭便自告奮勇要幫楊景修整理屋子。楊景修仍頗不願再麻煩他,不過湯光亭卻說:「我若是找人來幫忙,那也太顯得不夠誠意,幫自己大哥打掃屋子,正是弟弟可以幫忙的事。」楊景修想他用的是弟弟的身份,而非主人,也就答應讓他幫忙了。   此後幾天,湯光亭便都在楊景修這邊幫著處理生活瑣事,有時便與楊景修研究那十三招刀法。原來湯光亭雖然已經將這十三招招式練熟了,但是與右手的天遁劍法卻有甚多格格不入之處,楊景修便瞧著他試演天遁劍法的招式,再想出刀法當中可以與之配合的,而有不足之處,再將自己原來的刀法略作修改,也不求多,但求切實合用。   在此同時,湯光亭也不斷地與父親溝通,引述所見事實,也援用陳摶與楊景修的言論。有一次還在校場使出全力試練了身上的武功,以增加對眾人的說服力,另一方面也有告知全寨中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已非昔日吳下阿蒙的意思。   如此過了半個多月有餘,湯光亭深覺不能再拖下去,這一日便來到父親房門前,還沒敲門,湯廣成忽然倏地將門打開,湯光亭這一手便抬在半空中,愣了一下。湯廣成道:「你又來了?好了,今天就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走到屋外,招來一個小童,說道:「去叫童先生,召集各洞洞主,到議事廳來議事。」那小童答應而去。湯光亭大喜,跟著湯廣成走到議事廳上。   不久三十六洞洞主紛紛來到,身材高矮胖瘦,相貌各異其趣,湯光亭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這些人在這裡立地生根,力氣大的,就跟著長輩學習武藝,在附近打劫商旅,甚至遇到小隊官兵,也是照搶不誤,由於這些人是山寨中主要的經濟來源,自然也享有較高的地位待遇。而一些體力較差的,便留在山上耕作捕獵,婦女則負責織布紡紗,養些雞鴨羊豬等等,分工合作,儼然是一個小型社會,甚至自行配婚,不與外人來往。湯光亭大娘的兩個女兒,也就是他的姊姊,就嫁給了兩個洞主。   這些洞主平日各作各的事,也各自管束部屬,遇有大事不能決,才呈給他們共同的頭目湯廣成來做主,而湯廣成在寨中的地位,一方面是因為承襲他的父親,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是全寨中武功最好,手下也是倍於其他的一支。   三十六洞三十六人,包含他們的第二代,一下子擠進這議事廳來,有的寒暄問候,有的乘機要起了賭債,地方再大,也是馬上亂哄哄地吵成了一團。   湯廣成等到大家都到齊了,這才朗聲說道:「各位前輩、各洞洞主,今天請大家來,為的還是那一件事情。」原來先前湯廣成為了朝廷招安的事情,已經集合大家開過一次會了。眾人聽他一開口,原本都安靜了下來,一聽又是上回那件事,又紛紛交頭接耳起來,其中有一個白鬍子老者說道:「廣成老弟呀,上回不是說了,這件事讓你決定就好了。你可是有結論了嗎?」原來這山寨中多是粗人,要他們拿刀子幹架那是人人爭先恐後,一說到要想計策,做決定,那可是比殺了他們來痛苦。   湯廣成道:「這整件事情有新的發展,小兒從江北宋國那邊回來,有一些事情要先跟大家報告。」說著叫湯光亭向大家解釋。湯光亭原本沒要在所有人面前演說的準備,不過父親既然這麼說了,顧著他的面子,也只好硬著頭皮開口。   他起初還有些緊張,不過後來越說越順,彷彿這一切都是他的見解,出自於他的主意一般。眾人聽了都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議論紛紛起來,台下意見挺多,卻沒有人發言公開表示意見。湯廣成等了一會兒,見無人主動提出疑問,知道他必須先做出一個決定,於是說道:「小兒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了,一切的利害也都攤開來了。我個人的意思是傾向對宋國輸誠,不知大家的意下如何?」   坐在白鬍子老者的下首,一個瘦瘦幹幹的中年男子說道:「廣成老大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就是了,要我想這中間的利害關係,權衡輕重,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湯廣成道:「此事關係重大,一但下定決心,那可不能再回頭了。尤其是答應加入宋方之後,全寨不僅要嚴加戒備,所有消息不得走漏,否則即有殺身之禍。」那個乾瘦男子說道:「反正我們在這裡開山立櫃,擺明了就是與官府作對,還不是那麼一回事。」   湯廣成面轉凝重,說道:「這個可不一樣,我們之前在此營生,危害的可只是地方安寧,再加上我們不侵擾附近民宅,對朝廷來說,沒有立即的危險,地方官府越多往上提報,干係擔得越大,所以長久以來,一直相安無事。但是現今江北狀態緊張,若是南唐天子朝臣,決心發憤圖強,安內攘外的話,臨江的鑄劍山盜匪事態囂張,距離金陵又近,是拿來表現決心的最好樣板。如果再加上消息走漏,說我們暗通宋兵的話,那大家只有死得更快一些!」一番話說得大家面面相覷,無人敢應答。   湯廣成環顧眾人,又道:「不過我賭的是,要是宋兵打來,李從嘉只會開城門投降,那皇甫繼勳根本也無心戰事,他在各地招募兵勇,不過是虛應故事,只圖有個數目可以往上報而已。」那白鬍子老者說道:「廣成老弟,你的眼光,老頭子是信得過的,不過這個大夥兒平日賭博,輸贏也不過是幾兩銀子,可這次要拿性命來賭,也不是說大家怕了,可總得知道贏面有多少?值不值得拿命來賭呢?」他這麼一說,便立刻有人附和,七嘴八舌地高談闊論起來了。   湯廣成認為這件事情有人專心討論,比沒人關心,由他自己一個人做決定要來得好,於是便道:「我瞭解大家的顧慮,我們如今在這鑄劍山上安身立命了幾十年,可能的話,我也不想做這種兩難的抉擇,但是情勢已經不容許我們在此繼續偷安下去了,兩邊我們得選一邊站。至於贏面有多大?有多少把握?這此我有一個辦法,想讓大家聽聽,看可行不可行。」   眾人齊聲說道:「快說!快說!」湯廣成道:「在宋國這邊,我們不能失去聯繫,我決定派出我方代表,到江北去表達結盟之意。另一方面,我們繼續對朝廷的招安虛與委蛇,能拖就拖。要是朝廷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那便表示他們的決心不夠,一但打起仗來,那也是望風披靡。而若是朝廷不耐久候,調兵遣將,意圖對本寨不利,那我們也只有先解決這個燃眉之急,而派出江北的使者,此時就留在江北不要回來,免得被人抓到證據,說我們通敵叛國,那可就冤枉了!」   眾人一聽,都覺得此法甚好,雖然有點無賴,但面面俱到,相當符合贏面較大的要求,於是人人都喊好,贊同湯廣成的意見。湯光亭也相當開心,心想:「原來父親還得顧慮到這些人的生命安全,我當時若一意孤行,得不到這些人支持,那也是白忙一常」湯廣成見多數都表同意,便道:「既然大家都認為此法確實可行,那麼就是站在同一條船上了,今日決議之事,隻字不得對外洩漏。各洞所屬從眾,從今日今時起,未得本人號令,不得私自下山,如查出有違反規定者,洞主連坐處分。這樣大家可心服嗎?」那山寨眾人,原本就對服從號令相當習慣,聽了湯廣成這麼說,都站起身來答應。湯廣成鼓勵大家說道:「只要大家同心協力,全力以赴,那還有什麼事辦不成的呢?不過要是號令不行,那就舉步維艱了。我便請童先生率領所屬幫眾嚴格督行,若有違法犯紀者,一律拘捕嚴辦。」   一個年約五十來歲,蓄著山羊鬍的中年漢子從左首走上前來,拱手說道:「童銀山得令!」湯廣成從懷中取出一塊腰牌出來,交給了童銀山。童銀山雙手接著,躬身退後。這一套軍中的任務指派儀式,老一輩瞧了,不禁回想起那一段塵封已久的風光往事,年輕一輩的瞧了,也甚覺有趣。湯廣成接下來又指派了一些任務,有負責加強戍守警戒的,也有派任往金陵路上佈置暗樁前哨的,小從糧秣收集戰備訓練,大到一但情勢有所變化,各種因應的準則,湯廣成都已經策劃擬定妥當,三十六洞各洞洞主人人都有司職,一一上前領命。   湯廣成道:「那麼接下來,我便要指派前往宋國的特使。小兒剛從江北回來,對於宋國的虛實十分清楚,況且此次能夠與宋國結盟,也是由小兒從中聯繫促成的,所以個人認為,此任由小兒擔當,正是不二人眩」湯光亭往前站出一步,向大眾抱拳致意。   在場眾人對湯廣成之前的任務指派,大都一體凜遵,無人有任何異議,但是在聽到他指派自己的兒子通使宋國,卻有不少人私下議論,頗有微詞。湯廣成見有人有不同意見,便道:「各位有話不妨直言。」那白鬍子老者說道:「廣成老弟,出使宋國這件事情,可是一件大事,若是稍有差池,那麼我們在鑄劍山上所做的一切準備功夫,可就都成了空談與泡影了。光亭聰明活潑,我也很喜歡他,可是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這個……」坐在他下首,之前也說過話的那個乾瘦漢子卻插嘴道:「陳老,光亭這次回來,可長大不少,也成熟多了,再說他父親是本寨寨主,由他代表本寨,那是再適合不過了。就好像以前古時候,那個春秋戰國,國與國彼此之間,不都是用兒子作抵押嗎?就好像李從嘉這邊,可不是也押了他的弟弟李從善在趙匡胤那邊嗎?」   那個白鬍子老者正是姓陳,聽乾瘦漢子這麼說,馬上說道:「夏大公,我們又不是要抵押人質,我們是要派出代表跑馬寨的特使,這是兩回事吧?」那個姓夏的乾瘦漢子分不出兩者有什麼不同,強詞奪理道:「你不就是說代表嗎?跑馬寨的代表是湯老大,難道叫湯老大親自去嗎?兒子代表老子,天經地義!」原來湯光亭活蹦亂跳,到處惹禍,在這跑馬寨中是出了名的搗蛋鬼,若是湯廣成忽然有個三長兩短,而要由湯光亭起來接寨主之位的話,恐怕會有一半的人不服吧?這回他被人擄走,湯廣成又無其他兒子,所以其實已經有人開始積極運作,想要起來卡位,陳老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那陳老還要說話,湯光亭向前一步道:「陳伯伯,不是我硬要擔任這項任務,而是我早已與趙光義見過面了,他身邊有哪些人?在江南還有哪些盟友?我都十分清楚,所以由我代表出面,可以省去不少麻煩,而且事半功倍。」陳老不以為然地道:「你先前之所以能與趙光義碰上面,有一半是機運,下次會不會這麼好運,那可就很難說了。只要我們選出一位適當的人選,你再將這些情況詳細告知,效果都是一樣的。」   湯光亭道:「不瞞陳伯伯,還有大家說,此事只怕非我不可。」湯廣成道:「亭兒,不許無禮。」湯光亭與父親道:「眾位叔伯都是孩兒的長輩,孩兒這麼說,絕對沒有看不起長輩的意思,但孩兒只是就事論事。」陳老站起身來,說道:「廣成老弟,你就先讓光亭說下去,他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不是?光亭?」   湯光亭心道:「老狐狸,你打錯算盤了!」笑嘻嘻地道:「陳伯伯說得不錯,小侄當然不是胡言亂語。」陳老道:「那你倒是說說看,為何非你不可呢?」湯光亭道:「今年初趙光義借白雲山莊的名義,在江南廣發英雄帖,邀請江南各地的武林幫會首腦人物,到壽春參加英雄大會。名義上是聯絡感情,切磋武藝,但實際上是連絡這些有心向宋國靠攏的武林人士,作為將來他南侵時,負責內應的盟友。然而江南地域廣闊,門派幫會東分西散,屆時聯繫上又是一個問題,於是在會後,就又依區域推選當地的盟主。而既然這些組成分子是武林人士,盟主之位,便一概是以武功勝出決定的,而技壓群雄者,更可以出任總盟主。」   湯光亭將目光掃向在場眾人,輕輕咳了一聲,續道:「大家以為這些江湖人士的武功如何?當中就有一個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無極門玄璣道長,而其他與會者,大家試想,自然也都不是泛泛之輩。我當然不敢說我的武功能比得上玄璣,但如果說跑馬寨的武功,只搆得上三四流角色的話,那就算我們人手再多,再有軍務經驗,各項條件比別人再好,現場就給人比下去了,那時面子都丟光了,還要大家拼起命來幹,那有什麼味道哇?」   那陳老道:「說到比武奪帥,論武功,放眼山寨,那當是你爹最好了。但依他的身份,卻不方便前去,輪算起來,那也得由第二高手出馬。」夏大公插嘴道:「陳老該不會想說,這山寨中的   第二高手,就是九淵吧?」夏大公口中的九淵,正是陳老的兒子陳九淵。陳老被他說中心事,不禁臉上一紅。說道:「淵兒刀槍嫻熟,山上人人皆知,可不是我說他行他就行的。」   湯光亭往陳老身後瞧去,只見椅背後面站著一個青年,體格魁梧壯碩,神色英氣勃發,雖然已有幾年未見,但瞧他面容,知他便是陳九淵。這陳九淵是天生練武的材料,自小學藝,向來都是一練即會,一會即精。幼年時人小力弱,倒沒什麼感覺,及到長大成人,骨質體格益發茁壯,力氣也跟著變大,不久之後,幾乎打遍寨中無敵手,只差些臨敵經驗罷了。前些年因為本身武藝在寨中已無人能及,便下山去拜師學藝,現在在山寨中負責教導大家練拳。   若是在半年前,湯光亭面對這個高出他半個頭,壯得跟牛一樣的對手,那自然只有摸摸鼻子認輸,可是湯光亭這半年來脫胎換骨,早已今非昔比,陳老公開叫陣,他又何懼之有?於是便道:「那不知除了九淵兄之外,還有誰想上台來與光亭一爭長短,以武功決定勝出者?」   那天湯光亭在校場上雖然曾經試演過身負的武藝,但這廳上大多數的人當時並未在場,這時聽他這麼說,大都嚇了一跳。因為再怎麼說,他總是老大的兒子,要是陳九淵當場將他打下台來,讓他身上掛綵受傷那還不打緊,但要是老大臉上面子掛不住,只怕陳老這一支子弟兵以後可就有苦頭吃了。陳九淵為人木訥寡言,但是豪邁熱心,是屬於外冷內熱那一型的,近來傳授寨中其他人拳術,向他學習者有老有少,雖然不算是正式的拜師,但對他也頗有徒弟對師父的情感,這些人固然是他的支持者,而就算未與他有這一層關係的,基於他對跑馬寨的貢獻,心中也多是向著他一點。   所以大家在驚嚇之餘,都對這樣的結論感到憂心,便有人忍不住便開口阻止陳老道:「特使的事情,讓老大去處理就好了,現在到底是聽誰的?」還有人說道:「老大不是有任務指派了嗎?好好的做好自己的事不就好了。」這邊一言,那裡一語的索性指責了起來,這些人當然是與陳老輩分差不多的。   陳老聽著大家將矛頭指向自己,自己想想也有點後悔了,正想說幾句話下台階,卻聽得陳九淵上前說道:「爹!孩兒想要試看看。」臉上殊無喜怒表情,但語意堅決,任何人不能動遙陳老向來疼愛這個么兒,一時左右為難。   湯廣成道:「好了,大家別再說了,年輕人有這樣的鬥志,相當不容易,就讓他們兩個人試看看好了。不過我的條件是雙方點到為止,不管誰輸誰贏,就此結為兄弟,兩個人一起去宋國覆命。怎麼樣?陳老可以同意嗎?」   陳老又驚又喜,說道:「如此不傷和氣,又能讓年輕人歷練,真是再好不過了。」心想:「兩個人一起去。像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怎麼沒想到?無端多惹了一身腥。」   湯光亭回應父親的話,首先說道:「陳二哥,請!」陳九淵眉頭一皺,心道:「我又不是行二,怎麼叫我二哥?」卻不知原來在湯光亭的心中,大哥是楊景修,陳九淵雖然比他大上六七歲,但還是比楊景修來得年輕。   兩人來到校場當中,圍在一旁觀戰的,除了原先在議事廳開會的,還有聞聲而來的人。山豬還有刀疤老三這一支屬於湯廣成這一系的,前幾天已經見識過湯光亭的功夫,對於陳九淵近年來的鋒頭太過,心中早已全是疙瘩,非常不舒服,現在一聽他要和湯光亭放對,忍不住心中竊喜,都趕緊跑來看熱鬧。   春寒料峭,早晨的太陽,和煦地照耀在每一個場邊上的人,頓時趨走了不少寒意。兩個滿懷自信的年輕人,面對面遠遠地站著,彼此凝視對望,只顧專注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卻忘了自己也是對方專注的對象。湯光亭手中握著從楊景修那兒借來的刀,心下自忖道:「陳九淵雖是個硬底子的練家子,但是說到內力,只怕還談不上有什麼修為,自己若強催內功猛攻,他定然招架不住,不過那就勝之不武了。」下定決心,不用內勁,而且只用新練的左手刀應敵。   那陳九淵橫練外家功夫,更精通十八般兵器,這時手上則是提了一支長槍,望見湯光亭左手執刀,心想:「他是左撇子嗎?但是我記得他平時都用右手,若是中途忽然使出左手刀,不是更能有出奇的效果嗎?為何一開始就用左手握刀,讓我先有防備?要不然就是他其實厲害的還是右手刀,先用左手握刀來混淆視聽。」他是鑄劍山上第二代出類拔萃的人物,雖然木訥寡言,但只在山上教人練拳,哪能滿足他年少追逐未來各種可能的心?能有機會獨當一面,有機會與大人物相處學習成長,那麼將來成功立業,也是按部就班可得的。如今湯光亭既然平安回來,他便不再抱接掌跑馬寨的希望了,所以他決定往外發展,而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他是說什麼也要爭取的。   陳九淵看著湯光亭,內心轉過無數個念頭,最後心中暗想:「湯兄弟,這跑馬寨是你的,我不跟你爭,這外頭的差事,你就讓給了我吧?」雖然湯廣成已經說了是兩個人一起去,但兩人當中,總有個主副,陳九淵清楚得很,這會兒兩人爭的,便是這個可以拿主意的正使。   陳九淵心思甫定,說道:「湯兄弟,你年紀比我小,你先進招吧!」湯光亭笑道:「陳二哥哪的話,我年紀雖輕,下手可不輕。咱們誰也甭讓誰,哥哥一動,小弟也立刻動手,誰都不吃虧,如何?」陳九淵不喜多言,只道:「甚好!」槍頭向下斜引,輕輕觸著地面,接著忽然暴喝一聲,槍頭昂起,往前疾衝,其勢如長虹貫日,狀若矯龍出水。湯光亭但見陳九淵的身子被槍身拖著走,宛如牽著一頭餓了三天,剛剛出柙的猛虎一般,不禁暗暗讚賞。他原本以為像槍矛這一類的兵器,只有在軍隊陣戰中,步兵用來對付騎兵才比較有用,沒想到這樣一根看似笨拙的木棍,在陳九淵手中卻像是有了生命一樣。   這不僅是湯光亭看得激賞不已,場邊觀眾也早已大聲叫好起來,只有少數幾個還顧著湯廣成的面子,不敢叫得太大聲。然而不管是真心忘情的喝采也好,還是有所保留的心虛喝采也好,大家的嘴巴還張著沒來得及閉上呢,卻見湯光亭身子一矮,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前去,並在千鈞一髮之際,將脖子一歪,避過致命的槍頭,跟著左手刀出,順著槍身滑去,便去削陳九淵的手腕。   原來那湯光亭手上出招雖不用內勁,但是進退趨避之間,體內內勁自然發動,速度之快,已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眾人的那聲喝采叫到一半,都不約而同地變成了驚呼。   那陳九淵的驚訝可不亞於眾人,見湯光亭這一刀又快又急,連忙將槍身一抬,左掌伸出,便要去抓他的刀柄。湯光亭刀勢受阻,只得縮回,順勢轉過刀柄,用刀背去砍陳九淵的手腕,便這麼一阻,陳九淵已經有餘裕抽身後退。   但是湯光亭的兵刃短,陳九淵的兵器長,湯光亭哪能讓他拉開距離?右足一點,立刻又竄身向前,陳九淵倒轉槍頭的動作根本趕不上他的速度,百般無奈,只得迴旋轉身,再往後跳開兩步。湯光亭毫不放鬆,跟著踏上兩步。   便這麼一個追,一個退,雖然兩人才過了幾招,大家也都瞧出來是誰佔了上風。陳老在一旁見兒子被湯光亭緊咬著不放,空有一身功夫卻使不出來,心中焦急萬分,只想大喊:「不公平!」卻無法真的說出口,因為武器是兒子自己選的。   轉眼間兩人已經拆上了幾十招,陳九淵繞著校場不斷後退,完全都是防禦遮攔,毫無進攻的機會,忽然聽得「啪」地一聲響,只見陳九淵奮力將手中長槍一折為二,成了右手短槍,左手短棍,雙手交錯,還上了第一招。   湯光亭見陳九淵當機立斷,反應靈敏,也深感佩服,便將近日所學左手刀法,在陳九淵身上做一個充分的印證。但見他直劈、橫砍、左掠、右削,在陳九淵右手短槍戳刺、斜挑,左手短棍揮擊、點打,兩面夾擊下,依然是游刃有餘。陳九淵明明只瞧見湯光亭使來使去,就只是那十三招刀法,自己卻仍是遮攔多,反擊少,至此已知對方的武功其實遠遠高過自己,雖然不願就此認輸,但心中怯意已生,便不由自主地加強防守。   高手對陣,對手內心細微的變化,都能從他的出招方式,力道強弱瞧出端倪。陳九淵心生怯意,湯光亭馬上便瞧出來了,心想:「雖然此刻我只要使出這十三招刀法中裡的任何一招後著變化,就能夠取勝。不過像他這麼木訥之人,自尊心必強,不像我這麼厚臉皮。要是當眾讓他下不了台,這梁子可就結得深了。」當下橫刀揮出,故意在胸口露出破綻。   那陳九淵見了,竟也想到了這是湯光亭的誘敵之計。但他隨即又想,湯光亭若真的想贏,根本不必弄此玄虛,反正自己有敗無勝,不如賭一賭。左手一揮,斷棍脫手擲出。   湯光亭沒想到他會說扔就扔,而且方位力道,無不恰到好處,正想往另一邊閃去,卻見那短槍已經湊過來等在那裡,心想:「這就是雙手都有武器的最大好處,待此事一過,可要好好地向楊大哥請教這一招。」其勢已不能讓他不用內力了,身子一側,閃過飛來的短棍,接著伸刀一架,那槍頭正好不偏不倚地刺中刀面,那刀身注滿了真氣,槍頭這一刺,就如同刺中堅硬的巖壁一樣,「錚」地一聲,立時折斷。   陳九淵大吃一驚,但是他腦中所想的遠不及手上的反應來得快,馬上拋去斷槍,雙手便往湯光亭左手抓去。他這一手小巧擒拿,又快又準,原本十分狠辣,也非常對症,但是他剛剛那一震,右手又酸又麻,這一下雖然抓中了湯光亭的手腕,卻無力扭拗,再說湯光亭雙臂真氣充滿,就算剛剛沒有這一震,這一下能否建功,也很難說。陳九淵只覺得雙手彷彿按到了一塊燒得火紅的木炭之上,待要縮手,卻發現手掌居然粘在湯光亭的手腕上,拉都拉不動,他進退失據,頓時滿臉通紅。   便在這尷尬萬分的當兒,只見湯光亭順著自己的手勢將手中單刀摔在地上,手上那股粘力也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正不知是該放脫躍開,還是怎麼才好,只聽得湯光亭說道:「陳二哥這一手雖然逼得我棄刀,但是你失掉兵刃在先,所以這一回是小弟略勝一籌。」陳九淵一愣,知他這麼做是顧全自己的面子,心下感激,手上一鬆,說道:「湯兄弟武功高強,陳九淵輸得心服口服。」湯光亭道:「陳二哥博學多藝,小弟望塵莫及,改天有空,還要請二哥多多指教。」他這麼說卻不是客氣,而是真心誠意地要求指導。陳九淵聽他這一句語意誠懇,便道:「如果湯兄弟不嫌棄,當知無不言。」   兩人握手言和,心中更無嫌隙。原本許多抱著看熱鬧心態的,這樣的結局自然是不太過癮,不過絕大多數的人,還是希望以和為貴,如此皆大歡喜,都覺得是再好不過了。至於湯光亭居然能與陳九淵打成平手,許多人也是直呼不敢相信,成了接下來的幾十天中,人人茶餘飯後的重要話題。   而湯廣成無疑是最開心的人了,兒子不但因為有了奇遇而武功卓絕,更難得的是他居然還懂得顧及別人的面子,所謂得饒人處且饒人,更是十分可貴。   人選既定,湯廣成便擇日讓他們動身,在此之前,還交給了湯光亭一個特別的信物,以及一封書信,讓他帶去給趙光義。這一日湯光亭動身在即,一大清早,他便先去向母親拜別,接著又去見了楊景修。楊景修自然免不了還要叮囑他幾句,兩人最後才依依不捨地話別。         第十七回 歸並脫離     湯光亭這已經是第四次來到壽春了。第一回是陪著林藍瓶跟著薛遠方,渾渾噩噩地到達;第二回卻是讓萬回春擒住,無奈中還帶了一點惶恐;第三次則是與梅映雪假扮道士,偷偷摸摸地混進來。而這一次,他則代表跑馬寨,正大光明地走進城門,身邊的人則換成了陳九淵。   這四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心情,為的都是不同的理由。   大概是與壽春特別有緣吧?湯光亭領著陳九淵,大搖大擺地走到白雲山莊前,憶起往日種種,感觸良多。他現在最害怕的是,就算來到了壽春,卻仍找不到梅映雪。   那陳九淵站在白雲山莊的朱漆大門前,等了一會兒,回頭瞧見湯光亭怔怔地發著呆,輕輕問道:「湯兄弟,是這裡了嗎?」湯光亭倏地回過神來,忙道:「沒錯,便是這裡。」陳九淵聽了,便直接上前敲門。   擦得發亮的銅門環,敲在沉重的木門上,發出悶悶的響聲。門後一個十五來歲的門童應了一聲,將門拉開一個小縫,見陳九淵面生,兩隻眼睛上下打量了一會兒,說道:「你是誰啊?這麼早有什麼事嗎?」陳九淵將名刺投入,說道:「麻煩小哥通報一聲,我們有事求見趙王爺。」   那門童又打量了他一下,看看手中名刺,說道:「那你等一會兒。」將門關上。半晌,門後聲響,卻是那小童說道:「丁總管,這人就在外面。」接著門一開,卻是丁總管帶了兩個彪形大漢,手執棍棒,來瞧究竟。陳九淵待要開口,身後湯光亭先說道:「丁總管,好久不見了,身子安好嗎?」原來趙光義將行館設置在白雲山莊內,還是個秘密,時值宋廷將對南唐用兵之際,在時機上相當敏感,所以丁總管一聽到門童報說有人要拜見王爺,就先領人出來察探。   那丁總管聽到這聲音,心中一驚,先往陳九淵身後一瞧,霎時出了一身冷汗,只覺得肩膀又隱隱作痛了起來,說道:「拿來!」那門童道:「什麼?」丁總管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道:「名刺拿來!」門童趕緊將手中的名刺遞上,瞧他的神色,心想:「你是中邪了嗎?」只見丁總管接過名刺,也沒看上面寫些什麼,就說道:「原來是湯……湯爺,有事找王爺嗎?」他只以為湯光亭,是為了他向萬回春、林延秀透露了林藍瓶被人帶走的事,回來來找他晦氣,心中栗六,忐忑難安。雖然他極力想掩飾自己的恐懼,但是一開口,聲音還是出賣了自己。   湯光亭笑道:「來找王爺,當然是有事啦,誰沒事找王爺呢?找他泡茶聊天嗎?我是回來向王爺覆命的。」丁總管陪笑道:「是,是。」身子往後一讓,說道:「請,請,裡面請。」將門童還有跟隨而來的兩個大漢斥退,獨自領著湯陳二人往趙光義所居住的廂房而去。   湯光亭見這一路上的巡邏侍衛人數,比上次來時多了一倍有餘,心中想道:「瞧這態勢,大戰只怕一觸即發。」來到廂房門外,但見不僅有重兵把守,而且崗哨重重。侍衛長見丁總管領了兩個人過來,不待三人走進,便上前說道:「丁總管,王爺好像沒有召見你吧?有什麼是嗎?」丁總管將湯光亭的名刺遞上,恭恭敬敬地說道:「這兩位爺是江南來的,辦妥了王爺交待的事,特回來覆命。」湯光亭心想:「丁總管這人倒是乖覺,我只說回來覆命,他便幫我安上了前因。」   侍衛長瞧著名刺,說道:「王爺正在看書,還說不定見不見呢,等我先通報,你們自在這裡候著。」丁總管道:「有勞大人了!」那侍衛長轉身進去不久,忽聽得裡面靴聲橐橐,卻是趙光義親自出來迎接,笑道:「湯兄弟,本王正擔心你會一去不回哩,見到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湯光亭迎向前去,躬身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小可既然答應了王爺,豈有食言的道理。」趙光義笑道:「是本王錯了,是本王錯了。丁總管,你去準備一下,我要和湯兄弟,還有他的這位朋友,好好地喝一杯。」   那丁總管巴不得趕緊離開湯光亭的身邊,趙光義這一句吩咐就如同解開了他身上的咒語一般,飛也似地去了。趙光義自與湯光亭往花廳上去。路上張蒼松聞訊趕到,他的身後還跟了一個和尚。   湯光亭瞧這和尚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卻正好瞧見那個和尚也笑著瞧著自己,忽然想起他是誰來,當下說道:「你……你不是那個萬小丹的朋友嗎?你怎麼當起和尚啦!」那和尚道:「這還要感謝王爺成全。」原來這人便是那個光頭焦贊,他多年前因故被迫還俗,離開少林寺,更因來頭頗大,不但再無寺廟肯收留他,就是連能不能再出家一次都成問題。原來再趙匡胤的控制之下,境內不但寺廟數量很少,而且每間寺廟兩年僅能一度,人數也在嚴格控制之中。但他生平素無大志,就是一心想當和尚,於是才在萬回春的引介之下,來到白雲山莊幫趙光義的忙。趙光義瞧他武功高強,便幫他要到度牒,更答應他天下一統之後,在江南找一處寺廟讓他主持。   趙光義道:「兩位原來認識,那真是太好了,待會兒焦大師便一起好了,我讓人再多準備素菜。」眾人來到花廳就坐,酒便先來。三杯黃湯下肚,湯光亭便將父親交給他的信函,與一樣特別的信物一一呈上。趙光義首先展信細閱,卻是湯廣成寫的一封書信,信末並說附上前人所留吳時楊行密的兵符為信物,並要求趙光義等同給予符節以為憑證。趙光義拿起那個兵符一瞧,卻見是個竹牌,上刻有虎形花紋,觸手細滑,隱隱發亮,是有相當年月的古物。揮手招來侍衛長,在他耳邊細言幾句,那侍衛長應命而去。   趙光義十分滿意地道:「湯兄弟能信守諾言,本王自然要給你一個交代,否則將來要怎麼合作呢?來,為我們的合作再乾一杯!大家一起來!」張蒼松很少見他如此開心,心下暗暗納罕。不久那侍衛長轉回,雙手捧著一個紅漆托盤進來,走到湯光亭身邊。趙光義說道:「這是我晉王府親兵統領腰牌,湯兄弟帶回去給令尊,他日若有人拿著跟可以跟此腰牌符合的令牌去到鑄劍山,便是我派去的信差。」湯光亭大喜,再拜接下。張蒼松雖感驚訝,但亦上前道賀,一時觥籌交錯,一派和樂。陳九淵不禁心想:「這件事原也易辦,只不過『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看門的反而更神氣,還好湯兄弟吃得定他們,若是我自己前來,只怕第一關都過不了。」   既然把最要緊的事情先辦妥了,閒談間,湯光亭便有意無意地問起丁白雲與萬回春。趙光義道:「他們師徒兩個跟著大夥兒到江南辦事了,本王鳩佔鵲巢,代他們坐鎮在此,正好偷一偷閒。哈哈哈!」其實宋軍已經悄悄開拔,半個月之內,就會先到壽春,趙光義在此佈置,卻說自己偷閒,只是一種保密的手段。   湯光亭假裝驚訝道:「他們到江南去了?怎麼不讓小弟做東道呢?可真不夠意思。」趙光義若有所思地道:「啊,不如湯兄弟也前去接應吧?聽玄璣道長說,這件事倒是挺難辦的。」張蒼松先是聽到湯光亭這麼問,便直覺有些不妙,想要說些什麼引開趙光義的注意,卻讓他搶先開口了。   湯光亭馬上起身接口道:「湯某義不容辭!」趙光義笑道:「那太好了,玄璣真人與湯兄弟好像有點誤會,你這次千里迢迢去幫他,正好化解前愆,日後合作,一定無往不利!」湯光亭心想:「像玄璣這麼好面子的人,實在不可能會說事情難辦,還接受一群人的支援。此事一定不尋常,萬回春與丁白雲也不可能將阿雪獨自留在這裡,再怎麼說,我都飛去看看不可。」便與趙光義請教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趙光義道:「他們已經先走好幾天了,你如果要去的話,最好盡早動身。」一邊吩咐讓人寫了一張手諭,一面讓張蒼松與他說明。張蒼松說道:「玄璣真人此次是到江西長劍門公幹。聽說長劍門在江南,是僅次於無極門的一大門派,門徒眾多,勢力頗大,但是向來與南唐朝廷往來密切,此行的目的是希望勸降長劍門。無極門與長劍門淵源頗深,因此由玄璣真人率眾前往。」   湯光亭說道:「那太巧了,我與長劍門的宋鎮山、周應祥都很熟,我再去敲敲邊鼓,相信對玄璣道長想要說服長劍門門眾,會有所幫助。」心想:「只是想說服,可不必出動那麼多人,雙方一言不合,只怕就要大打出手。」果聽得趙光義說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原也想以和為貴,湯兄弟真是我的福星。」張蒼松雖然不以為然,但是也不敢多說什麼。   趙光義更要焦贊與湯光亭一同前往,囑咐道:「焦大師,這湯兄弟已是我大宋的盟友,見到玄璣真人時,請代本王與他分說分說,可別讓他們打起來了。」又提醒湯光亭道:「玄璣已受宋誥封為『真人』,如果可以稱他為玄璣真人的話,就可以拉進彼此知之間的距離了。」湯光亭偷偷地想笑,但還是忍住了認真答應。   於是趙光義這一席酒菜,既為湯光亭接風,也為他餞行。湯光亭心裡掛念著梅映雪與林藍瓶,酒足飯飽立刻告辭,趙光義親自送到大門口,這才作別。   拿著趙光義的手諭,三人在驛站中立刻牽到三匹駿馬,往南而去。一路上晉王的手諭相當好用,尤其三人騎的都是官馬,在官道上奔馳相當醒目,各處驛站官員熱切接待,讓湯光亭頗有飄飄然的感覺。   三人一路換馬,第二天中午便到了江邊的懷寧縣境。湯光亭原本以為過江之後,可能還要費一番功夫,甚至賄賂江南守軍,才能通行,沒想到宋國晉王的名號,在江南依舊響叮噹。南岸的唐軍見是宋國官船下來的人,馬上笑逐顏開,連忙上前迎接,那船上的人為了要巴結湯光亭等人,還特別跟南唐守軍說道:「這三位爺可是我大宋晉王的客人,你們可得小心接待了。」那守軍統領一聽,腰可彎得更低了,忙道:「失敬,失敬,不知爺兒們要上哪去?可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   陳九淵聽他居然對著他自以為是宋國的官員自稱下官,覺得這簡直是太離譜了,正想挖苦他兩句,忽聽得湯光亭說道:「方便的話,幫我們弄三匹馬來,我們還要趕路呢。」那人聽了笑道:「這容易辦!」叫人牽過馬匹伺候。湯光亭躍身上馬,摸出一錠銀子,說道:「給弟兄們買酒喝。」那人歡天喜地地接過,再三稱謝,目送著湯光亭等三人絕塵而去。   過江之後,若往東去,不用半天便可到達鑄劍山。那湯光亭原本有意讓陳九淵拿著趙光義的符節先回鑄劍山去,但陳九淵好不容易可以下山一趟,也想到長劍門去看一看,這一個名聞遐邇的幫派。湯光亭想起自己剛下山時,也是想到處瞧瞧新鮮,再說他此去雖然內心想的是私事,但實際上也擔負了趙光義的指令,於是便同意了。   三人繼續溯江而上,傍晚時來到了一處小鎮,問了土人,才知此處叫「蔡家嶺」,要到長劍門最近的距離,就是換成水路,直接越過鄱陽湖,就可以到達在鄱陽縣境,樂安河邊的長劍門了。   由於天色已晚,再加上一連趕了兩天一夜的路,三人都頗感疲憊,於是便在小鎮上找了客店早早投宿。湯光亭想那焦贊與萬小丹的關係非常,所以跟萬回春也應該很熟才是,晚飯過後,便來到他所休息的客房中串門子。焦贊請他入內坐了,吩咐小二送上一壺茶。   焦贊詢問他的來意。湯光亭道:「我們明天就能抵達長劍門,依行程算來,玄璣道長應該比我們早到了一天。焦大師應該知道,我與萬掌門有一些誤會,與玄璣道長也有過一些爭執,我是怕明天一見面,他們不願跟我握手言合是一回事,要是反而壞了王爺交代的事情,那可就糟糕至極了。」焦贊不解地道:「你不是在王爺面前說得信誓旦旦,自信滿滿嗎?怎麼事到臨頭就沒主意了?」語氣中有些不滿。   湯光亭唉聲歎氣地道:「焦大師,你是出家人,清心寡慾,與世無爭,就算我兩曾經差一些為了萬小丹師兄對立,但是事情一過,便如過眼雲煙,再無罣礙。但是放眼大千眾生,幾人能夠?就說同是出家人的玄璣道長,也是熱衷名利之人,再加上他武功又高,小弟此次前去,只怕是凶多吉少。」說著說著,低首搖頭,顯出相當憂心的樣子。   那焦贊武功雖高,心思倒是十分單純,湯光亭這兩天與他相處下來,心中便有譜了,於是既順著他的意捧他,又打動他的惻隱之心,希望能讓他站在自己這一邊。果然那焦贊一聽到他說自己清心寡慾,是真正的出家人,那可真是搔到心坎裡,暖洋洋地十分受用,當下便道:「王爺吩咐老衲跟著過來,就是想要請我當個和事老。湯兄弟儘管放心,只要有我在,絕對能夠擔保你的安全。」   湯光亭見他入了殼,心中竊喜,但依舊面有愁容地道:「小弟若真是貪生怕死之人,這次就不會自告奮勇地要來江西了。」焦讚道:「既是如此,那又為何呢?」湯光亭道:「其實人生在世,名利二字都是虛妄,是非成敗轉眼成空,但是我與萬掌門真的無冤無仇,只有一些誤會罷了,蒙受這樣的不白之冤,真叫人挨著不舒服,就是死了也不瞑目。」   焦讚道:「小丹那件事情,萬掌門早已不提了。而他現在新收了丁公子當徒弟,心境也好了很多,也許他早已忘了你這號人物哩!湯兄弟真的無須操這個心,他比較在意的應該是那個梅姑娘,你想想看,讓自己徒弟背叛那是什麼滋味。」湯光亭聽他說到了重點,急忙咬著道:「是啊,他既找不到那個梅姑娘,那只好把氣出在我身上了。」焦贊笑道:「萬掌門不是那種人。再說他也找到梅姑娘了,也且看那個樣子,萬掌門只是略施薄懲,並沒有太為難她。」   這雖然在湯光亭的意料之中,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吃驚,說道:「是……是嗎?我還以為萬掌門會清理門戶哩!」焦贊搖頭道:「你對萬掌門的成見太深了,明天到了長劍門,你就見到梅姑娘好端端的站在他旁邊。到時我再幫你分說分說,我想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得要顧全王爺的面子……」湯光亭插嘴道:「梅姑娘有跟著他一塊來江西嗎?」焦贊搔了搔他的光頭道:「這……這我可說不准了,幾天之前,在莊裡只要看到萬掌門,就能同時見到梅姑娘。後來萬掌門跟著玄璣真人離開白雲山莊,梅姑娘也不見了,所以我想她一定也跟著來了吧。」   湯光亭唯唯諾諾,又拉拉雜雜地閒扯了一堆,這才轉身告辭。回房之後,心神不寧,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到長劍門一探究竟。一個晚上都在想著如果明天看到梅映雪,該當怎麼辦?而如果找不著梅映雪時,又該當如何?竟是一夜輾轉,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既然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一大清早,最早起床的當然就是他了。草草用過早飯,立刻就催促著兩人上路,那鄱陽湖湖面雖廣,但三人只是往東南角的鄱陽縣,一個多時辰之後,三人站在船上,張目眺望,就已經可以瞧清楚岸邊行人了。   那長劍門位於樂安河與昌江匯流處的岸邊上,因為是江西的第一大門派,所以梢公也知道它的位置所在,好不容易靠上了岸邊,草叢中忽然閃出兩個大漢,喝道:「今天這裡不對外開放,趕快調回船頭,哪裡來哪裡去,否則的話……」一言未了,湯光亭飛身上岸,啪啪兩聲,點了他們兩人的穴道,拖到一旁的草叢裡。焦讚道:「瞧他們的打扮,好像是晴天霹靂孟非凡的手下,干麻二話不說就點倒了他們?」   湯光亭道:「大師認得他們?」焦讚道:「認識是不認識,不過這身穿著,我曾在白雲山莊裡見過,是孟非凡的手下無疑。」湯光亭道:「那他們認得大師?」焦讚道:「看他們那副凶霸霸的樣子,好像不曾見過我。」湯光亭道:「那不就得了。我們為了怕玄璣道長跟宋鎮山大打出手,所以才一路急著追趕,前來調解,這兩個看門的我們一個不識,要是在這裡耽誤了大事,豈不冤枉?我只是點倒了他們,過了一會兒穴道自解,不會有傷害的。」   焦贊聽了,倒也想不出這麼做有什麼不妥,於是便不再異議。三人一路向前,路上又碰到了幾個出來攔路的嘍囉,湯光亭如法炮製,一一料理,不久便來到了一處大莊院的圍牆前。湯光亭與焦讚的內力深厚,遠遠地便隱隱聽到了裡面傳出的刀劍交斫聲響。