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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全集【精校版】

作者:藍雲舒



第一卷 市井篇

第1章 人來如織 劍去如電

長安城的黎明總是來得格外按部就班。

五更三點,太極宮那層層疊疊的重簷飛角,剛剛被晨光勾勒成黛青天幕下的無數道剪影,承天門的門樓上便準時響起了第一聲晨鼓。隨即,六條正對著城門的主道上,數十面街鼓被依次擂響。在微弱的曙光中,長安城彷彿一頭從沉睡中醒來的巨獸,在隆隆不絕的鼓聲中抖動著身體:被分割得菜畦般齊整的一百多處坊裡幾乎在同一時間打開大門,宵禁了一夜的二十五條坊外大道也重新出現了車馬行人的身影;而在各坊門口,叫賣胡餅的聲音此起彼伏,那熱情洋溢的聲調和熱氣蒸騰的爐灶,讓這座舉世無雙的雄城漸漸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只是在元月晦日(最後一天)的這個清晨,當長安人在三千響晨鼓的餘韻中推開房門,看到的卻是陰沉沉的天空和撲面而來的細碎雪粒時,抱怨聲頓時亂紛紛的響了起來,被呼嘯的寒風吹出老遠。

晦日節,正是長安城每年第一個萬人空巷集體郊遊的大日子,然而眼前的碎雪與陰雲,竟是生生把個初春風情,演繹成了嚴冬景象!

長安城西的崇化坊靠近西市,正是胡商聚居之處。坊內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裡,十五歲的庫狄琉璃也站在自己的小屋門口,呆呆的抬頭看著天空。一陣北風吹過,她下意識的伸手攏緊了身上的交領寒襖,領口倒是捂嚴了,袖口卻露出了小半截手臂來。在寒意逼人的暗淡晨光裡,那帶著補丁的石青色粗麻袖口,襯著沒多久便被寒風吹得微青的細白手腕,讓人看著便身上發寒。

院子裡正掃地的僕婦不合多瞟了她兩眼,立時哆嗦了好幾下,忙不迭的低頭暗暗念了聲佛:真真是造孽!這位按說還是家裡的嫡長女,親娘死了三年,不照樣落到這般田地?不但過的日子奴婢不如,聽說明日一早還要被送到那種地方去……

庫狄琉璃此時卻全然沒有半分被憐憫了的自覺,她甚至沒有感覺到自己手指上的僵冷,心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怎麼會是這種天氣?

「怎會是這般天氣!」斜地裡驀然響起的一個清脆聲音,讓琉璃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卻見三步外的西廂正房門口,比她只小了幾個月的妹妹珊瑚也在抬頭看著天空,略停了片刻又甩頭回了屋。高高蕩起的蔥綠色門簾裡,傳來一聲脆亮的吩咐,「阿葉,快些將我的新襖子尋出來!」

再次出門時,珊瑚已換上了一件簇新的杏紅色聯珠鹿紋窄袖冬襖,顏色嬌艷得幾乎能映亮半個院子。她低頭將衣角扯了幾扯,又拍了兩拍,目光這才順著鼻樑落到琉璃身上,在她破損的袖口停了停,臉上便露出琉璃最熟悉的神色:眉梢往上挑、嘴角往下撇,聲音也彷彿在鼻子裡拐了兩個彎,「哎呦,阿姊今日好容易能出門一回,怎生也不換身新衣?」

出門?這樣的天氣還能照舊出門?琉璃微微睜大了眼睛,心頭一陣狂跳,臉上卻半分不敢露,表情倒愈發木訥了三分。

珊瑚斜瞅她一眼,揚著頭笑了起來,「看我這記性,竟忘了阿姊的新衣是要留到明日派大用場的!」

這原是幾個月來珊瑚最愛提起的話頭,眼見琉璃像平日般迅速垂下眼簾咬住嘴唇,她的笑聲裡不由多了幾分真正的愉悅,剛想再添幾句,北面的上房門簾一挑,卻是父親庫狄延忠與母親曹氏牽著六歲的弟弟青林走出了房門。珊瑚的笑容頓時愈發燦爛,「阿爺,阿娘,今日時氣不大好呢,曲江邊只怕風更大,卻要多穿些才好出門,青林更要穿厚些,他過兩日便要去學裡開蒙,今日萬不能凍著……」

她活潑的嬌笑聲迴盪在小小的院落裡,夾雜著庫狄延忠吩咐備車的低沉聲音,曹氏抱怨天氣的柔軟聲音,以及青林抗議加衣的清亮聲音,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庫狄家那三四個原本在觀望的奴僕也各自打起了精神,進進出出的打點著主人家今日春遊要準備的各種物件。

沒有人注意到,在西廂房角屋門口已呆站了半日的琉璃,已黯然神傷般低下頭去,垂下的眼簾,嚴嚴實實的掩住了眼底那絲如釋重負的驚喜。

直到庫狄家的牛車晃晃悠悠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從長安西北角的崇化坊走到了東南城外的長安第一郊遊勝地曲江,一直默默的縮在車簾邊的琉璃這才抬起了眼簾,不等車子停穩,便自覺的第一個跳下了車。只是落地後她隨意掃了前面一眼,卻差點一個趔趄摔了出去。

眼前的景色,也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都說春草碧色,春水綠波,曲江春景的名頭琉璃早已聽得耳熟。可那眼下那遠處的春水顯然尚未解凍,近地裡的春草亦沒半根發芽,北風從江面上吹來,倒是愈添了三分陰冷。然而就是這樣一片光禿禿灰撲撲的背景中,在她面前展開的,卻是分明是一幅繁華熱烈到了極處的春遊圖——放眼望去,只見天地之間,江水之畔,但凡有幾棵樹幾塊石頭的地方,都已扎滿了密密麻麻的各色氈帳,不少地方還張著雅致的六曲屏風,幾處略高些的山丘,則被色彩艷麗的繡錦帷幕擋了個嚴實;幾條江邊道路上,雕鞍駿馬和油壁香車絡繹不絕,而在遠近各處,還有三五成群的人在隨著節奏明快的樂曲翩然起舞……

琉璃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原來不是庫狄家的人格外愛春遊,看眼前的架勢,起碼有半城的長安人都毅然決然的在這種天氣裡,跑到這種地方,歡天喜地的喝上了西北風!

庫狄家顯然算是來得晚的了,牛車曲曲折折的在江邊走了半刻多鐘,也沒在密匝匝的帳篷間找到合適的落腳之處。琉璃震撼過後,四面打量,漸漸也看出了一些門道:那翠幕四圍、歌舞喧天的地方,出入的多是帷帽遮面的豪門貴女,說是賞春,大概除了錦繡簾幕什麼都看不到;那屏風半掩、案幾低陳的所在,落座的是佩劍出遊的文人士子,對著呼呼北風喝酒吟詩做陶醉狀,那副煞有介事的賞春架勢,倒比眼前的春光更有看頭;至於那三五成群,鮮衣怒馬,呼嘯而來、談笑無忌的,自然是橫行長安的紈褲子弟,又要賞春,又要讓人看他們如何賞春,更要品賞那些賞春的美人,一個個忙得恨不能頭上生出八隻眼睛;最多的,當然還是庫狄家這樣乘牛車、攜氈帳,全家出遊的尋常人,既來賞春,又來賞人,賞不到也不打緊,所謂貴在摻和……

琉璃越看越是興味盎然,正想多看幾眼不遠處那圈翠色帷幕,耳邊卻響起了一個涼涼的聲音,「阿姊好興致,怎麼倒像是沒來過曲水的一般?」

琉璃心中微凜,轉頭看了看正斜眼瞅著自己的珊瑚,還未開口,珊瑚已掩著嘴笑了起來,「我怎麼又忘了,這曲江姊姊自然原先也是常來的,只是過了今日想再來這裡,怕是不大容易了呢!阿姊,你說是也不是?」

她的頭上戴著一支七葉玳瑁金搔頭,細碎的鎏金葉瓣隨著笑聲輕輕顫動,把那雙滿是譏嘲之色的碧眸映襯得愈發明亮,晃得琉璃一時有些出神。

是,還是不是,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要按靈魂來說,她的的確確是第一次來曲江,生平第一次。以前的那位庫狄琉璃是不是常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三年前一睜開眼就變成了一個病歪歪的小胡女。三年來,她曾無數次希望過這只是一場噩夢,可惜不知道是因為她寫畢業論文時抱怨過幾次唐代資料少,還是嚷嚷過兩回減肥太累了還是做唐代女人爽,老天爺竟是真的打發她來搞實地考察了……確切的說,應該是考驗!因為給她分配的,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

這具身體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等於沒有,家裡的弟妹都是庶母生的,奴僕都是庶母買的,連走動的親戚也多是庶母這邊的,加上這坑爹的古代長安話聽起來就像鳥語,她有好幾個月完全摸不清狀況,之後又足足花了一年多才敢重新開口,可此時大勢已去,她早已徹底淪落成了一個沒靠山沒幫手沒自由沒前途的四無青年,眼下甚至連一個良民的身份也快要保不住了!珊瑚所謂的「過了今日」,不就是想提醒她,這次春遊不是三年勞役刑滿放風,而是一頓地道道的「斷頭飯」麼?不過……琉璃靜靜的看了眼前這位庶妹一會兒,也微笑起來,「妹妹說得是。」

珊瑚明顯的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明白琉璃怎麼能笑得出來,細眉一挑。

「嗤」的笑出了聲,「阿姊果然是個心寬的,可見是要攀高枝的人了,不過我倒是怎麼聽說,那裡的高枝卻也不是那麼容易攀的!一進去先要伺候那些有資歷的阿姑們,若是一個不留意……」

話未說完,她的身後便傳來了一聲低喝,「珊瑚,你莫光顧著說笑,也須記得看顧看顧自家弟弟!」

珊瑚吃了一驚,回頭便對上了曹氏嚴厲的眼神,心裡頓時一突——母親原是再三交代過,有些話不能對琉璃說,更不能讓父親聽見,琉璃也就罷了,自己怎麼忘記今日父親就在身後?偷偷看了看庫狄延忠的臉色,珊瑚心下不由有些發虛,狠狠的剜了琉璃一眼,扭頭扯住了弟弟青林的手。

曹氏恨鐵不成鋼的瞪了珊瑚一眼,走上兩步對琉璃笑道:「莫聽你妹子胡說!她能知道什麼!那些被刁難的,都是沒根基的宮人,怎能與你比?如今你阿舅上上下下都已打點妥當,你又是良家子,自然進去便是內院人,略學上幾日便能到前頭去,誰敢給你臉色看?」

她的臉上笑得和藹,琉璃卻不敢怠慢,暗自打起了十二精神,聽她把話說完了,才舒了口氣出來,像往日一樣柔順的低下頭去,「女兒省得。」

曹氏眼裡露出滿意的神情,笑著握住了琉璃的手,「放心,你阿爺最是疼你,自然事事都會替你謀算好!你也知曉,這一年來家裡費了多少氣力才謀下這條路!進去後有享不盡的富貴清閒不說,更有一步登天的機緣!只盼日後你有了出息,也莫忘了拉扯拉扯那兩個不爭氣的……」

曹氏的手又冷又膩,被她一握,琉璃的手臂上忍不住起了一層寒慄,面上倒是越發乖巧,輕輕牽了牽嘴角,沒有做聲。曹氏也不指望她能說什麼,只歎息著拍了拍她的手,「你便是性子太弱了些,好在有你阿舅和姨娘們照應……」

琉璃依舊低頭不語,聽著曹氏又念了一大篇他們曹家在那邊如何有體面,此次又是如何盡力幫忙。直到庫狄延忠看中了離江畔略遠的一處地方,曹氏才放開琉璃,上前指揮隨車而來的僕婦阿葉和世僕清泉支展氈帳、鋪設食案。

琉璃暗自鬆了口氣,退開兩步扭頭看向遠處的曲江,臉上依舊平靜無波,眼底卻已忍不住滿是嘲諷:什麼叫口才?這就是了!任誰聽了曹氏的這套說辭都會以為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好去處吧,又怎能想到,她嘴裡這個「富貴清閒」的好地方,其實是教坊,而且是最變態的宮廷內教坊!不過可惜,曹氏大概還不知道:她費盡心思說得天花亂墜,她的那位寶貝女兒卻是最看不得自己高興,幾個月來早已冷嘲熱諷的倒出了無數實話——

那個教坊,是個地地道道的火坑,一旦入選,便要終生賣藝於宮廷,再也離不得那牢籠半步,甚至比宮女都不如,因為就算有運氣重見天日,也已是身屬賤籍!而在大唐,良賤之間等級最是森嚴。就像曹氏,因為出身隸屬教坊的樂戶,這輩子也別想做正經人家的妻室,如今她能在家中為所欲為,仗的不過是死去的正室安氏早已跟娘家鬧翻,祖上風光過的庫狄家族也是人口凋零,沒有人來管她而已!

至於說賣藝時有被皇帝看中的微小几率,別說她自己對成為大唐宮廷編外陪睡人員沒興趣,就算她有志於宮斗大業,也不會忘記如今是永徽四年,那位獨步千古的則天大帝已貴為昭儀,立馬就要母儀天下,這時節去跟未來的皇帝搶著睡現在的皇帝,她還不如直接找根繩子吊死了乾淨……早知道學會長安話重新開口之後會被派上這種「用場」,她是不是應該裝一輩子啞巴?只是她總不能一輩子裝聾作啞的在她們手下討生活,終究不能不賭上這一把……

琉璃有些惘然的抬起頭來,望著不遠處歡歌笑語的人群,無聲的歎了口氣。

庫狄家的兩位奴僕不多時便支好了帳篷,早已備好的酪漿胡餅也被迅速擺上了帳中的幾張食案。春遊野餐,原是風雅之舉,只是在這不時灌進北風的氈篷裡喝著酸涼的酪漿,嚼著冷硬的胡餅,這份風雅琉璃卻著實有些難以消受。好容易又熬了半個多時辰,帳外不時傳來歡笑和歌聲,早把珊瑚和青林都勾了出去。琉璃只是繼續保持木訥狀,心裡默默推敲著待會兒要做的事情,正琢磨到第三遍,耳邊驀然響起了庫狄延忠的聲音,「你去將珊瑚他們找回來罷,且好歸家了。」

我?琉璃有些驚異的抬頭看了庫狄延忠一眼,看到他點了點頭,才雙手一按面前的食案站了起來。帳外的冷風越發顯得刺骨,琉璃緊了緊身上的寒襖,抬眼一望,只有東邊的一處空地上圍了一大圈人,忙邁步走了過去。

她自然沒有聽見,氈帳裡,庫狄延忠正低聲對曹氏道:「某思量著明日……若真讓琉璃入了教坊,固然能省些嚼用,咱家名聲須不好聽,橫豎她今年已十五,倒不如挑戶不要嫁妝的人家嫁了,不是也費不了多少事?」

曹氏怔了一下,輕聲歎了口氣,「此事如今只怕是不好反悔了,太常寺那邊,奴家阿兄都已托人打點妥當,若是不去,白花了這些錢財不說,他們日後也不好做人。再說琉璃這般容色,豈是尋常人家消受得起的?若是胡亂許了人家,指不定日後會如何!教坊名聲上雖然不大好聽,卻是極實惠的,若是有了機緣更是前途無量,咱們總不能為了虛名便耽誤了女兒的前程……」

庫狄延忠張了張嘴,到底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呆了片刻,端起面前的酒水,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帳外,琉璃已走到人群聚集處,只見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人,裡面有笛聲激昂,人頭之上還有冷森森的劍光盤旋,竟是有人在表演平日難得一見的劍器舞,難怪把大夥兒都引了過來。

因太常寺挑選女伎在容色之外也兼顧舉止和才藝,這一年來,曹氏倒是請人簡單的教了琉璃些樂舞禮儀。時下流行的軟舞健舞她都略知一二,這劍器舞卻是從未見過。她忙掂起腳尖往裡看,卻只能看見那舞劍之人那偶然露出的一個後腦勺和時而矯若游龍,時而團如滿月的劍光。

看了片刻,琉璃忍不住從人縫裡擠了進去,這才看見,舞劍之人是個身量甚高的男子,那劍光吞吐遊走,恍如活物,舞者來去如風,迅捷如雷,偏偏一招一勢又清清楚楚,端的是個中好手,那吹笛之人也是個年輕男子,身上的冬袍上打著好幾處補丁,神態卻極為從容適意。

待得笛聲吹到最激越處,劍舞者的長劍突然脫手飛了上去,高高的拋入半空,又閃電般颯然落下,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剛想驚呼,卻聽一聲輕響,原來那劍已紋絲不差的落入舞者所持的劍鞘之中,四周頓時彩聲如雷。

琉璃不由也目眩神馳,這才看清劍舞之人年紀也不大,旁若無人的傲然立在那裡,只轉頭向吹笛人拱了拱手,「多謝!」吹笛之人呵呵一笑,答道:「痛快!」兩人竟不相識,卻是相視一笑,各自排眾揚長而去。圍觀之人也慢慢散開,有人拿出了簫笛琵琶諸樣樂器,挽臂踏足的重新舞了起來。樂聲悠揚,舞姿歡快,夾雜著「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的響亮歌聲,雖然午後的寒風越發凜冽,人群中那股歡暢恣意的熱力卻幾乎可以直衝雲霄。

琉璃一時不由目眩神馳,耳邊似乎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驚歎:這就是大唐!這就是如朝陽初升般的大唐……出神間,突然身邊有人驚咦了一聲,「庫狄大娘?」

第2章 人為刀俎 我非魚肉

庫狄……大娘?琉璃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唐人稱呼女子通常都是姓氏加排行再加個「娘」字,所以她的這具身體自出生起就成了如假包換的「庫狄大娘」,這真是一個令人淚流滿面的人生開端……

只見說話之人大約十六七歲,穿著件本色的缺骻夾袍,頭上戴的是時下最流行的黑色渾脫氈帽,帽簷下露出一張輪廓鮮明的俊美面孔,眉目深秀得有如同墨筆勾勒一般,此刻眼裡分明滿是驚喜。

琉璃眨了眨眼睛,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一方面是被對方的美貌所懾,另一方面也的確不知該說什麼。

少年眼裡的驚喜慢慢淡去,「大娘莫非認不得三郎了?」

雖然家裡僕人也是這般稱呼自己,但被一個初次見面的美少年叫做大娘……琉璃心裡再次飆淚,卻只能點了點頭。

少年勉強笑了笑,「某乃穆家三郎,四姨原先常帶大娘來家作耍的。」

琉璃腦中突然劃過一個隱隱約約的印象,脫口道:「穆家表兄?」

穆三郎的眼睛頓時一亮,「大娘記得了?」

琉璃有些尷尬的笑了笑,「記不大清了,表兄莫怪。」記她是記不起來的,只是蒙對了一回而已。她聽家裡下人說過,她母親安氏出身胡商巨賈之家,族人也多以行商為業,有個堂姐嫁的便是在崇化坊開布莊的穆家,因住得不遠,原是常走動的。但庫狄延忠最愛端著名門之後的架子,雖然吃穿住行都靠著安氏的嫁妝,卻看不上這些做商賈的親戚,曹氏更不願家裡再有安氏的影子,安氏死後這些親戚都斷了來往。這少年既然姓穆,又叫母親四姨,多半就是那個穆家了。

穆三郎怔了怔,又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神色頗為奇異,似乎有些困惑,有些欣慰,還有些悵然。琉璃猜測他或是聽說過自己因傷心母親去世而病傻了的傳言,剛開口說了一句,「表兄有所不知……」卻聽背後一聲冷哼,隨即便是一個壓得低低的熟悉聲音,「阿姊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麼?怎地如今一口一個表兄了?」

珊瑚不知何時已牽著青林走了過來,眼神不善的掃了琉璃一眼,昂首走到她身邊。

穆三郎似乎認得珊瑚,向她點頭一笑,目光在她那件新襖子上停了停,又看向琉璃身上那件的舊襖,兩道劍眉慢慢的擰了起來。

珊瑚眼神閃亮,臉上的笑容也分外燦爛:「真巧,三郎今日如何也在這裡?」她在外面吹了半日風,一張心形的小臉被寒風吹得紅撲撲的,一笑起來竟有幾分平日從未見過的溫柔天真。

穆三郎目光依然若有所思的在琉璃身上轉了轉,也不知想到些什麼,語氣多少有些漫不經心,「自是和爺娘兄弟一道出來踏青。」

珊瑚眉梢不由挑了起來,眉宇間有薄怒之色一閃,想了想還是勉強笑道:「好久不曾去過櫃上,三郎那裡可是又進了什麼時新料子?」

穆三郎看著琉璃的袖子順口便接了下來,「正有兩樣最新的,過幾天我便請阿母給表妹送來。」

珊瑚立時展顏而笑,「這可怎麼敢當?」

琉璃心裡一動,默默移開了目光。穆三郎也詫異的看了看珊瑚。珊瑚這才醒悟到他說的表妹並不是自己,臉上頓時漲得通紅,還未想好該怎麼開口,她身邊的青林已叫了起來,「姊姊,你抓疼我的手了!」

珊瑚的臉色不由更是難看,狠狠的瞪向青林,「都是你貪玩,一點眼色也沒有,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趕緊回去!」說完冷冷的瞟了一眼琉璃,轉身便走,又猛地停下腳步,回頭對穆三郎冷笑道:「我勸三郎還是莫浪費好衣料,我家阿姊明日便要去教坊,日後便在宮裡伺候貴人了,再也用不上你家的衣料!」

穆三郎頓時呆在了那裡,不敢置信的看向琉璃。

琉璃暗暗歎了口氣,這位有點憨氣的美少年一定不知道:他已給自己惹下了麻煩,好在今日她怕的便是沒有麻煩……她向穆三郎點了點頭,「表兄,我先回去了。」說完快步跟上了珊瑚,走了老遠回頭一看,只見那位穆三郎依然站在那裡發呆。

庫狄家的氈帳走不多久便到。挑開氈簾,琉璃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庫狄延忠在悶頭喝酒,曹氏的臉色也不算好,見珊瑚走進來便皺眉道:「如何去了這般久?」

珊瑚看了琉璃一眼,冷笑道:「兒倒是不想去打擾阿姊,只是若讓她再呆得久些,只怕一個兩個姊夫都教她招回家了!」

曹氏皺眉道:「這叫什麼話!」庫狄延忠的目光也掃了過來。

琉璃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妹妹大概是有些誤會,適才女兒是在外面遇見了穆家表兄,不好失禮,便打了個招呼。」

她平日極少開口,突然說了這一句,帳中幾個人都有些意外,珊瑚怔了一下便冷笑起來:「我哪敢誤會,姊姊原是好本事,只用打個招呼,便能換份上門的彩禮!」

琉璃滿臉都是驚訝:「妹妹的話好生奇怪,不是妹妹先問起穆家進了什麼衣料,表兄才順口說了句要送琉璃兩段料子麼?這也算是彩禮?姊姊怎麼記得,曹家的舅父和姨娘也很是送過妹妹一些衣裳料子的,原來都是彩禮?卻不知妹妹算是收了幾家的禮?」

話音一落,帳中諸人的臉色頓時由意外變成了震驚。琉璃神色淡然的垂下眼簾,心裡冷哼一聲,想當年她也是美院有名的「飯裡砂」——平時不說話,開口硌死人,只是語言不通加處境弱勢,才不得不裝了三年包子,難道這些人還真以為自己真是天生的「狗不理」?

這幾年裡,珊瑚早已習慣了刻薄琉璃,卻何曾被這樣冷嘲熱諷的劈臉駁回過,偏偏句句在理,她一個字也回不了!她不假思索跨上一步,伸手用力一推琉璃,「賤人,你胡說什麼?」

就聽「砰」的一聲響,卻是庫狄延忠用力放下了酒杯,怒聲道:「住嘴!你滿嘴說的都是什麼混話,哪有半點像好人家的女兒?」

珊瑚唬了一跳,紅漲著臉看看父親,滿眼都是委屈。

曹氏臉色微變,站了起來,「罷了,都少說兩句,咱們這便回家吧!」深吸了一口氣,才轉頭對庫狄延忠低聲道:「珊瑚還小,回去奴自會教訓她,如今在外面,說多了須不好看。」

庫狄延忠哼了一聲,起身走出了氈帳。珊瑚忙上前拉住了曹氏的手,帶著哭音叫了聲「阿娘!」

曹氏皺著眉瞪了她一眼,「你也太輕狂了些,回家再說!」又回頭吩咐僕婦阿葉收拾東西,目光有意無意在琉璃身上轉了轉,神色間頗有些異樣。

琉璃在她眼皮底下討了三年生活,自然知道這目光是什麼意思,心裡有些發緊,面上卻是抬起了頭來,衝她淡淡的笑了笑。曹氏的臉色更是沉了下來。

待得收拾好了東西,一家五口又一次坐上牛車時,曹氏和珊瑚都沉默了下來。琉璃卻突然抬頭輕聲道:「阿爺,當日穆家表兄當真常來咱們家麼?」

車裡幾個人都驚訝的看著她,庫狄延忠怔了怔才道,「並不常來,倒是你母親時常會帶你去穆家做耍。」

琉璃恍然點頭,又問:「女兒怎麼記得穆家姨娘似乎曾來家裡送過衣料?」

庫狄延忠的臉上露出了兩分笑意,「一年少說也要送上三五回!你母親原是最愛打扮你的。」

琉璃有些出神,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道:「果然如此,女兒還道是記錯了。」

庫狄延忠歎了口氣:「你沒記錯,你二舅父那時也常送上好的夾纈與繡品過來。」

珊瑚突然咳了幾聲,冷冷的道:「這有什麼!我家舅父不也送過好些衣料,都是內造的上好絹帛,豈是市坊裡的貨色能比的?」

琉璃有些驚訝的看了看珊瑚,「曹家舅父也送過夾纈與繡品麼?還是送過綾緞織錦,怎不曾見妹妹穿過?」

珊瑚頓時語塞,一張臉又漲成了紅色,有心一口啐到琉璃臉上,到底不敢造次,只能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又見過什麼?」曹氏的目光也冷冷的落在了琉璃臉上,眼神裡滿是警告。

琉璃卻恍若不覺,也沒接珊瑚的話頭,只接著問庫狄延忠,「女兒聽說母親十分手巧,身子好時父親的四季衣裳都是她做的?」

庫狄延忠點了點頭,不知想起什麼,目光變得有些悠遠,聲音也低了下來,「你母親的手藝,原是極有名的。」

曹氏和珊瑚相視一眼,臉色都愈發難看。琉璃還想再問,車子大約碾上了碎石,顛簸了兩下,曹氏突然「唉」了一聲,伸手摀住了頭,滿臉痛楚的揉了起來。

珊瑚眼珠一轉,忙不迭把青林抱到了腿上,嘴裡道:「阿娘可是被風吹著了?今日的風大,只怕是受了寒,還是趕緊合眼歇息會兒才好!」

琉璃心裡長長的鬆了口氣,眼神茫然的抬頭看了看曹氏,又看了看這並不寬敞的車廂,低頭怯怯的道:「兒這便下去。」

庫狄延忠眉頭一皺,猶豫片刻還是敲了敲車壁,車伕忙將車趕到路邊停下。待車輪再次滾動起來時,琉璃已與僕婦阿葉一道跟在了車後。

阿葉幸災樂禍的瞅了琉璃兩眼,笑著拉長了聲調:「大娘精神果然健旺,可是嫌車裡氣悶要出來透氣?這外面風卻大了些!」

琉璃瞟都沒瞟她一眼,只默默的四下打量,卻見這長安城外的道路也修得十分規整,道路兩邊都是足有一抱多粗的老樹,光禿禿的半片葉子也見不到。待得靠近城門時,因牛馬車輛都只能從側門排隊入城,路上變得挨挨擠擠起來。好容易穿過啟夏門那十幾米長的城門洞,眼前是一條數十米寬的筆直大道:高門大戶的馬車在大道的正中呼嘯而去,揚起一片黃塵,而平民家的驢車、牛車只能在兩側靠著明渠慢慢往前走。至於像琉璃這樣連車都沒得坐的人,走得久了,滿臉滿身都落了一層土,頗有幾分活動秦俑的風采。

走了足足六七里地,庫狄家的牛車過了永樂坊,轉向橫街,道路略窄,車馬漸疏,灰塵這才少了些。又走了三四里地,琉璃便見右手邊的坊門上出現了「延康坊」三個大字,她心裡一凜,這幾個月裡她早已零零碎碎的把長安城的佈局、附近的市坊道路打聽過一遍,自然知道此處自家住的崇化坊只有一坊之隔了。

這一路走下來,琉璃額角早已出汗,眼見前面就是延康坊的東南角十字路口,她掏出一條帕子擦了擦汗,一陣西北風吹過,竟把帕子吹得飛了出去。

琉璃不由「哎呀」了一聲,忙拉住阿葉,「帕子掉了,你去幫我揀來。」阿葉怎肯為她做事,只冷冷的道:「大娘,婢子是要跟車的。」

琉璃跺了跺腳,「你讓車子莫走太快了。」說著自己掉頭便追了過去。

阿葉哪裡肯理她,只是恍若不聞的繼續往前走,待得過了懷遠坊,路上的牛車只剩下幾輛,卻依然不見琉璃追上來,她這才有些忐忑,不住往回張望,眼見已經到了崇化坊的坊門,後面依然沒有人影。她這才急了,忙趕到車前叫道:「娘子、郎君,大娘不見了!」

車伕忙一拉韁繩,牛車停了下來,本來正閉目養神的曹氏一骨碌了坐起來,第一個跳了下去,往後一看果然不見琉璃的人影,頓時大怒,「她是怎麼不見的?」

阿葉磕磕巴巴的道:「適才在延康坊那邊,大娘的帕子被吹跑了,非要自己去揀,婢子不合沒有攔住大娘……」

曹氏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賤婢!如何不早說?快去將大娘找回來,不然將你賣做苦役!」

阿葉臉色慘白,捂著臉往後退了兩步,轉身便向來路跑去。

珊瑚也下了車,皺著眉頭道:「阿娘理她作甚,這麼大的人了,找不見家麼?」

曹氏瞪了她一眼,心裡盤算:琉璃不記得前事,幾年來也沒出過門,外人一個不識,倒不用擔心她逃了;只是她是不認路的,又膽怯得緊,多半不敢找人問路,就怕走丟了,若不趕緊找回來,豈不耽誤了大事?

而此時此刻,在崇化坊往北不過一坊之地的西市裡,琉璃正一路笑盈盈的問著路往前找著,終於看見不遠處那豎在鋪面邊的「如意夾纈」四個字。她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平日總是略微彎著的脊背漸漸變得挺直。

第3章 人心如海 順勢而為

回頭看了來路一眼,琉璃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儘管對西市的繁華早有耳聞,但剛才那一刻,當她真正走入這大唐頭號CBD地區,還是眼暈得不行:大路兩側一家挨一家全是各色商舖,香料、珠寶、皮毛、綢緞,應有盡有,還都是敞開式售賣,前一刻珠光寶氣撲面而來,下一秒就換成了濃得嗆人的香味,再走兩步,有金髮碧眼的女子倚著粉牆向人招手,「新到的葡萄美酒、三勒美漿……」

至於眼前的那家「如意夾纈」,縱然在這般的鬧市之中也頗為顯眼:三丈寬的店面足足是一般店舖的兩倍,簷下雖然也只是築了一道兩尺高的粉牆將店面與道路隔開,但粉牆上卻雕了極為雅致的蓮花圖案。店內的三面牆上都掛著或絢麗或雅致的各色夾纈,看去恍若平鋪著一條五彩的河流,設著的兩張高足大木案上面也放著一匹匹布料,有兩位帶著婢女的華服女子正在仔細挑選。

琉璃用懷裡拿出一條乾淨手帕,仔細抹淨了臉上的灰塵,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

門口的夥計正滿面笑容的送走一位客人,看見琉璃的臉,呆了一下,隨口道,「小娘子,可要看看本店新出的花樣?」隨即目光便落在她的寒襖上,露出幾分失望之色。

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聲道:「借問一聲,貴莊東家可是安四郎?」

夥計愣了愣,還是答道,「自然是,這西市只此一家夾纈鋪子,不知小娘子……」

琉璃展眉一笑,「這便是了!奴姓庫狄,是安家嫡親的外甥女,卻要麻煩貴莊找人去知會舅父一聲,就說外甥女庫狄大娘有急事請舅父拿個主意。」

夥計越發怔住了,上下看了琉璃幾眼,神色好不猶豫,又回頭看了看正邁步走過來的掌櫃,想了想低聲道,「小娘子且等等。」轉身到掌櫃身邊悄悄說了幾句。

那掌櫃約有四五十歲,張著一張和氣的面孔,目光卻頗有幾分銳利,從頭到腳看了琉璃幾眼,眉頭皺了起來。

琉璃心裡多少有幾分緊張,克制著走上前去解釋的慾望,盡量從容的向掌櫃頜首一笑。掌櫃略一沉吟,招手叫來一個小夥計,吩咐了兩句,那小夥計便飛也似的去了。他這才臉上帶了笑,走過來拱了拱手:「這位小娘子,某已讓人去請阿郎,小娘子不如進來等上一等?」

琉璃微笑著道了聲謝,跟著走進了店面。掌櫃還要請她到後面喝茶,琉璃便笑道,「不勞煩丈人了,在這裡看看就好。」說著抬頭看向牆上掛的夾纈布料。

她本是美院染織系的學生,三年前寫的畢業論文就是《論唐代染織圖案與西域風尚》,自然知道所謂夾纈是用兩塊雕花木板夾著布帛入染的技術,起於北魏,而流行於盛唐,因工藝費錢費力,此時還是高門富家的專屬。只見這三面牆上掛著的夾纈,質地為絹、帛為主,顏色一般是雙色,也有三色、四色的,圖案則多是聯珠、團花、散花和少量人物,盛唐時的山水、花鳥、狩獵等媲美畫作的精美夾纈似乎還沒有出現……

琉璃暗暗的鬆了口氣。最近這幾個月,她一直有意無意的打聽著幾個舅舅的生意,知道大舅安二郎做香料與珠寶生意,最為富貴,小舅舅七郎做了行商,常年來往在西州與長安之間,也做著女奴的買賣,而二舅安四郎專營布匹,以西市上獨一份的如意夾纈聞名,還有一家極大的招財絞纈以及一家明心繡坊。當時她心裡就是一動,慢慢的有了計劃。

琉璃正琢磨著待會兒如何跟這位二舅開口,卻聽背後一位婦人歎了口氣,「近來就這些花樣了麼?」隨即便是掌櫃含笑的聲音,「娘子是老主顧了,想來也知道,要論花樣,這長安城裡除了織染署,只怕再沒有比本行花樣更多更新的地方。」

那貴婦人道:「東市的風華夾纈也是好的,可惜皆無想要的花色。」掌櫃笑道,「這也不難,娘子可以說出樣子,先讓畫師斟酌著畫將出來,只是要多等一個月。」

貴婦人忙問,「價錢幾何?」掌櫃道,「自然明碼標價,若是以上等生絹為底,便按本行上品的價格,一匹七百六十文,先付一半定金。」

琉璃迅速看了看牆上掛的樣品,只見果然都標著等級和價格,下品是三百二十文,中品是四百五十文,並無上品,想來所謂上品是屬於定制,需要重新繪圖、製版,自然要貴很多。

琉璃並不回頭,腳下卻往那邊移了幾步,只聽貴婦人道,「我家阿母最愛牡丹,貴行雖有一兩樣,卻富貴不足,我思量著要做一塊三色牡丹的夾纈做成披帛,店家可能先畫出樣子來?」

掌櫃的聲音帶上了些為難,「牡丹卻是花鳥中最難畫的。某也需與畫師商量,娘子若誠心想要,不如明日此時再過來。」貴婦人不由遲疑起來,「明日麼……」

琉璃再不猶豫,轉身微笑道,「小女子也最愛牡丹,平日無事時倒是畫過一些花樣,丈人若信得,我願畫個樣子讓夫人過目。」

掌櫃和那個貴婦人都吃了一驚,貴婦人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又疑惑的看了看掌櫃。琉璃笑著微微屈膝,「我是此店東家的外甥女,自幼就學過繪製花樣,今日還是頭次來舅父的店裡,相逢便是緣,且畫個簡單的樣子,夫人不喜也無礙。」又向掌櫃笑道,「可否借紙筆一用?筆要狼毫小筆,紙麼,以熟麻紙最佳。」

貴婦人臉上露出幾分好奇,歪頭想了想笑道,「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琉璃早已看清,這婦人大約三十出頭,豐肌如雪,秀眉細目,額頭貼著梅花翠鈿,身上繫著六幅石榴長裙,挽著五暈銀泥的披帛,當真就像畫上走下來的唐代美人,難得的是眼神竟還有幾分天真,更兼笑容明媚,讓人看著只覺得心裡發軟。

掌櫃原是有些遲疑,聽到琉璃要了這兩樣東西,想了想還是轉頭吩咐夥計拿出筆墨紙硯等物,又空出半張案幾,研好了墨。

琉璃提筆淺蘸毫尖,深深吸了口氣,起筆在紙上勾勒起了纏枝牡丹圖:以一朵復瓣牡丹和一朵單瓣牡丹的大花為主,背後是石竹和茶花。

她久未動筆,自然有些生疏,好在近來私下裡也常常用木炭、樹枝練手,畫的又是她前世最熟悉的臨摹圖案,到後來便越畫越順。收筆之時,自己端詳著也覺得有六七分滿意,剛想說兩句,卻聽身邊一片彩聲。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原來不知何時店裡的人都圍了過來,還有幾個似乎是剛從外面進來的路人。

貴婦人拍手笑道,「小娘子果然家學淵源,這樣隨手畫來就如此好看,勾上顏色自然更是華美,我就要這個花樣了!」

另外一個貴婦人也道,「我想要一幅喜鵲登枝的新花樣,不知小娘子可否也畫上一個?」

琉璃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還未接話,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響亮的鑼聲,看熱鬧的眾人頓時一轟而散。她不由唬了一跳,就聽掌櫃歎道,「今日不巧,怎麼就到閉坊的時分了!」

那要牡丹花的貴婦忙忙的讓婢女向掌櫃付了定金,只道是賀蘭府上的五夫人,要喜鵲登枝圖的貴婦人卻歎了口氣,「我過兩日再來,只望還能見到小娘子。」

琉璃默然行了一禮,心道,我比您更希望如此……卻聽身邊有人沉聲道,「四娘教過你畫花樣子?」

琉璃微微一驚,回頭看見一個卷髮深目、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背後,目光複雜的看著自己。她瞇了瞇眼睛,頓時想起,這名男子她剛來長安時就曾見過,當時他還支開別人跟自己低聲哇啦哇啦的說了一通,但那時她什麼都聽不懂,只能裝傻充愣的哭著不開口,這名男子似乎頗有些失望惱怒,此後再未見過——難道這就是自己的二舅安四郎?果然聽得掌櫃叫道,「阿郎來了?」

琉璃忙行禮:「舅父!」又回答,「阿娘在世時,曾教過女兒一些,兒也甚是喜歡,只是三年沒摸過筆,今日讓舅父見笑了。」——這話也不是撒謊,她曾在自己的房間裡見到過好幾支用得半禿的筆和舊顏料盤,也見過一兩張畫風精細的散花圖案和幾張抄寫《女誡》的字紙,寫滿了齊整的小字。想來安氏曾教過女兒畫畫,說不定庫狄延忠還親手教過她寫字,可惜自打她佔據了這具身體,卻再沒機會去碰那筆墨紙硯了。

安二舅挑了挑眉毛,神色愈發深沉,咳了一聲低聲問道:「你找舅父所為何事?」

琉璃輕聲道,「明日阿爺和庶母要把琉璃送到太常寺待選,兒實不願為教坊女樂,只請舅父收留一夜,待明日午後選拔之時過了,兒就回去。」

安二舅頓時大怒:「胡鬧!你那阿爺是油脂蒙了心麼,那種地方也是好人家的小娘子們能去的?你這孩子也是,阿舅當日便讓你回安家過活,若不是你哭著死活不應,又何至於吃這樣的苦頭!」

原來如此,語言不通果然害死人!琉璃心裡一陣悵然,一陣暗喜,忍不住低聲歎了口氣。

安二舅看了看她,眼光又在琉璃剛剛畫好的圖樣上面微微一掃,顯然已下了決心,沉聲道,「你且跟舅父家去,想住幾日便住幾日!」

琉璃低聲應了,跟在安二舅身後往西市外面走去,收市的鑼聲依然在西市的上空作響,路邊的店舖大半已經上了門板,路上只有稀稀疏疏行人,彷彿是魔法時刻已經結束,這片一刻鐘前還繁華無比的土地迅速的變得荒涼起來。琉璃從袖子裡摸出自己先前用細木炭在兩張紙簽背面勾勒的狩獵團花和穿花蝴蝶圖樣,悄悄揉成一團,丟進了路邊的排水溝裡。

第4章 人情難持 見縫插針

一出西市南門,穿過橫街便是安家所住的懷遠坊,與崇化坊只有一街之隔。安二舅一面走,一面問了問琉璃這三年來的情況,琉璃都斟酌著回了,既不多訴苦,也不刻意隱瞞境況的艱難。安二舅便問,「你日後有何打算?」

這個問題琉璃真正是期待已久,當下先歎了口氣:「琉璃也不知道,如今也不過躲得一日是一日。」停一停又輕聲道:「琉璃若能生為男子,還能到舅父的店裡做個畫工,倒也逍遙快活。」

安二舅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琉璃一眼:「你為何想做畫師?」

琉璃悵然一笑:「約莫是自幼便愛,今日拿起筆來,只覺得重新活過來一般,若是能日日如此,這生也不枉了。」

安二舅點了點頭,並沒有立刻接話,琉璃的心不由慢慢提了起來,卻聽他忽然哼了一聲,「你且安心在舅家住著,舅父絕不會讓你去那種地方,某倒要看看,你阿爺那名門之後有何話說!」

琉璃心中頓時一喜,一顆心這才算真正落了下來,停了片刻還是道,「舅父的心意兒心領了,琉璃卻怕真惹惱了庶母,就算躲過明日,她若勸唆著阿爺胡亂找戶人家將兒嫁了,卻如何是好?」

看見安二舅皺起的眉頭,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她若打聽得不錯,大唐的確風氣開放,未婚男女可自相嫁娶,但多數人家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出嫁女兒與娘家的關係遠比後世密切,歸寧侍疾甚至攜子長住都不算稀罕。她的母親安四娘就是因為自行擇婿,沒有娘家撐腰,當年剛懷上琉璃便眼睜睜看著庫狄延忠納了曹氏,死後更是嫁妝女兒都保不住!她也是反覆思量後,才找上了早已斷了來往的舅家,而不是父親最怕的那位小姑——庫狄家日後大概是靠不住的,她還不如和舅舅這邊搞好關係,日後或許還能有個倚靠。

三年來,她吃過的苦頭碰過的釘子早已告訴她,利益比感情可靠得多!而她今日所為,也不過是讓這位舅父看清楚自己可以被利用的價值、樂意被利用的態度,同時也擺出了交換條件——幫她擺平那個家庭的麻煩。

眼見二舅沉吟不語,琉璃又輕聲道,「舅父有所不知,如今兒家凡事均由庶母做主,不但幾個奴婢都是庶母的心腹,外面也人人只道庶母便是兒家主母。要將兒送入教坊就是庶母的主意,琉璃三年來未出家門一步,今日還是千求萬懇才能出門,能找到舅父已是萬幸,只求躲過明日的教坊之選,日後是不敢想的。」

安二舅一愣,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是麼?好得很!你且放心,舅父自有主意,定不會讓你那阿爺與庶母拿捏你的婚事。」

舅父看來明白自己話裡的重點了,琉璃不由鬆了口氣,發自內心的微笑起來。說話間,兩人已走過懷遠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安二舅回頭道,「到了。」

卻見安家大門是面向南街而開,一間兩架的門屋,雖無多餘裝飾,卻也高大齊整。吩咐過應門的童子去與主母稟報,安二舅帶著琉璃一路走了進去。裡面是兩進的院子,兩邊都是廂房,穿過中堂,後面有一處小小的假山,繞過假山才是正房,和庫狄家一樣是三間四架的構造,卻敞亮了許多。

琉璃剛走到上房台階下,門簾一挑,從裡面走出三四個女人,打頭的是個身形豐碩、眉目艷麗的中年女子,一頭濃密的金髮,先跟安二舅說了聲,「外甥女要來也不早說!」隨即快步走來拉住了琉璃的手,上下看了幾眼,歎息道,「好些年沒見過大娘了,怎麼這般大了,果然是好人才!」

琉璃知道這是二舅母,忙笑著叫了人,「是兒魯莽了,打擾了舅父舅母。」

二舅母笑著拍拍她的手,「自家人如此客氣作甚?」又拉著她介紹了後面的幾個,那個黑髮黑眸、皮膚白皙的,是二舅家長子三郎的妻子康氏,旁邊那個褐綠色眼睛、個子高挑的是次子六郎的妻子米氏,最小的是二舅的小女兒七娘,年方十三,生得和母親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不足她的一半。

琉璃上前逐一見過,二舅母又道,「再過一兩刻鐘,你的三個表哥也該回來了,還有個表哥卻是跟他叔父去了西州,只怕要夏天才能回來。」

康氏上下看了琉璃兩眼,便笑著上來挽了她的手:「阿家看見妹妹盡顧著歡喜了,還是讓兒帶妹妹先去梳洗一番可好?」

二舅母這才注意到琉璃身上的灰塵,不由失笑:「你去好生幫大娘收拾下,換件鮮亮衣裳出來。」

康氏應了,領著琉璃進了東邊第一間廂房。這屋裡陳設十分齊整,案幾床榻一應俱全。兩個婢女伺候著琉璃梳洗了一遍,康氏又找了一支赤金點翠的雙股釵,一件藕合色鳳眼團花的綾面絲綿短襖和一條鵝黃底聯珠紋的夾裙。待琉璃一一換上,康氏便搖頭歎道,「也不知日後什麼樣的男兒能娶了妹妹去。」說著便把一面小銅鏡遞到了琉璃手裡。

鏡子裡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肌膚如雪,眉目如畫,琉璃不動聲色的移開了目光。她自然知道,若說這次穿越的有啥福利,大概就是分配到了這副充分體現了雜交優勢的好相貌,既有栗特人的輪廓鮮明,又有漢化鮮卑族的皮膚細膩,足以讓前世長了副路人甲模樣的她為此沾沾自喜,可隨後她卻不得不漸漸認清一個事實:長成這樣,如果沒什麼依靠,實在算不上福氣。她若長得尋常點,珊瑚大概便不會如此處處針對她,曹氏更不會一心要把她送入教坊……眼見康氏還在滿臉期待的看著自己,她只能放下鏡子笑道:「多謝阿嫂費心了!」心裡卻下定決心:以後出門絕不能打扮成這樣!

康氏也笑了起來,目光中卻多少有些憐憫,伸手挽住了琉璃的胳膊:「走,咱們一道出去,也教阿家阿翁吃上一驚!」

兩人出了東廂,還沒進上房,就聽見裡面傳出一個粗豪的聲音:「呸,這叫甚麼法子!依某的主意,咱直接上門去打殺了那婆娘也罷!」琉璃腳下不由一頓,康氏已經拉著她挑簾進去,笑道,「六郎又要打殺了誰?莫嚇到了大娘!」

一個中等個子、長了滿臉絡腮鬍的人轉過身來,摸著腦袋笑了笑,看到琉璃,眼睛一亮,「大娘?」

琉璃福了福,「琉璃見過六表兄。」

六郎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大聲歎了口氣,「姑父當真是豬油蒙了心!」

這話琉璃卻只能裝作沒聽見,目光一轉,只見六郎身邊還站在一個身材瘦高、眉目和舅父有些相似的年輕人,大概是舅父的小兒子十一郎,看見琉璃,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大三郎卻站在舅父身邊,那張臉一眼看上去只能注意到那兩撇向上捲起的八字鬍,頗有幾分滑稽,也在笑瞇瞇的看著她。

琉璃忙上去逐一見禮,卻聽這位三郎意味深長的笑道,「表妹莫擔心,適才某已遣人去知會姑父你在咱家了。」

第5章 人情如此 謀立門戶

他派人去通知庫狄延忠了?琉璃忙回頭去看了看天色,只見暮色四合,已是黃昏時節,不由笑了起來,「多謝表兄體諒。」長安各坊日落必須關門,要是此後還在坊外大路上晃,那叫犯夜禁,被巡夜的金吾衛發現了,打死不論。看這天色,庫狄延忠就算得了消息,也不可能過來逼自己回家,這位三郎自然是成心挑了這時候送消息去。

三郎聽得這個謝字,眼裡露出了幾分笑意,鬍子翹得更高:「表妹原是迷了路,幸虧遇見了阿母,少不得要留你住上幾天,明日正好初一,坊門一開你們便陪阿母去大慈恩寺燒香,也好為姑母祈福。」

琉璃忙應了個好,抬眼看了看這位長得又幾分像阿凡提的大表兄,心裡一聲歎息:他的心眼也太多了吧!大慈恩寺她是聽說過的,在長安城的南邊,要上香一早便要從坊裡南門出去,而庫狄家住在懷遠坊西邊,自是從西門進來。有了這個時間差,就算庫狄延忠一早就找到安家,也堵不上自己,更不可能追到大慈恩寺去,在大庭廣眾下嚷嚷不讓她給亡母上香而要她去參加教坊選撥!這樣一來,無論事情如何發展,自己所為固然無可挑剔,舅父一家也能立於不敗之地……

她暗暗點頭,卻聽六郎卻嘟囔道,「就阿兄花花腸子多!對付那種想把女兒送進教坊的人,也用得上顧慮那許多?」

琉璃這才明白剛才聽到的那一嗓子所為何來,忍不住笑了起來。卻覺手上一緊,二舅母伸手將她拉到了身邊,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歎道,「阿康倒是個會打扮人的,吾兒生得這樣好容貌,豈能讓他們作踐?放心,舅父舅母必然給你做主!」

她的手心溫厚,那雙藍眼睛大概剛剛哭過,還有點發紅,琉璃心裡不知為何也是一酸,眼眶便有些發熱。二舅母的眼淚頓時又被勾了出來。還是米氏趕緊上來笑道,「食案已經設好了,表妹這一天的擔心受怕的,自然也餓了,咱們這便過去?」

舅母忙擦了擦眼淚,笑著站起來拉著琉璃往東屋走,嘴裡道:「舅母糊塗了!看你瘦的,可要多用些才好。」

琉璃臉上也重新掛上了微笑,走進東屋一看,倒是吃了一驚。只見這屋裡正中設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四面放著長條寬面的板凳,擺了一桌子熱騰騰的食物,看上去與後世的飯桌几無區別——在庫狄家,琉璃偶然被叫到上房用飯時,都是各自在小案幾上吃自己那份,她原以為唐人吃飯都是跪坐分餐,沒想到還能看見如此熟悉親切的一幕。

舅母拉著琉璃挨著自己坐下,開始慇勤的給她夾菜。琉璃目光一掃,注意到桌上那四個大碗盛的是烤羊、蒸羊、蒸鵝和燉魚,四個小碟放的是醃製蔬菜,主食則是擺在桌面正中一塊直徑足有一尺多的大胡餅,熱氣四溢,顯然剛剛出爐。

六郎站起來將大餅切開,康氏便先給琉璃夾了一塊:「這是時下最興的古樓子,妹妹且嘗一嘗。」琉璃忙咬了一小口,卻是一層層又薄又脆的麵餅間夾著羊肉和調料,味道果然鮮濃,自是點頭稱好。

和在長安居住了數代、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庫狄家不同,安家在餐桌上十分熱鬧,男人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女人們談笑風生。這熟悉的飯局氛圍,讓琉璃整個人漸漸鬆弛下來,不知不覺便吃了個八九成飽。眼見康氏還要給她夾菜,忙擺手笑道:「再吃不下了。」

舅母便皺起了眉頭:「怎麼才吃這麼點子?」

米氏的目光一直若有若無的圍著琉璃轉,此時也笑瞇瞇的道,「可是不合表妹胃口?不知表妹家中平日吃些什麼?」

琉璃笑著撫胸:「舅母,兒真真是飽了。」又對米氏笑道,「這菜和餅都極好,兒正想請教,這古樓子是如何做的。」心裡卻有些詫異,自己與這六嫂應是頭次見面吧,她的眼裡話裡那股隱隱約約的試探之意是從何而來?難道是因為六表兄剛才對自己太過熱情?

康氏笑著接過了話:「這有何難?不過拿一斤羊肉剁餡,拌上牛油,一層層抹上胡餅,每層間加椒豉,放在爐裡烤好,只是莫烤太久,肉到多半熟便好。」

琉璃點頭受教。米氏挑眉笑了起來,「表妹竟未見過?」

琉璃微笑點頭,「家裡未曾做過,琉璃平日也不大出門,讓六嫂見笑了。」

米氏還想說點什麼,對面的三郎已插嘴笑道,「阿米今日果真好生熱心。」米氏頓時有些訕訕的,轉頭便和七娘說話去了。

安二舅的目光也掃了過來,眉頭微微一皺,思量片刻對三郎道,「明日午後你若得閒,便去史家拜訪一次,把十一郎的事情定下吧,四色禮物都要選好的,阿米跟史家最熟,你拿不準的問她便是。」

三郎笑著應了一聲。十一郎則是一怔,臉上浮出一層可疑的紅暈,低頭喝了口酒。米氏臉上倒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又看了琉璃一眼,目光變得溫和了許多。

琉璃心裡轉了兩轉,頓時猜到了幾分,十一郎大概早先便準備和米氏相熟的史家定親,而自己來了安家,米氏便擔心自己的公公婆婆是不是變了主意。眼見米氏用目光示好,她也向米氏微微一笑,心裡卻忍不住苦笑一聲:這位當真是多慮了!

若說古代女子最大的事業是嫁人,她就是注定在這個時代沒啥前途的那種——胡人重利,男人娶妻自然選能在生意上有助力的同族女子;而唐人重名,娶妻更看門第,納個胡女為妾還勉強算得上是風流韻事,娶做妻子卻實在離譜了些。再說,即使有人肯娶她,她敢把自己交出去嗎?如今,能夠不被那個便宜老爹和曹氏賣了,她就已經謝天謝地。若真和十一郎有什麼瓜葛,她不是自絕後路麼?

因此她早已規劃好了:先留在夾纈鋪做個畫師,攢了錢以後再開個小門臉,自立個女戶,混個溫飽。如今是永徽年間,離安史之亂還有足足一百年,雖然朝堂上不會消停,如今鬧著的房遺愛謀反案很快就會讓一批人頭顱落地,幾年之後還會有更大的血雨腥風。不過這一切跟她這樣的小老百姓八竿子打不著,反正她的生活目標也不過是沒有蛀牙的活到老死……

一時飯畢,三郎和六郎夫婦先後告辭回去。琉璃這才知道,大約是栗特人風俗不同,二舅雖然還在壯年,三郎和六郎卻已早早的自立門戶,就是年紀最小的十一郎,也給自己買了一處小院子,只待成親後便搬出去。康氏帶自己去的那間東廂房是出嫁的五娘歸寧所住,因此衣裙釵環等物格外齊全,而西廂房住的是二舅的三個姬妾,卻是沒有資格來出來見客的。

眼見天色已經黑透,舅母便叫來一個叫小檀的婢女帶琉璃去客房沐浴休息,一時收拾完畢,琉璃躺在那張香軟的箱式大床上,原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誰知道不過一刻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色未亮,小檀便進來伺候她梳洗,手裡拿了件白底松花色方勝紋的緊身窄袖襖和黛色細紋的收口長褲,又將她的頭髮編成了幾根髮辮,正是出門的利落打扮。琉璃到得上房,七娘也已到了,身上是一套白底艾青色花紋的衣褲。舅母石氏拉了兩人的手笑道,「你們倒像嫡親的姐妹。」七娘的性子原本有些靦腆,此時上下打量著琉璃,也笑了起來。

待得晨鼓響起時,安家人都已在上房吃過素食,琉璃跟著安家女眷們上了一輛兩頭健驢拉的大車,一路向懷遠坊南門而去。

而在同一時刻,庫狄家的牛車也進了懷遠坊的西門,直奔安家而來。

牛車裡,庫狄延忠神色鬱悶,一聲接一聲的歎氣。曹氏的臉色也不好看,聽見庫狄延忠歎個不停,忍不住淡淡的道:「大郎若覺得難開口,讓我去跟那安家人交涉便是!」

庫狄延忠眉頭一皺,半響才悶聲道,「某自去說,你莫開口。」

牛車在安家門口悠悠停穩,庫狄延忠下車敲門,足足過了老半天,一個老蒼頭才伸出頭來,「請問客人貴姓?有何貴幹?」

庫狄延忠忙道,「煩勞稟報貴府四郎,庫狄大郎來接女兒回家。」

老蒼頭行了一禮,「請稍等片刻。」慢吞吞的轉身往裡走。又過了足有一盞多茶的功夫,只聽裡面腳步聲響,安二舅滿面笑容的出現在門口,拱手道:「原來是大郎到了,快請進來。」

庫狄延忠臉色有些躊躇,還禮笑道,「某不打擾四郎了,今日一早過來,是因家中有事,要接小女歸去,煩勞四郎將小女喚出,改日再來叨擾。」

安二舅挑眉笑道,「何事如此著急忙慌?大郎也知道,拙荊與四娘最好,又是幾年未見琉璃了,昨日在街上看見,歡喜得什麼似的,想多留她住幾日,莫非昨日某家僕人未說得明白?」

庫狄延忠有些語塞,曹氏忙笑著走上一步:「好教安家舅父知曉,小女琉璃原定了今日去奴家阿兄那裡,只怕去得晚了,阿兄等得著急,故此前來打擾。」

安二舅看了看曹氏,有些詫異的看向庫狄延忠,「大郎,這位娘子是?」

庫狄延忠勉強笑了笑,「是賤內阿曹。」

安二舅皺起了眉頭,「卻不曾聽說大郎娶了新婦。」

曹氏不由騰的漲紅了臉,好容易才端住了臉上的笑容:「未告知安家舅父,的確是咱家的不是,只是今日真的是有事,還望四郎讓女兒跟咱們回去。」

「今日真的有事?」安二舅點著頭重複了一句,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轉,臉上露出了笑容,「原來如此,大郎和曹娘子都請進來吧。」

第6章 人心不足 自取其辱

都什麼時辰了,還能讓他拖下去?曹氏心裡冷笑,面上卻笑得越發溫柔和順,「多謝盛情,只是時辰不早,今日便不叨擾府上,請讓大娘趕緊出來便好。」

安二舅微笑著攤開了手,「正因如此,才請兩位進來一坐。昨日拙荊聽說大娘這三年未曾給娘親上過一炷香,她便急了,今日早早的帶了她去大慈恩寺。想來總得到午後才能歸來,兩位不進來坐著等,難道還在門口站著等?」

曹氏臉色不由大變,「此言當真?」庫狄延忠也忙道,「四郎莫開玩笑,今日實實是有事,須讓小女去上一回,還請四郎行個方便。」

安二舅雙手一攤,「安某也無法,大娘出門足有一刻鐘了,如何還追得及?說來安某倒想請教大郎一句,今日你們急著來接大娘到底所為何事,難不成比給亡母上香更要緊?」

庫狄延忠訥訥的說不出話來,曹氏心裡卻是一動,轉頭往南邊看了幾眼,臉色漸漸變得鐵青,心知自己是中了算計,今日再不可能將琉璃送入教坊,只能日後再跟她好好算賬!拿定主意,她咬著後槽牙笑了起來,「既然安家舅父如此體貼,也罷!就等午時過後,我們再過來接女兒回去便是!總不能讓她麻煩舅父一輩子!」說到後來,聲音裡已帶上了掩飾不住的煞氣。

此時天色已大亮,路上行人漸多,安家本就住在坊間大道之旁,三個人這樣站在門口說話自然引人注目,有四五個好事者忍不住便遠遠的停住腳步,側耳細聽。安二舅的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語氣變得有些冷淡:「曹娘子此言卻不妥,舅家原是至親,安某還有個不情之請,以後大娘就住安家,不必回去也罷。」

庫狄延忠不由一驚,曹氏已叫了起來:「你做夢!」

安二舅冷笑道:「安某願意養著自家外甥女,與你曹娘子何干?」

曹氏怒道,「難道奴就不是她的母親?」又用手使勁推了推庫狄延忠。

庫狄延忠也皺眉道:「四郎這話好沒道理,女兒是我庫狄家的女兒,如何要你養?」

安二舅冷冷的道,「安某是有理無理,卻不是你說了算,也罷,你若不服,今日午後,安某便請了庫狄家長輩和安氏族老一起來議論議論如何?」

庫狄延忠臉色微變:「這等小事又與族老們有何關係?四郎,你究竟有何打算?」

安二舅聲音依舊是淡淡的,「也沒什麼,只是安某看見大娘昨日那副模樣,實在不大放心,我妹子又只有這一個女兒,因此安某想讓大娘日後就住在安家,婚嫁之事須得安某同意,聘禮嫁妝也須安家過目,大郎若無賣女之心,些須小事自應同意。」

「賣女」兩字一落入耳中,庫狄延忠的臉色不由漲得通紅,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休得胡言!」曹氏也忙冷笑了一聲:「安家舅父,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吧?誰家女兒婚事,還需舅家同意?再說,大娘昨日出門穿得不過是舊些,誰家女兒不曾穿過幾件舊衣裳?又說何來賣女一說?」

安二舅點了點頭,「沒有自然最好,只是安某並非要安排大娘的婚事、謀奪她的聘金,只是要過目過目,卻不知又有何不可?」

他們聲音越來越大,看熱鬧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安二舅是此坊的大戶,自然有人指點議論,曹氏見狀聲音越發高了幾分,「兒女婚事,自來是父母做主,舅父雖親,卻也不能插手外甥女的婚事,安家也是大戶,如何連這道理也不懂?」

話音未落,只聽有人答道,「庫狄家也不是破落戶兒,不知為何卻要將自家女兒賣入教坊?」卻見安三郎大步流星的分開人群走了進來,身後還有兩個精壯的漢子,看打扮正是坊裡負責治安的武侯。

庫狄延忠吃了一驚,臉色越發難看,安三郎卻笑嘻嘻的行了個禮,「姑父,好久不見,三郎無禮了,昨日表妹說話含糊,三郎一肚子都是疑惑,早上便特地找人打聽了一番,才知今日竟是教坊選女樂的日子,難怪姑父急著來接人。姑父也真是,自家親戚,若是有什麼難處,能幫襯的自然會幫襯,為何要出此下策?」

眾人都是愕然,議論聲隨之四起。庫狄延忠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連曹氏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寒聲道:「這位小郎君莫聽旁人胡說,誰要賣女兒了?」

安三郎卻不接話,故意看了她兩眼,回頭便問父親,「這位娘子是?」

安二舅漫不經心的答道:「你姑父道,是他的夫人曹娘子。」

安三郎彷彿吃了一驚:「姑父何時新娶了妻室?姑父,我阿爺說的可是真?」

庫狄延忠只能點頭,安三郎搖頭歎道,「這也怪了,姑父,三郎原以為你家是有什麼難處,可看這位新夫人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卻都是好東西,既然如此,何至於要把表妹送入教坊?」

圍觀眾人此時哪裡還不明白發生了何事,看向庫狄和曹氏的眼光更加鄙夷:這個女人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緞面裌襖,頭上明晃晃的赤金釵子,哪裡有半點窘迫的樣子?明明日子過得,卻要把前頭夫人生的女兒送到教坊去,當真是蛇蠍心腸!

庫狄延忠再也忍受不住,轉身要走,曹氏忙扯住了他,轉頭冷笑道,「此話從何說起,我和大郎不過是想帶大娘去看看她舅父,怎麼就成了要送她去教坊?」

安三郎笑道,「這也奇了,卻不知兩位要帶我表妹要看哪位安家的舅父?我等居然絲毫不知?」

曹氏張了張嘴,接不上話來,眼前的安家可不才是琉璃正經的舅父?安三郎卻又打量了曹氏幾眼,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咦,這位新夫人不是姑父原先的妾,教坊裡琵琶曹家的女兒麼?怪道眼熟!我就說了,好好的姑父怎麼會送表妹去教坊,卻是曹娘子家學淵源,可我那表妹又不是你曹家的女兒,輪不到你做主吧?」

眾人頓時又是一陣嘩然,不少人笑著起哄,「原來如此!」

曹氏平日裡最忌諱的便是這個「妾」字,聽得笑聲不由怒氣上衝,厲聲喝道:「我庫狄家的事也輪不到你一個小輩插嘴!」又揚頭對安二舅道,「安家舅父,你若疑心我們要送大娘進教坊,我們過兩日再來接她便是,但你若不放大娘歸家,還想插手大娘的婚事,卻是萬萬不能,不然咱們就去官家分說分說,這奪人子女,算是怎麼回事!」

安二舅臉上露出一絲驚疑,「曹娘子既然這樣說,安家倒是有些不解了,咱們昭武人有糾紛,歷來是族老出面,不經官府,安某還真未去過官府,難不成在大唐舅父接外甥女常住也犯了律法?」

曹氏冷笑道,「外甥女住在舅家自是不違法,但子女婚姻,原是父母做主,若是日後庫狄家與人換了婚書,收了聘禮,你們再不放人,那卻是官家不容的!」

安二舅回頭便問三郎:「律法真有此條?」

安三郎摸了摸鬍子,轉頭看向跟著自己過來的兩位武侯,「兩位兄長是官家人,可知曉此事?」

那兩個武侯都點頭道,「確是如此!」安氏父子相視一眼,臉色都有些無奈,曹氏臉上露出了笑容,「安家舅父是明白人,還是莫來插手外甥女的婚事。」

安二舅不再看她,皺著眉頭問庫狄延忠,「大郎,這位娘子真是你的新夫人,是庫狄家如今的主母?你真要把大娘的婚事交給她做主?」

庫狄延忠此時滿肚子悶氣,只恨不得早點上車,悶聲道,「自然是。」

安二舅哈哈一笑,轉頭問道,「安某要是記得不錯,曹氏原是樂戶,不知按大唐的律法,良人以樂戶為妻,卻該是怎麼處置?」

那位姓衛的武侯傲然瞥了庫狄延忠與曹氏一眼,大聲道,「按大唐律,良人以妾及樂戶、部曲等為妻,徒一年半。」

安二舅長長的出了口氣,「原來如此,多謝二位,也請二位到時做個見證。」回頭向庫狄延忠笑道,「大郎,咱們稍後官府見。」

庫狄延忠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曹氏更是站都站不穩了,見安二舅轉身要進去,再也顧不得什麼,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安家舅父留步!」

安二舅轉過頭來,冷冷的喝道,「放肆!你不過是個賤口,也配跟著大娘叫安某舅父?」

圍觀的人群爆發出「哄」的一陣大笑,幾隻落在附近樹枝上的寒鴉驚得飛了起來,呱呱的逃向遠方。

第7章 人潮攢動 驚見貴客

隋唐年間,佛教興盛,長安城裡更是寺廟林立,頗有幾家名剎大寺,但風頭最盛者當屬位於東南角晉昌坊裡的大慈恩寺。它位置絕佳,南對曲江碧水,北望大明宮牆,加上廟宇嚴整,林泉幽靜,香火之旺盛、地位之卓絕,莫說長安,便是天下也難有寺廟能與之比肩。不過,就在五年前,這座名寺還只是一座破敗的舊廟。如今的皇帝當時還是太子,因念及亡母長孫皇后的恩德,決心要為母親重新修建一座廟宇,選了此處大興土木,當年十月便修建完畢,端的是美輪美奐……

在微微搖晃的車廂裡,琉璃聽著舅母介紹大慈恩寺的由來,不住點頭。安氏一家都篤信佛教,舅母石氏自然對大慈恩寺的來歷如數家珍,只是當她說到大慈恩寺如今的主持時,琉璃忍不住還是驚得張開了嘴,「玄奘法師?」

舅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是玄奘法師!你竟不知?法師是聖上五年前特意請到長安的,當年入寺升座之禮轟動長安,竟是曠古少見的。如今法師正在修建佛塔,說是要供奉佛祖舍利呢!」

琉璃滿臉囧字,低頭不語,心道:我真是瘋了,唐僧自然是回了長安譯經的,難不成還真的從此和孫悟空、豬八戒一起在西天過著幸福的生活?

舅母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道,「大娘莫羞,你被關在家中好幾年,平日也無人跟你說道這些,哪裡能知道這些?今日舅母會帶你好生走一遭,這大慈恩寺風景也是極好,有十幾處院子,還可以去戲場……」琉璃更是暗自納悶:她沒聽錯?寺廟裡還有唱大戲的?

正說著,車卻漸漸停了下來,琉璃倒不覺得什麼,石氏康氏幾個卻詫異起來。她們是常年來上香的,自然知道此處應該離廟門還有些距離,康氏便道,「兒下去看看。」說著挑簾跳下驢車,不多時便回來了,臉色微沉:「好教阿家得知,今日是皇后的母親柳夫人要上香,不許閒人進寺,外面已經等了許多人了。咱們是等著還是回轉?」

舅母眉頭緊皺,卻還記得四郎吩咐過,今日定要等到午後再回,想了想便道,「我記得附近有家酒肆,雅間收拾得甚是齊整,不如去那裡等上一等。」

旁人自無異議,車子略換了個方向,又行了一段路便停了下來。

琉璃跟著舅母下了車,果然看見一家修得極為精緻的酒樓,二樓窗外有酒旗招展,那字竟是銀光閃閃,也不知是何種塗料所繪。她還看再看幾眼,舅母已當先走進門去,一樓竟已坐了五六成滿,小二慇勤的迎了過來,「幾位娘子,請問……」

舅母道,「要一處最大的雅間。」

長安的小二自然是有眼力的,知道是遇見了豪闊的胡商女眷,忙應聲好,便將幾個人引到二樓靠窗的一處雅間裡。雅間極為寬敞,裡面設著青色坐席,又有案幾、憑幾等物,牆上掛著字畫,佈置得十分雅致。

舅母歇了口氣,轉頭便問琉璃,「你想喝些什麼?」琉璃知道此時的女人在「飲」上都十分講究,什麼春日飲桃,夏日飲酪,可惜對這些純天然的環保飲料她都無愛,想再喝一杯可樂大概要下輩子了……心裡歎氣,她笑了笑:「但憑舅母做主。」

七娘卻道:「阿娘,既然到了此處,自然是五色飲。」舅母也笑了起來,「七娘說得是。」回頭便向夥計要了一套五色飲。

過了片刻,夥計果然端了一盤五盞飲料上來,只見五個忍冬紋銀杯裡分別裝著綠、白、黃、紅、黑五種顏色的漿水,十分好看。舅母讓琉璃先選,琉璃推脫不得,只得拿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杯綠色漿水,見她們各自選完,都啜飲起來了,這才嘗了一口,依然是一股怪怪的酸甜味,似乎有些微澀,還有一種特殊的香氣。

七娘笑道:「阿姊選的這杯是扶桑葉,春天飲下最合適不過。」琉璃忙又細細品了一口,果真是股青澀的樹葉子氣,只能點頭微笑,「果然如此。」

七娘又舉起自己的黑色漿水道:「這烏梅飲酸酸甜甜卻最是爽口。」

舅母也笑道:「我卻不愛這些異香異氣的,還是酪漿也罷。」原來這五色飲裡的白飲是長安人平日飲得最多的酪漿,味道類似於極稀薄的酸奶,卻不大甜。

眾人說說笑笑,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見酒肆之下車馬漸多,樓梯上腳步聲不絕,想來都是等候上香之人,好在各有雅間隔開,倒也清淨。

這五色飲喝完,舅母又點了一套五香飲,據說和五色飲一樣,也是前朝的一位高僧所制。大約是客人多了,五香飲遲遲未上。琉璃正等得無聊,就聽外面傳來夥計的聲音,「夫人還是請樓下就坐吧,真真抱歉,這樓上的雅間全滿了。」有個清脆的女聲立刻道,「我家夫人的身份,豈能和樓下庶民坐在一處?」夥計忙不迭的又是一通解釋道歉,只聽一個微帶沙軟的聲音道,「阿母,你看怎地才好?」

琉璃聽得這聲音,心裡一動,只覺得似乎十分耳熟,不由留神細聽起來,卻聽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道,「外面如此擁擠,此刻便是想回家也是難能的,二郎和六娘都這般年幼,在車裡等豈不氣悶?」那個沙軟的聲音歎了口氣道,「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腦中突然閃過一張長眉細目的嬌媚面孔——不正是那日定了牡丹夾纈的貴婦麼?好像是什麼賀蘭府上的五夫人,她是帶了小孩子和老人家來上香?

她想了一想,還是轉身對舅母笑道,「正是巧了,外面那位娘子,似乎是昨日琉璃在如意夾纈見過的一位老主顧,大約今日是帶了母親和兒女一道來上香的,卻沒有地方落腳了。」舅母石氏聽了忙道,「若是這樣,咱們這裡倒還有地方,她們若不嫌棄,便請進來又何妨?」

琉璃笑著推門出去,果然看見昨日遇見的那貴婦正站在樓梯口,身邊是一位甚是富態的老婦人,還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琉璃走過去笑著行了一禮,「見過夫人。」

那位貴婦人一驚,仔細看了眼琉璃,恍然道,「你是昨日畫牡丹的小娘子?」

琉璃笑著點頭,「今日奴與舅母、嫂嫂們一道上香,夫人若不嫌棄,我們的雅間卻還寬敞。」

貴婦人忙看向那老婦人,那老婦人頭髮已是雪白,腰背挺直,五官威嚴,目光也異常銳利,上下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心裡頓時微凜。那老婦人卻笑了起來,笑容和藹,和剛才的精明威嚴判若兩人,「小娘子一番好意,老身就厚顏打擾一回了。」

琉璃鬆了口氣,笑著將她們引進雅間,石氏等人少不得站起來互相見禮一回,原來這老婦人姓楊,貴婦則姓武,琉璃心裡暗自失笑,原來是賀蘭府上的武夫人,卻並不是什麼賀蘭家第五房姨娘。她略一留意,便注意到這兩位夫人言談舉止都甚有貴氣,兩個小小的孩子也進退有度,那小姑娘就如粉雕玉琢一般,小男孩也生得出奇的俊秀,心裡不由暗暗稱奇。

舅母石氏等人見多識廣,自然也看出他們不是尋常人家,言談不由有些拘謹起來。好在那楊老夫人竟是十分善談,沒幾句便扯到如今流行的布料花樣、首飾款式。這些話石氏幾個最是在行,你一言我一語的漸漸說得熱鬧起來。

不一會兒,夥計將五香飲也送了上來,石氏自然是請客人先飲,武夫人便向自己兒子笑道,「敏之,還不謝謝諸位娘子。」

敏之?琉璃心頭猛的一震,賀蘭……敏之?這位貴婦人姓武,老夫人又恰好姓楊,難道說,眼前這個小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賀蘭敏之?而楊夫人和武夫人則是武則天的母親和姐姐?

琉璃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心頭滿是一種眼見著歷史撲面砸了過來的恐慌,低頭深深的吸了口氣才穩住情緒,忍不住看了賀蘭敏之一眼,只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位眉目秀美、舉止沉靜的小小少年,日後竟會變成一個臭名昭著的狂徒,要說他跟楊老夫人有染,那就更離譜了……

她正念頭百轉,一陣喧嘩之聲突然從外面傳來,從窗口看去,只見大道上從坊外方向來了一長列人馬,浩浩蕩蕩向大慈恩寺方向而去,前面先是兩架馬車,隨後是三隊騎士,接著又是四組六人的儀仗隊,然後才是一架極其華麗的大車,看樣子應是柳夫人的鹵薄,端的是好足的架勢。而路上原有的行人車馬都已被趕到一邊,略有人退得慢上一步便是一頓呵斥驅趕。

這等陣仗落在大家眼裡,石氏康氏自然嘖嘖稱歎,七娘滿臉都是好奇,武夫人眼裡露出幾絲憤然不平,琉璃心裡卻是一聲長歎:這位柳氏出身名門,嫁的更是超級豪門太原王氏,女兒如今又母儀天下,養在她名下的大皇子還剛剛被立為太子,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貴,但誰又能想到,不過兩年,這位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兒就會落到那樣悲慘的下場?

她默然出神,突然覺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頭正對上楊老夫人明亮的雙眼,笑容裡也滿是深意:「此等無邊威儀,眾人看去歎也罷,羨也罷,妒也罷,為何小娘子眼中卻有憐意?」

第8章 人生莫測 誰窺天機

琉璃不由暗驚,心思轉了好幾轉,含笑欠了欠身:「琉璃哪有此意,只是先母常說人世無常,佛語有云紅粉骷髏,又說富貴不過是鏡花水月,因此在佛門前看見這般無邊威儀,不免有些感觸而已。」在這個時代,她固然也想過找棵大樹乘涼,但更怕就此捲進無邊風雨,自古富貴都要險中求,以她的個性,神棍是當不來的,還是當個觀眾比較把穩。

楊老夫人臉上頓時滿是詫異,「小娘子年紀輕輕,怎會有如此心思?」

琉璃不由苦笑,她年輕麼,她怎麼經常覺得自己已經有一千多歲,老得不能再老了?嘴上順口答道,「琉璃十二歲喪母,世事無常人情冷暖,卻也嘗到了幾分。」

楊老夫人點頭歎道,「人生禍福相倚,卻也難說得緊。小娘子青春年少,也莫太過灰心才是。」

琉璃微笑點頭,「琉璃受教了。」

楊老夫人忍不住又看了琉璃兩眼,只覺得眼前的女子容色清麗,神態沉靜,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淡遠之意,實在不像商賈之女,不由越發詫異。此時柳氏的儀仗車馬已經過去,石氏等人也收回了目光,重新說笑起來。楊老夫人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有意無意的開始打聽安家與琉璃的出身來歷,聽得安四郎的伯父便是高祖當年親口封為五品散騎侍郎的安叱奴時,點了點頭,「安侍郎的名頭老身倒也聽過。」又聽得琉璃姓庫狄,思量半日才道,「前齊有幾位王侯都是此姓,不知……」

事涉先祖,琉璃只能按禮長跪而起,恭謹的答道,「華陽縣公是小女先祖。」

楊氏微微點頭,這才將話題轉回了三月初五大慈恩寺的牡丹盛會,語氣卻比剛才親熱了幾分:她是自重身份之人,原想著與這些胡商女眷共處一室總比到樓下與庶民雜坐要好,卻沒想到這幾位胡人竟都是有幾分來歷的,安叱奴也就罷了,不過是以樂舞受寵的弄臣,庫狄家門庭卻並不算太低,前有齊朝出了三位王侯,後有庫狄士文以家風嚴謹著稱。

武夫人笑道,「若說牡丹,我還真未見過有人畫得比大娘更好。」她與母親性子不同,心思簡單,反而覺得石氏等人比那些動不動攀比門庭的貴婦順眼。

楊老夫人轉頭看向琉璃,眼神更是深了幾分,「大娘莫非也摯愛牡丹?」

琉璃不敢怠慢,想了一想才答道,「牡丹之生也艱難,開也緩慢,然一旦盛開,便笑傲群芳,艷絕人間。所謂大器晚成,大約說的就是牡丹吧。」

她若記得不錯,這位楊老夫人似乎是出身隋朝皇室,因趕上改朝換代,四十歲才嫁進武家,連生了三個女兒,母女卻一直都被丈夫前妻留下的幾個兒子慢待,武則天固然是歷盡磨難才登上人間最高處,這楊老夫人何嘗不是性格堅毅,得享後福?果然,她話一說完,只見這位老婦人先是默然不語,若有所思,隨後臉上便露出了笑容,「果然說得不錯!」

因柳氏此時才入寺,不知何時才能出來,有些人等不下去,說話間酒肆雅間的客人一半多已結賬離去,楊氏和武氏商量了幾句也決心改去靈感寺上香,向石氏再三道謝而去,武夫人更對琉璃低聲笑道,「阿母的牡丹夾纈就拜託大娘了。」琉璃笑著點頭:「夫人太過客氣,琉璃一定盡心竭力。」

橫豎要消磨上半日,石氏倒並不著急,索性讓店家上了素湯餅和幾樣點心,幾人都吃了個半飽。直到將近午初,柳氏的儀仗終於再次出現,石氏這才結賬離開,坐車到了大慈恩寺門口,一路從山門走到主殿。

琉璃忍不住四下打量,只見這寺裡青石鋪地,蒼松夾道,建築多為重樓復殿,風格莊嚴殊麗,忍不住點頭讚歎。石氏卻道,這些樓台也就罷了,南院的杏林風光倒是極佳,再過一個月,上千株杏花盛開,從曲江遠遠望去,就如雲蒸霞蔚一般。

這般一路走,一路說,先是舅母石氏因身形豐碩,腳步有些緩慢,走到後面,卻是琉璃挪不動步了——進了第二道山門後,一路的殿廊院壁上,都畫滿了壁畫,所畫多是各種菩薩像和經變圖,構圖精嚴,線條蒼勁,有幾幅格外精彩的多半是出自閻立本、尉遲乙僧等名家之手。石氏康氏等人雖然也知道她能畫花樣,可見到她對著牆壁竟是眼冒綠光、如癡如醉的模樣,無不啞然失笑,好容易才把她拽到了大佛殿前。琉璃手裡捧著香火,心裡卻依然有些恍惚:這些傳說中的名家真跡就這樣一牆一牆的出現她眼前了?

只是面前那莊嚴肅穆的佛像,身邊那些虔誠祈祝的男女,還是漸漸把琉璃從癡迷中拉了回來,她不由也默默祈禱,「我佛慈悲,您能網開一面讓我回去麼……」三年來她早已漸漸的學會了不去回憶,但此刻想到那些千年之後的親朋好友,那些日益模糊的生活點滴,終於忍不住又一次淚流滿面。

然而佛像無言,只是用細長的眼睛默默注視著眼前的眾生。

待上完香,已是時近正午,舅母見到琉璃臉上的淚痕,怕她悼念亡母過於傷懷,忙帶著她轉了轉寺中南池、西園等名勝之處。一路上處處雲閣華宇不說,幾乎每處大門、兩廊都有絕妙的壁畫。看到後來,連琉璃都有些麻木了,倒是注意到著名的大雁塔眼下還未修好,那才是供奉上千顆舍利、擁有無數唐代最高水平壁畫繡像的寶庫……

到了午後,寺院裡的人更是有增無減,琉璃一問才不無驚駭的知道:許多人是奔看戲來的!此時的戲場居然都集中在各大寺院,其中又以大慈恩寺的最為有名,每日下午開演,引來無數信徒和閒人。

琉璃倒是很想體驗一把在寺廟裡看大戲的滋味,舅母卻突然想起,今日是初一,有俗講可聽。她這一說,康氏幾個也興奮起來,一行人興致勃勃的到了一處院子。院裡早已站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不住的交頭接耳。

過了片刻,在十餘位僧人的擁簇下,一個身披袈裟的中年法師神色莊嚴的登上了正前方的講壇,底下頓時鴉雀無聲。

僧人們先是一起長聲吟詠,調門頗有幾分後世教堂合唱的神韻,待得吟唱聲裊裊消散,法師這才開口念了幾句佛經,又說了一通文言,琉璃正琢磨他在說什麼,卻聽他聲音清朗的道,「若說到佛法寬宏,正是強人屠夫亦能立地成佛……」竟然是直接開講故事了!先是五百強盜成佛的典故,接下來一轉又說到洛陽一戶人家如何因信佛而逃過了一場劫難,語言之通俗,細節之生動,故事之狗血,簡直讓琉璃聽得目瞪口呆,且動輒吟唱幾句,隨聲成調,極有喜感。

眼見高台之上身披袈裟的僧人講得舌燦蓮花,庭院之中男女信徒們聽得如癡如醉,時哭時笑,琉璃不由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真正的寓教於樂啊!

只是她對聽故事到底興趣不大,沒過多久心裡就開始惦記剛才在不遠處迴廊上瞥到一眼的菩薩像,聽得法師已講到那個倒霉的家主出了大牢,便對舅母悄聲道了句要去更衣。舅母正聽得入神,只是點了點頭。

琉璃悄然離開,快步走到了那處迴廊之上,開始仔細端詳著壁上的那幅菩薩像,只覺得圖上菩薩微微回望的動作與後世那幅藏於大英博物館的莫高窟《引路菩薩圖》頗有類似之處,神態也畫得極為生動。她越看越是入神,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凌空描摹著圖中的衣紋筆路,背後卻突然一聲嗤笑,「奇哉!如今的胡姬不去西市延客,卻來寺院摹像,難道這世道真是要變了麼?」

響亮的聲音就來自她的背後,言辭又如此刻薄,琉璃一怔之下不由怒火上衝,回頭一看,只見迴廊上不知何時來了六七個年輕男子,站在自己身後這個身穿緋色色小團花綾袍,腰佩金鉤,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白淨面皮,滿臉不屑,看見琉璃回頭,便挑起眉頭,輕佻的盯著她的臉看。

琉璃心裡如吃了個蒼蠅般的膩味,忍不住冷冷道,「怪也!如今的士子不去議論蒼生福祉,卻來議論婦人細務,這世道當真是變了!」

此言一出,這個白面男子不由一怔,他幾個同伴中有人便笑了出來,「如琢啊如琢,你也有今日!」

琉璃不欲多事,轉身要走,那個叫如琢的男子卻一步跨上,擋在了她的面前。

第9章 人非木石 偶露鋒芒

琉璃退後一步,冷冷的看著他。那男子臉上頓時露出一絲訕然之色,隨即揚起頭來傲然道,「好個牙尖嘴利的胡姬,冒犯了本公子,想走就走麼?」

琉璃剛才的話本是氣頭上脫口而出,此時不想再惹是非,剛想隨便道個歉,有人已沉聲道,「如琢,何必與胡姬糾纏?」說話之人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身著深青色袍子,鬢髮如裁,眉目端秀,神情十分冷肅。

如琢轉頭冷笑道,「子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如此,裴某今日卻偏要這胡姬分說個明白。」又對琉璃道,「你剛才說什麼,可敢再說一遍?」

琉璃不願跟他多說,退後一步,轉身往後走,一名男子卻有意無意的往裡一站,恰恰擋住了她的去路。琉璃只得停下腳步,卻見那名男子旁邊一人退開兩步,讓出了一條道來。

琉璃心裡一喜,剛想過去,開始擋路之人卻又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一面側頭笑道,「守約,你莫不是憐香惜玉了?當心如琢晚上又灌你!」那名男子卻淡淡的笑道,「正想多喝兩杯,難不成你怕了?」

琉璃眼光一掃,只見這個叫守約的身量比常人略高,看去也比另外幾個略長幾歲,一身淡青色袍子洗得有些發白,眉目疏朗,神色從容,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距離感。琉璃不由微微一怔,只覺得這面孔似有幾分眼熟。他卻並沒有看琉璃一眼,只是對如琢微笑道,「大好春日,何必計較此等瑣事?我們還是去尋窺基飲茶要緊。」

這一耽誤,如琢已走了過來,先是對這位男子一擺手,「飲茶不急!」又對琉璃冷笑了一聲,「這位胡姬適才不是伶俐得緊麼?怎麼如今一言不發了?」

琉璃壓下心頭的怒氣,神色平靜的轉身看著他:「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如琢不由愣在那裡,他出生極為顯貴,平日最愛挖苦取消別人,卻不曾被人如此頂撞回來過,而對方不過是一個平民打扮的胡女,這口氣如何忍得?他自然要留下對方,找回場子。但現在要他指出這胡女有什麼不對,好像也說不出來,一急之下脫口道,「你這胡女,適才乘著無人在此比比畫畫,莫不是想偷師名家畫作?」

琉璃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會傻得如此離譜吧?想了想只能歎了口氣:「是。」

如琢心中頓時大喜,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竊者當罪,你還有何話說?」

琉璃憐憫的搖了搖頭:「原來足下並不識字,也不曾臨過帖?不然當足下臨帖摹碑之時,豈不是也做了賊?」

如琢一張白淨的面皮頓時漲得發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身邊一人忙指著琉璃喝道:「大膽,一個胡人賤戶,也敢如此對河東公世子說話!」

這個輕浮的傢伙竟是什麼河東公世子?琉璃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朱衣金帶,心知多半是真的,她知道唐人有嚴格的衣冠制度,卻沒刻意記過,看來是失策了!但此時她要退步已晚,只能淡然道,「我雖是胡人,卻非賤戶,足下一口一個胡人賤戶,卻不知這大慈恩寺所奉何人?又是為何人所建?」

那人頓時張口結舌,佛祖釋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換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長孫皇后也不算正宗的漢人,如此說來自己豈不是大不敬?

琉璃乘機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禮,「請恕小女子先行告退。」說完轉身便走。幾個男子相視一眼,臉上都有驚異之色,連平日最端嚴少語的子隆也不例外,倒是那個叫守約的男子回頭看了琉璃的背影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琉璃壓著步子,盡量鎮定的走了出去,從迴廊到正在俗講的院子不過一百多步的路程,在她的感覺裡竟是無比漫長: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唯恐惹禍上身,剛才一怒之下卻依然露了鋒芒,幸虧沒有遇到真正的惡少,幸虧沒有熟人看見……她慢慢走到舅母幾個身邊,幾個人正聽得入神,並沒多看她一眼。看了看台上那位正眉飛色舞的僧人,琉璃簡直有些感激涕零。

又過了近一刻鐘,俗講才算完畢,僧人又宣講了一番佛理才離開講壇,眾人也漸漸散去。琉璃跟著舅母幾個往外走,不時做賊心虛的四下打量,好在她的霉運似乎已經過去,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寺外,又穩穩當當的坐車回了安家。

安二舅就在上房,滿臉都是笑容,一見琉璃便揮手道,「你且放心,你家阿爺已應了舅父,日後你便住在這裡,婚事也須得舅父同意才能作準!」

琉璃只覺得滿頭烏雲都消散開來,忙規規矩矩的屈膝行禮:「多謝舅父,是外甥女給舅父添麻煩了!」

安二舅哈哈大笑:「哪裡麻煩,為讓安某同意此事,你那庶母就差哭著跪下來求我,你阿爺也好不客氣,我自認得他以來,還未聽他叫過那麼多句阿兄!」

琉璃立時猜到了一二,卻不好細問,只好又含糊謝了一聲便回房梳洗。沒多久,便聽上房傳來了一陣轟然大笑。她放下手中的木梳,忍不住也微笑起來。

而在崇化坊庫狄家院子的上房裡,此時也是好不熱鬧,庫狄延忠一語未了,一貫對他溫柔小意的曹氏便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庫狄延忠滿臉都是不耐煩:「不是你在惦記如何才能安家無法生事,好帶回琉璃麼?你倒說說看,除了再娶一戶正頭娘子,還能有什麼法子?誰叫你是個樂戶!」

曹氏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你如今倒嫌棄起來了?原先你是如何求著我進門的?那時怎麼不說我是樂戶了!」

庫狄延忠的聲音也高了起來:「不是你非要把大娘弄回來麼?我勸你一句,你還是消停些吧!今日的羞辱難道還不夠?」

曹氏怒道,「今日之辱,你能受得,我卻受不得!再說難道托阿兄送的那些禮金就這樣白白丟進水裡?」

庫狄延忠悶悶的道,「說起來,就不該讓大娘去那勞什子教坊!」

曹氏怒道:「教坊有什麼不好?又不缺吃不缺穿,又能學樂舞,還有那樣一步登天的機會……」

庫狄延忠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拍桌子:「好!既然進教坊這般好,明年便把珊瑚送去!也就如了你的願了!」

曹氏頓時大驚,看著庫狄延忠鐵青的臉色,念頭轉了幾下,捂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庫狄延忠越發不耐煩,站起身便走了出去。

看著他摔簾而去的背影,曹氏心裡又急又氣,還又有些害怕,淚水當真流了下來。卻聽門簾一響,卻是珊瑚一頭撲了進來,嘶聲哭道:「阿娘,女兒不要去教坊!」曹氏心裡越發難過,摟著女兒大哭起來。

庫狄延忠在院外轉了一圈,回來時母女倆依然在相對落淚,珊瑚一看見他,立刻過來拉住了他的袍子,「阿爺,不要送珊瑚去教坊!」

庫狄延忠沉默片刻,淡淡的道,「你阿姊去教坊,不是你母親的主意麼?你一提起不也很歡喜麼?你們只說教坊是如何好,原來都是欺我瞞我!卻讓我白白受了今日的羞辱!」

曹氏臉色大變,忙站了起來含淚道,「大郎誤會了,教坊並非虎狼之地,只是珊瑚的容色不及琉璃,樂舞也不及琉璃,性子又爆嘴又笨,去了教坊不但上不去,說不定還要惹禍,我這才不敢讓她去。大郎請想,我若故意要害琉璃,又何必費那麼大心思去教她樂舞禮儀,又托人去照看?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對,卻不是成心要給大郎惹禍,珊瑚更是什麼都不知曉,大郎要怪就怪我一人吧!」

庫狄延忠想了一想,臉色緩了許多,語氣卻依然有些冷:「你們既然知錯,也就罷了,此事不許再提,過幾日五娘要來做客,在她面前更是一個字也不許露!」

庫狄五娘又要來家了?曹氏怔了怔,腦海裡頓時出現了一張順著鼻樑看人的驕傲面孔,這張臉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不過若是……她心思轉動,漸漸有了主意。

第10章 人情冷暖 少年心事

午正時分,西市開市的大鼓終於咚咚的響起,西市的八扇大門同時緩緩打開,等候在外面的商賈魚貫而入,沿著市坊內的大道來到各自店舖裡整理門面、收拾財貨,不多時,前一刻還一片沉寂的西市便又一次成了珍奇滿目、人流如織的繁華極盛之所。

琉璃照例是帶著小檀從西市的南門走了進去,只覺得今日人流似乎分外稠密些,氣氛也略有些怪異,不過她並沒有多想,只是沿著大路走到如意夾纈,跟史掌櫃打了個招呼,便挑簾進了為她專辟的一間畫室,進屋才摘下帷帽,小檀也熟練的生起了炭盆。

從大慈恩寺回來的第二天,琉璃便來到了如意夾纈開始了她的畫工生涯。畫染織花樣這種事情她當然是輕車熟路,半個月來已畫了的三個樣子。除了武夫人的纏枝牡丹,還為一個姓米的胡商主婦畫了幅五嬰戲的團花夾纈,前天又接下了一幅飄帶對鶴——雖然夾纈花樣可以定制,卻不是什麼圖樣都會接受,必得掌櫃覺得好賣才會同意。好在琉璃前世裡花了一年時間研究唐代染織圖樣,對這個時代的流行風尚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她畫的這三個樣子,便是既新奇漂亮又富貴吉利,掌櫃雖然知道她會畫,卻不知道上手做正式花樣會如何,如今才算是真正信服了。

真正畫夾纈圖樣,原不是拿張紙勾畫出大樣來就行,而是要按照所訂布帛的尺寸計算出木刻花板的大小,然後裁出同等大小的素絹來,在絹上畫出正式的花樣。待刻板時將這張絹畫牢牢的貼在木板上,再用斜刀、圓刀和平刀分別打輪廓、刻明溝等等。最後將一匹新花樣的夾纈染製出來,要一個月左右。琉璃最重視的自然是給未來女皇老媽的纏枝牡丹夾纈,幾乎每一步都要親自去看,好在一切順利,而楊老夫人的生日正是牡丹盛開的三月初,時間也來得及。

待屋裡的溫度上來了些,琉璃搓了搓手,便想磨墨,勾一兩個大樣練手,安家秉承商人作風,早已與琉璃談過畫師的報酬,可以按月給工錢,也可以從自己畫的新花樣夾纈銷售裡分利,琉璃自然選了後者,一者她對自己的專業水準從來都有信心,二者對安家而言,這種分成制也更為保險,如今算來,自己下個月就會有一筆還不錯的收入了……她往硯台裡倒了點水,還未拿起墨條,卻見小檀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低聲道,「大娘,外面有位郎君找你呢。」

還有人到這裡來找她?琉璃有些意外,問道,「是誰?」

小檀笑道,「是一位姓穆的小郎君,說是娘子的表兄。」

穆三郎?琉璃頓時想起了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心裡暗暗納悶,想了想道,「請他到這裡說話吧。」

如意夾纈自有接待貴賓用的雅間,就在琉璃的畫室隔壁,佈置得十分精緻舒適。安靜智原想讓琉璃在那一間作畫的,但琉璃卻喜歡這間的門窗敞亮。穆三郎既然是來找她,自然還是到她的畫室來為好。

穆三郎進來時,一眼便看見這間雪洞般的房間,窗下放著一張極大的高足案幾,上面放了筆墨紙硯等物,靠門處則設了兩張矮榻接待來客,榻上只是鋪了白底藍色雙勝鹿紋的茵褥而已。琉璃也是一身清爽:淺象牙色窄袖翻領長袍,配著玄色長褲,腳下一雙黑色的靴子,頭髮編成了髮辮,一副標準的胡女裝束,通身並無一點裝飾,然而笑容明媚,一雙眼睛光彩熠熠,和那日郊外所見的羞怯女子卻頗有些不同了。

琉璃看見穆三郎有些呆滯的眼神,上前一步笑道,「表兄近日可好?」

穆三郎這才醒過神來,笑了笑,「好,還好。」臉不由有些紅了。

琉璃忍住笑,將穆三郎請到榻上坐下,又讓小檀上了兩杯酪漿,才開口問道,「表兄今日是從哪裡來,怎麼知道琉璃在這裡?」

穆三郎卻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今日是去獨柳樹那邊看了看熱鬧,聽人說大娘在這裡做畫師,便順道來看看。」

他自然不好告訴琉璃,晦日那天他聽說庫狄家要把琉璃送到教坊參選,立刻就去找母親了,母親十分吃驚,卻有些猶豫要不要管這個事情,好容易被他說服找了個借口去庫狄家,卻聽說琉璃竟然在回城的路上走丟了,後來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裡。母親便讓自己不用再過問此事——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親當年關係最好,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的。果然,據說琉璃的父親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現眼,琉璃也再沒回過家。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聽了一句,才知道她竟是到如意夾纈做了畫師。

當時安十一郎還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穆三郎也吃了一驚,這才驚覺自己這些日子對琉璃的關注有些過了頭。他回家想了一夜,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跟母親提了一句。母親卻搖頭不允,說一則是自家是客籍,與琉璃身份不配,二則琉璃的母親已經去世,看她父親和曹氏的模樣,那娘家以後不但不是助力,只怕還是個累贅,就算母親她看在舊日情分上同意了,父親那邊也是絕過不了關的。他便如吃了一記悶棍,鬱鬱了幾日也只得作罷。可今天因來獨柳樹看熱鬧,路過西市大門時也不知怎麼的就順著人流走到了這裡,又在如意夾纈對面發了半日呆,才鼓足勇氣走了進來……

琉璃沒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情,因為「獨柳樹」三個字已經讓她吃了一驚——那並非別處,正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刑場,就在西市的西北門外不遠的一片空地上,而且大多數時候是用以處斬高官貴人的。她忍不住追問,「獨柳樹今日行刑了?」

穆三郎見她問這個,倒是鬆了口氣,點頭道,「正是,今日處斬了好幾個人,說是裡面有三個駙馬,那邊圍得人山人海的,有一個薛駙馬生得相貌堂堂,到死還在大聲喝罵,倒真是條好漢!」

琉璃默然無語:這就是房遺愛謀反案的大結局,死了三個駙馬兩個公主,前後還有三個王爺。而穆三郎所說的那個駙馬,大概是薛萬徹。其中最冤的卻是被賜自盡的吳王。這位相貌英俊、文武雙全的王爺曾被李世民認為是最像自己的兒子,雖然因為長孫無忌的堅決反對而沒有被立為太子,卻依然朝野威望極高。也正因如此,長孫無忌才會利用房遺愛案來陷害他——此刻的長孫無忌已經站在了權力的頂峰,一個案子可以讓他藉機害死兩個聲名顯赫的王爺級政敵,他大概正躊躇滿志覺得天下盡在掌握了吧?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會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寶座的親外甥手裡吧?報應來得如此之快,這場大戲還真是夠血腥,夠刺激!

然而朝堂上的這種廝殺無論怎樣慘烈,距離長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過遙遠,也許對西市的商人們來說,那些大人物的頭顱和鮮血,不過是一個商機——難怪今天來西市的人格外多,也格外興奮……說到底,就算李唐宗室都死光了,難道還能影響到她畫畫掙錢?琉璃不由自嘲的搖了搖頭。

穆三郎看琉璃搖頭不語,以為自己說的殺人什麼的她不愛聽,又有些尷尬起來,半日才道,「聽十一郎說,你的畫如今十分出色,原先你就愛寫寫畫畫的,想來是畫得越發好了。」

琉璃收回思緒,微笑起來,「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愛罷了,琉璃只是喜歡動筆而已。」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她便讓小檀將昨日畫好的聯珠對鶴的圖案拿給他。穆三郎看了一眼,心裡不由有些吃驚:他雖然知道琉璃能畫,卻沒想到她能畫出這樣的大圖來。他十來歲上就在布莊的櫃檯上接待客人,又跟著父親去挑選布料,眼光自然是有的。眼前這幅飄帶對鶴圖對鶴生動,飄帶流麗,穿插著的輕盈的花樹點綴,即使是黑白圖樣也自有種華美大氣之感。他想說好,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詞彙,抬頭看見琉璃正看著自己,目光清澈無比,突然覺得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低下頭來吭哧了半日才道,「原來大娘畫得這般好,我就放心了。」

琉璃奇怪的看著他,有點不大明白他放心什麼了,正想問問他對這個圖案的配色有什麼意見,門外卻傳來了史掌櫃的聲音,「大娘,外頭有位客人想訂一副狩獵圖的夾纈,說是要做什麼屏風。」

琉璃曾經見過唐代的夾纈山水屏風,並不覺得用夾纈做屏風有什麼稀奇,但聽掌櫃的口氣卻似乎很是不以為然,便問道,「以前沒有客人來買夾纈做屏風麼?」掌櫃道,「正是,因此想讓大娘來看看。」

琉璃站了起來,向穆三郎笑道,「表兄可否稍候片刻?」

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起身告辭,但張開嘴說出來的卻是,「好。」眼見琉璃向他點頭一笑,翩然離去,心裡後悔得忍不住想給自己一下:今天自己做的事,說的話沒有一樣不是傻透了的!琉璃心裡不定會怎麼想……正懊惱不已,卻聽門外琉璃「咦」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驚奇。

第11章 故人相見 殫精竭慮

琉璃愣愣的站在門口,只見跟在史掌櫃身後走進來的這位客人,身穿一件嶄新的青色圓領袍,青色帕頭下是一張沉靜俊朗的臉,雖然看上去比記憶裡似乎要蒼白沉鬱一些,但琉璃對人臉向來記得清楚,一眼便認出他正是那天在大慈恩寺裡遇見的人之一,記得當時他給自己讓了路,好像是叫什麼守約的……她忍不住緊張的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生怕那個小公爺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來人顯然也認出了琉璃,看見她目光警惕的掃向自己身後,嘴角微微揚了起來。

掌櫃看出琉璃神色不對,忙問道,「大娘認識這位客官?」

琉璃沒看見有別的人影,轉眼又看見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心裡略有些尷尬,含糊道,「認錯人了。」卻見那人的笑容變得更深了些。

掌櫃忙把客人請入了雅間,三人分賓主坐下,掌櫃笑道,「這是本店的畫師庫狄大娘,不知這位客官如何稱呼?」

來人微笑著向琉璃點點頭,「裴某行九,叨擾了。」

裴九?琉璃突然想起那天那個小公爺似乎也是姓裴,莫非他們是親戚?不知道那個紈褲子弟後來醒過神來之後有沒有發怒記恨,若是如此……她忍不住又看了裴九一眼,卻見他悠然的坐在那裡,雖然言辭溫和,目光澄澈,整個人卻彷彿遠在天邊——有這種氣度的人,想來不至於去討好那種貴公子吧?琉璃的心情莫名的安定了下來。

只聽那裴九道,「裴某在別處見過夾纈的屏風,甚是別緻,正好今日路過貴店,也想訂一幅狩獵圖樣的夾纈來做屏風,卻不知貴店是否能做出合適的花樣來?屏風是家師的壽禮,質地花樣一定要最好的,價錢好說。」

掌櫃陪笑道,「裴君或許不知,本行從來明碼標價,只是裴君所云以夾纈為屏風,一則不知尺寸大小,二則小店的確不曾做過,因此能否試上一試,還要畫師來拿個主意。」

裴九點頭沉吟,「尺寸倒是可以回去量,只是貴店從未做過,若是沒有把握……」他本來想說,「裴某也可以去別處看看」。突然看見琉璃眼睛亮閃閃的看了過來,不由就停住了,只聽她問道,「裴君所見屏風也是狩獵圖案?是幾扇屏風,每扇都是一樣的圖案麼?」

裴九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是一副鹿山石的夾纈屏風,一共六扇,每扇圖案都不一樣。」

琉璃歎了口氣,「此扇屏風必定出自染織坊。」除了染織坊這種官家買賣,民間誰會瘋到為了一件屏風雕六套花板出來?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麼,只有染織坊才能做出來?」

琉璃搖頭,「做出來不難,然則太過昂貴。」

裴九微笑起來,「裴某敢問其詳。」

琉璃看了他一眼,依稀記得上次見他的時候,他是幾個人裡面穿得最舊的,怎麼如今發財了麼?換了新衣不說,還要燒錢做夾纈屏風,索性微笑道,「六扇屏風一萬錢。」她當然是獅子大開口,此時木料人工都不算貴,六套花板成本加上絹底和染料,成本決計不到六千錢,但不說高一些,如何能嚇跑這個暴發戶?

裴九神色淡然的點頭,「好,一個月能出來麼?」

琉璃睜大了眼睛,他真的聽清楚價錢了?整整一萬錢,琉璃最近也仔細打聽過衣冠制度,看他的穿著,不過是個品級最低的九品官員,他一年的俸祿有一萬錢麼?有這錢他為什麼不打個純銀屏風送人?忍不住道,「一個半月,本店規矩,先付一半定金。」

裴九想了想道,「也好。今日卻是沒帶那麼多,明日午後裴某會送五千錢過來,只一樣,屏風夾纈的圖樣是否能讓裴某先過目?若是……」

琉璃點頭道,「若讓裴君失望,本店自然分文不取。」史掌櫃在一邊早已聽傻了眼,萬萬想不到琉璃會如此抬高價錢,也萬萬料不到這個衣著不起眼的年輕人居然就這樣一口答應了下來……等他想插嘴,只見這位裴九已長身而起,「裴某明日午後再過來,屏風圖樣就勞庫狄大娘費心了。」

琉璃也站了起來,大大方方的一笑,「必當盡力而為!」裴九微笑著拱了拱手,轉身離去,掌櫃忙送了出去,琉璃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揚起了頭:若是畫個圖樣還讓古人看不上,她前世十幾年的功夫難道全白瞎了?

待得史掌櫃回轉時,琉璃已經大步走回了自己的畫室,恨不得立刻拿起畫筆才好,一眼看見穆三郎坐在那裡,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還有一個客人。

琉璃的畫室和隔壁的雅間原本只是用木板隔開,穆三郎早把那邊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自從那次在郊外見過琉璃,他一直擔心她過得不好,如今看來,竟是多慮了,她不但氣色鮮亮,而且幾句話就可以談下這樣的大生意……按說他應該放心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見琉璃進來,他慢慢站了起來,勉強笑了笑,「大娘且先忙著,三郎便不打擾了。」

琉璃忙道,「表兄為何不多坐一會兒?作畫的事卻是不急的。」

穆三郎搖頭道,「時辰也不早了,原本就該回家了,以免阿母擔憂。」

琉璃不好再留,只得將他送出大門,眼見他走遠才回轉,心裡微微有些納悶:這位三郎怎麼看起來不大高興,難道是自己怠慢他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對頭,難道是跟以前的琉璃有什麼瓜葛?不過一回到畫室,開始揮筆構圖,這點疑惑立刻便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先動手畫了一張此時較為常見的團花狩獵圖案,看了一眼又丟到了一邊,腦中不由想起了裴九的音容笑貌:此人的氣度其實無論如何也不像個窮官兒或是暴發戶——也許他只是偶然穿了一次舊衣服?她若記的不錯,「裴」是唐代人才最為鼎盛的大姓,不知有多少宰相將軍都是姓裴,最出色者如裴寂、裴矩、裴度、裴行儉等等。這個裴九說不定也是什麼高門子弟,不然,那天的幾個人裡,怎麼就他和那個一臉嚴肅的傢伙對什麼河東公世子不大買賬呢?這種人,既然丟出一萬錢眼睛都不帶眨的,自然不會看得上那種華麗俗艷的圖案,說不得這狩獵圖要走典雅古樸風了……

直到西市閉市,琉璃都在屋裡推敲四幅屏風夾纈的圖案設計,草稿畫了又扔,扔了再畫,回到安家吃飯時也是恍恍惚惚。小檀早把下午的事情告訴了石氏,不多時大家就都知道了,一方面固然有些驚奇,另一方面也看著琉璃神遊天外、比比畫畫的樣子覺得好笑,安六郎還特意跑到琉璃面前伸手晃了晃,卻見琉璃愣愣的瞪著自己,只好歎著氣又坐了回去。

食不知味的吃空了眼前的碗,琉璃便立刻告退回了自己房間——安家如今又給琉璃收拾出來一間廂房,裡面也佈置了高案、筆墨紙硯等物,琉璃忙到半夜,心裡大致有了幾個底稿,才上床合了一會兒眼睛。第二日一大早又起床磨墨,這次卻是一氣呵成,六幅大樣兩個多時辰便都勾畫完畢。

安靜智與石氏聽說畫好了,忙過來看了一眼,卻見是一套四季狩獵圖,中間四幅是春獵白兔,夏獵猛虎,秋獵肥鹿,冬獵蒼狼,外面兩幅是山石樹木,圖案並不十分繁複,甚至略帶古拙,但人馬、草木、野獸都勾畫得十分簡潔傳神,圖案疏密有致、動靜得宜,不由又是感歎,又有些迷惑,只覺得和平日所見的圖樣都不大一樣——他們自然不清楚,這種圖樣其實已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染織圖案,而近似於真正的畫作,只是囿於此時的印染技術,不及畫作精細而已。

待到西市開市的時間,琉璃興沖沖的捧著畫樣來到如意夾纈,進了自己的畫室,便將畫用漿糊貼在了牆上,左右端詳,心裡也頗有幾分得意:從這幾幅畫來看,自己這一世的水準似乎已比前世略微高了一些,起碼多了一份周密和沉穩。

正看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舒緩溫潤的聲音,「這就是你畫的六聯屏風狩獵圖?」琉璃回頭一看,正是裴九,也在目不轉睛的看著貼在牆上的圖樣。掌櫃在他身後笑著向琉璃點了點頭。

琉璃微笑道,「裴君以為如何?」

裴九的目光在琉璃的臉上停了停,又看向牆上的畫,長長的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琉璃不由有些緊張起來,忙問,「哪裡不好?」

裴九接著歎了口氣,沉默片刻才道,「裴某回家才發現,家里餘錢不多,原想找個借口來把這夾纈退了,可畫得這樣好,叫裴某借口都找不到,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愣了一愣,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不由有些惱火,抬頭想說什麼,卻見裴九正笑著看向自己,明顯上揚的嘴角劃出一個溫暖的弧度,微微瞇起的眼睛卻閃動著戲謔的明亮光芒。琉璃只覺得心裡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了一步,垂下了雙眸。史掌櫃也被嚇了一跳,聽到後面這話才算放下心來,趕上一步笑道,「裴君真會頑笑。」

裴九看了琉璃一眼,見她剛才還生動之極的臉已在轉瞬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不由笑著搖搖頭,回頭對今天跟來的僕人道,「阿成,去把車上的錢搬下來。」又對掌櫃道,「可需要寫個字據?」

掌櫃點頭道,「這是自然,剩下五千錢,便勞煩裴君一個半月後交貨時付,若是本店做壞了裴君的東西或是延誤了時間,亦是要賠償的。」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早已擬定好的一式兩份文書,裴九看了幾眼,點了點頭,「貴店倒是周密。」眼睛便看向高几上的筆墨紙硯。琉璃只得默然走到案幾邊倒水研墨。

裴九正要提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卻聽門外傳來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庫狄大娘是在這裡嗎?」

第12章 步步緊逼 兵來將擋

琉璃抬起頭,心裡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小檀已經快步走了出去,不過片刻聽得環珮夾雜著腳步聲響,進了隔壁的雅間。小檀也挑簾進來,走到琉璃身邊低聲道,「大娘,來人說是大娘的親姑母,臉色似有些不大好。」

親姑母?琉璃的心不由一沉,庫狄延忠有兩個姐妹,大姐聽說是遠嫁的,她不曾見過,那妹子卻是嫁入了一戶高門做滕,似乎也是有品級的貴人,她一年也來不了兩次庫狄家,每次卻都整得聲勢浩大。看庫狄延忠的那架勢,恨不得黃土鋪地,淨水灑街的去接他這個妹子。琉璃對這位姑母也無法不印象深刻,因為她每次看向琉璃的眼光都好像是在看著一隻流浪狗。當然,比起珊瑚來,她還算好的——姑母大人看向珊瑚的眼神,就像看見了一堆垃圾。

琉璃經常十二分的納悶:難道哥哥娶了胡人,居然比妹妹去做妾還丟臉麼?這算是什麼邏輯?姑母和曹氏不應該正好同病相憐麼,為什麼她最看不起的卻是曹氏?據說這位姑母也是有一個兒子的,只是似乎沒有來過庫狄家。對了,她嫁的就是什麼「洗馬裴」家的裴都尉,住在高門雲集的永興坊……想到此處,琉璃不由看了裴九一眼——自己跟這些姓裴的難道是八字不合?

裴九已經簽下名字,又把文書交給了史掌櫃,見琉璃看向自己,便微笑道,「庫狄大娘先招待貴親要緊,夾纈尺寸稍後再議不遲。」

琉璃只得點頭致歉,帶著小檀走到隔壁雅間。一眼便看見小姑母庫狄氏陰鬱的臉,她生得與庫狄延忠頗有幾分相似,五官甚是精緻秀麗,只是此時那張雪白的芙蓉秀臉直如能滴下水一般,她背後站著兩個衣飾華麗的婢女,眼神也頗為不善。琉璃垂下眼睛,深深的一福,「琉璃見過姑母。」

庫狄氏冷冷的看著琉璃:她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但梳著胡人的髮式、穿著胡人的衣服,又在胡人店裡做畫師,這算是怎麼回事?庫狄家的臉都要給她丟盡了,虧自己以前還認為她好歹算是知禮的!

琉璃見庫狄氏久久不開口,心裡知道她是真的惱了,也不知庫狄延忠和曹氏跟她說了什麼,想了想只得低聲道,「琉璃沒有稟告姑母就住到了舅父家,是琉璃不對,只是事急從權,若非如此,琉璃今日已是教坊的一名女樂,琉璃雖然愚鈍,卻也不願去做那賤戶,給祖宗蒙羞。」

庫狄氏震驚的瞪大了眼睛,「教坊女樂?你為何會去當教坊女樂?」

原來庫狄氏是今日午前到的庫狄家,這次她原是有些打算的,第一個要見的便是琉璃,沒有見到人便再三追問,後來還是曹氏悄悄告訴她,琉璃如今已經住到了她那胡人舅父家中,聽說還在西市拋頭露面的給胡人店舖做什麼畫師,那胡人甚是囂張,不但不許他們接琉璃回去,還逼著他們同意以後琉璃的婚事也須由他們做主。

庫狄氏頓時勃然大怒,此事欺人太甚,那胡商真當庫狄家無人麼?再者,若是讓那胡商做主把她配了人家,她的打算豈不是要落空?雖然家裡還有個珊瑚,但珊瑚生得不及琉璃不說,性子也是不好拿捏的,卻不是合適的人選!因此她打聽清楚了地方,便氣勢洶洶的帶人來找琉璃,倒是要看看這個一貫怯弱的侄女如今成了什麼樣子,沒想到琉璃卻會說出什麼教坊女樂來。

琉璃心裡微微一鬆,臉上也帶出了幾分驚詫的神色,「阿爺不曾跟姑母說麼?庶母從一年多前便定下要將琉璃送入教坊,二月初一就是參選之期。琉璃原也不敢不去的,恰好晦日那天從郊外回來之時,庶母不許琉璃坐車,琉璃跟不及車便迷了路,幸得遇見了舅母。舅父見琉璃形容狼狽,阿爺又上門來要接琉璃去參選,舅父知道了教坊的事情,一怒之下便不許琉璃再回去。」

庫狄氏越聽越驚,卻也知道此事重大,琉璃絕不敢撒謊。她心中暗恨:阿兄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情也不跟自己說一聲,好在自己是先找了琉璃而不是安家,不然一分說起來,豈不是自取其辱?誰家舅父忍得自家外甥女被送入教坊?

這樣一想,她心裡的盛氣不知不覺便洩了七八分,看著琉璃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半年多不見,琉璃個子似乎高了不少,眉目也更見清麗,雖然一身胡服,卻舉止大方神態嫻靜,倒是更加出落了……

琉璃本來見她神色緩和下來,心裡已是有了幾分篤定,卻看見她這樣上上下下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又有些發毛,忙笑道,「姑母可要用些什麼?西市有極好的酪漿。」

庫狄氏擺了擺手,對琉璃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先坐下說話。」又回頭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那兩名婢女忙退到了門外,小檀猶疑了片刻,見琉璃無奈的給自己丟了個眼色,只得也轉身退了出去。

琉璃走到庫狄氏對面靜靜的跪坐了下來,恭敬的看著庫狄氏,心裡卻已經警惕到了極點,庫狄氏見她舉止合度,暗暗點頭,笑得越發和善,柔聲道,「大娘,你今年便十五了,日後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心裡一緊,隱隱猜到了幾分,垂頭道,「此事阿爺已讓舅父做主,琉璃不敢有什麼打算。」

庫狄氏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舅父不過是胡商,認得的也是些商賈之輩,你難道也想嫁個胡人不成?」

琉璃心裡苦笑一聲:只怕還真沒有啥正經的胡商人家能看得上自己,面上只能保持謙卑模樣,只是重複道,「此事自有舅父做主,琉璃不敢置喙。」——她在安家住了這半個多月,隱隱知道安家與在朝的胡人官吏都頗有些交情,想來這位姑母不過是個高門的媵妾,安家還真未必會有多畏懼她。

庫狄氏見琉璃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裡的火氣又慢慢拱了起來,聲音也高了兩分,「你到底是庫狄家女兒還是那胡人家女兒?此次來之前,姑母已跟你父親說好,你的婚事不能由那胡人做主,姑母這裡自有大好姻緣,總不能任由你嫁了胡人,辱沒了庫狄家的門庭!」

琉璃心道果然如此,暗暗冷哼了一聲,卻只是低頭不語。庫狄氏見她神情還算安順,聲音便緩了下來,「你也知道,姑母嫁的裴府是洗馬裴的嫡支,門庭最是高貴不過,裴家的嫡長子二郎更是長安有名的年輕俊傑,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貴重,去年已然舉明經出仕,轉眼便要平步青雲的。他娶的夫人至今沒有生養,因此上要尋一門貴妾,嫁過去便要跟去任上,比正經夫人也不差什麼,生了兒子更是洗馬裴家正經的長子長孫!」

說到這裡,庫狄氏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還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微覺洩氣,只得接著道,「這樣的好親事,姑母第一個便想到了你。你且想想,你雖是良家,容貌又好,卻長得太似胡人,高門絕不會娶你為妻,如今差些的人家又要挑嫁妝,難道你要嫁到那小戶人家去終日操勞不成?還是真的嫁個胡商,做個胡婦?若是嫁入裴家,除了名頭略差些,哪一樣不是最難得的?你卻不知,姑母今日只略提了提,那曹氏就恨不得跪下求我將珊瑚帶攜過去,姑母想著那珊瑚如何能跟你比,這才來了西市找你,你若能爭氣,這好事便是你的……」

琉璃此時如何不明白,姑母嫁的裴家要給嫡長子納妾,姑母自然想著拉個自己人進去,也好在後宅再有個幫手,什麼貴妾,什麼長子,好大一個月餅,可惜卻不是自己好的那一口!只是,若是按她所說,此事絕不是她能一個人妾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才會讓她「爭氣」——「爭氣」她是不會的,「放氣」她倒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想到此處,琉璃低聲道,「多謝姑母抬愛,只是琉璃是個膽怯沒見識的,不能與姑母相比,如何能配上裴家的門庭?」

這話庫狄氏倒是愛聽,笑道,「你怕什麼,凡事自然有姑母安排,你過兩日便回家去,到時只要打扮得體體面面的跟姑母去游一次春,你這樣的人才,還怕裴二郎看不上?」那裴二郎眼光的確是高,以他那脾性,她原本也沒有指望這個長著胡人面孔的侄女兒,沒想到那邊卻說他已改了口,說是胡漢不論,一定要絕色又聰穎的,這才讓她動了這個心思,想來琉璃還真說不定能合了他的眼緣……

琉璃心裡卻安定了一些:原來還要相親,這就是八字還沒一撇吶!不過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的好,她搖頭道,「此事姑母還是與舅父商議為好,琉璃不敢自專。只是說到回家,琉璃只怕若真回了家,未必能平安等到游春之日。」

庫狄氏聽了她頭半句話本想發火,聽到後半句卻又一愣,她是大家族的後宅婦人,如何不明白這話只怕不是危言聳聽。看琉璃這樣大約也是動心了,只是不敢惹了舅家,也不敢回去,這樣的軟性子倒也好,至於那胡人,她自有法子拿捏他!庫狄氏便點了點頭,「也罷,姑母便去找你舅父說話!你且在家等著,再莫拋頭露面,須知名聲不好聽。」說完便站了起來,昂然而去。

琉璃略低著頭起身送她出去,見她身影已經消失,才回頭對小檀急促道,「你快去找舅父舅母報信,說是姑母要接琉璃去春遊,實則是給人相看。請舅母一定幫琉璃推脫,若實在推不開……便一定要堅持讓我那妹子珊瑚一道去,以免讓人說嘴。」

小檀忙應了一聲,向外跑了出去,此時院裡無人,琉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心裡鬱悶無比:這就是人在畫室坐,禍從天上來?還是天下當妾的都很喜歡介紹別人從事這項職業?她恨恨的長出了一口氣,才沉著臉走進自己的畫室,迎面卻看見了一張微笑的臉。

第13章 筆墨之鑒 形勢逼人

他怎麼還沒有走?琉璃瞪著那位神情悠閒的站在案幾之後,手裡還握著一支毛筆的老兄,大腦有短暫的停擺,隨即才想到他是在等著自己商量夾纈的尺寸。她垂下眼睛,無聲的深呼吸了一下,抬眸時臉上已經換上了溫和的微笑,「有勞裴君久候了。」

裴九看著眼前這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又想到剛才聽到的那番對話,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看樣子她對當裴二的妾沒什麼興趣——就像她對討好小公爺沒什麼興趣一樣;又真是個聰敏的,能那樣不動聲色的推出舅家的擋箭牌,又能立刻想到庶妹這個棋子。只可惜她對裴氏家族的能量實在看得太輕了些,而且她也想不到要相看的人會是那位吧?裴二雖說不好女色,但對她或許也會例外。畢竟能輕描淡寫把裴如琢臊得連茶都沒臉去喝了的女子,實在是太少見了些……她的小花招,說不定都起不了什麼作用。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卻淡淡的笑指著桌上的一張紙道,「屏風尺寸裴某都已量好,適才已寫在紙上。左右無事,又借用了貴店的筆墨紙張塗抹了幾筆,著實抱歉。」

唐人熱愛書法,這個琉璃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愛到等人這會兒功夫居然練起了大字,倒是讓她有些意外。她自然只能笑道,「小店紙筆粗劣,能為裴君所用乃是榮幸。」說著拿起那張記錄尺寸的紙看了一眼,心裡頓時一驚:尺寸倒也沒什麼,每幅屏風一尺九寸一分寬,四尺六寸長,是尋常的尺寸,但這筆字寫得也太漂亮了吧!在琉璃的印象裡,盛唐之前的書法以楷書著稱,所謂初唐四大家多是寫得一筆清秀的楷書,但裴九寫的卻是隸書,結構嚴整筆觸雄渾而不失靈動,自有一種磅礡大氣。她忍不住脫口讚了聲,「好字!」

裴九不由驚異的抬起頭來:她畫得一筆好畫也就罷了,胡人中原本就頗出了幾個畫家,難道還能辨別書法好壞不成?他的字並不是時下流行的清瘦楷書,能欣賞者只怕真要些功底。在眼前這張安靜隱忍的面孔下面,到底藏了一個什麼樣的人?他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她一眼,嘴裡卻淡淡的道,「過獎了。不知這尺寸可有問題?」

琉璃忙道,「沒問題。」一面又拿起裴九放在下面的兩張紙看了一眼,這兩張他寫得是草書,分別寫了兩首五言絕句,字跡飛揚勁逸,也是教科書級別的好字,卻同樣不是時下所推崇的。歷來書畫同源,琉璃也寫得一手還算湊合的小楷,此時見到這樣的佳作,忍不住道,「裴君,這幾張字可否留給小店?」抬頭卻看見裴九深邃的眼神,隨後才是沉默的點頭。

眼見無事,裴九又語氣平淡的說了幾句拜託、再會之類的話,琉璃也禮數周全的道了別,簾子還未落下,她已喜滋滋的拿起了一張草書,左右細看。卻沒有看見已經走出門口的裴九又回頭看了一眼,一種奇異的表情在他的淡然的臉上轉瞬即逝。

接下來這半日,琉璃卻有些靜不下心來,雖說小檀早已回報話帶到了,但想起庫狄氏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她便隱隱有些不安。雖然已按照屏風尺寸裁出了相應大小的素絹,她卻遲遲無法動筆,眼見快到閉市時分,索性便先帶著小檀回了安家。剛剛進了後院,還沒走到上房,她便聽見屋裡傳來一陣愉快的笑聲——是庫狄氏的笑聲!琉璃的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

她停下腳步,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進去,只見門簾高高挑起,庫狄氏已揚頭走了出來,神情頗為愉悅,身後半步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打扮得也甚是富貴,隨後才是舅母石氏的身影。

一眼看見琉璃站在下面,庫狄氏又笑著轉頭對那貴婦道,「真巧,十六娘,這就是剛才說的我那侄女兒。」

琉璃只得上前見了禮,庫狄氏便指著那個貴婦道,「這是裴夫人。」

怎麼又是姓裴的?琉璃心裡滋滋的冒著小火花,咬牙垂頭不語。

那個裴十六娘卻一把拉住琉璃上下的看,半天才笑道,「居然是這樣的美人兒,當真是花朵兒一般,難怪五娘如此上心。」又從手上退下了一個金鐲子,死活塞到了琉璃手裡,琉璃只說不敢收,庫狄氏卻笑道,「你就收了吧,不過是長輩的一點心意。」說到「長輩」二字,又頗有深意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只得含笑謝了,卻忍不住看了一眼石氏,只見石氏滿臉都是笑容,看到自己的目光卻挑了挑眉,微微搖頭,心裡不由越發有些發涼。

庫狄氏又笑道,「石夫人倒真是疼大娘的,我這做姑母的也就放心了,以後大娘就拜託石夫人照料,過些日子少不得還要來打擾貴府。」

石氏也笑道,「庫狄娘子說哪裡話,正是求之不得呢。」

幾個人又說了些客套話,庫狄氏和裴氏才告別而去,琉璃少不得和石氏一道將她們送到門口,臨走庫狄氏又拍了拍琉璃的手,意味深長的向她笑了笑,「你只在這裡好好等著,過些天姑母會來接你。」這才轉身上車。

琉璃和石氏站在門口,目送著兩輛車消失在街角轉彎處,石氏歎了口氣,看著琉璃道,「適才那裴娘子,是你姑母所嫁裴家旁支的女兒,也是西市市丞的夫人。」

琉璃心中微震,頓時明白過來:長安的東西市都是由一位市令和兩位市丞管理,尤其是市丞,雖然官職卑微,卻正經是各商賈的「現管」,難怪……她只能低聲道,「琉璃給舅父舅母添麻煩了。」

石氏搖了搖頭,「你不怪舅母就好,舅母原就聽說你有個姑母進了高門做滕,卻沒想到是裴家,這朝廷內外裴姓的官員不知凡幾,相爺侯爺都有好幾家。唉,你姑母又只說要接你出去玩一天,實在無從推脫。只是剛才舅母也說了要你們姐妹一起去,互相有個照應才好,你姑母倒也點了頭。大娘,你說你姑母是接你去遊玩,是為了讓人相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只得將庫狄氏下午來店裡所說的話又大致說了一遍,石氏沉吟道,「適才舅母聽她們的話音,似乎是裴都尉的原配夫人前兩年已經去了,這兩年多都是裴家女兒在主持中饋,如今孝期已滿女兒要出嫁,裴都尉便讓你姑母去協助著料理,想來正是亂著的時候,難怪你姑母要如此安排。既然那裴二郎是嫡長子,那便是日後的家主,若真像她說的那樣……」

琉璃停下腳步,抬頭看著石氏認認真真道,「舅母,琉璃寧可一生不嫁,實不願為人妾室。」

石氏怔了怔,看著琉璃平靜卻決然的臉,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琉璃低頭想了一回,微笑著抬起頭來,「明日琉璃想回庫狄家一趟,要借舅母的頭面一用,另外還請舅母借琉璃幾個婢女僕婦。」

第14章 故地重遊 煽風點火

早間的晨鼓聲已經停歇了良久,位於小巷深處的庫狄家才緩緩打開大門,一個老蒼頭弓腰走了出來,將門口略掃了幾下,算是完成了每天的例行任務:自家平日輕易不會有客人上門,昨日那位姑奶奶剛剛來過,大門早已收拾得格外乾淨,今日更可以偷懶了……

他剛想回身,卻聽見車輪轆轆的聲音,抬頭一看,只見是一輛驢車已到了近前,拉車的兩頭健驢都是一身油亮的黑毛,看著分外精神。車伕「吁」的一聲將車停了下來,車簾一挑,先是出來了兩個盤著髮辮的胡婢,隨後才是一個打扮華麗的小娘子扶著婢女的手不緊不慢的下了車,向大門走了過來。

老蒼頭揉了揉眼睛,只覺得這位小娘子很是眼熟,等她開口了句「普伯,勞煩稟告阿爺,女兒回來請安。」他這才恍然大悟:這不是大娘麼?只是眼前之人的打扮氣度,讓他簡直無法和那個終日低頭不語的女子聯繫起來……怔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急忙忙的轉身進去,過了片刻又跑了出來:「阿郎請大娘去上房。」

琉璃點點頭,一個婢女不動聲色的遞給普伯一個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驚,手一捻,知道裡面裝了十來個大錢,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露出來了,感恩不迭的引著琉璃和她帶的婢女僕婦向上房走去。

庫狄家並不寬敞,繞過照壁便是一進小小的院子,庭中種了一棵棗樹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當年也還齊整,只是多年沒有重新修葺過,顯得有些陳舊了。

一進院子,琉璃目光就落在西廂最把角的那小房間上,屋子房門緊閉,灰撲撲的門簾有氣無力的耷拉在門口。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當時安氏去世,原來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氣,便被從原來的房間挪了出來,說是怕過了病氣給家人,從此卻再也沒有換過房間。至於她自己,從最早躺在床上無人過問,也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到後來饑一頓飽一頓的捱著日子,開始悄悄學著需要學習的一切東西;再到開口說話,一面練習樂舞禮儀,一面謀求脫身之道:這三年,給她留下的記憶實在談不上美好……

上房門口,阿葉睜大眼睛看著越走越近的琉璃,嘴巴幾乎都合不攏了:就是因為走丟了琉璃,她可是挨了娘子好一頓打,心裡早發過千萬個毒誓等琉璃回來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這個婢女簇擁、穿金戴銀的貴女,卻遠遠超出了她對琉璃的全部想像。還沒等她們一行人走近,她已經不由自主滿臉堆笑的掀起了簾子。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正房裡,庫狄延忠正襟危坐於西首的榻上,臉上幾乎沒有表情,而他身邊的曹氏則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圓。

琉璃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然後緩緩站起身子,好讓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穿著鵝黃色散花夾纈短襖配同色齊胸襦裙,外面是湖藍色聯珠對雀的錦半臂和一條泥金杏色披帛,頭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搖,蜻蜓的眼睛是兩顆血紅的寶石,而翅膀那薄薄的金箔會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輕輕顫動,看起來就像活的一般。

曹氏自然是識貨的,眼珠子幾乎鑲在那步搖上拔不下來。庫狄延忠看著這通身富貴的女兒,慢慢的也皺緊了眉頭,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來有何事?」

琉璃低下頭輕聲道:「女兒一則是來給父親請安,二則也是回來拿幾樣阿母留給女兒的東西。」

曹氏忍不住道:「你還有臉回來拿東西?」

琉璃聲音依然很輕,「別的也就罷了,只那面錯金銀的菱花鏡,是阿母生前心愛之物,女兒想拿著做個念想。」

曹氏皺眉道:「那不是你妹子在用的麼?」心裡倒是有些疑惑:這面鏡子是她從琉璃房中拿給女兒的……莫不成真是安氏的東西?

琉璃抬起眼睛看著庫狄延忠道:「那面鏡子是阿母的,下面還有小小的安字,確是阿母所有。」——她雖然沒有以前的記憶,但字還是認得的,何況作為珊瑚最心愛的「戰利品」,來歷不問可知。

庫狄隱隱約約也知道這面鏡子,心裡微覺惱火,沉聲道:「一面鏡子罷了,既然已經給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還非得拿回去?」

琉璃歎了口氣:「鏡子雖小,卻阿母留給琉璃的東西,若是珊瑚實在喜歡這鏡子,不如將那套珍珠的頭面還給琉璃也是一樣。」那套頭面她記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從她的梳妝盒裡拿走的,當時還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瞅了庫狄延忠一眼,聲音大了兩分:「你向來是個知禮的,怎麼如今這般斤斤計較了?知道的說是不忘亡母,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來示威,是怪你阿爺和我以前慢待了你!」

庫狄延忠的臉色果然更沉了幾分,琉璃卻是垂目不語,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是不打算退讓,曹氏正要再開口,卻見簾子一掀,珊瑚已一陣風般捲了進來,伸手就要推琉璃。琉璃身後一個身量高大的婢女早一步搶上來擋在了她面前。珊瑚怔了怔,罵道:「你這個賤婢,也敢擋路?」

那個婢女冷冷的道:「婢子卻不是你家的奴婢!」說著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見她目光不善,心裡有些怯了,忙看向庫狄延忠,「阿爺!」

庫狄延忠臉也沉了下來,「大娘,你帶的奴婢好沒規矩!」

琉璃並不答話,她身後的小檀卻笑了起來,聲音清脆的道:「此言奴婢們不敢當,奴婢們雖然出身商戶,原是不懂什麼規矩,卻也不能眼睜睜見大娘被一個庶妹打了去。難道這就是貴府的規矩,倒真是讓奴婢們開了眼界,回去一定要好生請教這坊裡的族老們,或者崇化坊便是這風氣也未可知!」

庫狄延忠的臉色不由變了,咬了咬牙厲聲道:「珊瑚,出去!這三日沒我吩咐,一步不許出房門!」

珊瑚並不笨,小檀一開口,她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父親這樣發作她,她不由眼圈就紅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卻見琉璃迎著她的目光嫣然一笑。這笑容簡直戳疼了珊瑚的眼睛,她用力一跺腳,甩頭跑了出去。

曹氏臉色大變,微微動了動嘴唇,不知想起什麼,到底一個字沒說出來,只是瞅著琉璃的眼神已變成了明顯的憎恨。

庫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你來就是為了拿回那面鏡子?」

琉璃點了點頭,卻又補充了一句,「女兒還想拿回那副珍珠頭面。」——乘勝追擊,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樣東西回來,為什麼要跟他們客氣?

庫狄延忠的臉色更黑了些,想了想還是對曹氏道:「去把東西拿來!」

曹氏忙道:「大郎……」庫狄延忠陰沉的看了她一眼,頓時把她的下半截話噎了回去。

曹氏只得起身快步出門,不多時,只聽東廂房裡傳來哭叫摔打的聲音,又有曹氏氣急敗壞的喝罵。好一會兒,曹氏才臉色鐵青回來,手上拿著一面鏡子和一個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懷裡一塞。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那面鏡子,又打開匣子看了看裡面的項鏈和珠釵,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轉手將東西交給小檀,這才向庫狄延忠深深的一福,「多謝阿爺,多謝庶母,恭祝阿爺和庶母身子安康,女兒告退。」

庫狄延忠只是冷冷的點了點頭,琉璃也不在意,轉身便帶著兩個婢女走了出去。卻見東廂房珊瑚的房間門口守著阿葉和另一個僕婦,眼神緊張的看著自己一行人。琉璃笑了笑,反而走近了幾步,揚聲道:「珊瑚,姊姊勸你還是莫要生氣了。」

門簾嘩的一下掀了起來,露出一張已經憤怒得有些扭曲了的臉,琉璃臉上的微笑依然不變,「過幾天,咱們姊妹還要一起去姑母那邊,你若不想去,姊姊自會幫你知會姑母一聲。」

珊瑚怔了一下,咬著牙道:「你少胡說,我為何不想去?」

琉璃微微揚起頭,淡淡的道:「你若要去,便換掉這幅臉孔,若還是今日這般,只怕姑母會惱,也會誤了姊姊的事!」

珊瑚看著琉璃因為驕傲而變得容光煥發的臉,臉上的憤怒慢慢變成了冷笑,「你放心!」說完狠狠的撂下簾子,再沒有說一個字。

琉璃看著那落下的簾子,無聲的微笑起來:珊瑚,三年來你都很會帶給人「驚喜」,這一次,你也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第15章 爭芳鬥艷 力爭下游

不知是永徽四年的這個春天來得特別晚,還是裴家選妾程序過於複雜,之後近一個月裡,竟然風平浪靜,還未等到相親大會勝利召開,牡丹夾纈倒是如期完工了。

半透明的華貴紫色中,一朵碗口大的鵝黃色復瓣牡丹嬌艷盛放,和另一朵雪白的單瓣牡丹交相輝映,襯著銅綠色的葉子和石竹、白色的小朵茶花,顯得分外高貴華美,尤其是花蕊處若有若無閃爍的銀色光澤,更為整匹輕紗增加了一份神秘靈動的光彩。

琉璃看到成品時都呆了一呆,記得老師曾說過,唐代的染料最是光艷,有些織品的色彩甚至可以千年如新,但此刻她卻不得不懷疑,那是因為人們不曾見過真正的唐代染織新品,那顏色的飽滿絢麗,簡直可以令人屏息。

武夫人拿到夾纈時更是半晌無語,伸手輕輕摸了上去,點頭歎息了一聲,「真真是國色天香!」

琉璃徹底的鬆了口氣:一個月的功夫總算沒有白花!尤其是花蕊上點染的銀色,還是她靈機一動,想起慈恩寺外那面字跡銀光閃爍的酒旗,又好容易拿到了那塗料配方,反覆試驗才達到了如今的效果。

小小的月娘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伸手在絹上摸了摸,揚起花朵般的小臉笑道:「阿娘,好美的花。」琉璃忍不住蹲下身子對她笑道:「給月娘做條牡丹裙可好?」

自從上次在慈恩寺外見過之後,這已是武夫人第三次帶著女兒月娘來到如意夾纈,琉璃漸漸發現,她真的很閒!大概是因為丈夫三年前便已去世,與賀蘭家的妯娌和武家的嫂子關係也不大好,這位武夫人隔三岔五就會到西市閒逛,天氣轉暖後身邊又多了一個小月娘。不知怎地,琉璃似乎投了她的眼緣,但凡來西市買什麼東西必要到琉璃這裡坐一坐,或是讓琉璃畫幅小畫,或是買半匹夾纈。兩三次下來,連有些認生的月娘都已與琉璃十分熟稔,聽了琉璃的話,便忙不迭的點頭,「好!」

武夫人笑著摸了摸月娘的頭,「小人家家,也知道這是好東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沉吟道:「大娘,這夾纈除了做披帛真還可以做衣裙?」

琉璃想了想才道:「或許可以做件大袖的紗衫,寬寬鬆松披在素色齊胸襦裙外面,定然別緻華麗。」——記得唐代名畫《簪花仕女圖》上就是類似的打扮,時下流行的雖是窄袖緊身的式樣,但這種程度上的新意大約還是可以接受的吧?說著便拿起了那夾纈,幾下折成一個大致的模樣,在身上比了一下——她今天穿的是素面米色衣裳,恰好稱出了牡丹圖案的華美。

武夫人點頭一笑,「的確是好心思!」又皺眉歎道:「你這樣的好年華,略打扮下便是一等一的人才,怎麼卻整日穿得如此素淨?」

琉璃苦笑不語:她又不想給人做妾,打扮得那麼漂亮做什麼,有姑母大人一個人惦記她就吃不消了,再招來別人,她想過幾天自在日子的夢想還不得徹底泡湯?想到兩日後的相親,她不由暗暗祈禱:但願一切都不順利!

可惜她人品的指數顯然並沒有太大改變,待到那日,一大早庫狄氏果然便派了馬車來接琉璃和珊瑚,可直到兩人一道坐著馬車到達裴家在城南的別院,竟是半點意外也沒有出。

琉璃扶著婢女的手下了馬車,心裡自然是好不失望,而跟在她後面的珊瑚看著她的背影,更是差點磨碎了後槽牙——她今天穿的是特意新做的衣裳:寶樹紋的緗色短襖,配銀紅色六幅羅裙,頭上戴的是家裡最好的一支玉蝶流蘇步搖,又壓了幾朵翡翠花鈿,出門攬鏡,自覺人比花姣,比琉璃那天的打扮也不差什麼。卻沒想到琉璃全然不是那天花蝴蝶般的打扮,而是簡簡單單的穿了一件丁香色素面短襦,繫著雪白的綾裙,頭上也只有一跟小小的束髮玉簪。只是那長裙在皎潔中似有柔光流動,細看才能發現一道道精巧的暗紋。她本來就有凝雪般的好肌膚,被這身淡雅清貴的裝束一稱,更顯得眉目秀致,清麗絕倫。

珊瑚一眼看去,恨不得立刻回去換身衣服才好,只是庫狄氏今日跟車來接她們姊妹倆的不但有兩位婢女,還有一位面孔嚴厲的嬤嬤。珊瑚剛想跺腳,那位嬤嬤卻像腦後長了眼睛般回過頭來,刀子般的眼風一掃,她頓時嚇得一個字也不敢說。

她們的馬車從天門街一直出了明德門,直奔終南山方向而去,行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在一處不甚起眼的莊園門口減緩了速度。一路上,珊瑚雖然恨不得一把撕碎琉璃的那條雪綾裙,奈何在那位嬤嬤就坐在她的對面,微閉的眼睛裡似有精光閃動,不時睜開眼睛看看對面的琉璃和珊瑚,又側頭看一眼婢女懷裡緊緊抱著的水瓶和瓶裡那幾支盛開的牡丹花枝。琉璃炫耀般幾次整理裙裾,長裙掃過珊瑚的指尖,她卻硬是一動也不敢動……

眼見快到地方,這位人如其姓的嚴嬤嬤才拿出剪子,剪下瓶裡最大最艷的一朵重瓣紫色牡丹,戴在了琉璃的頭上,又選了一朵半開粉色牡丹,戴在了珊瑚頭上。珊瑚臉色頓時一垮,還未抗議出聲,嚴嬤嬤已冷笑道:「為了今日的斗花,娘子把家裡價值千金的兩株牡丹都剪下來給你們爭臉,難不成還要挑三揀四?你這滿頭的花翠,再戴朵大花像什麼樣子?」珊瑚低了頭不敢吭聲,只是暗地裡把琉璃又咒了幾句:難怪她今天一點花飾不帶,原來早就知道了要鬥花!

琉璃卻暗暗苦笑:她也是昨天才知道是要鬥花的。斗花本是陽春三月里長安仕女們最愛的一種遊戲,為了用最名貴的花朵裝飾髮髻,每到此時全城都是花價暴漲,讓無數奸商大發其財。當然,這些女人之所以這樣燒錢,其實因為斗的不僅僅是花——大家都心知肚明,無論高門賤戶,斗花會其實都是男女相看的絕佳場合,所差別者,無非是民間來得直接,高門來得含蓄而已。

她也真想和珊瑚一樣打扮得比較符合胡人暴發戶的身份,怎奈姑母大人早就送來了衣服,這也罷了,她居然還安排了這樣一位厲害的嬤嬤,若不把她支開,她讓珊瑚跟來的一片苦心豈不是白瞎了……

待到下車走了幾步,琉璃一面用眼角注意著珊瑚的動靜,一面便四下打量,只見這處莊園從外面看雖然毫不打眼,裡面的佈置卻十分大氣,迎面便是一座綠苔斑駁的石屏,一彎從外面引入的碧水悠悠蕩蕩繞屏而過,自有一番古拙情趣。

嚴嬤嬤領著她們繞過石屏,分花拂柳沿著流水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裡走,不多時,水流漸漸匯成一片半畝大的湖面,湖邊東邊是一處小小的涼亭,又連著湖面上架起的迴廊,對面是一棟青瓦粉牆的閣樓。

此時涼亭上已有幾個穿紅戴綠的人影,嚴嬤嬤一直繃著的臉,慢慢放鬆,待走到亭下,已堆滿了笑容。琉璃早已看清,亭中除了庫狄氏外還有三個女子,一個約三十出頭,眉目溫婉,打扮素淨。另外兩位都是年輕女子,個子略高的那位繫著石榴紅裙,頭上是一朵碗口大的紅色牡丹,映得容色更加嬌艷,另一個眉清目秀,頭上是戴著黃色的芍葯。

見琉璃一行人走了過來,亭中的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兩個年輕女子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了琉璃的臉上,那位婦人目光卻在琉璃的雪綾裙上掃了一掃,嘴角微微上揚:「這就是姊姊家的兩個侄女?果然都是少見的好人才!」

庫狄氏神色滿意,笑容也比平日和藹:「她倆平日都不大出門,扭手扭腳的,讓妹妹見笑了。」又跟琉璃和珊瑚介紹道,那婦人姓郝,是庫狄氏的「姐妹」,兩位年輕女子則是她的親戚。琉璃微笑著一一見了禮,對上那兩位打量競爭對手的目光,心裡不由萬分期待:來吧來吧,快把我打倒再踩上一萬腳吧……

幾個人無非是說些閒話,不多時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位年輕女子。有兩位姓裴,應是族親,頭上簪著碗口大小的復瓣牡丹。還有兩位卻是博陵崔家的女兒,大的玉娘正當韶齡,衣著華貴,頭上一朵黃色牡丹花型極為優美,只是神色頗為不耐煩,滿口只問八娘怎麼還未到;小的妍娘才十二三歲,身量未足,神態安靜,卻已很有幾分含苞欲放的美人模樣。最顯眼的,還是與崔家姊妹一道來的衛十二娘,雪白的小臉上生著一對水汪汪的杏子眼,偏偏又戴了一支白色的單瓣牡丹,映著她秀麗的面孔,愈添了幾分嬌柔。

珊瑚原本一腔傲氣而來,見到琉璃先消了一半,見到這衛十二娘又消了三分,此時只默默低頭不語,倒是比平日文靜了許多。

琉璃暗暗有些著急,正有心撩撥她兩句,突然聽見人道:「八娘來了。」

第16章 撞衫風波 明槍暗箭

亭子南面的一條小路上,一名妙齡女子在幾個婢女簇擁下盈盈而來,只見她生得五官端麗,氣質高華,頭上一朵顫巍巍的牡丹花,竟是極少見的墨紫色,身上穿著玉色短襦和一條雪白的綾裙,行動間如雪浪般閃動著優雅的光澤。好幾個人立時回頭去看琉璃——兩人的裙子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琉璃是六幅,八娘卻是八幅,顯得更為飄逸華貴。

庫狄氏心裡不由涼了半截,回頭狠狠的看了郝氏一眼,明白是中了她的圈套——難怪自己剛剛吩咐針線房做條素色裙子,她竟親自送了匹罕見的越州繚綾過來,原想著她是因為自己要接手協理家務來賣個人情,原來是在這裡等著自己!

琉璃簡直喜出望外,臉上忙露出幾分心虛,眼角掃了一掃,只見珊瑚臉上的笑容幾乎要噴薄而出,崔玉娘卻是臉色一沉,重重的哼了一聲,另外幾個女子則不著痕跡的離自己遠了一步,她的心中更是大定。

裴八娘顯然也看見了琉璃的裙子,笑容倒是一絲未變,目光卻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

崔玉娘大約是早就等得不耐煩,快步迎了上去:「這幾個月你倒是藏得嚴實。」

裴八娘歎了口氣:「你道我不想去尋你們?也得能有這閒下來的時辰不是?」

兩人攜手進了亭子,庫狄氏與郝氏又把幾個來客向裴八娘介紹了一遍,裴八娘禮數周到的都問候了一遍,對著琉璃也是笑盈盈的好不客氣。崔玉娘看向琉璃的目光卻很有幾分不善,一個裴家女兒也笑道:「八娘頭上這墨玉當真少見,也就姊姊能配得上這花,卻不像一些眼皮子淺的,戴朵深點的紫牡丹便以為是名花了。」

崔玉娘挑眉一笑:「墨玉就是墨玉,別的花任怎麼學也是學不出那份氣度,白白讓人笑話罷了。」眾人頓時跟著笑起來,眼光自然有意無意瞟向了在座唯一簪了紫色牡丹的琉璃。只有年紀最小的崔十三娘似乎毫無所覺,低頭玩起了手指。

琉璃垂眸不語,心裡頗為意外,她跟主人撞衫自然有些失禮,落下個壞印象,甚至被暗地裡冷遇都算尋常,但名門女子不是最講究氣度的麼?何至於因為這種小事這樣當面羞辱人?

庫狄氏面色變了兩變,插嘴笑道:「說了這半天,咱們也要頑些什麼才好。」又抬頭自言自語般道,「他們彷彿已是樂上了。」

眾人目光都跟著她看了過去,果然對面的閣樓上窗戶已開,人影閃動,看得見有年輕男子憑窗看了過來,兩下相距不過六七丈,當真是眉目可見,笑語可聞。琉璃心裡清楚,這是今日的正戲開演了:按斗花會的規矩,頭上簪花最為名貴者為優勝,但大家更在意的,是參加斗花會的男子詠花的詩句——名為詠花,實則詠人,得詩多者是更大的贏家;而男子那邊所傳出來的詩句好壞,卻也是女子們評價他們的標準。這番明爭暗鬥,倒是郎才女貌四個字的最佳註腳。

眾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開來,庫狄氏又讓人上了棋盤、投壺等物,眾女便開始投壺做耍,一時嬌聲笑語不絕,連珊瑚都湊了過去,唯有琉璃還未舉步便收到了幾道輕蔑的目光,自然識趣是呆在了一邊。

崔玉娘只拉著八娘到一邊說話,低聲笑道:「我可是把人帶來了,這衛十二娘相貌也罷了,難得的是還算知道分寸,家裡又靠著我們崔府,諒她日後也不敢對我姊姊不敬。只是,二郎……姊夫他還真來相看這些人?」

八娘斷然搖頭:「你還不知道阿兄是什麼人?今日他早便約了幾位好友在此吟詩喝酒,是那兩位又上趕子的約了這些女子來斗花,阿兄也就隨她們去了,你莫管她們,咱們且樂咱們的。阿兄此次不但請了程將軍家的大郎,還有那盧升之和駱神童,待會兒定有好詩!」

玉娘不由睜大了眼睛,「盧照鄰和駱賓王?二郎好大的面子!」又笑道:「怪道你今日打扮得如此出色。你家的墨玉養得真是好,我這朵黃鶴翎卻是不及了。」

八娘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自嘲的一笑。崔玉娘臉色頓時有些憤然,「你那庶母也太不知好歹,竟敢讓那胡女和你穿一色的裙子,也不想想,咱們這樣的人家又不是那些眼皮子淺的,恨不能穿胡衣吃胡食家裡放滿胡姬,還自以為這便是第一等的高貴門庭了!你且等著,看我為你出氣!」

自打大唐開國以來,他們這些高門大姓便大不如前,朝廷越來越重視科舉不說,皇家也時時想打壓他們一頭,修的《氏族志》生生將崔氏放到了第三等;更莫說如今朝野上下,胡風蔓延,長孫尉遲之流都站到了他們的頭上……真真是讓人看見這些胡人面孔就來氣,何況是這樣不知好歹的!

八娘聽她越說越不像,雖也心有慼慼,還是笑著搖頭:「罷了罷了,也不過是宮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而已,如今這世道,原不是我等能置喙的,至於那些人,不過是些玩意兒,何必與她們計較?白白跌了身份。」

崔玉娘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你等著看好戲就是了。」又冷笑道:「我姊姊那般溫柔知禮,身子又不好,絕不能讓這種狐媚子去擾了她!」

兩人說笑了一陣,玉娘回頭看了一眼那邊樓上,卻恰好見到一張熟悉的端正面孔,忙推八娘道:「姊夫在看這邊。」

八娘也抬頭去看,果然看見兄長裴炎正憑窗而立,視線卻似乎在看向另一邊,她順著目光一看,落入眼中的正是外面迴廊上一個孤零零的身影,不由一怔:阿兄難道會看上這個胡女?

裴炎並沒有察覺到妹妹的眼光。他原是過來透氣,卻一眼看到了迴廊上的琉璃,越看越是狐疑。眼見那女子走了一步,面孔恰好轉了過來,他忍不住搖了搖頭,果然是她!腦子裡突然浮現出裴如琢那張鐵青的臉,嘴角便揚了起來。

一旁的大郎程務挺最是眼尖,忙湊了過來,看了兩眼便笑道:「子隆好眼光,那位簪紫花的女子果然是個美人!看著似乎是個胡女?」

他這一嗓子頓時把閣樓上六七個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裴炎忙退後一步,皺眉低聲道:「你莫胡說,我只是覺得那女子有些眼熟罷了!」

程務挺神色誇張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幾眼:「什麼女子,怎麼眼熟?居然能讓你笑出來!」裴炎只得壓低聲音,把那天的事情略說了他一遍。程務挺不由拍腿大笑,「原來不但是美人,還是妙人!如琢那廝,活該!」

在座幾個男子,別人也就罷了,駱賓王年方十三,盧照鄰也不過十六歲,兩人都是以神童之名被召入長安,如今分別在鄧王李元裕和道王李元慶府中做著幕僚,最是飛揚跳脫,早就湊了過來,聽得這樣的事情,不由都拊掌大笑,又都趴在窗口看了一回,回頭便要磨墨詠紫牡丹。裴炎哭笑不得,只能由他們去。程務挺往外又看了一眼,笑道:「那邊也開始磨墨了!」

只見亭子裡剛才還各自為戲的女子已湊在了一起,亭中案幾換上了筆墨紙硯等物。卻是崔玉娘提議說,投壺傳花有些無趣,不如寫詩詠花。

寫詩?琉璃大吃一驚,不是說斗花會上女人負責展示風姿,男人負責賣弄風雅麼?怎麼還會有這種高難度節目?卻見裴家的兩個女子已拍手叫好,其餘幾個也紛紛應了,她不由立時便有了種「原來只有自己是文盲」的自卑感;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正是丟人的大好時機?一顆心頓時又安安穩穩的放回了肚子裡。

眼見幾個婢女變戲法般不知從哪裡拿出了成套的筆墨紙硯,琉璃這才明白:門第高貴如裴家女眷,寫詩大概還真是常規表演節目。她看得入神,便沒有留意崔玉娘給自己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上前接手了磨墨的活兒。

過了片刻,卻是那位嬌怯怯的衛十二娘頭一個走到案几旁,提筆寫了幾行字,琉璃探頭一看,是四行端端正正的小楷:「曲水晴日好,常住終南家,照雲猶疑雪,映日漸欺霞。」想來是在詠她頭上的白牡丹。

裴家的一個女兒也忙忙的走了上去,接過筆寫下四句「閒亭繞春色,遠水隱秦源,萼中芳蕊密,葉上粉瓣繁」,正與她簪的粉芍葯應景。

在座諸女多是熟手,不多時一人或四句或八句的都寫了下來,連年紀最小的崔十三娘都寫了四句,「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莫學寒梅恨,常作去年花。」竟是引了來滿堂喝彩。

琉璃看不大出詩句好壞,只覺得除了崔十三娘筆力明顯不足,人人都寫得一筆好字,正在暗暗點頭,卻見眾人的眼光都已經投向了自己——原來只有她和珊瑚沒有動筆。琉璃忙搖頭笑道:「確是不會!」自然又收到了幾道鄙夷的目光。

崔玉娘卻笑道:「偷懶之人卻是要罰的,不如罰你把所有的詩都抄一遍!」

抄詩?琉璃微覺奇怪,不知道她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卻聽姑母庫狄氏已笑道:「你莫掃了大夥兒的興,你的畫雖也不好,卻也不妨獻醜畫上一枝牡丹!」崔玉娘略有些意外的看了琉璃一眼,隨即便滿面笑容的拍手叫了聲「好」。

看著崔玉娘熱切的眼神,琉璃心裡一動,順勢便笑著應了,起身走到案几旁邊,提筆蘸墨,幾下塗抹,眼見一朵碗口大的復瓣牡丹便躍然紙上。

正在此時,那位磨墨的婢女手一抖,一滴墨水濺了出來,婢女忙伸手去擦,不知袖子一帶,硯台突然傾翻,半硯的墨汁都飛濺出去。琉璃驚呆了般閃都沒閃,袖上、裙上頓時全都染滿了黑色的墨汁,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落。

眾人忍不住都驚呼了一聲,庫狄氏第一個站了起來,崔玉娘也喝道:「沒長眼的賤婢,還不快去賠罪!」眼裡卻分明有些笑意。庫狄氏目光一掃,心下雪亮,只能壓下心頭的火氣,回頭對嚴嬤嬤道:「快帶大娘去我那裡換身衣服!」

琉璃這才驚醒過來,低頭疾步走向亭外,不知怎麼的,經過珊瑚時腳下突然一拌,踉踉蹌蹌的摔了出去。

第17章 君子救美 走投無路

隨著「砰」的一聲,一朵剛剛還與人面交相輝映的紫色牡丹摔落在台階下,滾了幾滾,頓時沾滿了塵土。嚴嬤嬤一步搶上扶起了琉璃,卻見她已是髮髻散亂,額角擦破了一道紅痕,本來就有半身墨汁,如今又沾滿了灰塵,真真是狼狽無比。

珊瑚呆呆的站了那裡,怎麼也沒料到自己那下意識的輕輕一拌,會這樣「成果驚人」,她原該感到高興,但對上姑母幾乎要殺人的眼神,心裡卻是一陣恐慌,訥訥的伸手想去扶,琉璃已扶著嚴嬤嬤一步一拐的走出了亭子。

庫狄氏簡直想扶額哀歎,但對著眼前這七八個或幸災樂禍,或驚愕不已的年輕女子,又抬眼看到對面閣樓窗口指指點點的幾個身影,心裡知道此事已經無可挽回,只能對著幾個婢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收拾好了!」

不遠處的閣樓之上,裴炎臉色微沉,程務挺卻搖頭歎道:「真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怪道聖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駱賓王本是聽到亭子裡的驚呼聲才到窗口來看的,只看見剛才還想吟詠的美人兒已經變成了灰人兒,並不明白就裡,忙問,「程兄此言何意?」

程務挺笑道:「程某倒也練過幾年眼力,若是看得不錯,那墨水是婢女故意往她身上潑的,那一跤也是那個戴粉牡丹的女子故意伸腳拌的。」

駱賓王並不知道此次斗花會由來,不由奇道:「那又為何?她們莫不是有仇?」

程務挺心裡有數,只是笑而不語的看了裴炎一眼。裴炎的臉色更是沉了兩分。駱賓王倒是興高采烈的又趴在窗口看了半日,笑道:「那朵白牡丹倒也值得一詠……」回頭想問裴炎那是何人,卻發現,不知何時這位做主人的已經離開。

琉璃此時已換好了衣服,重新淨面梳頭,將額頭上那道擦傷用劉海遮了遮。嚴嬤嬤端詳了半日才皺眉道,「大娘回去時要當心一些。」琉璃苦笑道:「能不回去麼?琉璃實在沒臉再回去!」嚴嬤嬤冷冷的道:「大娘還是聽夫人的安排才好!」

琉璃只好點頭,扶著嚴嬤嬤往外走時,腳下卻瘸得更厲害了,嚴嬤嬤的眉頭不由越皺越緊。兩人剛剛走過一處花木繁茂處,一名年輕男子卻不緊不慢的迎面走了過來。嚴嬤嬤大吃一驚,忙滿臉堆笑的道:「二郎。」

琉璃怔了一下,愕然認出居然也是那天在慈恩寺遇見的人,記得當時他一臉嚴正的指責那個裴如琢「何必與胡姬糾纏」,又聽見身邊嚴嬤嬤這聲「二郎」,心裡更是咯登一下。

裴炎看了看滿臉驚訝的琉璃,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他原是眼裡最是容不得砂子,眼見有人在自家吃了這般啞巴虧,心裡頗不自在,可看見琉璃此刻的模樣,心情不知怎麼地卻好了幾分,面上倒是更加端嚴,沉聲對嚴嬤嬤道:「客人既已受傷,為何不派人趕緊送回城去?」

嚴嬤嬤張口結舌,實在想不到平日從不過問後宅事務二郎怎麼突然管起這種小事來。裴炎臉色更寒:「還不快去備車!」

他生性沉默寡言,卻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嚴嬤嬤忙不迭的行禮:「老奴這就去。」又對琉璃道:「大娘且等一等,老奴去叫人來扶你。」轉身忙忙的跑了。

看看嚴嬤嬤的背影,又看看眼前這個一臉肅然的裴二郎,琉璃只覺得今天的腦子似乎有點不大夠用了,心中正在急轉,此時矯揉造作的說聲「多謝二郎」和退後一步做滿臉警惕狀,到底哪種效果比較噁心人……就聽這位裴二郎似乎有些艱難的開了口:「今日之事,裴某實在抱歉。」

琉璃眨了眨眼睛,頗有點懷疑自己剛才那假摔是不是太過賣力,以至於此刻出現了幻聽:自己好容易才出了這樣一趟洋相,他卻在道哪門子歉?難道說……他認為是他害得自己受了暗算?

裴炎此時跟她相隔不過兩步,只見她那雙清澈的褐色眼睛直愣愣的看著自己,眼裡先是一片困惑,隨即變成了警惕,微風吹起她額頭的碎發,露出一道醒目的傷痕,他只覺得胸口一緊,不由自主收回視線,低聲道了句「裴某告辭」,便快步走了過去。琉璃轉頭看著他的背影急沖沖的消失在小路盡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這又是什麼狀況?

好在沒迷茫多久,兩個婢女一路跑了過來,一左一右扶住琉璃,一個便笑道:「夫人讓奴婢們扶大娘上車,說是不必去告辭了,過幾日她自會來看你。」說完扶著她便往外走。

琉璃的腳傷本有七分是裝出來的,此時簡直都快忘記裝瘸。不多時便來到外面的門口空地,早上接自己的馬車赫然已經停在那裡,等在車邊的嚴嬤嬤幾步搶過來,親自扶著她上了車,一個婢女又趕在頭裡鋪好了坐墊、靠墊,嚴嬤嬤和另外一個婢女小心翼翼的扶著琉璃坐下,就好像她突然變成了一件易碎的珍寶。

這情形詭異得讓琉璃心裡發毛,忙追問嚴嬤嬤自家姑母大人說了什麼,嚴嬤嬤只是道:「夫人擔心大娘受傷耽誤了,讓奴婢們趕緊送大娘回去。」琉璃心知絕不是這麼簡單,突然想起事情就是在遇見裴二郎後變得荒謬起來的,忍不住問,「適才路上遇見的那位,就是貴府的二郎?」

嚴嬤嬤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自然就是!」

琉璃心底裡已經隱隱有了答案,臉色不由漸漸發白,只能趕緊安慰自己,也許那位不過是客氣了一句,下人們就會錯了意。這樣一想,心裡才略微安定了幾分。

馬車一路進城,卻是先去了一家醫館,醫師檢查了琉璃的腳骨,說是無事,又開了瓶止痛化瘀的藥膏,嚴嬤嬤才小心翼翼的一直將琉璃送到安家門口。

石氏見琉璃好好的出去,卻被人扶著回來,自是大驚。好容易等滿口客氣話的嚴嬤嬤走了,忙拉著琉璃道:「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琉璃苦笑著搖頭,索性走了幾步給她看,石氏這才念了句佛,聽琉璃解釋她是裝傷的,笑道:「你倒會作怪,看那嬤嬤陪的小心,可是嚇得狠了!」

琉璃歎了口氣,她其實只是想演好一個競爭上崗失敗的逃兵而已,可問題是,現在真正嚇到的好像是她自己,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多半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只是她心裡的這點僥倖,卻在第二天庫狄氏上門時頓時化為了烏有。庫狄氏幾乎是一陣風般的刮進了她的屋子,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又笑得花兒一般的拍著她的手,「吾兒真真好運道!姑母原以為不成了,不曾想……姑母讓人打聽了,二郎的意思已經有了八九分!你且等著,三日之內,定有准信!」

琉璃看見她的臉色便知道大事不好,聽到這些話只覺得耳邊轟然作響,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庫狄氏只當她是歡喜得狠了:「二郎你也見過了,何等的人才!他如今雖然只是九品,但這樣的家世人品,指日便會高昇,你又是他親自看中的,過不了兩年,你也能做個有品級的!」

她見琉璃依然是怔怔的,又歎道:「你放心,二郎的妻室是正經的名門淑女,身子不好,性子卻是好的,你但凡恭順些,必不會吃排頭。」

琉璃看著庫狄氏的笑臉,心裡已經絞成了一團——她應該一開始就寧死不去的,她應該去之前就摔斷自己的腿!她太過相信自己的計劃,卻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該死的,早知如此,便是那個裴如琢指著自己鼻子罵祖宗三代,她也應該一句話不回。三年的辛苦忍耐,苦心謀劃,難道就這樣毀在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上?

庫狄氏見琉璃目光茫然、神色不定,笑著搖了搖頭,「我且找你舅父和阿爺說話去!」說著又一陣風的出去了。

琉璃頹然坐下,猜也猜得到那邊的情形——舅父舅母會為她和庫狄延忠翻臉,卻絕不會為她得罪裴家,她也沒臉因為這種事情連累他們……看著鏡子裡那張神情淒惶的臉孔,她苦澀的笑了起來:既然是這張臉帶來的禍事,也許,只有毀了它才能消弭禍端。她要的不是錦衣玉食、呼風喚雨,她要的只是一點點自由,一點點尊嚴,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而這一切,根本不需要這張臉!只是……這件事情她還需要好好計劃一下,還有兩天,她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呆坐了小半個時辰,眼見早已過了午時,琉璃霍然站了起來,像往日般拿上帷帽向上房走去。

石氏早已聽到消息,心裡也不大好受,卻不知該跟琉璃說些什麼,見她一如既往的過來說是要去西市,倒是吃了一驚,忙道:「且歇兩日吧。」

琉璃搖頭苦笑,「能去一日是一日,舅母放心,琉璃心中有數。」

石氏歎了口氣,「你能想開便好,咱們婦人多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琉璃神色平靜的點頭,帶著小檀照舊走到如意夾纈,掌櫃卻立刻迎了上來:「正想使人去喚大娘,那裴九郎已等了大娘好一陣子!」

依舊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袍子,依舊是一臉風輕雲淡的表情,琉璃一進畫室,便看見裴九負手站在案幾前,向自己點頭致意時,目光卻在她的額頭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時滿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便開門見山,「勞煩裴君久候,敢問有何見教?」

裴九並不說話,只是淡淡的看了琉璃身後的小檀一眼。他的神色其實依舊十分平靜,但目光裡的壓力卻連琉璃都覺得心裡一凜,小檀更是忙不迭的低頭退了出去。

沉默了片刻,裴九才開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庫狄大娘,河東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個紈褲子弟!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麼?琉璃眉頭緊皺,裴九已接著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經略有流傳,裴如琢最是心高氣傲,斷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眉頭皺得更緊:「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納你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會成為一樁風流美談。」

琉璃縱然滿心悲憤,此時不由也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混賬邏輯?這傢伙腦子被驢踢了麼?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就算自己還擊了一下,怎麼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關係?

裴九卻突然問,「子隆……裴二郎他準備何時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了這裡,脫口道:「說是就這兩三日。」隨即省過神來,「你怎麼知道?」

裴九並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瞼淡然道:「不知你是否已見過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難得的正人君子。你若無異議,便可請貴親盡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琉璃驚訝的看著他,卻見裴九不動聲色的看了與雅間的隔牆一眼,頓時明白過來:他那天聽到了姑母對自己說的話,而且猜到姑母所說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過的那位……是啊,他沒有義務提醒自己這件事,可現在來說這些又是什麼意思?她的確不想給那位紈褲子弟當妾,但同樣不想給這位正人君子當妾!難道在這些姓裴的看來,能當上某人的妾是她的榮幸嗎?上衝的怒火讓琉璃的聲音不受控制的變得有些尖銳,「若是有異議呢?」

裴九神色卻沒有任何改變:「若是如此,裴如琢會在這兩三日便遣媒上門。」

琉璃只覺得雷聲滾滾,經久不息,今天這位裴九的話一句接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足以把她劈得外焦裡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裴如琢為何會知道我在哪裡,你怎知他會派媒人過來?」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為我會知會他。」

第18章 晴天霹靂 一波三折

依舊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袍子,依舊是一臉風輕雲淡的表情,琉璃一進畫室,便看見裴九負手站在案幾前,向自己點頭致意時,目光卻在她的額頭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時滿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後便開門見山,「勞煩裴君久候,敢問有何見教?」

裴九並不說話,只是看了琉璃身後的小檀一眼,神色依舊十分平靜,但連琉璃都突然覺得心裡一凜,回頭一看,小檀已忙不迭的低頭退了出去。

又沉默半響,裴九才開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庫狄大娘,河東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個紈褲子弟!琉璃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張自以為是的輕浮面孔,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麼?卻聽裴九接著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經略有流傳,裴如琢最是心高氣傲,斷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不由皺眉道,「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納你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會成為一樁風流美談。」

琉璃縱然滿心悲憤,此時不由也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混賬邏輯?裴如琢這傢伙腦子被驢踢了麼?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在先,就算自己還擊了一下,怎麼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關係?

裴九卻突然問,「子隆……裴二郎準備何時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了這裡,脫口道,「說是就這兩三日。」隨即省過神來,「你怎麼知道?」

裴九並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瞼淡然道,「不知庫狄大娘是否已見過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難得的正人君子。你若無異議,便可請貴親盡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琉璃驚訝的看著他,卻見裴九不動聲色的看了畫室與雅間隔開的那面薄牆一眼,頓時明白過來:裴九那天一定聽到了姑母對自己說的話,而且早就知道姑母所說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過的那位……是的,他沒有義務告訴自己這個事情,可他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她的確不想給那位紈褲子弟當姬妾,但同樣不想給這位正人君子當貴妾!難道在這些姓裴的看來,能當上某人的妾是她的榮幸嗎?上拱的怒火讓她的聲音不受控制的變得尖銳,「若有異議呢?」

裴九沉默片刻,神色卻沒有任何改變,「若是如此,裴如琢會在這兩三日便遣媒上門。」

琉璃只覺得雷聲滾滾,經久不息,今天這位裴九的話一句接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足以把她劈得外焦裡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裴如琢為何會知道我在哪裡,你怎知他會派媒人過來?」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為我會告訴他。」

……

安靜智這兩天的心情都很不好。

這天午初時分,當他照例在延康坊的明心繡坊檢查賬目,卻被妻子石氏身邊最得力的婢女明朱急忙忙的叫回家去時,心情就越發的壞了。

走在旁邊的明朱偷偷看了安靜智一眼,心裡打鼓:有媒人,而且是官媒娘子,上門來給大娘說親,難道不是好事麼?為何自家娘子會火燒眉毛般跳起來讓她來找阿郎?阿郎怎麼又是這樣一副臉色?她在娘子身邊服侍也有好些年了,還沒看見她這般失態過……卻聽安靜智問道,「你聽清楚了,的確是裴家請來的官媒?娘子還說了什麼?」

明朱忙點頭,「官媒人還是婢子迎進去的,通報時說得清清楚楚是裴家請的。娘子讓婢子出去倒些茶來,只是不知怎麼地,婢子回去時,娘子滿臉都是著急,只讓婢子趕緊找阿郎回家去,卻沒說為何。」

安靜智緊緊的皺起了眉頭。說起來,自打前天琉璃的那位姑母得意洋洋的來安家報了喜,他就覺得心裡憋了股火氣。此前他雖然也覺得琉璃的婚事難為,卻想著還有兩年時間可以慢慢設法,沒想過她會這麼快就被逼得去做妾!虧這孩子這兩天還天天去夾纈鋪做事……但是,那是裴家,那是根深葉茂、大唐開國幾十年來就已經出了好些相爺公爺大將軍、朝廷上下無處不在的裴氏家族,相比之下,他們安氏簡直就是一隻小小的螻蟻,他無論如何也沒這個膽量去橫插一手——認識到這一點,讓他尤其惱火。

只是今天這算是怎麼回事?裴家打發媒人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怎麼找到了自己家,娘子又在著哪門子急?

轉眼已經走到安家門口,大門早已打開,小檀站在門口探頭,看見安靜智和明朱,拍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急促道,「阿郎可算回來了!」說完就跟明朱使了個眼色。

安靜智詫異的看了小檀一眼——官媒會找到自家來就夠奇怪了,更奇怪的是,這兩個婢女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怎麼都是一副火燒火燎的鬼樣子?他心裡驚詫,腳下不由也加快了步伐。來到上房時,只見一位身穿青色襖裙的官媒人正滿臉不耐煩的坐在西首坐榻上,一眼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兩道黑眉毛幾乎沒耷拉到那圓鼓鼓的腮幫子上。石氏陪笑坐在對面。看見安靜智進來,兩個人同時霍地站了起來,安靜智差點退後一步——這位官媒娘子個子居然不比他矮!

只見她先福了一福,「這位可就是安家四郎?」

安靜智定了定神,微一拱手,「鄙人正是。」

官媒的大圓臉上擠了一絲笑容出來,「奴奉裴府之命,來貴府提親,欲納貴府庫狄大娘為妾,只是尊夫人卻說無法做主,如今郎君回來,可否給個准音,奴還需去裴府交差。」

安靜智疑惑的看向石氏:裴家要納大娘為妾,不是早就說好了麼?只是這官媒為何會找到自己頭上來?只見石氏滿臉急色,向自己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心裡不免疑惑,便向她擺了擺手,才對官媒笑道,「這位娘子有所不知,這庫狄大娘只是安某的外甥女,此事安某雖知,卻還請夫人去庫狄府上提親才是。」卻見石氏這才鬆了口氣。

官媒微微皺起眉頭問,「庫狄大娘可是住在此處?」

安靜智點了點頭。官媒道,「這就是了,裴府交代過,庫狄大娘常住貴府,婚事由舅家定下即可,不知安郎君在推脫什麼?莫不是不願意?想河東公府何等門楣,世子又是何等的身份,貴府大娘進去雖是妾室,卻遣了奴來說合,聘禮也由你們來提,卻還要如何?」

安靜智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回頭去看石氏,只見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一臉莫名其妙。安靜智這才道,「這位娘子,你說的是河東公府的裴世子?不是裴都尉家的裴二郎?」

官媒那兩道描得又黑又長的眉毛頓時立了起來,「怎麼郎君也是這話?奴還當尊夫人是糊塗了,這裡難道還有什麼緣故?」

安靜智只覺得頭都大了:怎麼又出來了一個河東公?即使在裴氏家族裡,河東公府也是最顯貴的之一,比起裴都尉那支來又不知要難纏多少,只怕打個噴嚏,就會讓他這樣的小人物頃刻間無處容身。他心下一轉,便打定主意絕不接這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燙手山芋,忙滿面堆笑道,「不瞞這位娘子,此事安某也不知首尾,亦不好過問,不如安某夫婦陪你去庫狄府一趟如何,娘子也好與大娘的父親當面說個明白。」

官媒何等見多識廣,一眼便看出安靜智是打定主意不做這個主了。她簡直想甩臉而去:一個小小的胡商,居然敢跟河東公拿大!但想到裴夫人許下的賞金,到底還是按了按心頭的火氣,點頭道,「也罷,就有勞二位了。」

石氏忙走過來,引著官媒往外走,到了外院,安靜智吩咐人去套了驢車來。不知怎地,驢車卻遲遲不見出來,媒人更是不耐煩起來,安氏夫婦一面著人去催,一面陪著笑臉,半天才見那車才終於被趕了過來。

片刻之後,在庫狄家的門口,這位官媒的臉徹底的黑了下來,聲音都有些變了,「你家阿郎不在?」

普伯苦了臉色,點頭道,「在下如何敢欺瞞郎君和兩位娘子?今日阿郎清早便出去辦事了,也未跟老奴交待何時歸來。」

官媒低頭想了想,轉頭冷冷道,「安家郎君,請給句明示,庫狄大娘是否已經定了人家,還是貴府不願讓大娘進河東公府?」

安靜智忙道,「安某的確不曾聽說大娘已經許人,只是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言,安某做舅父,如何就敢定下?」

官媒又道,「那裴都尉府又是怎麼回事?」

安靜智滿臉誠懇的道,「安某只知大娘的姑母是裴都尉家的媵妾,似乎聽她提過一句,不敢妄加揣度。」——那個女人雖然打了包票,但畢竟只是個妾的身份,裴都尉府的媒人一日未來,這事就一日難說得很,這種時候,他怎麼會拍著胸脯說裴都尉府如何如何,當然是越含糊越好。

官媒盯著安靜智,從他臉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了句告辭,也不肯再坐安家的驢車,便轉身匆匆而去。

眼見這位個頭胖大的官媒人扭動著腰肢消失在小路的拐彎處,安氏夫婦相視一眼,搖了搖頭,正想也上車離去,卻聽普伯壓低了嗓音道,「請留步,我家阿郎請二位到上房說話。」安靜智詫異的回過頭來,卻見庫狄家的大門又打開了一些,自家婢女明朱滿臉警惕的探出頭來。

第19章 左右為難 自有主張

安二舅詫異的回過頭來,卻見庫狄家的大門一開,小檀滿臉警惕的探出頭來。安二舅驚訝得幾乎想揉眼,心裡一轉,已明白了幾分:「是大娘讓你過來的?」

小檀點頭,「大娘已聽說河東公府之事了,適才吩咐奴婢說,阿郎若是帶媒人到庫狄家,便讓婢子去吩咐車伕慢些套車,再過來報信,請她阿爺只推說不在,混過今日再說。大娘說,河東公府勢大,若是當面拒絕了他們,都尉府事又未成,只怕他們覺得是藉故推脫見怪下來;可若是答應,又如何跟姑母交代?阿郎請放心,庫狄家已遣人去知會大娘的姑母了。大娘說,此事因她而起,她已有了打算,絕不會因此拖累了安家。」

安二舅與石氏對視一眼,心裡鬆了口氣,又忙問,「大娘有何打算。」

小檀搖頭道:「奴婢也不知曉,大娘只是讓奴婢告訴她家阿爺,明日河東公府或是裴都尉家有人肯讓步便罷,若是不肯,應了任一家,只怕都會為日後埋下隱患。真到左右為難之時,她自有法子消除日後的禍端。」

安二舅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妥當,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這裡面的為難處他自然早就想到了,不然也不會這樣急著帶人過來,好趕緊脫身事外,只是拖下去的話……思量間不知不覺已進了庫狄家的堂屋。庫狄延忠一步搶了過來,急道:「四郎,你可知今日之事是從何說起?我已派人去找她姑母了,也不知那邊會如何!」

安二舅微微皺起了眉頭,「那你打算如何?」

庫狄延忠長歎一聲,「如今哪有什麼主意,好在琉璃著人送了信來,今日算是混過了,只求她姑母那邊趕緊派人來定下此事,將琉璃立刻送過去也罷!」

安二舅聽著這副賣女避禍的口氣,忍不住冷笑一聲道:「那敢情好?橫豎那河東公世子也不過是裴相爺的嫡孫,大長公主的長子,得罪了又有甚打緊!」

庫狄延忠雖然出身尚可,也讀過幾年書,平日卻不大出門,只是靠著祖上及安氏留下的幾間房收租過活,因怕慣了妹子,滿心覺得裴都尉家就是一等一的豪門。聽得安二舅這話,更沒了主意,「依四郎的主意,難不成要答應了河東公家?」

安二舅冷冷道:「裴都尉家官職雖低些,洗馬裴這一支朝廷上下也有不少官員,你若突然就應了另外的高門,他家拿河東公無可奈何,卻拿咱們沒辦法麼?」

庫狄延忠目瞪口呆,忙一把抓住了安二舅的手,「四郎,阿兄,你說如何是好,你可一定要拿個主意,救救我們這一家子!」

安二舅搖了搖頭,「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那媒人今日發怒而去的模樣,若是河東公府願意就此罷休最好,或是大娘姑母那邊肯退讓一步,咱們也沒有什麼可愁的,若是兩家都不肯……」

庫狄延忠忙問,「那又如何?」

安二舅歎了口氣道:「大娘說她自有主意,必不會連累家人。」話音未落,就見曹氏從裡間衝了出來,一把抓住庫狄延忠叫道:「大郎,不能聽她的,今日之禍就是她惹出來了,若再聽了她的話得罪了那些人,咱們全家老小該如何是好?」

安二舅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庫狄延忠看了看安二舅的臉色,也拉下臉道:「你吵嚷什麼,也要聽四郎將話說完才好。」

安二舅卻道:「你若有什麼主意,不妨說來一聽。」

曹氏不由怔住了,想了半日才道:「這麼大的事怎能聽她的,不論她選哪家都是去享福,我等一個不小心,卻是滿門要受她的連累!」

安二舅冷笑道:「那若是聽你的呢?」

曹氏咬咬牙道:「不如都不應,說不定得罪還有限些。」——無論琉璃去了哪家,此後就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既然左右是得罪人,又怎麼能便宜了她去!

庫狄延忠跺腳道:「胡鬧!」

安二舅卻沉吟起來,他做生意時若是遇到兩個貴人爭一樣東西,遇到能講道理的,無非是價高者得,若是兩個都不講道理,便只能或說東西不好,或是找個法子不賣,哄得兩個都放開手,寧可生意不做,也不能讓其中一人失了面子,記恨自己。曹氏的私心他自然知曉,但此時看去,似乎也不無道理。

庫狄延忠此刻沒有主意,只問安二舅該如何是好,安二舅低頭思量了片刻才道:「既然大娘說她有主意,我便回去問問,若是有道理,不如聽她的。」

庫狄延忠無法,只得讓安二舅與石氏先回去了,過了半個多時辰,安家又遣了婢女過來,只道琉璃的主意頗為周全,明日一早她便會回庫狄家,屆時聽她的安排就是。

曹氏有心讓庫狄延忠去問個究竟,庫狄延忠搖頭不肯。曹氏心知他是因為上回在安家當眾丟了面子,不願意再去那地方,卻也無法,只能暗自咬牙發狠,把琉璃詛咒了七八百遍,又想若是能說服兩家中有一家肯退一步娶了珊瑚——自然最好是河東公府,那豈不是美事?

到了閉坊前,庫狄延忠打發去找庫狄氏的阿葉終於趕了回來,回報說庫狄氏大怒,只道裴都尉府這邊都已經在準備聘禮文書,河東公府再是勢大,也不能如此欺了他們去?明日一早她就會派遣媒人帶聘禮來定下此事。

庫狄延忠和曹氏面面相覷,心裡是更沒著沒落起來,一夜都不得安生。

好在第二日一早,琉璃便帶著幾個小檀等幾個婢女僕婦回了家,庫狄延忠開口便問:「你今日有何打算。」

琉璃神色平靜的行了一禮:「請阿爺去外面略避片刻,有需要時女兒再請您歸來。」

曹氏頓時跳了起來,「這是什麼主意?你到底想做什麼?」

琉璃淡然的看了她一眼:「女兒能做什麼?是能自己與媒人定了文書,還是能自己收了聘禮?何況庶母在家,也斷不容琉璃胡來。女兒不欲阿爺在場,只是不願阿爺被人逼迫,左右為難,待女兒將事情平息,阿爺再回來,豈不乾淨?便是要得罪人,女兒自己出面得罪,難道不比讓阿爺得罪要好?」

庫狄延忠已為難了一夜,他原本就是最怕麻煩的人,此刻聽到這句「不願阿爺被人逼迫,左右為難」,簡直舒坦到了心底裡去,越想越覺得琉璃說的在理,點頭道:「也罷,就依你。阿爺就在坊裡的西州酒肆裡等你的消息。」說完也不理曹氏,站起來竟真的走了。

曹氏一把沒拉住庫狄延忠,回頭看著琉璃,臉色都有些青了,發狠跺了跺腳,先挑簾出去找到珊瑚叮囑了幾句,又吩咐了阿葉幾個一番。

琉璃也不理她,只是靜坐不語,倒是曹氏耐不得性子,出去讓人打探了兩回。

眼見日頭慢慢升到了樹梢之上,陽光從剛剛生出的新葉間透了進來,在小小的院子裡灑了一片碎金,正是一幅暖得讓人提不起精神來的陽春景象,只是無論是庫狄家的幾個下人,還是安家過來的僕婦,哪有心思享受這份悠閒,個個都是大氣也不敢喘,而當阿葉蹬蹬的跑了回來,銳聲叫道「來了!來了!」那聲音迴響在院子裡,簡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琉璃頭都沒抬,曹氏已呼的站起來,急聲問道:「是哪一家?」

阿葉頓時呆住了,頓了頓才結結巴巴道:「婢子是見到有官媒帶人抬了喜箱過來,並沒看得仔細。」

裝聘禮的喜箱都抬來了?曹氏心裡也說不出是驚還是酸,張嘴便罵:「還不滾出去再看仔細些!」在屋裡來回走了幾趟還是忍不住對琉璃問道:「如今媒人聘禮都來了,你且如何打算?」

琉璃平靜的抬起頭,「如今阿爺並不在家,女兒能有何打算?自然只能讓他們先進來等上一等再說!」

第20章 一團亂麻 針鋒相對

曹氏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沒等她跳腳,外面「砰」的一聲巨響,庫狄家的大門已被毫不客氣的撞開,十幾條人影一擁而入。眨眼間,昨日才鎩羽而歸的那位官媒人已站到了堂屋的台階下,依然是一身青襖青裙,那兩道濃黑的眉毛似乎要飛到額角上去。十六位抬箱的健漢也放下了八個裝滿喜禮的箱子,紛紛放開嗓門叫道:「大喜!大喜!」

曹氏來不及與琉璃算賬,忙跑了出來,站在媒人面前,仰頭陪笑道:「娘子辛苦了,請堂屋裡去歇歇。」她自然不想聽琉璃擺佈,但一眼看到這位媒人,卻立刻打消了所有分辯的念頭。

小檀也跟了出來,向媒人行了一禮才笑道:「阿郎是昨日出去,至今還未歸來,娘子已遣了好些人去找,想來再過一響便會回轉。」見對方神色未動,又補充道:「我家大娘也在上房。」安家僕婦又忙拿出早已備好的幾百個開元通寶,逐一發到那些大漢手裡。

官媒人本來一聽說家主居然還是不在家,鼻子都快氣歪了,但見這婢女說話做事也還上道,不由火氣略減;又聽說這次的正主,那位庫狄大娘也在上房,倒也起了一絲好奇之心,冷冷的點了點頭,「那便打擾了。」

她昂首挺胸走了堂屋,只見從東首坐榻上不緊不慢的站起一個年輕女子,低眉斂衽行了一禮,她心裡不由一驚:這份禮數氣度,倒不似小家女子。當下也還了一禮,耳中聽到一個輕緩的聲音:「家父不在,有勞娘子兩次奔波,請稍待片刻。」

媒人西首榻上端端正正跪坐下來,挑剔的打量著這位被河東公世子相中的女子,只見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身穿月白色的短襦長裙,個子還算高挑,卻顯然不夠豐腴,五官倒是極為精緻,可深邃有餘,柔媚不足,並沒有時下人家喜歡的福相,倒是一雙褐色的眸子清澈靈動,頗為奇異,自有一番讓人過目難忘的韻味。

她暗道一聲難怪,昨日自己到河東公府覆命,那位世子夫人並不十分在意,但進去片刻之後再出來後,卻臉色生硬的厲聲吩咐下人準備聘禮,又對自己擱下了必須把聘禮送到的狠話——按大唐律法,收了聘禮,便算是已經訂下婚約,女家若反悔要杖六十。想來大概是世子發了狠。她原本也打算著給這家一點顏色,也好出了昨日的郁氣,沒想到這位正主兒的氣度……

婢女低頭送上了新鮮的酪漿,官媒也就勢換上了一副笑臉,對已經在琉璃上首坐下的曹氏放緩了聲音道:「貴府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怪道世子夫人如此上心,今日的八抬喜禮,都是上好的綾羅綢緞,還有足足一百金的聘金,夫人若是方便,可否先過目一遍?」

一百……金?那就是六十多萬錢!還有八箱綢緞……曹氏險些一頭栽倒在蓆子上。官媒恍如不見,只微笑著站起身來,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已經擬好的文書,放到了曹氏面前的案几上。紙上寫著「婚書」兩個大字,下面又寫著庫狄氏長女年已長成,令淑有聞,今議與河東公世子裴承先為側室,聘禮一百金、綢緞一百二十匹,本女即擇吉日過門云云,又註明了媒人乃為官媒何氏六娘。

曹氏拿起婚書,只覺得手都是抖的:只要簽下字據,這一百金和八箱綢緞就是他們的了,算起來足以買處更大的院子……正恍惚間,突然聽見身邊的琉璃低咳了一聲,側頭一看,只見她略帶譏諷的看著自己,頓時清醒了過來:原來河東公府竟是如此富貴,她若真去了那府裡,日後這家裡哪還有自己母子的立足之地?

想到琉璃日後可能過上的富貴日子,曹氏心裡一片冰涼,揉了揉臉,換上了得體的笑容,對媒人道:「奴是大娘的庶母,這字據還是要她父親來簽才是。」心中卻暗暗著急,那裴都尉家的怎麼還未到?若是兩處都來了,才好教此事一拍兩散!

彷彿是聽到了她的心聲,還沒等媒人接口,阿葉已衝了進來,「娘子,又、又來了!」

曹氏心中大喜,卻沉下臉道:「什麼又來了?」

阿葉喘了口氣才道:「媒人,也是帶人抬著喜箱,還有五娘子的車……」竟然是庫狄氏親自帶著媒人和聘禮過來了麼?曹氏本來已經鬆了口氣,聽到最後一句一顆心又提了起來,看了琉璃一眼,第一次有些慶幸庫狄延忠已被她給支了出去。

官媒何氏騰的站了起來,沉著臉道:「這又是什麼緣故?」

曹氏心裡急轉幾圈,也站起來陪笑道:「好教這位娘子得知,大娘有位姑母在裴都尉府做媵,因喜愛大娘,原是常說要讓大娘也進那府裡,或許是今日也帶媒人過來了?」

何氏冷笑一聲,這才明白昨日安氏夫妻所說的「裴都尉家二郎」是怎麼回事,想是得了消息今天也來搶著下聘,難怪這庫狄家的家主兩天都「不在」,只是既然她搶先帶了聘禮入門,若讓他們把這事情翻過來,自己也就白當了這二十多年的官媒!都尉府,不過四五品的官員,也敢和河東公府搶人?

當下她也不著急,冷冷的看著曹氏急忙忙的迎了出去,這才撣了撣裙子,不緊不慢的走了出去,眼角掃到依然一臉平靜的琉璃,心裡倒是稱了聲奇。

只見庫狄家院子裡又湧進來許多壯漢,抬了十餘箱的喜禮,當頭的卻是一個穿朱戴金的婦人。何氏翻了個白眼,若是服紫的貴婦也就罷了,不過是個媵妾,也來充什麼貴人麼?

特意換上了朱色常服的庫狄氏也早就看見了何氏,忙揚頭走了過來,習慣性的想順著鼻樑瞟何氏一眼,卻發現她實在太高了些,只得轉頭對曹氏道:「不是說好今日來下聘麼?這又是怎麼回事!」

曹氏心裡早有了幾分打算,笑著答道:「這位何娘子是河東公府遣來的官媒,昨日便來過,今日又帶來聘禮過來,因大郎不在,阿曹不敢做主,只得請到堂屋歇息,等大郎歸來再說。」

庫狄氏臉一沉:「胡鬧!大娘之事我兩日前便已說好,怎麼昨日不跟這位官媒娘子分說明白,耽誤了時辰不說,還白白讓公府準備了這許多物件!」

曹氏剛想分解,何氏卻不慌不忙的行了個禮,「這位夫人,既然說是前日便已說好,請問可有文書?」

庫狄氏怔了一下,只能道:「約定了今日來簽。」

何氏又問,「可曾留下了聘禮?」

庫狄氏忙一指後面:「這不是麼?」

何氏臉色一愣,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庫狄氏:「這位夫人莫非不知,納妾不同娶妻,只以財禮文書為準,若說聘禮,河東公府的聘禮已在這院中,文書已在這屋裡,此事就算定下了,不知又與裴都尉府有何干係?」

庫狄氏頓時瞪大了眼睛看向曹氏:「阿兄簽下了文書?」

曹氏忙道:「不曾,大郎不在家,誰還能簽下那文書?」

庫狄氏鬆了口氣,皺起眉頭看向何氏,「河東公府固然門第高華,卻也不能如此欺人,我家侄女的婚事早有安排,就不勞官媒娘子費心了。」

何氏站得更直了些,冷冷道:「既然早有安排,為何不見憑據?昨日小媒也去過大娘舅父家,又來過此處,為何兩處卻都無人說起?為何今日又容我帶著聘禮入門?若是覺得小媒好欺也就罷了,莫非河東公府也是由得你等欺辱的?」

庫狄氏頓時有些愣住了,轉頭狠狠的瞪了曹氏一眼,「你等為何不曾跟人說清楚?阿兄去了何處,還不趕快著人將他找回來!」

曹氏想到庫狄氏上次指著自己和珊瑚的那頓臭罵,心裡暗暗稱意,面上卻惶然道:「大郎從昨日起便不在家,阿曹只是妾室,此事大郎也未對奴說過,怎敢到媒人娘子面前胡亂搬弄?如今已經打發兩撥人去找大郎,想必就快回來。」

庫狄氏心中微定,轉頭看著何氏道:「原來阿兄一直不在,難怪無人跟娘子提及,此事是我與阿兄兩日前定下的,歷來兒女婚事,便由父母做主,待阿兄歸來,自然會簽下文書,只怕還要這位娘子與河東公府分說明白,非是有意欺瞞,大娘確是姻緣已定,連都尉府都已去過,這事人人皆知。」

何氏冷笑道:「夫人既是大娘的姑母,大娘去都尉府看望姑母又有何奇?這也能算憑證?難不成去過都尉府的女子都是姬妾?我何六娘也做了二十多載的官媒,只知道聘禮一入家門,斷無就此抬出去的道理。夫人要籤文書且簽去,到時也只好長安縣大堂上見了!」

庫狄氏在這院裡原是說一不二,何曾被人如此譏諷威嚇過,一張臉頓時氣得通紅:「去就去!依你的說法,難不成天下想娶妻妾之人,只要闖入家宅,放下財貨就算完禮不成?河東公府再是高門,也不能不籤文書便強奪良家女子為妾!」

何氏心道:廢話!高門這樣納妾奪婢的事莫非還做得少了?可見是個不曉事的!越發冷笑起來,「好,好,明明白白是河東公府先遣人上門,先送了財禮,你如今文書未簽,財禮後到,倒有理了,咱們走著瞧!」說完便高聲道:「放下喜箱,咱們走!」

話音未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慢著!」眾人回頭一看,只見琉璃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上房門口,臉色蒼白,眼中卻是一股冰冷的決絕。

第21章 斷髮明志 完美收場

庫狄氏忙道:「你出來得正好!你倒給這位官媒娘子說說,你去都尉府卻為何來?姑母是否曾跟你說過此事?」說著就要去拉琉璃。

琉璃卻退後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下頭去,「姑母,此事請聽琉璃一言!」

庫狄氏不由都怔住了,皺眉道:「好孩子,你這是做甚?」

琉璃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才抬頭道:「姑母一片好心,侄女感激在心,奈何琉璃命薄,竟惹出今日之事,若是真如這位官媒娘子所說,鬧到公堂之上,琉璃不但是給庫狄家惹來無妄之災,也是令河東公府、裴都尉府兩家高門蒙羞,裴氏一族,名聲何等皎皎,若是鬧出為爭妾對簿公堂之事,豈不是貽笑大方?屆時姑母與官媒娘子,又如何向兩府家主交代?」

庫狄氏和那官媒頓時語塞——她們剛才在氣頭上自然都是不肯退讓,以兩府的地位,往日若遇上這等小事,不過是向長安縣遞個名柬自會解決。但此次若是兩府對上,正如琉璃所說,那裴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河東公府和裴都尉府雖然血緣已遠,但同出於聞喜裴氏,同族兄弟為爭一胡女而打官司……真要鬧出這樣的醜聞來,她們哪裡兜得住?

可是,此時此刻,要她們服軟讓步,又如何甘心?

靜默了半響,還是庫狄氏先忍不住道:「依你說當如何?」

琉璃伏在地上,袖子掩處,用手裡藏著的剪刀用力刺了手腕一下,抬起頭來時,已是眼中含淚,滿臉悲愴,「今日之事,不怪姑母與官媒娘子,只怪琉璃無福,不但不能為父親分憂,反替家中招來此等難事,若再惹上官非,便是萬死也不能贖其罪!由此可見,琉璃本是不祥之人,不配如此厚愛!」

這話簡直說到了曹氏的心裡去,第一個便點頭道:「此言誠然有理,其實說來,我庫狄家也不止一個女兒……」說著便想向守著珊瑚門口的僕婦打個手勢。

庫狄氏氣不打一處來,斷喝一聲,「住嘴!」曹氏一怔,不敢再說,神色憤然。

琉璃深深的低著頭:「庶母所言不錯,琉璃的確命薄不詳。若為小小的琉璃,惹得兩府生出嫌隙來,何其因小失大!如今兩府的聘禮都已入門,便是琉璃的阿爺在此,豈敢擇其一家而拒一家?無論擇哪一家,琉璃可以入高門享福,卻置庫狄家於何地?又置兩府的名聲、裴氏的名聲於何地!」

庫狄氏與何氏相視一眼,又各自轉過頭去,的確,今日兩抬聘禮都已入門,琉璃無論選擇哪一家,另外一家名聲都不會好聽,而且無論怎麼選,只怕對裴氏的名聲也沒有什麼好處!

何氏便有些後悔剛才話說得太滿,庫狄氏心裡更是七上八下起來:昨天自己一聽到這消息,只想到好容易有了侄女來當幫手,還能出了被郝氏暗算的那口惡氣,怎麼能半途被別家攪合了去?因此忙忙的提了聘禮出來,卻沒跟裴都尉交代過還有這檔子事,萬一鬧大了,琉璃不選自家,固然丟了面子,但若琉璃選了自家而因此得罪了河東公府,裴都尉只怕也饒不了她!

琉璃又行了一個大禮,才抬起頭來一字字道:「兩府帶來聘禮琉璃實在都不敢收下。請兩位明鑒,此事非為琉璃拿喬,實乃命薄福淺,未高入門先惹事端,故理應為貴人所棄!」

庫狄氏和何氏心裡都是一鬆,彷彿溺水的人突然撈到了一根浮木:從今日的情形來看,這還真是一種不失體面的辦法,只是,卻不知過後對方會不會又使出什麼花招來奪人?

琉璃看著她們的臉色,心裡漸漸有了底,聲音也更是決然,「為免日後口舌,致使兩府令名受損,琉璃在此明誓,此生此世,絕不為兩府之妾!若違此誓,天厭之,地棄之,下場便如此發!」說著,右手一舉,露出了早就拿好的剪刀,左手扯開髮髻,一剪刀便絞了下去。

眼見一把褐色的長髮落在地上,庫狄氏幾個都變了臉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斷髮便如自殘,這不是能開玩笑的事情!庫狄氏叫道:「這是做什麼?」琉璃身後站著的小檀早跳了起來,伸手奪下了剪刀。

琉璃長歎一聲,低頭用袖子遮住了臉,肩頭微微抖動——儘管對今天的戲碼早有心理準備,但真這麼振振有詞的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最後還要鴛鴦附體一把,她實在是肉麻得有些扛不住了……

何氏跺腳歎了一聲,轉頭看向庫狄氏,庫狄氏也轉頭看著她,兩人都從對方的眼裡讀到了一絲輕鬆:比起相持不下打官司,或是琉璃選了任何一家,如今這結果倒是可以接受的——不是琉璃看不上她們,是她們都嫌琉璃是個禍水!

何氏低頭思量了一會兒,走進屋子裡收起了文書,對曹氏淡然道:「此事小媒須先回去向世子夫人如實稟告,聘禮暫存片刻,告辭了!」

小檀懶得多看庫狄氏的臉色,上來把琉璃扶堂屋的西間,一面將她的頭髮重新挽了起來,一面便叨叨,「可惜了那麼些頭髮……」

看了看窗外又歎了口氣,「也不知她們何時把聘禮抬回去,今日怎麼會巧到這份上,真真是奇了!」

琉璃心裡咯登一下,垂著眼睛沒有做聲。卻聽小檀又絮絮的念了幾句別的,顯然剛才只是隨口一說,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待得一切收拾利落,庫狄氏的聲音也已在外間響了起來,聽起來頗為鬱怒。琉璃識趣的並未出去——庫狄氏此刻只怕並不想再看見她,就像她也不想再對著那張面孔做哀哀欲絕狀。

兩間屋子裡一片沉悶的寂靜,連曹氏都一言不發,院子裡的壯漢們閒極無聊的說笑聲倒是越來越大,那嘈雜不但沒有打破屋裡的寂靜,反而靜默變得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琉璃怔怔的看著窗戶,幾乎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這是她兩輩子加起來最大的一次賭博,賭對了便是一勞永逸,要是賭輸了……

時間突然變得極慢,好容易才熬到午時,曹氏讓人去坊門口買了兩籃子胡餅,大家胡亂吃過便罷。又過了半個時辰,院子裡終於響起一陣騷動,隨著一陣腳步聲,隔壁傳來那位官媒何氏的聲音,「庫狄夫人果然未走,世子夫人讓小的來抬回聘禮,不知夫人說話可算數?」

庫狄氏冷冷的哼了一聲,「我侄女兒既已立下那等毒誓,做姑母的還能逼迫她?官媒娘子若不放心,此是文書……」只聽「刺啦」兩聲,大概是將準備的納妾文書撕成了幾片。

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一直緊握的雙拳慢慢鬆開,這才感覺到掌心生疼,胳膊發酸。按說她應該感到踏實,但此時此刻,卻反而有種做夢般的不真實感:事情的發展居然與他預料的一模一樣,她居然真的就這樣賭贏了!三天來,琉璃一直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才會相信那樣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按他的法子把事情慢慢逼成了一個死局,逼得她們僵持不下時再抬出「裴氏名聲」這四個字,沒想到她們真就這樣同時放手了……

卻聽何氏響亮的道了聲「好!」,又道:「今日小媒原是受人之托,無意冒犯貴府,世子夫人願送上四色布帛,一則為貴府壓驚,二則,此事……」

曹氏半天沒接口,倒是庫狄氏寒聲道:「放心,今日之事必不出此門!」

何氏的笑聲顯得歡悅了許多,「庫狄夫人果然爽快,小媒這就告辭。」

片刻之後,院子裡響起了她的聲音,「大夥兒辛苦,把這些箱子再抬到外面的車上去,仔細些。」院子裡頓時響起了一片雜聲。待得聲音消停,隔壁屋的庫狄氏也冷淡的說了一聲告辭,院子裡又照舊亂了一遍,才最終安靜了下來。

自始至終,庫狄氏都再未提過琉璃一句,或進來看她一眼。

琉璃忍不住微笑起來:河東公府好歹還留下了幾匹布,姑母大人大概一根紗也不會留下……她站起來,舒緩了一下發酸的筋骨,慢慢走了出去。只見曹氏正站在屋子當中,拿著已經被撕成四片的納妾文書,滿臉都是糾結,抬頭看見琉璃,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說不出是恨還是怒。琉璃看著她,展開了一個燦爛的笑臉,「庶母還未著人去將阿爺找回來麼?」

曹氏眼睛一瞇,哼了一聲,將手中的文書丟在案几上,轉身便出去了。琉璃微覺好奇,走上兩步,拿起納妾文書拼在一起看了一眼,在看清楚「五十金、一百五十匹布帛」等字樣後,又隨意瞟了一眼開頭,卻不由怔在了那裡。

第22章 小懲大誡 天地牢籠

「今濮州司倉參軍裴炎欲聘華陽庫狄氏長女為側室……」

裴炎?裴炎!裴都尉府的裴二郎,難道就是那個悲催到家的著名宰相?老天,自己難道差一點就做了他的妾?

琉璃半天才醒過神來,像被燙了手般將文書丟到案几上,想了一想又拿起來撕得粉碎,揉成了一團,簡直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才好,突然聽見身後小檀微帶驚異的一聲,「大娘,你……」琉璃這才醒悟到自己失態了,皺著眉頭把紙團丟給了她,「扔遠些,瞧見便心亂!」

小檀理解的點了點頭,輕快的走了出去,片刻後回來低聲笑道:「丟進了牆邊的水溝裡!」

琉璃看著這個總是快手快腳快言快語的婢女,心裡不由鬆快了一些:不管那位只有兩面之緣裴二郎是不是著名的裴炎,他已經和自己沒有一毛錢關係,自己是個普通人,會朝夕相處的,終究也是些普通人——就像小檀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她腦海裡突然又冒出了另一張面孔,一張溫潤如玉、卻總是讓人覺得難以接近的面孔——裴九,他只怕不會是普通人吧!不然怎麼能夠把所有的事情都料得分毫不差?

自己如今卻依然只知道他姓裴。是的,姓裴。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他,你怎麼知道一提到裴氏名聲兩家就都會放棄?那張微笑著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尖銳的嘲諷,「因為,我也姓裴!」

其實這不是一個多有說服力的答案,但就在那一刻,彷彿是面具突然裂開一條縫,露出了他真正的樣子。她這次之所以會這樣賭下去,一半是因為她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來擺脫困局,另一半,或許是因為這樣的裴九讓她無法不相信……

「哎呦,怎麼才一轉眼,這人人都要的搶手貨,便無人問津了?」一個尖銳的聲音把琉璃從思緒裡扯了回來,抬頭便看見了珊瑚冷笑的臉。她身上穿著簇新的鵝黃色窄袖羅衫,杏紅色的齊胸襦裙,頭上還戴著那支明晃晃的金葉步搖,臉上也精心描畫過,此刻眼睛斜睨著琉璃,滿臉都是幸災樂禍,卻還有點不甘。

琉璃看著她的打扮,頓時想起曹氏說的那句「其實我家還有一個女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珊瑚臉色頓時更難看,怒道:「你笑什麼?」

琉璃笑道:「琉璃原先聽說妹妹被禁足,還有些擔心,沒料想妹妹禁足時也打扮得這般華麗,姊姊好生羨慕!莫不是今日還有媒人來相看妹妹?」

珊瑚的一張臉頓時紫漲起來:母親早間吩咐她好好打扮一番,她也滿心期待今日能把琉璃比下去,沒想到卻連門都沒能出去!看見琉璃的笑臉,她一口氣騰的頂了上來,忍不住指著琉璃鼻子罵道:「賤人你胡說什麼?誰似你這般下作,勾三搭四的惹了這麼多媒人上門!」

琉璃微笑不變,回頭對小檀輕聲道:「掌她的嘴!」

小檀早已怒了,聽到吩咐,二話不說跳上去就是一巴掌。

珊瑚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已是正著。她尖叫一聲,伸手來抓小檀,卻被小檀抓住手腕用力一擰便背到了身後,忙銳聲叫道:「來人,來人啊!」

門簾一掀,阿葉急忙忙的衝了進來,一眼見到珊瑚被小檀反手制著,便直奔著跑了過來,琉璃一步擋在她的面前,厲聲喝了一聲,「下去!」

要是往日,阿葉自然不會把琉璃看在眼裡,但經過這幾日的事情,再聽見琉璃的嚴厲聲音,她卻不由自主退後了兩步,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珊瑚還在尖叫,屋外庫狄家與安家的幾個僕婦紛紛湧了進來,有想上來幫忙的,有只是開口相勸的,也有幫著琉璃擋人的,正亂著,曹氏已扶著喝得有些腳下不穩的庫狄延忠走進院門,聽見尖叫忙拔腿跑了進來,厲聲對小檀道:「賤婢,誰讓你這樣大膽,還不放手!」

琉璃迎上一步,微笑道:「庶母息怒,珊瑚適才口出惡言,女兒也是怕她日後惹禍,才小小的教訓了她一下。」

珊瑚忍不住尖叫道:「誰會惹禍?你本來便是賤人……」一言未了,庫狄延忠也已晃了進來,聽得這一句,忍不住怒喝一聲,「住嘴!」

小檀這才鬆開手,輕巧的退到了一邊。

琉璃歎了口氣,「妹妹,姊姊本想私下教訓你一二也就罷了,你怎麼當著阿爺還是如此口不擇言?」

珊瑚哪裡理她,捂著胳膊滿眼淚水的快步奔到曹氏面前哭道:「阿娘,琉璃那賤人適才讓她的婢子摑了女兒一掌……阿娘快去教訓那個賤人和那賤婢……」

庫狄延忠臉都青了。其實平素他也聽過珊瑚也把這話掛嘴上,他嫌麻煩,只當沒聽見,但如今當著這麼多下人,特別是安家下人的面,她還這樣說話,又置庫狄家名聲規矩於何地?聽見珊瑚還在一口一個賤人,他胸中怒火的接著酒意一路翻湧上來,不假思索走上一步便扇了過去。

珊瑚正在哭訴,被這一耳光扇得踉蹌了幾步,轉頭看見庫狄延忠怒火燃燒的臉,頓時張著嘴,哭都哭不出來了。

曹氏尖叫一聲,忙護住珊瑚,叫道:「你這是做什麼?今日之禍又不是珊瑚惹出來的,你為何打她?」

庫狄延忠厲聲道:「我早說過珊瑚這幾日不許出自己的房門,誰讓她出來的?上次她在裴家陷害姊姊的事情還沒有找她算賬,今日又對著姊姊一口一個賤人,這就是你教出來的規矩?」

提起珊瑚在裴家惹的禍和後來庫狄氏的那通發作,曹氏連日裡的委屈都湧上了心頭,再也顧不得什麼,跺足哭道:「你原就是看我們母女不順眼,我且去把青林也叫來,你今日把我們三個都打死才乾淨!」

庫狄延忠平日原是好性兒的,對幾個兒女呵斥都少,但幾日來的煩悶不安,今日的酒意上頭,三分火氣頓時變成了十分,怒道:「莫以為我真不敢打你!」照著曹氏就是一腳,曹氏頓時滾了出去,腦袋又恰恰撞上案幾的硬角,鮮血一下子冒了出來。曹氏用手一抹,眼看著染紅了的手指尖叫起來,而珊瑚捂著嘴,呆呆的站在那裡,已經一動都不會動了。

庫狄延忠也呆了一呆,只覺得有些害怕,又有些煩躁,一甩手轉身走了出去,聽得腳步聲響,竟是直接出了院門。

曹氏本來在尖聲哭號,突然看見庫狄延忠已經不見,聲音當真變得慘痛淒厲起來。

琉璃一時也有些怔住了:以前曹氏母女欺負自己,鬧得厲害了,這位父親大人必然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她原以為他只是待自己如此,沒想到他對曹氏母女,其實也沒有什麼分別。

珊瑚這時已經反應過來,撲上前扶起曹氏,母女抱頭痛哭。琉璃突然間只覺得有一點意興索然,沒有興趣再看這兩張臉,低聲對小檀道:「我們走!」說完便往外走,卻聽珊瑚尖叫道:「你給我站住!都是你這賤人惹的禍……」

琉璃轉過身來,冷冷道:「妹妹還沒學會怎麼跟姊姊說話麼?是不是還要姊姊代阿爺來教你一教?或是打開大門讓鄰里們來評評這個道理?」說完也不看那母女倆的臉色,轉身便走了出去。

一直走到庫狄家門外,小檀才笑出聲來,「太解氣了!她們活該,依婢子說,大娘該再斥她們幾句才好。」琉璃搖了搖頭:「理她們作甚,咱們還是快些回去,舅父舅母只怕已是等得心焦。」小檀忙道:「正是正是,快些走!」

回頭看了庫狄家的大門一眼,琉璃腳步快捷的走向巷口,心情卻並沒有想像中的輕鬆。她曾經以為,只要逃離了這扇大門就會擁有自由,卻不知道,在這個風流無罪、放縱有理的時代,高門大戶自然可以隨心所欲,奪人妻女也不在話下,但對她這樣的平民女子來說,自由卻太過奢侈……

日頭過了中天,天空碧藍如洗,午後的陽光照著這條顯得出奇安靜的黃土大路,也照著路邊的新綠色的槐樹以及路邊房屋灰黑色的瓦片,整個坊間顯示出一種午睡未醒般的安寧——也許,此刻整個長安城也同樣如此吧。這是一個夢幻般雄偉的都城,也是一個由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封閉式方塊組成的嚴整城市,但她卻越來越覺得,它其實更像一個秩序森然的巨大牢籠。

而她,在這個牢籠裡安心做一個螻蟻的決定,真是正確的麼?

第23章 大樹易靠 安穩難求

三月曆來是長安人最喜歡的季節,先是三月初三的上巳節,後是三月初五的牡丹會。長安人照例是傾城而出,但凡煙水明媚之處,都是一番鮮衣接踵,彩帷連天的繁華勝景,也不知促成多少風流佳話,留下多少錦繡詩章。

只是這一切,跟琉璃都沒有什麼關係。初三正是兩家裴府下聘的日子,她壓根就忘記了上巳節這回事,只是在回安家的路上,有些奇怪於街上為何如此安靜;初五那日,安氏女眷去大慈恩寺賞花,她也堅決的拒絕了舅母攜她同去的好意。大慈恩寺……開什麼玩笑,別說牡丹花,就算那兒的牆壁上裡突然冒出一幅《蒙娜麗莎》來,她也不打算去看了。對於沒有實力的人來說,低調才是王道啊!

這些天,她依然午時去西市,閉市前才回來,最早做的幾幅夾纈此前都已交貨,果然便有更多的人慕名而來。她又新做了一種團花嬰戲圖的夾纈,用來做新婚的被面原是最合適不過,這幾天便訂了十幾匹出去,另一種飄帶對鶴的夾纈也頗受歡迎。不過銷路最好的,卻還是那牡丹夾纈,縱然是琉璃留了個心眼,並未在店裡售賣的樣布用上那銀色塗料,但來的女客依然是沒有不喜歡的。琉璃算著這個月的收入,心裡不由暗暗高興起來。

這一日,琉璃把為客人新畫的一副八寶雲紋壽字的樣子交給史掌櫃過目時,史掌櫃便笑道:「如今卻是要多買幾個刻工才好。」琉璃也笑了起來。刻版要花的時間比畫樣要多出幾倍來,以她目前的速度,刻板還真有些跟不上了——那六幅狩獵圖就花了足足半個多月才全部刻好。不過此時的工匠不是官府掛籍的雜戶,就是商家自己的奴婢或部曲,好處是沒有下屬跳槽的危險,壞處則是想買到一個合適的熟練工匠不是一般的困難。

想到那狩獵圖,琉璃不由有些出神,已經十來天了,裴九再沒有出現過,她的一肚子問題自然也無從找到答案……正思量間,突然聽見史掌櫃笑道:「武夫人,好久不見,這位可是令郎?」

琉璃忙抬頭去看,可不是十幾天沒有來過的武夫人?她一身鮮亮,滿面笑容,手裡牽著小月娘,身後跟著那小小的英俊少年賀蘭敏之,還未等琉璃上前見禮就笑道:「大娘且看月娘這裙子如何?」

琉璃低頭一看,月娘穿的正是一條牡丹夾纈的小小紗裙,也分了四幅,籠在素色裙子之外。月娘看到琉璃的目光,笑盈盈的轉了一圈,輕紗飛起,那牡丹花越發鮮活。琉璃點頭笑道:「月娘今日真真如牡丹仙子一般。」

月娘得了誇獎,有些不大好意思,轉頭便躲到了賀蘭敏之身後,又探出頭來嘻嘻的笑,敏之也笑了起來,輕輕的揉了揉她的頭。武夫人便笑道:「自打給月娘做了這裙子,她簡直捨不得脫下來,前日好容易哄得她換了,今日聽說要過來,又自己翻了出來……」一面說笑著,一面便走到了後面琉璃的畫室裡。

琉璃便注意到,武夫人身上系的是一條五彩散花夾纈的八幅羅裙,構圖精巧,染色鮮亮,難得的是,還有一種纈坊特有的暈色效果,難不成竟是一匹布用了兩種染法?琉璃越看越是驚異,將武夫人讓到榻上坐下後便歎道:「夫人今日的裙子好生華美!」

武夫人的臉突然微微一紅,卻回頭對婢女道:「還不趕緊拿過來給大娘?」

琉璃一怔,那婢女已走了過來,雙手捧上一個小小的匣子。琉璃心中納悶,拿到手裡打開一看,卻見裡面是一支鏤金片玉的蝴蝶步搖,雖不甚大,但蝴蝶雙翅上的卷草紋細如髮絲,綴著的玉片薄如蟬翼,做工竟是琉璃從未見過的精細。她不由大吃一驚,忙道:「這如何敢當?」走上兩步便要還給武夫人。

武夫人擺手笑道:「與我無干,是我家妹子賞你的。你那日說可以用這夾纈做件寬袖的紗衣,我回家便照你比劃的樣子裁了一件,她在前幾日的牡丹花會上穿了這紗衣,果然艷冠群芳,得了好一番厚賞,聽說這夾纈是你畫的樣子,紗衣又是你的主意,便讓我帶了這支步搖給你,還說你巧手慧心,正配這步搖。」

是……武則天,賞她的?琉璃呆在那裡,只覺得嗓子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夫人想了想又道:「我那妹子平日最是大方爽朗,一年也不知要賞多少東西出去,不過是支步搖,不值什麼,你若再推三阻四的,豈不是小瞧了她去?」

小瞧她?借自己十個膽子也不敢啊!琉璃心知不是推脫之時,聽武夫人的意思也不願意說破妹子的身份,只得低頭道:「那琉璃就厚顏謝賞了!」

武夫人笑著點頭,「這就是了。我家妹子還想問你,你可會畫繡樣?」

琉璃微一沉吟,點了點頭,「琉璃願意一試。」她前幾天才明白,這時代對於平民女子而言並無太多保障,只怕還是要找棵大樹靠著才比較安全——如今這天底下,還有比未來女皇更可靠的大樹麼?

武夫人拍手笑道:「那便更好了,我妹子說,她那裡繡坊出來的東西雖然富貴華麗,卻多是舊樣,不如你的新奇,難為這花蕊上的銀光是怎麼想出來的,紗衣的樣子也大方別緻,以後說不得還要煩你給她多畫幾個新樣子、做幾件新衣裳出來,放心,她自是不會虧待於你!」

也就是說,以後她要給未來的女皇陛下搞時裝設計?琉璃只覺得一顆心忍不住有些砰砰亂跳,強壓著心緒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武夫人嫣然一笑,眼角眉梢卻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嬌媚,又指著牆上的狩獵圖問:「這屏風可是做好了?」

琉璃搖了搖頭,「至少還要半個多月。」

敏之和月娘本來規規矩矩的跪坐在蓆子上,聽武夫人和琉璃說著這些衣服花樣的,敏之有些不耐煩起來,插嘴道:「阿母,我們何時去買弓箭?」

武夫人一怔,笑道:「這就去。」又對琉璃道:「敏之買了弓箭還要去學裡,屏風之事回頭再說。」

琉璃也笑道:「小郎君可是想買練習騎射的弓箭?舅父恰巧認得這西市最大的弓箭鋪東家,夫人若覺得方便,不如琉璃去找個機靈的夥計陪夫人與小郎君一道去。」

武夫人想了想,點頭微笑:「有勞大娘了。」

敏之也笑了起來,一骨碌起身就往外走,月娘卻伸著手叫了起來,「阿兄!」敏之忙停下腳步,回頭牽了月娘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又捏了捏她的鼻子,「這也起不來麼?」

琉璃回頭瞅了一眼,兩個孩子臉上都滿是笑容,看起來更是金童玉女般可愛,心裡暗歎一聲,出去找了店裡那位平日最機靈的夥計,叮囑了一番,才讓他領著武夫人一行人去了。待他們出了門,琉璃又與史掌櫃說了半晌刻板進度的事情,突然聽見外面有些騷動起來。

如意夾纈原是處在西市四條呈「井」字形路口的把角,正對著西市南門,此時就見這條路上行人紛紛走避,遠遠的竟是來了一隊鹵薄,儀仗齊整,氣勢肅穆,琉璃不由納悶:西市珍寶雲集,平素自然也有貴人白龍魚服的來此賞玩採買,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打出全副禮儀車馬來血拼的,也不知是哪家貴人如此腦殘……

只見那儀仗越走越近,琉璃也越看越是眼熟,心裡正自驚疑,隊伍竟在如意夾纈前停了下來,車馬在店門口四周嚴嚴實實圍了一圈,十幾位婢女隨即便湧入如意夾纈,將本來在店裡挑選布帛的幾位客人以及琉璃、掌櫃幾個都隔在了一邊。

儀仗一分,從後面緩緩駛上一架紫色頂蓋、鑲玉圍板的華麗大車,車簾一掀,兩名青衣女子站了出來,一人一邊高高的挑起簾子,又有兩名婢女從後面趕了上來,放下兩級的踏凳,隨即才是兩名黃衫女婢扶著一位貴婦從車裡緩步走了出來。婢女簇擁中,一條深紫色錦繡團花八幅長裙流雲般從車上飄到了地下,停了一停,才飄到了夾纈店裡。一股馥郁的香味頓時也飄滿了整個店舖。

琉璃看得清楚,這貴婦大約四十多歲年紀,高髻半翻,頭上是一頂赤金的九樹花鈿,明晃晃的映著一張敷得雪白的臉,長眉豐腮,形容富態,滿臉傲氣逼人。她先是漫不經心的環顧了店裡一眼,看到掛在店中最顯眼處的那牡丹夾纈的樣帛,眼睛微微瞇起,點了點頭。

貴婦人身邊的黃衫女婢上前一步,朗聲道:「誰是這店裡的主事?」

史掌櫃忙上前一步,滿面笑容道:「小人正是,敢問有何吩咐?」

那黃衫女婢拿眼角冷冷的夾了他一眼:「我家夫人聽說,你這店裡的牡丹夾纈是新來的畫師所繪,這裡是二十金,那位畫師我家夫人要了!」

第24章 忍無可忍 從頭再忍

此言一出,琉璃頓時唬了一挑:這又是從何說起?莫非她身上比較有貨物的氣質,怎麼最近一個兩個都是要買她的?稀奇的是,出價竟然還越來越低!

史掌櫃的臉色也變了,忙陪笑道:「這位娘子只怕消息有誤,本店的畫師乃是東家的侄女,並非奴婢部曲,如何能買賣?」

那婢女冷笑道:「那便把你東家叫過來!想你那東家不過是胡商,市籍客戶而已,比奴婢也高不了太多!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誰?他侄女能被夫人看上,是幾世修來的造化!」

史掌櫃忙道:「我家東家姓安,東家的從叔武德年間便是散騎侍郎,早已脫了客籍,東家的侄女也是良家子,能得夫人垂青,原是莫大的機緣,只是按理卻無法跟夫人去享福,望夫人恕罪。」

黃衫婢女微覺語塞,她只道商人們都是市籍,沒想到這家卻是祖上做過官脫了籍的,良家子更不同於奴婢,根本就不能買賣。她不由回頭看了自己的夫人一眼,只見那張圓臉已經陰沉了下來,心裡不由一哆嗦,想了想還是道:「你且讓那畫師出來見過我家夫人!」

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分開眾人走了上去,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見過柳夫人。」

貴婦人一直紋風不動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詫異之色,目光在琉璃身上略停了停,扶著她的另一個婢女一眼瞥見,忙開口問道:「你如何認得我家夫人?」

琉璃心道:你家夫人每次出個門都搞這麼大動靜,不嫌沉的舉著那麼大的「魏」字,不就是為了讓別人都認得她這位魏國夫人麼?面上卻恭敬的微笑道:「奴不久前曾在大慈恩寺外見過夫人的鹵薄,故此認得。」

柳夫人聞言又上下打量了幾眼琉璃,兩道細眉慢慢的皺了起來,半響才淡淡的道:「你年紀輕輕的,倒有幾分眼力,聽說你畫功不壞,我如今正缺這樣的人手,不知你是否願意來王家為客戶?」

琉璃雖然也從崔玉娘、裴八娘幾個身上見識過一把高門女子的傲慢,但此刻聽得柳夫人這番話,心裡忍不住還是「靠」了一聲,雖然的確經常有人自願投身高門為奴,但也不是人人都那麼賤吧?她用得著拿出這樣一副施恩的口吻,難不成還指望自己聽了這話立刻感恩戴戴的上去親她鞋底?她心裡憋火,語氣卻更加恭順了些,「多謝夫人厚愛,奈何琉璃無法從命,萬望恕罪。」

柳夫人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最先開口的那位婢女怒斥道:「大膽!夫人的話你也敢駁斥?」

琉璃微笑道:「不敢。夫人適才是問,是否願意去王家為客戶。小女子非為不願,乃是不能。啟稟柳夫人,奴家祖上也曾封過公侯,家族也有小小的名聲,如今衣食無憂,卻要貪圖富貴去做客戶,卻置祖宗顏面、家族名聲於何地?柳夫人出身名門,又是當今皇后的母親,原是天下婦人的楷模,自然知道身為婦人,當以家族為重,又怎會怪罪?」

說完她又向柳夫人鄭重的行了一禮,「請柳夫人體諒,小女子雖不能侍奉夫人左右,然夫人若有吩咐,一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剛才柳夫人的目光是落在了牡丹夾纈之上,想來今日之禍,應該就起於這夾纈。武則天不是穿著那身牡丹紗衣在宮裡的牡丹花會大出風頭麼?柳夫人大概是聽說後動了心思,長安城除染織署外只有兩家夾纈店,自然不難打聽出牡丹夾纈出自何家何人之手,這才有了眼前這一出。

柳夫人目光陰沉的看了琉璃半晌,緩緩點頭:「你倒是個口齒伶俐的!也罷,你且給我做四色夾纈,要蓮花、梅花、菊花和蘭花四種,每一色都要比這牡丹夾纈更好,一個月之後我會讓人來取,此間不得給別人再做花樣!」

不讓她再給別人做花樣,這和買了她有什麼區別?喔,有的,不用給錢!琉璃心裡忍不住暗罵一聲,忍著氣抬頭笑道:「多謝夫人照顧小店,只是一個月內至多也就能做出一兩樣,四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的。」

柳夫人並不答話,她身邊的婢女冷笑,「無法?那便自己想法去!我家夫人只管一個月後拿貨就是,若是沒有,你們便自己關了門罷!」

琉璃心頭怒火上拱,袖子裡雙手已不知不覺緊緊握成了拳頭,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忍無可忍,重新再忍,微微吸了口氣才笑道:「那就麻煩這位姊姊多付一半定金!」

那位婢女沒料到琉璃沉默片刻,張口居然便是要錢,不由又是鄙夷又是憤怒,回頭看了柳夫人一眼,卻見她眼神冰冷的點了點頭,她本來就拿了四錠金子在手裡,立時便丟了一錠在地上,冷笑道:「拿去!還能短了你的不成?」

琉璃垂下眼皮,好掩住眼睛裡的怒火,史掌櫃已經上前一步,撿起了那錠金子,笑道:「請稍候片刻,小人這就找錢。」

柳夫人擺了擺手,淡然道:「不必了,此後這位畫師只能給王家畫夾纈的花樣,待交了四色花卉後,自然還有事情吩咐她做!」說完悠然轉身,在婢女簇擁下緩緩登上華車,一行人又如來時一般浩浩蕩蕩的離開了如意夾纈。

待這行人走遠,店裡的客人這才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來,附近相熟的店子也有人過來詢問,待得聽說了這事,各個都是搖頭不語。

琉璃看著史掌櫃手裡那錠小小的金子,只覺得荒誕無比。這一錠最多五六金,不過六千多錢,就生生買斷了自己的花樣,這位柳夫人也太「大方」了吧?也是,她原先準備只花二十金就買下自己,不過是一個頭臉齊整些的婢女的價格。柳夫人是認為畫師和婢女是一個價,還是認為她的錢就格外值錢?若是那位王皇后的智商也和這位柳夫人差不多,她能鬥得過武則天才真是沒天理了!還四花夾纈,她以為皇帝是蜜蜂轉世麼?身上有幾朵漂亮的花花草草他就會嗡的飛過來?

史掌櫃自然明白琉璃心緒不佳,他自己也是一腔鬱悶,此事也無法抱怨,待議論稍熄,便回身對她道:「四樣夾纈要一個月趕出來,卻是要作坊日夜做工了。要比那牡丹夾纈更好,只怕不大容易。」

琉璃明白掌櫃的意思,歎了口氣低聲道:「我盡力而為。」說著便轉身進了後院自己的畫室裡,憤怒從來都不能解決問題,有時間生氣,還不如做點有用的事。

小檀忙跟了上去,進門才低聲道:「這柳夫人真是當今皇后的母親?怎生如此不講道理?」

琉璃苦笑一聲,搖搖頭,「莫提她了。」說著便動手研好了墨,隨手在夾皮紙上勾了幾個樣子。如今夾纈花紋還是飛禽瑞獸為主,花鳥原本就少見,之前她畫的纏枝牡丹又是後世的經典紋樣,四色花卉圖要畫得比那牡丹夾纈還好談何容易!琉璃頭疼的揉了揉額頭,將畫好的幾個樣子都丟到一邊,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卻聽一陣腳步聲響,門簾一挑,武夫人已出現在了門口。琉璃忙放下筆迎了出去,笑道:「可曾買到合意的弓箭了?」

武夫人皺眉歎道:「你在我面前還作甚模樣?掌櫃都告訴我了,你這也叫無妄之災!此事我定會告訴我家妹子,她最是聰慧,定能幫你想出法子,說起來這事也與她……」她想起什麼似的摀住了嘴,轉頭指著牆上的狩獵圖道:「我原想讓你幫我也做個這樣的夾纈屏風送人,如今看來卻是不成了。」

琉璃笑道:「有什麼不成的?也就是這兩天沒有空閒,過兩日只怕想忙也無事可做了。夫人不妨先說說看。」開玩笑,她哪能因為柳氏這樣橫行不了兩年的紙老虎,就放棄一棵真正的大樹?

武夫人想了想,笑道:「我倒也未想好,只是再過一個多月,也是有人要過壽辰,我想送一樣別緻些的物件做壽禮,這夾纈屏風便是不錯,只是還想不好要送個什麼樣子的。」

琉璃便問,「此人最愛何物?」

武夫人沉吟道:「最愛的便是書法,他不愛遊獵玩樂,因此狩獵圖的只怕不大合他的意,餘者麼,他也不愛珠寶珍玩、奇花異草……」不知想到什麼,她的臉頰又飛起兩朵紅雲。

琉璃見她眼波流傳、暈生雙頰的樣子,眼角又掃過那條精美的夾纈羅裙,心裡猛地一動,難道那則八卦居然是真的?

第25章 靈機一動 五雷轟頂

據說,章懷太子李賢之所以與武則天離心離德,是和宮裡的一則流言有關的,根據流言的說法,他並非武則天所生,而是韓國夫人,也就是武則天的姐姐與高宗皇帝生下的兒子。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琉璃看著眼前這個突然滿臉春意的女人,看到那條明顯出於宮中的華裙,突然便想起了這句老話。

就算她不是章懷太子的生母,看樣子她和她的皇帝妹夫只怕已經……唐朝宮廷,果然是天下最亂來的地方!

不過這一切與她何干?她又不是李淵,哪有閒心去管這些宮廷爛賬!她只需要知道:這位武夫人在此後十來年裡與武則天關係還算不錯就足夠了。而這位夫人,現在想請自己畫個屏風送給她的皇帝情人當生日禮物,她有什麼理由拒絕?可惜的是,這位皇帝最愛的偏偏是書法,她畫畫也許還過得去,寫字就太不夠看了,她那筆放在一千年後被人交口稱讚的小楷,到了這個書法鼎盛的時期,莫說跟名家們比,就是斗花會上那些女子,一半以上的字都比自己強!

不過,她寫不了,不代表別人也寫不了……

琉璃思量了片刻,抬頭笑道:「既然如此,何不就用一篇墨書做扇六聯屏風,或是整面的水墨畫配大段辭賦,做成一個單幅的插屏?豈不比這狩獵圖更別緻?」

武夫人凝神想了一想,點頭笑道:「正是!他的書房裡就有六扇的墨書屏風,是褚相爺的墨寶,若再做個六聯屏風倒不新鮮,咱們不如做個插屏,依你說的以書配畫,想來更是新奇。」

褚相爺?是此時最出色的書法家褚遂良吧?琉璃沉吟半晌,點頭笑道:「夫人回去後將插屏的尺寸告知琉璃,若是不出意外,半個月內或許便能得了。」

武夫人頓時笑得更是春光明媚,「待我回去,找到合適的屏風,再來找你!」

之後的十來天,武夫人卻一直沒有出現。琉璃倒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操心這些,好容易畫完那位柳夫人的四季花卉夾纈後,她又畫了兩個樣子,每天都要在畫室消磨半日,日子跟之前的也沒有什麼區別。

柳夫人到訪後,琉璃曾以為舅父會對此大驚或大怒,誰知道安二舅卻只是一臉不屑的道:「她說不許就是不許麼?舅父這裡又不止一位畫師,以後便讓史掌櫃替你挑選客人、交涉花樣,你只要不當著客人的面畫,誰又知道是你畫的?」

看見琉璃愕然的表情,他倒是笑了起來,「咱們在西市開店,這種高門公子婦人早見得多了,當面自然是要好好奉承,但真都依了他們,西市也不用開門了!」

琉璃原本就不大喜歡與客人交涉,有了這番安排,自然心滿意足,連四季花卉的樣子都畫得快了起來,安二舅又想辦法買到了兩個刻工,染坊日夜開工,一個月的時間倒也勉強夠用,狩獵圖的夾纈因此還出來得更快了些。這兩天,琉璃日日對著這六幅夾纈,倒是真有些期待看看它們被裝上紫檀木屏風的樣子——這可是地道的唐代夾纈屏風,一千年後卻只在日本還保存著幾扇,就像這一千年前的長安,只有京都還保留下來了幾分影子……

這一日午後,琉璃正在畫室裡勾花練手,就聽見史掌櫃的笑聲在門外響起,「裴君的夾纈前幾日就得了,染得極好。」

琉璃筆尖一抖,剛畫的一枝蘭花旁邊頓時多了個黑點,她怔了怔,隨手在那個黑點勾了幾條細線,畫成了一隻蜜蜂,只是黑點到底大了些,看起來倒更像一隻蒼蠅。她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

小檀早已打起了門簾,跟在史掌櫃身後走進來的正是多日不見的裴九,或是因為已到暮春四月,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清爽的月白色襴衫,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也明朗了幾分,看見琉璃抬頭看了過來,微笑著向她抱了抱手,笑容一如往日溫和。

琉璃放下筆,也笑著還了禮,收拾好桌上的筆墨,便走到架上拿起了那早已準備好的六幅夾纈,一一鋪放在案幾之上。

這幾幅夾纈染色並不複雜,只是用淡淡的青色做底,人馬獵物都是黑色線條勾勒,遠山用留白渲染,惟霜葉和人臉等處用了點染了一些淺赭色,配著原本就簡潔的圖案,看起來十分清淡古雅。

裴九目不轉睛的看著這幾幅猶如水墨畫般的夾纈,臉上並無表情,史掌櫃心裡不由打起鼓來,忙陪笑問道:「裴君以為如何?」

裴九沉吟著點了點頭,「甚有古風,令人忘俗。」抬頭時,臉上又重新掛上了平日的微笑,「餘錢就在外面的車上,勞煩掌櫃讓我那僕從搬下來就是。」

史掌櫃頓時鬆了口氣,客氣了兩句便轉身出去了。琉璃這才認真的看著裴九,舉手加額,深深的行了一禮,「上次之事,多謝裴君。」

裴九笑著擺了擺手,語氣依舊清淡謙和,「大娘客氣了,裴某不過是胡亂猜測了一番而已,什麼事都沒做,何敢當一謝字?大娘能得償所願,想來應是天意如此,倒是這夾纈,家師定然歡喜,裴某應多謝大娘才是。」

琉璃微微一怔,沒想到他竟然如此輕輕避開了話題,她自然也不好說下去,只是微微一笑,轉身到架上又拿下了一疊夾纈,與案上那六張正是一模一樣。

裴九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驚詫,「這是?」

琉璃含笑道:「自然贈與裴君的,若是裝入屏風時有個萬一,也好替換,若無此等意外,裴君隨意處置就好。」夾纈的工藝特殊,染好出來時永遠都是兩幅圖案一模一樣的布帛,雖然裴九隻訂了一套,卻自然會多出另一套來。

裴九搖頭道:「無功不受祿,這如何敢當?」

琉璃笑道:「確是有一事要煩勞裴君,過些天我要畫一幅插屏,只是那畫須有題詞,我這筆字實在見不得人,思來想去,只能厚顏找裴君幫這個忙了。雖然這套夾纈不足以充作潤筆之資,也是聊表一點心意。」

裴九似乎有些意外,看著琉璃不語,琉璃忙補充道:「這插屏卻不是售賣之物,乃是私下受一位夫人所托而已。」

裴九沉默片刻,垂下眼簾微笑道:「既然如此,敢不從命。」

琉璃頓時鬆了口氣,武夫人提到書法時,她就想到了裴九那筆精妙的好字,此前還一直有些擔心,此人雖然看起來溫和有禮,卻自有一種令人不敢太過親近的氣度,身為裴氏子弟、朝廷命官,她一個小小的胡女畫師,哪裡有資格讓他幫這樣的忙?她又不能直接說,這是送給當今陛下的生日禮物!原本她還想過要如何說服他,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好說話!琉璃忙趁熱打鐵,「那我先在此謝過了,只是須得裴君動筆時,卻不知如何才能告知裴君?」

裴九道:「此事容易,屆時你差人去找長興坊東北的蘇將軍府,裴某就住在蘇將軍府東牆邊的院裡,裴某若是不在,只要給院子門房留句話便是。」

琉璃心裡一動,突然想起了那個曾在胸中盤亙的疑團,忍不住問道:「可否請教裴君官諱?」

裴九淡淡的一笑,「不敢當,草名行儉。」

他的聲音明明極輕,但聽在琉璃耳中,就如霹靂在耳邊炸響,一時耳邊、腦中都有些嗡嗡做響。

「裴行儉?」她幾乎是機械的重複了一句,突然覺得自己一定是世上最二的穿越者,她早該想到的!像裴九這種心智氣度的人物怎麼可能是無名小卒?這個時代的裴氏子弟,能寫這樣一筆好字,又如此料事如神,除了那個文韜武略都驚采絕艷的裴行儉,還能是誰?

裴行儉略有些驚異的看了她一眼,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嘲諷,「大娘原來也聽過裴某的名字?」

琉璃一驚,這才醒過神來,只覺得他的這絲嘲色十分刺眼,心裡微覺納悶,她記得裴行儉身世坎坷,成名甚晚,看他這神色,難道此時他還有什麼惡名在外不成?如果說對裴九,她雖然感激,卻隱隱還有幾分猜疑,但「裴行儉」這三個字已經打消了她的一切疑慮。她心裡只微微一轉,便揚眉笑道:「哪裡,只是想要記得牢些而已,不然裴君若不肯題字,卻如何能找上門去訴苦?」

裴行儉默然看著她,突然一本正經的道:「大娘放心,裴某,字守約。」

所以會守約?看著他肅然的臉上那雙閃動著戲謔之色的明亮眼睛,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

直到裴行儉離開很久,這抹笑意依然停留在琉璃的唇邊,讓她莫名的心情愉快。只是在史掌櫃再次進來時,她才突然心裡一動,藉機找了由頭便問道:「掌櫃可知訂貨的那位裴九名叫裴行儉?我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不知在哪裡聽過。」

史掌櫃笑道,「原來大娘也聽說過,我那日收了他的文書後看著那名字也覺得眼熟,過了兩日才想起是怎麼回事,卻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這樣一副和善的模樣。」

第26章 天煞孤星 春江花月

琉璃心裡更是驚訝,面上卻一片茫然,「怎麼,他的名聲很不好麼?」

史掌櫃搖頭不已,「豈止是不好?說起來他也是正經的名門子弟,又是這樣的人品氣度,可惜卻是咱們長安城裡頭號的天煞孤星!」

琉璃頓時目瞪口呆,史掌櫃見她這副表情,有心賣弄,便把自己聽到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這裴行儉出身聞喜裴氏的洛陽一支,父親是聲名卓著的一代名臣,兄長是萬人莫敵的一代名將,隋末亂世中投入了王世充麾下。裴氏父子在洛陽根深蒂固,軍中威望又高,頗受王世充猜忌排擠,便密謀擁立楊氏親王,不料慘遭出賣。王世充一怒之下屠了裴氏三族,而裴行儉就是族裡唯一倖存的遺腹子。

這也罷了,隋末亂世之中孤兒原多,朝中來濟來大人也是一個,可裴行儉的命卻格外不同,他十五歲喪母,十八歲娶了兵部陸侍郎的女兒,結果第二年長子夭折,過了兩年,陸氏又因難產去世,留下的孩兒也沒活下來。這全家、乃至全族都被他剋死了,這不是天煞孤星又是什麼?

琉璃越聽越驚:這故事的前半截她隱隱記得,後半截卻當真聞所未聞,可問題是裴氏的滅門是亂世中的悲劇,怎麼能怪到一個當時還沒有出世的孩子身上?至於女人難產,孩子夭折,在這個時代是何等司空見慣的事情,又怎麼成了他是天煞孤星的鐵證?如今他並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個名聲怎麼會傳得如此路人皆知?

這些問題在琉璃腦中翻騰了許久也不得其解,到末了,她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他日後是要名揚天下的,好像還有個兒子當了宰相,不用自己杞人憂天!想到此處,她立刻找出了裴行儉上次留下的幾張字,端詳半日,挑了兩張,讓小檀拿到相熟字畫店裡去簡單裝裱一番——裴行儉遲早會建功立業,他的字到時大概也能值點錢吧?就算不賣,留著做傳家寶也不錯。到老的時候,自己可以得意的跟孫子說,「你奶奶當年給女皇陛下做過衣服,給高宗陛下畫過屏風,還讓裴大將軍寫過字……」這樣的人生,似乎也不錯!

到了第二日,她的這番雄心壯志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武夫人終於露了面,進門便笑盈盈的道:「唉,總算是有合用的屏風了!我這幾天一頓好找,最後還是母親那裡找到了一架金絲楠木的插屏,真真是難得不過的,足有五尺多高,邊框底座一木貫通的不說,雕工也極精細,我把尺寸都量好了,你來看看!」說著就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紙箋。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記著是三尺九寸高,兩尺三寸五分寬,插屏這樣算是尋常尺寸的。只聽武夫人問道:「若是要畫,幾日能得?」

琉璃想了想,覺得還是說得保守一些的好,「有個十幾天總是夠了。」

武夫人笑道:「那不是佛誕日之後就好?時間倒還來得及。你準備畫些什麼,又題些什麼字樣?」

琉璃心中早已有了腹稿:在這幅詩畫水墨屏風裡,畫其實只是配角,重要的是詩,以及寫詩的那筆字。而她想來想去,有印象的長詩也只有一首《春江花月夜》。上一世裡,她臨摹過一副同題的水墨畫,也一筆一畫的臨摹了配畫的這首詩。她對詩歌並不感冒,但那首長詩配上畫面的意境給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為深刻,以至於現在還能記下來十幾句,就算不到原詩的一半,想來也夠用了。她如今的打算就是把這幅畫和這首詩都照搬過來。

琉璃笑著把自己的想法大略說了一下,武夫人連連點頭,「春江花月夜,這名字就好,詩聽起來更好,原來的屏風裡面也是一幅行獵圖,聽說是閻立德畫的,十分無趣,我回去便拆了它!」

閻立德?初唐畫壇第一名家閻立本的哥哥……武夫人居然要拆了他的畫換上自己的,琉璃只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壓力頓時大增。誰知武夫人看著她又笑了一笑,「倒是忘記說了,這幾日或許會有人來點名讓你畫花樣,你若為難,只要把魏國夫人柳氏之事如實說了便好。」

琉璃的冷汗頓時便嚇干了,怔怔的看著武夫人,她這是什麼意思?

武夫人奇道:「你發什麼怔?想來問的人一多,那柳氏自然不好再難為你。」

琉璃垂眸苦笑道:「此事不算什麼,怎好勞煩夫人掛心?琉璃能如今這般給夫人畫屏風就好,畫不畫花樣又有甚打緊?」這位武夫人也不知是真天真還是假天真,以柳夫人如今的權勢,自有一千種法子來收拾自己。若是讓她以為自己到處訴苦,壞了她的名聲,不定會招來怎樣的災禍!

武夫人搖頭笑道:「你總是這般膽小!那柳氏的橫蠻人所皆知,你這樣的手藝,怎能就此埋沒?我母親昨日請幾位夫人來家中做客時,特意讓她們看了你做的那夾纈披帛,又提了提你,人人都說想讓你幫她們也做兩條呢!我母親說,正要讓她們都知道柳氏的所為。」

琉璃低頭盯著自己的袖子,就像上面突然多出了一個洞。她現在明白了,眼前這武夫人是真的傻,這事還能直接告訴自己?她難道看不出來,這是她母親在給柳夫人使絆子?而她琉璃就是身負重任的……那塊西瓜皮,就算摔不著柳夫人也能噁心她一下。這些貴婦自然樂得看熱鬧,只是,有人想過西瓜皮的下場沒有?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抬頭笑道:「楊老夫人真是熱心腸,琉璃多謝她了。只是要畫這插屏的畫卻極要靜心,明日起,琉璃就會在家閉門作畫,便是沒有魏國夫人的事情,那些夫人也只怕要過些日子才有閒能接待。」

武夫人點頭道:「這倒也是。」她並不太明白母親的那些彎彎心思,在她心裡,自然這屏風才是第一等要緊之事,聽琉璃說得如此鄭重,倒多了幾分歡喜。

琉璃又順著她的意思又說了些屏風的構圖、風格,厚著臉皮吹了一通這屏風畫會如何清雅絕倫。武夫人走時果然一臉夢幻,一個字也沒再提起柳夫人的事。琉璃看著她的背影,默默的搖了搖頭,超齡少女這種人,原來哪個時空都有會!

第27章 富貴勾人 寂寞千古

不起眼的牙色素面短衫,不起眼的鎏金珠釵,眼前的這位鍾夫人大約五十許歲,相貌普通,笑容謙和,略有些隨意的坐在雅間的客席上,看起來半分架子也無,只是那條紫色團花六幅羅裙,無聲而又明確的揭示了她的高官女眷身份。身後兩個婢女更是屏息靜氣而站,琉璃進來時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琉璃聽說有貴人點名找她,心裡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進雅室內後眼光只是略微一掃,便恭敬的行了一個福禮,「琉璃見過鍾夫人。」

鍾夫人笑道:「這位可是庫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不必多禮。」

琉璃微笑著站直了身子,鍾夫人上下打量著她,笑容雖然可親,眼神裡卻流露出琉璃並不陌生的掂量之意。琉璃垂下眼睛,心裡已有幾分明白她的來意——十有八九,是楊老太的佈置起了作用,來得好快!

果然那鍾夫人便笑道:「說起來應是我要勞煩大娘才是。前日我無意中見到一條牡丹夾纈的披帛,著實艷麗,因此特地的打聽了地方,想勞煩大娘為我也做一條那樣的披帛出來,最好是蓮花圖案,不知大娘可有時間?」

琉璃抬起頭,微笑著輕聲道:「小店一定不負夫人所托。」

鍾夫人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驚詫之色,隨即便追問道:「大娘何時畫這花樣?」

琉璃笑道:「琉璃尚有委託在身,小店另有畫師,技藝比琉璃高出十倍,定然不會讓夫人失望。」

鍾夫人的臉重新舒展開來,笑得越發和煦,「大娘太過謙遜,那牡丹夾纈是我親眼所見,若說有人比你技藝高出十倍,我是不信的。卻不知是誰委託了大娘,需要多長時間?我且等著就是。」

琉璃心裡越發警惕了,以楊老夫人的身份,武昭儀的地位,有人願意湊上去為之效勞並不奇怪,但這位夫人也未免太過熱心了,難道非要自己說出柳夫人擱下的話?只能笑道:「夫人明鑒,琉璃目前確無閒暇,一則魏國夫人曾命琉璃給她做四色花卉夾纈,如今還未得;二則,琉璃又應了賀蘭府的武夫人為她畫一幅畫,雖是私人之托,與小店生意無干,亦需忠人之命,因此上這些日子琉璃只怕都是分身無術,無法再為夫人效命了,望夫人體諒。」

鍾夫人似未料到她會把武夫人也牽了進來,笑意雖然如舊,看著琉璃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深,半響才「哎呀」一聲想起了什麼似的笑道:「說到魏國夫人和武夫人,我倒是剛想起來,聽武夫人說,她上次來這店裡時,正遇見魏國夫人也到了此處,不止是讓你做花卉夾纈,當場還說過不許你再為別家畫花樣,可有此事?」

琉璃心中微沉,這位居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有些話看來已經躲不過去,她只能點了點頭,「當時是有這一說。大約是琉璃在貴人面前應答失儀,惹惱了魏國夫人也未可知。」

鍾夫人瞅著琉璃,又笑了起來,「你倒是個謹慎的,卻不知是如何失儀了?」

琉璃歎息了一聲,「琉璃也不甚明瞭。只是見魏國夫人走時不大高興,胡亂猜測而已。」

鍾夫人點了點頭,「魏國夫人原是個規矩大的,既然她已發了話,我也不難為你了,日後有機緣再說。」說完竟是乾淨利落的起身便往外走,琉璃不由有些茫然,恭敬的跟在後面,將她送出了夾纈店。只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鎏金花鳥的廂板,重錦車簾,竟是極其華麗。待到上車之前,鍾夫人又突然回頭和藹的一笑,「既然大娘還要與武夫人作畫,記得見到她時,幫我帶聲好。」

琉璃心裡這才一鬆,恭順的點頭笑道:「夫人所托,必不敢忘。」待目送著這位鍾夫人的馬車走遠,回頭便問史掌櫃,「掌櫃可曾打聽出來這位鍾夫人的來歷?」

史掌櫃皺眉道:「我也在納悶,適才便讓小錢去與那車伕攀談了幾句,說是什麼許大學士府的,看那馬車當是極富貴的人家,我想了半日也沒想起曾與這府裡打過交道,也不知這位夫人為何會知道大娘你的名字。」

許學士?難道是武則天麾下的第一個大臣許敬宗?若這鍾夫人真是他的夫人,以今天的情形看來,倒不是武則天收服了他,而是他絞盡腦汁貼上了武家才是!所以她最後才會提那麼一句:她真正所圖的並不是要自己說出什麼來,而是要讓楊老夫人看到,她是第一個聽明白了她話中的含義,又付諸行動的人!權力富貴,果然是這世上最誘人的東西,只要撒下餌,就不怕沒人上勾。

琉璃站在院裡,靜默良久,終於只是歎了口氣,回頭對小檀道:「我們回去。」

此後幾天,琉璃都沒有再來西市,卻讓小檀每日去打探一回消息,期間果然有兩三位官家夫人來打聽過她,不過並沒有流露出太過在意的樣子,倒是對店裡出售的牡丹夾纈沒有銀色閃光頗有意見。琉璃這才放心,想來如今武則天雖然得寵,但朝廷裡依然是長孫無忌的天下,王皇后的地位也依舊穩固,除了許敬宗這種不甚得志又與武家有舊的人,誰會把寶押在一個侍奉過先皇的大齡妃子身上?

如此一想,琉璃倒是更能安心作畫了。那《春江花月夜》的圖,她用紙張練習了兩遍之後,到了第三日上才鋪開從書畫店裡精挑細選的淡赭色熟絹,提筆揮墨,花了兩三日的功夫,才終於告成。

這幅畫雖然不是工筆重彩,她卻畫得甚為細緻,畫面下方是幾叢盛放的牡丹,透過牡丹的花葉看去,只見大江靜流,水天相接,圓月高昇,月華如暈,波光之中,一葉扁舟靜靜的停在江中,一位戴巾的士子面向圓月負手而立。瘦削的背影裡,自有一股寂寥之意撲面而來。

琉璃看了半響,舒了口氣,其實這幅畫與她當年臨摹的已頗有些不同,但好在改動之後效果依然不錯,尤其是那位士子的背影,以前臨摹時,導師總說她的畫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若是能讓導師看到這一幅,他大概就不會有那樣的不滿了吧?琉璃怔怔的看著自己的畫,剛開始的那絲得意,漸漸變成了壓在心頭無法出口的一聲長歎。

因想著後天就是四月初八佛誕日,正是大唐的法定節假日之一,裴行儉這位公務員說不定也會得閒。琉璃收起畫卷,轉頭便召來了小檀,讓她找個男僕第二天去長興坊的裴行儉家送信。小檀想了想卻道:「長興坊倒是不遠,大娘明日若是無事,不如讓婢子去一趟,省的那些人笨口笨舌的說不清楚,反而耽誤了事。」

琉璃看著她眨啊眨的眼睛,怎麼不明白這妮子是聽說過天煞孤星的大名,此刻好奇心發作,只得笑著點頭,「也好。」

第二日一早,小檀興沖沖的出了門,不到午時回了家,進門就滿臉神秘的對琉璃道:「今日小檀可是將那位裴九郎家轉了個遍!果然有些稀奇。」

原來她找到裴行儉的院子,裴行儉卻去了左屯衛當差,她便說有口信要當面轉告,門房的老蒼頭將她帶到了廳房裡,又叫來一位小童上茶陪客。那小童不過十來歲年紀,幾下便被小檀套出話來:這裴家不但沒有女主人,連婢女也沒有一個,除了這看門的老蒼頭和平日在書房伺候小童外,只有兩個世僕平日跟著裴行儉進出,外加一個廚娘做飯,一個僕婦打掃涮洗。裴行儉性子又十分隨意,一應事務都不大講究,看門的老蒼頭跟他的時間最久,居然便是半個管家。

小檀打聽完消息,又特意找了個借口到那院子裡轉了轉,「院子不小,只是無人收拾,也就是勉強還算乾淨,真真是可惜了。倒是院子裡那棵棗樹生得十分不錯,聽說果子也甜……」

琉璃本來還怔怔的聽著,聽她一路扯下去竟是越來越不得要領,忍不住問,「口信你可帶到沒有?」

小檀笑道:「我看完了,自然留下口信便回來了,難道還留在他家吃飯麼?」

琉璃哭笑不得。因想著裴行儉大概這兩日便會過來,她次日便帶上畫去了西市的畫室,誰知一連等了三天,裴行儉蹤影皆無,卻等到了柳夫人的最新指示。

第28章 小鬼難纏 大話名詩

四色花卉夾纈一字排開的放在店舖內最大的案幾上:富麗飽滿的聯珠梅花,清雅簡潔的出水蓮花,繁複精緻的纏枝菊花和別緻舒展的卷草蘭花,圖案都是少有的新穎漂亮,而染出的顏色無論是朱紅與碧色的強烈對比,還是藕合與鵝黃的淡雅交融,或是像流沙般閃動的細碎的金銀色,更是令人挪不開眼睛。

那位依舊身穿黃衫的婢女本來一臉傲慢,但當這四色夾纈一匹匹的鋪開,眼睛卻不由自主的黏在了上面,直到掌櫃笑問「不知娘子覺得如何」時,她才醒過神來,哼了一聲,臉上恢復了傲然的神色:「不過是勉強用得!」

四周頓時轟然一聲。黃衫婢女眼光一掃,意外的發現不知何時這店舖裡外已經站了不少人,對著那四色夾纈指指點點,有人嗓門略大,聽得見正在議論,「這還只是勉強能用,也不知這家平常用的是什麼……」她心頭微惱,瞪了史掌櫃一眼,「何時來了這麼多閒雜人等?」

史掌櫃笑道:「開店迎客,自然來的都是客人。」他一見這婢女,就特意把最大的案幾挪到了靠近店門口的敞亮處,又把那四匹夾纈都鋪得甚開,就是要多吸引些人來看,沒想到效果還真是不錯。

黃衫婢女原本還想再挑剔幾句,被人這樣圍著議論卻不好再多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身後的兩個女僕忙走上前去,小心的收好夾纈,抱到了馬車上面。立刻便有人問道:「店家,這四色夾纈可還有貨?我也想訂一匹梅花的。」

黃衫婢女冷冷的看了那發話之人一眼,又轉頭看著掌櫃道:「這四色夾纈,我家夫人有緊要用處,再不許再賣給他人!」

史掌櫃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當遵命,只是這樣一來,這四匹的價錢就不能以上品計算,而是絕品,要兩貫錢一匹。」一面說,一面便指著牆上新制的價目表給這婢女看。此事他早有預料,恰好還有上次的狩獵夾纈屏風,索性便在店裡的價目表上加上了「絕品」一欄,一匹兩千錢,十天前便報備到了市丞那裡。否則按照市規,若是不按明碼標價收錢,教人告到了市丞那裡卻是要挨罰的。

黃衫婢女一怔,瞥了史掌櫃一眼,冷笑道:「你是怕我家夫人付不起麼?」

史掌櫃搖頭道:「不敢,尊府上回賞了五金給小店,付了這四匹,還有足足兩千四百錢,只是說來讓小娘子心中有數而已。」

黃衫婢女眉頭緊鎖,只覺得若再跟這滿嘴算賬的胡商說下去,自己身上都是一股銅臭味,不耐煩道:「你們那畫師呢?我家夫人還有話吩咐她!」

琉璃本來一直站在簾子後聽著動靜,聽到這婢女提到自己,心裡不由一緊,忙挑簾走了出去,微笑見禮。那婢女卻眼皮都不抬的道:「畫師今日怎麼尊貴起來了?若是不問連面也不肯露上一露?」

琉璃知道她是覺得自己受了慢待,只能笑道:「姊姊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吩咐不得再給他人畫樣,琉璃便謹記在心,因有些相熟的客人點名讓我畫樣,不好推脫,琉璃這些日子連店舖都不曾來過,只是這幾日想著夫人來拿夾纈時或有吩咐才過來的,又不好教人看見,這才只在後面等候姊姊。有不恭之處,請姊姊恕罪。」

黃衫婢女臉上的怒色這才慢慢收了,卻依然冷冷道:「怎麼不好說?難不成給我家夫人畫樣,還失了你的面子不成?」

琉璃微笑道:「哪裡,能為夫人效勞自然是琉璃的榮幸,只是琉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畫師,那點名要琉璃畫樣的,又頗有幾位官眷,琉璃見識疏淺,也不知能否將夫人的吩咐說出去,也只好用了這個笨法子。若姊姊覺得不妨,以後自然明說就是。」

黃衫婢女漫不經心道:「明說就是,又有何妨?」看著琉璃的眼神裡倒沒有了挑剔和怒氣,全是不加掩飾的輕蔑,我家夫人買你幾個花樣難道還怕人知道!

琉璃點頭一笑,心道:我終於知道你家夫人和她的皇后女兒是怎麼死的了,是笨死的!皇帝的寵妃穿了件新鮮紗衣,你們轉頭就去弄了相似的來,還不許那家店舖再做給別人,這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情?明火執仗的做了還不夠,還堂而皇之的任憑人說……好吧,你們都不怕,我怕啥?

只聽那婢女又淡然道:「你這四色夾纈做得倒還能看,我家夫人愛才,曾說過你若肯到王家,進來就是管家娘子,這可是幾世都求不來的體面。我們王家管事娘子的吃穿用度,便是尋常官宦夫人也比不得!你若有心,我可以幫你去夫人面前求上一求。」說完便斜睨著琉璃。一副你還不趕緊來求我模樣。

琉璃心裡歎了口氣,站起來鄭重的福了一福,「琉璃多謝夫人厚愛,多謝姊姊好意,只是家父最重名聲,琉璃為生計來操賤業已是不孝,不敢再為富貴而投身客籍,姊姊明鑒,夫人但有吩咐,琉璃會全心效勞,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黃衫婢女看著琉璃,半日才冷笑著點頭道:「你倒真是有志氣的,好!夫人吩咐,要再做一匹五彩散花的紅羅和一匹長安竹的翠綾,做八幅裙用,我下個月過來取。」說完又冷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琉璃站直了身子,只覺得胸口一團煩悶,幾年來的磨練,早已讓她學會了低頭求存,可是三天兩頭被這種「給你臉不要臉」的目光看著,她便是泥人也有火氣往外冒。她悶悶的回了畫室,悶悶的展開那幅《春江花月夜》,歎了口氣,都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然而誰又知道那一代代望著江月之人,擁有何等不一樣的人生?還有答應來幫她寫上這首詩的那位,也不知道為什麼至今都沒有露面……

好在沒過兩日,她一到如意夾纈,史掌櫃見到她就笑著向後面一指,「大娘今日卻是來晚了些,那位裴九郎已經等了一盞茶功夫了。」琉璃心中一喜,快步走進了後院。剛一挑起簾子,就見一個並不陌生的修長身影背對院門而立,微風吹動著他淡青色的頭巾與袍角,卻讓那身影越發顯得沉靜。

大概是聽到了琉璃的腳步聲,裴行儉迅速轉過身來,微笑著拱了拱手,「抱歉,因過些日子南邊的林邑國要入貢獻象,這幾日裴某脫不開身,今日才來,讓大娘久等了。」

有屬國要獻大象?這倒是要好好準備的一場大熱鬧。琉璃笑著回了一禮,「哪裡,裴君公務要緊,勞煩你百忙之中過來,是我該抱歉才是。」

裴行儉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大娘好生客氣。」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虛偽,這還不是跟你學的!卻見裴行儉彷彿聽到了這句話般,微笑著看了自己一眼,頓時不敢再腹誹下去。

兩人走進畫室,琉璃便在案幾上展開了《春江花月夜》的畫卷。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畫面,半響才低聲問了一句,「此畫何名?」聽到琉璃說出「春江花月夜」幾個字,奇怪的抬頭看了她一眼:「陳後主的宮體詞名,如何配得上此畫?」

《春江花月夜》難道還跟那個臭名昭彰的陳後主有什麼關係?琉璃心裡不由一片茫然,轉念一想,裴行儉比自己有文化得多,應該不會說錯。她只能歎了口氣,把早就抄好的那小半篇長詩遞給了裴行儉,「此畫與陳後主無關,只是因為此詩就叫《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只見長江送流水。」一共十二句,是琉璃有把握不會寫錯的全部詩句了,好在她自己讀著,倒也不覺得七零八落。

裴行儉似乎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低聲讀了下來,讀完之後卻又從頭讀了一遍,然後才放下紙箋,怔怔的看著琉璃,「此詩,是你所作?」

琉璃連忙搖頭,她還有點自知之明的,就自己肚子裡那點存貨,讓她冒充才女,還不如讓她冒充神棍來得保險:「自然不是,這是我幾年前在曲江邊聽人所唱,《春江花月夜》這名字也是歌者所說,他也不知是何人所寫。那歌甚長,琉璃只記得這幾句了,倒是每一念及這幾句,腦中便會有這幅畫面,索性畫了下來。」

裴行儉看著她不語,目光突然變得極為清亮銳利,琉璃倒也沒什麼可心虛的,抬眼看著他,笑道:「裴君難道疑心我能寫出此等詩句來?」

裴行儉收回目光,揚眉一笑,「詩自然是好的,只是便是沒有此詩,畫也是絕妙佳品,能為此畫題墨,是裴某的榮幸。」

第29章 七月驕陽 華服霓裳

辰時剛過,正對著太極宮朱雀門的天街依然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從城外進來的拉貨車輛與各坊裡湧出的行人車馬混雜在一起,人流中,有穿著胡帽胡服的長安本地人,也有操著一口流利長安話的胡人,互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又一道抱怨今年這個夏天熱得實在有些離譜。

永徽四年的這個夏天,熱得的確有些離譜。似乎四月底林邑國獻象的那檔子熱鬧過後,氣溫就嗖的熱了起來,直到七月竟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此時,那明晃晃的太陽照在這條寬闊得驚人的天街上,晃得人都有些睜不開眼,道路兩旁的槐樹也越發無精打采起來。

琉璃坐的馬車是在開化坊的北邊才轉彎向東,她撩開車簾,看著消失在坊牆背後的朱雀門,心裡突然有點沮喪:來長安三年半了,她其實連太極宮的樣子都沒有看清過。如果不是武夫人非要她到武家去看看那幾件新做的衣裙,她大概連這一眼都撈不著。

這兩個多月裡,她的生活終於變得安穩起來,除了還忍受過兩次那位柳氏的婢女的挑刺眼光和刻薄言語,連外人都不用見,平日不是在畫室畫花樣、繡樣和服裝設計圖,就是在家裡與舅母石氏和七娘消磨時間,甚至還跟七娘學了兩手女紅。安家雖也是一大家子,但兒子們已分戶自立,而主母地位極高,幾個姬妾跟婢女們也沒啥區別,平日很少露面,因此日常生活十分簡單安靜。琉璃自得其樂,只是偶然會惦記起那扇《春江花月夜》的屏風,猜測它是否已經入了皇宮。

記得兩個月前,武夫人看到那幅畫時很是喜出望外,聽說那手漂亮的行書是出自裴行儉之手又是頗為愕然,好在倒沒有不悅,反而興致勃勃的打聽了一番便歎道:「好好的一個名門之後,卻成了如今的模樣,真是埋沒了這筆好字。」讓琉璃對她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只是這位夫人最近似乎變得忙碌起來,只半個月前見了琉璃一次,琉璃注意到,她幾次似乎想說什麼又住口不言,琉璃心裡好不納悶,以至於對這次見面也有些期待起來。

她坐的馬車很快便駛入了緊靠東市的宣陽坊,穿過十字路口,在一間頗有規模的府第前減慢了速度,琉璃往外看了一眼,只見那烏頭大門緊閉,兩邊的豪奴站得有點無精打采。馬車卻未停下,而是順著外牆到了東北面的一個小門外,車伕喝住了馬,帶著馬車來接琉璃的婢女便有些訕然的笑道:「從這門到我家夫人的院子更近便些。」

琉璃忙點頭:「太好了,這天氣裡走遠了才是真受罪。」

這位婢女也笑了起來,親親熱熱的帶著琉璃便往裡走。進門沒走多遠眼前便是一片湖面,青石砌岸,楊柳低垂,湖水東邊一片都是白色蓮花,亭亭玉立,清香宜人。那婢女見琉璃多看了幾眼,便笑道:「這白蓮極是稀罕,宮外沒幾家能有呢。」

不就是白荷花麼?難道這時也是貢品級的稀罕物?琉璃不好開口詢問,只隨口讚了幾句。沿著池塘邊的青石小路一路往西,在一座涼亭前轉向南面,又走了約一箭地,她便看見了一處不甚起眼的院子。走進門裡,才見這院子格局尋常,兩邊廂房,當中是五間小小的正房,重簷雕棟,倒也精緻。

婢女通報了一聲,便帶著琉璃直接進了上房西間,只見這屋子正中是一架落地的華榻,榻上三面設著插屏,又掛著好幾重煙霧般輕柔的粉色紗帳,看去倒像一座紗亭,武夫人只穿著齊胸的羅裙,露著大片雪白肌膚,外面披著紗衫,懶洋洋的倚在榻上,看見琉璃便招手笑道:「快過來坐。」

琉璃忍不住暗讚一聲,好一幅海棠春睡圖!笑著走了過去,找了個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散腿坐下。細細打量,卻見榻上鋪著一張翠絲編就般的細竹蓆,入手沁涼,角落裡還設了一個雕成荷葉的玉盆,放滿了冰塊,帳子裡生生便比外面低了兩度。

武夫人笑道:「原想著去西市找你,只是我最是怯暑,這幾天實在熱得厲害,只能勞你跑這一趟,路上可熱著了?好在我如今不住賀蘭府上了,你來倒也便利。」

琉璃搖頭笑道:「還好。」其實要說熱,這千年之前的長安還真不算太熱,想當年她在每年夏天四十度高溫中都堅強的活下來了,眼下這點所謂的「酷熱」又算得了什麼?況且她如今的體質也不懼熱,只要在屋裡呆著,幾乎連汗都不會出。

武夫人見琉璃依然穿著素色的羅衫長裙,領子扣得嚴實,臉上也不見汗跡,羨慕的歎了兩聲,才想到今天的正題,忙讓人把那幾件新衫都拿了過來。

看見那幾件衣裳,琉璃的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在答應給武則天設計衣裳繡樣之後,她突然發現,這其實也是一個好機會,可以讓她根據自己的想像把那些傳說中的衣裙都做出來。而現在,這些著名的唐代華服霓裳就活生生的出現在她眼前:那六幅碧綾裁成的是荷葉裙,那在團花紅錦上加金絲重繡的是百蝶石榴裙,那越州繚綾中銀色雲紋若隱若現的是月色裙,而那一件左襟金絲繡鳳、右襟銀絲繡鵝的淺杏色羅衫,則是「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

琉璃輕輕的撫摸著這些從自己的設計草圖上脫胎而出的精美衣裙,一種美夢成真的喜悅油然而生。染織系時裝設計是必修課,她自然也曾有過做時裝設計師的夢想,這些美麗猶如藝術品的衣裳,就是她真正意義上的設計成品——何況還會穿在那樣一位古今無雙的女模特身上!

武夫人也歎道:「真難為你怎麼想出來的,你那些圖也畫得真是好看,卻不知這做出來的樣子,可還有需要改動的地方沒有?」

琉璃搖頭笑道:「比我想的還要好些。」這個時代的刺繡裁剪有一種後世無法企及的精緻,以至於最後的成品讓她這個設計者都有些驚艷了。

武夫人笑道:「那就好,過兩天我就去送給我妹子,她再不穿啊,卻要穿不下了!」說著又略帶抱歉的笑道:「一直未曾跟你說起,我妹子,她是宮裡的貴人。」

穿不上這些衣服……難道武則天又懷上龍種了?琉璃暗暗思量,臉上少不得要帶出幾分驚訝,隨口驚歎了幾句,又想起什麼似的苦笑道:「怪道魏國夫人會找上門來!若是如此,夫人更是一定要替琉璃保密了,若讓那位知道這些衣裳出自琉璃之手,琉璃還不會被她一指捻死!」

此事琉璃動手畫衣樣之前便已鄭重的說過兩遍,聽她說得可憐,武夫人自是滿口答應,又說了些日後不必拘泥之類的閒話,突然低聲道:「你可知上次那屏風又是送誰的?」琉璃心裡一動,抬起眼睛茫然的看著武夫人,等她的下文。她果然便笑著低聲道:「是送給當今聖上的!」

琉璃配合的驚歎了一聲,站了起來,「夫人怎麼也不早說,我那點彫蟲小技,怎麼入得了聖人的法眼?」

武夫人忙道:「你慌什麼?他……聖上他十分喜歡,原說要賞你的,聽說你不是官家人,這才罷了。倒是那裴行儉竟是個有造化的,聖上一眼便看中了他的字,又聽說他的身世經歷,感歎了一番,沒幾天特意叫人賞了他幾匹素絹,讓他抄寫《文選》。那裴行儉只用了一個多月,便抄了整本的《文選》呈了上來,聖上竟是愛不釋手。又召他覲見了一次,聽說應答十分得體,如今他已升為了起居郎,真真是一步登天!」

那扇屏風真的起了作用!琉璃眼睛頓時一亮,只是……「起居郎?」

武夫人笑道:「便是跟在聖上身邊記錄聖上起居言行的六品官兒,最是清貴不過,先帝時褚相就任過此職。聖上也說,他終於找到一個墨書能與褚相媲美之臣了。」

陞官了,而且是皇帝身邊的官,琉璃忍不住微笑起來,「可見這世上好心是有好報的,也是他個熱心肯幫人,這才有了這番機緣。」

武夫人原有些怕她會心生不平,看她笑得坦然,忍不住歎道:「這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若是官家人就好了,只怕這番恩賞就不是那裴行儉一人的,以你的才華容貌,便是召你入宮也說得過去。」

入宮?開什麼玩笑!琉璃忙道:「夫人過獎了,琉璃這點手藝算什麼?再說我性子最是懶散,在規矩大些的地方就渾身難受,宮裡別說去,便是想一想也心慌。」

武夫人捂嘴大笑,半響才道:「你這脾氣,怎麼跟我一模一樣?其實宮裡根本不似你想的那般唬人,認真論起來,比如今那些王家崔家的禮數還松寬些,當今聖上性子又極和氣,就是皇后規矩大。」

琉璃忙點頭道:「琉璃領略過魏國夫人的風采,倒也能想像一二。」

武夫人忍不住又大笑起來,點著琉璃的額頭道:「原來你也是個不老實的。」她大笑之時神情分外天真明媚,偏偏胸口波濤起伏得誘惑無比,琉璃心裡忍不住暗歎一聲,尤物啊,難怪高宗要偷嘴!

兩人正在說笑,只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位婢女挑簾進來,恭敬的施了一禮道:「見過娘子,老夫人聽說庫狄大娘來了,想請大娘去見一見。」

第30章 旁敲側擊 老而彌辣

琉璃心裡頓時有些詫異,武夫人怔了一下,懶懶的歎了口氣,「只是讓大娘過去麼?也罷,我先躲個懶,待會兒日頭落山了再去請安。」

琉璃笑著告辭,跟著那婢女從武夫人的院子出來,往南幾十步是一道彎彎曲曲的流水,沿著水流走上一小段路,一處掩映在花木叢中的院子便露出了飛簷。這處院子明顯比武夫人的大,分內外兩重,外院有流水穿牆而過,上面架著小小的石橋,走過石橋,穿過中堂,才是五間北屋,房子高大富麗,卻不像是武府的上房。

琉璃剛剛跟著婢女走到台階下面,早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笑道:「庫狄大娘來了。」她加快了腳步走了進去,只見這屋裡兩面設著綢背錦邊牙席和檀木案幾,錦簾高卷,珠帳低垂,自有一番高華氣息。楊老夫人正襟危坐在東邊的牙席之上,幾個婢女僕婦圍繞其後。

琉璃忙走上一步,深深的一福,「見過夫人。」

楊老夫人微微一笑,「快請起,大娘坐下說話。」

琉璃規規矩矩坐在她的對面下首,微笑著抬起眼睛,正遇到兩道意料之中的明亮目光。她面上露出一絲訝色,略帶不安般的垂下眼簾,身子也微微挪了挪。

楊老夫人這才對琉璃笑道:「幾個月不見,大娘越發出落了。」

琉璃低聲答了句「夫人過獎」,只聽她悠然道:「說起來,早該請大娘過來一敘,你那牡丹夾纈披帛甚是出眾,做的那幾件新衣更是別緻,當真是巧手慧心,難得格調新奇,與眾不同,卻不知大娘是從哪裡學到的?」

琉璃微笑著奉上標準答案:「家母最喜擺弄衣服布料,勾畫花樣,琉璃從小跟著阿母學了些,此次大膽一試,能合夫人之意,的確是意外之喜。」

楊老夫人點頭道:「原來是家學淵源,難怪看著別具巧思,不似長安這邊的風尚。就是宮裡,也難得有你這樣心思手藝的。」

琉璃聽到「宮裡」兩字心裡便是一緊,面上只微帶羞澀的笑了笑。

楊老夫人又漫不經心似的道:「聽順娘說,你今年已是十五,卻還沒許人家,且一直住在舅父家裡,不知家裡可有什麼打算?」

琉璃心中警鈴大作,搖頭笑道:「舅父舅母對琉璃甚是疼愛,琉璃聽他們安排就是。」

楊老夫人笑著歎道:「倒是一個省心的孩子。」又回頭讓人上了兩杯酪漿。

琉璃原不愛喝酪漿,但婢女捧上的兩杯酪漿竟是用碧色琉璃盞盛的,顏色十分清涼,輕輕啜飲一口,也格外冰涼爽口。就聽楊老夫人笑道:「如今我年紀也大了,不能吃那冰的,這酪漿也就是在井水裡浸了半日,取點涼意罷了。」

琉璃笑道:「過涼則傷脾胃,夫人這樣才是養身之道。」

楊老夫人「喔」了一聲,微微驚詫道:「大娘莫非還懂醫理?」

琉璃心裡納悶,這不是常識麼?忙解釋道:「琉璃哪懂什麼醫理?只是表兄開著藥鋪,時常說些醫理,琉璃也就學了兩句嘴。」安三郎的確有家小小的藥材鋪,不過販賣些西域過來的紅花雪蓮之物,此時卻正好借來一用。

楊老夫人果然不再追問,只是就著夏日飲食忌諱隨口閒聊,琉璃笑盈盈的偶然插上幾句。卻聽楊老夫人突然問倒,「順娘可跟你說過那幾件新衣是為誰而做?」

琉璃忙放下杯盞,恭敬的道:「適才夫人才跟我說了,是給宮裡的貴人。」

楊老夫人笑道:「宮裡的是我那次女媚娘,如今已是昭儀,她原跟我說過,眼下宮裡就缺掌管衣物、繪製花樣的伶俐人兒,再過些天就是女官入選之期,你若想去試上一試,老身大概還能助你一臂之力。不知大娘可有這打算?」說著眼光似漫不經心般在琉璃臉上轉了一圈。

琉璃一怔,終於有幾分明白這位老夫人叫自己過來的意思,念頭急轉之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微微苦笑道:「多謝夫人厚愛,只是琉璃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雖說能繪樣製衣,卻絕不是伶俐人。不怕夫人笑話,琉璃膽子最小,也就是在夫人這樣和善的貴人面前還能侃侃而談,若是遇上魏國夫人那樣規矩大的,真是話都不會說了。若是入了宮,只怕還沒摸到富貴的邊,就得罪了貴人翻身不得。」

楊老夫人笑道:「記得大娘不是說過,牡丹之好在於大器晚成,怎麼如今又膽怯起來了?」

琉璃忙道:「此言自是不假,然而琉璃心中之好,是安穩靜好之好,並非富貴榮華之好。琉璃雖沒見識,卻也聽過富貴險中求這句話,似我這般膽小如鼠的,還是求個平平安安的富家婆來做,才算是得其所哉。」

楊老夫人忍不住笑著搖頭:「哪有形容自己膽小如鼠的?」笑著喝了一口酪漿,便示意婢女撤下案上的琉璃盞,轉頭又問:「你說只聽舅父安排,記得你舅父是昭武安氏,若是他以後讓你嫁個昭武商人,你也覺得無妨?」

琉璃想了想,點頭笑道:「琉璃自是覺得無妨,其實昭武商人都是兄弟父母分戶而居,明裡算賬,雖然禮數與大唐有些不同,家裡人相處倒是分外簡單,琉璃在舅父家住得便十分自在,只是他們通常不娶外女,只怕是看不上琉璃的。」

楊老夫人見她坦白,笑得更是和藹:「你們庫狄家雖不是高門大姓,總比昭武姓氏要高貴些,休要妄自菲薄才好。」

琉璃忙正色道:「夫人教訓得是,琉璃受教了。」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讓人給琉璃拿來了一個匣子,不等琉璃開口就道:「不過是我早年用過的東西,如今過時了,我也懶得重新去打,你若有暇便翻新了用。你若不收,以後我們也不好再去勞煩你了。」

琉璃只得再三謝過,見她流露出幾分倦色,忙起身告辭,又到武夫人那裡坐了坐,眼見已快午時,這才出府歸去,手頭卻又多了武夫人送的一個匣子。

坐在武府的馬車上,琉璃忍不住便先打開了武夫人的匣子,只見是裡面是一對沉甸甸的卷雲紋銀臂釧和一支做工精美的鎏金蔓草蝴蝶紋銀簪;再打開楊老夫人的匣子一看,不由大吃了一驚:裡面是一把赤金背梳,象牙為齒,掐絲為紋,少說也有二兩多重,算起來恐怕不止萬錢……

琉璃只覺得手心發燙,就如拿著一塊烙鐵一般。她若看得不錯,楊老夫人那樣精明的人是不會隨意施捨的,她只會投資,可自己身上,又有什麼值得她如此投資的地方?琉璃仔細回想著今天的對話,一顆心不由漸漸的沉了下去。

武府的院子裡,武夫人也正在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自己的母親,「媚娘如今懷了龍胎,女兒自然會多去看她,這兩個月女兒不就常在宮中麼?這跟大娘又有什麼關係?」

楊老夫人看著這個一臉懵懂的女兒,歎了口氣,「你啊!什麼時候才能用心一些?你當那宮裡是什麼好地方?媚娘上一次好容易才生下了弘兒,那時是什麼情形?如今皇后已和淑妃聯手,比上次要凶險百倍,媚娘一個人一雙眼睛還能事事都盯緊了不叫人鑽縫?身邊得力的人自是越多越好,便是你,你如今又……難道還要似從前那般散漫著?」

武夫人一怔,臉不由就紅了,低頭半晌才道:「女兒也不是有意……」

楊老夫人歎道:「阿母不是怪你,此事對武家對媚娘也沒什麼壞處,總比讓聖上重新去寵了淑妃強,只是如此一來,你行走宮中便要愈發謹慎,事事都要多想一想,你可能做到?」

武夫人半響才道:「阿母的意思是,讓大娘陪我進宮?這只怕不成,今日女兒還說起此事,聽她那意思是不願意入宮的。」

楊老夫人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她一眼,「正要這種不想攀高枝的人才能得用,不然找個年輕貌美又伶俐的,好扶起來做對頭麼?這庫狄大娘門手藝固然是難得的,更難得的是心性,上次在慈恩寺外我就留心看過,她不像有富貴心,為人又謹慎識禮,跟你也投緣。再說了,她母親又是胡人,注定不足為患。這樣的人,你當很好找麼?」

武順歎了口氣,「話是這樣說,只是,她既然不願意入宮,若是把她弄去,豈不是讓她怨咱們?又如何能用得?」

楊老夫人淡淡的道:「自然不用我們去弄。」她的目光轉到了那幾件新制的衣裳上,瞇著眼睛笑了起來,「自然有人比我們心急。」

第31章 意外來客 未雨綢繆

七夕前夜,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趕走了些許暑熱,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個天空碧藍如洗的艷陽天。

安二舅站在自家院子裡,抬頭看著天色歎了口氣,「再這樣晴下去,只怕今年的米價卻是要漲了。」石氏便在廊下應聲答道:「那便多買些備著!總比連綿陰雨要好些,你莫忘了,那年連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坊市北門關了多久?我們這些人又是天天在家不許出去,那番折騰才叫悶人。」

想起那一年朝廷下令關閉所有市坊的北門,又不許婦人上街,以為這樣便可以讓太陽露臉的奇怪做法,安二舅忍不住也笑了:「唐人做事有時的確古怪!」

琉璃的屋子裡,七娘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給扇面上那幅織女圖點上了最後一抹嫣紅,又聽到窗外父母的話音,輕聲笑了起來,「正是呢,今日晴了,晚上才好乞巧。午後咱們就去捉喜子?」

捉喜子?想到蜘蛛那八腳亂動的樣子,琉璃放下筆,搖頭道:「我只怕還要出去,你若有閒就幫我捉幾隻吧,說起來,我這手女紅,不乞也罷。」

七娘忙拿起那柄絹扇端詳,點頭歎道:「你的手若是不巧,哪裡還有巧人兒?便是女紅,你也學得比我當初快了不知多少,也就是練得少了些。」

見那絹面上的顏料慢慢干了,七娘便把扇子拿在手裡,又對著銅鏡照了照,美滋滋的道:「我就要這把了!」

琉璃笑著點頭,她這次一共買了七柄素絹的圓扇,花了兩天在扇面上都畫了織女圖,簡筆仕女的圖案並無太大區別,只衣服顏色不同,最後這柄是粉色衣裳,七娘果然一眼便看中了。

兩人拿了剩下的扇子到上房,石氏果然也十分歡喜,知道家中女子人人有份,連十一郎的未婚妻子史九娘和出嫁的安五娘都有一柄,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挑了一柄青衣織女在手裡搖著笑道:「這樣好的扇子,我定要拿著多與人看看才好。」又挑了兩柄讓人給安五娘及史九娘送了過去。不多時,康氏與米氏也得了消息,過來各自選了一柄合心意的。

不到午時,五娘與史九娘各自又遣人帶了回禮過來,五娘送的是一個小小的鏤銀圓籠香囊,散發著幽幽的芙蓉冷香,史九娘則回了一方繡著月破雲出圖案的絹帕。唐人無論胡漢都極愛熏香,身上屋裡一時離不得,琉璃雖然日常對熏香並不上心,也忍不住把那個精巧的香囊掛在了身上,大家又評點了一番史九娘的手工,康氏米氏便沒有回去,幾個女人一起熱熱鬧鬧的吃了頓冷淘。

琉璃瞅了個空拉住康氏低聲道:「嫂嫂,三哥何時會去西市的藥材鋪?我有事想向三哥請教一二。」

康氏奇道:「你是說那間小藥鋪?三郎輕易不會去那裡,你若想買什麼,不如去纈坊店找他,今日過節,他應當會在店裡,你讓他帶你去就好。」又笑道:「今日嫂嫂還沒給你回禮,你看中什麼儘管挑去。」

琉璃搖頭笑道:「並不缺什麼,當真只是有事請教三哥。」

吃過午飯,幾個人又說笑了一陣子,才各自回去準備晚上的瓜果供品、乞巧盒子。琉璃則帶著小檀一路往西市走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分,在坊間道路上還有些樹蔭遮擋,一進西市大門,那股熱浪夾著聲浪以及脂粉香料的種種味道撲面而來,琉璃照舊被嗆得眼前發暈,小檀則是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扇起風來。

兩人順著商家屋簷的陰影加快了腳步,剛剛走到自家夾纈店,本想打個招呼就過去,那史掌櫃卻一步迎了出來,「大娘來得正好!」

琉璃不由一怔,史掌櫃才道:「真是巧了,正有客人一定要見大娘,我剛想打發小夥計去找你。」

因為柳夫人的事情,琉璃這些日子悶頭畫花樣,早已不大與客人打交道:怎麼還會有人堅持找她?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是哪位客人?我可認識?」

史掌櫃笑道:「是那位裴九郎!我也說過,你不再畫花樣,他說是另外有事。我想大娘或許會見他,也就沒有格外推拒。」

琉璃心裡一震,還未說話,小檀已叫道:「那位天煞孤星不是好久沒來了麼?怎麼今日卻來找人了?」

琉璃面無表情的看了小檀一眼,才對掌櫃道:「我這就去。」

小檀悄悄吐了吐舌頭,老老實實的跟在琉璃背後往後院畫室走去。

一眼看到站在案几旁邊的裴行儉,琉璃只覺得略有些恍惚:他依然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淺色襴衫,清淡的神情也是一絲都沒有變。若不是武夫人清清楚楚的告訴了琉璃,她簡直難以相信,眼前這個人在過去的這兩個多月裡有過那樣一番驚人的際遇。她定了定神,微微一福,「好久不見。」

裴行儉的目光在琉璃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微笑起來,「裴某早就該過來的,只是一直脫不開身,大娘一向可好?」

琉璃笑道:「托福。」一面請他落座,一面便吩咐小檀去外面買一壺冰酪漿過來。

裴行儉正襟危坐在榻上,默然片刻,突然鄭重的欠身行禮,「多謝大娘。」

琉璃忙側身避開,想了想笑道:「裴君客氣了,我什麼都沒做,只是請裴君幫了我一個忙而已,裴君能有此番際遇,想來是天意如此。」正是把裴行儉上次說的那番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了他。

裴行儉不由怔住了,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同時笑了起來。裴行儉便問道:「不知大娘是何時知道此事?」

琉璃笑道:「也沒幾天。托我畫屏風那人告訴我說,那屏風是送給聖上的,這才說起了裴君的事情。」

裴行儉忍不住道:「不知此人是……」看了一眼琉璃又抱歉的一笑,「裴某唐突了。」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頭,「的確有些唐突。」

裴行儉驚訝地看了琉璃一眼,搖頭苦笑起來,半響才道:「裴某也是前幾天才知道:原來竟是那扇屏風造就的這番際遇,這幾日來心內常自不安……」

琉璃擺了擺手,截住了他的話頭,「裴君過慮了,際遇之事,一半是天意,一半也在於人為,琉璃不敢貪天之功,更無不平之意。試想,若無裴君上次解我那兩難之局,或是自珍身份不肯幫我題字,事情又會如何?所謂善有善報,無非如此。裴君仁心俠骨,此番際遇不過是上蒼的補償,想來日後自有更大的福報。」

其實想起這件事的時候,琉璃自己也有些困惑,裴大將軍自然不會永遠是八九品的青衣官員,但自己為什麼可以在他被皇帝賞識的過程中扮演一個小小的角色?是她推動了歷史?還是歷史本來就可以充滿意外?

裴行儉怔怔的看著琉璃,眼神深邃無比,半響才垂眸微笑道:「裴某自認臉皮不薄,但聽大娘這番話,也要羞慚無地了。」

琉璃笑道:「那便再也不提此事可好?」

裴行儉難得的露出一絲無奈之色:「他日大娘若有驅使,裴某必當從命。」

琉璃心道:你能幫我擺平魏國夫人和楊老夫人那對禍害麼?想到裴行儉的滿腹智謀,心裡不由一動,正色道:「實不相瞞,過些日子琉璃說不定真會求裴君幫忙拿個主意。」

裴行儉立刻道:「如今裴某長值宮中,常數日不得歸,但大娘若有事情,請告知我家門房一聲,他自會想法子。」

琉璃想起他家門房老蒼頭就是半個管家的說法,忍不住笑了起來,點頭道:「如今裴君身為天子近臣,自然要忙碌些,願裴君日後步步高陞。」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高昇不敢奢望,裴某倒是更想到長安之外去看一看。」

琉璃不由有些吃驚,他想到外地去?長安人不是最自豪於這座雄城,視外放如流放麼?不過,如果他真是不想高昇的話,好像過兩年還真會遂了他的意……

待小檀將酪漿送上時,裴行儉便隨意問道:「大娘這兩個月似乎不常來店裡?」

琉璃驚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忙道:「適才聽掌櫃提了一句。」

琉璃想了一想,還是把自己給武夫人做了牡丹夾纈後引起的麻煩簡單說了一遍,裴行儉越聽臉色越是肅然,半響才道:「你還是要當心些,最好莫要再給那位武夫人再做布帛衣裳,若推脫不得,哪怕稱病避開也好。」

琉璃長歎了一聲,她也不想惹麻煩,可是,有時候很多事情卻不是自己能夠預料到的,默然半響終於還是道:「前幾日剛做了幾件。」而且不知怎麼的,自己還惹上了楊老夫人的眼。

裴行儉看著琉璃,兩道舒展的劍眉慢慢的皺了起來,「你在長安之外可有親戚?」

琉璃心裡一沉,難道有這麼嚴重?想了片刻搖了搖頭,裴行儉歎了口氣,「你適才說或有事找我,可就是怕有麻煩?」

琉璃點頭不語。裴行儉沉吟道:「若大娘不嫌忌諱,不如這幾日先稱病在家,不要出門了,先看看再說。你父親那裡,也常使人去探聽可有動靜。若真有難解之事,一定記得知會我一聲。」

琉璃一怔:他說的頭一件本來就是自己打算做的,第二件卻是提醒了自己,至於第三件,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也就只能希望這位智多星能再給自己出個主意了。

裴行儉低頭思索了片刻,又叮囑了琉璃幾句,便起身告辭而去,琉璃站在院子裡,呆了好一陣子,也終於打起精神出了門,跟史掌櫃告辭時,便囑咐道「這幾天若是有人問起我是否在店裡,掌櫃就說我身體不適,許久不曾來過了。」

史掌櫃笑道:「記下了,說來前些日子常有人問,這幾日倒是不曾有人問過。」琉璃一驚,脫口道:「今日也無人問過?」史掌櫃點了點頭,「自然。」

琉璃看著外面的街道,怔怔的出了半天神,到底還是轉身走向今日要去的招財纈坊,卻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史掌櫃欲言又止的神色。

第32章 拜月乞巧 金風玉露

與整個西市只有一家夾纈店不同,「絞纈」二字卻是西市東邊這條街上最常見的招牌之一。這種把布帛按各種方式捆紮之後入染的方式,不但成本低廉,染出的布帛花樣還有一種特殊的暈色效果,因此極受歡迎。在招財夾纈裡,各種色彩艷麗的布帛便掛滿了整個店面。不過,此刻琉璃卻無心去辨認哪些是新染出的花樣,只問絞纈店的掌櫃,「三郎今日可過來了?」

那掌櫃也姓史,正是夾纈店史掌櫃的從弟,看見琉璃便笑得彌陀佛般的道,「三郎正在後院裡跟盧明府家的管事談生意,大娘且等一等。」又親自領著琉璃到了後院。

招財絞纈的後院比如意夾纈還要大些,光雅間就有兩間,只是陳設卻不比如意夾纈的雅致。琉璃跟著掌櫃進了西頭的那間雅間,那掌櫃便在邊上陪著東拉西扯,琉璃再三客氣了一番才把這位格外慇勤的掌櫃打發走,自己在坐榻上跪坐下來,一面下意識的撫摸著席上那床紫底鹿胎的絞纈綾褥,一面思量著適才的事情。

沒過多久,一陣腳步聲響起,安三郎挑簾走了進來,笑瞇瞇的道,「大娘今日怎麼有空到這裡來了?」

琉璃忙站起來見了禮,安三郎擺手道,「就你禮數多,快坐下,你找我可是有什麼事情?」

在琉璃的幾個表兄裡,安三郎是看上去性子最好的一個,但琉璃自然知道這位表兄有多精明,她沒有跟他拐彎抹角便道,「的確是有,琉璃無意中惹了禍,想問問阿兄,你的藥材鋪裡是否有那種服下後讓人看上去像病了的藥材?」

安三郎的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愕,「你到底惹了什麼麻煩?」

琉璃歎了口氣道,「阿兄想也知道那魏國夫人的事情,她是當今皇后的母親。我前些日子為一位武夫人做了幾件新衣,後來才知道那些衣服是給武夫人的妹子穿的,而她妹子竟是宮中的寵妃!那魏國夫人原就是因為這位寵妃穿過我做的夾纈才找上門來的。她說過幾次想買我為婢,琉璃擔心,如此一來,她更不會罷休。」

安三郎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半響才道,「你且等著,阿兄還要去打探一番消息,你說的那藥材,也需去問問。只是你這幾天,就莫要出門了。」

琉璃看著安三郎喜怒莫辯的臉,不由內疚起來,是她的一時思慮不周,才會有今天的麻煩。她低頭老老實實的應了聲「好」,又道,「琉璃有些擔心,我家阿爺那邊……」

安三郎點頭道,「有道理,我會設法讓人多探著點。」

琉璃喃喃的說了聲「多謝」,就聽安三郎道,「你也莫要太過擔憂了,這些事情又不是什麼難做的,交給阿兄就好,今日還要乞巧,你先回去,今夜卻要多乞到些巧才是。」

琉璃抬起頭來,只見安三郎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笑瞇瞇的表情,兩撇尖尖的鬍子隨著他的笑容微微顫動,心裡不由鬆了幾分。

待她回到安家時,七娘正指揮著幾個婢女在簷下捉蜘蛛,看見琉璃便笑道,「已經捉了好幾隻了,你看可夠不夠?」說著便拿了兩個開了小孔的精緻盒子給琉璃看,「你看,這盒子是我的,放了三隻蜘蛛,你這盒子裡也是三隻……」

琉璃拿著那盒子,只覺得胳膊上寒毛都要立起來了,強忍著點點頭,「夠了夠了!」轉身就把盒子給了小檀。

七娘笑嘻嘻的和琉璃一道去了上房,沒過多久,康氏與米氏也到了。這一日,安家早早的吃了晚飯,天還未黑,石氏就指揮著大家把上房最大的那張案幾抬到了院子當中,用七個銀盤分別盛了新鮮瓜果、〔uu158小說網·www.uu158.com〕餅子肉乾等放在了案幾之上,又放了兩壺酒和一個香爐。

琉璃原本不覺得七夕是什麼打緊的節日,但在這忙忙碌碌、說說笑笑的氛圍裡,忍不住也開始期盼天色早點黑下來。

好容易那一輪如眉新月漸漸由蒼白變得皎潔,安家的女人們各自回房取了銅鏡放在月下,婢女們又捧上早已準備好的金針彩線。琉璃這還是第一次月下穿針,免不了有幾分緊張,那七根金針十分細巧,天邊的月色與簷下的燈光又實在有些朦朧,她心裡打鼓,穿了幾次竟一次也沒成功,眼見石氏幾個都已穿好,七娘便過來道,「莫急,莫急,越急越穿不上。」

琉璃點點頭,又試了一次,不知是熟能生巧,還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居然真的穿了過去,接下來還有六根便順利得多,不多時便一一的穿到了彩線之上,眾人都道了聲好,琉璃抹著額角上的汗水,也笑了起來。

穿針之後便是拜月,石氏先在設好的香爐裡燃上了細香,眾人各自默默祈禱。琉璃在心裡低聲道,「請保佑琉璃能早日過上自由自在、無憂無懼的生活。」想了一想,又覺得這要求實在有點太高,這個時代,別說她一個寄人籬下的胡女,就算貴為天子,離這八個字也不知道有多遠……

眼見新月漸漸升高,夜風中也有了難得的涼意,女人們在葡萄架下另設了案幾胡凳等物,隨意吃酒聊天,七娘便拉著琉璃找著牛郎織女星,琉璃抬起頭來,只覺得那密密麻麻佈滿了星斗的天空是如此陌生,銀河當真就如一條微微泛著奶白色的星光之河在天際流過,讓人忍不住要心生敬畏。

只聽七娘指著天空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就是牛郎和織女呢。」又歎道,「這鵲橋一年能多架幾次該有多好!」

琉璃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片或明或暗的星辰,哪裡分得清誰是牛郎織女,心裡卻清清楚楚記起一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七娘見琉璃不語,便拉了她笑著問,「姊姊今日許了什麼願?」一語未了,就聽石氏道,「這話也能問?祈願可是說不得的!」

七娘和琉璃都嚇了一跳,回頭才看見石氏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兩人身後,七娘便嗔道,「阿娘,不能說便不能說,你唬人做什麼?」

石氏笑著道,「你快過去,阿嫂有事問你。」

七娘忙過去了,石氏卻又拉著琉璃走了幾步才道,「聽說你今日去了招財絞纈?」

琉璃心裡微微一凜,點了點頭,正不知該如何說起那事,石氏卻道,「你覺得,那小史掌櫃如何?」

那個笑瞇瞇的中年胖男人?琉璃下意識想說「很好」,突然醒悟到石氏話裡的意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斷然搖了搖頭,「不甚瞭解。」

石氏歎道,「我也覺得他不成,只是這小史掌櫃是你六嫂的娘家親戚,她非要托我來問一聲,說是那掌櫃去年娘子去了,如今想找個續絃,阿米說他家境不錯,人也實誠可靠,又是靠著我們家的,不必擔心日後會有什麼不好。我想著他年紀大了些,家裡的女兒都快十四了,實在委屈了你。」

琉璃這才想起這位小史掌櫃今日那慇勤的面孔,突然只覺得荒謬之極:難道在這位掌櫃眼裡,在那六嫂眼裡,自己竟然……忍不住苦笑道,「舅母,琉璃實在不想嫁人。」

石氏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你那六嫂這事上原是有些糊塗了,你卻莫犯了糊塗,我和你舅父原也一直留心著,總能找到合適的,你莫灰心,絕不會至於拖到十七歲,鬧得要交給那官媒娘子來撮合。」

琉璃一驚,忙問道,「什麼官媒娘子?」

石氏奇道,「這你都不知麼?唐人的女子過了十七不嫁,官媒便要上門的。」

琉璃呆呆的看著石氏,腦中頓時浮現出那位官媒何娘子高大威猛的身影,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難道在大唐獨身主義居然也行不通麼?怎麼還會有逼著人金風玉露亂相逢的規矩?

石氏又絮絮的在琉璃耳邊說了一篇話,琉璃都聽在了耳裡,卻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石氏也看出琉璃有些恍惚,只道今日這事太過突然,便笑著拉她到葡萄架下坐著。又看見米氏詢問的眼神,對她搖了搖頭,米氏垂下眼睛便不說話了。

這一坐直到近三更天才散,回到屋裡,小檀一面幫琉璃散下頭髮,一面便嘟囔道,「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那小史掌櫃都能做大娘父親的人了,怎麼有臉提這個。」

琉璃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聽了這話不由奇道,「你怎麼也知道了?」

小檀笑道,「這院子裡,有什麼事情我能不知道?大娘你生得這樣好,又這樣能幹,一定能做官家娘子!」又歎了口氣,「有的人倒是樣樣都好,可惜……」

琉璃苦笑著打斷了她,「你還不困麼?我要去睡了,你也趕緊回吧。」

這一夜,她卻是真正的失了眠。十七歲,也不過是讀高二的年紀吧?在這裡,竟然就成了必須交給政府做主嫁人的大齡女青年,這是什麼世道?難道她還要趕緊想辦法把自己嫁出去?左思右想中輾轉到將近五更才勉強合了會兒眼,起來時未免有些無精打采,連她的巧盒裡蜘蛛結沒結網都沒興趣去看。又這樣悶悶的過了幾天,倒是不用刻意去裝也飲食大減了,石氏忙讓人去請大夫過來,那大夫過來看了一遍,無非說了些肝氣鬱結、脾胃不和之類的話,開了幾副藥。

轉眼又離中元節只有三日,中元節也是佛教的盂蘭盆節,石氏便開始忙碌著準備百味飯。這天午後,如意夾纈的史掌櫃卻讓小夥計送了封信過來。琉璃拿到手裡一看,上面的字跡正是裴行儉的。她趕緊拆開,裡面只寫了八個字,琉璃將那八個字讀了兩遍,呆了半響,轉頭便問小檀,「舅父和三哥此刻都在哪裡?」

第33章 飛來之禍 疑難之疾

崇化坊庫狄家的上房裡,庫狄延忠忐忑的看著對面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的陪笑道,「盧坊正今日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與他對面而坐的男人大約五十出頭,皮膚卻還十分白皙光潔,鬍鬚修得一絲不亂,儀態更是端莊高雅,正是崇化坊的坊正盧渜,與他坐在一起,一貫注重修飾的庫狄延忠簡直就像個剛從鄉下來的粗人。此刻盧渜也瞇著眼睛打量著庫狄延忠,看見對方那張臉上流露的是發自內心的恭謹,才點頭微笑道,「盧某此來,是為恭喜大郎。」

庫狄延忠驚訝的抬起頭來,「坊正,此話從何說起?」

盧渜捋了捋鬍子,矜持的笑道,「你或許還不知,再過幾日,宮中又要秋選了,聽聞君家長女才貌雙全,本坊已將令愛列入待選名冊,特來告知大郎一聲。」

庫狄延忠頓時便呆住了,這才明白坊正大早上來拜訪是為何故,忙道,「坊正明鑒,小女頑劣,焉能擔此重任?」他自然聽說過,所謂秋選是選宮女,可那宮女豈是好當的?若不能蒙恩放出,就在要宮中熬到白頭!