湯光亭臉色一變,低聲說道:「來不及走大門了,直接翻牆過去吧!」焦贊點了點頭,兩人毫不停步,飛身竄上牆頭。陳九淵大吃一驚:「原來湯兄弟的功夫這麼好。」找了一株長在牆邊的大樹,這才跟著援樹攀牆而過。   那湯光亭與焦贊循著聲音一直往前尋去,穿過幾處長廊中庭,最後終於來到一處廣場前,廣場對面有一處石台,台上兩人高飛低竄,劍光霍霍,緊緊纏鬥在一起,台下黑壓壓地都是人頭晃動,但是很明顯地分成兩邊站立。一邊是一群道士,湯光亭所認識的善清、永清都在其中,另一邊則是清一色身著黑青色長袍的長劍門門人。   台上除了兩個正在激鬥的兩人之外,兩端還各自站了幾個人,這些人湯光亭也大都認識,無非便是玄璣、薛遠方、康永疑一邊,而宋陣山與周應祥則在另一邊。   焦贊身子一動,便想上前去,湯光亭身手一攔,說道:「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打起來了,我們先瞧瞧情況再說。」焦贊聽著有理,也就按耐下來。在此同時,湯光亭的眼光也快速地在眾人的面容上搜索著,心想:「萬回春若在這裡,阿雪一定也就在附近,像阿雪這麼重要的人,他是絕對不會放心將她獨自留在哪裡的。除非……除非……」他不敢多想這個除非的解釋。驀然間,他看到台下有一個人,身材形貌與萬回春非常相似,但是因為距離太遠了無法確定,於是便道:「焦大師,我往前面去一下。」焦讚道:「我跟你一起去。」   湯光亭根本無心去管誰有沒有跟來,小心翼翼地往前靠近人群,忽然那人回過頭來,卻不是萬回春是誰?連忙往他身旁四周瞧去,果見在他身後有一個男子裝扮的年輕漢子,身形有點太過瘦小,雖然低著頭,但是慘白的臉色約略可見。當下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去。   原來長劍門的開山祖師譚紫霄,原是無極門第四代弟子,論起輩分,還是現任掌門玄璣真人的師叔。當年不知何故脫離師門,跑到江西另開長劍門一派,不過當時譚紫霄的脫離並未惹出江湖風波,而且還與無極門約為兄弟,同氣連枝,往來十分頻繁。   不久之後玄璣真人的師父接任無極門,才知道原來有「天罡正一神劍」這一門掌門武功,而譚紫霄脫離師門之後,不但武功聲名大噪,而且還將長劍門經營得十分興旺。所以令他不得不懷疑,譚紫霄是因為不得師父歡心,知道接掌無極門無望,偷偷帶走了這一門武功秘笈。於是他表面上不計此隙依舊與長劍門相互來往,暗地卻派人布樁查探,但多年來皆無所獲。   事隔多年,玄璣從他的師父手中接過掌門,同時也接下了他心中的這個謎團。現任長劍門掌門姚奉達不愛出風頭,在江湖上沒聽說過有什麼作為,那還沒什麼,但是近年來宋鎮山的武功大進,頗有凌駕無極門之勢,已經讓玄璣頗為不快,而長劍門更在他的主持之下,結交當地官府,藉以提昇在武林中的地位,直接威脅到無極門在江南的勢力,更是讓玄璣臉上掛不祝不過這倒是提醒了玄璣,他師父臨終前的那一番遺言交代,這麼思前想後,深信宋鎮山一定是得到了譚紫霄當年從本門偷走的武功秘笈,而說不定這份秘笈就是「天罡正一神劍」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玄璣可是一刻也忍受不了。   於是玄璣便決定趁此次依附宋廷之姿,受詔賜封「真人」之勢,與趙光義極言長劍門是統一江南武林的最大威脅,若是不能勸得長劍門歸降,就必須一舉殲滅。趙光義對此沒有太大的意見,畢竟這是武林幫派私底下的動作,只要能翦弱江南的反抗勢力,在他來說都是多多益善的。   玄璣得到趙光義的首肯,聲勢大振,馬上浩浩蕩蕩地率眾闖到長劍門,若是姚奉達同意回歸無極門,那麼玄璣兵不血刃,就可以揭曉幾十年來的秘密,而若是姚奉達不同意,那麼玄璣便打算挾著這一幫武林人士,假借宋國的授意,一舉將長劍門挑了,以絕後患。   帶了這麼一大群人,雖然南唐也買宋國的賬,在一路上多與方便,但還是因為人多口雜而耽擱了不少時間。所以湯光亭才能在馬不停蹄的一路追趕下,只差了兩個時辰,在同一天內趕到。只不過玄璣並派的提議,當然受到了姚奉達的嚴詞拒絕。姚奉達同時還用言語擠兌住玄璣,當場揭破他的私心,並說有種就一個一個出來單挑。於是便形成了玄璣派出門下十名弟子,上場對長劍門十名弟子,而康永疑、萬回春等人在場邊看戲的局面。   這時雙方輪到第三人上場,前面的兩場較量,無極門不但包辦贏了兩場,還將一名長劍門弟子殺成重傷,這一場若再得勝,無極門氣焰大增,贏面就很大了。   由於無極門幾乎是勝券在握,重頭戲也還在後頭,所以跟隨而來搖旗吶喊的各路英雄,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四處張望。丁白雲在湯光亭與焦贊出現的同時,就已經發現他們兩個的行蹤,待他們兩個走近,發現其中之一是湯光亭,更是吃了一驚,連忙將此事告知萬回春。萬回春知道後,便悄悄與康永疑商量。   那康永疑對於湯光亭那一日,在王爺面前大出風頭的事情,雖然有點幸災樂禍之心,但是卻不認為自己會治不了這個小鬼,眼見萬回春言語之中頗為憂心,便自告奮勇要去擒他,一來除了也有用他來交換九轉易筋之秘的用意,二來還可以向玄璣立威。   於是他從另一邊溜下石台,逕往湯光亭所在位置竄去,手中哭喪棒抬起,便往湯光亭右耳點到。   湯光亭這一往前踏出沒有幾步,忽然覺得耳畔生風,便知有人暗施偷襲,百忙中將頭一低,從另一邊竄了開去,接著只聽到一聲:「住手!」跟著「霹啪」聲響,康永疑的身子從他的頭頂上飛過,輕輕地落在石台前。   那台下眾人大都看到了這一幕,驚訝之餘,都朝湯光亭這邊瞧來,而便在此同時,台上一聲輕呼,一道人影撞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卻是長劍門弟子又輸了一常站在一邊的薛遠方,對於台下的騷動視而不見,說道:「姚掌門,你們又輸一場了,你們是就此認輸呢?還是要再比下去?」宋鎮山冷冷地道:「薛師叔,你不必每一場都問一次,我長劍門當然是力戰到最後一人。兆和,下一場由你上陣。」宋鎮山身後聞聲轉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躬身道:「是的,師父!」薛遠方道:「宋師侄執迷不悟,只是多傷弟子,又何苦來哉?善清,朱兆和是你師侄,也是你的晚輩,下手別太重了。」善清嘴角含笑,應道:「是!」   兩人尚未走到場中,台下又騷動了起來,只聽得康永疑說道:「焦大師,你這是什麼意思?」原來剛剛他偷襲湯光亭不中,更欲追擊時,卻是焦贊一掌拍來,勁道猛烈,康永疑不得不接,在準備不及之下,一接之後,又震得他手臂發麻。康永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可拉不下這個臉來,便出言質問。   焦讚道:「康先生出手偷襲,原是你的不對。」康永疑道:「我偷不偷襲,與大師何干?大師可別忘了,你是站在哪一邊的?」焦讚道:「康先生不問,我還忘了說。老納奉了趙王爺之命,特別陪同湯兄弟前來,自然得保他生命安全。」康永疑暗暗吃驚,問道:「此話當真?」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是多此一問,因為焦贊心思單純眾人皆知,而既然單純,就不太會編造假話。所以既然他都這麼說了,那麼此事就一定真的了。   玄璣注意到他們的談話,朗聲道:「焦大師、湯兄弟,你們來得正好,上台來吧!康先生,你也一起上來吧!」焦讚道:「甚好!」心想康永疑不至於再為難湯光亭,便率先飛身上台。康永疑一擊不中,自然不願自貶身份,再追擊湯光亭,也躍上台去。湯光亭微微一笑,說道:「二哥,你在台下等我。」原來陳九淵此時也已趕到他身旁。   湯光亭慢慢地踱步上台,一邊搜索著萬回春的蹤影,但原先他所站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而他腳下也不停步,走上台抱拳與玄璣道:「真人喜從天降,精神健旺,當真可喜可賀!」玄璣知他言不盡實,但不願在這節骨眼上多生事端,便道:「湯兄弟遠道而來助陣,貧道感激不盡,待此間大事一了,再由貧道作東,請湯兄弟喝上幾杯,如何?」湯光亭笑道:「真人太客氣了,小可受之有愧。」兩人哈哈一笑。   場中善清與朱兆和早已開打,台下既已無事,眾人的眼光都又回到台上來。湯光亭但見善清劍法嚴謹,攻守有度,手段相當高明,再見那個叫朱兆和的,出劍卻相當快速,而且雷霆萬鈞,威力驚人。湯光亭心想:「這人不虧是宋鎮山的徒弟,照他這樣出劍,只要餘力不衰,善清只怕挨不祝不過反過來說,只要善清守得好,所謂強弩之末,敗革不穿,朱兆和衰弱下來的時候,也就是他下台的時候了。」   湯光亭存心搗蛋,看了一會兒,便道:「這善清師兄的劍法相當不錯,不過比起薛道長來,還差那麼一截。」薛遠方心道:「你說的不是廢話嗎?我是他師父,當然比他要高明。」但他不知現在的湯光亭武功大進,正納悶著玄璣師兄為何對他如此客氣,當下並不搭理。只聽得湯光亭續道:「你瞧,他這一招左手肘抬得太高,若是薛道長來使,右手劍上的內力強勁,自然可以補過,但是善清師兄的內力火候還不夠,要用這一招,可有點太勉強了。」薛遠方聽他竟出言數落自己徒弟的武功,忍不裝哼」地一聲,說道:「是嗎?」   湯光亭正是要他搭腔,續道:「當然啦,你瞧,他這一劍可又刺得太重了,若是道長來刺,這位朱兄弟自然不得不防,但是善清師兄的勁道可強不到朱兄弟哪裡去,若是朱兄弟順勢搶上,善清師兄恐怕要吃虧。」那善清聽了不禁有氣,心道:「你這臭小子懂個什麼?居然敢在我師父師伯面前大放獗辭。」但薛遠方師徒卻十分有默契地來個相應不理,都想先打敗了朱兆和再說。   湯光亭見狀,更毫不鬆口,不論見到什麼,都隨意批評。起先玄璣想他順口胡謅,並不以為意,但聽到後來,也不經意地照著他說的內容,往善清的劍上印證而去,但覺湯光亭所說,並非全無道理,這一下子他又驚又怒,再瞧了幾招,卻是驚訝多,而怒氣少了,心中駭道:「這小子目光如炬,日後大是勁敵。」那宋鎮山在一旁比玄璣更早瞧出,心道:「不過幾日不見,他居然能有如此見識,實在令人刮目相看,而他又怎麼與無極門結交了呢?而既與他們一道,卻又當場指摘善清的缺點,難道他有心幫我嗎?」   雖然搞不清楚湯光亭的用意,但他所指出的卻都是事實,於是便喊了朱兆和一聲,使了個眼色,那朱兆和會意,點了點頭。原來這朱兆和的悟性奇高,向來便是宋鎮山的得意門生,是長劍門第四代的佼佼者。其實他也是場中除了玄璣與宋鎮山之外,第三個瞧出湯光亭所言非虛之人。這會兒又得到了師父肯定的眼神,當下在無懷疑,刷地一劍,便往湯光亭所指點出的缺點削去。   湯光亭見朱兆和聽懂了自己的話,不由得輕鬆了起來。這一邊宋鎮山瞧了,則是對徒弟這一劍用得恰到好處,頗為讚許。而另一邊玄璣見他忽然變招,心中卻暗道:「糟了!」   果聽得「噹」地一聲,善清連滾代爬地,才躲過朱兆和這一劍。朱兆和擅使快劍,立刻跟著搶上。他見先前本門弟兄都是受重傷而敗陣,這一下更不客氣,連剁帶刺,全往善清身上招呼。但畢竟那善清的劍術,在同一輩的無極門當中,排名僅次於三清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朱兆和這一陣使蠻勁狂攻,竟無功而返。湯光亭見他不得要領,便道:「善清師兄這一陣守禦倒防得好,只不過他刻意將左肩後縮,難道是他左後邊防守較弱嗎?」   朱兆和此刻再無懷疑,身形一閃,繞往善清的左側。善清左腳後退,馬上轉了過來,朱兆和跟著轉了幾圈,心想:「好像不大對,他只要動動左腳,我就得跟著轉半圈,如此下去,在打倒他之前,我可能就先累死了。對了,我何不……」劍光一閃,逕往善清左腿削去。善清見狀,知道他的心意,跟著一招「百鳥朝凰」也往下架去,卻沒料到這一架撲了個空,暗暗吃驚道:「是聲東擊西之計!」急忙回劍自保。   但他的速度原就沒朱兆和快,一心只想到用力使勁,手忙腳亂之際,忽然左小腿一痛,卻是被朱兆和一腳踢中,還沒來得急查看傷勢如何,同時朱兆和第二劍又已經向左肩刺來。他第一個反射反應,就是左腳往後一退,但是他這一次卻因為左小腿疼痛,這一退差了有五六寸,「嗤」地一聲,左肩中劍,善清更往後退,左腳一絆,跟著仰天摔倒。薛遠方見狀趕緊搶出,朱兆和不能再進擊,長劍斜引,說道:「承讓!」這一仗,卻是長劍門得勝。   湯光亭不禁笑道:「朱兄弟竟能引得善清師兄露出破綻,可以說是相當聰明了。」善清中劍受傷,含怨退下,薛遠方雖不明究裡,但也知善清之敗,定與湯光亭有關,只是本門掌門在此,不好當面發作,只是怒目以對。只聽得玄璣頗為不悅地道:「湯兄弟好像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焦大師,你確定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而來的嗎?」   焦贊一臉尷尬,說道:「湯兄弟確實是奉了王爺之命,特地來襄助真人一臂之力的。呃,湯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剛剛你不該……」湯光亭打斷他的話,說道:「不該什麼?難道這幾場比試,不是無極門與長劍門相互切磋武藝,以武會友嗎?」   宋鎮山道:「我門前兩場比試的弟子,都被打得筋斷骨折,傷勢不輕,哪裡是以武會友?玄璣師伯簡直是要血洗我長劍門。」玄璣也不客氣,說道:「如果害怕的話,現在棄劍認輸也還來得及。」宋鎮山道:「師伯不必再言。我們也已勝了兩場了,接下來是哪一位師兄要指教?」   玄璣道:「湯兄弟,你也瞧見了,是長劍門執迷不悟,非是貧道心狠手辣。湯兄弟若是真心前來助陣,那只在一旁瞧著便了,將來到王爺面前,大家都好辦事。」湯光亭左顧右盼地道:「那林延秀兄妹呢?他們兩個自幼便受到宋先生的照顧,他們兩個人的性命,還是宋先生救的,難道在這節骨眼上,一句話也沒有嗎?」   宋鎮山搖頭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神色慼然。那林延秀從康永疑身後出來,說道:「湯兄弟不必說話損人,宋先生的大恩大德,林延秀沒齒難忘,但此事攸關天下百姓安危,個人的榮辱恩惠,只好先擺一邊。宋先生,只要你肯答應歸順大宋,玄璣道長絕對不會為難大家的。先生執意不肯,難道還認為南唐才是正統嗎?」宋鎮山道:「若是大家好好坐下來談,那還有得商量,而若是硬要將長劍門歸並無極門與這件事扯在一起,那就請林公子不用說了。」林延秀神色尷尬,訕訕退下。   湯光亭心道:「原來如此。」便道:「那請問玄璣真人,為何麼要叫長劍門歸並無極門呢?」玄璣道:「無極門與長劍門本為一家,所以這件事屬於本門門內私事,與外人無涉。」湯光亭道:「真人這麼說就不對了。真人既受朝廷誥封,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小可在奉派來江西之前,趙王爺明明與我說,要我協助真人勸長劍門歸降。真人現在卻要將長劍門挑了,到時王爺要一個只剩老弱殘兵的長劍門又有何用呢?焦大師,王爺那時是這麼說的,沒錯吧?」焦讚道:「是……是,大致如此,沒錯。」其實趙光義並沒有一定非要長劍門歸降不可的意思,而若是長劍門不願歸降,也授與了玄璣處理後續的權力,只是湯光亭這麼前後連貫,自行推想趙光義的本意,好像也合情合理,倒是不容易辯駁。   忽然林延秀身後轉出一個妙齡少女,嚷道:「湯大哥,你想辦法救宋先生一救,有人……有人想假公濟私……」林延秀上前拉住她,說道:「別胡鬧!」那少女哭道:「哥,你變了,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你為了報仇,想得王爺的歡心,就什麼都不顧了是嗎?」林延秀臉色大變,低聲喝道:「住口!不要再說了!」將她拉了回去。   原來這個少女便是林藍瓶,湯光亭見她身形憔悴,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不覺有些心疼,但他不方便在此時此地表現關心,於是便道:「照啊,你瞧,連林姑娘都知道我所言非虛,所以依我之見,我們還是先把王爺的事辦了,長劍門要不要歸並的事情,你們自己在去慢慢談。」   那薛遠方此時再也忍耐不住,脫口說道:「你是什麼東西,又有什麼資格,跟我們談什麼『依你之見』?」話沒說完,手中長劍已經直指而出,竟直往湯光亭的門面刺去。   這薛遠方再怎麼說也長了湯光亭一輩,他自恃身份,原來這一劍只是想刺到他眼前三寸之處,然後再忽然頓住,只要能嚇得他當場屁滾尿流,那麼他之前所說的一番話,自然也就失去公信,說不定他嚇得抱頭鼠竄,正好一舉除掉這顆礙路的石頭。   為怕焦贊橫加干預,薛遠方這一劍出劍之前毫無徵兆,出劍之後又急又快,焦贊待到驚覺,除了大吃一驚之外,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接著「噹」地一聲清響,湯光亭右手不知何時抽出背後長劍,執劍在手,氣定神閒地站在一旁,而薛遠方則是右手發麻,一臉驚愕地不敢置信。   湯光亭故作輕鬆地笑道:「薛道長這是什麼意思?這件事情我有沒有資格置喙,自有王爺評理,犯不著想殺人滅口吧?」焦讚這時也回過神來,連忙道:「薛道長,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會是真的想要人命吧?」那薛遠方偷襲是事實,但他根本無心傷人的話,此刻卻說不出口,還真是啞巴吃黃蓮。面對兩個人的質問,心中是又驚又怒,但是漲紅了臉,不願多說一句。   湯光亭得理不饒人,更道:「由此可見,薛道長也是認為於理有虧,這才會動了殺機吧?不過好可惜啊,這一劍殺不了我,這嘴又長在我身上,只怕從此也停不了口了。」玄璣冷冷地接口道:「湯兄弟這麼說,是執意與我作對囉?」湯光亭道:「我不是與真人作對,而是奉了王爺之命……」玄璣阻止他,說道:「王爺也授權我全權處理此事。既然我倆都身負王命,就不要再提王爺兩個字。我只問你,你是說你管定這件事了,是嗎?你可得仔細考慮清楚了。」   湯光亭知道玄璣要他將公事擺在一邊,只論私誼。自己若是不從,那就算從此結下樑子,而且今天日落之前,趙王爺這張牌,也暫時失效了。   說起來,湯光亭與長劍門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交情,而之前與無極門的衝突,也是因為楊景修的關係而起。按理,他之所以會來江西長劍門,為的只不過是要找梅映雪,或甚至是林藍瓶,實在沒有必要在這個關節上多惹無極門。   湯光亭目前的心態,的確是做如此的考慮,但是他滿腦子的英雄俠士主義也同時作祟,尤其林藍瓶剛剛才哭著對他做出請求,而在林藍瓶面前轉變形象,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俠,一直是他的願望。   湯光亭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他想,如果是楊景修在這兒,他會怎麼做呢?他當初獨自一人招惹無極門上下,為的只是路見不平,又跟何人有啥相干?所謂威武不能屈,就是用在這個時候吧?   這樣的念頭在湯光亭的腦海中匆匆閃過,心中已有了主意。於是便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無極門在江寧地方,欺騙佔人田產,誘拐良家婦女,強搶豪奪,偷矇拐騙,簡直是無惡不作,像這樣的門派,連像我這種在鑄劍山落草當強盜的三流腳色,都不屑與之為伍,長劍門在江西好大名聲,如何肯與你合併?玄璣道長身為一門之長,不思振作整頓,改邪歸正,竟還狐假虎威,要脅他人受你擺佈?道長受朝廷賜封『真人』兩字,難道不覺得居之有愧嗎?」一番言語,咄咄逼人,好不容易一口氣說完,雖然心兒砰砰地猛跳,但是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   無極門門人聽他說完,各各面有怒容。玄璣冷冷地道:「你滿口胡說八道,壞我名聲,光此一項,就足以治你死罪。」湯光亭豁了出去,哈哈笑道:「哎喲,人家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現在反而是真人只說假話,難怪我義兄要說,所謂無極門,就是無恥之極。」語調一轉,續道:「無極門人將我義兄好好男兒,關在地牢裡,折磨得不成人形;真清道人在無極門裡,迷姦良家婦女,更囚禁當成禁臠。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你想治我死罪,不過就是拉不下這個臉,想殺我滅口。無極門動不動就殺人,濫殺無辜就像家便飯,我又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玄璣道長想殺我,那又何足道哉!」   薛遠方道:「你真的去過我無極門?我陸師兄坐鎮門內,豈能容你胡來?」湯光亭道:「陸道長不愧半劍俠名,是無極門唯一的異數,若不是他自知理虧,我豈能從中救出兩人,還能全身而退?」薛遠方道:「你既承認大鬧我無極門,那今天就更不能讓你走了。你得跟著我們回去,待我們查明無極門所有的損失之後,再依罪論處。」湯光亭道:「那也不用麻煩了,我殺了兩個人,一個叫真清,另一個不知道名字。另外還傷了一個人,好像叫方遠重,傷勢不輕,現在也不曉得死了沒。巧得很了,他們三個剛好都是道士。」   現場的無極門弟子,包括玄璣與薛遠方等人,都吃了一驚。那玄璣更想:「陸師弟竟然任由殺害無極門弟子的人犯逃離,已經形同背叛師門,回去之後,若不抓他開刀,日後我還有何顏面帶領無極門眾人?這群長劍門門人也一定會暗中作怪,屆時將永無寧日了。」在他心目中,長劍門今日回歸已成定局,反而不用擔心,他操心的是他的師弟陸遠道,武功既高,名聲又好,若是任由他這麼放肆下去,只怕以後的領導統馭上會發生困難。   他腦袋中飛快地想過這些事情,並未把湯光亭放在心上,但在長劍門面前,可不能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肆無忌憚地數落無極門,輕輕說道:「焦大師,你都看到了,這件事情已經成了我無極門與湯兄弟的私事,與王爺無關,等一下還請你不要插手。」焦贊知道湯光亭並不是個壞人,只是愛耍嘴皮子,今日若這麼喪命,倒也十分可憐,便道:「湯兄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少說幾句吧,否則我也保不了你。」還以為湯光亭是仗著自己的武功,膽子才便得這麼大的。   湯光亭道:「多謝大師關心,不過小可實在看不過去,脾氣上來了,卻也無可奈何。」焦讚歎氣道:「年輕人好勇好鬥,全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真是,唉……」不知說什麼才好。薛遠方道:「既然如此,這件事情便算湯兄弟一份,你是要加入長劍門一塊,與他們同生共死呢?還是準備自己來?」湯光亭道:「我又不是長劍門人,當然是自己上了。」   薛遠方道:「好,爽快!」看了玄璣一眼。玄璣點了點頭,薛遠方於是便道:「我無極門也不是死纏濫打,以眾欺寡之輩,我們今天以十人對長劍門十人,湯兄弟既然是孤身一人,那麼……」一言未了,台下一人飛身上台,說道:「他不是一個人,還有我陳九淵!」   湯光亭孤身犯險,九死一生,雖然舉止衝動輕浮,但是他之前那一番話,卻說得陳九淵在台下聽得是五體投地,見他大義凜然,竟也激起了他同仇敵愾之心,明知自己的武功不及湯光亭,卻也飛身上台,一起赴難。湯光亭大為感動,但不忍他在此丟了性命,便拉住陳九淵道:「這是我之前與無極門的一點私人恩怨,與二哥無涉,若是我有個萬一,還靠二哥回去報信哩!」陳九淵道:「你既喊我二哥,我們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兄弟,要我丟下兄弟獨自逃生,說什麼我也辦不到。」那台上台下,不論哪一門派,聽到他這一番話,都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道:「好漢子!有種!」   薛遠方也覺得此人頗不容易,心想:「待會兒想個辦法,盡量留下他的性命。」說道:「那你們就是兩個人了,是不是?」湯光亭想了一想,說道:「不錯!」心想:「只要我一路戰勝而去,陳二哥就不用出場了。」薛遠方道:「那麼我們也派出兩個人,只要你們能連勝兩場,你在江寧所犯的過錯,就算揭過。」湯光亭道:「那長劍門呢?你們就死心了嗎?」薛遠方道:「臭小子,你死到臨頭了,還有心情想到別人?」湯光亭道:「依我說,我連勝兩場之後,再一路挑戰上去,凡是敗在我手下的,就沒有資格再與長劍門挑戰,若是你們輸得一個不剩,那長劍門就算不戰而勝了。」其實也不需要一個不剩,只要打敗強過宋鎮山的,那長劍門自然也輸不了了。   薛遠方哈哈笑道:「我自出江湖數十年來,從未見過向你這麼狂妄的。好,就這麼說定了。」湯光亭道:「那然後呢?」薛遠方道:「什麼然後呢?」湯光亭假裝吃驚道:「我先贏了兩場,換回我的命,那你們要是輸了長劍門,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嗎?」薛遠方喝道:「你想打敗所有無極門人,別作夢了!」湯光亭道:「哎喲,這可真好笑了,凡是賭博打架,都有個輸贏,輸了賠錢,贏了沒彩金,那還比個屁呀!」   薛遠方聽了覺得有理,看了玄璣一眼。玄璣道:「那麼依你說,你要如何?」湯光亭道:「我有一個在一起朋友,前幾天卻給你們擄走了,我要你們把她還給我。」玄璣道:「是嗎?我可從沒聽過有這回事,那是何人?」湯光亭道:「少裝蒜了,焦大師前些天才在白雲山莊見過她。萬掌門,你將梅姑娘擄走這麼多天了,有什麼秘密,也早該給你逼出來了。你不是恨我吃了九轉易筋丸,恨得牙癢癢的,巴不得我早日死了嗎?咱們就賭這一把,你瞧如何?」說著,往一旁的萬回春瞧去。   只見萬回春拉著那個男裝打扮的瘦小漢子走出人群,淡淡說道:「我沒去找你,你反倒找上門來了。這樣也好,這件事情遲早要做一個了斷。」說著將身邊的那個人前推一步,將罩在他頭上的皮帽扯下,散出一頭烏黑長髮,續道:「梅映雪人就在這裡,你要想將他從麼多人的手裡救她出去,原本是毫無機會的。不過大家既然同意先將王爺擺在一邊,姓萬的也願意共襄盛舉,只要你能夠活著離開這裡,我就親自送梅映雪出去。」   湯光亭耳裡雖然聽著萬回春說話,但是兩隻眼睛卻緊緊盯著梅映雪,見她依舊低著頭,兩眼怔怔地看著地上,像是在找掉了的魂兒似的,忍不住喚道:「阿雪,阿雪!你怎麼了……」接連喚了幾聲,但是那梅映雪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對於湯光亭的叫喚恍若未聞。   湯光亭心中暗暗吃驚,急道:「萬回春,你將阿雪怎麼了?」萬回春冷笑道:「她既然不記得九轉易筋方的下落,老夫就給了她幾味藥,幫她恢復恢復記憶。若這樣還是想不起來,那她的記憶就根本毫無用處,既然如此,那便乾脆這麼過一輩子吧!」   原來正如湯光亭先前所料,鄭四方在抓到梅映雪與林藍瓶之後,便將她們送回白雲山莊。林藍瓶送交林延秀管教約束,那梅映雪自然便是交給了萬回春。鄭四方之所以心甘情願地將梅映雪交給萬回春,自然也是想得到他所答應的九轉易筋方,但是梅映雪根本不曉得九轉易筋方現在何處,而就是想編造也騙不過萬回春,只能據實以告。可是湯光亭吃了九轉易筋丸顯然是事實,梅映雪推說不知,萬回春如何肯信?但是他本事再大,也逼迫不出不知情的人吐實,情急之下,起了玉石俱焚的心,靈機一動,幾天前尋了幾味藥,與失魂散加以調和,讓梅映雪吃下,冀望可以趁在她心神喪失之際,問出實情。不過這個不存在的實情自然問不出來,梅映雪吃著份量一天比一天重的失魂調和散,卻漸漸出現反應遲鈍的現象。萬回春擔心她在有個萬一之前漏聽了什麼話,所以讓人將她扮成男裝,帶在身邊。   湯光亭雖然不知道這些細節,但是梅映雪這種反應,用猜的也猜得出來萬回春做了什麼。但見梅映雪原本俏麗的面龐,如今卻籠罩了一層陰影,懨懨頗有病容,心中又痛又怒,左手一攤,喝道:「拿解藥出來!」萬回春冷笑道:「這是才剛嘗試的調和復方,我都還不知道能達到什麼藥效,哪裡來的解藥?」   湯光亭將臉一沉,怒道:「什麼?」萬回春冷冷地道:「哼!你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湯光亭喝道:「今天就算出不去,最少也要拉你墊背!」兩人原隔著有兩三丈遠,但見湯光亭右手一抬,劍尖已經指到萬回春面前不到三尺之地,那太清就站在萬回春左前方,驚見這一劍來勢奇快無比,連忙揮劍格去。湯光亭大喝一聲:「好,這是第一場!」劍鋒一轉,便往太清右肩削去,這一招連消帶打,馬上迫得太清回劍防守,在場眾人,除了當日在白雲山莊見過湯光亭使過劍法的之外,無不駭然。雖說剛剛湯光亭擋住薛遠方襲擊之時,已經就出過手了,但是一來事發突然,湯光亭那麼一下子,大多數的人都沒瞧清楚,二來薛遠方當時也就立刻停手了,一些比較有見識的,當然就往是薛遠方手下留情的方向去猜了。   可是此刻是由湯光亭主動進手攻擊,而太清接得吃力,卻是人人瞧得一清二楚,但見十招、二十招、三十招過去,太清依然是一路挨打,一招都沒能還上,這下子就連玄璣等當日已經見過他劍上威力的人,也都暗暗吃驚起來,心想不過是個把月的光景,他的劍法顯然又有進步。玄璣向來對他的嫡傳弟子頗有自信,如今情況丕變,自忖答應他比試兩場,而以太清與湯光亭對陣,就已經有長輩欺侮晚輩的嫌疑了,接著的第二場,若由輩分再比太清更高的師弟薛遠方上陣,勝負卻可能也在五五之數,萬一落敗,可就要笑掉天下英雄的大牙了。但想要必勝,那便只有親自出馬,可是就算這樣取勝了,無極門顏面又何在呢?   玄璣進退維谷,不禁想起陸遠道來,心想若是他在此,定能克住湯光亭,一念及此,不但沒有反省自己的作為,反而越發恨上陸遠道。但見太清左支右絀,仍是一力防守,心中除了詛咒陸遠道,暗罵「豈有此理」之外,竟也是一籌莫展。   那太清苦苦支撐,眼見百招已過,原本打算的如意算盤顯然無用,不由怯意漸生。原來他想湯光亭這幾招變化多端,實在難以抵擋,不過他年紀究竟比自己輕,內力修為尚淺,如此強攻,定然後繼乏力,於是咬牙苦撐,就是要等他力脫。殊不知湯光亭此刻的內力修為幾乎等同於玄璣、莫高天之流,太清如何有可能等他後繼無力?但覺湯光亭百招之後,劍上威力彷彿才剛要顯現出來,一劍更強似一劍,霎時一頭冷汗從頭流到腳底,想要向師父求救,卻又不敢。   而在湯光亭這邊,見太清居然能撐這麼久,也頗感佩服。原來湯光亭的劍法雖高,內進雖強,然而想要對付名家,究竟仍嫌經驗尚淺,火候不足,不能在交手當中,尋出必勝之道。那楊景修為了彌補他這一點,於是便給了他:「強壓猛攻,尋隙立進。」八字箴言,就是要讓他利用現有的優勢,一開始便壓得對方喘不過氣來,只要對手力有不逮,或是焦急起來,可乘之機便大增,勝負也就大致抵定了。   此時太清破綻百出,湯光亭要殺要剮,只在一念之間,但他想道:「我若是放過他,那他就還有可能有餘力向長劍門挑戰。若是殺了他,無極門氣憤之下一但翻臉,他們人多勢眾,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還能救人出去。那我只好重創他,讓他不能再使劍。」一打定主意,長劍同時刺到,只聽得「噹」地一聲,太清長劍落地,左掌按著的右手腕湧出鮮血,傷勢不輕。   太清竟顧不得傷勢,先跑到玄璣面前跪下,磕頭道:「弟子學藝不精,有辱師門,請師父責罰!」額頭觸地,砰砰有聲。玄璣道:「你剛剛使出那一招『紫極寶靈』時,左肩為何後縮三寸?嗯,我懂了,你是心中害怕,是不是?」湯光亭心中一凜,驚道:「這個老傢伙,居然連徒弟心中在想什麼都知道。」果聽得太清承認道:「是的,師父,弟子沒用。」玄璣道:「回去之後,罰你面壁三年,潛心靜修,重拾你對師門武功的信心。」太清道:「是,多謝師父責罰。」再拜退下。   湯光亭先是一愣,接著嘲笑道:「只要面壁武功就會大進,信心大增嗎?你應該叫他面壁九年,那出來之後,不就能像少林達摩祖師一樣厲害了。」話才說完,眼前劍光一閃,只聽得永清喝道:「那姓楊的不自量力,想要行俠仗義,硬充英雄好漢,哼,這姓楊的落得什麼樣的下場,就是你姓湯的榜樣!」湯光亭讓開一步,不屑地說道:「這是第二場嗎?這可不是便宜我了?」玄璣見永清出手,心想:「畢竟饒過這小子的性命事小,合併長劍門的事大。讓永清接著出手也好,第二場的輸贏無關緊要,再來讓薛師弟出馬,贏面就很大了。」忽然說道:「一清,擺兩儀劍。」   一清應聲而出。永清見正式奉派出場代表無極門比試第二場,舞動手中長劍,說道:「姓湯的,我們這一套兩儀劍,向來便是兩人同使,可不是我無極門佔你便宜。」湯光亭尚未答話,遠在一旁的林藍瓶已經喊道:「鬍子都一大把了,還睜著說瞎話,兩個打人一個,還說沒佔便宜,真是知羞也不知羞。」林延秀喝道:「妹妹,不許那麼沒禮貌。」林藍瓶不悅道:「人家都說了此事與王爺無關,你還怕什麼?」林延秀把頭擺開,不再理她。   湯光亭笑道:「瓶妹妹別擔心,就算三個一起上,我也不怕。」心想:「他們不是擅使三清劍嗎?怎麼也練了兩儀劍了?」林藍瓶聽他當著眾人的面喊他「瓶妹妹」,內心覺得十分受用之餘,也頗感靦腆,說道:「你……你……」臉頰一陣飛紅。   一清道:「如此,請指教!」他是方遠重的弟子,親耳聽他說師父為他所傷,不論是真是假,都決定要與永清聯手給他一個教訓。知他劍勢猛烈,當下搶先出手,一招「燕子抄水」劃去,永清長劍顫動,從另一旁捲上,一剛一柔,頗有兩儀劍的樣子,湯光亭還了一劍,心想:「管他什麼劍,我打得他們緩不出手來。」一招「天翻地覆」馬上搶出。那永清知道厲害,揮劍閃開,一清隨即挺劍補上。   三人過了幾招,湯光亭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兩個所謂的兩儀劍,說穿了還是三清劍陣的底,三清劍陣的腳步,只是一個陽剛,另一個就以陰柔對應,而這個陣法帶動者,則是一清。   湯光亭窺見這個關鍵所在,知道只要專攻一清,那永清也只有跟著防禦的份。但是湯光亭與永清仇隙甚久,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劍一出手,十之八九都往他的身上招呼,一清因此得有餘裕發動陣法,湯光亭反而有點難以突破。   那永清見雙方有來有往,一時勢均力敵,還覺得兩儀劍可以制得住他,說道:「怎麼樣?我們的兩儀劍,還使得吧?」湯光亭道:「說真的,比起明虛、明實,你們兩個簡直像是兒戲。」明虛、明實兩個是孿生子,心意相通,兩人都是主,兩人也都是從,這才符合陰陽調和,無主從之分的要旨,才不像眼前這兩個人這麼有跡可尋,稜角鑿痕滿佈,便毫不客氣地提出批評。   永清怒道:「你說什麼?」明虛、明實是他們的晚輩,而且練兩儀劍陣才不過幾年,說自己不如他們兩個,那是有意貶低他了。一清道:「永清師弟,稍安勿躁,別中他的計。」湯光亭道:「要對付你們,還要使什麼計嗎?怎麼……你們不信嗎?」   一清不去理他,催動陣法,分往左右兩邊襲去。湯光亭就賭這口氣,劍鋒一轉,將「天人合一」、「天馬行空」、「天羅地網」那七招,是首尾連串也好,中途互換變招也罷,但見他陰陽正奇隨意組合揮灑,幾乎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境地。那玄璣當日吃過這幾招的虧,如今再見他故計重施,不但依舊想不出破解之道,而且湯光亭這些日子顯然並沒有閒著,這幾招的威力已然更勝當日。   玄璣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細細地揣摩著湯光亭的手法。他越瞧越有心得,便越發覺得不可思議,只想:「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劍法?這樣的劍法,絕對不是人所創出來的,這……這是神的劍法!」   若連玄璣都做如是想的話,那一清首當其衝,滋味可想一般。只見一清左支右絀,連招架幾乎都有所不能,只是不住地飛竄閃避,如何還能指揮陣法?那永清少了一清的帶動,兩儀劍立刻一分為二,他們兩個此時的處境,只怕要比那時的明虛、明實還遠遠不如。   那薛遠方自然也瞧出了其中凶險,也正想著,若是自己與一清易地而處時,該如何擺脫湯光亭的糾纏,但見一清忽然停步回劍削去,心中大叫:「不好,這麼硬拚,一清師侄只怕要吃虧。」這個念頭才這麼閃過,只聽得「噹」地一聲,一清長劍脫手,直往半空中飛去,永清此時長劍也同時刺到。那湯光亭更不回頭,彷彿背後也生了眼睛似的,長劍倒轉,迎了過去,這一下時機方位拿捏得恰到好處,「嗤」地一聲,永清小腹中劍,卻是他自己湊上去的。   永清大叫一聲,著地滾開,但劍尖入腹幾逾一寸,受傷已經不輕,那湯光亭便恨他三番兩次與楊景修作對,最後還害得他武功全廢,身子躍起,一招「天下無雙」便跟著刺去,但他隨即想到:「我此時不能殺他,若殺了他,就救不出阿雪了。只要這小子多行不義,定有再撞在我手裡的一天。」心念及此,劍尖一偏,刺中了他的右肩。   那薛遠方見他凌空躍起,想他確要置永清於死地,顧不得是否得體,馬上挺劍往他背心刺去,喊道:「住手!」攻他不得不救,乃是圍魏救趙之計,但是湯光亭的劍卻比他快了一步,手中長劍不但刺進了永清的右肩,反身躍開,竟還來得及架開薛遠方這一劍,口中同時說道:「這是第三場!」   薛遠方正為自己終究遲了一步,沒能救下永清的性命感到又羞又怒,卻見湯光亭這一劍只刺傷了永清,愕然之際,湯光亭同時一劍架來,這一招守中帶攻,逼得薛遠方不得不變招回應,耳裡聽得他喊道:「這是第三常」不覺心中有氣,心道:「你連鬥三人,未曾休息,是刻意要我佔這個便宜,好教所有的人都知道,就算是我勝了,也是勝之不武嗎?」提劍後撤,不想隨他起舞,但是湯光亭每一劍都藏有八方暗著,薛遠方就是全力反攻也不甚容易,如何能說撤就撤呢?他這一後退,湯光亭的劍如影隨形,連指他週身三十六處大穴。   薛遠方大駭,運起天罡正一神功,還了一劍。湯光亭知道他劍上的內勁厲害,雖然避開直接交鋒,但劍尖斜指,還是咬住了薛遠方不放。薛遠方逼他不走,又甩他不開,只好再加上幾分勁,至此薛遠方已經是深陷戰局當中而不自知。   兩人你來我往,轉眼已經拆上數十招,薛遠方為怕惹人閒話,起初還不願正面與他放對,但是數十招下來,薛遠方已經是越打越驚,自己只要稍有鬆懈,恐怕馬上就有血光之災,哪能分心去想別的事情?   他原先看過湯光亭連鬥三人,對於他的劍法雖感佩服,但在場中的畢竟不是自己,在平心靜氣的情況下,還能自忖著自己這一招可以怎麼接,那一招自己能夠怎麼回。可是一輪到自己上場,就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對方的新招幾乎是源源不絕,變化多端,若不是自己的內力強勁,而光以劍招而論的話,自己的下場,恐怕也只能輸得比太清好看一點罷了。   