盧渜對此倒也早有預料,臉上笑容紋絲不動,「大郎此言差矣,若是採選尋常宮女,盧某也不會念及令愛。但此次不同,在宮女之外,還要選有才貌的良家子入宮中六尚局為女官,這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旦入選,錦衣玉食不提,以令愛的品貌,說不得還能伺候宮中貴人,是何等的榮耀?大郎莫一時糊塗,耽誤了令愛的前程才是。」

庫狄延忠本不善言辭,吭哧了半日才道,「坊正有所不知,小女性子執拗頑劣,確是不堪大任,若是入宮之後頂撞了貴人,那可如何是好?」

盧渜淡淡的道,「這倒也不必讓大郎操心,令愛的品貌這坊中是有目共睹的,何來執拗頑劣之說?這秋選之事,盧某原是秉公辦理,此來只是告知大郎一聲,十日後便是秋選之期,讓令愛做好準備就是。」

庫狄延忠還想再說,曹氏已捧著一個托盤快步走了進來,先將托盤上的一杯蓮漿恭恭敬敬送到了盧渜桌上,笑著道,「坊正,這是今年的新鮮蓮子制的,味道粗些,坊正莫見怪。」

盧渜的臉上重新露出了一絲微笑,端起那細鏤荷葉銀杯喝了一口,點頭道,「果然清香。」

曹氏謙卑的一笑,這才將另一杯放在了庫狄的案几上,給他使了個眼色,又回頭對盧渜笑道,「大郎也是個粗疏的,心裡知道盧坊正的好意,嘴裡說不出來,這入選女官,想來是極難得的,還要多謝坊正想到我家才是。」

盧渜點頭笑道,「可不是?這原是少有的機緣!大郎,你說是也不是?」

庫狄延忠心裡多少有些不願,但面前的坊正掌管著坊裡門禁治安稅賦等事,正是名副其實的「現管」,又是出身五姓中的范陽盧氏旁支,是正經的高門子弟,便是那番氣勢就讓他不大抬得起頭來。此刻,一句「不是」壓在庫狄延忠的舌上,重若千斤,再被曹氏幾個眼神一使,便再也說不出來,只能乾笑著點了點頭。

盧渜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大郎深明大義,盧某也就放心了,既是如此,就請在此登上一筆,也請令愛出來按上個手印。」說著就取出了一張紙,上面還是一片空白,庫狄竟是第一家。

庫狄延忠苦笑道,「坊正有所不知,我家小女如今住在舅父家中,並不常歸來,只怕,還要去她舅父家一趟才是。」

盧渜倒似毫不意外,點頭道,「也罷,請大郎先簽上名字,那手印麼,盧某便跟你走一趟。」

庫狄延忠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連曹氏都是一怔。盧渜淡然道,「秋選之事虎不得。我的馬車就在外面,勞煩大郎引我去一趟就是。」

從庫狄家到安家的這段路並不長,坐馬車不過一會兒就到。庫狄延忠卻覺得這車裡格外的悶熱,胳膊上被曹氏臨行前擰的那一下似乎還在隱隱作痛,面對著盧渜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又想到安四郎那張不怒而威的臉,汗水不由沿著額角滴落了下來。

馬車在安家門口停下,門房聽得是坊正到了,忙引到外廳裡坐下,又有管事過來慇勤相陪,只道,「請坊正和大郎稍待一會兒,我家主人去請大夫了,立刻就回。」

庫狄延忠不由奇道,「誰生病了?」

管事歎道,「正是大娘病了。」

此言一出,不但庫狄延忠吃驚,連盧渜臉色都是一變,張口想問,好容易才忍了下來,庫狄延忠已經問道,「她怎麼病了?可要不要緊?」

管事道,「這個老奴卻是不知,似乎幾日前就請郎中來看過一回,今日似乎又重了些。」

正在說著,安靜智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背後還跟著一個大夫,看見庫狄延忠和盧渜,他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大郎今日怎麼來了?這位貴客好生眼熟……」

庫狄延忠忙介紹了一番,安靜智恍然大悟,「原來是盧坊正,失敬失敬。」轉頭先讓管事領了大夫進去,回頭才道,「今日怠慢了,快請上房去坐。說著便將盧渜與庫狄延忠帶到了上房,石氏也迎了出來,與安靜智一道招待客人。」

坐定之後,安靜智先笑著問道,「不知萬年縣的盧明府與坊正如何稱呼?」

盧渜忙道,「那是盧某的從兄。」

安靜智笑道,「怪道看著坊正眼熟,您的氣度和盧明府倒有七分相似。」

因聽安靜智提到自己那位嫡支的堂兄,盧渜也不敢太過怠慢,笑著問了幾句,才知道面前這胡商與堂兄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又見安家上房裡設著的牙席錦簾、水墨屏風,都不是俗物,心底裡倒也收起了幾分輕視之心。

安靜智便問,「盧坊正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盧渜微微一笑,便把秋選之事說了一遍。安靜智點頭歎道,「家叔原就在宮裡伺候過,這倒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望我那外甥女兒有這福分!」說著臉上露出了一絲憂色,看了庫狄延忠一眼。

庫狄延忠忙問,「聽說大娘病了,如今怎樣?」

安靜智看著盧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半響才道,「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自打七夕後,她就有些脾胃失和,本來吃了兩劑藥便好了的,沒想到今日又有些反覆。」

盧渜聽這話與管事先前所說的差不多,想到剛才安靜智進門時的焦急模樣,此刻又是極力輕描淡寫,心頭不由一沉,肅容道,「按理說此時不應打擾,只是貴府的大娘既已入了秋選的名冊,照理須簽名按印,不知可否領我去探望一二?只需問上幾句就可。」

安靜智忙道,「自是無礙,且容將安某著人那屋裡藥味散散。」石氏便喚了丫頭來吩咐了幾句,又過了片刻,安靜智才領著盧渜與庫狄延忠走進了東廂房靠南的一間屋子。只見那屋子門窗大開,簾子一挑便有極濃的藥味撲面而來。屋裡站著四五個婢女,神色都有些緊張。剛才進來的那大夫正在外屋的一張案幾上揮筆寫著方子。

盧渜心裡一動,笑道,「這位大夫貴姓,不知在哪裡高就?」

大夫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姓方,就是這坊裡松壽堂的。」

安靜智幾步走到門口,自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盧渜不好再問,只得走了進去,走進這內室才覺得在藥味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酸臭之味,只見屋內站著一位穿水綠色襦裙的年輕女子,見人進來便福了一福,「見過坊正,見過父親、舅父。」站起來時身子卻是一晃,旁邊的婢女忙扶住了。

盧渜仔細看了幾眼,只見這女子大約十五、六,生得十分清麗,只是雙頰微陷,臉色蠟黃,竟似病得不輕。他的眉頭不由就皺了起來,只是一想到那人的吩咐,還是點頭笑道,「客氣。盧某的來意大娘想也知曉,今日也無須簽名了,請大娘按個手印就好。」那女子神情恍惚的點了點頭,盧渜剛想從袖子裡掏出紙簽來,卻見她突然臉色一變,捂著嘴奔到床後,竟是「哇」的一聲吐了起來,盧渜這才知道屋裡的酸味從何而來,眼見安靜智匆匆的走了出去,在外屋呆了片刻,回來時臉色已經黑沉下來,卻勉強對盧渜笑道,「真是抱歉,坊正不如還是在外間等候片刻?」

盧渜點了點頭,又隨他到了外間,只見那大夫正在收拾物什,沉著臉對安靜智道,「按老夫開的那藥方趕緊抓來藥大鍋煮了,這院裡每人都要喝些,這些天萬萬不能再喝生水。」說完抱了抱手便快步走了。庫狄延忠愣了一下,回頭問安靜智,「大夫此言何意?」

安靜智皺眉道,「自是怕大家再吃壞東西。」盧渜心頭疑雲不由越來越大,念頭轉了幾轉,站起來對庫狄延忠笑道,「既然如此,盧某今日也不打擾了,過幾日待令愛身子好了再說也不遲。因還有要事,這就告辭了。」庫狄延忠連說了幾個「勞煩坊正」,安靜智卻面帶憂色,一改之前的談笑風生,只心不在焉的一路送了出來。

盧渜上車先回了家,又把自家最得力的管事叫了出來,低聲的叮囑了一番,這才按著名冊上所錄,到另外幾戶有適齡未婚女兒的人家拜訪了一回,不到晚間,就陸續有人送了禮來,他斟酌著推拒了兩家,回頭又拿出另外兩家送來的金玉之物把玩了一回,忽然聽見門簾響動,卻是午前打發出去的管事回來了。

盧渜忙放下東西,問道,「打探得如何?」

第34章 暗箭難防 一波又起

在長安東北角的各坊裡,緊靠太極宮東宮東牆的永昌坊並不是豪門雲集之處,因為此處離宮城最近,有權勢的宦官在宮外建府時多選此坊,高門大戶自然便退避三舍。只是如今在永昌坊的東街上,前幾年卻修起了一座足足佔了半條街的司空別院,正是當今皇后之父王司空的宅邸。如今,王司空已經去世,這府裡住著的魏國夫人柳氏幾乎隔日便要去宮中一趟,每當此時,她前呼後擁出門的做派氣勢,倒也給這座多少有些冷清的永昌坊平添了一道勝景。

眼見明日便是中元節,在司空別院上房的西屋裡,榻上一字排開放著十幾個華美精緻的盂蘭盆,柳夫人看了半日,挑出了一個鏤翠疊玉的,端詳了一番,點了點頭,「這個倒還不俗。」

旁邊的婢女笑道,「夫人真有眼光,這還是天竺那邊的珍品,只怕長安也是獨一份的。」

柳夫人瞥了她一眼,「不如此,又怎麼配得上皇后的身份?」說著便又轉身到院子裡看了看明日獻到佛前供養的蠟花假樹諸物,這才轉身對婢女道,「什麼時辰了?也該去宮中一趟,讓外邊準備著吧。」

那婢女應了聲「是」,剛剛走到門口,另一個穿著綠色長裙的婢女卻急匆匆的走了進來,兩人差點撞了個滿懷,柳夫人一看,來的正是打發去招待那崇化坊坊正的脂紅,不由皺起了眉頭,「怎麼這般毛躁?那事盧坊正辦妥了沒有?」

脂紅趕忙行了一禮,站起來才道,「啟稟夫人,事情似有些麻煩。盧坊正說那庫狄大娘已經病了好幾日,看樣子竟不是什麼好病,只怕是不能入選宮中了。」

柳夫人臉一沉,冷冷道,「哪有這種巧事?你上回見她不還好好的麼?怎麼說病就病了?他莫也讓人哄了去!」

脂紅忙道,「婢子也問了,盧坊正言道,他前日得了夫人的消息,昨日一早就去了庫狄家和那安家,竟是和大夫前後腳進的門。他也怕有詐,還進去看了那胡女一眼,的確是滿面病容。後來他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又特地讓人找鄰里和藥堂打聽了一番,果然她是幾日前就在延醫抓藥了,並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情。」

柳夫人冷笑道,「病了又如何,便是只剩一口氣,也得讓她進宮來!這種賤婢,虧我好意幾次三番給她臉面,她竟敢還給武氏那賤人做衣,連楊家那老貨都敢來我面前炫耀,她真當自己是個良家子,我就拿她無可奈何麼?」

脂紅面上露出了幾分難色,「盧坊正言道,他想著若是不打緊的病便這麼做,誰知道托人問那大夫,竟有幾分像是霍亂,至少也是個腸辟之症,是極易過人的病,如何能送往宮中?盧坊正今日來之前又去問了問,那家已是將胡女挪到無人居住的雜物偏院了,家裡也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樣子,他不敢多呆,便趕緊過來回報,想請夫人拿個主意。」

柳夫皺眉道,「這賤婢若是就這樣病死了,雖是有些可惜,倒也罷了,只是怕她過幾日緩了過來,還敢陽奉陰違!」

脂紅忙用力點了點頭。每次去如意夾纈,都是她出的面,她看那狐媚子般的胡女早就不順眼了,尤其是一想起她那番做了奴婢就是有辱祖宗的話語,更是心裡恨得發癢——彷彿她比自己高貴多少似的!聽到柳夫人這話,心頭一動,笑道,「婢子倒有個粗淺的主意。」

柳夫人瞪了她一眼,「還不快說?」

脂紅微笑道,「夫人可還記得在那夾纈店留下了五金?算是買下了那庫狄大娘這幾個月的花樣,婢子算著,五金如今還未用完,不如婢子過幾日便去一次,點名讓她畫幾個繡樣,限時讓她交,她若交得上來,自然就能入宮,若交不上來,就借這個由頭,或另指一事,讓西市市令封了那店。那胡女若死了也就罷了,若是沒死,一日不來投奔夫人,一日就封著,讓那家子喝西北風去,看她能撐多久!」

柳夫人眉毛一挑,點了點頭,「這主意倒是可行,只怕她還有後路,你先把情況都打聽清楚了,過了節就去辦!」

脂紅清脆了應了一聲,又笑道,「也不用再煩別人,這盧坊正定然能知道。」

大約一刻鐘後,盧渜皺著眉頭出了司空別院,一上外面等候的馬車,便交代車伕趕緊回崇化坊,還沒走多遠,就聽背後那大門轟然洞開,一隊儀仗擁簇著一輛華貴的馬車昂然走了出來,前面清道的老實不客氣的便把他的車轟到了一邊。盧渜挑起簾子,看著那偌大的一個「魏」字一路向西邊的皇城而去,想到剛才那個婢女那番夫人身體不適、無法招待的說辭,臉色不由慢慢沉了下來。他跑了這兩天,竟是這番待遇麼?打發個婢女來說話也就罷了,居然還叫那婢女大咧咧的再讓自己去打探庫狄家和安家的情形,她柳氏真當自己這盧氏子弟是她家僕人不成?

眼見那車隊走遠,盧渜便對車伕道,「去常樂坊。」

車伕奇道,「阿郎不回崇化坊辦事了麼?」

盧渜冷笑道,「急什麼,既然到了這邊,還是去常樂坊打兩角好酒再說。」

……

琉璃坐在窗邊的胡凳上,從支開的窗下看著院子裡的泥地,除了偶然匆匆忙忙爬過的一隊螞蟻,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這已是她搬到這偏院來的第五日了,每天也就是小檀會進來送一日三餐的飯食和藥水,手裡的兩本閒書已經來回翻了三遍,兩輩子加起來她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時間可以發呆。

這幾日裡,她已經把三年來,尤其是最近半年來做的所有事情認認真真反思過一遍,得出的結論是:當她以為自己不再那麼白癡的時候,事實上依然白癡如故。好在再過三四天,宮女的秋選就要結束,她也可以慢慢恢復正常的生活。之後她會像那首老歌唱的那樣:時刻警惕著——不能在這個坑爹的時代再次掉到坑裡去。

如今這情況,當然是她活該,光顧著得瑟,差點一頭扎進了史上最著名的宮斗大戲裡,若不是裴行儉及時送來的那「秋選宮女,謹防時疫」八個字,若不是三郎和舅父的周密安排,想來她必將悲慘的淪為該大戲的炮灰龍套,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白頭宮女在,閒坐說高宗」……

琉璃正想得出神,院門吱的一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進來。她不由笑了起來,如今每日裡也就是小檀來送飯送藥時自己能和她說上一篇話,確切的說,是聽小檀說上一篇話,不知道今天她又有什麼新鮮事情?

琉璃剛剛轉身站起,只見小檀已衝了進來,臉上的神色頗有些異樣,「大娘,事情不妙了呢!」

沒等琉璃問出一句話,她便連珠炮般說了下來,「適才史掌櫃來找阿郎,說是那個魏國夫人的婢女又來了,這次是讓你畫兩個繡樣,限三天內交,若是不交,便叫如意夾纈好看!史掌櫃說,看那樣子,不似說說而已。」

琉璃心裡一沉,頓時明白這是來者不善了,對方要她畫繡樣,看來的確是已經知道自己為武則天做衣服的事情,至於那要她三天之內交貨,不就是逼著舅父家要麼送自己去應選當宮女,要麼就讓如意夾纈賠錢乃至關門……她忙問道,「舅父怎麼說?」

小檀道,「阿郎說,無論如何,等秋選之後再說。」

琉璃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心裡隱隱卻知道,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就結束,沉吟片刻還是對小檀道,「出了此等事情,我心實在不安,如今我也不好出去,你多探聽著些,有什麼事情告知我一聲。」

小檀點了點頭,「你放心!」

琉璃目送她又一陣風似的出了院門,心裡不由苦笑了一聲,她能放心那才真是見了鬼了。

果然到了三天之後,西市那邊便傳來了壞消息:魏國夫人的婢女午後過來,聽說琉璃病重無法畫繡樣,一言不發就走了,結果沒過半刻鐘,夾纈店裡突然來一群人吵吵嚷嚷,那市令竟不由分說將史掌櫃抓去當眾打了八十杖,說是買賣不公兼擾亂市坊,夾纈店當場就被封了。

琉璃臉頓時白了,忙問,「史掌櫃怎麼樣了?」

小檀安慰道,「那市坊裡的差役原是相熟的,說是八十杖,打得卻不重,史掌櫃最多也就躺個幾天罷了。」停了片刻又道,「只是阿郎臉色十分不好看,還是夫人勸了他半日,只道既然已經如此,總不能兩頭都不落好。」

琉璃歎了口氣,半響說不出話來。她原本應當感到放心,但想到年紀不輕的史掌櫃竟然因此受辱挨杖,安家最要緊的鋪面又這樣被封了,她又如何高興得起來?一想到明日就是宮女採選入宮受檢之期,她的心裡更是發沉:只怕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安靜智似乎也是如此想的,沒多久,那位和安家交好的方大夫便又來了,沒說別的,只拿了一盒琉璃並不陌生的丸藥過來。琉璃二話不說吃了下去,頓時又上吐下瀉的折騰起來,沒半天便臉色蠟黃、形容憔悴。但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日午時,那盧坊正竟是面也沒露一個。琉璃這才徹徹底底的放下心來,安靜智也開始張羅著托人打點。過了兩天,待琉璃搬回後院時,安靜智所托之人卻帶來一個令大家心裡發涼的消息。

第35章 四面楚歌 當機立斷

天色剛黑,安家上房的東間裡,照例是在高足飯桌上擺滿了一桌子飯菜。正是秋風初起的時節,因此不但有熱騰騰的芝麻胡餅,亦有最應時的蒸羊肉,六郎甚至還弄了一隻新鮮鹿腿回來,廚房用鐵網架著炙烤了一番,看上去十分饞人。只是此時,那圍坐在桌邊的安靜智夫婦及三郎、六郎夫妻,卻無人有興趣多看這滿桌的美食一眼,只是低頭悶吃。

一片沉悶的靜寂中,還是安靜智先放下了碗筷,開口問道,「依你們看,如今該如何是好?」

石氏悶聲道,「說來此事原也不能怪大娘,是那魏國夫人太沒道理,別說她只拿了那麼點錢出來,而且當時說好了的是不讓大娘給別人畫夾纈花樣,又沒說不許她給別人做衣裳!怎麼就是欺了她?再說,那武夫人原是夾纈店的老顧客,咱們上香時還一起坐過半日的,可誰又知道她竟是宮裡那武昭儀的姊姊?就算幫她做了兩件衣裳,哪裡談得上是故意跟魏國夫人和皇后作對!」

三郎看著母親歎了口氣,「阿母說得固然在理,此事原不是大娘的錯,只是,那魏國夫人若是講理的人,怎會讓市令把如意夾纈給關了,又提出讓大娘到她家為奴為婢的話來?」

米氏忙點頭道,「三哥說的是,這些唐人高門不講道理原也不是一兩天了,這魏國夫人,又是皇后的母親,如今琉璃得罪了她,也是得罪了皇后,咱們上哪裡講道理去!」

六郎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依你說,難道就真如那柳氏說的,讓大娘去給她家當奴婢不成?那可是一輩子也翻不得身了。」

米氏的聲音也高了一些,「那你倒說說該怎麼辦?咱們這西市裡,因為得罪高門被鬧得傾家破產的,難道只有一兩家?還要添上咱們家不成?」

六郎想了半日,目光還是轉向了三郎,三郎苦笑道,「我又有什麼法子?適才我算了一算,去年夾纈店約有二百貫的利,佔了咱們家收入近兩成,夾纈店若是關了,一年便要少這些收益。再者,夾纈店裡還有約一百多貫的存貨,一日不開,便要賠一日。這也就罷了,我更擔心的是,魏國夫人那邊既然開出這條件來,我們不答應,她們就不會再做什麼了麼?若是明日又關了絞纈店,後日再關了繡坊,我們這一家子,又該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連石氏都再無話可講,半響才對安靜智道,「真就別無法子可想了?」

安靜智沉沉的點了點頭,「我也知道此事棘手,這次是老了臉求到了永寧坊的王太尉家,讓他家的管事出的面。那王太尉是皇后的從叔,論親戚論地位,還有誰比他家更合適?誰知那魏國夫人竟是一絲不留情面,只讓個婢女出來說了一句,是大娘欺她在先,必要入府為婢,再無二心,才算完事。王管事出來後給我還好一通埋怨,說是一把年紀,竟讓一個婢女教訓了一通,我還不知日後要賠多少小心進去才能還了這人情。看這情形,若再托人,只怕不但不能成事,更會惹惱了那魏國夫人!」

米氏就歎道,「阿家說的是,此事原是大娘太草率了些,也不打聽清楚就給人做了衣裳,如今惹下這樣的禍事,誰又能保得了她?」

康氏看了米氏一眼,轉頭問三郎,「話雖如此,但琉璃畢竟只是親戚,難道讓我們出面將她送到那府裡?如此一來,以後我們可如何好做人?」

三郎點頭道,「這還在其次,按照唐人的律例,良人為奴,只能自願自賣,連父母都是不能用強的,何況是我等?此事自然是萬萬不能做!只是大娘若是在這裡再住下去,那魏國夫人只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安靜智沉聲道,「正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將大娘請過來分說明白,我們不能送到她到王府,卻也……」他歎了口氣,到底沒法把「不能留她」說出來,目光卻看向康氏。

康氏暗暗的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兒這就跟大娘……」

話音未了,只見門簾挑起,因「大病初癒」應留在自己房中吃飯的琉璃臉色平靜的走了進來。安家幾個人相視一眼,臉上多少都有些訕然,不知剛才這番話她聽了多少去。只見琉璃臉色還有幾分憔悴,但眼睛卻分外明亮,走到安靜智面前深深一福,「舅父,此事琉璃已經悉數知曉,給舅父舅母和兄嫂們帶來了這許多煩擾,全是琉璃思慮不周所致,如今只請舅父舅母再給琉璃一日的時間,兒定會處置好此事,以後絕不會再給舅母舅母添麻煩。」

安靜智吃了一驚,想問一聲「你有什麼法子」,石氏已含淚答道,「你這孩子又說什麼傻話?這事情哪裡是你的不是,要怪,也只能怪舅父舅母沒本事,護不住你,你莫怪我們就好。」

琉璃搖了搖頭,神色有些黯然「舅母此言差矣,這半年來,舅父舅母待兒如何,琉璃再沒心腸也是知道的,幾次惹出麻煩都是舅父舅母和哥哥們幫了大忙,不然此時此刻,琉璃不過是教坊裡的一名女樂!說來此次之事,原本就是琉璃一時疏忽,才惹出了這等大禍。以那魏國夫人的權勢脾性,既然已經恨了琉璃,如今這長安城裡又有幾戶能不讓步?琉璃不但連累如意夾纈被關,還讓史掌櫃如此受辱,只求舅父舅母不要怪罪琉璃就心滿意足,難道還敢怪舅父舅母不成?」

三郎默然不語,六郎卻悶悶的一拳捶在了桌子上。安靜智看了琉璃一眼,忍不住歎了口氣,心道,若早日會讓你到那柳氏家中做個奴婢,倒還不如做個太常音聲人算了!起碼還有幾分盼頭。

琉璃看著安靜智,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舅父放心,琉璃如今心裡已有打算,不至於去魏國夫人那裡為婢,日後說不定反而會有一番造化,只是此前卻需舅父應允琉璃兩件事情。」

安靜智心裡一鬆,忙道,「什麼事?你儘管說就是。」

琉璃道,「明日請舅父派輛車子,讓小檀幫著送兩封信。」

安靜智點了點頭,「此等小事自然無妨,第二件呢?」

琉璃微笑道,「請舅父於後日一早,在街上人最多的時候,將琉璃趕出安家!」

第36章 無路可退 無須再退

「光」的一聲巨響,琉璃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安家的那扇黑色木門斷然合上的聲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了幾絲涼意,琉璃抬起頭,看著頭上的天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轟然關上的大門,手裡拿著小小包裹的標緻女子,以及她無語望蒼天的茫然表情,這意味深長的一幕,頓時吸引了街上來往人群的注意,先是從頭到腳的打量,接著就是交頭接耳的議論,「這不是那安家麼?那是他家什麼人?」

琉璃站了片刻,估摸著看見這一幕的人已經夠多了,才慢慢轉身往懷遠坊的西門走去,坊內光明寺的悠悠鐘聲和那些好奇的指指點點,直到她走進了崇化坊才終於消停了下來。

小街深處,庫狄家的大門一如往常的虛掩著,門口被粗粗的清掃過,看門的普伯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琉璃搖頭笑了笑,邁步走了進去。

阿葉正在院子裡晾曬衣裳,抬頭看見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識的想行個禮,卻注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衫子並湖色襦裙,手裡拿著一個藍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背後更是不見一個奴婢,與前兩次回來的情況大不相同,她眼珠轉了轉,還是笑道,「這不是大娘麼?今日如何回來了?」

琉璃並不理會她,只淡淡的問,「阿爺可在家中?」

阿葉心頭疑惑,還是點了點頭,琉璃徑直向上房走去,阿葉看著她的背影,皺了半天眉頭,突然一拍腿便跑了出去。

庫狄延忠並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東間看書,突然看見琉璃挑簾走了進來,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麼回來了?又有什麼事不成?」

琉璃行了一個福禮,才答道,「琉璃無意中惹怒了一家貴人,致使舅父家的夾纈店被關,無顏再呆下去,故此回家暫且煩擾父親幾日。」

庫狄延忠更是驚訝,忙道,「你得罪了哪家貴人?」

琉璃淡然道,「是當今皇后的母親魏國夫人。」

庫狄延忠頓時臉色大變,站起來指著琉璃道,「你怎能得罪了她?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微笑起來,「阿爺敬請寬心,女兒惹的事情並不算大,自能解決,最多也就在家住上兩日而已。」

庫狄延忠狐疑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禍,自己想法子解了,莫要連累家中才好。」

琉璃垂眸點了點頭,「這是自然,請阿爺著人將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庫狄延忠猶豫片刻,習慣性的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曹氏剛才已帶了珊瑚和青林去了坊內的布莊,揮手道,「你自去院子裡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轉身到了院子裡,阿葉早已不見,惟有一個做灑掃粗活的僕婦還在忙碌,琉璃便叫了她過來開了房門。那小房間早已落了一層的灰,又堆了若干雜物。琉璃讓僕婦打了水,兩人一起動手,剛剛大致收拾到一遍,就聽背後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這不是姊姊麼?怎麼不在那安家住著,又要回咱們家了?也不嫌這房子委屈了你這個嫡長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著門口珊瑚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笑了笑,「最多也就住個一兩夜的,沒什麼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細細的眉頭皺了起來,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番,冷哼一聲便轉身去了上房。琉璃見屋子裡雜物已清了出去,那張床榻上也已坐得了人,便丟下抹布,到井邊洗了洗手。手上的水還未擦乾,上房便傳來了曹氏的尖叫聲,隨即人便衝了出來,看見琉璃眼睛都紅了,指著琉璃的鼻子罵道,「你這賤人,在外面惹了禍就想躲回來麼?還想連累全家人不成?還不給我滾出去!」正要滔滔不絕的罵下去,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了魏國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語氣依然平緩,「魏國夫人惱了琉璃,不過是因為琉璃的花樣畫得還好,她幾次三番想讓女兒去她家做客戶,許諾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卻不願為人奴婢。魏國夫人這才一怒之下關了舅父的夾纈店,讓琉璃無處存身。庶母,你讓琉璃滾出去自然容易,只是魏國夫人若是上門來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準備拿珊瑚來抵數?只是珊瑚的畫兒能不能入了魏國夫人的眼,那就難說了。」

曹氏頓時說不出話來。琉璃看了她一眼,悠然的走回了房間,走到門口回頭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了。

過了片刻,門簾一挑,卻是庫狄延忠帶著曹氏沉臉走了出來,看見琉璃還在收拾房間,冷冷道,「還收拾什麼?跟我上車去!」

琉璃歎了口氣,轉身道,「父親是要女兒現在就去魏國夫人那裡自寫文書麼?」

庫狄延忠道,「那是自然!那魏國夫人說封店便能把店封了,留你在家中,難道還等著她過來拆了房子不成?」

琉璃笑著搖了搖頭,「父親此言差矣,魏國夫人既然能把舅父家的店封了,對女兒自然是勢在必得。須知要自賣為奴,也有價錢高低之別,父親覺得是送上門去價格比較高,還是等著她們上門來買價格會比較高?」說完,眼光在庫狄延忠背後的曹氏臉上轉了一轉。

庫狄延忠還未說話,曹氏已是心動了。自打上回琉璃拒絕了兩家的聘禮,她就一直肉疼無比,此刻既然有機會再賣琉璃一次,若是能賣出好價錢來,珊瑚的嫁妝不就有了著落?她忙拉了拉庫狄延忠的袖子,低聲道,「要麼,先打聽打聽再作打算?」

庫狄延忠原就是被她挑唆著過來的,此刻又聽她這麼說,只得皺起眉頭甩手走了出去。琉璃也不管他們如何謀劃,回頭先讓僕婦把屋子裡唯一的胡凳拿出去洗乾淨了晾在院中,又從櫃子裡抱出席褥在外面晾曬。

就聽一陣腳步聲響,琉璃一回頭,看見珊瑚走了過來,滿臉都是冷笑,「你倒還有心思收拾這個,莫以為阿爺今日沒有趕你走,你就能在這裡賴下去!我問你,上回你從我這裡搶走的鏡子和珍珠頭面呢?還不趕緊還給我!你遲早不過個賤婢,也配用這些好東西?還有上次你給我那巴掌,如今也該還還利息了吧?」說著又走上了幾步。

琉璃看著她嫣然一笑,「珊瑚,你可知道,良家子若要為婢,須得自願自賣?否則,就是爺娘賣子女,也是要挨板子的!你想想看,若是魏國夫人的人上得門來,我跟他們提,我只有你這一個妹子,一定要同甘共苦,否則絕不自賣,那事情又會如何?」

珊瑚臉色一變,尖聲叫道,「你敢!」

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妹子,你說姊姊到了這一步,有什麼是不敢做的?只是我們姊妹一場,你若討好討好我,姊姊說不定心情一好,屆時也就不提了。」

珊瑚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精彩無比,半響才跺腳尖叫道,「阿爺,阿娘,琉璃說要把女兒和她一起賣了!」

曹氏和庫狄延忠急忙忙的跑了出來,珊瑚奔過來拉了曹氏的手把琉璃的話又說了一遍,曹氏的臉色頓時就青了,怒道,「琉璃,珊瑚說的都是真的?你竟然還要害人不成?」

琉璃一面拍打被褥,一面淡然道,「琉璃倒想息事寧人,是珊瑚鬧著不肯放過我,又是來要東西又是來打人,琉璃只好嚇了她一嚇而已。去魏國夫人府的事情說來原與他人無關,是琉璃自己惹的禍,自己須得擔著,只是若是這兩天有人還要跟女兒過不去,那女兒心情惡劣之下,也沒什麼不敢做的!在魏國夫人眼中,琉璃此刻只怕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既容不得此物不在她府中,自然也容不得此物被他人損壞,阿爺和庶母若覺得咱家不怕她的怒火,不妨打殺了琉璃試試!」

曹氏又是氣又是怕,想罵幾句卻不敢開口,只能用力推了推庫狄延忠。庫狄延忠也覺得琉璃的話一句比一句刺耳,想了一想才道,「你就回自己的屋裡呆著,自然無人來招惹你,你也記住了,你是庫狄家的女兒,若真是做出什麼事情來,自然打殺得你!」

琉璃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灰塵,微笑著福了一福,「女兒恭候父親處置。」

庫狄延忠看著琉璃的笑臉,氣得手都有些抖了,再也說不出話來,冷哼一聲走了回去。曹氏也恨恨的瞪了琉璃一眼,拉了珊瑚跟在後面。

琉璃搖頭笑了笑,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接著收拾桌椅等物。這一日,果然沒有人進來煩她,只有青林偷偷在門口看了一眼,見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也就走了。連一日三餐都是僕婦送進來的,飯食上倒也不算苛刻。

到了晚上,這小房間已被琉璃收拾得整齊潔淨。只是坐在小床上,她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有點可笑:她明知道只會睡一兩夜,居然也不能容忍這房間裡有邋遢的地方,就好像她明明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人,居然還總想著能像以前那樣乾乾淨淨的活著,大概就是這該死的潔癖,才終於把自己搞得無路可退吧?而如今,她已經無法再後退一步,這種豁出去的感覺,其實還不錯,不就是比無恥的人更無恥,比冷血的人更冷血麼?也許只有如此,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一口氣吹滅了床邊的蠟燭,琉璃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小檀的信都送到了,舅父所托的人也應當已經把自己回家了的消息告訴柳夫人那邊,明天,或許會是精彩的一天!

第37章 以勢相逼 峰迴路轉

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裡日常出入的多是驢車和牛車,而這日早間,當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徐徐駛入坊門時,自是吸引了一些目光。只見那馬車在坊門邊停了下來,車伕向守門人問了幾句,才徑直駛入坊內,拐進了一條小街。

片刻之後,脂紅已昂然走進了庫狄家的上房,挑剔的掃了一眼矮榻上這張八成新的綢緞包邊細竹蓆,才皺著眉頭跪坐下來,看著對面的庫狄延忠冷冷的問,「你就是庫狄家的家主?」

庫狄延忠笑著欠身,「正是,不知魏國夫人有何吩咐?」

脂紅聽他說得客氣,臉色略緩了些,「我奉夫人之命前來,所議之事與貴府大娘有關,勞煩也將大娘叫過來吧。」

庫狄延忠忙向門口的婢女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兒,琉璃便走了進來,看見脂紅微笑著點了點頭,「今日又見到姊姊了,姊姊一向可好?」

脂紅抬眼看了一眼琉璃,只見她穿著鵝黃色纏枝菊花的衫子,繫著白色綾裙,比先前明顯要瘦了些,氣色卻不算太壞,神色落落大方,並沒有一絲預想中的沮喪恐懼,不由冷哼了一聲,「聽聞大娘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如今看來卻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托姊姊的福,琉璃的確病了十來日,前兩天才好了。」

脂紅冷笑道,「這病來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只回頭吩咐婢女道,「還不趕緊拿些酪漿來招待貴客?」

脂紅斷然道,「不必了!今日我來不是為了別的,只是上次夫人與你說的入府之事,你考慮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與姊姊都提過兩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見教?」

脂紅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寫文書自投為客戶,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論,不然……」

琉璃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詫,「琉璃正想請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了夫人?」

脂紅一怔,聲音帶上了怒氣,「你還要明知故問麼?在如意夾纈那邊,夫人賞了你五金,令你不許再為他人做事,你是怎麼做的?」

琉璃歎了口氣,「竟是這樣麼?姊姊當日也在,請姊姊想想,夫人當日明明說的是,這幾個月裡,琉璃就不必為別人畫樣了。琉璃自是謹遵夫人吩咐,幾個月連夾纈店都不怎麼去了。可夫人何曾說過不讓琉璃為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覺得琉璃記錯了,那日在場之人極多,一問就知!琉璃這兩日來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處得罪了夫人,原來竟是一場誤會!」

脂紅不由大怒,眼睛都立了起來,「你還敢強詞奪理!你的意思,難道還是夫人冤枉你了?」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說什麼?」

琉璃回頭走了兩步,走近曹氏福了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壓低聲音道,「你看不出來,不辯上一辯,他們是一文錢也不想給麼?」

曹氏一怔,果然沒再開口,琉璃這才又轉過身來對脂紅笑道,「夫人自是沒有冤枉琉璃,此事只怪琉璃太過駑鈍,因想著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給人畫夾纈樣子,便沒有領會到別的,請姊姊明鑒,琉璃絕不是故意違背夫人的意思,還要勞煩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說一番才是。」

曹氏這時也回過神來,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場誤會,琉璃便是要去為夫人效勞,這誤會總要揭開才好。」

脂紅冷笑著點頭道,「你們說了這半日,這投身文書到底是寫還是不寫?」

琉璃懇切道,「按說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從,只是即使要寫,也須得辯說清楚才是。琉璃原本並非故意違背夫人之命,又何來抵罪之說?琉璃是庫狄家的女兒,爺娘辛辛苦苦養大了女兒,就算要為夫人效勞,爺娘這十幾年就白養了不成?」

曹氏聽得順耳,忙也點頭道,「正是!」

脂紅聽明白了意思,臉色變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說,要多少才算不是白養?」

琉璃低頭想了想,抬頭笑道,「一百金大約也就夠了。」

庫狄延忠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曹氏卻立刻想起了當日河東公府的聘禮,頓時點頭不迭。

脂紅勃然大怒,站起來就往外走,琉璃忙跟了上去,卻見脂紅站在上房門口厲聲喝道,「給我搬進來!」隨車來的兩個粗壯僕婦,忙忙的出去從車裡抬出了一個箱子,往庫狄家院子裡一放,脂紅指著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家夫人賞你的十六匹絹。這文書,你寫不寫就掂量著辦吧!」

琉璃輕笑一聲,「所謂無功不受祿,這些絹帛,琉璃還真是無顏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絹,不過幾貫錢,這買賣無論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國夫人比河東公府門第更高,怎麼會如此小氣?忙上前一步笑道,「這位小娘子,庫狄家受不起夫人的賞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僕,「還不把箱子送回車上去?」

脂紅怒道,「你們敢!」

曹氏嚇了一跳,但想著那一百金,卻也不肯後退,只陪笑道,「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歲大的孩子,也總要幾十貫才買得到,何況我家大娘如此年紀品貌,你卻不知,上次有高門出了一百金八箱子綢緞要聘了她為妾,我家都沒答應,我們這小門小戶的,養大一個女兒談何容易……」

脂紅是幫柳夫人辦慣了事的,從來只要擱下幾句狠話就無人敢違,哪裡見過這樣一副做生意咬定價錢的做派,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眼見院子裡庫狄家幾個僕人走了過來要把箱子往車上裝,脂紅帶來的僕婦自然不依,小院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曹氏便對著脂紅絮絮叨叨著養一個女兒要花多少錢,琉璃又是如何搶手,脂紅卻理都不理她,只喝令不許將箱子搬回去。眼見庫狄家上上下下已亂成一團,就聽門口有人高聲道,「這是庫狄府麼?」

院子頓時靜了下來,阿葉回頭答了句「正是」,門口那聲音笑道,「請夫人下車,就是這家了。」

聽著這耳熟的聲音,琉璃閉上眼睛,暗自長出了一口氣:終於來了!就見院外緩緩走進一位貴婦人,手裡搖著一把團扇,輕衫羅裙,襯著雪白的肌膚、含笑的雙眼,讓人看著便挪不開眼睛,正是武順武夫人。

脂紅怔怔的站在那裡,她曾在宮裡見過武夫人好幾次,此時一眼認出,心裡驚詫之餘,漸漸覺出不妙來。

琉璃忙急走幾步迎上去福了一禮,「夫人怎麼來了?琉璃……」說著眼圈就是一紅。

武夫人目光流傳的嗔了她一眼,攜了她的手低聲笑道,「還不是為了你?」

庫狄延忠和曹氏見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了過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這位是武夫人,是應國公的長女,當今宮裡武昭儀嫡親的姊姊。夫人,這是家父與庶母。」

庫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見了禮,相視一眼,心裡都有些駭然,琉璃到底還認識多少貴人?

武夫人笑著點點頭,「不必多禮,說來這些日子,大娘幫了我不少忙,還要多謝你們才是。」庫狄延忠連稱不敢,客客氣氣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紅站在台階上,當真是進退兩難,直到武夫人走到身邊,才勉勉強強行了一禮。

武夫人停下腳步,看了她幾眼,回頭便問琉璃,「你家這婢女,我看著怎麼有些眼熟?」

琉璃看著脂紅瞬間變青的臉,忍笑答道,「夫人說笑了,這位姊姊是魏國夫人身邊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點了點頭,「難怪眼熟,只是,她來你家作甚?」

琉璃沒有做聲,脂紅咬了咬牙道,「庫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家夫人手下為婢,婢子是奉命來收文書的。」

武夫人驚訝的看了琉璃一眼,「這話從何說起?快些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要自賣為奴?此事萬萬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幾個月前魏國夫人給了琉璃五金,讓琉璃這幾個月只能為她畫花樣,琉璃愚鈍,原想著做衣裳卻是不打緊的,結果魏國夫人惱了,說琉璃欺她,這才……」

武夫人驚詫道,「原來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轉頭看著脂紅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著大娘幫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稟告你家夫人,說我武順向她賠罪,就莫難為大娘了。」

脂紅臉上的青色變得更重了一些,寒聲道,「啟稟武夫人,此乃我家夫人與這庫狄大娘之事,夫人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了看琉璃,微笑道,「若是從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卻是不同了。前幾日我母親清點舊日的書信來往,發現外祖與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誼,算是通家之好。母親說,難怪一見大娘就覺得投緣,原是有這層關係在,這才讓我今日前來拜訪,說起來,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過問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僅脂紅呆住了,連琉璃都有些發愣,她雖然料定楊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資,應當是想讓她入宮,而不是讓她去給柳夫人當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給武夫人求助。這兩天,她的所作所為其實圖的不過是個拖字,拖到武家來人。卻沒想到武夫人會在這節骨眼上親自過來,找的竟然又是這樣的借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從此就會對武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吧?

脂紅的臉終於徹底青了,狠狠的看著琉璃道,「庫狄大娘,你可想清楚了?我家夫人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著武夫人,隨即決然的轉身行了一禮,「請轉告魏國夫人,恕琉璃不能從命!」

脂紅咬著牙冷笑一聲,看著琉璃點了點頭,「好!極好!只願你日後莫要後悔!」說完轉身就走。

庫狄延忠與曹氏都有些傻了眼,眼睜睜看著脂紅帶著那兩個僕婦抬著箱子出了門,想追出去,卻聽武夫人輕聲笑道,「這司空府也太沒規矩了些,也不知這種婢女是怎麼教出來的,一點禮數也不懂!」

庫狄延忠這才醒過神來,忙把武夫人請進了上房,分賓主落定,武夫人才曼聲道,「翠墨!」她身後的一個婢女便走到庫狄延忠跟前,雙手遞上了一份禮單。

庫狄延忠忙站了起來,「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與大娘甚是投緣,又給貴府添了這番麻煩,一點薄禮只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來,一則認個門,二則家母許久沒見大娘,甚是掛念,想請大過府一敘,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庫狄延忠看著眼前的禮單,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素絹十匹,綠緞十匹,青紗十匹,花錦十匹,玉珮一對,金簪一對,銀鐲一對……正有些茫然,又聽到武夫人這一番話,抬起頭來,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愛,小女自當從命。」

第38章 世事如棋 誰主勝負

「琉璃多謝老夫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在武府楊老夫人院子的上房裡,琉璃恭敬的深深福了下去。

武夫人笑道,「你又客氣上了!」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微紅的雙眼,滿意的笑了起來,「哪裡話,原是我們該做的,你本是給順娘幫忙,總不能因此被逼得做了奴婢。你快坐下說話。」

琉璃點頭應了個「是」,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來,楊老夫人又笑道,「大娘在老身這裡便是客人,萬事莫要太客氣。」

琉璃垂眸道,「老夫人以後叫琉璃的名字就好,今日若不是夫人來得及時,琉璃這輩子便只能為奴為婢,辱沒祖宗了。如今也只能懇請老夫人讓琉璃留在府裡為老夫人和夫人效勞,但凡有什麼事情琉璃能做的,便請吩咐一聲,琉璃感恩不盡。」

說起來,她之所以會落入這種局面,眼前這位精明的老婦人才是真正的佈局者。只是,這或許同樣是她唯一的機會。在這個時代,既然無論怎樣退縮都無法離自由更近一點,她也只能奮力攀到更高的地方,搏出一條自己想走的路。現在,她的條件已經提出來了,願意效勞,不做奴婢,卻不知這位楊老夫人會如何安排。

楊老夫人看著她呵呵一笑,「琉璃?這名字倒是好!只是你也太客氣了些。你就當這府裡是你家好了。卻不知這一次你想住多久?」

琉璃心裡更是警醒,抬頭誠懇的道,「不敢欺瞞老夫人,琉璃原本就惹惱了魏國夫人,今日之後,她定然更是不會放過我。有她一日,這長安城裡,也就只有老夫人能庇護琉璃,琉璃願一直在兩位跟前服侍。若有雲散月出的那一日,再聽老夫人安排。」她願意效力到她們共同的對頭魏國夫人倒台,這個說法聽起來應該很有誠意吧?

楊老夫人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笑意,卻搖頭道,「哪裡有什麼服侍不服侍的?只是我看你與順娘倒也投緣,她是個粗疏的,若能有你一半的細緻周全,老身就放心了!」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臉上順勢便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夫人性子仁厚,最是難得的,琉璃願跟隨在夫人身邊。」

武夫人拍手笑道,「母親這主意不錯。」

楊夫人也笑了起來,「這就好,日後在這府裡,你就是老身故交的孫女,來此是與順娘作伴的。只有一樁,順娘過幾日便要去宮中她妹子身邊,你可願意也跟去?只怕住的日子要長些。」

琉璃一怔,臉上露出了一絲畏懼、一絲躊躇,「宮裡?琉璃原是小戶出身,宮裡規矩一概不懂,只怕給夫人丟了臉……」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這有什麼,誰又是天生就會的?」

武夫人也忙道,「我來教你就是,宮裡其實也沒多大規矩,就是悶了些,你又是跟著我的,不用理會那麼多事情。你這般心靈手巧的,有什麼學不會?想來多一個人解悶,媚娘也一定歡喜。」

琉璃微一猶豫,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琉璃遵命!只是要請夫人多費心教著琉璃一些。」

楊老夫人笑道,「好,天怪熱的,翠墨,你先帶大娘去換件衣服。」待琉璃走了之後,她才對武夫人歎道,「果然是個識得進退的,可惜竟是寧肯裝病也不當宮女,不然,這琉璃無論是留在皇后身邊,還是弄到媚娘那裡,都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事到如今,卻也只能換個下法了!」

院子外面,走在去武夫人院子的小路上,琉璃也一邊回想著剛才楊老夫人的話,一面默默觀察著這府裡的佈置與路徑方位。領路的翠墨正是上次去接琉璃的那位婢女,走了幾步便回頭笑道,「大娘能和我們一道去宮裡,真是太好了。我家夫人最是愛玩愛逛的性子,可在宮裡時,昭儀娘娘卻是一步也不許夫人出那咸池殿,咸池殿的宮女們又不大敢和夫人說笑玩鬧,夫人日日都怨太悶。」

琉璃回過神來,笑著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好姊姊,你就叫我琉璃吧。琉璃對宮裡什麼都不懂,你快跟我說說,那宮裡有哪些規矩忌諱?昭儀娘娘性子如何?」

遠處的湖面上,白荷依然在綠葉中亭亭玉立,微風吹過,兩個年輕女子細碎的話語和低笑聲瞬間便消散在若有若無的荷花清香之中。

……

從安家到西市的這條路,小檀早已記不清自己走過多少趟。或許是因為口齒伶俐,自打進了安家為婢,家裡娘子阿郎有什麼事情要知會西市的掌櫃們,都是讓小檀去分說。只是此刻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她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彆扭:那個經常和她一面走一面說笑的人,大概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記得她面上總是笑盈盈的,但有時候卻會莫名其妙的輕聲長歎——在她走了之後,小檀發現自己也染了這毛病。此刻,望著西市的大門,她就歎了口氣,才邁步走了進去。

雖然已經進了八月,中午的陽光還是有些曬人,小檀照例沿著店家簷下的陰影往前走。剛剛走到一家酒肆門口,店裡靠街邊的桌上卻突然站起了一人,叫了一句,「請留步!」

小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神出鬼沒的裴九裴行儉,忍不住脫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裴行儉舒了口氣,微笑著,「果然是你,可否借一步說話?裴某有事請教。」

小檀想了想道,「今日如意夾纈剛重新開張,我家娘子有事囑咐阿郎,小檀先去把話帶到,回頭再過來可好?」

裴行儉點了點頭,「有勞了,你再來時,逕直去雅間就好。」

小檀點頭應下,心裡倒也猜出了幾分他想問什麼,忙匆匆的走到如意夾纈。店面已經被收拾得煥然一新,安靜智正親自指揮著夥計們從庫裡搬出最新的花樣掛在牆上,與安家交好的幾家店面掌櫃也派了夥計來幫忙,又有些客人在外面看熱鬧。

小檀擠了進去向安靜智行了一禮。安靜智奇道:「你來做什麼?家裡莫非有事?」小檀忙道,「是娘子遣婢子來跟阿郎說一聲。」安靜智忙帶著她走到後院,小檀才道,「娘子擔心,今日會有人打聽封店之事,請阿郎言語上略留心些。還有就是,史掌櫃傷勢還沒好,要不要她去石家借個人來頂著?」

安靜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我心裡有數,你回去跟娘子說,讓她莫要操這個心!」

小檀趕緊應下了,眼見安靜智並無其他吩咐,這才告退。待她再次走到酒肆之中,夥計似已得了吩咐,上來便引她進了樓上的雅間。那雅間也靠著窗子,掛著一卷疏疏的葦席為簾,裴行儉早已坐在裡面,面前的案幾擺著一壺酒一個酒杯,另一邊座位的案上則是一杯酪漿,見小檀進來便微笑道,「耽誤你辦事了,請先坐下喝口酪漿解解渴。」

小檀曾聽琉璃提過一句,這裴行儉如今是個不小的官兒了,雖然知道他性子謙和,但聽到這番話,不由呆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不敢,不敢當。」又福了一福,才有些彆扭的跪坐下來。

裴行儉待她喝下了兩口酪漿,方開口道,「這兩天裴某都在宮中值守,大娘送的信昨夜才收到,今日原本想去夾纈店打聽的,那邊卻好像十分熱鬧,也不見掌櫃的身影,幸得遇見了姑娘,卻不知如今大娘人在何處,可還安好?」

小檀歎了口氣,「婢子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她如今是在那個武夫人家中。」抬頭看見裴行儉靜靜的看著自己,目光溫和中帶著期待,不由自主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從頭到尾都講了一遍,末了才道,「那天她出了安家之後便回了自己家裡,聽說第二日魏國夫人就派了人到庫狄家逼著她寫文書,不知怎麼的,那武夫人也去了,說兩家原先有交情,又送了庫狄家不少禮,大娘當天就跟她走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裴行儉垂下眼簾,默默的喝了口酒,半響才抬起頭來笑了笑,「多謝。」

小檀看著他的笑容,不假思索的脫口道,「你莫擔心,大娘那樣心善的人,定然會有福報!」

裴行儉一怔,隨即微笑著點點頭,「自應如此。」說著拿出了一個裝了些銅錢的絹囊推到小檀跟前,「若你能見到大娘,勞煩轉告她,她所說之事,裴某自當從命。」

小檀剛才說完那一句,就後悔自己太過唐突,再見了賞錢,不由跳了起來擺手道,「不敢領賞,若能見到大娘,小檀一定把話帶到!告辭了!」說著連禮都未行,轉身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裴行儉多少有些愕然的看著小檀的背影,忍不住搖頭一笑,只得拿起絹囊收回懷中,指尖卻突然觸到一物。他慢慢將它拿了出來,看著信封上「裴君親啟」那四個端正的小楷,想到信裡提出的那個請求,不由望著窗外出神半響,低聲歎了口氣,「你太小瞧裴某,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自斟自飲的喝完了那壺酒,裴行儉才結賬走出酒肆,太陽不知何時已失去了先前的熱力,一陣風猛的從地上刮了起來,吹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遠遠的天際,有厚厚的黑色雲層迅速堆積。

長安的第一場秋雨,很快就要落下了。(第一卷完)

第二卷 宮廷篇

第39章 承天門高 咸池殿遠

一場延綿了兩天的秋雨之後,長安的秋意驀然變得濃厚起來。微涼的秋風吹過,枯黃的槐莢紛紛墜落,長安城每條大道的兩旁都堆積了厚厚的一層,與還未乾透的泥濘混在一起,在沿著路邊行走的牛車車輪和行人腳下不時發出吱嘎的聲響。

琉璃坐的馬車走在大路的最中間,那裡的黃土已經被太陽曬乾,馬車行駛得又快又穩,車輪過處,揚起一路飛塵。沒過多久,馬車左邊的小窗外,便出現了高大的宮牆。

琉璃還是第一次離皇宮如此之近,忍不住湊過去多看了幾眼,只覺得這足有十餘米高的土黃色宮牆看著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想到接下來的一兩年裡多數時間或許都要在這高牆內度過,饒是她這幾天來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茫然。就聽坐在她對面的武夫人問道,「琉璃,你可曾來過這邊?」她回過神來,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

武夫人今日穿著緋色的泥金芙蓉羅衫,挽著絳色暈花披帛,氣色鮮潤,心情明顯頗為愉快。她安慰的對琉璃笑了笑,「我頭一次進宮裡時,也覺得這宮牆看著就森嚴駭人,慣了便好了。」

琉璃只能點頭稱是,卻見坐在武夫人身邊的小月娘也在笑嘻嘻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對她扮個鬼臉,笑了一笑,心情倒是鬆快了些。

馬車沿著宮牆走了兩三里地,才在一個寫著「延喜門」的單拱大門外停了下來,守衛的禁軍上來盤問了兩句後揮手放行,馬車便沿著門洞走了進去。那門洞足有十幾米長,想到這便是宮牆的厚度,琉璃不由有些駭然。

進了門洞是一條往西去的寬闊長街,兩邊都是高高的宮牆,武夫人便指著右邊的宮牆道,「這邊是東宮,過了東宮才是太極宮。」又往左邊指了指,「那邊是皇城,是東宮內坊、三省衙門和禁軍駐地。」

琉璃點頭暗記,車馬又走了兩三里地,武夫人突然笑道,「你不妨掀開車簾好好看一眼,前面就是承天門了。」

承天門?琉璃忙往前挪了挪,掀起車簾向外看去,就見馬車前方出現了一個青石鋪就的大廣場,正對著右邊那座異常雄偉的城門門樓。那門樓寬度近七十米,中間的大門便足有八九米寬,兩邊又各有兩個寬約六米的側門,規模比起後世的天安門城樓來絲毫不見遜色,反而更多了一種古樸渾然的氣勢。城門之上是一座兩層飛簷的高大樓觀,朱牆黑瓦,在高遠澄澈的秋日天空下勾勒出一道簡潔而雄渾的剪影。城門東西兩側還各有一座規制嚴整的朝堂,將這座大唐第一門烘托得越發大氣磅礡。

琉璃屏息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承天門門樓已經徹底消失在馬車後面,才放下車簾長出了一口氣,大約又往前走了幾百米,馬車慢了下來。武夫人笑道,「到了!」車子剛剛停穩,坐在後面車上的兩名婢女翠墨和香玉已趕上來打起了車簾,琉璃低頭先出了馬車,踩著踏凳跳下,乳娘抱著月娘跟在後面,最後才是武夫人扶著翠墨下了車。

眼前是另一座城門,看去與承天門的構造相仿,也是上有樓觀,下鋪青石,十分莊嚴沉穩,只是規制要小上一號,門道只有三條,旁邊也無殿堂襯托,看起來便遠不及承天門的壯觀,城門的牌匾上寫著「永安門」三個大字。武夫人便向琉璃笑道,「但凡官家女子入宮,都是從這永安門出入,只是這正門卻只有皇后才走得。」

武夫人話音剛落,就見三名宦官快步迎了上來,打頭的一個長得眉目清秀,向武夫人行了一禮,「夫人來得好早。」

武夫人微笑道,「劉康,昭儀這些日子可好?」

那叫劉康的宦官點頭不迭,「一切都好,就是時常惦記著夫人與老夫人。」說著便指揮著另外兩個宦官將馬車上的行李搬了下來。

武夫人攜著琉璃的手走向左邊的側門,一面略帶抱怨的低聲道,「按說咱們這樣的後宮親眷可以乘車直入,那柳氏就從來不在這裡下車,只是媚娘和母親都是左也不許右也不許的,咱們也只能到裡面換宮裡的小車了。」

琉璃心裡暗暗點頭,這才是聰明的做法!對武夫人笑道,「還是昭儀和老夫人考慮得周到,雖是麻煩了一些,卻也省得人說嘴。」武夫人嗔了她一眼,「怪道母親喜歡你,你果然是和她一路的!」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我能跟她是一路人才見了鬼!她四下打量了幾眼,正瞥見那個叫劉康的宦官塞給看門的侍衛頭領一個看起來頗有些份量的錢袋,幾個侍衛頓時都眉開眼笑。劉康又和那幾人熟絡的說笑了幾句,這才趕了過來。

這永安門門洞也足有十幾米長,走到門內,劉康便把幾個人引到一邊早已等候的三輛馬車邊。幾輛馬車都是掛著青帷,套著矮馬,車廂看著極為小巧輕便,武夫人拉著琉璃上了頭一輛,乳娘抱著月娘上了第二輛,翠墨香玉則帶著行李擠上了第三輛馬車。

琉璃上得車來,才發現馬車內部也十分簡潔,只設了一張半新的牙席,鋪著蔥綠色的錦褥,正好供兩人從容坐下。不多時,車輪滾動起來,不知是因為宮中地面格外平整,還是馬車做得精細,竟比武家那輛華麗的大車更平穩三分,從車廂的小窗向外看去,不時能看見一座座雄偉的宮殿或樓閣,武夫人便告訴琉璃,「這一片都是前朝,那邊牆內的是中書省,你瞧見遠處那處飛簷沒有?那便是太極殿……」

在馬車裡坐了足足兩盞茶功夫,又過了兩處宮門,車輪才停了下來,劉康在外面笑道,「夫人,請下車換簷子。」

武夫人笑著舒了口氣,「進了這暉政門,才算是到內廷了,咱們也不用再憋在這巴掌大的馬車裡!」

琉璃跟著武夫人下車走進暉政門,立刻便發現四周的景色已截然不同:寬闊的青石路兩邊綠蔭婆娑、花木扶蘇,掩映著幾處亭台樓閣精緻的粉牆黑瓦,路上來來往往的也不再都是低眉順眼的宦官,而是穿著對襟半臂與高腰綾裙的宮女,連迎面吹來的微風裡,似乎都多了一股脂粉香。

劉康招了招手,一頂四人抬的簷子趕了過來。琉璃也曾偶然在市坊中見過這種唐代轎子,有抬在肩上的,也有後世那樣用手抬的,只是四面都不過是象徵性的掛著窄窄的幾條布簾,坐轎之人的視野固然幾無遮擋,卻也只能神情肅然的正襟危坐,便是打個噴嚏也能引來旁觀,實在算不得有多舒服。

此時過來的正是這樣一頂肩輿,頂部做成了四角飛簷的亭閣狀,幾條朱色輕紗飄垂四角。到了武夫人面前,四名抬輿的宦官恭敬的將簷子放了下來。武夫人回頭牽了月娘跪坐在簷子之上,四名宦官這才抬輿起步,端的是平穩之極。

琉璃和翠墨跟在簷子左邊,翠墨性子原就十分平和,這幾日來已和琉璃混得極熟,此刻便低聲將沿路的各處殿閣的名字告訴琉璃。武夫人自打進了內廷,便不再說笑,偶然只囑咐月娘幾句,或含笑看琉璃一眼。倒是一路上遇見不少宮女似都認識劉康,多有先與他說笑一句,才向武夫人行禮的。琉璃注意著她們的舉止進退,果然並不見得十分拘謹,穿著打扮也常在細節上別出心裁。

這一路過了百福殿,經過月華門,往西走了一段,只見左手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廊廡,朱欄青瓦,延綿不絕。琉璃忙問,「這可就是那條千步廊?」翠墨笑道,「自然是,若是雨天,這條長廊極是方便的。」又歎道,「過了這千步廊和淑景殿,便是咸池殿了。」

琉璃點了點頭,這一路來至少已經走了一刻多鐘,看樣子還有很長一段路走。她心裡忍不住嘀咕,住在這個比故宮的後宮還要大幾倍的院子裡,若是不騎馬不坐轎子,這皇帝妃子們要靠兩條腿跑來跑去的勾勾搭搭或你爭我鬥,那也太坑爹了吧……正想得出神,翠墨卻一把緊緊的攥住了她的胳膊,低聲道,「糟了!」

琉璃吃了一驚,忙問,「怎麼了?」

翠墨用下巴往前指了指,琉璃定睛一看,前面轉角處突然出現了一隊宮人,中間簇擁著一頂肩輿。那肩輿金頂紫簾,十分華麗,裡面依稀坐著一位紫衣麗人。琉璃心裡一動,忙問,「難道是皇后?」

翠墨眉頭緊鎖,輕聲道,「若是皇后也就罷了,是蕭淑妃!咱們都要當心些!」

蕭淑妃?蕭淑妃很難纏麼?再難纏跟她們這些人又有什麼關係?琉璃忙抬頭看了武夫人一眼,只見她愣愣的看著前面,拿著帕子的左手已攥成了拳頭。

那隊宮女片刻間便到了跟前,這邊四個宦官早已放下簷子,武夫人下輿站在路邊,待蕭淑妃的肩輿到了眼前三四步光景時,低頭行了一個福禮。琉璃也跟著深深一福,心裡雖然頗有幾分好奇,卻也不敢往肩輿裡打量。

卻聽那肩輿裡傳來了一個沙軟的聲音,「唉,本宮不曾看花眼吧?這不是武夫人麼?」那隊宮人立刻停下了腳步,兩道飄動的紫紗正落在琉璃眼前不到兩步的地方。

武夫人身子微微有些發僵,低聲道,「臣妾見過淑妃殿下。」

蕭淑妃頓時嬌笑起來,「什麼臣妾?夫人太見外了!不知夫人此來有何貴幹?哎呀,就當本宮沒問過,本宮真真愚鈍,這還用問麼?昭儀如今身子不大方便,夫人自然是來替昭儀伺候……的!」笑著笑著驀然提高聲音問道,「你說對不對?」

琉璃本來一直低著頭,突然間感覺到好幾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由抬起頭來,只見肩輿的紫紗簾裡,一根纖纖玉指正指向自己。

第40章 淑妃盛氣 昭儀柔辭

指向琉璃的這根食指,纖長柔美,看不見一點骨節,卻偏偏有一種冰雪般的冷冽感,精心修剪指甲染成了艷麗的玫紅色,琉璃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一定染了很多遍鳳仙花汁……」

坐在肩輿上那位紫衫女子看起來同樣冷艷絕倫,她並沒用像一般人那樣正襟危坐,而是斜靠著一張憑幾,頭上也只是用玉簪鬆鬆的挽著一個反綰髻,一張微有稜角的瓜子臉,大約是因為皮膚格外白皙,深黑的長眉濃睫便分外有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明麗,此刻,那雙黑幽幽的眸子正順著眼角瞥向琉璃,表情裡除了濃濃的嘲諷,還有一種貓抓耗子般的惡毒快意。

這種曾在曹氏臉上出現過無數次的表情,瞬間便讓琉璃從驚艷中警醒起來,她念頭急轉,垂眸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淑妃殿下說的是,我家夫人進宮原本就是來伺候昭儀的。」

「原來是個耳朵不好使的……」蕭淑妃臉上的嘲諷之色更濃,「難不成要找個人來教一教這個奴婢如何聽清楚我的話?」

琉璃心裡一沉,頓時明白翠墨說的「咱們都要當心些」是什麼意思了,這蕭淑妃看來不但是言辭刻薄放肆,還習慣於刁難下人,好打主人的臉!眼角瞥見武夫人身子一動,似乎想向前邁上一步,她忙又行了一禮,才抬頭恭敬的道:「請淑妃殿下恕罪,民女愚鈍,適才會錯意了,淑妃殿下的意思莫非是說,我家夫人進來是代昭儀伺候皇后和聖上的?」

「皇后?」蕭淑妃發出了一陣輕笑之聲,末了才斜睨著琉璃道,「你家夫人伺候得上皇后麼?」

琉璃微微笑了笑,「皇后母儀天下,統率六宮,昭儀如今身懷龍裔,我家夫人伺候好昭儀,自然便是為皇后分憂了。」

蕭淑妃的笑容收了一些,神色間閃過一絲意外,「沒看出來,原來是個伶俐的,依你來看,你家夫人又該如何伺候聖上呢?」

琉璃臉色變得更加恭敬,「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家夫人身為大唐子民,自當遵從聖上的教誨,聽從聖上的安排,才算盡了做臣子的本分。」

蕭淑妃掩著嘴兒笑了起來,「依你的意思,你也是大唐子民,因此也須似你家夫人一般盡心盡力的伺候聖上,是也不是?」說到盡心盡力四個字,她軟軟的語音拉得分外的長,眼角先瞥向武夫人,接著才落到了琉璃身上。

琉璃心裡暗罵了一聲,她可沒興趣爬高宗那張床,只得搖了搖頭道,「請殿下明鑒,雖則民女也是大唐子民,然貴賤有別,不敢與夫人相比。」

蕭淑妃微微支起了身子,上上下下仔細看了琉璃一眼,臉上突然露出了濃厚的厭惡之色,「巧言令色!我何時說過你家夫人是來伺候聖上的?你竟敢曲解我的意思,好大的膽子!」

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原來這蕭淑妃竟是個日曆臉,說翻就翻的,微一回想,覺得自己剛才每句話都說得十分謹慎,心裡倒也不是十分慌亂,臉上卻帶出了驚詫的意思,「啟稟淑妃殿下,民女愚笨,不解淑妃殿下之意,因此詢問過殿下一句,但何曾說過我家夫人要來伺候聖上?民女說的,不過是身為大唐子民,當聽從聖上安排而已!卻不知適才哪句話冒犯了殿下,請殿下明示。」

蕭淑妃冷笑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說我冤枉了你?大膽的奴婢,誰去教教她規矩!」她身邊的宮女中,一個面目冷厲的中年女子立時一步便走了出來。

琉璃心裡一震,突然有些明白,今日大概自己無論怎樣小心,哪怕半句話不說錯,也是無用,眼前這主兒,壓根就不是講理的!看著那位宮女刀子似的目光,她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卻聽那個叫劉康的宦官突然笑道,「且慢!」

蕭淑妃冷冷瞟了劉康一眼,「今日奴婢們膽子還真是變大了,一個兩個的都要出頭來尋教訓麼?」

劉康躬身行禮,抬頭笑道,「淑妃殿下,都怪小的未曾稟告,這位庫狄娘子並非宮女奴婢,而是昭儀請的畫師,因擅長花鳥,才特地召進宮來為昭儀畫屏製衣。此事陛下也是知曉的。」

蕭淑妃看著琉璃,神色變得有些陰晴不定,難怪這女子一口一個「民女」,她若是宮女或武家的奴婢,今日打就打了,就算無理,也不會有人因為她教訓了一個小小的奴婢來說什麼,正好羞辱這個下賤的武順娘一遭!但她若是武媚娘請的畫師,事情便會不同,若是陛下真是知曉此人,要教訓她一頓,須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才是,不然真教陛下知曉了,只怕又會發惱,上一回的氣惱才好容易挽回來……只是一個畫師,怎麼會長成這副相貌?只怕來畫屏做衣裳是假,也是和這武順娘一般,是那個賤人找來攏住皇帝的手段!

看著琉璃的臉,她心頭的厭惡之情不由越發濃厚,半響才冷冷道,「看不出來,倒是有才有貌的!竟是我看走眼了!也罷,過些日子不如來我這裡也畫上一幅,不知你意下如何?」

琉璃剛剛鬆了口氣,一聽這話,心又懸了起來,只能畢恭畢敬答道,「多謝淑妃殿下賞識,只是此事民女不敢擅做主張,須先稟告昭儀才是。」

蕭淑妃冷笑道,「怎麼,來我的宮裡還會辱沒了你不成。」

琉璃忙答道,「民女不敢,民女首次入宮,並不知宮中規矩,只是既應昭儀之召在先,當聽從昭儀安排,此事之後,民女願為淑妃殿下效勞。」

蕭淑妃眼神越發幽寒,點了點頭道,「也罷,我就等你為昭儀效勞之後再說!」說著便似乎再也懶得看眾人一眼,懶懶的靠回了憑幾,又揮了揮手,她的鳳輿重新向前移動起來,一行人漸漸走遠。

翠墨捂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低聲說了句「菩薩保佑」。

武夫人卻歎道,「琉璃,你何必應了她?」

琉璃不由苦笑了起來,「夫人,琉璃若是不應,今日之事能了麼?待會兒只求昭儀多吩咐琉璃畫幾幅畫,拖個一兩年才好。」

武夫人皺眉道,「那一兩年之後又如何?」

琉璃心道,兩年之後,這位姑奶奶就進酒罈子了,難道還能學貞子爬出來找我麻煩?嘴裡只能笑道,「琉璃這樣的人,一兩年之後,淑妃殿下難道還記得起來?」

劉康也笑道,「夫人莫擔憂,一年兩年不夠,就五年十年,昭儀要找出事情來吩咐庫狄娘子做還不容易?」

武夫人歎了口氣,月娘卻仰頭道,「阿娘,為何這位殿下每次都這麼凶?」

武夫人嚇了一跳,忙道,「不許亂說!」說著左右看了幾眼,才拉著月娘上了肩輿,這一路再無意外,倒是翠墨心有餘悸的對琉璃低聲道,「今日咱們真是運道好!若是點到的是我和香玉,最少也是十下掌嘴!剛才那個冷臉的宮女最是手狠,十下能打得我們一個月見不了人……一邊打還一邊指桑罵槐,那話語難聽得沒法說,就是因為這個,昭儀才不讓我家夫人離開咸池殿一步。」

琉璃雖然早已知道那位蕭淑妃不是善茬,聽到這裡不由也吃了一驚,「這位淑妃殿下怎麼……」

翠墨聲音更低了些,「就是皇后的人在她眼前有一個不是,她都敢打,莫說我等了!咸池殿裡吃過虧的人不在少數。我還聽說淑妃見了昭儀也是沒有一句好話的,原先昭儀還沒受封時,也沒少……」

琉璃有些瞠目結舌,轉念一想,也是!她原以為高宗只有一個妃子,所以這位蕭淑妃才會和王皇后一道成為武則天的死敵,可前幾天她才知道,高宗的後宮裡光妃子就還有貴妃、德妃、賢妃三個,蕭淑妃甚至不是地位最高的,更別說那些嬪、婕妤、美人……只是,大概旁人不曾這樣欺辱過武則天,因此也只有淑妃後來落到了那樣的下場,甚至到了二十年後,武則天對她的女兒還餘恨難消。

這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麼?

眼見行經之處就是淑妃剛才出來的那淑景殿,一行人不約而同的加快了腳步,又繞過一個綠柳環繞的大湖,這才到了咸池殿。

只見這咸池殿比適才經過的淑景殿似乎略小一些,四面由丈餘高的宮牆圍繞,中間是一道修著舒展飛簷的大門,一行人剛剛走近,大門裡就快步走出了七八個宮女,領頭的一個宮女迎上來笑道,「夫人可算來了,昭儀適才已經問了兩遍。」

抬著肩輿的四個宦官放下了簷子,武夫人也笑著上去握住了那個宮女的手,「依依,怎麼讓你等在這裡了?」

兩人說笑了幾句,一群人便前呼後擁著武夫人走了進去,倒是把琉璃和翠墨香玉幾個落在了後面,琉璃進門後留意看了看四周,這院子的四角都建著秀雅的亭台,正中間是一座建在台基上的宮殿,也是顏色簡潔的粉牆黑瓦,線條流暢的雙重飛簷,簷尾有鴟尾高高翹起,簷下是一排朱色的柱子,左右又有廊廡通向前面院角的兩個亭子。

走到了正殿的廊下,琉璃見翠墨和香玉都站在門外,忙也止住腳步,默默的打量著這殿堂的細節,卻見門窗梁棟上都沒有太多雕刻彩繪,只有些許雲紋裝飾,看起來極為簡樸古雅,正看得入神,剛才那個叫依依的宮女卻笑著出來攜住了她的手,「庫狄大娘怎麼不進去?昭儀正問起你呢,還怪我們怠慢了客人!」

第41章 初見女皇 出人意表

邁步走進殿門,琉璃只覺得足底突然一片異樣的柔軟,低頭一看,整個鞋子已經沒入地上鋪著的朱紅色著花地毯之中。依依一面引著她往西邊走,一面低聲笑道,「這是宣州的紅錦地衣,整個宮裡,也就是聖上的甘露殿和這裡有呢!」

琉璃輕輕點頭,想到馬上就見到的那位女子,一顆心已經提了起來,腳下那軟軟的彷彿在雲端行走的感覺更是加重了這種心慌。

西殿亦如正殿般設著紅錦地衣,重重繡簾低低挽起,不時有宮女在簾下含笑行禮。依依引著她穿過幾重簾帷,又進了後面的房間。這屋裡站著四五個宮女,小月娘和乳娘大概已經被領下去休息了,武夫人坐在一張掛著紫羅帳的六角屏風牙床之上。一位黃衫女子半倚在她身邊,看見了琉璃,坐起來笑道,「這就是庫狄大娘?」聲音竟是清澈柔和得猶如泉水。

琉璃心頭亂跳,也沒有看清楚那女子的相貌,就深深的福了下去,「琉璃見過昭儀。」隨即站直了身子,眼觀鼻鼻觀口的肅然而立,一時竟不敢抬起頭來。

那個柔和的聲音裡帶上了笑意,「聽說適才你還跟淑妃爭得有理有據的,怎麼現在倒拘謹起來了?莫非我比淑妃還唬人些?」

琉璃心裡默默無言兩行淚:您這不是開玩笑麼?您和蕭淑妃完全就不是一個檔次上的啊……竭力定了定神,才微笑道,「昭儀容色照人,琉璃不敢多看。」說著盡量表情自然的抬頭看了武昭儀一眼,卻驀然發現,自己這馬屁拍得並不算過分。

這位未來的女皇此時應該已有三十出頭,但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光景,容貌與武順娘有六分相似,也是一張微圓的鵝蛋臉,雙眉細長柔順,一雙丹鳳眼卻高高挑起,鼻樑挺直,嘴角含笑,整個人看上去端莊溫柔,可眼波一轉,頓時又變得嫵媚入骨,加上那種從內到外煥發的容光,雖然不如蕭淑妃那般明艷不可方物,卻讓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越看越覺得魅惑難言。

聽得琉璃的回話,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細長的鳳眼微微瞇起,更添了幾分柔媚,「你今天都見過淑妃這後宮第一美人了,還跟我這般滑嘴,可不是討打?」

武夫人也指著琉璃笑道,「你剛才是在外面吃了蜜才進來的麼?」

琉璃的心情悄然放鬆了許多——眼前的武則天非但沒有想像中未來女皇的無邊威儀,反而看起來比武夫人更多了一份優雅沉靜,整個人幾乎有一種母性的光輝。想到這裡,她又看了武則天的腰身一眼,只見她繫著一條深碧色六幅高腰裙,肚腹微微突起,倒不算十分明顯。

她想了一想,索性笑著回道,「淑妃殿下的美貌,讓人不敢親近,昭儀的容色,卻讓人一見就想親近,卻又怕太近了褻瀆了昭儀,故而琉璃是又想看,又不敢細看,倒是讓昭儀見笑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武則天雖然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卻的確很美,她說這話也沒什麼心理負擔。

此言一出,武則天和武夫人更是忍俊不禁,武則天半天才忍住笑,「罷了罷了,你也別耍花槍,我知道,你今日是被淑妃惦記上了,心裡還在後怕吧?你且放心,我定然不會讓你去吃這個虧!」

琉璃忙行了一禮,「多謝昭儀垂憐。」

武則天歎道,「就你這張巧嘴,我就算想不憐只怕也不成!你走近些,讓我看看。」

琉璃向前走了兩步,武則天卻拉起了她的手,琉璃心裡一顫,低頭不敢言語,好在那隻手溫暖有力,倒不會令人不適,這才慢慢放鬆下來。

武則天似乎覺察到了琉璃的緊張,看了她一眼,只見琉璃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心裡一動,不動聲色的細細打量了一回,回頭跟武夫人道,「你上哪裡找出來的這樣一個齊全人兒?我只道她是個心靈手巧的,沒想到長得也這般齊整。」

武夫人笑道,「如何?眼饞了不成?她可是不願意到宮裡來的,這次讓她跟我來,還是母親念叨了半天才答應。」

武則天略有些驚異的挑了挑眉,轉頭看著琉璃嫣然一笑,「那你倒說說看,你想去什麼地方?想做的又是什麼?」

她的目光依然溫柔清澈,只是琉璃突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裡到外被她看了個透,心裡忍不住一凜,低下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怕昭儀笑話,琉璃心中最想的,便是周遊天下。」

此言一出,武則天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絲愕然,武夫人更是「啊」了一聲,隨即笑罵了一句,「你又說什麼怪話,當自己是遊俠兒麼?」

琉璃忙道,「不是胡說,琉璃從小就愛丹青,常想著前人所說『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不知是何等境界,此生若能走遍天下山水,搜盡奇峰名花,入以丹青,描以絹帛,老時在家中畫上滿壁山水,也不枉活這一遭。」其實回想起來,原先在學校,她每次外出寫生時也常抱怨住處太髒、飯菜太粗,如今才知道那些和同學在農家擠著通鋪睡的日子,是何等珍貴……

武夫人又好氣又好笑,搖頭道,「癡兒!癡兒!」

琉璃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琉璃也知此念甚妄,常恨不得生為男兒,可以仗劍天下,快意恩仇!」

武則天本是目光深邃的看著琉璃,聽到這裡卻笑了起來,「怪道你不願來這裡,原來是個心野的!我比你略小些的時候,也只貪玩,恨不得天天能出門逛去,後來才慢慢知曉,這世上之事哪裡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不過,你若只想到長安之外看看,那也容易,讓我母親幫你找個外放為官的夫婿不就成了?」

這個……琉璃無言以對,只得低頭不語做含羞狀。

武夫人拍手大笑,「原來你是打著這個主意!我今日才知曉,以後倒是要讓母親幫你留心些才是。」她見琉璃發窘,正要再打趣琉璃幾句,突然想起一事,「說起來算你運道好,昭儀適才還說,再過一個多月,便要陪聖上去華清宮,你好好求求昭儀,讓她攜你前去,豈不就有了現成的山水可看?」

華清宮?溫泉浴?琉璃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忙懇求的看向武則天,武則天見了她兩眼放光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你若是多給我畫兩幅屏風,我就帶你去!」

琉璃忙表決心,「琉璃定當效命!」

幾個人又說笑了幾句,武則天便道,「這一路也怪累的,你們先去梳洗,待會兒也好一道用飯。」待宮女將武夫人和琉璃都帶了下去,她才重新靠在墊了軟枕的床頭屏風上,想起琉璃剛才說的「仗劍天下,快意恩仇」八個字,又記起自己這般年紀時也曾放言要以「鐵鞭、鐵錘、匕首」馴服獅子驄,不由搖頭微笑起來。

依依忙上來又給武昭儀加了一個軟枕,一面笑道,「這個庫狄大娘倒是個妙人兒,又能丹青,又會說話,真是伶俐得緊。」

武則天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見她瑟縮的垂下眼睛不敢再說一個字,這才笑道,「她看著伶俐小意,骨子裡卻是有些傲氣的,大約不是能在這宮裡呆得住的人,你便當她是個客人好好招待著便是了。」這個庫狄琉璃身上的確有些古怪,她進來時的敬畏之色,被握住手時的瑟縮之情,絕不似作偽,若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尋常女子也就罷了,可聽說她連魏國夫人與蕭淑妃都是敢當面頂撞回去的……

琉璃此時已經和武夫人分開,武夫人被安排在毗連著正殿的後殿裡,翠墨香玉都跟著她住,琉璃則跟著領路的宮女來到了後殿外東邊的閣樓中,那個小宮女幾步走到西屋挑起簾子,待琉璃進門後,便行禮笑道,「奴婢名叫阿凌,大娘以後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

琉璃心知這是武則天安排給自己的侍女,忙笑著從手上退下了一個銀鐲子塞到她手裡,「以後就勞煩阿凌了。」

阿凌笑嘻嘻的接過鐲子道了謝,又把屋子裡的各種用具一一指給琉璃看。這間屋子並不算大,好在門窗十分敞亮。屋裡放著一張貼文柏床,掛著輕煙般的紅羅軟帳。床頭是一張曲足案幾,放著銅鏡、妝盒等物,下面放著一張月牙凳。窗下又有一張極大的高足案幾,上有筆墨紙硯。牆邊還有一個四足刻了獸首的三彩櫃。

阿凌道,「大娘的行李已收在櫃裡,可要婢子拿出來整理一番?」

琉璃搖了搖頭,心裡琢磨,看房間佈置,武則天這是將畫室也放在了這間屋子。

阿凌出去打了盆清水回來,琉璃簡單梳洗了一回,自己開了櫃子的頂門,打開包裹找了件衫子換上,這才讓阿凌帶自己去武夫人處。

兩人出得門來,恰好便看見乳母牽著月娘也從這閣樓的正屋裡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小宮女。

月娘換上了一件楊妃色團花小衫,配著同色的裙子,整個人越發顯得粉團團的可愛之極,見了琉璃,小臉上露出了歡快的笑容,「大娘,你是和我住一處的麼?」琉璃笑著點頭,上去牽住了她的另一隻手。

一行人到了武夫人住的後殿西屋時,武夫人剛剛梳洗完畢,換上了一件丁香色散花短襦,繫著萬字紋綾的杏色長裙,整個人更顯白皙柔美,看見琉璃把早上來時穿的絳色聯珠紋的短襦換成了素面玉色衫子,皺眉道,「你怎麼越穿越清淡了?」

琉璃笑道,「來的時候一路要見人的,自然不能丟了夫人的臉,如今也沒有外人了,還穿那麼鮮亮做什麼?」

武夫人只能搖了搖頭不再理她,看見月娘的打扮倒是點了點頭,又把她頭上戴的兩朵小小絹花從前面換到了側邊,低頭問了幾句,月娘細聲細氣的一一答了。正說著,有宮女過來道,「昭儀請夫人到前面去。」頓了頓又道,「聖上過來了。」

第42章 天子 多情無情

武夫人眼睛一亮,站了起來,伸手理了理鬢角就要往外走,突然看見小月娘正仰頭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忙收住步子,俯身笑道,「阿娘先過去看看,你若餓了,便讓乳娘拿些點心給你。」

月娘乖巧的點了點頭,武夫人又對琉璃笑道,「你且等著,昭儀原就跟聖上提過你的,或許過一會兒聖上便會召見。」

琉璃忙道,「夫人還是莫要提起琉璃才是,琉璃膽小,只怕會御前失儀,反而不美。」

武夫人笑道,「你怎麼到了這裡膽子便小了,聖上最是平和憐下的,又讚歎過你的丹青,只怕見了你還會有賞。」

琉璃還要再說,武夫人卻擺了擺手便往前而去。

月娘果然有些餓了,宮女便出去端了四碟精細點心進來,月娘取了一個迷你尺寸的芝麻胡餅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沒片刻,嘴邊還是沾上了一粒芝麻。琉璃看著她的可愛模樣,突然想起十幾年後,或許就是相似的一個毒餅便會要了她的性命,一顆心不由沉了下去。

歷史,到底可不可以更改?總要試上一試才會知道罷!

眼見月娘已經把一個餅吃完,琉璃便向月娘笑著指了指嘴角,月娘摸了摸,看著手指上沾的芝麻,羞澀的笑了起來,轉身拈起了一塊金黃色糕點,遞向琉璃,「你也吃!」琉璃只得笑著道了謝,接在手中,只聽阿凌道,「這是雞子奶糕,味道十分香甜。」

只見這小小的糕點做成了六瓣梅花的形狀,花蕊都一根根的清清楚楚,簡直讓人不忍心下嘴,琉璃看了好幾眼,才小心的咬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錯,她吃了一塊下去,剛喝了一口茶,門外便匆匆進來了一名宮女,「庫狄大娘,聖上宣你。」

琉璃嚇了一跳,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糕點末子,跟著那個宮女快步往正殿走去,那宮女一路把她領到了適才去過的西殿後房,琉璃眼角一瞟,看見武順娘站在床邊,武則天則依然倚靠在床頭,身邊坐著一個身穿赭黃色衣袍的男子,不敢多看,低頭端端正正的福了一個禮,「民女參見陛下。」

「平身。」高宗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年輕而溫和,停頓了片刻才問道,「那首《春江花月夜》的詩是你從哪裡聽來的?」

果然是個有文化眼光的皇帝,琉璃忙恭敬的答道,「是民女幾年前在曲江踏青時偶然聽人唱的,民女愚鈍,只記得這幾句了。」

「如此……」高宗似乎有些失望,就聽武則天笑道,「那詩我也見過,若是她這般年紀就能寫出來,只怕大唐再沒有人敢稱會寫詩,琉璃原是畫師,我看若論畫牡丹,宮裡的畫師再沒一個及得上她。」

高宗也笑了起來,「說的也是,那屏風詩、字、畫可稱三絕,字已經賞過裴守約了,詩大約一時也找不出是何人所寫,如今這畫師就在眼前,媚娘倒說說看,該如何賞她才是?」

武則天道,「陛下有所不知,這位庫狄琉璃生平所願,乃是周遊天下,畫遍大唐奇山異水,想來定須不少絹帛才能畫下,陛下不如就賞她些素絹?琉璃,你看如何?」

素絹?這年頭,絹好像是很好換錢的,甚至可以直接拿來當錢用……琉璃抬頭笑道,「但憑昭儀安排。」

高宗也笑了起來,「那就賞她一百匹素絹吧,大約總是夠她畫了。」

一百匹絹,好幾十貫呢,琉璃笑著行了一禮,「多謝陛下賞賜。」剛才一抬頭間她已看清楚,這高宗皇帝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一張微長的方臉,五官清秀,神情平和,居然也是一雙細長的鳳眼,只是臉色似乎有些太過蒼白。

武則天又道,「只是還有一件事,還請陛下一併恩准。」

高宗忙問,「什麼事?」

武則天輕描淡寫的道,「琉璃今日進宮時遇見了淑妃殿下,她頭次入宮,不大懂禮數,性子又魯莽,大約是言語上衝撞了淑妃,淑妃惱了,原要罰她的,聽說她是畫師才罷,只讓她去淑景殿效命。她如今十分後悔,一來就求我去向淑妃殿下求情,我有什麼法子?只能替她向陛下討個恩典,請陛下看著她為陛下效勞過的份上,饒了她魯莽之罪,就讓她在這殿裡效力,不必奉其他殿下之召可好?」

高宗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難道蕭淑妃愛拿宮女使性的脾氣又發作了?眼前這個打扮素淨、言語謹慎,幾乎一直沒有抬起過頭來的年輕畫師,哪裡是性子魯莽敢衝撞蕭淑妃的模樣?虧武昭儀還替淑妃遮掩!想到這些日子來蕭淑妃有事無事便在自己耳邊絮聒武昭儀如何不好,他看向武則天的目光更是柔和了幾分,點頭道,「好,就依你。」

琉璃暗叫一聲精彩,不過念及此後不用再擔心蕭淑妃來找麻煩,倒也鬆了口氣,忙感激的道:「多謝陛下,多謝昭儀。」

高宗見她這副如釋重負卻依然小心謹慎的模樣,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心裡歎了口氣,微笑著吩咐道,「你日後便好好在這咸池殿裡伺候昭儀,才不枉昭儀替你求情一場。」

琉璃趕緊低頭應了,耳聽高宗淡淡的道了聲「你下去吧」,行禮退了下去,一直走出十幾步才抬頭輕輕的出了口氣,她這也算是為武則天效力了一把吧?不過,如果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是發揮這種作用還是遠遠不夠的……

她自行回到了武夫人的房間,逗著月娘說笑了幾句,不久武夫人也走了回來,神情略有些悵然,待到宮女們將她們三個引到後殿的一間屋裡用飯時,琉璃才明白過來:皇帝和昭儀在一起吃飯,卻並沒讓武夫人在一邊作陪。

她心裡歎息,面上只做不知,不時的向武夫人問這問那。這宮裡的用食的規矩原也與外面不同。只見在屋中的那張鎏金包邊雕花的高足板案上,七八個飾銀牙盤裡盛放著一道道造型精美的菜餚。樣數雖不誇張,但當琉璃坐下一一品嚐時,才發現每一道似乎都有些玄機。正中的牙盤裡是一道烤鵝,腹中填了羊肉糯米糰子不說,外面鵝肉也有些異香,琉璃一問才知道,原來這鵝竟是放在羊腹中烤至熟透的,而那一盤捏得極精緻的肉包子,名字叫「玉尖面」,裡面的餡料則是肥美的熊肉和精瘦的鹿肉調和而成。

武夫人原本有些恍惚,但琉璃問得仔細,月娘又吃得歡快,心情慢慢也振作起來,笑道,「我也只知道個大概,有些菜式卻也並不清楚。」說著便指向一盤顏色鮮亮的烤肉道,「聽說這肉是十幾天都不會放壞的,還有一種更好的,能放上月餘,卻不知尚食坊的奉御是如何做出來的。」

琉璃每樣都嘗了一些,又吃了小半碗水晶飯才放下碗筷。三人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屋午休。琉璃沒有午休的習慣,好在阿凌告知,咸池殿藏書極多,連這樓裡的東屋也有一架書,琉璃忙去看了看,選了一本《漢書》,坐在窗下隨手翻看。

不知不覺中,她已看了半卷,正在琢磨武夫人是不是已經醒了,就聽窗外傳來一陣談笑之聲,從窗口望出去,竟然是高宗攜著武則天到了後院的亭子裡,兩人身邊還有個體態豐滿的婦人抱著一個不到週歲的嬰兒。高宗在亭中坐下後,就從婦人手裡抱過了孩子,低頭逗弄,武則天在一邊看著,不時伸手摸摸孩子的手臉,那嬰孩被逗得咯咯的笑了起來。高宗便將他高高的舉在手中,孩子蹬著雙腿,笑得更是歡快,武則天卻似有些緊張,跟著站了起來,不知說了句什麼,高宗便把孩子放了下來,又拉著他的手教他走路。

這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情形,不由讓琉璃看得呆住了。眼前這當今的皇帝和未來的女皇,看上去和世間任何年輕父母都沒有區別,此刻在他們眼中如珠如寶的那孩子想必就是他們的長子李弘……過了好一會兒,小李弘大約有些不耐煩了,大聲的哭了起來,高宗和武則天緊張的哄了半天未果,只得把他交給乳娘。待乳娘退下後,兩人在亭子裡又低頭談笑了足足半個時辰,才攜手回了殿中。

琉璃看著兩人親密的背影,心裡不由有些茫然,只覺得今天所見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想像的不大一樣。

過了片刻,武夫人倒是來到了閣樓裡,又帶著月娘和琉璃在這咸池宮裡轉了一圈,三人混到天黑,吃過飯後,武夫人漸漸有些心不在焉起來,琉璃忙告了退,剛剛洗漱沐浴過,就聽見月娘也被乳娘牽了回來。

琉璃看著前殿的燈光,心裡忍不住有些嘀咕,按理懷孕的嬪妃是不能伺候皇帝的,武則天如今應該還沒有到獨房專寵的地步,那麼,這位高宗在與武昭儀這樣恩愛廝磨了一日後,難道轉身就上了別的女人,甚至是大姨子的床?這就是帝王的寵愛之道?

算了,高宗是多情還是無情,都跟她一毛錢關係也沒有!琉璃打了個哈欠,只覺得困意上湧,這才發現這一日雖然什麼都沒做,但過得著實有些辛苦。身邊蓮花燭台上的紅燭正在散發著幽幽的香味,琉璃出了會兒神,吹滅蠟燭,放下羅帳,終於有了一種回到自己小天地裡的放鬆感。

只可惜這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就被前院裡突然傳來的一陣咚咚噹噹的聲音打斷了。

第43章 月色撩人 冤家路窄

在宮中的第一個早晨,琉璃是在窗外的鳥鳴聲中醒過來的。推開窗戶,滿院子被清晨露珠洗得透亮的草茵葉叢,讓掩映其間的亭台飛簷有了一種仿若圖畫的不真實感,不知名的小鳥在枝頭啾啾歡鳴,宮女三兩結伴的在院中翩然行走,人人身披彩帛,打扮與昨日不同。琉璃想了想才恍然記起,今天不正是中秋節麼?

她回身打開櫃子,找了件應景的緗色雲紋滾邊的短襦,配寶藍色窄身高腰裙。剛剛換好,阿凌從外面忙忙的走了進來,抱歉的行了一禮,「奴婢適才到前院領賞了,沒想到大娘竟起得這般早。大娘昨夜睡得可好?」

琉璃頓時想起昨夜前院傳來的那陣古怪的動靜,點頭道,「過節宮裡都有賞麼?我昨夜朦朦朧朧間好像聽見有人敲鼓,難道也是宮裡的風俗?」

阿凌笑了起來,「宮裡的賞也就罷了,是昭儀又賞了厚厚的一份!大娘昨夜聽到也不是敲鼓,是敲門。」

琉璃奇道,「半夜三更的怎麼會有人敲門?若是我這裡都能聽見,那敲門聲豈不也不比敲鼓小聲?」

阿凌笑容變得有些古怪,想了想才道,「好教大娘得知,昨夜原是淑妃殿下的人過來找陛下,說是……」她的聲音壓低了些,「淑妃在院子裡等了陛下半夜,著了涼,頭疼難忍。」

琉璃微覺愕然,忍不住也笑了——莫非昨夜裡高宗原本該在淑妃宮裡睡的?既然沒去,那麼就是……只是淑妃的這種手段,未免也太老套了一點吧?忍不住追問,「那陛下可過去看淑妃了?」

阿凌眨了眨眼睛,「陛下面都沒露,只打發阿勝出去,說是帶他們去找尚藥局的侍御醫給淑妃看診!」

琉璃搖頭失笑,想來武順娘有些日子沒進宮,正是小別情熱,淑妃若是最得寵的時候,這招大概還是管用,如今卻只是討嫌了。只是,裝病也能裝得如此氣勢如虹,這個淑妃實在……

在自己房間裡用了早點,琉璃見月娘出門了,才跟了上去,一起到了武夫人屋裡,武夫人果然是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待到武則天那邊有請時,琉璃看著武夫人嬌媚的神情心裡都有些打鼓,武則天卻依然是一副慵懶平和的模樣,和武夫人說說笑笑一如昨日,琉璃正覺得心裡發寒,卻聽她道,「看到琉璃倒是想起來了,快把那條月色裙拿出來,今日正應景。」

不多時那條六幅繚綾銀絲雲紋長裙就被宮女捧了出來,武則天試了一試,眾人都是讚歎,琉璃左右端詳了幾眼,突然有了個主意,笑道,「這月色裙的銀絲還是不夠亮,昭儀若是放心,我去拿亮銀粉描上一些星點,或許能更好。」

武則天自然沒什麼不放心的,琉璃便拿了裙子回屋,用清水調了一些自己從安家帶出來的銀粉,細細的在裙裾上描上星形的小光點,此時一幅絹寬約一尺八寸,六幅便足有一丈寬,星點雖然不難畫,但這樣一條裙子畫下來,卻也花了琉璃大半天的功夫。

待到她終於畫完,已是金烏西墜。她捧著裙子去了正殿,武則天住的西屋正是一片歡聲笑語,原來楊老夫人也來了,正在逗弄乳母懷裡的李弘,一見琉璃就笑道,「真是個癡兒,我午後就在你的窗口足站了好一會兒,你頭都沒抬過,我和順娘都笑得不行,你居然也聽不見!快把裙子拿來,老身倒要看看你畫的是什麼。」

琉璃將裙子舉起展開,屋裡頓時一片吸氣之聲,在窗口照進來的斜暉裡,這條潔白如月練的長裙上突然多出了無數星光,上疏下密,在裙尾匯成一片繁星閃爍。

楊老夫人歎道,「怪道你畫了一天,原來竟將漫天星斗畫上了這條裙子!」

武則天也興致勃勃的站起來換上了裙子,略一走動,裙擺間更顯璀璨,連小李弘都依依呀呀的伸手想去夠,楊老夫人便笑道,「你看,連弘兒都知道這裙子好看呢!」琉璃心裡歎了口氣,其實若是用水鑽縫上去,效果還要好得多,這也就是取個意思罷了。

琉璃見武則天已經打扮停當,只是身上卻穿著件深藍色的團花錦襦,忍不住道,「昭儀要不要試一件素色短襦?」

武則天立刻從善如流的讓宮女們拿來了幾件素淨的襦衫,琉璃挑了一件藕荷色素面翡翠方勝紋錦滾邊的,配翠色的披帛,待武則天換上,楊老夫人和武夫人同時都道了個「好」,武則天也滿意的笑了起來,略一思索,回頭對琉璃道,「晚上宮中有宴,你也一起過去,看看熱鬧。」琉璃一怔,忙含笑應了。

眼見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一行人收拾停當,由宮女擁簇著出了咸池殿,一直往東北而去。沒走多遠,眼前就是一大片水面,水面東南角已點起了一片燈火,又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武夫人便跟琉璃道,「這邊就是北海,那燈光處是望雲亭,正是賞月的好去處。」

待得她們走得近些,卻見側面的路上也浩浩蕩蕩的來了一大隊人,中間擁簇著三頂肩輿,當頭的兩架都是金色華頂,看去分外顯眼,琉璃心裡一動,隱隱已經明白了來者何人,目測了一下距離,心裡忍不住苦笑一聲。

果然,琉璃這群人雖已壓住了腳步,但到了望雲亭院落入口時,那群人也恰恰走了過來。武則天帶頭停下了步子,向著過來的金頂鳳輿福了一福,眾人也跟著行了禮,卻見那鳳輿裡的華服女子竟恍若未見,鳳輿一步未停的往裡去了。

燈光之下,琉璃只能看見武則天挺直而沉靜的背影,但她身邊的宮女們臉上分明都已露出了不忿之色。第二架金頂華輿裡坐著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經過武則天的身邊時卻並沒有任何行禮的意思,低著頭也一徑往裡去了,這邊宮女們的臉色更是難看,被乳母抱著的李弘不知為何哇的哭了起來,武則天回頭看了兒子一眼,背著燈光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琉璃此時一顆心已經有些提了起來,過來的第三頂肩輿裡,坐的正是她的老熟人魏國夫人。琉璃原想往後挪挪,卻見魏國夫人竟然也是頭都未轉的過去了,正不知是該驚訝還是慶幸,突然感覺到有兩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臉上。琉璃定睛一看,卻是跟在肩輿後面的脂紅,她怔了怔,索性對著脂紅嫣然一笑。脂紅果然立刻變了臉色,眼睛裡幾乎能飛出刀子。

待這一大隊人馬都進了望雲亭院內,琉璃她們才走了進去,眼前是一個極大的院子,到處彩燭輝煌,歡笑不絕,悠揚的西涼樂飄蕩在院子上空,盛裝麗服的美人觸目皆是,不時有人向武則天含笑施禮,或是讚歎裙子別緻華美,武則天也一一微笑還禮,一行人走走停停,半日才走到院西靠著湖水的望雲亭前。這望雲亭與其說是亭,倒不如說是一座兩層的涼殿,起在高高的土台之上,看起來越發秀麗高聳。

一名三十多歲的宦官站在台階下面,看見武則天便快步迎了過來,滿臉都是笑容,「昭儀怎麼也沒乘輿?陛下適才已經在問昭儀了。」

武則天笑道,「讓你久候了,原是在宮裡悶了一日,想走上一走。」又回頭對楊老夫人一笑,「母親,女兒待會兒再下來陪您。」

楊老夫人笑呵呵的揮手道,「你好好伺候陛下就行,母親這裡自然有順娘她們陪著。」

眼見武則天帶著貼身的宮女,乳娘抱著李弘一路走了上去,又有宮女過來引了楊老夫人走向一樓靠窗的位置。亭裡四面設幾,已坐了不少年紀不等的貴婦貴女,琉璃這才明白過來,大概中秋也是嬪妃的女眷可以入宮團聚的日子,不過唯有嬪妃才能到樓上與高宗陛下同樂,而嬪妃親眷則只能在樓下領宴。

宮女將楊老夫人領到了靠南的窗邊,這一片設了兩張長條案幾,楊老夫人回頭看了一眼,攜了月娘的手,坐在上首的案幾,武夫人便坐在下首,琉璃本想與翠墨都站到後面,楊老夫人卻回頭道,「琉璃,你也坐。」

琉璃微吃了一驚,微一猶豫,還是上前坐了下來,心裡也明白,這一坐,便是定下了是武家親眷而不僅是畫師的身份,不由真心真意的說了一聲,「多謝老夫人。」楊老夫人也對她點頭一笑。

琉璃坐的地方斜對著柳夫人,她眼角都沒有向這邊瞟一下,只是臉色分外冷肅,倒是她身後的脂紅又瞪了琉璃兩眼。沒過片刻,院子裡演奏的西涼樂變成了歡快的龜茲樂,一盤盤的珍奇的瓜果點心,一壺壺燙得熱熱的菊花酒,也流水般送了上來。

只聽樓梯聲響,卻是高宗與皇后在宮女宦官的擁簇下走了過來,一路向正西的主位走去,琉璃不由偷眼打量,和今夜大多數後宮美人爭奇鬥艷的打扮不同,這王皇后穿著的是一身淺黃色鈿釵禮服,赤金的十二樹花鈿沉甸甸的壓在一張秀美的小圓臉上,眉目娟雅,神情端莊,那種端嚴的氣場倒是比她身邊滿臉微笑的高宗要強大上許多。

兩人來到主位上,帝后都舉起酒杯,王皇后說了幾句安席之語,又用指甲蘸酒向空中彈了三下,眾人在案幾後行大禮領宴,這中秋的宮中家宴才算正式開席。

隨著帝后離開,《六⼳》的柔曼舞樂響起,兩隊身著長袖舞衣的教坊樂姬翩躚走進亭內,在亭中留出的空地上曼然起舞。柔軟的腰肢輕擺,拖地的長袖飛揚,當真是翩若飛鴻,矯若游龍。

不知不覺中,月上中天,歌舞略歇,案几上的瓜果冷菜都已撤下,端上來的卻是一道用鴛鴦蓮瓣紋銀碗盛著的熱羹,武夫人笑道,「這是宮裡的中秋玩月羹,最是鮮美應景,你不妨多用些。」琉璃點了點頭,拿起銀羹勺剛剛嘗了一口,還沒有辨出滋味,一位面生的宮女快步走了過來,走到琉璃面前,面無表情的道,「你可是庫狄大娘?皇后殿下宣你上去回話。」

第44章 奢儉之爭 攻心之戰

望雲亭的樓上,幾百支高燃的香燭,將從落地窗外斜斜灑進來的月華稱得黯然失色。不過,當武昭儀起身向帝后敬酒時,那條猶如雪浪洩地、銀河流曳的月色裙卻愈顯晶瑩華艷。不少嬪妃早就注意到了今日武昭儀的打扮,只是此刻皇帝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讚歎之色,依然刺痛了幾雙眼睛。

淑妃垂眸看著自己今日穿的這條泥金隱花長裙,只覺得心頭一片鬱火,回頭狠狠瞪了一眼淑景殿掌管衣物的尚衣局女官,那女官的臉色早已雪白,被她這一瞪之下更是嘴唇都微微顫抖起來。

「月華星輝裁做裙,愛妃今日足以令中秋明月失色。」高宗笑吟吟的喝下了杯中之酒。

王皇后看著下面武昭儀那張容光煥發的臉,舉杯沾了沾唇,淡淡的道,「昭儀果然心思靈慧,只是聖上以儉治國,此等奢華之物,卻不能以之為常才好。」

高宗的笑容微僵,頓了頓還是笑道,「皇后所言有理,昭儀一貫節儉,只是今日佳節,便是宮女也換了新衣彩帛,何況各位愛妃?」

王皇后肅然道,「新衣亦有規制,吾等正當為天下表率,豈可不慎?」

高宗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剛想開口,卻聽武昭儀已輕聲答道,「皇后所言極是,聖上所訓,臣妾無日或忘,此裙乃是越州前年所貢繚綾所制,繚綾嬌貴,不耐久置,臣妾只是不敢暴殄天物而已。」

王皇后臉色一沉,武昭儀以往雖然陽奉陰違,起碼面上的禮數還算周到,從不敢當面頂撞自己,如今倒是越來越放肆了!她的聲音不由也有些發寒,「繚綾裙宮中原不少見,卻哪來的如此異狀?此非奢侈,何為節儉?」

武則天抬頭微笑道,「皇后錯怪了臣妾了,這裙上的點點銀光不過是臣妾那裡一位新來的畫師半日之功而已,何來奢侈之說?」

王皇后一愣,倒是想起母親提過一句,以前給自己做了幾種夾纈的那個畫工,如今已投到了武氏門下,又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心頭更是怒氣上湧,只是此等場合,真要因為一條裙子爭執起來,卻也有失身份,只得看了蕭淑妃一眼,冷冷說了個「原來如此」。

武則天微笑變得有些黯淡,卻依舊禮數周到的行了禮,緩緩的走回自己的座位,高宗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忍不住一陣憐惜——皇后真是越發的過了,今日多少嬪妃的裙子上鏤金片玉的,昭儀不過穿了條繚綾的裙子,卻也要被作上這樣一篇文章!

王皇后眼角的餘光掃見高宗臉上的神色,胸口更是一悶,忍不住又看了蕭淑妃一眼,只見她愣愣的看著高宗,竟沒有理會自己。

此刻,在蕭淑妃的心裡是一片不敢置信,剛想說的話都忘記在了嘴邊。昨夜高宗讓王伏勝傳來的冷漠話語似乎還在耳邊迴響,轉眼間,他卻會為別人而憐惜心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無論怎樣都再也換不來這樣的眼神了?

她幾乎想轉頭就走,突然看見對面武則天已坐了下來,滿臉略帶隱忍的平靜,彷彿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心頭又湧上一股強烈之極的厭恨,不知為何腦中突然跳出一張雪白精緻的胡女面孔,別人沒見過那「新來的畫師」,她卻是見過的,不過是個伶牙俐齒的狐媚子,也能有這樣的本事?她不由冷笑了一聲。

下一個該敬酒的劉昭容剛剛站了起來,還未動身,蕭淑妃的這聲冷笑頓時讓她吃了一驚,愣在了當地。

蕭淑妃也不管劉昭容,只斜睨著武昭儀笑道,「昭儀所說的那個新畫師,莫不是昨日進宮的那個胡婢?」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正是,只不過這位畫師並非婢女,乃是媚娘外祖故交庫狄公之後,如今就住在武家,家母見她伶俐,才請她入宮來給我制些衣裳。」

王皇后的臉上立時露出了一絲鄙夷,一句「胡商賤役之人」差點脫口而出,好容易忍住,還是忍不住輕哼了一聲,高宗聞聲側頭看了她一眼,見到她的表情,心裡更是不快。

蕭淑妃瞇著眼睛笑了起來,「原來是個有來歷的,倒是我看輕了她,只是她小小年紀,就有這等手段,真是聞所未聞,只用了半日就能製成如此的華裙,卻又不知用的是何等物什,竟能有這般光華?」

武則天怔了一下,微一思量,還是搖頭道,「這個倒沒細問。庫狄氏就在樓下,淑妃若有興致,稍後我叫人去問問她?」

蕭淑妃已斷定她是推脫,笑得越發冷峭,「不如此刻就叫她上來問上一問!」

高宗心中有些不耐起來,如此佳節,不去品論笙歌樂舞,明月美酒,淑妃卻在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糾結不清,簡直是笑話!卻聽身邊的王皇后道,「也好。我也想看看是何等才女!」素手一揮,她身邊的一個宮女快步走了下去。高宗不由愕然,眉頭隨即緊緊的皺了起來。

沒過片刻,琉璃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上樓來,明亮的燭光照著她素淨的衣裙和脂粉未施的面孔,自有一種後宮少見的清澈秀朗,王皇后和蕭淑妃立刻交換了一個眼神。

琉璃此時頗有些緊張,上百雙眼睛的打量讓她只覺得身邊的空氣都有些凝重起來,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才目不斜視的走到了空地當中,端正的一福,「民女見過陛下,見過皇后殿下。」

王皇后看著她,半響才淡然道,「平身吧,聽聞你今日給昭儀制了條裙子?」

琉璃上來時心裡本就有些驚疑,王皇后適才的片刻沉默更是加重了這種壓力,聽了這句話才恍然明白了事情的由頭,卻依然想不出到底問題出了哪裡,只能恭敬的道,「啟稟皇后殿下,的確如此。」

王皇后點頭不語,蕭淑妃卻是一聲輕笑,「此裙甚佳,不知你用了多久才繪製而成?用的又是何等奇物,竟有這般光亮?」

王皇后也緊緊的盯著琉璃,她記得母親給自己做的兩條披帛上,似乎也有類似的銀色光粉,只是效果遠不如這般出彩。

琉璃心裡更是有些奇怪,想了想,還是決定老老實實的回答,「啟稟皇后,啟稟淑妃,民女今日用了大約三個多時辰繪製而成,所用之物是一種銀光亮粉,調水後就可以直接用以繪製絹帛錦緞。」

蕭淑妃問道,「這銀光亮粉究竟何物?不知是貴是賤?」

琉璃詫異的抬頭看了蕭淑妃一眼,對方那熱切的眼神頓時讓她心頭一亮:難不成這位是懷疑自己用了什麼寶貝?依稀記得高宗是個節儉的皇帝,武夫人也說過他不愛珍玩遊樂……她念頭急轉,瞬間已拿定主意,便含笑答道,「這銀光粉究竟是何物,琉璃也不是十分清楚,是民女的舅父按秘方配製而成,說起來倒是十分昂貴。」

蕭淑妃的眉毛頓時挑了起來,王皇后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蕭淑妃忙開口追問,「到底價值幾何。」

琉璃畢恭畢敬的道,「啟稟淑妃殿下,民女曾聽舅父說過,這一兩銀粉要花一貫多錢,今日繪製一條裙子,便用了足足一兩多銀粉。」

蕭淑妃眼睛一立,怒道,「你胡說什麼?」

琉璃臉色有些惶然,「民女不敢妄言,平常的顏料,一貫錢都能買上一兩斤,這銀粉自然是極貴的!」

高宗再也忍俊不禁,搖頭笑了起來,這個畫師一看就是小家子出來的,也是,民間平常人家一貫錢也的確不少了……

王皇后此刻心裡的怒氣和失望不比蕭淑妃少,只是見蕭淑妃有些失態,忙插言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則天看著琉璃誠惶誠恐行禮退下的神情和蕭淑妃氣急敗壞的臉色,心裡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卻低聲歎了口氣,臉上的黯然之色更深了些。高宗本是笑著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這種神情,又看看身邊這兩個一唱一和的女人,心裡一沉,再也笑不出來,不由也歎了口氣,問道,「皇后和淑妃可是滿意了?」

淑妃心裡不甘,只道琉璃不過是胡說,就連這裙子也未必是她制的,忙道,「陛下,臣妾實在喜歡昭儀的這條裙子,臣妾那裡也有繚綾,請陛下恩准,讓這畫師來臣妾宮裡幫臣妾也制上一條如何?」

武昭儀心裡一動,忙抬起頭來,一臉懇求的看向高宗,高宗頓時想起自己曾答應過她,不讓這位畫師去淑妃的殿裡,又想起淑妃適才看著畫師時的滿臉怒色,不由皺眉道,「吩咐她在咸池殿裡繪製就好,何必如此麻煩?」

蕭淑妃把武則天和高宗的神情都看在了眼裡,心裡越發狐疑起來,卻也不好當面頂撞皇帝,只好給王皇后使了個眼色,王皇后雖知這位胡女能畫,但看著武則天焦急懇切的臉色,心裡不由也動了疑,便淡然道,「我看這畫師的確年輕聰慧,不知昭儀可否借她給我使一使,我也正想要一條這樣的裙子。」

高宗縱然性子溫和,此時不由也動了怒,寒聲道,「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她到朕甘露殿的御書房裡畫!朕也想開開眼界!」

第45章 燙手差事 微吐心曲

屏風牙床上紫羅帳放下了一半,整個屋裡只點著越窯青瓷燭台上的五支香燭,搖曳的燭光隔著煙霧般的輕紗照在武則天的臉上,只是那低低的笑聲卻格外悅耳,「我一直以為你是老實人,沒想到卻是個促狹的!」

琉璃眨了眨眼睛,表情要多無辜有多無辜,「琉璃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武則天又笑了起來,「這屋裡又沒有旁人,你連我也要瞞著麼?」

琉璃心裡一凜,低下了頭,「請昭儀恕罪。昭儀也知道,若不是您這裡的劉內侍攔著,琉璃進宮的時候就要被淑妃殿下教訓了去。只是琉璃今日所為卻不是為了此事。琉璃自知地位卑微,能得無恙就是萬幸,豈敢抱著不敬的妄念?只是琉璃更清楚,自己若不是老夫人的垂憐,昭儀的庇護,早就不知道在哪裡掙命,這宮裡也只有昭儀護得住我,淑妃今日竟還想在您身上做文章,琉璃這才一時氣惱,便想著氣她一氣,也好教殿下們看清她的用意……」

「你是想讓陛下看清她的用意吧?你想氣的,難道只有她一人?」武則天的聲音裡還帶著笑意,琉璃卻不敢大意,頭垂得更低了些,「昭儀目光如炬。」

「琉璃,我一直不解,你的膽子到底是大,還是小?」武則天聲音柔和,語氣也有些漫不經心。

琉璃不由屏住了呼吸,默然片刻,才抬起頭來,「琉璃膽子最小,怕死,怕痛,怕被人欺辱,因此做事從來都會思前想後。自打隨夫人進入武府那一日起,琉璃便知,此生榮辱全在昭儀身上,昭儀若得平安富貴,琉璃就能安然偷生,昭儀若是萬一有損,琉璃自然也是萬劫不復。一想到或會有那一日,膽戰心驚之餘,別的事情,也就沒有什麼是不敢做的了。」

武則天慢慢坐了起來,一張臉清楚的露在了紗帳外面,眼睛緊緊的盯著琉璃,琉璃也坦然的看著她。半響之後,武則天歎息了一聲,「你要平安,卻不容易,今日你也見到了,皇后、太子、淑妃對我都是如何。除了陛下的一點垂憐,我在這宮中再無他物可倚,說來也不比你強上多少。」

琉璃微笑道,「琉璃只知道大唐是陛下的,後宮更是陛下的,後宮之人的生死榮華,全在陛下一念之間,有陛下的垂憐,昭儀就什麼都有了。就如琉璃在咸池宮,再無半點根基,再招眾人厭惡,只要昭儀垂憐琉璃,琉璃便一無可懼。」

武則天忍不住搖頭一笑,「說的雖然也不算錯,卻哪裡有如此簡單?你終究不是朝廷之人,不知這裡面的險惡。陛下就算是天下之主,卻不是能夠萬事都隨心所欲的。」

琉璃沉默片刻,她當然無法解釋自己為何瞭解朝堂的局勢,突然間卻想起了剛看到的幾篇傳記,正好可以借來一用,索性問道,「琉璃雖然愚鈍,昨日也剛看了本史書,譬如前朝宣帝,皇后被權臣之妻毒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待霍家大樹凋零之後方能報仇,難道如今朝堂上也有霍家?」

武則天微微睜大了雙眼,震驚的看著琉璃,實在不明白她是太過敏銳聰慧,還是純粹的無知無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琉璃看著她的表情,心裡也是一驚,難道自己的話說得太過直白了?忙道,「琉璃無知,胡說而已,宣帝焉能與陛下相比?望昭儀恕罪。」

武則天突然微笑起來,「無知者無罪,你這話自然是胡說,萬萬不能讓別人聽了去,只是在我眼前卻也無妨。我倒想問問你,宣帝也算一代明君,為何不能與陛下相比?」

琉璃思量了片刻才道,「宣帝雖然也是龍子龍孫,但祖、父三代都被屠盡了,並無依靠,白服平民被迎為帝王,又無根基,因此才不得不聽從權臣擺佈。就算覺得芒刺在背也沒有法子。當今陛下自然不同,春秋正盛,威望又高,琉璃雖是市井之人,也知曉天子聖明體恤,若也有芒刺在背,自然拔了就是。」

武則天笑道,「若是這刺陛下不肯拔呢?」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突然靈光一現,脆聲道,「想來是在背上自己不大好用力?那昭儀幫陛下拔了就是!」

武則天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琉璃,你也太敢胡說了。」她的笑聲好半響才止住,突然又道,「你可知曉,你今日做的這條月光裙,皇后和淑妃都看上了,爭著讓你去他們宮裡效力一番呢。」

琉璃嚇了一跳,看了看武則天含笑的臉色,倒也猜到她定然不會讓自己去,不由苦笑道,「昭儀莫嚇我,琉璃真的膽小。」

武則天點頭道,「我自然是幫你求了情,因此,陛下說,讓你去御書房畫給他看。」

琉璃的臉頓時就白了——她入宮最怕之事,不是被皇后惦記上,正是被皇帝惦記上,哪怕是疑似被皇帝惦記上!一急之下脫口道,「琉璃不敢,請昭儀成全!」

武則天見過琉璃在高宗面前不敢多說一個字的謹慎模樣,倒並不十分意外,只微笑道,「你為何不敢?」

琉璃怔了怔,才道,「琉璃原本就惹惱了皇后與淑妃殿下,若是真去了御書房,只怕更讓她們氣惱。」

武則天看著她,輕輕的搖頭,「你若肯說實話,或許我還能幫你一幫?」

琉璃咬了咬牙,這個問題她是遲早要面對的,答案原本也早已想好,只是真的要說出口時,聲音不由依然有些發澀,「不怕昭儀笑話,琉璃心裡已有一人,只願能守得雲開月出,便可與他長相廝守,周遊天下。」

武則天微微挑起了眉毛,「你們可是已有婚約?你又怎知真能雲開月明,何時能雲開月明?若是要費上十年,他還肯等你?你又該如何?」

琉璃垂眸歎了口氣,「我和他,只是有過一言之約,琉璃也不知他會不會等,他是君子,想來會守諾。世事無常,琉璃也知道這原是難的,但有這念想在心,總是一線希望。因此,琉璃雖然不過是蒲柳之姿,入不了陛下之目,但若去了御書房這等重地,有什麼話傳出,琉璃這絲念想也要落空,還不如……死了的好。」萬一她被高宗惦記上了,就算武則天肯留用她,她也不過是上官婉兒的前輩,要在這變態的宮裡勾心鬥角、看人臉色過一輩子,那還真還不如早死早投胎。只是,那人和那個約定,按說不過是她給自己找的一條退路,但不知為何,此刻想起,卻當真有些惆悵。

武則天看著她決然的眼神,微微有些動容,不由歎了口氣,「母親說你是個癡兒,你還真是癡兒,也罷,此事我便想法幫你回了。」今天在望雲亭裡,當時皇帝的那句話一出口,皇后和蕭淑妃的臉色才真叫一個精彩絕倫,立時都說,一條裙子而已,沒有也無關緊要,不必麻煩陛下了。他自然更是生氣,卻也沒說什麼,想來只要她過兩天說上一句,這御書房之言自然作罷。自己適才這一說,不過是想再看看這位庫狄琉璃的心思。雖說她的胡女身份不足為患,但世事難料,當初誰又能想到自己會有今天?自己總不能也做了他人的踏腳石!如今看來,她的確另有心思,只是這心思不但無害,倒是有益!

琉璃忙道,「多謝昭儀成全!」

她臉上貨真價實的感激落在武則天的眼中,她笑得倒是更愉悅了些,想了想才道,「琉璃,若我真有能成全你的那日,必讓你心願得償!」

琉璃一怔,看著武則天意味深長的微笑,明白自己是終於通過了考驗,不由也笑了起來,「多謝昭儀!」

武則天微笑不語,又問了幾句琉璃家中還有何人。琉璃一五一十都說了,眼見她打了個呵欠,忙道,「今夜實在晚了,琉璃也該告退。」

武則天笑著點了點頭,待她退下,依依幾個才從外面走了進來,自有司設整理床襦帷帳,武則天想了想卻道,「依依,你過上片刻便去給阿凌傳一句話。」依依忙走了上來,武則天便低低向她耳邊說了一句。

依依本來見昭儀留了琉璃一人在屋裡呆了半日,心裡正不自在,聽得這聲吩咐,立時高興起來,伺候著武昭儀睡下,也不顧夜色已深,便匆匆的去了後門的閣樓。

第二日,待琉璃早飯之後照舊和月娘去了武夫人那裡,沒多久,阿凌也步履匆匆的到了武昭儀面前。

又過了片刻,高宗身邊的阿勝竟是親自帶著十二箱貢品綢緞過來了,什麼蜀州的單絲羅,江南道的水波綾,閬州的重蓮綾,滿滿的放了一屋子,而第一箱就是越州繚綾,武則天自然知道這是高宗對昨夜自己所受委屈的補償,笑吟吟的收了下來,順手便送了阿勝一個實心的金鎖,正想把武夫人和楊老夫人也請過來賞玩一番,門口已響起了「聖人到」的聲音。武則天往外走了幾步,在西殿門口迎上了高宗。

高宗忙攜住了她的手,「早說了如今你不必拘著那些虛禮,怎麼又迎出來了?」

武則天笑道,「我不是特來迎陛下,是來向陛下謝恩的,那些綾緞顏色都極好,想是陛下覺得妾身如今體豐,穿不下以前的衣裙了,特意賞的。」

高宗看著她歡欣的笑容,說的話也喜氣洋洋,並不提半點昨夜之事,心裡一陣輕快,攬了她笑道,「媚娘真是我的忘憂花。」

兩人攜手到了屋裡,說說笑笑了幾句,高宗便道,「你莫站著了,還是躺躺的好。」武則天笑著點頭,隨意倚靠在牙床上,只覺得背靠的軟枕下略有異樣,才想起軟枕下還有一本適才自己順手塞在裡面《漢書》,腦中不由又浮現出書上在《霍光傳》後面的折痕……她念頭一轉,仰頭對高宗道,「陛下賞的那一箱子繚綾如何用得完?不如我出繚綾,讓畫師做兩條昨夜那樣的月光裙,給皇后與淑妃送去,也好教她們莫再氣惱於我,陛下覺得如何?」

高宗又是歡喜,又有些心酸,點頭低聲道,「自然都依你。」

武則天微笑道,「只是君無戲言,你既然說了讓那畫師去你的御書房畫月光裙,我也只好把她借給陛下兩日了。」

第46章 意外相逢 初定盟約

琉璃提起狼毫筆,蘸了蘸調開的銀光粉,埋頭畫下不知道是第幾千個星形碎點,一口氣按點好的位置畫了七八個,待筆上的銀粉將將用完,她目光一溜,確信屋裡再沒有外人,才抬起頭來舒了一口氣,輕輕的轉了轉脖子。

一連兩天,每天畫一條八幅月光裙,這種勞動強度和枯燥程度,饒是琉璃這種任勞任怨的勞動模範也沒法不煩——何況還在這種鬼地方!

她現在用以調色的是一個透澈如玉的秘色瓷荷葉碟,用以落筆的是一張紫檀木螺鈿雲紋的大案幾,案旁一個九龍盤柱鏤空寶相花紋鎏金香爐,正散發著幽遠的異香,案幾前立著一架閻立本繪製的古賢人物六扇屏風,更別說屏風外面牆上掛的那幾張字畫,看上去似乎竟是王羲之、顧愷之等人的親筆!可惜,這是甘露殿東殿的御書房,就算借給她一個膽子,她也不敢到處溜躂著仔細欣賞一下這些她做夢都沒有見過的千古珍品。

她身後的阿凌輕聲道,「大娘,可要奴婢給您揉一揉肩膀?」

琉璃回頭苦笑道,「這是什麼地方?只怕被人見了,只道我太輕狂。」

阿凌笑道,「大娘也太謹慎了些,這雖是御書房,卻不過是用來擱些文書典籍的後隔間,除了阿勝他們幾個,哪裡會有人進來?大娘這樣低頭一畫就是半日,奴婢看著都覺得累得緊。」說著便走上一步,輕輕在她肩膀上揉了幾下。

她手法嫻熟,勁道合適,竟有幾分專業按摩師的意思,琉璃忍不住「嘶」了一聲,歎道,「你這手是從哪裡學來的?」

阿凌笑道,「不過是跟常來咸池殿的女醫學了些。」

琉璃點頭不語。此時的宮廷裡原就有女醫,是從掖庭宮的官戶婢中選撥,由太醫署的博士教授醫術,主要是學些安胎、針灸、推拿的本事。武則天因身懷有孕,日日都有女醫過來看望。武則天對這些女醫甚好,阿凌若是向她們學過幾手推拿,倒也不算稀奇。

阿凌又按了幾下,就聽見外面有了動靜,裡面依稀還有高宗的聲音,阿凌不著痕跡的退後了幾步,琉璃也站直了身子,再次蘸了些銀粉,又開始畫了起來。

琉璃雖然來了御書房兩天,卻只在昨日午前遇見了高宗一回。當時高宗進來看了兩眼,琉璃也只是規規矩矩的行了禮,之後便按照他的吩咐繼續畫,高宗大概也覺得這種畫法看著沒什麼趣味,立了片刻便走了,讓琉璃頓時如釋重負。眼見這第二條裙子已經快畫好了,這樁任務就算平安完成,她還是不要再瞻仰一次龍顏的好。

就聽外面腳步聲響,大約五六人走了進來,先是高宗的聲音笑道,「前日翻檢文書,竟又得了幾張雙勾的《快雪時晴貼》,正好給幾位愛卿把玩。」

一片雜沓的道謝稱頌之聲後,有一個不太年輕的聲音道,「陛下,臣適才收到消息,北平定公的病大約是不易好了,這尚書省右僕射的人選,只怕還需要斟酌一番,做些準備。」

高宗歎了口氣,「張公為國操勞,當真是令人扼腕,右僕射位高任重,確需好好商議。不知舅父心中可有人選?」

琉璃心中一動,難道剛開始說話那人就是此時的第一權臣長孫無忌?她一面畫,一面卻豎起了耳朵。只聽先頭那個聲音道,「臣以為,褚相執掌吏部多年,熟知尚書檯事務,最宜此職,同中書門下三品如故,亦名正言順。」

立時便有另一個聲音道,「太尉厚愛,臣何德何能,堪任此重任?」

高宗笑道,「褚相太過自謙了!此事原是順理成章。」頓了頓又道,「只是吏部亦是重地,褚相若兼管吏部之事,是否太過操勞?朕前幾日得知,衛尉卿許敬宗所編《文館詞林》已畢,倒是可調任吏部。」

長孫無忌立刻道,「陛下所言差矣,許敬宗雖有文才,然為人貪鄙,竟因財禮而嫁女於蠻夷,掌管吏部,持身需正,許學士如何能任此職?褚相掌管吏部已久,不如暫且兼任,待日後再慢慢挑選合適之人。」

高宗沉默片刻,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就依舅父。」

之後幾人又品論了一番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的筆力,各本雙勾的成色,過了片刻長孫無忌等便告了退,高宗卻突然道,「守約,你留一下。」

琉璃心裡忍不住一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就聽高宗長長的出了口氣,聲音裡帶著些疲憊,「上次就想讓你幫朕臨的那篇《謝生帖》也是前天才找到,雙勾雖然最為形似,卻不如臨寫氣韻流暢,草書還是以臨寫為宜。你若無事,待會兒就在那邊案幾上臨好,朕讓阿勝侯著你。」

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溫潤如初,「臣遵命。」

高宗的聲音裡突然帶上了一絲嘲諷,「也就是守約你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揮筆,也不嫌棄朕這裡筆墨不精。」

裴行儉語氣平靜的回了一句,「臣不敢與褚相相比。」

高宗笑了一聲,又道,「阿勝,你去燙壺菊花酒,再回來磨墨,等裴舍人臨好,你便送到咸池殿來。守約,你喝兩杯再寫,你的字樣樣都好,就是略差一分飛揚,這草書原是有些酒意才更峻拔。朕先走了!」

「恭送陛下。」

琉璃聽著高宗的腳步聲走遠,那個叫阿勝的宦官也告了聲罪,到門外燙酒去了,前面變得一片安靜,她的心情卻似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只是,難道自己能現在出去打個招呼,「好久不見!我的信你收到沒有?那件事沒有問題吧?」想到這裡,她不由自嘲的一笑,低頭接著畫她的星點,心情好歹慢慢平復下來。

大約過了一盞茶多的工夫,琉璃只覺得後面似有點動靜,回頭一看,卻是阿凌一臉的難耐,看見琉璃回頭,不好意思的低聲道,「大娘,你這裡還要多久才好?」

琉璃心裡一動,瞟了一眼基本已經畫好的裙子,壓低了聲音道,「最多再有半個時辰。」

阿凌的臉色更是為難,「奴婢有些,有些內急。只是外面還有人,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那是外官,你是宮女,你出去他難不成還會攔著你?咱們又不是在這裡做見不得人的事,你怕什麼?」

阿凌想了想也笑了起來,「大娘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回。」

琉璃道,「去吧。」聲音卻略提高了一些。

阿凌匆匆出去,琉璃等她的腳步聲走遠,放下畫筆,咬了咬牙,幾步走到門口,挑開了簾子,卻見裴行儉就站在不遠處的案幾之後,身穿雙十花綾的深碧色圓領長袍,繫著銀色腰帶,愈發顯得面如冠玉,一雙清亮的眼睛也正看了過來,慢慢露出一絲笑意,「果然是你。」

琉璃看著這張熟悉的臉,不知為什麼只覺得心裡一陣酸澀,脫口就道,「琉璃只是奉武昭儀之命,在這裡為皇后作畫。」

裴行儉一怔,隨即笑了起來,眼裡滿是明亮的光芒,「原來如此。」

琉璃話一出口,就恨不得給自己一下: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看見他的笑容,更是發窘,忙道,「裴君別來無恙?」立刻驚覺這話更是傻得厲害。

裴行儉的笑容果然更深了些,「大娘莫非是出來與裴某寒暄的?」

琉璃臉上發燒,她自然是有話要問,只是這話卻如何好出口?

還沒等她鼓足勇氣,裴行儉已慢慢斂了笑容,輕聲道,「大娘的那封信我已收到,裴某曾說過,大娘但有驅使,無不從命。只是,你所說之事,裴某卻有些異議。」

琉璃一驚,忍不住道,「裴君,琉璃自知身份卑微,並無妄想,只是希翼待事情平息,裴君又有外放之日,可借裴君的名頭離開長安,脫身之後,絕不會多加糾纏,想來納妾放妾,於裴君名聲並無損害……」

卻見裴行儉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大娘誤會了。裴某有什麼上好的名聲可以損害?裴某只是覺得,大娘於我本是有恩,助你脫身義不容辭,只是納妾放妾,太過委屈你,豈是報恩之道?不如娶妻放妻,於你日後或許更有益些。」

琉璃看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她的計劃,納妾不過是樁買賣,她記得裴行儉再過一年多就要去西域那邊,而且會一去十餘年,那時魏國夫人與皇后敗局已定,她正好藉著這樁買賣,這個由頭,離開這灘渾水,到西域重新開始,做點生意,紮下根基,過上自由自在的日子。這樣的話,他們也算兩不相欠。可娶妻放妻,那是何等大事!他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裴行儉靜靜的看著她,臉上絕對沒有半點開玩笑的痕跡,琉璃忍不住有些結結巴巴的道,「此事,不大,不大妥當。」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女子為妾,於名聲無益,不過,大娘若是懼怕裴某克妻之命,只怕借此脫身也會……」

琉璃看著他自嘲的笑容,心裡只覺得一刺,脫口道,「我自然不信那些胡說八道!只是……」

裴行儉垂下眼簾,微笑起來,「那就好,大娘無須多慮,裴某必守此約。你在宮中,一切小心。」說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不再多話,轉身便走出門去。

琉璃呆呆的站在那裡,只覺得自己大概是在發夢,半響才放下簾子,走回到案幾前面,機械的蘸了點銀粉,卻不知道應該畫在什麼地方。

恍惚間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外面阿勝的聲音,「裴舍人,您怎麼出來了?」

「秋光宜人,故此出來轉轉。」裴行儉的聲音裡似乎也帶著溫暖的笑意。琉璃不由看了看窗外,只見天空陰慘慘的,哪裡有半點「宜人」的樣子?

到底是她瘋了,還是裴行儉瘋了?

半個時辰後,當琉璃離開書房之時,裴行儉依然在臨帖,阿勝在一邊研墨,琉璃只能對他默然行了一禮,抬頭看見他含笑的眼睛時,臉騰的又燒了起來。

直到出了甘露殿,迎面吹來的涼爽秋風才讓她臉上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她一定是弄錯了,他眼睛裡的微笑,聲音裡的關切,還有那個「娶妻」的承諾,不過是因為他本來就是溫潤如玉的君子,不過是要回報她的恩惠。他是裴行儉啊,怎麼可能看上自己這種除了畫畫一無長處的女子,還是胡女!

「大娘,你知道今日外間那人是誰麼?」身邊傳來了阿凌興致勃勃的聲音,「長得真俊,人也和氣,奴婢向他行禮時,他居然向我點頭笑,奴婢還從未見過有人笑得那般好看。」

琉璃怔了怔才答道,「那是裴舍人。」心裡卻忍不住搖頭一笑,他本來就是讓人如沐春風的人,對阿凌不也是那樣微笑的?

阿凌奇道,「大娘認識他?」

琉璃點了點頭,「我在宮外做畫師時,曾幫裴舍人畫過一扇屏風。」此事原本就是瞞不住人的,而且她也遲早會向武則天交代,那個「他」就是裴行儉。可是,還是能拖一時是一時吧……有些事情,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選擇。

阿凌興致更濃,「怎麼不見大娘和他寒暄幾句?」

琉璃一怔,心思轉了幾下,還是笑道,「身份所別,不好攀談。」

阿凌若有所思,半響無語,突然又笑道,「大娘怎麼畫裙子越畫越慢了?今日竟比昨日還多花了些時間。」

琉璃心中有些警惕起來,「昭儀給皇后與淑妃殿下準備的都是八幅的裙子,比昭儀自己的要多兩幅,我連畫了這兩天,今日手腕都快斷了,唉,要再畫下去,只怕一天都畫不完。」

阿凌看著自己手裡捧著的裙子,歎了口氣,「的確如此,就如奴婢捧著這裙子,走的路程短時也不覺得沉,走得久了,真覺得重若千鈞。」

兩人都自覺命苦,唉聲歎氣了一番,倒是又親近了一些。甘露殿離咸池殿並不算遠,但也要走上兩刻鐘,眼見前面已是咸池殿,後面卻傳來了阿勝的聲音,「庫狄畫師走得好快!」

琉璃和阿凌忙停下腳步,只見阿勝臉上帶笑,快步趕了上來,一面便道,「你們一走,裴舍人便臨好了,小的還想著正好能趕上你們順路過來,沒想到卻走到這裡才看見兩位。」

琉璃心裡一動,不敢多想,忙收攏念頭,對阿勝笑道,「早知如此,咱們適才便在外面候著王內侍了。」她這兩日在書房裡見的最多的就是這位叫王伏勝的年輕宦官,高宗要找什麼文書似乎都是遣他,顯見是個識文斷字的,難得為人聰敏,說話也和氣。

阿勝笑著擺手,「不敢,不敢。」又對琉璃道,「這兩日,倒是辛苦畫師了。」他心裡對琉璃倒也有幾分看重,武昭儀原本私下就囑托過他多看顧琉璃一些,他還以為是不放心,待昨日聖上進了隔間後見到琉璃的舉止,他才恍然明白自己是會錯了意,這個畫師當真是沒那種心思的。這宮裡但凡有幾分姿色的女子,私下裡見了陛下,不是嬌媚橫生,便是故作羞怯,像庫狄畫師那般不言不語、循規蹈矩,生怕引起聖上注意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三人一路上說笑了兩句,一道進了咸池殿。高宗正在武則天的屋子裡,聽得阿勝的回報,不由轉頭對武則天笑道,「我適才就是從書房過來的,卻是把你那位畫師忘了個乾淨!」<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武則天也笑道,「兩條裙子如今都已好了,陛下可要過目?」

高宗無可不可的點了點頭,武則天便吩咐讓人把兩條裙子都拿進來,正是將近黃昏時節,當宮女將兩條八幅的月光裙展開,銀光點點,頗有一種流光溢彩的生動,高宗點頭歎道,「我昨日也看了幾眼那畫師是如何落筆的,絲毫不見稀奇,還道她藏私,沒料到出來後如此華美,怎麼似乎比你那條還好?」

武則天笑道,「這兩條是八幅的裙子,自然更飄逸些。」回頭又對依依道,「把我五福箱頭一個匣子裡陛下前些日子賞的那對金鐲子賞給琉璃,讓她便戴上,她這雙巧手,原也配戴這個。」

依依心裡一驚,那對鐲子工藝奇巧,是宮中都少有的罕物不說,又有那樣一番來歷的,昭儀給了琉璃,莫非……就聽高宗笑道,「宮裡再沒有人比你更不把朕送的物件當一回事,流水般轉手便賞了別人。」

武則天嗔了他一眼,「難道陛下還捨不得了?」

高宗呵呵大笑,他自己雖然不愛奢華,卻最喜歡厚賞群臣和嬪妃宮人,宮中也唯有媚娘和自己是一模一樣的脾氣,他喜歡還來不及,哪裡會捨不得?

依依不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腕上戴的那對掐絲卷草葡萄的鐲子,心頭微覺黯然,這也是昭儀賞給自己的御賜之物,自從戴上這對鐲子,她心裡就隱隱有個盼頭,昭儀雖然待人大方,卻也沒有賞過別的宮女如此精貴之物,沒想到……她想說什麼,卻也不敢開口,只能含笑退下,到了隔間開箱取了那對鐲子便向外走去。

琉璃交了差,一時也不敢走,正在外面等候,突然看見依依捧著一個精巧的匣子向自己走來,笑道,「昭儀賞你的。」

琉璃忙雙手接了,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對鏤空飛鳥銜枝的金鐲,最難得的是接口處竟有一排細細的流蘇,端的是精巧無比,不由嚇了一跳,忙道,「這也太貴重了些,琉璃如何受得起?」

依依淡淡的一笑,「昭儀讓你立時就戴上,你若不肯,也得自己去回了昭儀。」

琉璃一愣,隱隱覺得依依的笑容有些古怪,只得訕訕的一笑,摘掉了手上原有的一對銀絲鐲放入懷內,又取了這對鐲子戴在腕上。

依依瞟了一眼,只見琉璃本就白皙細緻的雙腕被這對鐲子一襯,當真是皓若霜雪,心裡一動,笑道,「昭儀真是會打扮人,琉璃可要進去謝恩?」

琉璃忙道,「按理琉璃是該立時就去謝恩的,只是如今聖上在昭儀那裡,不如還是稍晚些昭儀得空了再去。昭儀若再無吩咐,琉璃就先告退了。」

依依心裡冷哼一聲,只能點頭道,「也好。」眼見琉璃帶著阿凌緩步離開西殿,才回身到了武昭儀的屋子裡,笑道,「庫狄畫師只道太貴重了,奴婢勸了半日才收下,說是得空了再謝昭儀的賞。」卻見昭儀和皇帝正在一起看著一張字帖,昭儀只點了點頭,聖上更是恍若不聞,指著那字帖感歎,「裴守約在家只怕已是下了不少功夫,不然就這一會兒功夫,斷然臨不出如此風骨。」依依心裡頓時有些洩氣,卻見平日不言不語的玉柳倒是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依依對玉柳笑了笑,心裡有些不屑,玉柳原是昭儀兩年多前入宮時就跟在她身邊的司膳,悶聲葫蘆一個,到如今也不過如此,她那時還是皇后立政殿裡雜役宮女,好在打掃的竟是昭儀當時住的西殿,若不是見機得快,怎麼會一步步到了今天?這宮裡,最是不進則退的地方,誰不是踩著別人往上爬的?若不留心一些,只有做踏腳石的下場!

她正想得出神,卻見昭儀想了什麼似的抬頭道,「陛下,這兩條裙子不如現在就遣人送給皇后與淑妃?這裙原是天氣一冷便穿不得的。」

高宗自然點頭稱是,武昭儀便看向了依依,「你帶兩個人,去把這裙子送給皇后,就說是我孝敬殿下的一點心思,這裙子金貴,你定要親手送到立政殿去。」

依依一怔,心裡頓時打了個哆嗦,昭儀糊塗了麼?立政殿裡誰不知道自己是……她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武昭儀卻回頭又看起字帖來,並沒用留意到自己。依依咬了咬牙,屈身應了個「是」,心道,自己如今也是咸池殿裡的管事宮女了,皇后那人最要臉面,想來最多也就是給自己一點難堪。

她剛剛走到門口,卻聽昭儀又道,「玉柳,去把琉璃叫來,再辛苦她一趟,把這一條送到淑景殿去,向淑妃好好謝罪一番,想來淑妃殿下見到這裙子,也不會再怪罪她那日的頂撞。」聖上隨即便笑道,「就你心細。」

依依頓時心裡熨帖得如同大熱天喝了杯冰酪漿——這宮裡也就是聖上會相信淑妃會「不再怪罪」那庫狄琉璃,她進宮那日就得罪了淑妃不說,中秋宴會上更把淑妃氣得幾乎失儀,如今巴巴的拿著這裙子去,下場不問可知!怪道庫狄琉璃去了御書房兩日,昭儀也不曾有什麼表示,原來卻在這裡等著她!

依依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連捧在手裡本來重若磐石的這條月光裙,頓時也變得輕盈起來。

第47章 羊入虎口 流蘇陷阱

漸次暗下來的暮色中,淑景殿的大門越來越近了。琉璃看著那黑黝黝的大門和門上依然反射著碧色光澤的琉璃飛簷,心頭忍不住有些打鼓,腳步不由自主就遲緩了下來。

她身後的阿勝笑道,「庫狄畫師莫要擔憂,淑妃殿下雖然性子急些,卻是極有風儀的,想必不會與畫師計較。」

琉璃回頭看了一眼阿勝那討喜的笑臉,不由也微笑了一下,的確,想來淑妃再是惱怒,當著高宗身邊的得力人總會保持風度,不會當場發作出來吧?

說起來,她現在還真看不懂武則天到底在想什麼,說她照顧自己吧,卻先跟自己說什麼君無戲言,還是要去御書房做一番苦力才好,如今又給了自己這樣一項苦差,還叮囑自己要將裙子親手交到淑妃的人手上。可若說她有什麼別的心思,卻讓阿勝把自己安排在御書房最不起眼的後隔間裡,來去也都是盡量避開了人,這次更讓阿勝親自帶了兩個小宦官陪著自己和阿凌過來,她大概並不是想讓自己吃虧。那她想做的,到底是什麼?

她這邊心裡思量,那邊阿勝帶來的小宦官已上前敲響了門環,大門應聲而開,開門的兩個小宮女見了那小宦官先是一喜,隨後看見琉璃這幾個人又是一怔。

琉璃只得上前一步,朗聲道,「咸池殿畫師庫狄氏,奉昭儀之命,向淑妃殿下奉上月光裙一條。」

兩個小宮女聽到「咸池殿」三個字都嚇了一跳,其中一人忙道,「請,請稍候片刻。」轉身飛也似的報信去了。另外一人站在門口,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尷尬的默然無語,突然一眼看見琉璃身後的阿勝,又唬了一跳,更是進退兩難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天色越發暗下來了,先前進去報信的小宮女才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見了琉璃便道,「淑妃殿下宣你進去。」不知為何,看著琉璃的眼神似有些同情,原先守門那個忙用肘部輕輕推了下她,使了個眼色,跑腿的小宮女認出了阿勝,頓時變了臉色,居然一言不發撒腿又跑進去了。

另一個這才上來笑道,「王內侍,庫狄畫師,請隨稍候片刻,天色眼見就要黑了,奴婢取了燈籠才好領你們進去。」說著回門房搗鼓了好一陣子,果然提了盞燈籠出來。

琉璃如何不明白就裡,暗地念聲佛,虧得有阿勝這護身符,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故。眼見那小宮女舉起燈籠做了個「請進」的手勢,轉身領頭向門內走去,她暗暗歎了口氣,只覺得自己此刻就像個熱騰騰剛出籠的肉包子,而眼前這打開的門就是一張餓極了的大嘴,但此刻也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往裡走,心裡默默祈禱阿勝威力無窮,能讓這張嘴不敢下口。

那小宮女引著琉璃幾個往裡走了一段路,才迎面遇見先頭的小宮女,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後者轉身走在了最前面,卻是將琉璃一行人引到了淑景殿的正殿前,才由管事打扮的宮女將他們引到了東殿,跟著阿勝的兩名小宦官卻留在了殿外。

琉璃注意到,這淑景殿裡到處彩燭輝煌,重簾繡錦,比咸池殿要明亮華美上數倍,地上也鋪著厚厚的地衣,七色團花,十分繁麗,但踩上去卻似乎不如咸池殿的紅錦地衣柔軟。到了東殿,也是一重重幔帳低垂,走過兩層簾幕,才看見蕭淑妃懶懶的坐在一架後面設著四扇屏風的榻上,看見琉璃,還沒等她行禮,冷艷的面容上已露出了一絲冷峭的笑意,「庫狄畫師,沒想到你白日在御書房作畫,晚上還要來這裡送禮,如今倒成了這太極宮裡的第一大忙人。」

琉璃不敢大意,忙行了一禮,恭敬的道,「啟稟淑妃殿下,民女不過是奉了昭儀的差遣。」

蕭淑妃冷冷的看著琉璃身後的阿勝,「不知王內侍又是奉了誰的差遣?」

阿勝微笑著屈身行了個禮,「淑妃殿下,因庫狄畫師不懂宮中規矩,武昭儀便遣了小的過來提點於她,以免她再次於殿下面前失了禮數。」

蕭淑妃冷笑一聲,「我還不知,是何時開始,這宮裡除了聖上,還有旁人遣得動你!」

阿勝笑容不改,「淑妃殿下說笑了,小的只是一介賤奴,宮中貴人任誰都能差遣。」

淑妃還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忍住了,目光在阿凌捧著的月光裙上轉了一轉,抬了抬下巴道,「打開看看。」

庫狄琉璃想起武則天的吩咐,忙回身從阿凌手裡接過裙子,小心的展開,舉了起來,淑妃冷眼打量了幾眼,嗤笑了一聲,「庫狄畫師,你在御書房兩日,當真辛苦得緊。」目光卻突然凝在了從琉璃滑落的袖子中露出的那對金絲流蘇的鐲子上,越看越是驚疑憤怒,眼中漸漸的就要噴出火來,半響才寒聲道,「走近些讓我好好看看!」

琉璃只覺得蕭淑妃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寒入骨,眼睛餘光一瞟,只見蕭淑妃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的雙腕,一副恨不得化目光為硫酸的表情,她心裡頓時一沉,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走近了一步。

淑妃的眼睛依然盯著那對鐲子,琉璃如今隔她不過兩步,那鐲子上鸞鳥的姿態,花枝的紋路,乃至那一排流蘇的長短疏密,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半響沒有說話,眼光從炙熱漸漸變為冰冷,突然身子往後一靠,淡淡的道,「白竹,把這月光裙拿過來。」

琉璃進宮當日曾見過的那個長方臉中年宮女神情漠然的走了過來,琉璃忙把裙子疊好,雙手奉給對方。她心知這對鐲子定有古怪,有心掩蓋起來,但她因貪圖作畫方便,平日穿的從來都是袖子短窄的衣裳,此時只要手上一動,袖子退落,鐲子便必然會露在外面,直到那位白竹的宮女捧好了裙子,琉璃才趕緊垂手而立,卻見蕭淑妃已經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心裡暗叫一聲,「糟了!」

只聽蕭淑妃聲音依然是淡淡的,「王內侍,我有一句話要轉告陛下,勞煩你先跑上一趟如何?」

王伏勝為人機警,早就發覺蕭淑妃的眼光不對,他順著目光只看見一對鐲子,突然想到庫狄琉璃來之前武昭儀曾特意賞過她一對鐲子,知道裡面定有古怪,忙屈身笑道,「殿下既然已經收到裙子,小的幾個這就告退,正好為殿下傳話。」

淑妃眉毛緊皺,按住性子道,「此話甚是要緊,你還是先傳了話再說。莫非昭儀的吩咐就是吩咐,我的就不是了?」

阿勝心裡念頭急轉,心知此事只怕不能善了,忙笑著道,「並非阿勝躲懶,實在是陛下也有吩咐,讓小的辦完這趟差立時要回話,橫豎我們幾個都是要回去的,一道回也耽誤不了殿下的時間。若殿下實在著急,小的讓殿外侯著的阿東進來,他腿腳最是便捷,小的遠不及他。」說著回頭略提高了聲音叫道,「阿東……」這阿東是咸池殿裡最機警的小太監,來之前就悄悄和自己說了一句,若是蕭淑妃神色不對,就立刻大叫一聲他的名字,他自會去搬救兵。今日之事,看來武昭儀早有安排!想到武昭儀的手段,王伏勝的心已高高的懸了起來。

殿外那兩個小宦官聽到這聲,相視一眼,一個便往裡走,門口的兩個宮女忙攔在他面前,「內侍未經淑妃召喚不得入內。」另一個卻悄然退到了殿外的陰影裡,乘著眾人不留意,身子一伏,狸貓般迅捷的往外奔去。

「不必了!」蕭淑妃聲音冷冽,心裡的猜疑越發變成了肯定,指甲不由掐進了肉裡。這宮裡一個兩個的賤人都是踩著自己往上爬,今日若不出了這口惡氣,她也枉自當了這個淑妃!念頭定下,她冷笑一聲道,「也罷,那你就等上一等,我現在就要換上這條裙子一試,庫狄畫師,這裙子既然是你制的,就勞煩你進來幫我看上一眼!」

琉璃聽著蕭淑妃寒冷入骨的語氣,更知不妙,面上笑著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哎呀一聲坐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伸手揉著自己的腳踝,顯然是一副崴著腳了的模樣。蕭淑妃狂怒至冰冷的目光頓時凝固在了她的身上。

琉璃苦笑道,「淑妃殿下恕罪,琉璃不慣穿這宮中的雲頭履,在殿下面前失儀了。」

阿凌忙趕上幾步蹲了下來,「大娘,你要不要緊?」說著便在她的腳踝上按拿了幾下。

淑妃看著琉璃,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白竹,你也當過女醫,不如就給庫狄畫師看上一看!」

白竹應了一個「是」,走上兩步,阿凌卻抬頭笑道,「這位阿監不知當年從師於何科?奴婢曾於太醫署按摩博士門下學藝五年,專攻推拿正骨,依奴婢看,庫狄畫師不過是崴了腳,並無大礙,就不必勞煩阿監了。」

琉璃詫異看了阿凌一眼,眼見白竹依然恍若不聞的走了過來,忙抬頭道,「正是,琉璃不敢勞煩阿監的大駕。」

白竹的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一言不發的蹲下身來,伸出一隻手穩穩的握住了琉璃的腳,那手冰冷堅硬,就如鐵箍一般,另一隻手的食指卻曲了起來,和大拇指一道對著琉璃腳踝處的關節位置便狠狠的按了下去。

寂靜的夜色中,一聲淒厲的尖銳慘叫聲傳出老遠,淑景殿東殿窗外的大樹上剛剛進入夢鄉的幾隻烏鴉驚得撲稜稜的飛了起來,呱呱的飛向夜空。

第48章 環環相扣 一箭雙鵰

尖銳之極的慘叫聲就在耳邊響起,琉璃本來掙脫不得,都已經下意識的閉上眼睛了,卻被這一聲尖叫嚇得一個哆嗦抬起頭來,目瞪口呆的看著阿凌,萬萬料不到她小小的身體裡會蘊藏著這麼大的能量,嗓門竟能如此聲震雲霄。

本來面無表情的白竹也被阿凌這驚天動地的一嗓子唬得一愣,臉上露出了和琉璃一樣的驚愕表情。她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此刻正狠狠的按在阿凌的手背上——適才電閃火光間,阿凌突然手一挪,蓋住了琉璃的腳踝。

隔著阿凌的手掌,琉璃都覺得有一股大力傳了下來,白竹握住她腳腕的另一隻手同時也微微一扭,兩下力道正好交錯,險些沒讓她的踝關節錯位,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出口的那一聲悶哼,被阿凌的這聲慘叫直接嚇了回去,連腳上的痛楚都忘了一大半。

白竹回過神來,瞪著阿凌厲聲喝道,「你鬼叫什麼?又為何擋著我?」

阿凌一面雪雪呼疼,一面叫道,「庫狄畫師與你有何等仇恨,你竟然使出這手錯骨術來?我若不擋你,她的腳骨此刻只怕已然是廢了!淑妃殿下,這位阿監要害庫狄畫師!」

白竹惱羞成怒,鬆開琉璃腳踝,一掌便摑了過去,「賤婢,你胡言什麼!」

阿凌仰頭一閃,躲過了這一掌,剛想跳開,頭髮卻已被白竹反手扯住,疼得又是大叫了一聲。

白竹一聲冷笑,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的扇在了阿凌的臉上,耳光的滲人脆響和阿凌的慘叫混合在一起,白竹臉上已露出了興奮的笑容,一把將阿凌的頭又扯了回來,正要反手來一掌更狠的,卻突然也是尖聲慘叫了一聲,踉踉蹌蹌的退開幾步,伸手摀住了自己的左腿,眼見手掌按著的地方有鮮血慢慢浸了出來。

只見琉璃坐在地上,頭髮披散,右手緊緊握著一隻剛從髮髻上拔下來的銀簪子,眼神無比凶狠的盯著白竹,彷彿隨時會撲上去擇人而噬。

整個殿裡靜了足足有幾息的時間,淑妃才尖叫起來,「來人啊,來人!把這動手傷人的賤婢給我拖出去杖斃了!」

淑景殿的宮女都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亂紛紛的剛要湧上前,卻聽阿勝大聲道,「你們都是不要命了麼?」

眾人都是一愣,蕭淑妃怒道,「王內侍,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阿勝的目光在淑景殿眾位宮女臉上淡淡的掃過,聲音更是涼了幾分,「啟稟淑妃殿下,陛下就在咸池殿,我等來送月光裙,不僅是昭儀的意思,也是奉了陛下的差遣,庫狄畫師更是奉聖命為淑妃制裙,她雖只是畫師,今夜前來卻代表著昭儀的臉面,聖上的臉面,就算有什麼是非曲直,也應交由聖上裁決,萬無私自動用刑罰的道理。諸位都是宮裡的老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厲害,請三思而後行。」

眾位宮女相視一眼,果然都縮手縮腳不敢上前,蕭淑妃雪白的臉氣得都有些青了,怒喝道,「還不給我上去,打死了有我做主。」

阿勝突然轉身向蕭淑妃微笑著行了一禮,「淑妃殿下,聖上若是真的動怒,殿下或許無恙,但動手的宮女卻必然無倖,殿下何必做此寬心之語?」

這話落入眾人耳朵裡,誰還有膽子再動一下?心裡也都明白,淑妃殿下早已不是兩年前的光景,那時只要聽她的吩咐,哪怕是頂撞了皇后,淑妃也能保人無事,但如今這淑景殿裡,因為跟武昭儀作對而落得下場淒慘的人還少麼?何必自尋這種死路?

淑妃狠狠的看著這些宮女,只見她們一個個都低下了頭去,卻沒有人肯上前一步,她只得又去看白竹,卻見她正舉手怔怔的看著那滿手自己的鮮血,一副就快暈過去的模樣。心裡更是暗恨,轉頭冷冷的看著阿勝道,「難道那胡婢在我這裡出手傷人,我居然也教訓不得?」

阿勝屈身恭敬的道,「啟稟淑妃殿下,您適才或許沒有留意,先出手傷人的是這白竹,殿下好意令她去給庫狄畫師療傷,她卻陽奉陰違,意圖暗下辣手傷害庫狄畫師,被旁人揭穿後又惱羞成怒,不但出言無狀,還是擅自動手傷人,庫狄畫師也是被逼無奈才動手傷了她,沒讓她繼續行兇。此等目無聖上、敗壞殿下名聲的宮人,自然要嚴懲不貸。」

白竹正在發愣,她原本最愛看的就是那些嬌滴滴的宮女被自己扇得滿臉是血的模樣,沒想到看到自己的血卻完全是另一種感覺,心慌得就像要跳出來一般,連大腿上的疼痛都不大留意了,耳中聽到阿勝說到自己的名字,又說出這樣一篇話來,這才唬得回過神來,忙道,「王內侍,你莫不分青紅皂白,我明明是奉命去幫庫狄畫師推拿下傷處,那個賤婢卻污蔑我在傷人,我這才教訓了她一下,沒想到庫狄畫師竟然恩將仇報,在殿下面前動上了凶器,這等大罪,便是到了聖上那裡,難道不要嚴懲的?」

阿勝淡淡的道,「凶器,若銀簪也是凶器,這宮裡誰身上沒帶一兩樣凶器?」

阿凌也叫道,「你根本就是暗下毒手,奴婢也學過五年按摩,你那錯骨的手法原是關節復位時用的,若是骨節完好,反而會被錯開,你又用了那般狠勁,分明就是要廢了庫狄畫師的一條腿,此事聖上可召太醫署的博士來看看,一辯就知!再者,什麼按摩手法竟要用這般大力!」說著把手就舉了起來看,只見她的手背上清清楚楚兩個紫紅色的印子,正是剛才白竹留下的。她現在半邊臉紅腫得老高,模樣好不淒慘,讓這兩個紫印越發的有了說服力。

琉璃此時早已把銀簪子收在掌心,神色也平靜了下來。她剛才聽阿凌說,白竹那一手竟然是想將她的腳踝扭廢,心頭一直壓制的怒火便拱了上來,又見阿凌因護著自己被這個白竹抓住頭髮狠狠的扇了一耳光,不知怎麼的,腦子突然騰的一片空白,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就看到白竹慘叫著退了下去。此後阿勝和蕭淑妃的一問一答漸漸讓她清醒過來,看著尖上還帶著鮮血的那根銀簪,她不但沒有什麼害怕的感覺,反而腦子裡就像有什麼東西嘩的開了,一直壓抑了三年的無數情緒從那缺口中湧了出去,整個人都慢慢的輕鬆了起來。

自己還真是有點賤骨頭啊,不被逼得狠了就無法看得明白做得徹底!琉璃低頭看著在自己腕上搖曳的那些金色流蘇,自嘲的笑了一下。

因為阿凌的質問,整個東殿都安靜了下來,停了片刻白竹才突然叫道,「殿下明察,那兩個印子分明是這賤婢自己弄出來的,好嫁禍於我!」

阿凌忙道,「你少血口噴人,我便是自己想按,這眾目睽睽的怎麼按?適才就是你按在我手上,疼得我大叫起來,這殿裡誰沒看見?」

王伏勝見白竹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淑妃的神色也有些煩躁起來,忙皺眉道,「多說無益,淑妃殿下,我等現在就告退,是非曲直,由聖上裁決就是,庫狄畫師,你可還能走?」

琉璃依然坐在地上,頭髮也未挽起,恰好正伸出手來揉著自己的腳踝,袖子裡露出了一隻被鏤空的金色花葉和流蘇稱得分外晶瑩的玲瓏皓腕。王伏勝心裡暗道一聲不好,後悔自己這一聲問得好不是時候,抬頭就見蕭淑妃的臉色果然變得加倍難看起來。

琉璃卻恍若無覺的抬起頭來淡淡的笑了一下,「無妨。」她一手扶向阿凌,那隻手腕也是流蘇搖曳,柔若無骨,眼見就想站起來。

蕭淑妃斷喝了一聲,「慢著!」

燭光下,蕭淑妃艷麗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奇妙的表情,似喜似怒,令人心驚,她緩緩的下了榻,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一直走到琉璃面前才輕聲開口道,「賤婢,莫以為聖上讓你在御書房呆了兩天,賞了你一點東西,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淑景殿裡別人不敢動你這狐媚子,我還不能教訓教訓你麼?」

琉璃仰頭看著蕭淑妃,嚇得似乎傻了,一動也不動,阿勝萬沒有料到蕭淑妃竟然會自己動手,琉璃又不躲不避,想擋在中間也無從攔起,他又不能真的去拉蕭淑妃,頓時急得道,「淑妃殿下,淑妃殿下三思……」

蕭淑並不理他,伸手就對著琉璃的臉抓了下去,琉璃卻像突然醒過來一般,用更快的速度俯身下去,一面大聲叫著,「殿下饒命!琉璃不知何處冒犯了殿下」,一面卻靈活的向一邊挪開了兩步。

阿凌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白竹和她裙上的那片暗紅,一咬牙合身撲在了琉璃身上,尖叫道,「殿下要教訓就教訓奴婢好了,請放過庫狄畫師。」

淑妃一抓落空,想再追過去時,卻被阿凌擋住了,不由怒道,「把這個賤婢給我拖開!」

她滿臉狂怒,宮女們互相看了幾眼,有幾個不敢抗命,便過來七手八腳的拖阿凌。

阿勝只覺得腦袋發漲,跺腳道,「這是做什麼,成何體統!」

眾人聽著心虛,卻也不敢十分下狠手,這邊阿凌卻死死抱住琉璃的肩膀,一時幾個人也拖不開她,白竹上來便亂踢,也不知踢在誰的身上,正亂得不可開交,突然聽見門口一陣騷亂,有人驚叫了一聲,「聖上!」

東殿裡眾人都愣住了,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見垂簾飄蕩中,高宗已經大步的走了過來,一眼看見這殿裡的情形,平日有些蒼白的臉頓時漲紅了,怒道,「這是在做什麼?」目光只在蕭淑妃臉上一掃,便看向王伏勝,「阿勝,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伏勝立刻跪了下來,「都怪小的無能。」

蕭淑妃看到高宗的臉色,想到他竟然是為了這個胡婢而來,而且一來就如此動怒,心裡不由無限酸楚,淒然道,「陛下!」

高宗也不理她,只對王伏勝喝道,「還不一五一十稟告上來,送條月光裙怎麼也會鬧成如此模樣?」

王伏勝不敢遲疑,忙把剛才發生的事情簡單扼要的都說了一遍,既沒有迴避琉璃以簪傷人,也沒有迴避蕭淑妃自己動手,卻沒提那鐲子的事情。

琉璃和阿凌都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勢也都跪著不動,兩人頭髮披散,衣衫凌亂,阿凌的半邊臉紅腫得越發厲害,剛才的混亂中有幾處還被擦破了皮,琉璃則是嘴角一行觸目驚心的血跡。

高宗聽著阿勝的回報,又看著兩人的樣子,不由越發氣惱起來。剛才阿東回去報信時,媚娘就急得什麼似的,只說是她錯估了淑妃的氣性,害了這庫狄畫師,竟不顧身子沉重也要趕過來。當時他心裡還有幾分將信將疑的,淑妃固然性子不好,但一個送禮賠罪的小小畫師,還有阿勝陪著,她怎麼可能下重手?但看著媚娘擔憂的神情,他也只得自己趕緊過來看看。沒想到,到了這裡看到的、聽到的,竟比預想的還要糟糕。蕭淑妃竟是下令要把這畫師拖出去打死,差不動宮女了還自己動起了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抬頭冷冷的看著蕭淑妃,只覺得此刻她臉上的哀怨無比刺目,以往她雖然任性了些,好在還有一個「真」字,什麼時候卻變得如此惺惺作態起來,委屈得彷彿是她挨了打似的!他忍不住冷笑道,「你若不喜歡武昭儀送你的裙子,直說就是,何必喊打喊殺,堂堂妃子,如此作為,和市坊潑婦有何區別!」

蕭淑妃一呆,萬萬料不到皇帝竟然一點面子也不留,當眾說出這等重話來,淚水忍不住滾滾的流了下來,「陛下,臣妾也是一時氣急,實在受不得這狐媚子在臣妾面前耀武揚威!」

高宗一怔,越發覺得蕭淑妃莫名其妙,王伏勝說得清楚,這個畫師倒是有幾分胡人的野性,急了居然會拔簪傷人,但「狐媚子耀武揚威」是從何說起?這個畫師他雖然接觸不多,也知道是個老實得近乎木訥的人,蕭淑妃難道竟已嫉妒成狂到如此地步?但凡與媚娘有關之人難道在她眼裡都成了十惡不赦的狐媚子?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淑妃,這些天你就不要出門了,好好在自己屋裡反省反省!朕實不願意你如此下去。」

這是讓自己禁足了?蕭淑妃不敢置信的看著高宗,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九郎!」高宗卻恍如不聞的皺眉對身後的宮女道,「來兩個人,好好扶起庫狄畫師,回咸池殿!」看著琉璃一步一拐、狼狽不堪的樣子,心裡好不煩惱——這畫師勤勤懇懇畫了兩天,又老老實實過來送東西,結果回去便成了這樣一副模樣,媚娘不知道要多懊惱!

蕭淑妃見高宗居然只顧著看琉璃,眼前幾乎一黑,忍不住笑了起來,聲音淒厲無比,「陛下,如今,難道一個只伺候了你兩天的下賤胡婢,也比我要緊了麼?」

高宗愕然回頭看了蕭淑妃一眼,只覺得這話簡直荒謬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又見她笑得瘋狂,不由皺眉冷冷道,「你若還是這般胡言亂語,這三個月就別再出來了!」說完不再理她,轉身便走了出去,只聽見身後傳來蕭淑妃越來越響亮的笑聲,腳下不由自主也越走越快。

待高宗回到咸池殿時,武昭儀已經等在殿門口半日,滿臉都是焦急。高宗忙上前攬住了她的肩膀,就聽她一疊聲問道,「那邊如何?陛下為何臉色如此不好?琉璃可還好?她怎麼又頂撞上淑妃了?」

高宗歎了口氣,一面攬著她往裡走,一面道,「早便說了你莫急,你又等在這裡做什麼?那庫狄琉璃沒有大礙,就在後面,此事說起來也怪不得她,是淑妃不知怎地狂悖起來。朕去了時還在胡言亂語,朕索性讓她禁足三個月,好好反省一番才是。」

武則天忙道,「這如何使得,淑妃殿下心高氣傲,若真是禁足三月,何等沒臉?不如罰她抄抄佛經也就罷了。」

高宗哼了一聲,「又不是沒有抄過,好不得兩日卻變本加厲起來!這次,朕絕不能再縱容於她!不然,過幾日只怕對著朕也要喊打喊殺了。」

武則天又勸了幾句,見高宗心意甚決只得罷了,又張羅著讓玉柳去給琉璃、阿凌兩個好好梳洗收拾,又讓女醫到後面去給兩人看診。過了好半響,女醫便過來回報,兩人都有不少外傷,好在都不算十分打緊,只琉璃的腳踝的確被人用錯骨的手法動過,雖然被人擋了一下,只怕也要歇上個把月才能大好。高宗臉色不由更加陰沉起來。

又過了片刻,琉璃扶著阿凌一瘸一拐的過來謝恩,高宗見琉璃臉上身上都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並沒用故意露出傷容來,阿凌臉上紅腫雖然未退,倒也比剛才好了許多,兩人都是滿口謝恩賠罪,只道是自己的不是,心裡暗暗點頭,也就是媚娘能調教出如此識得禮數大體的下人。

武昭儀的目光卻是琉璃的手腕上轉了轉,只見到袖口乾乾淨淨的,她搖頭歎道,「你膽子也太大了些,居然敢傷人,我還準備罰你禁足,如今倒好,你也不能到處野著亂跑了,不如就罰你天天在這裡唸書給我聽!」

琉璃笑道,「這卻是個巧宗兒,琉璃這是因禍得福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果然是個精乖的,也知道這是因禍得福,事情做得竟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好些,又沒吃大虧,也不枉自己遣了這幾個人護著她。

高宗見她們說說笑笑,都是一句不提剛才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心情不由也漸漸好了起來,正想也調笑幾句,外面卻有人急忙忙的跑了進來,「啟稟昭儀,鄧司衣傷到了,只怕要用軟椅抬她回來。」

琉璃怔了怔才想起,鄧司衣就是依依,她不是去皇后的立政殿送月光裙的麼?怎麼會傷到要被人抬回來?

高宗霍然站了起來,這才想起,那鄧依依去的立政殿雖然比淑景殿要遠上很多,但也絕不至於到這個時節還沒有回來,而且居然還要被人抬回來,想到剛才在淑景殿見到的一幕,他的臉色不由徹底沉了下來,正想往外走,卻被武則天一把拉住了袖子,「依依大概是出了個意外,陛下何必著急?」又問那報信的宮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傷得可要緊?」

那宮女便吞吞吐吐道,「司衣只是在立政殿裡頭不小心從台階上摔了下來,身上擦傷了些,又扭到了腰,如今行動有些不便,大概並沒有大礙。」

高宗見到那宮女欲言又止的臉色,回頭便看見武昭儀在向那宮女輕輕搖頭,心裡頓時明白,媚娘這是不想讓自己知道了真相再生場氣,他依稀記得那鄧依依就是立政殿出來的,怎麼好好的會在台階上摔跤?便是摔了也該是立政殿的人送她回來,怎麼會讓咸池殿的人回來拿軟椅抬她?這分明就是……想到今晚蕭淑妃的瘋狂模樣,想到那端莊守禮的皇后對媚娘的人居然也是下手如此毒辣!他只覺得心灰意冷,長歎一聲,坐了下來,伸手輕輕的摸了摸武昭儀鼓起的腹部,將頭抵在她的額頭上,閉上了雙眼。

眾人見此情形,立刻都退了個一乾二淨,琉璃扶著阿凌,走得不比任何人慢,腳踝上是真的在疼,只是她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面,適才那一刻給她的震驚太大:她原以為自己在淑景殿這場天翻地覆的鬧騰,是今天的重頭戲,是武則天從讓她去御書房畫裙子時就開始佈置的決勝局,可剛才那一幕才讓她突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和淑妃都只是熱場的,不過是陪襯和烘托,今天真正的重頭戲是在立政殿,是在皇后與依依之間,那場戲她不知道武則天已經佈置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安排,她只知道這場戲甚至根本不用真正拉開帷幕,就已經被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不,不,不是句號,這顯然只是剛剛開始……

西殿的後屋裡,寂靜了好一會兒,高宗才抬頭低聲道,「都是我的不是。媚娘,日後你再莫去管他人,我無論如何,終究會守好你,守好咱們的孩子。」

武則天將頭靠在高宗身上,輕輕歎了口氣,「陛下,我只願你長命百歲,我和孩子們都能走在你的前面。」

高宗一驚,怔怔的看著懷中突然露出柔弱一面的女人,感受著手心傳來的一陣的胎動,臉上漸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第49章 求仁得仁 一步登天

秋日的早晨最是清朗,依依躺在窗前的便榻上,晨風從半開的窗下吹了進來,帶來一陣草木的清香,依依卻只覺得鬱悶無比。窗外有小宮女們嘰嘰喳喳的說笑之聲不斷傳來,讓她越發的煩躁,忍不住轉頭對身邊的宮女阿餘怒道,「什麼人大清早的便在這裡吵鬧!」

阿余應聲跑了出去,不多久外面便傳來她爆豆般的一通訓斥,小宮女們哄笑一聲作鳥獸散。依依恨恨的拍了拍榻沿,只覺得那哄笑聲裡似乎也充滿了嘲諷: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們就當自己再不是咸池殿裡的管事女官了麼?

說來也真是她霉運當頭,那個庫狄琉璃去的是淑景殿,竟然囫圇著回來了,雖說崴了只腳,卻被昭儀日日叫去屋裡唸書,是何等的美差!而自己,去的是立政殿,先被晾了半日不說,出門時居然腳底一滑從台階上滾了下來,結果頭也破了,腰也傷了,日日只能躺在榻上生閒氣。

她自然知道是有人暗算了自己,回想起來,那台階上一定是塗了什麼,但昭儀卻吩咐說,日後無論什麼人問起立政殿的事情,一定要含糊過去,只許說是自己不小心。

昭儀這是傻了麼?她明明是被人暗算的啊!就算不是皇后吩咐的,也一定是皇后身邊的人!

可昭儀的話她不敢不聽。這宮裡,人人都知道昭儀最是好性,從不打罵宮人,又待人大方,別說咸池殿的宮人一年到頭賞賜不斷,就是不相干的宮人,但凡略幫過她的,也從來不會少賞。因此就算在皇后淑妃跟前常有人吃虧,到咸池殿服侍依然是宮裡第一等肥差,每次昭儀出去,往前湊的賤婢們更不知有多少。自己這一個月不能在昭儀面前呆著,還不知道被誰鑽了空去,更別說忤逆了昭儀的意思——多少人在盯著等著她出錯呢,就像當年她自己,不也是不錯眼的盯著昭儀身邊的女官?

一念及此,依依忍不住看了阿余一眼,阿余忙笑道,「可是風吹得有些涼了?要不要奴婢拿床薄毯來?」

依依壓住了心頭的煩躁,淡淡的一笑,「是有些燥,去給我拿柄團扇吧!」笑容不自覺的有了一兩分武昭儀的影子。

阿余忙轉身去開箱,不多時就拿了一柄畫著嫦娥奔月的絹扇,滿臉都是笑,「奴婢給您扇扇?」

依依搖頭,把扇子拿在了手裡,看著扇面上嫦娥那窈窕的腰肢,心裡歎了口氣。也不知自己還要躺幾天才能下床活動。女醫說得明白,若是想不留丁點後患,就算覺得身子骨輕便了,也要她來看過,確定已經好了,才能下床,到時想怎麼跑都成!依依自然不敢不聽,畢竟這身子若是出了意外,才真是一世的抱負都付諸東流。

只是聽說這個月,聖上竟然日日都留在咸池殿,連十五那日都沒有按規矩去皇后的立政殿。雖說武夫人如今就住在殿裡,卻不知……別人也就罷了,千萬莫便宜了那個庫狄琉璃才好!想到那胡女一來宮裡昭儀就另眼相待,連小宮女裡最機靈能幹的阿凌都被派去伺候她了;想到她竟然去了聖上的御書房,這種待遇除了以前的蕭淑妃、如今的武昭儀,宮裡何人有過?想到如今她還不定怎樣天天在聖上面前轉悠……依依只覺得胸口愈發悶得難受。

窗外突然又傳來了一陣說笑喧嘩的聲音,她忍不住狠狠的把手裡的團扇一拍,「這裡如今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了!」

依依自然不知道,她心心唸唸惦記的庫狄琉璃,這些天的日子卻遠沒有她想像的好過。

此時,琉璃剛剛吃過早飯,看了看時辰,在心裡歎了口氣,認命的抄起床前案幾上翻開的那一卷《漢書》往外就走,阿凌忙叫了聲,「大娘!」琉璃一怔,趕緊停下腳步,扶住她的手慢慢走出門去。馬上就滿一個月了,她要堅持……裝!

她的腳其實沒過幾天就消了腫,不到十日就能行走如常,但女醫既然說了要養一個月,她也只能腳上塗著藥膏,包著布條,時時做出一副腳傷未癒的樣子,尤其是皇帝面前,更是半點馬虎不得。武昭儀這些日子絕口不提皇后和淑妃那日的所為,卻每日必要皇帝來了,才打發琉璃一瘸一拐的離開。琉璃十分懷疑,那位依依也是因此不能起身的。

不過,比起讀書這項「美差」來,裝瘸實在算不得什麼。這些日子,武則天無事的時候,當真會讓她去屋裡念幾篇傳記。每當此時,琉璃都會對來到這裡的最初三年心生感激——若不是那時不能說話不能出門實在無聊,把那間屋裡僅有的幾本文集史傳都看了個爛熟,就她這點練書法練出來的古文底子,只怕如今能不能看懂這些豎排繁體無標點的史傳故事都是個問題。饒是如此,她還是經常會遇見一些生僻的字眼讀不出來,以至於現在每天晚上,她還要提前做功課,一本《說文解字》被她已翻得卷邊。

更讓她頭疼的,是武則天有時若有所思半日後突然蹦出來的問題,像是「高後權傾天下,為何一旦去世,呂氏竟會族滅?」「武帝為防外戚專權,立子殺母,然則卻令權臣當道,這世上可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琉璃隱隱知道,這大概才是武則天讓自己讀史的原因,自己這些日子讀書時縱然小心準備,依然不免讀錯字或斷錯句,武則天竟常常立刻就聽了出來,可見對史書早就爛熟於胸。她選了自己來讀史,除了因為成日呆在咸池殿裡養胎有些無聊,更大的可能是這些問題早就橫亙在她的心裡,想聽一聽別人的想法,而自己那天對霍光傳的歪解恰恰合了她的意。

但對琉璃而言,怎麼回答才能既讓武則天覺得有趣、有用,又不會讓她太起疑心,絕對是一個大難題,她也只能老老實實扮演著天生聰穎又沒有讀過太多書的模樣——後面這一半倒是本色演出,前面這一半卻要她絞盡腦汁的回想原來積攢的一點歷史知識,找一些能說得透徹的新穎觀點,其艱辛程度,就好比天天準備高考。她很懷疑這樣下去,自己還沒練到古文通達,先就熬得神經衰弱了。

這一日,琉璃讀的卻是《酷吏傳》,她也是昨日「預習」時才知道,原來此時所謂「酷吏」並不算貶義詞,列入酷吏傳的不少人物如趙禹、尹齊之流,居然都是不畏豪強、執法如山的包青天式人物,而郅都更是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一代名將。

《酷吏傳》寫了十人,篇幅卻不算太長,琉璃念完之後,武則天照例沉默片刻才開口,「琉璃,你如何看這些酷吏?」

琉璃歎道,「依琉璃來看,做酷吏乃是天下最不划算之事。」

武則天這些日子已聽慣了琉璃的胡說八道,也不插言,只看著她微笑,琉璃又道,「昭儀您看,這十個人裡個個手上血流成河,自己也多不得善終,所謂損人不利己,莫過於此。」

武則天笑道,「那依你看,為何歷朝歷代還有這麼些酷吏?」

琉璃想了想才道,「大概是局勢造就。就如這酷吏傳開篇所說,若是無為而治,自然不需要酷吏,若是天下大亂,亂世用重典,或是要革舊立新,不破不立,大概帝王就非用酷吏不可,自然也就有了酷吏。他們說到底,也不過是帝王手中的利刃,劍鋒到處,無不披靡,而用得多了,也難免折損於樹敵太多,或被棄用以平息怨恨。」

武則天眉頭微皺,「你可是覺得這些酷吏冤得緊?」

琉璃笑道,「哪裡,都是為吏,循吏酷吏,自然都是自己選的,又沒有人拿刀架他們脖子上逼他們殺人。選擇玩火,終招自焚,正所謂求仁得仁,人盡其用,哪裡能夠怨恨君主?琉璃在西市上,也常見有人鬥雞,誰不知道那鬥雞雖有一夜暴富的,更多的卻是傾家蕩產,他選了這條路,難道還怨老天不看顧他?」

武則天笑著搖了搖頭,一雙明亮的鳳眼落在琉璃臉上,「說得輕巧!若你恰好為官,又知道主上缺是正是酷吏,又該如何?」

琉璃心裡微凜,沉吟半日,毅然抬頭,「琉璃必竭盡所能……給主上找一個合適的人來當!」

武則天怔了怔,不由大笑起來,半響才歎道,「你這小滑頭!若真去為官,做循吏只怕不能,倒是做個弄臣的好料子!」

琉璃也笑道,「人貴自知,琉璃自知天分所限,連殺雞都不敢,哪裡能做酷吏殺人?真要勉強去做了,只能壞了主上的大事。再說做弄臣有何不好?為主分憂,正是人臣的本分!難不成還要學那些忠臣,自己倒是名垂千古了,卻置君主於何地?還白白連累了父母家人。」

武則天立刻點了點頭,「正是。」

琉璃見武則天心情甚好,忍不住還是道,「那酷吏其實與忠臣也差不多,雖然也能得用,但若用得多了,於君王名聲終究無益。」卻見武則天只是淡淡的一笑,一副並未放在心上的樣子,不由暗暗的歎了口氣,看來自己還真只有做弄臣的天分。

兩人正說著,玉柳不聲不響的端了個銀杯進來,站在門邊,也不做聲,武則天便笑道,「琉璃,你去夫人那裡一趟,讓她帶月娘過來,弘兒倒是喜歡和這個姊姊一起玩耍。」

琉璃忙應了聲是,站了起來,扶住阿凌轉身退下,並沒有多看玉柳一眼。待她到了武夫人那裡,卻是人影不見,一問才知道,武夫人早已帶了月娘出去——蕭淑妃被禁足,第一個喜出望外的就是武夫人,這些日子只要天氣好,幾乎日日都出去逛,不是划船,就是斗花,當真是樂不思蜀。今日卻是聽說西海要收拾今年的殘荷,早就去看熱鬧了。

琉璃無法,只好要了杯水,慢慢喝完了水,才對這屋裡的宮女道,「昭儀原是想找夫人帶著月娘去她的屋裡玩耍,既然都不在,還得麻煩姊姊去回報一聲。」

那宮女嚇了一跳,急忙忙的轉身就衝了出去,心裡不由埋怨琉璃,就算你要喝水,這事情為何不早說?昭儀只怕已經等的急了!待她跑到昭儀的屋裡,把事情回報了,卻見昭儀毫不在意的一笑,「看來她真是悶得狠了。」

這宮女見昭儀並沒用因為自己來遲而不滿,一顆心這才放回了肚子裡,笑著行禮退下,還未走出門去,就聽昭儀又對身邊的人吩咐了一句,「去把韓女醫請來,讓她好好給依依看一看,若是能下地了,便賞她一身好衣服頭面,待聖上到了,就傳她過來。」宮女一驚,心頭頓時升起無限狐疑。

到了第二日,前頭果然便傳來了消息,聖上昨夜竟是寵幸了依依,早上就封她做了寶林,雖然品級並無提升,卻是從宮官轉成了內官。在後宮裡,各殿嬪妃安排心腹宮女做低位內官原是平常,但在咸池殿這卻還是頭一遭。一時間,咸池殿內,每個角落飄蕩著羨慕嫉妒恨,咸池殿外,各處庭院平添了寂寞空虛冷。

這一天,也正是琉璃腳傷滿了一個月,她一身輕快的到武則天屋裡,恰好便遇上了打扮得煥然一新的依依。阿凌原是個消息靈通的,琉璃早從她嘴裡知道了今天這頭號新聞,因此給武則天見過禮後,又向依依福了福,「恭喜鄧寶林!」

只見依依梳著傾髻,一枝五彩墜玉的雙鳳步搖流光溢彩,身上是一件雙層單絲羅衫,配纏枝牡丹紋金錦的六幅長裙,又挽著泥金大紅披帛,窈窕嫵媚又華美貴氣,單看打扮,莫說一身湖色素面襦裙的琉璃望塵莫及,只怕這宮裡也沒幾個人能壓過她去。

依依笑著上前一步,親熱的拉住了琉璃的手,「你也來笑話我麼?」

琉璃好容易忍住了一個哆嗦,忙道,「琉璃哪敢。」依依對她向來是淡淡的,如今這一變臉,她還真是不大適應。

武則天微笑道,「昨日女醫說依依已經大好,看來你的腳今日也是大好了,也罷,我也拘了你一個月了,今日夫人要去鷹鷂院看北邊新上貢的海東青,你也去開開眼界吧。」

琉璃心裡大喜,卻苦了臉道,「鄧寶林身子一好,昭儀果然便看不上琉璃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若再不走,便罰你念了這一整卷的書給我聽。」

琉璃忙擺手,「昭儀饒命,琉璃這就告退!」

待出了武則天的屋,簾子未落,就聽到身後傳來依依的笑語,「琉璃真是昭儀的開心果兒」,琉璃只覺得心裡又是一哆嗦,想到依依此前若有若無的敵意,如今故示親熱的做派,突然間恍然大悟,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阿凌奇道,「大娘,你笑什麼?」

琉璃笑道,「沒什麼,想起了昨天的一句話。」原來這才叫「求仁得仁,人盡其用」!

在西屋裡,武則天正輕聲囑咐依依,「我原說了,世事禍福相依,你若不是那遭意外,怎麼會得到聖上的格外垂憐?你今日卻梳妝得久了,待會兒好好去皇后那裡謝恩,莫失了禮數,這頭一遭尤為要緊,萬萬不能讓人挑了不是。你也知道,我自打有了身子懷相一直不好,聖上才讓我暫時就不必過去請安,你這每日的禮數卻是不能少的,缺什麼衣服頭面只管跟我說,也是我咸池殿的臉面。」

依依點頭不迭,心頭好不解恨:那些害自己受傷的賤婢,自己今日正要讓她們好好看一看,不怕氣不瞎她們的狗眼!

她告了退,轉身向殿外走去,看著自己身上這華美的長裙,想到頭上那支價值百金的步搖,臉上不由自主已經掛滿了笑容。

在她身後,武則天看著她的背影,慢慢的也笑了起來,輕輕的往後一靠,玉柳早不聲不響的將軟枕放好,又給她身上蓋了床薄薄的毯子。

武則天閉上眼睛,玉柳忙打了個手勢,屋裡的幾個宮女都退了出去。靜默半響,武則天才低聲問道,「那邊都安排好了麼?」

……

從咸池殿到鷹鷂院頗有些路程,正是深秋的晴朗日子,武夫人攜著月娘,帶著琉璃、翠墨幾個人,又特意叫了劉康帶路,七八個人說說笑笑著往東而去。武夫人今日穿得也是格外鮮亮,一件杏紅色雲錦滾邊的襦襖,配著墨綠色的寶相花長裙,穩重裡透著精神。但琉璃總覺得她臉上的脂粉似乎太厚了一些,話似乎也太少了一些。

倒是月娘,見琉璃也跟了出來,笑得極歡。她本是話少的孩子,只是大約因為每次說話琉璃都會認真聽,跟琉璃倒是願意多說兩句,走到北海時,便拉了琉璃指給她看:「那邊,原來一大片蓮葉,昨天好些人在收拾。」

琉璃看著那片變得清清爽爽的水面,忍不住歎了口氣,她連這宮裡的蓮花是什麼樣子都沒看見,人家就連葉子都收拾光了!就聽翠墨道,「其實這宮裡的白蓮也不比咱們家的強多少,倒是水面寬闊,劃起船來還有些趣味。」

琉璃往湖面上一看,果然有三兩隻畫舫點綴在清澈的湖面上,微風之中,似乎還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不由點頭:這深秋大清早的泛舟聽曲,精神果然可圈可點。

一行人轉過湖邊東邊角上一處納涼小亭,沒多遠,便到了北海的船塢邊,只見花木深處,長廊下面,繫著一溜七八條畫舫,猶以一艘龍頭大船最為精緻華麗,有宦官正將這船撐到長廊盡頭的青石碼頭邊。

劉康臉色突然微變,回頭低聲道,「咱們快些走。」

武夫人奇道,「這是為何?」

劉康道,「那船只有聖上和皇后坐得,聖上如今正在上朝,自然是皇后要過來,咱們能避開還是避開些的好。」

武夫人聽了,多少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也隨著眾人加快了些步子,離著碼頭還些距離,就聽有人大聲道,「先把甲板沖一衝,再把船裡面也好好收拾,到處都是這麼厚的一層灰,殿下如何坐得!」

劉康的眉頭越發緊皺起來,低聲道,「怎麼是她?」

武夫人不明所以的看了劉康一眼,劉康苦笑道,「是皇后身邊的柳女官,說是和皇后一起進的東宮,原先還只是陰沉點,這兩年卻越來越面甜心狠,最是難纏。夫人,待會兒若是她看見咱們了,無論她說什麼,您都別接,趕緊走開才是。」

她們走的這一路,恰好必得經過碼頭,只見碼頭上一個穿著青色衫子的女子正在指揮著船塢裡的十來個宦官收拾龍船,聽見了武夫人這行人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一張雪白的小圓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奴婢給武夫人請安。武夫人這是往哪裡去?」

琉璃忍不住好奇的打量這位柳女官,只覺得她的相貌與柳夫人似乎真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面相極為甜美,看著卻只讓人覺得可親,怎麼也看不出難纏之處。

武夫人不敢怠慢,也笑著道,「柳女史客氣了,我只是隨便走走,不打擾你忙。」說著也不等這女官回話,便帶著眾人快步走開。

琉璃忍不住回頭又看了那女官一眼,只見她張嘴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搖了搖頭,笑得依然是甜甜的,心裡又是納悶,又是有些膽顫。

這一路再無別話,到了鷹鷂院,在最裡頭的一間小院子裡果然見到了那海東青,卻是一隻白色的大隼,神色極為驕傲。馴鷹的那宦官見這麼些人特意來這海東青,頓時來了精神,在幾個人身邊好一通說,什麼鷹中之神,萬金難換,又如何打熬了七天七夜才磨去野性。吐沫橫飛的說了半日,卻聽月娘問了一句,「這大鳥怎麼有些髒髒的,也沒人給它洗洗麼?」立刻偃旗息鼓,閉上了嘴巴。

劉康忙問了一番這海東青的歲數,是否跑過繩放過獵,那宦官聽他問得在行,興致才略高了點。

武夫人雖然也跟著父兄騎馬圍獵過,但對這些鷹隼之物畢竟不甚瞭然,琉璃翠墨幾個更是一竅不通,看過了海東青,又東看西看的轉了一圈也就罷了,幾個人回去的時候依然是原路返回,果然遠遠的看見那龍頭大船在湖面上飄蕩,有樂人在船上嗚嗚的吹著笛子。

眾人眼見那船離得遠,自然也就放下心來,見時辰還早,索性到不遠處的西海也要了艘畫舫,在湖上遊蕩了一圈,眼見快到午時,這才回了咸池殿。

武夫人心情早已好了,帶著幾個人說說笑笑的往武昭儀的屋子裡去,剛走到西殿的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陣嗚咽之聲。眾人頓時面面相覷。

第50章 驪山路遠 湯泉水滑

十月,庚子日,上午辰正時分,在太常音聲人舒緩的太和雅樂聲中,一隊長長的馬車從承天門緩緩馳出,沿著天門街穿過皇城一路向北,出了朱雀門後轉向東邊,由春明門出了長安城,直奔六十多里外的驪山湯泉宮而去。

自高宗登基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巡幸驪山,儀仗自然十分齊整,二十四隊、一百二十列鹵薄之內,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等十二架副車前引後隨,中間是一輛金黃色的象輅,繪百獸,雕金鳳,左建龍旗,右載長戟,重輿華蓋,端的是天子出巡的莊嚴氣象。

只是比起這一千五百人的小駕鹵薄來,隨行的車馬卻並不算太多,兩百多輛馬車裡坐著甘露殿與咸池殿諸位宮人,當頭一輛,正是武昭儀的翟車,而上個月新擢的許寶林卻因身染風寒未能成行——她前幾日去立政殿請安時打破了茶盅,被罰著在冷風裡跪了一個時辰。

算起來,自打第一次去請安被晾了兩個時辰也未見到皇后,許寶林這一個月來在立政殿出的大小狀況已有三四起,直到這一病,高宗才前後都知曉了,惱怒之餘倒是給她又升了一級,如今已是許才人。

琉璃就在坐在車隊靠後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裡,車廂不算太大,卻也精緻舒適,除了茵褥案幾等物,還有可以靠坐的挾軾和軟墊,車窗也比一般馬車更敞亮些。

在宮裡悶了兩個多月,此刻在琉璃眼裡,路邊那些青瓦民居都顯得無比親切,她不時向窗外眺望幾眼,而在她的對面,阿凌更是幾乎沒有把整張臉貼到窗子上去。琉璃忍不住隨口問道,「阿凌,你可是許久不曾出過宮了?」

阿凌瘦小的身子似乎震了一下,歎了口氣,「阿凌自打七歲入宮,六年來還是頭一次出宮門。聽說似我們這般的宮女,許多都是一世再沒有出去過的。」

琉璃頓時記起,在淑景殿的那次後,阿凌曾告訴過自己,她的祖父原本是尚藥局的主藥,一次配藥出了差錯,依律當絞,雖然最後只是被永流邊陲,但女眷都被沒入掖庭,成了宮婢。阿凌還有一個姊姊,因為太醫署祖父舊日同僚照看,兩姊妹都入選女醫,姊姊如今已經出師,是咸池殿裡最常來的女醫之一,而她則是尚未出師便被武昭儀調入了咸池殿。阿凌平日常愛說自己運氣好,但此刻聽到這樣一句,琉璃海生忍不住心頭震動,半響無語。

出了長安城,車隊沿著官道奔馳,道路兩邊的景色也單調起來,無非是青槐遠山,農田農舍,琉璃的馬車原本就在車隊的後面,揚塵漸多,琉璃便放下了簾子,阿凌卻捨不得,依舊戀戀的往外看著,沒多久,小臉上便落了不少灰塵。

琉璃笑著遞給她一塊帕子,「你再趴在窗口,只怕到了驪山,就會被昭儀當成灰猴直接扔到湯泉裡去。」

阿凌抹了把臉,看見那一層灰也唬了一跳,忙放下簾子,此時才覺得口鼻之中全是灰塵,連連咳嗽起來。見琉璃笑而不語的看著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的速度漸慢,琉璃挑簾一看,前面儀仗已經停下,幾輛車馬陸續進了官道邊一處不算太大的山莊,想來是皇帝和昭儀等人需要稍事休整,兩百多輛馬車自然不能悉數進去,隨行的左右衛飛騎早已驅趕開閒雜人等,又在車隊周邊圍了一圈,便有宮女依次通知大家可以出來活動手腳,或走到前面的院子裡喝水如廁。

琉璃和阿凌自然也下了車,到了那山莊的前院裡,自有管事的宮女指給她們各處地方,兩人都不敢多喝水,倒是打濕帕子淨了手面。再往回走時,迎面便看見別業大門外三匹高頭駿馬並騎而來,琉璃一眼看去,心裡不由一跳:右邊那身穿碧色襴衫、腰佩長劍的,不是裴行儉是誰?中間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將官,左邊那個卻是王伏勝,三人說說笑笑,神色都頗為輕鬆。

裴行儉也看見了琉璃,目光一凝,隨即微笑起來,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琉璃不欲引人注目,也是微微一笑,便垂下了眼簾,心裡忍不住讚歎了一句,這人臉上身上明明也頗有風塵,看上去卻絲毫不見狼狽,倒比平日多了幾分落拓不羈。

三匹馬轉眼前便從她身側過去,琉璃克制著沒有回頭,只和阿凌說笑著重新上了車,又等了足足兩刻多鐘,車隊才重新動了起來。到了下午未正時分,終於到達了驪山上的湯泉宮。

此時卻是琉璃恨不得將臉貼到窗子上去。只見這湯泉宮依山而建,周邊古木參天,松柏成蔭,馬車從大門駛進,穿過前殿,沒多遠便是一片湖面,湖面不大,但水清岸綠,令人神爽。幾處殿閣亭摟,均是依著山勢水道錯落佈置,重宇飛簷,朱牆碧瓦,雖然還看不出數十年後華清宮那天下無雙的繁華富麗,也自有一番嫵媚多姿的風流氣象。

待到咸池殿的各輛馬車在湖東宜春殿外停下,琉璃和阿凌拿了包袱下車,頓時更覺出了幾分異樣。如今已近小雪時節,長安城早已寒風凜冽,但這湯泉宮裡卻依然樹木蔥鬱,連空氣似乎都比外面溫暖濕潤了許多。

眾人此時都是又累又餓,也無心去欣賞景致,各自按分派找到自己房間安置好行李,琉璃所住的地方是春宜殿後邊的閣樓裡,大約因為此次來人不多,住處得倒是寬敞,小樓有三四間房,卻只住了琉璃一個,阿凌住在外間。雖然位置略有些偏遠,屋裡倒也乾淨齊整,兩人略加洗漱,吃過廚房裡送上的熱湯麵,囫圇一覺醒來,已是天近黃昏。

琉璃忙重新梳了頭髮,又換上了乾淨的外衫,便帶著阿凌到前面去找武夫人,卻見武夫人正在梳妝,眉染翠黛,額貼花鈿,妝容竟比早上還要嬌艷幾分,見了琉璃便笑道,「叫你和我一道坐大車,你偏不肯,今日在崔氏別業歇息時,裡面竟準備了金酥胡餅、桂花畢羅這樣的細點,一應物件,也都十分齊全,連聖上都特意把裴守約和曹將軍叫了進去,誇讚他們蹕節事務做得細緻,聽說外面人多,食水都粗陋得多,你可曾用上了?」

琉璃心裡一動,只是笑道,「外院的食水雖然簡單,倒也乾淨。琉璃本來只是畫師,在咸池殿裡,昭儀和夫人抬舉琉璃,因沒有外人,琉璃也就厚顏領了,那別業內院卻是人來人往的,想來連有品級的女官都不是任誰能進,琉璃若是去了,太過惹人側目,也是給昭儀添麻煩。」

武夫人笑著搖頭,「就你想得最多,倒也難怪昭儀疼你。」說著又自言自語道,「倒沒想到裴守約是那般品格,難怪能寫出那樣一手好字來,真真是可惜了。」

琉璃便問,「月娘不知醒了沒有,這一路雖然不算顛簸,實在也辛苦得很。」

武夫人大笑起來,「她辛苦什麼?在車上睡了一路,我剛遣人問過,早出去逛了,我讓打發了好幾個人去找,現在還沒回。」

正說著,便有小宮女過來回報,昭儀去飛霜殿與聖上一道用晚膳了,讓武夫人自己用飯,飯後歇息一會兒,自有人帶她們去湯池。武夫人怔了一下,但聽說飯後便可以去湯池,又起了興頭。

待月娘回來後,晚飯便擺了上來,頗有幾樣新鮮的野味,三人都只是胡亂吃了幾口,又喝了茶,過了片刻,果然有宮女過來道,「夫人請跟奴婢過來。」

此時湯泉宮裡早已華燈遍地,香燭氤氳,亭閣燈火通明,湖水光波瀲灩,兼之霧氣朦朧,便如人間仙境一般。宮女引著眾人一路往南而去,穿過一處石橋兩座庭院,眼前霧氣更濃,那宮女指著一處略高的石台道,「那邊就是聖上的星辰湯,原是最近湯泉古源的一處。」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卻見石台並不方整,頗有天然之趣,周圍也只圍了一道矮牆,忍不住暗歎一聲:原來還是露天的,果然時髦得緊!

往東又走了一箭地,眼前出現了一排長長的殿房,足有七八間,每間廊下都點著宮燈,宮女笑道,「這邊便是長湯,專供夫人們沐浴之用。」說著便引她們進頭一間。

一進屋裡,便覺熱氣蒸騰,進門是間殿堂,又隔出左右兩間,往裡走上十幾步,過了兩處重簾,便出了廳堂,又到了外面,沿著石階向下通向一座極長的浴池,足有三丈多寬,二十多丈長,每隔三丈便有錦簾相隔,原來外面兩排殿堂都是圍著這條「長湯」而建,浴池用青石砌就,池中還有一座座小小的假山和石雕。

宮女引著她們看過一遍,便回到東屋,由宮女服侍著脫下衣服,披上專用的輕紗,這才到後面的長湯中沐浴。

那輕紗當真薄如蟬翼,琉璃便是在前世裡,也很少與人如此「赤誠相對」,好在一邊還有個月娘在蹦蹦跳跳,這才把那種曖昧感減去幾分,到了水邊,她第一個便沉到了水下,只覺得這溫泉的水溫大約在四十度上下,水質清澈軟滑,倒是十分宜人。

武夫人顯然也是第一次來這湯泉宮,戲了戲水,才十分愜意的選了一處石凹處半躺了下來,乳娘則脫得只剩貼身小衣,在水淺處照看月娘,月娘平日本來最是安靜,但有水可玩,頓時也玩了個不亦樂乎。

夜色漸漸的深了,下弦月還未升起,滿天星斗靜靜的閃動,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只覺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愁緒和著水汽漸漸升騰。

只是這傷春悲秋的情緒沒過多久,便被宮女略帶急促的呼聲打斷,「庫狄大娘,昭儀有事找你。」

第51章 良宵苦短 翠湖波瀲

武昭儀找自己有事?琉璃一愣,忙坐了起來,那宮女又補充道,「昭儀讓你把月娘也帶上。」

帶上月娘?琉璃忍不住向武夫人看去,只見她也坐了起來,對上自己的眼睛,先是有些茫然,隨即臉上卻是一紅。

琉璃恍然大悟,幾乎是手忙腳亂的從浴池裡出來,擦乾水換上阿凌準備的乾淨衣服,頭發來不及絞乾,擰了幾把,鬆鬆的挽上也就罷了,那邊乳娘也把月娘哄了出來,忙著要給月娘換上了衣服,月娘十分不悅,挎著張小臉扭著身子的不配合。琉璃忙過去笑道,「昭儀是見你人小,又坐了一天的車,特意讓我陪你早些回去,你要早些睡,睡得好了,明日還能過來,想玩多久便能玩多久。」

月娘嘟嘴道,「阿娘也坐了一天的車!」

琉璃一怔,想了想才道,「夫人午間睡得時間長,此刻自然不用早睡了,月娘午後是不是沒怎麼睡?」

月娘一怔,點了點頭,臉色這才不那麼彆扭了。

好容易月娘收拾妥當,披上小斗篷,琉璃讓乳娘抱上她,幾個人急忙忙的便往外走,沒走多遠,迎面只見一盞宮燈迤邐而來,琉璃歎了口氣,靜靜的避在路邊,月娘看了幾眼,卻笑了起來,「陛下!」正是高宗帶著王伏勝走了過來。

高宗見到月娘,也微笑著停下腳步,「月娘這是要睡去了麼?」

月娘點頭道,「大娘說了,今天早些睡,明日便能多玩會兒。」

高宗忍不住笑了起來,倒是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一如既往的行完禮後就恭謹的低頭不語,只是頭髮微濕,領口露出的一小截肌膚細白晶瑩,就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心裡一動,笑道,「你倒是會說話的。」

琉璃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民女不敢當。」頭也更低了些,高宗見她越發拘謹了,不由覺得有些無趣,拍了拍月娘道,「你好生聽話,明日姨父帶你去玩。」說完轉身走開。

琉璃暗暗的鬆了口氣,不敢多說一句話,待高宗走了十來步遠,這才靜悄悄的帶著幾個人向相反的地方而去。

到了宜春殿,宮女把她們直接帶到了武則天的寢宮,武則天似乎也剛剛沐浴過,臉上還帶著幾分紅暈,見了琉璃便笑道,「可還是沒有過癮?」

琉璃忙搖頭,「幸虧昭儀叫得及時,琉璃起來時才發現,已是泡得有些頭暈了。」

武則天本是隨口問了一句,聽她答得乖巧,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又隨意說笑了幾句,臉上露出了一絲倦色,琉璃忙告了退,先把已經開始打著呵欠的月娘送回她的房間,自己才帶著阿凌回了後面的閣樓,一面重新散開頭髮擰乾,一面暗暗琢磨:看來跟武夫人共浴的風險實在大得很,那溫泉再舒服,也不值得去冒險。想了半天,回頭便問阿凌,「這湯泉宮裡,可有平常宮人洗浴之處?」

阿凌點了點頭,「有,適才那位姊姊告訴奴婢,西邊還有宮中各局女官用的長湯,此次來的宮人少,上頭說,不當值時也可去那邊長湯沐浴。」說著,臉上多少露出了一些躍躍欲試。

琉璃看著她的摸樣,忍不住笑道,「左右也是無事,不如你現在就去沐浴。」

阿凌忙擺手道,「奴婢還是先伺候大娘睡下。」

琉璃笑著搖頭,「哪裡睡得了?待頭髮干了,只怕還要再看兩頁書。我又不是什麼嬌貴人,難道自己睡覺都不會了?你趕緊去吧,晚了或許人就多了。今日都是一身灰,原要沐浴一番才清爽。」

阿凌想了想笑道,「多謝大娘體諒。」笑吟吟的回外屋收拾了換洗衣服等物,快步出了門。

琉璃在燈下坐了一會兒,突然心裡一動,伸手把已經八成干的長髮挽了起來,又打開箱籠找了一件夾棉披風,吹滅了房中的燈火,便漫步往外走去。她到宮裡這兩個月,真是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好容易現在到了這地廣人稀的湯泉宮,沒有皇后和淑妃的威脅,也沒有那麼多眼睛盯著,連一直寸步不離的阿凌都沒在身邊,那種想一個人走一走、靜一靜的念頭一冒出來,便再也抑制不住。

此時已經是二更天之後,夜風愈寒,琉璃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心裡一陣清爽。只見園子裡依舊燈燭輝煌,來往宮女絡繹不絕,只是幾乎都是向西南而去,想來應是下值了去沐浴的。她索性便沿著青石小路往東北走,沒多久便來到了湖邊。

琉璃曾聽人說過,這湯泉宮傳言最早為秦始皇所修,漢武帝也曾加以擴建,七十多年前,隋文帝重修宮殿,種下了上千棵松柏,到唐太宗令閻立德主持興建離宮,才定名為「湯泉」。幾代的經營,讓如今的湯泉宮氣象頗為不同,殿堂都修得精緻,庭院中也多有流水假山的景致。沿著這湖水一帶種的便都是垂柳,柔曼的長條上依稀還有綠葉。湖中也點了燈,都是做成蓮花之狀,燈光水影相互輝映,格外綺麗動人,想來若是夏日,此時的湖中多半還會有蓮葉輕舟,笙歌笑語,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景象。

琉璃對著湖水發了會兒呆,又漫無目的沿著湖邊小路一直往北而行,宮女一個也沒有遇見,倒是遠遠的看到了一撥巡夜的侍衛,待看到第二撥時,她才驚覺自己大概離前殿有些近了,轉身剛想回去,就聽有人沉聲喝道,「前面是什麼人?」

琉璃腳下一頓,意識到是自己這種見到他們就走的舉動反而引起了疑心,只得又轉過身去,待他們走近了些,才輕輕行了一禮,不急不緩的道,「奴乃咸池殿畫師,因貪看夜景,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了,無意冒犯各位將軍。」

這一撥侍衛大約六七個人,領頭的人做軍官打扮,年紀約莫二十多歲,舉起燈籠照了照她的臉,突然呆了一呆,半響才大聲道,「你說自己是畫師,可有宮牌?」

琉璃微微一愣,忍不住反問,「不出宮門,為何要有宮牌?」

軍官冷笑道,「你這胡女,三更半夜獨自在離宮重地遊蕩,誰知你是否心懷不軌?你說自己是畫師,誰能證明?說不定就是反賊刺客!」

琉璃看著他直勾勾的眼神,心裡一凜,按理說,他一個低級軍官不敢把宮裡人如何,但自己的胡人相貌,畫師身份,又是一個人深夜遊蕩,連個侍女都沒帶,說不定就會給人有機可乘之感,聽這軍官的語氣,分明是想嚇唬自己,她心思急轉,神色卻依舊從容,「啟稟這位將軍,因今日車馬勞頓,我適才放了侍女去長湯沐浴,因此才會孤身一人,說到誰能證明,咸池宮的宮女都認識我,陛下身邊的王內侍和裴舍人,也都認識我,將軍若是不信,隨便請一人過來,一問可知。」

那個軍官臉上神色略變,嘴頭卻不肯服軟,「王內侍和裴舍人是何等身份,讓我們上哪裡去請?你別以為說出兩個人名來就某就怕了你!說不得還要帶你回前頭,讓咸池殿管事宮女過來認人。」

琉璃想了想笑道,「將軍當真細緻,今日午間在崔家別院裡,陛下剛剛召見過曹將軍與裴舍人,誇讚他們安排周到,果然如此。」

那個軍官臉色略緩,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冷哼了一聲,他身後一個衛兵也輕聲道,「中侯,她既然知道此事,怕真是陛下和武昭儀身邊伺候的人,咱們……」

另一個衛兵則道,「適才我好像看見裴舍人在門外與將軍說話,倒是不遠,要不要讓他過來認一眼?」

琉璃聽在耳裡,頓時就一怔。卻見那軍官微一沉吟便點頭道,「好,你去請裴舍人和將軍過來一趟。」

那衛兵忙撒腿就跑,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只聽腳步聲響,有人高聲道,「中侯,裴舍人到了。」衛兵向兩邊一分,裴行儉大步流星走了過來,看見琉璃,臉上有一絲奇異的神情一閃而過。

那軍官見只有裴行儉一個人過來,心頭微微有些失望,只得笑道,「有勞裴舍人了,李某在這裡看見一個女子孤身遊蕩,行跡有些可疑,因此上前盤問了兩句,她說是宮中的畫師,又說認得您,聽說您就在附近,因此才冒昧請您來看一眼。」

裴行儉不動聲色的看了琉璃一眼,點了點頭,「裴某的確在御書房見過這位畫師,聽王內侍說,她是武昭儀身邊的得力人。」

李中侯神色頓時尷尬起來,他本來只是巡夜無聊,突然遇見一個美貌胡女,見她並無宮女伺候,打扮又素淨,應當不過是宮中的底層雜役,便想著隨便嚇唬一番,調笑幾下;後來聽說裴舍人和將軍就在附近,又想到可以在將軍面前表表自己的勤力細緻,沒想到將軍沒等到,自己惹的還的確是宮中的紅人,不由十分懊惱,只得向琉璃抱了抱拳,「這位畫師,李某職責所在,多有得罪!」

琉璃還了一禮,「是奴魯莽了。」

李中侯又對裴行儉抱拳笑道,「多虧裴舍人來得快,李某這就繼續巡視去了!告辭!」說著竟是飛也似的走開了,他身後的士兵也急忙都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琉璃和裴行儉兩人,琉璃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怔怔的看著自己,眼神十分奇異,琉璃不由垂下眼睛,行了一禮,「多謝裴君解圍。」

裴行儉並不答話,半響才長歎了一聲,低聲道,「你怎麼一個人走到這裡來了?適才聽說他們遇到了一個咸池殿的胡女畫師,你可知……」

琉璃不由茫然抬起頭來,「知道什麼?」

第52章 我心如此 卿心如何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沉默片刻,突然微笑起來,「沒什麼,我還當自己聽錯了。」

琉璃看著他含笑的眼睛,裡面彷彿也有一泓燈影晃動的湖水,臉上不由騰的熱了起來,定了定心神,淡然道,「裴君說笑了。」

裴行儉的劍眉微微挑起,「原來在大娘眼裡,裴某人竟是這般愛說笑。」

琉璃一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岔開話題,「琉璃聽武夫人提過一句,此次出巡,怎麼會是裴君負責蹕節事宜?這些侍衛,為何也都認得你?」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大娘或許不知,在任起居舍人之前,我在左衛做了九年的參軍,這後勤事務最是熟稔不過,人自然也是熟的。」

琉璃本來略鬆了口氣,聽他這樣一答,心裡又是一緊,想了想只好笑道,「早知是裴君的手筆,琉璃真該留在武夫人車上,也好嘗嘗什麼桂花畢羅。」

裴行儉笑道,「這有何難,你若喜歡,日後自然能經常嘗到。」

琉璃臉上又是一熱,只覺得今夜他的話似乎句句都另有深意,又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得太多,心裡忍不住有些懊惱,自己的真實年紀算起來比這裴行儉也差不了多少,怎麼一和他說話倒像是智力下降,真成了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只得含糊道,「借裴君吉言。只是天色已是太晚,琉璃也該回去了。」

裴行儉聲音依然不急不緩,「也好,不如裴某送大娘一程……」琉璃忙抬起頭來,剛想開口,就聽他接著道,「也免得你再遇到巡夜的衛士,裴某還要過來認一次人。」

琉璃推辭的話頓時全噎回了嗓子裡,胸口不由一窒,但看著他那副風輕雲淡、理所當然的表情,又實在無話可回。

兩人沿著湖邊,默然向南而行。琉璃原想讓裴行儉走在前面,誰知他卻總是不緊不慢的走在身邊一步左右。她腳步若是太快,走到了前面,想到裴行儉會在後面看著她,她只怕自己到時連路都不會走了,可若走得太慢,倒像是故意磨蹭時間一般……正在煩惱,就聽裴行儉低聲道,「大娘若不嫌裴某唐突,我想問一句,你如今在這宮裡,究竟有何打算?」

琉璃胸口有些發悶,半響才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打算,當初原是被魏國夫人逼得太狠,只能走這條路,如今,不過走一步看一步。但願一兩年之後,情勢能有所不同,昭儀或許能讓我離開。」按照她的計劃,原本她是有六七成的把握的,只是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武則天心智之堅、謀算之深,都遠遠超過了她當初的想像,現在看來,那一步是否能成功,卻是連三成的把握都沒有了。

裴行儉的聲音變得略有些低沉,「後宮之事,雖然不是外臣可以得聞,但我畢竟經常出入大內,你可知道,如今你所走之路的凶險,比宮外尤甚百倍?如今聖上對我還有幾分賞識,我想過,若有機緣……」

琉璃心裡一動,忙道,「不成!萬萬不成!」他能求皇帝什麼?不過是求個賜婚,以她如今的身份,皇帝就算肯,最多也就是賜她為裴行儉的侍妾,不然賜個默默無聞的胡人畫師給他這樣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後為正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而這種皇帝賜下的侍妾,又不是輕易能放的。她雖然也曾提過要以這個身份逃離長安,但那不過是權宜之計,裴行儉再英雄絕代,她也不會真的去給他做妾做婢。

裴行儉並不意外,「你所慮甚是,是我唐突了。我原想著……」突然住口不言,歎了口氣。

兩人的步子不約而同都慢了下來。琉璃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往下墜,他這樣說,也覺得自己上次說的那個「娶妻放妻」太不可能麼?沉默半響,還是開口道,「裴君不必把那約定放在心上,琉璃反覆想過,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於情於理皆無一絲可能。裴君若放在心上,只怕反而是耽誤了自己。當初插屏之事,琉璃不過是無心插柳,算不得什麼恩惠,況且裴君之前也曾幫過我。他日琉璃之事,或許的確還要仰仗裴君,但你如此承諾,反而讓琉璃於心不安。此事,你就當沒有說過可好?」

裴行儉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琉璃不由也停下了來,仰頭看他,只見裴行儉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極為鄭重的表情,「此事我既已說出,便絕不會反悔。適才我所提的,也絕不是想毀棄前約。況且,我願守此約,並不是為了守諾而聲名,也不是為了報恩,是我甘心去做,願意去做,倒是你,總是想得太多了些。」

他的意思是……琉璃看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睛,只覺得心裡突然湧上一陣慌亂,想躲開他的視線,卻偏偏被魘住了般一動也不能動,半響才猛地驚醒,低下了頭去。夜風似乎變得燥熱起來,湖水輕輕拍打石岸的聲音,夜風吹動柳枝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了琉璃的耳朵裡,另外還有一個砰砰的聲音在變得越來越大,她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自己胸口裡心臟的跳動。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臉上那夜色都遮不住紅暈,一絲微笑漸漸的從眼底到達了嘴角,忍不住脫口輕輕喚了一句,「琉璃。」

琉璃身子一震,抬頭急急的道,「裴君,這裡離春宜殿已經不遠,你不用再送我,我……」

卻聽裴行儉道,「琉璃,你到底在怕什麼?」

琉璃心中震盪,只覺得嗓子乾澀,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怕什麼?她怕自己會錯意,表錯情。在這個時空裡,她除了一雙能畫畫的手,一顆自己的心,幾乎一無所有,難道還要再賭上一份感情?何況世道如此,她剛剛才親眼看見,強悍如武則天,都不得不精心安排皇帝丈夫和親姊姊偷歡幽會,她是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本,怎麼敢奢望眼前這個注定會光芒四射的男人?她努力深呼吸了一下,才低聲道,「琉璃身份卑微,不敢有妄念。」

一語未了,只見裴行儉突然退開了一步,琉璃微微吃驚,抬頭看時,只見他嘴角緊抿,一隻右手也分明已握成了拳頭,忍不住脫口道,「裴君?」

裴行儉垂下眼簾,神色頃刻間已恢復了平靜,「無事。」隨即微笑道,「琉璃,你信不信我能識人看相?」

琉璃愣住了,這話是從何說起?不過,要說到他會不會識人看相,她不由點了點頭,「我信。」

裴行儉略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不到她說得如此痛快,倒是笑了起來,「那就好!」隨即正色道,「你面相清貴,絕不會是久居人下者,因此,不必妄自菲薄。」

琉璃睜大眼睛看著裴行儉,只見他的神色鄭重,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也沒有。她若記得不錯,裴行儉看人目光之準,幾近於神話,他說這個真的不是在安慰自己?可是她……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琉璃從未想過要居於人上,此生所願,不過是海闊天高,自由自在。」

「海闊天高,自由自在」,裴行儉輕聲念了一遍,點了點頭,「你若能信得過我,三年之內,守約必然竭盡所能,助你完成此願。」說著,目光卻是從琉璃的身上轉向了遠處。

琉璃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正是湯泉宮主殿飛霜殿,此刻那邊廊下依然燈火通明,依稀還有人影來往。她心裡一震,忍不住抬頭看著裴行儉,只覺得他的身形挺拔峻岸,神色裡更有一種奇異的端凝,讓她無法懷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片刻之後,裴行儉已收回視線,看著琉璃,臉色回復了一貫的溫和,「只是,三年時間或許太長,琉璃,你可會忘了你我今日之約?」

琉璃怔怔的看著他。裴行儉的神情依然平靜,目光中卻有一種無法掩飾的深切,突然之間,她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開玩笑,他不是要報恩,他是真的……琉璃垂下眼睛,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從自己心底裡湧上來的某種情緒正在迅速的塞滿整個胸口,她不敢開口說一個字,只怕一開口,這種情緒就會破堤而出。沉默中,她聽見裴行儉遲疑的叫了一聲,「琉璃?」

琉璃無聲的吸了口氣,沒有抬頭,只低聲吐出了幾個字,「琉璃,必不敢忘!」說完不敢再停留半刻,轉身快步離開。

身後似乎有道視線一直追隨著她的腳步,琉璃疾步走出老遠,轉過一處假山,步子才慢了下來,往前又走了幾步,忍不住閉上眼睛,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伸手摀住胸口,聽著裡面那顆砰砰亂跳的心終於漸漸變得平靜,眼睛卻越發酸澀起來。她只能睜大眼睛看著天空,等待著這股酸楚慢慢退潮。

良久之後,她才重新起步,剛才自己到底和裴行儉說了多久的話?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萬一阿凌回來看見自己不在,不知會不會多想?想到這裡,琉璃腦子頓時一涼,不由加快了腳步。好在她住的地方本來就有些偏,一路倒也沒有遇見熟人,一直到了閣樓中,只見屋裡還是一片漆黑。琉璃這才放下心來,進屋點燃了蠟燭,脫下披風,換了鞋子,散開頭髮,看看身上再無破綻,才在燭台前坐了下來,隨手翻開了一本《後漢書》,思緒卻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阿凌散著頭髮,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大娘怎麼還沒睡,西邊那長湯真是遠,不過也真是大……」看了琉璃一眼,突然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大娘,你的臉是怎麼了?」

第53章 圍獵驪山 漸露鋒芒

菱花形海獸葡萄紋的三寸小鏡,也就半個多巴掌大,勻淨光滑的白銅鏡面微微凸起,拿在手裡,正好可以清晰的照到全臉。

此刻,就在這面小小的鏡子裡,在閃動的燭光下,琉璃清清楚楚的看見了自己臉上那嫣紅如火的顏色,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手是冰涼的,越發顯得臉頰溫度燙人。

阿凌已伸手來探,「別是剛才濕著頭髮吹了一路風,著了風寒!」手背觸上了琉璃的額頭,停了一會兒,語氣變成了遲疑,「似乎不燙呀!」

琉璃鎮定了心緒,笑道,「許是這屋裡太熱,我低頭看書看得久了一些,有些悶著了。」這湯泉宮的房子並不燒地龍,而是在牆中做了管道用溫泉水取暖,加上地氣溫暖,因此房子比宮裡更要暖和上幾分。

阿凌將信將疑的看了她幾眼,見她目光清澈,聲音也清朗如常,似乎並不像風寒發燒的樣子,這才慢慢放下心來,拿起桌上的荷葉青瓷杯倒了杯溫水過來,「大娘,既然屋裡熱,便要多喝些水才好。」

琉璃乖乖的喝了水,趕緊問起了那西長湯的位置規制,阿凌果然眉飛色舞的笑道,「說來,西長湯不比適才大娘適才去的東長湯小,沿著長湯修了兩排幾十間小屋子,池子裡雖然沒有石雕,倒也有些青石方便坐臥,奴婢去的時候,人已經不少了,還好大多都是熟人。聽她們說,六尚局裡好些人前幾天就到了……」

琉璃聽她絮叨這湯泉宮如何修繕了兩個月,又如何重新佈置,這才有了現在的模樣,心裡忍不住想,他大概也是好些天前就開始準備了,不然如何能做得如此細緻周到?臉上不由又是一熱,暗罵一聲,琉璃你真是瘋了。忙收攏心思與阿凌說了幾句,眼見時辰已過了三更,兩人這才分頭睡下。

第二日一起來,在屋裡吃了早點,琉璃便在琢磨要不要去武夫人那邊先請個安,如今武則天懷孕已七個多月,身子日漸沉重,平日精神還好,只是早上有些時候會晚起,因此沒有傳召她也不敢去打擾,而武夫人那邊……天知道是怎麼個狀況!

她還正在猶豫,有個小宮女已笑著跑了過來,「大娘,夫人喚你快些去!」

琉璃有些意外,忙帶上阿凌跟了過去,到了武夫人的住處時,只見她正急忙忙的重新收拾頭髮,身上的打扮也與平日不同,上身穿著一件鵝黃色素面卷草滾邊的裌襖,下面是一條藏藍色細條紋收口長褲,蹬著一雙白色的羊皮小靴,腰間束帶,頭髮此刻是挽了個高髻,卻沒戴丁點花飾——這又是唱哪一出?

武夫人在鏡子裡見到了琉璃,頭也不回的問道,「你會騎馬吧,這次來可曾帶了騎馬的衣裳?」

琉璃下意識點了點頭,忙又趕緊搖頭,她前世的確會騎馬,只是技術一般,至於這一世裡,卻是馬鬃都沒撈到過一根,也從沒聽說過曹氏和珊瑚出去騎馬,想來原來的那個琉璃應當是不會騎馬的。

武夫人奇道,「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琉璃苦笑道,「馬是不會騎的,胡服倒是有兩身。」

武夫人掃興的歎了口氣,「適才聖上讓人傳話說,要去獵場看看,原想著帶上你一道去玩,衣服若沒帶我拿一套給你也罷了,沒想到你竟然不會騎馬!」

是去狩獵麼?那倒是一場大熱鬧,琉璃頓時也覺得有些遺憾,只是想到要跟著高宗和武夫人去,又覺得還是不去比較把穩,想了想笑道,「琉璃就算會騎馬,也不會射箭,去了也是白搭,還不如留下來陪昭儀解悶,也可以陪月娘玩耍。」

武夫人笑道,「昭儀如今是不方便騎馬了,不然她騎馬射箭都要比我強得多。月娘我卻是要帶去的,叫人好好看著就是,說起來她這個年紀,雖然學騎馬射箭還早了些,卻也該在馬上跑幾圈了,如今先習慣著,學的時候就不會再怕。」

想到月娘如今才五歲,琉璃頓時覺得冷汗都要下來了。說話間,月娘果然也一身利落的出現在門口,小臉上滿是興奮,進門便嘰嘰喳喳的問了一通,又過了一刻多鐘,果然有宦官來知會她們,母女倆高高興興的出門而去。

琉璃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來到武則天的寢殿門前,玉柳正端了水杯出來,看見琉璃,不由奇道,「你怎麼沒去獵場?」

琉璃不好意思的一笑,「琉璃不會騎馬。」

玉柳吃驚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原來如此,昭儀早就起身了,剛剛用過早點,我去幫你通報一聲。」話音未落,有小宮女就在門內探頭笑道,「昭儀請大娘進去說話。」

琉璃忙向玉柳點頭一笑,這才進了殿門,卻見武則天正坐在榻前的月牙凳上,身形雖然笨重,臉上卻一點不見浮腫,氣色也依然鮮潤,看見琉璃便微笑道,「還道你今天定然去獵場了,沒想到你竟然是馬都不會騎,這樣也想周遊天下?」

琉璃心裡暗暗奇怪,難道這時候的女子都該會騎馬?自己不會騎倒像是件稀罕事情。只得皺起眉頭歎道,「昭儀說得是,琉璃也在納悶,自己竟是葉公好龍不成?」

武則天被她逗得笑了起來,「你若想學也容易,這殿裡的人大約總有十個八個能教得起你。」

琉璃眼睛頓時一亮,她是喜歡騎馬的,前世裡雖然沒有機會專業的學過,但在馬場飛奔的那種感覺至今不能忘懷,若是到這裡能把騎馬學好,自然是一樁好事情!

武則天見她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笑道,「只是你若是想學,也要回了宮再說,這裡人太雜了些,馬場又是在外面,宮裡有上好的馬球場,你若吃得苦,幾天便能學好,只是要學到能打馬球的份上,卻要花些功夫了。」

琉璃忙擺手,「不用學那麼好,琉璃能學會騎馬就不錯,打馬球是不敢去想的。」打馬球,那倒真是貴族運動,可也是高難度高風險的運動,她這個半吊子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了。

武則天忍不住笑罵,「你也有些出息才好!」

琉璃老老實實的低了頭,「昭儀教訓的是。」

武則天懶得理她,見玉柳回來便問,「他們都走了麼?」

玉柳點了點頭,武則天歎了口氣,慢慢站了起來,「我們也去外面轉轉。」

這一日,琉璃便陪著武則天在湯泉宮裡走了半圈,待到她午後醒來,又給她念了幾篇史傳,這樣消磨了大半日,將近黃昏時節,高宗一行人這才歸來,武夫人神采飛揚,說是親手打到了一隻錦雞,換了衣服過來說笑了半日,直道那獵場草木如何茂密,野物又如何豐盛,說著說著突然笑道,「你倒猜猜看,今日誰獵到的野物最多?」

武則天懶懶的一笑,「定然不是聖上。」

剛說到這裡,門外已有人叫道,「聖人到」,高宗也是剛換過衣服,快步走到門口時恰好聽到這話,便笑著走了進來,「還是媚娘瞭解朕,一猜就中。」

武則天微笑道,「陛下心地純厚,不忍殺生,這還用去猜麼?」

高宗不由呵呵的笑了起來,他自小身體就不大好,也不長於遊獵,但身為皇帝,他若真想拔個頭籌,自然不會有人敢搶在他的頭裡,他卻的確對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今日去獵場,也不過是既然來了驪山,總得去應個景兒,看著別人圍獵也就罷了,他自己是連弓都沒有拉過兩次。

武則天便道,「若說獵得最多,想來定不是那曹將軍?那還有誰?」

武夫人拍手笑了起來,「你倒是開口便猜中了一半!曹將軍獵得的確不是最多,今日拔了頭籌的,卻是那位裴守約裴舍人!」

這話一出,莫說武則天意外,琉璃本來已站在牆角努力扮演透明人,心裡也砰的一跳。

高宗也點頭笑道,「莫說媚娘猜不到,連朕都是走了眼,裴守約平日不言不語的,朕只道他是長於文章筆墨,沒料到一下獵場才發現,他不但弓馬嫻熟,指揮士兵圍趕獵物也極有法度,心思又細膩敏銳,連曹將軍這種老手也比不上他。今日那頭大鹿就是他打到的。朕後來一問才知,他竟是已經跟著那左衛中郎將蘇定方學了七八年兵法韜略了。媚娘,你可知道,這蘇定方乃是李靖李藥師的傳人?今日看他那神采飛揚的模樣,還真有幾分沙場大將的風采!」

武則天笑道,「這還是頭次聽說,恭喜陛下,說不定這裴守約日後便是陛下的李藥師。」

高宗搖頭笑道,「李藥師豈是代代都能有的?也要看那裴守約的造化。」

武則天微微一笑,「這樣說來,他還是沒這個造化的好。」

高宗不由奇道,「這是為何?」

武則天道,「妾只願兵戈不動,四海昇平,裴守約再無機緣建立藥師那般的功勳!」

高宗頓時笑得更是開懷。

當日晚間,高宗便留在宜春殿裡用了晚餐,廚房裡整治了新鮮的鹿肉、血腸,連琉璃這些普通宮人,菜式裡都多了兔肉、野雞,味道也就罷了,只是琉璃一想到這裡有的或許就是裴行儉親手打到的,心裡不免有些異樣。

想起高宗的那番話,琉璃自然是暗暗為他高興:錐處囊中,如今他的光芒終於要漸漸顯露出來了吧?只是如今看來,他越是鋒芒畢露,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越發遙不可及!不,也許她有一個機會,只有一個機會,能讓這個距離變短,只是……琉璃搖搖頭,那還是太遠的事情,她也沒有一絲把握,此時多想又有何益?

此後兩日,高宗帶著武則天坐車出去轉了半日,又讓宮人們拔河取樂了一回。到了第四日晚上,玉柳便過來告知,次日一早皇帝便要擺駕回宮。

從湯泉宮回到長安的當天中午,暗沉的天空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馬車走得越發的慢了,直到下午快申時才回到太極宮,自然是人困馬乏。琉璃回屋梳洗換了衣服,略合了會兒眼,晚飯前依然到武夫人那裡請了安,順口便問,「今日夫人可要去昭儀那邊用晚飯?」武夫人忙向她擺了擺手,低聲道,「那邊正亂著呢,咱們就莫去添事了。」

第54章 新仇舊恨 臘日恩澤

咸池殿的西殿裡屋中,炭火燒得格外旺盛,依依跪坐在紅錦地衣之上,臉色蒼白異常,原本柔和嬌媚的嗓音,因為發燒和哭泣,已經變得十分嘶啞。

武則天臉上依然殘留著幾分倦色,眉宇間卻一片薄怒,「才幾天功夫,怎麼就會到如此地步?」

依依雙眼失神的抬起頭來,「昭儀不在宮中,韓大夫與凌大夫都隨昭儀去了湯泉宮,奴婢這幾天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敢去立政殿求皇后恩典傳尚藥局的醫師來看,只能讓女醫那邊派人過來診脈,開了兩副藥出來,吃下去感覺卻愈發的不好了……適才韓大夫來看過,說是,說是原本就最不該受寒的時候受了寒,竟又吃了寒藥下去,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說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韓女醫的原話是,這風寒也就罷了,雖然已有了些小傷寒之症,換了藥養些日子自能痊癒,但那下紅的症狀一時卻好不了,就算好了,以後子嗣上只怕也會有些艱難。

子嗣艱難的話從大夫口中說出,依依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這宮裡的女人,沒有孩子哪裡還有什麼將來?想到自己幾天前被封為才人時升起的那些雄心壯志,如今轉眼間就要全化成了泡影,依依心裡的痛和恨簡直就像兩把利刃,把她整個人都要撕開了。

武則天臉色越發陰沉,「給你看病的到底是哪位女醫?開的藥方可還在?」

依依眼淚早已流了滿臉,「那大夫看著有些面生,吃到第二副藥奴婢感覺不好,便讓阿余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那是新來的女醫,藥奴婢便沒敢再吃。藥方阿余倒是想法子拿到了,奴婢問過韓大夫,韓大夫說,那方子若是治平常的發燒症狀,原是不會差的,只是奴婢恰好不能用而已,若教尚藥局御正去看,最多批個寒涼太過!奴婢,奴婢的身子算是白毀了!」說到此處,更是嗚咽出聲。是她們,一定是她們,最近每次去立政殿她已經很恭謹了,為什麼那柳女官每次還是不肯放過她?為何這次皇后還會下這樣的毒手?

武則天微微驚詫的抬頭看了玉柳一眼,只見玉柳也皺起了眉頭,心知此事已經脫離了控制,神色不由更是肅然,前後想了一遍,正色道:「話雖如此,不試一試如何知道?阿余,你去找下阿勝,無論如何要請個侍御醫過來給才人看脈,順便帶上藥方請教一下尚藥局的藥師。就算問不出個定論來,也問問有什麼補救的法子沒有,記得嘴要嚴一些!」

說完又歎了口氣,「依依,你起來吧,這裡雖有地衣,到底有些冷,你如今本來就身子弱,再涼著還了得?你如今也是才人了,以後莫再一口一個奴婢。至於這件事情,你先放寬心,韓大夫雖說醫術也是好的,總不如御醫,御醫或許另有辦法,你何必先灰了心?再說了,你才多大?不過是個寒症,還能一輩子調理不好了?阿余,先扶你家才人下去,待會兒御醫若要什麼調理的金貴東西,你儘管過來拿!」

依依心裡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磕頭道,「奴婢的今日是昭儀賞的,自然一生都是昭儀的奴婢,多謝昭儀替奴婢做主。」說完才扶著阿余的手站了起來,一步步慢慢的走了回去。先前的日子,她心裡也隱隱想過,武昭儀兩年前在立政殿時,比自己的地位還不如,連見了看門的小宮女都要陪上個笑臉,如今不也這樣富貴了?她為何就不成?如今看來,卻還只有靠著昭儀才能保得平安,能為自己報這個仇!

待她走遠,屋裡再無別人,武則天才對玉柳道,「去查查,新來的女醫是怎麼回事,還有立政殿那邊,可是有什麼變故?」待玉柳領命而去,她才按了按自己的額角,露出了真正的倦色:那邊會對鄧依依下手不奇怪,奇怪的是,卻完全沒有按照她設好的路子來,什麼時候她竟然學會了這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怎麼事先竟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那新來的女醫也不知是怎麼個來歷,在這宮裡十幾年,她早就懂得,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可以被忽略的……

阿余把依依扶回了後殿東邊的屋子裡,又叮囑了小宮女好好照看,也顧不得外面還有零星雪花,急忙忙的便跑了出去,心裡琢磨,昭儀看來真是有些急了,不然也不會想到要找尚藥房的侍御醫。與專事後宮的女醫不同,這尚藥局乃是為皇帝看病製藥之所,地位也遠在太醫署之上,那侍御醫統共便只有四位,沒有聖上或皇后的口諭絕不會來給嬪妃們看病——所以找阿勝,實際上就是去懇求陛下,以前昭儀可是輕易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宮裡的幾條大路有專人掃雪,倒也不會如何濕滑,阿余一路往甘露殿跑去,剛過了淑景殿,遠遠的就看見了高宗的肩輿。阿余心中大喜,往前迎了幾步,到了龍輿跟前,恭謹的行了一禮,「奴婢見過聖上!」

高宗早就看見了阿余,他這一個月來也在依依房中呆了幾夜,因此倒還認得她這個貼身宮女,見她是一路跑過來的,心頭有些驚訝,忙問,「可是昭儀有事?」

阿餘低頭道,「啟稟聖上,是昭儀遣奴婢來向聖上求個恩典,鄧才人的風寒養了這幾日並沒有大好,反像是添了些症狀,因此想召侍御醫來看一眼。」

高宗聞言眉頭倒是一皺,回頭便對王伏勝道,「阿勝,你就帶她走一遭,看誰當值便讓他過來。」

阿余忙謝了恩,跟在王伏勝身後往尚藥局而去。那尚藥局有些遠,是在內宮正門兩儀門附近一處獨立的院子裡,旁邊的院子則是女醫之所。兩人到達尚藥局時天色已黑,恰好是晚餐時分,當值的一名奉御和兩名御醫都是後頭單吃,外堂上則是十來位醫師和藥師,剛用過晚餐,正在閒聊。

待王伏勝進去傳話時,阿余卻想起了昭儀的另一番吩咐,笑盈盈從袖子裡拿出了藥方,「各位大夫,奴婢有禮了。」

見阿余笑容可喜,又是管事宮女打扮,那領頭的醫師便笑道,「這位阿監好生客氣,可是有什麼事情?」

阿余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奴婢有位姊姊得了風寒,裡頭的女醫開了方子,吃了兩日卻不見好,奴婢恰好來這裡辦差,便想請大夫們幫奴婢看一眼,這方子可使得使不得?奴婢也知唐突,只是機會難得,還望各位大夫慈悲。」

幾位醫師相視一眼笑了起來,這宮裡的女醫大多不過是官家婢出身,也只是跟太醫署的博士學了五年醫術,自然沒法跟他們這些人比,見阿余說話知趣,當頭的一個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拿來。」

阿余忙雙手奉上藥方,那醫師看了幾眼,微微搖頭,「可是發熱了?這方子倒也使得,只是太涼了些。」說著便傳給另外兩個醫師,一個也點了點頭,另一個卻突然冷笑了一聲,看向阿余,「吃了兩天不見好轉?你姊姊可是得罪過女醫?」

阿余心裡一動,打量了這醫師一眼,只見他大概只有三十多歲,瘦高的個子,瘦長的面孔,眉間一道深深的豎紋,看去似乎總有一兩分怒氣。忙道,「我那姊姊原有些好強的,倒沒聽說得罪過女醫。」

只聽他淡然道,「趕緊停了吧,女子用此等虎狼之藥,絕無好處,若是你的姊妹身子弱些,只怕已經添了症狀。」

那年紀大些的醫師便笑道,「蔣司醫,這方子雖然涼些,何至於是虎狼之藥,你莫嚇著這位阿監了。」

那位蔣司醫神色愈發冷峭,「華老說得不錯,這方子若用在有實熱之症的壯年男子身上,自然不算稀奇,但這宮中女子有幾個氣壯的?又是吃了兩天還不見好,那便斷然不是實熱,若是風寒陰虛,再吃這樣的藥下去,大傷陽氣都是輕的,《素問》有雲,『陽氣者,若於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這還不算虎狼之藥?」

阿余雖然不大聽得懂這蔣司醫掉的書袋子,但也知道他說的大約不錯,忙歎道,「這位大夫還真說准了,如今我那姊姊又添了些不好的症狀,可有補救的方子沒有?」

蔣司醫搖頭,「不看病人,如何開方?讓你那姊姊多暖著些,莫吃寒涼之物,再找個大夫好好看看罷!」

阿余眼珠一轉,笑道,「請教這位大夫高姓大名。」

蔣司醫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某姓蔣,蔣孝璋。」

阿余在心裡默默念了兩遍,行了一禮,「多謝各位大夫指點。」

說話間王伏勝已陪著一位御醫走了出來,那御醫年約六十餘歲,阿余認得正是去過咸池殿兩次的黃御醫,那黃御醫掃了外屋的諸人一眼,淡淡的道,「方司醫不在麼?蔣司醫,你隨老夫走一遭。」

先前說話的蔣司醫一怔,忙應了聲「是」,上前幫黃御醫拿了藥箱,阿余的心頓時便有些懸了起來,此人見微知著,目光敏銳,會不會發現自己嘴裡那個姊姊就是鄧才人?有心想奉承他幾句,只是王伏勝就在身邊,她不敢說得太多,那蔣司醫更是性格有些冷僻,一路上話竟比黃御醫還要少些。

一行人到了咸池殿,王伏勝先向高宗回報了一聲,武則天便遣了玉柳出來帶人前去依依後殿東屋的房間。

玉柳剛走到後殿,卻見琉璃帶著阿凌也正從武夫人的房裡出來,阿凌手裡還端著一碟金燦燦的橘子。玉柳忙停下腳步,打了個招呼。琉璃不敢怠慢,也笑著回了禮,雖然看到她身後那兩人,不敢多問,笑著讓到了一邊,見他們往東屋而去,心裡才明白了幾分。她正想往回走,卻見阿凌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邊,臉上的神情頗有些古怪。

琉璃不由奇道,「難不成是你認識的大夫?」

阿凌神色不定的點了點頭,「頭一個是黃御醫,給我們傳授過兩次課。」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那後一個呢?」

阿凌垂下眼簾,輕輕的歎了口氣,「後一個,奴婢若沒有認錯,應是祖父當年的一個弟子。雖不曾正式拜師,卻常來我家找祖父請教,記得祖父說他是有些癡的,因他眉間有溝,還曾被我們姊妹取笑過……」說到後面,聲音幾不可聞。

琉璃見她傷感,便岔開話題,指著她手裡的橘子笑道,「說起來,今日這貢桔還真是格外甜,你要不要留兩個給你姊姊?」

阿凌眼睛頓時一亮,「正是,年年宮裡這時節最不缺的便是橘子,但這般甜的貢桔阿凌還是第一回吃到,難怪聖上竟會親自帶了過來,我姊姊最愛吃甜,定然歡喜。奴婢聽前面的人說,還有一箱子桂圓,那更是稀罕物兒,奴婢至今也不知是什麼味道,我姊姊倒是曾蒙貴人賞過幾顆,說是清甜無比,對婦人也是極滋補的。」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早知道這桂圓會是如此珍奇的貢品,她以前一定會多吃點,更別說新鮮荔枝——她剛才問了武夫人才明白,如今所謂貢品鮮荔枝,其實也是漬過的!估計真正的鮮荔枝,只怕還要幾十年後的那位楊玉環同學才能吃到。

琉璃心裡默默的後悔了半日,卻沒想到過了幾天,高宗竟又賞了一箱桂圓過來。武則天本來就是個大方的,便拿了不少出來賞人,琉璃也得了一碟,自然拉了阿凌,一人一顆細細的吃了下去。不久之後,咸池殿裡又開始流傳:依依風寒好了之後,用了一位蔣司醫的食療方子,天天拿桂圓紅棗煮粥吃,吃了七八日,那下紅不止、暈眩心悸的症狀都慢慢好了起來。一時宮廷裡幾乎沒刮起一股桂圓熱來。

就在這股熱潮中,天氣一日比一日見冷,武則天的身子也一天天沉重起來,咸池殿裡的飲食起居禁忌漸多,針線局則開始忙著做小衣小被,琉璃本是入宮來製衣的,不曾想武則天除了節慶時會穿些別緻華麗的衣裳外,平日裡並不奢華,她一個月裡也不用畫幾天繡樣花樣。倒是如今跟著忙了起來,為那未出生的孩子,早早的設計好了洗三、滿月等日要穿的小禮袍來。

到了十二月初,楊老夫人入宮來住了兩日,琉璃便注意到,武則天的右臂上多了一個紅色的袋囊。她心裡有些好奇,悄悄問了武夫人才知道,那裡面裝的乃是弓弦,卻是為了「轉子」之用——說是若是佩戴夠了時日,肚中便是女娃也能轉為男子。琉璃聽了,不由啞然失笑。

武夫人忙正色道,「你莫不信,此方甚是靈驗,乃是孫真人親自驗證過的,母親好不容易才求到這法子,只是時日上怕是有些來不及了,不然莫說是轉子,就是用這法子孵出來的雞子,也都是公的。」

琉璃越聽越覺得可樂,忍不住問道,「是哪位孫真人驗證過的?」

武夫人道,「自然是那位在峨眉山煉丹的老真人,大號乃是上思下邈,太宗陛下曾親自請他入朝,他都推辭入山煉丹去了,只怕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孫思邈?琉璃頓時一腦門黑線,心中某個偶像轟然倒塌:原來這位傳奇「藥王」不但自己煉丹,在他的那些傳世千金方里,居然還包括這種不靠譜的玩意兒……

此時已是臘月初八,也叫做「臘日」,朝中放假三日,講究些的人家便要著手準備過年的事宜。宮中則開始「賜臘脂」,也就是給皇帝的近臣與寵妃們賜下特製的面脂與口脂,連武夫人也得了一份。琉璃仔細端詳了一番:那口脂和面脂也就罷了,不過是宮中特製,比市面上的用料講究,製出的膏體格外細膩香潤一些,倒是外面裝的小筒乃是翠鏤牙筒,精緻之極。

卻見武夫人喜滋滋的從翠筒裡拿出了小盒,挑了點口脂出來塗在嘴唇上,攬鏡自顧,容光煥發。琉璃卻忍不住突發奇想,裴行儉只怕也有一份,他那院子裡只有一個年紀不小的女僕,難不成他得自己用?卻不知他若也給自己塗上這玩意兒,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想到此處,忍不住笑了起來。

武夫人嗔了她一眼,「你今日怎麼格外開心?」

琉璃笑而不答,正想找點什麼話岔過去,突然有人急忙忙的狂奔了進來,「夫人,夫人,你快去看看,昭儀,昭儀……只怕是要生了!」

第55章 生不逢時 一夜波折

武則天就要生了?琉璃看著那個滿臉惶然的小宮女,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武夫人「騰」的站了起來,臉色都變了,「怎麼會?這不還差半個月麼?」

那小宮女道,「正是!老夫人請夫人趕緊過去。」

武夫人忙要邁步,琉璃一眼看到她的裝束,忙道,「夫人,你戴的……」

武夫人跺腳歎了一聲,「差點忘了!」一面急忙忙的把頭上的鳳頭步搖,身上的赤金佛像都摘了下來,這才跟著小宮女向外疾走,琉璃、翠墨、阿凌幾個忙也跟了上去。

就聽武夫人一面走,一面便問那小宮女,「昭儀晚飯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發動了?」小宮女道,「奴婢也不清楚,聽說原是要安寢的,不知為何突然腹痛起來,沒多久便見紅了。」

武夫人忙問,「女醫來了沒有?聖上那邊可曾稟告過?」

小宮女忙點頭:「韓女醫如今就住在這裡,劉內侍去找聖上了,女醫和尚藥局那邊也都著人去請了。」

說話間已來到產房外面,這產房早一個月便已收拾了出來,就在西殿暖閣後面,屋子不算太大,此刻人進人出,卻是井井有條,一絲雜亂的聲音也無。玉柳在站在門口分派人手,一眼看見武夫人,臉上露出喜色,「夫人快些進來!」

武夫人並不答話,抬腿就走了進去,翠墨剛要跟上,玉柳忙道,「裡面的人太多了些,不如你們就在外面候著?」

琉璃忙拉了翠墨站在窗戶邊上,門外有七八個宮女在傳遞物件,還有十幾個和她們一樣守在一邊,就聽裡面武夫人道,「阿娘,媚娘怎麼突然……」

楊老夫人沉聲道,「你慌什麼!媚娘這一胎算來也已是九個月有餘,只不過比預料的早了十幾天而已,算得了什麼?她是第二胎,胎位又正,定然是順的,想來不過是個性急的孩子罷了!」

武則天的聲音也一如平日的舒緩,「你們都先坐下,今夜只怕要熬上一夜了,玉柳,桂圓粥已經吩咐下去做了沒有?」

琉璃聽到武則天鎮定如常的語氣,不由鬆了口氣,翠墨念了聲佛,原本有些惶然的臉色也平靜了下來。

轉眼間鄧依依扶著阿余匆匆的趕了過來,進去沒多久卻被武則天轟了出來,「你自己身子都沒養好,來這裡做甚?」她也不肯走,要了個小小的馬扎,便坐在了門外不遠的地方。琉璃倒是有些日子沒見過她了,一眼看過去只覺得臉色還算好,只是瘦得厲害。

過了約兩刻多鐘,就見阿凌的姊姊那位凌女醫匆匆的跑了過來,沒多久,又來了兩個年長的女醫,玉柳依然守在門口,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琉璃心裡也微覺異樣:這些天高宗雖然不像前兩個月那般天天都在咸池殿,但總有一多半時間會留在這裡,今天怎麼到現在還人影不見?阿凌曾說過,尚藥局和她原來住的女醫住所不過是一牆之隔,女醫都來來,御醫卻怎麼也一個人都不見?

她心下正在琢磨,四個小宮女已抬著兩個食盒走了過來,打開看時正是一碗碗的桂圓雞子粥,玉柳便取了兩勺放到小碗裡,喝了下去,又停了片刻,才帶著小宮女將兩個食盒抬了進去。

只聽武則天笑道,「你們都吃粥,也好添些氣力。」靜靜的只聽見勺碗輕碰的聲音,也就過了一盞茶多的功夫,小宮女們便又抬了空的食盒出來,卻迎面碰見了劉康和另一名宦官匆匆往回走。玉柳見劉康臉色不大對,忙比了個手勢,三個人走到一邊嘀咕了幾句,玉柳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了,躊躇半日,還是走了進去。

琉璃忍不住豎起了耳朵,還沒有聽見玉柳的聲音,就聽見武則天淡淡的道,「可是劉康他們回來了?」

玉柳低聲道,「是,陛下今日在臘日宴上吃醉了酒,如今在淑景殿歇下了,劉康好容易才把王伏勝叫了出來,只是淑妃殿下說陛下已是睡熟,阿勝也不敢……尚藥局沒有陛下和皇后的旨意不肯派人過來,立政殿那邊又說皇后身體不適,已經睡下,如今王伏勝已經去了尚藥局,御醫大概片刻就能到……」

屋裡屋外頓時一片寂靜,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緊:怎麼事事就這麼趕巧了?只聽武則天卻輕輕的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陛下難得喝醉一回,倒是遇上了。」停了停又笑道,「記得我生弘兒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女醫幾個宮女,又是頭胎,不照樣是順順利利的生了下來?不是那次,陛下也不會讓母親和姊姊這回入宮來陪我。如今你們都在,還有這麼些人,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楊老夫人也笑了起來,「就是,這生孩子原是婦人之事,男子這門也進不來,來了也不過白白著急,還要分心去管他們!想我生順娘那回你父親還在外面狩獵,我生了兩日才生了她下來,他回來聽說是個女兒,只說了一句,是急著出來吃為父打的鹿血腸麼?」

屋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氣氛鬆弛了下來,琉璃聽著這兩人的話,卻只覺得心裡有些淒涼,突然又聽裡面的女醫道,「昭儀,疼的時候莫強忍著,雖說此時還不能大聲喊叫,但若是強忍,也花力氣。」

武則天並沒用做聲,過了片刻才長出了口氣,「這點子痛算什麼?」

女醫又道,「昭儀若是有力氣,不如站起來走一走,也好早些入盆。」

沒有入盆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要不要緊?琉璃心裡嘀咕了一聲,忍不住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裡面那位可是武則天,能要緊才是奇怪了!只是眼見武則天在屋裡來回走動的影子不斷在窗紙上晃過,周圍人人都是一副憂心焦慮的表情,她的心情竟是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

又過了兩刻多鐘,只聽腳步聲響,卻是王伏勝帶著御醫到了,兩人都走得有些氣喘吁吁,琉璃看了一眼,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忙轉頭便看身後的阿凌,果然看見阿凌的目光也盯在那位御醫身上——自己若沒有記錯,上次這位醫師是拎著藥箱來的,按說只是御醫的助手,為何這次來的竟是他?

王伏勝便在房外道,「啟稟昭儀,尚藥局的御醫已經到了,小的這就回淑景殿,等陛下一醒過來就稟告陛下。」

武則天的聲音裡有些疲憊,卻依然十分柔和,「辛苦你了。」

王伏勝向醫師拱了拱手,匆匆而去,這邊有女醫便出來向醫師低聲回稟裡面的情況,只見那醫師微微點頭,眉間的那根豎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的油燈已經添了一回油,催產的湯藥也送了兩三次進去,產房裡依然一片寂靜,偶然傳出的,都是「再做些粥來」「準備些參片」的吩咐聲,讓這種寂靜變得更加沉重。

突然間,房中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隨即門簾挑起,那韓女醫推門走了出來,臉色都有些變了,對醫師低聲道,「已經破水了,但還未入盆,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雖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看那女醫的臉色,也知道有些不妥,那位醫師臉色也是一沉,眼睛一瞇,「裡面可有針師和按摩師?」

女醫點了點頭,遲疑道,「倒是都有……只是用針,到這當口了,昭儀可還受得住?要不要先問一聲?」

醫師聲音有些冷,「只怕受不住也要受了。你進去讓按摩師先做,手法只怕要重些了,待疼痛過去,針師便聽我的指示下針!」

琉璃聽他這硬邦邦的語氣,忍不住又看了阿凌一眼,她還真是一點沒說錯,這位醫師年紀不大,還真有些醫癡的秉性。

那女醫不敢多說,忙轉身進去低聲說了幾句,就聽楊老夫人遲疑道,「此時用針……你們以前可曾用過?」裡面一片沉默。恰好幾個小宮女又抬了食盒過來,玉柳忙出來試食,剛剛揭開碗蓋,那位醫師已經一步邁了過來,看了一眼,厲聲喝道,「誰吩咐的做這桂圓粥?」

玉柳唬了一跳,手一抖,半碗粥都灑在了食盒,半響才道,「是昭儀,昭儀最近有些心悸,夜裡也不得安眠,每天都要用幾碗這桂圓才略好些,這桂圓不是最補身安神麼?」

醫師的臉色已經有些發黑,怒道,「胡鬧!桂圓熱補,莫說有身子的人原不該吃,如今是什麼時候?桂圓還有安胎之用,哪裡還能吃得?」

琉璃一怔,這才隱隱約約想起的確曾看到過這種說法,心裡不由納悶:她沒結過婚生過孩子記不清這些東西也就罷了,女醫們為何也不知道,難道這不是常識麼?卻見玉柳看著這醫師,滿臉都是將信將疑,半響才道,「請問這位大夫高姓大名,在尚藥局哪裡高就?」

醫師冷冷道,「某姓蔣,是尚藥局的司醫,今日當值的御醫在立政殿未歸,某原不當值,只是因看藥師製藥誤了夜禁的時辰,只得留在局裡,這才被王內侍臨時調來。這桂圓在長安本是罕物,醫者也多不知其藥用,只道是宜於婦人補身,但蔣某恰恰認識一位南方同行,這才多些瞭解。你若不信蔣某之言,蔣某這就告辭!」

只聽產房裡武則天的聲音傳了出來,「玉柳,莫要失禮,就聽這位醫師的,阿凌,你現在就施針!」聲音裡明顯有忍痛的顫抖。突然間又聽楊老夫人低低的冷笑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一聲,「怪道是今年有這麼些桂圓進貢!」

琉璃心中也是一凜,今年的桂圓多得確實有些不尋常,只是,那小小的桂圓,又不是麝香紅花,最多便是讓孕婦有些上火,又能有什麼大用?再說,也沒聽說桂圓能讓人早產啊……

那蔣司醫已經一字字清楚的道,「先取合谷、三陰交、至陰、獨陰四穴,再取血海、內關、足三里、神門穴四穴……」

就聽原本安靜的產房漸漸響起了粗重的喘息聲,沒過多久,就變成了緊一陣緩一陣的呻吟,偶然夾雜著幾聲發悶的慘叫,聲音並不太高,但那壓抑的痛苦之意卻聽得琉璃忍不住全身發冷。蔣司醫也不再踱來踱去,而是釘子般立在那裡,牙關緊咬,臉上的肌肉不時的跳動幾下。

時間過去得似乎極慢極慢,在琉璃都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突然裡面有人歡喜的叫了一聲,「入盆了入盆了!」琉璃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阿凌,低聲道,「昭儀可是生出來了?」

阿凌小臉上早已是汗津津的,聽了這話卻翻了個白眼,「還早著呢!」

琉璃一愣,回頭看見蔣司醫似乎也不是全然放鬆下來的樣子,一顆心頓時又有點懸了起來——這孩子自然遲早是會生下來的,只是還要熬多久才是個頭?

產房裡武則天的呼痛之聲果然並未停止,但更多的聲音漸漸的加了進去:

「已經開了!」

「開了四指了」

「昭儀,可以用勁了!」

「再拿兩片參片來!」

「媚娘,馬上就好,再使把勁!」

「看見頭了……」

「出來了!!」

琉璃站在窗外,不知不覺的憋住了呼吸,攥緊了拳頭,待聽到屋裡響起一聲「恭喜昭儀,恭喜老夫人,是個小公主」時,才捂著胸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全身酸軟,就聽身邊撲通撲通幾聲,竟是好幾個小宮女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蔣司醫明顯也鬆了口氣,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厲聲道,「用針再取合谷穴和兩側子宮穴。」

裡面的人顯然也是一呆,門簾嘩的挑起,玉柳又跑了出來,「為何還要用針。」

蔣司醫臉色愈發嚴峻,「既然產前吃了那麼多桂圓,自然容易血熱,又是突然發作用針催下來的,須防血崩才是!」

玉柳臉色大變,裡面頓時又一陣忙亂。琉璃此時卻在側耳聽著裡面那細細的小貓般的哭聲,心裡有些茫然,她並不記得武則天的幾個孩子到底都是什麼時候生下來的,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她的第一個女兒的命運。

產房外,只見一盆盆的熱水進去,一盆盆的血水出來,好在顏色倒是越來越淡,楊老夫人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媚娘,你也算是兒女雙全了。這孩子生得和你那時候還真像。」聲音裡的喜悅卻算不上太多。

琉璃只覺得雙腿發抖,不由也慢慢坐到了地上。門廊外的天色似乎已經有些發白,這漫長的一夜,大概終於是要過去了吧。

突然間,地上傳來腳步聲的震動,琉璃雙手一撐,想爬起來,卻發現手上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只見五六個人幾乎是衝了進來,當頭一個正是高宗。

第56章 一錯再錯 生死之間

高宗的身上帶著一股冬日清晨的刺骨寒意,看樣子似乎是從床上爬起來就直接跑了過來,頭髮披散著,外面胡亂裹著件大氅,臉色微白,顴骨上卻有兩抹異樣的紅色,一眼看見坐在那裡的依依,立刻問道,「昭儀怎麼樣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依依本來正準備站起行禮,突然被這一喝,腿上一軟,又坐了下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一邊的阿余忙低頭行禮,「恭喜陛下,昭儀適才已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高宗微微閉了下眼睛,撫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快步走到門口,聲音已經放得極為柔和,「媚娘,你還好吧?」

武則天並沒有回答,高宗不由怔了一下,卻見玉柳忙忙的開門走了出來,行了一禮,低聲道,「陛下,昭儀已經昏睡過去了。」

高宗的神色立時又緊張起來,「她要不要緊?昨日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不是說還要半個月麼?」

玉柳神色黯然的搖了搖頭,「昨日昭儀為何會提前發作,奴婢也不清楚,此次說來十分凶險,如今昭儀已是力竭神疲,能平安誕下公主,還要多虧了這位御醫。」

高宗這才看見站在一邊的蔣司醫,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驚詫,「你是何人?」

蔣司醫行了禮,一板一眼的道,「臣蔣孝璋,乃尚藥局司醫,昨夜因故誤了夜禁的時辰,只能留在局裡,王內侍來傳人時,當值的侍御醫與司醫都去了立政殿,故此才調了臣過來聽命。」

高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沉聲道,「昭儀昨夜情況如何?」

蔣孝璋也不遲疑,便把經過說了一遍,末了才道,「這般情形原是最易引發血崩,若是昭儀身子差些,或者心神慌亂了……臣便萬死也難贖其罪!」高宗聽完之後,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一片壓抑的沉默中,只聽產房門「吱」的一響,一個高大豐滿的婦人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走了出來,向高宗先行了一禮。襁褓裡自然是剛出世的小公主,適才還哭了幾聲的,此時卻一聲兒不出,想來是已經睡著了。

高宗低頭看了那襁褓幾眼,臉上露出了憐惜的神色,歎了口氣,擺了擺手,婦人便靜靜的退了下去。不大功夫,產房門大開,先是出來幾位女醫,將外面門窗都看了一遍,各處都關嚴了,接著幾個宮人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張軟榻走了出來,後面跟著楊老夫人和武夫人,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高宗一步搶了上去,低聲叫了兩句「媚娘」,沒有得到回應,停了一停,才讓開道路,跟在軟榻一邊向寢宮方向走去,蔣司醫等也跟在後面,隨後便是門外守著的宮人內侍,沒過片刻,原本站得滿滿噹噹的地方已變得一片空蕩蕩的。

琉璃早已乘人不注意爬了起來,帶著阿凌跟在最後面,眼見前面的軟榻已經進了寢宮,她便站在屋外不甚起眼的地方。過了片刻,玉柳出來吩咐道,不當值的人都先散了,又分派了人手去各處報信,突然看見後面的琉璃,便笑道,「庫狄畫師竟也跟著熬了一夜麼?昭儀已經睡了,夫人再過片刻也會回去,你也快去休息吧。」

琉璃笑著點點頭,道了一句辛苦,這才帶著阿凌往回走,這才覺得手腳酸軟,一點力氣也無,好容易走到屋子裡,上床便昏天黑地的睡了過去。

……

武昭儀的寢宮裡,屏風床上原先掛的百子嬰戲夾纈紗帳已經撤去,換上了淺黃色的如意帳,紗帳微垂,牆角的一個金銀錯博山爐裡正在散發出寧神香的幽幽氣息。

高宗沉默的坐在床前,看著眼前那張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滿臉都是愧疚。媚娘生弘兒那次,他就不在她身邊,那時弘化長公主從吐谷渾來朝,自己在禁苑為她接風,封了她的丈夫為駙馬,又把金城縣主賜婚給了他們的長子,一連歡慶了三日,回到宮裡才知道媚娘已經給他添了一個兒子,而且皇后竟然只打發了一個女醫過來了事,從那一次起,他才體會到媚娘的處境是何等不易,索性便給他們的孩子起了「李弘」這個名字。「老君當治,李弘應出」,也只有這個名字,才配得上他李治和媚娘的兒子。

這一次,他早就想好了,要好好補償媚娘,大早的讓她母親就住了進來,沒想到昨日臘日宴後,自己按禮去立政殿給後宮諸嬪妃臘日賞賜,卻遇見了淑妃。三個多月沒見,她瘦多了,打扮得又清淡,看上去倒是有些像剛做太子良娣時的模樣,那種驕縱之氣蕩然無存,皇后又代她求了半天情,自己這才去了淑景殿,飲酒歌舞,竟然不知不覺就喝得大醉。等早上醒來知道這個消息趕來時,媚娘已經又給他添了一個女兒。聽醫師的說法,比上次更為凶險,而自己竟是又一次食了言,讓她一個人受這樣的驚嚇苦楚。

為何每次她在生死關頭的時候,自己卻總是在別處歡笑痛飲?這明明絕非他的本意!想到此處,他不由用手撫額,長歎了一聲。

聽到這聲歎息,玉柳不由回過頭來。她剛剛費盡口舌,才把楊老夫人和武夫人都勸了回去,還沒來得及鬆了口氣,就看見了這樣一臉沮喪的皇帝。她想了想,走上去低聲道,「昭儀只怕還要睡上好一陣子,陛下不如先去梳洗一下,吃點東西,回頭再過來也不遲。昭儀已經平安無事,陛下還是保重龍體要緊,不然昭儀醒來,又要責怪自己了。」

高宗身子一震,緩緩點了點頭,「你們先好好守著,有什麼事情立刻來稟告,朕稍後就過來。」

眼見那黃色的袍子消失在門外,玉柳又打發走了屋裡幾個小宮女,走到榻前跪坐下來,將被角仔細的掖了掖,低聲道,「昭儀,陛下已經出去了。」

武則天的睫毛顫動了一下,並沒有睜開眼睛,半響才輕聲問道,「御醫,是怎麼說的?」

玉柳早已打聽得明白,忙回道,「那位醫師說,昭儀這幾個月飲食上或許都太熱了些,如今已有了些血熱之兆,此次發動得又急,虧得昭儀底子好,心志又堅,這才能平安挺過來,如今最險的情況都已經過去,大約好好養上一兩個月便無事。是奴婢,奴婢失職了……」

武則天微微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大意了。沒想到她們竟有這樣的長進,只是,昨日夜間的飲食你查過沒有?」

玉柳想了一會兒,才回道,「與平日並無兩樣,奴婢待會兒再好好查一查。」她負責昭儀的膳食,原本處處留心,回想起來,最近這兩個月尚食局分給咸池殿的食材的確都是極好的,說是陛下的吩咐,有好東西先緊著這邊,連新鮮的鹿血腸都常有,她原本還有些高興,沒想到問題竟就出在了一個「好」字上面。但昨夜吃的的確都是平常的東西,問題到底會出在何處?

只聽武則天又問道,「小公主,怎樣了?」

玉柳忙道,「小公主,她很好……」

武則天輕聲而斷然的吐出了兩個字,「實話!」

玉柳愕然,半響才道,「聽接生的女醫說,小公主身子骨有些偏弱,萬事都要精心些才好,」忙又補充,「奴婢按昭儀吩咐將挑好的人分派過去了,都是妥當人,只是乳娘只怕還要過半個時辰才到,那邊會派四個過來,昭儀是否要親自挑選?」

武則天沉默良久,玉柳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正要悄悄退下,卻聽她輕聲道,「不必了,等母親醒了,讓她去挑,請她多挑幾撥。」靜了片刻又道,「跟陛下回報一聲,還是請那黃御醫來給我診脈。」

玉柳不由吃了一驚,心頭十分困惑,挑選乳娘這等重要事情,怎麼讓楊老夫人去做?還要多挑幾撥?那黃御醫最是膽小謹慎,三分病也要說成十分,倒是今日這司醫像個極明白的人,雖然脾氣有些古怪,看著倒是不錯的,昭儀既然在生死關頭都信了他,為何如今卻又轉用黃御醫了?

她不敢多問,只得應了個是,想了想又道,「立政殿、淑景殿、承春殿如今都已經派了人過來,是不是照例打賞得厚些?」

武則天淡然道,「不必賞,你出去胡亂謝一聲,說聲平安就趕緊回來。」

玉柳一怔,又聽武則天道,「咸池殿裡的賞也不必發了,我這些天都要養病,宮裡的事務便是亂著些也無妨,你只把藥、膳兩樣看牢些,我這裡也不許外人進來。之前飲食上的事情,與別人都不要提,聖上若是問起,也含糊著回了就好,只是依依那邊,倒是可以說得詳細一些。」

玉柳此時心裡漸漸的已經明白過來,低聲道,「奴婢明白了!昭儀好好歇息著,奴婢這就去安排妥當!」

待玉柳腳步輕快的走出了屋子,武則天才慢慢睜開眼睛,目光裡有一種誰也看不清的情緒。玉柳明白了?不,她不明白!就像剛才那一夜,所有的人大約都覺得是有驚無險,但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個來回。當那些銀針一根根紮下來,當女醫的手那樣狠狠的揉下來的時候,那種放棄的誘惑,那種命懸於他人之手的感覺,不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嘗到,但無論如何,她永遠都不要再嘗一次了!

玉柳再次匆匆走進來時,武則天已經真的迷糊了過去,只是她心神不定,睡眠極淺,玉柳的動靜頓時把她驚醒了過來。玉柳見吵醒了她,嚇得忙跪了下來。武則天微微皺起了眉頭,「出了什麼事情?」

玉柳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聖上剛才用粥時燙著了,突然大發雷霆,要把王伏勝幾個拖下去打五十板,讓殿裡所有的人都去觀刑,說是冷熱緩急都不分了,留著有什麼用。」

她忍不住抬眼看著昭儀,別人也就罷了,那阿勝昨夜也是跑前跑後的,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卻見昭儀怔了一下,沉吟片刻,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第57章 流言紛紜 真相撲朔

臘日前接連下的兩場雪,把咸池殿前院的那池碧水凍得嚴嚴實實,偌大的庭院裡,除了日常走的幾條青石路,到處都積著厚厚的一層雪。

王伏勝和另外三名宦官趴在雪地裡,身下一片冰涼,但後背那火辣辣的感覺,卻隨著「一五、一十」辟啪作響的聲音,越來越灼燒得痛入骨髓,身邊已經傳來了大聲求饒和慘呼,但他卻咬緊了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王伏勝心裡自然清楚,這一頓打所謂何來,這是打給咸池殿的宮女和宦官們看,更是打給全太極宮的宮女宦官看,打給所有居然敢輕視、敢算計武昭儀的人看!而只要熬過這一頓,聖上日後自然會有補償。有些事情,聖上原也只能在他們這些最親信的人下手。

只是,這板子打在身上還真疼啊,「二十,二十五」王伏勝覺得眼前已經開始發花,嘴裡是一股腥甜的味道,再熬一會兒就好了,再熬……遠遠的似乎有人叫了一聲,「陛下!陛下留情!」聲音十分耳熟,老天,他是幻聽了麼?

執杖的人或許也是這樣想的,板子高高的舉起卻不記得放下了,連本來緊鎖著眉頭站在殿前的高宗大驚失色,回頭一看,西殿裡由幾個宮女扶著過來的不是武昭儀是哪個?

「你怎麼過來了?」高宗呆了一呆,隨即才對著幾個宮女厲聲喝道,「你們還不趕緊把昭儀扶回去!」

武昭儀卻搖頭道,「陛下,不怪她們,是我聽說你要打阿勝他們,才逼著她們扶我過來的,昨天若沒有阿勝去找那御醫,臣妾只怕連命都沒了,陛下就看在臣妾的面上,饒了他們這一遭吧……」說著已是氣弱神虛,臉色越發慘白。

高宗急得跺腳,他原是為了她才狠心罰了身邊這幾個人,媚娘怎麼就心軟成這樣,連身子都不顧了!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回頭叫了聲,「住手!」隨即迎了上去,「我不罰他們了,媚娘,快回去躺著,千萬莫吹到風!」

武昭儀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謝陛下開恩……」語音剛落,人已慢慢的軟了下去。

高宗魂飛魄散,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一面高聲叫道,「快傳御醫過來!」

眾人七手八腳將武則天抬回了西殿的寢宮裡,解開她外面的披風便往榻上搬,剛剛放好,幾個宮女卻突然都驚叫起來:昭儀裡面的白裙子竟又紅了一大片!

沒過半日,太極宮裡上萬人裡已有一半聽說了這個消息:武昭儀早上生了一個小公主,只是經過十分凶險,偏偏她聽說聖上因此遷怒於一干宦官,又強撐著去求聖上饒人,結果自己出血昏迷,到現在生死不知!

此後幾日,高宗一步未出咸池殿,幾個御醫也被召了過去,日夜輪值,足足過了三日,才被放回尚藥局,唯留了黃御醫一個慢慢給昭儀調養,從尚藥局往咸池殿送藥的內侍每日都要走上個三五趟。而太醫署裡專長於少小一科的單博士也被召到了咸池殿,此後隔日便要進來,只是進出一路上都由劉康一步不離的陪著,無人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不知為何,這小公主的三日洗兒竟也未大辦,只是讓尚藥局進了些熬製洗兒湯的桃根梅根,大約是在殿內靜悄悄的洗了,外人一個也沒能進去。

到了第七日上,正是臘月十六大朝之期,高宗終於離開了咸池殿到太極殿去會見群臣、視朝聽政,咸池殿也傳來武昭儀身子好轉的消息,宮裡許多人鬆了一口氣,也有許多人暗暗咬牙歎息。

只是六尚局的女官們卻頭疼依舊:這些日子以來,一貫最是做事嚴謹的咸池殿在小事上狀況不斷,除了藥、膳兩件事情還算有些章法,其他四局簡直都摸不著頭腦,不是燈燭領了一回轉頭又去領第二回,就是過年給宮人的新衣數目幾次都報得不對,幾位尚官叫苦不迭。

琉璃身處咸池殿裡,對這一切自然更是感受深刻,生活上的混亂不便也就罷了,但那種大難臨頭般的氣氛卻無法忽視。就算她深知武則天絕不會有意外,連元氣都不會傷著,但在人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她也是每日裡不是守著西殿等候消息,就是幫武夫人陪伴小月娘。

這一日已是臘月十八,黃御醫在晚間再次給武昭儀診脈之後,終於說了一聲「善加調養,必無大礙」。咸池殿裡頓時人人都像蒙了大赦,恨不得擊掌相慶,楊老夫人心情一鬆,倒是頭疼了起來,吃了一丸藥便回屋睡下。武夫人也嚷嚷頭暈,琉璃忙帶了月娘回了後面的閣樓,見時辰還早,便找出一副翻繩來,讓阿凌陪她玩耍。

琉璃自己剛剛回屋坐下,就從窗口就見玉柳步履匆匆的走了過來,不敢怠慢,忙迎了出去,暗暗猜測這位武則天的頭號心腹這時節找到自己能有何貴幹?

玉柳進了屋,見屋裡無人,先鬆了口氣,卻笑道,「這些日子,你也熬瘦了一圈。」

琉璃看著她那張只剩下一對眼睛的臉,不由苦笑起來,「這話從何說起,玉柳姊姊,若說辛苦,這咸池殿裡再沒有一個能與你比。昭儀可是已經睡下了?」

玉柳點頭道,「今日昭儀倒是睡得安穩些了。」四面望了望,又笑道,「庫狄畫師,你倒不愛熏香。」

琉璃不由一愣,點了點頭。大唐熏香之風極盛,便是庫狄這樣的中等人家,屋裡也常備香爐,衣服被褥換洗之後,更是必要到香爐上熏上一番才罷。不過琉璃在家時,自然得不到此等待遇,因此也沒有形成用香的習慣,只是五娘曾送過她一個極精巧的香囊,她便裝了些此時最常用的女兒香,取個意思罷了。玉柳絕不是愛閒話之人,她既然過來問起此事,必然有她的緣故。

琉璃忙從床頭的匣子裡取出那個精巧的香囊,笑道,「玉柳姊姊莫笑話我,我就這一個香囊,裡面裝的是女兒香,不過,也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帶在身上了。」

玉柳拿在手裡看了一眼,又聞了一下,微微一笑,「這女兒香卻是上好的。」想了想又問,「臘日那天,你去昭儀屋裡前,可到過別處?我恍惚記得你那日身上的香味甚是別緻。」

琉璃心裡微凜,皺眉回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記得臘日天氣不好,琉璃除了在這屋裡,便是在武夫人的房中,別處再沒去過。」

玉柳原也知道琉璃性子謹慎,在這宮裡又是只能靠著昭儀一個人的,本沒有指望在她這裡問出什麼來,只是那天的飲食各物她都已經查得清楚,實在沒有可疑的地方,只得來這裡再探查一番。既然這裡也無可疑,難道昭儀那天突然發動真只是意外之事?想起這些日子昭儀的苦心,她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

琉璃心裡已有八九分明白她的來意,這也她這幾天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看臘日那些事情的安排,分明應是謀劃好了的,可她們怎麼知道昭儀那天會生呢?想到此處,她忍不住還是開口道,「姊姊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了,若是不忙,不如坐下喝口水,歇一歇也是好的。」

玉柳微一躊躇,還是坐了下來,她這些日子勞心勞力,偏偏又沒有人可以商量,此刻看著琉璃誠懇的臉,突然竟覺得有些支撐不住了。

琉璃一面拿了個乾淨的白瓷杯子出來,用熱水涮了涮,才給玉柳倒上熱水,一面思量:武昭儀身邊的幾個女官都各有所掌,玉柳是司膳,負責的乃是飲食,以她的謹慎原不該出問題,當天的食譜食材她也肯定已經查過了,如今是在查熏香,昭儀那邊的香燭熏香諸物多半並沒有古怪,因此才會想到那天去過武昭儀屋裡的諸人身上,她那日不過是進去問了個安,既然都問到她這裡,可見別處確實查不出什麼了。那到底問題會是出在哪裡?

玉柳低頭喝了口水,神色略有些空茫,呆呆的只是坐著不語。

琉璃將那天的事情仔仔細細又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一物,心裡就是一動,笑道:「姊姊還是要多喝些水才好,看你嘴唇都有些皸了,要不要用些口脂?我這裡倒有一盒宮裡新制。」

玉柳搖搖頭,「我那裡也有,只是這幾天忘記抹了而已。」

琉璃點頭,「宮裡的口脂就是細膩,給咱們這些人發的便比市面上的不知好出多少,我看武夫人那裡還有碧玉牙筒裝的口脂,聽說只有聖上的近臣與後宮夫人們能得,想來更是珍貴之物。」

玉柳眼睛突然一亮,卻立刻垂下了眼簾,微微加快了喝水的速度。琉璃恍若不覺,繼續道,「我彷彿看到過咱們這裡的霏兒姊姊也制過口脂面藥,不知和宮裡發下來的又有何不同?」

玉柳道,「不止咱們咸池殿,各宮其實都有調香製藥的專人,夫人們便是宮裡發的也不大會用,到底還是自己做的最合心意,只是……」突然住口不言,放下水杯笑道,「喝了杯熱水,果然好多了,時辰也有些晚了,玉柳這就告辭。」

琉璃留了兩句,見玉柳含笑告辭而去,腳步匆忙的消失在長廊的盡頭,一時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中沒有。

第二日一早,琉璃照舊去武夫人那邊請了安,待到日頭已高,兩人才去了武則天的寢宮,迎面便看見乳娘抱著小公主從寢宮出來,身後跟了七八個宮女嬤嬤。乳娘見了武夫人,含笑的行了一禮。這乳娘是楊老夫人差不多把宮裡養的二十來個乳娘挑了個遍才選出來的,最是謹慎寡言。武夫人也笑著在她懷裡逗弄了幾下,那小公主卻只哼了兩聲,武夫人怔了片刻,神色微黯的輕聲歎了口氣。

待得進了寢宮時,卻見武則天已經半靠著床頭坐了起來,臉色也好了許多。武夫人心裡高興,談笑了幾句,到底不敢令她太過傷神,只略待了一刻便告退而去,玉柳將她們送了出來,卻對琉璃使了個眼色。

第58章 明哲保身 靜待巨變

在咸池殿,上百名宮女都是住在院中廊廡兩側的小房間裡,玉柳等掌著宮中膳食、服飾、火燭、禮儀等事的女官則是分住了前後殿的幾間耳房。琉璃平日待人客氣,卻並不與宮女結交,因此,當她跟隨著玉柳來到正殿西邊的耳房時,驀然意識到,這還是自己第一次進宮人的房間。

只見這間耳房不大,寬不到一丈,長則是一丈有餘,有一扇小小的窗子正對著西邊的圍牆。房間靠北放著一張螺鈿蓮花紋的箱式床,淺青色羅帳低垂,床前也有曲足案、三彩櫃等物,東西雖然不多,卻極為精緻雅潔。

玉柳先將琉璃讓到月牙凳上坐下,「屋裡有些亂,這些天也沒時間收拾,庫狄畫師莫要見笑。」

琉璃笑道,「姊姊還是叫我琉璃罷,我這畫師原也是個擺設。」

玉柳笑了起來,「哪裡的話,昭儀原是極會打扮的,只是有了身子,心思便不在這上面,以後定有你的用武之地,今日昭儀還誇了你給小公主衣裳上畫的繡花樣子十分別緻。」

琉璃搖頭,「這算什麼?這次昭儀如此凶險,琉璃卻是一絲力氣也用不上,若不是姊姊日夜辛苦,這裡還不知會亂成什麼樣!」

玉柳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昭儀如今能轉危為安,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哪裡敢說辛苦不辛苦。」

琉璃想了想,苦笑不語,她和玉柳這些人的確沒什麼兩樣,前途性命都是繫於武則天一身,她是深知這棵樹頂天立地、絕不會倒,所以還能安枕無憂,但玉柳她們想來的確是好一番煎熬。

卻聽玉柳打起精神來笑道,「不說這些,你昨日說到口脂,我這裡恰好有一盒好的。」說著便起身開了床頭的木匣,拿出一個只有一寸多寬的精緻牙盒,不由分說遞到了琉璃手裡,「你莫跟我客氣,這東西雖然好,卻不是什麼稀罕物,我那裡還有一盒,若是冬天用不完,也不過是白白擱壞了。」

琉璃推脫不過,只得笑著稱謝,玉柳又道,「聽老夫人說,你家中是開著藥材鋪子的,你若用著好,不如我把做這口脂的方子給你,你有暇時也可以自己做著,比市坊裡買的強。」

琉璃笑道,「琉璃的表兄的確開著個藥材鋪子,原先在舅舅家住時,也見舅母和嫂嫂們做過面藥,自己卻是從未動過手,想來宮裡的方子定然是好的。」

玉柳道,「也沒什麼,不過是用料精細些,像這口脂,便是等份的蠟、羊脂、煎甲、紫草、硃砂五樣,按次序放入砂鍋裡,每入一樣煎沸一次,再把郁金、麝香、丁香、沉香、雀頭香五樣磨成粉末,用蜜酒合在一處,慢慢煎上半個時辰,兩樣合煎一次,出來的汁水用棉布細細的濾過,裝入筒中,冷凝之後便可以用了。」

琉璃聽到麝香二字,心裡有些恍然,默默記了一會兒,點頭笑道,「琉璃記下了,多謝姊姊。」

玉柳看著她絲毫不見異常的面色,心裡鬆了口氣,她果然於這上面是不懂的。想這郁金、麝香都是常見的香料,就算是這裡負責調香的霏兒,也不過能分辨出那口脂用了什麼香,卻不知郁金破血,麝香行氣,兩樣都是有身子的人忌諱的東西,合在一處更是最厲害不過的下胎毒物,也就是楊老夫人這樣的前朝皇族女子曾對此有所耳聞,只怕尋常醫師也無從得知,這琉璃不過是親戚家開了個藥材鋪子,如何能知道這等陰私之事?看來昨日她提到口脂,大約也是無意。她一個民女又怎麼會知道,臘日賜口脂,原是天子恩澤之意,也是個綵頭,任誰都必要塗抹一番才算吉利……

想到此處,她忙笑道,「這算什麼?其實方子裡的香料不止這種配法,我倒覺得這香味有些過於冷冽,不如用甲香、丁香、零陵香三味配出來淡雅。」說著拿出一盒自己常用的給琉璃聞。

琉璃仔細聞了一遍,笑了起來,「果然是這種更好。」

玉柳又拿了另一盒面脂來,笑道,「這種更是簡單,就用了藿香和楓香兩樣,卻極是清爽的。」琉璃心裡恍然,點頭受教,對玉柳的觀感頓時好了幾分,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自己和她終究不是一路人,有些事情,玉柳可以知道可以參與,自己卻還是離得越遠越好,靜觀其變,才是上策。

只是和琉璃預料的不同,接下來幾天,咸池殿裡風平浪靜,一點兒風聲不聞。武昭儀的身子雖然說是有好轉,但依舊不出房門,也只有貼身伺候的那十幾個人方能進出她的寢宮。咸池殿的諸般事務也是照亂不誤。

眼見已近年關,太極宮各處都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咸池殿卻步步都落後半拍,眾人原本因昭儀病情好轉而提起來的一點心氣,也慢慢的磨得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恐慌:難不成昭儀竟是傷了根本,就算保命,也好不起來了?黃御醫照樣日日過來請脈開方,但他原是有名的謹慎少言,不肯對任何人多說一個字。太醫署少小科的單博士倒是來得少了些,可來去的路上臉色也更壞了些。

不僅如此,沒過多少天,禍不單行,就連依依的身子也有些不妥起來,時好時壞的,有時竟也出不得門。一種晦暗的氣氛漸漸將整個咸池殿籠罩了起來。即使高宗依然日日會在咸池殿出入,賞賜不斷,也驅散不了眾人心頭的陰雲——帝王寵愛或許能夠久遠,但憐惜卻是不會持續太長。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已經大年,除夕之夜,聖上宴請群臣守歲,承天門內上千人儺舞驅疫。到了元旦正日,宮外群臣大朝太極殿,宮內則是諸妃雲集立政殿,種種繁華熱鬧不必細表。只是對咸池殿的人來說,那些喧嘩之聲卻只讓人覺得分外淒涼。雖然門外也掛了桃符,處處都換了新燈,但整個咸池殿就宛如一片漂移在歡慶熱土上的孤島,外面縱有千般歡騰,門內卻依然一片寂靜。

到了正月初九,正是小公主的滿月之禮。咸池殿卻依然靜悄悄的,竟壓根沒有操辦的意思。幾則傳言便漸漸在宮裡流傳:有的說武昭儀是難產傷了身子,如今形容枯槁無法見人,更無法操持宴請事務;有的則說小皇女生來就破了相,無臉請人觀禮,還有人說那小皇女到現在還沒有睜開眼睛,只怕是個瞎子……

一片流言紛紜中,永徽五年的這個大年終於算是過去。正月二十,天色難得晴朗起來,高宗照例到兩儀殿聽事,琉璃帶著月娘去武夫人那裡時,武夫人卻正在對著窗外歎氣,「算一算,這個年咱們竟是沒怎麼出過咸池殿的大門!」

琉璃回想一下這一個多月的惶恐冷清,不由也跟著歎了口氣。也許是心理作用,她看著武則天,總覺得她的身子不至於出不了房門,不過御醫總是說她須得靜養,再不能勞心勞神。外面的人看不到她,自然會有種種猜測,而此事又不是解釋得通的……就聽武夫人笑道,「今日定然是個晴天,不如我們就去西海邊上走一走?聽說宮裡有人在上面敲冰釣魚!」

此言一出,翠墨香玉和這屋裡伺候的幾個宮女紛紛點頭,琉璃看看窗外的清朗的天空,興致不由也提了起來。武夫人便帶著幾個人去了武則天的寢宮,乳娘此時卻還未走,武則天正抱著小公主逗弄。見武夫人來了,便把小公主遞還給乳娘。

不知是不是因為小公主身子太弱,咸池殿裡真正能靠近她的人極少,行動總是那七八個人跟著。便是琉璃,到現在也只遠遠的看過這小公主幾眼,依稀能看到這個女娃臉色總是黃黃的,似乎總愛哭鬧,但聲音卻有些弱。此時到了乳娘懷中,又低聲哼哼了幾下。

她正有些發愣,武夫人已經說了要出去逛逛的事情,武則天笑了起來,「這些日子只怕把你憋壞了,倒是年也沒過好。記得原先咱們在廣元時,哪一次過元宵你不是要逛到天亮才肯回來?」

武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嚮往之色,半響歎了口氣,「你不也一樣,直道日日都是元宵節就好了。」

姊妹倆說笑了幾句,武夫人告了退,興致勃勃的往外走,剛到正殿門口,卻見一個小宦官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武夫人忙點著他的名字叫道,「你亂跑什麼?」

小宦官喘著粗氣回道,「皇后、皇后殿下說要來看看昭儀和小公主,如今鳳駕已經快到門口了。」

武夫人不由大吃一驚,忙跟在小宦官後面又回了西殿。琉璃這一驚比她更甚,不由呆呆的站在那裡,好容易才回過神來追了過去。

聽得皇后駕到,武則天還未開口,武夫人便道,「你如今好容易將養得好些了,正應萬事不勞神的,誰知道她來又是打著什麼主意?不如就說你吃過藥睡下了,我去幫你擋了她!」

武則天沉默片刻,慢慢的微笑起來,「皇后殿下終於駕臨咸池殿,原就是想見見我,見見我的女兒,我們豈能不讓她如意!」

琉璃站在武夫人的背後,看著武昭儀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只覺得一顆心又是冰涼又是灼熱,彷彿就要從胸腔子裡跳出來了一般。

第59章 進退謀略 生死陷阱

在各色裙裾的簇擁中,一條明黃色吉字回紋錦的長裙無聲無息在紅錦地衣之拖曳而來,仔細看才能看清裙角那一圈細細的牡丹卷草紋的圖樣。琉璃保持著萬福的姿勢,低頭看著那裙裾越來越近,終於在眼前三四步外停了下來,這才聽到一聲歎息,「昭儀怎麼竟迎出來了?你們還不快把昭儀扶回去躺下!」聲音倒也柔美,只是微顯單薄,「你們也平身吧。」

跟著眾人一起站直了身子,琉璃悄悄的抬頭看去,只見眼前的皇后看上去比中秋節時明顯瘦了一圈,臉色不算紅潤,眼睛倒是亮得驚人,身後跟著十幾個女官和宮女。不過裡頭琉璃只認得那個圓臉的柳女官,卻見她鼻頭被凍得有些發紅,看起來倒更多了幾分稚氣。

武則天也低頭行了一禮,「皇后殿下光臨,臣妾不能到院門迎接,已是失禮,請皇后殿下恕罪。」適才她已經簡單收拾過,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海棠紅鑲銀鼠毛的織錦披風,頭髮不過是簡單的挽了一下,依然略顯蒼白消瘦的臉上卻細細的施了兩層胭脂,此時雖然被兩名宮女扶著,但看上去頰紅唇艷,竟比平日似乎還年輕了兩歲。

王皇后的眼簾垂了下來,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聽聞昭儀身子不好,我早就想來探望,奈何年節裡諸事纏身,今日才抽出時間來,如今一見,昭儀竟是已經大好了,倒是可喜可賀。」

武則天依然笑得明媚,「托陛下與皇后的福,臣妾如今的確是好了一些,只是御醫吩咐,依然要靜養一些日子,不能勞累,陛下也說,臣妾如今身子不好,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故此雖蒙皇后殿下幾次遣人問候,卻還不曾去過立政殿謝恩。待臣妾好一些了,再去領罪。」

王皇后頓了頓,淡淡的一笑,「昭儀太客氣了。」

武則天也低頭一笑,便往裡讓皇后,卻是一直將皇后領到了自己的寢宮,那屋子裡自然並無坐榻席褥等物,只胡亂放著幾個月牙凳,武則天便請皇后在凳上坐下,自己告了罪,「請恕臣妾身子不好,失禮了。」說著竟坐在床上靠著軟枕半躺了下來,笑容慵懶,神色安詳。皇后身後的女官們臉上不由都露出了幾分怒色。

王皇后臉色平靜,看了武則天半響才開口,「武昭儀不必客氣,你的身子越來越好,我就放心了,只是我此來一則是為探望昭儀,二則也是因為至今還未見過小皇女,她的三日洗盆與滿月禮都因昭儀身子不好沒有操辦,我這裡原是準備了兩份薄禮的,竟都沒能送出去。」說著她身後的柳女官便走上一步,雙手捧起了一個精緻的小匣子。

武則天微笑著欠了欠身道:「臣妾代小女叩謝皇后殿下恩賞。」

王皇后輕輕搖頭,「昭儀何必客氣,她難道就不是我的女兒?這原是我的分內之事。」

武則天不由一愣,低下了頭,「皇后請恕臣妾失言。」

柳女官捧著匣子,滿面笑容的道,「啟稟昭儀,這匣子裡面是一串紫檀佩珠和一柄如意,佩珠是皇后特意為小皇女求來的,因此想將它親手戴到小皇女的手上。」

武則天抬頭看了那匣子一眼,笑容變得有些勉強起來,「多謝皇后恩澤,只是殿下掌管六宮,何等繁忙,此等小事豈敢勞煩皇后殿下親自動手?」

王皇后看著武則天,輕聲一笑,「昭儀此言差矣,六宮事務再大也大不過皇裔,我既然來了,怎能不見見女兒呢?」

武則天靜默片刻,歎了口氣,「不瞞皇后,殿下駕臨,原是該將小皇女抱出來見過皇后,只是她自出生以來便身子骨極弱,第三天才能吃奶,十幾天才睜開眼睛,太醫吩咐過,如今還要將養著,不好輕易見外人。」

柳女官立刻笑道,「如此說來,皇后的這份禮倒正是送對了,這十八子佩珠原是皇后從慈恩寺的高僧那裡求到的,在佛前加持過,最是吉祥如意能護佑人的,只怕小皇女戴上之後,從此便無災無病了。」

王皇后微微點頭,「說起來,太醫說得小心些原是應當的,只是,難道我還是外人不成?」

武則天一怔,垂眸笑道,「是臣妾失言了,多謝皇后費心,殿下自然不是外人,這佩珠原也是極好的,只是皇后此時來得卻是有些不巧,小皇女剛剛吃過奶睡下,卻是不大好挪動的,只怕抱著一走動,她又會吐奶了。不如過些日子待她大好了,臣妾再帶上她去立政殿叩謝皇后的恩賞。臣妾在此先謝過殿下。」

王皇后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柳女官便輕聲笑道,「皇后,小皇女既然不好挪動,不如殿下親自過去看看她?」

武則天立刻坐了起來,「這如何使得?她小小的嬰童,哪裡能勞煩殿下親自去看?也太過失禮了些。」

王皇后看著武則天有些發白的臉色,淡然一笑,儀態萬方的站了起來,「昭儀說的是,她小小的嬰童,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我既然來了,總要看到小皇女才能安心,昭儀就先歇著,我去去就回。」

武則天忙起身下地,「皇后殿下……」

王皇后瞟了她一眼,笑道,「怎麼,難道我去看上一眼也是不行?難道這也是陛下的吩咐?」

武則天臉色微沉,靜默片刻,輕聲道,「皇后稍等,臣妾這就帶皇后過去。」

王皇后笑了起來,「昭儀身子這麼弱,連坐都坐不住,如何能帶路?」

武夫人本來一直默不作聲,此時走上一步,「皇后殿下,還是臣妾為皇后帶路吧。」

王皇后看了武夫人一眼,語氣有些冷,「有勞夫人。」

武夫人默然行了一禮,回頭對武則天點了點頭便往外走,王皇后和她帶的十幾個宮女呼啦啦的離開寢殿,琉璃只遲疑了一秒,也跟在翠墨的身邊向外走去,出門時下意識的餘光一掃,只見武則天默然低頭坐在床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這小公主的房間正是西殿後面的暖閣裡,從寢宮出去不多遠就到,大概早有宮女前去報信,武夫人剛走到暖閣前面,乳娘和兩個嬤嬤、四個宮女已經快步迎了出來,誠惶誠恐的向皇后行禮。

王皇后淡淡的點了點頭,一面往裡走一邊道,「小皇女可是睡下了?」

一個嬤嬤忙回道,「啟稟皇后,小公主已經睡了一會兒。」

眼見皇后已帶頭走進了房門,她身後那群人自然也跟著湧了進去,待武夫人回身時,發現十幾個人都已經走了進來,將半邊暖閣擠了個滿滿當當。

琉璃本是走在後面,此時便悄然擠過人群站到武夫人身邊,這才看見這暖閣靠北牆設著一張很是不小的楠木屏風床,上面掛著紅綃七寶軟帳,紗帳低垂,依稀看得裡面有床小被子微微凸起,床邊還有兩個宮女守著,見皇后進來立刻低頭行禮。

皇后曼步走到床前,宮女忙捲起帳紗,皇后便在床邊坐了下來,低頭看了一眼,笑道,「倒是個齊整孩子,怎麼看去小臉兒黃黃的?」

兩個嬤嬤與乳娘也已立在了床邊,一個嬤嬤忙笑道,「太醫說,小公主生的時候艱難了些,以後慢慢的就能好了。」

王皇后身邊的柳女官抿著嘴兒笑道,「奴婢看小皇女這樣,倒是像寺裡鍍金的菩薩。」說著便打開匣子,奉到皇后眼前,皇后從裡面拿出一串小小的佩珠,乳娘怔了一下,忙上前將小公主的手臂從被子中輕輕捧了出來,皇后便將珠串戴到了小公主手上。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小手似乎也是黃黃的,心裡不由暗驚。

不知是人多嘈雜,還是串珠有些涼,串珠剛剛帶到小公主的手上,她便咿呀的一聲哭了起來,乳娘忙上前將小公主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小公主卻越哭聲音越大。只聽乳娘突然驚叫了一聲,「快拿帕子來!小公主吐藥。」竟是小公主又吐了起來,一口一口褐色的液體瞬間就打濕了乳娘托在她下巴上的那條帕子。另外兩名守在床邊的宮女忙也搶上去遞上了帕子。

武夫人的臉色已經有點發青了,悶聲道,「啟稟皇后殿下,屋裡人太多,只怕是把小公主嚇著了。」

柳女官便回頭笑道,「夫人說的哪裡話,難道這屋裡平常不進人麼?」

武夫人眉頭一鎖,硬邦邦答了句,「正是!我也是第一回進小公主的房間。」

柳女官還想說話,王皇后已站了起來,「罷了。」又對幾個嬤嬤宮女淡然吩咐道,「小皇女身子嬌弱,你們更要好好照看著,萬不能有一絲懈怠。」

眼見皇后神色淡漠的走了出去,隨從的宮女們的身影也已消失在門口,武夫人面沉如水,恨恨的吐了口氣,回頭向乳娘道,「只怕小公主真是嚇著了,你們仔細哄一哄。」說完才快步走出房間。

琉璃也跟在她身後,一面走,一面卻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看著這屋裡八九個忙忙碌碌卻各司其責的宮女嬤嬤們,聽著小公主聲嘶力竭的哭聲,心頭一片困惑。

皇后見了小公主似乎已是心滿意足,待琉璃回到武則天的房間裡時,她正緩緩的站起身來,「昭儀好生休養著,我就等著昭儀早日帶小皇女來立政殿,也好教大家都認認。」

武則天神色恭謹的點頭,又要下床來送,皇后擺了擺手,「罷了,你還是莫要起來,養好身子要緊!」

武則天只得應了,倒是武夫人臉上勉強掛著笑容將皇后送出了咸池殿,在院外恭送皇后上輿離去,才沉下臉往回走,琉璃落在最後,便聽見走了十幾步外皇后的侍女們突然一聲哄笑,有個聲音依稀道,「怪道藏得嚴實,奴婢還真沒見過這般金燦燦的小孩兒!果真是別緻得緊!」

琉璃暗暗的歎了口氣,跟上了武夫人的腳步。

武則天的寢殿裡,玉柳正在用沾了熱水的帕子細細擦拭武則天唇上的胭脂,那張褪去脂粉的臉看上去比早上明顯蒼白了幾分。楊老夫人不知何時也已經到了這屋子裡,皺眉道,「你還是趕緊躺下吧!別再左思右想!」

武則天點點頭,躺下翻身便向裡睡了。楊老夫人歎了口氣,聲音沉肅的對宮女們道,「讓昭儀好好歇著,誰也不許來吵她!」

眾人忙應了,玉柳和另一個宮女守在屋裡,其餘人便都退了出去。琉璃依舊是跟著武夫人和楊老夫人,楊老夫人站著想了想,轉身便往西去,剛剛過了一道重簾,一個嬤嬤急匆匆的迎面走了過來,正是小公主身邊的人。

那嬤嬤看見楊老夫人,也怔了一下,剛想請安,楊老夫人便道,「昭儀適才勞了神,已是睡了,你來可是小公主有什麼事?」

嬤嬤忙點頭,「小公主哭得厲害,剛吃下去的藥已經悉數吐了出來,奴婢是來稟報昭儀一聲,可要再煎一回?這邊藥已經不多了,只怕還要拿房子去尚藥局請藥師配一份過來。」

楊老夫人「嗯」了一聲,淡淡的道,「我正想過去跟你們說一聲,這小小的孩子天天吃藥,便是好孩子也要吃壞了肚腸,今天既然吐了,那便莫再餵她,只怕歇上一氣還能好些。」

嬤嬤一驚,忙道,「這,這藥,太醫叮囑過須得天天吃,一點也不能少。」

楊老夫人冷笑一聲,「自然是天天吃,今日難不成還沒有吃?被皇后這一嚇,全都吐了又有什麼法子?重新煎藥還得去讓尚藥局配,巴巴的去了只怕有人還以為你們是在生事!不如明日再說,也少生些是非!還有我那裡給乳娘的丸藥,如今也正好吃完了,待會兒教乳娘不用再去取。」

嬤嬤越發的有些詫異,但看見楊老夫人漠然的臉色,當下也不敢多說,低聲應了個是,默默的退了下去。

楊老夫人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的看著那位嬤嬤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她的身邊正是一扇直欞窗,從淡青色紗窗上透進來的冬日陽光一種冷冽的明淨,楊老夫人皺紋密佈的臉看起來也有種冷冽的肅然。琉璃站在地方恰好一絲陽光也照不到,一縷寒風從窗縫裡吹了進來,她不由哆嗦了一下。

武夫人煩躁的歎了口氣,「這皇后真是多事!我看她就沒有安什麼好心!」

楊老夫人突然和煦的微笑起來,「的確,她實在是太多事了些!」

第60章 絲絲入扣 帝心如鐵

夜已經深了,下弦月的清光照在窗紗上,也落下了幾枝隨風晃動的樹梢的陰影。琉璃躺在床上,看著黑暗中的那點月光,怎麼也睡不著。

歷史,到底是記載錯了,還是已經被某種力量悄悄的改變了?

高宗是這一天午前來的咸池殿,晚飯後便走了,皇后早間的這次拜訪已經靜悄悄的過去,沒有引起一絲水花,小公主也還是好好的,她晚間去武則天的房裡時,還看見她憐愛的抱著小公主,抱的時間比平日似乎更長一些。倒是依依的病好像重了,她見過的那位蔣司醫午後又來了一趟咸池殿……

但無論如何,那狗血的一幕的確沒有發生——王皇后來看望小公主,她走之後,武則天進去悄悄掐死了自己女兒,等到高宗來時故意笑著揭開女兒的被子,然後大哭著嚷嚷,皇后殺死了我的女兒……

其實,她應該早就能預料到的不是嗎?

大唐的太極宮,最不缺的就是人,宮女至少上萬。因此便是卑微如她,也有個阿凌幾乎一步不離的跟在身邊,更何況皇后、武則天和小公主?就看小公主身邊伺候的那麼多人,莫說武則天,就是紅線女也不可能偷偷溜進去把她悶死,更別說還要嫁禍皇后——皇后總不可能無緣無故把大家打發走,以便一個人跟小公主談人生談理想吧?那麼,高宗又怎麼可能相信皇后會當著幾十號人掐死了小公主?

《資治通鑒》上這一幕的記載,真的很像TVB八點檔的狗血宮廷劇,司馬光大概和編劇們一樣,認為唐朝的皇帝們很窮,請不起太多傭人……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也許沒有人知道歷史的真相,也許現在斷言事情如何發展還為時過早,也許……困意終於開始上湧,琉璃翻了個身,打著哈欠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從夢裡驚醒了過來,月光已經從窗紗上移走,但窗外似乎有別的光芒在晃動,遠遠的還有些聲音傳了過來。琉璃坐了起來,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人聲似乎變得越來越嘈雜,前面有人點起了若干火燭,突然,一聲尖利的哭叫劃破了夜空。琉璃一個哆嗦站了起來,快手快腳的穿上了衣服,剛想出門,又頹然的坐了下來。

前院的動靜越來越大,琉璃聽見外屋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才披上外衣,揚聲道,「阿凌,前面是怎麼啦?」

阿凌的聲音裡還帶著幾分迷糊,「大娘你等等,奴婢這就去看看,看樣子也快天亮了……」

踢踏的腳步聲很快就從門口消失了,琉璃索性把頭髮梳了梳,挽了個雙髻,突然心裡一動,又伸手解開,胡亂挽了挽了事。湊著外面的光線,她穿好鞋子,找好外衣。待一切準備齊全,就聽見了阿凌急促的腳步聲。

門簾一挑,胡亂裹著件披風的阿凌衝進了屋子,臉色蒼白一片,「大娘,小公主出事了!」

琉璃怔怔的看著她,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小公主終於出事了麼?定了定神才問道,「怎麼會!睡前不還好好的麼?」

阿凌跺腳道,「可不是,聽說是適才半個時辰前,小公主突然開始抽筋,乳娘嚇得趕緊派人去找昭儀找醫師,如今醫師還沒到,小公主說是快不行了,昭儀……昭儀昏過去了,前面已是亂成了一鍋粥!」

琉璃一把抓起外衣,站起來快步往外就走,阿凌忙跟了上來,聲音裡全是惶然,「這可如何是好!昭儀的身子才是剛剛好了一點點,哪裡受得住?」

兩人一路跑到正殿,只見到處火光明亮,無數宮女宦官便如沒頭蒼蠅般衝來跑去,西殿裡有楊老夫人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御醫來了沒有!」聲音十分淒厲。

琉璃忙跑了進去,只見楊老夫人穿戴齊整的站在殿中,腰桿筆直,目光嚴厲。琉璃也不多說,上前默然行了一禮,便站在了她的身邊。楊老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只見她頭髮衣服都有些亂,緊緊的咬著嘴唇,神情卻還鎮定,不由點了點頭,「琉璃,你去外面看看御醫來了沒有,若來了……先帶到小公主的屋子裡!」

琉璃應了聲是,轉身往外就跑,到咸池殿的院門口時,已有好幾個人站在那裡,伸著脖子向東邊看,過了大約一盞茶功夫,就聽有人道,「來了,來了!」只見遠處火光閃動,漸漸聽見腳步嘈雜,再近些才看見是一個小宦官在前面打著火把,另一個高大些的背著一個御醫打扮的人就衝了過來,琉璃忙高聲道,「先帶御醫去小公主的房間!」

她這時已看得清楚,背人的正是劉康,而他背上的儼然是黃御醫。劉康跑的飛快,待琉璃追到西殿時,楊老夫人帶著他們正往暖閣走去,琉璃遠遠的跟在後面,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暖閣門內,心裡有些發沉,步子也漸漸慢了下來。

到了暖閣外面,只聽裡面一片安靜,半響才響起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老朽無能,老夫人,請節哀順變。」

靜默延續了片刻,淒厲的哭聲才突然爆發了出來,夾雜著一片「奴婢該死」的叫嚷和咚咚的聲音。楊老夫人厲聲道,「你們這些奴婢的確該死,一個都不許出去,定要查個清楚,好好的一個小公主,怎麼突然就這樣沒了!」說到後來,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哭聲中,劉康的聲音清清楚楚傳了出來,「老夫人,昭儀那邊……」

楊老夫人頓時止住了哭泣,啞聲道,「御醫,快去看看昭儀,她適才一急昏過去了!」

黃御醫「啊」了一聲,簾子一挑,一行人急忙忙的又衝了出來,一路小跑進了武昭儀的寢殿,玉柳正守在門口,眼睛紅腫,看見老夫人來的方向和臉色,一怔之下立時捂著嘴哭了起來。

琉璃也跟到寢殿的門外,不遠處的暖閣依然有哭聲不斷的傳來,但似乎已經沒有人再往那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看著寢殿,傾聽著裡面傳出的每一點動靜。大概也就是一盞多茶的時間,似乎變得無限的漫長,當黃御醫沙啞的聲音響起時,每個人幾乎連氣都不敢出了。

「昭儀是憂思太過,又急怒攻心,才昏迷過去的,如今脈象還算平穩,老夫人也莫要太過憂心,只是昭儀的身子,是怕是再也受不得氣惱傷心,你們還是要多勸慰她一番才好。」

屋外眾人的心頓時像坐了一回過山車,只聽楊老夫人苦笑了一聲,「御醫倒不妨教教老身,如何才能勸慰住昭儀,教她不必氣惱傷心!」

黃御醫啞然無語,眾人也面面相覷,正一片靜默中,突然外面有人高聲到,「聖上來了!」

人群嘩的向兩邊分開,忙不迭的低頭行禮,那赭黃色的身影風一般的從眼前刮過,直衝入寢殿之中,一疊聲的道,「媚娘這是怎麼了?小皇女如何了?」

黃御醫的聲音頓了頓才響起,「啟稟陛下,小公主她……已經去了,昭儀急怒之下昏厥了過去,眼下脈象還算平穩。」

讓人心裡發涼的一陣沉默後,高宗的聲音裡已經有止不住的哽咽,「到底是怎麼回事?朕晚上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帶我去看看!」

眼見那黃色的身影有些蹣跚的走向不遠處的暖閣,低低的抽泣聲開始在整個咸池殿裡蔓延,琉璃隨著跟在高宗身後的宦官宮女走近暖閣,站在了窗下。

暖閣裡的哭泣聲更加哀切了些,半響,高宗才問了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嬤嬤的聲音答道,「啟稟陛下,今夜是老奴當值,大概一個時辰前,小公主的乳母突然驚叫起來,老奴就看見小公主全身都在抽動,這才嚇得喊了起來,趕緊讓人去叫昭儀,等昭儀過來時,小公主還在抽搐,眼睛瞪得大大的,昭儀一見就暈過去了。等到御醫來的時候……」說到後來,聲音裡已滿是恐懼和絕望。

高宗沉默片刻又問,「昨天可是出了什麼事?或是給她吃了什麼?」

那嬤嬤忙道,「啟稟陛下,奴婢們沒敢給小公主吃任何東西,都是按平日的規矩伺候著小公主,便是乳娘,也是一口涼水都沒敢喝過……」

高宗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怒氣,「那是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突然就如此了!」

裡面撲通的一聲,另一個嬤嬤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明鑒,奴婢們當真冤枉,要說昨日有什麼不同,原是有的,奴婢們不敢說。」

高宗怒喝一聲,「說!」

嬤嬤聲音發顫,卻帶著一絲看到活路般的急切:「昨日,小公主本一切都好好的,吃藥也比平日要順些,吃過便睡著了,誰曾想皇后卻突然帶了一大群人進了這房間,又給小公主的手上戴了一個串珠,小公主平日便是最怕驚動的,當時就醒了,哭得厲害,藥也全吐了,後來就不怎麼愛吃奶,精神也差了好些。」

高宗似乎怔了一會兒,「既然如此,為何不早說?」

嬤嬤道,「奴婢們稟告過昭儀,昭儀道,若是皇后來了立刻就去找太醫給公主看病,只怕傳出去皇后要多心,讓奴婢多看顧著點,今日一早再去找那太醫,沒想到……想那太醫原是交代過奴婢們,這屋子絕不能讓外人隨便進來,就怕讓小公主受了驚或是過了病氣,可昨天那一屋子人,誰知道有什麼!」說著又哭了起來。

高宗怒道,「既然知道,你們怎麼能讓一屋子不相干的人進來?」

嬤嬤們沒有答話,一個宮女的聲音道,「求陛下明鑒,昨日皇后來了便指明要見小公主,太醫的這些話昭儀都反覆跟皇后說了,但皇后就是要來,又非要親手給小公主戴那串珠子,昭儀怎樣懇求都攔不住,奴婢們又怎麼攔得住皇后殿下?」裡面立時響起了一片急切的附和聲。

「砰」的一聲,不知是什麼東西被摔到了地上,高宗的聲音幾乎是有點咬牙切齒,「混賬!」半響又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她算哪門子皇后!」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微帶金紅色的陽光靜靜的灑在咸池殿內那一小片結冰的湖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殿裡過年的紅燈籠都已被靜悄悄的摘了下來。按規矩,剛滿月就夭折的小皇女不會有隆重正式的葬禮,但總不能讓那艷紅的顏色再刺痛貴人們的心。

咸池殿裡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靜,如果說小皇女的死,讓這幾百號人痛哭失聲,那麼,武昭儀醒來後得知噩耗又一次吐血昏過去的消息,簡直讓他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昭儀若是真出了意外,他們前程乃至性命就全完了!