就在這樣的驚疑當中,薛遠方已與湯光亭拆上百來招,但覺對方的內勁仍毫無衰弱之象,心下不禁駭然想道:「無怪乎我太清師侄那般的人物,也要折在他的手裡。瞧今日之勢,最多只能跟他拚個平手了。」那薛遠方畢竟是無極門的高手,內外功修為均臻一流,當下收起非勝不可的勝負之心,出招漸趨保守防禦,湯光亭一連換了十幾種變化,都無法攻入薛遠方所組成的防禦圈中。   湯光亭但見久攻不下,不禁心想:「陸道長外冷內熱,脾氣雖然不好,但是可以說之以理;玄璣武功雖強,但是死愛面子,只要針對這一點,可以刺激他,讓他暴跳如雷。只有這個薛遠方表面道貌岸然,葫蘆裡不知都賣些什麼藥,說他激他都沒用,武功雖然比不上他們兩個,卻反而最難對付。」正不知如何是好,忽感背後氣流略有變化,知道有人偷襲,手上勁力暗生,左掌同時發掌拍出,想要先往前推出,在反身迎擊。但是那薛遠方可以瞧得見他背後的情況,早料到他要來這麼一下,也是全力迎來,頓時便將湯光亭困在原地。   湯光亭大吃一驚,不過他這一次下鑄劍山,刀劍齊備,當下左手便伸往背後要去解刀,比的就是誰快了。但他指尖才摸到刀柄,背後一陣「叮錚」亂響,湯光亭瞥眼望去,卻是一清與朱兆和正鬥在一起,雙方你來我往,激烈異常。   只聽得朱兆和說道:「一清師兄,你在背後暗施偷襲,這可不大對吧?」一清道:「我自為我師父報仇,與你何干?」朱兆和道:「我們才比了四場,等得都有點不耐煩了。你剛剛比過一場,我也才贏第四場,大家都打過一回,現在來比第五場,誰也不吃虧。」一清道:「可以!」兩人出劍如電,瞬間拆上了十來招。原來長劍門此役最大的隱憂,並非武功號稱天下第一的玄璣,而是可用之兵明顯不足。為了彌補這方面的弱點,長劍門一直想要壓低比試的場數,而無極門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於是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才決定了十場之數。   在宋鎮山原先的規劃中,玄璣、薛遠方自恃身份,自然不會來與長劍門的第三代弟子比武。所以掌門姚奉達、宋鎮山的師叔周應祥,自然便對玄璣與薛遠方無疑。雖然輸面頗大,但是卻可以技術克服。因為兩個門派是以誰的勝場多寡決定勝負,而不是以誰的掌門強弱決定輸贏,所以宋鎮山以下的人,只要能贏六場,那便可以決定大局了。   本來以小搏大,以寡擊眾,除了考慮運籌帷幄者的智慧外,雙方確實的實力懸殊,自然也影響了成功的機率,宋鎮山再強,也只能有把握連贏一清與太清,接下來再由周應祥的徒弟石百成對永清,宋鎮山的師弟范東林對善清,而朱兆和等四名長劍門第四代弟子,再對無極門明字輩的四名第七代弟子。如此的安排,幾乎便是長劍門的最佳陣容了,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長劍門第四代弟子連輸三場,破了宋鎮山的如意算盤,而無極門更將善清提前推出,便是有要十戰十勝的打算,還好朱兆和出乎意料地勝了這一場,免除了全盤皆墨的危機。   接著湯光亭的出現,卻是雙方都未曾料想到的變化,更由於永清、一清雙雙受傷,長劍門的機會大好,宋鎮山已有機會與周應祥用車輪戰對薛遠方取勝,而唯一的變數,只剩玄璣大發神威,提前下場,連敗姚奉達、周應祥與宋鎮山了。   為了確保優勢,長劍門此時只有趕緊消耗無極門的兵力,最好是薛遠方也折在湯光亭手下,那麼玄璣便要接連戰上五回,若是長劍門這樣都還輸,那也不如讓人合併算了。所以湯光亭此刻的安危就十分重要了,朱兆和知道這一點,那時也離湯光亭最近,見一清忽施偷襲,便上前解危。而由朱兆和代表接戰第五場,也符合預留五名長劍門人,迎戰玄璣的打算。   只是以朱兆和的功力,能擊退善清已是出乎意料外的極致之作了,那一清是三清劍之首,已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朱兆和劍勢雖猛,還是敵不過剛柔兼修,能夠策動三清劍陣與仿兩儀劍陣的一清。不過還好那個石台並不大,原本兩組一對一的對戰,打到後來無可避免地成了二對二,其中原由不外是湯光亭會突然抽身去攻擊一清,而薛遠方則得分心去救。   眼見日過中午,台上四人兀自纏鬥不休,而台下眾人更是議論紛紛,連像康永疑、孟非凡、范忠義等這一班王爺人馬,都冷眼旁觀,頗有幸災樂禍之意。情況演變成了這樣,玄璣早已顏面無光,臉色難看,如罩青霜。   那萬回春忽然說道:「既然長劍門多了個湯光亭出手幫忙,無極門這邊也要多一個生力軍才公平。」玄璣皺眉道:「什麼?」萬回春背後閃出一個瘦如竹篙的白髮老者,陰陽怪氣地道:「玄璣子,沒有我的協助,無極門今天就只有一敗塗地的下場了。」玄璣冷冷地道:「不論尊駕是誰,無極門都還沒有淪落到要靠外人幫忙的地步。尊駕的好意,貧道心領了。」   那個怪老者說道:「這小子的劍法不簡單,我看你薛師弟也不是對手,我猜他等一下會趁著一清逐漸乏力之際,先傷一清,然後突發奇招,傷了你薛師弟。」玄璣道:「什麼奇招?他如有奇招,早一點出手不就勝了嗎?遲遲不發,不怕有個萬一嗎?」那怪老者道:「是什麼奇招我不知道,不過我瞧他右手出劍頗有保留,有幾招重複了好幾次。這小子劍法怪異,本來就算重複劍招,也暗藏變化,可是這幾劍,卻是老老實實地重複前招,我想他是在誘對手入殼,照這樣看來,一清還有你薛師弟只怕會在兩招之內受傷。」玄璣「哼」地一聲,說道:「你把他說得那麼神,該不會跟他是一夥兒的吧?」那怪老者乾笑幾聲,道:「他是功夫火候未到,否則一招之內連傷他們兩人,也非難事。他之所以暗藏奇招未發,是想留著用來對付你的,哈哈哈!」   話才說完,只聽得湯光亭笑道:「多謝你這個怪老頭提醒他們,你這麼一搞,可真為難我了。」一言未了,忽然轉身一劍便往一清身上劈下,他這一招是由「天馬行空」與「天翻地覆」演化而來的,自從一清加入戰團以來,便一直在他腦海中試演,務求一擊而中。果見這一劍劈出,一清已毫無反抗能力,勉強提劍上架,湯光亭將手腕輕輕一轉,輕易地便閃過他的阻擋,繼續往他胸膛劃去。   那薛遠方大驚,連忙提劍來救,湯光亭早已算到這一步,左手解出單刀,使出楊景修所教授的左手刀法,這一下出其不意,兩人距離又近,「啪」地一聲,刀背直接打中了薛遠方的右肘,當場將他的骨頭打折了,同時右手劍也劃到了一清的胸口,只是湯光亭手下留情,將劍縮了一縮,這一道口子雖從胸口劃到了小腹,但深止兩分上下,傷勢雖重,但卻不會要了他的命。   薛遠方與一清兩人同時大叫躍開。湯光亭收劍立勢,與那怪老頭說道:「不過你還是猜錯了,誰說我火候未到,我仍是在一招之中,傷了他們兩人。」那怪老頭笑道:「不錯,不錯!原來是左手刀,我看到你背上有刀,本也想猜是用刀傷人,卻沒想到居然有人能夠右手用劍,左手同時使刀,依你的年紀,能夠練到此地,相當難得。原本你忽然使出來,說不定老夫也要著了你的道了,只可惜你刀劍合璧的功夫已經漏了餡兒,我和玄璣心中已有了防備,想再用這一招,可就難了。」   湯光亭嘻嘻哈哈道:「到底難不難,你下來試試不就知道了。」心裡卻道:「這人眼光犀利,武功亦必不凡。」怪老頭道:「那也不必心急。」湯光亭轉向萬回春道:「萬掌門,難怪你剛剛那麼慷慨,原來是找了幫手。」萬回春道:「你別忘了你今天有一身好武功,是拜誰所賜?你不知感恩圖報,還這麼囂張。」湯光亭道:「不錯,我有今天的一身內功,全靠阿雪給我的九轉易筋丸,所以我今天非救她回去不可。萬掌門的教訓,小可謹記在心。」說著還躬身行禮。萬回春「哼」地一聲,不再理他。   那怪老頭道:「玄璣子,我看你的無極門不行了,現在你要嘛就打道回府,要不然就得親自下常不過只要你說一聲,老夫就是先幫你打發這小子,再跟著挑了長劍門也不打緊。」宋鎮山一聽,不禁皺起眉頭,他雖不知此人來歷,但也知他是來者不善。   饒是玄璣見多識廣,仍舊想不起來眼前的這個怪老頭,究竟是哪一號人物,於是便道:「請恕貧道眼拙,尊駕究竟何人?為何要幫我無極門?」那怪老頭道:「說起來我們也可以算是朋友,老夫聽說玄璣你跟莫高天有過節,巧得很,老夫也跟他有仇,無極門弟子眾多,待此間大事一了,我想請無極門幫個忙,幫我找找莫高天這個人,你以為如何?」   玄璣原本緊繃著的臉色,直到此時才稍微和緩下來,說道:「我與莫高天原是舊識,兩人也談不上有什麼過節,只是我們多年不相往來,早已形同陌路,你就當我們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要我發動門下弟子幫忙探聽消息,也不是什麼難事。」那怪老頭道:「你這麼說,是答應囉!」玄璣心想:「今日之勢,已是騎虎難下。倘若真的空手而回,我無極門從此也不必再跟人爭什麼長短了。」便道:「這個自然。」他雖只淡淡地說這四個字,但仍有請求幫忙的意思,這對玄璣來說,已是難得的低聲下氣了。   那怪老頭哈哈大笑,回過頭與湯光亭說道:「小兄弟,非是老夫要為難你,只不過萬掌門要我幫他主持公道,玄璣掌門也要我幫他阻止你,再說你年紀輕輕,武功已經這麼高了,要是在多讓你練個一二十年,豈不是天下無敵了?你也休怨,壞就壞在你太招搖了!」   湯光亭可不干示弱,跟著說道:「喂!你這個老頭子,今年幾歲啦?」那怪老頭道:「七十幾快八十了吧?誰還記這個呢?別寄望說我以大欺小,我就會放過你,沒用的。」湯光亭道:「你老人家年紀這麼大了,再過個二十年,只怕也不在人世了,還管二十年後誰是天下第一幹嘛?不過你管的事情也還真多,至今卻依舊一事無成。你這個人啊,壞就壞在太過執著,心中罣礙太多!」他模仿那怪老頭的口氣,也依樣畫葫蘆地把話奉還,當場惹得幾個人忍俊不住,嗤嗤笑了起來。那焦贊一聽到後面幾句,還雙手合十,唱起佛號來了。   湯光亭緊緊地盯著那怪老頭,想他聽了這幾句話,一不高興,立刻就會動手,沒想到那怪老頭臉上並無明顯的表情,淡淡說道:「你說的,倒也有理。」湯光亭一愣,隨即笑道:「是嗎?」眼前一花,那怪老頭雙手一分,雙掌左右同時按到。   那湯光亭但覺前方兩股強大的勁力,便如浪潮般一下子便拍了上來,事前不必任何準備,威力又偏生如此之大。湯光亭心下駭然,自覺生平所遇過的武林高手,只有莫高天與玄璣兩人足堪比擬。當下不敢怠慢,右手天遁劍法,左手左手刀法,同時使出,那怪老者其實也犯了與薛遠方相同的毛病,旁觀時總覺得自己可以如何如何躲過這一劍,回擊哪一招,一待自己上場,才驚覺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在場的只有玄璣吃過這個虧,知道厲害,所以這個怪老頭自願先上場,他會勉強先把面子問題放一邊,就是還想要從兩人的對戰中,再仔細瞧出湯光亭劍法的端倪。   那怪老頭想顯得自己舉重若輕,所以表面上輕描淡寫,但骨子裡卻卯足了全勁,而湯光亭的心裡以覺得此人不凡,同樣也是全力施為。結果兩人刀劍拳腳一沾上,就彷彿被一張無形的網給罩住了,兩人越打越快,勁道也一分一分地往上加,連想緩一口氣都做不到,深怕自己只要稍微這麼一緩,立刻就要著了對方的道了。   兩人心無旁鶩,轉眼間便這麼過上了百來招,兩人都對對方的武藝欽佩不已。只是湯光亭一來已經連鬥了三人,二來他的劍術刀法雖高,但所謂的功夫,還是要靠經年累月不斷練習而來的,怪老頭的武藝精湛,已臻爐火純青的地步,漸漸地,湯光亭只要內力用的稍有不純,或是刀劍方位拿捏得不恰當,身子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掌力帶偏,就好像喝醉酒一樣,連站都站不穩。湯光亭越是吃驚,這種現象就越常發生,當下冷汗直流,前襟背心霎時滿是汗漬。   驀然間,那怪老者大喝一聲,伸爪往湯光亭的劍上抓去,接著只聽到「錚」地一聲,湯光亭但覺手心一麻,手中長劍拿捏不住,竟脫手而出,直往半空中飛去,不久遠遠地落到了台下一旁的草叢當中。   湯光亭大吃一驚,這還是他自從練成天遁劍法以來,頭一回遇到的狀況。不過也正因如此,他左手刀法反而可以不用再受右手劍的羈絆,而得以充分發揮,只見他臨危不亂,左手一招「纏頭側架」霍地使開,怪老頭不敢直纓其鋒,退步往一旁讓去。   原來天遁劍法原本威力極強,湯光亭限於火候,目前只能發揮七成功力,那也是無可奈何,楊景修看破此處,想了一個用左手刀法補足的辦法,原也是個不錯的想法,只是力分則弱,那布條上所載的刀法再高明,畢竟也只是雙手刀法裡的一半,所以湯光亭的刀劍合璧,就如同那怪老頭所說的,出奇有餘,威力不足。更因為相較之下刀法較弱,一旦遇到更強的對手,刀劍合璧之時,往往都靠劍法去補刀法的不足,那怪老頭眼光獨到,瞧出此節,反倒給他突破天遁劍法的機會。那就是唯有趁著他刀劍合璧之時,先攻左手刀,引得右手劍來救時,再趁隙彈去他手長劍。在那怪老頭來說,只要湯光亭手中無劍,那他其他的武功就不足為慮。   但是此刻湯光亭手中長劍已經彈走了,左手刀法卻忽然強了起來。那怪老頭沒料到他刀法也這麼厲害,雖然嚇了一跳,不過這刀法終究不比天遁劍法,數十招後,怪老頭漸漸又佔了上風。那朱兆和見情況不妙,倒轉長劍,喊道:「湯兄弟,接劍!」奮力將手中長劍向湯光亭擲出。   長劍凌空激射而去,位置便在湯光亭身後,那怪老者想阻攔也阻攔不了,顯然是朱兆和計算過了的。湯光亭暗道一聲:「好!」手腕翻來,便要去接,忽然「錚」地一聲,那柄長劍居然半途跳開。湯光亭定眼一瞧,卻是玄璣一劍刺出,輕輕巧巧地點在劍身之上,同時聽他說道:「這可不算。」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陳九淵不知何時正湊在那柄長劍的去處,起腳一踢,正好踢中劍柄,那柄長劍受力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往湯光亭的所在落去。   但是玄璣已決意插手,口中說道:「你的手腳倒滿靈活的,要是在這裡將手腳打斷了,不覺得可惜嗎?」手裡長劍疾刺而出。不過這一次他劍上真氣充滿,光聽破空之聲,就知非同小可,陳九淵急忙低頭避開,只聽得「噹」地一聲清響,這一回那一柄在空中幾度往返的長劍,叮叮噹噹地斷成了好幾截,破片四下散開,台下幾個距離比較近的,紛紛驚叫躲開。   玄璣更不停步,伸足斜跨,劍尖便往陳九淵脅下圈去。那陳九淵竟不閃避,當下右足踏上一步,右手橫肘上架,使得是一招「掛手頂擠」,玄璣心道:「原來這小子使得是螳螂拳。光憑你這麼一點道行,就想擋我這一劍嗎?」手腕一翻,逕往他手肘削去,卻見陳九淵不待這一招使老,右刁手伸指成爪,作鷹爪之勢,便往自己腕上抓落。   玄璣大喝一聲:「好!」側過手腕,五指活動,那長劍在手中就好像會聽話一般,竟順著陳九淵的手肘旋著剜去。陳九淵趕忙將伸子往後一仰,在千鈞一髮之際,將手臂從玄璣的劍光中抽出,跟著右腳抬起,逕踢他的手腕。那玄璣正欲沉肘撞去,陳九淵左腿也同時踢來,至此玄璣右手所有能用的招式都用老了,要是回劍重使,又嫌太慢,只好跟著也踢出一腳,便在此時,朱兆和一劍刺來,玄璣無可奈何,竟被逼得退了一步。   這幾下兔起鶻落,節拍恰到好處,玄璣也不得不佩服。尤其是那陳九淵,他武功雖然不高,但是臨敵變招之快,簡直匪夷所思,實已將所學發揮到了極致。而朱兆和見機快,反應靈敏,一手劍法已有相當威力,只要再假以時日,就是長劍門中僅次於宋鎮山的第二號人物了。但是這樣的人,也就是危險的人,玄璣這一步退去,殺機便起,長劍斜劃,便往朱兆和身上兜去。   只聽得宋鎮山大喊:「請玄璣師伯指教!」跟著長劍一出,替朱兆和擋下了這一劍。玄璣道:「咱們這就比了嗎?」宋鎮山道:「小侄不敢造次。只是師伯若非比不可,小侄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那宋鎮山號稱是長劍門   第一高手,江湖傳說他劍術精湛,早已超出他的掌門師父姚奉達不知幾倍,玄璣不敢小覷,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如此一來,場上頓時成了四大高手的戰場,刀光劍影帶開,人員紛紛後退,深怕一個不小心被帶上,只怕便是開膛破肚之禍。   但畢竟薑是老的辣,湯光亭早在那怪老頭的纏鬥中漸感不支,一手左手刀法全是守禦,根本無力反擊。而宋鎮山也明顯不敵玄璣,數十招一過,也是遮攔多,反擊少。於是湯宋二人忍不住逐漸向中央靠攏,以求互相支援,那玄璣勢力範圍擴大,劍法也走向大開大闊之路,威力更是驚人。   驀地湯宋二人忽然有個時機,同時攻向那個怪老頭,這一刀一劍,左右襲到,那怪老頭驚呼一聲,左臂上居然挨了一刀,只是他見機迅速,這一刀只是皮肉之傷,並無大礙。   那怪老頭又驚又怒,湯宋二人卻是又驚又喜,兩人都好像同時想到了什麼,見玄璣一劍揮來,宋鎮山一招「目送秋鴻」,湯光亭跟著一招「鴻雁南歸」,竟然使得絲絲入扣,雙方的弱點全都互補起來,玄璣連忙變招,嚇出了一身冷汗。   長劍門門人,人人手中配劍,皆與一般長出三寸,而湯光亭手中所握楊景修的單刀,卻比一般的短了三寸,正好符合一般雙刀流,或是雙劍派,兵器一長一短的常態。那湯宋二人此刻再無懷疑,相視一笑,便往前猛攻較弱的怪老頭。怪老頭雖然明白他們的心意,卻無法可想,當下鬧了個手忙腳亂,還好湯宋二人的刀劍並不是每一招都能配合的,雖然險象環生,卻無立即的性命之憂。   也是湯宋二人發現這個秘密已嫌太晚了,湯光亭疲態既露,威力即減,更何況玄璣便環伺一旁,如何能讓他們從容聯手?但見玄璣大喝一聲,潛運起十成天罡正一神功,揮劍劈來,湯光亭勉強招架,「噹」地一聲,這回湯光亭連刀都脫手了。   雙方都知道要攻對方的弱點,而湯光亭較怪老頭為弱,這勝負便大致決定了。   那怪老頭道:「我還以為你會讓他們兩個傷我,沒想到你居然還會救我。」玄璣道:「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讓故人在小朋友的手下受傷,可不是我玄璣的行徑。」那怪老頭道:「哦,原來如此。玄璣子講情重義,江湖上傳言,終究不可盡信。」玄璣道:「江湖也傳言你早就死了,那你怎麼又活了,功夫還更勝當年呢?」那怪老頭道:「好說,好說。人說玄璣子武功天下第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玄璣更待謙遜幾句,忽然台下有人說道:「兩個不要臉的老傢伙,在這裡自吹自擂,還說什麼江湖傳言,也不怕笑掉了天下英雄的大牙!」湯光亭聽這聲音非常耳熟,想起一個人來,當下寬心不少。   玄璣喜怒不形於色,冷冷說道:「明人不說暗話,閣下若要表示意見,便請表明你的身份,上台來說話。」那怪老者與玄璣說道:「怎麼?你認不出他的聲音嗎?」玄璣皺眉道:「你是說誰?」台下那人道:「就是那個比你還適合『天下第一』這四個字的人。」說著人影一閃,飛身上台。   湯光亭向前見禮,說道:「莫前輩,你老人家好!」那人笑了一笑,說道:「臭小子幾天不見,居然練成一身武功,不錯,不錯,這證明我沒看錯人。」果然便是莫高天。   玄璣見莫高天突然出現,倒也沒什麼表情。只見莫高天走到那怪老頭面前,拱手問禮,說道:「師兄,你好。見到你沒死,活蹦亂跳的,那真是太好了!」那怪老頭道:「好?那也不見得,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死吧?」   眾人除了玄璣之外,聽到莫高天喊他做師兄,都吃了一驚。湯光亭更心想:「哎呀,難怪,我就覺得他剛剛彈去我手中長劍的手法,是那麼的熟悉。原來,他竟是莫前輩的師兄。」         第十八回 清理門戶     那怪老頭淡淡說道:「你一路從壽春跟蹤我過來,怎麼現在想現身了呢?」莫高天道:「我早知道師兄已經發現了我的行蹤,所以現不現身,那也沒什麼差別。」怪老頭道:「你難道就沒有話要跟我講嗎?」莫高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說道:「師父若是知道師兄還在這個世上,那他就不會抑鬱而終了。」怪老頭乾笑幾聲,道:「哼,他還會關心我嗎?」莫高天不悅地道:「再怎麼說也是教育了你十幾年的師父,可是你卻連師父都不叫一聲,忘恩負義,不怕天理難容嗎?」怪老頭道:「反正已經死無對證了,你愛怎麼說便怎麼說吧!」莫高天面無表情,不再言語。   原來這個怪老頭便是當年與莫高天同門學藝的師兄,姓李名坤松,比莫高天早了三年拜師。四十年前,李坤松首先藝成下山,不久便迫不及待地在外收了徒弟。依據他們的師門規定,徒子徒孫在外遊歷,每年都要回門拜謁祖師一段時日,除了論述自已行走江湖時的武林見聞,以及自己的所作所為之外,也順便考核武功進程,以期精益求精。前幾年,李坤松果然都會帶著他那個叫甘千軍的徒兒回來,莫高天成了師叔,對於這個師侄一直愛護有加。   甘千軍為人聰穎活潑,能言擅道,在許多小地方上都很用心,再加上他練功也很勤快,很快地便得到了所有人的歡心,李坤松更視他如己出,情感日深,原本該有的管束,也由溺愛代替。幾年之後,甘千軍習藝有成,以武林新秀之姿開始崛起江湖,由於他生性豪邁,喜歡結交朋友,到處打抱不平,漸漸地也有了一些人脈,結成一股勢力,儼然是一方梟雄。李坤松對此也相當得意,每次回門拜謁師父時,更把此事掛在嘴上,莫高天雖然勸過他要小心注意,但是李坤松並不放在心上。   果然甘千軍的勢力一大,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再加上所結交的朋友,多是一些趨炎附勢,好大喜功,唯恐天下不亂之輩,因此所作所為,也開始一些叛經離道,乖戾殘虐的情事。雖然有些未必是甘千軍主使的,但是甘千軍知道之後,不但未加禁止,反而覺得那正是自己勢力的一種表徵,便任由這一群同儕為所欲為。   大事終於在甘千軍入門後的第十一年發生。首先是他的那一班狐群狗黨,在浙閩一帶與當地官兵勾結,假扮盜賊,打劫巨賈商家,強擄民女,然後金銀珠寶坐地分贓,女人則分門別類,有的獻入朝廷,給王公大臣當侍妾、丫鬟、唱優、舞女,不一而足,有的則賣到了市場,供做針線、拆洗、琴棋童、廚娘等等。後來在一次的分贓不均當中,雙方人馬起了爭執,結果刀劍相向,在場的官方人馬當場被全數擊斃,甘千軍的人馬也有死傷,傷的便逃回甘千軍府內,躲了起來。但這件事終於爆發開來,官方單位因為勾結盜賊,也是醜聞一樁,大事化小,並不深究。可是當初被魚肉的平民百姓當中,有幾戶人家是當地的仕紳,平日為善,與一些名門正派還有來往,在知道真相之後,想那甘千軍也是江湖中人,便偕同這些門派首腦人物,上他那兒興師問罪,要求交出昔日得罪魁禍首。   只是沒想到,甘千軍為了朋友義氣,兩肋插刀,偏要給他們出頭,結果在一方咄咄逼人,另一方死不認罪的情況下,終於起了衝突,甘千軍仗著武功高強,以寡擊眾,殺了幾個人,餘人逃命返回,誓言報仇。甘千軍靜下心來,才知自己犯了大錯,這些名門正派的武功雖然不高,但是在江湖上可有一定的地位,為人出頭,罪不致死,如今卻死了一堆在自己家裡,到時武林同道若齊聲討伐,可不容易對付。   正所謂魔由心中長,惡向膽邊生,甘千軍居然一不做二不休,領了一批亡命之徒,追上這些逃兵,全數殺死,跟著還找上這些人所屬的門派,先殺人,後放火,明槍暗箭,在兩天之內挑了三個門派,來不及逃出的老弱婦孺,都一起被火燒死。接著為了趕盡殺絕,將那些知情的委託者,那些不會武藝的地方仕紳,趁著黑夜,佯裝盜賊洗劫,一家一家,老老少少,也全部除掉。   但這個他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勾當,卻不知為何東窗事發,浙閩一帶的門派,相約結盟,準備上門問罪,就連當時的南閩朝廷,也趁機將所有罪責,怪到甘千軍這一夥人身上,也起兵圍剿,以息民怨。甘千軍得到消息,連夜攜家帶眷,往奔李坤松。但李坤松也怕保不了他,便安排他到別處去躲藏。這些結盟的門派找不到甘千軍,便找上了他的師祖,也就是莫高天與李坤松的師父。   他們的師父得知了前因後果,自然是勃然大怒,要李坤松師徒兩個立刻上山。那甘千軍自然是不肯來了,李坤松將他安頓好之後,便親自前去為徒弟說項。只是這次的禍可闖得大了,他們的師父要李坤松自己負責清理門戶,若是如此,尚可以寬貸他督導不周之罪。李坤松無論如何不肯從命,莫高天便奉命下山,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循線找到了甘千軍。那甘千軍不願到山上認罪,一陣激鬥之後負傷而逃。莫高天毫不放鬆,一連追出了百餘里,最後當場將他斃於掌下。   結果李坤松認為莫高天沒有資格處決自己的弟子,卻將他當場殺死是動用私刑,一言不發,當夜不告而別,從此在江湖上沒有任何消息。莫高天則因為這件事情,一直耿耿於懷,不敢收任何弟子。而他們的師父雖說給了這些江湖朋友一個交代,也卻因此一病不起,抑鬱而終。莫高天將師父安葬之後,一把火將居住了幾十年的幾幢木屋燒得一乾二淨,同年下山,絕口不提過去,個性也逐漸孤僻起來。   不用說湯光亭不知此間關節,在場大多數的人也都不知情。甚至連莫高天原也逐漸淡忘了此事,直到那一天在歸雲山莊遇見了甘俊之。   甘俊之便是甘千軍的兒子,莫高天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他那雙眼神,不知曾哪裡見過。只是他閱人無數,急切之中如何想得起來,原來那對眼神,正與甘千軍是一個模樣。接著甘俊之在知道他是莫高天的時候,忽然發了狂般地跟他拚命,當時莫高天只從他的武功上去想,猜了半天,當然是白費心機,無功而返啦。   後來莫高天第二次在已經改名為白雲山莊的歸雲山莊,再度碰到甘俊之,這一回不期而遇,莫高天沒有其他心思去想別的,只是憑直覺地發現,他的眼神實在跟某一個人很像。由於那是一段莫高天不願想起的回憶,這一下目光的猛烈的撞擊,卻也讓他一下子打開了記憶的門:「這小子叫甘俊之,他姓甘,是哪個甘?」百家姓中,一共有兩個發「甘」音的姓氏,除了甘千軍這個「甘」,另外還有干將、莫邪的「干」字。對了,還有一個「干」字,但若當成姓氏可不念「甘」,而是念「錢」。   這個答案幾乎已經是呼之欲出了,這可更讓他放不下。所以他那一次離開白雲山莊,才破天荒地沒去找湯光亭,而是偷偷折了回來,在白雲山莊附近耽擱下來,天天監視著甘俊之的行動。   而也終於在他的嚴密監控下,讓他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甘俊之時常暗中與某個人有書信來往,後來這人在前幾天終於現身,莫高天看到的時候大吃一驚,當然,這人便是眼前的李坤鬆了。那時玄璣已經與趙光義談好耀南下長劍門,甘俊之將李坤松介紹給趙光義後,也一起同行。莫高天知道他這個師兄武功不弱,若是跟得太緊,只怕被他發現,反正他也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於是還刻意繞了遠路,沒想到,不知何時,還是給發現了。   莫高天說他知道李坤松已經發現了他,自然是他一貫地故作輕鬆,他更知道李坤松當年與甘千軍的情感,如今他與甘千軍的兒子在一起,而且看樣子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了,莫高天只隱隱地覺得,眼前就要發生的事,正在等著他呢。   莫高天與李坤松對峙一會兒,李坤松忽道:「俊之,怎麼還不快出來見過你師叔祖?要是被人安上一個欺師滅祖的罪名,那可有你受的了。」甘俊之從他身後閃出,雙腳定立,兩眼平視,並未依他所言上前見禮。   莫高天道:「師兄,這孩子身上所學,並非我門的武功。本門弟子,可不是父子相傳下來的。」李坤松道:「那你就錯了,我在一個月前便代替他的父親,將俊之收入門牆,他當然是本門弟子。」莫高天淡淡地道:「他的父親早已被師父逐出師門,又怎麼能收本門徒弟呢?」李坤松尖聲大叫道:「沒有,沒有!你胡說八道!我是千軍的師父,沒有經過我的同意,誰也不能將他逐出師門!」神情頗為激動。   莫高天道:「過了那麼多年,沒想到師兄居然還是耿耿於懷,至今仍忘不了那件事。」李坤松冷笑道:「忘了?能忘了嗎?俊之,你能忘得了嗎?」甘俊之上前一步,恨恨地說道:「孩兒決不敢忘!那天夜裡,就是你,你莫高天找上門來,在院子裡跟我爹大打出手。我娘抱著我,還有剛出生的弟弟,躲在床腳邊,聽著外面乒乒乓乓震天價響,我娘就一邊發抖,一邊流淚。我問她:『娘,你為什麼這麼傷心?』我娘就跟我說:『我這不是傷心,我是擔心害怕。』我又問她:『娘,你擔心害怕什麼?』我娘緊緊地摟著我,說道:『我是擔心你爹爹,害怕你們兄弟倆,就要變成孤兒了。』我問道:『為什麼?是因為外面那個惡人嗎?』我娘又說:『小聲一點,別給那個惡人聽到了。』我跟著說道:『娘,你別怕,我去幫爹將惡人趕跑。』我娘一聽卻更怕了,緊拉著我說道:『孩兒,你別去,千萬別去。這個惡人的武功是很厲害的,現在別去,以後也別去。孩兒,你要記住,若是以後你長大成人,跟你父親一樣也在江湖上討生活,只要聽到『莫高天』這個人,就千萬躲得遠遠的,躲得越遠越好,越遠越好……」甘俊之兩眼緊緊地盯著莫高天看,但是莫高天想起二十幾年前的那段往事,對眼前的事物視而不見。甘俊之還以為他心虛,續道:「後來我父親打不過你,迫不得已扔下我們母子三人跑了。你跟著追出去之後,那些原本住在我家裡的那些人,想我父親的勢力從此就要垮了,更怕你回過頭來找他們,竟然將我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搜括一空,幾個動作慢的,沒搶到東西,便當場與那些人爭吵起來,更多人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我娘怕我們兄弟兩個無辜受累,偷偷帶著我們從後門逃走,從此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後來我們才輾轉得知,父親已經死在你的掌下,母親得知消息,悲傷不已,身子常常生病,為了生存下去,便把弟弟送給當地農家,把我送到天台山上。哼,人說『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八個字正是我家的寫照,也是你莫高天做的好事!」   莫高天聽完,淡淡說道:「那個時候你不過只有三四歲大,這麼多事可以記得這麼清楚,應該是有人跟你講的吧?你說你母親送你上天台山,我看也未必,應該是我師兄李坤松送你上去的吧?我這位師兄不親自教你武功,卻替你安排到天台山紫霄宮,去拜呂老道為師,我想也是有他的用意。不過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事情,跟你說了這麼多前塵往事,不知道有沒有跟你說過,當年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不知也讓幾個原本和樂的家庭,嘗到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滋味,更有甚者,一門上下,不問老弱,一概未留活口,暴虐殘酷的程度,令人髮指。所以這些都是他罪有應得,你若要雪恥報仇,就應該好好做人,為你父親補過才是。」   甘俊之臉色一沉,說道:「你說什麼?」李坤松道:「他自今尚不知悔過,跟他說那麼多做什麼?我們找了他那麼多年,現在好不容易遇上了,若不趁著今天為你父親報仇,再過幾年,他要是老死了,豈不令人扼腕?」莫高天道:「師兄,你當年沒有好好教導千軍師侄,以致他一錯再錯,終於惹下滔天大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師兄你未善盡為人師表應有的責任,我和師父還以為你早已羞憤而死,師父他還為此自責不已,終日抑鬱寡歡,最後悶出病來。你若還有一點良知,就不應該再傷他老人家的心。」李坤松臉部筋肉抽動了一下,說道:「從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你少拿一個死掉的人來教訓我。」   莫高天忽然哈哈大笑,恢復他往日一概的驕傲自大神氣,雙掌攤開,說道:「對你來說,師父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但他卻活在我的心中。甘千軍這個孽徒早已死了二十幾年,但他卻一直活在你的心裡。既然如此,多說無益,咱們師兄弟也幾十年沒見啦,也不曉得你的功夫擱下沒有,希望別輸給我這個師弟才好。」   李坤松眉頭一軒,說道:「也好!」便要上前動手。玄璣長劍斜指,說道:「兩位且慢!」莫高天道:「你也想加入嗎?好好好,來來來,別浪費時間了,一起上吧!」語氣頗為興奮。   玄璣道:「你大概搞錯了,這裡現在是我和長劍門的對決,兩位請先一旁觀戰,等我將此事解決了,其他再慢慢談不遲。」莫高天搖頭道:「此言差矣,我師兄成了你無極門的生力軍,我身為他的師弟,為了怕戰局一面倒,只好跳過來成為長劍門的生力軍了。」玄璣將臉一拉,說道:「那麼你是存心來攪局的了,是嗎?」莫高天正色道:「玄璣,我當年與你論交,是欣賞你為人孤傲,武功又高,可是今日居然與幾個小輩在那裡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真是叫人啼笑皆非,讓人好生失望。」   玄璣早在看到莫高天現身的那一剎那起,就知道今日之事已經難成了。莫說他與湯光亭還有一層關係,說不定也要為他出頭,而就是沒有湯光亭在這裡,或是除了無極、長劍兩門之外,也無一人在此,但只要是讓莫高天撞見,依他的個性,就是專以破壞自己想做的事情為樂,如何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偏偏自己的武功也高他不了多少,一班門人,武功較高的又大都傷在湯光亭手下,斟酌情勢,老江湖的經歷讓他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到如何收場,以及如何準備退路了。   這一番思考瞬間即過,玄璣旋即說道:「你劃下一個道兒來,今兒個我擔保你心滿意足,滿載而歸。」莫高天笑道:「哎呀好,快人快語!規矩不用另訂,咱們外甥打燈籠,照舊(舅)!你們怎麼跟這個臭小子訂的規矩,我便怎麼辦。」玄璣道:「這麼吧,大家痛快一點,就我們兩個打一場,我輸了,我馬上將所有無極門弟子撤走,剩下的人,是要繼續留下給王爺辦事也好,還是跟著打道回府也罷,我都不管。要是我贏了,你就馬上帶著這個姓湯離開。如何?」   賭彩裡不包括著梅映雪,湯光亭就覺得不妥,還沒答話呢,甘俊之已經搶著說:「不行,還要算上我一份!」湯光亭剛好順水推舟,說道:「沒錯,你和莫前輩打的賭,為什麼帶上了我,我和萬回春的事還沒了呢!」   玄璣往後看了萬回春一眼。那萬回春早因逼供梅映雪,已經給她吃了失魂調和散,如今投藥逾量,梅映雪幾乎成了廢人,除非殺了她,否則再留在身邊,也是禍胎一個,眼前正是一個不用本錢的買賣,樂得點頭答應。   玄璣復道:「那麼我與莫高天是第一場,湯兄弟與甘兄弟是第二場,勝負互不相干,湯兄弟勝了,梅姑娘讓湯兄弟帶走,湯兄弟輸了,莫高天任憑李兄處置。」那甘俊之與湯光亭的武功相差太多,甘俊之根本沒有得勝的機會,李坤松知道這一點,馬上說道:「不對,我與俊之一起上陣。」莫高天哈哈笑道:「我和梅姑娘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都這麼大方,願意與她一命換一命了,你們居然這麼小氣!不就是打賭嗎?要是連一賠十都不買,還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李坤松道:「這報仇的事與打賭不相干,我們兩個若有一人無法出手,就算能夠報仇,也是一種遺憾。」莫高天自顧著笑,幾乎要笑出眼淚來了,說道:「我先與玄璣鬥過一場,然後再來鬥你,你的算盤打得還真好,哈哈哈,要是轉行做生意,一定是一本萬利,無往不利,比賭博出千還好賺!」   玄璣被他們兩個吵得一個頭兩個大,反問莫高天道:「不然你說說看,要怎麼樣才公平。」宋鎮山跨上一步,抱拳道:「莫前輩,請讓晚輩與湯兄弟聯手。前輩為本門存亡出力,宋某豈有在一旁觀戰,袖手之理。」莫高天道:「這倒是個辦法,不過你為我,我為你的,雖然刺激,但是還不夠公平,還要欠人人情,老頭子這輩子最怕欠人。這樣吧,我要加入第三場,三戰兩勝,乾脆一點,輸的一方便任憑贏的一方處置,如何?」   李坤松道:「我不是說了,我們祖孫兩個不分開應戰。」他想,如果是宋鎮山戰甘俊之,而自己對湯光亭,那還是輸面比較大,便出言反對。卻聽得莫高天道:「你們兩個是第二場,已經是確定的了,不會分開。」玄璣道:「可是我門下弟子,大都有傷在身,已經無人適合出戰。」莫高天道:「你怎麼那麼糊塗?此間還有一個相干的人做縮頭烏龜躲在後面,不讓他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忒也太便宜他了!」   萬回春往前走了幾步,說道:「莫前輩不必出言相激,只要你們有適合的人選,萬某自當奉陪。」想他們只有一個陳九淵還沒上陣,而若真是陳,那也不足為懼。莫高天道:「有有有,當然有!你看是要自己上場,還是派你的徒弟丁白雲上場,都非常適合。」轉身向台下朗聲道:「丁莊主,你可以現身了!」   丁白雲一聽,自然大吃一驚,忙向台下瞧去,只見台下兩道人影躍上,在眼前站定,果然便是自己許久不見的父親與妹妹。   丁白雲驚疑不定,上前磕頭。丁允中一臉怒氣,冷冷說道:「丁莊主,你好了不起啊!」丁白雲知道今天遲早要來,便壯著膽子道:「歸雲山莊本是我們丁家的產業,孩兒此舉也是為了丁家千秋百代子孫著想。」丁允中一聽,臉色更加難看,說道:「你是說我沒有為了你們著想,是嗎?」丁鈴見父親怒不可遏,急忙道:「哥,你就不要再說了!」   可是丁白雲卻想趁著有這麼多人,為自己後盾時跟父親說個明白,否則只怕以後就沒這個膽子了,便續道:「爹,你當時為了林家子孫,寧願放棄丁家祖產,甚至放火燒屋,可是所得的卻是什麼?你看,林氏兄妹現在也還不是投靠了宋廷?你的所謂江湖道義,根本一文不值。還好趙王爺寬宏大量,既往不咎,咱們丁家才能在壽春重新站起,重新成為人人敬重的江淮第一大莊。孩兒上承天意,無愧於列祖列宗,不知做錯了什麼?」   丁允中冷笑道:「哼,你說你讓『咱們丁家』重新站起,不知你的這個『咱們丁家』,有沒有包括我們爺倆?趙王爺寬宏大量,針對的只是你丁白雲一個人吧?他出錢出力,為的只是讓你對得起丁家列祖列宗?白雲山莊,白雲山莊,是你丁白雲一個人的丁家吧?」丁白雲出了一身冷汗,只想千不該萬不該,將歸雲山莊改了名字,可是當時歸雲山莊有一半已燒成了一堆瓦礫,是趙王爺出資修繕的,再說當時莊院也已落入了朝廷之手,趙王爺肯將莊院重賜,又怎能要求他改回原名呢?更何況接受「白雲山莊」的賜名,也有向朝廷輸誠的意思。