琉璃靜靜的站在寢殿的門口,因為進去的人太多,門簾已被捲了半邊,從她站的地方,能看見屋裡一角的景象。前一刻,尚藥局的一位上官針師動了銀針,武則天才終於醒了過來,卻只哭著說了一句話,「是我害死了女兒!」說著便要起來去看小公主,為她操辦後事。一屋子哭聲勸聲中,武則天並不算高的聲音卻有一種幾乎能劃破人耳膜的淒厲,「什麼勞累不得!如果我早些死,女兒就不會喪命!」

背對著門口的高宗,身子明顯的一震,正亂著,卻見武昭儀的身子又是一軟,倒在了眾人手上。

幾個御醫頓時湧了過去,輪流診過一遍脈後,低頭商量了一會兒,還是黃御醫回道,「陛下,昭儀的脈象十分混亂,乃是心神受激過度,不如吃些安神的藥丸,好好睡上一覺,大約會好些,只是……若再這樣下去,卻怕會禁不住。」

高宗咬牙道,「你們好好治,用心治,絕不能讓她出一點意外!」

黃御醫苦著臉應了聲是,偷眼看了看高宗的臉色,低下頭來。高宗捂著額頭坐在屋角的一張凳子上,一言不發,本來被阿余扶著,一直站在一邊的鄧依依卻突然轉身向高宗走去,跪了下來,低頭稟告著什麼。

屋裡的人圍在床前,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屋角的這一幕,琉璃只能看到高宗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突然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你此言當真?」

依依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陛下,妾若有半句虛言就剮了妾!之前妾也沒敢把自己這次舊病復發跟那口脂聯繫起來,又怕蔣司醫是危言聳聽,好容易打聽到了是有這樣的說法,昭儀卻道此事太大,不能聲張,又說,既然是尋常香料,只怕也是無意配出的。但加上今日之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誰不知道昭儀的身子損得厲害,再傷不得神,她們想害的不是小公主,而是藉著這個要昭儀的命!」

屋裡突然靜了一靜,隨即卻又都像沒聽見這聲音般各自忙碌起來,只有楊老夫人灰著臉走了過去,低聲問了幾句,突然冷笑起來,點頭道,「竟是這東西!難怪那天陛下竟會醉了,皇后竟會病了,留媚娘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好容易掙出一條命來,御醫們這樣千叮萬囑不能勞神勞心的,到底還是叫人不放心!我苦命的女兒!」說完繃不住哭了起來。

高宗的臉上已經是一片灰白,身子看上去就像木雕一般僵硬得沒有生氣,只是一雙眼睛裡,卻漸漸射出了懾人的亮光。

第61章 未雨綢繆 暴雨驚魂

永徽五年,三月戊午,太極宮承天門的正門再一次為皇帝出巡的儀仗而洞開,一千八百人的大駕鹵薄分成二百一十四列肅穆而出,十二架副車左右拱衛著皇帝的鑾駕莊嚴前行。鑾駕之後,則跟隨著近千輛馬車,迤邐數里,延綿不絕。

整整半城的長安人都被這多年不曾出現的大隊人馬驚動了,互相打聽之下才知道,自登基以來幾乎不曾出遊的高宗李治,今年要移駕萬年宮避暑。

避暑?望著這楊柳飄絮的三月陽春天,便是最愛出遊的長安遊俠兒們也不禁相顧茫然起來。

他們自然無從知道,戊午日,正是太極宮內那位小公主七七齋結束後的第三日;也是咸池殿裡那位天天以淚洗面的武昭儀,能夠離開這個傷心地的最早時間。而離長安足有三百多里、風景清幽的萬年宮,顯然是讓她靜心休養的最佳選擇。

三百多里的路程自然不近,好在一路官道平整,前朝又沿路修了十二座行宮,無論小憩休整或是夜警晨嚴都十分便利。浩浩蕩蕩的鑾駕於第三日午間到達了萬年宮。當日下午,皇帝的一封制書便由快馬發往長安,追封武德年間大唐開國功臣,其中最顯眼的一位,正是武昭儀的父親,應國公武士擭。

五月,皇帝親手撰寫了《萬年宮銘》一篇。當月朔日,赴萬年宮來朝的三品以上大員悉數在銘文後提筆簽名,太尉長孫無忌自是排名第一。不久,在魏征為太宗所撰的《醴泉銘》碑旁,一塊《萬年宮銘》碑拔地而起,雙碑並立,彷彿是見證著永徽之治與貞觀之治的血脈相連、相守相望。

而琉璃清楚的知道,這,不過是結束前的一聲悠長迴響。

轉眼便是閏五月初一,再過幾天就要入伏,便是在這群山環繞、碧水側流的萬年宮裡,也能感覺到盛夏的陽光一日日的變得熱烈起來。這日午後,琉璃去武夫人屋裡時,就聽她對翠墨嘟囔道,「這萬年宮處處都好,就是沒有冰,連井也沒有兩口,喝起酪漿來實在有些不夠涼爽。」

琉璃心裡一動,上前了兩步,「琉璃倒聽說這裡原是有極大的冰窖,只是聖上幾年都不曾出遊,便不曾預備那麼多,說來夫人住的這屋子原是低窪了些,入了夏,不免有些潮氣,琉璃如今日日在那梳妝樓做畫,那裡便涼爽得多。」

武夫人忙道,「此言當真?」

琉璃點頭笑道,「夫人跟琉璃去一次便知道了。」

這次跟著高宗過來的依然是咸池殿的這撥人,而萬年宮房子又實在多了點,所以武昭儀、武夫人與鄧才人都安排了單獨的院落,武昭儀住的是紫泉殿,萬年宮唯一的甘泉活水繞宮而過,武夫人住在紫泉殿西邊的屏玉殿,鄧才人則住在稍低處的回澗閣。三處院落都坐落在天台山山腳與山腰之間,依山靠水,松柏掩映,是萬年宮裡風景最美也最便利的所在,唯一的缺點就是地勢略低了些。

至於梳妝樓,卻是琉璃來了萬年宮不久便跟武則天說,她想畫一幅《萬年宮圖》,武則天自然滿口子答應。琉璃便挑了山腰附近視野最好的梳妝樓的北亭當畫室,有時趕上雨天路滑,索性就住在梳妝樓的偏閣裡,倒也逍遙自在。

見武夫人面露嚮往,琉璃又道,「那梳妝樓就在山腰凸起的平台上,山風最爽,若是清風明月之夜,更是幽涼入骨。從丹霄殿到紫泉殿的青石水渠也正好流過,用來冰酪漿也是極好的。」

武夫人想了想,一拍手,「還沒看見你畫的畫成什麼樣子了,不如現在就去!」

梳妝樓離御容、屏玉兩殿都不算遠,沿著斜坡往上走個兩三百步便到,一上那平台,武夫人便覺得視野開闊,涼風拂面,琉璃的畫室正設在樓前的半山亭中,緊靠著路口外側,視野最好。涼亭四面都垂著錦簾,當中是一張極大的案幾,案幾邊放著三張方凳,又有兩個不小的三彩櫃,居然還有一個爐子,一袋木炭,一個被蓋得嚴嚴實實的木桶。武夫人忍不住笑道,「難不成你竟是準備夜裡在這兒睡?」

琉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畫這界畫與別個不同,原是最繁瑣費事的。」

走在她身後的阿凌不由默默的翻了個白眼。她跟著琉璃也有半年多了,琉璃日常作畫原是最爽利省事不過的,沒想到一拉開架勢畫這幅《萬年宮圖》,卻立刻變身麻煩婆婆,又是要了火爐木炭來熬什麼明膠,拿礬水兌入明膠,再用刷子一層層的往絹上刷,說是做工筆界畫必得如此。這也罷了,居然還找人要了一大桶油,說化顏料烤碟子前要先抹層油才好,可那一大桶油,只怕夠烤幾年碟子了!最古怪的是,明明早就立夏,卻硬是不許宮女將半山亭的錦簾換成紗簾,說是怕夜裡遮不嚴實……

武夫人便上前看那張畫。這萬年宮原是建在群山環繞之中,以天台山為主,山頂是主殿,南坡為外朝,隨行官員多住外朝,北坡往後則是內宮,也就是她們如今身處之地。此時這畫兒也不過完成了一多半,看得出在青山碧水之間,若干亭台樓閣參差錯落,山頂處一座雄壯宮殿,前面雙闕對立,山谷中一泓碧流,上有飛橋凌空,正是這北坡附近的景致。

武夫人嘖嘖稱歎了一回,笑道,「這裡視野真好,處處都看得清楚。」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裡雖開闊些,也沒法都看清的,最近這些日子,萬年宮北坡琉璃都已經都跑遍了呢!」

武夫人點頭不語,丟下畫又到樓上樓下轉了兩圈,只覺得處處精緻雅潔,難得當真涼爽宜人,下樓來便站在廳中宣佈道,「我去稟告昭儀一聲,回頭咱們就搬家!」

到了這日晚間,武夫人和月娘的行李便從屏玉殿搬到了梳妝樓,雖然房間少些,武夫人身邊的人本來就不多,倒也住得下,而琉璃原本有時就會住在偏閣最外面的屋間裡,此時更是名正言順的搬了進來。

阿凌便笑道,「當時您挑了這間住時,奴婢還覺得太陰冷了些,如今看來卻是最涼快的一間。大娘真真是有遠見。」

琉璃正站在窗邊用撐子支開窗戶。從窗口看去,對面山坡上的萬年宮北門似乎就在眼前,她出神看著那片火把搖曳、人影晃動之處,半響才道,「那是當然!」

第二日照樣是個晴天,只是天氣似乎又悶熱了些,早上武夫人一見琉璃便笑道,「幸虧昨日搬了地方,不然更不好受!」

一行人走到紫泉殿時,迎面正遇見鄧依依。只見她身上穿了一件緋色流雲紋的衫子,繫著散花石榴裙,襯得臉上多了幾分紅潤,只是眉頭微鎖,神色依然沉鬱。

武夫人停下等她,相互見了禮後便笑道,「你的臉色當真是好多了。」

依依點頭一笑,「從前日起,蔣御醫就換了個方子,這兩日倒是睡得好了些。」

武夫人笑了起來,「蔣御醫是有真本事的。昭儀都能漸漸的好起來,你才多大?自然會越來越好。」

原來這鄧依依因受寒又吃了涼藥身子受損,經蔣孝璋調養後原本好了一些,不想葵水期間又用了那破血行氣的口脂,竟落下了崩漏的毛病,拖了半個月才偶然間查出緣故,此次卻當真是傷了根本,到萬年宮來養了兩個多月,也不過稍見起色。

依依聽了武夫人的話,勉強笑了笑,側頭往東邊長安方向看了一眼,眉宇間的陰霾更深了。

到得武則天的寢殿時,高宗卻還沒有走,如今他不在山頂的大寶、丹霄兩殿處理政務,便會在紫泉殿與武則天吟詩唱和,磨墨揮毫。初二並無朝會,他便留在了紫泉殿,正與對鏡梳妝的武昭儀談笑晏晏,回頭見到武夫人與鄧依依聯袂而來,一個纖弱秀美,一個風情明媚,心情更是愉快,笑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和昭儀正商量著今日有些悶氣,要坐船去遊覽一番杜水才好。」

武夫人第一個拍手叫好,依依自然也湊趣,四個人頓時說得熱鬧起來,這邊宮女宦官們開始收拾些隨身的物件,琉璃乘人不注意,跟翠墨悄悄說了聲還要去畫畫便腳下開溜。

回到梳妝樓的北亭中,琉璃調好顏色畫了一個多時辰,便拿了紙筆滿山溜躂,東畫畫西比比,跟遇到的打掃宮女聊聊天,又坐在長廊上對著對面山坡發了半日呆。她這一個多月來常是如此,阿凌早看慣了,心裡原先還有些納悶:原先在太極宮時,這大娘是一句話不肯多說一步路不肯多走,到了這裡怎麼竟變了個性子?如今見怪不怪,只道她是離了皇后蕭淑妃諸人,本性流露。

一天時間晃晃悠悠的過去,高宗幾個到晚飯前才回,武夫人滿臉都是興奮,直歎琉璃是個沒福的,那畫舫有兩層樓高,在裡面迎風小酌,看窗外青山對出,真是神仙不換的逍遙日子。

到了夜裡,琉璃照例到亭中轉了一圈,放下四周的錦簾,回到屋裡支起了窗欞,這才倒頭睡去。

不到半夜,一陣風聲呼嘯,她突然驚醒了過來,只聽得窗外風拍窗欞,雨聲嘩嘩震耳,不由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從枕頭下摸出火石,幾下點燃了一直放在床頭的油燈。不顧窗口砸進的雨水,衝過去往外一看,只見窗外雨如瓢潑,放眼看去全然是漆黑一片,什麼亮光都沒有,側耳傾聽,雷雨隆隆,更是什麼都聽不見,竟是來萬年宮後從未遇過的一場暴雨。

轉眼間,從窗口刮進的雨絲便將她的中衣打濕了一片,琉璃怔怔的坐回床上,不敢關窗,也不敢去睡,想了一想,起身把房門後掛的一件蓑衣兩頂雨笠和桌上的銅管提燈檢查了一遍,又脫下濕衣,換上了利落的葛布胡服和麻底線鞋。

窗外的瓢潑大雨似乎竟毫無休止之意,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雨聲才略微小了一些。突然間,雨聲裡中似乎夾雜著一些奇怪的聲音,琉璃忙奔到窗前,豎起了耳朵,遠處彷彿是有人在大聲呼喝,只是雨聲實在太大,只能隱隱的聽到幾個詞語,依稀是「大水」「聖上」,又夾雜有光光的敲擊之聲。

萬年宮大雨之夜,山洪暴漲,玄武門守將士四處逃散,只有將軍薛仁貴登門向宮內大呼示警……沒錯,就是今天了!

琉璃再不遲疑,一面高聲叫道,「阿凌快起來!外面漲水了,快去叫人!」一面穿上蓑衣,戴好雨笠,點燃提燈,又拿上了另一頂雨笠,開門跑了出去。只聽阿凌驚叫道,「大娘你說什麼?」

琉璃只道,「你快起來,去把樓裡樓下的人都叫起來,發水了!」轉身開門,用雨笠遮住油燈就往作畫的亭子跑去。外面的雨依然十分急,風倒是小了一些,雨點辟里啪啦的砸在琉璃的下巴下,待她跑進亭子時,提燈一照,倒是鬆了口氣,因冬日擋風的雙重錦簾被雨打濕後更為沉重,倒是將亭子遮了個嚴實,裡面的地面根本就沒有濕多少。

琉璃將油燈放在地上,幾下便把四面的八幅錦簾都緊束在亭柱邊掛的簾鉤上,然後把月牙凳,三彩櫃、木炭等物都堆上了案幾,用力提起那桶油便倒在上面,隨即油燈一點,火頭「砰」的一聲燃了起來,隨即騰得老高。

這雨夜裡,萬年宮原本四處掛著的燈籠早已被狂風暴雨打滅,到處都是一片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但隨著半山亭的火光燃起,亭子四周頓時變得明亮起來,連山上山下的道路都被照得依稀可見。

阿凌這時剛剛跑出門來,一見這火頓時呆住了,尖叫了一聲,「大娘你在做什麼?」

琉璃大聲道,「若不放火,這外面哪裡還能看得見路?你快去把樓裡的人都叫起來,只盡量找些銅盆敲起來,沿著半山腰的路來回跑動,一起大聲叫『發水了』,我這就去叫昭儀!」不等阿凌回答,她提起油燈轉身便向山下衝去。

這一條路是琉璃兩個多月走了又走,熟到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的,一路快走,到了紫泉殿的院門外,便一面踹門,一面高聲叫,「快開門,發水了,快開門!」

門好容易開了,露出一張有些呆滯的臉,琉璃從她身邊擠了進去,高聲叫嚷著「發水了,昭儀快出來」,腳下向主殿狂奔,到殿門口時,殿裡的宮女早被驚動了,聽了琉璃的話,慌得也一起大叫起來,沒過片刻,就聽見了武則天的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

只見武則天披散著頭髮,身上罩著披風,在幾個宮女擁簇下快步走了出來。琉璃忙道,「昭儀,琉璃半夜起來,聽見玄武門那邊有將士大叫,發水了,快讓聖上走避,想來是山洪發了,這裡地勢低,昭儀還是趕緊到高處去躲避才好!」

武則天臉色頓時變了,回頭對玉柳厲聲道,「快去把弘兒抱出來,往山上走!」看了看琉璃又道,「你帶我去回澗閣,聖上還在那邊!」

琉璃一呆,萬萬沒料到高宗今日居然不在這裡,忍不住暗叫一聲「晦氣!」只好道,「昭儀你快上山,聖上那邊琉璃去叫就是!」說著把油燈往身邊的宮女手裡一塞,脫下身上的蓑衣,不由分說的穿在了武則天身上,「梳妝樓邊上的亭子裡我放了把火,出去就能見到,昭儀往火光那裡走!」

武則天驚訝的看了琉璃一眼,她身邊的幾個宮女此時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忙上來擁簇著她就往外走,琉璃也拿了油燈雨笠轉身往外跑去,就聽身後武則天叫了聲,「劉康,快和庫狄畫師一起找聖上去!」

雨水此時似乎又略小了一些,半山腰上銅鑼銅盆敲打和喊叫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聞,不斷有各處的宦官宮女從琉璃身邊狂奔著向半山亭的火光跑去,琉璃被撞得了幾下,險些沒拿住手裡的雨笠和提燈,就聽身後腳步聲響,劉康已經追了上來,伸手從琉璃手裡接過了東西,帶頭往前跑去,他身強力壯,身手又敏捷,無人撞得動他,琉璃跟在後面,速度頓時快了起來。

兩人跑到回澗閣時,守門的宮女似乎已經被外面的動靜驚醒,一拍門環,門立刻就開了,劉康推開門便扯著嗓子叫了起來,「發水了,聖上快出來!」聲音極為響亮,琉璃猝不及防下,幾乎沒捂著耳朵跳到一邊去,片刻後,閣樓的大門光的打開,王伏勝幾個簇擁著高宗和鄧依依衝了出來。

藉著門內的燈光看去,兩人似乎都只穿了中衣,外面亂裹著衣服,王伏勝幾個更是衣衫不整,好在黑夜中也沒有什麼禮數不禮數的,劉康一面盡量舉起銅燈引路,一面回身往山上走。沒走兩步,琉璃只覺得腳下感覺有異,有小宦官驚叫了一聲,「水上來了!」果然腳下積水眼見著就沒過了腳面,每一步都是嘩嘩做響,琉璃只覺得一顆心就要跳出了腔子,再也顧不上什麼,往前就跑。

這裡離半山亭已經有些距離,能看到那邊有火光閃動,指引著方向,眼前卻只有劉康手裡的一點光亮在前面晃動,腳下的水似乎在迅速漲高,本來不過是幾百步的路,竟長得似乎沒有了盡頭。頭頂上還有銅鑼敲打和呼喊示警的聲音,但琉璃卻只聽得見腳下嘩嘩的水響和身邊人粗重的喘息聲。

好容易終於跑到紫泉殿附近,眼前也更亮了一些,就聽有人叫道,「是聖上過來了,昭儀,快走!」

眾人不由大驚,藉著火光隱隱看見前面路口站了五六個人,當中一人穿著蓑衣,自然是武則天。此時洪水幾乎已經漲到小腿中部,她站在那裡卻是一動也不動,見到高宗過來,才分開眾人淌著水幾步迎了過來,高宗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十幾個人簇擁著兩人往山上跑去。

風雨中,依稀能聽見高宗驚魂未定的聲音,「媚娘,你早就出來了,等我作甚?萬一我再晚些過來可如何是好?」

武則天的聲音十分平靜,卻有一種破冰碎玉般的決然,「陛下若是沒有過來,媚娘絕不上去!」

山路一直沿著斜坡向上而去,洪水則幾乎追著眾人的腳跟淹了上來,直到上了半山坪,眾人才踩到了乾硬的土地,只見這坪裡空蕩蕩的,只有武夫人帶著阿凌、翠墨幾個焦急萬分的等在那裡,看見高宗和武則天,每個人都是拍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忙又上來領著他們繼續往上走,武夫人便道,「弘兒已經到長廊裡了,你們怎麼才上來?」

沒有人答話,火光裡,高宗側頭看了武則天一眼,臉上一片柔情。

一行人一路往山上走去,不多時便登上了繞山長廊的台階,此時長廊裡面密密麻麻的都站滿了人,高宗和武則天上來時,眾人忙讓出了一片空地,一干人走到長廊中,不約而同都鬆了口氣,只是立刻就發現,除了穿了蓑衣的武則天,人人都落湯雞似的狼狽無比,好幾個人還是赤著腳,也不知是沒來及穿還是跑掉了。

李弘和月娘被人抱了過來,各自見了母親都是嚎啕大哭。死裡逃生之下,眾人此時才驚魂稍定,有唏噓的,有慶幸的,有忙著找人的自不必提。

琉璃悄悄的退到一邊,摘下頭上的雨笠,默然回望了一眼對面玄武門的所在,心裡一片茫然:她現在可以肯定,如果沒有自己,高宗和武則天有八成以上可能就此被淹死在萬年宮裡——這樣的雨夜,這邊山上除了她這個特意住在離對面玄武門直接距離最近的屋子裡,又豎著耳朵等動靜的人,誰會聽到那隱隱約約的示警聲?至於玄武門附近的宮人,他們就算聽到了示警,但水逼玄武門時,兩座山中間的山谷裡早就是一片洪流,誰又能過得來?時間的因和果,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

難道說在這個時空中,自己其實根本就不是一個路人甲?

洪水似乎停止了上漲,半山亭裡的火焰還在熊熊燃燒——那案幾櫃子都是上好的紅木,果然是貨真價實、經久耐燒……她正胡思亂想,就聽長廊之上,遠遠傳來了喧嘩的人聲,隨即是一聲焦急的高聲詢問,「敢問聖上可在?可還安好?」

正是裴行儉的聲音。

第62章 不動聲色 論功行賞

他怎麼來了?怎麼來的會是他?

琉璃不由回頭往山上看了一眼。據她所知,此次隨高宗來萬年宮的官員,多住在南坡幾處地勢頗高的樓閣裡,此前她倒沒怎麼擔心過裴行儉,但在這樣的一場驚心動魄的逃奔後,突然聽到他熟悉的聲音,一顆心竟是不由自主的急跳了起來。

只見山上的一片漆黑中,漸漸閃爍起了幾點微弱的火光。王伏勝上前了一步,仰頭大聲道,「聖上在此,來者可是裴舍人?」

「正是裴某,如今水勢未明,臣斗膽請陛下移駕丹霄殿。」

這倒是好主意,總不能在長廊裡呆著。高宗不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原是半夜從床上被驚醒的,隨手抓了件衣服就跑了出來,此時才看清,身上披的竟是一件粉色的輕袍,趕忙脫了下來,可裡面濕漉漉的白色中衣更不成樣子,正躊躇中,武則天已走上一步,解下蓑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她在蓑衣裡原本還穿了一件披風,如今只是下擺濕了一片,倒也無傷大雅。

高宗忍不住握住了武則天的手,低聲叫了句,「媚娘……」武則天淡淡的一笑,轉頭對王伏勝道,「告訴裴舍人,聖上這就上去。」

雨漸漸的小了,山上火光也越來越亮。劉康手持提燈在前面引路,高宗緊緊攜著武則天的手,沿著迴廊往山上走去。幾個貼身的宮女宦官跟在身後。

眼見武夫人和鄧依依都跟了上去,琉璃也走上幾步,默默的跟在了武夫人的後面。武夫人回頭看見琉璃,忙伸手把她拉到了身邊,歎了口氣,低聲道,「今夜,實在是多虧了你!」

沿著長廊往上一百多步,出迴廊往西走,不多遠便到了後宮的南門仁壽門。門旁早有幾個宦官在翹首等待,見到高宗揮手示意,連忙下鎖打開大門。只見門外已經整整齊齊的站了百十位手持火把的侍衛,最前面的正是裴行儉和一位頭戴銀盔的年輕將軍。裴行儉身上的一件深碧色圓領袍被雨水打得半濕,袍角下擺皺得不成樣子,但看上去居然並不狼狽,只是劍眉微鎖,神色裡帶著幾分焦慮。

看見大門打開,兩人都上前一步行禮,「臣裴行儉,臣鄭芝華,見過聖上。」

高宗快走了兩步,「兩位愛卿免禮。」頓了頓又道,「今夜原來是鄭將軍值守?只是守約,你怎麼也會在此處?」

鄭芝華道,「臣正是今夜值守,聞得山下有異,因此召集人手守在門邊,以備不時之需,陛下無恙,真乃大喜,裴舍人已著人知會丹霄殿內侍準備熱水衣物,陛下即刻便可移駕過去。」

裴行儉也微微欠身,「啟稟陛下,臣適才被風雨聲驚醒,心內有些不安,故此出來查看,還未到後山,便聽見了銅鑼敲打、人聲呼喊之聲,趕到此處又遇到了鄭將軍,守門內侍無旨不敢深夜開門,只道山下長廊似有人避水,臣這才登牆詢問了一聲。請聖上恕罪。」

琉璃被武夫人拉在身邊,位置原本就站得靠前,一眼便看見門外的地上還仰天扔著一把油傘,想到平日那般鎮定的裴行儉,適才一急之下,丟開傘,撩起袍子就爬到了這足有一丈多高的牆上,忍不住低頭悶笑起來:裴行儉跟薛仁貴,今天一個爬門,一個爬牆,身手矯健,真不愧都是大唐名將!只聽高宗的聲音裡也帶上了笑意,「事急從權,守約何罪之有。」說著便往前走去。

裴行儉謝了恩,直起了身子,目光卻往高宗身後微微一掃,琉璃不著痕跡的踮了踮腳尖,露出了半張臉,裴行儉的目光在她臉上並未停頓,只是垂下眼簾時,本來緊鎖的眉頭已然展開,略微發僵的雙肩也放鬆下來,整個人又恢復了淡遠無波的氣度,靜靜的轉過身去,為高宗帶路。

一行人沒有走出多遠,前面人聲喧嘩,卻是一干留守萬年宮的朝臣都已得到消息趕了過來,領頭的正是司空李績,披散著花白的頭髮,迎上來便深深行了一禮:「聽聞山洪突發,水勢兇猛,幸得天祐吾皇,陛下無事。臣等無能,令陛下受驚,又迎駕來遲,罪該萬死。」

高宗淡淡的擺了擺手,「司空平身,此事誰能預料?眾卿隨朕去丹霄殿罷。」

到得丹霄殿時,卻見殿門大開,到處燈燭點起,殿裡的宮女宦官都已衣冠齊整的候在門口。諸位朝臣留在外殿,高宗與武則天等人則被擁簇著進了內殿,自有人捧上乾淨衣服伺候他們換上,便是武夫人和琉璃幾個也被引到了一間暖閣裡,有宮女捧上了熱水銅盆毛巾,又準備了幾套乾淨衣服。

琉璃今夜是淋得最透的一個,身上從裡到外早已沒有一根干紗,她穿的是一套葛布胡服,雖然不會像其他宮女般曲線畢露,但一路上走來已經忍不住有些瑟瑟發抖。此時終於在這明亮溫暖的屋子裡擦乾了頭髮身子,換上了柔軟潔淨的衣服,簡直有了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就是身上這衣服似乎略小了一號,也顧不得許多了。

武夫人也換好了衣服,舒服的歎了口氣,她一直打著傘在半山坪上等人,其實並未淋多少雨,但這一夜驚魂卻是少不了的。看見琉璃低頭絞著發尾的雨水,忙讓翠墨也上去幫忙梳頭,琉璃笑著推辭了聲「哪敢勞煩姊姊」,武夫人就道,「今日便是我來幫你絞頭髮也是應當,若不是到你說起這梳妝樓的好處,我們哪裡想得到要搬上來?今夜水勢如此之急,還不知會如何!」

琉璃只得笑道,「此事乃是夫人的福氣,與琉璃何干?」

恰好乳娘也把月娘收拾好帶了過來,月娘今天晚上一直被厚披風裹著,身上一點也沒濕著,唯有頭髮略落了幾點雨水,開始又受了點驚嚇,此時早已好了,咕嚕嚕的轉著眼珠子,頗有些好奇的東張西望,武夫人便拉了月娘過來道,「快些謝過你琉璃小姨。」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月娘已奶聲奶氣道,「月娘謝過琉璃姨姨。」

琉璃擺手不迭,「夫人快莫如此!」

武夫人正色道,「我等也就罷了,今夜若不是你警醒,聖上和昭儀那邊只怕也不會如此有驚無險,若是……」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後怕之色。

她語音剛落,就聽暖閣外面有人道,「請問庫狄畫師可在此處,昭儀有請。」

武夫人頓時笑了起來,「快些去,定是好事!」

琉璃忙應了聲,「琉璃這就來。」這邊翠墨和阿凌飛快的把琉璃的頭髮挽了個低髻,琉璃看看身上並無失禮之處,這才急忙挑簾出去了。一面跟著傳話的宮女往前走,一面心裡不由有些七上八下起來:她這兩個月每到大雨之夜便出門觀察,豎耳傾聽,不敢入睡,漸漸將事情籌劃周密,今夜又經歷了這樣一番凶險,為的就是這一刻,卻不知是否會如願……

宮女將她直接領到了西殿後面的一間房裡,只見房間甚大,地上鋪著深紫色的地衣,進門幾步便有坐榻案幾,稍遠處低垂的朱紅色錦簾後隱隱露出一張屏風大床,想來就是皇帝在丹霄殿的寢宮。不過此刻屋裡只有武則天和玉柳等人,武則天顯然已經收拾過一番,換上了一身淺黃色的襦裙,臉色卻還有些略微發白,看見琉璃便笑道,「你可算過來了,適才我在長廊裡就想找你。」

琉璃在長廊時其實一直注意著武則天的動靜,絕不相信她當時還想得到要找自己,也只得笑道,「琉璃當時形容狼狽,不敢靠近,怕驚了昭儀。」

武則天笑了起來,「倒是多虧你把那蓑衣給我披上了,不然聖上和我這一路過來,定然狼狽。說起來,今夜若不是你,聖上與我,加上弘兒,還說不得會如何。」

琉璃忙道,「昭儀折煞琉璃了!琉璃哪敢當昭儀一謝?便是沒有琉璃,定然也會逢凶化吉的,所謂吉人自有天相,聖上、昭儀和弘皇子都是天命所歸的貴人,自有上天庇佑,琉璃不過適逢其會,哪敢貪天之功?」

武則天笑道,「好巧的嘴!你這謹慎的性子何時能略改一些?只是今夜情形究竟是如何,你也細細的跟我說一遍才好。」

這篇話琉璃心裡早有了準備,定了定神才道,「今夜原有些悶的,琉璃貪涼,就開了窗子睡覺,沒想到半夜被風雨聲驚醒了,去關窗子時,便聽見對面彷彿有人在叫,『發水了,快讓聖上走避!』,琉璃嚇得不得了,忙穿了衣服,提了燈出去想叫人,出門才看見外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燈籠竟是都被打滅了,琉璃心裡惶恐,這雨夜裡就算叫起了人,又該往哪裡跑?一急之下才想起平日作畫的半山亭裡還有木炭爐子這些物件,因此跑過去就點了把火,這才看得清路了,便趕緊下來叫昭儀。」

武則天沉吟著點了點頭,看向琉璃的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回頭對玉柳道,「你們可也學著點,真真是七竅琉璃心,才能造下這莫大的福緣。」玉柳幾個一夜驚魂,此時對琉璃都是滿心感激——若是沒有琉璃的示警,沒有她放的這把火,莫說昭儀聖上,那滿山的宦官宮女又如何能逃得脫這場大水?紛紛都應是,又忙把琉璃的聰慧忠心誇讚了幾句。

琉璃倒真心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頓時紅了臉。武則天看著她歎道,「琉璃,你今夜所為,原不是一個『謝』字能過的,聖上必有厚賞,只是你若是有什麼心願,不妨先告訴我一聲。」

琉璃藏在袖子裡的手,不由握緊了拳頭。

第63章 救駕之功 意外之喜

向前走了一小步,琉璃深深的行了一禮,「昭儀,琉璃一介女子,別無所求,只是家父家世清白,能文善書,琉璃斗膽求賜家父一個出身。」

武則天驚異的挑起了眉頭,轉念間心頭已是雪亮,原來還略有些緊繃的眼角,頓時露出了柔軟的笑紋,上前兩步拉住了琉璃的手,「沒想到你竟還有此等孝心!我也曾聽母親說過,你家曾祖在前朝官聲甚好,想來定然是家風嚴謹的,尊親既然善書,那就更不會違了規矩,你且放寬心。」回頭又對幾個宮女笑道,「你們先退下,我還要拷問她幾句!」

玉柳幾個本來正暗自有些驚詫,這琉璃是傻的麼,宮裡的女子,家裡若是高官勳貴也就罷了,至於是平民還是小官,跟自己的前程又能有什麼關係?宮中人的擢拔,便是罪官出身也不論的!此等大好時機,正應乘機先佔住個好位置,以後再幫家裡人,豈不是容易百倍?有的忍不住便替琉璃可惜,恨不得提點她一聲,有的則心生竊喜,聽見昭儀這一聲,這才忙都退下了。

待眾人都出了門,武則天才低聲笑道,「你這妮子,竟敢在我面前弄鬼!你原先說的那有口頭之約的良人,難不成竟是官身?」

琉璃心中一震,她原本也不準備再瞞著武則天,卻沒料到她竟在轉眼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心思真是敏銳得可怕!忙低頭回道,「琉璃不是存心瞞著昭儀,只是那人,不但是官身,且是高門子弟,說出來只怕人人都道琉璃是癡心妄想,琉璃也就是在昭儀面前提了一句,別人更是一點風都沒敢露過,便是夫人也一無所知的。」

武則天心頭舒坦了許多,忍不住又生出了幾分興趣,追問道,「那人是哪家子弟?如今又擔著何等職務?」

琉璃臉上一紅,半響不語,武則天便道,「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們既是有情在先,此番你又有救駕之功,別的不說,此事我定會設法讓你如願!」

琉璃心頭忍不住一鬆,不想再繃下去,開口道,「啟稟昭儀,此人……」一語未了,就聽門口有人到,「聖上到!」

高宗穿著一件黃色綾袍大步走了進來,叫了聲,「媚娘」,看見殿內情形,不由一愣。武則天拍了拍琉璃的手,對高宗笑道,「陛下,你來得正好,這裡還有一位今夜的大功臣你不曾見過。」

高宗一怔,看了一眼琉璃,見她低著頭,身上穿的是一件尋常的宮女衣服,牙色長裙,淺緋色半臂,衣服緊緊的裹在身上,格外顯得身材玲瓏、亭亭玉立,心裡頓時一動,笑著「喔」了一聲,「昭儀倒說說看,這位宮人在何處當差?又如何立了功?」

武則天見他居然沒有認出琉璃來,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陛下,她哪裡是什麼宮女,是臣妾宮中的庫狄畫師!琉璃,你就不要接著數磚了!」

琉璃此時心中已是大定,聞言也笑著抬起了頭,高宗一眼掃過去,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一張脂粉不施的素臉,但肌膚勝雪,長眉入鬢,竟有幾分年輕時蕭淑妃的品格,一雙淺褐色的眼睛更是晶瑩清澈、熠熠生輝,幾乎令人神眩。

他心頭不由有些恍惚:眼前這個神采殊勝的清麗女子,真是那個一天到晚頭恨不得貼到脖子上說話的胡人畫師?印象裡,這幾個月裡她在自己面前似乎晃過無數次,只是每次都是一副拘謹守禮的小家子模樣,他竟從未注意到她有這樣一副容貌品格。

琉璃一眼看到高宗的目光,忙斂目垂頭,微笑道,「昭儀取笑了。」

武則天看見高宗的眼神,心裡不由微微一沉,轉眼便看見琉璃忙不迭的低了頭,心思轉了幾轉,口中笑道,「陛下有所不知,今夜正是庫狄畫師第一個聽到了玄武門那邊有人呼叫發水了,這才叫醒了眾人,出去時又見各處的燈籠都被風雨打滅,便在半山亭點了那把火,臣妾那裡是她去喚起人來的,便是陛下那兒,也是她和劉康一道去的。」

高宗此時已回過神來,上來攜了武則天的手,「如此說來,這庫狄畫師倒真是今夜第一等的功臣,如何賞她,媚娘可有什麼主意?」

武則天笑道,「這庫狄畫師是個有孝心的,不求自己的封賞,只想為她父親求個出身。臣妾也問過,這庫狄氏前朝時原也出過幾位王侯,家風又極為嚴謹,庫狄畫師的父親便能文善書。」

高宗略有些意外,上下看了琉璃一眼,方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以善書選個流外官身原也算不得什麼。」

琉璃心裡頓時真正的鬆了一口氣。大唐原是賤口、良民、官身等級森嚴的社會,一有出身,便可免賦稅,成為衣冠戶,於平民而言,自然是魚躍龍門。她費盡心思所求,就是讓自己的那位便宜父親庫狄延忠好歹掛一個官身,那麼她的胡人面孔也好,商女母親也好,多少便能遮掩過去。畢竟一個小官的嫡女,和一個平民胡女,身份上已完全是兩個概念。至於她自己,難道她能求一個女官的職位,好一輩子出不去皇宮麼?

只是這大唐的官,卻也不是隨便就能授予的,當年安家叔祖安叱奴因受寵於唐高祖而被封為散騎常侍,幾乎驚動了朝野,至今還是一樁帝王輕許官位的反面教材。她今夜功勞再大,但身份所限,皇帝卻不能明著因此去封賞她的父親——除非她成為高宗的寵妃,那又另說。好在大唐正式官員之外,還有一種編制外的「流外官」,可由各衙門自行選撥,平民只要能寫能算能做事情,就有資格去應選。庫狄延忠好歹一手字寫得還算漂亮,以這個名義去選流外官,並不違例。此事高宗只要交代一聲,自有下面的官員去辦理。雖然是「暗箱操作」,但金口玉言,又是合於情理的小事,自然斷無反悔的道理。

她心頭喜悅,忙行了一禮,「民女多謝陛下恩賞。」

高宗隨意點點頭,摸著武則天的手依然有些發涼,不由皺眉道,「御醫怎麼還未過來麼?」

武則天微笑道,「陛下忘了麼,如今臣妾都是蔣司醫看的,他早已到了,臣妾急著見庫狄畫師,便讓他讓外面先候了一會兒。」

高宗歎道,「你的身子要緊,好容易調理得好了,還是要趕緊看看,萬不能因受涼再生病。」

武則天搖頭道,「臣妾今夜並未淋多少雨,倒是陛下該把把脈才是,正是暑日,又受了寒,若是引發了頭風卻如何是好?外面還有那麼些事務等著陛下處置。」

琉璃見他倆你儂我儂,一顆微微懸起的心放了下來,悄悄退到一邊,此時玉柳等人也早已走了進來,又勸說了幾句,武則天這才躺到裡面的屏風床上,放下了紗帳,宣蔣司醫進來診脈。

那蔣司醫進來後低頭診了半日,眉頭緊鎖,高宗見了心驚,待他退下後忙也跟了出去,沒過片刻,又在門外大聲道,「司衣何在?」

待那司衣彩兒趕了出去,沒多久卻是高宗當先一步神采奕奕的走了回來。武則天已坐了起來,奇道,「那蔣司醫怎麼說。」

高宗笑道,「他道你的身子已經大好了,今夜也未受風寒,不用吃藥,只是要多休息,待到睡好了他再來請脈!」

琉璃聽到此處,知道再無他事,眼見玉柳已經帶著幾個整理床榻,忙抽空道了聲,「請昭儀好好安歇,民女告退。」

武則天笑著揮了揮手,「你今夜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好了再過來陪我說話。」

倒是高宗聽見「民女」二字心頭一動,看著琉璃低頭退下的身影,想說什麼又忍在了嘴邊。

此時早已過了四更,那領著琉璃下去休息的那管事宮女便笑道,「夫人她們都已是睡下了,這裡睡處卻是不多,畫師若不嫌棄,不如到奴婢屋子裡小憩片刻?」

琉璃忙笑道,「琉璃如何好打擾姊姊?」

那女官笑道,「畫師太客氣了,我家妹子就在紫泉殿裡當差,想來若非畫師示警,只怕今夜連命都逃不出來,畫師若能讓奴婢盡點心意,也算是幫妹子報答一二。」

琉璃聽了這話,不好再推辭,只道換了誰遇上那番情形,還能不出去叫醒人?說著便隨著這女官去了她的住處。不知是否是此事已經傳開,這一路上遇見的宮女宦官看見她無不含笑招呼、行禮,琉璃笑得臉都酸了,好容易到了東殿的一間耳房裡,那女官身後的小宮女快手快腳把床上的被褥都換了新的,琉璃再三謝了,便在那屋裡歇了下來。她原本的確有些乏了,心頭謀劃之事又終於有了結果,躺下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待她醒來時,早已是日上三竿,門外候著的小宮女聽見動靜忙走了進來,伺候琉璃梳洗,吃了些點心,又換上了一套寬大些的青色衣裙。琉璃便笑道,「還要麻煩你帶我去武夫人的房間。」

小宮女帶著琉璃從後殿繞到西邊的一間房前,一問才知,武夫人已經到了寢殿去找昭儀,只有乳母在屋裡伴著月娘。乳母見了琉璃卻道,「你快過去,適才昭儀還問起你來,正有件天大的喜事!」

第64章 將軍威儀 帝王煞氣

琉璃忙問,「有何喜事?」

乳母笑道,「就你貪睡,如今大夥兒都知道,早間御醫又給昭儀請了脈,說是喜脈無疑了,這還不是天大的喜事?這才真真是沖掉了晦氣呢。」

琉璃吃了一驚,心裡頓時對武則天佩服得五體投地:前年生了弘皇子,去年生了小公主,如今居然又有了!這叫神馬效率?

她轉身要走,那乳母又道,「你去時當心著些,聖上起來時身子有些不大爽快,御醫說怕是頭風犯了,須要多歇著,如今外面說是淹死了好幾千人,裡裡外外亂成一團,聖上便是想歇也是歇不了的。這丹霄殿本來就不大,能住人的房子都滿了,宮女們正在收拾著暖閣,眼下只能用簾子把寢殿隔了,昭儀在裡面休息,聖上便在外面聽人回報事務,你切莫衝撞了人。」

琉璃忙謝了她,轉身往寢殿走去,殿外守著的兩個宦官看見是她,都是笑著點頭,琉璃也微笑著回了。走到門口一看,心口不由一跳:高宗果然就在外面的便榻上半躺著,正吩咐著什麼,兩位官員在一旁提筆記錄,右邊那個子高些的不是裴行儉是哪個?她深吸了一口氣,見似乎沒人注意到自己,便向身後的小宮女擺了擺手,悄悄的進了門,轉身便溜進了落下的簾子裡,卻不知那邊高宗說話的聲音足足停頓了一拍,裴行儉手一抖,紙上落下了一個墨點。

琉璃進了簾子,只見武則天正靠坐在床上,武夫人坐在榻前,低聲說笑著什麼,看見琉璃兩人都笑了起來,武夫人忙向她招手,琉璃快步走了過去,武夫人便笑道,「虧你昨夜那件蓑衣,醫師說昭儀腹中的皇裔一切安好,說來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琉璃忙笑道,「哪裡的話,皇裔分明是托了陛下與昭儀的福氣。」

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她此刻臉色紅潤,眼波明亮,只是看著琉璃的目光,卻有一種奇怪的深意。

幾個人正說笑間,就聽外面有人大聲回道,「陛下,右領軍郎將薛禮已在殿外等候。」高宗立刻道,「快宣他進來!」

薛禮薛仁貴!「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即使是在名將輩出的大唐,薛仁貴這個名字也實在是不要太如雷貫耳……一時間,琉璃只覺得心裡有幾萬隻螞蟻在爬來爬去。

武則天和武夫人不由對視一眼,武則天笑問,「你難不成是已經聽說了,昨夜你聽到的聲音,正是這位薛將軍冒死登門呼喝?」

琉璃一怔,忙不迭點頭,武則天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你想看,就去簾子後偷偷看一眼吧。」

琉璃眼睛頓時亮了,笑著福了福,悄悄走到了簾子後面,拉開一點縫隙往外看。卻見外面裴行儉正拿起一份奏折念給高宗聽,他醇厚舒緩的聲音在屋子裡迴盪,竟似有一種奇異的韻律感,琉璃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念什麼,一時竟也聽住了。

直到門外一陣腳步聲響,琉璃才驚醒過來,卻見從門口走進一位身披白袍,手拿銀盔的將軍,身材高大,似乎比裴行儉還要略高一些,臉型方正,劍眉鳳眼,眉梢眼角都高高挑起,果然是不怒而威,只是雙頰微鬆,頜下一把鬍鬚,看年紀怎麼也有四十上下光景,再不是傳說中那手拿方天畫戟、在萬軍從中所向披靡的白袍小將。

卻見他進門便向高宗行了一禮,「臣薛禮參見陛下。」

高宗忙道,「將軍免禮。」慢慢坐直了身子,才歎道,「昨夜危急關頭,幸得卿登門大呼,朕方免於沉溺,始知世上果真有忠臣!」

薛仁貴沉聲道,「護衛天子,乃臣職責所在,不敢言忠。」

高宗笑道,「將軍過謙了,先皇昔日東征,不喜得遼東,而喜得將軍,今日將軍又有救駕之功,朕便贈將軍御馬一匹,他日或可助將軍奔馳千里!」

薛仁貴靜默片刻,肅然行了一禮,「謝陛下恩典!薛禮縱然粉身碎骨,必不負陛下期待。」

高宗微笑著點點頭,「朕相信將軍。」

薛仁貴並不多言,躬身告退,轉身離去時,那張沉肅威嚴的臉上竟有一絲掩不住的激動之色。琉璃心裡忍不住嘀咕,高宗收買人心也很有一套啊!一匹馬幾句話就讓薛仁貴恨不能粉身碎骨,真是樁划算的買賣……卻聽高宗突然笑道,「說到救駕之功,朕差點忘了。守約,你去外殿看看司空那邊還有何事要回稟的,若有奏章便一道都拿過來。」

琉璃心裡一跳,忙退了回來,詫異的看了武則天一眼,卻見武則天淡然道,「早間蔣司醫稟告聖上說,鄧才人又病倒了,風寒高熱,只怕要休養好一陣子。」

琉璃不由一怔,心道,這跟我有一個銅子的關係麼?

說話間,高宗已扶著王伏勝挑簾走了進來,看見琉璃,眼裡露出一絲笑意:適才她從門口躡手躡腳的溜進了簾子裡,樣子實在有些滑稽,好在身姿窈窕,腳步輕盈,看起來倒也賞心悅目,自己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媚娘身邊還有這樣一個美人兒?

一屋子人忙都向高宗見了禮,高宗笑著擺了擺手,「罷了。」又問,「媚娘……」

武則天仰頭嫵媚的一笑,「哎呀,都怪臣妾記性不好,玉柳,你們先出去一下。」

王伏勝玉柳等人都笑著退了出去,武夫人怔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複雜,看了琉璃一眼,也走了出去,轉眼間這簾內便只剩下了武則天、高宗和琉璃三個人。琉璃只覺得事情古怪,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武則天眼波流轉,對琉璃笑道,「琉璃,聖上適才跟我說,以你昨日之舉,當得上才行出眾,足以納入宮中,擢為才人。不知你是否願意侍奉陛下左右?」

琉璃怔怔的看著武則天,臉色慢慢變得蒼白:一夜之間,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她不是答應了要成全自己的心願麼?猛然間,武則天剛才說的那句話掠過心頭,鄧才人「只怕要休養好一陣子」,是了,她自己剛剛查出懷了身孕,鄧才人偏偏又病得厲害了,這萬年宮明面上再無合適之人,所以,自己就成了暖床工具的最佳選擇麼?難道自己苦心籌劃,救了他們這一家四口,結果竟是換來了這樣的滅頂之災?

琉璃只覺得胸口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卻見武則天目光明亮的看著自己,輕聲笑道,「琉璃,你發什麼呆,這可是聖上的恩典,你若有什麼謝恩的話,不如自己去跟聖上說。你原是救駕有功的,誰還會怪你不知禮數不成?」

這目光就像冰雪般令琉璃心頭一凜,剎那間已全然明白過來:此事只怕不是武則天的主意,只是她也不肯為了自己而令皇帝心頭不快罷了。想來皇帝興致勃勃說要抬舉她的人,她卻說此人已經有了心上人,一門心思是要出宮嫁人的,聽上去有些太掃興;又或者,她對自己願不願意當這才人沒有把握,更不肯冒險。因此,這掃興的話,必須由自己來說,反正自己是「救駕有功」的,皇帝總不好翻臉來怪自己。

想明白此節,她心頭一片冰冷,再不遲疑,轉身深深的行了一禮,「民女多謝陛下抬舉,只是民女不配入宮,無法奉旨,請陛下恕罪。」

武則天暗暗的鬆了口氣,這個琉璃,果然是鐵了心不願意進宮的。

想到早上那一幕,她心頭依然有些百味交集:當蔣司醫確定自己是喜脈時,聖上狂喜之下信誓旦旦「媚娘,你才配當我的皇后,這個孩子,我絕不會讓他再受他哥哥姊姊那般的委屈!」可轉頭當醫師回報鄧才人的病情時,他卻幾乎沒有斟酌就說要抬舉這庫狄琉璃,帝王的恩情,果然是雷霆雨露!只是這種情形下,自己怎麼能說出,『庫狄畫師與人已經私定終身,不願入宮』的話來?

更何況,不願進宮當宮女,和不願進宮當才人,本就是兩回事,庫狄琉璃的婚約只是口頭約定,此等榮華富貴就在眼前,誰知道她會不會改變主意?她也說過,除了自己再沒告訴別人的。聖上既然對她動了這種心思,自己替她回了,萬一她日後得知反咬自己一口又該如何是好?此事風險實在太大,而自己眼下卻是一步都不能行錯的!倒不如就裝個不知道,用話點她一點,她這般玲瓏剔透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抉擇,沒想到她竟是直接回了「無法奉旨」……

一眼瞥見高宗的臉色由驚訝迅速變成了微沉,武則天的臉上也露出了驚詫的表情,「琉璃,這卻是為何?」

琉璃低頭不語,剛才她幾乎脫口就想說「民女已有婚約」,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裴行儉,他的確說過想娶自己,說過他願意娶自己,可是說到底,那也不過是一句話,他如今前程正是大好,在這樣的情形下,自己又何必把他牽扯進來?

武則天見她不回答,心頭倒也明白了幾分,抬頭對高宗笑道,「想來女兒家面薄,有些事情原是不好稟報聖上的,這庫狄畫師歷來是個妥當的人,又是個忠心耿耿的,此事都怪臣妾太過魯莽了,請陛下還是莫要怪她才好。」

高宗漠然的看了琉璃一眼,這一生,在女人們面前,他聽到過太多次驚喜若狂的「多謝陛下」,卻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斬釘截鐵的「無法奉旨」,驚詫之餘,不由有些惱火,卻也有些好奇,只是此時若自己開口追問,未免也太輕率了些,只得隨意點了點頭,「她既然能忠心救主,想來也不敢無故抗旨,此等小事,昭儀自行處置就是。」他心緒不佳,話音自然格外的冷漠,說到「無故抗旨」四個字時,更是下意識的加重了語氣。

屋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氣氛得沉悶得令人心顫。卻聽門外一個清潤的聲音傳了進來,「陛下,臣有事啟奏。」

在這片怪異的沉寂中,裴行儉的聲音來得格外及時,高宗轉身掀簾便走了出去。琉璃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卻聽武則天低聲笑道,「琉璃,你心中可是怨我?」

琉璃心中一凜,忙誠懇的搖了搖頭,「琉璃哪敢這般不知好歹,這原是一場天大的富貴,昭儀是疼琉璃才沒幫琉璃回了的,只是琉璃的確不配入宮,不敢欺瞞陛下罷了。」

武則天仔細看著琉璃,只見她也眼巴巴的望著自己,神色中略有些緊張羞愧,不由輕輕的一笑,心道,原來還是個不懂事的,只怕在外面跟那人做了點什麼出來,便不敢進宮來侍奉聖上了,這樣也好,眼前這女子不比鄧依依,看著性子謹慎老實,卻總有種讓人看不透、抓不住、親近不了的古怪感覺,她若真起了那種心思,只怕就是個難纏的。

想到此處,她安慰的拍了拍琉璃,「你放寬心,陛下最是寬仁不過的,你原是進來給我當幾個月的畫師而已,有了婚約不能入宮,自然算不得欺君抗旨。」

琉璃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簾外,高宗坐回了臥榻,淡然吩咐,「守約你進來回話。」

裴行儉垂眸走了進來,「啟稟陛下,適才鄭芝華回報,三衛人數已經大致清點過,少了一千二百餘人。」

高宗驚得抬起頭來,「竟有如此之多?那萬年宮的人數可曾點過?」

裴行儉回道,「內宮卻還好些,如今點著大約是少了四百多人。據說麟游也有多處受了水災,司空已經著人去縣城。」

高宗默然無語,不由想起昨夜裡把阿勝他們驚醒的那銅鑼之聲,還有漆黑一片中那點在遠處燃燒的火光。侍衛與宮人算來人數差不太多,按說宮人還遠不及侍衛們機警,能多活了這麼多人下來,大半原因只怕要歸到那把火和那些刺耳的聲音上,聽說都是她的緣故……就聽裴行儉低聲道,「臣還有一件私事,斗膽求陛下賞個恩典。」

高宗一怔,「喔,你倒說說看。」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開了口,「臣於一年多前認識了畫師庫狄氏,與她有婚姻之約,聽聞她如今就在武昭儀身邊伺候,昨夜大水,不知她是否安然無恙,又依稀聽到有內侍提到她的名字,心中實在有些忐忑,臣……」

此言一出,不但高宗變了臉色,便是簾後的武則天也不敢置信的轉頭看著琉璃。琉璃的臉已經漲得通紅,怎麼也沒料到裴行儉竟會這樣不管不顧跟皇帝說了出來——他明明昨夜是看見我了啊!難道是聽說了什麼?也不對,適才他明明是去了外殿的,不可能聽見那番對話,可他這話,卻怎麼能接得這麼巧?皇帝適才便有些不快,會不會就此惱了起來?

高宗冷冷的看著裴行儉,心思轉了好幾轉,只見裴行儉眉宇間微有憂色,神色卻是一片坦然,恍若剛剛說的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不知為何胸口一陣發堵,卻笑了一笑,「昨夜守約如此焦急,原來還有這番緣故!」

琉璃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武則天眼神一凝,悄然走到簾邊往外看去,只見裴行儉已靜靜的欠身行了一禮,「臣無可自辯,請陛下責罰。」

高宗臉色更寒,正想再說幾句,突然聽見簾子後面傳來了武昭儀的一聲輕笑,高宗一愣,剛剛燃起的一點火氣頓時悉數熄滅,突然有些心虛起來——怎麼忘了媚娘還在裡面!她不會以為自己在跟臣子爭風吃醋吧?千萬莫要讓她誤會了才好。

想到此處,他念頭急轉,臉色卻舒緩了下來,「你一片忠心,朕自然知曉,適才也就是隨口一說,哪有責罰之意?說來這位庫狄畫師不但無恙,還立下了大功,昨夜若不是她警醒機智,如今會如何還難說得緊。也罷,如今水也退了些,朕在紫泉殿書房裡還放了些文書,你去看看,若還有可用的便都取回來,你對內宮路徑不熟,就讓阿勝和庫狄畫師帶你吧。」

裴行儉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了笑容,「臣,多謝陛下!」

簾子裡,武則天推了琉璃一把,「還不快去!」又捏了捏她的臉頰,「好你個鬼妮子,回頭我再跟你細細的算賬!」

琉璃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低聲道,「多謝昭儀!」

武則天笑而不語,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個沉靜挺拔的身姿,心裡暗道了一聲難怪,眼見琉璃腳步輕盈的走了出去,低頭想了一想,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琉璃走到簾外,向高宗默然行了一禮,不敢抬頭多看裴行儉一眼,垂眸轉身走了出去,王伏勝正在門外候著,見到琉璃,笑了一笑,「庫狄畫師。」又向琉璃背後看了一眼,笑道,「裴舍人,咱們這就去吧。」

背後傳來裴行儉溫和的聲音,「有勞王內侍了。」聲音裡似乎也帶著笑意,琉璃的臉頓時就燒了起來。

一夜的暴雨後,天氣竟是出奇的清朗,群山青翠如洗,天空更是藍得澄澈透亮,正是午初時分,陽光十分耀眼,好在萬年宮處處綠樹成蔭,走在被雨水洗得格外乾淨的青石路上,幾乎曬不到什麼太陽。只是琉璃走著走著,卻覺得自己就像被直接烤在四十度高溫天的大馬路上,額頭的汗水止不住的冒了出來——該死,他就走在自己身後!

來往的不少宦官宮女見了王伏勝與琉璃,都笑著行禮問好,看向琉璃的目光,竟比王伏勝還多些,琉璃越發有些不自在起來,王伏勝便笑道,「只怕如今人人都知道昨夜半山亭的那把火是庫狄畫師放的了,這萬年宮裡,昨夜能掙出一條命來的人,誰不感激畫師?」

琉璃笑了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響才道,「我也是一出來發現到處都是漆黑,一急之下才想起半山亭裡有我平日作畫的一些東西,這才去放起火來。」

王伏勝笑道,「那也要想得起來,若是小的,只怕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琉璃心裡有鬼,更不敢接這個話,王伏勝卻道,「說來小的還沒有謝過畫師,昨日真是好險,畫師若是晚來一點,只怕……」說著搖了搖頭。

琉璃忙道,「王內侍太客氣了,昨日便換做是你,你能不去喚人?」

王伏勝笑而不語,心裡思量:昨夜若是換做他,他自然會立刻去喚起聖上,但肯定不會記得叫人打起銅鑼來驚醒大家,更不會記得放一把火,好讓漫山遍野的人都能找到逃的方向,這庫狄畫師平日外面看著總有些拘謹疏離,內裡倒真是菩薩心腸……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回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對他微微一笑,笑容溫和悠遠,王伏勝一時只覺得覺得眼前的兩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

進了仁壽門,站在門內平地的外側往下一看,後宮的情形便一目瞭然,琉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山洪還沒有完全退去,渾濁的黃色洪水在山谷中奔流,水位離半山亭似乎已有很遠,但看上去依然讓人心驚,->小說下栽+wRshU。CoM<-真讓人難以想像昨夜水淹到半山亭處時,又該是怎樣可怕的一副場景——若是白天看清楚了水勢,自己說不定根本就不敢下去喚人了!

王伏勝與裴行儉似乎也各懷心思,默默的站了片刻,三人才一起往山下的紫泉殿走去,走下半山亭時,只見紫泉殿、回澗閣等處果然都已退了水,不少宮女宦官正在進進出出的收拾房屋、物件。三人剛剛走進紫泉殿的門,就看見有人抬著一個用布簾裹著長條形的物件走了過來,晃悠悠的從三人身邊經過,琉璃腳下不由頓了一頓,心裡一陣翻騰。只聽身後響起了裴行儉溫和的聲音,「這裡還沒有收拾乾淨,你就在外面等著好了。」

琉璃搖了搖頭,依然跟在王伏勝身後進了內殿,眼前東倒西歪的傢俱,頭上濕淋淋的布簾,以及腳下厚厚的泥沙,無不提示著剛剛退去的那場大水。東邊的書房自然早已被水泡得不成樣子,書籍、文書就算鎖在櫃子裡沒被沖走的,也幾乎已經辨不出原來的字跡。此事原在意料之中,王伏勝和裴行儉東翻西揀,挑了些還勉強認得字跡的帛書裝在一個木盒裡。王伏勝便笑道,「小的還要去寢宮看一看,這裡實在太亂,不如庫狄畫師先帶著裴舍人到長廊那裡等我一等?」

第65章 不管不顧 無怨無悔

萬年宮北坡的環山長廊,是後宮裡最陰涼的去處,長廊背靠山崖,面臨山谷,就著山勢蜿蜒曲折,倚欄而坐時清風拂面,不但琉璃平日愛來此坐坐,也是宮女宦官們閒暇時最愛來的地方。

此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分,往日里長廊上三五成群的人影卻蹤影不見,靜得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山風吹過時帶起的聲音。琉璃站在一根朱紅色柱子邊上,那柱上繪的盤龍十分傳神,鱗片都似乎微微凸起,她細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撫摸著柱子上的圖案,臉色平靜,耳朵卻有些發紅。

裴行儉站在離她不到兩步的地方,看著她不語,半響才低聲道,「琉璃,今日讓你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是我的不是。以後不會了。」

琉璃下意識的想說一句「無妨」,突然覺得不對,他和皇帝說出婚約的事情,無論如何也算不上「這麼大的驚嚇」,他的意思是……她不由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裴行儉的微笑明亮清澈得就如他背後的天空,「我自然知道。」

琉璃心頭越發驚疑不定,「你到底知道什麼?」

裴行儉看著她迷惑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我自然是什麼都知道。」頓了頓又道,「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沒有提到我。」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他什麼都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聖上要納她入宮,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同意,他只是沒有想到自己沒有說出和他的婚約,所以他就自己去跟皇帝說了?他挑了那個時間,來回那些話,提那個要求,難道根本就是早已算好了的?他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太糊塗?他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難道不知道這樣很可能會激怒皇帝?還是說,他不惜激怒皇帝,也要說出……

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湧,琉璃轉過頭去,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壓下那點情緒,低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難道真是能掐會算?」他明明是奉命去了前殿,怎麼能知道寢宮裡發生了什麼?便是門口的宦官也不會容他在外面聽壁角啊!難道他真像傳說中那樣掐指一算,什麼都知道了?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片刻後才無奈的搖頭,「這是什麼話?知道這些還需要能掐會算麼?只要會察言觀色便足矣。」昨日夜裡他聽到了內侍們議論,有個庫狄畫師如何救了大家的性命,當時驚喜之餘,就有些擔憂了,今日再看見聖上看她進去時的眼神,還有什麼不明白?何況聖上還說了一句「說到救駕之功,朕差點忘了」!待他算好了時間,想好了該回的話的再過去時,聖上的臉色,看見自己的眼神,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他了:她果然回絕了那份恩賞,卻沒有把自己說出來!

琉璃低頭想了一遍,倒也隱約明白了幾分,忍不住歎了口氣,「你既然會察言觀色,難道沒看出聖上差點惱了麼?還那樣不管不顧的直說出來,若不是昭儀在,今日還說不定會如何。」

裴行儉輕聲的笑了起來,「琉璃,你總是小看我。」

琉璃一怔,裴行儉目光平靜的看著她,「既然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你都不懼,我又懼怕什麼?難不成你一直只想著要自己擔著此事?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琉璃只覺得無話可說,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是覺得,或許還不必說,其實昭儀已經替我求了情,你也不必這麼急著說出來的。」

裴行儉輕輕的搖了搖頭,他本該早些說出來的,他本該更相信她,結果到底還是遲疑了片刻。至於到了後來那份上,他怎麼可能還不說?他今日說了,聖上就算一時有些惱,卻不會真的如何,但他若是不說,這宮裡卻有太多急著取悅聖上的人,她再聰慧謹慎,又怎麼能抵擋得住那麼多算計?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見琉璃神色有些沉重,他索性笑了起來,「我自然是有些急的,你這樣不肯說出我來,難道是我很見不得人?」

琉璃看著他輕鬆的笑容,心裡突然覺得有些發苦,「你怎麼會見不得人?是我怕說出來,人人都道我是失心瘋了。」她一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的胡女,居然要嫁他這個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後,莫說別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瘋——也許更瘋的是眼前這個總是笑微微的傢伙?

裴行儉沉吟片刻,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也是,居然敢嫁大名鼎鼎的天煞孤星,可不是失心瘋了!」

琉璃愣了愣,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行儉看著她的笑臉,臉上也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琉璃臉上不由一紅,扭過了頭去。半響轉起頭來,卻見他依然凝視著自己,那目光裡的內容絕不可能再看錯,絕不是她以前疑心的憐憫同情,她只覺得心底最深的地方顫了一顫,只是一直盤亙在心頭的那個疑問又一次冒了出來,忍了一忍,終於還是開了口,「裴君,其實琉璃無德無才,身無長物……」

裴行儉明顯怔了一下,「你還叫我裴君?」

琉璃咬了咬牙,「守約……」可是這話,卻怎麼也不能直接問出口。

裴行儉顯然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垂下眼簾,半響才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真誠,「我也不知為何,你容我回去仔細思量一番可好?」

琉璃看著他眼裡藏著的那點促狹,牙根都有些發癢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裴行儉繃不住也笑了,「琉璃,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你,你怎麼會獨獨信了我?你怎麼不怕我會騙了你?」

琉璃老老實實的道,「因為你是裴守約。」

裴行儉本來想笑,但看見琉璃一雙清澈的眼睛裡全是認真,心裡不由變得一片柔軟,只是突然間想起一事,臉色慢慢的有些沉凝起來,半響歎了口氣,輕聲道,「琉璃,我並非你想的那般好,有時我其實在想,或許這叫乘人之危。原本我是想著待有機會外放了再說,如今看來說不定是不成了,若是留在京城,有些事情……」他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琉璃驚異的看著他,到底是什麼事情,竟然能讓他為難到說不出口?難道他其實已經有了好些私生子?還是說……

裴行儉沉默片刻,深深的歎了口氣,低頭看著琉璃,「總而言之,我和族人之間頗多牽扯。說起來,我倒寧可自己真是天煞孤星,也好過這些紛擾,只是我也不知道,若是將你拖進來,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或許那時你會怨我,會後悔。只是……我不會讓這些煩擾你太久。」

琉璃只覺得鬆了口氣,比起她的那些天馬行空、荒誕可怖的念頭來,他和族人之間的牽扯算得了什麼?既然是族人,便不是天天要面對的,再煩擾難道還會比她最早在庫狄家熬得那三年更可怕,比這宮裡的勾心鬥角更複雜?看著裴行儉眼裡那深深的擔憂,她微笑起來,「你今日在聖上面前說了這番話,若是聖上就此惱了你,遠了你,日後可會怨恨可會後悔?」

裴行儉搖了搖頭。他怎麼會後悔?他只後悔自己沒有更相信她,早些說出來,也好讓她少受那點驚嚇煎熬。自己一直自負看人不會出錯,卻終於還是沒敢信她到底,畢竟以這樣的功績入宮,想來還會有不低的分位,天下會有幾個女子還會記得有那麼一個含糊的口頭約定?而自己,又能給她什麼?

琉璃微微低下了頭,語氣輕柔,卻有種斬釘截鐵的乾脆,「我也不會後悔。」

裴行儉看著琉璃,只覺得胸口漲得滿滿的,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靜默良久,裴行儉突然道,「琉璃,今年冬天,你父親的官身應當已經定下了,不知那時你能不能出宮?」

琉璃這一驚非同小可,瞪大了眼睛看著裴行儉——他還說不是能掐會算?那他怎麼能知道自己昨天向武昭儀求了這個情?

裴行儉看見她的訝色,卻只是一笑,「不過是流外官吏,算不得什麼大事,此次我隨駕過來之前,拜見過尊親一次,他也是極願意的。」

琉璃驚愕之下,漸漸回過味來,忍不住笑了起來,見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才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昨日昭儀問我想求個什麼賞賜,我就求她給我父親謀一個流外官身。」沒想到,裴行儉竟是早就開始下手了!難道他不應該是清如水明如鏡絕不走這種後門麼?

裴行儉不由也啞然失笑,半響又搖了搖頭,「這樣的小事,我自然能設法做到,何必求到武昭儀那邊去?」

琉璃有些心虛,她其實……壓根就沒有想到他也會去做,她已經習慣了凡事都自己去謀算,去爭取,習慣了絕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沒想到自己謀劃了兩個多月,冒了這樣一場風險爭取來的恩典,眼前這傢伙居然不聲不響早就算計好了。她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山下那被燒的黑乎乎的半山亭,原來自己還真是白忙乎了一場!其實,她之前根本就沒把握能立下救駕之功,點那把火,想的是能多救些人,能給皇帝和武則天引個路,反正她所求也不算太多,可看昨夜的那番情形,如果沒有她,真還能有別人去喚起武則天和高宗……算了,不想了,這事情太過深奧複雜,不是她一時能想得明白的。

她收攏心思,卻見裴行儉正看著自己,只得趕緊笑了笑,笑容裡多少有些討好,「出宮之事,自然要聽昭儀的,但我想著,明年總該能出來了。」

裴行儉眼睛一亮,「琉璃,我們明年就成親好不好?」

明年?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心裡不由一沉。

第66章 隱憂後患 旁敲側擊

裴行儉看著琉璃突然微微變了臉色,心下不由有些詫異,忍不住問,「怎麼?你可想起什麼了?」

琉璃怔了一下,心思電轉,苦笑一聲,「我突然想起,我畫了兩個月的《萬年宮圖》昨天放火時忘記拿出來了。」

裴行儉鬆了口氣,微笑道,「你若沒有忘記,那倒是奇了。」

琉璃也暗自鬆了口氣,垂眸笑了笑,她想起的事情自然不是那《萬年宮圖》,從落筆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會燒了它,不然正如裴行儉說的,她在那種情形下還記得把畫收起來,也未免太過奇怪。

其實她想起的是,自己若沒有記錯,應該就是明年,裴行儉便會被高宗一竿子貶到西域去,成為武則天通向皇后寶座道路上的第一筒官員炮灰……那麼如今,她應該怎麼做?

一時間,各種念頭紛紛湧上心間,琉璃怔了半日,抬頭看見裴行儉還在看著自己,目光裡帶著期待,這才想起他問的那個問題,臉頰開始有些發燒,剛才自己光顧著胡思亂想,都沒想起,活了兩輩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婚……是的,她曾經害怕過,怕自己不配站在他的身邊,怕他命中注定的妻子會是別人,她甚至不敢太多的去想這件事情,可是此刻,他就站在自己眼前,目光裡的溫暖,幾乎可以抵消掉這個陌生時空裡那無處不在的寒意。就算是一個賭局,她也願意押上這一把!

看著裴行儉,琉璃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裴行儉的眼睛越來越亮,慢慢的笑了起來,他平日的笑容總是溫和裡帶著點清遠,但這一刻的笑容卻明亮得讓琉璃瞇了瞇眼睛。她低下頭,想藏住嘴角那份笑意,突然又覺得這樣更傻,索性抬起頭向他微笑起來。

相對無言中,似有一種暖暖的氣流在兩人之間迴盪,裴行儉走近了一小步,低頭凝視著琉璃,琉璃看著他的眼睛,看著山風吹動著他的頭髮與衣角,突然間只覺得很想伸手幫他把頭髮攏好,把衣角撫平,這念頭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敢再看他,轉頭向山下看去。

她沒有看見,裴行儉的手已經握成拳頭,背到了身後,只聽見他低聲的叫了句「琉璃」。

「嗯?」

「無事,就是,想叫你一聲。」

琉璃低頭微笑,一時什麼話都不想再說,眼前的青山藍天,都美好得令人沉醉,就連山腳下的洪水,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怖。只是眼睛無意中一掃,山下的青石路上,那個遠遠走過來的人,似乎是王伏勝。

這身影讓她突然清醒了過來,迅速想了一遍,還是開口道,「你剛才說到出宮,其實我入宮沒多久就曾跟昭儀說過,我身有婚約,日後是想出宮的。昭儀當時便應了,日後會設法幫我完成心願。這些日子以來,昭儀其實一直很照看我,今日的事,便多虧了她,若是日後出了宮,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昭儀的恩情。」

裴行儉看著她,神情變得有些困惑,「你入宮之時,就和武昭儀說過你日後想出宮?你昨夜求她給你父親一個流外官身,她都答應了?」

琉璃點了點頭,如果現在讓裴行儉知道,武則天對自己很好,讓他知道武則天贊成他們的婚事,日後是他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去反對武則天封後?

裴行儉的眉頭漸漸的鎖了起來,認真的盯著琉璃,「那今日早間,聖上是否跟武昭儀說過,想讓你入宮?」

琉璃下意識的點了點頭,突然醒悟過來有些不對,「昭儀也不知我願不願意,所以才沒有提。」

裴行儉目光轉向遠處,默然無語,臉上的神色卻越來越肅然,琉璃一顆心頓時悠上了半空,忙道,「昭儀對人一直很好,就是有時會前思後想得多些,剛才若不是她,聖上說不定還會生氣……」

裴行儉的視線落回到琉璃臉上,神色變得柔和起來,半響歎了口氣,「琉璃,或許是我多慮,只是,人心莫測,你一定要當心些,不要太信了別人。須知,世人原是大奸似忠,大惡似善,有些人看似毫無私心,其實不過因為他所謀更多。」

琉璃怔怔的看著裴行儉,突然明白自己大概是弄巧成拙了,心裡不由十分懊惱:自己說話怎麼就沒有再多斟酌些!裴行儉,他沒事這麼見微知著做什麼?不,或許自己一開始就想岔了,以他看人的眼光,怎麼可能會相信武則天會是善良無害的一個人?看來這事情,還得從別的地方入手,只是,眼下又該如何跟他說?

「裴舍人,庫狄畫師,勞你們久候了!」王伏勝笑嘻嘻的聲音從長廊下傳了上來。琉璃暗自出了一口氣,裴行儉已笑道,「王內侍,是裴某勞煩你了才是。」

琉璃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只見裴行儉已神色平靜的伸手拿起裝帛書的木盒,對上自己的目光,眼睛亮亮的笑了起來。

三人碰了頭,還是琉璃和王伏勝在前面引路,王伏勝依然是談笑自若,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琉璃也盡量自如的搭著話,倒是裴行儉更沉默了一些,琉璃乘轉彎時悄悄的回頭,看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裡不由歎了口氣。

到了寢殿外面,王伏勝進去回報,琉璃停住了腳步,轉頭看了一眼裴行儉,裴行儉也正在看著她,嘴角含著微笑。下一刻,高宗的聲音傳了出來,「守約,你進來吧。」

裴行儉向琉璃輕輕的點了點頭,大步走了進去。琉璃轉身走向後面,他的聲音從背後的屋子裡傳了出來,漸漸的模糊,待她轉過屋角,便再也聽不清楚。琉璃低下頭,微笑不可抑制的綻放在嘴角。

剛剛走了幾步,迎面而來的一個小宮女看見琉璃,快步走了過來,「庫狄畫師,昭儀適才吩咐,你若無事便先去暖閣一趟。」

武則天?琉璃頓時打起了全副的精神,笑道,「自然無事,我這就過去。」

丹霄殿的暖閣並不算太大,昨日武夫人和琉璃幾個還在這屋子裡換了衣裳,不過此刻房間已重新佈置了一翻,看上去卻有幾分像縮小版的丹霄殿寢宮,用一架八扇的屏風隔成了內外兩間,裡面看得見是一張六尺寬的檀香床,外面也是案幾坐席等物,武則天便坐在案幾後面,眼前居然堆著兩疊文書。看見琉璃進來,便笑著招手,「快過來坐。」

坐?琉璃愣了一下,這外間裡唯一的坐席就是武則天坐著的那張,武則天已笑著拍了拍身邊,「你不坐近些,這賬可怎麼算?」

琉璃不敢遲疑,快步走了過去,苦著臉叫了聲,「昭儀。」老老實實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誠誠懇懇的道,「今日之事,多謝昭儀體諒,琉璃不是存心想瞞著昭儀,昨日原就想說的,聖上恰好進來了,這才沒說出來。」

武則天想了想,笑道,「也罷,算你說的有理。只是當初你和我提起有婚約時,怎麼一點風兒也沒露?」

琉璃歎了口氣,「那時琉璃自己都覺得此事十分渺茫,不過是存個念想在心裡罷了,只怕說出來,倒真成了個笑話兒。」

武則天微笑裡已經帶上了幾分促狹,「我倒想聽聽這個笑話兒是怎麼來的。」

琉璃臉上忍不住有些發燒,卻也知道這一關是必須要過的,斟酌了一下只能道,「琉璃原先在西市做畫師,曾經,曾經幫他做過一副六扇的夾纈屏風,說是給他恩師壽誕的禮物。因那畫與一般的不同,便商議了幾次。後來琉璃給夫人做那插屏,又求他來寫過一回字,一來二往的就有些熟了,後來才……只是,琉璃也知道此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因此從來也沒有對人說過。」

武則天看著琉璃笑道,「那為何如今又敢說了呢?」

琉璃對著這張隨意的笑臉,心裡不敢有一絲懈怠,垂頭道,「琉璃原先不敢說,是因為和他的身份天差地遠,說出來徒惹笑談,可如今,昭儀對琉璃這般照顧,昨日又應了賜家父一個出身,琉璃便想斗膽……斗膽請昭儀成全。」

武則天輕輕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個昭儀,有什麼成全不成全?如今看來,那裴守約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只是既然如此,當初你為何不去他那裡?以他裴氏子弟、天子近臣的身份,便是魏國夫人,也不好如何。」

琉璃沉默片刻,低聲道,「琉璃身份卑微,能得君子垂青,已是莫大的福分。當時琉璃一身的麻煩官司,險些便連累了舅父一家,他又是蹉跎了十年才有這番際遇,琉璃怎能因為自己拖累了他的前程?其實,若不是昭儀與聖上如此情深意重,琉璃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此事的。昭儀的恩寵,便是對琉璃最大的成全。」

武則天靜靜的看著琉璃,似是沒想到她會坦然說出這番話來,半響突然笑了起來,「你倒是有心的。你可知道,聖上適才已經說了,要把你賜給裴守約?」

第67章 有意效忠 無心插柳

皇帝要把自己賜給裴行儉?琉璃不由驚得抬起了頭,張嘴剛想說什麼,不知為何耳邊似乎又響起了裴行儉那聲輕笑,「琉璃,你總是小看我」,這淡然的聲音讓她剛剛急跳起來的心突然變得篤定起來,低頭輕輕的歎了口氣,「只怕是,他又要惹聖上不快了。」

武則天微微吃驚的挑起了眉頭,眼前的琉璃神情沉靜,眉宇間雖有擔憂,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慮,心裡轉了幾個念頭,終於化成了一聲笑歎,「裴守約竟是如此待你!倒不枉你一心一意為他謀算。說起來,兩架屏風,一段姻緣,正是佳話,聖上最是寬厚的,定然不會如何。只是這樣一來,此事聖上卻是不好過問了,不知你如今又作何打算?」

琉璃胸口一緊,索性抬起了頭,「若非昭儀,琉璃只怕已為奴婢,連做妾都不可得,哪裡還談得上什麼姻緣?琉璃雖然膽小愚笨,卻也知曉輕重,如今自然是要繼續侍奉昭儀與夫人,待昭儀安枕無憂、無須琉璃追隨左右了,或是昭儀覺得琉璃在宮外更能得用些之時,再想那日後也不遲。」

她神情坦然的看著武則天,心裡卻有些緊張:她這兩個月若看得不錯,如今的武則天,在後宮中已是安枕無憂。且不必說高宗在小公主死後再也不曾踏足皇后的立政殿一步,讓後宮之人徹底看清了風向。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裡,已經有了實實在在的權柄和人脈。此次來萬年宮,皇帝在嬪妃裡只帶了她和鄧依依,但殿內省、六尚局等後宮官署卻是帶了全套的,兩個多月的時間裡,武則天在打理萬年宮後宮的諸般事務中,已將這些管理著後宮衣食住行的女官內侍們逐漸掌握在手裡。那位遠在三百里外的王皇后,實際上已是一無所有,至少在後宮裡,大概是再也翻不出浪來。

聰敏如武則天,應當知道,目前她最缺的,已不再是後宮的幫手,而是外朝的助力——譬如裴行儉。

武則天看著琉璃清澈的眼睛,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什麼恩情不恩情的,便是以前母親曾助過你,昨夜的事情也足足抵得過了,說來你今年已是十六,年紀也不算小,倒是不好再耽誤久了,你且放寬心,此次待咱們回了長安,我必為你打算一番,你昨夜那樣一番功勞,雖然不能抬舉你入宮,總要多給你些體面。」

琉璃心裡一鬆,忙感激的欠身行禮,「琉璃多謝昭儀成全。」又歎了口氣,「昭儀再莫提昨夜,昨夜琉璃做的事情哪裡抵得過昭儀的恩情?莫說便是沒有琉璃,聖上與昭儀也定然能無恙;都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是沒有昭儀,琉璃下場又能比做魚蝦好得了多少?」

武則天的笑容果然更親切了些,輕輕拍了拍琉璃的手,「你就是恭謹太過了些,我心中自是有數。」說著又指了指面前那堆文書,「你還未用過午飯吧,夫人那邊應該給你留了,本想跟你多說幾句,只是……這些卻也不知要看到幾時了。」

琉璃隨著她的示意往案幾上看了一眼:桌上放的是兩疊絹黃紙,離得最近的一份第一行寫著「司空上柱國英國公臣績」「太尉揚州都督監修國史上柱國公臣無忌」之類的字樣,卻不知到底是什麼。

武則天看見她的神情,笑道,「你自然是不認得的,這是些敕書和奏章,因聖上身子有些不爽,看多了便頭疼,原想讓裴守約念,一則慢了些,二則如今萬年宮外朝人手不足,他也是忙的,因此就推給我這閒人了,我正摸不著一個頭緒。」

琉璃笑道,「昭儀過謙,琉璃就不打擾昭儀了。」那兩疊公文放得齊齊整整,用薄簽分門別類,有的已夾著紙條批注,哪裡是抓不著頭緒的樣子?原來武則天的政治才華,這麼早就已經開始顯露……

她站了起來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走到武夫人的屋子時,門口的小宮女才通傳了一聲,武夫人便幾乎跳了起來,眼睛亮亮的上下打量著琉璃,琉璃心裡默了一默,只能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

武夫人眼珠轉了轉,笑道,「你們都下去吧,翠墨,你叫人去把琉璃的食盒拿過來。」眾人還未出門,她一把便抓住了琉璃的手,「媚娘說的可都是真的?你和那裴守約……」

琉璃索性坦然點了點頭。

武夫人又是搖頭又是歎氣,「怪道你會找他寫屏風,怪道他竟然就寫了,我怎生就沒想到!只是,他那樣的命格,你難道就不忌諱?你的父母親也願意?」

琉璃想了想,依然點頭。裴行儉說過,他已經拜訪過庫狄延忠,那傢伙做起事情來定然是滴水不漏的,想來自己的那個便宜父親有了當官的指望,絕不會介意自己嫁的到底是天煞孤星還是殺破狼君。

武夫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覺得眼前之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比起自己先前疑心的陛下想召琉璃入宮,似乎又更好些,想了半天只能道,「你可想過要再占卜一回?說來我在太史局倒還認識兩個卜者。」

琉璃點頭笑道,「若有需要時,一定來麻煩夫人。」——假如武夫人認識的是李淳風,她不會介意搞搞封建迷信活動的。

武夫人滿意的笑了起來,一時有小宮女拎了個食盒過來,放在一邊的小案几上,武夫人就笑道,「特意給你留的,如今你也沒有房間,就在這裡吃就是了。」

琉璃只得再三謝過,過去打開一看,是一碟炙羊肉和一碗水花冷淘,安安靜靜的幾口吃了個半飽,放下碗筷時,卻見武夫人依然在興致盎然的打量著自己,額角一滴冷汗不由慢慢流了下來。

……

丹霄殿的寢宮裡,裴行儉也剛剛吃完冷淘,站起來欠身行禮,「多謝聖上。」

高宗剛剛聽完御史大夫崔義玄回稟朝中的一些事務,正半閉眼睛沉吟不語,聽見裴行儉的聲音,睜眼向崔義玄擺了擺手,「朕再想想,崔卿辛苦了。」

崔義玄忙告退而去,高宗以手支頜,轉頭對裴行儉笑道,「聽說你從昨夜忙到此刻,飯食都未用一口,若是朕不讓人給你留上一份,難不成還要繼續餓下去?」

裴行儉想了一想,也笑了起來,「臣還真是忘了。」

高宗呵呵一笑,「適才若不是武昭儀提起,朕也忘了,你和鄭將軍、薛將軍、崔大夫幾個都是一夜辛苦的。」

裴行儉心裡一動,微笑著回道,「都是臣子本分,不敢言辛苦。」

高宗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朕倒依稀記得當初那架春江花月夜的插屏,似乎就是這庫狄畫師所畫?」

裴行儉點頭,「正是。」

高宗笑了笑,歎道,「你們既然當初就有情,為何耽誤到現在?也罷,不如朕就將她賜給你,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話。」

裴行儉怔了怔,鄭重行了一禮,「多謝陛下成全,只是此事臣還未來得及稟告聖上,這庫狄氏,臣原便是欲娶她為妻,故此才耽誤了下來。」

高宗吃了一驚,支起了半個身子,「守約此言當真?」

裴行儉正色點頭,「不敢欺瞞陛下。」

高宗怔了半響,搖頭笑了起來,「守約,此事卻有些匪夷所思了,你就不怕招來物議?你如今身份不同,那庫狄氏雖然美貌聰穎,到底身世差些,便是兩情相悅,納回家便是,你如今已是六品,倒也置得起媵妾,為何定要娶她?莫非這是庫狄氏所求?」

裴行儉淡然一笑,「臣身世畸零,原是被議論慣了的。庫狄氏是在臣最落魄時所識,於我助力甚多,非但有情,亦有恩有義,更是臣的知己。臣不忍為避物議,便置她於委屈之地。說來此事庫狄氏並未提過,然則人生不滿百年,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若所攜之人,並非真心所悅之人,又有何趣?」

高宗慢慢的坐了起來,低頭咀嚼著裴行儉的話,緩緩點頭,「守約,你所言甚是,人生不滿百年,若是連攜手鍾情的女子都須得委曲求全,著實無趣得緊!」

裴行儉一怔,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高宗卻是不覺,越想越是感歎,揚聲道,「阿勝,扶我去西暖閣!」

王伏勝忙走了過來,高宗心神不屬,也未與裴行儉再說一句,扶著王伏勝便往後去了。裴行儉站在那裡,半響長出一口氣,搖頭苦笑起來。

西暖閣裡,武則天剛剛看完一份奏章,提筆寫下兩行摘要,吹乾後夾在了奏章裡,突然聽見門口宮女揚聲到,「聖上到」,不由也吃了一驚,忙站了起來,還未迎出門去,高宗已走了進來,臉上的神色與平日頗有些不同。

武則天心中微動,笑著迎了幾步,「陛下怎麼過來了?這些文書臣妾才看了一半。」

高宗看著武則天,柔聲道,「媚娘,辛苦你了。」

武則天越發有些驚訝,不動聲色的看了王伏勝一眼,卻見他滿臉微笑,向自己輕輕點了點頭,心裡這才踏實了,上前扶住了高宗的手,「陛下怎麼突然這般見外?能為陛下分憂,是臣妾的福分。」

高宗輕輕攬住她的肩頭,「媚娘,這些年來,也就你能為我分些憂。」

武則天輕輕的搖頭,「若是沒有陛下,臣妾此生早已風中飄絮。便是做再多,也報答不了陛下的恩情。」

高宗沉默片刻,低聲道,「你放心。」片刻後突然笑了起來,「媚娘,你剛有了身子,原是不該操勞的,不過這些日子只怕還歇息不了,朕還有件事情讓你做。」

「你也看了褚相剛上的那份奏折,建言撥款重新刊發《女則》,朕思量著,既然如此,不如讓你再續寫幾篇,一道刊行天下!」

武則天不敢置信的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高宗,《女則》十卷是長孫皇后所寫,評點歷代后妃,暢述為後之德,續寫《女則》,刊行天下,他的意思是……

高宗看著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

第68章 暗聞私語 明送冷淘

中伏這一日的午後,萬年宮突然下起了雨。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後一刻雨點便辟里啪啦的亂砸下來。琉璃和阿凌緊趕慢趕逃到長廊中,衣服還是濕了一半。因萬年宮著實涼爽,琉璃穿的是一件八成新的緗色窄袖綾襦,雖濕了些,看起來還不狼狽。阿凌身上卻是穿著宮中剛發下的玉色紗衫,被雨水一打,緊緊的貼在了身上。她低頭一看,忍不住跺著腳罵道,「這賊天氣!」琉璃看著手裡被打濕了大半的紙簿,不由也苦笑起來。

萬年宮的那場大水如今已過去了一個多月,被水淹過的宮殿樓閣都已收拾過一遍,若從外面看,除了山谷中被泡了兩天的幾處院落,大多數地方並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不過,武昭儀並未搬回紫泉殿,而是住進了丹霄殿側後方的御容殿裡——位置相當於太極宮裡皇后所住的立政殿,而用度禮儀,亦漸同皇后。

琉璃並不知道這消息傳回長安,會引起怎樣的震動,然而在萬年宮裡,一切似乎都顯得順理成章,只是在武則天的御容殿外,每日等候召見的女官內侍越發的多了,武則天也越發的忙了起來,又要主持後宮事務,又奉旨修撰《女訓》。入伏之後,暑濕加重,高宗的頭風發作過兩回,每當此時,武則天還要幫他翻看奏章、處理敕書。琉璃陪著武夫人去看她時,她常常是連閒話都沒時間說幾句,好在氣色卻愈顯鮮潤。

\文\武夫人則搬到了御容殿西面的排雲殿裡,遙遙對著聚杜水而成的西海,比別處又分外涼爽幾分。琉璃自然也隨武夫人搬到了山上,就住在御容殿的最靠外側的西樓裡。

\人\琉璃如今也是極忙的,一場大水之後,武則天的衣物都要重新制過,這一次,她選的服色文飾一反從前的淡雅低調,變得莊重華麗。尚衣局的繡工們固然日夜開工,琉璃也幾無休憩之時。

\書\只是今日乃是中伏,按唐律,三伏的首日也是法定節假日,官員固然不用處理公務,後宮六尚局等處也能歇假一日。琉璃這才得了閒,出來四處逛了一番。她的《萬年宮圖》早已付之一炬,武夫人見過那圖樣,生生的歎了半日可惜,琉璃自己也暗自下了決心,這次要重新好好的畫一幅出來,若能流傳後世,也好讓人知曉群山之中,曾有這樣一座人間仙境般的宮殿。可惜好容易抽出時間來勾畫草圖,便又挨了這場雨,她心裡忍不住嘀咕:難不成這《萬年宮圖》是屬龍的?跟雨水也太有緣了些!

\屋\待到長廊中站定,琉璃隨意望了一眼,心頭倒是定了幾分,入伏之後,這宮中上下人等都講究午休,此刻只怕都在睡覺,長廊裡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原本她選這個時辰出來就是愛這份清靜——如今後宮裡人人都認識她,個個見面都必要跟她見禮問安,她平日出來連路都走不快,哪裡還能靜下心來畫畫?此刻偌大的長廊裡也只有她們兩隻半濕的落湯雞,倒是省的丟人現眼了。

雨勢越發的大了,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這長廊本就不深,一陣風迎面吹來,雨絲隨之打在了琉璃和阿凌的身上。兩人無法,只能沿著長廊裡側往西走,指望著能找個避風的地方,好容易才找到一處突出的岩石下面,這才略好了些。

夏日的雨來得快停得也快,不過一盞茶功夫,雨點已經變得淅淅瀝瀝,琉璃回過頭去正想與阿凌說話,卻見阿凌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側耳聽著什麼。

琉璃好奇心起,也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兩步,豎著耳朵一聽,果然長廊上面的亭子裡似有人聲傳來,聽得出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琉璃心裡吃了一驚,若是隱私之事,聽到耳朵裡豈不是自找麻煩?忙拉了阿凌要走,阿凌擺手不迭,又湊到琉璃耳邊道,「是阿勝和鄧才人。」

王伏勝和鄧依依?琉璃不由愣了愣,卻聽頭上傳來那女子的聲音略高了些,「這些話再莫拿來哄我!我這身子已是毀了,永世都無出頭之日!還有什麼日後不日後?」正是鄧依依的聲音。琉璃這才記起,這鄧依依上次雨夜受寒,病得甚重,似乎一直也沒有調養得大好,如今倒是住進了北坡高處的一處樓閣裡,似乎就是在此附近。若不是突然聽見她的聲音,琉璃都快忘記萬年宮裡還有這號人物了。

男子似乎又勸說了幾句,雨聲漸歇,他們的聲音倒是聽得更清楚了。鄧依依冷笑道,「阿勝,你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境?我如今別無所求,只求看到那王氏下場比我更慘!」

男子的聲音也大了些,「六娘,你自小便最是好強,可此事多想又有何益?蔣司醫那般本事,連昭儀都調養得大好了,你又何必灰心?」琉璃這時也辨別出來,說話的果然是王伏勝。

兩人又說了幾句,說的倒也不過是如何調養身子,又如何奉承聖上的話。半響就聽鄧依依歎道,「阿勝,多虧你還照看著我,不然只怕我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過問。」

王伏勝道,「聖上也是惦念著你的,不然怎麼會想起給你送這碧玉竹枕?昭儀不也常給你送參茸過來?你好好保養,再莫多想了。」

鄧依依冷笑道,「這話說來,你自己只怕也是不信的吧?」

王伏勝沉默半響,似乎歎了口氣,「雨也停了,只怕聖上起來會找我辦差,我先回了,你記得好好吃藥才是。」鄧依依言語含糊的低聲說了兩句,隨即人聲漸遠,再無動靜。

琉璃心裡琢磨,這兩人莫不是從小在宮裡就認識的?聽著交情不像一年兩年了,面上倒是從來沒有露過。回頭就看見阿凌眼睛閃閃發亮,忙拉著她走出老遠,才低聲道,「今日之事,還是莫要告訴別人的好。」

阿凌輕聲笑道,「奴婢自然不會說,阿勝平日就是極照顧人的,這要說出去,他的前程豈不是完了?」

琉璃奇道,「聽那話頭,他和鄧才人似乎是舊識,說的卻也沒有甚麼,這事情難道在宮裡也犯忌諱?」

阿凌點頭道,「自然是,鄧依依若只是女官也就是罷了,如今已是才人,卻和聖上身邊的宦官有私下的交情,就算並沒什麼,也是犯忌諱的。這鄧才人以前雖然性子尖刻了些,如今也是可憐的,奴婢又何必做這雪上加霜的事情?」

琉璃頓時想起鄧依依剛被擢為寶林的那日,打扮得何等華麗,容色又是何等光艷,也不過半年多光景,就成了這般模樣,心頭忍不住也有些感慨:在武則天身邊打高宗的主意,果然是找死的最佳途徑。

一時風停雨住,天邊的烏雲還未完全散去,一輪白日又出現在空中,陽光直射下來,比雨前似乎更烈了三分,琉璃和阿凌身上的衣裳倒是片刻就幹得差不多了,但雨痕猶在,兩人只得重新回排雲殿換了一身衣裳。琉璃坐下來喝了一杯從殿外醴泉裡打來的清甜泉水,還沒想好要不要再出去,有小宮女嘻嘻哈哈的跑了過來,「大娘,大娘,昭儀喚你過去呢!」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這時辰武則天怎麼會突然想起叫自己過去?只是看這小宮女笑得甚歡,心裡倒也不甚著慌,站起來便跟著過去了。

萬年宮山頂幾處宮殿之間都有長廊相連,從排雲殿東門出去,穿過一道長廊便到了御容殿院門口,一路進到了東殿裡,只見武則天和往日一般,正跪坐在案幾前面,提筆寫著什麼,看見琉璃進來才放下筆,站起來笑道,「大熱的伏日,聽說你盡在後山走,怎麼也不怕曬黑了?」

此時之人,無論男女都是以白淨為美,莫說女子離不得脂粉,便是男子傅粉也依然尋常。到了夏季,自然人人避日如仇,似武則天、武夫人,不到紅日西沉絕不出去。琉璃卻是不愛傅粉又喜歡曬太陽的,好在她天生膚白,只能笑著答道,「琉璃倒是喜歡曬一曬。」曬著太陽,會讓她覺得心情愉快,莫說她的皮膚原是曬不黑的,就算一曬就黑,她也會照舊貪戀那點溫暖明媚的感覺。

武則天看了琉璃一眼,搖頭一笑。琉璃這才注意到,她今日身上穿著一件綾紋羅緋衫,繫著單絲碧羅籠裙,紅配綠的顏色,卻一絲不顯俗艷,反而襯得她的臉色越發皎潔如月,忍不住讚了一聲,「今日昭儀氣色真好!」

武則天笑道,「莫不是要我再贊讚你做的這裙子?」琉璃定睛一看,那裙上鏤金牡丹的繡圖,可不正是自己的手筆,不由也笑了起來。此時工筆花鳥畫還未出現,她畫的這些繡樣的確是獨步大唐,一看便知。

武則天便道,「今日是中伏節,按理官吏都要回家休沐,只是這些隨駕的卻也說不上什麼,我便吩咐尚食局做了些荷葉冷淘的加造,也算是應節的意思。」

琉璃自然知曉,這入伏講究的便是吃冷淘。武則天說的荷葉冷淘,她午間已吃過,大約以荷葉汁揉面,削薄片入水,熟後再過涼水,拌上香菜等調味,出來後盛在牙盤裡,色碧味涼,當真是消暑的好吃食。只是,武則天讓尚食局給萬年宮隨駕官員開小灶,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武則天見她愣愣的看著自己,又燦然一笑,「聽聞裴舍人近來日夜辛苦,我讓玉柳特意留了一份出來,不如你去送上一遭?」

第69章 暗潮洶湧 情愫蕩漾

從丹霄殿往前,便是萬年宮的主殿大寶殿,只在大朝之日才會用上。和萬年宮其他宮殿一般,這大寶殿規制不大,不過是面闊五間,進深三間,但琉璃碧瓦,粉牆玉階,又是矗立在天台山的最高處,在日出日落之時看去,當真是「珠壁交映,金碧相暉,照灼雲霞,蔽虧日月」。大寶殿前的兩道長廊幽延回轉,通向幾座東西向的殿宇,便是隨駕的中書、門下兩省的臣工們辦公及居住的所在。

琉璃走在這人字拱頂的秀雅長廊之上,心裡多少有些撲騰。這個月以來,她再不曾去過丹霄殿,卻也曾聽武則天說過,水災之後諸事千頭萬緒,隨駕官員中長於庶務者本就不多,司空李績又著了風寒,高宗便讓曾任刺史的御史大夫崔義玄統籌、裴行儉協理,清點善後修葺重整的各種事務,兩人安排得井井有條,高宗曾笑言,這兩人都是有文武之資,實務之才的。

想來這一個月,他大概真的是辛苦。只是,武則天這番安排,卻不會那麼簡單……最近難道還會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不成?

琉璃正想得出神,就聽走在她身邊的宦官魏安道,「庫狄畫師,往這邊走。」抬頭一看,原來已經到了一處小院前。

魏安笑道,「裴舍人就住在裡面,您看是否要小的先去通傳一聲?」

琉璃忙道了聲不敢,這魏安也是咸池殿裡的管事太監,品級與劉康相當,年紀還要略大些,她哪裡敢這麼拿大?只能笑道,「咱們都是奉命來送加造的,有什麼通傳不通傳?」

魏安笑著點了點頭,拎著食盒輕車熟路的走了進去,那院子並不大,屋前種的兩棵合歡樹倒是頗有年頭了,院角的綠苔中臥著幾塊奇石,正面是一間面闊三間的樓閣,兩邊廊下各有廡房,此刻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樹上知了的叫聲。魏安上了台階,從廊下轉到南面,在一扇木門前停了下來,抬手輕扣了兩聲。琉璃只覺得心也砰然跳了兩下。

門吱呀的一聲開了,露出一張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孔,看見魏安和琉璃,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隨即似乎想起了什麼,魏安已先笑著開了口,「今日中伏節,我等是來給裴舍人送冷淘的。」

少年立時笑了起來,行了個禮,「請內官與阿監稍待,我家舍人這就來迎。」

魏安忙道,「不敢勞煩舍人。」說話間只聽踢踏聲響,裴行儉含笑的聲音響了起來,「可是魏內侍,快請進。」

魏安一怔,隨即臉上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快步走了進去,琉璃默然跟在後面。只見裡面原是內外兩進的屋子,裴行儉正站在外屋當中,大概是午睡剛起,形容與平日頗有些不同,身上穿了件白色短衣,青色下裳,外面披著月白色的半袖,頭髮只是用了一支木簪挽住,腳下穿的是雙木屐,不冠不履,容色清爽,比往日平添了十分灑脫隨意。

裴行儉看見魏安身後的琉璃,笑容一凝,隨後才慢慢加深,轉頭對魏安道,「如此暑日,勞煩魏內侍了。」

魏安正低頭打開食盒,雙手端出一個折枝花紋的帶蓋銀碗和一個裝了幾塊金酥小餅的牙盤,放在了外屋的案几上,聽到裴行儉的話,直起身笑道,「不敢當,若是沒有裴舍人日夜辛勞,小的哪裡能過上這伏節?是聖上和昭儀惦記著裴舍人近來辛苦,才特意遣了小的過來。」

裴行儉微微欠身,「臣多謝聖上與昭儀的賞賜。」

魏安又對琉璃笑道,「庫狄畫師,您看這裡還有一份是要送給崔大夫的,崔大夫住在外朝,畫師卻不好出去了,不如您在這裡等小的一會兒,小的回頭過來再找您?」

琉璃雖然知道這一趟出來,武則天必有此意,但臉上忍不住還是有些發熱,點了點頭,「有勞了。」

眼見魏安笑嘻嘻的走了出去,那個少年不知怎的也出溜一下消失在了門外,屋裡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窗外的知了聲似乎越發的響亮了。半響,只聽木屐踢踏兩聲,裴行儉走到了琉璃面前,琉璃看著那青裳的衣角已停在自己面前不到一步,只覺得怎麼也抬不起頭來,又聽見他低低的喚了一聲,「琉璃。」

琉璃心裡突然有些鄙視自己,咬了咬下唇,她抬起頭來努力展顏一笑,裴行儉慢慢的也笑了起來,眼裡閃動的光芒明亮愉悅,突然道,「琉璃,你餓不餓,陪我用一點可好?」

琉璃忙搖頭,「我,吃過了。」

裴行儉卻道,「只用一點好不好?」

琉璃微微奇怪,只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裡隱隱有期待之色,頓時再也說不出「不好」兩個字,點了點頭。裴行儉的笑容變得更加明亮,走到案幾前坐了下來,讓出半邊位置,抬眼看著琉璃。

琉璃和他並肩跪坐在了坐席的茵褥之上,只覺得感覺十分異樣,臉頰已不可抑制的燒了起來,悄悄看了一眼裴行儉,他在正低頭拿開那銀碗上的蓋子,距離這麼近,能看出他的確消瘦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痕,能看清他的側面輪廓線極其漂亮,額頭飽滿,鼻樑挺直,有著雕塑般的流暢,睫毛又長又密,所以顯得眼睛格外深邃。她一時幾乎說不出話來。

裴行儉放好碗,側頭看著琉璃,嘴角微揚,把那碟金酥餅推到了她的眼前。琉璃不敢再看他,默默的從袖子裡拿出乾淨的帕子,包住一塊不過半指長的酥餅,小口吃了起來,金酥餅裡的餡料大概是乳酪,涼了之後味道著實有些發膩,琉璃吃在嘴裡,只覺得舌尖都是沉甸甸的。

裴行儉也拿起了筷子。他吃得並不算慢,也有些隨意,一碗冷淘沒過多久就下去了一半,卻安靜得只能聽到銀筷碰觸到碗邊時發出的聲音,動作裡更是似有一種悠然的韻律,那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頓時讓本來想多陪吃一會兒的琉璃有些自慚形穢,嚥下第二塊酥餅就用帕子擦了手和嘴,再也不好意思吃第三塊。

裴行儉看了琉璃一眼,夾起了一個金酥餅,吃了一口,似乎怔了一下,又吃了幾口冷淘,這才放下筷子,自然而然的從琉璃手裡拿過帕子,擦了擦嘴角,隨手便收到了自己的懷中。

琉璃一呆,想說你把帕子還給我,又覺得說出來也太傻,想了半日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伸手將銀碗碗蓋蓋上,把碗和盤收拾到了案幾的一邊。卻聽裴行儉道,「琉璃,多謝你。」

琉璃有些驚訝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他的臉上有一種異常明亮的光芒,看見琉璃訝然的眼神,垂眸微笑道,「那酥餅那般冷膩,你竟然空口吃了兩塊。」

琉璃不由有些茫然,實在不大明白他怎麼會在意這樣的小事。裴行儉也不多說,只雙手一按站了起來,「我適才本是準備煮茶的,你若喜歡,我這就煮給你喝。」

琉璃下意識的就想搖頭,這時候的茶她自然喝過,味道絕對只能以古怪來形容,庫狄家煮茶的加的是鹽、姜和棗,安家則喜歡加酥油和胡椒,讓她這個喝了十幾年綠茶的人簡直欲哭無淚。但看著裴行儉,開口卻變成了,「只怕魏內侍就快回來了。」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你且放心,沒半個時辰,他絕不會回來。」

琉璃想起他還沒看見魏安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不由有些奇怪,「你怎麼跟他這般熟?」

裴行儉愣了一下,才笑道,「哪裡?只是他曾替武昭儀來拿過一次文書,我認得他的聲音罷了。」

琉璃只能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她因為從小便學了繪畫,因此對長得略有特色些的面孔都能過目不忘,但比起這個隨便就能記住路人甲聲音的傢伙來,顯然簡直不值一提。只能也站了起來,「你先別急著煮茶,我,我有話跟你說。」想到要說的話,一時又有些說不出口。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琉璃,輕聲道,「可是武昭儀答應了一回長安就讓你出宮?」

琉璃震驚的看著他,雖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習慣於他的未卜先知,忍不住還是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裴行儉淡淡的笑了笑,「今日她讓你來,自然不是因為這碗冷淘。」

琉璃看著他的神色,只覺得心裡一沉,好在她這個月來也打了一篇腹稿,忙道,「你或許覺得武昭儀心機深沉,只是那後宮裡,若是毫無心機的,連自保都不能。昭儀待下人一貫寬厚,我在咸池殿幾個月,不曾見她責罰過一個宮女;待聖上也情深意重,那日大水,她等在水裡,見聖上出來了才肯一道離開;這次的事情,也多虧了她從中周旋。想來她便是有些打算,又有什麼要緊?昭儀不曾薄待過我,我日後即便無從報答,總不能辜負了這份恩義。再說,我得罪的,又是魏國夫人……」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眼神柔和裡帶著點無奈,歎了口氣,「我明白,你放心。有些事原不是做臣子的可以過問,我不會讓你為難。只是,此次一回長安,宮外也必然是多事之秋,你萬事都要當心一些。」

琉璃心裡也歎了口氣,他這算勉強答應了麼?只是「多事之秋」,難道說後宮之爭這麼快就已經到了朝堂之上?「為何這麼說?」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簡簡單單的道,「魏國夫人的兄長柳奭已然上表請辭中書令,若聖上准了,免不了朝廷動盪,若是不准,聖上此次一回長安,必然更是暗潮洶湧。」

柳奭?琉璃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但作為王皇后的舅舅,此時還不到勝負已分的時候,他這是……「柳相難不成是想看看聖上到底是什麼意思?聖上會准麼?」

裴行儉讚賞的看了琉璃一眼,又寬慰的笑了笑,「聖上想來也會多加考慮,你也不用太過擔憂,你深居簡出一些,魏國夫人倒也未必記得找你麻煩。」

琉璃點了點頭,就是,魏國夫人原來就是閒的,如今她的皇后女兒都要被廢了,想來絕沒有時間惦記著自己這個小小畫師。想到此處,她的心情倒是忍不住振奮了一點。

裴行儉笑道,「如今可有心思喫茶了?」說著伸手一引,「大娘,這邊請。」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

轉過外屋當中的那架六扇墨書屏風,只見裡面靠窗設著坐榻案幾,案幾上是幾個青瓷茶杯,同色瓜稜洗口執壺,又有白瓷茶碾、純銀茶盒等物,邊上放著一個壺門高圈足的銅風爐,裡面已有炭火,旁邊還有一個長柄的茶釜。

裴行儉讓琉璃在案幾對面的榻上坐下,自己將風爐的幾個壺門打開,又把茶釜放了上去,微笑道,「這萬年宮的泉水雖然比不得惠山寺虎丘寺的泉水,似我這般的俗物,只覺得用來煮茶倒也夠了。」

琉璃默默無語,心道,你是俗物,我算什麼物?

過得片刻,茶釜裡的水冒出了細細的氣泡,裴行儉便回身從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裡用銀勺取出了一些白色粉末撒了進去,琉璃估量著應該是鹽。待到水再次沸起來時,見他用竹勺舀出了一勺水,放入旁邊的白瓷碗裡,隨即一邊用竹夾攪拌,一面將早已碾成碎末的茶粉投入了茶釜中,那茶釜中的泡沫頓時飛濺起來,此時便將白瓷碗的水重新倒了進去,待到水第三次沸起細細的泡沫時,才將茶釜移開,慢慢分入兩個茶盞之中。

茶湯倒入青瓷,細沫浮碧,顏色十分清爽,但琉璃的目光卻無法從裴行儉身上挪開,眼前之人手指白皙修長,神情悠然而專注,一舉一動,風儀清雅得難以言表。琉璃覺得自己就像對著一幅名家山水,初看只是颯爽,細看時每一筆裡都有神韻。

裴行儉端詳了茶盞片刻,歎了口氣,「分茶終究還是差些火候。」抬眼笑道,「你嘗一嘗。」

琉璃趕緊垂下眼簾,眼見裴行儉已端起茶盞,輕輕喝了起來,才伸手去端茶杯,卻覺指尖一燙,忙不迭的放下,茶盞砰的一聲落在案几上,茶水飛濺,裴行儉驚詫的抬起頭來,琉璃的臉頓時一路燒到了耳根。卻聽裴行儉聲音有些急促的問道,「可是燙著了?都怪我,忘記你是不常喝茶的,自是拿不慣茶杯。」

琉璃心裡也懊惱,自己看人看傻了,卻忘記這茶盞並沒用茶托,就這樣拿上去,不被燙著才奇怪了。聽他詢問,忙道,「無事。」只覺得指尖刺痛,忍不住拿到唇邊輕輕吹了幾口。

裴行儉輕聲道,「給我瞧瞧。」

琉璃低頭看了一眼,幾個指尖都被燙得有些發紅,哪裡好意思給他看,堅決的搖了搖頭,卻見裴行儉突然伸出手來,動作也不見得有多快,但琉璃急忙往回縮的手已被他握住。彷彿有股電流從手上直接躥入了腦子裡,她的大腦頓時有片刻的當機。

裴行儉把琉璃的手拉到了身前,另一隻手輕輕的將她握住的手指一根根展開,怔怔的看著。琉璃回過神想收回手來,但裴行儉反而握得更緊了些,他的手指穩定有力,手掌溫暖乾爽,被他握住的地方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一波波的傳來,琉璃的手指忍不住開始有些顫抖,隨即全身幾乎都要開始發抖。

琉璃不敢再看,將頭扭到一邊,深深的吸了口氣,才平靜了一些,不就是握了個手麼?你又不是沒和男生牽過手,至於嘛這樣!只是全副心神怎樣也無法從手那裡挪開,突然覺得指尖一動,觸上了溫軟的東西,抬眼一看,腦子頓時轟的一聲:裴行儉低頭吻上了她的手指,那溫軟的,就是他的嘴唇。

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頂,琉璃不知從哪裡迸出一股力氣,用力一掙,手掌脫離了他的掌握,緊緊的握拳背到了身後,裴行儉怔了一下,抬眼看著琉璃,眼神慢慢變得清明。

琉璃只覺得被他吻過的幾個指尖就像被火燒過一般,耳邊裡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想說一句什麼,嗓子卻緊得根本發不了聲。

良久之後,卻聽裴行儉輕聲道,「琉璃,茶不燙了。」

琉璃一怔,萬萬料不到他居然開口說的是這個,不由抬頭看著他,裴行儉正凝視著她微笑,笑容清朗,眼神柔和,迎著琉璃的視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琉璃看著他安然的神色,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學著他的樣子也喝了一口。

茶水還是熱的,味道有些苦,還有點鹹,香味倒還濃郁——也許太濃郁了些,吃在嘴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這古怪的味道到底壓住心頭的悸動,指尖上的異樣被熱熱茶杯一熨,到底也平息了一些。她一連喝了好幾口,剛驚覺是不是喝得太急了,就見裴行儉已經喝完了一盞,又從茶釜裡分了一盞出來。看見琉璃在看自己,問道,「你還要添一盞麼?」

琉璃看了看手裡這比後世的八寶茶盅似乎還要大上一號的荷葉茶盞,心裡有些茫然,難道要添盞才算給面子麼?只得一口將剩下的小半盞喝了,將茶盞推了過去,裴行儉果然給她又分了一盞,抬頭笑道,「你可喝得慣這種茶?」

比起庫狄家和安家的煮茶來,這種加鹽的好歹味道還算比較正常一點,琉璃點了點頭,「比我以前喝的都好。」

裴行儉微笑著又喝了一口,「待我們成親了,我日日都煮給你喝。」

他說得順理成章,琉璃有些慶幸自己沒有一口茶含在嗓子裡,這話實在無話往下接,半響才想起一個話頭,「我記得第一次在大慈恩寺遇見你,你們就是去喝茶?」

裴行儉點點頭,「大慈恩寺的窺基最善煮茶,我也是跟他學的。」

窺基?沒聽說過,她只知道有個辯機,不過在她穿來之前已經被腰斬了。彷彿看出了琉璃的迷惑,裴行儉笑道,「窺基是玄奘法師的弟子,他原本是尉遲敬德將軍的侄子,和我們也算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沒想到會突然出了家,前兩年,我和他喫茶時便常想著,若能像他那樣倒也不壞。」

琉璃還沒有從玄奘、尉遲敬德這兩個名字帶來的震撼中回過味來,突然聽見了這樣一句話,心頭不由一顫,抬頭怔怔的看著裴行儉,裴行儉笑了起來,「你放心,是前兩年。」

琉璃的臉不由一熱,白了他一眼,裴行儉卻笑得更愉快了些。琉璃默默的歎了口氣,突然想到一個早就該問的問題,倒是乘機可以問出來,「你既然和這窺基相熟,與長孫太尉家的子弟可也熟悉?」

裴行儉搖了搖頭,「窺基與我原是弘文館同窗,太尉家子弟,我半分交情也無。」

琉璃心裡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和太尉難道也無交情?」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她一眼,「自然沒有,太尉何等位高權重,我若與他有交情,豈能……」說著搖頭一笑。

琉璃頓時醒悟過來,的確,裴行儉若與長孫無忌有任何交情,以他的資歷資質,怎麼可能會在九品小官上蹉跎近十年?只是,既然如此,一年之後,又怎麼會發生那種事情?

裴行儉看著她怔忪的神色,微微一怔,歎了口氣,「琉璃,你還是不放心麼?」

琉璃看著裴行儉突然有些黯淡下來的眼睛,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當然不放心,但她的不放心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她不能說出來,也不願他們之間有這樣的誤會。沉默片刻,她低聲道,「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太尉他……」她拿起裴行儉的那杯茶倒在了自己的茶盞裡,水迅速滿了出來,流在了案几上。水滿則溢,長孫無忌已是太過位高權重了,就算沒有武則天,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驚愕之色,怔怔的看著琉璃,琉璃也靜靜的看著他,他突然搖搖頭,大笑起來,「琉璃,你總是讓我驚奇!」

琉璃微笑著垂眸不語,心道,讓你驚奇有什麼難的,我這樣委婉,其實不過是怕你驚嚇!剛想說點什麼,門外響起了少年的聲音,「九郎。」

裴行儉的笑臉突然有些凝固,揚聲道,「知道了。」

琉璃心頭恍然,站了起來,裴行儉便道,「你等等,還有些文書順便請你交給昭儀。」

說著起來到裡屋拿了一卷帛書出來,解釋道,「前幾日恆州大水,因這次萬年宮的水災善後還算周全,並未引發流民與疫情,聖上讓我總個條陳出來,給恆州那邊發過去,我是今日才寫好,原想明日再送的。」

琉璃這才恍然,他最近的日夜辛苦是從何而來,忍不住低聲道,「你多休息。」

門外遠遠傳來了魏安的聲音,裴行儉點了點頭,微笑道,「琉璃,多謝你今日陪我進了這一餐冷淘。」

琉璃愣了愣,「要謝,也該是我謝謝你煮的茶才是。」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這算什麼,我常煮茶給人吃的,卻已有好些年沒有人陪我用過飯了。」

琉璃心頭劇震,怔然看著裴行儉,胸口突然湧上的萬種情緒,堵住了嗓子。

裴行儉臉上淡淡的落寞轉瞬不見,颯朗的笑了起來,「待回了長安,我會去找你。」

琉璃依然有些說不出話來,門外迴廊上有腳步聲在走近,她微笑著仰起頭,「我等你。」

第70章 回宮移駕 驚聞往事

用狼毫小筆仔細的為絹帛上的大寶殿添上最後一筆金粉,琉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放下筆,退後幾步,左右端詳了幾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阿凌本來坐在窗邊一面看著外面的景致,一面啃著今年新貢的哀家梨,見琉璃放筆,忙跳了起來,幾步蹦過來一看,忙不迭的點頭,「真是好看!這金粉作的畫,就是富貴。比原來的那幅還要好得多。」

琉璃微笑不語,她原來那幅畫的是青綠工筆界畫,這次才換成了金碧——原先住在北坡時還不覺得,搬到這山上主殿附近才發現,只有金碧山水的富麗典重才能表現出這萬年宮的盛世氣象。只是,這一幅《萬年宮圖》,她最早動筆作畫時還是陽春三月,如今卻已是滿山黃葉丹楓。

想到明天就要回長安,她忍不住長長的歎了口氣,他說得對,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自打中書令柳奭請辭被准,又改任了吏部尚書,朝堂中表面上再無動靜,高宗這邊亦然,只是幫武昭儀調養身子的那位蔣司醫被擢為了侍御醫。但有些東西,即使是琉璃這樣並非身在其中的人,也能感覺到有些不同了,例如高宗越來越悠閒,以至於她要小心迴避的時候也越來越多,萬年宮前官員的車馬稀疏了許多,她聽見在前門當差的小宦官私下抱怨油水少了一半……

遙遠的長安上空,彷彿有某種微妙的東西在醞釀。不知高宗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這一點,這次避暑的時間長得越發離譜:離開的日子定在九月下旬——再晚幾日,只怕這山裡就該迎來冬日的初雪了。

片刻之後,顏料徹底干了,琉璃這才小心的捲起了這幅畫,阿凌也把顏料、筆、尺等物收拾進了案几旁的三彩箱,兩人走下樓,往排雲殿的西屋而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屋裡傳來了轟然一聲,隨即是武夫人懊惱的聲音,「怎麼撥了個十出來!」又有人笑道,「昭儀好運氣!」

琉璃和阿凌相視一笑:這定然是昭儀和夫人又在玩雙陸了!這雙陸原是宮裡最流行的一種遊戲,既要技巧,又要手氣,武則天最善玩雙陸,武夫人十次有七八次會輸,卻常常愈戰愈勇,一下便是半日。

挑簾進去時,果然只見武則天與武夫人都坐在床上,中間放著一個兩尺餘長、一尺來寬的金銀平脫雙陸局,武則天持黑,武夫人持白,站在一邊數籌的,正是不久前新擢的郭綵女。

眼見武則天十五枚黑子大半都已經走進了武夫人那邊的刻線之內,這次兩枚骰子又丟了個十出來。武則天走了不到十步,黑子便都走了進去,推棋笑道,「順娘,你又輸了!今日的綵頭可都歸我了。」

武夫人滿臉都是懊色,歎了口氣,「近來手氣著實不大好。」

玉柳便上來笑道,「也坐了一個多時辰了,昭儀還是起來鬆快一下的好。」

武夫人立刻搖頭,「再來一局!」

琉璃忙走上了一步,笑著行了一禮,「琉璃見過昭儀和夫人,昭儀吩咐琉璃畫的《萬年宮圖》已經得了。」

武夫人聽到這個,忙丟開了雙陸,笑道,「快展開給我看看!」武則天坐得久了,原也有些疲倦,聞言也笑了起來,「我昨日還在想,你若再畫不好,莫非要下次來的時候再畫?」

琉璃和阿凌一人拉著畫卷的一頭,慢慢展開,這副金碧界畫她用的是豎幅,一尺多寬,三尺多長,由上到下畫了萬年宮山頂的幾處宮殿樓閣,又以大寶殿為主,用筆工細精準,設色華貴古艷,窗簷樑柱,都畫得纖毫畢現。武夫人看了便讚歎不絕,「怎麼比你原來那幅還要好?」

琉璃笑道,「自然是因為萬年宮的山上風光更好。」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自然是高處風光更好。」又道,「我看你這畫,比董展也不差什麼。」董是董伯仁,展是展子虔,都是隋代最富盛名的畫家,展子虔《游春圖》,在後世的書畫界裡幾乎有著鎮國之寶的地位,這句話聽到耳裡,琉璃不由耳朵根發起燒來。

到了晚間,玉柳又帶人過來了一次,道是聖上見了《萬年宮圖》也甚是歡喜,賞了琉璃十匹蜀錦,昭儀又添了十匹單絲羅,琉璃笑著謝過,收入箱裡,低頭一算,自己入宮這一年別的沒有攢下,這綾羅綢緞倒是很有幾箱子,只怕做嫁妝都夠了。想到此處,她的指尖似乎又熱了起來,彷彿那溫軟的感覺已經烙在那裡,永生也不可能再磨滅。夜已漸深,一輪下弦月剛剛升起,清輝灑在群山之上,有一種溫柔的傷感。

第二天一早,萬年宮的大隊人馬便踏上了返回長安的路程。高宗雖然在萬年宮流連忘返,一旦回程,卻毫不拖泥帶水,第三天鑾駕便回到了太極宮。琉璃坐的馬車依然是從永安門入,只是這一次,永安門常年關閉的中門轟然洞開,武則天的翟車從這扇皇后專屬的大門中長驅直入。

琉璃依舊是在暉政門下了馬車,阿凌把行李交給了前來接應的小宦官,兩人正準備往裡走,卻見有一個宦官笑著迎了上來,「庫狄畫師,您的簷子在那邊。」

琉璃唬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阿凌,只見她也是愕然,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我一介民女,若是在宮裡坐起簷子來,豈不是太過輕狂,也是對貴人們不敬。」

那宦官笑道,「畫師莫難為小的們了,這是昭儀特意吩咐下來的,說是畫師有救駕之功,坐個簷子也是應當,這宮裡任誰有過這樣的功勞,再來說個不字也不遲。」

琉璃知道推脫不得,只得再三謝了,這才坐上了一架本色帷簾的四人肩輿,一路往咸池殿而去,肩輿走得甚是平穩,可琉璃的心裡卻晃悠悠的踏實不下來,只見來往宮人莫不多看她幾眼,隨即便陪笑著讓開路來,琉璃只能硬著頭皮靜靜的跪坐在肩輿中,做坦然狀,九月下旬的長安,風中早已頗有涼意,但在咸池殿院門前下輿的時候,她卻肩膀發僵,比熱天一路走過來還要辛苦幾分。

咸池殿裡此時行李運送,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笑容。琉璃帶著阿凌徑直去了後面的住處,屋裡被打掃得甚是乾淨,行李也已被搬放了進來,又有小宮女送來食盒過來,兩人吃了幾口,收拾了一番。琉璃估量著昭儀和武夫人正在休息,也歇了半響,起來時看外頭日頭已斜,這才往前頭去。

剛剛出門,就見武則天身邊的一個小宮女一溜煙的跑了過來,阿凌與她相熟,忙點了她的名字問,「你忙什麼?」

那小宮女跺腳道,「你說這些夫人貴人們是怎麼了?昭儀回來才歇了一個多時辰,貴妃德妃還有婕妤們一個接一個的都來拜訪送禮了,咱們這裡又是還有好些東西沒來得及收拾出來的,前頭竟是連賞人的荷包都不夠了,還得趕緊去庫房裡找……」說著撒腿就跑了。

阿凌看著她的背影,搖頭冷笑了一聲。琉璃心裡也有幾分明白:若說嬪妃們的來往,這咸池殿原本是宮裡最少的一處,便是年節,也難得有人過來。但如今風頭已變,這太極宮裡但凡想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只怕今日這一遭都必得過來。只見這院子裡人人腳步匆匆,比先前更是忙亂了幾分,想到前面的光景,兩人不由相視一笑。

待來到後殿武夫人的屋子,卻見楊老夫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裡面,穿著深紫的團花襦襖,一頭白髮梳得整整齊齊,半年不見,看去倒像精神更健旺了一些,琉璃忙上去道了萬福,楊老夫人已擺手道,「快些起來,過來讓我好好看一眼。」

琉璃笑著走了過去,楊老夫人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歎了口氣,「你這孩子還這般見外,順娘給我的信裡早已把那場大水的事情都說了,說起來,你真真是我武家的恩人,順娘媚娘都是多虧了你才無恙。」

琉璃心裡哀歎一聲,忙低眉順眼的道,「楊老夫人千萬莫這樣說,折煞琉璃了。」把那吉人自有天相的一篇話誠誠懇懇的重新說了一遍,又道,「若是當初沒有楊老夫人的援手,哪有琉璃的今天?莫說昭儀他們貴人天祐,就算琉璃出了些微的力氣,哪裡是救了貴人?分明是救了自己。」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來,拍著她的手,「你這孩子就是可人疼,難怪有這般的福分!可見是善有善報。說來順娘也快一年未回去過了,你和順娘這次就陪老身回去住幾日可好?」

琉璃心裡一跳,笑著點了點頭,武夫人本來懶懶的坐在床頭,聞言坐起來了一點,「正是,這宮裡雖然是好,住得久了卻也悶氣。」

楊老夫人想說什麼,抬頭看了翠墨阿凌幾個一眼,幾人忙都退了下去,楊老夫人這才對琉璃輕聲道,「琉璃,我聽說了你和那裴舍人之間的事,特意去問過幾個舊交,倒也聽說了一些舊事,裴舍人可跟你提過他的族中事務?」

琉璃心裡一沉,搖頭道,「裴舍人只提過一句,似乎與族人之間有一點煩擾,具體如何卻未曾說過。」

武夫人眼睛立刻亮了,「母親,裴家這樣的世代大族,一直名聲極好,你難道聽說了什麼?」

楊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知道裴氏是大族,你可知道,越是這樣幾百年的大家族,越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武夫人頓時想起賀蘭家族中一些事情,沉默了下來。

楊老夫人歎了口氣,「何止是一點煩擾,說起來,他能平平安安過到今日,著實不易!」

琉璃不由怔住了。

第三卷 家族篇

第71章 兄妹情深 貂錦衣暖

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經過承天門,當車輪馳上承天門廣場的平整青石時,琉璃依然挑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了片刻。在初冬早晨明淨的淺灰色天幕下,承天門的輪廓線越發顯得凝重洗練,令人屏息。

算起來,距離她第一次看到承天門,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這一年多裡,她經歷的事情可謂驚心動魄,但此刻回想起來,竟也沒有太多不安的感覺——也許是有些事情畢竟跟自己隔得有點遠,也許是因為最近幾個月的忙而不亂,除了畫繡樣,就是畫界畫,看來自己果然比較適合過安心當畫師的生活……正在思量間,就聽坐在對面的武夫人笑道,「看你這樣子,難不成還捨不得出宮了?」

琉璃回過神來,笑了笑,「還真有一些,在宮裡,萬事都有昭儀和夫人,這出了宮……」她留戀的當然不是這種仰人鼻息的生活,只是,相比於幾個月後將面對的事情,宮裡的日子雖然處處危機,或許還不會那麼讓人左右為難。

武夫人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了安慰,「你莫憂心,母親既然跟你說了,定然也會幫你。」

琉璃只得領情的微笑點頭,心裡卻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

對於楊老夫人,她甚至比對武則天還要忌憚三分,在宮裡過了這一年多,她相信武則天對於自己這個有些用途而毫無威脅的人,多少有了一點點情分,至少今早告別的時候,她眼裡那點淡淡的情緒,應該不是偽裝的。而楊老夫人,她的笑容太親切,話語太熱情,態度太滴水不漏。也許看在裴行儉天子近臣的份上,她會盡量給自己一些幫助,一些體面,但絕不可能支持她去違逆那個巨無霸般的家族,而那個家族……

馬車轔轔,太極宮高大的黃色宮牆漸漸消失在車窗之外,沒過多久便到了應國公府之外,從大門的側門裡一路進去,在內院門口停下車來。

琉璃下車時,前頭一輛車裡的楊老夫人已經下了車,乳娘抱著月娘跟在旁邊,等在二門門口的幾個人笑著迎了上去,看衣飾打扮似乎都是侍女嬤嬤之類,有的過來跟武夫人見禮,又有人回頭道,「二郎,夫人在這邊。」

只見從眾人身後轉出一個單薄的少年郎,正是賀蘭敏之。因他年紀還小,楊老夫人來宮裡看望兩個女兒時,偶然也會帶上他,最近半年倒是不曾見過,他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穿著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愈發顯得面如美玉,只是不知為什麼,眉宇之間多少有些陰鬱,抬頭看了武夫人一眼,又低下了頭去。

武夫人看見他,也顧不得什麼,走上兩步一把拉住了他,「敏之,你臉色怎麼不好,天氣都冷了,穿得也太少了些。」

本來在乳娘懷裡打著哈欠的月娘看見聽見母親叫哥哥的名字,眼睛立時亮了,掙下地來跑到了他身邊,「阿兄!」

賀蘭敏之臉上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月娘的頭,回頭向楊老夫人和武夫人行了禮,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儒雅少年模樣。楊老夫人就笑道,「敏之,沒看見你庫狄小姨麼?」

賀蘭敏之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見了琉璃,臉上似有探究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變成了無懈可擊的行禮與微笑,「敏之見過小姨,多謝小姨對母親與妹妹的照顧。」

琉璃忙笑著還禮,道了句「不敢當」,武府的幾個侍女暗地裡相視一眼,也忙上來笑著大娘長大娘短的叫了起來,這才擁著幾個人一路走了回去。

琉璃前一次住武府時,幾次進出走的都是後院的角門,從這二門進去還是頭一遭,一路細心打量了一回,只見這武府佔地似乎極廣,樓台庭院卻不算奢華,花木蔥鬱,有些庶母看上去像是很有些年頭了。

從二門去楊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有些遠,走了將近一刻才到,到上房裡坐下,有侍女上了新出的蓮子漿,楊老夫人喝了一口便笑著道,「琉璃,你若不嫌陪老身住悶,今後不如就住我這院子?」

琉璃心裡微覺驚訝,忙笑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老夫人嫌我打擾。」

楊老夫人瞇著眼睛笑了起來,「這些日子,這裡常有些人來人往的,夫人們也就罷了,還有帶著小娘子過來的,老身哪裡顧得過來?順娘又不耐煩陪我招待人,再說媚娘那邊說不得還要她去陪著,大娘若是樂意,便幫老身招待些年輕的娘子,你看如何?」

琉璃怔了怔,恭謹的欠身道,「多謝老夫人。」這,是要將她正式拉入大唐官家女眷的交際圈了。她的父親聽說已過了吏部小選,如今已是兵部衙門的一名錄事,雖然扎扎實實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想來楊老夫人自有一番打算。

武夫人想了一想,也明白了過來,倒歎了口氣,「母親,琉璃就不跟我去宮裡了麼?」語氣裡頗有幾分不捨,琉璃雖然話不多,卻是一個好伴兒,月娘也喜歡她……

楊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心裡對這個不知道重輕緩急的女兒著實有幾分無可奈何,想了想還是歎道,「你又不是不知,琉璃只怕明年就要成親了,有多少事情要做?哪裡還能如今這樣?」

月娘正在與賀蘭敏之比劃她在萬年宮裡看到了一棵老樹有多粗,聽到母親和外祖母的話,好奇的抬頭看了琉璃幾眼,問道,「小姨就要成親了麼?可是要嫁給聖上姨父?」

琉璃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憋得臉都紅了,武夫人和楊老夫人一怔之下都大笑起來,武夫人一面笑一面便道,「你這妮子小小年紀的,胡說什麼?」

月娘眨著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說自己是胡說。

眾人看著她的表情,越發的笑了一通,只有賀蘭敏之臉上卻沒有什麼笑容,低低在月娘耳邊說了兩句,月娘的小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來,對琉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跟賀蘭敏之小聲的說了幾句,琉璃便覺得賀蘭敏之看自己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溫和。

楊老夫人便道,「順娘,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了,你那院子裡該發的寒襖我都幫你準備好了,明日的祭品我也備了一份,你看看還缺什麼,回頭打發人來告訴我。」

武夫人笑著站了起來,「有母親打點著,哪裡能缺什麼?倒是明日只怕還要去賀蘭府上……」說著臉色微黯,「母親且歇一會兒,順娘先回去收拾了。」

敏之和月娘也告了退,琉璃正想著要找點什麼話來說,楊老夫人已問道,「琉璃,明日你可要回家一趟?」

琉璃忙點了點頭,「說來琉璃也該去告祭亡母一聲。」十月初一是臘祭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祭奠祖先亡人,也是寒衣節,因十月入冬,朝廷會賜給文武百官錦袍,各家主人也會給奴僕們發下冬衣,再者,若有遠行的親朋好友,也要寄去冬衣的。她的確有些事情要做。

楊老夫人沉吟道,「不如今日我先打發一個人去你家報個信,明日一早再派車把你送回去,你可想在家住上幾日?」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這倒是不急,明日就回去,只怕屋子都未必能騰出來,倒是要麻煩老夫人先遣人報知一聲。」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那便好,我這邊倒是給你收拾了一間屋子,你去看看可還住得?」

琉璃忙笑著謝了,便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笑盈盈的過來領著她到了這院子裡的東廂房,只見這屋子裡外兩進,陳設雅潔,裡屋放著一張三尺多寬貼文牙床,掛著銀平脫花鳥帳,鋪著紅錦軟褥,比武夫人的住處也不差什麼。

小侍女微笑道,「奴婢名叫霓兒,以後大娘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是。」琉璃忙脫下了手上的一個絞絲鎏金銀鐲,笑著戴在了她的手上,「以後少不得要煩擾你。」

霓兒笑嘻嘻的行禮謝了賞,又告訴琉璃這兩間屋子邊上的那間是小庫房,前一日運回來的箱籠,如今都擱了裡面,如今可有什麼要拿出來的東西沒有?

琉璃點頭道,「明日回家倒是要挑些禮品,帶我過去看看可好?」

隔壁果然是一間四麵粉牆落地的空屋子,放著十來個箱籠,是琉璃這一年多以來得的賞賜,無非是衣服綢緞諸物。琉璃開了箱,選了兩匹厚絹,兩匹錦緞出來,又打開了那個朱底寶相花紋的箱子,拿了一件裘袍和一件外袍出來。霓兒是識貨的,問道,「這可是紫貂裘?」

琉璃點了點頭,此時的寒衣最多的就是皮裘,高門豪族穿狐裘、豹裘,普通人家穿羊裘、鹿裘,她拿的貂裘也算是好的,難得顏色純正,通身並無雜色,比尋常貂裘又要強很多。

見霓兒一臉讚歎,琉璃便笑道,「都是昭儀賞賜的。」這兩日宮裡發了寒衣,竟然也有她的一份,武則天卻又特意把她叫去,賞了兩件貂裘給她,她回去展開一看就明白了。此時,手裡捧起這件輕軟的貂袍,她心裡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吩咐道,「那邊箱子裡有幾塊包袱皮,你幫我去拿兩塊上好的出來。」

霓兒笑道,「大娘真是純孝。」

琉璃怔了怔,不由啞然失笑。

第72章 久別重逢 相見時難

十月初一的清晨,崇化坊顯得分外熱鬧,無論是東南角上的西華觀、西南角的靜樂庵,還是東門邊上經行寺,亦或是坊中的大秦寺,長安的晨鼓剛剛響起,各處的大門前就都有信徒接踵而至——西華觀的香火是慶祝東皇大帝的壽誕,靜樂庵與經行寺的鐘聲是舉辦超度法會,而作為長安最大的祆祠,清晨去大秦寺的聖火祭壇祈禱更是諸多信徒每日的必修功課。

在四扇坊門邊上,也已有牛車在排隊等候,車上多裝有五色冥紙等物,都是坊裡趕早到城外掃墳拜墓的唐人住戶。

小街深處,庫狄家的牛車已經套好。新泉把車後廂裡準備好的東西又清點了一遍,暗自點頭:比往年可講究多了!阿郎如今也是日日要去兵部辦差的人了,入了官門,正應告慰祖先,說起來,原來老主人還是大隋的七品雲騎尉呢,若不是因鬥雞敗光了家產又壞了名聲,庫狄家三代為官,何至於到如今的田地?現在總算好了,雖說阿郎還只是錄事,但原先那個趾高氣昂處處刁難,險些讓阿郎去修城牆的坊正,這兩日見了阿郎不也要停下來見個禮?若是阿郎能做得好,以後說不定還能入流為官,那才真真是光宗耀祖!

想到此處,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嶄新的靛青色裌襖,新泉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容。門內一陣腳步聲響,同樣穿著新衣的阿葉探了個頭兒,問新泉道,「還沒來麼?」

新泉笑道,「坊門才開了多久,哪裡能這般快?娘子和阿郎也太急了些。」話音剛落,就聽巷子口傳來了一聲馬嘶,一輛馬車已轉入小街,一路馳了過來。看著那兩匹越來越近的棗色大馬,新泉和阿葉一時都張著嘴忘記了合攏。

庫狄家的上房裡,珊瑚正在不耐煩的看著窗外的天色,嘟囔道,「不是說坊門一開就來的麼?一家人都等她,好大的架子!」

庫狄延忠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曹氏也忙拉了拉珊瑚,今時不比往日。這半年多來,家中受了那麼多刁難,也沒見庫狄延忠抱怨過琉璃半句,自從昨天得了武家的信,更是坐立不安起來。看得出,如今在他的眼中,只怕珊瑚和青林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琉璃重要,自己雖然並不清楚具體是為了什麼,卻也猜得出,庫狄延忠年初突然去參加那流外官的小選,不久前居然一舉得中,背後多半是琉璃的原因——也不知道那小賤人交上了什麼好運,竟是得了貴人的眼!自己心裡何嘗不氣不恨?但形勢比人強,說不得要見機行事了。

青林卻是笑嘻嘻的滿是好奇,因崇化坊沒有像樣的村學,他滿了五歲便長住了舅父家中,和曹家的表兄弟們一道啟蒙,逢年過節才會回來,對於那個大姊姊,只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了,聽說是被應國公府的夫人娘子接去住了的,不知道如今會是什麼模樣?

一家人各懷心思,一時都沒做聲,就聽門外響起了阿葉急促的聲音,「大娘回來了!」

庫狄延忠霍然坐直了身子,目光往珊瑚臉上一掃,「帶上青林,去門口接你姊姊!」

珊瑚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剛想說什麼,曹氏已推了她一把,低聲道,「快去,千萬別惹惱了她。」

珊瑚不情不願的站了起來,磨磨蹭蹭的往外走,青林早想跑出去,看見姊姊的臉色,又按捺住了,規規矩矩的跟在了珊瑚的後面。兩人剛下了台階,就見一行人已經走了進來,中間那個正是許久不見的琉璃,身邊帶著一個眼生的婢女。

一眼看過去,她看上去與一年前頗有些不同,打扮倒也不見得多麼華貴,身上罩著一件米色織錦披風,下面是滿地萬字紋的深碧色六幅裙,頭上挽了個雙髻,只戴著一根碧玉步搖,顏色素淨,卻映得她身姿玉立,肌膚勝雪,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看起來竟十足已是一個官家女子。連她身邊的婢女,身上穿的雖然也是素色衣裙,但一看便知都是上好的綾羅。

珊瑚呆了一呆,隨即緊緊的咬住了下唇,看看自己身上因為要去祭墓而換上的白襖青裙,顏色也一般素淨,怎麼看起來竟像是還不如她身邊的侍女?曹氏的吩咐一時都忘得精光,滿腦子想起的都是這一年多來家裡過的艱難——她倒是去享福了!忍不住冷笑一聲,「姊姊,好久不見,果然是氣派越發大了。」

琉璃從頭到腳看了她一眼,輕輕的一笑,「多謝誇讚,珊瑚,一年不見,你倒是一丁點兒也沒變。」

這笑容,這話語落在珊瑚耳朵裡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就像被人輕輕一腳踩到了地上,偏偏每個字都挑不出毛病來,頓了頓才道,「比不得你的好運道。」

琉璃垂眸一笑,「說的是,能蒙貴人垂青,原是琉璃的福分。」低頭又看見青林在眨著眼睛看自己,快兩年沒見過,七歲的青林倒是生得越發像庫狄延忠了,也是一副清秀的好相貌,看見琉璃看自己,笑著道了句:「大姊姊。」

琉璃微笑道,「青林長這般大了。姊姊有樣小玩意兒,你拿去玩兒吧。」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荷包遞到了青林手裡,青林見這荷包上繡得十分精緻,裡面摸著是個硬硬的什麼東西,忙道了謝,笑得越發歡快了。

珊瑚被琉璃兩句話堵得一口氣全塞在胸口,發作不得,又見了青林這副模樣,忍不住恨恨的瞪自己的弟弟一眼。只是此刻卻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臉色,琉璃也只問,「阿爺可在上房?」

珊瑚這才想起自己是來迎接這個姊姊的,越發氣悶,冷冷道,「自然是,全家等你半日了。」

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妹子說話越發有趣了,坊門開了到如今不過半刻鐘,阿爺難道認為女兒能從天上飛過來?」說完也不理她憋得發紅的臉色,往上房就走。

庫狄延忠聽著外面的動靜,臉色有些發沉,曹氏心裡也暗道不好,琉璃一進門,索性便站起來迎了兩步,「大娘,一年多不見,越發出落了。」

琉璃點頭一笑,跟庫狄延忠行了禮,「琉璃見過阿爺,阿爺一向可好?」又向曹氏福了福,「庶母萬福。」

庫狄延忠已換上了滿臉的笑容,點頭道,「一切尚好。」曹氏忙道,「你阿爺前些日子已得了兵部的錄事,近來倒是極忙的,身子卻還好。」

此事琉璃早已知曉,不過還是笑著道了句恭喜,曹氏一面往她身上看,一面就瞟她身後的婢女,只見手上都是空空的,心裡好生失望,眼珠轉了轉,笑道,「大娘這一年多不見,個子怎麼看著也高了些?這通身的氣派,真真都快認不出了!氣色也好,想來那邊府裡日子定是順心的,夫人們待你都極好吧……」

琉璃微笑道,「琉璃承蒙貴人照看,自然比先前在家時氣色要好些。」

曹氏張了張嘴,本來打疊好了的一番話,頓時一句也說不出來,還是庫狄延忠乾笑了一聲,站了起來,「走吧,沒想到你當真來得這麼快,如今出城去,倒是一點兒也不晚。」

琉璃也跟著轉了話題,「想著今日路上擁擠,好在應國公府原有門戶通向坊外,故此晨鼓響起前便讓女兒出門了。」

一行人到了門口,抬頭看見那高頭大馬拉著的青色油車,都是一呆,琉璃笑道,「這車還算寬敞,請阿爺和庶母上車。」曹氏臉色頓時露出了喜色,這種車原是貴人家才有的,她見過不知道多少次,卻還從未坐過!忙又悄悄的拉了珊瑚一把,讓她也說句話,好拉她一道上去。

庫狄延忠先是神色一動,想了一想還是笑道,「阿爺卻是坐慣了牛車的,你庶母還是陪我坐牛車的好,青林小人兒的不怕顛簸,就讓青林和你坐這車在後面跟著好了。」

曹氏頓時洩了氣,眼巴巴的看著琉璃,指望她多勸一句,自己也好敲個邊鼓,誰知琉璃看了她一眼,轉頭便對庫狄延忠微笑道,「女兒遵命。」

青林原是個有眼色的孩子,雖然第一次坐馬車有些新奇,但對著這個陌生的大姊姊,到底不敢放肆,不過多往外看了幾眼而已。倒是後面的車上,曹氏和珊瑚滿心都是怨氣,只覺得這平日坐慣了的牛車今日顯得格外舊破狹窄,怎麼看都不順眼。曹氏便罵趕車的新泉沒有收拾好車子,清泉滿心委屈,也不敢回嘴,倒是庫狄延忠淡淡的來了一句:「你不是最愛寬敞麼?如今你怎麼頭疼要躺著都有地方了,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曹氏胸口不由一悶,雖然都是一樣的寬敞,但把那小賤人趕下車去在後面走路,和自己坐牛車,她卻在後面坐著更富貴的馬車,滋味能是一樣的麼?

華陽庫狄氏的墳地就在長安城外西邊十里,從延平門出去不過一個時辰就到,眼見前面漸無道路,牛車與馬車都停了下來,清泉便到車後卸了兩大桶五色紙錢並蠟燭果品等物下來,擔在肩上,又卻見琉璃帶的婢女也拎了一籃金銀紙箔過來。

此時的郊外遍野野草半枯,不時能看見從各處墓園墳頭升起的青煙,一行人走了一盞茶功夫才到地頭。琉璃心裡微微吃驚,眼前居然是一處頗有些規模的墓園,進門便有神道通往主墓,神道邊立著兩對石羊和石馬,風格都極為古拙,靠近墓室還有兩塊高大的石碑,字跡清晰可辨。在主墓邊上又有規格不同的墓依次而立。

清泉忙在墓室前點燃香燭,上了供品,又放下了幾個蒲團,庫狄延忠帶頭,曹氏、琉璃等依次跪下。庫狄延忠嘴裡唸唸有詞,一面便慢慢把紙錢燒了。

曹氏看見琉璃又從婢女手裡接過了一籃子紙箔,看著便是極是精緻,心裡又是一陣堵:她連這個都想到了,對這家裡卻硬是一毛不拔!

依禮燒完紙叩完頭,又把墓室前後略收拾了一通,幾個人這才站起來往後側走去,在庫狄延忠的祖父母、父母幕前祭拜了一番,最後一個墳塋,霍然正是安氏的。琉璃不由一陣黯然,默默的跪了下來,心裡念叨:「我不是故意要占您女兒的身體,想來她能離開也未必不是好事,不知道您的女兒現在是否已經和您在一起,但願你們來生都有福報,這一世裡,我也會替她好好的活下去。」

眼見最後一些紙箔已化為青煙,琉璃這才慢慢站了起來,也懶得去看跪在一邊的曹氏與珊瑚不情不願的臉色,逕自便向外走去。

回程一路無話,到庫狄家門口時,還未到午時,琉璃便下車辭行,又讓阿霓拿出車上早已經準備好的包裹,曹氏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庫狄延忠卻道,「琉璃,你跟我進來,阿爺有話問你。」

琉璃只得讓阿霓在車邊候著,又跟在庫狄延忠後面到了家中上房,庫狄延忠沉默片刻,便開口道,「你近來你可見過裴舍人?」

琉璃搖了搖頭。庫狄延忠臉上略有些失望,歎了口氣,「你若能見到舍人,便告知他,他說的事我便是你的庶母也不曾說過,請他放心,如今兵部同僚十分照顧於我,我亦感謝之至,日後定然會謹慎勤勉。此外,他說的那件事情……」說著便躊躇的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淡淡的截住了他的話頭,「阿爺的意思女兒知道,只是此事總不能咱們去催。」如果不是太過清楚這位父親大人心裡打的算盤,她大概是會有些感激的吧?可惜,他心裡的打算裡,卻根本沒有自己什麼事兒。

庫狄延忠正色道,「婚姻大事,有什麼不能說的?裴舍人這樣的名門嫡子,如今又是前途無量,你能嫁他是天大的福分,如今阿爺的事情也定了,正該把你們的事情辦起來才是,若不是他千叮萬囑讓我不要洩了消息,阿爺早替你去說了!」

琉璃心道,此話我還真信,您大概恨不得立刻把我打包送到他家門口去您才放心,心裡說不上是好氣還是好笑,只得道,「阿爺放心,裴舍人曾說過一句,他年前便有打算。」

庫狄延忠這才一副放下心思的樣子,點頭道,「這就好,說起來裴舍人待我家恩深義重,自你走後,這坊正對我們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八月裡上頭徵人去修城牆,他竟然差點把我也弄了去,聽說那活計十分辛苦,若不是這兵部消息來得快,阿爺如今只怕命都只剩半條了!更別說有今日的前程,日後你若做了裴氏婦,定要記住這些恩情,恪守婦道,莫丟了我庫狄家的顏面。」

琉璃面無表情的低頭應了,又聽他嘮叨了幾句才道,「阿爺的話女兒都記下了,如今天色不早,女兒也該回應國公府,這就告退。」

庫狄延忠忙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住,若是親事要準備起來,你還住在外面,只怕不大好吧?」

琉璃正色道,「阿爺,女兒能有今日,說來也是多虧了夫人和昭儀那邊的照顧,如今老夫人正要讓女兒多認識些官眷,想來日後都是用得上的,女兒怎麼好說走?」

庫狄延忠忙點頭不迭,「這是正事!你且去,家裡之事有我做主。」

琉璃這才行禮告退了,突然看見窗外似有人影一晃,在心裡冷笑了一聲,挑簾走出門去。

眼見琉璃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曹氏這才從柱子後面轉了出來,後槽牙都咬得生疼了,手裡還拿著琉璃的那個包裹:裡面的四匹布料倒是極好的厚綢,質地一看便與市坊中的全然不同,可兩匹醬色,兩匹深青,並無半點花飾,只能男子穿,枉她還歡喜了一場!更可氣的是,這小賤人怎麼會走了那般好運?名門的嫡子,還是官身,居然要娶她做正妻!竟然為此還給庫狄延忠謀了這樣的體面差事!她珊瑚便是想找個略富足些的人家也是難的,老天這是瞎了眼麼?

不成!她一定要弄清楚這事情的首尾,不能讓那小賤人就這樣如了意!

低頭想了半日,她換上笑臉,抱著包裹走進了上房,笑道,「大娘果然是有孝心的,你看這料子都選得極是襯你,想來做了兩身冬袍最是合適。」

庫狄延忠此時心情正好,看了這料子,點頭微笑道,「給青林也做兩身吧,這只怕是貢品,有錢也沒處買的。他在學裡,莫教人小瞧了去。」

曹氏心裡一突,笑了起來,「青林倒是好造化。」又道,「今日難得高興,待會兒午間,我便叫清泉去外面打兩角酒來可好?」

……

懷遠坊的路口,琉璃靜靜在等在馬車上面,過了好一會兒,阿霓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大娘,婢子把您的禮送到了,那家娘子喜歡得很。」

琉璃點了點頭,昨日她準備的包裹本來就是給安家的,若不是阿霓那句話,她簡直都沒想到要給庫狄家備禮,到底挑了兩色曹氏和珊瑚無論如何也用不上的才罷。想起曹氏一見面就往後打量的目光,看到包裹時的眼神,她幾乎忍不住要笑起來。

阿霓又道,「婢子把您的話也轉到了,那娘子聽說是您送的,拉著婢子問了半天,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又反覆說了,您得閒了一定要去看她。」

琉璃想都想得出舅母說話時的模樣,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她本是打算自己上門送禮,只是從庫狄延忠的話頭裡,聽得出柳夫人依然沒打算放過她,此時此刻,她還是不要登門的好——這原本就是她一定要離開安家的緣故,待到塵埃落定時,再來拜見也不遲。

阿霓這半日來察言觀色,心裡也有了幾分明白,看見車上還剩下的那個包裹,便轉了話題問道,「大娘,咱們還要去哪裡?」

琉璃微微出神,半響才道,「長興坊。」

長興坊的一條小街上,緊挨著蘇將軍府的東牆,是一處半舊的院子,門匾上只有「裴宅」兩個字,門是半開,裡面似乎是堵影壁,看得見一棵高大的棗樹從屋頂上露出了枝椏,此刻葉子已經掉了大半,倒還有幾顆零星的紅棗孤零零的掛在樹梢高處。

琉璃挑起簾子,默默的打量了半響,回頭對阿霓輕聲道,「你去把東西送了,就說……」想了半日歎了口氣,「不必說什麼,送到就回吧。若是問起,就說打開自然知曉。」總不能讓阿霓傳話說,袍子是我親手做的,裘衣是武昭儀賞賜的吧?

阿霓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到底沒說什麼,抱著包裹就走了下去,走到門前叩了門,果然出來了一個滿臉精明的老蒼頭,客客氣氣把她引了進去。

琉璃心裡忍不住琢磨,不知他此時在不在家,會不會也是去掃墓了。按說他的父母族人應當已經遷葬回河東祖籍,只是他原先妻子的墳地只怕還在長安附近,按禮是要他日後入祖墳時再合葬的……心裡驀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時不由癡了。

突然間,只聽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溫潤聲音,「煩你上車通報大娘一聲,蒙她厚誼,裴某願當面道謝。」

琉璃一震,回過神來,突然覺得有些手足無措,又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就在期待此刻,眼見車簾已經被打起,阿霓有些神色古怪,半響才道,「大娘,這家主人……」這家主人居然打量了自己幾眼就微笑道,「你可是武府之人?大娘可在門外?」當時她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琉璃定了定神,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伸手整了整衣裙,低頭走出馬車,扶著阿霓的手跳了下來。

裴行儉就站在離馬車三步之外的地方,身上穿著月白色的常服,看上去比上次見到的時候似乎更消瘦了一些,只是眼神明亮,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暖。琉璃怔怔的看著他,幾乎控制不住的想再走近兩步,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站在車邊向他微笑。

裴行儉似乎一時也不想說話,看著琉璃,半響才笑道,「多謝,那袍子著實雅致,萬金難換,裴某感激不盡。」

琉璃心裡微微一動,他居然提都不提那件裘衣——也是,自己怎麼可能買得起那麼昂貴的紫貂裘?至於袍子,自然是雅致的,也不知道費了自己多少心血,他喜歡就好。雖然心底裡有隱隱的不安在翻騰,她此刻卻實在不願意去想那些事情,只是看著他愉悅的臉展顏一笑。

裴行儉的手裡變戲法般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匣子,「一點心意,大娘莫嫌粗劣。」往前走了一步,眼睛越發明亮起來。

這到底算是私相授受,還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琉璃笑著轉頭向阿霓點了點頭,阿霓這才上前接在了手裡。

琉璃看著眼前這張臉,雖然幾乎捨不得移開眼,卻也清楚此時此地不是說話的場合,自己又實在不能這樣公然單身去他家中,只能輕輕的點頭,「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裴行儉一怔,默然片刻,隨即還是輕聲道,「過幾日,蘇將軍的夫人於夫人或許會去武府登門拜訪。她性子直爽,你凡事擔待著些。」

蘇定方的夫人要去見自己?琉璃悵然的情緒頓時變成了突然收到面試通知的驚愕。

第73章 撞車風波 武家悍婦

午時已過,天門街上從城外掃祭歸來的車馬漸漸多了,混合著去東西兩市的人流,整條大道都變得有些擁擠起來,通往東市的橫街上更是人頭攢動,琉璃所坐的馬車也不得不降下了速度,好容易才挨挨擠擠的走完了這段路。

琉璃還是第一次趕上長安堵車,倒是有些新奇。車伕卻似乎是憋的狠了,一進宣陽坊便立刻甩了個響鞭,馬車飛馳起來,剛剛轉過坊中的路口,馬卻是一聲長嘶,突然頓了下來,然後便是劇烈的搖晃了幾下。琉璃的額頭砰的撞上了車廂的木壁,阿霓則是一跤摔了出去,臉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琉璃一時撞得頭昏眼花,剛反應過來大概是馬車轉彎時出了刮蹭事故,阿霓已經捂著顴骨叫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就聽車簾的外那車伕的聲音已經結巴了起來,「夫人恕罪,小的,小的不是成心衝撞夫人……」

琉璃揉了揉額頭,頗有些納悶,夫人?是哪家的夫人,能把武府的車伕嚇成這般模樣!卻見阿霓手足並用的爬起來便掀開車簾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連夫人的車駕也敢衝撞,武府什麼時候出了你這樣沒生眼睛的奴才!還不滾下來領罪!」

車子一動,那車伕似乎真的滾下去領罪了。琉璃越發好奇,對方知道武府,為何還如此出言不遜?忙輕聲問,「阿霓,外面的是哪家的夫人?」

阿霓苦著臉歎了口氣,「是我們府裡的善夫人。」

武家的夫人?琉璃心裡一動,「莫不是府裡哪位阿郎的夫人?」

阿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善夫人的夫君大郎已然去世了。」

琉璃越發有些奇怪,她進宮之前也曾在武夫人院子裡住過幾日,印象裡武夫人的兩個兄長似乎是四郎和六郎,難道上面還有個什麼大郎?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聽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厲聲道,「夠了!你那髒血莫污了我武家門口的地!那車上的人呢,怎麼也不出個聲?可是順娘在上面?」聽語氣應當就是車上坐的那善夫人,可聲音卻著實不善。

琉璃一怔,阿霓向她搖了搖手,「大娘,待會兒不管說什麼,你莫惱,也莫露面。」說完挑簾走了下去,隨即響起了她帶著笑的聲音,「阿霓見過善夫人,車上不是夫人,是老夫人的一位女客。」

善夫人聲音並不曾變低多少,「老夫人的女客?怎麼不曾聽說?是哪一位?」

阿霓恭敬的道,「啟稟夫人,車上是庫狄娘子,昨日才到了府裡,因此還沒來得及拜會夫人。」

「庫狄娘子?」善夫人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什麼娘子,不就是陪順娘進宮去的那胡姬嗎?聽說生得十分齊整,怎麼,居然沒被看上,又被送回來了?」

琉璃幾乎有些愕然,這位善夫人說話似乎比曹氏還要粗俗尖刻些,這才明白阿霓讓她不要惱是什麼意思。只聽阿霓乾笑了一聲,「夫人說笑了。」

善夫人聲音裡的譏諷越發濃郁,「我何曾說笑了?不過是個胡姬,架子倒是大的,怎麼進了趟宮,就覺得自己是個貴人了麼?還是覺得我不配與她說話?」

琉璃摸了摸微腫的額角,忍不住苦笑,這才叫無妄之災、禍不單行呢!

車下的阿霓也有些變了臉色,善夫人有多難纏她自然是知道的,庫狄大娘怎麼會是她的對手?下來也是白白被她羞辱,老夫人還不得罰自己?可如今聽她這話頭,卻又不好不下來……正為難間,就聽車上傳來「唉」的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痛苦。

阿霓忙回身趕到車邊打起車簾,「大娘你怎麼樣?沒事吧?」

琉璃向她眨了眨眼睛,聲音卻十分虛弱,「沒什麼,就是撞到了頭,適才是怎麼了?這是到府裡了麼?」

阿霓眼睛一亮,點頭道,「就到了,就到了。」回頭便過來跟善夫人陪笑道,「適才車子一晃,婢子跟庫狄娘子撞在一起了,庫狄娘子撞得有些糊塗了,只怕要趕緊找醫師來看一看才是,夫人您看?」說著,特意把頭抬起來一點,好讓善夫人看清楚自己疼得發木的右臉。

善夫人一怔,心裡不大相信,但看著阿霓已經青腫了半邊的臉,又不免有些狐疑,此時早有路人在旁邊看熱鬧,似乎有人還在對著阿霓的臉指指點點,這般情景下倒也不好公然說,不讓人去看醫師,只得冷笑一聲,對那個車伕道,「都怪你這個沒長眼的賤奴!還不快回去趕車?」

車伕如蒙大赦,趕緊站起來,爬上了前面的座位,阿霓也忙忙的告了退,爬回車內,車子一溜煙的去了。

車廂內,阿霓拍著胸脯鬆了口氣,笑道,「幸虧大娘見機得快,不然今日還不知如何收場。」

琉璃滿心疑惑,忙問她,「這善夫人可是夫人的長嫂?平日就是這般性子?」

阿霓臉上露出一絲冷笑,聲音卻壓低了些,「善夫人的夫君是夫人的堂兄,只是他們三兄弟自小都跟著公爺住的,大郎年輕輕的就去世了,善夫人雖是沒有子女,也留在了武家。她性子最刁,對下人又苛刻,今日跟大娘說的還不算什麼,平日便對老夫人也是這般,上次竟對著小郎君也很是胡說了一番,小郎君幾日都沒吃好……」

琉璃不由驚得有些接不上話:此時的年輕寡婦,多數都會回娘家過活、改嫁,若是無子就更是如此,所謂夫亡歸宗,善夫人一個幾乎算是借住在武家的寡婦堂嫂,居然敢對這家的正經老夫人如此不敬?這武家的家風還真是,夠特別!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後面的角門上,琉璃下車時見車伕額頭都破了,心下有些過意不去,便讓阿霓給了他幾十個大錢,兩人一路回到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卻還沒有午睡,看見琉璃回來,露了一個淡淡的笑容,隨意問了幾句,連阿霓臉上的傷似乎都沒有留意到,便讓她們下去梳洗休息。

琉璃見楊老夫人臉色有異,心裡有些困惑,卻又不好問。她的額頭也腫了一塊,上次在宮裡傷了腳踝時倒還剩了一瓶活血消腫的傷藥,忙拉了阿霓各自揉了一番。晚飯前武夫人卻是帶著賀蘭敏之和月娘高高興興的回來了,見了老夫人便笑道,「今日賀蘭家的人,對女兒倒是客氣多了。」

楊老夫人淡淡的笑了一下,「賀蘭家那些人倒還有幾分眼色。」

武夫人本來笑得開懷,見過楊老夫人的神情,怔了一下忙道,「阿娘,難不成他們今日……」

楊老夫人神色淡漠的道,「不過是和往年一般。」轉頭便問琉璃,「聽說你回來時馬車和阿善的車撞到一起?」

武夫人立時忘記追問自己的母親,拉著琉璃上下看,驚得睜大了眼睛,「可撞得厲害?後來如何?她可曾難為了你?」

琉璃只得道,「還好,琉璃當時撞得暈暈沉沉的,也沒聽見什麼。」

武夫人點頭歎道,「那倒是還好,省的聽了生氣。」又一眼看見她用劉海遮住的額頭,伸手撥開頭髮看了幾眼,「還好不曾破了皮,過兩日就下去了。」

琉璃看著她們的臉色,心裡也隱隱明白了幾分,這武家的家風還真不是善夫人一個人的問題,只怕她不過是武氏兄弟們手裡的槍,不然借她一個膽,她也不敢得罪這按理說既是長輩又是主母的楊老夫人。

一時在上房裡吃過了飯,楊老夫人便道,「我查了歷,十月初九是個好日子,不如就把宴席設在那天,順娘也是好些日子沒和人來往了,可要去做身衣服?」

武夫人忙點了點頭,「正是,如今都不知道長安時興什麼樣子,這宮裡又和外面不大一樣。」想了想又追問,「是哪些夫人?」

楊老夫人歎道,「知道你不慣與那些人應酬,這次請的自然是舊日常來往的,不過是許學士府的鍾夫人,王舍人家的阿華,還有你的十六妹妹,還有崔大夫府的盧夫人,聽說也是極好打交道的人……」說著突然哎呀了一聲,「差點混忘了,午後左武侯中郎將蘇將軍的夫人遞了帖子,說是後日想登門拜訪。」

琉璃心裡一跳,這位不愧是蘇定方的夫人,來得好快!楊老夫人便向琉璃笑道,「此前倒是沒聽說過這位于氏夫人,既然是客,倒是不能失了禮數。我上個月倒是做了幾副頭面,待會兒你幫我選選。」

琉璃忙應了聲是,待武夫人幾個走了,楊老夫人便把琉璃叫進了內室,拿出了兩個紫檀的匣子,打開一看,果然是全套的頭面,一套是赤金點翠的,一套是純銀鑲珍珠的,那珍珠都有指頭大小,圓潤瑩澤。楊老夫人便笑道,「你這孩子原是有眼光的,幫我看看,哪套見客比較好些?」

琉璃笑道,「若是初九的宴席,自然是赤金的這套好,明日這套珍珠的只怕更合適些。」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又道,「這蘇將軍也就罷了,于氏夫人在長安卻是有些名氣,頭兩年她女婿不成器,竟被她帶著兒子打上了門去,到底給收拾服帖了,可惜聽說她女兒卻是沒福的,年輕輕的就去了。我一直是有些敬佩的,明日倒是能見見。」

琉璃忍不住心裡有些打鼓,看樣子,該師母走的是彪悍路線——她要是看不上自己可如何是好?

楊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想來她定然是憐惜女兒的人,你怕什麼?」

琉璃乾笑了一聲,點頭不語,忙又把話題扯回到了頭面上,「這頭面甚是精巧,比宮裡的也不差什麼,不知是哪家的?」

楊老夫人笑道,「哪裡能跟宮裡的比……」一語未了,有婢女在門口道,「老夫人,善夫人過來了,說是來送藥酒的。」

第74章 唇槍舌劍 開門見山

把劉海往耳邊抿了兩抿,琉璃跟在臉色微沉的楊老夫人身後走進了正屋。只見一個身形微豐、穿戴華麗的婦人大喇喇的坐在西邊的席褥上,見老夫人進來,身子紋絲不動,眼睛骨碌碌的只往琉璃臉上看,一眼看見她露在外面的額頭上明顯的青腫,那張塗著厚厚的脂粉因而看不大出年紀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楊老夫人默然坐上北席,琉璃便在東席跪坐下來,正對著這位善夫人,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看她的脖子,只怕將近五十,看她的裙子,倒像三十出頭,又對上她滿是挑剔、上下打量的目光,便靜靜的垂下了眸子。

善夫人冷笑了一聲,「你這胡女果然架子不小,我好心來給你送藥酒,你倒是坐得安穩!」

琉璃驚訝的抬起眼睛,「琉璃雖是胡女,卻也知曉禮數。夫人還不曾見過老夫人,琉璃焉敢逾越?」

善夫人頓時一噎,她見楊氏是如此慣了的,絕不會把尊位留給她,更莫說是見禮,但被這麼當面說出來,一張臉如何拉得下來?只能冷笑道,「我們自家人,自不必講那些虛禮!」

琉璃微笑道直起身子,「夫人原是不拘虛禮的,琉璃受教了,多謝夫人賜藥。」按正經禮數,她是該離席萬福以表謝意的,不過既然這位自己說了不愛講虛禮,她自然也就這樣隨隨便便的長跪而謝一下算了。

善夫人心頭氣惱,轉頭對楊老夫人道,「叔母,今日我在街上看見這胡女坐著我武府的車子,又說是叔母的客人,何時胡女也能成了我武府的客人?」

楊老夫人本來臉色冷淡,看見琉璃讓善夫人吃了癟,眉頭倒是舒展開來了一些,見善夫人發問,淡淡的道,「琉璃的高祖封過公侯,父祖三代都是官身,母親雖是胡人,也是我朝散騎侍郎的侄女兒,我武府連商家之女都可以娶做媳婦,為何不能讓官家之女來做客人?」

縱然塗著厚粉,善夫人的那張臉也看得出立時變了顏色。她便是商家女,本家原比武家還有錢些,才做了武家的長媳,誰知武家二叔父先是因販木而大富,後來更有了那般造化,因此大郎死了後她也捨不得再回本家。她也知道自己在這府裡不是正經主子,平日裡最多也就跟那些沒靠山的奴婢撒氣。好容易叔父死了,這楊氏母女回了府,她在府裡總算是找到了比自己還低一等的人——這楊氏出身前朝皇族又如何,還不是照樣要看那兄弟幾個的臉色討生活,比自己還不如!此時此刻,突然被楊氏這樣反唇相譏,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了上來,忍不住冷笑道,「官家之女?這府裡厚著臉求嫁的,舔著臉進宮,不都是官家女!廉恥都不要了!也配說嘴?」

楊老夫人一怔,臉色頓時有些氣得有些發白。厚顏求嫁,說的是她,她的婚事雖然是先皇做的主,卻的確是她先看中了武士擭,這也罷了;進宮這句說的自然是順娘,這潑婦怎麼知道了順娘宮裡的事情?

琉璃也驚住了,這善夫人竟能說出這樣不管不顧的話來,她是瘋的麼?念頭急轉之下直起了身子,「啟稟老夫人,琉璃不敢聽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辭,這就告退。」

善夫人立起眉頭喝道,「賤婢,你把話說清楚了,什麼大逆不道?」

琉璃冷冷的看著她,站了起來,「夫人,琉璃雖然出身不高,卻也明曉君父之道,老夫人也罷,夫人也罷,不過是身為臣民,謹遵聖諭行事,若這叫不顧廉恥,不知夫人置先皇與聖上於何地?夫人是武氏之婦,卻說出這樣禍及全家的話來,琉璃自然不敢與聞,想來還是請府中阿郎過來處置才是。」

善夫人臉色變了幾變,忙道,「站住,你血口噴人,我何時說過是叔母和順娘了?」

琉璃微微睜大了眼睛,「那夫人說的是府裡的哪位衣冠之女,請夫人指教,若真是琉璃會錯了意,但憑夫人處置。」

善夫人一時語塞,她不是說楊氏武氏,難道說的還是幾位阿郎的夫人不成?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正是,琉璃你先下去,來人,請幾位阿郎過來。」

善夫人平日裡雖然潑辣放肆,卻也不是全然不知道理的,聽楊老夫人也這樣說,頓時大急:如今那媚娘聽說在宮裡得寵得緊,二郎幾個對她們母女也只是不理會而已,到底不敢像從前那般,若是此次被她咬死自己是辱及皇帝,只怕二郎他們幾個也不好保自己,她又沒個兒子傍身的……想到若是被趕出武家的下場,她背上寒毛都立了起來,再也顧不得面子,忙道,「叔母,叔母且慢,阿善不過隨口胡說,並沒有半分不敬聖上、不敬叔母的意思,何必驚動二郎他們?時辰不早,叔母想來也乏了,阿善這就告退!」

楊老夫人皺眉道,「慢著,此事還是分說清楚才好。」

善夫人眼珠轉了轉,臉上堆上了笑容,「阿善沒讀過書,從來都是胡言亂語的,如今才知道話是亂說不得,以後再也不敢了。好歹都是武家人,叔母就恕了阿善這一回,阿善賠禮了。」說著站起來,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見楊老夫人沒有發話,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楊老夫人淡淡的看著她走遠,她身後的一個侍女忍不住歎道,「大夫人這般無禮,老夫人為何饒了她?」

楊老夫人歎了口氣,沒有做聲,轉頭對琉璃笑了笑,「讓你見笑了。」

琉璃心裡明白,楊老夫人並非真想饒了這善夫人,只不過家醜不可外揚,這年頭,高門大姓的家族觀念只怕比君臣觀念還來得根深蒂固一些,便是把那幾兄弟叫過來,無非也就是訓斥善氏一頓,絕不會真的因此把她趕出去,還不如現在這般處置,教這善夫人留著個怕字。想了想笑道,「請老夫人恕罪,琉璃也是被唬著了。」

楊老夫人搖頭一笑,「平日裡只覺得你是個悶嘴葫蘆,卻也是會說話的,原是要這樣才好。」看著琉璃的眼神,便更多了一分深意。

琉璃寧可跟善夫人扯破臉的對峙,也不願被楊老夫人的這種目光盯著,忙笑著告辭退下,到堂下穿了鞋子,回到自己的廂房中,睡前又照了照鏡子,看著那個鼓包,忍不住有些發愁,難不成後天腦袋上要頂著這麼個乒乓球去見人?

好在到了第三天早晨,腫消得差不多了,青色雖是更深了些,用粉蓋一蓋,再用劉海遮著些,倒也不是十分顯眼。她打開自己放衣服的櫃子,想了半日,還是穿了一件淺杏黃色素面雪青色紋錦滾邊的襦襖,配著雪青色暗金絲孔雀紋的六幅裙和深青色的披帛,都是宮中的手筆,質地精良,看著卻並不華麗。頭上也只挽了個雙環望仙髻,戴了根扇形刻花鎏金銀釵。

阿霓便道,「大娘可是今日要見客,只怕素淨了些。」

琉璃笑了笑沒做聲,她出身本就如此,穿得再華麗也不可能被這於夫人高看一眼,倒不如打扮簡單點。

誰知到了上房,楊老夫人看了她幾眼卻道,「這身衣服還好,怎麼臉上也不用些脂粉,只怕不妥。」

琉璃無法,只好回去在臉上薄薄的掃了一層迎蝶粉,又用青石黛給雙眉描了一抹翠色,唇上抹了些甲煎口脂。再去上房,楊老夫人這才點點頭,「你這般年紀,正該好好打扮,成日間素著面,倒易教人錯認了身份。」

琉璃低頭受教,心道,也是,虢國夫人素面朝天都能被寫進詩,可見這年頭正經場合不化妝是不好出來混的。以前自己當著畫師這種專業人士也就罷了,既然要隨著楊老夫人與官家女眷們來往,只怕還是要多聽她的才是。

眼見日頭漸高,堂下有婢女來報,「於夫人已經進了二門,就快到了。」楊老夫人便對琉璃一笑,「你且去迎一迎。」

琉璃按捺著心頭忐忑,走到院門口,沒多久就見一行人漸行漸近,前面是武府的兩個婢女引路,後面還有體面的管事娘子陪著,當中是一個披著朱色披風的夫人,身量看上去居然頗為瘦小,待走近了才看清,她大約四十多歲,生著一張長圓面孔,眉目清秀,素面披風,青色長裙,絲毫不顯奢華,更莫說有什麼彪悍之氣。

琉璃心裡有些納罕,禮數上卻不敢有半分怠慢,待於夫人走到跟前三四步,就恭恭敬敬的壓手蹲身,福了一福,「於夫人萬福。」

待她站起,於夫人已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點了點頭,「小娘子多禮了,你就是庫狄大娘?」

琉璃迎著她微皺的眉頭、銳利的目光,心裡打了突,面上依然只微笑道,「正是,於夫人裡面請。」便引著於夫人上到正房,楊老夫人站在門口相迎,依禮相見了一番,分賓主落座。楊老夫人便笑道,「於夫人乃是於僕射同族,於僕射最好賓客,老身性子疏懶,失禮莫笑。」

於夫人笑容淺淡,「楊老夫人客氣了,於僕射與家父並不同支,例無交往,我性子最急,老夫人不嫌我不知禮數就好。」

楊老夫人呵呵的一笑,「早就聽聞於夫人是性情中人,果真是不拘虛禮的,老身也不耐煩這些,這倒是便宜了,聽夫人的口音,可是在高陵住過?」

於夫人笑了起來,「老夫人好耳力,我及笄前在高陵住了十年。」

楊老夫人歎道,「高陵卻是極好的地方,我年輕時也住過……」幾句話說下來,兩人居然越說越近。琉璃看在眼裡,好不佩服。

又說了半刻鐘閒話,楊老夫人便笑道:「於夫人既然來了,好歹要留下用頓飯,我家這園子甚是粗陋,也就是湖邊兩處亭子還能看,老身就躲個懶,讓大娘陪你去轉一轉。」

琉璃忙站了起來,在前面為於夫人帶路,也未讓奴婢跟隨。剛剛走出院子,就聽身後的於夫人淡淡的道,「你是叫琉璃吧?我倒真是沒想到,你會是這般模樣。」

第75章 裴氏秘史 富貴奇禍

於夫人沒想到自己是「這般模樣」?

琉璃腳下頓了頓,不知說什麼才好,好在於夫人並不賣關子,自顧自的接了下去,「守約說起你時,總說你性子堅韌,又說你是他見過的最不同流俗的女子,我還想著你該是怎樣一身清質傲骨,不曾想你卻是這般弱不禁風、循規蹈矩!」

琉璃一時心頭百味交集,他竟是這樣看自己的麼?性子堅韌、不同流俗……只是這於夫人卻顯然是對自己不大滿意了,敢情她是準備見到一個紅拂女來著?想了想只得微笑道,「琉璃教夫人失望了,實在抱歉。」

於夫人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意外,「你倒是個榮辱不驚的。」

琉璃忍不住一笑,「其實也是驚的,只是習慣了而已。」在庫狄家隱忍三年,又在市井和宮廷間起伏兩年,生死榮辱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她若還會為別人的幾句評價就喜怒形於顏色,那才真叫奇事一樁。

於夫人沉默片刻,突然走上了一步,與琉璃並肩而行,側頭仔細看了她兩眼,點頭道,「你也莫怪我多事,守約的情況原是與旁人不同。出身地望,我倒不像世人那般看得重,你便是正經胡人也不打緊,但你若是性子軟弱,沒幾分心智膽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應了守約的,免得到頭來你不過是又一個陸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如今我也不妨開門見山問問你,聽說你是連河東公那個世子和裴都尉家二郎都是看不上的,甚至不肯連入宮為貴人,為何卻會看上守約這個天煞孤星?」

琉璃怔了片刻,又一個陸家娘子是什麼意思?她為何會看上裴行儉?這算什麼問題?想了半日只能道,「他不是天煞孤星,在琉璃眼裡,他是這世上最值得托付的男子。」

於夫人驚訝的挑起了眉毛,隨即笑了起來,「難不成這就是緣分?真該讓守約來聽聽這話。」

琉璃心裡倒是一動,難道真是緣分?記得第一次看到裴行儉,就覺得有種奇異的熟悉感,後來真正打了交道,明明覺出他的溫和背後有種疏離的氣質,可自己看著偏偏覺得……有些親切。其實從那時候起,在自己心裡,他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吧?所以後來她才會有事情就會想到找他,甚至在不知道他是裴行儉的時候,就會在那樣的生死大事上相信他。難道說,其實自己早就喜歡上他了?手指尖上彷彿又有異樣的感覺傳來,琉璃忙握緊拳頭,收攏心思,再也不敢想下去。

於夫人看見琉璃突然有些發紅的臉頰,目光倒是溫和了幾分,「你對守約有這份情意,按說原是好的,他這些年,的確也太艱難了些,只是以他的境況,你把他看得越重,日後卻多半越會為難。我問你,你對守約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琉璃定神想了片刻,才開口道,「琉璃知道他身世孤苦,也聽人說起過,他原在河東公府和武陵令府上過了幾年,似乎都不是很如意,婚後也頗受了一番煩擾,就連這些年仕途不順,也有這方面的關係。」

於夫人點了點頭,「看來你也是有心的,你可知這是為何?」

琉璃猶豫了半響,搖了搖頭,楊老夫人倒是說過,只怕與家產或宗長之位有關,但裡面究竟有什麼隱私,裴氏族人自然不會告知外人。

於夫人歎了口氣,良久不語。兩人一路走來,已經到了武府的小湖邊上,岸邊的楊柳早已禿了一半,遠遠的白荷也成了一片殘荷,初冬的陽光照在湖面上,那波光似乎都有些涼意。

在湖邊默然走了幾步,於夫人才重新開口,「裴氏家族並非一支,守約所在的是中眷裴,先祖幾代都是鎮守一方的公侯將帥,在裴氏家族中也是最富貴不過的。至於我朝最顯達的卻是西眷裴一支,相爺裴寂、裴矩都出自這支。」

聽她開口竟扯了這麼遠,琉璃微微有些意外,但立即凝神聽了下去。

「你也知曉,守約的父兄原是因謀劃降我大唐而被王世充誅了三族,只有他母親逃了出來,輾轉到了長安。守約的宗親裡,近親都被屠殺殆盡,遠房又不在都城,當時西眷裴宗主裴寂相爺威望最高,待人又慷慨,守約的母親便托在他的門下,年底便生下了守約這個遺腹子。沒想到轉年先皇就平定了王世充,高祖皇帝與守約的父親原本有舊,立時追封了他,聽說又在裴相的建議下,發還了裴家的部分財產。因守約還在襁褓之中,這筆家產便交託給了裴相爺。」

琉璃頓時恍然大悟,她原本還有些納悶,當年裴行儉孤兒寡母,就算能帶些房田契書在身上,何至於會跟同那般勢大的河東公府有家產的糾葛?原來竟有這樣一段淵源!裴行儉這一支世代公侯,且都是在亂世裡鎮守一方,積攢下來的財產想來是個天文數字,難怪……

於夫人看了琉璃一眼,見她只是點頭不語,接著道,「裴相自己便是孤兒出身,對族人又一直極為照顧,當年正是聖眷最濃之時,長子尚了臨海公主,女兒是趙王王妃,河東公府附近,裴氏家族聚族而居,四院相對,擊鼓而食,是長安城的一大勝景。守約孤兒寡母住在那裡,自然沒人覺得有何不好。只是世事難料,守約出生的第二年,裴相竟就因為犯事被放歸原籍,過了兩三年,先皇更是將他流放到外地,雖然後來還是被召回了長安,到底很快就過世了。河東公府也就此走了下坡路。」

「雖然沒了裴相支撐,食邑也被削了大半,但河東公府的主母畢竟是臨海長公主,這鐘鳴鼎食的日子還要過下去,想來是出多入少,漸漸的掏空了家底,免不了就有了別的想法。到了守約十來歲上,族中少年成日間招著他去打球遊冶,居然還鬥上了雞,他的母親看著不像,狠了狠心找由頭和同居的族人大吵了一架,就此搬出了崇仁坊。當時中眷裴也有兩房到了長安為官,他們母子便托在了同宗的門下,後來守約按律補了弘文生,這才走了正道。」

「只是中眷裴的族人終究惦記著那些財產,跟河東公府幾次交涉,河東公府卻咬定守約才是宗子,洛陽裴氏的家產也是他家的,必要等他成年後交到他手中才算完成了高祖皇帝的托付。族人回頭免不了就怪他們母子當年投錯了人,讓中眷裴的族產落入了別支之手,時時逼著他們去找河東公府,關係也越來越僵。守約的母親身子本來就不好,積鬱成疾,沒幾年便一病不起。」

「守約年輕氣盛,跟中眷裴的族人也翻了臉,自己一心發憤讀書,不到十八歲便舉明經出仕,得了個左衛的九品官職,也就是在那時,我家將軍見他天資過人,收他做了弟子,給他在我家邊上置了一處院子,又幫他說了兵部侍郎陸家的女兒。那陸氏女兒是個十分溫柔嫻淑的人,我們和守約都是極滿意的。」

琉璃一路聽下來,心裡不由越來越沉,她原是知道裴行儉身世坎坷,卻沒料到會到這樣的程度,聽到後面這幾句,心頭又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於夫人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半天沒再開口,兩人走到一處亭子中坐了下來,石凳生涼,卻也沒有人在意。

半響於夫人才長歎了一聲,「說來還是我們大意了,眼見他們就要成親,也不知兩邊族人怎麼交涉的,河東公府倒是找到了守約,拿出了一份財產單子,說是當年發還的錢帛本不多,守約母子在河東公府住了這些年,衣食住行、延醫吃藥、鬥雞賭錢都花掉了,洛陽那邊的幾處宅子雖然大,可維持不易,河東公府不曉得賠了多少進去,守約又用不上,因此折給了守約一處長安的宅子和上百名婢女奴僕,說是不能讓裴氏一宗之長成親時還住著外人的院子,太失了體面。至於洛陽那邊的幾十處莊園和店舖,把契紙也還給守約了,又說都是安排了極妥當的人在照看,讓守約賞他們一碗飯吃就成。說到後來不知怎麼地,長公主還認了陸家小娘子做乾女兒。」

「當時我家將軍就覺得此事有些不妥,但陸家已經同意了,守約也跟我們說,他根本沒想過去要回這些錢財,既然還了,又何必計較還的是什麼?我們也不好說話。守約成親前便搬進了河東公府預備的宅子,我們去看過,當真是華燈錦簾遍地,嬌童美婢如雲的,我家將軍擔心守約會經不住這般富貴,一天到晚拘著他學兵法劍術,守約倒也爭氣,比先前還學得刻苦些,那時他在差事上也極用心,常常忙得回不了家,好在陸家娘子倒是很快就有了身孕,我們每次去看她,她都笑盈盈的,我們自然也覺得一切都好,哪怕是守約的第一個孩子身子太弱沒多久就夭折了,我們也沒想太多,直到第二年上陸娘子又有了身子,人卻越來越蒼白憔悴,這才覺得事情不對!」

琉璃倏然一驚,忍不住抬起頭來,只見於夫人眼光不知道看著何處,眼圈卻已經微微發紅。

「我是個直腸子,陸娘子不肯跟我說什麼,我便找到了陸侍郎的夫人,逼著她去問,慢慢的才知道那些洛陽的莊子鋪子兩年來都說是虧錢,陸娘子想換人去管,長公主便過來說她身為裴氏婦,怎麼能為了點錢財落下苛刻下人的名聲?家中開銷又大,陸娘子沒法子維持,賣掉了幾處店舖,不知怎麼的中眷裴這邊的族人聽說了,便又說她不會持家,敗了產業。陸娘子不敢跟人說,便偷偷拿自己嫁妝往裡填,漸漸的填不足了,要削減些開支,便被下人抱怨吝嗇,哪裡像望族出來的女子?這樣煎熬著,待我們發現不對的時候,她的身子也撐不住了,終於沒過了那一關……」

於夫人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琉璃心裡忍不住也是一陣難過,先前的一點異樣,通通的化作了悲涼。

「守約當時不過剛到二十,又是那樣的身世,一心想著建功立業,重振家聲,封妻蔭子,於後宅的事情便沒有留心,陸娘子又是心思極重的,這些事情對她阿娘都不肯透一句,守約那裡自然更是瞞得死死的。出了這事後,守約自責萬分,每日借酒澆愁,整個人漸漸不成樣子,後來還是我家將軍狠訓了他一頓,才慢慢振作起來。自那之後,他便像變了個人,看什麼都是淡淡的,做事倒是老道了。先把那府裡百來個奴僕全部發賣,得的身價錢便在中眷裴河東的宗祠邊上置了莊園和族學,又關了宅子,住回了這處老院。長公主聽說了原是不依的,說是奴僕是長者所賜,怎麼能發賣?宅子是自家產業,裴氏的宗子難道還要托庇外人?還是我實在聽不下去,狠狠數落了一番那些刁奴和掌櫃的所作所為,才讓她住了嘴。」

「此後洛陽那邊的產業再抱怨賠錢的,守約提腳就賣了,得的錢便給了中眷裴這邊的族學。這樣也不過兩三次,莊子店舖倒是不賠錢了,那些莊頭掌櫃還時不時過來送些節禮,守約都是立刻便散出去,中眷裴這邊的人得了實惠,也沒什麼話說,守約跟兩邊族人的關係都緩和了一些。但不知怎麼的,天煞孤星的名頭卻漸漸傳得人人皆知,而且不管他在左衛做得再好,吏部的銓選都始終上不去……直到一年多以前。」

「守約跟我們說,都是因為遇到了你。」

琉璃一怔,抬起了頭來,於夫人看著她,目光裡依然帶著幾分探究,卻似乎不再那麼銳利。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怎會是因為我?錐立囊中,自然遲早會鋒芒畢露,河東公府難道還能打壓他一輩子不成?」

於夫人若有所感,歎了口氣,「這也難說,這世上胸藏萬卷之人,一世終無大成的,難道又少了?」

琉璃微微一愣,立時明白於夫人說是正是她的丈夫蘇定方,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夫人何必灰心,廉頗八十尚能出征,蘇將軍乃是不世出的奇才,只是時運未到而已,說不定際遇就在眼前。」

於夫人驚異的看了她一眼,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我才看出來,你倒是真有些像守約,看著淡淡的,也不愛說話,一說出來,倒是直中人心。」

琉璃只覺得耳朵根發燒,她不過是記得蘇定方是六十多歲之後才成就了一番驚世的功業,想來不會還要等很久,順嘴也就說出來了,怎麼能跟裴行儉去比?

於夫人卻似乎終於又發現了琉璃身上的閃光點,目光越發溫和起來,點頭道,「這裴家的事情,如今我也都說了,你若想做守約的妻室,以你的身份,只怕遇到的煩擾會比當年的陸家娘子還要多上幾分,你可有膽子去應付這些事情?」

琉璃靜默片刻,淡淡的一笑,「膽子,自然是有的。」

於夫人坐直了身子,目光明銳的盯著她,追問道,「那依你的主意,你要如何應付日後之事?」

第76章 以牙還牙 無慾則剛

琉璃靜靜的看著不遠處那泛著粼粼寒光的湖面,語氣淡得不能再淡,「自然是以直報怨,討回一個公道。」

於夫人驚異的看著她,「你的意思是,要幫守約追回那些財產?」

琉璃搖了搖頭,「那些財產,守約根本就不想要,我自然也不會要。河東公府欠他的,原本就不是財產。」

於夫人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看不出你竟然是這般烈性的!可你莫忘了,裴相於守約母子畢竟有過大恩,如今的臨海長公主不但是皇親國戚,更是西眷裴的宗婦,是守約的長輩。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河東公府雖然勢微了,西眷裴可不止是出了一個相爺的,你若跟他們翻臉,於情於理於勢,都討不得半點便宜。再者,他們做的事雖然不光明,可你是做晚輩的,絕不能言說長者之非,更不能違逆長者之命,這家法宗法國法,哪一樁能容你去討回公道?」

說到此處,於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也知道你聽了這些事情心中難免惱恨,莫說你,我家將軍何嘗不是氣炸了肚皮,守約又何嘗不是忍斷了肝腸?終究也不過如此而已。說來那裴家的財產,若不是裴相爺,大概也不會發還下來,守約在河東公府又是住到了十多歲的,任誰看,都是河東公府對他恩重如山;至於中眷裴的族人,若不是守約的父兄謀事不夠嚴密,又何至於凋零至此?因此,無論他們如何,守約終不能不顧收養之恩,血脈之情,不然的話,別人不知道守約的本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何至於如此委曲求全?」

琉璃沉默半響,突然抬起頭來,「於夫人,你說錯了,守約,他也想錯了!」

「無論是河東公府,還是中眷裴的族人,守約根本就不欠他們!」

於夫人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此話怎講?」

琉璃認真的看著於夫人,「守約總是在想,若是沒有相爺,他會如何,可是他想過沒有,若是沒有他,河東公府會如何?沒有他們母子,難道高祖皇帝能把洛陽裴氏的財產轉手送給裴相爺?河東公府既然受皇命托管這些財產,後來卻那樣大肆侵吞,不但是不義,更是不忠。這也罷了。當年收留守約母子,幫他們討還家產,於裴相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舉手之勞所得的實惠,卻讓河東公府多享受了這二十年的富貴,難道還抵消不過?再退一萬步來說,裴氏母子就算沒有河東公府收留,當年身邊總還略有積蓄,守約父親又很快有了追封,想來絕不至於流落街頭,試想他們母子現在情況又會如何?再不濟,也不會比現在差!那麼河東公府對他們母子的所謂收養之恩,到底算是什麼?」

「再說中眷裴,當年他們之所以被牽連慘重,自然是因為在洛陽裴府邊上聚族而居,靠著守約的父兄安享榮華富貴,世事原是禍福相依,豈有同享福時受之安然,共患難時就指責抱怨的道理?再者說,若是沒有守約,難道高祖皇帝會巴巴的找到他們,把洛陽裴氏的財產發放給他們不成?說到底,他們想的,也不過是不勞而獲,因此才會是把守約的家產看成自己的私產,為了這些財產逼迫婦孺也在所不惜!這樣的血脈之情,又算什麼?」

不知為什麼,突然間琉璃的耳邊似乎又響起裴行儉那句淡漠無比卻是又慘痛刻骨的話,「因為,我也姓裴!」胸口頓時更像是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難道姓裴就是他的原罪?如果讓那些滿口家族名聲、仁義道德,實際上貪得無厭的貴婦高士,在幹完這麼多陰險刻毒的事情後,還能繼續堂而皇之的享用那些沾滿他家人鮮血的錢財,這世上哪還有天理可言?

于氏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長出了一口氣,「你說的,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只是這道理,卻不是人人都能明曉的。這世上,原沒有什麼比長幼尊卑,宗族名聲更大的道理。你年紀到底還小,哪裡知道這裡面的險惡?若是存了這個念頭,只怕不但不能為守約討回公道,還會給他惹來滅頂之禍!」說到後來,聲音慢慢的有些嚴厲起來。

琉璃輕輕的搖了搖頭,「於夫人誤會了。琉璃性子裡並沒有什麼長處,唯一可取者,大概也就是個謹慎。依琉璃之見,為了過去的事情,陪上以後的日子,或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都算不得以牙還牙。他們既然能冠冕堂皇的把守約逼迫至此,自然也只有以同樣正大光明的手段,讓他們好好的品嚐一番大義名分的錐心滋味,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討回公道。」

於夫人頓時來了興趣,忙道,「那依你之見,應當如何做到此步?」

琉璃笑了一笑,「夫人,此事說出來並不稀奇,不過是事前要籌劃得嚴密些,人選要找得合適些。琉璃心裡已經有了些打算,容琉璃思量清楚了再稟告夫人,總之於守約和裴氏的名聲只有益處絕無害處就是了。其實以蘇將軍與守約的心智,琉璃能想到的主意,他們自然都能想到,只不過他們太過寬厚,琉璃卻正是小女子一個,君子做不得的事情,便讓琉璃來做!不然聖人都說了,以德報怨,以何報德?總不能讓那些做盡壞事的人,心安理得的繼續吸血自肥!」

於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吸血自肥?這個詞用得好!你和他們師徒兩個多半能說到一處去,都是做事前不愛露口風的,也罷,我也不問你,你只要記得莫意氣用事就好。」

停了半刻,她又歎了口氣,「只是還有一樁,就算不說這些,你嫁入裴家,卻也是有些難處的,中眷裴的那些族人,多半要嫌棄你並非名門淑女,當初的陸家乃是吳中陸家的旁支,門第絕不算低,他們都挑剔過一番,何況於你?河東公府那邊,只怕也會用些手段來煞煞你的性子,好教你聽他們擺佈,這些事情說來或許都不算大,但一樁樁的都極是鬧心。你,還是要多有些準備才好。」

琉璃垂眸微笑,「夫人不必擔心,琉璃倒是不大在意這些的。想那陸家娘子,是正經的名門淑女,自然生怕墜了家族名聲,累及父母姊妹,處處對自己求全責備,因此也正如了某些人的意。琉璃卻是一無所有,也無甚可懼,守約說我性子堅韌,其實不過是無慾則剛。我不想奪回財產,也不想博得美名,凡事做到合乎規矩也就是了,誰愛挑剔便挑剔,與我何干?」

「你這小娘子說話倒是有些意思。」於夫人眼中興味更濃,「不過這話倒是合我的脾氣,這人不守世間的規矩原是不成的,但若是顧忌太多,太求名聲,也不過是便宜了那些惡人!」

琉璃深深的點頭,這世上的惡人,如曹氏,如善氏,如臨海公主,其實仗的不過是臉皮比旁人厚,心腸比旁人黑,對待她們,原本就只有更厚更黑這一條路,若跟她們還講究名聲手段,不是自己找死麼?

於夫人此時看著琉璃真是越看越是順眼,忍不住問,「聽說你明年便十七了,不知是哪月的生辰?」

琉璃一怔,半響才搖了搖頭。於夫人不由奇道,「你怎麼連自己的生辰都不知曉?」

琉璃只得苦笑道,「不瞞夫人,琉璃四年前痛失慈母,不知怎的大病了一場,後來雖是慢慢好了,以前的事情卻差不多都忘了,這四年裡,也不曾有人給琉璃過過生辰,因此琉璃實在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日。」

於夫人不由大奇,「聽說你父親是健在的,雖說你人小,平日不過也罷,但兩年前正是十五歲及笄的大日子,竟也沒有辦過?」

琉璃搖了搖頭,安家原本是胡人,根本就不講什麼及笄之禮,庫狄家更不可能給她辦這個,這時候的戶籍紙上只記年齡,也沒個身份證啥的,說來她的生辰還真是筆糊塗賬,或許要到拿生辰八字問卜的時候才能知道了——不過那是外人絕對看不到的。

於夫人心裡頓時湧起一陣憐惜,看來琉璃不但沒有母親,這父親有和沒有也沒什麼區別,倒是和守約一般的苦命孩子,難怪這性子也有些相似。自己的女兒在她這般年紀時還全然不知憂愁……想到早逝的女兒,心裡更是難過起來,半響才道,「既然如此,若是有人問起,你不妨便說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琉璃有些訝然,但看到於夫人頗有深意的眼神,倒是猜到了一些,忙微笑道,「是,琉璃記住了,兒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二。」

於夫人原本也想賣個關子的,聽她這樣回答,頓時有些沮喪,低聲嘟囔了一句,「與你們這樣的人說話真真是太無趣。」轉念一想,若要應付好姓裴的那些人,原本就是要精乖些才不會吃虧,不由又打起了精神來,繼續問道,「你可會做葫蘆頭?」

葫蘆頭?琉璃有些茫然,她聽都不曾聽說過……只是看著於夫人的神色,她心裡突然一亮,微笑了起來,「琉璃今日還不會,不過若是過幾日夫人想吃,琉璃定然不會令夫人失望。」

於夫人看著琉璃,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第77章 時尚標兵 所謂緣分

「琉璃,你看我這妝如何?」武夫人從銅鏡前轉過身來,興致勃勃的問。

琉璃看著她,心裡長吸了一口氣,笑容滿面的點了點頭。

大約是因為一年多不曾參加社交活動,武夫人今日的妝容畫得分外繁複仔細,臉上至少撲了三層潔白輕薄的應蝶粉,額頭塗著細細的鵝黃色松花粉,眉心又貼了一個桃形的鏤金翠鈿,兩頰上各點了一簇六點紅色,眼角到兩鬢間則是兩抹月牙狀的斜紅。不過饒是如此,整張臉上最顯眼的還是那兩道又粗又長的深翠色眉毛,看上去實在是有點……詭異。

琉璃前幾日第一次看到她把眉毛畫成這樣時,簡直恨不得立時拿抹布來給她擦掉,武夫人卻自得萬分的告訴她:這才是眼下長安城最時興的眉妝!琉璃頓時想起了從前看過的一些唐代掃帚眉仕女圖,心頭湧上了深深的無力感。

她還未開口,武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皺起了眉頭,「你怎麼今日還是這般素著臉?」

琉璃詫異的張了張嘴,她哪裡素著臉了?明明撲了粉、描了眉,唇上也點了口脂,只是沒敢把自己的臉搞成調色盤而已。還沒等她把話說出來,武夫人已經不由分說把她按在月牙凳上,拿起石翠,就要加工琉璃那兩條不時興了的細長眉毛,琉璃嚇得一蹦三尺高,苦笑道,「夫人饒了琉璃吧,琉璃還要去廚下看看,萬一流些汗下來,這臉如何看得!」

武夫人皺眉道,「你這兩日倒去了幾回灶房,有什麼菜式吩咐廚娘做也就是了,你何必還親自去?」

琉璃忙道,「今日是宴客,琉璃準備的正是立冬前後的應節之物,還是自己去看看才放心。」

武夫人歎了口氣,「也罷,你做完了再來找我。」說著,到底打開了妝奩,從花盒裡挑了一片用魚鱗剪成的雨滴狀花鈿貼在了琉璃額頭,「這卻是不怕流汗的。」

琉璃冷汗直冒的走了出去,快步到了楊老夫人院子邊上的廚房,裡面早已是熱火朝天。特意從尚食局請過來的女廚正在做渾羊忽歿,這道菜琉璃曾在宮中吃過。此時廚師已經將兩隻腹內填滿五味肉碎和糯米的淨鵝填入一頭羊的腹中,羊上烤架前,卻又從羊脊邊挑出兩條嫩肉,細細的切了,加入調味醬醃著,放到了一邊,接著便在脊外片下兩條略長些的嫩肉,剁碎後也放到了一邊。

琉璃看得新奇,忍不住問,「這卻是要做什麼?」

女廚擦了擦汗,笑道,「好教這位娘子知曉,若是別的羊自然是烤了鵝便扔,今日卻是極好的馮翊羊,因此奴用了最嫩的脊肉來做道生羊膾,外脊便炸醬入湯,正是地道的細供沒忽羊羹,羊尾還可以炒來做道白沙龍。」

琉璃點頭不語,一邊武府女廚便道,「大娘,你吩咐的葫蘆頭已經備好了。」

琉璃忙走了過去,只見女廚手邊兩個盤裡,一盤是洗淨的羊腸,一邊是用花椒肉桂茴香醃製好的肉末,點頭笑道,「勞煩了。」

她自然是不用動手的,只是指揮著廚子將淨肉末拌上生蛋黃芡粉填入羊腸,扎牢後先入油炸了兩段,乘熱一嘗,外脆內鮮,倒比前兩日做的又強了些。讓廚師也嘗了一口,廚師也點頭道,「今日用的原是這馮翊羊的羊腸,又是雞子拌的肉糜,果然更鮮。」又笑道,「大娘放心,待會開席了,這葫蘆頭便跟羊羹一道上,定然是熱的。」

琉璃笑著謝過,眼見廚房的擋火牆前另外幾個單眼灶台也都生起火來,灶房裡漸漸有油煙瀰漫,不敢多停留,轉身便回了院子。這才進屋換上了今日見客的衣服,玉色的翻領素面襦襖配石榴紅裙,又戴上了一支碧玉步搖。

阿霓繞著琉璃看了一圈,歎道,「裙子倒是好,衣裳卻太素了。」

琉璃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好眼力。」這石榴裙看著尋常,用的卻是貢品蜀繡,細看時能見到滿地的寶相花紋。其實襦襖雖然是素面,但滾邊用的也是最富麗華美的朱底暈□錦。畢竟以她如今的身份,穿得太華麗不成,太樸素也不成,只能走這種低調精品路線。

一時打扮好了,琉璃到了上房,卻見武夫人也到了,身上穿的正是一條杏紅暈□錦八幅長裙,上面是一件米色短襦,走動間頗有些流光溢彩。楊老夫人正皺著眉頭道,「如今時興的這眉妝著實古怪了些。」

武夫人一臉的不以為然,眼見時辰已近,便帶著婢女們到二門上去迎客。琉璃依舊在上房陪著楊老夫人,沒過太久中書舍人王德儉的夫人第一個到了,只見這華夫人三十許歲,肌膚豐白,眼神靈動,見了楊老夫人,便親熱的上來行禮寒暄。

第二個到的卻是琉璃有過一面之緣的許敬宗夫人鍾氏,看見琉璃眉毛都沒多動一下,倒是笑著問了名姓年紀,就如從未見過琉璃一般。楊老夫人一概只道,琉璃是華陽庫狄氏的嫡女,「原是故人之後,因順娘也忙得緊,有時便讓她來陪陪我這把老骨頭」,鍾夫人便送上了一頓誇讚,琉璃也只好應景的紅著臉低了頭。

隨後來的是換了一身朱色宴服的於夫人,看見琉璃只點頭微笑,崔義玄家的夫人盧氏是按著時辰到的,那嫁了長孫無忌庶子的楊十六娘卻是最後才到,一見面便抱歉了半日,楊老夫人自是笑著只道無事,引著眾人往後走。

宴席設在了院子後面的亭閣裡,早已裝點得十分精潔,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細絨地衣低設,紫錦帷帳高張。待大家互相謙讓一番一一入席之後,自有婢女們雙手舉捧著食案碎步上前,俯身送在各人面前。

琉璃陪著武夫人坐在東席的末座,不過是隨眾舉著奉杯而已。眼見面前的案幾上從生魚膾到白沙龍,一道道佳餚流水般上來,她心思在別處,也辨不大出是什麼滋味,幾位客人倒是讚不絕口,聽說有幾道是尚食局的廚師做出來的,更是好生恭維了楊老夫人一番。

眼見羊羹之後,一個個蓋著鎏金銀蓋的牙盤被送了上來,銀蓋打開,露出兩個金黃色的小葫蘆,楊老夫人便笑道,「這道菜諢名葫蘆頭,卻是大娘的主意,說是按孫真人留下的方子做的,這時節吃了最是益氣補身,大家不妨嘗嘗。」

眾人自然有了興致,各自嘗了一個,只覺入口脆香肥鮮兼有,又略有辛辣的回味,都點頭不絕。鍾夫人便笑道,「大娘果然秀外慧中。這葫蘆頭味道的確鮮美。」

琉璃笑道,「承蒙夫人抬愛,這也叫雜糕,不過是市坊間的小吃,難登大雅之堂的,也就是取個迎冬補身的意思。」

於夫人吃了一口,卻是怔怔的看著琉璃,半響問道,「你這肉末裡可是混了雞子?」

琉璃吃了一驚,這道吃食雖是於夫人前幾日讓她學做的,但依廚娘所說,肉末裡調入芡粉即可,是她想起前世裡包餃子餡裡打個生雞蛋的做法,試著做了一做,果然味道更好,才改了做法的,於夫人舌頭好靈!忙點頭道,「夫人說得不錯。」

於夫人看著琉璃,眼圈慢慢有些發熱——因她愛吃這葫蘆頭的鮮辣,當年女兒特意去學了做法,而且做得比外頭食鋪做的還要鮮美,秘訣說是加了雞子攪拌。自打女兒過世後,蘇家的親友們都知道,她已經不再吃這道小吃,這次特意讓琉璃做了,原本不過是借個由頭說事,沒想到她做出的葫蘆頭的味道竟然和女兒做的那般相似!說來女兒當年的婚事,若不是自己固執,說不定……

在座的幾位夫人雖然與于氏不大熟,卻也看出有些不對,楊老夫人便笑道,「琉璃,你這葫蘆頭樣樣都好,就是有些辣口了,快去給於夫人敬上一杯壓一壓。」

琉璃忙應了,離座斟了一杯燙得熱熱的竹葉青,蘸甲輕彈,又舉杯過眉,於夫人長跪著喝了一口,笑道,「大娘且過來坐,我有事問你。」琉璃笑著坐到了於夫人身邊,於夫人便細細的問她家裡還有何人,平日愛做些什麼。

於夫人坐在北席,正與王德儉的華夫人同席,華夫人一面與西席上的鍾夫人說笑,一面便忍不住豎起了耳朵。她早就有些納罕,這庫狄大娘來得著實奇怪,楊夫人怎會找個這樣的美貌胡女入府作陪?今日又為何要把她介紹給了在座的夫人們?看她舉止、禮數都半點不差,難得氣度也頗為清雅,倒是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聽到琉璃低聲說到祖上做過公侯,父親如今在兵部當著文吏,母親已經去世……華夫人越發納悶起來:她的出身雖然不算太低,聽著家境到底是沒落了。難不成楊老夫人真是發了善心,要給故人之後謀門親事?以這個庫狄氏的容貌家世,入高門為媵妾倒是極合適的,若不想為妾,大概只能配個中等門庭的庶子,或是寒門新晉的才士……她心頭忍不住便開始琢磨是否認識這樣的人,猛然間卻聽於夫人驚道,「你也是下月初二的生辰?」

一座人眼光不由都投了過來,於夫人卻恍若不覺,只拉著琉璃問長問短,眾人忙又裝作沒注意,華夫人便對武夫人和楊十六娘笑道,「你們今日這眉妝倒是時新得緊,回頭順娘也教教我!」

武夫人和十六娘都是描著一模一樣的粗長翠眉,不由相視而笑。

一時酒菜上齊,楊老夫人便笑道,「今日難得一聚,咱們不如投壺做耍可好?」

在座之人,除了琉璃,都是玩慣了這宴席之戲的,自然欣然應好,楊老夫人便讓婢女捧了一個雙耳大口壺過來,放在正中,在座每人分了兩根雕花竹矢。楊氏先依禮讓了一回,照例是從她開始投,居然兩投皆中,接下來的鍾夫人卻只投中了一支,便笑著飲了一杯。一圈下來,也有都中的,也有漏了一支罰一杯的,唯有琉璃很少玩這遊戲,兩支竹矢都錯過了壺口。她喝完一杯酒,第二杯還未舉起,就聽於夫人道,「你喝得這般急卻是容易傷身的,這杯我便替你喝了罷!」

眾人瞪大眼睛看著於夫人,一時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78章 居心叵測 各自打算

眼見崇化坊就在眼前,庫狄氏放下車簾,重重的出了一口氣,皺著眉頭沉思不語,坐在對面的嚴嬤嬤小心的看著她的臉色,心裡頗有些不解:自打前幾日河東公府的一位管家娘子來拜訪過夫人後,夫人就有些心神不寧,今日居然一早便急著要回本家——雖說冬至過後第三日,原是女子歸寧本家吃宜盤的日子,但這些年了,她何嘗這般早過?難不成是因為兄長有了差事在身的緣故?

馬車很快就停了下來,嚴嬤嬤下車時才發現,門口還停著另一輛馬車,看去似乎比自家的更華麗寬敞,不由暗吃了一驚,轉頭看見庫狄氏卻是鬆了口氣的表情,心頭不由更是困惑起來。

庫狄家看門的普伯穿著一身青色的新襖,看見庫狄氏忙回頭叫了句,「五娘子回來啦!」又上來慇勤的行禮,卻見庫狄氏眼角都沒瞟他一眼便帶著嬤嬤和婢女快步走進門去,轉眼間已消失在影壁後面。普伯的臉不由垮了下來,暗暗「呸」了一聲,右手忍不住又伸入懷裡,捏了捏那個包著幾十個大錢的荷包,眉眼這才舒展開來:這才是正經貴人的做派呢,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家裡就她是個有造化的!

庫狄氏走進院子,阿葉笑嘻嘻的迎了上來,「娘子來得好早,阿郎早惦記著您了。」

庫狄氏不耐煩的點點頭,平日早該迎出來的曹氏琉璃都沒出現,待她走到台階下面時,門簾才挑了起來,她一眼便看見了曹氏身後的那個人:一年多未見,她看上去長高了些,本來就雪白無瑕的肌膚更多了層絲緞般的光澤,眉青唇紅,容光幾可逼人,庫狄氏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氣,以往她也知道這侄女兒生得好,卻不想她變得有這般氣度,彷彿在她跟前自己都不算什麼了。兩天來她心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頓時翻得更是厲害,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笑容,「大娘回來啦?」

琉璃微笑著行了一禮,「姑母萬福。」

庫狄氏笑著走上幾步,挽住琉璃便往裡走,對珊瑚和青林的行禮竟是根本沒加理會。曹氏本來就不大好的臉色頓時更壞了一些——往年她至少還會看一眼青林。

庫狄延忠已站了起來,看見妹妹和女兒手挽手走了進來,臉上的笑容更加歡悅,「五娘今日回得卻早!」

庫狄氏也笑著行了一禮,坐在了北邊的坐席上,正好與琉璃同席,曹氏和珊瑚也冷著臉各自坐了下來。

庫狄氏說了幾句閒話,便問琉璃這一年多來做了什麼,琉璃笑了笑,「承蒙應國公府楊老夫人與武夫人厚愛,琉璃一直陪著她們,期間進過一次宮,為武昭儀畫過一些繡樣,此外還給聖山畫過一幅插屏,聖上賞了琉璃一百匹絹帛。」

庫狄氏臉上微微變了顏色:琉璃住在武府她是知道的,卻並不知道她曾進過宮,還為如今最得寵的武昭儀效過力,甚至得了當今聖上這樣的大筆賞賜!

此事屋裡其他人也是第一次聽說,各自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庫狄延忠滿心都是狂喜,脫口道,「你這孩子,這般好事,如何今日才說?」

琉璃淡淡的一笑,「阿爺不曾問,琉璃自然不好說,不然倒顯得輕狂了。」這位爺只問過裴行儉和蘇將軍是什麼關係,裴行儉眼下有什麼打算,裴行儉……

庫狄延忠半點也沒覺出琉璃言語中的諷刺之意,興致勃勃的問了下去,太極宮是什麼模樣,聖上是什麼性子,琉璃揀著能答的簡單的說了,既不露出自己在宮裡住了一年多的事情,也不隱瞞自己和武昭儀頗為熟悉。

旁人也就罷了,珊瑚坐在那裡,幾乎呆若木雞,今早就看見琉璃起就死死掐在掌心裡的指甲不知不覺的鬆開了,只覺得身上再無一絲力氣。

庫狄氏心裡卻是越來越不是滋味,低頭想了半日,還是勉強笑道,「阿兄,妹子今日回來,卻還有事情要問問阿兄……」說著便看了曹氏和珊瑚一眼。

曹氏此刻心裡就如油煎一般,看見庫狄氏的目光,沉著臉站了起來,「珊瑚、青林,跟阿娘出來!」說著甩簾子便走了出去,珊瑚面無表情的跟在後面,青林覺得氣氛不對,也一臉小心翼翼的跟了出去。琉璃也直起了身子,「阿爺、姑母,琉璃出去一趟。」

庫狄氏忙道,「你莫忙,此事正要告你知曉。」轉頭便對庫狄延忠道,「阿兄,我聽人說,有人向咱們家提親求娶大娘?」

庫狄延忠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五娘好快的消息!正巧求親的也是裴家子弟,正是如今官居起居舍人的裴九郎,他的恩師乃是左衛中郎將蘇定方將軍。說來真真是有緣,蘇將軍家原有個女兒的,不幸一年多前沒了,他夫人一見到琉璃,就覺得琉璃與她女兒十分相似,上個月當眾認了琉璃為義女,還特意在家裡擺了宴席。得知琉璃還沒定親,這個月初三,蘇將軍便親自上門來提了親,我已問過卜,卜語也是大吉。再過幾日,便是納采的好日子。」說到這裡,他不由撚鬚微笑,這裴舍人果然是個做事嚴密的,竟說通了蘇將軍夫妻來圓這樁婚事,如今也是正經的長輩之命,天作之合了。

庫狄氏臉色微寒,沉聲道,「阿兄,你可知這裴舍人的身世?知道他曾娶妻生子?」

庫狄延忠心裡一沉,皺著眉道,「自然知道!裴九郎是正經的名門之後,前頭的娘子也沒有留下一個嫡子嫡女,如今孤身一人,又有什麼打緊?」

庫狄氏立刻道,「正是孤身一人才不好,阿兄如今在兵部辦著差,難不成竟沒聽說過這裴九郎天煞孤星的名頭?」

庫狄延忠聽她說出這四個字來不由大急,狠狠的瞪了庫狄氏一眼,又忙去看琉璃,見她面無表情的低頭不語,心裡更是打了個突,聲音便冷厲起來,「五娘,你也是讀過書的人,豈這樣胡說?什麼天煞孤星,我在兵部也當了兩三個月的差了,誰說到裴舍人不是一個好字?那說法不過是那些黑了心腸嫉恨他前程的人編出來的鬼話。卜者都說了,這門婚事是極為吉利的,難道那些人還比卜者更明白不成?」

庫狄氏看著阿兄從未有過的嚴厲臉色,不由頗有些意外,難不成這裴九許了極重的彩禮?又或者……對了,阿兄如今是在兵部當差,裴九的那恩師正是一位中郎將!念頭急轉之下,緩了臉色道,「阿兄找的哪位卜人?我倒是認識幾個極有名的巫者,要不我再找人去卜上一次?阿兄,並非我多事,實在是此事重大,說不定關係著我庫狄氏的運數,不是鬧著玩的。」

庫狄延忠的目光變得冰冷,「不必!此事我自有注意,你不用操心!」

庫狄氏呆了半響,長歎了一聲,「阿兄,這裴九郎的事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雖然說是裴氏中眷那一支的宗子,但因他平日為人苛刻,與族人關係並不大好,那河東公府收養了他十年,成親時送了他一幢大宅、上百個奴婢,他居然轉手就賣了!還對河東公府如今的主母臨海長公主出言不遜。他在裴氏族裡著實名聲不好,便是我家阿郎,也是不喜他的,只是裴氏族人宅心仁厚,不願跟外人說去。與這樣的人結了親,於咱家又有什麼好處?反而得罪了多少貴人!」

庫狄延忠低頭想了一遍,突然冷笑道,「一篇鬼話!別的我不知曉,若裴舍人真這般不堪,又別無倚靠,他族人能容他當宗子到今日?別打諒我不知道裴氏家族裡那點醜事,說破了怕你們臉上不好看而已!」有些事情,蘇將軍提親的事情就隱晦的提過幾句,這也罷了,他這親妹子嫁給貴人也十多年了,何嘗提攜過這家裡一把?如今自己好容易有了前程,倒跑過來說三道四了。什麼得罪貴人,不過是怕在她的裴都尉跟前失了歡心而已!他若為這個得罪了一手安排自己前程的裴舍人,得罪了在兵部裡那般德高望重的蘇將軍,才真是愚不可及!

庫狄氏不由也變了臉色,怒道,「阿兄,你難道以為我是來害你們的不成?」轉頭又對琉璃道,「琉璃,姑母一心一意都是為了你好,此事與你性命攸關,你可不能打錯了主意!」

琉璃一直低頭不語,藏在袖子裡的雙手卻已經忍不住握成了拳頭:裴氏族人竟然是這樣顛倒黑白的麼?難道兩宗的事情還不夠,庫狄氏嫁的這洗馬裴也要來湊一腳熱鬧?還是有人向庫狄氏說了什麼,授意她來攪黃此事的?聽到庫狄氏問她,她才抬起頭來。庫狄延忠已忙忙的插嘴道,「琉璃,你莫聽你姑母胡言,阿爺絕不會害你,這裴舍人的門第前程人品,在大唐也挑不出幾個,你若錯過了這份姻緣,以後哪裡還能有此等好事?」

琉璃看著這面目如此相似的兄妹兩人,用一樣的表情說出一樣的話來,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要是光看這一幕,不知道的一定都以為他們多疼愛自己呢!好容易壓下嘴角的笑意,她輕聲道,「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琉璃聽阿爺的。」

庫狄延忠頓時鬆了口氣,看著琉璃簡直恨不得給她行個大禮才好,庫狄氏卻不由大急,「你這是什麼糊塗話,莫說那天煞孤星絕不是浪得虛名,你就算能平平安安嫁給那裴九,日子總是要你自己過下去的,中眷裴的族人豈肯讓你這樣出身的女子去做他們的宗婦?裴九又得罪過河東公府,若是長公主有心為難你,你做晚輩的難道敢違逆不成?莫要圖個虛名,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庫狄延忠大怒,喝道,「五娘,你若再說這些不知輕重的話,這個家門,以後莫回來也罷!」

庫狄氏呆了一呆,臉頓時漲得通紅,冷笑道,「好,我今日一片好心,你倒這樣待我,真以為我稀罕回來麼?」又轉頭對琉璃道,「琉璃,你若聽姑母的話,現在就跟姑母走,姑母定然立時你尋門好親!」

琉璃心裡早已轉了好幾個念頭,心裡慢慢的有了幾分瞭然。聽到這話,她抬頭靜靜的看著庫狄氏,突然微笑了起來,「姑母,琉璃實在不解,你為何這般懼怕我嫁給那裴舍人?」

庫狄氏一呆,臉色變得鐵青,霍然站起,一言不發走了出去,怒沖沖的走到門口正要上車,卻聽後面有人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她心裡微鬆,卻又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回頭一看,卻是大失所望——追出來的竟是曹氏。她剛想將那一腔怒氣撒到曹氏頭上,卻聽曹氏低聲道,「五娘,你莫聽大郎胡說,琉璃的這樁婚事,裡面有見不得人的內情!」

第79章 人心向背 戰神風采

一個十二寸的漆盤,上面擺滿各種冬令乾果瓜菜糕點,另一個九寸的白瓷盤,盛著有些涼了的油煎糖餅。

琉璃垂眸看著眼前桌上的這兩個盤子,心裡忍不住有些膩味。這冬至日必吃的宜盤和煎餳,家家戶戶都差不太遠,不過眼前這兩盤顯然分外的讓人沒胃口。看了看曹氏和珊瑚那兩張毫不掩飾的陰沉的臉,她一樣只略動了一點便放下了。庫狄延忠忙笑道,「特意回來一趟,怎麼不多吃些?」

琉璃只得笑道,「女兒早上出門前吃的是油塌,或許多吃了一口,實在有些克化不動。」

珊瑚冷笑了一聲,剛想說什麼,庫狄延忠已經一眼瞪了過去,珊瑚胸口一悶,推案而起,「女兒告退。」站起來便衝了出去。〔uu158小說網·www.uu158.com〕

庫狄延忠怒道,「珊瑚怎麼越發沒有禮數了!」

琉璃卻只當什麼都沒看見,餐盤撤下,只坐了片刻便起身道,「阿爺,女兒還要去蘇將軍府上一趟,去得晚了怕是失禮。」

庫狄延忠忙道,「應當如此,應當如此,只是有閒暇時,你也記得多回來兩趟才是,裴家那邊只怕下個月就要通婚書了。」

琉璃點頭應了,又笑道,「女兒今日回來,除了給阿爺的節禮,家裡下人們辛苦了一年,女兒也一人準備了一匹素絹,就煩阿爺叫他們到院子中領了吧。」

庫狄延忠不由吃了一驚,如今一匹素絹按質地能當兩百到三百大錢使用,家裡五個奴僕,就要發下一貫多錢去,他聽著都有些肉疼,只是琉璃今日給他送的那一套筆墨硯台,只怕幾千錢都未必能買到,這句「太過花費」實在不好出口,只能滿面笑容的說了聲好。

曹氏猛的抬起了頭:琉璃這次回來,送的節禮竟是青林都沾不上一絲一毫的,如今卻要賞絹給那些下人!

院子裡,阿霓把一匹匹經緯密實、光澤柔潤的素絹發到了庫狄家幾個下人手裡,看著他們眼中驟然冒出來的亮光,淡淡的道,「這是第一等的宋州絹,如今足足抵得三百錢,你們莫讓人哄了去。」

幾個人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驚喜的笑容,眼見琉璃已經穿上披風從上房走了出來,忙不迭的都上前行禮謝賞,連阿葉的聲音裡都有了十二分的感激。

琉璃笑道,「這些絹也就罷了,原是當今聖上賞賜給我的,乘著今日過節給了你們,也是個綵頭。你們盡心服侍阿郎,日後自然少不得這些好處。」

聖上賞大娘的?庫狄家幾個奴僕一時都呆在了那裡做聲不得,半響才又是亂哄哄的一通謝恩。琉璃擺擺手,回頭跟庫狄延忠和曹氏禮數周到的告了別,這才帶著阿霓往門外走去,普伯忙把絹往身邊的清泉手裡一放,趕上來幫著開門。琉璃對他笑著點點頭,「普伯今日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

普伯心裡一熱,回頭看見庫狄家沒有人跟出來,搶上一步低聲道,「大娘要當心一些,適才五娘走的時候,曹娘子追出來說了一篇話,說裴家郎君是早就看上了大娘,連阿郎的差事都是因此得的,還有幾句老奴不敢轉告,總之都是臆測的混話,五娘走的時候,臉色很是不善。」

琉璃一怔,念頭轉了幾轉,回過頭來鄭重的向普伯行了一禮,「多謝普伯相告,此恩琉璃必不敢忘。」普伯嚇了一跳,忙擺著手低聲道,「大娘折殺老奴了!」

琉璃從阿霓手裡拿過一個裝錢的荷包親手放到了普伯手裡,「普伯,琉璃原先是什麼境況你也知曉,如今好容易要熬到頭,每次回來都不敢空手,娘子卻還是不肯放過。這也罷了,阿郎如今是在兵部當差,若是得罪蘇將軍,以後可如何做得下去?日後還有此等事情,琉璃想煩普伯去武府告知這位阿貴一聲,日後……琉璃定然不教普伯有終老之憂!」

普伯聽著前面的話還是呆呆的,到最後一句,不由睜大了眼睛:他這樣的奴僕,最怕的就是老了病了主人不管顧,得了這樣一句話,當真比多少錢都管用,頓時再也顧不得什麼,用力點了點頭,「大娘放心!」

車伕阿貴這些日子來跟著琉璃出入,從來是沒斷過打賞的,此事又與武府並無半點害處,忙也跳下車笑道,「這位老丈,阿貴姓黃,你去應國公府後面的車馬院一問就知。」

普伯在心裡記了好幾遍,目送著琉璃上車走遠了,這才慢慢走回院子,心裡又是激動又有些不安,一眼卻看見清泉雙手空空的蹲在樹下,忙道,「你把絹都收回屋子了?」

清泉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怒氣,壓低了聲音狠狠的道,「哪有什麼絹,都讓曹娘子收走了,說是給了咱們也不過糟蹋好東西!」說著便用鞋尖死命碾著地上的一根枯枝——那可是聖上賞賜的宋州絹,他這輩子都沒摸到過那麼好的東西,曹娘子怎能如此苛刻!

普伯驚訝的張大了嘴巴,胸口一點不安頓時都化成了火氣和慶幸,想了一想,忙上前把清泉拉到了他平日住的門房裡,低聲道,「你是個有主意的,我來問問你,阿郎如今好容易得了這份差事,大娘又有了這體面的婆家,為何曹娘子卻恨不得壞了這門親,毀了阿郎的前程?」

……

武家的馬車上,阿霓頗有些不解的問道,「大娘,那老蒼頭不過是個門房,能知道多少事情?」她自然曉得,這一個月來的於夫人的認女、蘇將軍的提親不過是演了場戲,但男女相悅,長輩成全,此事說來也稀鬆平常得緊,大娘的姑姑知道又有什麼打緊?如今大娘的父親一力贊同,婚事自然再無意外,大娘為何會給那門房許下這般承諾?

琉璃淡淡的一笑,「他是個老實的,便是幫不上什麼忙,日後給他養個老也算不得什麼。」

阿霓笑了起來,「大娘真是厚道人。」

琉璃笑了笑,沒有做聲。她自然不會告訴阿霓,普伯和庫狄延忠身邊的清泉相處甚厚,而曹氏身邊的阿葉又一直惦記著清泉,再加上今天的那五匹絹曹氏是斷然不會讓奴僕們得的,從今往後,這庫狄家的事情,只怕沒什麼可以瞞住她了,事情竟比她預想的還要順利些——說起來,這也不過是她從武則天身上學到的一點點皮毛而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既然下了決心要打一仗惡仗,總不能讓曹氏他們在背後捅自己刀子。

馬車穿過天門街進了長興坊,在蘇將軍府的門口停了下來。沒多久,一位身量高大、眉目英秀的婦人便笑著迎了出來,琉璃認得正是於夫人的兒媳羅氏,忙趕上幾步,「哪敢勞煩阿嫂大駕。」

羅氏上來挽住了她的手,「阿家都念叨了幾回了,又怕你來得晚,又怕你來得早,如今可算踏實了,快些跟我進去。」

阿霓便回頭對車伕黃貴道,「你明日辰正再來接人,後面車廂裡還有一匹素絹,是大娘賞你的。」見阿貴笑嘻嘻的走了,才幾步追上了琉璃。

這是阿霓第二次來這蘇將軍府,比起應國公府來,這府邸著實小得可憐,說是府,其實不過是一座五進的院子,屋子一色的白牆黑瓦,後花園也就是個意思而已,倒是外院那片練武場很是不小。阿霓是常隨楊氏出門的,只覺得在京城的四品官員裡,府上如此窄小的著實不多。上月二十那場認親的家宴,就是隨便設在靠近後花園的一處花廳裡,陳設食具一概平常。不過菜式卻是異常豐盛,從海鯢干膾到五生盤,上了足足二十道,有幾味便是貴人家也很少能吃到的。她聽著老夫人都納罕了半天,想來是這蘇將軍夫婦的確重視這認親的宴席?

穿過幾處過廳,眼前就是蘇府的上房,於夫人早已站在台階上,看見琉璃,忙幾步走了下來,沒讓琉璃行禮,便一把拉住歎道,「這麼早就來了,想來是吃過午食便往這裡趕的吧?你這孩子,這般性急做什麼?」

阿霓頓時想到羅氏適才說的話,心裡忍不住有些想笑。她算是看出來了,這於夫人的性子在長安的官家夫人裡也是不多的……

琉璃隨著於夫人進了上房,只見蘇定方穿著一身家常半舊袍子坐在榻上,衝自己笑著點頭,「來啦!」看著眼前這張淡眉細眼的和藹笑臉,琉璃心裡依然不可避免的湧上了一種怪異的感覺,趕緊笑了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琉璃見過義父,義父萬福金安。」

於夫人不耐煩的把琉璃拉到身邊坐下,「就你禮數這般周全!」

琉璃心裡默了一下,她當年看唐史時,最愛看的便是名將傳,眼前這位可是地道的大唐戰神,一戰轉身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認真論功績,連薛仁貴、裴行儉也沒法和他比,多行幾個禮算什麼,她簡直恨不得要個簽名才好……

不過眼前的蘇定方顯然看不出半分戰神的風采,正笑著對於夫人道,「你當人人都和你一般是野慣了的麼?」

於夫人怒道,「都是一家人,禮數那麼多做什麼?」

蘇定方識趣的閉了嘴,臉上仍是笑瞇瞇的,轉頭便問琉璃,「你午間可吃飽了,那煎餳一般人家做出來都極是難吃的。」

琉璃想了想,老老實實的點頭,「的確難吃,琉璃沒吃幾口就吃不下了。」

蘇定方頓時眉開眼笑,「正好,這冷天拔地的,正是吃些餛飩的好時節,我前幾日好容易買了一個會做點心的廚子,做出來的餛飩,只怕比那蕭家餛飩還要強些,你且等著,我去去就回。」說著興致勃勃的站起來就走了。

於夫人忙揚聲道,「多做幾種餡料出來!」

蘇定方的聲音從屋外傳了回來,「自然,廚下已准了十三種,正是一個年的數……」

琉璃還沒什麼,阿霓已默默的低下了頭,十三種餡料,就為了做碗餛飩,應國公府也從來不曾這般奢侈過!她現在知道,蘇定方這堂堂四品中郎將,為何會住著這樣寒酸的一處院子了。

第80章 正面交鋒 悍婦本色

「這一種是……」琉璃慢慢的嚼著嘴裡的餛飩,猛地抬起頭來,「熊肉餡!」

蘇定方和于氏頓時眉開眼笑,點頭不迭,「你第一次吃,就分辨出了八種,著實不錯了,守約吃了兩年才分得清。」

琉璃笑著放下了手裡的素面銀碗,一碗裡十三個餛飩,每個餡料都不一樣,她的味覺還算敏銳,到底也只猜出來一半多,好在熊肉肥膩,倒是好辨認的。只是這膩感不由讓她想起了宮裡的做法,轉頭對蘇定方笑道,「琉璃在宮中時,也常吃熊肉餡的玉面尖,只是宮裡的御廚多是用熊肉與鹿肉相混,這樣既肥美,又有嚼頭,似乎比單做更好,將軍是否想過,十三種肉餡其實也可以嘗試著兩種或三種混在一處,這樣豈不是可以變化無窮?」

蘇定方眼睛一亮,一拍案幾,「不錯!」案几上的碗頓時蹦了老高。于氏唬了一跳,瞪了他一眼,蘇定方已霍然站了起來,「這主意當真絕妙!我這就讓他們試試去。」

于氏忙道,「慢著,慢著。又不急著這一時,好好說會兒話不成麼?」

蘇定方呵呵大笑,「你陪著她就是……」一語未了,就聽屋外有婢女道,「夫人,裴明堂府的鄭夫人來訪。」

蘇定方和于氏相視一眼,臉色都驟然沉了下來,蘇定方皺眉道,「崔氏怎麼來得這般巧?只怕守約那邊也有了惡客,我先過去看看!阿羅,你帶著琉璃到你屋裡歇一歇。」

琉璃頓時猜到了幾分,忙問于氏,「可是中眷裴的族人?」

于氏點了點頭,「是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守約原先就是在他家借住過三年多,她出身滎陽鄭氏的旁支,最是自高自大的,我實在不耐煩見她,你也不必聽她的混話。」

琉璃搖了搖頭,「她既然這樣突然上門,多半是知道了我在這裡,此次躲開了容易,以後還能次次都躲不成?她是守約的族中長輩,終歸有見面的時候,若是頭次便輸了這氣勢,以後更不必說了。」

蘇定方驚詫的看了琉璃一眼,點頭道,「此言頗得兵法三味!也罷,今日你乾娘也在,便陪你見見這客人,我也去守約那邊看看,雖說這幾年守約也能應付他們了,畢竟他的輩分在那裡,有些話還是我去說更適宜。」說著轉身便出去了。

這邊依舊是羅氏出去迎客,估量著時間差不多了,琉璃便陪著于氏走到院門口,果然遠遠的就見羅氏引著一個穿著鑲銀鼠毛緞面披風的婦人走了過來,近前才看見這夫人大約四十多歲,臉上的妝容看上去和武夫人宴客那日的極為相似,只是武夫人豐腮笑眼,她卻是臉孔微癟,一臉盛氣,看起來更加彆扭了三分。

于氏迎上了一步,「鄭夫人倒是稀客。」琉璃也中規中矩的行了一個萬福禮。

鄭氏的目光老遠便凝在了琉璃身上,此時正看著她的披風。琉璃的米色織錦披風看著素淨,用的卻是上好的蜀錦,加上頭上戴的也正是武則天最早賞她的那支鏤金片玉的蝴蝶步搖,一看便不是凡品。鄭氏的目光頓時有些複雜起來:這些東西都絕不是于氏拿得出來的,難道那應國公府對這胡女竟也是極為重視?想到此處,她臉色略微緩了緩,也淡淡的向琉璃點了點頭。

一行人進了上房,分賓主落座,羅氏轉身到夾纈屏風後面,生起小風爐煮上了茶湯。於夫人也不客套,開口便問,「鄭夫人匆匆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鄭夫人倒也預料到了這一問,神色淡漠的道,「不過是拙夫聽聞了一樁奇事,來找守約問一問,順便也讓我來問一聲夫人。」

於夫人眼睛微瞇,「敢問其詳。」

鄭夫人看都未看琉璃一眼,眼睛直視著于氏,「這幾日,外面紛紛傳言,蘇將軍給守約定下了一門親事,那女方不但出身極低,還是個胡女,聽來甚是駭人。拙夫是不肯信的,裴氏一族門庭高貴,從不輕許婚姻,守約更是中眷裴的宗子,將軍一直視守約如己出,定然不會讓守約做出此等辱沒家風的不孝之事!」

琉璃看著鄭夫人那張滿是正義感的臉,突然只覺得自己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這種禮數周全的當著盲人罵瞎子的本事,一眼看見鄭氏眼睛終於往自己臉上一溜,便向她展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鄭氏頓時便愣住了。

於夫人點頭道,「鄭夫人果然是一心為守約著想,我只有一事請教,說到荒唐,便是乞兒也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守約又是家中唯一血脈,決計不能無後。怎麼會有人幾年以來任憑自家晚輩孤身一人,不聞不問,聽說他好容易要成親了,卻急吼吼的要來興師問罪,說他是不孝。難道你們裴氏一族的祖訓,就是要斷子絕孫才是孝道?卻不知這是什麼道理?」

此言一出,莫說鄭夫人,連琉璃都嚇了一跳,鄭夫人指桑罵槐,那是仗著輩分和身份都比琉璃高出一截,於夫人卻顯然是毫不顧忌,鄭夫人一張臉頓時就有些變了顏色,忙道,「於夫人此言差矣,我們如何不聞不問了,只是……守約有那麼個名頭在,說起親來到底困難些,但也總不至於如此將就!」

於夫人笑了起來,「原來夫人也知道守約有那個名頭,也知道他說親不易,我這義女,好歹也是家中嫡長女,家裡也是祖上封侯,五代為官的,才貌就更不必說了,你若覺得不好,不妨也找一個處處都比她強的來說給守約,什麼偏房遠支,父祖沒有官身,什麼記在正室名下的庶女,就不必提了,你看如何?」

鄭夫人一時語塞,裴行儉的名聲如此,誰家不忌諱的?還要官家嫡女,正經是名門大姓的人家,就算有這個心,也不敢有這個膽——有了賣女的名聲,日後還怎麼做人?可這裴行儉如今官運亨通,若讓他再娶了正妻有了嫡子,日後那偌大的家產、宗子的位置豈不還是他家的?他家將族人害得如此,還能榮華富貴下去,哪裡還有天理?想到此處,依然冷笑道,「所謂寧缺毋濫,守約還年輕,慢慢找總是能找到合適的。總不能貪圖美色,胡亂找了妻室,他日九泉之下,他以何顏去見列祖列宗!」

於夫人眉頭一立,冷笑了一聲,「正是,我也覺得如今守約真是無顏去見裴氏列祖列宗,想他一門盡滅,只留下他這一根血脈,如今接近而立之年,卻無妻無子,所謂親族,眼裡只盯著他的那點家產,逼死他母親妻子還不夠,還要到處造謠,一門心思讓他絕了嫡脈,好奪那巨萬之產、宗子之位,他若如了這些人的意,他的父兄那樣一世豪傑,只怕絕不肯認這樣的子弟!」

琉璃見於夫人的臉色便知她要發飆,卻萬沒料到她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不留絲毫情面的話來,不由目瞪口呆。鄭夫人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自然也曾聽說于氏的名頭,但幾次打交道,覺得她不過是性子傲慢冷淡了些,因此也沒放在心上,她這一世,何曾被人這樣指著鼻子痛罵過,一時腦子一片空白,半響才騰的直起身子,說話聲音都變了,「你說誰?誰要奪人財產了,誰要奪那宗位了?難道我們身為長輩的,見晚輩娶個胡女,辱沒祖宗,說句話也不成麼?」

於夫人斷然點頭,「當然不成!若這長輩也曾為晚輩操過一絲的心,說過一門的名門淑女,也算是有這資格來說如今這門親事,若是不曾,自然便是居心叵測,一心盼著晚輩絕後,這種惡毒心思的長輩,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鄭夫人胸口起伏,恨不能摔臉就走,但看一眼于氏,又看一眼琉璃,咬牙還是坐了下來,「夫人,你也曉得守約是西眷裴的宗子,他娶的妻子,便是宗婦,難道堂堂西眷裴,居然讓一個胡女做宗婦不成?」隨即眼光冷冷的落到了琉璃身上,「我是寧可被世人責罵,寧可被冤枉致死,也絕不忍受要由卑賤胡婦帶領著祭拜祖宗的這種羞辱!」

於夫人正想說話,卻突然聽見琉璃笑了一聲,不由側頭看她,只見琉璃滿臉都是笑容,「夫人好志氣,琉璃佩服得緊,敢問夫人,您真是覺得胡女就這般卑賤,寧死也不能容忍胡婦在你之上?」

鄭夫人有些愕然,但還是點了點頭,「自然如此!胡婦焉配做我西眷裴宗婦?」

琉璃困惑的皺起了眉頭,「既然如此,夫人卻為何會讓夫君在朝廷為官?」

鄭夫人不由一愣,「你此話何意?」

琉璃輕輕的一笑,「夫人的夫君想來是早已為官的,不知那時的皇后是誰?夫人既然寧死不能容忍由胡婦帶領著祭拜祖宗的羞辱,不知在冬至正日命婦朝會上,是否也是寧死不向胡婦下跪行禮?」

鄭夫人這才想起,本朝前兩任皇后都是地道的胡人,愣了半響才喝道,「你好生狂妄,居然敢拿自己與先皇后相提並論!」

琉璃依然微笑,「夫人說的是胡漢之別,又非尊卑之分,若說尊卑,琉璃與先皇后自然有雲泥之別,若說胡漢,卻也沒什麼區別,只是夫人若心裡想的是權勢富貴,又何必拿門庭血統做幌子?」

於夫人忍不住也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索性不再說話,只笑吟吟的看著鄭氏。鄭氏臉色發青,怒道,「你、你敢這般與長輩說話,好大的膽子!」

琉璃眨了眨眼睛,「夫人此言差矣,琉璃膽子極小,絕不敢身為大唐子民,一口一句胡婦卑賤,寧死也不忍受胡婦在上的羞辱。琉璃倒也有幸曾為當今聖上和武昭儀效力,得蒙兩位厚賞,或許他日拜見時,可以請教一二。想來聖上寬宏,不會計較也未可知。」

鄭氏的臉頓時由青轉白,急道,「你、你胡說什麼?我哪有對先皇后不敬的意思?你莫血口噴人!」若是前朝,太宗皇帝聽到這話也就罷了,如今的聖上最是孝順的,豈能容人如此羞辱他的母親!

琉璃正色道,「夫人,你倒說說,哪句話是琉璃憑空編造的?」轉頭便問于氏,「阿母,琉璃難道聽錯了,難道那話不是鄭夫人親口說的?」

于氏滿臉嚴肅的點了點頭,「你自然沒有聽錯,還反覆問過夫人,夫人自己又親口承認了一遍的。」又歎了口氣,「阿母也知道,昭儀對你恩重如山,聖上更是厚賞過你百匹絹帛,只是家醜不可外揚,此事還是莫要聲張的好。」

鄭氏忙點頭道,「正是,人不可言長輩是非,我不過一時失言,你若存心鬧將出去,置裴氏名聲於何地?」

琉璃驚詫的看了看鄭氏,又轉頭對於夫人道,「阿母此言差矣,家醜不可外揚也好,不可言長輩是非也罷,原是對裴氏婦來說的,這位夫人既然寧死也不肯由胡婦在上,琉璃自然不敢害人性命,既然如此,琉璃不過是大唐子民,裴氏名聲與琉璃何干?難道琉璃還要聽任他人對先皇后不敬不成?」

鄭夫人呆呆的看著琉璃,眼前這胡女能被接入應國公府長住,只怕真的與宮中那位武昭儀頗為熟悉,于氏也不是信口開河之人,聖上賞她絹帛只怕也是真有其事,若是壞了她的親事,她懷恨之下到昭儀或聖上面前把此事添油加醋抖摟出來,最輕的是夫君的前程只怕就此化為泡影,最重的……身上不由一陣寒慄。但要此刻開口求饒,這面子又如何拉得下來?

屏風後面的羅氏突然笑道,「茶湯分好了,阿羅手藝粗劣,你們莫嫌棄。」說著雙手端著一個托盤出來,將茶盞依次放在各人的案几上。

屋子僵硬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一些,琉璃這次學了乖,並不著急去拿茶杯,見于氏已經端起來了,才試了試溫度,低頭喝了一口,嘗出正是裴行儉煮的那種加鹽茶,倒也分不出好壞來,于氏點頭道,「阿羅這花沫越發煮得好了。」

鄭夫人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才抬頭笑道,「阿羅果然好手藝。」隨即歎了口氣,「於夫人,請恕阿鄭適才失言。夫人說的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蘇將軍對守約多年栽培照顧,此事由將軍做主便好。」

於夫人眉開眼笑,「夫人果然深明大義,你且放心,此事我們定然辦得妥妥當當的,以後咱們更是一家人,何必見外?」

鄭氏看著於夫人的笑臉,眼角瞟見琉璃也是一臉若無其事的微笑,心裡更是堵得發疼,匆匆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辭,一路上也無心與送她出來的羅氏說話,心裡忐忑不安——丈夫是讓自己來表明態度,最好狠狠羞辱這胡女一頓,讓她知難而退,如今變成了這樣……

走到蘇府門口,只見家中的馬車已停在那裡,裴安石站在車邊,臉色十分難看,一眼看到自己,竟幾步迎了上來。鄭氏心裡打了一突,只能趕緊回身跟羅氏告了別,幾步走了出去。

裴安石忙問,「你說得如何?」

鄭氏搖了搖頭,「于氏著實潑辣,那胡女也不是好相與的,我也不好說什麼……」一言未了,卻見裴安石長長的鬆了口氣,點頭道,「那就好!」竟然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

第81章 人心險惡 一擊而中

新昌坊裴府的上房裡,鄭夫人一進門便把婢女們打發了出去,轉頭忙問裴安石,「到底出了何事?」

剛才一路來,她已經納悶了半日,只是在外面到底不好開口去問,看裴安石的臉色也知道,此事又是不能讓下人聽見的。

裴安石臉色陰沉,冷冷的道,「你莫問那麼多,總之,這門親事便由他們去,以後對那胡女也一定要客氣一些。」

鄭夫人瞪大了眼睛,半響忍不住道,「難道你也說了什麼錯話,被抓了把柄?」

裴安石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此話怎講?」

鄭夫人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裴行儉又不是那胡女,那胡女若做不成親,便與裴氏沒有任何關係,怎麼去告自己的狀都不算冒犯。但裴行儉卻是正經的裴氏子弟,自家夫君無論說錯什麼,他怎麼能說長輩的是非?只是,既然如此,夫君卻為何會這樣態度大變?她疑惑的盯著裴安石,「你說的事情也太過匪夷所思,不管他們做親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對那胡女客氣?」

裴安石忍不住長歎了一聲,「你當我願意麼?我也對裴守約很是分說了一番厲害,又說胡女焉能為西眷裴宗婦,你道怎地?」說著恨恨的哼了一聲,「那裴守約竟然說,恩師之命不可違,無後之罪不堪負,他無德無能,早就不想當這宗長,正好就此辭去,請求我成全他!」

鄭氏不由一呆,忙道,「他竟然這般鐵了心要娶那胡女?也罷,就此讓他交出宗長位置,論理,西眷裴這幾支裡若論輩分資歷,可不就是咱們家了?」

裴安石冷冷瞥了她一眼,「然後呢?那族學的費用、族人的來往盤纏,日後也由我們來出?」

鄭氏笑道,「那洛陽的店舖莊園自然也歸咱家,咱們又不是裴守約,還能任著河東公府霸佔著那收益不成?」

裴安石「哈」了一聲笑了起來,「你是不是自說自話慣了,說了十幾年那些店舖莊園是族產,就真當它們是族產了?當年我們去河東公府交涉的時候,長公主說的清清楚楚,這是高祖皇帝念裴仁基、裴行儼忠心為國、不幸罹難,才特開恩典把財產發還給忠臣之後,跟西眷裴沒有半分關係!」

鄭氏忙道,「話怎能這麼說,咱們中眷裴族人陪著他們父子死的還少了?怎麼遭禍便一道遭了,這財產就成了他一家的?」

裴安石長歎一聲,「話自然是如此說,但皇帝之命就是如此,難道你還讓我上表請當今聖上改了這旨意不成?」耳邊突然又響起蘇定方那笑嘻嘻的一句,「裴明府,不知你這一房,有幾個在洛陽罹難的?」——他們這一房一直在外地為官,自然沒有遇上這場慘禍,可是這樣一來……

鄭氏呆了半響才道,「那這些年,裴行儉不一直把那些店舖莊園的收入都用在族產族學上了麼?他自然是認為這些財產是我們西眷裴的,反正到時讓他交就是了,與旨意什麼的也沒什麼干係。」

裴安石心裡的火氣不由拱了上來,「愚不可及!這些財產如今在誰手裡?契紙是在裴守約那兒,但實際上卻是河東公府一直掌握。你以為河東公府也和裴守約一樣對這些都無所謂?你以為他們會讓裴守約把這些東西給咱們?做夢!有聖旨壓著,有長輩的托付在那裡,他們到時候隨便找個理由便把那些東西都吞了,咱們哭都沒地方哭去!何況如今,他們連理由都不用找!」

「我今日也問過裴守約,若是交出宗長之位,那些洛陽的莊園鋪子如何,你猜他說什麼?他說這些財產都是裴相替他家從皇上那裡討回的,其實他一直就想還給河東公府,只是身為宗長,必須要照顧族人,才只能拿那些收益置了族產族學,既然不當宗長了,自然是還給河東公府,以報當年的恩情。」

鄭氏不由跺腳道,「糊塗!這是咱們西眷裴的東西,與河東公府何干,若說照顧,難道咱們家沒照顧過他,怎麼不見他也還了咱們?」

裴安石冷笑道,「那又如何,裴守約只怕一心認為是咱們逼死了他母親,這幾年面上雖然過得去了,心裡只怕未必記得這份情!」——不然,怎麼也不提要把那些莊園也給自己幾處?

鄭氏忍不住怒道,「他母親自己病死的,與我們有何干係?」

裴安石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與我是沒有關係,與你只怕未必。」

鄭氏一窒,頓了頓才道,「誰知道她氣性那麼大……」早知道裴行儉肯拿那些東西來報恩,她當年自然不會那麼直來直去,至少也會像臨海長公主那樣維持個面上的和煦,沒想到這裴行儉竟是個這般糊塗的!

裴安石歎了口氣,「此話再講也遲了,總之,裴行儉說得清楚,他不想當這宗長,也不想要那些店舖莊園,更不想讓未來的妻子受族人輕視,他只想清淨度日,延續香火,請我成全他。」

鄭氏這時已經明白了過來,裴行儉的意思就是辭去宗長,然後把店舖莊園都還給河東公府,這樣一來,自然再無人去打擾他,他也就可以好好過日子了……他這樣一做,世人都不會道他一個「不」字,可是,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河東公府麼?聞喜那邊的祠堂族田,本來就是自家在管著,族裡事務說話也是自家說了算,若真是當了族長,其實除了名頭也沒有別的什麼實質不同,那些開銷卻都要自己來擔了,自家夫君要同意此事,不是正如了那裴守約的意?

自家原本打算著,這裴行儉因為他母親的那樁事情聽說是不肯納妾婢的,名頭壞了又找不到妻室,到時讓他過繼自家一個兒孫,哪怕就是不過繼,百年之後,自家接了這位,臨海公主也沒了,他的財產自然是族裡代管的,這才是最是妥當,也是裴仁基那一家為了自家榮華富貴害了全族的報應,沒想到這樣一來……「這樣說來,難不成裴守約是故意找了個胡女,好脫身事外的?」

裴安石點了點頭,「我也擔心,他打的正是這個主意!」

鄭氏冷笑道,「那他就不怕把當年的事情抖摟出來?把他母親從族譜上劃去?」自家能拿捏他們母子這麼些年,能在和裴守約翻臉後還能拿到族中大權,不就是因為得知了那樁秘密?他裴守約的母親壓根就不是什麼正經夫人!不過是裴仁基養在外面的一個外室,因此上才在那種大肆屠殺下逃出生天,這種身份只要自家說出來,他母親要入族譜,要與他父親合葬,不是做夢?如今雖然說入土為安,不可能再挖了棺材出來,從族譜上除名,卻還是做得到的。

裴安石神色有些沉重,「我自然也暗示了一句,只是你莫忘記了,裴守約早已今非昔比,他跟我說,他母親守寡養子到他這麼大,無論什麼出身,有這樣一份功勞也足以抵得上了,大不了他去求皇帝一個恩賞,追封他母親一個夫人,想來皇帝念他還算勤勉,或許會賞他這個臉。那時,我們族裡再做什麼,自然有皇命說話!」

說著,他忍不住又長歎了一聲。以前裴守約不過是九品小官,想讓母親追封自然是做夢,但如今他卻已經是皇帝的近臣,誰不知道皇帝對他青眼有加,他若真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最重孝道的皇帝怎麼可能不成全?那時,自己西眷裴難道還能開了宗祠,把一個皇帝親封的夫人名字劃掉?

這麼多年來,西眷裴和中眷裴本是面和心不合,也就是在不欲讓裴守約出頭這件事情上倒是默契的,沒想到還是讓他得了這機會,看來日後,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他了,正因如此,更不能讓他就這樣撒手不管……

鄭氏不由急道,「那可如何是好?難道真就讓他如了意?」別人要是說不當宗子,不要錢財,她是不會信的,但裴行儉這樣做,卻是半點不奇怪。搞不好他就是要這樣,讓自家接了這燙手山芋,也好報了當年的仇!若是這樣一來,還不如讓他好好的娶妻生子,族裡還能多得點實惠,總強過讓他這樣撒手一扔。

裴安石冷笑道,「還能怎樣,你放心,我也不是那麼好瞞騙的,我今日已經保證過,西眷裴嫡支只剩他一人,血脈最大,族人絕不會對他的親事說三道四,更不會對他妻室不敬,如今西眷裴凋零至此,他絕不能撒手不管。那蘇定方卻在一邊冷嘲熱諷,意思是自家過日子要緊,難道還要上管五百年,下管三百年?我不知說了多少話,才逼得裴守約只得答應了。」

他想了想又道,「你這兩日就趕緊去拜訪另外幾戶族人,跟他們分說清楚,只是裴守約要把財產還給河東公府的事情,還是一句都不要漏,就說河東公府絕不會讓我們拿到那些東西就是了。總之,我們這支的族人絕不能去壞了事,若是誰敢違了,哼,就叫他家負擔族學開支吧!」

鄭氏忙應了個是,回頭便揚聲吩咐婢女,「去把兩位少夫人給請來!」如今天色已晚,還是先把自家的人管嚴了,明日她便去另外幾家拜訪,務必要把利害分說清楚,那幾家雖然沒有管著族田,到底也是得了裴守約不少好處,也惦記著那份族產的,想來不會不明白……

只是想到今日那個胡女的笑臉,想到她的那些話,鄭氏心裡又不免覺得就像貓爪撓過一般,待兩個兒媳過來,又被連著詫異的追問了幾個「為何如此」,她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便大了起來。

堂下守著的兩個婢女相視一眼,臉上都是驚詫:這夫人午後聽得回報說那胡女進了蘇府後,不是怒氣沖沖的要去教訓那個妄想當裴氏宗婦的狐媚子麼?怎麼轉眼間就變了個人,居然大聲呵斥兩位少夫人以後不得對那胡女無禮?

其中一個便悄悄去問夫人的貼身婢女,那婢女自然支支吾吾只道,在蘇府上也沒說什麼,只吃了頓茶——總不能說夫人說錯話,被那胡女拿住把柄了吧?

別的婢女自然更是驚訝,有一個突然道,「我聽說那些胡女是有一種狐媚之術的,不知不覺就能讓人迷了心智,不然她們連長安話都說不好的,怎麼會有那麼些郎君愛去胡姬的酒坊?」

眾人相視一眼,都是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家夫人著了道兒!

第二日,在鄭氏忙忙的拜訪了幾家族親又發了同樣一番話後,這種傳言頓時被說得更是有鼻子有眼了,沒幾天,便傳進了河東公府。

第82章 燭光溫情 另有打算

慢慢的又吃了一口水煉犢,琉璃可憐巴巴的看向于氏,「阿母,琉璃真是一口也用不下了。」

于氏遺憾的歎了口氣,「前兩次宴席上,我就見你就用得少,還以為是講究禮數,原來平日也是這般,怪道瘦得可憐!以後可要多用些才是。」

琉璃老老實實的點頭稱是,見于氏終於放下了給自己夾菜的竹箸,心頭鬆了口氣,卻聽于氏吩咐道,「去把駝蹄羹上了,給大娘多盛些。」

琉璃頓時差點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于氏詫異的看著她,「這駝蹄羹最是美味不過,就是駝蹄難得,平日咱們家也輕易不做的。」

琉璃鼓足勇氣點了點頭,看著眼前滿滿一桌子的菜,在心裡哀歎了一聲。蘇家吃飯的方式與安家類似,也是高桌寬凳,于氏解釋說,還是這胡人的食案方便。琉璃點頭不迭:以他家這日常吃頓晚飯也要上十來道大菜的習慣,還是大桌子來得方便啊——大唐皇宮裡,可不也是大桌子吃飯的?只是即便是武則天的級別,似乎一般也就是九道菜。

羅氏同情的看了琉璃一眼,對於自家婆婆這種把看得順眼的人往死裡填的作風,她也是花了很久才習慣的,嗯,當年那位可憐的裴守約也被這麼填過,可惜後來……正有些出神,一名婢女走了上來,在于氏耳邊笑著輕聲說了句話。于氏怔了怔,皺眉道,「也罷,琉璃,你先隨她去取樣東西,這駝蹄羹回頭再喝,灶上會幫你熱著。」

琉璃如聞綸音,忙站了起來應了聲,轉身便跟著那位婢女出去了。出了門才有點回過神來——去取樣東西?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才想起阿霓早已被于氏打發下去用飯,心裡頓時鬆了口氣。

從蘇家上房往後,便是內書房的所在,此刻書房裡燈火通明,婢女把琉璃領到門口,笑著挑起了簾子。琉璃看著從門內灑出那片柔和的光線,定了定神,向她點頭一笑,走了進去。

書案前,燭光中,微笑著走過來的,正是裴行儉。

他穿著一件家常的赭色圓領袍,蠟燭暖暖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更加柔和溫暖起來。

琉璃看著他,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令她覺得如此熟悉的人,其實真的沒有見過幾次,每次也沒有說過太多話,說話最多的一次不過是……指尖一顫,她不由自主的移開了目光。

裴行儉在離她一步的地方停了下來,輕聲道,「我遣人去找你,沒有太晚吧?」

太晚?琉璃有些困惑,抬頭看見他帶著笑意的眼睛,才突然醒悟過來,心裡一熱,「還好,最後一道羹還沒有上。不然,只怕沒一刻鐘,我是怎麼也走不過來了。難不成你也被這樣的……款待過?」

裴行儉點了點頭,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心有餘悸的表情,「記得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恩師家用飯,就是過了小半個時辰才敢往外走的。後來學了乖,每次還沒吃到一半就開始說飽,這樣到了八九分飽師母也就高抬貴手了。」

琉璃想到剛才于氏眉飛色舞的介紹、周到備至的添菜、殷殷期待的目光,只覺得一陣後怕,「好主意!」

裴行儉笑道,「我原本想著早些過來告訴你,恩師卻拉著我一起喝酒,剛剛才脫了身。他一直沒口子的誇讚你,說你如何有勇有謀,要是男兒,定要收你為弟子。」他看向琉璃眼神變得更加柔和,「琉璃,你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琉璃一怔,突然想到蘇定方下午回來時繪聲繪色的一通學:那位裴安石先是如何氣勢洶洶的興師問罪,後來卻又是如何拍著胸脯保證全族人都會尊重自己這個胡女,就差沒對天賭誓……她以為自己搬出大唐國母這面大旗來就夠狠了,沒想到裴行儉居然只輕描淡寫說了兩句話,居然能把那位族叔逼得如此狼狽,自己的道行果然比他還差得遠,忍不住笑了起來,「哪裡用得上擔心?族人的事情,你不是一勞永逸全解決了麼?」

裴行儉輕輕搖頭,「琉璃,若不是師母轉告了我你說的那番話,有些事情,我雖然知道該如何去做,卻總是過不了心裡那個關隘,竟是自作自受了這些年!你說得對,這世上原本就是禍福相依,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些事情……」他突然住口不言,靜靜的看著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以後我再告訴你。不管怎樣,都是舊事了,都與你我無干,你放心,我也不會讓河東公府的那些人來煩擾你!」

琉璃看著他突然像放下了什麼重負似的表情,臉色雖然平靜,卻有一種讓人不能質疑的冷靜堅定,心裡對「有些事情」雖然有些疑惑,但更多的還是歡喜,點頭道,「我信你。」

裴行儉只是看著她笑,半響才道,「你為何會信我?我經常在想,我裴守約何德何能,身無長物……」

琉璃愣了愣,頓時想起這是自己曾經問過他的問題,不由大窘,瞪了他一眼,「你胡說什麼?」

裴行儉輕輕的一笑,「怎麼會是胡說?這問題我那時常要思量幾遍,卻不曾想過你會來反過來問我。琉璃,我從見過比你更聰慧明淨的女子,也從不曾聽說有人會和我一樣,不要財富名聲,只願能活得自在,我從不曾遇到過有人像你這般信我,雖然說……偶然也會小看我一兩次,說到底還是為了我好。」

琉璃還是第一次聽他當面這樣說自己,先是臉上發燒,聽到後面一句,卻又點哭笑不得——誰說他心胸寬大來著,明明很記仇好不好?卻聽他接著道,「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

琉璃不由抬頭看著他,最要緊的是什麼?裴行儉的眼裡閃過戲謔的亮光,「你若答應上元節和我一道去看花燈,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麼。」

琉璃心裡一甜,這是約會麼?斜睨了他一眼,「你當我很稀罕知道麼?」

裴行儉滿臉認真的點了點頭,「裴某竊以為,你還是稀罕的。再說,你便是不答應,只要你出來觀燈,我定能找到你。」

琉璃萬料不到他這般皮厚,想瞪他一眼,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有你這般疲賴的麼?」

裴行儉歎息道,「其實,認識你之前,我是再謙謹不過的一個人,可是,認識了你,我說什麼你都信,做什麼你都說好,日漸的便有些自高自大起來,你以後只怕還是要改改才好,不然我這樣下去,倒會教人認作登徒浪子了。」

琉璃脫口道,「你以為你不是?」說完才覺得這話不妥,指尖一熱,隨即耳朵根都燒了起來,扭頭不去看他。半響卻聽不見他說話,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裴行儉依然在低頭凝視著自己,右手卻背到了身後——似乎,以前什麼時候,他也曾這樣突然背住了手……突然間,琉璃明白了他的克制,心口被某種甜蜜到幾乎疼痛的情緒漲得滿滿的,只能仰起頭來靜靜的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濃密睫毛下幽深的眸子,漸漸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裴行儉突然開口道,「琉璃,明年我們找一個最近的日子就成親好不好?」

琉璃不假思索的點頭,「好。」

裴行儉慢慢的笑了起來,「明日好不好?」

琉璃已回過神來,瞪他一眼沒說話,明日?他當是私奔呢?

裴行儉遺憾的歎了口氣,「原來,也不是我說什麼你都說好的……」

琉璃看著他那若有所失的模樣,撐不住笑了起來,屋裡原來微妙而略帶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

裴行儉看著眼前的這張笑臉,也說不上心裡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空落,琉璃平日雖然也總是微笑,但那笑容裡總一點讓人有些觸摸不到的疏遠,但此刻的笑容卻明麗得驚人,一縷頭髮從她的鬢角滑落下來,落在雪白的臉頰上,隨著她的笑容而跳動,他突然只覺得自己很想很想變成這縷頭髮……

……

蓮花底座青瓷蟠龍燭台裡的雪蠟已經燃了一半,本來微黃的燭光被碧透的越瓷一映,也變得有些冷了。燭台邊,楊老夫人低著頭,目光落在手頭拿著的一本《文選》上,卻半晌都沒有翻一頁。

細碎的腳步聲從室外傳來,隨即傳來阿霓低低的聲音,「老夫人。」

楊老夫人精神微振,揚聲道,「進來吧。」

阿霓恭恭敬敬的走到了楊老夫人的坐著的席前,柔聲回稟,「大娘已經歇下了。」

楊老夫人點點頭,「這兩日,她去本家和蘇家諸事可還順利?」

阿霓並不遲疑,把兩日來發生的大小事情逐一回稟了一遍,說到琉璃給下人分發素絹,又給了那老蒼頭許諾,楊老夫人感興趣的挑起了眉毛,待聽到琉璃三言兩語打發了那鄭氏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妮子愈發長進了!」又歎道,「那於家娘子倒是個面冷心熱的,竟這般向著她。說來這大娘也是個有造化的。」

她看著青瓷燭台默默出神,不由又想起了今早出宮前聽說的那個消息——聖上和媚娘昨日趁著冬至節去了長孫太尉府上,又是賞了他十車的金銀,又是封了他三個沒出身的庶子五品勳官,賠盡了小心。可一提要廢了那無子無德的王氏,立媚娘為後的事情,長孫無忌便不接話,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是一頓飯吃完也一點都沒有露出來!媚娘若是有琉璃這般運氣,能得長輩助力,何必還要這般辛苦?說來這些年,她過得實在太不易了……

一陣風透進窗欞,燭火猛的一搖,楊氏回過神來,阿霓忙走上一步,拿起剪子將蠟心剪去一截,便聽見楊老夫人問道,「後來可還有別的事情?」

阿霓用剪子小心的將燒黑的蠟心移了出來,昨夜于氏說她平日辛苦,立逼著蘇府的婢女帶她下去用飯,結果吃過豐盛的晚飯,又被拉著聊了半天,待她回去時,大娘居然還在上房喝駝蹄羹。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起這兩天晚上,大娘不知為何多了用手指繞著一縷頭髮對著蠟燭發呆的毛病,心裡動了一動,到底只是搖了搖頭,「蘇家倒是講究飲食的,昨夜喝的是駝蹄羹。」

楊老夫人臉上露出些許驚訝,隨即沉吟半晌,「阿霓,若是大娘日後嫁入裴家,你可願意隨她過去?」

阿霓吃了一驚,忙道,「老夫人,阿霓若是做錯了什麼,您教訓阿霓就是,阿霓再不敢了。」

楊老夫人笑道,「正是你做得好,才讓你過去,她手邊如今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你過去自然是她的臂膀,那裴守約如今雖然才六品,我倒聽昭儀說轉年就要升了的,大娘日後自然有一番富貴,不比跟著老身要強?」

阿霓忙道,「老夫人替阿霓著想,阿霓感激不盡,只是阿霓打小便是跟著老夫人的,爺娘也都在府裡,著實捨不得出去,老夫人還是讓阿霓留下來吧,阿霓定然全心全意伺候老夫人。」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來,「你跟著大娘,好好伺候她,便也是伺候我。」說著又和顏悅色的道,「你放心,你的文書也會一併過到裴府去,不會教大娘當你是外人,只是日後大娘若有為難的事情,你記得打發人告訴我一身就是,也不枉大娘在這府裡住了一場。」

阿霓心裡雪亮,這才是老夫人的應有之意,按理說,庫狄大娘性子溫和,出手大方,卻又不似武夫人那麼軟弱迷糊,那裴舍人聽說也是家裡人口少的,正是個好去處。但做這種事情,若是大娘似今日般一直靠著武家還好,萬一有了不好的那一天,她兩頭不落好,卻是難為……看著老夫人看著帶笑卻不容拒絕的眼神,她也只能俯身道,「老夫人對阿霓恩重如山,阿霓永世都不會忘。」

楊老夫人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我就知道你是個忠心明白事理的,大娘也不是糊塗人,聽她這兩日說話處事便知,日後絕不會在人下,你好好跟著她辦事,千萬莫丟了這府裡的體面。」

阿霓自然只能點頭應了,心裡也說不上是憂是喜,卻聽老夫人又道,「你先回去,明日記得讓大娘早些兒過來。」

看著阿霓的背影,楊氏輕輕的歎了口氣,明日她要遞帖子給太尉府,上個月楊十六娘來做過客,如今她也該回一次了,順便拜訪一下太尉夫人,長孫無忌想來會明白自己的來意——原本她是該帶順娘去的,如今看來,倒不如帶上這庫狄琉璃。

也許有些事情,她更能幫得上忙。

第83章 熏天富貴 玲瓏心腸

緊挨著太極宮皇城東牆的崇仁坊,是長安裡一等一的權貴雲集之處,因離皇城最近,公主出嫁成禮的禮會院,洛陽、太原等地的進奏院,都坐落在此坊之中,坊南又緊挨著妓院林立的平康坊,可謂是富貴風流便利齊占,不但進京參加科舉的學子多愛住在此處,便是高祖與先皇的幾位公主也都在此坊有住宅或是別院。

饒是如此寸土寸金的繁華之地,崇仁坊的東南角上,長孫太尉的趙國公府依然佔了全坊幾乎四分之一的地方,遠遠便可看見粉牆上露出的朱梁綺戶、重簷飛閣,掩映著假山高樹,一眼看去,便能感覺到那華貴之氣撲面而來。

眼見馬車就要到趙國公府的大門,琉璃放下車窗上的簾子,無聲的長出了一口氣。楊老夫人見她臉上似有感慨之色,笑道,「與這趙國公府比,咱們應國公府也就是破廟兒一般。」

琉璃微笑道,「長孫太尉,論功勞論恩寵原是本朝第一,無人能及,更何況昭儀又是一心為著聖上,沒半分私心的。」

楊老夫人呵呵的一笑,如今自然不是媚娘該有私心的時候,她這當母親的也沾不上太多光——便是能沾光,也沒必要急著去沾,如今家裡的用度,也不過是長安城平常官宦人家而已,與國公府的名頭還真是差得遠。

馬車放緩了速度,一直到內院門口才停了下來,自有婢女上來打簾子、放踏凳,琉璃扶了楊老夫人下去時,只見上次有過一面之緣的十六娘已罩著披風等在門內,看見琉璃,臉上有詫異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便笑盈盈的對著楊老夫人行了一禮,上來扶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姑母今日氣色真好。」又對琉璃點頭笑了笑,「大娘倒是稀客。」

楊老夫人笑道,「你家六姊姊原是一心想來的,沒曾想昭儀前兩日有些身上不爽,她又進宮去陪著了。」

十六娘便笑道,「昭儀如今身子也沉了,倒是要保重些才好。」又對琉璃道,「倒是忘了恭喜大娘,如今日子可定下來沒有?」

琉璃只簡單的道,「還不曾。」

十六娘這才轉頭對楊老夫人道,「聽說蘇將軍府上那日的認親宴竟是上了二十道菜,於夫人果真是個有心的。」

楊老夫人心裡微沉,前幾天皇帝封的三個長孫家庶子中,就有十六娘的丈夫,如今見面她竟是絕口不提此事?楊氏自是不好再接著說武昭儀的事情,只能一面往裡走,一面順著十六娘的話說了幾句。

門內已準備了三架肩輿,三人各自坐了上去,沿著青石路面往裡走,雖然已是嚴冬,趙國公府裡湖面冰封,高樹葉零,但那連綿的樓閣院落,錯落的山石林泉,映在冬日陰沉沉的天空下,依然令人目不暇接,來往奴婢也多是穿綾羅戴金銀,隨眼便能看見容貌如花的妙齡美人,琉璃好歹在宮裡住了一年多,這才沒被晃花了眼。

肩輿走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才在一處院門前停了下來,進門走過前院穿過中堂,眼前是一處五間九架、重栱藻井的堂屋,門口早有幾個打扮華麗的婦人擁著一位看去不到五十的貴婦等在門外,見了楊老夫人便笑著迎了上來。

兩下見了禮,這才到了正房裡,分賓主坐下。那個相貌雍容的貴婦果然是長孫無忌的夫人高氏,旁邊幾個都是長孫家的兒媳。琉璃自前日得知有這一趟要走,早已暗自把長孫家的情況記在腦中,此刻看見出來迎客的五個兒媳中並無另兩個剛封了散朝大夫的庶子的妻室,心頭更是明白了幾分。此事對她來說本是意料之中,轉頭卻見楊老夫人也是談笑自若的樣子,並沒有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

高夫人早已看到了琉璃,立時便想起了長安城官宦人家早已無人不知的那樁奇事:中郎將蘇定方夫妻突然認了寄住武家的一個美貌胡女為義女,轉頭便把她說給了那位姓裴的天煞孤星,這胡女的父親不過是個兵部的流外官。聽說了這消息的人誰不嘖嘖稱奇?有人覺得這胡女可憐,蘇氏夫妻明明是別有用心,才找了這麼個沒有根基的女子,好歹也是良家嫡女、妙齡綺貌的,卻眼見就要斷送性命;也有人覺得這胡女有造化,居然嫁了裴氏子弟,萬一是個命大的,說不得以後就是正經的夫人了……

此刻看見琉璃安安靜靜跪坐在那裡,身上穿的只是緗色襦襖,雪青色隱花羅裙,深翠色披帛,雖不華麗,卻樣樣都是極好的料子,舉止之間也沒有半分侷促之色,肌膚雪瑩,容色清艷,當真是少有的美人兒,只是那輪廓分明的五官、栗色的頭髮與眼睛,一看便不是中原人,高氏心裡暗自冷哼了一聲。

高氏是北齊高氏皇族之後,對胡漢之分並不看重,只是出身高貴,嫁得風光,長孫家族出了一個皇后不說,光公主就前後娶了三位,高氏自己的長媳更是最尊貴的嫡公主,就算庶子們娶的也都是大家族的女兒,對琉璃這種不入流的小家之女自然看不進眼裡。更何況因為長媳長樂公主的緣故,她與下嫁西眷裴的臨海公主關係還算不錯,對裴行儉「忘恩負義」的行逕自然早有耳聞。此時好奇之心略一滿足,便再也懶得看琉璃一眼。

楊老夫人看著高氏的臉色,心裡越來越沉,聽高氏順口問到武夫人,索性笑道,「前幾日她就去宮中陪伴昭儀了,今日我是特意帶了庫狄大娘過來,想著十六娘原也見過她,她們小一輩的正該多親近親近。大娘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以向十六娘請教請教。」

高夫人淡淡的一笑,「哪裡敢當請教二字,十六娘原先家裡也是嬌養著的,這幾年在我跟前也不過成日混著玩笑,什麼都不懂,哪裡比得大娘聰慧能幹,日後去了夫家是要支撐門戶的。」

楊老夫人恍若並未聽出高夫人的言外之意,依然笑容可掬,「大娘自然比不得十六娘有造化,有夫人時刻指點著,她母親早逝,父親又是個不管事的,因此頗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才算是苦盡甘來。如今人人都道她有造化,其實要我來看,那裴舍人何嘗不是有造化的?畢竟娶妻圖的就是知心知意、傳宗接代,何必在意那些虛名?」

高夫人對楊氏的來意早有預料,聽她說出這番話來,臉上的笑容不由更是客套了幾分,「這種事情,原是見仁見智,怎麼說都是一番道理。」

楊氏看著她,微笑道,「不知夫人又是怎樣一番見解?」

高夫人想起丈夫吩咐的那番話,長長的歎了口氣,「別人家如何我不知曉,但若只論長孫家,我原是個俗人,總覺得娶妻還是要名門淑女、名正言順,才是持家的長久之道。」

楊老夫人聽到「名正言順」四個字,心裡狠狠的一沉,若說名門也就罷了,媚娘雖然比不得五姓女,但好歹也是功勳之後,論起來至少不比這高氏差得了太多,但若說「名正言順」……她垂下眼睛沉默半響,也歎了一口氣,「夫人說的原是在理,但你我都是做母親的,總是盼著子女晚輩能過得順心,若是為了個虛名便斷送了晚輩的一生一世,又如何能忍心?」

高夫人點頭道,「自然是如此,就比如我家沖兒,長樂早逝,雖然也留下了嫡子嫡女,到底不能身邊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因此我做主給他納了兩個房裡人,這便是體貼子女的意思,但若說非求著聖上開恩,讓他再娶一房正妻回來,這又置皇家顏面於何地?夫人說得正是我所想,既然不是為了虛名,又何必一定要聖上給沖兒房裡人這個位子?」

楊老夫人不由有些語塞,先皇宮人固然是「虛名」,但皇后之位的確也可以說是個「虛名」,這話她又該如何接下去?卻聽身邊的琉璃突然輕聲的問道,「原來皇家還有這般的規矩,只是琉璃有些不解,這麼些公主裡,若是萬一駙馬有個意外的,那公主可是要擔著虛名再不嫁人麼?」

楊氏心裡頓時一亮,對琉璃笑了起來,「你這孩子的話好糊塗,高夫人說的是公主下降,公主一旦亡故,駙馬誠然是不好再娶的,這皇家原是天家,臣子們卻是不好拿這個去強求著公主,因此我朝公主再許或改嫁的已是好幾位,就如新城公主,在嫁入長孫家之前,其實先許的是魏家,可誰又能說先皇半個不是?這些原都是太尉家族中的事情,你問我還不如問高夫人。」

說完她又抬頭對高夫人一笑,「說來皇家原是最不講究這些虛禮的,不然先皇也不會有韋貴妃、陰德妃和楊妃了,太尉和先皇相厚,便是先皇欲立楊妃為後之時也沒有反對一句,想來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琉璃的聲音雖然小,卻極是清楚,高夫人聽到耳裡就是一呆,楊老夫人的問話更是犀利無比:先皇太宗的韋貴婦原本是個寡婦,陰德妃的父親更是挖了李家的祖墳、毀了李氏的家廟,而她提到的楊妃,自然是巢王李元吉的妻子,元吉被殺後成了先皇的妃子,先皇在文德皇后去世後一度提起過要立她為後,還是魏征橫插了一槓子才作罷……可長孫無忌卻不是魏征,先皇的性子本就如此,這些事情他怎麼敢去進諫言、捋虎鬚?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楊老夫人說的這些,說來這都是天家事務,太尉大約自有打算,我這內宅婦人,原也不大知曉。」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老夫人索性也不再拐彎抹角,點了點頭,「不瞞夫人說,老身此次拜訪,的確有事想向太尉請教。」

第84章 意外來客 初得盟友

從趙國公府出來時,天色越發的陰沉了。楊老夫人皺了皺眉頭,「只怕晚上要下雪。」

晚上要不要下雪琉璃是不知道的,但楊老夫人此刻的心情應該是一片冰天雪地吧?琉璃扶著她上了車,笑了笑,「此刻不下就好,就算晚上下了,明日說不定又會放晴呢。」

楊老夫人點頭不語,雖然高氏只推說長孫太尉不在家裡,卻總算不曾當面拒絕了她想見太尉一面的話,過上幾日她打聽明白了再遞帖子,想那長孫無忌總不好還不見她,楊家與長孫家原有幾分交情,有些事媚娘和聖上不好說的,她可以去說——也許,長孫無忌會改變主意。

馬車車廂微微一震,車輪開始了滾動,楊老夫人沉默了半響還是問道,「琉璃,依你所見,他們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琉璃心道,還能有什麼主意?三個字:不同意。想了片刻還是道,「從今日來看,太尉當日不言只怕並非默許,且要說服太尉,或許並不容易。」

楊老夫人長歎了一聲,「這又是為何?」

這是為何?琉璃心裡也在犯嘀咕,若說如今長孫無忌是看出了武則天必然禍害大唐所以不同意,絕對是瞎扯,現在的武則天賢良大方、節儉低調,只怕也就是裴行儉對她的表裡不一起了疑心,長孫無忌總不能眼光比裴行儉還毒。他不同意,還是覺得這事兒不成體統吧?畢竟太宗再寵愛楊妃,到最後也沒給她什麼名分,而現在的高宗不過是他一手扶持上來的外甥……又或者,如今皇后一脈的外戚本就是長孫無忌陣營中人,聽說讓皇后收養李忠、勸皇帝立李忠為太子也是他們一力促成,局面維持下去,他們自然還有一兩代的權柄富貴可安享,若是讓高宗立了武則天為後,這一切或許就無法再維持原狀,他憑什麼要同意這種事情?聽說權力這種東西原是毒藥,一旦沾上就不可能放得下,今日的長孫無忌,日後的武則天,都是如此……

楊老夫人見琉璃若有所思的半晌不語,不由也啞然失笑,這位庫狄大娘固然算是天生聰慧,但此等朝廷大事,自己都不明白,哪裡是她能看得明白的?以她看來,人生在世,所求莫過於富貴安穩,長孫太尉已位極人臣,何必要為了一個王氏和一個柳家,和聖上過不去呢?

從崇仁坊南門出來,過了平康坊便到了武府所在的宣陽坊。和武夫人貪圖近便愛走後面角門不同,楊老夫人每次都是寧可走遠也要從正門進去的,好容易到了院內,卻見一個婢女急急忙忙的迎了出來,「老夫人可算回來了,四夫人那邊來了一位女客,說是也要來拜訪老夫人,四夫人那邊已打發人來問過兩回了。」

四夫人?老夫人和琉璃都有些吃驚,四夫人是應國公長子武元慶的夫人劉氏,因與堂兄三郎武懷運的夫人一樣都姓劉,因此府裡都是稱三夫人、四夫人。她的性格頗為內向,與楊氏雖然是名義上的婆媳,又同住一府,平日裡卻是幾乎沒有來往的,她的客人怎麼會來拜訪楊老夫人?

那婢女又道,「說是四郎同僚鄭校尉府上的陸娘子。」

楊老夫人低頭想了片刻,才驀然抬頭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請那陸娘子過來。」轉頭便對琉璃笑道,「你去梳洗一下,換身衣服,這是來看你的——那鄭校尉是滎陽鄭家的子弟,年紀不大已經官至右領軍校尉了,他夫人正是陸侍郎家的二娘子。陸侍郎家聽說就她們姊妹兩個。」

琉璃頓時醒悟過來:來的這位是裴行儉前妻的親妹妹,她,她來見自己做什麼?難不成她也要考察下自己?下意識的掃了一眼身上的穿著,還好,因是去太尉府做客,她今日穿的甚是雅潔,隨即又覺得自己有些無聊:有什麼好緊張的?索性笑道,「這才出去多久,路上又近,有什麼可換的?」

楊老夫人笑吟吟的看了她一眼,「衣服也罷了,只是這一路上吹著風,你還是回去重新梳下頭,莫要失了禮數。」

琉璃也覺得自己有些矯枉過正,笑著應了,回去重新簡單梳洗一番,略施了點脂粉,又換了條橙色的披帛,顯得溫暖親切一些,這才到了楊老夫人的上房裡,楊老夫人卻比她還打扮的時間還長,換了整套的衣服出來,坐下不久,外面就回報陸娘子已經到院門口了。

琉璃起身迎了出去,就見武家婢女在前面引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罩著大紅披風,整個人看上去甚是颯爽明艷,一雙明亮的眼睛也在上下打量著自己,目光和神色都十分坦然,與陪在她身邊的善夫人截然不同。

琉璃心裡先鬆了口氣,走下台階笑著行了個半禮,「善夫人,陸娘子,裡面請。」

陸娘子尚未說話,善夫人已冷笑道,「哪敢勞煩庫狄娘子大駕。」

琉璃只當沒聽見,笑吟吟的引著她們進了房門,楊老夫人也客氣了一番,這才各自坐下。善夫人倒是收斂了一些,舉止言談本來還算中規中矩,只是沒有寒暄幾句,還是忍不住對琉璃道,「說來我還未恭喜過大娘,聽說大娘好事將近,真是好大的造化!只願你福澤深厚,後福綿綿。」

琉璃倒是微吃了一驚,士別三日,善夫人居然也會說這種惡毒無比卻冠冕堂皇的話了麼?只是她這話又將陸娘子的姊姊置於何地?當下不動聲色的笑了笑,「夫人客氣了,琉璃的造化無法與夫人相比,福澤亦不好與夫人相比。」嗯,她如今假假的也是官家女了,想來也絕不會克了丈夫。

善夫人一怔,臉色頓時漲紅,卻不知如何作答,正在與楊老夫人寒暄的陸娘子也轉頭看了琉璃一眼,回頭又跟楊老夫人說笑了幾句便道,「這位庫狄大娘,阿陸也是久仰了的,若是方便,阿陸想去大娘房裡坐一坐。」

楊老夫人呵呵的笑了起來,「你們年輕女子本來就該多親近親近,這有何不方便的,大娘,你就領陸娘子去你房裡坐坐,回頭我讓人送兩盞熱熱的棗酪過去。」

琉璃忙站了起來,帶著陸娘子到了自己的房間外間坐下,又打發了阿霓去取棗酪。陸娘子早已脫了披風,她裡面穿著白綾面的繭襖配著大紅石榴裙,頭上是明晃晃的累絲赤金紅寶雙股釵,面龐五官都甚是秀麗,只是雙眉微揚,一對眸子便如點漆一般,兼之神情爽朗,更顯得生氣勃勃。看著這張面孔,琉璃只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生出防備之心,還沒想出要說什麼,就聽她道,「其實我兩個月前就聽說過你。」

兩個月前?琉璃驚訝的抬起了頭。陸娘子笑道,「我家夫君鄭芝華是右領衛校尉,聖上在萬年宮時他原是負責守仁壽門的。」

琉璃恍然大悟,頓時想起了暴雨夜、宮門外,裴行儉身邊的確是有一位戴著銀盔的年輕將軍,難怪他能當著這位的面爬牆,原來是做過連襟的!只聽陸娘子接著道,「你那夜放的火不但救了聖上他們,也救了右領衛這幫將士的前程,若是聖上有個萬一,他們前程也就到頭了。我夫君回來還說,想不到他們會欠了一個胡人畫師的人情,不但沒法還,又是涉及宮闈之事,對外人提都不能提。前些日子聽說了裴守約與你定親的事情,他便感歎說聽姓氏來歷想來就是你,雖沒見過,但以當日情形來看,你定然是有勇有謀、處變不驚的,若不門第低些,倒是守約再合適不過的良配。」

琉璃笑了一笑,也不知說什麼好,總不能說「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吧?

陸娘子停了半響,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正因如此,我便更想來看看你,一則是代夫君當面向你致謝,二則也是想問問,你對裴家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琉璃此時已經相信,這位陸娘子此來多半並無惡意,此等事情也不欲瞞她,「義母已經跟我說清楚了當年的事情。」

陸娘子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坦然說出來,臉上露出了些許吃驚的神色,隨即便是一絲憤然,「那些殺人不見血的手段,你也聽說了?」

琉璃點了點頭。

陸娘子沉吟不語,半響才慢慢開口,「我和姊姊從小性子就不同,她溫柔嫻淑,處處都為別人著想,最是謹守規矩。我因沒有弟弟,卻是充當男孩子教養的。如今我爺娘都十分後悔,說我們要換過來只怕就好了,省的我現在還淘氣惹禍,也省的姊姊……」眼圈卻是慢慢的紅了,咬牙道,「起初我也恨不得能換將過來,定要叫那些賤奴潑婦嘗嘗厲害!可爺娘卻說,我這是異想天開,世上的事情若能如此簡單,就不會有那麼些冤枉委屈。裴氏族人可以肆意造謠,姊夫他卻一句實情都不能說出來,說了便是對長輩不恭,敗壞家族名聲,爺娘也怕我惹禍,嚴令我不許到外面說,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抬頭誠懇的盯著琉璃:「大娘,其實裴舍人是極好的人,當年我姊姊嫁過去時,原也帶了幾個陪房的婢女,那邊也送了好些美人過來,他一概都沒看在眼裡,平日裡待我爺娘也極孝順有禮,就是平日忙些,但也都是忙著正經的事情。姊姊那時候回家說起姊夫時,都是滿面笑容的。因此後來雖然有了那樣的事情,我家爺娘都沒有怪過他,只怨自己教錯了女兒,讓她不知人心險惡,又養成了這般對自己求全責備的性子。我家都絕不信他是什麼天煞孤星,只是沒處說去!」

琉璃看著她因為說話太急而有些漲紅的臉,微笑點頭,「你放心,我也不信的。」

陸娘子呼的出了口氣,「我猜你就不會信,原本見到你時還有些擔心,覺得你似乎也是不愛說話的柔軟性子。只是剛才看你嗆那善夫人,才明白你和我姊姊的性子到底不同,她若是遇見了這樣的事情,定然當面客客氣氣的,回頭又氣苦上半日,若是我在你這個年紀,多半就會跟她翻了臉,當面出了氣,事後卻會吃虧。原是要你這樣才好,自己不受氣,也不會讓人挑了錯去。」說著用力點了點頭,「芝華說得不錯,你是姊夫的良配!」滿臉都是認真肯定,卻渾然不覺這話裡有大語病。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只得道,「承蒙鄭將軍和陸娘子誇獎了。」

陸娘子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就莫叫我陸娘子了,我閨名夙瑾,及笄時還取了個字叫偕臧,只是大家都嫌拗口,熟人便叫我瑾娘,你也叫我瑾娘就好。」

琉璃此時也摸著了她幾分性子,笑道,「好,以後我就叫你瑾娘,我叫琉璃。」

陸瑾娘笑道,「琉璃,這個名字倒好記。」說著便往外看了幾眼,低聲道,「我聽說河東公府的那位世子夫人這幾日走動極多,聽說還買了幾個婢女,只怕沒安好心。日後若是還遇到那些糟心事,你有什麼打算沒有?你可再也不能去吃我姊姊當日吃過的大虧!」

琉璃想了想,還是輕聲道,「既然知道了這些事情,我也有了些打算,總要教那些人自作自受,得些報應!」

陸瑾娘頓時眼睛一亮,「太好了!如今可有甚麼事情是我幫得上忙的?」

看著眼前這張突然迸發出火焰般熱情的臉,琉璃心裡一動,思量了片刻還是笑著點了點頭,「說來,琉璃還真有事情要煩擾你幫個忙。」

第85章 媒有雙至 謠言紛紜

臘月初三,天色還沒有放亮,庫狄家的院落裡已點起了火把,幾個下人早已起床,把昨日裡已清掃過幾遍的院子重新灑上清水,細細的又掃了兩遍,阿葉則拿了乾淨的抹布擦拭著放在院中的那張矮床以及上面的案幾、香爐等物,幾乎沒把那朱漆案面擦得照出人影來。

庫狄延忠搓著手,裡裡外外轉了幾圈,總覺得似乎還少了什麼東西,心頭說不出是激動還是焦躁,說話的語氣不由比平日急了兩分。

今日正是裴家下函的日子,通婚書一到,這門婚事便算板上釘釘。自打前些日子裴家遣媒上門納彩問名後,他原想著裴家是大族,妹子又說過,這裴舍人與族人關係並不算好,還擔心他們那邊的問名占卜只怕要花些日子,說不定還會有些波折,沒想到竟是沒幾天就辦得妥妥當當,送了納吉禮,又擇定了今日下函,倒教自家手忙腳亂了一番。

曹氏看了庫狄延忠一眼,笑道,「大郎莫急,這晨鼓都還沒敲,且不用著慌。再說這院子才多大?過一會兒管教哪裡都收拾妥帖了。」

庫狄延忠怔了一下,心知自己的確有些不夠沉穩,索性笑道,「也罷,不如先安排了廚娘做些早點。」

曹氏應了一聲便去廚房吩咐了,庫狄看著她的背影,鬆了口氣。因琉璃的這門親事,曹氏這些日子原本一直有些彆扭,上回去了她兄長家一趟回來卻像是變了個人,竟也熱心幫著張羅起諸般事務來,連珊瑚那張陰沉的臉都開朗了許多,倒是讓他省了不少心思。只是那小氣的性子依舊沒改,給今日準備的回禮的不過是些家常的絹帛,倒是大娘打發人送了兩箱蜀錦回來,安四郎家也送來了兩箱上好的夾纈,這樣一來,回禮倒也很是看得過去了。

眼見日頭慢慢升了起來,庫狄家的小院裡到處都是一塵不染,門窗潔淨,門簾也全換成了簇新的,庫狄家諸人都回房換了新衣,出來時臉上都帶了幾分笑容。

普伯守在門口,想到這些日子來自己不過報了一回信便又得了幾百錢,心裡美滋滋的,回頭就見阿葉不用人吩咐,也一溜煙去了街口——自然是大娘托他帶過來的那支銀簪子起了作用。像他們這樣奴婢,原本就是主人一個銅子不用給,說打就打說賣就賣的,若想過得滋潤些全靠賞賜,他在庫狄家守了這些年的大門,得的賞還不如大娘這一個月給得多……

普伯正想得出神,阿葉已拔腿跑了回來,「來啦來啦!」

普伯精神一振,忙推開兩邊大門,就見街口遠遠走來一支隊伍,前頭是官媒打扮的娘子領著兩個騎馬的函使,待走得近了才看清都是穿著青色官袍、相貌堂堂的年輕郎君。跟在這兩匹押函的高頭駿馬後面,才是兩人一抬的腰輿,第一抬裡裝著一個鎏金銀盤,盤上正是一尺二寸長、一寸二分寬、用五色彩線紮著的楠木禮函。

函輿之後便是正經的聘禮,先是四抬絹帛,四抬銅錢,接著是豬羊、須面、野味、果子、油鹽醬醋等等,最後一抬則是椒薑蔥蒜,都裝得沉甸甸的,走了老長的一隊。崇仁坊裡平日與庫狄家並無交往的街坊四鄰此時也多出門來看,指指點點,讚歎不休。

小院裡,函使已在香案前用銀刀啟封開函,清朗的誦讀聲在小院裡迴盪,「聞喜裴安石謹啟:第九侄年已成立,承賢貴府長女婉順賢明,四德兼備,願結高援。謹因媒人郝氏,敢以禮請,脫若不遣,聽任君命。裴安石白。」念誦已畢,按規矩為已去世的安氏低泣三聲,這才雙手奉上通婚書。

庫狄延忠微笑著接過書函,回身供在香案之上,又把裝著《答婚書》的禮函舉起,函使雙手接過,眾人一起笑道,「大喜!」二十多抬聘禮這才依次放入了早已騰出來的兩間廂房之中,清泉又忙拿著準備好的喜錢給抬禮的眾人打賞,整個院子頓時歡騰起來。

曹氏笑吟吟的幫著上下打點,眼角瞟著那兩個穿著官袍的函使,耳邊不由響起了兄長的話,「你是傻的麼?你家那大娘嫁得好了,於你有何壞處?這還未嫁,就讓你家夫君有了官身,日後自然更有富貴前程,珊瑚要說起人家,身份也好聽得多。你也不想想,她嫁都嫁了,一年在家裡的能有幾日?你讓她幾分也就是了,你也曉得珊瑚的婚事不易,就是因為咱們認識的良家子弟太少,你若能讓大娘幫個忙,不說找個裴舍人那般的,隨便說上一個裴家子弟,不比咱們能認識的那些白身強上百倍?就算她還記恨,你攀她不上,也該好好伺候著你家大郎,讓他發話,當女兒還能忤逆了父親不成?」

阿兄說得對,她原先還真是想錯了!就說大郎得了這差事,左鄰右舍的誰見了她不比從前客氣幾分?聽說家裡的女婿是皇帝身邊伺候的名門嫡子,更是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待她再給珊瑚尋個官家子弟,那嫁到裴都尉府的五娘算個什麼?眼前這兩位裴氏子弟看去都不過二十出頭,人物俊秀,風神爽朗,果然是平日見不到的出色人物。若是裴氏子弟這樣的再多些,珊瑚還愁什麼?至於琉璃日後的富貴,哼,她也要有這個命去享!阿兄不也說了麼,那裴舍人天煞孤星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想到此處,曹氏的笑容不由也越來越是歡悅。

此時諸般禮數已畢,庫狄家的下人忙把床、案等物挪進房中,庫狄延忠便把兩位函使請到上房,院子裡、廂房裡也各自開桌,庫狄家特意從外面請來的廚子在火牆前燒鍋起灶,沒過太久,燉煮羊肉的誘人香味就飄滿了院子。

這一頓直吃了一個多時辰才罷,這邊廂,庫狄延忠腳步踉蹌的將裴家的兩名函使送出門去,後面跟著八抬回禮。那邊廂,庫狄家下人們腆著吃得圓滾滾的肚子收拾桌椅,清點碗筷,忙了個人仰馬翻。一切剛剛收拾妥帖,卻聽門口傳來了有些熟悉的聲音:「庫狄大郎可在家中?」

阿葉原本最是機靈,忙迎了出去,剛轉出影壁就呆住了:門口那個高大胖碩的青色身影,不是一年多前在自家大鬧了一場的官媒何娘子是誰?

……

庫狄家那邊,一切應該都還順利吧?坐在武府的車子裡,琉璃有些走神的想,按照大唐律法,此刻,她應該已經算是裴行儉的妻子。

這個念頭讓她的心頭幾乎漏跳了一拍,臉頰上有微熱的感覺拂過,就像那一夜,他突然伸手將一縷頭髮挽回了她的耳後,指尖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滑過,他那一刻的眼神……坐在對面的楊老夫人突然低咳了一聲,琉璃頓時驚醒過來,心虛的看了一眼,卻見楊氏只是呆呆的看著窗外,臉色十分沉凝。

大概無論誰留了話,又遞了帖子,等了好幾日才被人約了午後這樣一個不可能久談的時刻去見面,都不會心情太好。但無論如何,對於楊老夫人這種碰了南牆也不回的勇氣和韌性,琉璃還是不得不佩服的。

馬車依舊是在二門停下,門口有管家娘子引著兩人上了簷子,這次卻是沒走多久,便在一道石門前停了下來,管事娘子笑道,「這是太尉的內書房,夫人請往裡走。」

琉璃扶著楊老夫人走了進去,卻見裡面是一個兩進的小院落,風格略顯古拙,白牆黑瓦,不事雕琢,難得是院中一棵老松樹枝幹虯伸,幾乎遮了半個院子,樹幹邊安著兩塊奇石,頗有風雅天成之感。

管事娘子引著楊老夫人進了堂屋,早有書僮打扮的人站在堂中,管事娘子忙上去說了兩句,小書僮向楊氏行完禮轉身進了上房通報,出來時笑吟吟的道,「太尉請老夫人進去說話。」

管事娘子看了琉璃一眼,琉璃自然識趣的和帶著的兩個婢女一樣靜立不動,目送著老夫人神色自若的走了進去,她才重新坐了下來。那管事娘子笑吟吟的站在一邊,琉璃隨意問了幾句,才知道這院子原就是因為院中這棵足有幾百年的老松樹而建,因此風格與別處都有些不同。那管事娘子甚有眼色,說話不多不少,既不讓人覺得聒噪,也不會教人覺得受了冷落,又誇獎琉璃眼光獨到,松下那兩塊石頭原也是來歷不凡的……

琉璃心裡正在感歎,難怪相爺的門房也是七品官,原本這活兒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卻見上房那邊微有響動,楊老夫人竟已一個人走了出來,門內隱隱傳來一聲「老夫人慢走」,卻到底人影也沒有露出一絲。

看見楊老夫人在外人前一貫不露聲色的臉上已滿是陰雲,琉璃心裡明白,忙站了起來,也不說話扶著老夫人便往外就走,耳中只聽得她極力壓抑的急促呼吸聲,顯然氣得不輕。琉璃算了算時間,她進去大概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以楊老夫人越挫越勇的個性,想來必是被毫不留情面的直言拒絕了。

從內書房出來,楊老夫人沒上簷子,抬腿就往外走,琉璃也不好開言相勸,只得跟在一邊,正走著,卻見前面一頂腰輿快步迎著這個方向走了過來,看見楊老夫人竟也不閃避,楊老夫人重重的哼了一聲,卻聽身邊的管事娘子叫道,「哎呀,怎麼是大娘子……」隨即趕上幾步行了一禮,「大娘子,走慢些,前面有貴客。」

腰輿頓時一停,從抬簷子的粗壯僕婦身後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停下!」隨即有婢女趕上來,扶下了一個小姑娘,看去也就十歲出頭年紀,身上穿著一件緋色的繡袍,下面是一領雪白的狐裘,秀美的臉龐略顯瘦弱,眼睛卻亮閃閃的上下打量著琉璃,正是長孫無忌的嫡孫女、長樂公主的女兒長孫湘。

楊老夫人此時已猜到了這位小娘子的身份,臉上的怒色不由也略斂了些回去。

長孫湘卻顯然沒有注意楊老夫人的臉色,走上幾步,倒是依足規矩向楊老夫人行了一禮,「老夫人萬福。」直起身子時眼睛又轉到了琉璃的臉上。片刻後見琉璃依然靜靜的站著,忍不住道,「你這胡女,為何不向我行禮?」

琉璃怔了怔,她自然也猜到了這小姑娘的身份,見她禮數還算周到,卻萬沒有料到對她卻是這樣一句「問候」,她倒不介意行個禮,只是手上楊老夫人變得微僵的胳膊,耳邊她越發粗重的呼吸,顯然在提醒著她不能丟了這位老夫人的體面,只得笑道,「這位小娘子,論身份,你是主,我是客,論年紀,你是幼,我是長,為何我要向你行禮?」

長孫湘臉上露出一絲傲色,「如此說來,難道還要我向你行禮不成?」

琉璃淡淡的道,「不敢當,小娘子身份高貴,琉璃當不起小娘子一禮,琉璃年紀略長,也不敢讓小娘子受琉璃之禮。」

長孫湘愣了愣,有些不知如何接話,楊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這位多半是衝著琉璃而來,此刻卻也沒有興趣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淡淡的向她點了點頭,帶著琉璃就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長孫湘頓時呆住了,她雖然襁褓之中就失去了母親,但畢竟身份嬌貴,是長孫府眾人的掌上明珠,看著長樂公主和長孫太尉的份上,皇室中人上至舅父高宗下至各位表兄表姐,對她也格外嬌寵,十二年來何曾被人這樣冷待過?忍不住頓足道,「兀那胡女,你莫走。」

管事娘子忙陪著笑道,「大娘子,這位畢竟是來府上的客人……」

長孫湘看見琉璃停也不停的背影,大聲道,「什麼客人,不過是個會妖法的胡女!」

此言一出,楊老夫人足下不由一頓,琉璃更是愕然停住了腳步,管事娘子嚇得臉色都變了,忙急聲道,「大娘子莫亂說話!」且莫說楊老夫人會不會惱怒,太尉府請了個會妖法的胡女來做客,這話傳出去是好玩的麼?

長孫湘卻是個沒什麼懼怕的,反而越發大聲,「怎麼不能說,我前兩日才在姑祖母那裡聽說,這個胡女兩年前在慈恩寺遇見過幾個裴家子弟,結果回來一個一個的都鬼迷心竅了般的要納她娶她,便是裴家一位夫人,才見了她一面便到處跟人去說她的好話,我看這胡女生得也不過比尋常人更妖媚些,並無出奇,若不是會邪術妖法,還能是什麼緣故?」

琉璃幾乎駭然失笑,此事要這麼說的確有些駭人聽聞,只是那三個人裡,其實河東公的世子不過是要挽回面子,裴炎估計是反正要隨便挑一個不如挑個眼熟點的,至於裴行儉,也不是因為那一次……可這事情,她跟誰解釋去?只得歎了口氣,轉身道,「小娘子請慎言,琉璃也不是第一次出入貴府,若真會妖法,難道您的祖母、嬸嬸們對我能不另眼相看?便是小娘子你,又怎麼會對我如此不喜?再者,小娘子一口一個胡女,難不成忘記了自己的姓氏?」

長孫湘呆呆的站了那裡,滿心分明都是不忿,卻是一個字都無法反駁。眼見著琉璃轉過身扶著楊老夫人緩步離去,一張小臉不由漲得通紅,半天才頓足怒道,「我明日便進宮去,我就不信,我拿她無法,皇后舅母也會拿她無法!」

第86章 出手豪闊 字字攻心

看著眼前這個裝裱精美的卷軸,琉璃呆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看了阿霓一眼——自己只是接到了那個帖子有點感慨:這河東公府一招接一招的還是真是夠上心,順口便說了句要看看黃歷,她鄭重其事的捧過來一幅畫做什麼?

阿霓笑道,「大娘你放心,婢子剛才也怕拿錯了,特意看了一眼的,老夫人上回去宮裡,才把太史局剛撰好的新歷譜拿回來,卻還沒有放到堂屋裡。」

歷譜?琉璃心裡狐疑,打開一看,果然並不是畫,而是一個長長的橫軸,右首抬頭寫著「永徽五年歷譜」幾個字,然後便是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寫的年月日,每一日後面又批注著幾個字。她直接看到左首最後一個月,找到一行「十二日己丑火建裁衣吉」——實在看不出適宜不適宜會客,但想來應該是個不忌諱出門的日子,所以那位河東公世子夫人才會選這一天來做客?

只見別的日子後面也只是簡單的注了幾個字,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這卷軸用的乃是上好的熟絹,細紙托底,紫綾鑲邊,十分精緻。阿霓見她翻來覆去的打量,又笑道,「這是最好的歷譜,也就是前兩年起咱們府裡才有了這種,原先也不過是紙軸的而已。」

琉璃點頭不語,眼下還沒到印刷品問世的年代,所有的書都是手抄,黃歷自然也不例外,這太史局原本管的就是天文曆法,大概每年按不同規格做出歷書來發給文武百官,也算是大唐公務員的福利之一,他是六品的官員,不知道給他發的歷譜會是什麼規格……卻聽阿霓笑道,「今日老夫人氣色卻是好多了,適才還問大娘在忙什麼。」

琉璃忙收起了歷譜,「我也看好了,咱們一道過去。」

走到上房時,只見楊老夫人果然是滿面紅光,一見琉璃就笑道,「還是你說得對,離了那漁網,咱們還不吃魚了不成?」

琉璃心裡一動,頓時明白了幾分。自打初三那日在太尉府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楊老夫人兩日心氣都不大好,直到許敬宗的那位鍾夫人來拜訪過一次,才略好了些,結果三天前鍾夫人過來不知道說了什麼,楊氏那天晚飯便沒有用,連臘日和臘日第二天的小歲都沒有好好過。琉璃猜測著應當還是為了勸長孫無忌支持武昭儀封後的事情,多半是許敬宗到長孫無忌那裡碰了更大的釘子,只得過去勸了一番:有些事情,能有捷徑可走,自然是好的,若是沒有,難道便不能換一條路試一試?當時打了這個比方,看樣子事情果然是有別的轉機了!

只聽楊老夫人笑道,「過兩日,聖上就要去親謁昭陵,沒讓皇后和四夫人隨行。」

琉璃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皇帝去拜謁先皇的陵墓,卻沒有讓皇后和四位妃子隨行,那麼就只能由武昭儀來帶領諸位公主、命婦和低位嬪妃從謁,實際上也就是在這種重大典禮上讓武昭儀代行了後宮之主的權力——只是考慮到這次拜祭的先皇正好也是武則天的……這件事,高宗還真夠豁得出去的!她忙笑道,「恭喜老夫人!」

楊老夫人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這琉璃在旁的事情上還算聰慧,偏偏在這種大事上反應卻總慢半拍,到底還是小家出身的緣故。不過她此時心情大好,只笑道,「適才你讓阿霓來拿歷譜,卻又是為何?」

琉璃歎了口氣,「老夫人適才讓阿霓告訴琉璃,過兩日那位河東公世子夫人要來拜訪,我便想看看那日有何忌諱。」

楊老夫人呵呵一笑,對阿霓吩咐道,「我也來看一眼。」展開卷軸一看,點頭道,「十二日原是建日,諸事均宜,只是宜早不宜暮,那位崔夫人定然是一早便過來。」

琉璃心裡好不納悶,她記得歷譜上並沒有寫得這般詳細的,老夫人卻是怎麼看出來的?

不過到了第三天,她還是一早便起來梳洗打扮換了衣裳,果然到了辰正三刻,外面就回報說,崔夫人已經到了府門。老夫人看了看琉璃身上穿的是八成新的鵝黃色綾面繭襖、深碧色雙勝紋六幅裙,頭上戴了一支還算精緻的珠釵,看上去倒是一副溫婉秀麗的小家碧玉模樣,先是一皺眉頭,隨即點頭笑道,「這一身見她倒還罷了。」

琉璃也只笑了笑,估量著時間差不多了,才披上貂皮裡子的緞面披風到外面迎了一迎。只見遠遠過來的那位女子不過雙十年華,豐腮細目,翠眉黃額,滿頭珠翠,正是體態標準、打扮入時的富貴美人,看見自己,臉上立刻綻開了熱情的笑容。

琉璃自然也是滿臉微笑的下了台階,兩人互相見了禮,這崔夫人便笑道,「久仰大娘的芳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仙子般的人物。」

琉璃心下盤算,要從這位世子夫人找媒人出面想讓她給裴如琢當妾開始,這日子倒當真是不短了,也笑著回道,「不敢當夫人誇讚,夫人才是通身的大家氣象,不是琉璃可以比擬的。」

崔夫人笑道,「什麼夫人,咱們原是平輩,你叫我芹娘就好。」

琉璃她引入上房,笑道,「琉璃不敢造次。」

楊老夫人自然也起身相讓了一番,「早就聽大長公主說起過你,只是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才知道,大長公主與世子果然都是好福氣。」

崔氏笑道,「老夫人才真真是有福。」〔WWW。WrsHU。COM〕

這兩人雖然並未見過面,但都是長於交際之人,隨便數了幾個雙方都熟的人出來,幾句話便說得熱絡無比,琉璃在一邊含笑傾聽,一邊觀摩學習,偶然被問到時才答上幾句。兩人直說了一刻鐘光景,崔氏才說出聽說琉璃畫功了得,有幾個繡樣想找琉璃請教一番。

待到進了琉璃的房間,她開口便笑道,「聽說大娘的好日子也快近了,大長公主原想請你去小坐一會兒,只怕大娘面嫩,這才托了我過來,一則咱們以後便是一家人了,正該多親近親近,二則也是有份小小的禮物,是大長公主的一點心意。」說著便從婢女手裡拿過一個小小的匣子,往琉璃手上一塞。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忙道,「這如何使得?」

崔氏卻只笑道,「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琉璃只得開了匣子一看,卻是一張文書,略略一看,認得正是一張房契,正文第一行寫的是「永寧坊南壁西舍內宅一座,東西十六丈,南北二十五丈……」算來應該是一座比蘇定方宅還要大一些的宅子,足足是庫狄家院子的十倍!