丁白雲大呼冤枉,只覺得自己是啞巴吃黃蓮,卻是故意忽略了他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權力慾望。   丁允中見他顫巍不能言,便道:「第三場便由老夫出馬,多加一樣賭彩,那便是我們要是贏了,白雲山莊改回歸雲山莊,歸還丁家。」玄璣心想:「這是你們的家務事,外人也不必搞清楚。」便道:「這莊院可不是我的,只要現在的主人丁白雲莊主同意,我也沒有意見。」   丁白雲只是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萬回春過去扶他起來,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今日你父親誤會你,你就更應該好好做給他看,用事實來證明一切。」丁白雲潸然淚下,說道:「可是我如何能像自己的父親動手?」萬回春道:「由你動手才最好不過,剛好可以證明憑你的才能,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若是由旁人出手,下手不知輕重,傷了你父親,豈不是更糟糕?」將丁白雲拉近,附耳細聲道:「反過來說,也是如此。為人父母的,有誰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兒子出人頭地?只要能成大事,眼前小小誤會又何足道哉?」說著將丁白雲推了出去。   丁允中見兒子居然不知悔改,竟還敢向自己的老子挑戰,不禁怒火中燒,喝道:「丁莊主,進招吧!」丁白雲騎虎難下,心想:「不錯,父親的武功遠較自己為高,只有先一輪猛攻,用萬師父的功夫對付,說不定可以出奇制勝。」打定主意,便道:「請父親手下留情!」丁允中道:「請人留情?你不如直接投降吧!沒用的傢伙!」丁白雲道:「是,是!」猱身搶出。丁鈴見狀急得大叫:「哥哥,你怎麼真的跟爹打起來了?」   丁允中又氣又急,但他知道這個寶貝兒子最是爭強好勝,又愛面子,今天若是當著大家的面,傷了他的自尊,那他不知會有多傷心,可是今天如果不趁機教訓他,那他以後可能就更目中無人,剛愎自用了。丁允中不知如何抉擇,但見丁白雲空手上陣,尋思:「他不用家傳的五行雁翎刀法,看樣子他拜萬回春為師,是確有其事了。」也不用刀,想試試他的斤兩,呼地一拳「上探步野馬分鬃」,便朝丁白雲的門面打去。   丁白雲見這拳勢大吃一驚,知道這是父親曾教過他的「萬獸拳」,只是從未見過父親將之使得威力這麼大的,原本應該以「平亮翅雨燕低回」招架,但這些都是父親教的,如何能敵得過?一招「掛搥夾肘」兜頭攬去,使得是萬回春所教的拳法。丁允中見了,怒意更熾,但是手下還是留了三分。   如此一來,兩人一開始便打了個旗鼓相當,可是眼見六七十招堪堪使過,丁白雲漸感不支,尤其他自幼在丁允中的嚴格教導下,對父親深感敬畏,此番不得已對陣,原本就不敢太放肆,現在但覺父親出拳的勁道越來越強,招式越發精妙,不由怯意漸起,這一來更落下風。   眼見丁允中就要獲勝,但是不管是莫高天還是玄璣,都知道這場比試最終關鍵,其實是在這對父子之間的情感。若是丁允中心有不忍,那最後輸的一定還是父親,而若是丁白雲在他父親面前不敢造次,那麼兒子遲早會自動投降。不過萬回春卻篤定認為,丁允中不管最後想要收回歸雲山莊,教訓兒子的意志有多堅定,交手的過程中,卻是一定會容情的。   他要的就是這種過程中的柔情,過程中的鬆懈,往往就是結局的契機。   萬回春見丁白雲明明已經左支右絀,卻仍能撐了下來,便知自己所料不錯,趁著丁白雲一次閃避退步,忽然靠過去,輕輕與他說道:「用診脈指切他太淵、列缺諸穴。」原來萬回春已經開始授他醫道,而講述經脈之餘,也順便將點穴之法教給了他。雖說他功力尚淺,但是要用來對付只會外家硬功的丁允中來說,卻是綽綽有餘了。   這層道理原也淺顯,只是丁白雲初窺門徑,不知使用時機,此時得到師父提點,立即會意,又過了兩招,但見父親斜縱虎步,沉肩提肘,一招「開雲霧青龍汲水」打了過來,那丁白雲從小見父親使這一招可不知有幾百幾千次了,知他左手容易用老,當下側身轉過半圈,原是一招「進步劈砸」,但這一拳揮出,來到一半,化拳為指,逕往丁允中左腕切去。丁允中待到知覺,丁白雲的手指已經拂到腕上來了,接著只覺手臂一麻,瞬間酸軟無力。   原本丁白雲至此若是一躍跳出戰圈,伏地磕頭道:「孩兒得罪!」那麼勝負便算已分,丁允中也不能再戰了。但是丁白雲畢竟臨敵經驗不足,他一招「進步劈砸」,所謂進步也進了,那一劈也化為指戳了,但接下來還有個「砸」字,卻是他一向練得慣了,此刻竟收勢不住,硬是要將這下半招使完。   可是這一砸,卻是要將右拳迎向自己的左掌,那時丁允中手臂酸麻,已經不聽使喚,丁白雲這一砸去,豈不是要將父親的手臂打斷了?丁鈴見著父親危險,先是大叫:「住手!」但發現自己的哥哥恍若未聞,哪裡管得著合不合規矩,馬上提刀竄出,跟著揮刃上架,丁白雲若是不閃不理,那麼在他打斷自己父親手臂的同時,也要讓自己的妹妹斬斷手臂。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通常都是這個樣子的,明明知道可以避免發生的,偏偏事到臨頭,卻依然避免不了。   萬回春見丁鈴這一刀又急又快,丁白雲強敵在前,只怕無暇閃避,更何況丁鈴這麼做,已是違反了約定,也急忙從旁搶出,發掌一推,便往她的肩頭按去。   萬回春這一招圍魏救趙,本也合用,只是他忽略了眼前這三個人是父親與子女的關係,丁鈴是拼了受這一掌,也要救父親;而丁允中見女兒揮刀砍來,卻是寧願挨兒子一拳,也不要兒女們受傷,所以右臂雖麻,卻反而迎了上去;再說那丁白雲眼見自己這一招就要打到父親,原本也已感到後悔,這時父親不退反迎,更讓他不知所措。   這四人在同一時間裡,都有所欲,也都有所蔽。結果只聽得「碰」地一聲,萬回春一掌拍在丁鈴的肩頭,丁鈴的身子從一邊撞了出去,而萬回春胸口同時也挨了丁允中一拳,身子跟著往後跌出,緊接著丁白雲也一拳打在丁允中手肘上,丁允中手骨關節脫臼,往後退了好幾步。   四個人當中只有丁白雲身子一動未動,但是丁鈴手中的雁翎刀在萬回春一掌拍到她時脫手而出,刀鋒卻還是帶過丁白雲的上臂,劃出一道口子,鮮血迸流。玄璣說道:「這一回合,是丁白雲莊主贏了。」   莫高天搖著頭,不以為然地道:「四個人都受了傷,我說是平分秋色。」丁允中關心女兒的傷勢,恨恨地看了丁白雲與萬回春一眼,便去將丁鈴扶起。丁鈴見父親只用左手拉她,勉強坐起身來,關心道:「爹,你的右手?」丁允中見她嘴角淌血,顯是受到內傷了,便道:「只是脫臼了,沒關係。你覺得怎麼樣?」丁鈴忍著胸口煩悶,輕輕說道:「還好,只有……只有一點噁心。爹,算了吧,哥哥他覺得自己過得好就好了,我們這一陣子一起遊山玩水,四處遊歷,日子也是自由快活,我們就不要管哥哥了,他也許……也許只是想闖一番事業罷了。」   那丁允中何嘗不知兒子的生性?只是他一想到多年辛苦經營的「俠義」兩字,就這樣毀於自己的親生兒子手中,就不禁為之氣結。再說兒子迷信實質的家勢產業,汲汲於與攀權附勢,殊不知這些表象的東西,就連宣稱授命於天,以整個天下萬物百姓為私家產業,權勢天下第一的歷代皇室,也沒有一個朝代可以永傳子孫,更何況個人產業呢?丁允中最想要留給兒子的,也是他認為更要繼承的精神遺產,是他的言行典範,與俠義風骨,而他也這麼一直努力保持著自己認為的最高標準,卻無奈兒子對於這一切視而不見,買櫝還珠,對他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如果可能的話,丁允中想給兒子一個清醒的當頭棒喝。不過看這樣,是辦不到了。   那玄璣心想:「反正這第三場原本就是多出來的,不分上下,打和收場,也不過回到原點,倒也沒有什麼損失。」於是便道:「既然兩方都違規,也都掛了彩,就依莫先生所言,這一回合雙方平手。丁老莊主應該沒有異議吧?」   丁鈴扯了扯丁允中的手臂。丁允中道:「就照莫大哥意思吧!」玄璣轉過頭去向萬回春道:「萬掌門的意思呢?」丁白雲顧不得手上的傷勢,這時也已扶起了萬回春。萬回春雖有不甘,但也不好違逆眾意。便道:「一切請真人主持便是。」   玄璣道:「那好,這一回合的勝負就這麼定了。莫兄,接下來是我們先上呢,還是讓他們先來?」莫高天道:「剛剛他們已經打過一架了,先讓他們休息一下,喘口氣吧!」意思是要跟他先來。玄璣面無表情,輕輕說道:「也好。」   台上眾人聽到玄璣表示同意,下意識地往後退開幾步,同時也都擦亮眼睛,等著看這一場難得一見的龍爭虎鬥。   兩人上一次的較量,距今已經有二十幾年了,但是他們的心中雪亮,都知道對方這幾十年可不是白過的,千萬不得小覷,但是另一方面,又各自對自己這幾十年來所下的苦功頗有自信,平日要找到功力相若的對手可不容易,今天有這樣的機會,在公開的場合,又有這麼多的見證人,簡直是可遇而不可求。兩人表面上不動聲色,私底下都是鴨子划水,暗自潛運內勁。兩人對峙了許久,誰也不打算先動手,只怕前面搬運內息的準備功夫做得不夠。   湯光亭也與大多數的人一樣,摒氣凝息,等著看這一場百年難得一見的高手對決,同時也有觀摩高手出招的意思。   但見玄璣整個人的身影,彷彿都籠罩在一層殺氣當中,湯光亭心想:「我與他那日在白雲山莊對戰,並未特別感到他有這番的氣勢,想是他並未將我放在眼裡的緣故,如今他的對手是莫前輩,態度便馬上不一樣。」但瞧莫高天的神色仍是一派地氣定神閒,一步一步地往場中走去,只是腳步凝重如山,外弛內張,叫人莫測高深。   正在納悶這兩人到底還要這樣子對峙多久,忽然玄璣手中劍光一閃,身子如一條灰龍飛竄而出。那莫高天立時低吼一聲,身子橫走,瞬間斜出兩丈,避開玄璣的正面攻擊後,旋即從玄璣背後搶上,只見他疾舞雙臂,或拳,或掌,或指,或抓,速度快得有如長出六隻手臂一般,盡把上下左右所有的方位都罩住了,湯光亭瞧著都還來不及叫道一聲:「好!」那玄璣竟然在這間不容髮之際,身子突然向上拔起,在半空中轉體側身,劍尖已經指到了莫高天的頭頂心。那莫高天藝高人膽大,居然只將頭一歪,劍鋒就從他耳邊劃過。接著看他右臂暴長,直往身在半空中玄璣的背心抓去,玄璣頭也不回,伸腿飛來,以腳接他這一抓,「砰」地一聲,兩人各往後退出兩步,退勢方定,更不喘息,又都接著猱身而上,瞬間又鬥在了一起。   兩人這幾下兔起鶻落,看得現場所有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幾乎都忘了呼吸,幾個定力較差的,甚至頭暈目眩,煩惡欲吐。   那湯光亭見玄璣天罡正一劍法,既輕靈又凶狠,速度與威力兼具,只要讓他的劍光帶上,當者必折;在看那莫高天拳掌縱橫,滿場遊走,陰陽與剛柔並俱,長攻與短打兼容,氣象萬千,變化多端,湯光亭宛如聾子聽見了天籟,瞎子瞧見了仙女,當真是滿心歡喜,如癡如醉。場上兩個人的一招一式,應對進退,都鉅細靡遺地映照在他的心底。只在心中不斷地喊著:「不錯,不錯,這招就該這樣子擋……哎呀,等一等,這一劍居然可以有這樣的變化,沒錯,沒錯,因為這劍威力夠大,所以不用顧到後面的陷阱,可以直接把後著拿來當前著……」他一邊印證自己的武功,一邊自問自答,忘情之處,手舞足蹈,好像自己就在場中一樣。如此看著兩人過了兩百來招,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呂道長特別體醒我,要我不論劍術練了多久,練了多熟,每天還是要不斷地練習,從中發掘問題後,再去找他,如此過個一二十年,便能與天下英雄一爭長短,為的就是眼前這兩個對手。」   就依湯光亭此刻在天遁劍上造詣而論,其實已足堪與玄璣的天罡正一劍相提並論,不過如果對手是玄璣,那他目前所會的變化就不夠多,若不能夠毫不思索地,用接近於反射動作的方式出劍,那麼場中節奏勢必會被玄璣牽著走,一時候一久,就只有等著任人宰割了。   湯光亭越瞧,心裡就越明白其實自己的武功根本還不行,忽然胸口微感窒悶,卻是玄璣與莫高天兩人兵刃拳腳上,所帶上拳風掌風,在眼前逐漸形成一道溫熱氣流,那站得近的人,連呼吸都有點困難,更何況他關心戰局,情緒投入,就更容易受到影響。但是湯光亭復見薛遠方與李坤松等人,站得也跟他一樣近,尤其是薛遠方還受了點傷,可是這時看來他們的神情與平時並無二致,看樣子,若比內力精純,自己排得可更後面了。   湯光亭一下子虛心了起來,但見玄璣頭頂上隱隱散出靄靄白汽,而莫高天則是袖袍鼓起,知道兩人鬥了千餘招之後,這時不但是比武術,而且也是拼內勁,所以到底鹿死誰手,一盞茶的時刻之內,應該就能分曉。湯光亭不禁暗暗擔心起來,因為高手過招,若不能以一招半式折服對手,比拚內力的結果,兩造必有死傷,或甚至是兩敗俱傷。   果然只見玄璣與莫高天兩人左掌相交,「啪」地一聲悶響,牢牢黏在一起。那莫高天的右手可沒閒著,手指捺出,往玄璣的眼皮按去。   玄璣暗喝一聲:「可惡!」兩人距離太近,長劍威力大打折扣,當下只將劍身側了過來,去割他的手指。豈知莫高天就等著他出這一招,看準方位,屈指往劍身彈去。玄璣只覺得手心微微發麻,去勢略阻,接著腕上一緊,卻是莫高天手掌翻來,扣住了他的手腕。那玄璣雖然手腕受制,卻並未放棄攻擊。腕骨關節活動,劍鋒依舊往莫高天的脖子上劃去,力量雖輕,但是一旦帶上,也是血光之禍。   在場眾人見勝負將分,不論哪方,都是一聲驚呼。卻見玄璣手中長劍來到莫高天脖子前三寸之處忽然停住不動,不知道的人一開始還以為是玄機見制住了莫高天,而有心放他一馬,饒他一命。可是時間一久,大家就都知道事情好像不是這樣子。原來是那莫高天一扣住玄璣的手腕,立即發動內力,而那玄璣的手越往莫高天的脖子遞去,所需的力量就越強,相反的,莫高天的手越往自己身體方向移動,就越省力。兩人功力相若,此消彼長,玄璣只見劍鋒明明就只差了那麼三寸,但是實在已是用盡了全力,再也多擠不出一丁點兒的力氣了,而莫高天的情況也是如此,能以三寸的距離擋住玄璣的劍,也是用盡了他畢生的修為,就是想再多推回去一分兩分,亦是難如登天。   於是兩人就這麼左掌掌心相貼,而莫高天的右手穿過左手上方,去扣住了玄璣的右腕,而玄璣手中長劍則轉過來,架在莫高天的脖子上。因為兩人都想要多擠出一分力氣,於是又都不約而同地盡可能貼近對方,所以實則莫高天脖子邊的劍鋒,已經十分貼近劍柄。巧得是兩人身高相若,因此幾乎是鼻尖湊著鼻尖,四目相對,相去不逾一尺。   兩人這樣子對看雖然有些滑稽可笑,但是現場可沒有人笑得出來。   那玄璣忽然心想:「原來你佯裝要挖我的眼睛,其實是想制住我的長劍,以便比拚內力。哼,莫高天啊,莫高天,你未免太小覷我玄璣了,只要你說一聲,我就是撤去長劍也行,你以小人度我,豈不枉稱了『自大』二字?」心中一氣,力氣竟多了一分,劍鋒又往莫高天的脖子挨近了寸許。   這時現場所有的人,心中都雪亮了起來。他們兩人比拚內力,外表上看不出目前誰贏誰負,但是玄璣手上的那把劍,卻正是最好的指標,只要劍鋒往莫高天脖子上挨,就是玄璣佔了上風,反之,便是莫高天略勝一籌。   只見玄璣的劍鋒這一下挺進一寸之後,頭頂上的漫漫水汽忽然大盛,黃豆般大的汗珠,也從額上開始冒出,反觀莫高天卻沒什麼變化。原來玄璣這一下挺進之後,所遇到反抗力更大,為了維持這樣的贏面,只有咬緊牙根繼續鼓動內力,但是這一下吃力不討好,只見玄璣的劍鋒開始一分一分地往後退去,距離反而比原來更遠了。   面對這樣的細微變化,湯光亭可以說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真正的高手對陣,最後的勝負,通常已不是武功高強者得勝,而是誰的失誤少,誰就能勝出,如今看來,莫高天能夠平心靜氣,穩紮穩打,可以說已經立於不敗之地,玄璣貪功躁進,反而因此容易誤判形勢,而露出破綻。   但見玄璣手中長劍一寸一寸地從莫高天的脖子上退開,雖然不能說這樣玄璣就會輸了,但是這麼一來,氣勢受阻,所謂兵敗如山倒,那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所以長劍門上下一見如此,心中都不禁雀躍起來。   就當眾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把劍上的時候,忽然每個人都看到了一道黑影一閃,疾往那莫高天飛奔而去,湯光亭與宋鎮山都暗道一聲:「不好!」兩人同時搶出,接著同時聽到「噹」地一聲巨響,玄璣與莫高天的身子向後彈開。   湯光亭與宋鎮山原本都是去追那道黑影,但是湯光亭瞥眼見莫高天倒下去的樣子,似乎不大對勁,便彎去莫高天的背後,去扶住他的身子。接著聽得「叮叮噹噹」連番聲響,卻是宋鎮山已與那人鬥在一起,湯光亭定眼一瞧,果然便是李坤松。   湯光亭轉頭去查看莫高天的情況,只見莫高天左手捂著左側的脖子,指縫中不斷地汩汩留著鮮血,湯光亭大吃一驚,連聲道:「莫前輩,你沒事吧?」莫高天瞪了他一眼,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的脖子也去……去給人家劃開一刀,看……看看有沒有事?」他與玄璣比拚內勁,雖說時刻已久,但兩人全身真氣充滿,依然十分強勁,外力原本無法介入,但是這道黑影卻仍是暗施偷襲,顯然此人功力也與場上二人相當,湯光亭便猜是李坤松,只是他沒想到他能在一招之內就傷了莫高天。   湯光亭伸指連點莫高天脖子附近的穴道,企圖幫他止血,無奈人體的頸動脈是相當粗大,而且重要的一條,僅僅點穴,還不能止住血勢。適巧陳九淵靠過來查看,湯光亭便要他撕下衣襟,幫忙按住莫高天的傷口。   陳九淵依言而為。湯光亭低頭與他細聲道:「二哥,你待會兒見我一動,就立刻扶著莫前輩閃開。」陳九淵道:「你打算如何?」湯光亭道:「這場賭局已經破局了,看樣子只有大鬧一場,才能全身而退。」莫高天伸手抓住湯光亭,虛弱地插口道:「制住玄……玄璣,他是關鍵……」湯光亭大喜,道:「正是。」早有長劍門人靠過來遞上金創藥,替莫高天敷上。湯光亭復見宋鎮山的師父姚奉達,也加入與李坤松的激鬥中,心想此刻正是時候,側身滾出,拾起不知何人遺留在地上的長劍,「唰」地一聲,便往玄璣身上招呼過去。   那玄璣剛剛與莫高天比拚內力時,李坤松忽然闖過來,使盡全力一劍斬在玄璣的劍上,玄璣手中長劍受力往莫高天的脖子上劃去,但這份勁道也隨著劍身傳回了玄璣身上,是故玄璣才會與莫高天雙雙往後彈開,只是莫高天受的是劍傷,玄璣受到的震盪,反倒較莫高天為多。   因此這時玄璣雖然正在門下弟子的簇擁下,端坐調息,但湯光亭挺劍闖入,卻幾乎無人能擋,其中原因,除了是幾個武功比較高的已經受傷了之外,傷勢較輕的薛遠方與一清,先是才見莫高天受傷,幾個人忙成一團,後見宋鎮山、姚奉達與李坤松鬥在一起,正四下尋找甘俊之的蹤影,以圖報復,全沒料到湯光亭會在此刻突然轉過頭來對付他們。   只見湯光亭如狼入羊群,所向披靡,頃刻間已然欺到玄璣身邊。那玄璣雖說正在打坐,以導元歸息,但仍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但見湯光亭此番來意不善,心下立時明白他的用意,順手抓起手邊長劍,還來不及站起身子,便先將劍尖指向湯光亭的身上。湯光亭見他這一招方位巧妙,若要前進,除了迎擊之外,更無可避。而若是迂迴而前,就要多花點時間,那時只怕薛遠方就已經搶上來了。當下更不打話,一招「天下無雙」就使了出來。   自湯光亭學會天遁劍法以來,這招「天下無雙」曾助他擊敗過不少敵人,這時見玄璣坐在地上,同樣是少了許多反擊變化,使得這一招威力更大,只聽得「噹」地一聲,玄璣長劍居然脫手而出。一來是湯光亭這一劍甚難躲避,只能硬接,二來如此便著了湯光亭的道兒了,玄璣剛才已經耗費了許多內力,現在又受到李坤松偷襲所致,一時間所能提起的真氣,已經不到平日的五成,而湯光亭今日勝敗在此一舉,傾全力所為,玄璣如何能擋?但見長劍脫手而出,心道:「也罷!」   他原本還可以翻滾的方式,躲開湯光亭接踵而來的下一招攻擊,只是他向來自恃宗師身份,自尊心又強,豈能在無名小輩面前,以連滾帶爬的方式去接招?當下萬念俱灰,乾脆將兩眼一閉,來個坐以待斃。但覺肩上一沉,卻是湯光亭將劍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如他剛剛對待莫高天的情況。而便在此時,薛遠方與一清,已從兩旁掩襲而至。   那湯光亭大喝一聲,作勢要用劍劃過玄璣的頸項,一清不明究裡,連忙變招,伸劍來擋,湯光亭左手五指伸直併攏,作手刀狀,忽然穿過一清來劍下方,「啪」地一聲,打中了他的手背。一清手上吃痛,向一旁躍了開去。而那薛遠方因為見湯光亭一開始並無傷害玄璣的意思,知道他只是虛張聲勢,意在警告他們不要接近,所以他沒有像一清那般衝動,只站在五步之外,保持高度警戒,見一清沒受傷,便說道:「湯兄弟,你這可搞錯了吧?莫高天可是李坤松傷的,你用劍指著我們掌門幹嘛?你可不要忘了,你這樣是與全天下的無極門門人為敵。」   湯光亭道:「這是兩回事,我腦袋清楚得很。我今天總得先把自己的事情辦了,要找李坤松報這一劍之仇,三年不晚。」話鋒一轉,說道:「玄璣道長,麻煩勞你駕,慢慢站起你的身子來,可別玩花樣。」   玄璣道:「哼,我既落在你的手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想要用我脅迫我無極門,勸你盡早死了這一條心。」湯光亭道:「晚輩不敢脅迫道長,只不過是做個買賣。道長若是執意不肯起身,那晚輩狗急跳牆,也許先點了道長的穴道,道長比我高大,那我只好提著道長的褲頭拖著走。不過道長武功高強,晚輩也怕道長忽然大發神威,說不得,只好先挑斷道長的手筋……」不待湯光亭接著說完,玄璣臉色大變,怒道:「你敢……」湯光亭做個鬼臉,蠻不在乎地道:「道長,麻煩你冷靜一點,你好手好腳的時候,我就不怕你了,要是我真的廢了你的右手,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只是這麼一來,王爺那邊我可真不好交代了。所以還是請道長幫個忙,打個商量,明天早上太陽一出來,我姓湯的就會把今天的事情給忘個精光,絕口不提,在王爺面前,我仍會尊稱你一聲真人,凡事配合。……焦大師,你也來幫我勸勸道長嘛!我可真是左右為難呢!」焦贊被他們的私人恩怨搞得一頭霧水,搖頭道:「這……這我可幫不了忙……」玄璣但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更何況他引以為傲的天罡正一神劍,可是只有右手使得出來,若是武功被廢,那他一輩子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態度於是鬆動,便道:「你待如何?」湯光亭道:「晚輩想讓道長放一個人。」玄璣道:「你是說梅姑娘?」湯光亭有點吃驚,道:「想不到道長還會占卜,知道晚輩心裡所想的?」玄璣道:「你說了一個早上,我也該知道了。」   那萬回春聽了,連忙嚷道:「玄璣道長,千萬不可上了他的當!」那玄璣還不知如何是好,湯光亭接著轉向薛遠方說道:「薛道長,這梅姑娘與你們非親非故,可以說是沒本的買賣,一本萬利,還考慮什麼?再說你瞧梅姑娘的精神恍惚,不知道受到了什麼樣的折磨,不瞞道長說,晚輩著急得很,要是逼緊我了,我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薛遠方道:「你年紀輕輕,不但武功如此了得,還是趙王爺面前的紅人,將來飛黃騰達,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到時候你就是想三妻四妾,那也不成問題,何苦為了眼前一個女子,而跟眾人翻臉?你把事情鬧大了,對大家都沒好處。所謂色不迷人人自迷,少年人戒之在色,你可得三思埃」湯光亭笑道:「薛道長說得是,榮華富貴還有三妻四妾,我也不是不想,只是眼前我就想要梅姑娘平安無事,見她這樣,我是說什麼也不忍心就這樣離開。」   薛遠方道:「湯兄弟重情重義,令人敬佩,想必來日定不負我!」湯光亭笑道:「晚輩沒其他的好處,說話算話,向來是我的美德。」薛遠方道:「這個自然。」   兩人一搭一唱,全沒把萬回春放在眼裡。萬回春心中有氣,但是也不便發作,心下盤算,今天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何不就賣玄璣一個面子,讓無極門欠個人情?於是便道:「既然薛道長相信湯兄弟說話算話,萬某也有成人之美,這麼吧,你把玄璣真人放開,我就讓你把梅姑娘帶走。」一清插嘴道:「薛師叔,真清師弟的仇……」薛遠方道:「這一件事情,回門裡問清楚再說,湯兄弟欠我們的,我們自要向他討回這個公道。」   一清還道:「可是……」湯光亭道:「可是什麼?你就別再說了,再說下去,連你都脫不了干係,我告訴你。你以為你們三清劍在外頭風評,可很好聽嗎?」越說一股氣就不禁越往頭頂上衝,續道:「公道?我告訴你,說到公道,你們三清劍這一輩子可還不完了。待此間事情一了,你們趕緊回無極門去,陸道長正等著你們要公道呢!」薛遠方要道:「一清,與眼前事情無關的,暫且不提了。」湯光亭道:「還是薛道長聰明。」   萬回春見他們把話題扯遠了,便道:「喂!湯兄弟,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湯光亭道:「要我先放人當然不可能,你先把梅姑娘帶過來,玄璣道長還要送我們出這個村口。」萬回春道:「這樣子你們還是無法平安離開的,你能夠一人帶著兩個人離開嗎?容我說一句,你帶來的那位朋友,武功可十分平常。」湯光亭道:「謝謝萬掌門,這可提醒了我。」轉頭向林藍瓶喊道:「瓶妹妹,可以麻煩你嗎?」   林藍瓶聽他又喊「瓶妹妹」,這回可是聽得一清二楚,臉上一紅,說道:「做什麼?」湯光亭道:「幫我扶著梅姑娘,跟我一起走吧?」林藍瓶的臉可更紅了,啐道:「誰要跟你走啦?想得美!」湯光亭頗為失望地道:「是嗎?」卻見林藍瓶忽然奔了出來,去挽梅映雪的臂膀,說道:「我送你們一程倒是真的。」湯光亭轉憂為喜,說道:「那真是太好了。」   那林延秀原本聽林藍瓶說不跟,心上的石頭才放下來,想不到她又出爾反爾,便道:「妹妹,我不准你去!」林藍瓶道:「哥,我早跟你說過了,我不去管你,你也別來管我。」林延秀怒道:「我是你哥哥,父親不在,我就要管你。」林藍瓶反唇相譏道:「父親若在,他一定要我打你耳括子。」林延秀啞口無言,一張臉漲得通紅,半晌才道:「隨你的便吧!」說罷,拂袖而去。   林藍瓶不吃他這一套,見他轉身離開,更合己意,攙著梅映雪,說道:「梅姊姊,我們走吧!」梅映雪只將臉微微一側,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任由林藍瓶牽著走。湯光亭一見之下,眼淚差點就要掉出來。待到梅映雪走近莫高天與陳九淵身邊,便與玄璣道:「請玄璣道長委屈一下,陪我們走一段。」   玄璣道:「其實你不用那麼大費周章,只要貧道一句話,你們就可以安全離開,難道你信不過我?」湯光亭道:「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令人不得不加倍小心。」玄璣點了點頭,緩緩站起身來,一起走到莫高天等人的身畔。這時莫高天也已經在陳九淵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見玄璣狀態狼狽,一時也忘了疼痛,兩眼直盯著玄璣,裂著嘴大笑著,若不是他這會兒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恐怕早就笑在地上,抱著肚子打滾了。玄璣瞪了他一眼,心道:「盡情地笑吧,最好笑得你岔氣,經脈錯亂而死。」除了在心裡咒罵,也別無他法。   另一方面那宋鎮山與姚奉達,雖說已經聯手阻住了李坤松,但是姚奉達為人寡斷怕事,心想今日長劍門之厄已解,雖說莫高天是為了長劍門受傷,但留不留下李坤松,並非一定要由長劍門強出頭不可。冷眼觀察情勢發展,他更確立了這一點,於是並不進逼,以免無端多樹強敵。   果然聽得湯光亭說道:「宋前輩、姚掌門,放這位李前輩一馬吧!總有一天……」話還沒說完,李坤松忽然在姚奉達身上尋到了一個空隙,立刻閃了出去,在狂笑聲中穿進樹林,半空中迴盪著聲響說道:「湯光亭,你的名字老子記住了,我會等著那天的……到……來……」餘音繚繞,人卻不知在幾里之外。   湯光亭心想:「媽的,我話還沒說完,人就給他閃了,這位姚掌門做得也太不漂亮了吧。」說道:「宋前輩,能不能麻煩替我們找幾匹馬,最好能有騾車。」宋鎮山道:「沒問題。」吩咐下人後院備馬,湯光亭便押著玄璣,而由陳九淵扶莫高天,林藍瓶攙梅映雪,無極門人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再加上焦贊、康永疑等從王府帶出來的一行人,就這麼浩浩蕩蕩地往後院移動。   後院上給備了一匹馬,一輛騾車,湯光亭讓莫高天與梅映雪、林藍瓶先上騾車,而由陳九淵駕馭韁繩。待一切準備就緒,這時湯光亭忽然將劍刃從玄璣的肩上移開。   玄璣頗感意外,便道:「怎麼?你這時又不怕突生變故了?」湯光亭道:「要說不怕,我還真怕,只不過我帶了這麼多人,也走不了多遠。要是勉強還要帶著道長,途中要出了什麼亂子,我可擔待不了。」又與姚奉達道:「姚掌門,晚輩奉大宋趙王爺口諭,歸不歸並於無極門,趙王爺不加干涉,日後你們再自行討論。不過貴派有意歸降大宋之事,晚輩會代為轉達。」姚奉達其實尚未決定此事,但是今天的情況如此,就是不答應也不行了,於是便道:「如此有勞了!」湯光亭道:「哪裡,哪裡。」心道:「看你說謊臉不紅,氣不喘的,原來也是一隻老狐狸。」   那玄璣也知道這是他們故意唱的雙簧,但是此番損兵折將,勢已不可為,正好找這個台階下,也道:「如此能與姚師弟一同在王爺麾下,這一趟也不算是白來了,並派之事,我們來日有的是機會見面,便劉帶來日再說吧。薛師弟,讓沒受傷的兩兩扶著受傷的弟子,咱們先走。」說著帶頭走了,其餘眾人,二話不說,全都一起動身。湯光亭高聲喊道:「壽春見啦,玄璣道長!」玄璣只當著沒聽見,更不答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下湯光亭也隨即動身。宋鎮山叫人尋回他的單刀,並要朱兆和送眾人到村口,湯光亭謝道:「不敢勞煩!」朱兆和道:「應該的,應該的!」當真一路送到村口。眼見天色尚早,湯光亭想要避開大路。朱兆和提議道:「何不走水路?」湯光亭道:「我之所以大張旗鼓,就是想要掩人耳目,若不先騎馬步行一段,只怕效果有限。」朱兆和問清楚他們目的地,搔搔頭,想了一下,說道:「那你們可以反過來轉向往南,到信江邊,再找船順流入鄱陽湖。」   湯光亭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是要越過樂安河,得先從樂平縣過橋。朱兆和便自告奮勇,要送他們到樂平縣。於是一車一馬便先往東去,到樂平縣時天色已黑,六人投宿一家小客店中,跟店伴要了兩間客房,一天疲累,用過晚飯後六人早早就寢,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六人起床梳洗完畢,草草飯飽,打包了一些乾糧後立即上路。因為莫高天的傷勢並不算輕,加上他年事已高,騾車顛簸,湯光亭行路不便太趕,過橋之後,便與朱兆和作別,並在他和的指引之下,一路往山邊小徑,以隱匿行蹤。   復行半日,五人找了一處溪澗,埋鍋造飯,放馬喝水。那梅映雪對於湯光亭、林藍瓶等人叫她,已不似初時那般遲鈍,有時還會衝著湯光亭微笑,雖然仍是一言不發,但總是逐漸好轉中。湯光亭欣慰之餘,這才詢問林藍瓶,那日被鄭四方帶走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林藍瓶道:「那個鄭四方雖然抓住我們,但是言語之中對我們倒還算客氣,只是一路馬不停蹄,可把我們兩個累死了。後來走著走著,居然回到了白雲山莊。我才知道,這鄭四方也投靠了趙光義,我一回去,馬上就被我哥軟禁起來,梅姊姊則被鄭四方押去給萬掌門,好像是要用她來交換藥方什麼的……哎呀,我被我哥關在房裡,我怎麼知道詳細的情況是怎麼樣?你老是問梅姊姊,都不關心我……哼,算了,算了,我說了你才問,你不覺得太虛偽了嗎?」   莫高天忽道:「沒想到這個趙光義這麼厲害,居然已經收買籠絡了這麼多武林人士,看樣子這個天下,果然要落入趙家的口袋裡了。」湯光亭樂得轉移與林藍瓶的話題,說道:「莫前輩也是這麼認為嗎?」莫高天道:「什麼『也』?臭小子也關心起天下大事來啦?我聽你們的言談中,好像你也是站在這個趙王爺這邊的,是不是?」湯光亭道:「這個是大勢所趨。」於是便把他如何遇到呂洞賓、陳摶,又如何跟呂洞賓學得劍法,如何聽陳摶暢談天下,縱橫時勢,各擇要緊的跟莫高天說了。聽得莫高天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的,心想:「這小子有這種奇遇,想來那是天意了,我現在有傷在身,不能顯出幾手功夫將他把敗,若說要收他為徒,一定會遭他奚落。」便道:「那個姓呂的道士劍術這麼厲害,改天遇上了,一定要領教領教。」   湯光亭喜道:「這倒是個好主意,莫前輩武功高強,一定有許多地方可以跟呂道長相互切磋研究。」莫高天道:「不過你說那個姓陳的,我倒聽過他的名字。人家說他也是一個怪人,跟我一樣,只可惜他不會武功,否則倒是可以交他這個朋友。」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林藍瓶找到一個機會插嘴道:「我們現在要上哪兒去?我告訴你喔,我和我哥哥吵嘴你們也都聽見了,他是不會要我回去了,不過我也不回去。」湯光亭道:「那就別回去,總之先找個安靜的地方,先給莫前輩和阿雪休養一段時間再說。」莫高天嗤之以鼻,說道:「我休養什麼?這麼一點傷……」臉色一變,低聲道:「有高手來了!」   湯光亭接著也聽到了聲音,將刀劍俱執在手,暗暗戒備。果然,不久之後便聽到有人說道:「在這裡了!」卻不是甘俊之的聲音是誰的?而這甘俊之既然出現了,李坤松必一定在附近。果然接著聽到「喀剌」一聲巨響,車轅頂篷頹倒在地,騾車的兩個大輪骨碌碌地,一前一後滾落溪澗。原本在溪邊喝水的騾馬,受到驚嚇,越過溪澗跑到對岸去了。   湯光亭站起身來,皮笑肉不笑,無奈地抱怨道:「李前輩,你把我們借來的車子給弄壞了,看樣子只好麻煩你幫我們交還給長劍門了。」那樹蔭底下站著一個老者,只見他緩緩走出樹影,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大家瞧都不用瞧,都知道那是李坤鬆了。   只聽得李坤松說道:「東西還不還,你們就不用擔心了,還是想一想,眼前的這一關怎麼過吧?」莫高天指著脖子道:「你暗算我一劍,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倒是自己送上來了。很好,很好!」   李坤松道:「好什麼?不如待會兒我幫你在右邊,再補上一劍,那才叫兩全其美哩!」甘俊之拉住他的衣袖,說道:「師祖請等一等,我想先問他,我父親死在什麼地方?現在埋骨何處?」李坤松「嗯」地一聲,彷彿莫高天已是俎上魚肉,只有任憑宰割的份。   甘俊之向前幾步,咄咄逼人地道:「莫高天,你當年殺了我的父親之後,有沒有將他埋葬?還是任他暴屍荒野?如果你將他埋了,又是埋在什麼地方?」李坤松插嘴道:「莫師弟,你若還有良心,你就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完成一個為人子女的,想要盡一點孝道的心願。那麼就算是你良心未泯,看在同門的份上,就是再讓你多活幾年,又有什麼打緊。」   莫高天假裝吃驚地道:「為人子女,上墳拜祭過世的父親,那是應該的啊,你為什麼覺得我不會告訴他呢?」李坤松才不信他有這麼好心,並不答話,只冷冷地瞧著他的一舉一動。果見得莫高天來回踱步,低頭故作沉思狀,好一會兒,忽然笑著道:「這個年紀大了,腦袋就不行了,那麼多年的事情了,實在有些模糊了。那個地方好像是在泰山之顛,哎呀,對了!那一天風和日麗,松濤鳥鳴,我追了三天三夜、四天四夜,終於追到那個不肖子弟,親手將他處理掉之後,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咦,可是……可是這走著走著,居然來到長城邊上,沒錯啊,那是什麼關口?得勝口?還是雁門關?要不然就是我記錯了,那不是泰山,是五台山,要不嘛,就是恆山……」甘俊之聽他仍滔滔不絕地,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心想那泰山與五台山相去五六百里,如何會搞混?就是五台山與恆山,中間也隔了一道長城,莫高天有意裝糊塗,就是三歲孩童也看得出來。甘俊之簡直要氣炸了,但仍強抑怒氣道:「那我問你,你埋了他沒有?」莫高天道:「這可難為我了,我這輩子所殺的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之徒,沒有成千,也有上百,要我記得他們的下場究竟如何,一時之間,哪裡能夠?不過你要是恭恭敬敬的問我,也許我還想得起來。」   甘俊之臉色不悅,說道:「不要以為你不說,我們就不敢把你怎麼樣。」莫高天道:「你現在已被仇恨沖昏了頭,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說這麼多做什麼,要是我學藝不精,今天在這裡躺下,那就算是我的報應到了,時候到了,也沒什麼好留戀的,生死我早就看得開了。」轉向與李坤松道:「倒是你,師兄,這些事情你放在心裡這麼多年,真不知道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就算你不能悔悟,難道世事你還看不開嗎?」李坤松道:「今天只要殺了你,這些年的煎熬有了代價,我就可以得到解脫了。別以為我把生死看得多重,但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我要的,就只是一個公道!」   莫高天冷笑道:「我看你已經走火入魔了,想要拉你起來,難於登天。念在同門一場,我告訴你一個更容易解脫的方法。」李坤松道:「什麼……」眼前黑影一閃,莫高天居然已來到眼前。李坤松只道他傷得不輕,沒想到他依舊神勇如斯,「啪」地一聲,百忙中與他對了一掌。   兩人同門學藝,自幼便在一起練功,哪一招該用哪一招應對,對方習慣出手的方式,幾乎都瞭然於胸,只見兩人劈哩啪啦地瞬間拆上了數十招,幾乎沒有一招是可以使得全的。李坤松心下大駭,想道:「若不是我昨天先出其不意地傷了他,此刻如何是他的對手?我總以為師父已將一身功夫盡數傳授給我,看樣子他不但留了一手,還傳給了師弟!」他越想越不甘心,下手也就越來越重了。他不知莫高天其實與他所學的並無二致,只是莫高天天縱英才,將所學更推向顛峰,不但超越前人,更別開蹊徑,所以才會將自身武功自冠「大」字,而得到「自大老人」的別號。   所以同樣是「雲山陰陽掌」,莫高天的卻是「『大』雲山陰陽掌」,當然更勝一籌。李坤松不明究裡,氣得跳腳,幾度搶攻,還是佔不到便宜,心裡更想:「我是他師兄,不但早他多練三年功,他現在還有傷在身,再說這些年我也沒閒著,竟然只能打個平手,當真豈有此理!」出手更狠,完全不留餘地。   他不知道莫高天臉上裝著輕鬆,其實也是不好過。尤其是他脖子上那一道傷口不淺,若是處理不好,不用幾天就可以要了他的命。這時面對自己師兄的一輪猛攻,他可絲毫不敢大意,更別提保留實力了。酣鬥許久,忽然覺得脖子微微刺痛,卻是用力過猛,傷口迸裂,開始滲血出來。   湯光亭見了,覺得這樣太不公平,那可不行。於是便與在一旁掠陣的甘俊之說道:「甘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咱們兩個也來練一練,當做共襄盛舉吧!」甘俊之知道湯光亭的厲害,而且他突然這麼說,一定是有所圖謀,便道:「這可是我們和莫高天的私人恩怨,你可別不顧江湖規矩,插手別人的私事。」   湯光亭道:「你說這是你們的私事,對我來說也不全然是,我……」甘俊之打斷他的話,說道:「你可別說你是他的徒弟,我知道你不是。不說別的,光看你這一手劍法,就可知道跟莫高天扯不上一點關係。」湯光亭給他堵住了話頭,但還是說道:「誰說我是他徒弟,我……」忽然聽得「啪」地一聲巨響,卻見莫高天與李坤松各向後退開好幾步。   莫高天笑道:「師兄,你老了,瞧你喘的。」李坤松道:「師弟,你的力氣差了,一用勁,脖子就會痛吧?」莫高天道:「希望師兄可以撐到我脖子上的血流乾。」李坤松道:「也祝福師弟能夠長命百歲,將來替我送終。」兩人話一說完,很有默契地同時發動第二波攻擊。這一回兩人像是找回了往日的感覺,速度更快,態勢更加猛烈。   湯光亭有一點按耐不住,孩子性起,揮舞手中長劍單刀,自顧自地在一旁練起刀劍來,三四招之後,劍光刀勢帶起,霍霍作響。甘俊之有些吃驚,說道:「喂,你要練劍,那一邊不是比較空曠嗎?怎麼不過去一點?喂,姓湯的,你聽到沒有?」湯光亭劍勢不歇,說道:「一時技癢,忍耐不住,當真抱歉!」甘俊之道:「那你可以過去一點練嘛!」湯光亭道:「這邊人多,熱鬧一點,我練功要是沒人看,我就提不起勁。」   甘俊之指著他的鼻子道:「你……」正想斥責他胡說八道,忽然眼前劍光一閃,甘俊之連忙低頭閃避,口裡喝道:「小心你的劍!」但話一出口,才知這劍鋒離自己尚有三尺之遙,驚訝一過,取而代之的是羞怒。本來依甘俊之的修為,不應該做此誤判,而顯得大驚小怪,但是他心中已有湯光亭一定會插手干預這件事的成見,很難想像湯光亭不會藉故或者暗中動手腳,於是這一劍劃得近了一點,甘俊之便以為他要動手了。   甘俊之知道湯光亭耍他,不禁惱羞成怒,但又不便立時發作,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湯光亭打哈哈道:「哎呀,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不過甘兄剛剛那一招閃得不錯,就這麼一滑,雖然是躲避,卻也能進手攻擊。只是這一招雖然相當高明,但好像也不是李前輩一派的武功吧?」甘俊之道:「你懂個什麼?如果不是因為莫高天,我父親現在就還會在這個世上,而他自然也會將他一身的功夫傳授給我,所以我師祖是代我父親收我為徒。」   湯光亭道:「可是李前輩卻從小就將你送上五台山,在玉霄宮學藝,這是為什麼?嗯,我懂了,那是因為李前輩會的功夫,莫前輩也都會,玉霄宮呂丘方道長的凌霄追風劍,雖然稱不上是多麼厲害的劍法,但聽說古樸雋秀,與一般世俗劍法頗有不同,所以才讓你去學他的武功,來增加勝算。可見今天若不是我在這裡,你們大概會聯手對付莫前輩吧?」甘俊之並不否認,說道:「隨你怎麼說。」   湯光亭聽他直言承認,倒也奈他不何,只是心想:「若是莫前輩真的不敵,說不得,我只好先一刀將甘俊之砍了,再專心對付李坤松。」轉眼見到梅映雪正怔怔地瞧著自己,觸動心靈又想:「我無論如何不能保得所有人都平安離開,又能全身而退,待會兒出手,務求全力以赴,能夠一刀解決的,絕不等到第二招。」   心中計議已定,便不再向甘俊之挑釁,兩眼緊盯著莫高天與李坤松的戰況。甘俊之見他神色有變,可比剛剛他那一劍還讓自己緊張,心裡也打算著:「若是他一動上手,我只有先制住這個梅姑娘,才有可能逼他就範。不過在此之前,得先應付那個姓陳的。」當下在腦袋裡轉過幾個念頭,設計了幾套可以在兩招之內制住陳九淵的方法,免得湯光亭來得及解救。他這樣的想法倒是不錯,只是他不知道湯光亭雖然兩眼緊盯著場上兩人,可若是一動上手,第一目標其實是自己。   場邊兩人各懷鬼胎,策劃計謀,場上兩人也正打得難分難解。若論招數精妙,李坤松就是差了那麼一些,而講到內力充沛,此刻的莫高天卻不敢催力過猛,但見兩人堪堪打過千招之數,情勢漸漸變成莫高天能閃則閃,絕不硬拚,李坤松則追著猛打,卻又老是打不到。是讓一個向來自大之人感到狼狽,而一個暗中策劃已久,眼見勝券在握之人感到氣急敗壞的場面。   但見莫高天一個往後飛竄,左腳落在溪石之上,忽然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左膝一彎,向前跪了下去。李坤松如何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大喝一聲,身子如箭離弦,伸掌拍出。莫高天避無可避,只得伸掌相迎,「啪」地一聲,雙方二度比拚內力,只是這一回李坤松只往後退開一步,莫高天卻背心朝下,仰身往後飛了出去,摔在溪水當中,濺起不少水花。   李坤松更不答話,踏步向前,又是一掌推去,便在此時,湯光亭忍不住瞄了甘俊之一眼,而這時的甘俊之卻也正兩眼緊緊地盯著他,兩人牽一髮而動全身,四目相交,忽然間彷彿都不得動彈。   他們兩個這樣相互凝望的時間雖然只是一下子,但是在他們來說卻有如已經定住了大半個時辰。忽然間湯光亭肩膀微微一動,手中長劍就要刺出,豈知那甘俊之早就在等他這個信號,身子幾乎便在同時一矮,在湯光亭長劍遞出的同時,雙腿用力,向梅映雪所在之處躍了出去。   如此一來,甘俊知也才知道原來湯光亭的目標是自己。而湯光亭也恍然大悟,忘了對手也能挑自己的痛處下手。這一下兩人都暗暗吃驚,更是使出十二分力氣。甘俊之首先飛身竄到梅映雪面前,果然正如自己所料,陳九淵挺劍當頭攔來,只是那時他是估算湯光亭會先去救莫高天,才有空隙讓他以兩招先制服陳九淵,再抓梅映雪,可是這時湯光亭就在背後,哪有時間讓他再使兩招?馬上轉變主意,卯足全力向陳九淵手上的長劍砸去,只聽得「噹」地一聲,陳九淵長劍脫手,甘俊之接著側身轉體,用左手肘去撞陳九淵的胸口。   他這一招又猛又狠,既解決了陳九淵,又能轉向觀察湯光亭的舉動,接著只要再將長劍伸出,抵住梅映雪的咽喉,那湯光亭便是有三頭六臂,相信也絕不敢冒著少塊心頭肉的風險。   那湯光亭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麼,不覺大吃一驚,眼見恐怕來不及,正懊悔著沒能先想到他還有這一步可以走時,卻見他這一劍不但沒有順勢遞出去,反而朝陳九淵兜去。原來剛剛甘俊之雖然撞開陳九淵的長劍,但是他往後撞的手肘拐子,卻讓陳九淵封了下來。尤有甚者,陳九淵接著五指上探,連消帶打,竟然抓住甘俊之的左腕,順勢扭了過去,甘俊之若是置之不理,還要去取梅映雪的話,那就是把左手賣給陳九淵了。   甘俊之左腕忽然被制,自是大出意外,顧慮湯光亭就在一旁虎視眈眈,急欲擺脫糾纏,轉身就是一個膝頭頂去,接著小腿一蹬,左腳同時跟著踢出,使得是連環鴛鴦腿的踢法,企圖先將距離拉開,以便使出比較拿手的劍法。那湯光亭瞧見的,正好是這一幕。   只見甘俊之逼退陳九淵之後,緊接著的一劍,更是絲毫不留餘地,湯光亭心中猶豫,不知是去支援陳九淵好,還是直接去護著梅映雪好,但是這瞬息間的事情豈能容他遲疑,眼睛一眨,卻見甘俊之一劍揮空,接著「啪」地一聲,陳九淵地堂腳踢中甘俊之的膝蓋彎裡,甘俊之急忙跳開。   如此一來,甘俊之可以說已經連中了陳九淵兩招了,只可惜陳九淵並無內功根基,否則這兩下,總有一下可以讓甘俊之吃足苦頭。而總而言之一句話,那就是甘俊之太小看陳九淵了。   湯光亭喜出望外,還好自己這一遲疑沒有釀出大禍來。此時林藍瓶也已靠了過來,湯光亭便道:「扶著梅姑娘先上馬。」林藍瓶道:「那你呢?我們怎麼會合?」湯光亭細聲說道:「你照我們先前說的,一路往南再轉水路。不要等我,我自然會找上你們。」林藍瓶答應,扶著梅映雪先走。湯光亭無暇目送,正想挺劍去解陳九淵之危,這時背後又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悶聲巨響,心中不禁大叫:「哎呀,我這一下拖得太久,可忘了莫前輩了!」         第十九回 危城金陵     湯光亭往那聲音來處瞧去,只見莫高天正用狂風掃葉腿,在淺淺的溪澗中激起一團團水花,那些被激起水花便有如雨點般,都往李坤松的身上落去。那水珠受到莫高天內力牽引,打在身上雖說頗為疼痛,但是按理也不至於會被它所傷,李坤松原本無須大費周章,運掌回應,可是莫高天卻還利用水花當掩蔽,順勢將溪中石頭挑起,不斷地向他踢去,他若不運掌將打來的水珠撥開,只怕得等到石頭打中了胸口,才能知道自己中招了。   湯光亭所聽到的一陣陣悶響,便是李坤松伸掌抵擋,在石塊上所發出的聲音。石頭有大有小,力道有強有弱,所反激出來的聲音也就不同。但是莫高天這一波的反攻聲勢雖然驚人,不過湯光亭知道,這時他不顧脖子上的鮮血迸流,已經是豁出去了,心想自己可不能輸給他,回過頭來,便要去幫陳九淵,而最好是能將甘俊之生擒。   這些念頭在湯光亭腦海中轉瞬即過,當他馬上轉回頭往甘俊之瞧去時,卻見他仍與陳九淵纏鬥不休。湯光亭對於陳九淵竟可與甘俊之一時僵持不下,也與甘俊之一樣,感到頗為驚訝,再見他雖然一路居於下風,但是他手上腳下,拳打腳踢,幾乎各種功夫都會,隨手抓來的東西,也都能夠當做兵器充分使用,變化多端,極是難纏,而瞧這個樣子,甘俊之還得跟他耗上個百來招,才能將他制服。   既然如此,湯光亭就忽然又不想這麼早就介入陳九淵與甘俊之的打鬥中。他反過來又去看莫李二人,情勢依然沒變,莫高天仍用那狂風暴雨般的攻勢,不斷地變換方位,一波接著一波地向李坤松襲去,不一樣的是威力已不若剛才那般兇猛了。湯光亭心想,原來莫前輩也有被逼急而發狂的時候,因為像他這般毫不節制地催動內功,不但於傷口有害,而且有後繼乏力的顧慮,尤其是在像李坤松這樣的高手面前,那更是危險的一件事。   現在李坤松所要做的,只是「全力堅持固守」,然後等待莫高天的破綻出現。   湯光亭將自己與李坤松做易地而處的考量後,也做出了一樣的相同打算。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貿然出手,不但可能使得莫高天感到難堪,而且還給了李坤松一個把柄可抓,說不定莫高天還會因此氣得反過來殺了自己。   湯光亭躍進溪中,心道:「不過莫前輩年紀大了,現在他若傷不了李坤松,也休想能傷我,而他今天若傷不了我,來日就更別想了!」右足一抬,將腳邊的石頭踢向李坤松。石飛去勢如流星掠空,從李坤松頭頂上五六尺高的地方飛過,遠遠地落在五六丈外。湯光亭腳下毫不停歇,又接二連三地將附近的石塊一一向李坤松踢去。只是他力道雖猛,卻終因未曾練過準頭,每一塊飛石都距離李坤松有五六尺遠,最後他還將石塊直接踢得往自己的頭頂上飛。這一下當場氣得他直接俯身撿起一顆拳頭大的石塊,使盡力氣就往李坤松擲去。只不過他原本是想盡量做得像是莫高天干的一樣,可是這會兒一氣之下,可就顧不了這麼許多了。   只聽得「砰」地一聲,石頭穿過水幕,正中李坤松的胸口。李坤松退開幾步,一跤坐倒。而說也奇怪,幾乎便在同時,莫高天也同樣一跤往後坐倒。兩人都掙扎著要立刻爬起,卻是力不從心,李坤松更是「哇」地一聲,嘔了一口鮮血出來。湯光亭見狀,心中樂得大叫:「中了!」可是表面上只佯作不知,先跑去查看莫高天的情況。   原來無巧不成書,正當湯光亭擲出石頭的同時,李坤松正好找到了莫高天的破綻,正得意著奮力一擊,完全沒注意到橫禍自天外飛來,便在自己一掌按在莫高天的左脅同時,胸口一痛,「喀剌」一聲,不知斷了幾根肋骨,再說他發勁拍掌,這一道勁力都還沒完全傳到莫高天的身上,忽然膻中穴受到重擊,這股氣也為之一阻,來不及發出的勁力,反激過來傷了自己,再加上湯光亭那一石之力,李坤松當然抵受不祝只是李坤松一直到倒下去之前,都還不知道為什麼莫高天還能夠突然發出這麼大的勁道,因為他是在確實有十成的把握之下,才決定奮力一擊的。   李坤松與莫高天同時倒下,能夠牽制湯光亭的力量頓時就消失了,甘俊之雖然已經將陳九淵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眼見就可以致他於死,但是此刻制他於死,卻於事無補,甘俊之當機立斷,撤劍而走,回到李坤松的身邊照拂。陳九淵死裡逃生,鬆了一口氣,當然是由他去了。   湯光亭只見莫高天的脖子、衣領、胸口都沾滿了鮮血,雙目緊閉,已經暈了過去。連忙從他背後將他扶起坐好,左手穿過他的左脅,虎口對虎口,去握住他的右手,將真氣源源不絕地輸過去,過了一會兒,莫高天悠悠轉醒,張開嘴巴想要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湯光亭將自己的頭穿過莫高天的左腋下,用左手去拉他的左手,站起身來,見對面的甘俊之也正扶著李坤松站了起來,不一樣的是李坤松神智清醒,不像莫高天萎靡不堪。   只聽得李坤松指著湯光亭大喊:「攔住他!攔住他!」甘俊之扶著激動的李坤松,顯得有點吃力,說道:「師祖,可是你的傷……」湯光亭心想:「奇怪了,你們到底是誰的父親死在莫前輩的手下?」說道:「喂!你們慢慢聊,我們還有事呢,少陪了!」右手提著莫高天的腰帶,躍出溪澗。   李坤松見好不容易將莫高天治了個半死,若是讓他這麼離去,下一次再碰上,可沒那個運氣了,直嚷著:「快,快!快追!別讓他跑了!」情急之下,一把推開甘俊之,拔腿就追,可是他的狀況可沒自己想像的那般好,奔上幾步,一個踉蹌,差些跌跤,甘俊之急忙上前攙住,說道:「師祖別急,他們跑不了多遠的。」但李坤松卻有如發了狂一般,推扯著他,聲嘶力竭地喝道:「你攔著我做什麼?那惡賊快要跑了,你還不去追,你這個不肖子弟……」甘俊之瞧他臉色有異,不禁害怕起來,擔心道:「師祖……你不要緊吧……你受傷了,冷靜一點……」李坤松瞪大了的眼珠子,現出一條條血絲,怒道:「我李坤松武功天下無敵,我會受傷?兔崽子胡言亂語,觸我楣頭……」伸出左手,想要賞他一個耳光,忽然間牽動胸口劇痛,霎時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他但覺這痛楚急遽加深,連忙凝氣運功,卻不知自己年事已高,而湯光亭正當盛年,那塊飛石不但造成他明顯的外傷,石上所附的內力,更震傷了他的五臟六腑,再加上自己未發出的內勁反激回來,早已經逼近他所能負荷的極限了。此時他在忽然發勁用力之後,又急著想導氣歸元,頃刻間鬧得全身大汗淋漓,卻是他自練功六十年來,從未有過的現象。   李坤松不由得大驚,急切之下,彷彿連呼吸都不受控制,不論他怎麼大張其口,就是進不了氣。他張著大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指著甘俊之的手指,也不住地顫抖。甘俊之臉色大變,直嚷:「師祖,師祖,你怎麼了?」   李坤松耳裡還能聽到甘俊之喚他的聲音,但是眼前卻越來越黑,四周也越來越冷,咕咚一聲,自己彷彿跌進了溪水裡,口裡耳裡頓時灌滿了水,身子也一下子輕了起來,但奇怪的是,卻又能感覺到自己逐漸地往下沉,下沉,而且永無止境……卻說那湯光亭架著莫高天,招呼了陳九淵,頭也不回地向前疾走。如此奔走了一陣子,忽然道旁馬匹嘶鳴,卻是林藍瓶騎馬帶頭跑了出來,後頭跟著騎騾的梅映雪。湯光亭道:「不是叫你們先走嗎?怎麼還在這裡?」林藍瓶道:「我在這裡等你不好嗎?我躲在樹林裡,要不是我跑出來見你們,你也不是沒發現我。」   湯光亭不想在此刻又跟她多費唇舌,便道:「你既然還在也好。下馬來,將馬兒讓給莫前輩坐。」林藍瓶依言下馬。湯光亭拿出趙光義交給他的信物符節,轉交給陳九淵,說道:「二哥,麻煩你帶著莫前輩騎著馬先走,回到鑄劍山上把我們與趙光義的協議告訴我父親,然後在麻煩你將莫前輩與後山的楊大哥安置在一起,楊大哥會想辦法醫治他的。」陳九淵心想這個差事還不錯,尤其拿著符節回到鑄劍山上,代表自己圓滿達成任務,也算是一種榮歸,便道:「那你呢?」   湯光亭道:「我留在這裡故佈疑陣,引開那兩個傢伙。對了,瓶妹妹,你也先跟到我家去吧,我在這附近繞一繞,擺脫他們之後,我就立刻回去。」林藍瓶道:「那梅姊姊呢?也跟我們一道回去嗎?」湯光亭道:「阿雪就跟我一起,免得你們帶了兩個病人,行動不便。」林藍瓶道:「有什麼不便的,你單獨和梅姊姊一起,那才叫不便呢!你一個男人怎麼照顧一個姑娘?怎麼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說這話時兩隻黑溜溜的大眼睛,緊緊地揪著湯光亭瞧。湯光亭知道她的意思,不自覺地臉上一紅,心想:「這倒是提醒了我陳二哥也是個血性男子,莫前輩身子不適,讓瓶妹妹單獨跟著他,我也不能放心。」便道:「瓶妹妹,是我錯了。請你跟我一道吧!」林藍瓶心想:「這可奇了,他今天怎麼轉性了?這麼痛快就答應了?」哪裡想得到他心中考慮到了卻是自己。   有沒有林藍瓶跟著,陳九淵都無所謂,也沒湯光亭想得那麼多,見他們商議決定,便扶著莫高天上馬,兩人共乘一騎,與湯光亭告辭而去。湯光亭目送一會兒,忽然轉過頭來與林藍瓶道:「我想到了,李坤松現在受了傷,而阿雪又有你照顧,我幹什麼怕他們?如果想讓他們一老一少不要再追來,我們乾脆反過頭來追他們,把他們嚇個半死。」   林藍瓶聽得點頭連連,想他膽大心細,正是英雄本色,於是便道:「依我現在看來,你也許是行軍打仗,當大將軍的料呢。」湯光亭道:「是嗎?我可不敢當。」心想,她的父親是江南名將,而長久以來,她也一直以父親為傲。這會兒她把人拿來與她自己的父親做比較,這可是她的最高讚美了。一想到這裡,亦不由滿心歡喜。   當下便由林藍瓶牽著背上馱著梅映雪的騾子走,湯光亭則背負長劍短刀,當先開路。三人不久便回到剛剛發生激戰的溪澗邊上,左右望去,已不見李坤松師徒二人的蹤跡。   湯光亭心想,他們回到這裡的路只有一條,應當不會在路上錯過了,看樣子他們兩個是折回去了。林藍瓶道:「我們剛剛的午飯才吃到一半,現在通通都毀了,我還餓著呢。還有我身上的打火石也不曉得哪去了,真是糟糕。」湯光亭道:「我記得來這之前,路上好像有座小鎮,我們這就折回去,順便在那兒打尖休息吧!」   林藍瓶大喜,收拾了些堪用的東西,復行上路。天黑之前,果然回到了小鎮之中,三人找了客店投宿,早早就寢。第二天一早,三人在小鎮中繞了幾圈,依舊沒遇上李坤松師徒二人。這下湯光亭可有些慌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路上錯過了呢,還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總之,此刻若想要再追回去,那只怕是太遲了。   既然無計可施,湯光亭也只好循著從長劍門出來的路回去,是走一步算一步了。結果兩天之後,居然平安無事地抵達長劍門,那李坤松與甘俊之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就此不見了。那朱兆和聞訊迎出門來,慇勤接待,當夜姚奉達更在庭中設宴,長劍門上上下下,都來感謝湯光亭拔刀相助,宋鎮山與周應祥也都親自作陪。原來長劍門自那日湯光亭與無極門等人離開之後,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天,但宋鎮山居安思危,早早便與姚奉達研商與宋廷表態的事。宋鎮山也依他到過江北的所見所聞,認為趙匡胤雄才大略,頗有一統天下之姿,若不及早與宋廷接觸,今日無極門仗勢欺上門來的情事,來日定要重演。   姚奉達深覺茲事體大,遲遲不能決抉,適巧湯光亭此刻又轉了回來,正好藉機與他請教。湯光亭道:「其實只要比一比李煜與趙匡胤,他們兩人的才能高下就能夠知道吧?」把先前陳摶與他說過的一番言語,再度原封不動地全套搬出。他論述這一番話已經有好幾次的經驗了,配合起承轉合,哪裡該抑揚頓挫,他早已掌握的恰到好處,說到精闢入裡,比之陳摶也許還有所不如,但論到鼓動人心,就算是陳摶在此,亦不能說得比他還精采。   湯光亭就靠演說這項題目,已經讓他在江湖的人際關係上贏得了不少好評,人人都說他雖然年紀輕輕的,但是武功不凡,見識更是卓越,名聲也跟著水長船高。這恐怕是當初陳摶與他幾天閒談,始料所未及的吧。   果然湯光亭一番言語,說得姚奉達點頭有如搗蒜,不待湯光亭做完總結,已經說道:「只可惜無極門玄璣已先我門而入,我們此刻再去,只怕受他排擠。」湯光亭道:「這個不怕,趙王爺胸襟寬闊,做事有自己的主見,當此用兵江南之際,需才孔急,王爺要的是實力,只要長劍門在江西的影響力無可取代,相信王爺反過來還會力保長劍門。而玄璣受宋朝敕封,自然也不能抗命。如此一來,還有誰敢動長劍門?」   姚奉達恍然大悟,說道:「湯兄弟說得是。既然如此,咱們也事不宜遲,鎮山,這件事情就讓你發落好了。」宋鎮山道:「是,弟子明天就辦。」其實差不多相同的言論,宋鎮山也已發表過多次,只是由湯光亭這個客觀第三者的口中說來,更具有說服力,更何況湯光亭與趙光義有過接觸,想來判斷自然也準確些。   目標既已確定,長劍門上下,人人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當下飲酒狂歡,直到中夜。湯光亭抓住機會,私下與宋鎮山請教梅映雪的狀況。宋鎮山道:「梅姑娘的脈象平和,身子當無大礙。不過她神智不清,又不能言語,頗不尋常。明日當為湯兄弟延請本城最好的大夫,才不會出亂子。」湯光亭再三道謝。   第二天宋鎮山果然請來大夫為梅映雪診治。那大夫年紀已有一大把了,在仔細觀察過後,問起病因。湯光亭答道:「是吃了某人所配的『失魂調和散』之故。」那大夫道:「這位小兄弟,這失魂症並不是什麼絕症……」湯光亭道:「那真是太好了!」那大夫續道:「人說這心病還需心藥醫,只要能夠知道病因,對症下藥,老夫手底下還沒有治好不了的玻所以你必須老老實實告訴我,她是受了什麼樣的驚嚇,還是什麼打擊……」湯光亭搶著說道:「她是給人下了藥了。」那大夫收拾起金針藥箱,搖頭道:「你如果不肯合作,就是大羅神仙,沒辦法了。」湯光亭道:「可是他真的是吃了一種藥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那個大夫醫術雖高,脾氣卻拗得很,糾正湯光亭道:「小兄弟,老夫行醫數十年,從未聽過有這種可以讓人喪失心神這麼久的藥!你少胡說八道了!」湯光亭一愣,不知該說什麼。宋鎮山忙道:「潘神醫,當真對不住,實際上是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位姑娘發生了什麼事。能不能請你費神,幫我們看一看。」   長劍門在地方上頗有聲望,宋鎮山待人謙和,地方仕紳,有頭有臉的人物,多樂於與他交好。那潘神醫也不例外,聽他這麼說,便重新把藥箱打開,說道:「是嘛!年輕人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隨便編一個故事,瞞過老夫還不打緊,要是延誤了病情,老夫的招牌還要不要?」拉拉雜雜,訓了湯光亭一頓。   宋鎮山偷偷與湯光亭頷首致意。湯光亭吐吐舌頭,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希望這個自以為是的大夫,能有那麼一兩手真本事。   結果那潘神醫再給梅映雪過脈之後,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拿起筆來,溫吞地擬了張方子,說道:「這位姑娘病徵雖然不輕,但看來一日好過一日,縱使不加調養,少則兩三年,多則十年,定能慢慢痊癒,只不過怕拖久了,對她腦子有損,日後縱然清醒,也有可能忘了前事。」湯光亭大吃一驚,心想那還得了,叫道:「你是大夫,是神醫,你給想法子救一救,治一治啊!」   潘神醫道:「別忙!你瞧我這不是開了方子了嗎?你照方抓藥,按時煎服,能夠幫助她慢慢恢復記憶。」湯光亭一聽,原來這一方不是醫治失魂的藥,而是針對副作用的藥,詢問道:「那她這般失魂落魄的症狀呢?」潘神醫道:「我剛剛不是說過了?不知病灶,我如何醫治?再說這位姑娘的病情古怪,我實在無從診斷起,就是猜測,我也猜不出來。」湯光亭心道:「我不是跟你說了,是被人下了藥啦,偏偏你就不信。」知他不願在無法確切的診斷之下亂下結論,是個好大夫,便道:「如此,那多謝大夫了!」   潘神醫聽得出來他語氣之中,無甚感謝之意,也道:「我所開的藥方,有益無害,你可別恃強賭氣不服。要是還能多帶她道熟悉的地方走動走動,一年之內,你就可以看出效果了。」湯光亭不敢再透露出一點不滿之意,恭恭敬敬地道:「小可不敢。」心想:「這萬回春可真厲害,下的這個什麼藥,連一般所謂的名醫都瞧不出來,想要解她這個毒,恐怕非要找一個比她更高明的不可!」   思索間,宋鎮山送潘神醫出去,將梅映雪與湯光亭單獨留在屋內。湯光亭瞧了梅映雪一眼,但見她坐在床沿上,兩眼怔怔地看著窗外,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心中又想:「可是放眼天下,醫術要比萬回春高明的,只怕沒有。阿雪也夠厲害了,但她自己卻是病人,而病人自己給自己治病,原本也不稀奇,可偏偏她傷的是最重要的腦子,這一下,幾乎是沒轍了。」   每當湯光亭感到徬徨無助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他所崇拜,敬佩的那些人,試想著如果自己就是其中一個人,他會如何處理眼前自己所遭遇的困境。湯光亭第一個想起楊景修,但馬上映入腦海裡的,卻是他在無極門時,被人用鐵煉穿過琵琶骨,栓在木樁中間的慘狀。他想著想著,只讓他提醒了自己這仇不能不報,卻對眼前的事情毫無幫助。於是接著他便又去想莫高天。   但是莫高天受傷的樣子,自己前兩天還是親眼所見,一想到他,整顆心就全繫在:他的傷勢穩定沒有?陳二哥帶著他,平安地到了鑄劍山嗎?反而讓他無法集中精神。   湯光亭趕緊放棄找莫高天幫忙,可是再來的陳摶老前輩卻不會武功,高談闊論時想到他有用,其他的時候,作用就不大了。接著他想到了呂洞賓。   呂洞賓天性豁達,武功又高,只不過他俠義為懷,從不使心機設計旁人,若是他今日在此,也許會勸自己原諒萬回春,然後看開一點,既然於性命無礙,便一切順其自然吧?   這樣可不行,湯光亭趕緊閉上眼睛,伸掌在半空中亂揮,要把呂洞賓的形象抹去,免得想到後來,說不定還想出家了。不過呂洞賓的形象就如同有法力一般,一時揮之不去,忽然之間,湯光亭想到了自己在對付萬毒宮二師兄時,失劍的那一幕,接著他想起呂洞賓與陳摶曾中過萬毒宮「廢神弛筋散」的毒,連梅映雪都解不了。而既然梅映雪解不了,可見萬毒宮對於毒物有一套,解毒的功夫只怕也差不了。   湯光亭像是一個在海上沉浮許久,忽然發現陸地就在前方的溺水者,不但一下子精神爽利,而且迫不及待,當下便前去與姚奉達告辭。那姚奉達才決定要與宋廷接觸,正想選覓人手北上,聽到湯光亭立刻要走,馬上要宋鎮山幫著留人,說是一定要等他準備妥當,決定好人選,讓他們跟著北上,並希望湯光亭能夠替他們引薦。   對於姚奉達的懇切要求,湯光亭已經是很難拒絕了,再加上周應祥、石百成,一頂一頂的高帽子往他頭上戴,一碗一碗的迷湯從他嘴裡頭灌,說什麼英雄出少年啦,什麼文武全才世間少有啦,將來一定大有可為。湯光亭縱使知道他們未必是衷心頌讚,但是聽在耳裡仍是十分受用,也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如此耽擱了幾日,這一天早上林藍瓶來敲湯光亭的房門。湯光亭將門打開,看見林藍瓶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滿面春風,很是得意。湯光亭難得見她如此開心,也笑道:「瓶妹妹,一大清早,有喜事嗎?」林藍瓶眉開眼笑,喜道:「先讓我進去,我再告訴你。」   湯光亭拉開板凳請她坐下。林藍瓶未待湯光亭跟著坐定,便道:「我告訴你,今後你再也不能欺負我了!」湯光亭笑道:「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了?都是你欺負我的時候多。」林藍瓶立刻將臉拉下,說道:「你要問我為什麼,不是跟我翻舊帳!」湯光亭道:「好,好,好……為什麼?」   林藍瓶一本正經地道:「因為從今以後,我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了,我有靠山。而且是很大很大的靠山。」湯光亭心道:「只要你願意回到你哥哥身邊,又有誰敢欺負你?」嘴上說道:「那是什麼靠山?比趙王爺還行嗎?」林藍瓶道:「那不一樣,你是先替他辦事,他當然要護著你。你要是不幹了,還是沒有利用價值了,那他還會甩你嗎?我這不一樣,我們可沒有什麼合作關係的,我這靠山會一直像我父兄一樣照顧我。」   湯光亭聽她這麼說,反而有點感染了她孤苦伶仃的氣息,心中微微一酸,說道:「那還真是個好消息,能不能告訴我,你的靠山是誰?好讓我也為你高興高興。」林藍瓶笑道:「昨天傍晚,宋先生說要收我做為他的關門弟子,問我答不答應,今天一早,我已經答應他了,等一下就要拜師了。所以從今天起,我就是長劍門正式的弟子了,我的師父是赫赫有名的宋鎮山不說,師叔伯與師兄弟那麼多,你說,是不是一個大靠山?」   這林藍瓶一身武藝原本就是長劍門一派的,只是當時他們兄妹皆未正式拜師,所以稱不上是長劍門的弟子。如今宋鎮山將她正式收入門牆,說不上是太意外的事情,只是由宋鎮山這個未來掌門的重量級人物來收林藍瓶,倒是一個令人比較驚喜的結果。   湯光亭也是甚感歡喜,道:「那還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呢,你既然不喜歡跟你哥哥住在一起,那麼這裡就是你的家了。」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道:「不過將來我想來看你,可得走上一段好遠的路了。」歡愉之中略顯失落,倒是真情流露。林藍瓶道:「這個你放心,我入師門的第一件任務,就是跟著你一起去找趙光義,替師門傳遞訊息。」湯光亭「氨地一聲,叫了出來,說道:「原來如此……」林藍瓶道:「什麼原來如此,你心裡想說是宋先生利用了我是不是?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姚掌門已經指派了石百成師兄,與朱兆和師兄去壽春辦事,是我自己要求跟著去的,再說他們帶了什麼東西,要與趙光義說什麼話,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只在旁邊看著罷了,他要利用我什麼?」   湯光亭心道:「那就夠了。」不過也不願意讓林藍瓶認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便道:「那就好了。」林藍瓶道:「是嗎,那走,去看我拜師。」說著拉著湯光亭,要他跟著一塊走。   湯光亭便任由她這麼拖拉著走。來到中堂前庭,早有香案準備,觀禮者也大都到達。不久良辰吉時已到,兩旁敲起鑼鼓,宋鎮山這時才從後堂出來,坐在居中首位,而林藍瓶則早在庭間跪迎。待鑼鼓聲響結束,典禮司儀便將拜師的各個程序一一唱出,其中不外是祭拜天地與長劍門開山祖師,教訓新弟子入門門規,新弟子向師父磕頭獻禮,以及師父賜給新弟子一把長劍等等,雖然不甚繁複,卻一點也不馬虎,莊嚴肅穆,簡單隆重。   湯光亭看著林藍瓶一步一步地行禮如儀,想起自己居然沒有一個師父,倒也怪寂寞的,莫前輩一直想收自己為徒,但卻一波三折,最後卻學了呂洞賓的劍法。不過他反究自己內心深處,說不定自己並不是很欣賞像莫高天那樣的人,也許呂洞賓還比較適合成為自己努力的目標吧。   胡思亂想之際,林藍瓶已經完成拜師大禮,當夜姚奉達便讓人去請他來商議北上細節。湯光亭巴不得他們有此一邀,欣然應命。會中與其是說與他商議,還不如說是要尋求湯光亭的支持。不過湯光亭倒不在乎這些,他只希望能夠早早起程,然後帶著梅映雪到萬毒宮去尋求幫助。   第二天長劍門上下便開始張羅遣使北上事宜,為了爭取時效,每人都備馬一匹,只有梅映雪因為精神恍惚,怕她摔下馬來,便與林藍瓶共乘一匹。另外湯光亭與林藍瓶並不負責代表長劍門,而由同行的石百成與朱兆和負責所有接洽事宜。其中文件書信由石百成貼肉而藏,金錢財物則由朱兆和保管。臨行前由宋鎮山再三叮囑,無非是閒事莫理,閒地莫停等等瑣事之後,五人四騎當日便即出發。   這時時序節氣已進入處暑,天候還算怡人,馳馬奔跑,快意暢然。五日之後,眾人來到長江邊上,等船過江。那時雖說南北情勢已經有點緊張,但是前些日子,李煜才又差人運送白銀二十萬兩、綢緞二十萬匹到汴京進貢,去資助他的敵人,妄想能夠讓趙匡胤緩一緩手。因此湯光亭拿出當初趙光義寫給他的手諭,南唐守軍依舊買賬,恭恭敬敬地連人帶馬送上渡船。   到了長江北岸,趙光義的手諭那就更有效了,湯光亭只消說一句:「奉王爺諭辦事,回去壽春覆命。」那宋國兵士全都像是聽到了聖旨一樣,態度恭敬,主動給馬匹送上糧草,以資路上所需。石百成與朱兆和見戍守江邊的宋軍,船隻糧草齊備,軍營營帳星羅遍佈,一場大戰一觸即發,南唐君臣還心存僥倖,醉生夢死,石朱二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選擇往宋國靠,是絕對錯不了的。   這一日來到桐城附近的小鎮,五人剛剛走進鎮上街道,一馬當先的朱兆和突然手按劍柄,石百成在一旁趕忙伸手攔住,說道:「朱師弟,冷靜一點。」湯光亭從後面勒馬上前,定睛一瞧,原來迎面而來一老一少,卻是薛遠方與善清。   湯光亭更向前去,他人在馬上,居高臨下,說道:「薛道長,你的身子安好?」善清向前一步,說道:「跟我師父說話客氣一點,下馬來!」湯光亭搖頭道:「不下,不下。那一天你們眾人圍攻我一個,我打得精疲力盡,就是站著也沒力氣了。萬一你們師徒兩個想趁人之危,我還得騎馬逃命呢!說什麼也不下馬。」善清怒道:「你若不提起當日之事,我還可以當作忘掉這一回事,而如今你既然自己提了,那我們這筆帳就乾脆一塊兒算!」   那湯光亭當天其實甚是有能力一舉重創無極門的,不過是礙著情勢,所以沒有趕盡殺絕,此時聽善清要談起與無極門的那一筆帳,一把無名之火頓時心頭燃起,忍不住喝道:「要算這一筆帳還不容易,就怕連本帶利,你善清一個人承受不起!那個永清呢?快叫他出來受死!」   善清怒道:「你那天一劍砍中他的右肩,當場骨折筋斷,這輩子右手算是廢了。你下手這般毒辣,當真好狠的心腸!」湯光亭一愣,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可能是潛意識的影響下,下手重了些,但這比起他對楊景修所做的一切,可又是小巫見大巫了,便道:「才廢了他的右手,真是便宜他了,下次路上讓我撞見,我非要他把左手也給留下不可!」   善清勃然大怒,道:「你……」抽出長劍,就要上前拚命。薛遠方阻止道:「這件事情,等回江寧之後,再請掌門人定奪。想我無極門要的人,就算是躲到天涯海角,也能夠將他翻出來!」   湯光亭笑道:「還是薛道長識時務。依我說,你善清本當感謝我才是,你想想,這方遠重的徒弟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待我一一翦除,你善清不劍可以擠進三清劍了?只不過無極門的壞胚子實在太多,要是通通除掉,恐怕是沒得剩了……」他這一番口無遮攔,已經得罪了整個無極門,薛遠方聽了也不能容忍,臉色一變,伸手便去按劍柄,忽然有人喊道:「兩位請住手!」音調熟悉,湯光亭待那人走近一瞧,原來是高智陽與范忠義幾人。   湯光亭趕緊翻身下馬,抱拳行禮道:「見過高大人!」石百成與朱兆和聽說是個官,也趕緊下馬來。只聽得高智陽續道:「湯兄弟,你在江西鬧場的事情,已經傳到了王爺的耳裡,他老人家可不開心了。你可別又在這裡跟甘兄弟鬧開了,我們可是還有正事要辦呢。」   湯光亭道︰「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到江西去,說明了是幫玄璣真人將長劍門給拉進來,沒想到他老人家脾氣不好,一言不和就跟人家打起來了,我和焦贊大師到的時候,他們正打得如火如荼呢,怎麼這帳也算在我的頭上了?該不會是有人故意要挑撥離間吧?」說著,往薛遠方瞧了一眼。薛遠方道:「我還沒見著王爺呢,你不必看我。」湯光亭回過頭來,續道:「這件事情,焦贊大師可清清楚楚,王爺若要怪罪,我可找他幫忙證明證明。」   高智陽將信將疑,說道:「那你沒幫著勸架,卻跟著大家瞎攪和,那還不是沒辦妥答應王爺的事。」湯光亭笑了一笑,心道:「還好我有先見之明,知道要繞回去長劍門,朱兄與石兄剛好替我圓常」回頭笑道:「朱兄、石兄,請你們上前來,我來跟你們引薦引薦,我眼前這位是高大人,在王爺跟前辦事,是王爺的左右手。」   石百成與朱兆和連忙向前行禮。高智陽問道:「請問這兩位壯士是……」石百成道:「晚輩石百成,奉掌門人命,前來宋國拜謁王爺。」湯光亭道:「這兩位便是江西長劍門的兩位師兄,這回奉命跟了我北上,就是要來跟王爺覆命的。」   高智陽一聽,又驚又喜,說道:「此話當真?」連忙招來從人,吩咐在附近找一處客棧酒樓,先擺上酒席。從人應命而去。高智陽立刻說道:「此地不是說話之處,還請兩位壯士移步,其他所有人,也都請一起過來。」大夥兒一聽他這麼說,就知道又有免費的酒菜可以吃了,都樂得答應。   一行人便在高智陽所派出的從人帶領下,來到一家小酒館坐下,石朱二人自然都被安排與高智陽同桌而飲。互敬三杯水酒之後,高智陽先道:「兩位壯士說是受命前來,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石百成望了湯光亭一眼,湯光亭跟他點了點頭。石百成方道:「小的受掌門之命,與湯兄弟一同前來,是想向趙王爺傳遞友好合作信息,他日若有用得著本門的地方,當效犬馬之力。我這裡有書信一封,還請大人過目。」說罷伸手入懷,取出信封,交給高智陽。   高智陽抽出信箋,草草瀏覽了幾行,復將信箋裝好,交還給石百成,說道:「這是要給王爺的信,請妥善收好了。」石百成道:「是。」又將信封藏了回去。