河東公府的全套戲碼這麼快便要上演了麼?琉璃心中念頭微轉,抬起頭來呆呆的看著崔氏,半晌才忙不迭才把匣子合上,往她手裡塞:「使不得!這般大禮,琉璃如何消受得起?」

崔氏看著琉璃震驚慌亂的臉色,笑得越發和煦,「大娘客氣什麼?守約他原本就是在大長公主跟前長大的,公主看他和自家子弟也不差什麼。你可知道,守約先頭的陸娘子正是大長公主的義女,那一回,大長公主送他們的宅子比這個還要大上三五倍,更莫說裡面盛加雕飾,樓閣精絕,便是在長安城裡也是數得上的好宅子,陸娘子不也照樣收下了?」

琉璃臉色一變,低下了頭去,片刻之後才仰臉勉強笑道,「夫人也說了,上次的陸娘子原是大長公主的義女,琉璃卻是沒這個福分的,怎麼好受大長公主這樣的大禮?」

崔氏歎道,「其實大長公主聽說了這樁婚事就歎息說,這回讓於夫人搶了先,總不能再認一回,不然倒成了和於夫人搶女兒,於夫人愈發該惱咱們了。再說也是問過守約的,守約只說你年紀小,沒經過事,家裡又是極簡單的……因此大長公主便準備了這處宅子,小是小了些,難得房舍都是簇新,院子裡花木又不多,住進去是極方便打理的。大長公主讓我跟你說,院子不值什麼,就當是你的嫁妝,她到底養了守約一場,總不能讓他在別人家的院子裡成家立業,你就看在她疼愛守約的這份心上收下就是。大娘實在要推辭,也要隨我去府裡,跟大長公主當面說去!」

她停了一停,又瞅著琉璃笑道,「我看你倒真該去拜見大長公主一回,你這品格和陸家娘子有五六分相似,都是嫻靜貞淑,最招人疼愛的,唉,想當年,陸家娘子在裴家那三年裡,上上下下誰不誇讚?大長公主如今提起來還是要落淚的,只道我們這些人竟沒有一個及得上她一半兒!若是見了你,還不定如何歡喜,怪道於夫人如此上心!」

琉璃垂下眼簾,一副極力壓抑著情緒的模樣,心裡也忍不住感歎了一聲,這番話說的!大長公主原來是最大方、最疼愛裴行儉的,這次送的房子小了,是於夫人搶先認了女兒,裴行儉又覺得自己是小家子出身的緣故,而他們之所以看中自己,是因為自己長得像那個陸家娘子……若她真是一個小家子出身、被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大餡餅砸中的人,此刻早該六神無主了吧?

醞釀了半日情緒,琉璃只能微緊著嗓子長跪而起,低聲道,「尊者賜,不敢辭,琉璃謝大長公主恩典。」

聽到琉璃微微發顫的聲音,有滿意的神色從崔氏的眼中一閃而過,拍手笑道,「大娘不愧名門嫡女,果然爽快!」說著便從袖子裡拿出了兩個繡樣,「如今大長公主交代的事情已畢,倒是真要煩擾大娘幫我看看這兩個繡樣如何?」

琉璃一副心不在焉、強打精神的模樣,接過那兩個繡樣看了一眼,都是極精緻小巧的圖案,一副是嬰戲,一副是出水蓮花,琉璃為武則天的小公主做過衣裳,一眼就認出是女嬰肚兜的圖案,點頭道,「給府上的小娘子做肚兜是極好的。」

崔氏若有所思的看了琉璃一眼,笑道,「大娘果然好眼力。」又歎道,「我也是有了她之後才曉得,這做母親對女兒是怎樣的一番心思,原先還很是納罕過幾年,於夫人那樣疼愛守約的,為何卻不肯讓女兒嫁給他,到末了,都是一番遺恨。」

第87章 來者不拒 別有用心

蘇家女兒和裴行儉?琉璃這回倒是真的吃了一驚,索性便把驚容露得更明顯些。

崔氏一挑眉頭,「你竟沒聽他們提起過?」又轉了笑臉,「不過是陳年往事,當初也就是那樣一說,到底沒成,或許是旁人誤傳的也未可知……」回頭便拿起那繡樣道,「你看這配色如何,我總覺得不夠鮮亮。」

琉璃只得也看了幾眼繡樣,「此處原是用金線更是艷麗,只是給嬰童做肚兜,卻是不好用金銀絲線的,一則富貴太過,二則嬰童肌膚最是嬌嫩,受不得這個。」

崔氏點頭稱是,兩人又就著繡樣說了好一會兒,琉璃幾次挑起話頭想問蘇家的事情,都被崔氏吞吞吐吐的避了過去,琉璃估量著火候也差不多了,索性看著崔氏道,「夫人可認識蘇娘子?琉璃曾聽說她嫁的女婿有些不成器,還是於夫人打上了門去教好了的,可惜蘇家女兒卻命薄,沒多久就去了。於夫人的性子自不必說,琉璃見過蘇家的羅氏嫂嫂,也是極爽利能幹的,難道蘇家娘子竟不是這樣?」

崔氏想了想還是搖頭,「蘇娘子原是蘇將軍四十歲之後才得的,家中又只這一個女兒,蘇家平日極是嬌養,聽說身子有些弱,給她講的那門親事也選的是家裡殷實、姑舅夫婿性子都好的,沒想到夫婿後來卻迷上了擲盧,輸得不像樣,蘇娘子大概是氣得狠了,去的時候離成親竟不過一年多。卻也有人說,她原就不願意這門親事,是積鬱成疾……」

說著又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也不曾見過那蘇娘子,只是聽和蘇家相熟的人說過,那蘇娘子生得如花似玉,是長安城裡少見的美人兒,性子溫柔,又極是聰慧伶俐的,難怪於夫人便是逆了蘇將軍的意,也要處處為女兒打算,只是紅顏薄命,卻也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琉璃怔怔的聽著,崔氏看了她一眼,忙又笑道,「這些不過是傳言,到底做不得真,別的不說,守約便是極守禮的人,聽說原本天天在蘇將軍府上出入,只是到蘇娘子年紀略長了些,這幾年竟是再也沒有去過了。還是前兩日子的小歲,才上門去吃了一頓酒。」

於夫人自己的女兒無論如何不肯嫁裴行儉,認個乾女兒卻忙不迭的說給了他,裴行儉也是因為以前事情惱了蘇家,最近才好……琉璃垂下了頭去,心裡對眼前這女人越發佩服起來。

不知為什麼,於夫人剛見到自己時說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你若是性子軟弱,沒幾分心智膽氣,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應了守約的,免得到頭來你不過是又一個陸家娘子,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他」,蘇家女兒和裴行儉如何雖然還不知道,但只要蘇家女兒真是身子弱、性子柔的,於夫人自然絕不會同意讓她嫁給裴行儉——不說別的,便是這崔氏跑來跟她說上這樣一篇話,只怕病一場都是輕的。

崔氏見琉璃頭垂得低低的,一句話也不說,嘴角不由揚了起來,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歎道,「看我忙得糊塗了,過些日子,說不定咱們還要親上加親!」

琉璃心裡雪亮,這是要說到珊瑚的事情了——初三裴家下函的那日下午,就有官媒上門給珊瑚說親,對象是西眷裴的一個子弟,她接到消息後忙悄悄的請於夫人打聽了一回,前幾天傳回話來,說是那人不過是靠著給河東公府收租子過活的遠支,三十多歲了,前頭娘子不知怎麼的不肯跟他過下去和離了,留下了一個兒子。為這個事情,她臘日還特地回庫狄家吃了頓午飯,庫狄延忠果然便問起了這個人,自己只輕描淡寫的道了句,沒聽說過,只怕絕不是嫡支,也不會是有官身的。曹氏當時臉色就變了——她大概總是不肯讓珊瑚嫁得差太多,被自己看了笑話。雖說琉璃根本沒心思去管珊瑚嫁給誰,但總不能看著她嫁到河東公府手裡去。

此事崔夫人提起,她也就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前幾日回家時聽阿爺說過一句。」

崔氏輕笑了一聲,「你說的莫不是那個裴老七?那原是他不知怎麼的聽說令妹出眾,起了妄想,他那個年紀,又是自己都撐不起門戶的,還想娶官家的女兒麼?大長公主昨日才聽說了這事情,便讓人訓了他幾句。大長公主說,大娘既然這般人品,令妹自然也差不了,正好世子身邊還差一個可心的人,正要找一個知根知底的好女子助我一臂之力,這不就是現成的好人選?若是成了,大娘和咱們可不是親上加親?這時辰,只怕提親的官媒娘子已經到大娘府上了!」

琉璃不由愣住了,崔氏忙補充道,「大娘放心,令妹一過門便是正經的媵妾,我有什麼,她便有什麼,絕不會委屈她的。」

琉璃一時簡直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半晌才微笑道,「承蒙大長公主如此厚愛,琉璃受寵若驚。」這位金枝玉葉對自己竟是這般重視麼?就這麼怕自己能從娘家得到一丁點的助力?一打聽那個遠房子弟不成了,又來了這一出!既然對方肯下這樣的血本,她大概是怎樣也擋不住了……

崔氏笑道,「要不怎麼叫緣分?待日後你成了我們裴家人,大長公主還要請你到我們府上好好盤桓幾日才是。」

琉璃停了半拍才笑道,「哪敢這樣打擾大長公主?」

崔氏便說起了大長公主如何好客,河東公府又有哪些莊子最是好玩,琉璃聽是聽著,只是目光飄忽,似乎不知道想到哪裡去了,崔氏只笑盈盈一徑說下去,最後才笑道,「你他日一去便知道了,若是收到我的請柬,可不許推辭。」

琉璃點了點頭,似乎答應,又似乎根本沒聽到她到底在說什麼,崔氏卻是半點也不介意,「也打擾大娘半日了,我還要回去給公主覆命,這就得告辭,下次再來擾你。」

琉璃還是點了點頭,見崔氏站了起來,才突然醒過神,「夫人怎麼就要走?」

崔氏滿臉都是笑容,「公主還在等著我呢。」琉璃忙站起來,將她送到上房,崔氏又向楊老夫人抱歉了幾句,含笑告辭而去。

她一走遠,楊老夫人便笑道,「這位世子夫人所來究竟有何貴幹?」

琉璃垂眸一笑,「送來宅子一座,閒話若干。」

楊老夫人感興趣的喔了一聲,追問道,「你如何應付的?」

琉璃笑得溫柔嫻靜,「自然是來者不拒,通通笑納。」想了半天還是歎了口氣,「老夫人,只是今日,琉璃或許還要向老夫人借個得力的人用上一用。」

楊老夫人笑了起來,「這算甚麼,有事你吩咐他們去做就是。」

到了第二日,庫狄家便打發了婢女來,只道有事請琉璃回去商議,偏琉璃竟是得了風寒,一時動不得身,過了四日才終於出了武府,到了庫狄家時,庫狄延忠盼得脖子都長了一分,一見琉璃便忙忙的把人打發了出去,問道,「你可知道,河東公世子前幾日竟是遣了媒人上門提親,要讓珊瑚做媵妾?」

琉璃點了點頭,「阿葉提了一句,只是琉璃那天實在身上不大好,讓阿爺憂心了。」

庫狄延忠歎了口氣,「這門親事原也罷了,雖然比不得你,但珊瑚畢竟是庶出的,做河東公世子的媵妾也算不得委屈,只是那日清泉卻提醒了我一句,河東公府家為何這般著急要定下珊瑚?一個遠支的子弟的繼室不成,第二日便換了世子,我才想起,你姑母似乎說過一句,河東公府與裴舍人似乎不睦,因此才想問你一問,此事到底是如何?」

這話原就是琉璃托人私下帶給清泉的,琉璃自然心中有數,此時還是低頭想了半日,才慢慢的道,「說來阿爺或許不信,女兒也不大清楚究竟是如何。義母的確跟我說過,裴舍人早些年與兩邊的族人關係都不大好,又說讓我當心些,前幾日河東公世子夫人卻來應國公府做過一次客,跟女兒說了好一番話,話裡話外的意思十分難解,女兒如今心裡比原先更糊塗了。」

「只是這一年多,女兒在宮中呆著,多少也懂了一個道理,那些貴人心裡的彎彎道兒,咱們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明白的,唯有一條,謹守本分,莫貪莫癡,才能保得平安。按理說,河東公府的世子夫人,連女兒都不曾見過,怎麼就認定了珊瑚?那個遠房子弟不成,立刻就換了世子,這事實在不通!女兒雖然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做什麼,但怎麼看都有些項莊舞劍,別有所圖的意味,要依女兒的意思,阿爺此事還是要三思而行才好。」

庫狄延忠先是聽得呆呆的,後來越聽心情不由越是沉重,長歎了一聲,「依你的意思,此事還是回絕了才好?」

話音未落,簾子「嘩」的掀了起來,曹氏一臉急怒的衝了進來,「大郎,你糊塗了麼?」說著咬牙切齒指著琉璃怒道,「我便知道你是不安好心,看不得你妹子有個好前程的,什麼莫貪莫癡,怎麼不見你把裴舍人那門親事給退了去?偏偏拿你妹子的親事來說嘴!她這親事再古怪,怪得過你的?怎麼人家就別有用心了?你倒給我說出個所以然來!」

琉璃只淡淡的看著她,「女兒不過是就事論事。庶母若實在覺得這親事好,應了就是,只是他日真有什麼事情,莫要怪到琉璃頭上。」

她這樣一副神色,曹氏倒有些驚疑不定起來,看了她半晌還是冷笑了起來,「河東公府何等富貴體面,世子的媵也是正經有品級的貴人!你不過是嫁了個六品的官員,河東公府還能拿這個算計你不成?你也莫把自己太當回事了!」

庫狄延忠忙喝道,「女兒不過是好心提醒一句,便是多慮了些,你說話也有個分寸!」

曹氏忙回頭道,「大郎,那裴舍人雖說是有前程的,難不成還能與河東公府相比?大長公主何等的身份,還要來算計咱們家這樣沒根基的?那媒人說的極清楚,公主原是早就想找這麼個人了,珊瑚不過湊巧入了她的耳而已。這事情原是錯過了便再不能得的。再說了,若從上次給琉璃說媒起,咱們家已經拒了那府裡兩回,事不過三,大郎真是鐵了心要得罪他們麼?大郎如今也是有差事在身的人,河東公府何等勢大……」

琉璃聽到此處,心裡歎了口氣,庫狄延忠臉色果然有些變了,微一沉吟轉頭便對琉璃道,「你庶母說的也不無道理,珊瑚的事情,咱們自會好好思量一番,你也莫要過於擔憂。」

看著庫狄延忠背後曹氏那張得意非凡的臉,琉璃只覺得又好笑又可氣,忍不住搖頭笑了笑,「珊瑚的事情,原本就該阿爺和庶母做主,女兒該說的話也說了,還要回去吃藥,這就告退。」

庫狄延忠還想留她,曹氏趕緊便道,「大娘身子剛好,還是要按時用藥才好。」庫狄延忠看著琉璃比平日白了三分了臉色,只得點頭作罷。

琉璃一上車,阿霓便冷笑了一聲,「大娘,你何苦去管他們?那位世子夫人看著待人熱切,話裡話藏的卻不是什麼好意思,送大娘的宅子只怕也不是好心,他們這般急著要納大娘的庶妹,便是婢子看著也覺得不對,大娘的庶母卻只以為你是安了歹心!既然如此,你便由她去,省的生氣。」

琉璃用手背輕輕擦了擦臉,只覺得幾乎能落下一層粉來,看著阿霓怒沖沖的臉色忍不住笑了起來,「有什麼可氣的,我說我該說的,他們做他們想做的,這大概便是命數。」阿霓一個婢女都看得出來的事情,自家父親卻會看不明白,這莫非就叫鬼迷心竅?最讓人意外的是,曹氏居然能想到拿前程來威脅庫狄延忠,倒真是長進了——想得到這一點,多半猜也猜得到河東公府是要藉著珊瑚來對付自己吧?曹氏或許覺得,珊瑚靠著河東公府來欺負欺負自己是手到擒來?既然如此,日後也就怨不得她了。

琉璃歎了口氣,向車窗外看了兩眼。或許是因為昨日京中皇帝與后妃官員便已出發去昭陵,今日的路上顯得格外空曠,馬車飛奔,不過兩盞多茶功夫便回了應國公府,琉璃在角門下了車,剛剛走到院子門口,卻見一個婢女衝了出來,「大娘可算回來了!」

琉璃見她神色不對,忙問,「出了何事?」

那婢女臉色沉重,「大娘適才出去沒太久,就有侍衛登門報信,說是昭儀昨夜在行宮裡不知怎麼的動了胎氣,竟是早產了!」

第88章 不足為患 自相殘殺

一尺多高的鎏金忍冬紋結五足香爐裡,香粉已點燃,龍誕香奇異的幽芳從龍首蓋鈕下的鏤空蓮瓣裡靜靜的透散出來,不大工夫便飄滿了整間屋子。臨海大長公主垂下眼簾,深深的吸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這次的香也就罷了。」

畢恭畢敬站在檀香屏風床前的管事娘子暗地裡鬆了口氣,偷眼看了看半挽的紫綃帳裡那張白嫩宛如少婦的臉,滿面都是笑容,「大長公主明鑒,這一次,是奴婢們特意找到一家波斯商人,進了他家最好的龍誕,顏色當真就如雪玉一般,只是價錢也比羊脂玉還要貴,一小塊便要五萬多錢……」

臨海大長公主不耐煩的皺起眉頭,「好用便是了,以後莫拿差的來充數,再用上次那樣的,這差事你也別做了!」

管事娘子心中暗暗叫苦,這種上好的白色龍誕香幾乎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以公主這日日離不得的性子,卻要說上哪裡去買這許多?再說那價錢……有心想再說兩句,有婢女快步走了上來,「啟稟大長公主,世子夫人過來了。」

大長公主坐了起來,「讓她進來。」

管事娘子無聲的歎了口氣,行禮退下,正與匆匆走進來的世子夫人崔氏打了個照面。

崔氏並沒有留意向她行禮的管事娘子,倒是進門就聞到了這絕品龍誕香的香味,心裡忍不住冷哂了一聲,自己的這位公主大家但凡用什麼,只選最貴的,就像這龍誕香,一用便是幾十年,豈不知真正的高門女子哪會有這種做派?說暴殄天物都是輕的……卻見大長公主已從屏風床上起身,忙幾步趕過去行了一禮。

大長公主開口便問,「如何,庫狄家可答應了?」

崔氏臉上全是溫柔恭順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正是,答應得還算痛快,只是說,須等到他家大娘出嫁後再辦。」

臨海大長公主臉色一鬆,「長幼有序,倒也是情理之中。那媒人可打聽過她家大娘是如何看待此事?」

崔氏笑道,「自然問了,媳婦找的這媒人是極會辦事的,當日提了親之後就找機會提點了那庫狄大娘的庶母幾句,昨日藉著去看那位庶女,私下又問了她。聽那位庶母那意思,庫狄大娘是不願意她庶妹給咱們府裡做妾的,說是有人說過裴守約跟咱們府裡關係不好,又說咱們家這樣急著提親多半有別的想法。這庶母認定庫狄大娘是要壞妹妹的好事,又覺得無論如何她女兒嫁過來總不會吃了虧去,到底還是勸得家主答應了。那庶母還說,她女兒最是知禮,凡事一定會聽從公主吩咐。」

臨海大長公主笑了起來,「如此甚好!到底還是試出來了,那位庫狄大娘竟是連家裡這點子事情都處置不了,當真是不足為患!」

崔氏點頭,「大家說的是,那庫狄大娘媳婦仔細看過,身體瘦弱不說,相貌雖好,卻是一副小家子模樣,說話舉止也有些怯弱,看去只怕還不如那陸娘子,媳婦說了那番話,她當場幾乎就撐不住了,第二日就說是得了風寒,起不來床。如今看她對待她庶妹的這親事,心裡並不算清楚,家裡事情更是做不得主,這樣一個女子,能翻出什麼浪來?」

「原先媳婦還顧忌著她那舅父一脈原是老資歷的胡商,根基深厚,人脈又廣,若是插手洛陽那邊產業只怕會有些麻煩,她雖然因為魏國夫人的事情跟一個舅父生分了,但以她如今的身份,要回頭籠絡住他們也是容易,沒曾想她這些日子竟是舅父家門檻都沒登過,就是上回裴守約下函,得罪過她的那家舅父巴巴的送了禮來,她竟是半點反應也無,但凡心裡有半點算計只怕都不會如此拿大。」

臨海大長公主微微點頭,「如此看來,那萬年宮的事情只怕不過是湊巧,這庫狄氏別的不說,運道倒是好,一步一步竟然能到了今日!」

崔氏忙道,「她若真是運道好,有了萬年宮那番功勞,只怕早已入宮做了貴人,可見這運道也有限!她靠的那武家如今有什麼?那武昭儀再得寵,以她先皇才人的身份,難道還真能翻了天去?」

臨海大長公主冷哼了一聲,「可不還真想翻了天去?你難道不知,聖上這次去謁陵,皇后和四位夫人都沒帶?打的不就是讓武昭儀翻天的主意?結果蒼天都不幫她,出發第一日就動了胎氣!如今死活還不知呢,就算留下命來,難道還能帶著血光就去謁陵?可見這人的命數是天定的!那種卑賤的狐媚子,就算得了那福分,也沒那個命去受!」

崔氏自然知道,將當今皇后王氏薦給皇室的同安大長公主,與臨海大長公主關係不錯,因此提起那武氏來,自然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她自己何嘗不然?她和王氏都是五姓女中最尊貴的嫡女,以前也有過閨中來往,雖然她對王氏的木訥性子暗自也有些看不上,但到底是自己人,又都是做正室的,如今卻有一個出身卑賤、不知廉恥的狐媚子要爬到她們頭上來,這事情如何忍的?

崔氏不由便點頭,笑道,「可不是,那些卑賤的狐媚子,自然有老天管著!」

臨海大長公主卻又笑了起來,「說起來,別人也就罷了,裴守約看上這樣一個狐媚子倒也不錯,如今這狐媚子既然已經不足為患,咱們也不用再花什麼心思,日後若是還算乖順,就由他們去,若是敢玩什麼花槍,咱們手裡不還有她的妹子?正好自相殘殺!」

崔氏忙笑道,「還是大家有遠見,媳婦原還想著怎麼把那胡女嚇回去,若不是您提點我,卻是沒想到這個了。」

臨海大長公主淡然笑道,「你經歷的事情到底還是少,認識的人也少了些,有些消息沒有聽說,也難怪會考慮不周。你可知,今年早些日子,聖上是提過要給裴守約賜門婚事的,他竟是回絕了聖上;聖上卻轉年便要擢他進五品。你想想,他聖眷如此,就是這門婚事不成,聖上還能看著他獨身無後?到時他又已是官居五品,自然不會委屈他,便是指個宗室女子也不稀奇,那時候,難道咱們也要自相殘殺一番不成?」

崔氏還是第一次聽說此話,倒也是吃了一驚,「這樣說來,倒是虧得有這個庫狄氏了。」宮裡竟然有這樣的消息傳來,難怪前些日子,大長公主對這門親事的態度突然轉了彎,卻又在聽說婚事已經定下後,讓自己走這一遭。想來倒不是為了壞這門親事,只是要讓那庫狄氏心裡對于氏,對裴行儉都生出芥蒂來,日後才好有進一步的打算……

臨海大長公主點頭一笑,「此話也不算錯,這庫狄氏自然是不足為患的,只是裴守約卻不然,他才多大?眼見就是五品的官位了,再過些年,怕不得出相入將?他隱忍了這麼多年,難不成就是為了看著我們安享榮華的?」

崔氏悚然一驚,頓時醒悟過來:大長公主這次要對付的,原來根本就不是庫狄氏!而是要讓裴守約後宅不寧,屆時才有機可乘。想了想還是道,「只是這些事情,到底不過是後宅事務……」

臨海大長公主瞥了崔氏一眼,歎了口氣,「這朝廷命官栽在後宅事務上的還少了?你難道不曾聽說那許大學士就是因為挑了蠻夷做女婿才被貶的?到如今還沒有緩過來!還有當今的褚相,不也是因為家裡人強買他人宅地被貶了兩年?再說了,如今聖上正寵著那武昭儀,他竟不顧出身,娶了個這樣一個靠著武家的女子,你難道還看不出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不然他回絕了聖上的好意,聖上為何反而要提拔他?阿崔,你打理這內宅事務原是挑不出錯的,只是日後辦事,眼光總不能囿於後院這麼點地方,不然我若不在了,你再不警醒著些,以如琢的性子豈能是裴守約的對手?」

崔氏越聽越是心驚,這才深深歎服眼前這位生性驕奢的公主在眼光上的確比自己要毒辣得多,一步棋走出,竟是已然想得這般深遠,難怪她一面默許了這門婚事,一面卻還下了那麼大的本錢去買宅院,選婢女,甚至要拿夫君的一個媵妾之位來釣上那位身無所長的庫狄家庶女,自己卻還只道她是小題大做!崔氏的臉上不由流露出由衷的敬色,「媳婦遲鈍,竟是到如今才明白大家的苦心!您自然是長命百歲的,還要護佑著阿輝、阿妍他們長大成人,給您添上重孫重外孫呢。」

臨海大長公主笑著搖了搖頭,「罷了,如今如琢在殿中省,承光和承祿在三衛都還算不錯,過得幾年,他們都出息了,咱們豈能還要靠著洛陽的那些收益?日後自有你們的好時辰!」

崔氏自然也跟著湊趣,說了好一篇話,眼見臨海大長公主臉上略有了些倦色,才準備告辭出來,還未開口,卻聽外面有人道,「啟稟公主,豐管事回來了。」

大長公主一怔,忙道,「讓他去東邊屋裡候著。」隨即便對崔氏道,「豐管事是隨著如琢去謁陵的,你也跟我過去,聽聽到底是何消息。」<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崔氏扶著大長公主從後面進了東屋,只見雙層羅帳低垂,外面站著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聽到環珮響動的聲音也不敢抬頭,只伏身一拜,隨即聲音低沉的道,「啟稟公主,郎君昨日打探得了確切消息,武昭儀得的是一位皇子,雖然有些凶險,但如今母子都已平安,再過幾日便要送回宮中休養,又讓貴妃趕往皇陵齋戒。」

臨海大長公主臉色不由一沉,半響才道,「知道了,你退下吧。」眼見管事已經退下,她卻站在那裡久久不言不動。

崔氏心情也有些發沉:武昭儀竟又得了一個兒子,而且竟是母子平安!而皇帝寧可讓貴妃前來,也不提皇后……只聽大長公主歎了口氣,「我讓你找的婢女,你還要加緊去找才是!」

崔氏忙恭謹的應了聲是,嘴裡卻不由有點發苦:有的事情原是要靠運氣,豈是她加緊就能找到的?只是此事既然如此重大,她也只有再多去找一找。再過十來天就是元日……唉,看來這個年節,她是莫想過好了!

第89章 辭舊迎新 人約黃昏

長興坊蘇將軍府裡一處小院裡,兩株頗有點年頭的臘梅正凌雪怒放,分外有一種年節的喜慶。上房朝南的直欞窗下,隨著銀剪的細微轉動,小小的紫色帛片中,一個頭戴雙髻花冠、雙手上揚、裊裊婷婷的美人兒已經漸漸露出了輪廓,只是剪到最後一角衣裙時,握著銀剪的那只芊芊素手不知怎麼的一抖,飄飛的裙裾頓時被斷成了兩截。

正低頭看著的羅氏不由頓足歎道,「可惜了!」。

琉璃抬起頭來,歎了口氣,隨手便想把帛人扔掉,羅氏忙搶到手裡,「不過是衣角略短了些,用來粘屏卻還是不錯的。」

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嫂嫂便對琉璃這般沒信心?」

於夫人也抬眼一笑,「知道你是個巧的,只是這美人兒已是活靈活現,丟了到底可惜。」說著也把自己剪好的帛人拿起來端詳了兩遍,長長的歎了口氣,「我原覺得自己剪的也不錯,和你剪的這美人兒放在一起,卻只好幫她掃地牽馬了!」

琉璃和羅氏看著她手裡那個身材粗壯、圓頭圓腦的帛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這還是琉璃第一次剪「人勝」。故老傳言,女媧造人之時,初一造了雞,初二是狗,初三是豬,初四是羊,初五是牛,初六是馬,而到了第七日,才造出了人來,因此正月初七便是人勝節。明日長安城裡,人人的帽子髮髻上,家家的屏風上,自然都是這用五彩絹帛或金銀紙箔剪成的人形花飾「人勝」。

琉璃以前雖沒剪過人勝,但她手穩心細,練了半個時辰便剪得有模有樣。眼見羅氏把她剪壞了衣角的帛人和于氏剪的那個都粘在了屏風上,忙集中精神又剪了幾個,放下剪刀時,才覺出胳膊手指都有些僵了。

于氏早剪得不耐煩,見琉璃放下剪刀,忙把剪刀也一扔,「有這麼些儘夠了,你的可以用來飾發,我和阿羅剪的粘屏上,意思到了就好,我還是去廚下看看明日的煎餅和長命面準備得如何,不然你那義父又該有說了。」說著就像生怕琉璃要拉住她一般忙忙的走出門去。

琉璃和羅氏相視一眼,不由都大笑起來。琉璃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又活動了一下手指,酸疼的感覺愈發明顯,只是看著蘇家給自己準備的這間遠遠談不上奢華的房間,嘴角還是忍不住翹了起來。

她從沒有想到過,這個年節,自己居然可以過得如此快活。

十二月十八那日,楊老夫人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趕往了行宮,她自然不可能追去,在武家住著又尷尬,好在第二日於夫人便打發人來接她。琉璃原想著也就是小住幾天,沒料想武則天的身子似乎不好,楊老夫人索性守在了那邊,說是小皇子滿月之後才會出宮。

琉璃一面一日兩遍的打發阿霓回去探問消息,一面卻忍不住歡欣鼓舞起來——在蘇家住了三日之後她便發現,自己只要扛得住於夫人的勸吃神功,旁的真是萬事不憂心。於夫人開朗直爽,羅氏聰明隨和,兩人都是愛說愛玩的性子,每日裡不是搗鼓各種為年節準備的各種吃食和玩意兒,就是帶著琉璃出門四處採購拜訪,加上羅氏的那對寶貝兒子蘇槿蘇桐正是調皮的年紀,雖然蘇定方與蘇慶節都隨帝謁陵,日子卻半點也不冷清。半個月下來,琉璃倒是認識了好些武官家眷,和陸瑾娘也見了兩面。

到了初三下午,蘇氏父子終於伴駕回城,蘇家越發的熱鬧起來,這三日家裡已經招待了五六撥女客,又抽空出去轉了兩家親朋,只是琉璃心裡總有些空落:隔壁那個孤家寡人,下了衙之後是守著那空落落的房子,還是日日跟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族人周旋?每每想起,心頭免不了一陣發堵——或許就是因為自己在這邊,他連這府裡都不方便過來了。

眼見天色慾晚,琉璃又剪了十幾個各種質地顏色的人勝和若干花花草草出來,想了一想,還是選了兩對人勝出來拿在手裡,低聲對羅氏道,「嫂嫂……」

羅氏怔了一下,立時便明白過來,笑著接到手裡,又找了個七八歲的小丫頭過來,「去把這些送給隔壁的裴九郎,讓他珍惜著些。」

小丫頭奇怪的眨了眨眼睛,還是清脆的應了一聲便跑了,琉璃臉上發熱,只好低頭接著剪絹帛,羅氏上來拉住了她的手,「好妹妹,你再剪下去,明日手該疼了,阿家還饒得了我?咱們一起出去看看,看這時辰,只怕晚飯也該好了。」

琉璃只得丟了剪子,跟她到了上房裡,果然大食案上已經擺了五六個大碗,扣著蓋子,七副碗筷也都已設好,蘇槿蘇桐在屋裡跳來跳去,滿屋子都是熱鬧,心裡忍不住歎了口氣,耳邊彷彿又響了裴行儉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陪我用過飯了。」

蘇定方走進來時,卻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琉璃幾眼,見琉璃抬頭看她,向她點頭一笑,琉璃只覺得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古怪,仔細看時又沒了那種感覺。好容易吃過晚飯,羅氏出去了一圈,回頭便拉著琉璃到了自己房中,笑著拿起兩個人勝往她手裡一放,「來而不往非禮也。」

琉璃看著手頭那兩個小小的金箔人勝,不由呆住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兩個抓髻娃娃,輪廓雖然簡單,卻自有一種古拙雅致的韻味——就像他的字一樣。他居然會剪人勝!而且剪得這麼好?琉璃愣了好半晌,忍不住扶額苦笑起來。

第二日的人日,蘇家自然又是一番熱鬧,吃紅豆、喝七樣羹、煮長生面、送煎餅,這一番禮尚往來直鬧了一日方休。而人日過後,便迎來了長安城一年中氣氛最是悶騷的幾天:家家戶戶都要挖空心思的做花燈,年輕男女要挖空心思的準備奇裝異服,主婦們自然是挖空心思的準備各種應節的吃食。

於夫人提前一日便開始做最應景的「焦糙」,琉璃多少有些好奇,忍不住也到廚下去看了一回。卻見蘇家的廚子用麻油調好了一盆面,準備好一盆餡,再煮上一鍋水、一鍋油。真正做起「糙子」時,先隨手抓了團餡料到油面裡團了團,手上一捏,再拿篦子略略一刮,便成了一個中間包著餡料的圓溜溜的麵團兒,把它丟到水裡煮熟,又瀝了水丟到油鍋裡炸上兩遍,一個個放到盤中還滴溜溜滾動的金色小球便出現了眼前。

琉璃頓時恍然大悟:這不就是炸湯圓麼?她在庫狄家原也吃過幾回,賣相實在差得有點遠,以至於她都沒有發現,所謂「焦糙」不過是將湯圓換了種吃法!

當日下午,羅氏卻又拿出了好幾盞花燈,說是「孩兒燈」,要送給那些家裡希望添丁的親朋好友,琉璃聽得明白,忙調了硃砂出來,每盞燈上都畫了一副簡單喜慶的嬰戲圖,於夫人和羅氏自然都拍手叫好,送燈的下人回來時也各個喜笑顏開:拿著燈的這一路上便出了不少風頭,到了親友家中更是得了格外厚的一個封賞。

到了十四這日,吃過早飯,琉璃便對阿霓笑道,「這個年節倒是讓你這邊陪了我十幾日,家裡也不得團聚,這兩日你便回去,過了十六再回來就是。」阿霓自然道是不必,到底擰不過琉璃,領了賞倒也是暗自歡喜的回去了。琉璃鬆了口氣,想到那日裴行儉說的,「你只要出來觀燈,我自然能找到你」,臉上不由又熱了起來。

待她到了上房時,卻見羅氏正讓幾個婢女擦洗幾疊面具,只見都是做得極精巧的木製面具,有做成獸面獠牙的,有做成金剛怒目的,也有做成豁牙丑角的,造型誇張,各不相同。最多的卻是一種白鬚胡老的面具,足有五六個,琉璃試著一戴,倒也貼合輕巧,雙眼口鼻處都留有空洞,視物說話均是無礙。

蘇槿蘇桐也一人搶了一個,奈何臉兒都太小,這些面具都沒法戴,琉璃忙找了兩張硬紙,用剪刀裁出兩張小面具,按照兩人的五官剪出眼睛嘴巴,又磨了墨,調了硃砂和雌黃,將面具畫成了兩個誇張的小虎頭,在耳上打孔,用紅繩將紙面具繫在了兩人雙耳上。一屋子人無不拍手叫好,蘇槿蘇桐戴上面具更是高興得滿屋子亂躥。

眼見天色將黑,於夫人忙把裝備好的焦糙、粉果、面繭都物都端了上來,那粉果也是帶著甜餡的小圓麵點,面繭則是做成梭子狀的面果子,每個人都取了一個,蘇桐吃得最快,呸的一聲吐了個小木片出來,上面畫著小小的元寶,眾人頓時一陣大笑。蘇定方卻是吃出了一個畫金印的木片,羅氏便笑道,「阿翁今年莫不是要掛帥出征?」蘇定方呵呵一笑而已。琉璃知道了這裡面的機關,吃到中間時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果然咬到一個硬物,忙拿出來一看,木片上畫的卻是一頂花冠,於夫人與羅氏頓時拍手大笑起來,「這個應景!」

一頓飯胡亂吃完,琉璃忙回去換了身出門的衣衫,找出一支光潔的銀簪將那對金縷人勝穿在簪頭之上,插在了髮髻中,心裡忍不住已有些撲騰,再回到上房一看,不由呆住了:屋裡站著四個身量苗條的婢女,人人臉上戴著一樣的白鬚胡老面具,一眼看去宛如四胞胎,羅氏見琉璃進來,不由分說也給她戴上了一個,又拿了五件一樣的白色披風給她們都披在了身上,站開幾步端詳了幾眼,拍手笑道,「這下再也分不出來了!」

琉璃頓時有些茫然。卻見門簾一挑,蘇定方也踱了進來,上下仔細打量著幾個人,點頭不語,突然看見琉璃的頭上的人勝,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第90章 師徒鬥法 燈下旖旎

「月下多游騎,燈前繞看人,歡樂無窮已,歌舞達明晨。」上元節前後三天,歷來是整個大唐最熱鬧的節慶時分,官府取消宵禁,民眾狂歡達旦,可謂百無禁忌,萬人空巷,處處都是一副花燈如海,人流如潮的景象。

正月十四,天色剛剛變黑,長安城的空氣中都湧動起一股狂歡的躁動,家家戶戶門前都掛出了幾盞到十幾盞的花燈,略富貴些的人家還會做出高矮不等的燈樹,枝頭掛滿大大小小的燈盞。更富貴的則會在路口或坊門設燈棚、造燈樓。長興坊中,一座兩丈多高的樓宇被燈火映造得華彩輝煌;親仁坊門口,則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燈樹,五彩絹帛做成的燈籠,把樹下的牽手踏歌的數十名女子的容顏衣裳都映得五色斑斕起來;再往東走,到了東市南門外的寬闊長街上,北面一溜燈棚連著戲台,台上燈明如晝,台下人頭攢動,正是上元節最受歡迎的歌舞百戲。

這一夜,盈塞道路的人流中,騎著繡鞍駿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著碧油香車的自是妙齡仕女,馬逐香塵,詩挑碧帷,是處處上演的風流戲碼。也有人嫌坐著車馬觀燈累贅,人群中穿華衣、戴面具的年輕男女同樣隨處可見,有些看著嬌小玲瓏,卻束髮包頭,踩短靴、挎長劍,有的身材高大挺拔,卻是頭簪鮮花,身披彩帛,當真是雌雄莫辨,讓人好不眼花繚亂。

琉璃這一路走來,看著眼前這歌舞喧天、燈燭匝地的繁華勝景,心裡卻忍不住有些想苦笑。

蘇家照例沒有備車,只是由蘇氏父子打頭,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僕將女眷們牢牢的護在當中,這原也是大戶人家出門觀燈常有的陣仗,只是這支隊伍中包括琉璃在內的那五個差不多高矮胖瘦,又穿著一色披風、戴著相同面具的女子,還是引來了無數人的指指點點——此夜人人都務求穿得標新立異,這邊五胞胎般的齊整打扮,反而變得無比顯眼。

姜果然是老的辣,何況這塊老薑還姓蘇名烈字定方!就這陣仗,琉璃估計現在給她面大鏡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個是自己……裴行儉也真是拿大,沒事跟蘇定方打什麼賭?就算他再神機妙算,就算能突破這十幾位男僕的圍護,又怎麼能認出誰是她來?更別說把她帶走!

越往東市的方向走,人流便越是擁擠,一路上,不但北面的台上有百戲和參軍劇可看,人群中也不時出現各色的藝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劍,或是走丸、吐火,蘇家眾人看得目不暇接,騎在男僕肩頭的蘇氏小兄弟更是歡欣鼓舞,只是看著看著,一個要往東去看繩技,一個卻要去看耍大桿的,鬧了個不休。

唯有打頭的蘇定方一直心無旁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一刻放鬆了警惕。眼見自家一行人已經過了最熱鬧繁華的所在,前面快到東市的東南角上,人流明顯變得稀疏了一些,卻依然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不由好不納悶。

蘇家一行人的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隊戴著儺舞面具的紅衣漢子,看見蘇家這幾個一般打扮的女子,忍不住也指點著笑了一番,蘇定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們的身形舉止分明就是市井中人,也沒有故意往這邊擁擠,便也沒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尋找。

再往前走,一個胡人正在街中心表演幻術吞劍,這把戲不算罕見,因此四周圍著看的不過是些老人婦孺。蘇家人從旁邊走過時,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長劍慢慢從口中拔了出來,戴著老虎面具的蘇槿不由叫道,「那鬍子,再吞一次!」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變出一點火光,一張口,一道長長的火龍對著這邊就噴將過來,圍觀之人連著靠近這胡人的幾個男僕猛不丁的都唬了一大跳,紛紛往後直退,蘇家的隊列頓時散亂起來,另一邊儺舞的漢子不知怎麼的,突然也悶聲從另一邊擠了過來,將幾個蘇家男僕擠到一邊。

待到蘇定方回頭看時,自家那幾個穿著同樣的披風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亂的人流中,一個戴面具穿紅衣低頭走路的高個男子突然直起身子,從儺舞隊伍後閃現出來,一把拉住了頭上戴著一雙人勝的那個女子,轉身便往人群外面就走,那個被拉著的女子卻突然驚叫了一聲,拚命的扭著不肯動。

蘇定方忍不住呵呵一笑,他年紀雖然已經過了六十,身手卻依然矯健,幾個箭步從人群裡擠了過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個男子的手腕,大笑起來,「好一招渾水摸魚!」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笑容一滯,伸手就揭開了那男子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面,是一張三十多歲短鬚男子的面孔,對著蘇定方忙不迭的鞠著躬,滿臉堆笑,「蘇將軍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貴府女眷,我家舍人有命,小的不得不從。」

蘇定方忙抬頭去看,卻見自家男僕畢竟訓練有素,早已重新圍攏過來,於夫人、羅氏並兩個孩子都安然無恙,只是那穿著白色披風的,卻只剩下了三個!

東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裡,摘掉了面具的琉璃悶聲不響的往前走,忍笑幾乎已經忍到內傷。她身上的顯眼無比的雪白披風外面已加了一件嬌艷之極的海棠紅緞面軟披風,而這件披風本來的主人正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戴著踏搖娘面具的臉上自然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往南走人流漸漸變得稀少,兩人進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裡拐了兩個彎,不知怎麼的,已經走進了一條小巷子裡,前面卻似乎已經沒路了。琉璃這才停下腳步,向後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遮住了外面的情形。她回過頭來,藉著附近大門上掛著的花燈光線,仔細看了看眼前之人臉上那張做哀戚之容的美女面具,忍了一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適才混亂之中,本來正在看胡人表演的這個「女子」突然轉身一把抓住了她,她自然嚇了一跳,好在隨即耳邊就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面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儉清俊的面孔,他的頭髮高高束起,卻沒有戴頭巾,本來戴的那朵大紅絹花也早已被丟掉,披風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圓領窄袖袍子,袖口下擺處被燈光一照,看得見有極雅致的竹葉暗紋,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沒有半分剛才的「妖嬈」風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幾分。

看著眼前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的琉璃,裴行儉苦笑著搖了搖頭,嘴角卻忍不住揚了起來。

好半晌,琉璃才終於抬頭忍笑問道,「你怎麼認出哪個是我?怎麼沒去拉那個戴著人勝的?」話說剛才想到他做的人勝戴到了別人頭上,想到裴行儉可能認錯人,她心裡的確有些不是滋味……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開口,「一支人勝算什麼?不管你穿成什麼樣,我自然都能認得出來。」

琉璃臉不由一熱,聲音也低了下來,「胡說,你才見過我幾次?」就算裴行儉對自己是一見鍾情,也絕對沒道理能對她的身影能夠如此熟悉。

裴行儉的微笑變得更深了一些,「我見過你的次數,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詫異,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忍不住也被他臉上的那份愉悅感染,笑了起來,「我怎麼不知道?」

裴行儉久久的凝視著她的笑臉,聲音變得有些發啞,「你自然不會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變深,突然間只覺得周圍的一切,近處門楣上那些絢麗的花燈,遠處那些喧鬧的歌舞,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在離自己越來越近,下一刻,她幾乎是暈眩的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聽見他在自己頭頂上滿足的,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她幾乎也想歎息一聲,卻終於只是伸手緊緊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種從外表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的堅實,讓她心裡某個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來,她不想再說一句話,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閉上眼睛,隔著繭袍靜靜的聽著他心跳的聲音,那聲音又快又強勁,就像節日的鼓點,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裡一片寂靜,似乎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在這片寧靜中慢慢合成了一個節拍。不知道過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腳步和說笑的聲音傳來,琉璃一驚之下回過神來,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的雙手微一用力,又將她摟在了懷裡,低聲道,「別怕,是和我們一樣的。」

和他們是一樣的?琉璃有點迷糊,心情卻奇異的安寧了下來,伏在他的懷裡沒有抬頭。腳步聲到不遠處突然停了下來,隨即響起了幾聲輕笑,聽上去似乎是一對年輕男女的聲音,接著又是腳步聲響,卻是漸漸走遠了。琉璃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她在庫狄家時也曾聽下人們說笑過,這一夜,原本就是長安城的年輕男女幽會偷歡的日子,聽說樂游原的樹林中,偏僻的小巷子裡,常有鴛鴦……

甜蜜裡微微湧上了一些羞惱,她忍不住低聲道,「你放開手,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問你。」真的有很多事,比如那宅子該怎麼處置,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這種情形下能夠問出口的……

裴行儉輕輕的笑了起來,「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搶到手?從初六那日跟恩師打了那個賭就開始準備,各種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還扮了一回踏搖娘!」

裴行儉那外罩嬌紅披風、頭戴美人面具的「驚艷」的造型頓時再次出現在眼前,琉璃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立時卻又想起了初六晚飯前蘇定方曾經目光銳利的從頭到腳打量了自己一遍,原來是從那時候這對師徒就開始準備鬥法了?

她剛想問他們到底是打了一個什麼賭,卻聽裴行儉又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見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讓自己不伸出手去,把你摟在懷裡!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頓時變得一片柔軟,不知為什麼眼眶有些發熱,半晌才低聲道,「我知道。」

裴行儉伸手輕輕的撫摸著琉璃的頭髮,笑了起來,「傻琉璃,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們倆成親的日子已經定了麼?」

琉璃一愣,不由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裴行儉——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沒有人告訴過她?「什麼時候定下的?是哪一天?」

裴行儉的眼裡只有明亮的微笑,「就是適才定下來的。前幾日恩師找人卜了期,說是四月十七、六月十一和九月初二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原想著六月或許從容些,不過如今已明白過來,四月十七才是最合適的日子!」

四月十七,他當是過家家麼?琉璃忙道,「時間太緊了,好些東西都來不及準備。還是六月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異常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時間還太久了些。」又放軟了聲音道,「琉璃,我等不及了。這些天,我明知與你只有一牆之隔,卻無法和你說一句話,看不見你一眼,你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難挨!」

琉璃知道他大概總有幾分誇張,只是這些日子來,心頭何嘗不是同樣惦念惆悵?半天才道,「只是……不到三個月了,我……」只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幽黑雙眸,那些想好的理由頓時全部從腦子裡都飛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

裴行儉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戲謔的表情,「有人來了,你若不答應早點嫁給我,我便不放手。」

琉璃一愣,果然聽見巷口似乎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不由大吃了一驚,他們就站在高高掛起的花燈下面,只要那些人走過巷子中間的那棵樹就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裴行儉的雙臂卻收得更緊了一些,頭慢慢的低了下來……腳步聲更近了,裡面還夾雜著孩子的尖聲說笑,琉璃頓時再也顧不得什麼,「我答應,你快放手!」

裴行儉微笑著鬆開雙手,琉璃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卻把她的手緊緊的包在了手心裡,帶著她施施然的往巷外走去,沒走多遠果然迎面便遇見了七八個人,大約是看燈歸來的一家子人,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十分好奇的上下打量著裴行儉和琉璃,琉璃只覺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裴行儉卻依然走得從容無比,甚至微笑著向那家人點了點頭,頓時換來一陣善意的哄笑,「娘子好容貌,郎君好福氣!」

琉璃垂著頭走出小巷,卻聽裴行儉笑道,「你可是丟了什麼東西?可要回頭再找找?」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不肯抬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眼前的坊內大道上,人流雖然不算稠密,倒也是來往不休,裴行儉歎了口氣,聲音頗有些惆悵,「我倒覺得,彷彿把自己丟在這條巷子裡了。大約只有娶了你,才能拾回來。」

琉璃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掩住嘴角的微笑,也掩住和他一樣的悵然。好容易壓下了種種情愫,卻突然卻想了另一件事,躊躇片刻,還是轉頭看著裴行儉道,「你總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可你記不記得曾答應過,我若今天跟你出來,你便會告訴我……」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她,「我自然記得,那天我說的是,你若是答應上元節和我出來,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麼。」

琉璃點點頭,鼓足了勇氣道,「今日我都跟你出來了,可是,你還什麼都沒說!」

裴行儉的眉頭一挑,「你今日的確跟我出來了,可今日,是上元節麼?」

第91章 踏歌聲聲 溫情脈脈

明明還是一樣的花燈,明明還是一樣的人流,連那些追逐在碧油車後的少年郎念的艷詩與一個時辰前的也沒什麼區別,但琉璃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身邊的人一直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溫暖而穩定,並沒有握得很緊,卻無論怎樣突然的擁擠,都不會鬆開,反而會把她迅速帶到一個寬厚的懷裡,在人流洶湧中輕鬆的護住她。每到這個時候,微笑會抑制不住的湧上她的嘴角——還好,沒有人能看見。

裴行儉並沒有再戴那個可笑的踏搖娘面具,卻不容拒絕的把它戴在了琉璃的臉上,用哄孩子般的口氣對她說,「今日再忍一忍,日後咱們一起來看花燈,你再不用戴這個悶氣玩意。」琉璃知道他是擔心萬一遇見認識他們的人,會為她惹來閒話,她自己卻覺得在這樣也挺好,戴著面具她就可以想怎麼看他就怎麼看他,想怎麼笑就怎麼笑,不用擔心會嚇到別人。

裴行儉今夜這樣束著發,看著去比平日多了份颯爽英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整張臉都像會發光,說話走路也比平日輕快了許多,就像變了一個人。他輕車熟路的帶著琉璃走遍了東市附近的幾個坊,低頭告訴她,那座兩層的燈樓是誰家的手筆,那個氣派的燈棚裡坐著誰家的親朋。兩人不知走了多久,在月過中天的時候,過了褚遂良府門前扎的一艘燈船,終於到了平康坊的十字路口。那裡豎著一棵足有五六丈高的燈樹,十幾根樹枝伸向四面八方,上面有做得栩栩如生的蓮花燈、牡丹燈、龍虎燈、美人燈……四周圍得人山人海,聽得見樹下傳來的踏歌之聲。

裴行儉低頭道,「長安城裡要論踏歌,以此處最是熱鬧,多的時候有幾百人一起踏歌,通宵達旦,天明方回。你想進去看看麼?」

琉璃聽著裡面悠揚歡快的歌聲,有些悠然神往,只是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是搖頭道,「人也太多了些。」

裴行儉抬頭往裡面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麼,笑了起來,「早些年,我才進弘文館時,和同窗們約著到這裡來瞧熱鬧,又想進去,又不願與人擠,我那時當真是年少輕狂,不假思索便直著嗓子大叫了一聲,『琴音閣的美人出來觀燈啦!』好些人嘩的一聲都往西邊的琴音閣跑,我們一下子全鑽了進去……」

琉璃想著當年十幾歲的裴行儉調皮搗蛋的模樣,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裴行儉瞅著她笑道,「你若想進去,今夜我再叫上這麼一嗓子如何?」

琉璃笑著擺手,「別!萬一還有人記得當年上的惡當,我怕是還沒進去看見美人,便被揍成了豬頭。」

裴行儉揚眉笑了起來,「你也太小看了我一些,你當我還會嚷嚷那句話麼?」

琉璃想了一想,認真的點了點頭,「自然不會,我猜你會叫一句,哎呀,是誰掉了錢袋?」

裴行儉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主意當真不錯!」

兩人從平康坊出來的時候,夜風越發的涼了,觀燈的人潮也漸漸的變得稀疏,裴行儉抬頭看了看月色,歎了口氣,「只怕快四更了。」轉頭對琉璃道,「咱們回去吧,你好好歇息,午後我去接你出來喝酒。」

琉璃一時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愣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裴行儉笑得愜意之極,「今夜恩師打的這個賭,我已經贏了,上元這三日每日都可以帶你出來。」

琉璃忍不住問,「那你若是輸了呢?」

裴行儉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這般小看我?所謂知己知彼,沒有一點把握我怎麼會賭?恩師他們會走哪條路,會帶多少人,我早就知曉,恩師雖也猜得到這一點,卻多半不會想到我會穿女裝,更想不到我能認出你,因此打這個賭時,他就輸定了。行軍佈陣,決戰沙場我是無法跟恩師比的,但揣摩人心,故佈疑陣,大概還是我更拿手點。」

琉璃越發好奇起來,「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能認出我?」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明日午後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你就全明白了。」

琉璃看著他,只覺得腦中裡慢慢的又變得一片空白,裴行儉微笑著歎息了一聲,牽著琉璃往回走,琉璃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你還沒說,輸了會如何?」

裴行儉笑道,「我若輸了,咱們成親前我便要天天去恩師家用晚飯!」

琉璃心裡突然一動,輕聲道,「你以前難道是常去的,為何這幾年卻不再來這邊吃飯了?」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琉璃正覺得心裡開始隱隱有些發沉,卻聽他長長的歎了口氣,「你可能也聽說過,恩師有一個幼女,我剛到恩師門下時,她才十歲,我一直當她是親妹子,後來我家裡出了變故,又搬回了這院子,還是依著原先的習慣天天過去,卻沒想過她已經長大了。我這邊的情形原本就複雜,不知誰竟傳出閒話來,說師母之所以幫我出頭,原是別有用心。這樣一來,我怎麼還好過去?後來師妹雖已出嫁,我卻是有些不習慣過去了,一則,不願意再把自己的那些煩擾帶到恩師家去,二則熱鬧過後的冷清,似乎格外難捱一些,還不如一直如此。坐實了是個天煞孤星,倒也清靜。」

原來事情竟是這樣!那些人要把他逼到什麼份上才肯罷休?琉璃心口一陣發堵,忍不住反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掌,裴行儉低頭看了她一眼,輕笑道,「我這般費盡心思,便是想讓你早些嫁給我,你竟還不大樂意!」

琉璃不由哭笑不得,胸口的那點憋悶頓時消散了一大半,輕輕的哼了一聲,她明明已經被他算計得答應了好不好?眼見前面已經快到長興坊門口,她才想起那個永寧坊裡的燙手宅子,忙輕聲把事情經過和宅院大致情況說了一遍,「你看該如何是好?我跟義母也說過,她說還是要問你拿主意。」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反正推不掉的,不如我們明日先去看看那宅子如何?」

琉璃茫然道,「那樣的宅子只怕是帶門房的,若是讓人瞧見了,不大好吧?」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道,「自然不會讓人瞧見,咱們翻牆進去。」

琉璃瞪大眼睛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不得不承認,對於他,她不知道的事情,大概真的還有很多。

轉眼前面便是蘇府門口,裴行儉站在燈影裡笑道,「這麼晚,我就不去自投羅網了,恩師若要問你,你說實話就好。」說著伸手將她的面具揭了下來,看了她半晌,突然低頭在她的眉心上輕輕一吻,柔聲道,「好好歇著,等我來接你。」

……

馬車轆轆,居然一個拐彎便進了西市的南門,路兩邊依然是那些熟悉的店舖,各種香料的氣味混合著酒香肉香脂粉香從車廂的紗窗裡直透進來,那味道也依然和記憶裡一模一樣。看著這條她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的路,琉璃心裡的震驚幾乎難以言表:難不成裴行儉特意接了自己,是準備帶自己去夾纈店拜訪舅父?可如今……

離夾纈店還有幾十米,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琉璃怔了片刻,帶上帷帽,掀開車簾跳了下來,裴行儉早已下了馬,伸手接了她一把。眼前是一家不大的酒肆,並無胡姬當戶,門面桌椅一概平常,正是剛開市不久的時辰,裡面也沒幾個客人。這酒肆她那時一日要路過兩回,卻從來沒有留意過裡面的情形。

一位小夥計滿面笑容的迎了出來,「九郎快往裡請,好一陣子沒見到您了,可還是坐老地方?」

他竟是這家店的常客?琉璃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只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夥計慇勤的在前面帶路,上了二樓,將他們帶到一間臨窗的雅座裡,又問,「小店這兩日新進了西涼葡萄酒,還有八月合的三勒漿,九郎可想嘗嘗?」

裴行儉道,「還是老規矩,先熱一壺五雲漿,煩你再去前麵食鋪裡買一盤元日盤來。」轉頭又問琉璃,「你想喝點什麼?」

琉璃這幾年裡幾乎沒有喝過酒,便想說還是不喝了,可看著他帶著期待的眼神,脫口而出的卻是,「葡萄酒。」

裴行儉眼睛一亮,笑了起來,「再來一爵西涼葡萄酒。」夥計笑嘻嘻大聲應了一句,退出門去。

和一樓堂屋裡多是高足大案,酒客隨意落座不同,二樓的這雅間裡依然是坐席上設著茵褥,長案配著低幾,裴行儉和琉璃對面坐下,裴行儉便笑問,「昨夜你回去時恩師怎麼說?」

昨天夜裡,琉璃有些暈乎乎的走到門口敲響了門環,門房開門時卻立刻探頭往她身後看了好幾眼,她剛回自己的院子,蘇定方便和於夫人一道趕了過來……想起蘇定方當時那副火急火燎的樣子,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自然是恨你溜得太快,又好生問了我一通,我說你扮成了女子,又說你認得我的身形,義父還跺腳歎了半天,說自己太大意了。」說著還是忍不住道,「義父也問我,你為何能認得我的身形,我自然也不大明白。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很多次,我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裴行儉微笑不語,伸手略用力的一推,兩人身邊窗戶的下面半扇頓時被推開了兩尺多寬,寒風灌了進來,下面的街道也盡入眼底。裴行儉鬆手合上窗欞,才抬頭看著琉璃,「這幾年,我下衙後若是無事,便會來這裡喝一壺酒,到閉市之時才回去,我記得有一個多月,差不多日日都能看見你。」

琉璃不由怔住了,她天天出入西市,不過是前年二三月間的事情,他那時也就見了自己兩三面吧?自己根本沒有幫到過他,還在夾纈屏風的價格上老實不客氣的宰了他一刀,他怎麼會……

裴行儉只是沉默的深深的看著她。門上響起了兩聲輕敲,他微笑起來,「讓我先喝杯酒,壯壯膽可好?」

第92章 往事如煙 緣分千年

略有些斑斕的深碧色的寬口六稜玉石杯,映著嫣紅的葡萄酒,對著光線看時,似有一種奇異的波光從薄薄的杯壁中直透了出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琉璃仔細端詳了片刻,才低頭啜飲了一口,差點又吐了回去,這在酒爐上被熱過一遍的葡萄酒,味道還真是……夠別緻。

裴行儉拿起手邊的鴻雁紋純銀鳳首壺,往他面前那個兩寸多寬的白色玉碗裡又倒了一碗五雲漿,端起來便喝了下去。看著他悠然的卻是轉眼就喝完了這第二碗,琉璃簡直有些擔心起來,「空腹吃酒,莫吃那麼急,還是先用點粉果才好。」

裴行儉笑著看了她一眼,「不打緊,我如此慣了的,你是不大喜歡這葡萄酒?」

琉璃只得搖頭一笑,「的確不曾喝過這樣的。」

裴行儉從琉璃手邊的高足酒爵裡倒了點葡萄酒出來,喝了一口,也微微皺起了眉頭,「這酒只怕還是夏日涼飲更好些,不如再要一種別的?他家的阿婆清也還不壞,現在飲雖然還早,卻也差不太遠了。」

琉璃想想還是搖了搖頭,「放一放或許就會好一些。」她原本就不大會喝酒,叫什麼好酒來只怕也是浪費。這家酒肆看著尋常,雅間佈置簡潔大氣也就罷了,配備的酒具居然也十分精潔雅致,難怪他會選了這裡,只是,他是如此慣了的,「你難道日日都要喝這樣一壺?」

裴行儉笑了笑,「這一壺也不過八兩多,喝一壺酒,隨意用些吃食,回到家中也就不用再讓廚下做了。」

每天半斤酒,就算這時的酒度數不會太高,可這也……琉璃看他已倒了第三碗出來,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先用些東西,不然焦糙也該涼了。」

裴行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看著她微笑,「好。」

眼看著他把上元盤裡的焦糙、粉果一樣都吃了幾個,琉璃才鬆了口氣。裴行儉的喝酒的速度也漸漸的放慢了下來,似乎用了許久才喝完第三碗,垂眸看著面前的玉碗,突然頭也不抬的開口道,「我第一次在西市見到你,就是在這家酒肆,他們那天剛剛上了這種五雲漿。」

琉璃微微吃了一驚,手無意間一動,裴行儉卻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手緊緊包在手掌裡,慢慢抬起頭來,目光轉向了窗外,「我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大慈恩寺遇見你之後的第二天,我在樓下看他們新貼出的酒單,突然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很是吃了一驚,忍不住出去看了一眼,你雖然帶了帷帽,但衣服還是頭天那一套。我看著你一直走進了那間夾纈店,當時我就想,你莫非真是店裡的畫師?」

「那時正月剛過,因年節上我代同僚們值守的次數多,每年二三月都不大用值守,因此會天天過來。第一次看到你時,我雖有些吃驚倒也沒太往心裡去,可是接下來幾天,每天我結賬離開之時,都能看到你也正沿著這條路在往外走,看著你的背影慢慢走遠,我總有一種十分古怪的感覺,卻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點不大尋常。」

「這樣過了好幾天,那一日我在獨柳樹送了恩師的同袍薛駙馬最後一程,聽到薛駙馬的那番話,看到那麼些鮮血人頭,心裡免不了格外煩悶,坐在這間屋子裡沒喝兩口酒就再也坐不住了,不知怎麼的下樓一抬腿居然就到了你們夾纈店,隨口又說了要做屏風,之後果真就看到了你。我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琉璃卻清楚的記了起來,那天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袍子,臉色特別蒼白,但看見自己後,卻露出了笑意,她當時以為他是在笑話自己,原來竟然還有這樣一番緣故麼?

裴行儉的目光依然在看著窗欞的某一個地方,又像什麼都沒有看,「第二天看到你的畫,我其實一點都不吃驚,就好像一直都知道你一定會畫得很好。結果便遇上你姑母來找你,我在畫室聽到了她的話,自然知道她是想讓你給裴子隆做妾,不知怎麼的便有些煩躁起來,只好寫了幾張字分散心思。沒想到你回來一看,卻連連讚歎,說喜歡我的字,我走時都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沒過幾天,我便聽說裴子隆家辦了斗花會,忍不住打聽了一遍,多少也聽說了那日的情形,實在有些為你擔心,恰好又聽說裴如琢也想把你找出來,我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找到了你,你說你根本就不想給裴子隆當妾時,我居然鬆了口氣,然後不假思索就給你出了那個主意,而你,竟也就那樣信了我。」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慢慢變得沉凝起來,沉默良久才終於重新開口,「那時,我已經明白自己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所以那一日,我去取夾纈屏風之時,已是下了決心不再去打擾你,卻沒想到,你竟然會開口求我幫你畫的插屏寫字,我沒法不猶豫,你卻以為我是怕給商家題字跌了顏面,急急忙忙的解釋了一通,你那樣看著我,我根本說不出一個不字來,接下來沒幾天,我卻又看到了那樣一幅好畫,聽到了那樣幾句好詩。」

「我想我是再不能在這酒家喝下去了,再這樣一天一天的看著你,還指不定能做出什麼傻事來。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有這樣的妄念,我怕我會害了你,也怕你根本就不給我機會害你……之後我當真沒有來過。可是世事難料,我竟然會因為那扇屏風上的字入了聖上的眼,轉眼便當上了起居舍人。在旁人看來,我自然是一步登天,可我卻突然覺得,如此一來,有些事情,我或許能夠解決,有些事情,我或許有資格妄想一下。那些天,我一有時間就會來這裡喝酒,卻一連幾次都再也沒有看見你。到了七夕,我實在忍不住,還是去店裡找了你。」

七夕那天?琉璃立時想起自己當時因為魏國夫人的事情很少再來西市,那一天裴行儉突然找到自己時,也的確說過一句,你怎麼這些天都沒有來過夾纈店。自己問過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卻推說是掌櫃所說。後來等他走了,自己問清楚掌櫃什麼也沒說之後還納悶了半日……老天,難道她真的很遲鈍?

裴行儉輕輕的歎了口氣,「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會遇上那樣的麻煩。我想說的話,那時若說出來倒像是趁人之危。我便想,等我幫你把這個麻煩解決了,等這些事情過去,我再告訴你我的心思,若是你能願意,我自會想法子去解決所有問題。可沒過多少天,我卻收到了你那樣的一封信,在信裡還提了那樣一個要求……我不知道那時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我那時就知道,我不能再錯過你,只要上蒼再給我一次機緣,我定不會再有絲毫猶豫。」

他目光轉到了琉璃的臉上,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閃爍,「結果上蒼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琉璃,你不會知道,在御書房聽到你的聲音時,我有多歡喜,在湯泉宮遇到你時,我有多歡喜!還有在萬年宮,我一點一點的明白你的心思時,我認真覺得,或許之前吃的苦,都是值得的,不然我就算認識了你,看到了你,卻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你。」

「那時,我每日在這窗口看著你的背影,每日都在想,為什麼你的背影會讓給我如此奇怪的感覺?就算你換了衣服,帶了帷帽,就算人流再擁擠,我都是一眼就能認出你。有一天我突然明白過來,那是因為不管走在多少人中間,你看上去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和旁人看起來總像是離得很遠,讓人覺得這世間所有的人,都不可能靠近你。我看著你的背影時,就像看見了我自己。」

「從小我就明白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不管那府裡如何鐘鳴鼎食、族人如何來往熱切,我卻始終是個外人。我以為日後會好,沒想到卻是越來越糟,就算是恩師家,到頭來我還是一個外人……好在就算是再糟的日子,終究也會慢慢習慣,就算我始終不能忍受在家裡一個人對著一間空屋子用飯的感覺,也可以每日出來吃。只是那種發冷的感覺會一日一日的沉積下來,我以為這一世,就算日後能建功立業,就算日後能再娶妻生子,這種感受永遠都不會有人明白,也不可能改變了。可我居然遇見了你。」

他深深的看進了她的眼睛裡,「琉璃,我不知道你為何也會這樣,可我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在這世上,我們都不過是一個人。」

琉璃怔怔的看著裴行儉,無法言語,甚至無法思索,他的話就好像突然揭開了在他們之間隔著的所有的東西,他的每一句話她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因為那就是她自己的感覺,從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她就有的感覺。因此她才會莫名其妙的覺得他眼熟,覺得他親切,因此她才會幾乎是無條件的相信他,裴行儉這三個字不過是給了這信任一個借口,她其實和他一樣清楚,他們是同樣的人。

在這個世間,她的確只是一個人,那是一千年的時光所凝固成的鴻溝,堅硬的橫亙在她與所有人的中間,讓她永遠也不可能向任何人打開心扉,永遠也不可能和他們真正靠近,讓她永遠都是這個時空的一個外人。可是,她居然能遇見同樣的一個他,因為完全不同的原因,卻成為了這世間也許是唯一的同類……她忍不住微笑起來,眼睛卻迅速變得模糊一片。

裴行儉的胸口就像被巨石砸中。兩年來,他見過她謙恭而疏遠的笑,見過她狡黠而快樂的笑,見過她的悵然,她的憤怒,她的羞澀,卻從來沒有見過她流淚,好像無論什麼情況下,她都能默默的挺直脊背,可此刻……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臉,試圖擦乾那些讓他心疼難忍的水珠,可那無聲無息的眼淚卻越來越洶湧的滾落下來,順著他的手掌掉落在案幾之上。

他只呆了一秒鐘,就不假思索的低頭吻住了這雙盈滿淚水的眼睛,然後順著淚水的痕跡慢慢的覆蓋在她的雙唇之上。那又苦又鹹的淚水,和她芬芳甜蜜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令人迷醉到戰慄的味道,慢慢的從他的舌尖,一直浸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第93章 佳期如夢 任重道遠

月亮早已升了起來,在永寧坊這條僻靜的小巷裡斜斜的撒下一片清輝。琉璃站在一棵足有一抱來粗的槐樹下面,抬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不遠處緊閉的大門,以及門上那幾盞在風中微微晃動的花燈,忍不住歎了口氣。

裴行儉這幾個時辰內帶給她的驚喜實在是太多了些,在酒肆雅間裡他的那些話,還有那個甜蜜悠長到讓人可以徹底忘記一切的吻……她的臉忍不住再一次熱了起來,耳邊彷彿又響起了他的低歎,「琉璃,琉璃,你怎麼會這樣甜!」

有什麼東西打在了樹幹上發出「啪」的一聲,琉璃忙扭頭看了一眼,卻沒有任何人影,她正有些發愣,有人從身後摟住了她,「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琉璃閉上眼睛,輕輕的搖了搖頭:裴大哥,我已經知道史書冤枉了你,就憑你這身攀牆爬樹的身手怎麼能叫儒將?起碼也是個飛將不是?——也是,名將世家的出身,蘇定方精心調教的弟子,怎麼可能只是個書生?可你老這樣玩,那就不叫驚喜叫驚嚇了好不好?

裴行儉輕輕的將她扳轉了半圈,「我粗粗看了一遍,裡面的屋子有八成新,格局佈置也還不錯,這附近我午前已來過一次,聽說宅子來歷倒也清白,你若不嫌棄,咱們便在這裡成親好了。」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她有什麼可嫌棄的?問題是,這是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他真的準備住進來?

裴行儉笑了笑,「有些事情,住哪裡都是躲不開的。住下不過是坐實河東公府對我恩重如山,若是另買宅子卻是不知好歹了。再說,過些日子我就會到長安縣任職,到時候光閣防就得有二十多人,那邊的院子無論如何都住不下。我原就想把空了幾年的那處宅子賣了,再買一處房子,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如今倒也省事。房屋佈置這些事情,你都不必操心,交給我就好。」

琉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不做起居舍人了?」

裴行儉點點頭,「若無意外,應是長安令。」看著琉璃迷惑的樣子,只能笑著解釋,「長安令是正五品上,雖是超擢,卻是出了三省,也說得過去。」

琉璃這才恍然,長安縣令級別竟然這麼高?裴行儉如今的起居舍人是從六品上,到正五品上,自然是跨了好幾級,然而唐代中央官員外放,原本多會提拔,長安令卻恰好是既不用去外地,又算是出了台閣,可以順理成章的擢升,高宗的安排還真是費了一番苦心。如今怎麼看,裴行儉也不像會失心瘋到跟長孫無忌他們攪合到一起,去反對皇帝立武昭儀為皇后……

裴行儉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低聲道,「我若做了長安令,平日雖會更忙一些,卻不用在衙門值守,也不用隨聖上去出巡避暑避寒,每日都能回來。」

琉璃心裡一鬆,也就是說,自己天天都能看到他?若是如此,升這個官倒也不錯。卻聽他又道,「只是按律,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坊,因此那家酒肆,今日或許便是我最後一次去了……」

他是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麼?所以今日才會帶自己去那裡?琉璃抬頭看著裴行儉,可還沒等她開口,裴行儉的頭已低了下來,輕輕的吻住了她的雙唇,也封住了她所有的思緒,暈眩中,琉璃在他炙熱的雙唇間,又感覺到了那種奇異的冷香,現在她可以確定了,原來這種令人沉醉的蠱惑滋味並不是五雲漿的酒香,那就是他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裴行儉戀戀不捨的放開琉璃,閉上雙眼長歎了一聲,「為什麼不是元月十七?」

琉璃怔了怔,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就這麼等不及要成親了麼?可是現在這樣,其實也很不錯……裴行儉幾乎不敢再看她的笑臉,輕輕退後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去西市那邊看花燈好不好?西市歌舞更多,比東市還要熱鬧些。」

琉璃搖了搖頭,「不好。」

裴行儉怔了一下,琉璃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輕輕咬了一口,花燈歌舞有什麼好看的,當然是他比較好看,而且也比較好吃!裴行儉輕「嘶」了一聲,猛地伸手緊緊的把她摟在懷裡,深深的吻了回去。

這個吻不再是像以前那樣溫柔綿長,而是帶著不可抑制的急迫與熱烈,帶著點陌生的霸道與渴求,輾轉深入,不知饜足,琉璃漸漸的覺得有些呼吸困難,想推開他一點,卻發現他的胳膊就像鐵箍一樣不可撼動,好在下一刻,裴行儉已斷然放開了她,將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聲音變得沙啞急促,「琉璃,別動,別說話……」

琉璃一驚,靜靜的一動也不敢動,只感到他的心跳急得就像要蹦出來一般,良久良久,才聽見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低聲道,「琉璃,你若再不跟我出去一起看花燈,我就只好……」他的聲音裡帶上了濃濃的抑鬱,「送你回去了。」

琉璃伏在他的胸口無聲的笑了起來,裴行儉輕輕撫摸著的她的頭髮,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無可奈何。

……

正月十七的清晨,當阿霓從應國公府回到蘇府的時候,琉璃還在沉睡,蘇府的小丫頭向阿霓笑著悄聲道,「大娘五更前才回來的,夫人說,咱們不用叫她起來,讓她多睡一會兒。」

阿霓笑了笑,倒也不覺意外,只悄悄的把自己房間略收拾了下,就守在外間,直到將近午時,內屋裡才傳來動靜。阿霓知道琉璃不慣貼身伺候,聽得差不多了,才打了熱水進去,服侍著琉璃洗了臉,又用鹽水漱了口,看見琉璃那張臉似乎格外有一種容光透將出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琉璃看見阿霓詫異的目光,心裡發虛,只笑著問她,「這幾日,你去哪裡觀燈了?」

阿霓忙笑道,「十四那日去了東市,十五去了西市,都是到天快亮才回家,昨日因想著還要過來,倒只是在最近的兩個坊轉了轉。」

琉璃頓時覺得心裡更加虛了三分——聽起來,倒像是阿霓跟著自己玩了三日!十五那日裴行儉還是帶她去了西市,那邊果然比東市熱鬧,歌舞更多,人流更密,碧油車雖然少了許多,但那夾雜在人流中的美貌胡姬,一個個打扮新奇,眼風火辣,端的令人驚艷。而西市門口燈樹下的踏歌人群,更是胡漢交雜,男女兼有,氣氛熱烈得無以復加。

裴行儉笑著讓她去踏歌,她搖頭不肯,他便歎息說可惜他自己是不會的,只能看熱鬧,她一時惡作劇心起,硬拉著裴行儉也進去跳了一回,沒想到他真的跳起來時,竟然動作灑脫,有模有樣,還對她揚眉一笑,頓時讓琉璃明白自己又是被算計了——他剛才那躊躇為難的模樣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到了昨日,兩個卻沒有再往人多密集之處去,只是隨意閒走,隨意說話,不知怎麼的,竟然走到了將近五更,琉璃甚至覺得他們大概可以一輩子這麼牽著手走下去,京都皇城或是天涯海角都沒有關係,只要是他們在一起就好。而幾個時辰前分手時他印在自己額頭上的那一吻似乎還留著一點餘溫,夠她溫暖的過上很久……可此刻回想起來,又像是做了極長的一個美夢,美好得幾乎不像真的發生過。

阿霓看著琉璃突然變得目光飄忽,心緒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只是嘴角卻帶著恍惚的笑意,心裡一動,倒也猜到了幾分,剛覺得有些好笑,突然又有點發沉:若是大娘打發自己回去過節,就是為了這個,說明她到底沒把自己當成貼心的人,可自己又憑什麼讓她真的放心?老夫人既然會把自己的身契過給大娘,那麼日後自己就是她的人,但自己的父母兄弟卻都是那邊的……正想得出神,便聽琉璃問道,「老夫人可是明日回府?」

阿霓忙道,「奴婢早間過來時,聽說老夫人今日午間在宮中吃了滿月酒便回來。」

這麼快就要回應國公府了麼?琉璃心裡微有些失落,阿霓卻有些心虛,兩人各懷心思,一時都默默無語,梳好頭髮換好衣服,這才往蘇家上房去了。

這個時辰,蘇氏父子自然是早已出了門,只有於夫人帶著羅氏在屋子裡說笑,看見琉璃,兩人都是眉花眼笑的,琉璃自然知道她們在笑什麼,這兩日反正也被笑慣了,只當不知道,大大方方的上去見了禮,兩人看見了琉璃背後的阿霓,倒也不好說什麼,只一疊聲催著廚下趕緊先上一份熱粥,待會兒再上午飯。

待琉璃喝完一碗熬得稠稠的菜粥,又說了楊老夫人下午便會回府的事情,於夫人忙把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我聽將軍說,明日就要去你家請期,說不得就會定在四月,時間著實有些緊了,你家裡可是能準備妥當?另外,聽守約的意思,你們索性就住河東公府送的宅子,你管那麼大個宅子,可有幾分把握?」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家裡能不能夠準備妥當她是沒有把握的,但她很有把握,自己管不好那麼大的宅子——兩輩子加起來,她也沒管過什麼柴米油鹽的事,更別說管幾十個人的柴米油鹽。於夫人原本心裡就有數,見她歎氣,忍不住也歎了口氣,「我原想著不急的,看來卻是沒什麼時間了,你先回去陪楊老夫人住上兩天,我過去跟她說上一聲,你這兩個月,別的事情先莫操心,跟著我學管家!」

第94章 莫名其妙 柴米油鹽

永徽六年,正月十九日,皇帝頒發冊書昭告天下:立皇子李弘為代王,皇子李賢為潞王。其時,李弘三歲,李賢剛剛滿月。

消息傳到應國公府時,前日剛從宮裡回來的楊老夫人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多的喜色,這冊書在她出宮前就已經發往門下省,此時只是走完過場正式公佈了而已。皇子封王,原不是什麼稀罕事,對於媚娘來說,更多只是一個補償——就是因為這個性急的孩子,她不能陪謁皇陵,錯過了這樣一次大好的機會!

倒是聽到前來拜訪的於夫人說,琉璃的親事已定下是四月十七,她卻從未管過家時,楊老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說來倒是我疏忽了,這些日子雖也帶著她經歷了些人情往來,柴米油鹽之事卻沒想著要讓她也跟著經手,還是阿於你想得周到,好在琉璃是個聰敏的,有兩個月,大體上總能學得差不多,別的卻要以後慢慢自己琢磨。」又回頭問琉璃,「你可會算賬?」

琉璃想了想答道,「不會用籌算,若是平日計算錢糧出入,琉璃倒會一些胡人的算法。」

楊老夫人點了點頭,「老身這邊原也無事,媚娘身子還是有些不大爽利,只怕還要經常入宮,你去於夫人那邊安心住著就是。」

此事琉璃早已知曉,三年連生三個孩子,而且生產時都有波折,武則天就算是鐵打的身子,只怕也要好好調養一番了。於夫人卻是第一次聽說,忙詢問了一遍。聽說只是有些虛弱,點頭感歎了一番。

兩下正說著話,外面有婢女來報,「葛夫人已經到了。」

楊老夫人笑道,「快些請進來。」回頭便對於夫人笑道,「是袁御史的夫人,昨日就遞了帖子的,她跟阿華素來交厚,你倒是沒見過的。」

於夫人倒也罷了,琉璃心裡卻是一動,這位袁御史的夫人她在武府和那位華夫人的酒席上見過兩面,印象無法不深刻,因為第一回見面時,她不時用挑剔的目光把琉璃從頭看到腳,而第二回再見面時,她看琉璃的眼神卻好像壓根是看著一個透明人……當時琉璃心裡便好生納悶了一番,此時聽說她又來了,倒有些好奇,不知此次這位葛夫人又是何種態度。

她習慣性的便想站起來幫楊老夫人迎客,楊老夫人忙道,「還不坐下。」琉璃一怔,笑著坐了下來,以前她在這府裡地位原有些尷尬,半客半主,因武夫人不愛應酬,以往按禮應由她做的一些禮數上的事情,便落在了琉璃身上,自打定了親,琉璃身份卻是定了下來,就是楊老夫人請到府上小住的女客,哪有客人去迎客人的道理?

不大會兒,有管事娘子引領著那位葛夫人上了台階,楊老夫人笑著在門口相迎,四人相互見禮之後落座,彼此寒暄了幾句,葛夫人便看著琉璃笑道,「大娘幾日不見,竟又出落了幾分,於夫人當真好福氣。」

琉璃對著她那張圓白面孔上洋溢的熱情笑容,只覺得手臂上幾乎是一層寒慄,她所遇之人不少,挑剔、漠視、熱情者自然都不乏其人,但三者集於一身又轉換得毫無痕跡的,卻唯有面前這位葛夫人,心下之莫名其妙,簡直難以言表。

於夫人自然不知究竟,呵呵一笑,「小孩子家的,哪當得夫人如此誇獎。」

楊老夫人心裡卻是有幾分明白:這葛氏第一次見琉璃時,琉璃和裴守約的親事還未擺上明面,阿華隱約透露過一句,這位御史夫人的次子因跛足入仕無望,按理又不能繼承家業,婚事上頗有些為難,便想找個門庭略低、美貌聰慧的女子。楊老夫人雖知此事並無可能,卻也只含糊了幾句,沒想到這葛氏來赴宴時卻當真是把琉璃看了幾十遍。第二次在華夫人的宴席上,蘇將軍已去提親,她自然也就把這事告訴了阿華,不知怎的這葛夫人倒像太過意外,一時竟有些惱了的模樣。這次自己一回府這位就前來拜訪,顯然是特意來挽回一二的。

以楊老夫人的年紀閱歷,她怎麼會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當下也滿面笑容跟這葛夫人談說起來。

葛夫人放下了幾分心思,笑得更加放鬆。只是眼角看見琉璃雖然不大開口,但嘴角含笑,容色中自有艷光流轉,心底還是冷哼了一聲:聽說裴行儉立馬就要任正五品的長安令了——他才多大?自己的夫君袁公瑜何嘗不是名門才子,□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在大理寺熬了多少年才進的五品?怪道裴行儉連門庭都不顧了,要娶這種狐媚子為妻,卻是有如此好事在等著他!自家到底還是下手晚了,倒是讓自己在家裡沒臉了一回,但楊老夫人這邊如今卻一定要籠絡好才是。

當下葛氏更是打起了精神,就著新出的冊書,好生奉承了楊老夫人一番,於夫人在一邊聽著這滿口的諛詞,忍不住就有些皺眉,好容易等到葛氏的話告一段落,趕忙找了個借口起身告辭,楊老夫人又囑咐了琉璃幾句,這才讓她跟著於夫人回了蘇府。

第二日早間,琉璃剛用過早飯,于氏便把她帶到了外面的廳裡,只見廳中的高高的案几上擺著厚厚的一疊的賬本。于氏選了兩本對琉璃道,「今日你也不用學別的,先從這賬本看起,若是能把他們的每年的俸祿算個明白,便算是完工。」

琉璃看著那疊賬本正在犯暈,聽了這話點頭笑了笑,心裡鬆了口氣:自己數學固然不大好,但要弄明白蘇氏父子的一年俸祿的俸祿有多少,這樣簡單的加法乘法總不會做不明白吧?只是當她翻開了賬簿,一眼看去,卻頓時傻了眼,仔細再看了幾行,又聽於夫人分解了幾句,她的一個頭已經變得有三個大——

原來這時的官員壓根就沒有俸錢這一說,而是分割成了若干項,每項又有若干實物。以蘇定方為例,他的俸祿便包括:祿米每年三百石,因配備防閣三十二人,每日又要發常食料八盤,每盤包括細米二升二合,粳米八合,面二升四合,酒一升半,羊肉四分,醬四合,醋四合,瓜三顆,鹽、豉、蔥、姜、葵、韭、炭、木橦各若干;此外還有職田六百畝,每年也能收幾百石的糧食,至於每年年底還有若干彩帛、金銀器之類的賞賜,就更不用提。各種實物收入足足有二十多項,或按年發,或按日論,各有不同,而每季如木炭數目也有分別,唯一沒有看到的就是錢……琉璃簡直欲哭無淚,這是發俸祿麼?這分明就是玩人!

原先在安家時,琉璃也見過過石氏處理家務,但或許因為是胡商,往來都是以錢帛計算,琉璃倒也沒覺得有何難處,此時突然面對了這走實物交易路線的大唐官方風格,簡直是茫然無措。

好容易半天下來,琉璃才把各種東西收入算清楚了,也學會了看那複雜無比的賬本,自覺頭大如斗。卻不知於夫人心裡已嘖嘖稱奇:她說一天算清,原是已是在難為琉璃,讓她更知艱難,還特意拿了一袋算籌過來,準備花上幾天工夫教會琉璃籌算,沒想到琉璃卻拿了支筆,塗塗抹抹了一些古怪的符號,有時算得居然比她這個用老了算籌的人還快一些!

到了第二日,于氏便一項一項告訴琉璃,每一樣東西以蘇府上下七十口人,大約每月要支出多少,有盈餘的該如何處理,若不夠了又要從哪一項裡折合了去補,例如栗米一石可換五升鹽或五升醋,或是換一匹絹帛……琉璃聽到後來,頭昏眼花,忙磨了墨一項一項的先囫圇記下,回頭再琢磨。好在此時除了家用,奴僕們的支出不過是管吃管住管做幾身衣裳,倒也算是經濟實惠。難怪就是蘇府也養了六十多位奴僕。

饒是不用給下人發工錢,蘇府靠著蘇氏父子的俸祿卻還是不夠用的,蘇定方在家鄉始平有兩處莊子,而於夫人也有陪嫁的田地,這才能收支平衡。想到以蘇府這樣除了吃之外萬事不講究的人家都要田產貼補,琉璃更是明白,為何河東公府會死死攥著裴行儉家裡在洛陽的產業不放手了。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于氏便又帶著她處理日常家務,什麼家務安排、人情來往、採購事宜、宴請待客等等諸多事務都是當著琉璃的面處理,又仔仔細細告知她為何要如此。

這些事情無不是細碎繁瑣,卻又不能出錯,例如宴請時座次的安排,在廳堂和亭閣裡宴請時尊位便全然不同,若是錯了,輕者是鬧笑話,重者就是結怨了……琉璃性子雖然還算細緻,但生平最怕的就是這些,偏偏又知道避無可避,她不是大家閨秀,身邊沒有著忠心耿耿的婢女奶娘可以分憂,統共就一個阿霓,還是武家的家生奴婢。日後就算能買些識文斷字會算賬的奴僕,沒有一兩年的考驗,她又怎麼敢把這些事情交給他們?此時也只能在牢記之外處處留心,反覆琢磨。

如此奮發拚搏了近一個月,琉璃才對家中的賬面出入終於能做到心中有數,親友來往禮數也能大致照顧周到,就是春社日幫著於夫人出面招待親眷,除了忙昏頭時說錯過一句話之外,別的都做得妥妥當當,只是整個人卻眼看著就瘦了一圈,于氏欣慰之餘不免有些心疼,便想著二十日正是蘇家父子休沐,又是春暖花開的好日子,全家需好好出去玩上一趟才是。

到了二月十九這日,於夫人又拉著琉璃,讓她看自己如何分配車馬奴婢,準備吃食酒水,別的也就罷了,這蘇家光從庫房拉出來的高案寬凳、帷幕等物就裝了一車,到了晚間準備酒水吃食還要一車……這邊廂剛剛一切準備停當,有婢女卻急匆匆的奔了過來,「夫人,阿郎有事讓夫人趕緊回去。」

於夫人與琉璃相視一眼,都有些納罕,忙丟下這些一起往上房去,卻見平素笑容可掬的蘇定方臉色嚴正,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蘇慶節神色激動的跟羅氏低聲說著什麼,羅氏卻低頭沉默不語。

琉璃心中吃驚,蘇定方抬頭看見於夫人,腳下頓了一頓,才沉聲道,「今日朝廷收到急報,高麗與百濟合兵侵犯新羅,已連取三十三城,新羅王的求援的使者已到我朝,聖上決定,讓我協助程名振程都督發兵高麗,解新羅之圍!」

第95章 出征在即 謀定後動

作為李靖的弟子,隋末的名將,從貞觀四年隨李靖出征東突厥,整整二十五年的時光已經過去,期間大唐數次邊患,卻再也沒有人想起過這個名叫蘇定方的人。而他也從那位十五歲隨父出征的少年勇士,從那位三十九歲率兩百鐵騎突入突厥可汗大帳的壯年猛將,變成了眼前這位六十四歲、講究飲食、笑口常開的老好人……只是此時此刻,這位一身戎裝、神情肅然的男子,突然間彷彿年輕了二十歲,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

于氏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熱,卻笑著快步走了過去,「恭喜將軍!今年上元節怪道有那好綵頭,原來竟是成了真!」回頭又對琉璃笑道,「你這孩子果真是有時運的,不但守約承了你的福,你義父看來也是沾了你的運道,我真該代你義父謝過你才是!」

琉璃站在於夫人的身後,胸口也漲得滿滿的,眼前這位神采飛揚如利劍出鞘的蘇定方才是大唐戰神應有的模樣,而她竟是親眼見證這段傳奇的開篇!於夫人的話傳入她的耳中時,幾乎是嗡嗡的帶著回聲,她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眼見於夫人乘著轉身悄悄拭去了眼淚,忙上前扶住了她,「阿母這叫什麼話,義父滿腹韜略、遲早會有建功立業之時,與琉璃有什麼關係?此去高麗,不過是牛刀小試而已。」

蘇定方眼睛閃亮,呵呵的笑了起來,「琉璃,借你吉言了,只是你也莫過謙,聖上能突然間想起我這老頭子,少不得是托了你和守約的福。如今大軍出發的日子已定,就在六天之後,這一去總要個一年半載的,你義母和兩個侄兒還要托你多多看顧才是。」

琉璃笑道,「琉璃自當好好孝順義母,只是眼下看來,琉璃人笨口拙,只怕倒是要阿母日日為我操心,省的我又鬧出,『槿兒,這是你舅母,快叫姑姑』的笑話兒來,讓阿母顏面掃地。」

聽她自嘲的提起自己前幾日春社招待親友時鬧出的笑話,屋裡幾個人繃不住都笑了起來,於夫人見羅氏眼圈還有些發紅,知道她是沒經歷過這般事情,忙走過去拉住她低聲道,「男兒有機緣去戰場建功立業,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唐哪次出兵不是掃平敵患,凱旋歸朝的?何況又是跟著他阿爺,你這哭哭啼啼的模樣,可還像個將門女子?」

羅氏驟然聽到丈夫要出征的消息,難免有些慌神,但眼見不但蘇氏父子,連婆母和琉璃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心裡也慢慢的定了下來,努力露出了一個笑容,「阿家教訓的是,這原是好事,阿羅定然好好伺候阿家,教養孩兒,不讓郎君有後顧之憂。」

正說著,蘇瑾和蘇桐也跳了進來,「阿祖和阿爺是要當將軍打敵人了麼?我們也要去!」蘇定方哈哈大笑著把兩個孫子都抱了起來,「好,待你們長大一些,拿得起祖父的大刀了,便跟祖父、阿爺一起去!」

到了第二日,蘇家的親朋好友便紛紛上門,個個都是一副艷羨讚歎、與有榮焉的神色,於夫人與羅氏一面接待親朋,一面整理行裝,蘇氏父子也日日要去兵部整頓軍務,清點物資,直忙到二十四日,因次日清晨便要點兵出發,蘇家早早的吃了晚飯,卻有婢女來報,裴明府已到了外書房。

琉璃自然知道,裴行儉已於半個月前到長安縣任了職,自此由裴舍人變成了裴明府。蘇定方出征的消息傳出第二日,他就送了禮來,因蘇氏父子不在家,於夫人出去說了幾句,旋即便又忙著接待別的親友了。算來兩人已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過,以前本來便是聚少離多倒也不覺得什麼,這一個月裡卻當真有些牽腸掛肚,幾乎忍不住就想問問於夫人他現今如何,似乎便是能將這個名字念上兩遍,也是好的,也不知他新官上任,可還一切順遂?

眼見蘇定方走了出去,琉璃強自收攏心緒,跟著於夫人又把早已清點過幾遍的行李再次理了一遍,見她默默的坐在榻上,幾天來的奕奕神采變成了一種黯然,心裡也是一陣傷感:她若記得不錯,蘇定方此後十幾年南征北戰,雖是戰無不勝,卻也是至死方休,對蘇定方來說,這固然是莫大的機緣,可對於夫人來說,這樣一個功成名就、遠在千里的丈夫,和原來那個食不厭精、日日相對的丈夫,到底是哪個給她的幸福更多一些?再過上十幾年,大概她也會像於夫人給蘇定方準備行裝一樣,給裴行儉準備行裝,那時她是不是也要問自己一遍這樣的問題?

於夫人呆了半晌,回頭看見琉璃也是一臉傷懷,倒是打起精神來笑了笑,「那爺倆說起話來就忘了時辰,別人是叫不動的,你去把你義父叫回來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看到於夫人眼裡的那點笑意,琉璃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臉上發燒,點頭應了個是,於夫人便讓婢女帶著琉璃去了書房。還未到書房門口,便聽見蘇定方的笑聲傳了出來,「你莫眼饞,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莫把那些功夫撂下,自然遲早會有這一天,為師還等著你青出藍而勝於藍呢!」

裴行儉的聲音似比平日多了一份激揚,「弟子定不辜負您的厚望!」

琉璃心裡微動,索性便站在外面,也擺手讓婢女莫去打擾,只聽蘇定方呵呵的一笑,「好!可惜為師卻是無法親眼見你成親了,說來我年過花甲還有這等機緣,根子上倒是琉璃的福運,她是個聰慧良善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笑意,「老師放心,弟子絕不會辜負她。」

蘇定方卻歎了口氣,「再有就是,你這性子人人都道溫和,為師卻知道你犯起倔來的脾氣。聖上如今既然有磨練你兩年便讓你入吏部的打算,那位置雖然權重,也極是微妙,朝局若是不穩,便會動輒得咎,你做事必要三思而後行,莫要因著背脊上那一根傲骨,把自己折了進去。」

琉璃心裡不由一動,高宗如今就有讓裴行儉進吏部的意思了麼?

裴行儉沉默了半響才道,「弟子會盡力而為。」裡面有衣裳的響動,似乎是他行了一個大禮,「弟子祝恩師早日凱旋。」

蘇定方長笑一聲,「好,等為師回來再與你痛飲三杯。」

一陣腳步聲響,蘇定方掀簾走了出來,看見院子裡的琉璃,笑了起來,「你來了多久了?」

琉璃笑道,「也就是剛聽了兩句壁角,阿母讓琉璃過來說一聲,您今日須早點歇息才好。」

蘇定方點點頭,抬腿便走了出去,領路的婢女也是個知機的,笑著輕輕一福便悄然退下。琉璃走上台階,心跳已有些加速,剛剛掀開簾子,便被一雙手臂攬了過去,緊緊的擁在了懷中。

兩人相擁無言,都覺得這一個多月漫長得有些令人難以忍受。半晌之後,裴行儉才伸手托起琉璃的臉,對著燈光仔細看了看,「你怎麼瘦了?」

琉璃也認真的看了他幾眼,裴行儉穿的是件五品官員的緋色長袍,琉璃一直覺得男子穿一身大紅有些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卻越發襯得他面色如玉,氣色倒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裴行儉見琉璃不說話,兩道劍眉微微皺了起來,「我只聽師母提過一句,你在跟著學管家,是不是太過辛苦?你莫擔心,我到時自然會多買幾個會算賬識字的奴婢和管事,總不能天天累著你。」

琉璃笑著搖搖頭,「哪裡有那麼辛苦,義母倒是教得更辛苦些。你在長安縣那邊可還好?還是日日晚餐都在外面酒肆裡用麼?」

裴行儉搖了搖頭,「剛去長安縣,雖然也沒什麼不順遂的,但到底有些雜務,這些天都是閉坊前才回來,自然是在家中吃。我以前最不耐一個人在家中吃飯,可如今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想了想又道,「日後,恩師和師兄都不在家,我有時間便會過來一趟,看看師母有何吩咐,你,若是沒有什麼事情,也出來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琉璃心中一片柔軟,點了點頭。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微笑還未綻開便低頭吻了下來。

唇齒間再次湧入那種炙熱裡帶著一縷異樣清冷的氣息,就像這一個多月的思念突然都變成對這種氣息這種渴求,她不由自主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裴行儉才慢慢的放鬆了雙臂,雙唇也溫柔的落在了琉璃額頭上。

靜默半響,琉璃還是輕聲道,「明日起阿母便要教我下廚,你若回家用飯,我便打發人送一份過去,你也嘗嘗我的手藝可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眼睛亮如星辰,「好!」

琉璃微笑道,「那我以後日日做給你吃。」

裴行儉看著她,不知為什麼微微皺起了眉頭,「日後只要你陪著我,吃什麼都不打緊,這些雜務你知道一些就罷了,不用逼著自己去學去做,我不想見你這樣辛苦。待我們成親了,我也不會讓你這般辛苦。」

琉璃笑道,「你放心,我原不是個勤勉的,定然會照顧好自己。」——其實他不用這樣緊張,她不是陸娘子,不會讓那些人得逞。

裴行儉微笑不語,只是眼睛裡卻沒有往常的笑意,琉璃的心情也變得有些沉重起來,轉念間換了個話題,「過兩日你能不能把洛陽那些莊園店舖的契約拿過來?我想瞧一眼。」

裴行儉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詫異之色,半響才道,「琉璃,那些原是禍根。」

琉璃點了點頭,「我知道,因此才必得看看這禍根到底是怎生個模樣。」看見裴行儉眼裡驀然流露的擔憂之色,不由笑了起來,「此事總要有個了結。你不想要那些東西,我也不想要,但旁人會信麼?只要他們一日不信,我們便一日不能過清淨日子。」

裴行儉歎了口氣,「此事我已想過,眼下大概總是無礙的,日後……」如今他只能讓兩邊族人保持一種微妙的牽制與平衡,但拔了這禍根,也總得有個機緣由頭不是?

琉璃輕聲道,「日後如何且不說,如今總要做到心中有數才是。我一直都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自有法子做到一勞永逸。」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琉璃,有些事我也曾恨怨不休,然而人世無常,終不能糾結於這些往事,說到底,我能入弘文館,能有今日,終究是受了父兄餘蔭,因此便是承了他們的遺禍,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要怨自己年少無知,耳目不明,思慮不周。如今,我最不欲看到的,便是將你也牽扯進來,讓你也為此憂心煩惱。我信你能有法子,可世上何嘗有一勞永逸之事?總要遇上機緣,而且無論怎麼做,都會落下恨怨,這些事,原本就該由我來做,我絕不會讓你去承受這些。」

琉璃看著他臉上那溫和卻絕不可能動搖的神色,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她總不能說,蘇定方的出征,已經讓她看到了最好的機緣,應該不會拖得太久……想了半日只能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位世子夫人來找我送宅子之時說過什麼?你可知道那邊已經定下要納我那庶妹入河東公府為媵妾?我便是真的任事不知,一事不為,就真能不牽扯進去麼?」

「你的庶妹?你怎麼今日才告訴我?」裴行儉怔了一下,突然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看來我終究還是沒多少長進,終究還是高估我的那些族人!琉璃,你放心,他們擔憂的不是你,是我!我答應過你,要讓你過得自由自在,我便一定會做到!」

琉璃心裡一突,她以前就想過要告訴他此事,但那觀燈踏歌之夜,卻實在不想被這些事情壞了興致,看來那時沒說真是對的,她忙搖了搖頭,「你別這樣想,總不能旁人什麼都沒做,你先不管不顧了。你也說過無論怎樣都會落下恨怨,若是真被他們恨怨上了,還說什麼自由自在?其實,他們想做什麼,我又不是猜不到,難道還會傻到自己撞上去?守約,你總說我小看你,你是不是也有些小看了我?」他的法子,她自然能想到,不過是索性賤賣了這些產業,把錢丟到族產裡,徹底與河東公府撕破臉,但那樣做不但太不值,而且,也太便宜了他那兩支族人!

看著他漸漸鬆開的眉頭,琉璃向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虧你還是學兵法的,知己知彼、謀定而後動都忘了麼?其實,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是正在跟義母學管賬,你總得讓我弄明白,咱們到底有多大一副身家吧?你就別讓我蒙在鼓裡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的笑臉,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好。」

第96章 禪房密談 佛塔偶遇

陽春時節,隨著杏花與牡丹的次第盛開,長安城的男女老少無論信佛與否,但凡走得動道的,總要想法子去大慈恩寺轉上一圈——這裡南院杏林那片粉霞漫天的景色,固然令人流連忘返,而更可貴者,卻是那移栽了無數品種的牡丹園。

此時牡丹名品難得,富貴人家通常也不過種上幾株用以斗花炫色,數百株牡丹齊放的景色,原是只能在皇家禁苑看到,而自兩三年前開始,大慈恩寺裡自建寺起便用心經營的牡丹園,也迎來了一片奼紫嫣紅的景象,自然更是令長安人趨之若鶩。

三月二十日,正是官員休沐之日,午時剛到,賞花的遊人未走,觀戲的看客又來。在越發稠密起來的人流中,穿著一身簇新袍子的安三郎護著母親和妻子從正殿出來,顯然是剛剛燒過香,三人往外走了一段,與進門的人流逆向而行,走得好不辛苦,眼見到了一處高閣,三人便離開人流向西邊走去,轉過高閣,沿著一條往南而去的石路走了一箭多地,左手邊出現了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安三郎前後看了幾眼,估量著應該不會錯,這才上前敲響了門環。

院門應聲開了一半,露出一個小沙彌的光頭,「請問可是安檀越?」見安三郎應了,便雙手合十笑道,「裡面請。」

只見木門內是一處極幽靜的院落,上房是三間粉壁黑瓦、朱色雕欄的精舍,一泓清水繞捨而過,水面上有新生的荷葉亭亭。小沙彌引著安三郎幾個人走向東邊的屋子,輕輕敲了兩聲,一個婢女打扮的人立時開了門,隨即門口便露出了琉璃的身影,先是對石氏行了一個福禮,「舅母……」又對安三郎夫婦笑道,「阿兄,阿嫂,快進來坐。」

石氏上下看了她好幾眼,只見琉璃穿著最簡單的淡青色窄袖紗衫,白綾裙,雙髻上只插了一根銀簪,卻顯得神清氣爽,容色鮮妍,忍不住拉著她笑道,「你竟越來越出落了,好似還長高了些!」眼圈卻是有點發紅了。琉璃輕輕反握住石氏的手,將他們請到屋裡坐下。阿霓便靜靜的退了出去,從外面合上了門扉。

安三郎注意到這屋裡一塵不染,陳設都是簡單到了極處,坐席上更是茵褥都無,忍不住問,「大娘,這是何處?」

琉璃笑了笑,「是一位法師的禪房。」

石氏與康氏相視一眼,都有些駭然,大慈恩寺的法師們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居然會把禪房借給大娘來待客?不過想到她下個月就會嫁給那位出身名門的長安令,又覺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唯有安三郎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這個表妹當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上次約在酒肆見面就有些新奇,這次居然直接約到了寺廟,下次見面不知道還會是在哪種地方。

琉璃也不好解釋,她一直惦記著去年已經落成的大雁塔,早就跟裴行儉約好了今日來這大慈恩寺,沒想到前日又收到了安三郎的消息,裴行儉便說不如兩事並一事,讓她儘管用著禪房就是。

看見石氏大約是走得累了,額頭依然見汗,琉璃忙對她歉然道,「琉璃不孝,一直未曾上門拜見舅母,只是兒這邊情形有些難明,若是好了自然是好,若是不好卻怕是會牽連到舅父,因此雖然要煩擾舅父和阿兄幫忙,卻只能將阿兄約到外面見,今日倒是辛苦舅母了。」

石氏笑道,「你這孩子說話也太見外了些,舅母今日原是要來燒香的,聽說你也在,才逼著三郎帶我過來,哪裡有什麼辛苦?我等都知曉你是為了安家好,你自己也要萬事保重,我等才放心。」說到此處,忍不住又想起那位裴明府,聽那史掌櫃說,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性子也和氣,和大娘又是早有緣分,可惜卻是那種命數,也不知道……

安三郎察言觀色,見母親有些傷感,忙岔開了話,對琉璃道,「你上月讓我打聽的那些店舖莊園,我便想起正好伯父在洛陽那邊就有兩家香料鋪子,是經營了十幾年的,人脈自然比咱家深廣,因此便托到了伯父那邊,說明了利害,伯父立即讓他家七郎帶了人親自去了洛陽一趟,在那邊住了半個多月,才把情況打聽得差不多了,只是你也說過,要以不驚動人最為要緊,因此有些地方只是一個大概,如今都記在這裡,你回去看看就知。」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紙卷,五六尺長的紙上都記得密密麻麻。

琉璃忙雙手接了過來,長跪著謝了一禮,「多謝阿兄,回去也請阿兄代琉璃謝過大舅父和七郎。」

安三郎忙擺了擺手,「都是一家人,這算什麼。」這種替人打聽跑腿的事情本來就不算大,琉璃若是以前那樣的寒門孤女,自家當然也會幫忙,只是伯父那邊卻未必會如此賣力,可如今她卻就要嫁給現任的長安令,正在西市諸位胡商的父母官,莫說是自家親戚,便是素不相識的官家夫人,若是開口請他們幫這個忙,誰不會搶著去做?

康氏一直並未開口,此刻也笑道,「大娘還是這般客氣,有什麼值得謝來謝去的?若是別的地方我們能幫上忙,你也莫見外才是。」

琉璃想了想笑道,「說起來還真有一事,不過卻是要麻煩小舅父了。他既是做西州那邊的人口買賣,自然跟西市賤口行的大商家相熟,琉璃這邊正缺一些下人,想托小舅父私下牽線,找一個辦事牢靠的掌櫃,按這上面的要求多準備些合適的奴僕,二十五日午後申正,帶到長興坊蘇府上讓我們挑選一遍,別的不論,來歷可靠最是要緊。」

說著也拿了卷紙出來,上面列了三十多個所需奴僕的性別年紀要求,卻是她和於夫人斟酌過好幾遍的。按裴行儉如今的級別,朝廷會配給他二十四名閣防,加上這三十多名奴僕和裴家舊僕,那個宅子便差不多能住滿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此事好說。」看到上面有上房婢女一項,心裡倒是一動。

石氏卻忍不住道,「不是四月十七才成親麼?怎麼這麼早就買奴婢了?」

琉璃笑道,「四月初二便要暖宅,卻也不算早了。」

石氏點頭不語,忍不住又問了一番琉璃這兩年來的經歷、日後的打算,琉璃揀著能說的說了一番。安三郎見琉璃並無其他事情,瞅了空便笑道,「聽說今日這寺裡有參軍戲可看,只怕就快開演了,阿娘可想去看一看?」

石氏醒過神來,忙點頭稱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將他們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開三郎給她的那卷紙,細細的看了一遍,心裡不由歎息了一聲:那九處莊田契約上只是標注著四面起始的地標,原來都是擁有從六十多頃到兩百餘頃良田的大莊田;十幾家鋪子則大多位於洛陽最繁華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皮毛、珠寶等生意。這樣一筆產業,估價幾十萬貫也不為過——這還是已經被河東公府侵吞過之後剩下的!這樣一筆巨額財富,落在一對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身上,難怪……這筆賬,還是要慢慢算個明白才是。

琉璃心中計議略定,卻見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邊,轉頭微笑著吩咐道,「這東西你幫我收好了,莫教別人看見。」

阿霓一怔,忙接過來,小心的收到了袖子中,臉色悄然舒展了幾分,正想說點什麼,西邊那間屋子的房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裴行儉推門走了出來,看見琉璃和阿霓都站在門口,微微一怔,「舅母他們可是已經走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沒有聽到?」隨即便醒悟到他是下棋下得過於專注了,笑著問,「你和法師誰贏了?」

西邊的屋裡立時傳出來一個頗為粗豪的聲音,「手談本是雅事,執泥於輸贏卻是落了下乘。」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我知道是誰輸了!」

裴行儉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未落,一個身量極為高大的僧人從西屋裡一步跨了出來,「不過只是一目之差,你我再來一局如何?」

只見這位僧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相貌魁偉,國字臉上一對斜飛的濃眉英氣畢露,配著光頭造型,就如傳說中的護法羅漢一般。不過該羅漢此刻臉上滿是懊惱,幾乎就要動手去拽裴行儉。

裴行儉擺手笑道,「下次再說,今日時辰不早,窺基,如今你須得言而有信了,還是帶我們去佛塔一觀才是。」

窺基看了琉璃一眼,皺起了眉頭,「你們又非信徒,那佛塔有何可看?」

琉璃忍不住腹誹,就算你老人家玄奘法師親自出馬忽悠來的高足,是威震長安的三車法師,風流遠超唐寅,狂放壓倒濟公,也不至於比大雁塔裡的那麼多絕世珍品的佛像更好看吧?只得笑道,「可不可看,總要看過才知道。」

窺基搖了搖頭,「也罷,你們隨我來。」轉身便大步流星的走在了前面。出了小院一路往西都是僧人的院舍,走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才從一個側門進了大慈恩寺的西院,一座基座四四方方的五層磚塔頓時出現在幾人眼前。琉璃不由頗感意外:這塔高約十七八丈,四方基座每邊大約也有十四五丈,造型只能用高大笨重來形容,和後世的峻拔模樣似乎相去甚遠。

窺基向佛塔行禮之後,便肅然立在塔邊,裴行儉卻走到了塔下的兩塊石碑邊上負手細看,琉璃更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對窺基道,「法師為何不帶我們上去?」

窺基眼睛睜得溜圓,「這塔只是用來供奉經像舍利,如何上去?」

琉璃愣了愣:難道能登高望遠的那個大雁塔,並不是眼前這個版本的?裴行儉走過來笑道,「這塔原是玄奘法師按西域制度修建的,並非我們中土式樣,裡面不設樓梯,上不得人。」

琉璃頓時蔫了:看不到那些精妙的線刻佛像和刺繡佛像,這麼傻乎乎的一個塔果然就如窺基所說,「有什麼可看的」!她正有些沮喪,眼睛一掃卻突然看到這西院的影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經變圖,忙拔腿就走了過去。只見這壁畫的內容正是此時流行的報恩經變中《孝養品》的故事,畫上的年輕太子正舉刀割肉,好奉給父母。太子衣角的線條勁朗流利,臉上的表情生動傳神,在大慈恩寺裡她所見過的壁畫中,決計是最出色的一幅。

她正看得入神,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柔和之極的聲音:「這位女檀越有禮了。」那聲音不大,卻如有魔力一般將她立時驚醒過來。

第97章 高僧風采 婚前採購

站在琉璃身後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中等個頭,微圓的一張臉孔,長眉細目,五官端正平凡,衣履簡單潔淨,皮膚卻略顯粗黑,看著十分尋常,和那奇異的聲音似乎完全對不上號。

琉璃忙還了一禮,正不知如何稱呼,窺基已經大步走了過來,本來略顯張揚的神色已經全然收斂,肅容行了一禮,「師父。」

師父?唐僧?琉璃看著這個面目尋常的僧人,下意識的說了句,「玄奘法師……」便再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玄奘此時早已名滿天下,倒也見慣了這般神情,微笑道,「不知檀越對此畫有何見教?」他的面貌雖然平凡,但聲音卻渾厚柔潤到了極處,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似乎也帶著某種特殊的韻律,令人不由自主的只想聽他說下去。

琉璃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問自己對這壁畫有什麼意見,忙道,「此畫結構精嚴,筆觸流利,想來是閻師的手筆?」

玄奘點了點頭,「檀越好眼光。」心下倒是恍然。適才他譯經有些疲憊,出來隨意走了幾步,就看見一位女子正對著這壁畫發呆,臉上的表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他見過眾人對著佛像、對著佛塔,乃至對著佛經露出這樣的表情,卻從沒見過有人會對著一幅繪製著世俗人物的經變壁畫如此滿臉崇敬,卻原來她癡迷的並不是圖像上的故事,而是這畫像本身。他忍不住搖頭一笑,又看了琉璃一眼,注意到她的一雙眼睛,眉頭不由微微一動。

裴行儉此時也走了過來,恭恭敬敬的向玄奘行禮問好,玄奘卻是在窺基的房中見過他兩次,點頭一笑,「裴檀越今日倒是得閒。」突然又道,「這位女檀越可是尊夫人?」

裴行儉一怔,還是含笑點了點頭,玄奘回頭看了琉璃一眼,淡淡的一笑,「尊夫人頗具慧眼,日後與佛門只怕有些緣分。」

此言一出,裴行儉和琉璃都愣住了,玄奘卻只是向兩人微微頜首道了句告辭,便轉身不緊不慢的走向了院外。窺基上下仔細看了琉璃兩眼,半響才歎道,「家師從無虛言。」

裴行儉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玄奘法師言下無虛,眼前他這個本來叫尉遲洪道的表弟便是最好的證明——洪道的母親裴氏是裴行儉的遠房姑母,兩人雖差了幾歲,性格卻十分相投,洪道還沒未入弘文館之前關係便極好。洪道十七歲那年第一次在路上遇到玄奘法師,便被預言會入佛門弘法,當時他還把這件事情當成笑話學給了裴行儉聽,沒想過不到一個月,先皇竟然下旨令他出家!頭幾年,他胸中憤慨,出家而不受戒,出門必帶一車佛經、一車酒肉、一車美女招搖過市,人人都知道大慈恩寺裡有這麼個三車法師,後來卻越來越入道,去年又受了足戒,成了地地道道的窺基大僧!

看著琉璃頗有些茫然的表情,裴行儉只覺得心裡發緊,幾乎想拉著她就走,窺基也看出裴行儉臉色不對,笑道,「守約你也莫擔憂,都說了是日後,誰知是幾十年後?至於有緣,誰知又是何種緣分?」

琉璃已經回過神來,忍不住暗自搖頭,她能跟佛門有緣才怪,玄奘又不是李淳風,他的話也能作數?轉頭對裴行儉笑道,「這大慈恩寺還有什麼好壁畫沒有?」

裴行儉看著她若無其事的笑顏,臉色微緩,「我倒是沒留神過這個,只知道這西院裡有一處不大的牡丹花圃,花種極好,倒是在尋常香客不會到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眼睛一亮,「我們這就去!」

這一日,待得夕陽欲墜之時,琉璃已經在窺基的嚮導下,將大慈恩寺那些遊客難至的好景致看了五六處,心滿意足的坐上了回家的車子。她今日到的地方有些連裴行儉之前都沒去過,那些牡丹倒也罷了,細細看來畢竟遠不如後世的名品,倒這寺裡有一些林泉設計頗為雅致,讓她恨不得在家裡也學著做一兩處出來。

裴行儉卻是比平日都要沉默一些,琉璃隱隱猜到了一些原因,當著窺基卻不好說什麼。兩人到了長興坊蘇府門口,裴行儉拍馬到了馬車的車窗邊,低聲道,「琉璃,今日太熱,我有些想喝你做的百歲羹了。」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今日我便讓廚下準備百歲羹配如意卷如何?」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笑容,「好!」

看著他催馬而去的背影,回味著他話裡的意思,琉璃不由搖頭一笑,心裡卻忍不住也有些甜絲絲的。

回到蘇家的上房,於夫人正與羅氏在西屋翻看著剛從庫裡找出的幾匹輕紗,商量著應該用哪種糊窗。於夫人一見她便點頭,「你今日著實是出去得好!」

琉璃想了想笑道,「可是有不速之客上門?」

於夫人不由拊掌大笑,「你倒真是越來越像守約了。」

羅氏也笑嘻嘻的抬起頭,「可不是,是上次來過的那位鄭夫人的大兒媳,說是想著你們好事將近,又是得了一座宅子,只怕下人不夠,要給你們送幾個下人,說是收拾車馬、端茶倒水都極為妥帖的。」

琉璃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阿母怎麼說?」收拾車馬,就是可以知道他們外面的行蹤,端茶倒水,就是能夠聽到內宅的消息,這位族嫂,還真是夠貼心的!

於夫人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我能怎麼說?自然是說這些事情自有我這當義母的為你操心,讓他們不必破費了!」

琉璃啞然失笑,她的這位義母對著鄭夫人都能當場翻臉,別說是個小輩。鄭夫人大概是打諒著自己既然要嫁入裴家,就不敢對堂嫂太過失禮,才派了兒媳來這一趟的吧,沒想到卻是撞到了於夫人的槍口上。

不知是於夫人的震懾力無窮,還是鄭夫人那邊有了新打算,接下來幾日卻是安然無事,琉璃倒是打發阿霓回武府問了兩次消息,阿霓回來便道,老夫人這些日子還是在宮裡的時間居多,每次回來都十分匆忙,只讓琉璃安心待嫁就好。又帶回了兩對寶相花金玉釵,說是武昭儀也聽說了琉璃出嫁的日子,特意讓老夫人帶來賞給她的。琉璃忙滿面感激的收下了,問得昭儀身子並無大礙,只是精神差些,歎息了半日才罷。

轉眼便到了二十五日下午,果然便有西市賤口行的一位掌櫃領了八九十號人上門。於夫人便讓那些奴僕分門別類三五個一撥的進來,一律先是站立行禮,開口問好,然後走上幾步,自行稟告年紀籍貫專長……琉璃對上那些或討好,或打量,或茫然的目光,心裡忍不住有些異樣,於夫人與羅氏卻目光銳利的上下打量著這些奴僕,偶然問上幾句,看中的等在一邊,沒看中的直接打發出去。

足足挑了一個多時辰,選出來四十多號人,有下人回報裴明府已經到了,于氏頓時舒了口氣,讓掌櫃把人帶到外面讓裴行儉再看一眼,回頭對琉璃笑道,「守約看人目光最準,省得咱們再費那精神。」

果然不到三刻鐘,那位掌櫃垂頭喪氣的走了回來,身後只跟了二十來人,於夫人與羅氏都笑了起來。將這些人問明了身價和名字,按原本的單子對了一遍,卻是外院茶水和內院針線上還缺了幾人,再者上房伺候的婢女還差了兩個。於夫人便歎了口氣,「這上房伺候的人最是要緊,不如你看這些婢子哪幾個還順眼,阿母便送給你。」

琉璃忙笑道,「阿母已經送了女兒兩個廚子四個幫傭,可是幫了大忙,這上房的婢子明日慢慢挑就是了,若是實在沒有合適的,琉璃再厚顏討兩個也不遲。」心裡打定主意,明日怎樣也要挑到人。蘇定方如今一走,也帶走了不少健僕,蘇家內院廚房的人的確是太多了,但別處人手也不過剛剛夠用而已,她怎麼能給於夫人她們再添麻煩?

那掌櫃也笑道,「夫人放心,明日某必然多帶些人過來,務必讓夫人滿意。」說完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你家郎君好生厲害,明日可還要他來挑一遍?」

於夫人和羅氏異口同聲道,「那是當然!」

掌櫃頓時苦了臉——那位郎君看著也笑吟吟的,怎麼三下兩下,就把這些人裡最得用的都挑了出來?便是他自己動手,也未必能挑得更好了。不過這一筆生意原是東家吩咐過要好生伺候的,買主再挑剔他也沒地方抱怨。想到此處,只得行了禮,帶著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眼見這掌櫃帶著所有的人轉眼便走得乾乾淨淨,琉璃不由納悶起來,忍不住問於夫人,「阿母,價錢既然已經談好,怎麼掌櫃又把人都帶回去了?」

於夫人怔了怔才笑了起來,「這奴婢買賣原是不比其他,決計不能私下購售。掌櫃今日回去要先找到五個保人,明日開市後與保人們一道把我們看中的人都帶到市丞那邊,交上私契,待官吏驗明了正身,立了市券,再來與我們交割,若買賣奴婢無這市券,我們這兩邊可都要挨官家板子的。再者,有了市券,三日之內,發現這些奴婢不好,咱們還可以退掉;若有逼良為賤之事,更是可以告到官府,讓他們和保人入罪。」

琉璃心中不由一聲感歎,忙點頭記下。第二日下午,這掌櫃果然便帶了奴婢、市券和另外三十來個奴僕過來,好歹又挑了八九個,那邊一箱箱的絹帛也運上了馬車。此時一名尋常奴婢的身價從幾十匹到一百匹絹不等,三十個奴僕便是一千多匹絹,估計足足要拉好幾車,琉璃一面慶幸裴行儉原來還存了些家底,又忍不住琢磨,她的那些舅舅表哥們在絲綢之路上做長途生意,難道要自備十幾輛馬車拉錢帛?

這三十多個奴僕一買,便算是完成了婚前最大手筆的一次採購,到了四月,裴行儉那邊正式搬進了新居,琉璃這邊的嫁衣、嫁妝也漸漸的準備齊整,四月十六這日一早,天門街的晨鼓剛剛響起,一輛馬車從蘇府大門出來,直奔崇化坊庫狄家而去。

第98章 鋪房之日 陪嫁風波

庫狄家上房東間和東廂的兩間屋子,如今已被箱籠裝得滿滿當當,除了幾個月前裴行儉送來聘禮中的那些錢帛等物,還有琉璃從宮中帶回的那些綾羅錦繡,以及武府、蘇府托人送的絹帛,都用大紅的綢緞裝點著,還打了花結,看著便是一片喜氣洋洋。

庫狄延忠在幾個屋轉著看了一遍,滿意的點了點頭,曹氏卻不由回頭橫了阿葉一眼,只覺得她最近實在笨得厲害——平日偷懶的那點刁勁到哪裡去了?給那賤人收拾嫁妝箱籠,用得著這麼下力麼?

回頭看了那一片紅色,她只覺得刺眼,忍不住皺眉道,「這卻是多少抬了?」

庫狄延忠正在吩咐清泉把明日要用的馬鞍和行障再收拾一遍,又在看天色,這個時辰了,琉璃若是比請來鋪房的女眷還來得晚……聽到曹氏這話,歎了口氣,「也不過三十多抬。」

曹氏躊躇了片刻,才低聲道,「大娘帶回來的絲緞實在難得,我思量著不如勻兩箱蜀繡給珊瑚做嫁妝,畢竟是宮裡出來的東西,日後珊瑚拿出來做衣裳或是打發下人都會多些體面。」

庫狄延忠沉吟片刻,搖頭道,「這本是聖上和昭儀賞給琉璃的東西,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你若有這心思,不如跟她好好商量。」

曹氏一噎,跟她商量,她能同意才是怪事!忍了忍還是笑道,「那待會兒大娘回來了,不如大郎跟她說一聲可好?這家裡,她原也只聽你的吩咐。」

庫狄延忠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這種婦人事務我怎麼好插嘴?」

曹氏不由拉下臉道,「奴家阿兄不還送了兩個婢女過來,也是要勻一個給大娘的,難道一個婢女還值不得兩箱蜀繡?」

庫狄延忠愣了愣,想起那兩個端莊清秀的婢女,到底還是搖頭道,「你家阿兄送的,琉璃她肯不肯要還是兩說。」

曹氏冷笑一聲,「哪有出嫁不從娘家帶婢女的道理?她不要那個婢女,難道讓阿葉跟了去?」

庫狄延忠一時倒是有些接不上話來,也是,哪有女子出嫁不從娘家帶一兩個奴婢幫襯的道理?但家裡年紀合適的女僕就阿葉一個,無論相貌禮數,她都上不得檯面,跟琉璃關係也不佳,無論如何也不合適……正在躊躇,便聽門口普伯叫了一聲,「大娘回來了!」

庫狄延忠心裡一鬆,沒多久,門簾一挑,琉璃面含微笑走進房來,庫狄延忠一眼卻注意到了她身後的婢女,認得前幾回也是這位婢女跟著琉璃一起回來過,心下明白,這多半是應國公府那邊送給琉璃的陪嫁了,倒是鬆了口氣。曹氏也拿眼睛上下看了阿霓一遍,見她生得勻淨大方,不由微微一皺眉。

琉璃見這兩人都在看阿霓,心下頓時警醒起來,面上還是笑盈盈的上去見了禮,庫狄延忠連連說了幾個好,又讓阿葉趕緊去拿酪漿。

說了幾句閒話,曹氏便笑道,「如今家裡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就等大娘回來。只有一樁,你明日出嫁,按理還要從本家帶個婢子才好看。」

琉璃目光一轉,看見阿葉正挑簾進來,展顏笑道,「庶母可是想讓阿葉跟琉璃過去?」

阿葉眼睛頓時亮了,目光便往琉璃身後的阿霓身上掃,看她身上穿的簇新綠綾裙子,又看她頭上的鎏金釵……

曹氏忙搖頭,「阿葉生得粗蠢,性子又笨,也不識禮數,哪裡配當陪嫁!原是我上回到你大舅父家裡,大舅父聽說了你們姊妹的婚事,特意從家裡挑了兩個最出挑的婢子,說是送給你們姊妹做陪嫁,日後也好助你們一臂之力。」說著便對阿葉道,「你去把綺兒綾兒叫過來。」

我舅父?琉璃心裡冷笑了一聲。只見阿葉的一張臉早挎了下來,把酪漿往案幾上一放,悶聲不響的走了出去。片刻後從外面進來兩個婢女,都是十六七歲年紀,容貌清秀,身形微豐,進來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後,便溫順的垂眸站在那裡,雖然也說不上哪裡出色,全身上下卻無不妥帖到了極處。

琉璃不由淡淡的笑了起來,心頭雪亮:這種婢女,絕對不是曹氏阿兄那種樂官家裡能調教出來的,河東公府塞人的本領果然比中眷裴的那位鄭夫人高出了一籌!

曹氏見了琉璃的笑容,心裡頓時定了兩分,笑道,「這兩個婢子看著容貌是普通了些,但都是能寫會算的,難得看體態也都好生養,做陪嫁最合適不過……」

琉璃一陣微惱,反而讚歎的點了點頭,「的確是好,一看就是極妥當的,」見曹氏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才歎了口氣,「只是既然是珊瑚舅父的美意,琉璃怎麼能沾妹子這種光?自然還是都給了珊瑚才是正理。」

曹氏心裡一突,忙道,「舅父送這兩個婢子時便說了是你們姊妹一人一個的,你們如今都是要嫁入高門,身邊怎麼能沒兩個幫手?」

琉璃微笑道,「庶母此言差矣,珊瑚要進的河東公府才是正經高門大戶,自然要多帶兩個幫手,琉璃那邊人口簡單,倒是不必浪費此等人才!」

曹氏趕緊搖頭,「珊瑚過去又不用做什麼,你去卻是要當主母的,哪有當家主母帶著一個婢女出嫁的道理……」

琉璃正想說自己已經買了婢女,只是庫狄家院子小,不方便帶回來,就聽門口站的阿葉大聲道,「史娘子和七娘子來了。」

庫狄延忠正聽著她們一來一去的有些不耐煩,忙站起來道,「琉璃,阿爺請了安家大舅母和你表姑來幫你鋪房。」

琉璃自然知道,按理,成親的前一日,女方家要出人去佈置新房,庫狄延忠請的大舅母史氏和表姑庫狄七娘,關係與自家雖不算密切,卻是親戚女眷裡最有體面的兩個,人選還算妥當,當下也就笑著點了點頭,「阿爺費心了。」

庫狄延忠和曹氏當下迎了出去,就聽庫狄延忠笑了一句,「怎麼煩勞你們帶了這許多人?」一個不熟悉的女子聲音笑道,「我只帶了兩個,這些都是史娘子帶的。」門簾一挑,兩個打扮得極富麗體面的婦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琉璃認得那個高個兒褐色頭髮的正是見過一面的大舅母史氏,另外那個想必就是嫁了一個流外小官的表姑七娘,忙恭恭敬敬的上去見了禮,將兩人讓到東邊坐下。這兩人自然好生誇獎打趣了琉璃一番,七娘便注意到了屋裡站著那兩個女子,認得並不是庫狄家的下人,笑道,「這可是阿兄給大娘裝備的陪嫁?看著倒是妥當的。」

曹氏忙道,「正是大娘的大舅父特意挑選了,準備給她們姊妹倆的。」

看著史氏一怔之後驀然變掉的臉色,琉璃差點沒繃住笑了出來,忙正色道,「庶母,是珊瑚的大舅父才是!」

曹氏一見史氏的臉色便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正想著如何圓過去,被琉璃這樣挑破一說,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庫狄延忠忍不住也瞪了她一眼。史氏原本便有打算,當下更是臉沉如水,淡淡的道,「此事琉璃的大舅父正好也想到了,今日我帶的這些婢子原也不只是為了鋪房,大娘若是還缺陪嫁婢子,外面那八個婢子你隨便挑。若是覺得都不好,你還有七八個表兄,家裡總能挑出兩個妥當人來!」

曹氏想分解幾句,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想到那邊的反覆交代,一張臉已由紅轉白,琉璃心裡微動,笑道,「舅母家的,自然都是好的。」

庫狄延忠心裡惱火曹氏說話無禮,此時也只能笑道,「這不是讓大舅太過破費麼?」

史氏微笑著看了曹氏一眼,「都是當舅父的一點心意,大郎莫不是還要厚此薄彼?」

庫狄延忠一愣,只得苦笑了一聲,琉璃忙站起來道,「琉璃多謝舅母賞賜。」

史氏臉上這才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你跟舅母還有什麼客氣的!」回頭便吩咐身後的婢女,「讓她們都進來!」

眼見一溜八個年輕的婢女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琉璃一眼便看到了倒數第三個那熟悉的身影,眼睛頓時一亮,念頭微轉,索性問道,「大舅母,小檀怎麼到了你這裡?」

史氏笑道,「你大舅父既然有這個心,自然也問過另外兩個舅父,這八個婢女裡這小檀是伺候過你幾個月的,還有這頭一個叫阿燕的,雖然年紀大了點,籌算卻是極精,幫我管了兩年的採買,比賬房也不差什麼。另外幾個也是在咱們安家做了多年,又都是單買進來的,正能一心一意伺候你。」說著便瞟了一眼曹氏,「大娘,你也是有舅父的人,少說也要選兩三個才是!」

琉璃看了看那個「年紀大了點」的阿燕,只見她也不過十八九歲,神色安靜,看模樣卻不大像昭武人,心頭明白,這個才是大舅父家精心挑選給自己的婢女——對於如今的她來說,還有什麼人能比這樣會籌算、管過賬的婢女更得用?既然如此,此事倒也不必推脫,索性向史氏深深的一福,「琉璃多謝舅父舅母,就如舅母吩咐,讓阿燕和小檀跟著琉璃吧。」

史氏笑了起來,「你們還不過去?」

小檀臉上頓時露出了歡快的微笑,幾步就走到了琉璃身後的老位置,那個叫阿燕的婢女卻是規規矩矩跟史氏行了禮,又走到琉璃跟前行了一禮,才靜靜的站在一邊。

琉璃眼角瞥見曹氏有些蒼白的臉色,向她綻開了一個明亮的笑容,「庶母的心意,琉璃心領了,只是河東公府門楣高貴,珊瑚過去時更是不能失了體面,這兩位婢女都是極妥當的,到了河東公府定然能幫珊瑚一臂之力,也不枉庶母與珊瑚舅父的這一片苦心。」

曹氏聽她一口一句河東公府,一口血差點沒悶將出來,想說多一個幫襯總是好,可看見眼前還站著的那六個年輕伶俐的女子,實在無法說出口,只能勉強扯了扯嘴角,嗓子卻幹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容易石氏與庫狄七娘都去了新房,曹氏咬咬牙,還是擠出一張笑臉對琉璃道,「大娘也是讀書識禮的人,豈不聞長者賜不敢辭?珊瑚的舅父好歹也是你的長輩,你這樣不領他的心意,說出去豈不讓人覺得無禮?」

第99章 漫漫前夜 青青嫁衣

都這樣了,她竟然還不死心?她還真當自己是繼室了?琉璃神色淡漠看著曹氏,還未開口,庫狄延忠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長者賜不敢辭,也得是正經的長者!你沒聽見琉璃舅母的話麼?琉璃自有舅父,不用外人來操心!」

曹氏的臉色頓時白了,外人?只有妾的親戚對嫡子女而言才是外人!庫狄延忠最近雖然脾氣有些見長,卻還沒有這樣當眾落過她的面子,當著琉璃和這些下人的面,她的臉往哪裡擱?她咬牙快步走了出去,出門時腳下一拌,險些摔倒。

庫狄延忠哼了一聲,轉頭對琉璃道,「你庶母說話原是有些不知輕重的,你莫往心裡去。」

難為他終於看出來了。琉璃垂下眼睛,淡淡的一笑,「女兒自然不會往心裡去。」

這一次,庫狄延忠倒是給琉璃重新收拾了一間東廂房出來,用的都是新的褥席,阿霓卻不動聲色的全撤了下來,從車上抱下了琉璃的鋪蓋,重新佈置了一遍,手腳比平日更利落幾分,小檀和阿燕都有些插不上手。小檀倒也沒往心裡去,笑嘻嘻的只問琉璃這兩年過得好不好?幾次想開口說什麼,又一吐舌頭嚥了回去。阿燕卻是默然在一邊看著,琉璃剛剛覺得有些口渴,她已出去涮乾淨了一個瓷杯,倒了杯熱水進來。阿霓看在眼裡,便自告奮勇去廚房看看午餐準備得如何。

琉璃只是笑著答了小檀幾句話,心裡卻對這阿燕著實有幾分好奇,看她舉止談吐妥帖細緻,氣度實在不像是普通奴婢,安家大舅父雖然豪闊,卻不大可能養出這種下人來。

沒多久,阿霓便端了一份午餐過來,見琉璃先讓小檀和阿燕去吃,留下自己伺候,心裡多少鬆了口氣。

庫狄家的午餐歷來簡單,今日也不過是一碗冷淘,琉璃吃在嘴裡只覺得沒滋沒味,這才驚覺自己已經被養刁了,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放下筷子笑道,「我吃夠了,你也去吃吧。」

阿霓抬頭看著琉璃,想說什麼,終於只是微笑著應了聲是,端著食案退了下去。琉璃看著她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

過了午後,史氏和庫狄七娘都笑嘻嘻的回來了,庫狄七娘見了琉璃便笑道,「好齊整的宅子,下人也都是知道禮數的,就等你這個主母去坐鎮了!」史氏也道,「大娘是好福氣,那府裡的東西看著尋常,都是極好的,也不知道那位裴郎君是從哪裡找來的,明日定要拿住他好好問個明白!」

小檀最是好奇,忙問,「怎麼個好法?」

史氏瞟了她一眼,「大娘還沒急,你這妮子急什麼?還不趕緊招來!」

小檀哪裡是個臉皮薄的?嘻嘻一笑,扮了個鬼臉。庫狄七娘笑道,「她也罷了,明日那裴郎君卻是絕不能放過的,過了明日,上哪裡去戲弄長安令去?真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我得讓我家幾個女兒都過來,絕不能那般輕鬆就讓他過去!」

史氏點頭道,「正是!前年我家六娘出嫁那日,門口用了好幾道絆馬索,我那女婿險些沒摔破頭,明日也要照樣佈置上幾道才好……」

琉璃聽著她們有商有量的開始合計怎麼算計裴行儉,轉眼便聽到了如今流行的五六種弄女婿的法子,什麼捉起來關在櫃子裡,什麼倒掛在馬背上,一直聽到她們說到掃帚、面杖打人不大疼,只怕要尋些荊條才好,心裡終於忍不住開始擔憂起來。

史氏瞟見她的臉色,繃不住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莫擔憂,這弄女婿原是圖個吉利,弄是自然要弄個痛快的,只是用荊條扯破了衣服可還怎麼迎親?」

看著庫狄七娘也是一臉笑意,琉璃這才醒悟過來,她們哪裡是弄女婿,分明是弄新婦!見這二人笑得開懷,臉倒是忍不住紅了。

這一日,時間過得竟是極快,送走了兩位長輩,琉璃又檢查了一遍明日要用的東西,拿起一樣往往便要發一陣子呆,不知不覺天色就快黑了。晚餐卻是全家都到上房一起用,連青林都被特意從曹家舅父那邊叫了回來,庫狄延忠滿面都是笑容,菜色也比平日豐盛許多,還上一道焦黃的炙羊肉。只是曹氏和珊瑚臉上都是一副頗為影響觀者食慾的表情,庫狄延忠悄悄瞪了好幾眼也未奏效。

珊瑚心中尤為憋悶難受,撇著頭一副懶得看琉璃一眼的表情,到底還是忍不住斜了她一眼,卻對上了一雙淡漠中微帶憐憫的眼睛,胸中更是憤恨起來——她原本對自己的親事也十分滿意,河東公世子,自然比那個什麼裴明府出身更高、前途更好!至於妾,自家母親在庫狄家又比那位姓安的嫡母差了什麼?但這些日子以來,看著家中的諸般準備,自己卻永遠也不會這樣的一番待遇,那不平之意便一日日的堆積了起來,此時又對上琉璃這樣的眼神,只道是琉璃看不起自己,剛剛吃下去的晚飯頓時堵在了胃裡,再也吃不下去。但此時走了,似乎又是認了輸,只得咬牙坐著。

好容易一頓飯吃完,回到房中,看見曹氏也跟了進來,珊瑚突然只覺得再也忍不住,捂著臉便哭了起來,卻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委屈氣憤什麼。

東廂房裡,琉璃進門便長出了一口氣,這頓團圓飯吃的實在是讓人倒胃口。阿霓原是在上房伺候著琉璃用飯的,此時便去廚下吃飯,阿燕拎了帶繩的提壺出去燒水,小檀這才笑嘻嘻的走上來幫琉璃散了頭髮,低聲笑道,「大娘,小檀答應過幫一個人傳句話給你。」

琉璃不由一怔,卻聽她壓低了嗓音道,「請轉告大娘,她的吩咐,裴某定當從命!」竟把裴行儉的聲音學了個三四成。

琉璃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忙道,「這是何時的事情?」

小檀哈哈一笑,「不算太遠,一年半之前。」說著便把那一次她在酒肆門口遇到裴行儉的事情複述了一遍,琉璃想到那時他大概總在酒肆大堂裡等了幾次,才等到小檀,請她來傳這樣一句其實沒有多大希望能到她耳中的話,想到他那時的心情,一時心中百味交集,連小檀說了些什麼都完全沒有聽進去。

小檀正打疊了百般精神,要旁敲側擊的問出來大娘和那位裴九究竟是怎麼回事,一連問了幾遍,卻半點回答也無,低頭在銅鏡中看到琉璃恍惚的神色,頓時洩了氣。

這一夜,琉璃竟是輾轉難眠,想到明天,她倒並沒有什麼疑慮不安,卻有一種不真實到了極處的感覺——她真的就要嫁給裴行儉了?她真的能站在他身邊,成為那個和他一起面對風風雨雨的女人?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大夢,她會不會立刻就會醒來,然後發現自己還趴在桌子上,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還是那篇寫了一半的論文?媽媽會不會在下一秒鐘就推門進來,感歎說這個孩子怎麼做起事來總是這樣拼?可是那一個自己,真的已經很模糊了,而且她已經不那麼想回去,就算這只是一場夢,也讓她再做得久一點吧。

翻了一個身,胸口穿來一陣涼沁沁的感覺,琉璃伸手摸了摸已經掛了半年的這塊玉珮,突然覺得安心了一些,她躺的這張床是真的,她的手裡的這塊玉珮也是真的,那麼,她大概也是真的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彷彿只是剛剛閉上眼睛,耳邊已傳來阿霓的喚聲,「大娘,該起了!」

琉璃揉了揉眼睛,驚訝的發現天色居然已經亮了,忙翻身起來,揚聲道,「進來吧!」

這一天的時間卻似乎變得分外的漫長,身邊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的,院裡不時傳進庫狄延忠吩咐下人收拾各處的聲音,似乎只有她一個人無事可做,只能看著窗上的日影一點一點的挪動,偏偏那日影便如粘在窗紗上,半日也不肯挪動一下。

午後時分,終於開始了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件件從裡到外換上了新制的嫁衣,待收拾停當,琉璃卻很想歎口氣:這一身深青色大袖裳樸素無華,配著同色的腰帶、蔽膝、鞋襪,往好裡說是大方古雅,可要實話實說,猛一眼看上去,其實還真的有點像小時候掃地大媽們穿的青色大褂子。

只是與這身素淨的婚衣相比,她此刻頭上的花樣似乎又太多了一點,青絲博鬢,向上梳起一個高高的髮髻,上戴帽惑,兩邊對稱的插著金珠連綴八瓣寶相花的花釵,正面是一支赤金鑲玉流蘇的步搖,後面居然還襯著一朵顫巍巍的緋色堆紗宮花。她往鏡子裡看了一眼,只覺得今日不端莊些大概是不成了,略一動作,滿頭珠玉亂響、花枝亂顫,也實在是熱鬧得有些過。

不過,更熱鬧的還是這一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天色未黑,琉璃剛剛祭完祖,庫狄家和安家的女眷幾乎已經到齊,此時更是嘻嘻哈哈、摩拳擦掌的擠了一屋子,好些人琉璃都叫不上名字來。許久不見的七娘笑嘻嘻的湊到琉璃跟前,她比兩年前長高了約半個頭,原本單薄的身形也變得窈窕有致,一雙碧色的眼睛羨慕的在琉璃身上打量了好幾圈,康氏就笑道,「七娘子莫眼饞,不過半年,便輪到你了!」

琉璃知道七娘定下是那戶人家也姓康,正是親上做親,便端著頭對七娘笑道,「還沒恭喜七娘。」

七娘依然是害羞的性子,頓時紅了臉。旁邊湊熱鬧的幾位女眷立刻掉轉槍頭取笑起七娘,惹得七娘一扭身跑了才哈哈作罷。回頭又來打趣琉璃,好在小檀原是個牙尖嘴利的,或打或消一一接招。正熱鬧間,門口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嗓子,「新婿來啦!」

眾女眷相視一眼,立時操起早已準備好的笤帚棍棒竹竿繩子等十八般兵器,一窩蜂般衝了出去。

第100章 計賺伴郎 詩催紅妝

不遠處的笑鬧聲一陣比一陣來得響亮,東廂房裡卻安靜了下來。小檀向琉璃眨了眨眼睛,悄然溜了出去。阿霓則拿了輕粉,細細的給琉璃臉上又補了一遍妝,這才扶著她站了起來。一行人到了上房,轉過行障,琉璃面南背北,坐在了早已準備好的馬鞍之上。康氏、七娘幾個陪她呆在裡面,還有兩個親眷家的童子也笑嘻嘻圍著她轉來轉去,打量不休。

院門口的嬉笑聲似乎越發的大了起來,不知又鬧了多久,突然變成了一陣喧天的哄笑吵嚷,琉璃心中一緊,想到剛才娘子軍們衝出去時那氣勢如虹的一幕,不由自主攥緊了手裡的帕子。庫狄家的女眷或許還好些,安家那些卻著實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她們家的女婿真有人被打得騎不上馬,還有被捉住倒懸在門口的,裴行儉這樣的人,只怕根本就沒見識過這種潑辣作風,偏偏新婿這時無論遇到怎樣的捉弄,都逃不得惱不得……一時間,她的腦海裡,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紛紛鑽了出來,而外面的動靜似乎也是越鬧越大,連康氏都忍不住道,「今日怎麼這般熱鬧,難不成又鬧大發了?」

琉璃幾乎有些坐不住了,正想開口讓阿霓出去看一眼,卻見小檀捂著嘴跑了進來,一進行障便笑得前仰後合。康氏忙問,「你笑什麼,外面下女婿下得如何了?」

小檀笑道,「了不得了!真真是出了稀罕事!」

琉璃再也繃不住,忙問,「到底怎麼了?」

小檀忙道,「大娘放心,裴郎君一點兒事也沒有。」

琉璃頓時鬆了口氣,康氏和七娘幾個不由納罕起來,「他沒事,那外面在鬧些什麼?」

小檀又哈哈的笑了起來,「正是因為沒弄到才鬧的!」

行障裡幾個人都有些面面相覷,小檀好容易忍住笑,才道,「這一次娘子們可是上了大當,哪裡弄到女婿?大傢伙兒竟全弄錯人了!」

「適才隔著門的問答,這邊就沒大佔著便宜,因此大夥兒都心中憋著勁,等到一開門,見了穿紅衣的便一陣亂撲,那人又嚷嚷打錯了,竟是東躲西藏,也不顧規矩把竹杖笤帚不知怎麼的都奪了下來,混亂中也沒人去分辨,只是追著他撲,等到大家也累了,手裡的竹竿笤帚奪的被奪了,丟的丟下了,裴郎君才笑吟吟的走過來向大家陪不是,原來今日他的伴郎穿了絳色袍,他自己穿的卻是一身正經古禮的青袍,一時竟沒人注意到他,姑嫂們嫌他擋路,一開門便把他給推到了一邊!大家一看,笑也笑得軟了,哪個還有力氣弄婿?正攔著他讓他作詩喝酒呢!」

琉璃先是呆呆的聽著,聽到後來卻幾乎想捂著額頭哀歎一聲,這樣也行?他的那伴郎是傻的麼?

果然外面的哄笑聲終於消歇,人聲漸漸向上屋過來,幾聲笑鬧之後,一個琉璃無論如何都不會認錯的聲音朗聲道,「青階承明堂,金鎖鏤文章,好言開玉匙,啟戶放檀郎。」

上房的大門吱呀一聲的開了,門外火把的耀眼光線中,一道修長的人影映在了行障之上。行障內的五六個人頓時都站了起來。卻見那個人影手一揚,一團黑影越過行障扔了進來,小檀手疾眼快的一把接下,康氏抖開一幅紅羅便把它緊緊裹住,正是一隻活的大雁,旁邊幾個人七手八腳上去用五彩絲線綁住了大雁的咀,七娘便回頭向琉璃低聲笑道,「倒是好精神一隻大雁呢。」

這邊大雁剛剛送了下去,外面又響起了裴行儉聲音,「茜紗映流光,寒漏催夜涼,借問重錦帳,暫卻又何妨?」

康氏幾個呵呵一笑,兩個孩子便上去推開了外面的行障,琉璃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果然是穿著一身寬大飄逸的青袍,越發顯得身形挺拔,繫著黑色腰帶,足下一雙絳色短靴,頭髮衣服竟是一絲未亂,懷裡還抱著另一隻綁著嘴的大雁。

裴行儉走近一步,在馬鞍前低下身子,將這隻大雁放在了琉璃腳下,這才抬起頭來,看著琉璃微笑,一張臉上神采奕奕。

琉璃胸口一陣激盪,還未露出笑容,七娘幾個立刻一擁而上,用團扇遮住了琉璃的面孔,阿霓便拿出一枚黛石,像模像樣的給琉璃補起妝來。

屋外頓時傳來了一陣哄鬧,「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不溫不火,「織女菱花鏡,青娥鸞鳳台,且將螺黛色,留待郎畫開。」

阿霓不理他,收起黛石,又掏出了一盒胭脂,給琉璃補唇。

裴行儉應聲道,「東風遙相知,莫為梳妝遲,自有桃花面,何須借燕脂?」

眾人這才笑著把琉璃扶了起來,庫狄延忠走了過來,受了裴行儉和琉璃的參拜,又囑咐了琉璃幾句。康氏將琉璃的青色蔽膝拿起遮住了她的臉,攙著她出門上車,七娘舉著蠟燭,待琉璃坐定,兩人將她的衣裳略整理了一番,見跟著裴行儉過來的伴郎已舉著蠟燭出門,這才一口吹滅蠟燭,退了出來。裴行儉已經翻身上馬,繞著馬車轉了三圈,幾位庫狄家的堂兄和安家表兄也各自上馬,大家一聲哄笑,馬車一震,車輪滾動起來。只是沒走多久,便被人鬧哄哄的擋住,卻是親朋鄰里障車的來了,討要了好些銅錢酒水絹帛才四散而開。

琉璃坐在車裡,聽見有人哼唧了幾聲才道,「守約,今日我身上這頓好打,這筆賬卻要如何算?」車窗外,裴行儉歎了口氣,語氣誠懇無比,「這卻是冤枉裴某了,今日我可是半點沒躲,就站在最前面,那些娘子眼力這般不好,又能怨得了誰?再說誰不曉得你的身手,難道還真能被婦人們打壞了不成,只是諸位,願賭服輸,你們今日一首詩都沒幫我做也罷了,輸的賭注可莫混忘了!」

有人哀歎,「還作詩?都怨你們,我便說了不能和裴九打賭!你們偏不信他說的只要燕七穿了紅袍,他便不會被打,結果如何?不但燕七吃了頓打,大夥兒還不能弄新婦了,何苦來哉?」又有人道,「你我娶親之時,不都是穿的青袍?哪有伴郎穿了紅袍,正牌女婿就沒人認得出來的道理?誰知曉今日這些婦人是怎麼了,竟只認穿絳紅袍的!」

琉璃忍不住捂著臉笑得發抖:這些大概都是裴行儉原先在左衛的同僚,長安各衛武官原本多是高官子弟門蔭出身,他們娶親大概是喜歡從古禮穿青袍的,女方也都是相熟的人家,自然無論怎樣都不會認錯。可是庫狄家和安家都是小戶,這一兩代裡只怕都不曾有女婿穿著青袍來迎親,那些女人恰恰又沒有一個人見過裴行儉,難怪會把這倒霉催的伴郎一頓好打。嗯,她得記牢了,這輩子絕不能跟裴行儉打賭!