高智陽道:「長劍門既願為前驅,弔民伐罪,本官樂觀其成,只不過軍情已經十分吃緊了,此刻我也不能做主。」吩咐從人拿出一塊腰牌,交給石百成道:「便請兩位拿著這腰牌,即刻啟程趕往壽春,見著王爺之後,將所有的信物交給他看,王爺自有定奪。」   語氣鄭重,表情肅然,好像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發生了一樣。石百成與朱兆和只怕事情有變,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湯光亭也忍不住問道:「大人,王爺那時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我聯絡上長劍門,現在我好不容易把人帶來了,王爺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吧?」高智陽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朝廷已經準備對江南用兵,曹彬大將軍已經奉詔入京,隨時都有可能會出兵。所以王爺才會命我先到前線,準備大軍所需糧秣。依此情勢看來,只怕王爺來不及交付長劍門任務。」   石百成趕緊說道:「可是江西池洲、洪洲一帶,扼長江上游之地,是江南的軍事要地,我長劍門在地方勢力已久,動見觀瞻,影響所及,西至兩湖,東至金陵,若不能為朝廷效力,豈不可惜?還請大人三思。」湯光亭也幫著敲邊鼓:「玄璣真人回去覆命才不久,差也不差這幾天……」高智陽道:「已經過了半個月啦!」湯光亭道:「總而言之,還是請大人修書一封,讓他們拿著趕路要緊。」高智陽沉吟一會兒,道:「那是。」   范忠義命人送上紙筆,高智陽奮筆疾書,立時寫就。石百成接過瀏覽,紙上墨跡未乾。高智陽說道:「便請兩位壯士快馬加鞭,星夜前往,遲了,我怕王爺會離開壽春。」石百成道:「湯兄弟……」湯光亭道:「事不宜遲,我帶著梅姑娘,行動不便,兩位師兄還是趕快前去吧!」朱兆和道:「沒錯,石師兄,我們還是先走吧!」   石百成道:「正是。」又與眾人對飲三杯,便即告辭。湯光亭送出門口,拿出原本放在身上的趙光義手諭,交給石百成,說道:「必要的時候,可以用這個來突破王爺身邊一切不必要的干擾。」石百成大喜,接下稱謝。朱兆和道:「那師妹便留在湯兄身邊,幫忙照顧梅姑娘好了。」林藍瓶早就是這個意思,他若不說,自己也會提出,便點頭道:「師妹祝兩位師兄馬到成功!」石朱二人點頭示意,與湯光亭道謝再三,縱馬離去。   湯光亭送走石朱二人,立刻又回到高智陽桌前,說道:「依大人說,這場大戰不就一觸即發了?」高智陽道:「這是軍事機密,到底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大家可都是分散開來,在為朝廷辦事了。湯兄弟是否也應該回去候命了?」湯光亭喜道:「我等的就是這一刻,這樣的大事,我又怎麼能缺席呢。」高智陽看他喜形於色,倒是有些意外,隨即想道:「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只想著打架玩鬧,這行軍打仗的事,豈是兒戲?到時候就有得你苦頭吃了!」便又道:「如此湯兄弟不如趕緊回去,說不定王爺的密使,已經到了鑄劍山上了呢。」心中又想:「你趕緊走了也好,免得又跟人鬧出事情來。」   湯光亭大叫一聲:「哎呀,沒錯!」草草飯飽,領著林藍瓶與梅映雪,便向高智陽告辭。   三人走出鎮外,折返向南。林藍瓶這才問道:「怎麼這就走了?我們不是才到江北來嗎?才沒幾天又要回去了啊?」湯光亭道:「壽春既然有你兩位師兄趕去,我們自然也就不用去了。你沒聽高智陽剛剛的語氣,唐宋兩國隨時都有可能開打,難道你不想跟著軍隊,殺到金陵皇城去,把李煜從龍椅上給揪下來嗎?」   那林藍瓶近來本已無意找李煜報什麼殺父之仇,但是現在機會擺在眼前,不由得又再度觸動她沉寂已久的復仇之心,湯光亭見她頗為心動,又道:「再說,我也想帶你回去我家裡,讓你看看我小時後玩耍的地方,順便去看看我娘。」林藍瓶不知怎麼地臉上一紅,道:「去……去見你娘……?」想問他:「為什麼?」卻不好意思問出口。   湯光亭心中說道:「帶你和阿雪去給我娘看看,看要挑哪一個當媳婦的好。說不定,還是兩個一起娶了的好。」他這個念頭,擺在心裡已經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說出口。甭說林藍瓶一向潑辣,是他早就知道的了,就是梅映雪也是個狠角色,一直無法猜透她對於此事的看法。這兩個其中只要有一個不同意,那他這個夢想就算破局,以後想都別想。更怕搞不好,就連梅映雪都拂袖而去,那便是兩頭落空,血本無歸了。   一想到梅映雪,湯光亭忍不住瞧了她一眼,心中與她說道:「想要去萬毒宮求醫的這件事情,能不能成還在未定之天,更何況我連去萬毒宮的路都不知道。宋軍攻打江南的事情緊急,所以我們還是先回家去,不過你放心,等這事一過,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一定要想辦法,把你給治好。」他心裡說道這裡,暗暗禱祝,發起一個誓來。   也合著就有這麼巧,忽然間,梅映雪忽然轉過頭來,衝著他笑了一笑。湯光亭一驚,差一點跌下馬來。須臾,回過神來,高興地大叫:「阿雪!阿雪!你認得我了嗎?」雙腿一夾,馳馬靠上前去。   林藍瓶正思索著回到鑄劍山上,見著湯光亭的母親時,這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好,卻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大叫聲嚇了一跳,忙道:「發生什麼事了?」湯光亭喜不自勝,說道:「阿雪她……她剛才對我笑了,她認得我是誰了……」林藍瓶喜道:「真的嗎?」勒馬停步,轉過頭來,輕輕喚道:「梅姊姊,梅姊姊,你認得我是誰嗎?」   梅映雪緩緩地將目光移動到林藍瓶臉上,微微笑了笑,小嘴微微一張,動了幾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來。湯光亭喜道:「她想說話,她想說話,她知道你是誰,她知道你是誰了。」一時得意忘形,雙臂一張,將梅映雪緊緊擁在懷裡,梅映雪並不抵抗,只把頭低下。那林藍瓶見狀,開心之餘,醋意頓起,沒想到湯光亭興奮過度,忽然放開梅映雪,與林藍瓶說道:「瓶妹妹,謝謝你,若不是你這些天來無微不至的照顧,阿雪不會復原得這麼快!瓶妹妹,你真好!」左臂一張,將林藍瓶摟在懷裡,右臂亦復將梅映雪給摟了進來,便在這一刻,湯光亭終於完成了他只能做,不能說,「左摟右抱」的小小心願。   林藍瓶直覺猜他是故意裝成得意忘形的樣子,但是心裡卻也願意與他保留這一點模糊地帶,很快地,她也投入了相同的心情,去享受這麼一會兒的情感交流。可是他們三人跨下的馬匹可不這麼想,兩匹挨在一起的馬兒,不久便焦躁起來,湯光亭跨下那一匹擺頭嘶鳴,竟將前腳抬了起來。只聽得林藍瓶花容失色地大叫:「湯哥,湯哥,我快要掉下去了,我快要掉下去了……」湯光亭左摟右抱的手不想放,跨下坐騎卻不聽話,心中一急,雙腿夾得更加緊。那馬兒可不是這樣就可以馴服的,後腿一蹬,湯光亭整個屁股從馬鞍上飛了起來,「咕咚」一聲,摔下馬來,那林藍瓶與梅映雪受他之累,在驚叫聲中,一一跟著摔下,湯光亭當先做了人肉墊子,卻依舊笑得十分開懷。林藍瓶與梅映雪掙扎著從他的身上爬起,雖是一身狼狽,但聽到湯光亭的笑聲,也受到了感染,都嗤嗤地笑了出來。   湯光亭見到梅映雪也笑了,深信這一定是個好兆頭,於是更加堅定他要回鑄劍山的決心。第二天三人回到江邊渡口,那戍邊帶隊的軍官還認得湯光亭,堆笑問道:「爺這麼快就又要去辦事啦。」湯光亭道:「這一回是幫高大人去張羅一些瑣事。」於是胡說八道一番。那軍官深信不疑,直道:「爺是能者多勞,將來定是國家棟樑。」   那戍守南岸的南唐軍士,親眼見到宋國的軍官與湯光亭等人有說有笑,待到湯光亭等人下船,也對他們十分慇勤,而禮遇有加,他們也因此得以迅速又順利地回到鑄劍山上。   那林藍瓶與梅映雪兩人,是湯廣成之前就見過的,只是這一次兒子不但將寨中大事給辦妥了,而且還居然將兩女給一起帶了回來,這樣的變化,實在是讓他感到有點措手不及。不過其中細節他也不好細問,只有趕緊讓人另外安排住宿。還有那山豬與刀疤老三,也是知道林藍瓶對湯光亭好像有那個意思,可是這會兒突然又冒出了個梅姑娘,他們兩個相視而笑,私下議論,只是不知又哪裡意見不合,在一邊叫嚷了起來。   陳九淵知道湯光亭回來之後,也趕緊到議事堂來看他。湯光亭問起莫高天的近況,陳九淵道:「莫前輩內功深厚,令人佩服,這些天他自行調養,已經漸有起色了。另外楊大哥也幫了許多忙,他們現在患難相扶,都變成忘年之交了。」湯光亭喜道:「他們兩個如果能交成朋友,相信一定能夠撞擊出許多火花。我已經等不及想要早一點去看他們了。」陳九淵道:「聽說寨主今晚設宴給你洗塵,已經派人去請他們過來了。」   當晚湯廣成果真設宴宴請湯光亭的江湖朋友,而寨中的重要幹部,也都受邀列席陪伴。席間湯光亭除了帶來宋國即將用兵江南的訊息外,也與莫高天、陳九淵說起那天分開之後的事情。言談之間,莫高天仍未改其桀傲不馴的狂妄性格,湯光亭想來他的身子應該是大好了,再瞧那楊景修的氣色,也比先前紅潤了許多,這雖讓他安心不少,但是時間對楊景修來說,卻是最大的殺手,因為像他這樣的傷,日子拖久了,往後要復健的困難度就會增加,昔日功力也就越難恢復。   那湯光亭原本還指望讓梅映雪替楊景修想想辦法的,但現在的梅映雪卻像是過江的泥菩薩一般,連自身都難保了。所以說梅映雪身上的毒,那就更要先想辦法解決不可了,決不能向那個潘神醫說的那樣,只讓她自行痊癒.這一切都只待宋國的密使一到,然後湯光亭就可以跟隨父親打下山去,成就一番事業之後,他便要立刻帶著梅映雪前往太原,去尋求萬毒宮的協助。   只是這個宋國密使一直都沒到。   頭先一個月,湯光亭是天天到議事堂、前廳、山下大門報到,詢問有沒有宋國密使來訪。然後就到後山去找楊景修與莫高天,比手畫腳,談論武藝。或者是去找林藍瓶,帶著梅映雪到處去閒逛。那梅映雪每日按時服用潘神醫所開出的藥方,精神狀態似乎日日都有改善,有時候已能用點頭搖頭表達意見,只是反應慢半拍,進步狀況還不能令人滿意。偶而湯光亭也帶二女去見他的母親,那湯光亭的母親也是時好時壞的,正好與梅映雪是一對。   如此日復一日,天氣也由熱漸漸轉涼,趙光義始終沒有派人來。甭說湯光亭心焦難耐,就是湯廣成也頗感納悶。幾經商議,決定派出探子前往宋國與長江沿岸查探宋軍動靜,除此之外,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有繼續等待了。   如此又過了月餘,一日忽然探子回報:「宋軍已由曹彬領兵,由蘄陽經蘄水入長江,池州守將戈彥以為是宋軍巡江,還備酒犒師,發現苗頭不對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戈彥棄城遁逃,現在池州已經讓宋軍佔領了。」   湯光亭大喜,說道:「終於打起來了,這趙匡胤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湯廣成面有憂色,說道:「看樣子趙匡胤勝券在握,並不打算出奇兵突襲,想要給李煜壓力。而南唐有像戈彥這樣的笨蛋守城,想要不敗也難。唉,希望這一場戰爭能夠早一點結束,趙匡胤顧念江南百姓,不要濫殺無辜。」湯光亭尚不能瞭解他父親的心情,只想:「我們本來就是要配合宋師出兵,若是不打起來,那一切的努力不就白搭了?」   湯廣成接著下令加派人手嚴守山下通道,遇有南唐軍隊要上山,就一概直接殺退。結果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宋國的密使依舊毫無蹤影,只不斷地接到探子回報:宋師順江而下,銅陵、蕪湖、當塗一一落入宋師之手,幾乎是已經來到鑄見山山下了。那探子還回報一個奇怪的消息,那就是宋軍在石牌口聚舟架橋,架完之後突然又拆掉,不知在搞什麼鬼。湯廣成除了下令再探,也無計可施。   過沒幾天,探子又急急來報:「宋師在採石磯架起跨江浮橋,大將曹彬與潘美兩軍已經過江在採石磯會師,大軍前進白鷺洲,南唐水軍鄭彥華、步兵杜真雙雙敗陣,如今恐怕已經到秦淮河邊了。」湯廣成大驚,他知唐軍官驕兵惰,武備鬆弛,卻萬萬沒想到會到如此不堪一擊的地步。湯光亭聽了,只想馬上下山助陣,趁勢衝殺。湯廣成阻止道:「我們既已受宋國軍令,未得命令而動,那可是要受軍法審判的。」湯光亭怏怏不樂。   便在此湯光亭大傷腦筋之際,順著長江而下,遠在百里之外的金陵城裡,已改為軍機處的澄心堂上,也有一個人正自焦頭爛額,一個三十九歲正當盛年的中年男子,坐在案頭前,兩鬢昨夜之間,又多出了幾莖白髮。那人便是國主李煜。他這日接到常州情報,知道吳越竟附和趙宋,趁隙由東來攻,他又氣又怒,立刻援筆修書吳越王錢俶:「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但宋天子易地賞功酬勳,王也不過是個大梁布衣罷了!」書成,遣使快馬疾送。一個月之後,吳越王錢俶以攻下常州、潤州作為回應,並將來書輾轉遞送給宋天子趙匡胤。   李煜憤恨莫名,但是他又能如何?當年趙匡胤攻打南漢,南漢主劉鋹也曾致書向他求援,但是當時自己也如現今的錢俶一樣,不但置之不理,相同的,也將書信送交給趙匡胤。   李煜這時又想起了同年盧絳所言,不過現在是後悔也來不及了。那時盧絳還是沿江巡檢,見宋軍滅了南漢,聲勢大振,特別向李煜提出了滅吳越而抗衡中原的政策。在他認為,吳越是南唐的宿仇,彼此都是心腹之患,將來大戰爆發,吳越必會落井下石。到時腹背受敵,很難應付。以他長久以來在海門與吳越軍多次交戰的經驗,要攻取吳越並不難,如今宋師才滅南漢,如出其不意,偷襲吳越,最是上策。   李煜那時尚怕宋師會藉此口實向南唐進兵。盧絳更提議道:「可以偽稱宣、歙二地謀反,我們以平亂為由,出兵追擊,再賄賂吳越,請求援兵。待吳越援師一到,忽然反戈相向,則吳越舉手之間可滅。吳越既滅,我國國威大盛,就是趙匡胤也不敢輕舉妄動哩!」計劃與林仁肇如出一轍,只是林仁肇膽子更大,他的目標直接便是宋國,以圖一勞永逸。只可惜李煜進不敢與趙匡胤逐鹿中原,退又不敢滅吳越壯大自己,如今這些忠勇愛國之士的預言一一實現,李煜又惱又悔:「一切都太遲了!」   若說這是報應嘛,卻又並非全然如此,當時李煜見南漢被滅,早就有打算自己也終將步上後塵,只是在他的心裡,總有那麼一絲癡心妄想,妄想宋主趙匡胤會因為他一向俯首稱臣,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而放他一馬,讓他苟安江南。這樣的妄想一直到宋軍越過長江,才終於破滅。   他原本所憑仗的長江天險,被一座前所未見的跨江浮橋輕易破解,為今之計,只有想辦法將宋軍擋在秦淮河岸外,然後詔令江南各地軍旅,北上勤王。   李煜令人招來「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命他緊急募民為兵。沒想到皇甫繼勳竟然說道:「昨天半夜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兼之雷電交加,冰雹如大雨滂沱而下,樹摧柱折,營帳軍旗,無一倖免。依臣之見,此乃天象示意,不如順應天意,讓人速修降書。」李煜勃然變色,斥道:「此事休要再提!他日宋軍倘若兵臨城下,孤當親督士卒,背水一戰,以存社稷。假若金陵終究不保,那孤便在這殿上引火自焚,做鬼也要做唐國之鬼!」皇甫繼勳怏怏而退,心道:「你此刻才想發憤圖強,未嫌太晚了吧?」   李煜斥退皇甫繼勳,想他經過這一番教訓,從此應當會盡心盡力,堅壁固守,以拒宋師。但光是把兵權交給皇甫繼勳全權指揮,還不能令人心安。他開始在後宮搭起神壇,日日請和尚法師誦經念佛,他自己也和小周後戴僧伽帽,披紅迦裟,跪倒叩拜,口中誦經默默禱祝,希望神佛能看在他平日多齋戒持誦,為境內僧道佈施,建塔創寺的面子上,保佑南唐國祚永續,國運昌攏冬去春來,此後的幾個月內,宋軍果然再無進一步的消息,李煜頗感欣慰,覺得他這幾個月的誦經唸咒的功夫沒有白費,昔日所積功德,此時也都得到了回報。這一日他心血來潮,登上金陵城樓,放眼望去,但見遠處長江江面戰船遍佈,黑壓壓的桅牆高聳入雲,而近處原本廣闊的江岸,則是柵營遍野,旌旗蔽空,兵甲戰馬,沿著城牆城門列隊排開。團團營帳中間,一張獵獵作響的大纛帥旗,張牙舞爪地迎風高懸,像是正在向他示威。   李煜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氣急敗壞地叫來守城官兵,喝道:「宋軍已經到了城下,如何不來報孤?」那官兵戰慄答道:「皇甫主帥不准我們入報,所以陛下才會不知。」再問下去,才知宋軍早就渡過秦淮河,圍城不攻已經有幾個月了。李煜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回宮的路上才豁然通曉:「是皇甫繼勳欺我,是皇甫繼勳欺我。」   一回到宮裡,李煜馬上召皇甫繼勳覲見。皇甫繼勳尚不知何事,匆匆入宮,李煜劈頭就問:「宋軍圍城許久,為何總是不報?」皇甫繼勳振振有詞地答道:「宋軍強大厲害,根本無人能敵,就算臣每天都跟陛下報告軍情,也只不過是讓陛下更加惶恐不安,什麼幫助也沒有。」李煜勃然大怒,喝道:「依你這麼說,就算是宋軍攻進城來,你既沒有辦法,就只好任他橫行掠殺了,是嗎?」   皇甫繼勳原本就打算宋軍一旦入城,就率眾投降,以保官祿,可是這事如何能說?當下無話可答。李煜這一下可更氣了,馬上喝令左右將他拿下,著令處死。   解決了皇甫繼勳,李煜馬上想到,宋軍圍而不攻,所為何來?不過是要自己投降罷了。說也奇怪,這時他的膽子卻又大了起來,毫無投降的意念,明知是困獸之鬥,但不甘心束手就戮,決意要鬥上一鬥。他吩咐左右召來衛尉陳大雅,要他突圍出城,命駐守洪州的鎮南軍節度使朱令贇,率領麾下十五萬大軍來解金陵之危。   他也知道陳大雅是文官,不是武將,要他面對數十萬敵軍突圍而出,是十分為難的事,可是朝中已無可用之人,李煜先是軟言相求,最後厲色威嚇,陳大雅無奈應命,當晚趁著夜色,縋城而出,趕赴洪州。   平日諸臣高談闊論,說得是眉飛色舞,頭頭是道。可是一旦事到臨頭,一個一個卻都成了縮頭烏龜。李煜十年養士,竟不得一人,除了懊惱唏噓,萬念俱灰之外,如今也只有祈禱陳大雅能夠圓滿達成任務了。   一個月後的鑄劍山。   湯光亭自從江北回到山上來,如今已經過了整整一年,早已是窮極無聊,而且悶得發慌。尤其一是林藍瓶在半年前就讓長劍門人給尋了回去,讓他少了一個伴;二是莫高天則為了傳承一身武功,終於出人意表地收了陳九淵為徒。兩人躲在山上練功,又讓他一下子少了兩個伴。   其實陳九淵練武勤快,反應靈敏,與宋鎮山一樣,是天生練武的胚子,莫高天授他武藝,原本也是千里馬遇伯樂,是相得益彰,只不過陳九淵沉默寡言,性格與莫高天大異其趣,說是出人意表,大多意源於此。但是莫高天卻看上他忠厚篤實,其中原因,應該是始肇於甘千軍所帶給他的心理陰影吧。   這一天湯光亭帶著梅映雪再度來到母親的住處,那梅映雪這時已經能夠喊得出一些人的名字了,只是偶而會突然發呆出神,然後視而不見,也聽而不聞。但是在她稍微清醒之後,卻也變得很依賴,常常嬌聲:「湯哥,湯哥!」地叫個不休,更讓湯光亭憐愛不已。所以不論上哪兒去,總是要帶著她,免得因為她找不到自己,而影響到寨中其他人的作息。   湯光亭有點不想在山上繼續枯等下去了,之所以心血來潮帶梅映雪來看她母親,其實是有一點準備辭行的意思。但是一見到母親,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或許根本是無話可說吧?湯光亭找了一棵樹挨著身子坐下,望著天空怔怔地發呆。   母親拉著梅映雪悄悄來到湯光亭的身邊,說道:「亭兒,你和你媳婦兒都成親這麼久了,什麼時候才要生個胖娃娃?什麼時候才打算給你老娘添個孫子?」湯光亭一愣,不知怎麼跟母親解釋他們兩個根本還沒成親,尤其湯廣成覺得梅映雪神智不清,在她沒有痊癒之前,也不可能答應讓兒子娶她。   湯光亭腦袋一轉,朗聲笑道:「阿娘,這件事情你急也急不來,不過你放心,孩兒一定會加倍努力的!哈哈!」乾笑兩聲,瞥眼間,不小心瞄到梅映雪也正轉過頭去,好似掩嘴偷笑,湯光亭覺得是自己這些天整日胡思亂想,連帶地眼睛也花了。他站起身來,正要去拉梅映雪來瞧個明白,忽然有人匆忙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湯大哥,山下……山下有人上來了……」湯光亭聽這聲音,再仔細一瞧,正是當時與他在山下看顧黑店的小三。看他喘成這個樣子,知他應該是有重要的事情,便問道:「有人上來就讓他上來呀,值得這麼大驚小怪的嗎?」小三喘得彎下腰去,續道:「是……是你自己說的,人……人來了……來了就通知你,哎喲我的媽呀,早知道你……你忘記了,我就不用……不用這麼趕了……」湯光亭大叫一聲,恍然大悟,一個箭步竄出,雙手摟住小三的肩膀,激動地道:「對對對,兄弟,謝謝你,真是謝謝你了!」說完右足一跨,迫不及待地從小三身邊飛竄奔出,同時大叫:「阿娘,照顧我的媳婦兒,我去去就回!」湯光亭的母親還沒搭腔呢,小三倒是大喊起來:「湯大哥,湯大哥,等等我,我也去看看!」那湯光亭早去得遠了,如何能聽到他的喊叫。   其實湯光亭就算是聽到了,也沒打算會停下來,因為他這時滿腦子想著的,就是:「來了,來了,終於盼來了!」   他施展輕功,這一年多來的修練,可讓他又有許多長足的進步,這會兒他卯起來開步狂奔,不消一盞茶的時間,就來到了校場上的議事堂前。他停下步來整理一下衣服,拍掉靴上的黃土,裝得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才走進堂內。   那湯光亭自從帶著陳九淵,完成了與宋國洽談的任務,帶著趙光義的信物回來後,在寨中的地位已經無形中提高了不少。以前大家只認他是湯老大的兒子,從沒把他真正的當一回事,現在可不同了,大家甚至已經有了這個山寨遲早要奉他為為主的心理準備。   湯光亭自然也知道大家已經對他令眼相待,所以他走進議事堂的時候,可不好再像以往那般蹦蹦跳跳,掩藏起興奮的心情,一本正經地步入堂上。沒想到這一腳才踏進門檻,馬上就聽到一聲清亮嬌柔的聲音說道:「湯哥!」接著右臂一緊,給一雙小手抓祝湯光亭本來可以閃過這一抓,只是在他聽到聲音時,就已經知道來者是誰,便任由他這麼抓著。   湯光亭轉過頭去一瞧,這聲音,這雙手的主人,果然便是與他睽違了半年之久的林藍瓶。雖然只是半年不見,但她原本俏麗的面容,此刻已多增添了幾分成熟嫵媚,而久別重逢的喜悅,也毫不吝情地洋溢在她紅紅的臉龐上,眼眶中還隱隱泛著淚光。   湯光亭當然也是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樂道:「瓶妹妹,你怎麼來啦?」林藍瓶道:「不單只是我,我是跟朱師兄一道來的,還有我哥哥,他也來了。」湯光亭心裡打了一個突,心道:「林延秀?」目光還來不及去尋他,耳裡已經聽到有人輕咳一聲,故做清喉嚨狀。湯光亭順著聲音尋去,果然便瞧見了林延秀,右手虛握拳頭,掩嘴輕咳,一臉不以為然的看著林藍瓶。   湯廣成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見到湯光亭進來,說道:「亭兒,這位林兄弟,奉了曹將軍之命,拿著符節前來傳令,要我們今夜立刻出發。」湯光亭大喜,說道:「要去打金陵了嗎?」林藍瓶插嘴道:「洪州的朱令贇率領十五萬大軍出發救援金陵,經過鄱陽湖時,我門師兄探到了消息,星夜前往通知曹將軍。所以曹將軍便令王明將軍與我哥哥前來截擊,如今王將軍率領五千水兵,在採石磯駐守,我哥便到這裡來求援。」林延秀到時已先與湯廣成提了一個大概,林藍瓶在一旁聽到了,所以搶著說出來與湯光亭知曉。   湯光亭道:「那好,這個朱令贇有十五萬水軍,我方有王將軍的五千水兵,還有誰會來支援?」林延秀道:「我領了兩千步兵,已在山下待命,另外朱師兄這邊,還有二三十個師兄弟。」湯光亭道:「嗯,還有然後呢?」林延秀道:「就這樣,沒有然後了。」   湯光亭道:「不,不,不,你大概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說,其他還有多少兵馬?」林延秀道:「我很清楚你的意思,是你沒搞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就這樣,沒有了。』」湯光亭吃驚道:「可是我們的對手有十五萬,喂,是十五萬人吶!」林延秀道:「大軍主力現在都在金陵,分不出太多兵員來守採石磯,所以曹將軍才會讓我上鑄劍山來求援。」   雙方軍力懸殊,也是湯廣成一直在擔心的事情,既然兒子開門見山地問了,他也趁機發言道:「以小搏大,以寡擊眾,在兵法來說,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事關我手下弟兄三千餘條性命,不知將軍有沒有什麼計策。」   林延秀道:「洪州守軍雖然號稱十五萬,不過實際上最多只有十來萬。將軍要我率領步兵在兩岸江邊多插旌旗,牽動馬匹往來奔馳,以為疑兵,王將軍則在江上多浮長木,遍插旗幟。趁夜色掩襲,唐軍船隻龐大,掉轉停錨都不易,要是前方船隻突然發現狀況有異,當先停船的情況下,一定會全部擠在一起,然後……」說著說著,拿出兵力部署地形圖出來,按圖索驥,將整個計劃與湯廣成等人說明一番。   湯廣成父子與長劍門人聽著連番點頭,雖然仍是行險,但是行軍打仗不就是這麼一回事,況且如果計劃成功,眾人以小搏大,那才是一項足以向後人道的豐功偉業哩。   策謀既定而且十分可行,湯廣成便決定依約出兵,當下即招集寨中兵馬,依計分工下去,分頭進行。原本湯廣成欲留湯光亭留下守寨,但是湯光亭堅辭,心想連林藍瓶都參與,自己豈能置身度外?湯廣成無奈,只得召來陳九淵,並留下五百人讓他守寨,以確保撤退有路。   當夜湯廣成便率領寨中二千餘人馬,與林延秀一起下山,並與林延秀那二千步卒還有長劍門人會合,約定吹螺鳴笛為號,然後各自帶開。那時月黑風高,四野漆黑,豬犬難辨。那跑馬寨寨中各洞,各有舊部,此時各自帶領散開,湯光亭不願跟著父親,那只有跟著長劍門人。此時他們只有靜靜地躲在江邊長草當中,靜待著情報所說,今晚就會抵達採石磯的南唐軍船。   湯光亭蹲著身子,百般無聊地瞧著身旁的林藍瓶,卻見她聚精會神地看著江面,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的感覺,湯光亭不願被她比下去了,也靜靜伏著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面之上突然出現點點火光,先是一朵兩朵,接著一下子十朵、二十朵,不斷地呈倍數成長,待那火光漸漸走近,眾人一看之下,才驚然發覺,那一團一團的火光,竟是一艘艘的小木船,木船上塞滿了乾草木柴,澆上助燃的油脂,順著江流而下,這些小木船頓時成為衝向敵軍的火炮,唐軍主力戰船就從後面跟來,若是宋軍遣船抵擋,一旦讓火船撞上,唐軍再跟著殺上,那麼宋軍只怕就要全軍覆沒,而若是宋軍不加抵擋,則這些火船就可以直接撞上採石磯上的浮橋,既能一舉燒掉負責宋軍後勤補給的橋,唐軍還能順流直抵金陵城下,解決金陵之圍。   這樣的一石二鳥之計,出自於一個向來為南唐朝臣,譏之為剛愎自用,有勇無謀的朱令贇手裡,可以說是李煜的運氣。朱令贇想出這樣的計策,自己也很得意,還給這些小火船命名為「火油機」。   湯光亭看著這些火油機大舉順流而下,心中只想:「完了,完了,下游的守軍不管是奇兵疑兵,真兵假兵,一把火燒過去,那還有得剩嗎?」只想是否該做點什麼事,但是約定的信號始終未發,眾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地躲著。湯光亭乾著急,也不知該怎麼辦。   正當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原本一字排開,一馬當先的火船,忽然在江心當中停了下來,隨後而來的「火油機」跟著一艘接著一艘地撞上前船,必必剝剝地在江面上形成了一道火牆,幾艘幸運突圍的火油機,也莫名其妙地停在下游不遠處,好像要等它的同伴似的。   那朱令贇站在當先的戰船桅桿之前,見到這些打前鋒的火油機部隊,居然敢抗命不前,一時慌了手腳,急忙下令下錨停船,可是他這些水軍是南唐最大的水兵勁旅,戰艦也都是最大的,如何說停就停?前面的停下來了,後面不知情的一一撞上,劇烈的連串撞擊,終於將當先的船艦挨上火牆邊,風勢一起,船頭立刻著火。   這一下朱令贇全軍上下可都慌了,手忙腳亂,正欲滅火之際,忽然四下鑼聲響起,殺聲震天。王明領著五千水軍,各執火把,迎面衝將上來,遇船就燒,那南唐戰船此時全都擠撞在一起,根本駛不開,而原本用來逃生的小木船,此刻有都成了「火油機」了,慌亂中只覺得將上船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宋軍,再遙見兩岸邊上,也是佈滿了無數宋兵,搖旗吶喊,火光燭天,每一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完了,我們中了埋伏了!」   朱令贇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原本用來對付宋軍的火油機,竟然成了屠戮自己手下,最慘忍的兇手。他哪裡想得到,曹彬早就吩咐王明,利用長江此時正是枯水期,在採石浮橋前,在江上打下一根根的大木樁,唐軍來時,則可將大圓木推入江中,攔在木樁之前,用以阻擋唐軍船艦。沒想到朱令贇用火船當前鋒,王明將計就計,木樁攔住了火油機,達到了連曹彬都意想不到的戰果。   湯光亭此時也與長劍門人在江邊舉火把搖旗吶喊,更有多人騎馬來回奔馳,以蠱惑南唐軍心。果然那南唐軍士見岸邊水上都是敵人,不敢跳下船來的,都活活被火燒死,連遠在岸邊的湯光亭,都能聞到燒焦的屍臭味,而冒險跳下船的,十之五六,都被王明令水軍用箭射死,而餘下僥倖逃上岸的,或擒或死,幾乎全都栽在宋軍步兵手下。   忽然間有好些個南唐軍士往湯光亭這邊泅水而來,湯光亭身後跟著有人大喊:「放箭!」只聽得颼颼聲響,亂箭齊發,立刻就射死了不少唐軍。幾個游得快的,已經上了岸邊,長劍門下,便有人挺劍斬去。這些軍人至多不過是身體勇健了些,如何是這些劍術名家的對手,不用三兩下,一個一個屍橫就戮。湯光亭原本也跟著砍了幾個人,但他原先見到數以萬計的唐軍,被大火活活燒死時,就已經起了惻隱之心,待聞到焦屍臭味,見到滿江的屍首,更幾欲令他作嘔。所以此刻他才砍了幾人,就覺得手軟,嚷道:「別殺了,不要再殺他們了!他們好不容易在這麼冷的天氣游水上岸,手中又沒兵器,要我殺這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我下不了手!」   朱兆和走近他身旁,說道:「湯兄可別嚷嚷,可是我們若不殺他們,卻放他們一條生路,那麼其他人見了,就會全都往這邊來。你可別忘了,他們多少人,我們才多少人。打仗就是這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說完,接替了湯光亭的位置,繼續追殺唐兵。不一會兒的功夫,江岸邊堆滿了屍體,宛如漁家在曬魚乾一樣。   忽地前方大喊:「抓到朱令贇了!抓到朱令贇了!」接著鑼聲笛聲大作,卻是約定收兵的信號。那湯光亭這時已知打仗根本就沒什麼好玩的,早就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一聽到信號,便忙不迭地往約定的地點移動。朱兆和領著長劍門弟子則是先衝殺了一陣,這才步步跟上。   不久其他人馬陸陸續續趕到,那林延秀到達之後,下令清點人數,擾嚷間,一個蒼勁的聲音從湯光亭後方喊道:「我亭兒到了沒有?」   湯光亭答道:「爹,我在這兒呢!」林延秀見是湯廣成回來,笑著說道:「湯老爺子,恭喜你這回可立了大功了!」湯廣成道:「哪裡,哪裡,這一次水軍的腳色比較吃重,若不是王將軍率眾在江上衝殺,敵軍也不會這般自亂陣腳,而若不是朱令贇用火船做前鋒,這一仗我軍的傷亡,可就有得算了!」想起剛剛唐軍的慘狀,仍是心有餘悸。   林延秀道:「其實曹將軍命王將軍在江心打樁阻船,同時也吩咐以輕舟小船裝載柴火,用以火攻,只不過沒想到朱令贇也想到了這一計,倒是省了引火的麻煩。」湯廣成吃驚道:「沒想到曹將軍用兵如神,著實令人佩服。」林延秀笑道:「古來兵者以寡擊眾,除了天時地利人和,此外便多仰賴他助,如火攻、水攻等等,老爺子難道忘了前朝赤壁之戰嗎?」湯廣成拍掌道:「哎呀,今夜吹得正好是東風……」林延秀道:「王將軍抓到了朱令贇,此刻便要押往金陵,去逼李煜投降,他特別吩咐了,長江上游還有南都留守劉克貞未嘗肅靖,但是此人是庸才,不足為懼,便請老爺子派人喬裝成販夫走卒,去散佈朱令贇全軍覆沒的慘狀,那劉守貞兩面得到消息,多半只會嚇得按兵不動。但是為防他突然舉兵前來,一樣還希望仰仗老爺子多派探子留心動靜,一有消息,立刻派人稟報。」湯廣成點頭答應。   林藍瓶道:「哥,那你現在要去哪裡?」林延秀志得意滿地道:「曹將軍答應我了,只要我辦成這件事,他就答應讓我做先鋒,讓我領軍攻打金陵城。」林藍瓶道:「哥,我也去!」林延秀想她是個女孩子,本不願讓她跟去,但是考慮到這些日子以來兄妹的感情不甚和睦,難得此刻兩人目標一致,並可藉此安慰父兄在天之靈,遲疑一會兒,也就答應了。   湯光亭道:「瓶妹妹,我也跟你去吧!」林延秀心裡是巴不得他有此要求,但是臉上卻不顯喜樂,若無其事地將頭轉開,讓妹妹自己去處理。只聽得林藍瓶也是喜道:「湯哥,你真的要跟我們去嗎?可是你剛剛……」林藍瓶剛剛一直在湯光亭身邊,察覺到了他由原先的躍躍欲試,到嫌惡排斥的心理變化,所以這時聽到湯光亭這麼說,自然是十分的意外。   湯光亭道:「我不放心你,其他的事情我不管,我就只跟著保護你。」關懷愛護之情,溢於言表,林藍瓶不禁臉紅害臊起來,心裡大為受用。   當下湯光亭與林藍瓶,便各自向湯廣成與朱兆和辭行。湯廣成知他這個兒子武功不凡,若不是跟著軍隊衝鋒陷陣,就算遇上危險,也當能全身而退,便不阻止。而朱兆和知道林藍瓶的身世,就更不好阻止,自然也同意讓她前往了。   於是湯林二人便跟著軍隊,在營帳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同拔營往金陵進發。三天之後,兵臨城下,王明、林延秀回主帥營帳覆命,繳回兵符。   那李煜得知朱令贇兵敗被俘,一時無法接受,仍執意固守城池,繼續徵召民伕挑土加高城牆,並無投降的打算。曹彬見朱令贇不能逼迫李煜投降,便令人將他押往汴京,一方面下令軍隊團團圍住,並不令戰。此時吳越軍也已經由東抵達金陵城下,加入圍困金陵的行列。   卻說林延秀自得勝歸返,見李煜仍不願降,正中下懷,心想曹彬定會大怒,下令攻城,於是日日磨刀,準備隨時上陣。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上面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林延秀等著等著,不耐煩起來,這一天他到帥帳前去,請門卒通報求見。不久門卒出來,說道:「將軍病了,所以無法接見。」林延秀無奈,抑鬱而回。   如此過了多日,連都監潘美都感焦躁起來,便與曹翰、王明、林延秀等一干人,藉請安為名去見曹彬。曹彬雖仍是托病,但傳令三軍校場候令。不久曹彬圍著皮裘出現,那時天候雖已轉冷,但依曹彬的身體,還不到穿裘襖的時候,眾將官見他臉色不好,都出言關心。   曹彬道:「諸君可知道我為什麼生病嗎?」潘美道:「莫非是受了風寒?」曹彬搖頭。曹翰道:「難道是積勞成疾?」曹彬道:「不是。」眾人又猜了一些原因,曹彬都予以否認。眾人暗暗吃驚,都說要代請大夫醫治。曹彬搖頭道:「我這個病,不是一般的藥石所能醫治的。只要諸位答應我,攻下金陵之後,不得濫殺無辜,尤其是李煜一門,更加不得加害。如此,我的病就能不藥而癒了。」   那林延秀暗暗吃驚,還沒想著要說話,那潘美已道:「這有何難?末將願在此當著將軍的面發誓,入城之後,絕不妄殺一人就是了。」其餘諸將,也都紛紛附和。曹彬大喜,說道:「這可是諸位自己說的。」當下脫去皮裘,精神大振,喝道:「來人,拿上來!」一名小兵雙手捧劍進來,曹彬將劍高舉過頭,說道:「這是聖上所賜寶劍,副將以下,如不守軍律,先斬後奏,絕不寬貸。眾將聽令:明日著即攻城,各城門帶隊主官,需親冒矢石,勇往爭先,入城之後,不得暴掠生民,李煜一門,更不得加害,如有犯者,定斬無赦!」原來曹彬在大軍出發之前,曾奉詔入京。趙匡胤因為前次王全斌平後蜀,多殺降卒,至今想起,仍深感悔恨,便將江南一切大小事務,全權交給曹彬負責,並叮囑他此次前去,千萬不可妄殺無辜,最好是能讓李煜自己出來投降,如果萬不得已一定要攻城,也必須要除暴安良,尤其是李煜一門,更要嚴加保護。   曹彬包圍金陵已經有六個多月了,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想讓李煜自己投降,不料直到他翦去了南唐最後,也是最大的洪州援軍,李煜仍負隅抵抗,曹彬這才決意攻城。但為怕命令不行,便故意裝起病來,演了這一場戲。   那潘美以下等人,聞他這麼說無不相顧失色,唯唯稱是,彼此相戒。林延秀更是扼腕難言,但軍令當前,又不能不守,於是怏怏而回。   回到帳中,林藍瓶問他主帥召集何事。林延秀便道:「明日攻城。」林藍瓶道:「如果是這樣,你為何還是悶悶不樂?」林延秀便將剛才所聞,據實以告。林藍瓶愀然不樂,說道:「哥,你該不會真的就這麼聽話吧?」   林延秀怒道:「我何嘗不想親手抓住那個惡賊,親口問問他,為何要害死父親,他要是答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就一刀割了他的脖子……」林藍瓶道:「那你就去啊!」林延秀雙手抓頭,跌坐在地,說道:「可是,可是……」連說了幾個可是,就是無法接著往下說。林藍瓶知道多說無益,退出營帳,便去找湯光亭,將事情全盤告知。   湯光亭道:「我想你哥哥是不敢違背軍令的了。那你現在打算如何?」林藍瓶道:「我可不是他的部下,不用守他的什麼軍令。明天他們開始攻城,我想趁他們破城之際,趁亂混進城去,然後直奔皇宮,去找李煜。」湯光亭這下子可有興趣了,直道:「好好好,就這麼辦!」   那林藍瓶是女子,現在在正規軍對當中,可不能有女人留宿,就是白天出現時,林藍瓶也是女扮男裝,扮成一個不起眼的小兵。一到傍晚,便偷偷與湯光亭溜出去,睡在附近的廟宇中。當夜兩人便早早就寢入睡,第二天一早,都打扮成宋軍的模樣,出寺門的時候,還把寺院裡的大小和尚們嚇了一大跳。   宋軍一早便果然下令攻城,守城唐軍見宋軍來勢兇猛,不同以往,一時之間,城上箭如雨下,宋軍兩波攻城,都無功而返。曹彬鳴金收兵,第二日拂曉又戰,雲梯、繩索、撓鉤再度出籠,這回宋軍的撞木已經沉沉地撞向金陵城的城門,悶沉沉的撞擊聲響,宛如敲著的是南唐的喪鐘,這一天從早上一直打到傍晚,唐軍守城多時,知道再也沒有外援了,越打是越感到疲憊,而正好相反的,宋軍卻因為長久包圍金陵,無事可做,現在有機會一展身手,個個精神百倍,人人爭先恐後,直到日落,四野昏暗,才不得不歇手。第三天中午,致勝的一擊終於出現在北門,城門不堪巨木長久撞擊,應聲而裂。宋軍如潮水般湧入城門缺口,唐將咼彥力戰而死。接城門洞開,曹翰領軍率先奔入這六朝古城,也同時正式宣佈了南唐國祚到此為止。   便在此時,湯光亭與林藍瓶也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著軍隊進入城裡,兩人辨明方向,施展輕功,要趕在軍隊之前搶進皇宮。但那金陵城裡,此時到處都是驚惶失措,攜家帶眷的逃難人潮,這其中不乏喬裝打扮的王公貴族,與著逃難的百姓搶道而行。宋軍進城倒是嚴守軍紀,並不劫掠百姓,南唐軍士如果投降,也不刻意為難,但是吳越兵進城可就沒那麼客氣了,有東西能搶就搶,沒東西搶就到處殺人放火,以為娛樂,不一會兒金陵城內就烽火四起,哀鴻一片。   因為城內逃難百姓與唐、宋、吳越兵都在街道上亂竄,那湯林二人行程一時受阻。林藍瓶隨即發現吳越兵到處燒殺劫掠,更勝盜賊,心中便起不忿之心,恰巧見著一隊吳越兵,正從她面前的一戶深宅大院出來,那隊士兵人人手上都抱著箱子什物,後頭幾個還拖拖拉拉地強抓著幾個民女,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突然一個六七歲的孩童從後頭搶了出來,抱住其中一個女子的腿,哭喊道:「娘,娘,我要娘!」那女子哭道:「兒啊!你快進去,不要出來,快進去!」那拉著她的士兵哈哈大笑,喝道:「臭小子,你找死!」倒轉左手長矛,便要往那孩子身上刺去。   林藍瓶大吃一驚,想要飛身去救,但是兩邊隔得遠了,中間還有一堆官兵難民擋道,哪裡來得及?卻見那名女子雙手被縛,全身擦得都是傷,此時不知哪來的力氣,低頭一撞,竟將那名正要行兇的士兵給撞倒了。他的同伴見狀哈哈大笑,全都是幸災樂禍之輩。那被撞倒的士兵大怒,隨即爬起身子,一槍戳中了那女子的左腰,槍頭從前腹突了出來。   女子一聲哀嚎,那小孩不明究裡,衝上來要摟住他娘,卻不知自己正往槍頭上撞,只聽得「波」地一聲,槍頭刺進了那孩子的胸胛。   孩子疼痛啼哭,他的母親雖然氣息奄奄,卻仍是愛憐地輕輕摟著他。那士兵兀自笑道:「天底下竟有這麼笨的小孩,那就讓我送你們一程吧!」雙手緊握槍柄,正要發力,忽然槍身一輕,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撲跌。接著只覺背脊一涼,一陣劇痛跟著襲捲而來。他掙扎著努力轉過身來,卻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宋國小兵,手中握著一把正在滴血的長劍,一臉怒容地瞪著他。他實在不能確定這把劍上的鮮血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因為他眼前的世界越來越模糊,張開了嘴巴想要說話,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其他的吳越士兵見到自己的同伴,竟莫名其妙地死在宋軍手裡,都大叫:「反了,反了!」放下手中財物,各執刀槍圍過來。眾人只聽得那個瘦小宋兵說道:「你們暴掠良民,濫殺無辜,本姑娘饒你們不得!」眾人聽他自稱「姑娘」,而口音也果然便是女聲,無不大怒道:「假扮宋兵,莫非唐國奸細?拿下你,不論死活,送到宋軍去領賞!」那宋兵其實便是林藍瓶所扮的,只聽得她也不甘示弱地道:「你們不論我死活,我卻要你們都去死!」劍光到處,吳越兵紛紛受傷掛綵,滾倒在地,其餘的見她厲害,顧不了同伴,轉身就走,四下分散。林藍瓶顧得了東邊,就擋不了西邊,只有幾個還想撿拾所掠得財物的,做了她的劍下鬼。   林藍瓶見吳越兵死的死,逃的逃,便放棄了追擊,轉身去瞧那女子的傷勢。那女子躺在地上,早已經神智不清了,一察覺到有人靠近,抓著便道:「我的孩子呢?還我孩子來!」林藍瓶轉頭去看湯光亭,只見他蹲身橫抱著那小孩童,看著自己搖了搖頭,意思是小孩已經沒救了。林藍瓶不願讓這位母親傷心,只好瞞著她說道:「小孩很好,小孩……很好……」那女子道:「快,叫他過來,你讓他過來……」抓住林藍瓶的雙手陡然用力,指甲掐進了她手臂的肌肉裡,但是林藍瓶渾然不覺,只道:「湯哥,麻煩你將……將小朋友抱過來……」湯光亭依言將小孩子抱了過來,林藍瓶只見他雙眼微閉,胸口沾滿了鮮血,小嘴雖然大張著,但早已是出氣的多,進氣的少,只剩頃刻之命而已。但林藍瓶還是接過手來,說道:「你瞧瞧,小朋友剛剛睡著了,你瞧,他睡得可真……」回過頭來一看,那女子脖子歪過一邊,卻是不知何時已經斷氣了。林藍瓶忽然淚下,將小孩子送到那女子得懷抱中,拉過她的手來環抱住小孩子,接著雙手合十,默默禱念,但願佛祖將母子兩人同時接往西方極樂世界。   那些原本已經落入吳越兵手中的其他女子,此刻見到林藍瓶兩人的行徑並不像是敵軍,大著膽子紛紛往回屋裡跑。這一下死裡逃生,喜出望外,半步都不敢停留,頃刻之間,走了個精光。   林藍瓶蹲在那對母子旁,一時感傷,久久不能自己。湯光亭原想讓她心情稍微平復一下,再去叫她,但是不久前方街頭轉角處人聲喧鬧,轉出一隊吳越兵來,帶頭的大喊:「就在前面,就在前面了!」卻是剛剛逃走的吳越兵去而復返,帶了大隊人馬回來復仇。湯光亭雖不把這一群人放在眼裡,但是處理起來,也要一番功夫,而正事未辦,不好再耽誤時間,便拉住林藍瓶,說道:「別難過了,我們快走吧,可別讓宋軍搶先進了皇宮。」   林藍瓶回過神來,偷偷拭去頰上淚痕,說道:「沒錯。」一回頭,卻見西南角的天邊上,一團黑雲冉冉上升,聚之不散。林藍瓶大叫一聲:「不好,宮中失火了!」湯光亭順著她的目光瞧去,見狀如此,說道:「此刻再去,只怕是遲了!」林藍瓶道:「不管,先去看看再說。」   話才說完,前頭有人搶著接話道:「還想去哪裡?今天叫你們插翅也難飛了!」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被一隊吳越兵團團圍祝湯光亭不想再多耗時間,但惱他無理,想嚇他一嚇,便忽然一個箭步竄前。那搶著說話的帶隊官兵只覺得眼前一花,湯光亭的整個臉已經貼了上來,鼻子幾乎都碰到了一塊。那軍官被他這突如其來舉動嚇了一跳,大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往後跌坐,幾個兵卒在他身後連忙攙住了。兀自驚魂未定,卻見湯林二人手拉著手,縱身一躍,直接跳上了大宅院外圍牆,幾個起落,接著躍上了屋頂,從屋子的另一頭去了。   那些留在原地,尚一動未動的吳越兵眾,見著了如此奇異的景象,無不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們睜著幾十雙的大眼睛,都沒人瞧見湯林二人有插上什麼翅膀,不過他們卻實實在在地從每一個人的眼前飛走了。         第二十回 斧聲燭影     那湯光亭拉著林藍瓶在屋脊與屋脊間不住跳躍,直往那濃煙發生處不斷前進,不久來到宮門前,卻見曹翰跨著駿馬,得意洋洋地在前面領路,潘美自勒馬匹,帶了一隊步卒押後,中間驅趕著男女老少約有四五十個人,男的個個神情狼狽,萎靡頹廢,女的人人牽衣頓足,哭哭啼啼。再看那衣著打扮,有王公大臣,也有宮妃侍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青衣小帽,瑟縮低頭,倒瞧不出是誰。湯光亭指著那人道:「那個人該不會就是李煜吧?」林藍瓶從沒見過李煜,不知他長什麼樣子,瞧那曹翰與潘美的神情,應該就是他了,但看他穿著打扮,卻又不像。   林藍瓶道:「我們先進去繞一繞,可別給他易容改扮逃走了。」湯光亭點頭,拉著她從另一邊闖了進去,宮內此刻到處都得以撞見宋軍在搜括各種宮中物品,兩人也是宋軍裝扮,因此無論跑到哪裡去,都沒人阻止。兩人從德昌宮、碧落宮一直到昇元殿、澄心堂,到處急奔一陣,並無所獲,才始信剛剛所見之人便是李煜,於是兩人又匆匆出宮,直奔宋營。   此時曹彬已經在軍門受降,湯林兩人躲在一邊,果見那個身著青衣小帽的中年男子向曹彬下跪叩拜,並獻上降書與國璽。那曹彬跨坐在馬上坦然接受,並聽他說道:「聖上思念國主已久,卻始終緣慳一面,還請國主立即整裝隨軍北上,以謝皇恩。」那身著青衣小帽的男子惶惶未答,曹彬續道:「入京之後,朝廷俸賜有限,國主從人甚多,開銷亦大,不如先回宮內多備些金銀財寶,以備不時。否則一但經過府庫清點入冊之後,就不能再動用了。明日一早,再來此登舟北上。」李煜叩首道:「謝……謝將軍!」   曹彬微笑點頭,點了五百兵士,幫忙保護李煜回宮整理行囊,搬運錙重。林藍瓶聽到了,說道:「機會來了,我們趕在他們之前回去。」話才說完,忽又聽得曹彬招來林延秀道:「你領著這五百兵卒保護國主進宮去,一切事宜,悉聽吩咐,若有閃失,提頭來見!」林延秀唯唯稱是。曹彬又吩咐曹翰出榜安民,派遣軍隊駐在城中,維持治安,好令城中百姓早日安居樂業;又令潘美招來吳越盟軍將領,要他們退出金陵城外;此外還有一些安定民心的措施,傳令各自分頭進行,眾將領命而去。   湯光亭道:「這位曹將軍明知你哥哥就是因為想要報仇才投軍,還故意派他保護李煜,看樣子他已經想到這一節了,而之所以這麼做,就是要警告你們,他已經有了防備,要你們不可輕舉妄動。」   林藍瓶知他所言不虛,但實在不願放棄任何機會,湯光亭續道:「李煜若在此時出了什麼事情,你哥哥都脫不了干係。反正曹彬還要押他回汴京,一路上還長得很,不如半路上再伺機下手。」林藍瓶道:「我正好藉此逼我哥哥脫離朝廷,免得我老是覺得,他根本是想爭取他自己的功名富貴,早已經將國仇家恨放在一邊了。」湯光亭聽她說起兄妹的情誼,不好再拂其意,便答允了。當下兩人又竄回金陵皇宮之中,反正已知李煜明天早上才動身,兩人便在宮中找了一處隱蔽處藏身,等到了夜晚才出來。   湯光亭道:「天色晚了,我們的行蹤是隱匿了許多,但如此一來,卻不知上哪裡去找正主兒呢。」林藍瓶道:「這個簡單,只要找到我哥就行了。我哥哥人在哪裡,李煜人就差不多在附近。」湯光亭失笑道:「正是如此!」   那時天剛黑不久,除了白天時曾失火的宮殿之外,此刻大都點上了油燈,為的是趕著明日曹彬返回汴京前,清點宮中各項金銀寶物,書籍字畫,以列入清冊。當然這當中也有幫忙李煜整理行囊的人,只不過珍貴的古玩玉器、奇珍異寶得優先列入獻給皇上的清單當中,而剩下的金銀珠寶,則先十去七八,最後剩餘的,才有李煜的份。   此時湯林二人一殿一殿、一閣一閣地尋將過去,不久便見到林延秀帶著幾名親兵,遠遠地站在一處宮殿前方,殿內的燈光透過門窗,輕輕地打在林延秀身上,清楚地映照著他臉上的侷促與不安。林藍瓶忍不住抬頭向上一看,只見殿上牌匾掛的是:「柔儀殿」。   湯光亭見林藍瓶往上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對著她眨了眨眼睛,將手指往殿上屋頂一指。林藍瓶會意,跟著湯光亭伏低身子,從一旁溜了過去,才剛挨近牆邊,蹲在窗下準備找機會躍上屋樑,卻聽到殿人聲響起,正從頭上的窗口經過,兩人連忙就地蹲低身子。   只聽得林延秀走進殿中,說道:「就這些了嗎?」接著一個男聲說道:「就這些了。」沉寂了一陣,林延秀續道:「不用再檢查了,都抬出去了,明天跟著上船。」幾個人異口同聲應道:「是!」接著腳步聲響,一群人陸陸續續從殿後穿過中堂往殿外走。   半晌,林延秀忽道:「既然衣物都整理好了,就請尊駕移步吧!」只聽得殿中另一個男聲說道:「將……將軍,我們……我們想今天晚上就在這裡過夜,不知道方不方便?」語辭雖然誠懇謙卑,但是聲調生硬,任誰聽了,也都知這個人頗言不由衷。   沒想到林延秀冷冷地道:「也好。」居然答應了這人的請求,又過了一會兒,淡淡地說道:「要是有什麼事情,叫一聲,我們人都在外面。」接著腳步聲響,逕往殿外步去。   林藍瓶知道林延秀走了出去,便大著膽子貼近窗口,伸出食指將窗紙戳開一個洞,湊近眼珠子,但見屋中一男一女正好轉頭往後堂走去,瞧那背影,男的便是白天時,那個青衣小帽,跪在宋營軍門前,手捧降書國璽的王國君主李煜。   林藍瓶蹲了回來,小聲與湯光亭道:「人往後面去了。」此時殿前林延秀已將兵卒分成三班,要他們嚴加看守。忽有一個兵卒道:「將這李煜單獨留在屋裡,他該不會最後終於想不開,上吊自殺吧?」林延秀道:「這個膽小鬼之前是說過要與國家共存亡,但如今城破了,勤政殿學士全家人服毒自勁樞密使陳喬自焚殉國,他卻苟活了下來。哼,他早先既然不敢慷慨赴死,現在又如何能從容就義?我保證他明天一早,仍舊是活蹦亂跳的。你們只要看好他,不要讓他跑了就可以了。」眾人答是。   那林延秀一走,留下來執勤的兵卒向柔儀殿四周圍了開來。湯林兩人可不能在待在原地不動,湯光亭雙掌交握,讓林藍瓶一腳踩在手心上,暗喝一聲:「上去!」雙臂內力灌注,用力向上一抬,林藍瓶腳上跟著同時用勁,只聽得「啪」地一聲輕響,林藍瓶的右手已經搭上了距離地面有一丈八尺來高的簷椽上了,像極了一串鐵馬風鈴掛在屋簷下。   湯光亭可不忍讓她掛太久,緊跟著伸足在牆上一點,縱身上躍,身子有如一頭蒼鷹一般凌空而起,輕輕巧巧地落在簷椽上頭。還來不及站直身子,只見右手向下一探,抓住林藍瓶的手腕,左右手交替互用,把她像拉起水井中汲水用的水桶一樣,往上提了起來。便在此時,腳底下四名負責看守的兵卒恰好走了過來,留了兩個站在原地,另外兩個更往後頭去了。   林藍瓶在屋椽上穩住身子,對於剛剛這幾下感到十分刺激,伸伸舌頭,跟湯光亭做了個鬼臉。湯光亭也跟她笑了笑,兩人順著木椽挨近殿旁,尋了一處與屋頂的間隙鑽進去,憑著直覺,在屋樑頂上,像只松鼠一樣地往李煜的所在之處前進。   柔儀殿是當年李煜迎娶小周後時的新房。李煜的祖父、父親娶妻迎親時,都不在君位,李煜娶娥皇時,也不在君位。但是大周後死後,為母親聖尊後守孝三年期滿,李煜便迫不急待地迎娶小周後填補中宮,當時他已經是國君,所以未顧國難當頭,財力維艱,儀式完全依照古禮用樂,一點也不馬虎,再加上小周後的父親周宗,是南唐的巨賈富商,家世豐盈,富可敵國,大小周後在家時,就已經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其揮霍鋪張,豪侈無度,早已天下聞名,入宮之禮,又豈能便宜行事?   柔儀殿殿梁高一丈八,樑柱粗逾三人合抱,殿內裝飾精美,金銀玉器,都各有美名,甚至還有用來薰香的專用玉器,丁香、檀香、麝香,依照各種香味不同,玉器造型也就不一樣。如今香氣猶在,而所有擺飾器皿,能搬則搬,不能搬則拆,早已被搬離一空。湯光亭走在樑上,不知此殿昔日的繁華,心裡只想:「原來這皇帝住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大了一些,並沒什麼特別。」循著光亮處走去,不久隱隱可以聽得人聲,湯光亭回頭將食指放在唇邊,朝著林藍瓶指了一指,示意要她禁聲放輕,兩人才復往前去。   忽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陛下已經忙了一整天了,還是早些安歇吧,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忽然悲從中來,竟不知如何接下去說。那李煜歎了一口氣,說道:「京城破了,國璽丟了,這柔儀殿明天就換主人了,還叫什麼陛下?」那女子道:「臣妾早就叫慣了,還是這麼叫吧。」李煜道:「私下無人時這麼稱呼倒是不打緊,可明天在曹彬面前……不對,只要是有旁人在的時候,這『陛下』兩個字,可就千萬不能再出口了。尤其是到了汴京之後,我們得更加謹言慎行,萬事小心為上。」那女子輕「咦」一聲,說道:「陛下,你……我們……」接下來就沒了聲息。   林藍瓶好奇心起,將身子俯趴在樑上,探頭往下看,果見早上在軍門前獻降書的男子,便在梁下。林藍瓶已知他便是李煜,再看那女子,雖然相貌並不能瞧清楚,但見她的身材體態,約莫只有二十五六歲,而聽她的口氣,居然便是皇后,心想:「原來她便是人稱的小周後了。」(按:周宗的這一對女兒名字已經失佚,史僅稱大小周後。)她在家時便聽說了大小周後是如何的一個嬌生慣養,入宮之後,正好跟李煜湊成一對,縱情聲色,國事更廢。又想:「國破家亡,此女雖非首惡,但也是助紂為虐,待會兒一劍一個,一起料理了。」尋思之際,兩人又說了什麼,就沒聽清楚,待回過神來,耳裡已聽得李煜說道:「你在發抖?天氣冷,早晚注意多加些衣服。」   那小周後說道:「不是天氣冷的關係。」李煜會意,說道:「你別害怕,我瞧那趙匡胤的心情,只不過是要我大唐的版圖,如今我既已投降,想他還有吳越、北漢未平,應該不至於為難我們才是。」小周後忽然淚如雨下,哽咽道:「南漢劉鋹與後蜀孟昶,雖各受宋爵,但是人人都說趙匡胤因為看上了蜀妃花蕊夫人,而將孟昶給毒死了。由此可見趙匡胤雖然英明神武,卻也是好色之徒,臣妾只怕……只怕……」李煜雖然未曾見過花蕊夫人,但是小周後年輕貌美,千嬌百媚,同樣也是國色天香,趙匡胤若是看上她,來個故計重施,那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小周後挑明了說,還有詛咒他恐遇不測之意,不禁心煩意亂,將手一擺,只道:「人在屋簷下,又有什麼法子呢?」小周後聞言嚎啕大哭,李煜心軟,執手安慰。小周後下跪道:「臣妾請求陛下賜死,以全清白。」李煜潸然淚下,說道:「這是天意,時不我與,縱死又有何用呢?」   話才說完,忽然有一個女聲冷冷地道:「依你這麼說,今日國破家亡,全是大數使然,難道你身為一國之君,就無半點責任嗎?」李煜大駭,驚呼道:「是誰?是……曹將軍派來的嗎?」小周後驚叫連連,躲到了李煜的背後。   李煜只見一道人影,從燭光照不到的黑暗處迎面向他走來,這人身形矮小,不似他白天時所見到的任何一個人,但光線照清楚她的面目,李煜這才赫然發現,剛剛那幾句冷如刀鋒的聲音,竟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小姑娘所發出來的。只是她身著宋軍軍服,背負長劍,無聲無息地闖了進來,正所謂來者不善,心中驚駭之處,不下於剛剛聽到她初出聲之時。   這人當然便是林藍瓶了。她見李煜與小周後叨叨絮絮地說個不休,便招呼湯光亭從另一邊黑暗處溜了下來。後來實在聽不下去了,便忍不住出口指責。   李煜見她身後還有一人,只是藏身在黑暗之中,並不現身,心中驚疑不定,顫聲說道:「姑……姑娘,不知將軍有……有什麼吩咐?」林藍瓶面無表情,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我再問你一次:『你說今日之所以會有亡國之禍,全是大數使然,難道說你身為一國之君,就沒有半點責任嗎?』」兩次問話,題目內容一致,李煜確定他沒有聽錯,但是這些話出自於一個宋軍之口,實在有點不倫不類。更何況她的問話也難以回答,若要說確是天意,半點不由人,那可顯得自己沒用,不配當個國君,而如要說是因為自己不夠努力,未曾勵精圖治,才使宋軍有機可乘,那可不就又得罪了趙匡胤?分派一個意圖謀反的罪名下來,那苟且偷生的功夫可就白做了,還不如一開始就殉國的好。   李煜面露豫色,不知如何回答。林藍瓶不悅,說道:「你為人優柔寡斷,卻又貪生怕死,對社稷國家有益的發奮圖強,勇敢精進,你是裹足不前,但為保全自己的狗命,善變多疑,殺戮忠良卻又是劍及履及地毫不手軟。李煜啊李煜,你今日不自焚殉國,正好死在我的手裡,什麼叫做天意?這才是天意。」接著「唰」地一聲,抽出長劍。   李煜大吃一驚,心想:「難道曹彬表面上好言安慰,私底下卻想除掉我?這到底是他的意思,還是趙匡胤要他這麼做的?」明知這樣的邏輯根本說不通,但是事實擺在眼前,實在不得不做如此想。他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小周後躲在他身後,一不留神讓他踩到了腳背,當場又痛又叫,李煜不敢轉身,只用右手往後一撈,去拉住小周後。   莫說林藍瓶手執長劍,目露凶光,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就是這時候突然響個悶雷,還是窗外鴟梟夜啼,都可能讓他疑神疑鬼,膽戰心驚。只是李煜這個人是屬於『必先置於死地而後生』那一類的,面對生死關頭,反而勇敢鎮定起來,兩眼直視林藍瓶,說道:「姑娘要殺朕,是曹將軍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這天他在眾人面前,已經不敢再自稱為「朕」,但現在恐怕難逃一死,便不再壓抑心中的任何想法,要說什麼便脫口而出。   林藍瓶恨恨地道:「就是你不問我,我也會讓你明明白白,要你俯首認罪,才讓你死個痛快。」李煜道:「我烈祖光文肅武孝高皇帝開國迄今四十八年,如今在我手上傾覆,我自然難辭其咎。不過就算我的罪過彌天,對不起的也是我大唐子民,可與你這宋人何干?」林藍瓶道一聲:「好!」動手除去身上宋軍衣帽,露出本來面目,說道:「惡賊!你仔仔細細瞧瞧我!」   李煜道:「姑娘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不過很抱歉,朕與你素未謀面,不知到你到底是誰。」林藍瓶道:「姑娘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林藍瓶就是姑娘我的名字。我爹他倒足了大楣,才會在你這昏君底下做事,為你效忠,給你出生入死。結果沒想到他一生軍戎,沒戰死在沙場上,卻給自己的主子害死了!我爹,我哥哥,他們都死了,我今天就要你償命,來告慰他們在天之靈!」   李煜愀然變色,道:「你姓林?你誰的女兒?」林藍瓶冷笑道:「你究竟是枉殺了太多忠臣,記不清楚這麼多姓名了,還是你壓根兒不認為自己做錯了,所以沒把他們的性命看在眼裡?哼!」   李煜瞧著她眼中發出異樣的光芒,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個人也是個狠腳色,說到豪邁得意之處,眼中就是這樣的神態。李煜簡直不敢相信,顫聲說道:「你……你是林仁肇將軍的女兒?」   林藍瓶聽他仍稱自己的父親為將軍,眼淚忽然像真珠一樣滾落下來,手中長劍不住顫動,往前踏上一步,說道:「惡賊,你說,我父親究竟犯了何罪,你竟然要他的性命?」   李煜道:「你父親他暗通敵國,陰圖……」底下「謀反」兩字尚未出口,便知自己說錯話了。原來當時他聽信了弟弟從善的消息,中了趙匡胤的反間之計,自毀長城,鴆殺了林仁肇。不久之後,從善卻又捎信來說:「林仁肇被殺的消息傳到宋廷,趙匡胤居然不憂反喜,大臣們喜形於色,還向趙匡胤道賀,這其中恐怕有詐云云。」他當時又羞又怒,卻也不肯承認錯誤。其實像這樣粗糙的計謀,只要明眼人仔細想一想,就能看出其中破綻,偏偏他那時一心怕死,怕有人要毀了他偏安江南的美夢,於是不問青紅皂白,二話不說,當夜便處死了林仁肇,所用的手法,還是偷偷地下毒。這都說明了他當時的內心,是有多麼的惶恐不安。   不只是林仁肇,還有潘佑、李平,南唐其實不乏良將良臣,他那時若能夠聞過則喜,勵精圖治,採用了他們任何一條強國滅敵的計策的話,也許今天的局面就不同了。   李煜忽然大徹大悟,面對林仁肇的遺女,他不願再逃避了。而他也無路可逃了。   李煜瞧著林藍瓶激動的神情,心平氣和地道:「不錯,林將軍是在我昏庸愚昧之下,中了趙匡胤的奸計所害死的。林將軍無罪,兵不厭詐,所以趙匡胤也無罪,有罪的是我,是我一時糊塗,害死了林將軍。林姑娘想要為父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李煜此刻才死,也是遲了。」說著閉上了眼睛。   小周後聽了,不禁嚎啕大哭起來。林藍瓶用劍指著她,喝道:「別吵!再哭鬧我就先殺了你!」小周後連忙閉上嘴巴,但是還是忍不住抽泣。   林藍瓶道:「你想要死得這麼痛快,我偏偏不讓你稱心如意。我要好好地折磨你,今天先刺你一劍,明天再割你一刀,你要自殺,我就救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湯光亭在一旁聽了,覺得林藍瓶有點太陷入復仇的情緒裡面,而不能自拔,所以表現出了與平常不同的自己,要是放任她如此下去,只怕於她的神智有傷,便走到林藍瓶身邊,伸手挽住她,說道:「瓶妹妹,你冷靜一點。」   李煜忽然睜開眼睛說道:「林姑娘,冒昧地問你一句:『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林藍瓶道:「幸好沒有全給你害死,我還有一個哥哥。」李煜道:「原來林將軍還有後人,那我就放心了!」林藍瓶道:「你這時惺惺作態,又有何用?姑娘我不吃你這一套。」   話才說完,門外忽然有人說道:「妹妹,你這樣闖進來,實在讓我覺得很困擾。」   李煜眼睛一亮,直往門外瞧去。黑暗中一個宋軍打扮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仔細一瞧,不正是今天奉曹彬的命令來幫自己整理行囊的人嗎?聽他的口氣,居然便是林藍瓶的哥哥,那不就是林仁肇的兒子了?那又怎麼入了宋軍,還在曹彬的麾下?   湯光亭早就聽到林延秀走近的腳步聲,只是他想林藍瓶的情緒太過激動,林延秀此時出現,正好可以阻止情勢失控,而且這事也是他們林家的事,於是就直接讓他進來。   林藍瓶想林延秀一定是給小周後的驚叫哭聲給引了進來,不待他繼續責備自己,搶在前頭說道:「哥,你來了正好,別說妹妹不給你留這個面子,這第一劍就讓你來刺。」說著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林延秀略一遲疑,伸手便要去接。林藍瓶忽然往後一抽,林延秀這一接,就接了個空,他臉色一變,說道:「做什麼?」林藍瓶不懷好意地道:「哥,你這一接過去,是表示要為父報仇,還是要給我繳械?」林延秀道:「你在說什麼?快把劍給我!」   林藍瓶道:「你投效宋軍,求得是什麼?第一個報仇雪恨的願望,他都無法讓你實現了,你還想要求什麼?還是你從此追求的是功名富貴,其他的你都不管了,是嗎?」林延秀道:「這是大勢所趨,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你懂不懂?我順天意做事,順勢而起,不僅成就自己的功名,立一番大事業,也是光大我林家門楣,你懂不懂?」   林藍瓶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什麼順天者昌,逆天者亡,都是那些想要兼併天下的人所想出來的,昌是昌他,亡也是亡他,跟我們小老百姓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天給爹,給全家人報了仇,從此再無牽掛,找個安靜的地方落地生根,好好過日子,與世無爭,管他這個天下是誰的呢?」   林延秀道:「然後呢?」林藍瓶道:「什麼然後?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林延秀道:「你大可找一個人嫁了,生兒育女,過著你的與世無爭的生活,那我呢?我可是林家唯一的血脈,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要我二十出頭就與世無爭,將來到了地下,要我拿什麼面目去見死去的父親?」林藍瓶指著李煜說道:「你剛剛沒聽到他所說的話嗎?爹的死,與趙匡胤也有關係,是他設的圈套,讓昏君害死了爹。」   林延秀道:「兵不厭詐,這件事情,怪不到皇上頭上。」林藍瓶淚流滿面,說道:「設計的人你不願意殺,動手的人你又不敢殺,我……我沒你這個哥哥!」語罷右手一送,便將長劍往前刺了出去,林延秀一劍擋來,正好架開她的長劍。林藍瓶喝道:「讓開!」劍尖亂顫,將林延秀整個上半身籠罩住了,林延秀大駭,想她不過比自己多學了半年劍,出劍怎能如此凌厲,當下不敢怠慢,也使出宋鎮山所授劍法,專心應付。   林延秀力大,林藍瓶藝精,兩人系出同門,一時斗了旗鼓相當。湯光亭不敢插手,卻謹防著他們彼此對方的傷害。但是這一番打鬥僵持,殿外的士兵早已聞訊趕來,湯光亭一開始還能將他們擋在門外,但是這一班士兵總共有五百人,分成了三班,也還有一百多人,他們奉命守住李煜,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是要掉腦袋的。當下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不斷地湧了進來,不久便有人翻進窗戶。湯光亭拔劍在手,執劍虛砍,喝道:「通通退開,閃到一邊去。」幾個奮不顧身的士兵挨近了一點,湯光亭毫不客氣地傷了他們,以為警告。其餘眾人見了,連聲吆喝,將所有人團團圍祝林延秀道:「快,來人快去招集所有人馬,將這裡團團圍住,另外將弓箭手也調過來,快去,快去!」馬上有人應命而去。   林藍瓶又氣又急,劍法陡變,專走偏鋒。林延秀知道她的心意,說道:「湯兄弟,你快帶著我妹妹走,要是等到弓箭隊來了,就算能夠走脫,也必有損傷。」林藍瓶怒道:「你儘管叫他們朝著我射箭吧!我不怕!」忽然「唰」地一聲,一劍劃中了林延秀的左臂,但見他衣袖上血痕立現,鮮血汩汩地從袖口流了出來。   林藍瓶一劍得手,卻沒有喜色,只叫道:「快讓開,快讓開!」臉上俱是淚痕。林延秀道:「我不會讓開的,瓶兒,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再也不用依賴親人了,今天就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也死而無憾了。我真的不會讓開,因為這是我的職責。我常常在想,如果是換成了爹碰到這樣的事情,他會怎麼做?現在我知道了,他是寧死也會嚴守崗位的。」   林藍瓶似乎有些動搖,出劍的速度緩了許多,湯光亭趕緊道:「瓶妹妹,你哥說得沒錯,人各有志,只要你們兄妹兩人,從此頂天立地活在這個世上,不論是成就豐功偉業也好,是淡泊名利也罷,只要無忝林氏祖宗,就是林家的好兒女了,報仇雪恨這四個字,不是非要對方死不可的,兇手如果誠心悔過,那也是一種報償了。更何況你父親所背負的不白之冤,如今也算得雪,歷史自會給他一個公平的地位的。你看,李煜從今天起已是宋國的階下囚,他自毀長城,報應才要開始,你這麼殺了他,可不是便宜他了。」   林藍瓶開始遲疑而猶豫不決,殿外人聲響起,大批人馬正自殿外湧來,林延秀道:「快走吧!湯兄弟,麻煩你……麻煩你照顧我妹妹!」湯光亭大喜,道:「知道了,我會照顧她的。」他知道林延秀並不喜歡他,一向對他頗有微詞,如今局勢逼得他不得不向自己靠攏,倒也是意外的收穫。耳聽得殿外人聲越來越近,拉住林藍瓶的手,說道:「走吧!」感覺林藍瓶沒有多大的抵抗,便順手幫他將劍收了起來。林藍瓶哽咽道:「你……你好自為之……」林延秀微笑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湯光亭故計重施,雙掌交握,讓林藍瓶踩在手心上,低喝一聲:「上去!」奮力向上一抬,將林藍瓶的身子拋向半空的橫樑之上,因為在旁有不少人看著,他這一次力道更甚剛才,幾乎要直接將林藍瓶給扔上梁去。便在同時,眾人只見他身子隨後一閃,挑了一張椅子墊腳,奮力一躍,兩手攀住殿梁,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站在樑上。便在眾人還來不及驚呼的同時,湯光亭一把摟住林藍瓶的腰,靈活地從另一邊走了。   眾兵士立刻有人喊著:「追!」林延秀阻止道:「不用了,他們的身手這麼好,大家都看到了,追上了也攔不住,便讓他們去吧!」接著又道:「今天這件事情誰也不許向曹將軍說起,我們辦事不力,讓刺客溜了進來,事後又沒能抓住刺客,要是怪罪下來,人人都脫不了干係。」眾人點頭稱是。   當下便由各個小隊長將部屬帶出,殿裡殿外,都分派了人手站崗,這一下大家可都不敢睡了,剩下的也在殿旁待命。李煜死裡逃生,忽然又覺得留得性命真好,便從隨身的行囊中拿出金銀,要給林延秀。支吾道:「多……多謝林……林將軍不殺之恩……」怕他忽然反悔,又要報父仇了,不敢太靠近他。沒想到林延秀看也不看他一眼,讓隨從人員收下金銀,吩咐道:「全部分給眾位弟兄!」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卻說那湯光亭帶著林藍瓶連夜出了金陵城,知她心情不好,所以一路上並不太敢跟她多說話。偶有交談,也都是一些言不及義的無聊話。林藍瓶知道湯光亭關心自己,但是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排遣,就算要說,也不知如何開口,於是也好讓時間去沖淡一切了。   兩人無處可去,湯光亭目前心中掛念的,便是梅映雪的病況,於是兩人便轉回鑄劍山上去。這一路回程四處遊玩兼散心,心情自與當初不同,但見江南百姓生活一如以往,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同,正所謂天高皇帝遠,誰來當皇帝都是差不多的,日子總還是得過下去。而「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裡頭所說的「天」,指得便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誰要讓天下的黎民百姓都過得苦日子,誰就是逆天行事,到時自然會有另一個順天者取而代之。   兩人隱約地懂得了這個道理,但並未去深入研究,這一天來到長江邊上天色已晚,天空忽然下起雨來。湯光亭想起初見林藍瓶的那個晚上,也是一個大雨滂沱之夜,不由得癡癡傻笑起來。林藍瓶笑道:「湯哥,你也想起來了嗎?」湯光亭臉上笑意未退,說道:「想起什麼?」林藍瓶道:「這個地方,就是三年前莫前輩抓著我們兩個,打算第二天一早要渡江,前一天休息過夜的那個漁村吶。」   湯光亭想了起來,說道:「我記得你那時發了高燒,所以莫前輩特別在這裡休息了一晚,過江之後,還上千藥門去幫你找大夫。其實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莫前輩是個好人,就不急著回家了呢。」心想:「也正是如此,我才能碰到阿雪,算來莫前輩還是我的媒人哩!」林藍瓶不知到他這會兒已經想到了梅映雪身上,便道:「可是我那時還覺得你是一個無賴,是一個輕浮的臭小子!」   湯光亭笑道:「你的腳不方便,就算扶著你走也走不快,我看不如這樣吧!我來背著你走好了!」說著便在她的身前蹲下身子,做出一副要她靠上來的樣子,正是當年曾經跟她說過的幾句話,做的幾個動作。林藍瓶想起當時的景況,忍不住噗癡地笑了出來,說道:「不好,不好!」也正是她當時的反應。   湯光亭接著道:「那背的不行,不然用抱的好了!」林藍瓶道:「不要!」湯光亭佯怒道:「你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要,你到底想怎麼樣?乾脆你自己留在這裡好了!」說罷轉身作勢要走。林藍瓶接著道:「小二哥!小二哥!」湯光亭大聲道:「我不是店小二!」林藍瓶笑道:「可是你明明就是店小二嘛!」湯光亭忽然反身抱住她,說道:「我不是店小二,我不是店小二,叫我湯大哥,叫我一聲湯大哥!」笑鬧得一時忘情,手上用力了些,林藍瓶臉上一紅,細聲道:「湯哥,你……你放鬆一點,我快……快喘不氣來了。」   湯光亭這才發覺失態,連忙放開雙手,說道:「哎喲,當真對不住!」林藍瓶紅著臉將他一把推開,低頭不知想著什麼,不再說話。湯光亭道:「你生氣了嗎?」林藍瓶搖搖頭。湯光亭又道:「那你現在覺得我怎麼樣?」林藍瓶沉默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從前你是個小無賴,現在長大了,是個大無賴!」湯光亭道:「你既說我是個無賴,那無賴要來抱你了!」張臂就要來抱。林藍瓶笑著躲開,就這麼追追打打,鬧了一夜,至此兩人的感情又更進了一層。   第二天兩人便回到了鑄劍山上。湯光亭原本想先找父親,卻聽陳九淵說他過江去了,好像是去談收編鑄劍山山上眾人的事情,山豬、刀疤老三等一干父親的老部下,也都陪同前往,現在山上沒事,大家都頗悠閒。湯光亭便捨了正事去看梅映雪,見她氣色是好了很多,但精神注意力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有點退步的跡象,心想可能是自己沒有在她身邊作伴,沒有熟人帶引,所以才會出現了後遺症。於是便天天陪著她,跟她說說以前的事情,那林藍瓶雖然吃味,但是湯光亭重舊情義是一件好事,再則梅映雪的處境確實堪憐,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滿了。   過了幾個月,湯光亭沒等到父親回來,山豬卻先回來了,說是朝廷要直接將鑄劍山的兵眾,按原編製編為宋軍,立刻支援曹翰攻打江州。又說朝廷已經出兵攻打北漢,而吳越早先也已經投降了,看樣子天下歸一統的日子將不久矣。湯光亭聽說趙匡胤用兵北漢倒嚇了一跳,心想那萬毒宮不就是在北漢主劉繼元手下做事?要是趙匡胤一舉打下北漢,萬毒宮跟著分崩離析,那梅映雪可就不妙了。當下等不及父親回來,便帶著梅映雪要北上,林藍瓶自然不能讓他與梅映雪單獨一起,也就成了當然的跟班。   那山中眾人雖覺得危險,但是無人能勸。其時莫高天身子已經好了,就等著鑄劍山解散,好帶著陳九淵四處遊歷,雖然還關心他,但並不太管他;而楊景修雖然有勸他別去涉險,但是湯光亭想醫好梅映雪,有一些原因正是為了他,所以楊景修的勸告也就無效。於是湯光亭自己準備妥當,便帶著梅林二女出發北上。   三人這一路向北,仍是得借道宋境,由汴京向西順著黃河進入太原,否則就得經過重重關卡。如今兩國交戰,邊關只怕都已關閉,順著黃河可能是較為可行的一途。不過不管如何,這一路路途遙遠,遠勝過三人先前所走的任何一趟旅途。這一天他們才過了虎牢關,路上便聽到宋將黨進、潘美、牛光進、米文義與郭進等,率軍攻下了忻、代、汾、沁、遼與石州,正與前來救援的遼國宰相耶律沙軍隊對峙時,卻忽然班師回朝了。人人都猜說一定是京城裡出了大事了,說不定還是當今聖上生了重病之類的事情。林藍瓶忽然想起幾個月前李煜所說過的話,便道:「湯哥,我們到汴京去看一看吧?」   湯光亭也想瞧瞧這個熱鬧,正有此意,三人於是掉轉回頭,直往汴京而去。不日到了汴京,卻不得其門而入。在城內繞了幾圈,忽然看見一座深宅大院的門匾上寫著「晉王府」三個大字,湯光亭立刻投刺求見。門吏收了名刺,卻道:「王爺入宮去了,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府,若是王爺轉回,再行轉告。」湯光亭只好留下投宿的客店名稱,希望他代為通報。   過了兩天,晉王府門吏來報,說晉王已經回府,來請湯光亭移步說話。湯光亭要梅林二女留在店內,自己單獨赴會。入得晉王府來,卻見趙光義在書房內來回踱步,狀似憂愁。湯光亭上前見禮,趙光義笑道:「你來啦。」吩咐送上茶水,接著摒去左右,說道:「湯兄弟對於丁白雲的認識有多少?」   湯光亭不料他有此一問,說道:「王爺為何問他?他帶給王爺困擾了嗎?」趙光義道:「前年英雄大會之後,人人為朝廷出力,都各有所獲。要比地方勢力,那自然首推無極門與長劍門,而若要比武功高強,除了玄璣真人,便是湯兄弟你了。更何況湯兄弟你參與採石磯一役有功,本王都還沒記你的功勞呢,倒是丁白雲師徒兩人每天將自己所做的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掛在嘴上,本王不願與他一般見識,離開壽春。他倒是厲害,居然上了京城來,不知怎麼跟我皇兄四皇子德芳搭在一起,想要對付我。唉,皇兄這些天身體不好,本王近日白天幫忙處理政務,晚上照顧皇兄,已經是焦頭爛額了,還要分功夫來對付他們,實在是令人煩心。」   湯光亭道:「王爺既然吩咐人叫在下過來,想必是有用到我的地方。還請王爺不必客氣,在下必定竭盡所能。」他助宋軍取得江南,既不負陳摶與呂洞賓的期望,而山寨也因此找到了出路,一舉數得,早已是心滿意足,原是不想再介入像這樣的政治國家大事了,但是一聽到對手是丁白雲與萬回春,卻又躍躍欲試起來,心想:「我與丁白雲無冤無仇,他卻處心積慮的針對我,況且他還是個不孝子,真是想起來就有氣,正好替丁伯伯教訓教訓他。」又想:「我與萬回春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的兒子也不是我害死的,真搞不懂他為什麼這樣恨我?就算我吃了阿雪的一顆藥丸,也犯不著如此吧?最後他還對阿雪下這樣的毒手,我也不能讓他太稱心如意了。」   趙光義不知他們有這樣的淵源,聽到他願意幫忙,立刻眉開眼笑,說道:「有湯兄弟這句話,本王就放心了。」原來趙光義心想江南既平,自己老是帶著一群江湖人士到處跑來跑去,終是不妥,能夠安排一官半職的,便安排職位讓他們上任,而不堪任職的,便多賞金銀,要他們先回鄉,以俟新的任務。所以現在身邊一個江湖異士也沒有,要對付丁白雲師徒,頗有後顧之憂。湯光亭武功既高,年紀輕又容易服從,正是最好的幫手,當下便招來貼身內侍,與湯光亭細談,自己則有事先行離開。   那內侍送走趙光義,與湯光亭通了姓名,說道:「湯少俠知道趙王爺是當今聖上的皇太弟嗎?」湯光亭聽過有什麼皇太子,什麼皇太弟倒是頭一回聽到,於是便道:「願聞其詳。」那內侍道:「建隆二年六月,王爺的母親昭憲太后臨終之前,曾召集所有子孫,留下遺命,說為避免前朝幼兒主天下,招來亡國之禍的歷史重演,要當今皇上百年之後,帝位須先傳弟晉王,晉王再傳弟光美,最後才傳當今皇長子德昭,並說國有長君,才是社稷之福。當時聖上金口答允,當場更寫下誓書,疏密使趙普署名見證,藏於金匱之中,所以王爺便是皇太弟了。」   湯光亭似懂非懂,說道:「原來如此。」那內侍續壓低聲音續道:「如今聖上病危,當今皇后便極力運作,要皇上傳位給她的親生兒子德芳。」湯光亭心想:「這也是人之常情,誰曉得趙光義當了皇帝之後,會不會遵守這個規則,再將皇位傳給他弟弟呢?」說道:「那趙……皇上怎麼說呢?」內侍道:「皇上是孝友之人,誓守金匱遺言,不願背盟。」話鋒一轉,說道:「其實王爺也不是非要繼承皇位不可,只是如此一來,皇室就會陷於內鬥之中,給了邊境蠻夷可趁之機。況且德芳皇子還搜羅了一些江湖人士,恐怕在聖上堅持不肯船位給德芳的情況之下,做出一些不利聖上的舉動,那就不好了。」   湯光亭想道:「說趙光義不想當皇帝,那也不見得,不過保持大宋的國勢穩定卻是必須的,如此天下才能太平。」便道:「這個我懂了,要我怎麼做呢?」內侍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總之王爺心中已有了盤算,待他吩咐下來,我再去找湯少俠就行了。」湯光亭一口答允,內侍答謝,送湯光亭出了王府。   回到客店之後,湯光亭將趙匡胤病重的事情告訴了林藍瓶。林藍瓶道:「可別讓他先死了,我還想問問他當年是怎麼設計陷害我爹的。」湯光亭道:「你怎麼還在想這事情?」林藍瓶道:「既然來了,就順便問一問嘛!」湯光亭道:「你以為皇帝是那麼好見的嗎?要是每一個人想要見皇帝,都可以走到他的前面,那豈不是天下大亂了。」林藍瓶道:「我不管,你不是見著趙光義了嗎?叫他想辦法,他一定可以帶我們進去。」撒嬌吵鬧,軟硬兼施。湯光亭禁不住,便勉強答應她想辦法。   過了兩天,一大早忽然下了一場大雪,過了正午,雪天方霽,趙光義正好派人來接湯光亭進王府。湯光亭跟著來人前往,才穿過後院,便見到趙光義竟在書房門口親自迎接。入得門來,趙光義摒去左右,道:「今天你收拾一下,住到我王府來,我若奉詔上朝,你便跟著我進宮。」湯光亭道:「發生了什麼事了?」趙光義道:「我皇兄恐怕不行了,根據消息,德芳很可能會趁著我皇兄駕崩之際,派人劫走金匱遺言,湮滅證據,讓我不能順利登基。」湯光亭心想,所謂的派人劫匱,這個人若不是丁白雲就是萬回春了,便道:「王爺是要我去保住這個金匱遺言?」趙光義微笑道:「沒錯,本王就是這個意思。」   湯光亭道:「這個沒問題,不過我想向王爺再推薦一個人跟我同去。」趙光義道:「是誰?」湯光亭道:「這人王爺見過的,她是林延秀的妹妹。」趙光義微一遲疑,但還是說道:「好吧。」   湯光亭立刻告辭回客店,收拾行囊,見到梅映雪的同時,才想到:「阿雪怎麼辦?她神智不清,可別讓人拐跑了。」靈機一動,向她招招手,叫道:「阿雪,你過來一下。」梅映雪應聲而來,湯光亭抓住時機,右手一個手刀向她頸上切去。那梅映雪身子往後一縮,左臂跟著轉來,勾向湯光亭的手臂。   湯光亭暗道一聲:「好!」見她神智不清,身上的功夫卻沒忘了,對她產生信心,手下便多用了三分勁,匆匆過了十來招,忽然「啪」地一聲,湯光亭眼冒金星,卻是梅映雪不知節制力道,一掌打在自己的左頰上,若不是自己內功了得,這一掌只怕要當場暈過去了。   湯光亭怕她乘勝追擊,連忙將雙手一架,喊道:「阿雪,阿雪,好了,好了,可以住手了!」梅映雪應聲退開,湯光亭這才狼狽地放下雙手,站直了身子。   梅映雪見他模樣狼狽,不自覺地嬌笑了起來。湯光亭道:「你還笑,很好笑嗎?不過你會聽話,武功也沒扔下,就決定也帶你一起去了。」梅映雪不知到底聽懂了沒有,點著頭傻笑。   湯光亭心道:「你手下不知輕重,差一點傷了我,要是你神智清楚的話,包準你心疼得不得了。」撫摸著痛頰,但覺熱辣辣地生疼,自己是啞巴吃黃蓮,也只有這麼想來我安慰了。   林藍瓶知道湯光亭要帶著梅映雪一起,先是有些意外,接著又瞧見了他左頰上腫了一個包,又吃了一驚。湯光亭解釋道:「將阿雪單獨一個人放在客店中,我不放心,我剛才試了她一下,見她武功未失,只要她乖乖聽話,跟在我身邊,不會有事的。」林藍瓶也想放他一個人在客店是不妥,見他心意已決,也就不好反對了。   不到一個時辰,王府派出馬車來接,三人便上車直驅晉王府。才剛剛安頓好,宮廷內侍快馬來報,宣詔晉王立刻入宮。趙光義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著裝,另外吩咐內侍,通報湯光亭,要他趕緊換裝成王府侍衛,跟隨入宮。湯光亭見內侍只準備了兩套衣物,堅持與梅林二人一起換裝進宮,因為時間緊迫,內侍只得從權,趕緊送上了第三套衣物。   未幾一切準備就緒,分成兩輛馬車,便往皇宮而去。到了宮門,時辰雖早,但是天色灰暗,宮門衛士舉火照明,趙光義從車帷探頭出來,衛士趕緊道:「晉王爺快請,萬歲已經催促多時了。」趙光義道:「奉皇上口諭,帶了幾個人進去看他。」說著往車後一指。那衛士道:「小的知道了。」吩咐打開宮門,讓兩輛馬車長驅直入。   車駕來到崇元殿前,按規定所有人都得下馬步行。趙光義首先下車,早有宮廷內侍在一旁等候,趙光義道:「你帶著車後的人去拿金匱遺命,到福寧殿外等我。」那宮廷內侍答允,到後面那輛車外請人。湯光亭先下車來,趙光義道:「請湯兄弟跟著他去取東西,一路上小心保護。」湯光亭道:「我知道了。」趙光義行色匆匆,不敢稍停,點了點頭,逕自入殿去了。   那宮廷侍衛與湯光亭道:「請跟我來。」湯光亭道:「沒問題,請等一下,我還有同伴。」說著把梅林二女叫下車來。續道:「這位大哥放心,有我們三個保護你,包你萬無一失,一根毫毛也少不了。」那宮廷內侍有些尷尬,笑道:「是,是,多謝!」   事不宜遲,那宮廷內侍立刻引著三人往宮內去,也不知穿過了幾處迴廊大堂,九彎十八拐之後,來到一處閣樓前,忽然眼前火光一亮,七八個人各執火把圍了過來,其中帶頭的那個人說道:「王繼恩,皇后懿旨,要找你去問話,這就跟我們走吧。」那帶領湯光亭的宮廷內侍正叫王繼恩,只聽得他說道:「瞧你的穿著打扮,也是宮內侍從,怎麼不知規矩?我向來只伺候皇上,皇后懿旨,王繼恩不敢接旨。」那人先是一愣,接著臉色一變,說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要你走著去你不去,我就用繩子綁你去。」   王繼恩道:「我知道了,你是德芳皇子派來的人,捉我去想幹嘛?我要讓你捉走了,只怕生不如死,還不如在這裡先自我了斷了。」那人沉著臉道:「你輕言就死,尚未完成的任務怎麼辦?豈不是有負皇恩?」言下之意,倒頗為忌憚他已死相脅。   王繼恩道:「我賤命一條,生死何足道哉,要是真的死了,自然有第二個接替的人出現。第二個接替的人死了,還有第三個、第四個。」那人卻又不信了,搖頭道:「你言不盡實,令人難以相信,不過你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還真麻煩。這麼吧,我先抓住你,把你手腳筋都挑斷了,然後再將你的牙齒全都拔光,這樣子你就沒法子自殺了吧?」王繼恩臉色大變,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那人續道:「你要知道害怕就好,說,你到這裡來做什麼?該不會『那個東西』就放在這裡吧?」王繼恩道:「什麼那個東西?我不懂你指的是什麼。」那人道:「要不這樣,我一把火將這裡給燒了,你覺得怎麼樣?」他旁邊的人忽然插嘴道:「喂,你別亂來,放火燒皇宮,你不想活啦?」那人瞪了他一眼,並不說話。王繼恩也說道:「他說的對,你可別亂來。」   那人道:「算你走運,我的同伴也不贊成我燒房子,既然如此,那只好委屈你了。」使了一個眼色,當下便有人將手中火炬交給各自身旁的人,恰好騰出四個人來,晃了晃手中單刀,同時欺了上來。   只聽得「哎呀」「哇」「媽呀」「唉喲」剛好四聲,接著「鐺鐺」一陣響,四柄單刀同時落在地上,但見那四個人,人人接用一隻手按著另一手手腕,同時向後退開,神情驚疑不定,臉上滿是懼色。   那一開始最先說話的那人見狀說道:「你們在搞什麼鬼?快把刀子撿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其實別說是他了,這些人分站四周,都只覺得眼前忽然一花,然後就有人著了道兒了。   那掉了刀的其中一人說道:「老大,我覺得有點邪門。」竟然不敢去撿起單刀。那人劈頭就罵:「邪你奶奶的,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了?」看那王繼恩身後站著三個侍衛,知道是其中有人搞的鬼,便道:「快把刀子撿起來,這一次我們八個一起上,把這王繼恩給我抓過來。」餘人見他發怒,不敢再遲疑,紛紛撿起單刀。那人續道:「好,我招呼一聲,大夥兒就一起上。上!」   他這個「上」字才出口,馬上便有人「哎喲」地叫了出來。這回這位帶頭的老大可瞧清楚了,果然便是王繼恩身後一名侍衛出的劍,只是他就是瞧見了卻又如何呢?但見這人出劍快如閃電,簡直匪夷所思,自己萬萬不是對手,是這樣的人物又怎麼能出現在王宮侍衛之中呢?這人戀了幾年刀法,功夫雖然還不行,但是江湖用語倒練得挺熟,見自己所帶來的七個人,頃刻間一一受傷掛綵,便趕忙說道:「閣下究竟是誰?王宮侍衛可沒這等本事,你劃下個道兒來,我上面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   這位出劍如電的侍衛,自然便是湯光亭所喬裝的了。只見他嘻皮笑臉地道:「老兄你又是誰?皇宮的內侍裡邊,可沒像老兄你這夥人這般沒用的,是誰叫你來的,就滾回哪邊去,老子可沒空跟你窮蘑菇。」那人氣急敗壞地道:「你……你……好,算你狠,有種就別走遠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招呼一班隨眾,從另一邊走了。   湯光亭道:「王大哥,你儘管往前走,別耽誤了正事,一路上的邪魔外道,都讓我來幫你打發。」王繼恩心想:「瞧你年紀輕輕,沒想到劍術這麼了得,我若是早知道,剛剛就不必跟那班人囉唆那麼久了。」說道:「如此有勞了!這東西就在閣樓裡,請隨我進去。」林藍瓶從地上拾起剛剛那群人散落的火把,遞給湯光亭與梅映雪,並將其餘的踩熄了,說道:「你們進去,我和梅姊姊在這幫你們把風。」   王繼恩一聽這說話的聲音是個女人,嚇了一跳,又聽這個女人說另一個也是女人,深覺這三個人怪怪的,還是趕緊把東西拿了就走,索性連問都不問了,直接推門入內,湯光亭手執火炬,跟在後頭。   林藍瓶見他們兩個走進去,便與梅映雪道:「梅姊姊,等一下不管是遇上什麼人,還是碰上什麼事情,你可真萬要跟著我,別跟丟了。」梅映雪微笑點頭。林藍瓶忽然怔怔地瞧著她,若有所思地道:「梅姊姊,你都在想些什麼?說真的,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說著說著,抬頭遙望遠處,續道:「我覺得好煩吶,之前一直想找李煜報仇,總算還有個目標,但後來找到仇人了,卻又不想報仇了。你問我為什麼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好像今天我硬賴著湯哥一定要帶我來找趙匡胤一樣,找到了又怎麼樣呢?我也不知道,唉,我多想像你這樣,無憂無慮地過日子,雖然你的內心深處,也許是想恢復正常的。」   林藍瓶回過頭來瞧著梅映雪,又道:「說到湯哥,他其實真還是個好人,你雖然不常說話,不能陪他聊天談心,但是在他的心裡,可是時時想到你,顧慮到你。梅姊姊,我知道湯哥他喜歡你,但是我……我也覺得他很好。本來他既然都跟你那麼好了,我也想是不是應該要離開。不過你現在這個樣子,是不能照顧湯哥了,所以在你身子大好之前,就讓我這樣陪著你們吧,你可千萬別喝醋。」獨自說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道:「唉,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今天一口氣說了出來,心情好像一下子好很多了呢。」   那梅映雪聽到這裡,忽然又笑了一笑。林藍瓶心念一動,閃過一個想法,霎時滿臉通紅,心跳加速,忍不住說道:「梅……梅姊姊,你……你聽得懂我說……說的……」不自覺地連聲音都在打顫。   梅映雪眼睛一眨,好像正要說話,忽然臉蛋一轉,往左首瞧去。那林藍瓶情不自禁地跟著瞧去,但見遠遠地火光晃動,幾道黑影當先而來。林藍瓶拉著梅映雪挨近門扉,向裡面喊道:「湯哥,好了沒有?有人來了!」那湯光亭尚未回答,前方的黑影已經率先來到,只聽得那人影說道:「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地在這裡做什麼?」   林藍瓶不理,低聲道:「進去,把門關上。」這會兒倒真是希望梅映雪一聽就懂了,拉著梅映雪的手一用力,倒退身子進入門內。那黑影喝道:「想走?」衝了過來。林藍瓶只關上了一邊的門,另一邊的梅映雪卻呆呆地站著沒動,急著大喊:「梅姊姊,快關門!」那黑影聽到聲音,似乎愣了一愣,但還是飛身過來,即時地按住了門扉,讓梅映雪關不上門,林藍瓶百忙中抽不時間拔劍,手中火把遞出,使得是一招「開門揖盜」,時機場景恰到好處,那黑影往後一退,藉著火光瞧清楚了兩人面容,驚訝道:「原來是你們兩個。」   那黑影便是丁白雲,見林藍瓶一招使來,也不搶攻,反而退了出去,原來想那林藍瓶倒也罷了,梅映雪的武功卻高過自己,如果一個人硬拚,絕對討不了好去。便這麼一退,兩扇門已然闔上,喀剌一聲,帶上了門閂。   丁白雲退出門外,吩咐道:「來人,將這樓閣團團圍住,不准走漏一人。」從眾低喝一聲,四散開來。人群後一道人影閃出,說道:「白雲,跟裡面的人照過面了嗎?是不是晉王的人馬?」丁白雲道:「是林藍瓶與梅映雪。」那人吃了一驚,說道:「當真?」丁白雲道:「我瞧得清清楚楚。」   那黑影略一沉吟,說道:「此事不妙。」丁白雲道:「師父是認為,這兩個女人是晉王派來的。」那丁白雲口中所稱的師父,自然便是萬回春了,只見他搖了搖頭,續道:「這兩個女人與那姓湯的頗有淵源,只怕他人也在裡面。不裹是不是晉王授意他來的,他此時出現在這裡,事情就不簡單了。」   丁白雲恨恨地道:「真不知道我上輩子,究竟是跟這姓湯的結了什麼怨,走到哪裡碰到哪裡,老是出來破壞我們的計劃。」那萬回春不知想到了什麼,忽道:「白雲,要他們趕緊闖進去,事到如今就賭這一把了,我那姓梅的徒兒吃了我的失魂調和散,反成了他們的累贅,就算那姓湯的真在裡面,也未必能過得了我們這一關。」   丁白雲連聲道:「是,是!」招呼眾人,破壞門窗強行進入。不久,附近又是人聲響起,火光搖曳,人數頗多,從另一邊圍了過來,帶頭的人喝道:「你們是幹什麼的?快把刀劍放下回話!」丁白雲道:「我們是德芳皇子的侍衛,剛才有人闖入皇宮,行刺皇子,我們是圍捕捉拿刺客來的。」   那人正是宮廷侍衛首領,他輕輕地「哦」了一聲,心想這個時機敏感,有人想要行刺德芳皇子也確也其可能,便道:「來人可有腰牌信物。」丁白雲從懷中拿出一個事物,趨向前去,那人瞧了,傳令道:「來人啊,將這裡團團圍住,記住要抓活口,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箭。」   丁白雲暗自盤算,待會兒情勢一亂,自己就率先殺了這個首領,這班宮廷侍衛沒有人帶領,就只好聽我號令。他平白無故多了這一批二三十人的生力軍,聲勢大振,不一會兒就撞開了大門,這一群侍衛,霎時便像潮水般不斷湧入。   忽然間眾人只聽得頭頂上「喀剌」一聲巨響,第三層樓的一扇窗戶變成了一片片的碎屑,像雨點般落了下來,一道黑影凌空躍起。這人右手執劍,左手拎了個長方形的盒子,在昏暗的星光下反射出金黃色的光芒,耳裡同時聽他一陣哈哈狂笑,說道:「萬掌門、丁莊主!這麼晚了,在幫忙捉拿刺客啊?辛苦,辛苦!哈哈!」聲音宏亮,震得每一個人的耳朵裡嗡嗡直響。未幾,人影輕輕巧巧地落在另一旁的大殿屋頂,笑聲猶未停歇。   萬回春怒道:「他果然也在這裡。白雲,先把東西劫下再說。」顧不得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的對手,奔過殿下,跟著躍上屋頂,丁白雲喝令從眾:「追!」自己身先士卒,也急忙搶上。湯光亭見狀道:「不是追刺客嗎?追我幹嘛?」一個轉身,從另一邊走了,萬回春緊追不捨,一直跟在後面。   那丁白雲從殿旁轉了過去攔截,卻只碰到了萬回春在前面奔跑。萬回春見丁白雲也追了上來,便道:「那姓湯的拿走的定是金匱無疑,若是皇后所說的金匱遺命是真的,那德芳皇子就與皇位沾不上邊了,所以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這姓湯的將金匱交給趙光義。」萬回春一開口說話,速度就慢了下來,還好轉過牆角,湯光亭還在眼前,又彎過幾處樓台亭閣,丁白雲忽道:「師父,我覺得這姓湯的小子好像故意放慢腳步,在等我們。」   經丁白雲這麼一說,萬回春也有這樣的感覺,只是他不願意先入為主地影響了自己的判斷,可是這下子由自己的徒弟提出,心中除了懊悔,也有些惱怒。正做沒理會處,那跑在前面的湯光亭可聽到了,忽然回頭,笑道:「我怎麼好意思讓兩位白追我一段呢?你們要這金箔打的盒子是吧?送給你們!」說罷左手一抬,將金匱扔了過去。   萬回春見金匱朝自己門面飛來,心中殊無喜意,反而有被嘲弄的感覺。伸手一接,將金匱攬了過來。但見鑄工精巧,絕非湯光亭所能臨時找來冒充的。金匱是真品無錯,但打開盒蓋,只見裡頭鋪了一張紅色的鵝絨緞布,別無長物。丁白雲大叫一聲,說道:「我們快回去!」萬回春歎了一口氣,道:「他既有準備,只怕是來不及了。」丁白雲道:「不搏一搏,怎麼知道?」扔下湯光亭,轉頭就跑。萬回春不忍拂逆其意,跟著奔去。   丁白雲回到樓閣前,但見後來出現的那個侍衛首領還在那裡,他的手下四散開來,在樓閣內外穿梭來回,忙得不可開交。他趨向前去,向那首領問道:「閣樓裡的刺客抓到沒有?」那侍衛首領道:「什麼刺客?你們不是追去了嗎?」丁白雲道:「這刺客有好幾個。」那侍衛首領道:「這裡我派人上下都搜過了,沒有別人,只有王繼恩跟兩個王府侍衛,他們也是追刺客到這裡來的。」   丁白雲不禁扼腕,又不能說他錯了。萬回春細聲道:「他拿了金匱遺命,一定是去交給趙光義,現在趙光義人在福寧殿,我們趕去那邊截他,就沒錯了。」丁白雲低頭道:「要是他已經交給趙光義了呢?」萬回春道:「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只好連夜出城去,不要再想追求仕途這一條路了。」丁白雲道:「那德芳皇子呢?不去投靠他嗎?」萬回春道:「趙光義知道德芳皇子找人對付他,一但讓他順利登基,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剷除異己,還有那些對他有威脅的人,到時德芳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了,哪還顧得了我們?」丁白雲也忍不住歎氣道:「沒想到我們計劃了這麼久,最後還是殺出了個程咬金。」兩人計定,便往福寧殿而去。   那林藍瓶與梅映雪護著王繼恩,直往福寧殿而去。福寧殿旁戒備森嚴,四周都有宮廷侍衛重兵把守,一隊隊的大內禁軍不住來回穿梭巡守,只怕是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按規定除了殿內帶刀侍衛之外,誰都不能帶兵器進福寧殿。林藍瓶與梅映雪便在殿外繳械,王繼恩一向是伺候皇上的人,所以倒還能帶著梅林兩人進到殿內,但是走到寢宮前,卻被其他內侍擋了下來,說道:「萬歲爺要單獨和晉王爺講話,吩咐所有人在門外等著,沒有召喚,誰也不能進去。」   王繼恩道:「是。」便與梅林二女在外頭等著。過了一會兒,王繼恩詢問道:「請問一下,王爺進去多久了?」那內侍道:「有一會兒了。」王繼恩道:「是。」伸手入懷,摸了摸那張從金匱裡面拿出來的太后遺命。   相對於王繼恩的侷促不安,林藍瓶則是好奇地極目往裡頭用力張望,只想能不能看透了這張紙窗,瞧清楚裡面的動靜。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門窗內燭光人影搖晃,寢宮內彷彿有兩個人影進退走動,可是按內侍的說法,這寢宮內就只有趙匡胤與趙光義兄弟倆,難道病入膏肓的趙匡胤居然站起來了?林藍瓶盡力睜大了眼睛,巴不得自己有天眼神通,要不然的話,就是門忽然被風吹開了也行。   就在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聽到有個沉重的撞擊聲傳出來,聽那聲響,有點像是斧柱撞在木板所發出來的,接著便聽到有人大聲說道:「你好好放手去幹吧!」語調淒厲,寢宮外人人聞之變色,王繼恩也是驚疑不定,惶惶不知所以,但是無人召喚,又有誰敢貿然進去呢?   好不容易大門一開,趙光義慌慌張張地走了出來,驚惶失措地道:「來人,快,快去請皇后,還有諸位皇子過來,皇上駕崩了!」   眾人一聽,盡皆相顧失色,就是林藍瓶也嚇了一跳。當下便有兩個內侍搶了進去,另有人分頭飛奔跑去請皇后皇子。趙光義道:「王繼恩,你在這候著。」王繼恩道:「是。」趙光義又道:「東西呢?」王繼恩道:「在小人身上。」趙光義想了一想,道:「先拿過來。」王繼恩道:「是。」伸手入懷,尚未摸出,趙光義又道:「不了,不用了,先放在你身上吧。」王繼恩道:「是。」趙光義來回走了兩步,又道:「那東西你見過了?」王繼恩道:「小的當場確認過了,當時還是小的親手收藏起來的,不會錯的,文末還有:『臣趙普謹記』五個字。」趙光義道:「嗯,這件事你辦得不錯。」王繼恩道:「托王爺鴻福。」趙光義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林藍瓶聽著趙光義與王繼恩,你一言我一語的,像是事先套過招一樣的對話,再看那趙光義神情彷彿有些緊張,目光始終不能在同一個地方稍作停留,心想:「我和梅姊姊站在這裡,只怕他這時也是視而不見了。」   不久殿外人聲響起,皇后率先趕到,入內一瞧,便即嚎啕大哭,聲未少歇,其他皇子也陸續趕到。門裡門外,頓時哭成一團。林藍瓶趁亂拉著梅映雪也混了進去,但見那個躺在牙床上的中年男子,方頭大耳,身材肥胖,年歲不過五十,年輕時與趙光義只怕十分相似,看樣子確是趙匡胤無疑了。但見他此時目定口開,臉色慘白,好似死不瞑目一般,心想:「他好不容易併吞了這麼多國家,年紀也還不能算老,統一天下已是指日可待,無奈閻王要他三更死,自然是死不瞑目了。」   那皇后與皇子德昭、德芳等,撫床痛哭,久久不能自己。王繼恩趨向前去,下跪磕頭道:「啟稟皇后,先帝已經崩逝了,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順變。另外先帝生前曾奉昭憲太后遺命,傳位晉王,有金匱密封,可以復視。現在四境未平,契丹鐵騎虎視眈眈,便請晉王盡速嗣位,然後治喪,以保社稷。」   那金匱誓盟是皇后早就已經知道的了,既然未能劫下,就不能說服朝中大臣支持,再說趙光義手握大權,先帝已逝,宮內宮外都是他的黨羽,若是能保得母子性命,已屬萬幸了,如何能與他相爭?連一個宮廷內侍都敢跟她這麼說話了,此時又能說什麼呢?一時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哭哭啼啼,更不可遏。   趙光義看不過去,寬慰了幾句,那皇后突然與他哭道:「我母子性命,今後都托在皇叔手上了!」趙光義道:「本王當共保富貴,皇后切勿多慮!」皇后聽他親口說了,這才稍稍止哀。   林藍瓶見趙匡胤已死,趙光義也已經確然繼位了,心想這些哭哭啼啼的場面可沒什麼好看,便與梅映雪偷偷出來。殿外與湯光亭碰到了面,湯光亭問道:「裡面那麼熱鬧,是什麼事啊?還有,你見著趙匡胤了沒有?」林藍瓶道:「一句話回答你兩個問題:我見著死了的趙匡胤了。」湯光亭驚道:「他死了?你們東西送到沒有?」林藍瓶道:「送是送到了,不過還沒派上用場,皇后就認輸了。」湯光亭道:「是嗎?」頗有些失望。   林藍瓶吐了一口長氣,說道:「我們走吧,我實在不想在待在這裡了。」湯光亭道:「也好,反正這裡也沒我的事了。」帶著梅林二女,趁著夜色出了皇宮。   至於而那丁白雲師徒兩人,也因為來到福寧殿前時,王繼恩已經帶著梅林二女進了殿內。他們兩個不得其門而入,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宮廷內侍出來大喊:「皇上駕崩!」便知大勢已去,早他們三個出宮城去了。   第二天一早,趙光義便即皇帝位,大赦改元,以今年為太平興國元年,封前皇后為開寶皇后,弟弟趙光美避主諱,改名趙廷美,並授開封府尹,進封齊王。所有趙匡胤與趙廷美子女並稱皇子皇女,封德昭為武功郡王,德芳為興元尹,同平章事。那李煜降宋之後,趙匡胤原本封他為違命侯,頗有羞辱之意,這時也得以加封隴西郡公,算是沾光分紅。   那湯光亭三人此刻再度踏上旅程。這會兒出了城門,湯光亭道:「上哪兒去?」林藍瓶道:「看你想上哪兒,便上哪兒去,我這一生要做的事情,好像已經都做完了似的,現在的我腦袋一片空白。」湯光亭道:「那便先往北去吧!」心裡想的是,遼沁兩州既然已經在宋國的版圖之下,便可以由那兒,經東陽關進太原。走了一會兒,林藍瓶忽道:「有件事情,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湯光亭道:「什麼事?」林藍瓶道:「昨天趙光義怎麼那麼急著找我們?而且一入宮,便差了人跟我們去拿金匱遺書?他好像知道他皇兄昨天就會死了一樣。」   湯光亭想想也是,便道:「也對,我昨天怎麼沒想到這一點。」林藍瓶聽他贊同己見,顯得有些得意,又道:「還有那時我們在皇帝寢宮門前等待,那裡頭就他們兄弟倆人,結果一陣稀哩嘩啦之後,趙光義就出來說他哥哥死了,我看這個其中,哼哼!」湯光亭道:「現在還在天子腳下,可別亂說話。」   三人走了一陣,林藍瓶又道:「湯哥,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可惜啊?」湯光亭道:「可惜什麼?」林藍瓶道:「你幫了趙光義這個大忙,武功又高,要是留在京城裡不走,說不定他會給你個一官半職做做,將來富貴榮華,三妻四妾,簡直妙不可言。」湯光亭道:「我才不要咧,你沒瞧那趙光義當了皇帝,他弟弟就要跟著改名字,我要當官,豈不是要改成『湯廷亭』?萬一趙光義又掛了,換成趙廷美當皇帝,那我的名字不就全都改了?不當,不當。」   林藍瓶聽著覺得有趣,笑了出來,說道:「這樣正好,我也不愛聽人指揮,受人控制,從今天起,你到哪裡,我便跟你到哪裡,你說好不好?」話一說完,才發覺這麼說有點表明這輩子要跟著他的意思,不禁覺得有些害臊,希望他急切之中聽不清楚,又希望他真真切切地聽明白了,不要辜負自己的一番心意。   那湯光亭既有心又無意地道:「那是當然囉,你哥哥已經把你托給我了,要我好好照顧你,我到哪裡,你自然得跟著到哪裡。」林藍瓶可不讓他如此賴皮,走到他面前,將他攔了下來,說道:「湯哥,我心裡有件事情,趁著現在,我想說個清楚。」   湯光亭見她神色凝重,便收起嘻皮笑臉的神情,停下腳步來正色道:「瓶妹妹有什麼事,但說無妨,千萬別擱在心裡,無端傷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林藍瓶道:「我知道你心裡喜歡梅姊姊,但是你瞧瞧她現在的樣子,也不知何年何月可以痊癒.你若心裡對我有感情,總不能叫我無止境地等下去吧?」湯光亭道:「不會的,再怎麼樣我也會想盡辦法治好她,你看她不是一日好過一日嗎?我相信他很快就能痊癒的。」   林藍瓶搖搖頭,說道:「你說的還是個未知之數,我可不愛聽,今天如果我和梅姊姊的處境對調,我想她也不會接受的。」湯光亭道:「如果今天中毒的是你,我也會為你走遍千山萬水,想辦法一定要醫好你。」林藍瓶道:「這個我相信,可是問題不在這裡。」   湯光亭有點招架不住,幾近哀求道:「那到底什麼才是問題呢?」林藍瓶嬌嗔道:「哎呀,你實在很討厭,跟你說了半天,也聽不明白。我這麼說好了,你要聽清楚了……哎呀,我一個姑娘這麼問人,是很難為情的。」湯光亭倒是乖覺,將眼睛閉上,說道:「那我不看你,這總成了吧。」   林藍瓶噗嗤一笑,道:「那你就閉著眼睛,不許張開喲。好,我問你,你聽好了,我只說一次。」乾咳了幾聲,續道:「我跟梅姊姊,你到底喜歡誰多一些?」   湯光亭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原來拐彎抹角了半天,卻是問這個。可是他此時此刻卻答不出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問題,吞吞吐吐了幾聲,最後才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好,我也說不上來,就好比春蘭跟秋菊吧……」林藍瓶嬌叱道:「連春蘭秋菊都出來了,不行,那你到底是喜歡春蘭多一些,還是喜愛秋菊多一點?」湯光亭還是不願鬆口,說道:「我春天的時候喜歡蘭花多一些,秋天的時候喜愛秋菊多一點。」林藍瓶道:「梅姊姊說你是個無賴,還真是說對了呢!」湯光亭還要強辯:「可是……可是我是個癡情的無賴。」   林藍瓶說不過他,氣呼呼地想了一會兒,靈機一動,說道:「也許是題目太大了一些,你不好回答。好,我就從你的話頭問,請問你現在是春天還是秋天?就是現在這個當兒,你是喜歡我多一點,還是梅姊姊多一些?」   湯光亭想她這般小題大作,有點無聊,又有點可愛。值此當兒,縱使湯光亭的嘴不是最甜的,這一點風情總還是瞭解的。他忽地伸出手來摟住林藍瓶,說道:「這會兒你陪我說話解悶,我當然是喜歡你多一些。」林藍瓶俏臉發燙,卻猶不滿足地問道:「你是說你跟梅姊姊在一起有點悶,所以跟我在一起可以解悶,是不是?」   這樣的說法有點太過單刀直入,也有點傷人,可是梅映雪精神恍惚是事實,偶而說話,也只是:「是」、「好」、「對」等等的隻字片語,就好像一個美女,卻不會笑,總是美中不足。湯光亭雖然愛她,卻不能否認這一點,於是想了一下,便笑道:「你說的,倒是一針見血。」   林藍瓶心滿意足,樂不可支,最後有點興奮過度,笑得花枝亂顫,湯光亭覺得她開心得有點過頭了,問道:「你還好吧?」林藍瓶強忍住笑意,說道:「我是想到,若是梅姊姊知道你嫌她氣悶,你就慘了!」湯光亭忍不住瞧了梅映雪一眼,見她正笑吟吟地瞧著自己,脫口說道:「我倒寧願她此刻便聽得懂,我剛剛說了些什麼。」言詞懇切,倒是作偽不來的。   林藍瓶笑道:「好吧,反正我知道你此刻喜歡我多一點,那就成了。」復往前行,來到一處岔口,林藍瓶想都不想,選了左邊這條路。湯光亭道:「瓶妹妹,你這是要往西去。」林藍瓶道:「前面有座茶棚,我想先喝口茶,歇歇腿。」湯光亭張目瞧去,見那座茶棚距離還遠,要是喝完茶又回過頭來走,可是有點浪費行程了,正想說:「不如先一直往北,路上再找休息的地方。」林藍瓶卻搶先說道:「往這兒去,我們可以先到華山。那陳摶老前輩還有呂洞賓道長,他們兩個曾和萬毒宮的人照過面,先去問問他們,就不用像大海撈針似的到太原碰運氣了,更何況他們兩個是世外高人,說不定有辦法治梅姊姊,那我們就不用再跑一趟太原了。」   湯光亭恍然大悟,頓足擊掌道:「哎呀,我怎麼沒想到呢?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了,說要去拜訪,一直抽不出空來,這一下一舉數得,真是好主意!」心想自己不負兩位前輩所望,也正好可以去邀邀功,忽然他想想覺得不太對勁,問道:「瓶妹妹,你是怎麼知道她們兩位前輩的?」林藍瓶道:「你之前談起你這身武功的由來時,就提過他們兩位的名號啦!」湯光亭道:「不對,不對,我從沒跟你說過他們與萬毒宮的事,還有,你怎麼知道他們華山?」林藍瓶道:「這是我昨天晚上作夢,在夢裡梅姊姊偷偷告訴我的。」   湯光亭一怔,重複她的話,道:「作夢?」林藍瓶道:「對呀。」話頭一轉,說道:「梅姊姊,你瞧見前面的茶棚沒有?我們來比賽,看誰先跑到那裡!」話才說完,拔腿就跑。梅映雪跟著向前奔出,隱隱約約間,湯光亭彷彿聽到梅映雪笑著說道:「你搶先偷跑,你賴皮!」   湯光亭愣在原地,一時不得動彈,看著梅林二女往前飛奔的背影,他的一顆心卜通卜通地跳了起來,好像是既興奮開心又驚懼惶恐,不知怎麼形容。   ∼全書完∼   註:   燭影斧聲一案,至今只能說還是個傳說。宋史太祖本紀裡,有關於趙匡胤的死,只寫了:「受命杜太后,傳位太宗。」九個字。把趙匡胤的遺命,燭影斧聲的傳聞,一概摒棄不錄,有史學家因此認為,這是欲蓋彌彰。在蔡東帆所著「宋朝演義」第十二回末,有其自注道:「……燭影斧聲一案,事之真否?無從懸斷,顧何不於太祖大漸之先,內集懿親,外召宰輔,同詣寢門,面請顧命,而乃屏人獨侍,自啟流言,遺詔未聞,遽爾即位,甚至宋後有母子相托之語,此可見當日宮廷,時有不可告人之隱情,史家無從錄實,因略而不詳耳……」自序與後記寫在台灣方魁出版社所出版叱吒風雲錄裡的自序與後記<自序>武俠是華文世界裡,一個特有的小說體裁。因為文化上的差異,使它具有相當的排他性,縱使翻譯的功夫再好,若非華人,只怕仍不能領略個中三昧。   但話雖如此,武俠小說在華人世界裡,也是極富爭議性,反應兩極化的。許多朋友在聽到我向他們推薦武俠小說時,有一半的人,第一個反應是嗤之以鼻。其中最為他們所詬病的,該是那些你爭我奪的一貫劇情,高手殺人不用償命,手段誇張荒誕無稽,有如陷入無政府狀態;或是主角人物像鬼魅一樣,會在任何時間的任何地方出現,然後不是剛好就是巧合,主角武功功力大增,接著成為天下第一,最終奪得武林盟主寶座。   我在國二的時候,開始嘗試寫第一部武俠小說,自己還畫了封面,給同學傳閱分享。沒多久在一次課餘時間裡,導師當嘲人贓俱獲」。我先是挨了一頓籐條之後,交由家長管束,那薄薄的一冊小說也到了父親手裡,從此寫作中斷不說,我也淪為家族茶餘飯後的笑柄。父母氣我不好好唸書是其一,但我覺得他們壓根兒看不起武俠小說,那才是正題。   其實武俠小說只是小說的一種類型,而任何一種體裁的小說都有它特定的形式與盲點。這跟其他的藝術表現,例如音樂有各種節奏旋律、繪畫有寫實抽像等都是一樣的。武俠小說的迷人之處,就好像動作片一樣,緊張刺激,還有也像科幻片一樣,給人想像的空間。當然,就像電影一樣,有好看的動作片,也有無聊的動作片,有精采的科幻片,也有離譜的科幻片。   武俠小說是我選擇的一種表達方式,我盡量想寫一些比較接近現實人性的人物性格,而不是一些高來高去,餐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   誠然所有的藝術表現都脫離不了誇張,所謂「無巧不成書」,但合乎情理與自圓其說,是最基本的自我要求。我不敢說我想讓那些從來不看武俠小說,還是對武俠小說有成見的讀者,從此喜歡上武俠。因為這一點經由前人的努力,情況其實已經改善很多了。《叱吒風雲錄》除了是作者的一個自我夢想實現外,同時也希望經由不斷的努力,有朝一日能夠看到華文的武俠世界,也能夠像歐美,甚至日本的推理、科幻小說一般蓬勃發展,成為華文小說引以為傲的特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