深夜之中,車行甚快,沒過多久便到了永寧坊,宅子內外自然也是燈火通明。阿霓小檀幾個上了車,整了整她頭上的蔽膝,又用團扇從旁邊遮住她的臉,扶著琉璃下車踩在一張簇新的蓆子上,兩張蓆子不斷倒換,一路腳不沾地的沿著西階跨過馬鞍進了大門。

剛剛走到院子裡,身後突然傳來一片笑鬧之聲,還有孩子們的尖叫,阿霓回頭看了一眼,輕聲道,「是於夫人帶了羅娘子和兩個小郎君在躪新跡呢。」琉璃聽著那熟悉的聲音,心裡一暖,接下來一路拜了牲欄、灶台,這才到了院子西南角搭的青廬裡。剛剛走上青氈,便聽到一陣轟笑的聲音,卻是到了夫妻對拜之時。

這院子本來就不算小,琉璃頭上遮著蔽膝,眼前幾乎不能視物,被幾個侍女圍著這麼一路折騰下來,不由頭昏眼花,此刻周圍那些笑聲幾乎是在耳膜邊轟然作響,只是想到裴行儉就站在青氈的另一頭,一股安寧的喜悅慢慢湧上心頭,輕輕的走上一步,在贊唱聲中,對著前方拜了下來。

一片歡笑聲響起,琉璃站直身子,被扶到了青廬內的床上坐下,剛剛坐穩,無數彩果銅錢便冰雹般落將下來,花生紅棗也就罷了,那些栗子銅錢打在身上,著實有些疼痛,琉璃頓時慶幸自己頭上蒙了這條蔽膝,此刻至少有布制頭盔之用,前面遮面的那兩把團扇,便算是雙層面罩,可他卻是沒遮沒攔的……念頭還沒有轉過來,一枚高高拋起的栗子準確的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疼得她忍不住輕嘶了一聲,隨即左手一緊,一隻溫暖修長的手已將她的手包在了掌心裡。

在蔽膝的縫隙裡,琉璃看見了他的側臉,不斷有金錢彩果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他嘴角卻越來越明顯的揚了起來,琉璃看著那道熟悉的弧線,突然覺得果雨打在身上的感覺,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好容易落下的喜錢彩果變得稀疏起來,還沒來得讓人及鬆口氣,卻有人高聲道,「何處嫦娥臨人家,重重羅扇掩流霞,催得雲破月弄影,試看碧玉妝梨花!」

眾人頓時鼓掌大笑,隨即,卻扇詩一首接一首的比賽般念了下來,文雅些的便吟,「姮娥莫掩春山色,天月照人捻粉妝,緣起華胥一夢定,流年笑碎相思腸。」

促狹的便語帶雙關:「花紅今夜好,羅扇莫相遮,月開芙蓉面,留待郎攀折!」

哄笑的聲音頓時更大了一些,阿霓和小檀這才取下琉璃頭上的蔽膝,又放下了扇子,外面火炬明晃晃的光線直接照在了琉璃的臉上,她忍不住側過頭去,瞇起了眼睛,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和熱辣辣的目光,有人在拍手大笑,說裴九艷福,新婦真乃國色,但那笑聲似乎也有些刺耳。她只覺得背上已沁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好在寬大的袍袖下,那隻手依然溫暖穩定,微微的握緊了一些,傳遞著讓她安心的信息。琉璃心神定了定,在一聲接一聲的調笑聲中,安靜的垂下了眼瞼。

不知哪家的婦人上來摸了摸琉璃的臉,回頭笑道,「新婦看著就像玉人兒,摸起來竟比玉人兒還滑!」說著又摸另外一邊,那指尖又熱又膩,琉璃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裴行儉突然轉過頭來淡淡的看了那婦人一眼,那婦人的手一抖,頓時縮了回去,訕訕的笑了笑,回頭大聲道,「新婿惱了!」眾人頓時又轟笑了起來,笑話說得越來越露骨,好在到底再沒有人上來動手動腳。

不知過了多久,淨手的銀盆和銅鏡終於被端了上來,調笑聲慢慢止歇,琉璃忍不住鬆了口氣。三口同牢飯,一口合巹酒,有人用一根五彩絲棉繫在兩人的腳趾上,燭影火光中,並肩坐在百子帳中的裴行儉神色從容、嘴角含笑,琉璃則臉帶飛霞,垂眸不語,看上去與其他新人並無半點不同,沒有人發現,在他們交疊在一起的青色袖袍下,兩隻手早已握在了一起,先是手掌相握,漸漸的變成了十指交纏。

第101章 碧廬情天 花好月圓

灑落在床上的彩果喜錢被細細的收拾了起來。蓬鬆的帽惑、大紅的簪花、華美的金釵,一樣一樣的放進了舉在琉璃面前的那個螺鈿嬰戲圖漆盤裡……

青廬最外面的紗帳已經落下,身邊的女人們一面忙忙碌碌,一面在念著相應的吉利詩句,但琉璃已經根本聽不清她們念的是什麼了,只覺得身周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有些悶熱,又覺得己很想喝點什麼,卻開不了口。穿了一夜的青色大袖裳被輕輕的脫下,仔細的疊好,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白色連身紗衫,但那悶熱的感覺不但沒有減退,反而變本加厲的燥熱起來。

裴行儉的外袍早已脫了下來,裡面也是白色的紗衣,下裳卻是絳色,取掉纓冠後披散下來的烏黑長髮,襯著白淨的面孔,讓他整個人看上去似乎有一種奇異的陌生感,琉璃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是低頭盯著自己膝蓋發呆。

燭光晃動中,女人們嬉笑著端著燭台退了出去,簾帷從裡到外一層一層的落了下來,把人聲與火光都隔絕在了外面。

在最後一道簾子落下前,一隻手準確覆蓋在了琉璃的手背上,明明還是卸衣前一刻還緊緊相握的那隻手,但此刻卻彷彿帶上了一種異樣的熱流,琉璃手指一顫,下意識的就想往回收,卻被緊緊的握住,抬起,然後便觸上了他的溫潤的雙唇。

細細密密的親吻順著琉璃的指尖滑向手背、小臂……琉璃不可抑制的戰慄起來,整個人忍不住往後一縮,小腳趾上卻突然傳來了一陣細銳的疼痛。

黑暗中傳來一聲帶笑的歎息,「傻琉璃。」琉璃這才想起腳趾上的那根五彩系心線,想伸手去夠,他的手卻更迅速的握住了她的腳踝,另一隻手則摸索到了腳趾上的線繩,輕輕的解了下來,又在她的腳趾上揉了揉,「疼不疼?」

不疼,可是,他的手指碰過的地方很酥,很麻,琉璃甚至能感覺到肌膚上已經起了一層細細的寒慄,她迅速的縮回了腳,搖了搖頭,然後才意識到這樣的黑暗中他不可能看見,只是她的嗓子乾澀得幾乎發不出聲,好容易才說出一句,「還好,你腳上的……」

「差點忘了。」悉悉索索的一陣響動,想來是他俯身在解自己腳趾上的絲線。琉璃乘機又往後縮了縮,整個人都縮到了另一邊的床頭,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離他遠一點,還是想離心底那種異樣的感覺遠一點。在純粹的黑暗與安靜中,能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裡瘋狂的跳動,她不由自主伸手按在胸口,卻聽見裴行儉輕輕的「咦」了一聲,「怎會不見了?」

琉璃一怔,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有些微的焦急,「適才明明還在手中……」

難道是五彩線掉了?琉璃聽說過,這根五彩系心繩,絕不能丟了……琉璃忙湊了過去,沿著他膝蓋伸手探到地上的青氈上摩挲了一回,可這樣的黑暗中怎麼找到那根細繩?她抬起頭來歎了口氣,「或是掉床腳了,明日再找應當也不打緊吧?」

裴行儉的聲音裡變得滿是笑意,「誰說我找的是五彩線?」

琉璃猛然醒悟過來,沒等她躲開,一雙有力的臂膀已攬住了她的腰肢,將她整個人帶入了一個暖暖的懷中,黑暗中,他炙熱的雙唇密密的落在她的臉頰上,夾雜著低低的笑聲,「我是在找我害羞的新婦子,她居然躲得那般遠。」

羞惱騰的湧了上了,琉璃想說,「我沒躲」,但剛張嘴說出一個字,他的雙唇便溫柔的封了上來,熟悉的清冷氣息帶著陌生的熱切索取,瞬間就從唇齒間直接侵入了琉璃的腦海,頓時讓她失去了所有反駁的能力,只能伸出手臂緊緊的抱住他,纏綿的回應著他的每一個親吻。

原來前一刻在她心底瘋狂跳動的,不是恐懼,不是羞澀,而是渴求,她是如此渴求他的親吻和擁抱,以至於嚇到了她自己……

幔帳內的溫度似乎越來越高,她聽到裴行儉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握住她腰肢的手力道在不斷加大,似乎是想把她直接揉進他的身子裡去,在她幾乎忍不住要痛哼出聲時,那隻手卻突然鬆開了鉗制,轉到前面,略帶急切卻依然穩定的一根一根解開了她身上紗衫的衣帶,隨即是那件貼身素綾纏弦的在頸部和腰後的兩處系結……

只是輕輕一扯,便再也沒有一片薄紗能阻止他溫柔細緻的探索,那十根修長的手指彷彿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在經過的每處地方,都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火種,沒多久便是野火燎原。這火焰迅速的從琉璃的肌膚表面蔓延到了身體的最深處,化成一股股酸酸麻麻的熱浪,不斷的往外湧動。

在肌膚上燃燒的火焰與身體深處湧動的熱流之中,琉璃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烈日照耀下的雪人,在不斷的融化,變成水,變成風,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模樣。她發現自己的雙手要用盡所有力氣才能勉強勾住他的背脊,卻沒有意識到她的整個身子都在不停的顫抖,沒有意識到在唇齒交纏中她斷斷續續逸出的呻吟。她只是感覺到他突然放開了自己的雙唇,貼在自己耳邊聲音沙啞的叫了一聲「琉璃」,那炙熱的氣息吹在她的耳垂上,讓她不由自主的劇烈戰慄起來,她聽見他深深的吸了口氣,身子慢慢沉了下來,溫柔而堅決的分開了她的雙腿……從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傳來的炙熱觸感,讓她突然有了一絲清醒,下意識的想躲開,想退縮,卻終於只是閉上了雙眼。

他的動作輕柔耐心得不可思議,但當他的身子徹底沒入的時候,無法避免的異樣痛楚還是讓琉璃忍不住緊緊咬住了下唇,以免發出任何痛苦的聲音。彷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她每一點細微的表情,他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動作,輕輕的吻了下來,用舌尖撬開了她的牙齒,輕柔的含住了她已經被咬出牙印的唇瓣,久久的輾轉,隨即便移到她因為忍痛而沁出了一層細密汗水的額頭上,憐惜的親吻著她的眉頭、眼睛、鬢角。

只是他的額頭漸漸也變得汗津津的,呼吸裡有極力壓抑的喘息,琉璃突然意識到那是因為忍耐,就像她在忍耐痛楚,他也在忍耐慾望……從心底最深處湧上來的柔情讓她再也顧不得身體裡殘留的不適,伸手的抱住了他,也纏住了他,「守約!」他的身子明顯的震了一下,隨即低低的「嘶」了一聲,再也無法控制的律動起來。

無法言喻的感覺隨著他的節奏一波一波的衝向全身,琉璃清晰的感覺到,其實痛楚比歡愉更多,而且在隨著他漸漸失控的狂野在加劇,然而那是他帶來的痛楚,痛楚裡也帶著甜蜜與滿足,比純粹的歡愉似乎更讓人刻骨銘心,因此她只是縱容的攀緊了他,迎合著他,直到他終於戰慄著爆發出來……

靜默的緊緊相擁之後,琉璃的耳邊傳來了他帶著歎息的輕喚,「琉璃,琉璃。」她疲憊得幾乎不想睜眼,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

裴行儉側身將琉璃擁在懷裡,用手指輕輕的梳理著琉璃的頭髮,滑到她脖子下面時頓了一下,「這是什麼?」

琉璃閉著眼睛微笑,「你不認得了麼?」

裴行儉摩挲了一回,也笑了起來,「你把我送你的玉珮當項墜了?」

琉璃微笑不語,去年寒衣節他送自己的這枚小小的玉珮是自己身邊唯一屬於他的東西,她想時時刻刻帶著,卻又不想被人看見,只能找了根紅繩做成項墜,這樣,他的這份心意就會日夜陪著她……

裴行儉手指似乎還在撫摸著那塊玉珮,半響才低聲道,「其實這塊玉質地雖好,雕工卻不算上佳,最早原不過是塊扇墜,不過當年我母親從洛陽逃出來時太過匆忙,除了些錢財,父親送她的東西裡,竟是只帶出了這一樣,因此從小就給我貼身帶著。我也就這一樣東西,還配送給你。」

竟然是這樣的來歷麼?他送給自己的時候,竟是一句也沒提!琉璃的胸口一片暖洋洋的,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只是低聲叫了句「守約」。

裴行儉的手指從玉珮滑到了琉璃的背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肌膚,歎了口氣,「琉璃,你當真比玉還滑。」

琉璃頓時想起了那根熱膩膩的手指,往裴行儉的懷裡縮了縮,「不許學那人的話!」

裴行儉安撫的輕輕拍了拍她,「嗯,那是我們族裡的一位愚婦,你不用放在心上,過了今日,她們自然不能再如此戲弄你。」

想起裴行儉當時那漠然的一眼,琉璃嘴角忍不住翹起來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不過他不止是君子,他骨子裡還藏著一把可以橫掃千軍的利劍……突然又想起了今日那位倒霉的伴郎,忍不住問,「今日那位伴郎可是惹你了?」

裴行儉的胸口傳來低笑的震動,「誰叫他一提到弄新婦就出了那麼些損主意?」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心中卻是暖暖的,摟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了他的胸口,安心的蹭了蹭。

裴行儉的胸口傳來的心跳聲卻在漸漸變得急促響亮,撫摸著琉璃長髮和背脊的手也越來越熱,琉璃忍不住往後一躲,卻被他攬得更緊,帶著慾望的親吻密密的落了下來,由雙唇轉向耳垂,轉向脖頸,一路向下。

熟悉的炙熱感再次在肌膚上流動起來,琉璃迷迷糊糊的想,唉,再縱容這個男人一回好了。然而這一次,他原本就帶著奇異魔力般的手指由原來的輕柔細緻變成了肆無忌憚的挑逗蠱惑,在越來越肆虐的火焰中,琉璃發現自己漸漸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力,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身體深處妖冶的盛放、熱情的邀請,渴求的索取,彷彿那已經不再是她的身體——她不可能發出那樣的呻吟,她不可能那樣的糾纏上去……

當他終於深深的沉入她的身體時,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讓琉璃頭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眼前有大片的繽紛顏色像煙花般炸開,身下似乎有大紅的罌粟在盛開在蔓延,漸漸將這座青廬變成一個迷狂的花海,而他們就在花海的最深處溫柔交融,抵死纏綿,直至天長地久,或,天崩地裂。

第102章 無微不至 矯枉過正

彷彿只是剛剛閉上眼睛,清晨的光線就從簾帷外隱隱透了進來,有小鳥落在青廬上歡快的鳴叫,遠遠的還有人聲、腳步聲……

裴行儉睜開眼睛,落入眼簾的是一張寧靜的睡顏,臉頰上還透著異樣的嫣紅,小扇子般的長睫卻嫣紅上落下了一道黑色的弧形陰影,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他靜靜的看了半晌才低頭在那個白瓷般的額頭輕輕印下了一吻。她連睫毛沒有顫一下,只是當他小心翼翼的起身時,卻突然往他的懷裡又縮了縮。裴行儉只覺得自己的胸口瞬間就被這個小小的動作帶來的熱流漲得滿滿的,幾乎想重新躺下來,好讓她在自己懷裡多睡一會兒。怔了片刻,終於只是仔細的掖好了被子,然後穿上昨夜就準備好的常服,收起放在床前的五彩線,放輕腳步走了出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已經如往日般練完功,洗漱沐浴了一遍,又用過早飯,回到青廬前時,裡面居然還是一片安靜。裴行儉搖頭笑了笑,挽起外面的那道簾帷,走了進去。帳裡的光線亮了許多,只是琉璃依然睡得沉沉的,裴行儉坐在床邊看了很久,才輕輕的叫了一聲,「琉璃。」

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琉璃迷迷糊糊的睜開了雙眼,眸子裡剛開始是一片沒有焦距的迷茫,然後才看見坐在床邊的裴行儉,眨了眨眼睛,臉上慢慢綻放出一個歡喜的笑容。

裴行儉心裡一熱,低頭去吻她,琉璃卻立時摀住了自己的嘴,「大早上的,還沒有刷……還沒有漱齒呢。」又看了看外面,「什麼時辰了?你起來多久了?」

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快午時了。」

琉璃噌的一下就爬了起來,低頭一看,又嗖的鑽了回去,漲紅了臉,「你,你先出去。」

裴行儉的眸色一暗,伸手把她連被子帶人一起抱在懷裡,低頭就親了下去,直到感覺到手裡的身子都變軟了才放開手,微笑道,「我來幫你穿。」

琉璃的今日要穿的衣服就放在床頭,綠綾織花的裹弦,牙色朱錦滾邊高腰短襦,六幅石榴裙,杏黃暈色披帛,還有一件絹帕大小的白色小衣,不過裴行儉剛拿到手中就被琉璃劈手奪了過去,臉紅得幾乎能滴下血來。

裴行儉神色困惑的看向琉璃,琉璃幾乎是哀求的看著他,「守約,你先出去好不好?」

看著他無奈又好笑的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出去,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這是她給自己做的小內,昨日因穿大禮服按規矩沒穿,平日還是穿上才安心些。此時女子有無帶的胸衣訶子,有短款肚兜心衣,也有長款的裹弦,卻沒有底褲,她也是到了安家後才自己動手做了幾件,平日洗晾之時都像做賊似的,更別說讓他幫自己穿上……

手腳依然有些酸軟,琉璃好容易才把一件件衣服都穿戴妥當,隨手挽起了頭髮,又穿上了一雙平頭絲履,下地往外走時卻是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出去,抓住簾子站了一會兒才略好了些,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青廬的外面。

青廬外,太陽已經高高的升了起來,強烈的光線讓琉璃一時有些睜不開眼睛,好在立刻有一隻手伸了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帶著她緩緩向上房走去。只是行走之時,依然有一陣陣的不適感傳來,琉璃努力走得穩穩的,不讓自己流露出任何異樣,但握得太緊的手多少還是洩露了一些不同。

裴行儉看了一眼琉璃,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疼麼?」

「尚好。」

「餓麼?」

「有些。」

「可想沐浴?」

琉璃終於抬起頭來詫異的看著他,裴行儉滿臉的風輕雲淡,「我已經讓她們燒好了熱水,你過去就能沐浴,廚下的早點也已做好,用完飯你是想在家休息還是想坐車出去轉轉?」說著轉頭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今日還是在家歇著吧,明日若是天氣好,我再吩咐車馬那邊準備,咱們去曲江散散好不好?」

琉璃看著他,大腦有點短路,難道不是應該由她來安排這些事情,由她來好好照顧他麼?

前面已經有僕人在清掃院子了。從搭著青廬的前院往後走,穿過分隔內外院的一道屏門和兩重廳房,才是上房的所在。一路上不時能遇見穿著嶄新本色袍子的男僕和青衫白裙的婢女僕婦,每個人見了他們都恭恭敬敬行禮,「見過阿郎、娘子。」

琉璃走在這完全陌生的院子裡,看著這些並不熟悉的臉孔,聽著這十分新鮮的稱謂,心裡只覺得一陣陣的恍惚,幾乎難以置信這就是她的家。好在剛走進上房的院子裡,阿霓、小檀三個帶著另外兩個做粗活的婢女迎了上來,笑盈盈的向兩人行了禮,琉璃看著這幾張熟面孔,才終於有了幾分踏實的感覺。

淨房裡的浴桶已經裝滿了溫度恰好的水,待她神清氣爽的走進上房西屋,小檀正在佈置餐桌,桌上擺著熱騰騰的一盤兩個玉面尖、一碗菜粥、一碗餛飩、兩張烤餅還有兩盤醬菜、一盤羊肉……將那張鐵梨木的曲足大食案擺了個半滿。琉璃不由嚇了一跳,「我哪裡吃得了這許多?」

小檀嘻嘻的笑了起來,「阿郎說,他不清楚你愛吃什麼,便讓廚下多備了幾樣,若是都不愛吃,便讓廚房重新做也使得。」

琉璃忙擺擺手,跪坐在了那一尺多寬的條凳上。她從昨日起就沒有怎麼正經吃過東西,此時還真有些餓了,內廚的廚娘又是蘇家送的,手藝好生了得,雖然是家常的花樣,卻做得極為可口,她一樣吃了一點,也就有八分飽了。剛剛放下碗筷,就見裴行儉大步從外面走了進來,看見琉璃便問道,「可是吃好了?」走過來又看了一遍,笑道,「你倒是不挑的,就是吃得太少了些。」

琉璃笑瞇瞇的點頭,「夫君放心,我不挑嘴,不挑衣,吃得又少,好養得緊。」

裴行儉撫著胸口長長的出了口氣,「為夫當真是好運道!」

琉璃便笑著問,「你適才去哪裡了?」

裴行儉神色淡然,「也沒什麼,只是有些採買往來之事,都處置好了。」

琉璃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若是連這些事情他都做好了,自己還能做什麼?難道真是吃飽了睡,睡醒了吃?而且還是吃他準備好的?

裴行儉看著琉璃怔怔的樣子,笑了起來,「我都搬入這宅子十幾日了,難不成不用過日子?這些小事不過順手處置慣了,待過得幾日,你休息好了,再辛苦也不遲,如今府裡的賬房和管事都是妥當的,大的開支來往一概不用你操心,內院的事情你願意管就管一點,不願意咱們再買幾個妥當人就是。」

看著裴行儉,以往他的說過的話彷彿又一次在琉璃的耳邊響起,「我絕不會讓你那麼辛苦」「我絕不會讓你承擔這些」……她突然明白過來,裴行儉絕對是認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看見自己為家務操心費神,可他難道不明白,身為他的妻子,有些事情本來就是她理所應當的責任?也許他並不是不明白,只是以前的事情給他留下的傷痕太深,以至於如今顯然是有些矯枉過正了!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笑著點了點頭,「好。」

裴行儉笑得明顯更愉悅了些,「我在書房裡給你準備了一些東西,想不想看?」

上房最東邊的屋子便是書房,挑起簾子便能看見,屋裡靠著南窗的是一張直足帶托泥的高案,上面放著筆墨紙硯,靠北是一張六曲屏風,屏風後是一張插屏坐榻靠牆而放,榻上放著條案,隨意堆了幾本書,又有憑幾、隱囊等物,大概是裴行儉平日看書的所在。對著門的一面牆並排立著幾個書櫥,門邊則是一個半米高的四足檀木櫃,琉璃看了好幾眼,也沒看出有什麼東西是給自己準備的,倒是那六曲檀木屏風實在眼熟——上面正是她最早給裴行儉做的那狩獵圖夾纈!

琉璃忍不住上去細細看了幾眼,回頭笑道,「我送你那一套你竟是又做了一架屏風麼?素淨的黑檀倒正是配這夾纈。」

裴行儉微笑不語,琉璃怔了怔,突然意識到她是蘇家住了那麼久,也去過庫房外書房等處,卻從來就沒有見到過狩獵圖屏風,難道他壓根就不是買來做壽禮的?他根本從一開始就是在算計人?這就是他準備給自己看的驚喜?

琉璃正想瞪裴行儉一眼,裴行儉卻上來牽住她的手走到牆邊,打開了一個書櫥的門。琉璃往裡面一看,不由一呆。

只見這書櫥分了三層,第一層上放著足足二十多個三寸高的白瓷雙耳罐,第二層是捲得整整齊齊的熟絹和案紙、麻紙,最下面一層則是大大小小的毛筆。琉璃顧不得別的,先拿起白瓷瓶一個個打開來看:果然是已經制好的各種顏料!既有常見的綠花粉、赭石膏,也有難得的金泥、雲母粉,一看便知做得極為精細。

琉璃看著這些熟悉的顏色,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作畫的顏料種類並不算多,而且從市面上買到的成品多為粗製濫造,琉璃自打到了安家做畫師,就經常不得不自己動手買了顏料來淘、澄、飛、跌、研一番,才能正經用到畫上。後來入了宮,因宮裡準備的顏料還算細緻周全,倒是省了這番力氣。出宮之後這半年她幾乎沒有動過筆,忙固然是一方面,卻也是因為手邊的東西實在不好用,沒想到他卻不聲不響的準備了這樣齊全的一整套……

琉璃將幾個罐子捧在手裡看了半晌,又用指頭沾了沾顏料,對著光線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才回過神來,回頭問裴行儉,「這些你是怎麼得的?」

裴行儉只是淡淡的笑,「沒什麼,不過是多煩了幾個好友。」

琉璃忍不住歎道,「你不知道,這些東西看著簡單,真正做起來麻煩得了不得,不過這些做得真是好,外面再買不到這樣的。這麼多,且夠我用幾年了!」

裴行儉的嘴角揚得更高了一些,他怎麼會不知道做起來會有多麻煩?這裡面的幾罐硃砂就是他自己動手做的,買了上好的硃砂研細、加膠、飛水,來來回回要好幾次,才能得到頭朱、二朱、朱膘這幾樣顏色。第一次動手把顏料全做壞了時,他還頭疼過為何她偏偏喜歡的是畫畫而不是寫字,但此刻看見她眼睛閃亮、笑顏如花的樣子,又突然覺得,她喜歡畫畫著實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只見琉璃捧著那罐裝了朱膘的罐子,眼珠子轉了幾轉,突然笑道,「守約,我給你畫幅像可好?」

第103章 洗手做羹 再見高人

被□得薄薄的面皮上,抹了厚厚的一層加了豉椒的生醃羊肉醬,面皮一層層捲起,用刀切成三寸來長的六段,拍圓,放入烤爐之中,不一會兒就有濃香飄了出來。

灶台上燒的是最常見的百歲羹,湯卻是誘人的白色,映著碧綠的薺菜,分外養眼。另一個灶眼則在煮飯,揭開時能看見,用南燭葉汁浸泡過的米飯晶瑩中透著清爽的綠色。

琉璃估量著時間差不離了,讓廚娘把千層肉餅從爐裡取了出來,用帶蓋的大銀盤裝好,連同百歲羹、青精飯,一起端到了上房。

蘇家的上房門外,蘇桐正在探頭探腦,看見琉璃帶著人走了過來,大叫了一聲,「新婦子來囉!」撒腿就跑了進去,上房裡頓時傳來了一陣笑聲。

蘇家的大食案上早已擺好了之前做的幾道菜,就待最後這三樣上來便開飯,於夫人坐在上座,羅氏站在她身後,裴行儉陪坐在下首,看見琉璃進來,於夫人早已笑得合不攏嘴,看見琉璃把食盤一樣樣放好,忙道,「你快坐守約旁邊去,咱家沒那麼些規矩!」又回頭責怪的看了羅氏一眼,「你也莫作怪,難不成我今日還得讓你伺候用飯不成?」

羅氏嘻嘻一笑,在對面坐了下來,裴行儉卻站起身來,持壺親手將於夫人面前的酒盞倒滿,又在自己面前倒了兩杯,琉璃忙走過去,和他一道舉起杯來,蘸甲彈酒而敬。於夫人笑著點頭,「好,好,你們夫婦正該相敬相親,白首偕老。」說著一飲而酒,不知是酒太烈,還是喝得太急,眼角頓時濺出一點淚光。

羅氏忙笑著打岔,指著銀盤裡那六個烤得微黃的餅問道,「大娘,這是什麼,以前竟沒見你做過。」

琉璃笑道,「阿嫂可曾吃過古樓子?這不過是小號的古樓子罷了,琉璃倒覺得,若叫千層餅,似乎更是貼切。」

蘇槿等不得,忙抓了一個在手裡咬了一口,叫道,「好燙!好鮮!」趕緊換了只手拿餅,一面吸氣不迭,一面又咬了第二口。蘇桐也有樣學樣的抓在手裡吃了起來。眾人不由都笑了。琉璃便夾了一個,放在了於夫人面前。

於夫人早已悄然擦掉了眼角的淚水,滿面笑容的吃了一口,連連點頭,「果然鮮美,比油膩膩的古樓子好吃得多!」

裴行儉卻是昨日在家中就吃了一回的,慢條斯理的嘗了一口,轉頭對琉璃低聲笑道,「果然又長進了。」

琉璃笑著對他眨了眨眼睛,她的千層餅當然比古樓子好吃。古樓子的羊肉餡是用牛油拌的,略冷一點就膩人,她做的羊肉餡則是用桂皮醬先醃泡過,鮮而入味,加上餅皮薄了,便容易烤得脆脆的,外脆香而裡鮮嫩,還有辣味,應該正對於夫人的胃口。

新婦三日洗手做羹湯,她這個沒有公婆的人,這第三日也只能到蘇府來賣弄賣弄手藝,以回報蘇定方夫妻照顧裴行儉多年,又疼了她一場。

羅氏眼尖,看見那百歲羹的顏色頗有些與平日不同,忙盛了一碗捧給於夫人,於夫人喝了一口,奇道,「今日這百歲羹怎麼出來這個味道了?」

琉璃笑了笑,「不過是用了熬了一夜的雞湯而已。」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這才明白她為何會一大早便神神秘秘到廚房搗鼓半天,又讓阿霓抱著一個罐子上車一路跟了過來。只是因為自己不告訴她今日的那罈酒是送給誰的,她竟也賭氣不告訴自己那罐子裡裝的是什麼……

於夫人點頭不語,又喝了兩口,突然歎了口氣,「若是將軍今日能嘗到這碗羹,不定會多歡喜,他這愛琢磨吃食的習性,家中竟然只有琉璃學了八成去!」又悵然往窗外看了一眼,「也不知他如今走到哪裡了?」

她這樣一說,羅氏心裡一酸,臉上卻忙堆上了笑容,「這不前幾日剛收到了書信麼?如今應在路上,只怕快到高麗了。」

琉璃也笑道,「這有何難,想來不用多久,義父便能凱旋而還,到時琉璃再好好打起精神做幾道孝敬義父,只是琉璃的這點彫蟲小技怕是入不得他的眼,到時還要請阿母勸義父勉強也用一些,莫要太過嫌棄就是。」

於夫人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你義父歡喜還來不及呢,你不知道,你義父還說過,你比蓉娘更像蘇家女兒!」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呆了呆,忙對裴行儉道,「你也快喝一碗,涼了只怕就不鮮了。」

羅氏也站起來給蘇桐蘇槿一人盛了一碗湯,「剛吃了一個餅,都用些羹,比你們平日吃到的百歲羹可要鮮美得多。」又轉頭對琉璃笑道,「你不知道,當日我嫁進來,三日入廚饋姑舅的時候,阿翁吃是吃了,回頭卻跟阿家歎了半日的氣,說是無論如何以後也不能讓我管了廚下事務,我後來聽說了,嚇得直哭……」

于氏被逗得笑了起來,蘇桐蘇槿吃得開懷,更是又說又笑,於夫人便笑罵他們不守規矩,整個屋子變得一片熱鬧。

吃過飯,於夫人便拉了琉璃到一邊,上下看了她幾眼笑道,「也不用我來問你,守約自然待你是極好的。」琉璃不由臉上一紅,裴行儉待自己當然好,就是有些太好了,恨不得萬事都替她做了,到現在為止,她操持的全部家務,也不過是到廚房動動嘴皮子,指揮著廚娘做幾樣吃食出來,倒虧她在於夫人手下受了那樣一通艱苦的主婦速成訓練。

於夫人見她紅著臉微笑的樣子,突然有些百感交集,頓了頓才道,「只是這幾日也就罷了,再過些天,只怕那兩邊又不會消停,那些人輩分在那裡,無論是順著還是逆著她們,你只怕都要吃虧的,若真有難決之事,你能拖就拖著些,找機會打發人來告知我一聲便是,我定然會趕過去!」

琉璃心中感動,鄭重的點了點頭。

因蘇氏父子都不家,裴行儉不好久留,於夫人跟琉璃又說了幾句話,便放了兩人離去,琉璃上車便看見車廂一角的那個酒罈子,心中好不鬱悶:她的高湯謎底已經揭曉,他這罈子郎宮清卻還不知是送誰……有心想問裴行儉一聲,但看他那笑吟吟的可惡樣子,決計是不會說的!

卻見馬車跟在裴行儉的馬後,一路向南而去,轉眼便過了永寧坊,竟是一路進了南邊的昇平坊,在一家小院門口停了下來。琉璃下了車,四下看了幾眼,此處緊挨著樂游原,四周並無幾戶人家,院門上亦無匾額,看樣子應是一處別院。

裴行儉上前敲響了門環,門開處,一個老蒼頭探頭出來,一見裴行儉便笑道,「九郎來啦!好久不見!」

裴行儉笑著點點頭,回頭道,「琉璃,你跟我來,你們都在外面候著。」阿霓一怔,退開了兩步。琉璃不由暗吃了一驚,裴行儉挑了今日來拜訪之人,應是他的長輩,但聽這門房的語氣,竟是十分親近熟稔,可裴行儉有什麼親近的長輩她是從未聽說過的?為何又不能帶下人進去?

進了門,只見這院子十分幽靜,進門繞過影壁,便是一條曲徑在樹蔭之中蜿蜒向上而去,走了一盞茶功夫,轉過一座假山,才看見幾間頗為古樸雅致的精舍坐落在院子的最高處。

琉璃越發好奇,即使是別院,這也太幽靜冷清了些吧?幾乎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出家人修行之所,難道裴行儉除了當和尚的表弟,還有當道士的叔叔?

到了精舍的台階下,那門房進去通傳了一聲,沒過片刻就出來笑道,「兩位裡面請,我家阿郎正等著九郎。」

只見房門開處,裡面是一間幾乎一無所有的屋子,地上丟著幾個蒲團,牆上貼著十幾張古怪的大圖,上面全是連線或不連線的星星點點,又密密的標注著小字。看得見有一道後門通向後院。裴行儉並不遲疑,穿過屋子便走出門去,後院竟也是一片空蕩蕩的平地,只在正中設了幾張比尋常馬扎略大些的胡床,其中一張胡床上坐了一人,正低頭收拾著手裡的幾張麻紙。

琉璃跟在裴行儉的後面,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突然認出那牆上的怪圖是什麼,一數正是十二張,念頭略轉,胸口不由砰然一跳。

坐在胡床上的人笑著站了起來,「今日難得好天氣,守約你倒是來得早。」一眼看上去,此人似乎是四十到六十皆有可能,身量偏瘦,穿著一件時下很少有人穿的寬袖交領青袍,留著三綹長鬚,相貌清矍,神態悠然,只是一雙眼睛清明透徹,竟讓人有些不敢直視。

裴行儉長揖一禮,「守約見過李公。」

那人笑了起來,「你今日禮數怎麼這般周全起來了?」

裴行儉神色裡有少見的恭謹,「若無李公,守約焉有今日?守約今日攜內子前來,便是為謝李公當日點撥之德,數年教導之恩。」回頭對琉璃又輕聲道,「這便是你一直想見的太史公。」

琉璃在看到那滿牆的星圖時已經猜出了幾分——如今的大唐只有一個太史令,那便是李淳風。她對李淳風一直十分好奇,在裴行儉面前也順口說過兩句玄奘法師又不是李淳風之類的話,他每次都是笑一笑而已,聽剛才的言語,他竟然被李淳風教導了好幾年?

琉璃壓了壓心頭的激盪,走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李淳風微笑道,「不必多禮。」又對裴行儉笑道,「你今日能來便好,至於指點教導卻談不上,這幾年我不過是與你一道參研了李衛公留下的陰陽算書,自己何嘗不是所得甚多?若無此書,我注算經也不會如此順遂。」

裴行儉笑道,「李公不過略有所得,而守約若無李公指點,卻是守著寶山無門而入了!只是不知李公的算經注得如何?」

李淳風颯然一笑,「最晚明年便能得了。」

琉璃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心頭長久以來的一個疑惑倒是解開了:裴行儉是以長於陰陽相人等奇術而聞名,但蘇定方卻似乎不通此學,她原以為裴行儉是拿著李靖的書自學成才,倒沒想到還有一個這樣的人物在指點他……

她正想得出神,卻聽裴行儉突然轉頭對她道,「今日特意給李公帶了一壇郎宮清的,竟是忘在車上了,你出去吩咐阿成一聲,讓他拿進來吧。」

忘記,他會忘記這種事情?琉璃詫異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只得向李淳風行了一禮,默默的退了出去。

眼見她的身影穿過房子,消失在外面的台階下,李淳風撚鬚微笑起來,「守約,你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

第104章 當年緣分 初試牛刀

鱔魚黃的澄泥硯裡,已經磨好的半硯墨水已經幾乎見了底,裴行儉卻依然在面無表情的筆走龍蛇。

琉璃進來時,看見這滿案滿地寫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紙,不由嚇了一跳,忙擺手讓阿霓退了出去,彎腰隨手檢了幾張一看,認出他是在意臨王羲之的草書《長風帖》,只是筆跡卻少了些應有的溫潤,多了幾許激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裴行儉聽見身邊的動靜,寫完最後一筆,閉上雙眼站了一會兒,回頭再看琉璃時,臉色已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待會兒都燒了吧,今日寫得都不大好。」

琉璃低頭將散亂的字紙都揀了起來,整理成一疊壓在鎮紙下面,低頭又擺弄了幾下那個臥牛玉石鎮紙,忍不住還是抬頭道,「你怎麼不大高興?」

裴行儉淡淡的笑了笑,「也沒什麼,只是聽李公說我這幾年只怕還會有些波折,心裡有些不大舒服罷了。」

他還會有波折麼?琉璃頓時想起了也許不久之後就會發生的動盪,心裡忍不住一沉,難道她無論怎麼做都不能讓他脫身事外?只是看著裴行儉多少有些漠然的眼神,從李淳風別院出來後就有的異樣感覺愈發明顯,索性問道,「今日李公是如何說我的?」

她早已經想清楚:那罈酒太過古怪,以裴行儉的性子,必然是早就想好了這個借口要支開自己,可若是旁的事情,又何必今日巴巴的帶了自己上門時去說,只怕他們說的十有八九和自己脫不了關係。

裴行儉怔了怔,嘴角似乎有苦笑一閃而過,轉身看著琉璃,臉色漸漸變得認真起來,「李公和我的看法一般無二,你福緣深厚,日後必然大貴,李公還說你天生有輔助之格,便是佐助帝王也使得,若在民間,則決計是鎮宅之寶。」

這叫什麼話?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便意識到不能讓他插科打諢的混過去,立刻追問道,「那你為何不早些跟我說,還要一個人在屋裡生悶氣?」

裴行儉歎了口氣,「李公說我命數不如你,我的確有些悶氣。」

他會因為這個悶氣才怪!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你又哄我!」

裴行儉的眼神專注,「琉璃,我絕不哄你,李公說,你的命數再好不過,就是配我委屈了些。」想了想又道,「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認識李公的?」

琉璃看他神色認真,雖然知道或許別有內情,卻也有些無可奈何,又聽他說到這個,立刻用力點了點頭。

裴行儉略整了整書案,拉著琉璃坐到了書房另一頭的榻上,才道,「六七年前,有段日子我幾乎日日去新昌坊的酒肆,恰好李公也愛去那家酒肆打酒,見過我幾面,便與我攀談起來,又要給我看相,說我的命數是有幾多劫數便有幾多功業,我只當他是胡扯,他卻把我過往之事說了個八九不離十,我以為他是恩師特意找來勸我的,更不欲理他。李公便與我打賭,賭的雖然是小事,但連賭了七次我都輸了,我這才覺得他不簡單,開始有些相信他勸我的那些話。」

「後來恩師也重重的訓了我一頓,我振作了一些,回頭再去找他,他才告訴我他便是太史令李淳風。當時我手頭正有衛公幾冊陰陽相人之術的書看不明白,既然遇到了他,自然不欲錯過,沒想到李公竟是一口答應了下來。」

「李公的別院原本就是修在樂游原上以觀天象的,平日便是家人也不能去打擾,有兩三年,我卻是隔日出入,整夜隨他觀星推數,因我之前也常在外面喝醉不得歸家,倒也無人疑心。李公指點我時,所費心血實多,悉心之處比起恩師來也不差什麼。不知為何,他不許我稱他為師,亦不願此事讓太多人知曉,我也只好隨了他的意,只是他這份恩情,卻不知日後如何能報答了。」說著,長長的歎了口氣。

琉璃默默的聽著,倒也不大驚奇李淳風的做派——高人大概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裴行儉的資質本來就高,當年蘇定方不也是上趕著要收他為徒的麼?只是,六七年前的那段時間,他竟是頹廢到了那種程度?日日買醉,夜夜不歸……心底有些隱隱作痛,琉璃輕輕歎了口氣,將頭靠在了裴行儉的肩膀上。

裴行儉伸手將琉璃攬在懷裡,心裡卻鬆了一口氣,生平第一次覺得,琉璃若是笨一點就好了,不然他也不至於要把這陳年往事都拉出來說一遍,才能讓她不追問下去。

她的面相自然沒問題,他也不會騙她,只不過瞞下了李公的第一句:「你的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我竟也看不大透,不過,她服紫只怕猶早於你。」

更有問題的是他自己。李公其實很早之前就說過,他今年只怕會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起落其實他並不太放在心上,大喜他也已知道是什麼,可是大悲……他曾以為,這世上大概沒什麼大悲是自己還承受不了的,可如今,他卻真真切切的知道,他想錯了!

琉璃靜默半晌,還是打起精神來抬頭笑道,「你寫了這半日,竟還不餓?廚下的晚飯已經得了,我進來便是想問你什麼時辰想吃?這一說話,竟也混忘了。」

裴行儉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還真是有些餓了,這就吃吧。」

琉璃笑著起身,掀簾走了出去,見阿霓還等在外面,便讓她去廚房傳話,自己帶著小檀佈置案幾。因為今日天氣有些熱,琉璃讓廚娘做的便是槐葉冷淘和用牛羊豬熊鹿五種肉絲生醃成膾的五生盤,又做了蛤蜊肉羹,用熟蛋黃加牛酪拌了一盤生菜,四樣上來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樣。裴行儉淨手後過來,忍不住點頭,「日後這飯食還是你來管更妥當,這一看便讓人更餓了。」

琉璃嗔了他一眼,「別的事我就管不妥當了?我算賬比義母都要快,下人的面孔一遍就能記清,招待親友也沒有出過漏子!」

裴行儉笑著揉了揉了她的頭,「果然是鎮宅之寶!難不成還怕我搶了你的風頭?過幾日待我銷假回了衙門,自然有你大展身手之時。」又拉著她在身邊坐下,「就是吃得太少了,快陪我多吃些。」

琉璃不由洩了氣,每次一說這個,他就是一副哄小孩子的語氣,說到底,還是對自己不放心!她悶悶不樂的隨便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竹著。

裴行儉不由歎了口氣,「你怎麼倒賭上氣了?我原打算著明日便讓外面的管事都來見見你這位主母,你若是餓壞了可怎麼好?」

琉璃頓時眼睛就亮了,「真的?」

裴行儉點了點頭,「比珍珠都真!」他自然也知道,琉璃並不是軟弱遲鈍的女子,自己日後也不可能還像這幾天一樣事事都替她做了,只是覺得能讓她多得一日清閒也是好的,卻沒想到她會因此惱了。看著琉璃轉眼間神采飛揚起來,高高興興的盛了一碗肉羹,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頭,手指順便一勾,便讓她的髮髻散了兩綹長髮出來。

琉璃簡直哭笑不得,偏偏阿霓和小檀都在旁邊,不好發作,只能狠狠的瞪他。好容易用過了飯,漱了口,那兩人收拾了食盒出去,簾子還沒落下,琉璃便站起身來,伸手要揉他的頭髮。裴行儉頭一偏便讓了過去,琉璃再去夠時,不知怎麼的卻被他輕輕鬆鬆的將兩隻手的手腕都握到了手中,還低下頭來笑道,「反了麼?」

他的手並沒有握得太緊,但琉璃卻怎麼也抽不出手來,只能用目光憤怒的譴責他,裴行儉笑得越發愉快,突然在她耳邊輕聲道,「待會兒你也要有這般的精神才好。」

琉璃一怔之後才明白他的意思,臉頓時騰的燒了起來,聽著他可惡的笑聲,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眼珠一轉,狠狠一腳踩在了他的腳面上。

阿霓和小檀此時剛剛下了台階沒幾步,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痛呼,居然是阿郎的聲音,不由面面相覷,隨即便是娘子的一聲驚叫,小檀下意識的便想往回走,阿霓忙一把拽住她,不由分說將她拖出了院子。

……

巳時剛過,上房的門簾一挑,外院的兩名賬房和三位管事畢恭畢敬從裡面退了出來,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穿的多了,好幾個額角都浸出了汗跡。

小檀和阿燕站在門口相送,一身青衣的阿燕依然面無表情,繫著鵝黃色裙子的小檀卻眨著眼睛笑道,「幾位管事慢走,莫把賬本又掉地上了,外面可無人幫管事們揀!」幾個管事忙都堆著笑應了,規規矩矩的往外走去,一直走到外院無人之處才挎下了肩膀。

一位賬房便道,「當真是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夫人身邊這兩個婢子也太厲害些了吧?」

另一個管事也歎了口氣,「原想著阿郎便是極厲害的了,笑微微的說著話竟也能讓人不敢出一口大氣,但好歹不管細務!今日不知哪裡鑽出來的這綠衣婢,看賬本竟比老手還在行,那個黃衣婢又是牙尖嘴利眼裡容不得半點砂子的!好在夫人和善,不然這一關還不知如何過!」

幾個人裡只有大管家裴千是裴家的世僕,從管家到門房來回當了兩遍,心裡不由冷哼了一聲:夫人和善?和善人能用出這法子來?前頭那個夫人才正經是和善,但有些事情卻不是和善人能做好的,這些剛買的奴僕哪個不是端詳著主人臉色手段來做事的?想到此處,他忍不住淡淡的道,「知道就好,下次便仔細著些,若是再被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婢子訓一通,某可丟不起那臉!」

幾個人一路嘟嘟囔囔的去了不提。上房裡,裴行儉也驚奇的看了琉璃好幾眼,見琉璃滿臉無辜的回望著他,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我當真小瞧了你!」

琉璃揚眉一笑沒有做聲。在武則天身邊呆了一年多,她若連這點最粗淺的御下之術都沒學到,豈不是白癡?武則天的身邊總有鄧依依那種牙尖嘴利不容人的女官,總有玉柳這種沉默寡言最較真的女官,而她自己永遠是和善大方體貼入微的。自己身邊既然有了阿燕和小檀這等人才,不現學現賣一回,難道真還要做個苦哈哈一點點算賬玩兒的主婦麼?

看著她臉上掩藏不住的得意微笑,裴行儉忍笑點了點頭,「你既然這般能幹,明日咱們要去河東公府和新昌坊那位族叔的府裡拜訪一回,你可要好好準備才是。」

第105章 逢場作戲 防不勝防

巳時剛到,琉璃坐的馬車已經從新昌坊駛出。透過窗上的輕紗,琉璃看了看騎馬跟在車邊的裴行儉,只覺得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剛才的拜見中眷裴的這家人怎麼能順利到這份上呢?從前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鄭氏自始至終都掛著一張笑臉,裴安石嘴裡的好話便似不要銅子般的往外倒,那兩對兄嫂也都是滿臉的和藹親切體貼——換了別處,這一切或許都再正常不過了。可問題是,這不是別處……

當然,最不正常的還是裴行儉,當裴安石留他吃飯時,他居然笑著一口便答應了下來,只說還要先去河東公府拜見一回,午時再趕回來領飯,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總不會以為這家子真的轉了性吧?

馬車沿著長安城東牆下的大道一路向北,走了足足一刻多鐘,才到了河東公府所在的永嘉坊,這裡緊靠著通化門,離皇宮也不遠,又有龍首渠穿坊而過,據說曾有方士斷定貴氣特盛,因此自貞觀以來便是公卿王主雲集之坊。琉璃坐的馬車過了兩座公主府以及一座小小的虞世南廟,往北又走了一段,才在龍首渠邊一座修得極齊整的宅子前慢了下來。有管事模樣的人過來牽了裴行儉的馬:「大長公主有命,九郎不是外人,也請一同進去便是。」

琉璃在二門下了車,門前已有打扮體面的管事娘子帶著婢女等在門前,門內則早有兩架簷子候在那裡,琉璃在趙國公府裡早已見識過這種豪門做派,微笑著謝過便坐了下去,倒是那管事娘子見她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暗地裡吃了一驚。

肩輿沿著青石路一直向東而行,琉璃便注意到,這河東公府佔地雖然似乎不如趙國公府寬廣,卻是碧水環繞、曲徑通幽,林泉之清美似乎猶有過之,來往奴婢模樣打扮更是半點不比趙國公府的差。簷子走了一盞多茶的功夫,在一處粉牆碧瓦的院子前停了下來。入門穿廳,眼前是一處畫梁雕棟的堂捨,剛剛走到階下,那位世子夫人崔氏便笑著迎了出來,「九郎和大娘可算到了!」

兩下見了禮,琉璃上了台階,還未進門,便覺得一股清幽入骨的異香從簾內撲面而來,繡簾挑起之處,放眼所見更是牆貼郁金,地設青錦,席鋪卻塵之褥,堂垂紫綃之簾,饒是琉璃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依然被這股富貴氣息震了一下。

就見堂內的東席上,坐著一位五十餘歲的男子,白面美髯,氣度不凡,而他身邊那位雲髻高聳的盛裝麗人,悠然憑幾而坐,更是說不出的華貴適意。

裴行儉依然如同在裴安石家一般,緩步走上前去長輯了一禮,「小侄見過叔父、見過大長公主。」琉璃也疊手欠身行了一禮,「侄婦給叔父,給大長公主請安。」

河東公裴律師微笑頜首,「倒是有日子沒有見過守約了。」

裴行儉回道,「本該早來拜會的,只是公私事務繁雜,拖到了今日。」

臨海大長公主也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琉璃好幾眼,只見她穿著米色方勝暗紋的短襦,朱色團花八幅長裙,翠色泥金披帛,頭上戴了支赤金點翠的飛鳥銜枝步搖,配著雪白的臉,褐色的眸子和嫣紅的雙唇,不知是衣裳顏色對比太過鮮明,還是氣色著實鮮潤,容色竟是讓人不敢逼視,心中微動,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阿崔說的不錯,大娘果然生的好品格。」

崔氏站在一旁笑道,「剛才一晃眼差點沒認出來,大娘竟是比前些日子更出落了幾分。」

琉璃只能紅著臉微笑不語,臨海大長公主便轉頭對裴行儉道,「怪道都說你娶了個玉人兒,真真是我見猶憐,守約你可莫藏起來不教人看見,也要多帶她出來走動走動才是。」

裴行儉微笑欠身,「內子不過鄉野之婦,不敢當大長公主誇讚。」

臨海大長公主又笑著看了琉璃一眼,懶懶的揮手道,「你們爺倆在這裡說話,我卻是要出去散散,守約,你的佳人便借我用一用可好?」

裴行儉微微一怔,點頭笑道,「但憑大長公主吩咐。只是內子不識禮數,若有冒犯,請公主擔待。」

崔氏忙上前扶了臨海大長公主起身,一面便笑道,「守約你莫擔心,大長公主是見了美人就歡喜,正好領大娘在院中走一走,下回她再來做客,也就認得道路了。」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正是,如此佳人怎能讓守約藏在家中,正應該讓大夥兒都見見才是。」

琉璃只得上去扶住了臨海大長公主的另一隻手,緩步向外走去。

下了階,在室外的光線之下,琉璃才看清,這位大長公主看著年輕,到底眼角嘴角也有些鬆弛了,年紀應該早過了四十,只是肌膚白嫩異常,神色中又有份天然的嬌貴,第一眼看上去才會宛如年輕女子。想到為了保養這身肌膚,這位公主每日花的那如水錢帛,心裡不由暗自搖頭。

臨海大長公主也側頭看了琉璃幾眼,突然歎道,「阿崔那次回來便跟我道,你與我的那義女品格有些相似,當真是沒有看錯,你們細看面容雖然頗有不同,難得身段氣度卻當真都是弱柳嬌花一般,今日一看見你,倒是讓我真是有些想她了!唉,可憐我那女兒,竟是連一個孩子都沒能留下來,讓我連個念想也不能有,日後你若有暇,定要多來這府裡坐坐。」

琉璃心裡發膩,手上微微一顫,垂眸微笑著道,「琉璃只怕打擾了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笑著從腕上退下一個鐲子,抬起琉璃的左手便戴了進去,「那便說定了!」

琉璃忙要推脫,大長公主卻笑道,「小玩意兒罷了,來見我的小娘子原是人人有份的!」

琉璃低頭看了一眼,只見是個赤金掐絲的鐲子,接頭處做成了飛鳥銜珠的模樣,端的是精巧之極,自己見過的鐲子裡,只怕也就是那個流蘇鐲比它略強些——竟是人人都有份的麼?這位公主的做派,當真比嬪妃們還要闊得多!

只聽大長公主又道,「我這裡別的也就罷了,春夏間設的芙蓉宴還算有名,長安的這些美貌娘子們只怕能來一半,你也正好多認識些人……」

崔氏便笑道,「大娘還不快謝過公主,這卻是旁人搶都搶不到的。」

琉璃暗叫一聲晦氣,囁喏道,「琉璃謝公主賞識,只是琉璃出身小戶,識不得幾位娘子,只怕會給公主丟臉。」

大長公主笑道,「這怕什麼,誰又是天生就認得人的?別人不說,你妹子那時自然也在這府裡了,你還怕沒人可以說話不成?」轉頭便對崔氏道,「看見了琉璃,我也放心了,姊姊有這般人品,妹子又能差到哪裡去?」

琉璃臉上露出了一絲憂色,「琉璃的妹子人是極伶俐的,就是性子有些直,日後還望大長公主與夫人多教導著她些。琉璃先替妹子謝過了。」說著便行了一禮。

大長公主呵呵一笑,又細細的問了琉璃平日愛做些什麼,在宮裡時去過哪一處地方,琉璃都斟酌著一一的答了,這一圈走了近兩刻鐘才回到上房堂捨,大長公主便笑道,「眼見時辰也不早了,守約不如就留下來用頓飯,如琢只怕也快回來了,上回他還說好長日子不曾與你喝酒飲茶。說起來,大娘也算是他的阿嫂了。」

裴如琢?琉璃只覺得心裡微微一緊,只見裴行儉已笑著站起身來,「大長公主有命,原是不敢不遵的,只是守約來之前,族叔那邊原是非要留飯,守約怕公主與叔父久等,便說好了先來拜見,回頭再去領飯,叔父還特地叫了兩位阿兄回來作陪,此刻只怕已經在等了,守約若是不去,實在是太過失禮了一些,還請公主與叔父恕罪。」

大長公主不由一怔,看了一眼身邊低眉順眼的琉璃,歎了口氣,「原想多留你夫人一會兒,今日竟是不能夠了,也罷,下次你們可不許再推脫!」

裴行儉笑著應了,又道時辰不早,帶著琉璃便告辭而去。

眼見裴行儉和琉璃已經走遠,裴律師也站了起來,「我也有些事,還要去外面書房一趟,阿崔你伺候公主用飯吧。」

大長公主笑吟吟的看了裴律師一眼,「知道,你不就是嫌我這邊的飯食不如外頭酒樓的麼?」

裴律師笑著行了一禮,「公主哪裡的話,真真是冤枉在下了,小的真是有事,回頭再稟告公主,小的告退。」

崔氏雖然早就看慣了他們夫妻這般做派,依然忍不住有點肉麻,待裴律師走遠才羨慕的歎了口氣,大長公主頓時心情更好,斜睨著崔氏笑道,「你就是太過老實了,也要機靈些才好,省的如琢一天到晚在那些賤婢處廝混!」

崔氏低頭受教,心裡暗罵:那些賤婢一多半不是你給的?著實不願在此事上多說,忙轉了話題,「沒想到裴守約今日竟已說好了在那邊用飯。」

臨海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他自然是早就打算好了的,這位裴守約如今做事越發周全了,聽長安縣衙的人說,他那長安令做得竟是滴水不漏……阿崔,這位庫狄氏性子雖然嬌怯,人卻不可輕視!」

崔氏不由吃了一驚,「阿家覺得她如何?」

大長公主皺著眉頭道,「今日看她舉止氣派,倒不過是尋常小家碧玉,但若是如此,以她這般的容色和出身,武昭儀為何不安排她來攏住聖上?卻成全了裴守約?此事實不尋常,她想來必有些過人之處。再者,如今的朝局……你莫忘了,裴守約已經超擢為五品,而這次聖上對高麗用兵,派的副帥便是這庫狄氏的義父,聽說已是近三十年不曾出征了!」

崔氏忙問,「依公主之見,她竟是武昭儀的棋子?」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多半如此。好在據她那位在裴都尉家當妾的姑母所說,她與裴守約應是早便有了私情,這事兒倒妙得很。」

崔氏詫異的看著大長公主,怎麼也想不出這事兒有啥妙的:他們都已經成親了,就是婚前再有私情,說來也不過是一段風流韻事而已……想了半日還是忍不住追問,「依阿家的意思,咱們該如何對付她才好?」

大長公主慵懶的一笑,「咱們要買的人不都買到了麼?再說,你難道沒看出來,今日我已經對付她了!」

第106章 滅門隱情 手鐲玄機

新昌坊裴宅的門口,一輛馬車急急的被趕了過來,院門開處,阿成和另外一名健僕一人一邊扶著臉色微紅的裴行儉慢慢走了出來,直接便送到了車上。

內院門口,琉璃一疊聲的跟鄭氏抱歉,「今日守約著實是失禮了,改日再登門謝罪。」

鄭氏臉上勉強扯了個笑容,「哪裡的話,是你叔父有些高興得過了,倒是讓守約喝成了那樣。按說原該留你們多歇一會兒才是,守約既然不肯,這時節倒是不好勉強的,你路上小心照應著些。」

琉璃忙低頭應了,又和一邊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蕭氏陪了不是,道了別,這才快步往院外走。眼見周圍無人,身邊的阿霓已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看不出阿郎竟是個能喝的,一個與他們三個喝,竟把兩個喝到了桌子底下。」

琉璃瞪了她一眼,但想到趕到內院來報信的那僕婦說完話後,鄭氏幾個那精彩的臉色,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她心裡到底擔心裴行儉的狀況,腳下不由越走越快,到了院外,只見阿成已經守在馬車邊,見琉璃出來便道,「娘子放心,阿郎已經在車上歇著了,車行得慢些,應當不會有大礙。」

阿霓忙道,「婢子便在車後跟著,娘子若有吩咐,再叫婢子。」

琉璃點了點頭,上車掀簾進去,只見裴行儉正半倚著車後廂壁,安安靜靜的閉目休息,白皙的臉頰上略有紅潮,忍不住過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覺得入手不燙,一顆心這才放下了一些,回頭便吩咐道,「可以走了,走慢些穩些。」

簾子落下,語音未絕,琉璃只覺得手上一緊,回頭看時,卻見裴行儉已經睜開眼睛,笑吟吟拉著琉璃的手在唇邊親了一下,低聲笑道,「你放心,我沒醉,只是懶怠跟他們周旋。」

琉璃看到他比平日更亮了幾分的眼睛,想到那父子三人,此時只剩下一個還能坐著,卻在一首接一首的唱歌,不由又好氣又好笑,也壓低了聲音道,「你這人花花腸子也太多了些!難不成你平日喝酒都是這樣算計人的?」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我平日怎麼會與他們喝酒?再說,今日原是他們在算計我!」

看著他難得情緒如此外露的臉,琉璃心裡忍不住暗笑——這傢伙,到底還是喝多了!機會難得,忙追問道,「他們今日又算計你什麼了?」

裴行儉伸手把琉璃拉到了懷中,低聲道,「也沒什麼,只是我雖是做了長安令,聖上卻還常宣我到內廷,又曾問我對幾個年輕才子的看法,不知怎麼的這話傳了出去,外間有些說法而已。」

琉璃有些納悶:裴安石又不年輕了,難道是想讓裴行儉在皇帝面前給兩個兒子說好話,這也不可能啊。

裴行儉看著琉璃皺著眉頭苦苦思索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位族叔自打武陵令任滿後,已是等了兩年沒得差事了,兩位堂兄雖然各自有了出身,卻也是沒有實差的,既然有這樣的風聲出來,他們自是怕我日後會進吏部,以牙還牙,他們便永世莫想再進一步!」

琉璃不由眼睛一亮,裴行儉自然遲早是要進吏部的,這事做起來倒是容易!卻聽裴行儉接著道,「他們也太小瞧我了一些!」

這話是什麼意思?琉璃困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難道真有那一日,你不會如此?」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公報私仇,豈是我裴行儉所為?」

眼前的這張臉上的神情依然溫和,只是那溫和底下藏著的驕傲到底從眼神裡洩露出來了一些,琉璃突然覺得有些無力,把頭埋在了他的胸口,悶悶的道,「那你準備如何私報私仇?」

裴行儉怔了一下,伸手撫摸著琉璃的頭髮,長長的歎了口氣,「有些事……」又是「有些事」?琉璃抬頭看他,他卻再也沒有說一個字。

從新昌坊與永寧坊只隔了一坊,馬車雖然行得慢,沒過多久也就到了,裴行儉神色如常的下了車,阿成卻是一副毫不吃驚的樣子,倒是阿霓唬了一跳,悄悄看了好幾眼,搖了搖頭,臉上不由露出了欽佩之色。

回到上房,琉璃先吩咐小檀趕緊拿熱水毛巾過來,又讓阿霓去廚下準備些醒酒湯,再做一碗細湯餅,裴行儉笑道,「醒酒湯也就罷了,湯餅倒是多做一些才好,到底也沒吃什麼。」

琉璃不理他,回頭便跟阿霓道,「醒酒湯做濃些,湯餅不用擱油。」給一邊擰細葛巾的小檀使了個眼色,小檀轉身出去,守在了台階下面。

裴行儉用熱葛巾捂了捂臉,頓覺神清氣爽了許多,剛放下葛巾,一杯熱水又遞到了他的手邊。

裴行儉喝了兩口熱水,捧著溫熱的杯子,只覺得心裡也是一片暖洋洋的,回頭想和琉璃說兩句話,卻見她站在半開的窗前,神情頗有些郁然,心裡不由一軟,放下水杯,走過去從後面把她攬在了懷裡,低聲道,「今日那位大長公主跟你說什麼了?可是把你誇了個天上有,地下無?」

琉璃知道他是在打岔,只能淡淡的道,「也沒說什麼。」

裴行儉歎了口氣,「我知道今日讓你擔心了,其實我酒量好得很,哪裡輕易能喝醉?大不了日後我裝也不裝了,你莫生氣了好不好?」

琉璃默然半晌,才低聲道,「我怎會生你的氣?只是一想到你的酒量是怎樣練出來的,我心裡就難過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世道如此,和族親總不能撕破了臉,可我不明白你為何就從不曾想過教訓他們一次,也許這跟你說的有些事有關,你也說過日後會告訴我,可這日後到底又是哪日之後?」

裴行儉沉默不語,琉璃看著窗外空蕩蕩的院子,突然覺得心裡也空蕩蕩的,正以為他不會開口了,卻聽他低聲道,「我母親曾跟我說過,當年我父親聯繫高祖皇帝和舊部、謀誅王世充,說是準備重新尊當時被廢的煬帝之子楊侗為帝,但實際上、實際上他想的……」

裴行儉的語氣裡有一種少有的艱澀,似乎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但琉璃已經霍然明白過來——實際上,他父親裴仁基想的是自立為王!在那種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的時代,裴仁基有裴氏家族數代經營留下的深厚根基與敵國財富,有裴行儼這種萬人莫敵的猛將兒子,李淵、王世充能做的事情,他為什麼不能做?

亂世之中,誰又比誰高尚一些?不過是成王敗寇四個字而已。

只是在裴行儉看來,大概這是為人臣子者不該有的野心吧,結果卻斷送了洛陽裴無數族人的性命,至於大唐對父兄的追封,皇帝發還的財產,也因此成了他身上沉重的包袱。難怪以他的心智手段,會對族人一忍再忍,難怪他會對那筆財產那樣反感,說到底,也不過是他心裡本來就有太多的罪惡感,因為他是裴仁基的兒子,因為他得到了不該有的東西……

琉璃轉身緊緊的摟住了他,「我明白了。」

裴行儉輕輕的呼出了口氣,突然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十幾年前他年輕氣盛,聽見中眷裴族人對母親不恭,一定要以牙還牙,母親卻流著淚告訴了他這件事情,好像自從那天起,他就沒有再真正輕鬆過——原來他不是功臣遺孤,只不過是亂臣之後,原來他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血脈門庭,只有根本不該得的財產,以及天生就必須背負的罪孽!

直到師母轉述了琉璃關於他不欠那兩家什麼的話,他才突然發現,事情原來可以從另外一個方面來想,只是,她居然也像當年的自己,一定要以直報怨,因此他也只有像當年母親,把這件他以為會永遠埋在心底的事情,告訴她……而她,果然是世上最與眾不同的女子,在聽到這件事情之後的反應竟然是抱緊自己!

心底有不可抑制的柔情湧動,裴行儉低頭吻了吻琉璃的額頭,「那些事情忘記也罷,你不用為這些操心,我也再不會糟踐自己。」他的小妻子,怎麼能為這些算不清的陳年舊賬勞心費神?他只想讓她過得開開心心、自由自在的。

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他終究還是不能真正放下心裡的那點負擔吧?因此才會選擇把所有的恩怨都放下,都忘記。她是做不到的,卻也無法說服他同樣如此。她總不能跟他說,想當皇帝有神馬錯?忠不忠的都是浮雲……

想了半晌,她還是抬頭笑了笑,「以前的事情,我不提了。可是,以後他們如何待你我,我便會如何還回去,你不能再攔著我!」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琉璃見他還想說什麼,念頭一轉,忙道,「你再過兩日就要回衙門了,不如明日你陪我歸寧?」

裴行儉怔了一下,點了點頭,明日就是成親後第六日,的確也到了歸寧的日子,說起來,除了庫狄延忠,他還不曾見過琉璃家其他人。雖然一個想把她送到教坊去的家,有和沒有也沒有什麼區別,但禮數須得守著,就如他今日須到曾經住過的兩位族中長輩家拜見。

窗外,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隨即便響起了小檀的笑聲,「醒酒湯怎麼用了這麼久?」阿霓似乎歎了口氣,「這不還要做做湯餅麼?」

琉璃微笑著鬆開了手,走到外屋的食案邊,見阿霓和小檀已走了進來,便挽起袖子動手安置碗筷,卻見廚娘用一個白瓷碗裝了顏色微紅的醒酒湯,一個青瓷碗則盛了雪白細湯餅。

裴行儉坐了下來,笑道,「這顏色配得倒也爽目。」

琉璃把筷子遞到了他手上,「你還不趕緊吃?」

裴行儉笑吟吟的接過竹著,手卻突然一顫,笑容微凝,過了足足一息的時間,才垂下眼睛,默然吃了起來。

琉璃心中大奇,往案上掃了一眼,並沒有見到任何古怪的東西,正在納悶,再一低頭,突然看見了自己手腕上多出來的那個鐲子,念頭一轉,頓時有幾分明白過來,轉身快步走到裡屋,取下鐲子扔到了衣箱底下的一個匣子裡,卻忍不住呆了半響,心裡有些不解的疑惑,有些上當的惱怒,還有一種酸酸痛痛的情緒在往外滋長。

好容易壓住那些雜念,琉璃慢慢走回次間,卻愕然發現,裴行儉早已離開。

第107章 歸寧之日 前事如夢

早起時還有的些許陽光,此刻已被烏雲遮了個嚴實,不時從車簾間刮進的風中竟似有些許涼意。琉璃坐在車裡,神色沉靜,右手卻無意識的轉著左腕上的一隻纏枝紋鎏金銀鐲。小檀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琉璃的臉色,才開口道,「大娘,待會兒若是無事,婢子想去看看七娘。」

琉璃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猛然抬起頭來,「七娘麼?我竟是忘了,原該找兩樣禮出來讓你帶過去才是,她過幾個月也要嫁了。」臉上不由露出了懊惱的神色。

小檀忙笑道,「那就等娘子找了禮出來婢子再去,也省得跑兩趟了。」心頭卻頗有些納悶,大娘自打昨天午後開始,說話便似乎容易走神,難道是因為昨日那會兒阿郎跟娘子說了些什麼?或是去裴氏兩家拜親時不順?待會兒回去後,若是阿霓也從武府回來了,定要好好問問她,昨日是她跟著大娘的!

車子微微一震,小檀往外看了一眼,忙出去打起了簾子。琉璃從車上下來時,裴行儉也下馬到了門口,自然而然的伸手接了她一把,只覺得她的手比平日似乎要涼上幾分,看了看陰霾的天色,忍不住道,「你要不要加件衣裳?」

琉璃微笑著搖了搖頭,「都快五月了,涼也有限,哪裡就那般嬌貴了?」

裴行儉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低聲道,「你身子弱,莫逞能。」

琉璃淡淡的一笑,「我身子便不曾弱過。」這五年來,她除了剛來時的那場大病,之後連感冒都很少得,想來身為野草,自然會有一副頑強的體質。

裴行儉還想說點什麼,普伯已笑容滿面的迎了上來,「大娘和九郎來得真早!」

琉璃笑著點了點頭,「普伯。」

剛剛走到院子,阿葉聽到動靜,也不用人吩咐,便走到門口慇勤的打起了簾子。上房裡,庫狄延忠忙坐了下來,又整了整衣襟。一旁的曹氏心裡冷哼了一聲,眼睛往門口一掃,就見琉璃與一個挺拔清俊的男子並肩走了進來,心裡又是一刺:這天煞孤星還真如那些人說的一般,生的竟是一副好模樣!

琉璃和裴行儉走到屋中,按規矩跪倒行了大禮,庫狄延忠滿臉都是笑,「好,好,快些起來!」待兩人坐下,又一疊聲讓人趕緊把新制的酪漿端上來。

庫狄延忠原本不善言辭,曹氏看著琉璃被緋色泥銀衫子稱得唇紅齒白的臉,心裡膈應,更是一言不發,場面頓時就冷清了下來,倒是裴行儉喝了一口酪漿,清清淡淡的笑道,「聽聞丈人極愛虞學士的字,不知丈人喜歡的是行書還是楷書?」

庫狄延忠平日的確愛寫幾筆,對此時最受推崇的虞世南自然不會陌生,笑道,「自然是楷書,學士的楷書秀潤勁朗,當真是千金難易……」

兩人一來一往的說起了書法,屋裡的氣氛慢慢熱絡起來,庫狄延忠說得高興,轉身把家中珍藏了多年的幾幅前人墨書也找了出來,品鑒了一番才罷。琉璃心裡有事,見庫狄延忠返身去收字畫,便笑道,「阿爺若是無事,女兒想帶守約到院子裡轉轉。」

庫狄延忠心情正佳,揮手便說了個「好」字。

庫狄家的院子長寬都不過數丈,琉璃帶著裴行儉隨意轉了一圈,回頭輕聲問,「你想不想看看我原先住過的屋子?」裴行儉立刻饒有興致的點了點頭。

琉璃微微一笑,一直走到了西廂最邊角那間小屋子的門口,屋子並沒上鎖,挑簾推門而入,一股灰塵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屋中光線昏暗,琉璃站了一會兒,才能看清裡面的陳設,她用過的舊榻等物還在,只是又塞進了好些雜物,本來就狹小陰暗的房間更顯得髒亂了幾分。看著這熟悉的一切,在這裡度過的日夜不由再一次浮現在心頭。

裴行儉怔怔的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間屋子,怎麼也不敢相信,琉璃作為家中的嫡長女,她的閨房竟是這樣一間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的屋子!看見琉璃站在屋子中間,那身影竟比平日多了好幾分落寞,忍不住上前一步,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的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回頭對裴行儉笑了笑,指著那張舊得已經辯不出本來顏色的榻道,「守約,記得我跟你說過,五年前我曾得過一場大病,把前事都忘了。因此我記得的最早的事,便是睜開眼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這張榻上,口中渴得要命,卻沒力氣爬起來,我等了許久都不曾有人來看我。後來終於有人進來給了我一碗藥,那藥極苦,可我實在渴得受不了,一口氣便全喝了,結果喝得太急,又全吐了出來。」

「那時我連話都說不出來,也聽不懂別人的話,只能比劃著要喝水,好幾個人進來看著我,卻自顧自的說來說去,沒人理我,又過了半日,才終於有人拿了一碗冷水進來,我用盡力氣才能捧在手裡,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了那碗水,我這輩子,再也不曾喝過那般甘甜的水。」

「我記得最早有時也會有人進來,似乎是特意來看我,可是我聽不懂他們在(『文)說什麼,經常嚇(『人)得哭,我一哭他(『書)們便走了,後來再(『屋)沒有人進來和我說話,只是有時有人會給我一碗藥,有時有人會給我一碗粥,可我居然慢慢的也能下地走動了。」

「身子好了之後,我便總覺得吃不飽,飯菜總是冷的剩的,而且一餐有一餐無,那個曾給我水喝的婦人偶然會偷偷給我一個半個胡餅,可惜沒多久就再也沒見過她。他們不讓我出去,我只能一日一日在這屋裡呆著,聽他們在外面說話。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偶然會出現一次,歎一口氣就走掉的人,原來是我的父親,那個經常進來笑著用手指戳我、打翻我食案的人,原來是我的妹子,那個不許下人進這屋子、只許他們給我殘羹剩飯的人,原來是我的庶母。有一年的時間,我經常在想,自己大概遲早會死在這間屋子裡……」

身上突然一暖,琉璃被一雙臂膀緊緊的摟在了懷裡,裴行儉的心跳聲又急又響,好半晌,頭頂上才傳來他微微發緊的聲音,「你怎麼不早些跟我說?」

琉璃淡淡的笑了一下,「也沒什麼,都過去了,現在回到這屋子,覺得那些事就如做夢一般,雖然有些可怕,到底還是醒過來了。」

裴行儉只覺得胸口激盪,他知道她的家人待她不好,知道他們只是把她當成搖錢樹,卻怎麼想不到,她竟然被這樣虐待欺凌過,想不到她曾這樣孤苦無依、忍饑挨餓過,曾幾乎真的就死在了這樣骯髒黑暗的小屋子裡……他們真該死!

一言不發的緊擁著琉璃,他的臉上慢慢的沒有了表情。

只是到了午間一起用飯的時候,裴行儉的笑容卻比平日更和煦了一些,話雖不多,談笑間卻是滿座春風,連曹氏看著都忍不住暗暗歎氣:這樣一個男人,怎麼便宜了琉璃那賤人?看著琉璃的眼光,不由更是憤恨了幾分,轉頭卻看見裴行儉笑微微的看了自己一眼。

珊瑚本來冷著一張臉,輕蔑的瞥了琉璃一眼便低頭用飯,沒多久也繃不住了,不時偷偷打量裴行儉一眼:裴家的男子是不是都這般出色又和氣?

待到吃過飯,裴行儉便對庫狄延忠笑道,「聽聞再過得兩個月,便是兵部考評之期,不知丈人可有打算?」

庫狄延忠也聽說過此事,忙問,「正是有這傳言,守約你可知具體如何?」

裴行儉笑著看了曹氏一眼,庫狄延忠會意,回頭對曹氏道,「珊瑚也快出門了,你這做母親再去看看東西是否齊備,莫讓人看了笑話去。」

曹氏和珊瑚都是一愣,有些不大情願的站起走了出去,裴行儉這才微笑道,「小婿也曾跟兵部原先的同僚打聽過,丈人做事是極穩重妥當的,只是與同僚交往實在少了些,倒是常有人說丈人性子有些孤僻。」

庫狄延忠忍不住歎了口氣,「不瞞你說,我這性子是不大會與人應酬的,只知聽人吩咐,低頭做事,同僚們一起喝酒時我也曾去過,卻無話可說,尷尬得緊,這才不好再去了,如此竟然也是不成麼?」

裴行儉搖頭歎了一聲,「丈人有所不知,這為官原不比其他,做人比做事還要緊些!丈人若想再走一步,只怕還是要有些同僚的助力才好,不然人人都說丈人不好,長官便是有心想提拔丈人,總不好違了眾意。」

庫狄延忠此時做官的一顆心正是火熱,如何不想再往上去?聽了這話,一顆心頓時有些發涼,「這卻如何是好?要不從明日起,我便多請同僚們出去兩回?只是我這嘴著實有些笨,只怕沒讓大夥兒高興,反而更添了尷尬。」

裴行儉微笑道,「其實也未必要丈人出面,丈人在兵部多時,想也認得那蘇主簿,正是蘇將軍的遠房侄兒,他便是極不愛說話的性子,但兵部誰不與他交好?」

庫狄延忠想了一想,果然是有這樣一號人物,忙點頭,「這又是為何?」

裴行儉笑道,「丈人自也知曉,同一司中,不但同僚常聚,夫人們也是常來常往的。那蘇主簿便有一位極能幹的夫人,時常招待各位同僚,與同僚夫人們又關係處得極好,因此上,蘇主簿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無人說他半個不字,反而只道他是誠懇踏實。說來這女眷間打交道,原是比男子更是易得親熱。」

庫狄延忠不由默然,他自然知道,同僚的夫人間原是有交情的,平日誰家娶了親,誰家孫子滿月,都是各位夫人出面應酬,而他卻只能找各種借口推脫掉,因為去那種場合,他不但無人能帶去,便是有人問起,都不好回……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接著道,「按說此事不該小婿過問,只是丈人若想坐穩了這位置,乃至有所進益,只怕還是要思慮一番府上的中饋之事才好,不然,妾室當家,終究是不大妥當,更莫說是以妾為妻,此事一旦被人得知又說將出去,便是恩師在長安,只怕也保不了丈人。」

第108章 溫柔陷阱 將心比心

庫狄延忠的臉色頓時變了,轉念間正色道,「守約你且放寬心,我以前是不大通這些事務,既然如此,日後自然絕不會讓人挑出這樣的錯來!」

窗外似乎有什麼東西咚的撞在了窗欞上,裴行儉卻恍若不覺的含笑點頭,「丈人能如此,小婿也就放心了。這夫人的助力於為官有何好處,也不必小婿多言。」隨口便說了幾個兵部裡某人原不過是白丁,某人連字都識不得幾個,不過是因為岳家的根基,便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這些人庫狄延忠不是認識,便是聽說過,都是他眼裡的正經官員,與自己天上地下般的人物,原來卻不過如此!忍不住歎道,「人的運道果真是難說得緊。」

裴行儉笑道,「丈人只不過是太過忠厚罷了,您春秋正盛,風姿出眾,難道不比他們強,續個官家女子又算得什麼難事?只是……」

庫狄延忠抬起頭來,緊緊的盯著裴行儉,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他,「也得丈人真有此意才好。」

庫狄延忠頓時有些扭捏起來,看了看琉璃,「我都這把年紀了,職位又微,兒女幾個,怎敢癡心妄想?」

裴行儉搖頭歎道,「丈人何必過謙?別的小婿倒也不敢說,丈人若想續絃一個六七品官員家年貌相當的女兒,當真不難。」

庫狄延忠的一顆心早已熱絡起來,只是當著琉璃,實在不好開口,裴行儉也不以為意,只是笑道,「此事原本便要從長計議,丈人得了主意再說也不遲。今日時辰已是不早,說來小婿在弘文館時,也曾得過兩張虞學士的墨寶,回家便好好找找,若是找到了,過幾日再給丈人送來。」

庫狄延忠眼睛發亮,滿面笑容,「你公事繁忙,哪敢如此煩擾!」

裴行儉微笑著站起身來,「只要您歡喜,這點事情算得了什麼?」

這話說的!琉璃心裡默了一默,站起來跟著裴行儉告辭出去。

兩人剛剛走到院子裡,西廂的一間房門「光」的大開,珊瑚急赤白臉的衝了出來,指著裴行儉就要說話,突然對上他淡漠的眼神,不知為什麼心裡一抖,轉頭對琉璃道,「都是你!好一副蛇蠍心腸,竟挑唆著阿爺做這種事情!」

琉璃抬頭剛想說話,裴行儉已輕輕把她拉到了身後,看著珊瑚,笑得比春風還要柔和幾分,「姨妹此言何意?」

珊瑚怔了怔,看見他一臉微笑,彷彿剛才那漠然到令人膽寒的眼神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膽子頓時就大了,「我家的事情,要你來管?我阿爺好好的要娶什麼繼室?你若想用這種法子來替她報仇,我告訴你,你打錯了主意!也不看看我和阿娘會不會答應!」

裴行儉驚訝的挑起了眉頭,「此話更難解了,我為何要替琉璃報仇,你們難不成還有仇?」

珊瑚冷笑道,「你裝什麼糊塗,我母親不過是她病傻了的時候關了她一年,省的她出來丟人,又不曾打罵了趕將出去,她便記恨到如今……」

庫狄延忠聽見外面吵嚷,忙趕了出來,正聽見這話,忙怒喝了一聲,「你胡說什麼,還不滾回去!」

裴行儉點頭道,「竟還有這事?」回頭對庫狄延忠歎道,「丈人,小婿原以為這家中妾室主持只是名聲不好,真真是沒想到還會有這般不慈之事……」

庫狄延忠臉色頓時就白了,珊瑚聽裴行儉又提此事,更是怒不可遏,「妾室又如何?我阿娘不是把這家管得好好的,比正室哪點差了?要你挑唆著我阿爺娶什麼勞什子正室來禍害這個家!」

西廂房門一開,曹氏也滿臉是淚的走了出來,拉著珊瑚道,「誰讓你這傻孩子胡說的,你阿娘便是操碎了這心又如何?你阿爺如今只想著要做官,還管我們死活!你那姊姊如今嫁了官人,大概不弄個正頭娘子來磨死我是絕不會干休的!」

庫狄延忠跺腳道,「你們還胡說!」

裴行儉疑惑的看著這母女倆,「姨妹和庶母的話實在難解,難不成你們竟覺得,娶個正室不過是用來禍害家宅、折磨妾婢的?」

珊瑚不假思索的脫口道,「正是!」

曹氏先是一怔,隨即醒悟到有些不對,剛要開口,裴行儉已點頭道,「姨妹今日這般振聾發聵的高見,想必大長公主與世子夫人定然是樂於聽到的,裴某受教了,這就告退!」

此言一出,珊瑚再是遲鈍也猛地醒悟了過來,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尖叫道,「你冤枉我!你敢去胡說?」

裴行儉點頭微笑,「裴某當真不敢,決計不敢……有所隱瞞。」說完回頭牽了琉璃的手,緩步便往外走。

庫狄延忠臉色變了幾變,忙趕上幾步笑道,「守約留步,小孩子亂說,哪裡當得真,這話傳將出去,於大娘名聲上也須不好聽。」

琉璃本來一直沉默,聽到此話,不由停步回頭微笑道,「阿爺不必替琉璃操心,女兒又不是給人當妾室的,傳不傳的倒也沒什麼相干。」

庫狄延忠一愣,說不出話來,曹氏臉上顏色白紅交加,突然衝過來,跪下就要磕頭,裴行儉立時拉著琉璃退到了庫狄延忠的身後。曹氏只得轉頭向庫狄延忠哭道,「過往之事都是我的錯,大郎你就讓琉璃放過珊瑚吧,日後讓我如何做牛做馬都成,只求裴郎君嘴下留情,珊瑚以後再也不敢對琉璃無禮了,若敢再有一分冒犯,就讓我們母女永世不得超生。」說著連連磕頭。

珊瑚見母親竟然下跪磕頭,滿臉漲紅的衝了過來,拚命拉拽母親,曹氏也拉她,「快跪下給你姊姊賠罪!求她大人大量饒過你……」

庫狄延忠已是頭大如斗,跳腳道,「夠了!你們把她們拉起來,拖回房去,不許再出來!」

阿葉和家中另兩個僕婦早在一邊探頭探腦,見庫狄延忠指著自己這聲喊,忙趕了過來,兩個人架起曹氏,一個拉了珊瑚,一直拽回了房去,光的關上了房門。

庫狄延忠捂著頭,喘了幾口粗氣,臉上才重新堆上了笑容,回頭道,「守約,你看今日之事……」

裴行儉誠懇的看著庫狄延忠,「若是庶母與姨妹真心能改,今日之事,小婿必然不會告知大長公主與世子夫人,只是,丈人,今日姨妹所言庶母將大娘關於幽室一年,莫說小婿,便是兵部諸位官吏只怕都不曾聽說過此等駭人聽聞之事,若是家中再這般亂下去,這些怕是遲早會被翻出來讓上峰知曉。」

庫狄延忠呆呆的聽著,突然醒悟過來,忙不迭的點頭道,「賢婿所言不錯,這家中絕不能如此下去!我也不敢高求,只要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即可,斗膽請賢婿托人留意一二。」

裴行儉微笑著欠了欠身,「此事重大,裴某不敢領命,定會請有德望之長輩出面為丈人留心。」

琉璃側頭看著他那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心裡替自家這位阿爺哆嗦了一下。

待到走出庫狄家大門,裴行儉卻是抬腿直接便上了車,琉璃不由一呆,卻見他已伸出手來,只得搭住他的手也進了車中,低聲問,「怎麼了?」

裴行儉臉上的笑容此時已消失不見,默然把她攬在懷裡,車子微晃著行駛起來,他卻是良久不語。

琉璃輕輕歎了口氣,「那些事情若不是今日歸寧,我自己都快想不起來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

裴行儉抱著琉璃的胳膊緊了緊,低聲道,「琉璃,你放心,日後我再不會教你吃一點苦。」

琉璃笑著點頭,「好!」忍不住抬頭問他,「你如今是真要給我找個繼母不成?是不是都想好人選了?」

裴行儉「嗯」了一聲,「倒也有六七成的把握。」

琉璃忙問,「是什麼人?」

裴行儉漫不經心的道,「是我原先同僚的姊姊,跟前夫和離了在娘家已住了幾年,父親就是兵部的七品官員,應當不到三十,識文斷字,容貌聽說也不錯。」

官家女兒,年紀不大,容貌不壞,和離了要再嫁應當是極容易的事情,怎麼會一住就幾年?琉璃疑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這位到底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微笑起來,「怎麼會不妥,妥當得很,她也不過是略好妒了一些而已。」不過是把原先那位丈夫的愛妾燒光了頭髮劃破了臉,嚇得沒人敢再娶她而已。

琉璃恍然大悟,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事,「你當真不會把珊瑚今日說的話說出去?」

裴行儉一聲輕笑,「我只說了不告訴長公主和諸位夫人,又不曾說不會告訴裴如琢。」大長公主大概不會在乎珊瑚是不是癡傻,可裴如琢那般心高氣傲的一個人,聽聞自己娶了琉璃後可沒少諷刺挖苦過,若是聽到自己母親千挑萬選的這位媵妾是這等伶俐人,想來會很驚喜吧?

裴如琢高傲尖刻的面孔又一次浮現腦海,琉璃差點笑出聲來,只是轉念間便沉默了下來,突然低聲道,「守約,那些事情我真的已經不大記得了,我也沒想過要花時間精力去算舊賬,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管這些事了?」

裴行儉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琉璃,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今日若不給她們一些教訓,日後若不束縛住她們的手腳,我怕她們還會想法來害你!」

琉璃慢慢的抬起頭來,「那你可不可以就當做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情?可不可以忘記我今日說的那些話?」

裴行儉默然良久,那間髒亂幽暗的小屋子,她那些語氣淡漠卻傷痛刻骨的敘述,曹氏母女看向琉璃時嫉恨的眼神,再一次流過心頭,他的妻子曾被那樣虐待欺辱過,那對母女只怕如今還在想著如何傷她害她,他怎麼可能當做不知道,怎麼可能收手饒了她們?他終於緩緩的搖了搖頭,「琉璃,我做不到。」

琉璃歎了口氣,伸手緊緊的摟住了他,「守約,我也一樣,有些事情,無論你是不是忘記了,是不是還計較,我都不可能忘記,我做不到!」

第109章 再入皇宮 疑竇暗生

玉色紗衫,碧羅六幅長裙,杏色披帛,一色都是素淨淡雅,也就是髮髻上那只寶相花的金玉釵,略微透露了一些華貴氣息。

阿霓看著跟平日出門穿得幾乎沒什麼兩樣的琉璃,猶豫半晌終於忍不住道,「娘子是不是穿的也太過素淨了?」

沉默寡言的阿燕卻突然道,「娘子這身甚是妥當。」

琉璃不由看了阿燕一眼,才回頭跟阿霓笑道,「昭儀見慣了我這樣的,總不好一成親便穿成只花蝴蝶。」

拿起案几上的那幾張帖子,忍不住又搖搖頭,難道裴行儉休完婚假,大夥兒就約好了開始應酬?武則天會召見她不算奇怪,裴安石的兩個兒媳會來做客也不奇怪,陸瑾娘遞帖子過府更不奇怪,可是,這楊十六娘唱的卻是哪出?這排日子都快排不開了……

小檀輕巧的邁步走了進來,「車子已經備好了!」看見阿霓跟著琉璃走了出去,不由羨慕的歎了口氣——她還沒見過皇宮是什麼樣呢!

阿燕也輕輕的歎了口氣。

馬車依然是從延喜門經永安門進了太極宮,咸池殿的一位內侍早已等在門口,看見琉璃便笑瞇瞇的迎上來,引著兩人在門內坐上宮中輕便小車,又在暉政門換上了早已等候的簷子,剛到咸池殿門口,阿凌便帶著人迎了出來,笑嘻嘻的上來托住了琉璃的手,「恭喜庫狄夫人!」

琉璃低頭微一屈膝,「見過這位阿監。」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相視而笑。

咸池殿裡一切看上去似乎與半年前並無區別,再次踏上紅錦地衣走到西邊的寢殿,琉璃剛剛進門,一陣熟悉的笑聲便響了起來,「這位美人兒是誰?好一副身段容貌!」

只見武順娘穿著紅色羅衫坐在榻前的月牙凳上的,笑得春光明媚,武則天則坐在榻上,身上是件湖藍色的衫子,略顯蒼白的臉上也滿是笑意,琉璃快步上去向兩人曲膝行禮,抬頭便看著武順娘笑道,「這位夫人好生眼熟,只是比我識得的那位夫人年輕美貌許多,難不成武夫人還有別的妹子?」

武順娘一怔,「哈」的一聲便上來就要擰她的嘴。

正坐在榻上的武則天忍不住笑了起來,「罷了罷了,你的手重,這簇新的新婦子,成親還不到十日,被你擰壞了,可如何是好?」

琉璃躲到了武則天這邊,又笑著行禮,「多謝昭儀救命之恩!」抬頭細看,只覺得武則天比先前明顯瘦了許多,眼睛卻依舊燦然有神。

武則天一面笑,一面便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見她容色光艷,但神情打扮與成親前並無區別,而頭上那支釵子也正是自己送的,眼睛裡的笑意不由更暖了些,「果然是出落了許多,怎麼就便宜了那裴守約?」

武夫人也連連點頭,「正是!這品格,做個世子夫人也使得。」

琉璃心裡一動,知道一些閒言碎語已經傳入了宮廷,忍不住苦笑道,「夫人就饒了琉璃吧,琉璃再不敢頂嘴了。」

武順娘笑道,「你也知道自己如今艷名遠播?」見琉璃已微微漲紅了臉,才笑道,「你放心,這話原也不算什麼,哪一年這長安城裡不會傳出一兩個狐仙,日子長了,認識你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是一樁笑話兒。」

琉璃歎了口氣,心道,這也難說,譬如你們兩位,如今狐媚子的名聲只怕比以前更響了一些。

武順娘笑著拉了琉璃到身邊坐下,又饒有興致的問起了成親前後之事,琉璃便揀著有趣的說了一遍,待說到自家的女眷準備好家什衝了出去,結果卻打錯了人,武夫人頓時笑得幾乎岔了氣,武則天撫著胸口一面笑一面叫人,「快去給夫人順順氣。」滿屋子宮女各個忍俊不禁。

正熱鬧間,就聽殿門外傳來一聲笑問,「這又是出了什麼笑話兒?」

琉璃一驚,忙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向大步走進門來的高宗行禮,高宗一眼看見她,不由怔了一下,「這不是……」

武則天笑道,「這是裴守約的新婦子!」

高宗點了點頭,他當然記得眼前這個女子,美貌不美貌也就罷了,但那種淡淡的不舒服的感覺實在太過印象深刻,想忘記也不大可能,語氣不由有些淡了下來,「平身吧。」回頭便問武則天,「遠遠的就聽見一屋子笑聲,說什麼這般可樂?」

武則天便笑著把裴行儉計賺伴郎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高宗聽到後來忍不住也大笑起來,「這個裴守約,這一招也太陰損了些!」只是笑著笑著突然「唉呀」的一聲摀住了額頭,表情變得有些扭曲起來。

武則天臉色一變,忙站了起來,「陛下快坐,緩一緩。」又吩咐宮人,「快傳御醫進來。」

高宗捂著眼睛坐了下來,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皺眉道,「天一熱,這頭風竟更厲害了些,也不知今年是怎麼了!」

片刻之後,外面便傳來了腳步聲,那位琉璃曾見過的黃御醫疾步進了寢宮,琉璃微微吃了一驚,看這速度,竟又是有御醫常在咸池殿值守了?就見這黃御醫半跪下來給高宗請脈,兩隻手診完才低聲道,「只怕是時氣不好,陛下須再多服兩劑藥再看看。」

高宗頭疼略解,不耐煩的道,「你先下去開方吧。」想了想又問,「那蔣孝璋還要多久才能回來?」

黃御醫垂首答道,「只怕要六月之後了。」

高宗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讓他下去,對武則天道,「都說尚藥局是天下名醫最多之處,我看也不過是一個兩個真有本事罷了。我去年吃著蔣孝璋的藥倒還見效,這些人開的卻是一點事不抵,你去年身子傷成那樣,不也是兩三個月便調理好了?如今卻都四五個月了,還是這樣瘦!朕思量著,還是下旨著人宣他早些回來才是,不然你何時才能好起來?」

武則天忙道,「再過兩天便是五月,下旨也快不了多少,反而有些不近人情。」

高宗長歎了一聲,憐惜的握住了武則天的手。屋子其餘人相視一眼,悄然行禮退下,琉璃也跟著武夫人走了出來。

武夫人一路默默無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才振作了一些精神,跟琉璃笑道,「適才說到一半,後面可還有稀罕事沒有?他們那日是如何捉弄你的?」

琉璃笑道,「還好,因他打的那個賭贏了,他的那些同僚便不好再做什麼,其餘的一些婦人也不過說一說罷了。」

武夫人臉上露出了羨慕的神色,「你的運道當真是好,當年我做新婦子的時候,可沒少被那些混小子捉弄……」說著不由出了半天神,漸漸有些傷感起來。

琉璃忙岔開話問,「適才怎麼聽說那位蔣御醫還要一個多月才能回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武夫人回過神來,歎了口氣,「也是媚娘好心,聽說那蔣御醫家中其實並不富裕,先父的靈柩一直也未歸鄉,二月裡便賞了他許多錢帛,讓他完了這心願。偏這蔣御醫故土又遠,來回竟要半年。他這一走,不但媚娘的身子不見起色,聖上今年的頭風也比往常重了許多,常是不能理事,媚娘如今也沒精力再管著六尚局的事務,唉。」

琉璃怔怔的聽著,只覺得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問,「那如今是誰在主持後宮的這些事務?」

武夫人哼了一聲,「原是貴妃打理著,如今慢慢的又回到立政殿那邊了。」又冷笑著壓低了聲音,「只是那又如何,聖上再不曾踏進過那裡一步,聽說那位也是一日日的不思飲食,魏國夫人日日都要進來,急得就差亂求醫,饒是如此,那位卻還是不肯放了那權柄,蕭淑妃倒是越發與她走得近了……」

沒錯,病了也不放權,這才是後宮女子!琉璃皺著眉頭,回想著剛才跟武則天見面的點滴:她的確瘦了許多,看著似乎有些蒼白,但眼神卻不大像是精神不濟到理不了事的樣子……萬年宮裡她花了那麼些手段才掌握住的後宮大權,怎麼可能如今便這般輕易放手交還給了皇后?

琉璃剛想再問幾句,楊老夫人卻從門外走了進來,一見琉璃就笑道,「剛在外面散了一圈,回來就聽說你已經到了,幾日不見,果然氣度不同!」

琉璃忙笑著上前見了禮,又噓寒問暖了半日,楊老夫人自是也問了一番,武順娘又把那笑話兒說了一遍,大家笑了一回。琉璃又說到婚後幾日去拜訪了河東公府,楊老夫人倒是細細的問了一遍,笑道,「臨海大長公主是最會保養的,聽說日日羊乳浴面,玉膏敷身,快五十的人了,比順娘的皮子只怕還白嫩些。」

琉璃歎了口氣,「不是羊乳,是人乳。」

楊老夫人和武順娘臉上不由也露出了驚詫的神色,琉璃接著道,「大長公主用香只用最上等的龍誕香,吃羊只吃最嫩的那四兩,用水都是從蘇州虎丘的石水。河東公府中堂的陳設,別的我也不大認得,掛的似乎是紫綃,地衣比這咸池殿的也半點不差。」

武順娘忍不住搖了搖頭,「都道裴相原先最是富貴的,原來河東公府到今日還有這般排場。」

楊老夫人卻是若有所思,臉上有嘲諷的笑容一閃而沒。琉璃看在眼裡,暗暗的鬆了一口氣。

說說笑笑間,轉眼到了午時,武順娘拉著琉璃一道用了午飯,琉璃見她們午後都有些困乏了,便起身告辭,武順娘還要留她,楊老夫人笑道,「你當大娘也是和你一般不管事的?」武順娘只得作罷。

眼見琉璃恭謹的退了出去,楊老夫人便問,「適才我進門之時,你們在說什麼?我見她似乎一臉愁容。」

武順娘回想了半日才道,「不過是說起了皇后又主持了後宮事務之事。」

楊老夫人點頭笑了起來,「倒是個知道輕重的,沒因當了五品的夫人輕狂起來!」

武順娘忍不住瞟了她母親一眼,「母親就愛多想,琉璃是什麼人咱們還不知道?難道成了親就不是她了?」

楊老夫人哼了一聲,阿霓的稟報再一次浮上心頭,卻懶得跟這個女兒多說——她難道不知道人心易變?而這個庫狄琉璃,又是有那種命格的!李淳風的眼睛真是毒,想那裴守約、蘇定方,果然是因為她翻了身,連媚娘這兩年謀劃的事情也格外順利……早知如此,當時真不該讓她就那樣嫁給了那位裴守約,無論如何也該留在自家和媚娘身邊才是!

琉璃此時已到了武則天的寢殿,向她行禮辭行,武則天慵然靠在榻上,想了想笑道,「我也不好留你,只是有的事原是我應了你的,雖給人做在了前頭,我也不好就當混忘了,再說,你在萬年宮的那場功勞原也該讓人知曉才是,省的你和裴守約難做人。」

琉璃驚訝的抬起頭來,有些不太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武則天微笑著看了她一眼,「明日你自然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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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流言蜚語 拔刀相助

眼前迎客的婢子穿著鵝黃衫子,襯得一張小圓臉更是粉粉白白,容貌並不算特別出色,卻透著股伶俐勁兒。

陸瑾娘饒有興致的看了前來迎客的小檀兩眼,這才跟著她走進門內,一路四下打量。待走進屏門時心裡已經有數:若跟姊姊原先住過的那座相比,這座宅子似乎還不到那邊一半大,房屋院牆一色的白牆黑瓦,來往奴僕打扮樣貌也十分尋常,見有客人來,都是恭恭敬敬的低頭站在路邊,跟那座宅子的富貴風流氣象更是全然不同,不由暗暗點頭。

還沒走到正房的堂捨,琉璃已笑著迎了出來。身上只是一身清清爽爽的藕合色衫裙,但嘴角含笑,容顏中更多了一種掩飾不住的光彩。

走到堂捨中坐下時,陸瑾娘便注意到,這堂捨的風格也是幽靜大方,席上設的是藍白兩色的聯珠雙鹿紋夾纈綾褥,垂著的湖色紗帳,牆上一幅橫捲,似乎是歐陽信本的行草,毫無奢華之氣,只是褥下的錦緣牙席,面前的檀香案幾,又透露出幾分清貴韻味。

琉璃便問,「你是想喝茶還是酪漿?」

陸瑾娘搖頭,「我喝不慣那茶末子的味兒。」又揚眉笑道,「你竟會煮茶?」

琉璃笑著搖頭,「我不過吃了幾回而已,我有個婢子卻是會煮的。」那位阿燕真是一專多能的人才,那次裴行儉煮茶到一半卻遇到外院有事,她竟接過手來煮得像模像樣。

陸瑾娘皺著眉頭道,「也不知那些人希圖什麼,搗鼓半日喝那麼幾杯又苦又鹹的水,我還是喝點酪漿也罷。」

琉璃看她表情有趣,忍不住笑著點頭,碎茶末子煮鹽,她雖然已經喝了半個月了,其實還是不大喜歡那味兒,只是裴行儉烹茶的風姿實在是賞心悅目,煮的便是黃連水她也肯喝的……

待到阿霓把酪漿送上來時,陸瑾娘不由挑了挑眉頭:裝著酪漿是一對透澈的碧色琉璃八楞盞。端了手裡看了半日,點頭道,「這琉璃盞色澤真好,哪裡得的?」

琉璃笑道,「是楊老夫人所贈。」想了想又笑道,「說來也巧,楊十六娘來時這麼問了一句。」

陸瑾娘困惑了抬起了頭,顯然對楊十六娘這名字沒有印象,琉璃笑道,「是武夫人的表妹,趙國公府一位公子的夫人。」

陸瑾娘低頭想了想,恍然道,「是聽過這個名字,記得當時她是與趙國公世子的長子夫人柳霖娘在一處,應該就是她了,似乎不大愛說話。那時恍惚還聽誰說過,她嫁的那位雖是庶子,卻也是身邊頗養了些嬌童美婢的。」

琉璃對長孫無忌那一大家子倒是做過番功課,一聽便明白過來,那柳霖娘正是王皇后舅父柳尚書的嫡孫女,長孫湘的嫂嫂,論輩分是楊十六娘的侄媳,只是作為長孫無忌的嫡孫媳,地位比楊十六娘卻要高得多……正想著,便聽陸瑾娘問,「楊十六娘怎地與你如此相熟?」

琉璃搖了搖頭,「其實也沒說過幾句話。」

陸瑾娘奇道,「那她來做甚?」

琉璃歎了口氣,「說了兩句閒話便走了,我也不知她來作甚。」她也想過,是不是長孫無忌如今有意拉攏裴行儉?但聽楊十六娘說的那番不著邊際的客套話,似乎又不大像,看陸瑾娘的樣子比自己還摸不著頭腦,只得把這事拋到一邊,笑道,「你原說是初一來的,怎麼又換了今日?」

陸瑾娘歎道,「給你遞了帖子才記起,昨日是芝華一個堂妹的及笄禮,我竟糊塗了!說來倒是正巧了,這妹子原和你也有些關係,她的親姊姊便是嫁給了大長公主的二公子!我先頭跟你說過的河東公府的事情,好些便是她告訴我的。」

琉璃不由放下杯盞,她拜託陸瑾娘多瞭解些河東公府如今的狀況時,並沒有抱著太大指望,沒想到年節間與陸瑾娘見了兩面,她還真打聽出了不少秘聞,包括那位大長公主的奢華做派,原來竟是通過這樣一層關係。

陸瑾娘便道,「芝華的這位堂妹叫冷娘,原是長安有名的才女,人又伶俐,因此昨日來的女眷極多,宴席上不知是誰便說起了你,說你生得最是狐媚,原先裴家族中兄弟幾個就見過你,回來後裴如琢和裴都尉家的二郎便都托人去你家提親,要納你為妾,你卻不肯做妾,沒想過轉過兩年,這裴守約竟是娶你做了正妻,只怕也是那時就看上你了。」

琉璃不由搖頭一笑,這話長孫湘早就說過了,如今傳得更廣些也不算什麼。陸瑾娘又道,「這也罷了,又有人說,你的父親原本是白身,突然得了流外官,也是裴守約做的手腳,說他竟是被美色迷昏了頭!」

琉璃不由吃了一驚,這事情怎麼也會傳出去?突然想起了普伯透露過曹氏跟庫狄五娘說的話,頓時有些明白過來,事情雖然不大,卻太傷裴行儉的名聲,幸虧……陸瑾娘已冷笑道,「若是幾日前她們說這話也就罷了,前日芝華方告訴我,你父親已被授了八品勳官,還得了家風忠謹四個字,你又得了宮中的那麼些賞,自然是因為萬年宮的那場功勞,因你已經成親,是有品級的夫人了,如今可以放到明面上來賞你。因此我便把你做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又問那人,難不成這八品的勳官和御賜的金銀絹帛,也是裴守約的手腳?」

琉璃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這才徹底明白武則天那一日的話、第二日的賞,到底是所為何來,她大概是更早的就聽到這傳言了吧——這位原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心裡對武則天的感激不由又深了幾分,抬頭向陸瑾娘笑道,「倒是多虧你替我分解了。」

陸瑾娘忙擺了擺手,「這算什麼,倒是那冷娘也是個爽利的,我說了之後,也有人說縱然你父親的官本是聖上恩賞,但身為名門弟子,不顧門第求娶小家女子為正妻,到底也失了體面,冷娘卻笑道,若她是男子,聽說有這樣一位有才有貌有勇有智的奇女子,也是想娶的,要不古人怎麼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這才一笑作罷,又有人打趣她那上官公子,是不是就因為冷娘有才有貌,才一再求娶。這樣一鬧,便再沒有人提起你的事情來。」

「只是雖說昨日的話頭好歹過去了,但依我看,那些話十有八九是從河東公府那邊傳出來的,臨海大長公主原是極有心機手段的人,琉璃你還是要當心些。」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站了起來,「瑾娘你來幫我看一樣東西。」

看著那只飛鳥銜珠的赤金鐲子,陸瑾娘的臉色頓時變了,「這是我姊姊原先最愛戴的一支鐲子,是那位公主認她為義女之時送的,內圈刻了幾句吉利話,姊姊總捨不得脫下來,後來是扔了的,怎麼如今到了你這裡?」

她拿起來又仔細看了看,「不對,這支裡面沒有刻字。」抬頭看見琉璃的臉色,頓時恍然大悟,「是大長公主送你的?裴守約他見到沒有,可是說了你?」

琉璃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倒也沒說什麼。」她其實寧可他直接罵她一頓,也好過出去轉了一圈,回來便若無其事的一個字不提。

陸瑾娘不由也歎了口氣,「我聽說,當年就是他親手脫下這鐲子直接扔進池子的。」

琉璃懊惱的皺起了眉頭,事情原來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她真白癡!還以為自己夠謹慎了,結果還是中了人家的算計!

陸瑾娘見她臉色不好,忙道,「不過是一隻鐲子,扔了就是,你也莫過太懊惱了。吃一塹長一智就是。」心裡突然又有些沒底,自打從鄭冷娘那邊聽了一些大長公主整治家中婢妾、對付妯娌兒媳的手段後,她還真是有些替琉璃擔心,那位當真是笑裡藏刀、花樣百出,鄭冷娘的姊姊不過在小事上略違了她的意思,就吃了那麼些排頭,還都是有苦說不出,只能跟自己親妹子哭訴……

琉璃沉吟不語,低頭想了片刻才問,「大長公主給我鐲子時說,這禮物原是人人有份的,你可還在別人處見過?」

陸瑾娘斷然搖了搖頭,「此鐲何等工巧,怎會人人都有?原先我姊姊戴出去時誰不會誇讚幾句?還有人巴巴的拿去想仿造的,外面的工匠卻沒人做得出來。」

琉璃默默的把鐲子又收回了匣子,陸瑾娘奇道,「這鐲子你還要留著不成。」

琉璃淡淡的道,「這樣精心準備的大禮,為何不留著?誰知有朝一日能不能派上些用場。」看著陸瑾娘一臉困惑,便笑道,「你還不知曉,那位大長公主和世子夫人,見了我便沒口子的說我生得像陸家姊姊,說了一回兩回的,教我自己也疑心起來,難不成我真是生得像?」

陸瑾娘斷然搖頭,「你們哪裡像了?」說著上下打量了琉璃兩眼,「只是你們身段看著倒是差不太多,都有些偏於纖弱,性子也是一看就是沉靜的,我第一眼看到你時,還以為你和我姊姊一般性子柔弱、不擅言辭,卻沒想到你其實牙尖嘴利,混身是刺!」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過獎過獎!」

兩人說笑了一回,陸瑾娘便往外看了一眼,「你這宅子後院大不大?」

琉璃知道她是坐不住了,笑著站了起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陸瑾娘高高興興的站起來,跟著琉璃往外走。這宅子後院並不算大,好在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又修了一座四角飛簷的涼亭,種了幾處花木,看著倒極為精緻,琉璃便把陸瑾娘往亭子裡引,陸瑾娘卻突然止住了腳步,奇道,「這裡怎麼也有這樣一處亭子?」

第111章 不速之客 有女傾城

裴行儉到家之時,琉璃正在畫一幅工筆牡丹,線條已經勾好,又用了濃淡不同的墨水將花萼、花瓣、花葉等分染出來。

裴行儉站在她背後看了半日,才歎道,「從不曾見過有人像你這般畫畫,竟比繡花還要細緻些,這水墨牡丹真是形神兼備。」

琉璃放下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情奇異的安寧了下來,回頭笑道,「不是水墨的,是紅牡丹,最艷最正的紅牡丹。」

裴行儉有些疑惑,「那為何要染上這麼些墨痕?」

琉璃笑道,「墨色托得越穩,紅色染出來之後便會越艷。」

裴行儉笑著搖搖頭,「等你畫完再看罷,如今當真想不出來。還要幾天才得?」

琉璃算了算,「今日已是初二,總要浴蘭節之後吧。」

裴行儉驚異的低頭端詳了這副三尺來寬的絹畫一番,「怎麼比給我畫的那幅要多花這麼許多時間?」

琉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你那副人物畫是淡彩寫意,這幅牡丹圖是工筆重彩,能一樣麼?想了一想只能解釋,「畫和畫原是不同,我畫《萬年宮圖》花的時間是這幅畫的十倍。」

裴行儉點了點頭,只見琉璃已經放下筆,便挽起袖子,幫著她一起收拾案幾,一面便問,「今日陸瑾娘可是來過了?你中午拿什麼招待的她?」

琉璃道,「我好些日子沒做葫蘆頭了,今日便用這個招待了她,其餘不過冷淘、魚膾、拌瓜果生菜這幾樣尋常的。」

裴行儉便笑問,「早聽說你做的葫蘆頭極好,有沒有給我也留一些?」

琉璃搖了搖頭,「沒有留。」見裴行儉明顯的怔了一下,才笑道,「只有新鮮的,你要不要讓廚下現做?」卻見裴行儉的眉毛已挑了起來,忙跳起來往一邊躲,但額頭正中還是立時便被他的食指一彈而中,「好大的膽子,又戲弄我!」

琉璃揉著額頭,瞪了他一眼,「君子動口不動手,你自己不曾把話聽完怪得了誰?」

裴行儉走近一步,看著琉璃笑了起來,「好,我便依卿所言,做個君子。」琉璃頓時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想要逃開,哪裡還來得及?裴行儉伸手攬住她,低頭便親了下來。良久之後,才慢慢放開琉璃,看著她暈紅的臉,低聲問,「今日你想我沒有?」

想他?自然想了。其實自打陸瑾娘走了,她便一直想問他,後院那亭台是原先就有的,還是他接手之後自己修的?只是此刻看著他溫柔的眼神,突然又覺得這問題似乎毫無意義。莫說那亭子原本是尋常式樣,他便是喜歡再修那樣一處亭子又如何?就算那亭子原是陸琪娘最喜歡用來招待親友的地方又如何?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你今日回來得怎麼比平日晚了好些?」

裴行儉歎了口氣,「不但今日晚了,明日只怕還回不來,再過半個月就是農忙,去年風調雨順,今年的雨水卻少了些,我明日午後要出城去看看,你幫我準備兩件粗些的衣裳,我多半會在城外過夜,不過浴蘭節定然會回來!」說著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洛陽的那樣掌櫃、莊頭,說是浴蘭節要來拜見。」

那些人?琉璃皺了皺眉頭,隨即便笑道,「那便等你回來再說,你也餓了吧,現在就讓廚下開始炸葫蘆頭如何?」

待到晚間為裴行儉準備衣裳時,琉璃翻檢著衣箱忍不住搖了搖頭:裴行儉的衣服大多是日常穿的綾袍,再有就是幾件本色麻裳,大約多日不穿,觸手頗有些粗硬,只得令人到院裡細細的搗了一回。看著月光下搗衣的小婢女,她突然十分懷念此時市面上依然幾乎見不到的棉布。「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原先讀著這清麗詩句的時候,自己怎麼會想得到,長安人之所以月下搗衣,是因為此時的麻衣太扎人,穿上身之前必須要搗得鬆軟些呢?

第二日早間,晨鼓還未響,裴行儉照例輕手輕腳的起了床,穿好衣袍又回身吻了吻琉璃的臉頰,琉璃卻閉著眼睛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裴行儉低聲笑道,「你再多睡會兒,我會盡量早些回來的,這兩日你若在家裡悶,便出去散散。」

琉璃嗯了一聲,鬆開手,看著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消失在門口,本來濃濃的睡意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

剛剛吃過早飯,阿燕便照例拿了單子過來報了今日要採買的東西,除了日常雜物,又多了佩蘭、葫蘆葉、蒲菖酒等物,卻是要準備過浴蘭節了,算下來統共要花上十多匹絹帛,又問是否還有要添的東西。琉璃想了想,這兩日並不會有客人來,不必花費心思準備特別的吃食,搖了搖頭便提筆勾了單子。

眼見阿燕拿單子出了門,自去庫房拿絹帛與外院採買交割,琉璃不由輕鬆的吐了口氣,大舅母這份禮實在是太好了,做事細緻周密,這些採買錢帛上的事情這些日子幫她打理得妥妥當當的,全不用她發愁。她正想著,又有內院管事娘子來報這兩日怎樣撥人手做續命索、包角粽、徹底打掃庭院門戶……

琉璃花了半個多時辰才把諸般雜務都處置好了,突然想起後日還要在家中張貼五時圖和五花圖,忙轉身到書房裡,磨墨提筆,先開始畫有蛇、蠍、蜥蜴、蜈蚣、蟾蜍這五樣毒物的《五時圖》,只是很久不曾畫這些蛇蟲,一開始畫了兩幅都不滿意,直到午後畫的第三幅才覺得有些像樣了,正在想應該調那種顏色來畫《五花圖》的石榴花,小檀卻突然跑了進來,「門口有客人拜訪,說是河東公世子夫人!」

崔氏登門拜訪?琉璃不由吃了一驚,忙吩咐小檀和阿霓去迎人,自己淨手換衣,頭髮卻是來不及重新梳了,阿燕便轉身拿了略華麗些的金釵簪在了她的髮髻上。剛剛收拾完畢,崔氏已到了院子裡。

琉璃忙迎出了門去,卻見崔氏一身淡雅打扮,身後帶著六七個花枝招展的婢女,滿面春風了走了過來,一見琉璃就笑道,「這般冒昧就登門打擾,真真是對不住阿嫂。」

阿嫂?琉璃默默的哆嗦了一下,臉上綻開了一個真摯的笑容,「夫人哪裡話,您能到寒舍來做客,琉璃高興還來不及,只是寒舍陳設粗陋,夫人莫要嫌棄。」

崔氏和琉璃一面往裡走,一面便道,「如今咱們都是自家人,再叫夫人也太過見外了些,你叫我阿崔就好。」

琉璃只得微笑點頭,「琉璃便不恭了,只望阿崔也莫要客氣。」

兩人到堂捨裡分賓主坐下,琉璃已做好準備就如接待裴安石的兩個兒媳般,與這位世子夫人漫天胡扯一通,卻聽她只喝了兩口酪漿,略誇讚了幾句這堂捨佈置雅潔,便笑道,「其實我這趟來,一則是你們成親這些日子了,我還未到過此拜訪過,實在失禮;二則也是今日大長公主聽說你們這宅子雖然收拾妥當了,下人卻還少了些,略頭臉齊整的婢子不過幾個,因此一疊聲的命我立時多送幾個婢子過來!」

琉璃幾乎愕然失笑,這樣也行?所謂娘家陪嫁的路走不通,今日便要牛不喝水強按頭了?想了想長跪而起,欠身道,「琉璃多謝大長公主賞賜,公主原是心疼守約,只是守約的性子卻著實有些古怪,原先在長興坊那邊住時,身邊根本就不用婢子伺候,成親之後我原也說要多買幾個婢子,他卻不樂意,說是不慣,這上院裡原本有七八個婢女,到底他也只讓留了五個而已,這婢女……」

崔氏忙道,「大娘有所不知,守約的性子再是如何,你們既然已經成親,日後少不得要招待他的同僚好友,家裡就這幾個婢子如何使得?也太失體面了些!旁人不知道是因為守約的清謹,反倒會疑心你心胸狹窄!依我之見,你不妨留兩個顏色好些的,場面上便能說得過去了,何苦讓人說了嘴去?再說,這也是大長公主的一片好意,你若是不領,阿崔回去卻如何交差?難不成回報公主,你不願意?」

琉璃轉頭看了看堂下站著的那幾個妙齡婢女,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神色,低頭歎道,「琉璃不敢。」

崔氏點頭微笑,「這就是了!」轉頭便對堂下道,「雪奴,雨奴,你們上來拜見庫狄夫人吧。」

站在最後的兩個婢女屈膝應了一聲,低頭走了上來,向琉璃恭恭敬敬的俯身下拜,「婢子見過夫人。」

待兩人起身,琉璃仔細看去,不由暗暗驚歎了一聲:這兩個婢女都是十七八歲年紀,一個穿著淡碧色的衫子,身量婀娜修長,五官清雅秀致,略有幾分不勝之態,原是讓人觀之忘俗的佳人,只可惜任誰只要看了她身邊那個穿銀紅衫子的女子一眼,便再也注意不到她。那個穿紅衫的女子身材微豐,卻是豐滿得恰到好處,容貌明艷,明明只是站在那裡,煙眉微低,水眸輕斂,卻自有一股媚到極處的韻味流轉,那張紅艷艷的菱角嘴上更是彷彿便寫著「邀請」二字,琉璃看了都覺得心裡砰的一跳。

崔氏笑道,「這穿綠衫的叫雨奴,容貌也就罷了,倒是寫得一手好字,這穿紅衫的雪奴卻是烹茶制香、琴棋歌舞都還過得去,笛子尤其吹得好。」又對這兩個婢子道,「你們日後好好伺候庫狄夫人,若是有一分不周到之處,大長公主定然不會饒了你們!」

此時所謂笛子,說的其實是簫,琉璃看了一眼雪奴腰上掛的那根碧綠的六孔簫,心裡不由苦笑起來,這樣嬌媚萬分的尤物,居然還是身兼數技的複合型人才,大長公主是從哪裡找出來的?這兩個婢子的身價,估計把如今這府裡全部下人都賣了,也未必能湊得夠……聽到崔氏吩咐到最後一句裡語氣裡那份凜然之意,心裡不由一動。

崔氏轉過頭來時,臉上又重新換上了柔和的笑意,「大長公主原是看著守約長大的,原先又有那段緣分,因此免不了格外上心一些,親自千挑萬選出來了這兩個,就怕委屈了守約,或是讓你失了體面,只盼著日後她們能助你一臂之力。」

這是在暗示她是絕不能虧待這兩個婢子?琉璃感激的笑了起來,「正是,多虧了大長公主想得周到,若不是公主教誨,琉璃竟沒想到日後貴客臨門,得用體面婢子去招待的。如今有了公主親自挑選的這兩位婢女,便是再有貴客光臨也不會失禮了,真真是幫了守約和我的大忙。琉璃多謝公主恩賜!」

崔氏不由一呆。

琉璃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知這兩個婢子的身契,阿崔可曾帶了過來?」

第112章 市儈作風 攻心佈置

看著琉璃期望的眼神,崔氏臉上的笑容幾乎都有點掛不住了,愣了愣才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記性,真是越發壞了!」又抬頭笑道,「你放心,過兩日定讓管事給你送過來。」

琉璃怔了一下,忙不迭的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琉璃真是失禮,阿崔這般繁忙,哪裡還記得這樣的小事?不如這樣,明日也不敢麻煩貴府的管事,我讓管家一早就去府門侯著,你打發人拿到門口就是,這樣阿崔也不會再忘了。」

崔氏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放眼長安城,還有哪家娘子在收下公主所賜的婢女後,居然能這樣追著要身契的?果然是小家出身,胡商之後,不顧身份到了此等地步!只是這兩個婢女是她花了幾個月時間,幾乎挑遍了長安所有口馬行乃至一些隱秘之所,好不容易才找到。兩人的身契大長公主就沒想過要給這庫狄氏,畢竟她們不是家生奴婢,雖然也用了些手段,但身契一旦給了出去,處置之權就不在自己這邊,就如裴守約當年賣掉所有奴婢,大長公主亦無可奈何,若是心思靈活的奴婢,聽聞了此事,哪裡還能安心聽話?原想著便是不給身契,這庫狄氏也不敢不收,怎麼會料到竟會遇上這種情形?說不得,也只好用個拖字了。

想到此處,她柔和的一笑,「你且寬心,此等婢女身契自然是要在主母手頭握著的,你先用她們兩日,若還得用,過兩日我便把身契送來,若是她們有不妥之處,你跟我說一聲,我再挑兩個乖順的,絕不會叫你為難就是。」

琉璃臉都有些漲紅了,「怎麼敢勞煩阿崔如此費心,大長公主這樣挑選出來的,自然是最規矩不過。只是這府裡一切都粗陋得緊,只怕會委屈這兩位,我待會兒便讓人帶她們到客房的院子住著,一切都會用最好的招待。」

崔氏一怔,忙道,「她們不過是奴婢,哪裡當得起這般待遇?你留在這院子裡隨便使喚就好!」

琉璃忙誠懇的道,「她們如今還是公主的人,便是公主的奴婢,也得尊貴著,琉璃這點禮數還是懂的。」

崔氏愣愣的看著琉璃,萬料不到她竟這般較真,臉色不由微沉,「大娘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擔心公主扣了這兩位奴婢的身契不給你不成。」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阿崔不是說,過兩天就送來麼?讓她們在客房裡住上兩日,也是我尊重大長公主的一點誠意,難不成過了兩天,這身契阿崔還不會送過來?我原是小戶出身,不懂這些規矩的。」回頭便問阿霓,「你是應國公府出來,楊老夫人把你給我時便是先到官府過了身契,不然我也不敢使喚你,難不成這長安城別的府邸不是這規矩?」

阿霓低頭輕聲道,「也有先給了,第二日再送身契的,若是不送身契,那不過是暫借的意思。」

琉璃回頭怔怔的看著崔氏,半日才道,「原來大長公主是想借兩個婢子給琉璃用?」

崔氏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險些沒悶出口血來。高門女子交往,講究的便是一個微言傳意、心照不宣,便是累世的仇敵,見面也絕不會吐出半句落了下乘的言語,怎麼會有這樣的市儈女子非要掰開了揉碎了的說,這話卻又讓她如何接?只是想到大長公主的吩咐,衡量之下還是撐出一個笑臉,「大娘多慮了,你儘管用著她們,這兩日我只怕會有些忙,過了浴蘭節定會送來,不然你把人打發回來就是。」

琉璃鬆了口氣,點頭道,「有借有還,理所應當。」

崔氏臉都快黑了,沉默了片刻,才笑了起來,「長安城的官家夫人中,只怕再找不到比大娘更謹慎的,今日倒是阿崔的不是了。」

琉璃羞澀的笑,「琉璃不過是膽子小些而已,阿崔不必抱歉,咱們不是一家人麼?」

崔氏再也說不下去,低著頭默默的研究著裝酪漿的琉璃杯,就彷彿上面突然多出來一副絕妙的圖畫,半晌才勉強平復了心緒,才抬頭笑道,「聽說你這宅子後院的池子亭台不錯。」

琉璃微微一愣,笑了起來,「哪裡有什麼池子亭台?不過是有一窪水,修了個小亭子。」

崔氏挑眉笑道,「喔?既然如此,如今在屋裡坐著也悶氣,不如咱們去後院坐坐?」

琉璃有些意外,但也不好說不,點頭笑道,「也好。」

崔氏便對雨奴雪奴笑道,「你們也過去看看。」

一行人走到後院,在亭中鋪下坐席茵褥,崔氏坐著閒聊了片刻,看了看天色,回頭對雪奴笑道,「我今日也讚了你半日,你便吹一曲給庫狄夫人聽一聽。」

雪奴低聲應了個是,取下玉簫,嗚嗚咽咽的吹了起來,簫聲清越,遠遠的傳了出去,在略顯空曠的後院裡,格外覺得悠揚。琉璃聽出正是此時極為流行的《梅花落》,而這位雪奴果然吹出了幾分凌雪含霜的意境。雨奴安安靜靜跪坐在一旁。涼亭之外,自有花木扶疏,然而雪奴容顏如花,雨奴身姿如柳,任何花木與她們一比,都覺遜色三分。

崔氏轉頭向琉璃一笑,「可還聽得?」

琉璃點頭歎道,「當真不錯。」

崔氏心情似乎甚好,與琉璃信口閒聊,從長安如今流行的花鈿式樣說到新出的吃食,又說起裴氏家族哪家娶了媳婦嫁了女兒,她口才便給,這些小事竟被她說得頗有趣味,那雪奴一首《梅花落》悠悠然的吹了下去,宛如放著背景音樂。

琉璃心裡突然有些不安,笑道,「阿崔可還要去別處看看?」

崔氏閒適的歎了口氣,「如今這天氣,還是在水邊最是宜人,若是再過些日子便有飛蚊蟲蟻,要籠紗才能坐下,焉有此時舒暢?」

琉璃正想再說點什麼,卻見崔氏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守約怎麼這般早便回來了?」

琉璃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那沿著青石小路走過來,可不正是應當今日出城去的裴行儉?忙站起身迎了過去,「你怎麼回來了?」

裴行儉歎了口氣,「原先備在衙門裡的芒鞋竟然找不見了,總不能穿六合靴在田間走,只好回來取一次,順便也跟你說一聲,看今日下面報的情形,我只怕會在外面住上兩夜,你別擔心。聽說崔夫人突然來了,可是有什麼事?」說著看向亭中,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琉璃輕輕笑了笑,「沒什麼,就是送了兩個婢子過來。」

崔氏也站了起來,「守約今日倒是回得早,看來是我打擾得太久了。」

裴行儉走近幾步,微笑道,「哪裡,求之不得。」

崔氏便回頭吩咐,「你們還不過來拜見阿郎?」

雪奴放下了玉簫,優雅的行了一禮,低頭跪坐在另一邊的雨奴也緩緩站起,轉過身來。

琉璃原本落後裴行儉一步,只見他整個身子都震了一下,僵硬的站在了那裡,不由吃了一驚,走上一步,側頭看他,卻見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盯著站在一起的兩個婢女,眼睛幾乎是一眨也不眨,那目光卻絕不是驚艷。琉璃突然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下意識的拉住了裴行儉的手,這才感覺到他從來都穩定無比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感覺到琉璃的動作,裴行儉目光才動了一動,轉到了琉璃的臉上,那神情卻彷彿是第一次看見她,帶著一種讓她心悸的茫然與悲涼。突然間,他的目光恢復了幾分清明,用力握了握琉璃的手,向她微一點頭,隨即便轉頭看向崔氏,臉上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多謝大長公主費心!」說完轉身就走,大步流星,轉眼就消失在院門外。

琉璃轉頭看著那兩個婢女,看了看臉色平靜的雪奴,又看了看神色有些不安的雨奴,隱約間已猜到了幾分,胸口一團怒火騰的燒了起來,但腦子反而比平日轉得更快了幾分,無聲的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只是兩個婢子身上打量來去,皺起了眉頭。良久之後才看向崔氏,「這兩個婢子可是有什麼不妥?」

崔氏的臉上一絲異樣的神色也沒有,笑得反而更是親切溫柔,「也沒什麼,大長公主既然是為你們挑選的,自然想的便是要合守約的意。這雨奴的容貌和你一樣,與先頭的琪娘有幾分相似。守約大概是嚇了一跳。」

果然如此!琉璃緊緊的咬住牙關,臉上露出了幾分愕然的神色,回頭便上上下下的看著雨奴,半晌掛上一個勉強的笑容,「大長公主真是,費心了。」

崔氏看著她的表情,笑容愈發柔和,「可不是?就是為了挑到合適的人,阿崔的腿都快走斷了,好容易才合了公主的意,只望你和守約也能滿意。」

琉璃垂著眼睛,嗯了一聲,嘴角的笑容淡得已經幾乎看不見。

崔氏心裡舒爽得就如喝了一杯清泉,抬頭看看天色,哎呀了一聲,轉頭道,「眼見這天色竟是不早了,我還要回去向大長公主覆命呢,難得竟在你這裡偷了半日清閒,這就告辭!」

琉璃微微扯了扯嘴角,「那倒是不好留阿崔了,回去請代琉璃向大長公主致謝。」

崔氏滿面笑容,「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氣?」

琉璃默默的將崔氏送了出去,走到屏門兩下告辭之時,突然又轉頭看向雨奴,「只是這兩個婢子的身契之事,還要麻煩阿崔記得。」

崔氏本來笑得眉眼舒展,突然聽她竟然還惦記著此事,笑容不由凝滯在了臉上,呆了一呆才道,「節後,節後定然送過來。」

琉璃緊緊的跟了一句,「麻煩阿崔費心。」

眼見崔氏頭也不回的走了,步履比適才明顯快了許多,琉璃站在那裡出神了好一會兒,心緒勉強平復下來,這才轉頭吩咐小檀,「去把裴管家請到上房來,說我有事請教。」

第113章 端午之局 攻防轉換

浴蘭節的清晨,天空碧藍如洗,陽光照在被清掃一新的長安城各處院落,空氣似乎都變得清透了許多,微風吹過,每一扇門楣上懸掛的那一把把小劍般的艾草菖蒲都在晃動不休,只是牆壁窗欞間殘留的雄黃酒微微刺鼻的氣息也愈發明顯起來。

琉璃的頭髮已經差不多干了,隱隱散發出佩蘭的清淡香氣,小檀給她挽了個高髻,拿金簪穿了一隻粘著艾草的彩綾小虎,戴在了髮髻上,又在她的手臂繫了昨日宮中遣人賞下的金縷續命索。

阿燕踮起腳尖,把琉璃畫好的五時圖掛上了床帳,端詳了半日,歎道,「娘子這《五時圖》畫得也太像了些。」

小檀回頭笑道,「可不,猛不丁的一看,真會唬一跳,還是《五花圖》好看,掛著就像牆上開了一叢石榴花!」

琉璃靜靜的聽著小檀說笑,偶然才答上幾句,小檀和阿燕相互看了一眼,心裡都歎了口氣:哪家娘子遇上這樣的事情心裡也不好過吧?難怪昨日娘子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畫了一整天!那位公主送來的兩個婢女,一個長得那般勾人,另一個聽管家說,居然與前頭娘子有七八分相似!偏偏阿郎昨日又打發人來帶回兩句話,第一句就是:兩個婢女分開好好看顧著,他回來後自有處置。這天下的男子,遇上這樣的美嬌娘,還能如何處置?

小檀正打起精神,想說些好玩的事情,簾子一挑,阿霓快步走了進來,琉璃立刻抬頭看向她,「如何?」

阿霓回道,「婢子把角黍、粉團都帶到了,雪奴沒說別的,伺候的小婢子也回稟,雪奴一直並無異樣,就是嫌一個人住在那院子裡太悶。雨奴接賞時卻跟婢子說,她想過來向娘子謝恩,婢子沒敢答應。據和雨奴住一起的兩個婢子講,雨奴白日要了針線在做荷包,只是兩夜都似乎有些睡不好,窸窸窣窣的鬧得她們也跟著睡不著。婢子便吩咐她們再細心留意一些。」

琉璃點了點頭,看來雪奴的唯一用處,其實是吹那一曲陸琪娘當年最愛吹的《梅花落》。那亭子自然也是河東公府將宅子送出手之前就修好了的。在熟悉的地方,聽著熟悉的樂曲,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難怪冷靜如他,也會那樣變了臉色。大長公主的手段心機,當真是比她想的還要深,還要狠!便是她自己,縱然知道這是一個精心佈置的局,但只要一想到當時他那顫抖的手指,僵硬蒼白的臉色,空茫蒼涼的眼神,心裡就無法不懊悔內疚,痛楚難忍,更有無數不該有的情緒亂湧上來……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琉璃的雙手慢慢的握成了拳頭,「好,你到外院說一聲,把那些掌櫃、莊頭直接帶到上院來。」

阿霓吃了一驚,「阿郎昨日不是說打發人回來說過,這些事情都要等他回來再處置麼?娘子不等阿郎回來了?」

琉璃漠然道,「他們既然都急著午前就走,說是耽誤不起農時,阿郎自然午前是回不來的。再說了,他們不是口口聲聲的說只是來拜見新夫人麼?」這是環環相扣做好了的局,她或者退縮,或者便只能迎頭而上。裴行儉自然不會讓她這樣做,但她卻已經不想再忍下去!是時候給那位大長公主一個教訓了,這一局棋,也該由她來落下一子。

阿霓有些恍然,點頭走了出去,阿燕便問,「娘子,屏風設在哪處?」

琉璃搖了搖頭,「不必拿屏風了!把按宮中式樣新打的續命拿二十多根出來。」

阿燕怔怔的看著琉璃,想了想還是道,「娘子,似乎,不大合規矩吧?」

琉璃淡淡的一笑,「今日,便是要不合規矩!」

一盞茶多的工夫後,由管家裴千引路,二十多個打扮體面的人物已站了院子裡,身量年紀各不相同,只是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同樣的詫異之色。在他們的面前的台階上,琉璃神情坦然的站在那裡,面前竟是一絲遮擋也沒有——哪有官家娘子見外頭的下人會不拿屏風、簾子遮擋的道理?

他們互相看了幾眼,到底只能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見過娘子。」

琉璃微笑道,「不敢當各位這一聲娘子,你們都是大長公主的下人,只不過是替裴明府打理產業,按市坊的規矩,我也不過是你們的東家。各位有禮了!」說著竟真的微微屈膝還了一禮,又對阿霓幾個吩咐道,「你們去幫諸位繫上續命,也算是節下相見的一份心意。」

院子裡嗡的一聲響了起來,眾人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堂堂裴氏的主母,居然要跟他們按市坊的規矩論關係?而且真的拿出了東家招待掌櫃們的規矩禮數,這算是怎麼回事?

裴千也唬了一跳,抬頭看著這位主母,滿臉的不敢置信。

眼見阿霓三個將二十多根五彩續命索一一戴上了這些莊頭、掌櫃的手臂,琉璃才笑道,「這些續命索不算精貴,不過是式樣略新奇些,原是按昨日宮中賞下的新樣子打的,望諸位莫嫌粗陋。」

這邊府裡如今竟然能得到宮裡賞的節禮?眾人看看臂上的續命,再抬頭時神色多少便有些不同。有幾個知道琉璃來歷的,心下更是有些沒底起來。當頭那位莊頭那位姓李,管著最大的那處莊園,跟著大長公主時間也最長,眾人一直以來便以他為首,當下走上一步陪笑道,「娘子太過客氣了,小的們都是裴府的下人,大長公主反覆吩咐過,裴明府和娘子就是我們的主家,按規矩就該聽娘子的吩咐,哪敢當娘子這等厚禮?」

琉璃含笑看了他一眼,「大長公主原是客氣,我卻不能不懂規矩。諸位都是跟隨大長公主多年的,我何德何能,豈敢當諸位是這邊府裡的下人?」

李莊頭心裡一鬆,忙笑道,「娘子過謙了,先頭陸娘子在的時候,對我等便是百般照顧體諒,小的們原想著,陸娘子便是這長安城裡最和善大度不過的主母,到如今,大夥兒依然是感恩不盡的,沒料到娘子竟比她還客氣一些,這卻叫我等如何承受得起?」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果然如此!大長公主煞費苦心的設這個局,為的不僅是讓裴行儉心亂,也不僅是讓她對裴行儉產生猜疑,更是為了一點一點的在她心裡紮下陸琪娘這個釘子,讓她自卑、嫉妒、方寸大亂,如此一來,她便會處處不肯做得比陸琪娘略差一點,對待這些莊頭、掌櫃之時,自然也是無論如何都要比陸琪娘更大方和善……這樣一來,她才會成為第二個被大長公主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陸琪娘!

裴行儉那日的突然回來,今日的遲遲不歸,自然都是被大長公主做了手腳,要的便是他們之間無暇溝通。待她已經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上了這些莊頭、掌櫃的圈套,裴行儉回來再怪她一番,她自然更會猜疑不滿……一切都算計得很好,很巧,唯一的漏洞就是,大長公主顯然實在是不大瞭解她。

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張微黑臉上露出的質樸笑容,琉璃也真摯的微笑了起來,「您過獎,陸娘子是名門淑女,我卻不過出身尋常人家,母家還是胡商,跟陸娘子是天上地下,也從沒想過要與她比,你們出門便說我是長安城最苛刻計較的主母也無妨。只一樣,我原是市井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對田產生意多多少少也有些瞭解,與諸位在這些事務上大概還能談得來。」

李莊頭愕然抬頭,卻見琉璃目光也看向了他,眼神清亮,神態悠然,一顆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按大長公主那邊的吩咐,今日他們原該口口聲聲提原來的陸娘子如何仁慈溫和,如何體諒下情,便是那幾年年成不好,賠了許多錢,也從沒計較過,反而拿錢來補貼大家,順勢再說今年大旱,只怕沒有收成,還要撥些糧食來養活莊裡的老弱婦孺……那邊不是說,今日只要多提陸娘子三個字,這個庫狄氏定然會入套麼?怎麼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卻聽琉璃含笑道,「這位莊頭,聽說今年雨水少了些,大概比去年要減產三成,卻也不算災年,去年原是歷年少有的豐產,洛陽良田畝收兩石有餘,你們這九處莊園去年交了多少黍米,今年又能交多少上來?」

此言一出,李莊頭只覺得呼吸頓時有些不暢:這位胡女竟然真的知道田產之事!他們九處莊園有一千二百多頃良田,往年間通常也有十八、九萬石的收成,去年更是足足收了二十多萬石糧食,給裴行儉交的不過是八百石,今年還想著要藉著旱情拿幾百石回去,好狠狠的難為這位胡女一次,但此刻卻要如何說才好?大長公主的吩咐又不能不聽,想了半日咬牙道,「啟稟娘子,我等的田地原是比別處貧瘠一些,去年是交了八百石,只是今年雨水實在是太少,只怕不但交不了糧,且莊中農戶說不定都要打些饑荒。」

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竟是如此?不知九處莊園統共有多少農戶?」

李莊頭心裡一喜,忙道,「有四百多戶,近兩千口。」

琉璃點頭不語,突然又問,「那九處莊園又統共有多少田地?」

李莊頭剛想回答,突然意識到不對,眼前這位不是當年的陸娘子,她知道畝產多少,又不忌諱談收入錢糧,若是跟她說有一千多頃田地,怎麼解釋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的糧食?若是說只有十幾頃田地,跟交的糧食倒是對上了,可哪有十幾頃田要兩千人來耕種的道理?自己光顧著想心事,怎麼會失口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站在那裡,只覺得臉上滾燙,背上卻是一片冰涼,嗓子眼裡就像堵了團棉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琉璃並不逼他,等了半日見他沒說話,只是笑了起來,「原來莊頭竟是連自己莊園裡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真真是一樁奇聞!諸位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的莊園裡有多少田地?」

幾個莊頭尷尬的相視一眼,只能都搖了搖頭,饒是千錘百煉的臉皮,此時也覺得有些掛不住了。琉璃卻恍若不覺,只是歎息了一聲,「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拜託各位回去略查一查,總得有個大致數目才好。災年撥糧倒也沒什麼,只是撥糧之前,田也好,人也好,總得造了冊過來,不然難道以後都是一筆糊塗賬?」

莊頭們頓時鬆了口氣:回去總能想個辦法拖下去,只是今年找裴家要糧之事只怕要泡湯,也罷,說不得要想別的法子了!

琉璃淡淡的道,「不知給各位一個月的時間,在今年交糧之前可否查的清楚?若是還查不清楚……」她的目光在幾個莊頭臉上緩緩流過,突然微笑起來,「我也只好跟大長公主回稟一聲,讓她幫我換些至少能查清楚莊子裡有多少地的莊頭!」

第114章 有理有據 任君選擇

琉璃的笑容和悅,說出話卻冰冷譏誚。莊頭們頓時有些慌了手腳,李莊頭反應到底略快些,忙笑道,「這原是我等的不是,回去後自然要著緊幫娘子查個清楚,只是五月間原是農忙,若是查地影響了收成卻是得不償失了,只望娘子寬容些許時間,總得收了糧交了糧,才好測量。」這胡女既然如此厲害,無論如何先混過今年再說,明年之事,也只能重新聽大長公主安排。

琉璃怔了一下,笑道,「那今年交糧按多少頃算?一百頃還是一千頃?」

李莊頭愣了愣,只能厚著臉皮道,「這糧食還是按老規矩以實收之數交一半,至於田地有多少這卻是要測量之後才能知曉了。」

琉璃歎了口氣,「也罷,你們既然這般繁忙,又竟是一點都不知曉,我也不煩擾你們了,自會派人去查!按實收多少交糧太過麻煩,從今年起,你們交糧便按田畝數量,每畝半石的數量交,豐災年份斟酌添減,橫豎也是有洛陽官律可以比照的。我必會在收糧前告知你們按多少頃交糧。」

李莊頭臉色不由大變,每畝半石,論理的確不多,但大長公主焉肯一年讓他們交六萬石糧食出去?再者,那以往的幾百石一年,豈不是成了公然的笑話?想了想忙堆笑道,「娘子既然這般著急,我等回去就查,一個月後便報上來。只是今年收成實在不好,只怕是交不了糧了。」

琉璃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好,你們自己查,查完後造冊按印簽章,我也會派人略看一眼,相差只要不大便算了,若是太大,諸位的印章可就是鐵證,豐欠與否也是一般,我自有法子查驗,這糧食生在地裡總是做不得假,真欠收了,發糧也使得,但若是收而不交,諸位莊頭,莫怪我把這些都拿到大長公主跟前,奴婢侵盜良人財產是什麼罪,大長公主一定比我更清楚!」

院子裡一片靜悄悄的,前面幾位莊頭的臉色全都變白了,按大唐律,盜人財帛五十匹便是流刑,奴婢冒犯良人加一等。而他們若真不交糧,算起來盜佔六萬石米,便相當於六萬匹帛,更別說少報幾百上千頃良田,便是斬刑也判得了!奴婢犯法,主人擔責,但大長公主只怕到時是不會擔這個責的。

李莊頭心中念頭微轉,走上一步,大聲道,「既然娘子不信我等,我等也不必煩擾娘子,這便交了差,回河東公府聽差就是!」話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他可不會拿身家性命來賭這一局,再說了,他們拿這胡女無法,難道大長公主還收拾不了她?

琉璃微笑著點點頭,「好,你們去交差就是。我也很想請教下大長公主,為何她選的莊頭居然各個都是做了十幾年莊頭,連莊子裡有多少田地都不知道,為何一聽我要清點田地,便立刻要交差不做;若是公主也不知這是什麼道理,長安城還有那麼多官家娘子,想必我多請教幾個,總能有明白人能教教我。」

李莊頭心中大凜,忙道,「誰說我等是因為要清點田地便不肯做?原是娘子不信我等,這才無法做下去。娘子這般行事動輒以官府相壓,以外人相壓,我等也必然不敢隱瞞,定然要讓大長公主來決斷一番才是!」

琉璃挑眉笑道,「好,我也正是這般想的。諸位莊頭,我問你們有多少田地,你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去年豐產,洛陽一斗粟米只要兩文半錢,天下皆知!你們說是按實收的一半交,交了八百石米上來,卻告訴我養了兩千人!難道洛陽一頃田要兩百個人來種?我本該立地就把你們這些人送給官府,讓你們把歷年的侵吞的都吐出來!只是怕傷了大長公主的臉面,才給你們一個機會改過,既然你等不怕鬧出來,我還怕什麼?我現在就去請世子夫人,也請裴明府的幾位族叔、族老過來,大家今日別的不必做,就來評這個理,如何?等我等把這個理評好了說清了,自然會來請大長公主決斷!」

李莊頭站在那裡,臉一陣紅一陣白,冷汗瞬間便打濕了背後的衣裳:他們這麼些年之所以敢這般做,所倚仗的,其實不過是這邊從來不曾評過理,之前甚至曾拿名聲二字擠兌到讓那位陸娘子問都不敢問一聲錢字,更莫說一筆一筆的跟他們算賬!卻沒想到眼前這位卻是不怕撕破臉鬧出事,一上來就擺明了說她就是胡商之女,不要什麼賢惠名聲的!

真要評理,便是一個村夫村婦也知道自己這邊有問題,更別說那些早已盯著這田產收益、卻礙於大長公主的威勢不敢發作的那些中眷裴族人,若給了他們這個機會,自己這些人還想脫身只怕比登天還難!真到了那一步,大長公主必然不會說歷年的黍米是河東公府拿了,那麼,自己幾個人便只有死路一條……想到大長公主的手段,他雙腿發軟,幾乎站都站不住了,眼前更是一陣陣的發黑,正是心裡空蕩蕩的沒個著落處,卻突然聽見琉璃輕聲一笑,「其實,按我本來的意思,我也不想把諸位逼上這條絕路。」

李莊頭身子一震,就宛如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稻草,抬眼看著琉璃,眼神裡已經是一片企盼。

琉璃的語氣平靜無波,「我原也說過,對於田產生意之事,我都略有瞭解,洛陽那邊的情形,我也打聽過一番。你們這九處田莊,看地界便知大多是良田,再看看你們養的農戶也不難算出,估量著總有一千多頃,我也不為己甚,多的不論,就算一千頃中田,所有田地,就算種的都是價錢最賤的粟米,按石米匹帛,今年你們只要交來五萬匹帛,以往交糧多少,我便再不追究!」

她的目光慢慢的在幾個莊頭臉上轉過,微笑得和煦無比,「畢竟以往之事,與我毫無干係,我又何必費這個心思去算舊賬,造殺孽?只是不知諸位,是想算呢,還是不想算?覺得我這主意,是可行呢,還是不可行?」

李莊頭忍不住鬆了口氣,從今年起一年五萬匹帛,算來只是田莊收益的不到三成,總比被人逼著算舊賬好,只是……卻聽背後已經一片如釋重負的聲音,「娘子此言當真?」「就依娘子!」他頓時不敢再猶豫,不由自主便也點了點頭。

琉璃已是滿面春風,「我雖然是女子,自然也是言出必諾,諸位若是不信,口說無憑,咱們這便立個字據,諸位總能放心了吧?」回頭便吩咐阿燕和阿霓,「你們去拿出筆墨紙硯來,立一個契約,九處莊田,往年收成不究,今年按五萬匹帛交,分七月、十月兩個月交割清楚,這便算我與各位的一個約定。」

阿燕和阿霓本來聽得已是怔怔的,此時才回過神來,忙飛奔到屋裡抬了張案幾到門口,鋪紙磨墨,又問明白了九個人的名字,阿燕運筆如飛,不多時便寫下了一張契約。

琉璃笑道,「諸位去看看是否有誤,若是沒錯,按上手印即可。」

李莊頭幾個面面相覷,不由又有些躊躇起來。

琉璃也不催逼,只笑微微的看著幾個莊頭,「諸位若覺得這還苛刻,我便派人去清量田地,計算收成,再按實收的一半收糧也沒什麼。」

「再者,你們自然也可以立刻就走,只是如此一來,我豈不是便落了個苛待大長公主下人的名聲?這罪名實在太大了些,我是決計不會背的,少不得要多請些人來分辨分辨這道理,若是家族裡分辨不清,就到官府分辨,若是官府分辨不清,我就去宮裡分辨,相信洛陽的田地在那裡,歷年你們交的賬目在那裡,這道理總是能分辨得清的。」

低頭理了理手臂上的金縷續命索,琉璃漫不經心的補充了一句,「說起來,聖上和昭儀昨日還打發人來賞了這續命索,我也原該去宮裡謝恩一番才是。」

李莊頭聽到此處,臉色不由有些發灰,的確,田地多少無論如何是做不得假的,賬目也是鐵證,鬧得越大,他們就越沒有一絲活路。何況眼前這位,背後站著的是一位當今皇帝的寵妃,她只要咬定被幾個奴僕冤枉欺負了,把今日的事情說破,大長公主在宗室裡的顏面何存?他們這幾個人的身家性命都不夠填這樁罪過!如今簽下這約,大長公主雖然會暴怒,但他們也是被情勢所逼,公主總不至於立刻要了他們的命。

想到此處,幾個人相視一眼,李莊頭默然走到案幾之前,粗粗看了一眼,在契約上按下了墨手印。

待幾個人都看完,琉璃拿著契約又重新看了一遍,歎了口氣,「如此我便放心了,諸位可記住了,今年十月之前,五萬匹帛必要交到,否則,便莫怪我要跟諸位去找大長公主好好講一番道理了!」

掃視了下面一眼,琉璃嫣然一笑,「不過,諸位也請放心,只要你們按這契約做到,大長公主那裡,我定然替諸位瞞得嚴嚴的,絕不教她來追究各位往年的舊事!不然,我還要把這一筆亂賬一點一點的跟公主細細的分解上那麼一遍,我原是市井出身,便是跟全長安的娘子們多算幾遍也是無妨,可大長公主何等尊貴?非要逼得我跟大長公主回稟明白這些事務,不過是白白氣壞了她,又是何苦來哉!」

李莊頭只覺得嘴裡又苦又腥,心裡知道,自己便是立即把大長公主搬過來只怕也無用了,眼前這位既然根本就不要高門淑女的名聲,不怕把事情撕破了說,更不怕與外人說,大長公主真要找到她,只怕反而會被逼得不得不找他們的麻煩,那真是「何苦來哉」?

琉璃放下契約,轉頭看著院子裡剩下的那十幾個掌櫃,笑得更燦爛了一些,「諸位有所不知,其實田產我不過是略有所知,倒是對店舖之事更是熟稔一些,我的幾個舅父在長安洛陽西州三處都有生意,珠寶香料皮毛馬口店也都頗有幾家,諸位的店舖契約我都看過,也給各個店舖估算了一筆,你們是願意跟我算賬,還是簽約?」

第115章 憂心忡忡 用心良苦

午時未到,陽光透過樹梢照在裴府堂捨前的院子裡,卻似乎比任何時候都來的炙熱。眼見剩下的十幾個掌櫃也像霜打的茄子般一個個上來簽了字畫了押,琉璃向裴千點頭一笑,「如今還要麻煩管家拿上守約的名刺,帶著諸位莊頭、掌櫃去萬年縣將這些契約過官,以免日後再生爭議。」

裴千站在那裡,心情從震驚意外到痛快解氣轉了一圈,此時臉上的笑意早已是難以抑制,大聲應了個是,轉頭便笑道,「真是麻煩諸位了,諸位這邊請!」

莊頭和掌櫃臉色越發的灰敗了幾分:這契約一旦過官,他們如不能履約,河東公府作為他們的主子便得賠償,看這位庫狄氏的做派,只怕是真敢這麼做的,屆時事情會越鬧越大,但今日事已至此,卻也無法反悔。

沒多久,一院子人已是走得乾乾淨淨,只是走的時候腦袋未免比來時要耷拉下來了許多。阿霓和小檀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笑容,阿燕卻疑惑的看向了琉璃,「娘子為何手下留情?讓他們交的這些,算來或許不到這些店舖田莊收益的三成。」

琉璃站在台階上出神,臉上的笑容此刻早已消失,聽阿燕發問,才淡淡的道,「第一次,原是不能逼得太急。」狗急了還要咬人,何況是大長公主?如今,還不是跟她真正撕破臉的時候。她只想讓這位大長公主也疼上一疼,而鈍刀子割肉,總是會疼得比較長久,比較難忘。

阿霓詫異的歎道,「這麼些竟然還不到三成麼?那以往才交了多少?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米,十來萬錢,今年便翻了幾十倍,阿郎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定然會高興!」

他會高興?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想了想吩咐道,「阿霓,你去廚下挑五串九子粽,阿燕去庫房取四匹上好的單絲羅,小檀去吩咐車伕立刻準備好馬車,咱們這就去蘇將軍府。」

阿霓幾個頓時吃了一驚,小檀嘴最快,忙問,「這是為何?眼見就午時了,娘子不等阿郎過節了麼?」

琉璃點了點頭。幾個婢子面面相覷,各自下去準備。因庫房略遠些,又要開箱挑選一番,待阿燕拿好了四匹單絲羅回到上房,卻見琉璃竟是一副脖子都盼長了的模樣,一見她就道,「咱們快些出門!」說著抬腿往外便走。阿燕愕然呆了呆,忙跟了上去。

琉璃步子比平日要快上許多,只是一走到院中,便突然站住不動了。阿燕抬頭一看,卻見裴行儉沉著臉大步從院外走了進來,身上竟是穿著一身本色麻衣,袍角還略有泥點,一眼看見主僕四人,臉色愈發冷肅,「你們這是準備去哪裡?」

琉璃心裡忍不住哀歎一聲,抬起眼來向他甜美的一笑,「我是突然有些惦記義母了,便想帶著她們送幾樣禮過去。」

裴行儉的目光卻根本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只在阿燕和阿霓手上一轉,點了點頭,「馬車想來也準備好了,你們兩個坐車去把禮送了。」又對小檀,「你去廚下讓廚娘做一碗酉羹湯餅,做好了再拿到上房來。」

小檀愣了愣,酉羹湯餅要現燉雞湯,怎麼也要半個多時辰,阿郎怎麼突然想到要吃這個?只是此刻裴行儉神色裡似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幾個婢子都不敢多問,曲膝應了一聲便快步走出了院子。裴行儉也不看琉璃,逕直便走進了上房,琉璃垂頭站了片刻,只得也跟了進去。

裴行儉站在堂屋裡,也不回身看琉璃,沉默片刻才問,「你今日讓他們寫的契約,定的是一年到底是交多少米,多少錢帛?」

琉璃悶悶的道,「你都知道了還問?」

裴行儉語氣越發平淡,「我只是一進門就聽說你大展身手,逼著那些人簽了契約,又讓裴千帶著他們去萬年縣了而已,具體數目從何知曉?」

琉璃的聲音不由更是低了下去,「五萬石粟米,四百萬錢。」

裴行儉閉上眼睛,長長的歎了口氣,「還好,你還算沒有魯莽到家,沒寫上十萬石米,不然……」他轉身看著琉璃,神色已經有些痛楚,「我早便說過這些事情都由我來處置的,你什麼都不用做,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大長公主她必定不會放過你!」

琉璃此時心神倒是漸漸定了下來,抬頭直視著他,「我自然知道!可我什麼也不做,她難道就會放過我?到昨日為止,我何曾做過什麼?可這後院的亭子,給我的手鐲,還有前天那兩個婢女,今日這些莊頭,算是什麼?」

裴行儉歎道,「這些事情原是衝我來的,並不是真的要對付你,便是算計你,說到底,也不過是為著那些財產,我也說過,那些財產我一絲也不想沾,你又何苦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把自己置於險地?」

琉璃胸口不由有些發堵,「無關緊要?你難道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那些身外之物?」

裴行儉的聲音更是沉鬱,「你自然不是為了錢帛,可你把我想得未免也太不濟事了些,不過是猝不及防之下吃驚過一兩次而已,過後自然便忘了,可如今,你叫我以後如何放心你?琉璃,我也知道將心比心的道理,只是我過問你家之事,不過是得罪了你庶母庶妹,我可以篤定她們拿我無可奈何,可你今日如此行事,便是直接對上了大長公主!你能篤定她拿你也無法?你怎就這般任性,不計後果?」

他前日的那副樣子,也叫只是吃了一驚?只是大長公主那邊……琉璃不由有些語塞,她自然知道他會生氣,會擔心,她也的確有些心虛——她總不能告訴他,她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因為篤定武則天會很快登上後位,手握大權,而她有辦法讓這位大長公主自己站到武則天的對面去,她今日所做的,不過是必須要走的一步!

看著裴行儉那一臉憂慮痛心,她索性梗著脖子耍賴,「我不管!我心裡憋悶,就算她要殺要剮,就算你再生我的氣,我也會這樣做!」

裴行儉看著眼前一臉倔強的琉璃,突然覺得頭很疼很漲,心卻很軟很暖,走上兩步將她攬入懷中,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琉璃,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自己太過無用……也罷,既然已是如此,你也不必太過擔憂,一切有我!只是你要答應我,以後做事不許這樣莽莽撞撞,總是先與我說一聲才好。」

琉璃頓時鬆了口氣,乖巧的點了點頭,「好。」想了片刻又問,「既然重新訂了約,這幾日你要不要請你這邊的族叔族老們過府來商議一下如何處置?」既然要在河東公府與中眷裴族人之間走鋼絲,為了暫保平安,她也不介意讓他們再佔最後一次便宜。

裴行儉默然半晌,搖了搖頭,「此事不急。」突然換了話題,「琉璃,你喜歡什麼樣的手鐲?」

……

龍誕香的氣息從剛剛換上的紗簾中若有若無的透了出來,因為淡到了極處,愈發顯得清幽入骨。只是崔氏聞著這味道,心裡卻一陣陣的發膩——浴蘭節一過,午後的太陽便有些毒了,任誰在院子裡烤了一刻鐘,大概都再無心思品香。

好容易,房裡終於傳來了大長公主的聲音,「阿崔來了麼?」

有婢女回稟,「已經來了一陣子,因公主小憩,未敢打擾。」

「豈有此理,還不趕緊叫夫人進來!一點眼力也沒有的賤婢,留你何用?」

聽著這突然拔高的聲音,崔氏心裡頓時一悶:那胡女你不也見過麼?我沒有眼力,你就有了?眼見有婢女打起了簾子,忙收攏心緒,低頭快步走了進去。

大長公主坐在梳妝台前的月牙凳上,散著一頭青絲,兩個婢女在她身後,一個小心翼翼捧起長髮,另一個則拿了青玉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看見崔氏臉上的妝容已被汗水浸得半花,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這些婢子也太過糊塗,你又來得這般早,倒是白白等了這許久,沒熱著吧?」

崔氏哪敢分辨自己是一點不差按吩咐的時間來的,只能誠惶誠恐的道,「不打緊,聽聞阿家這幾日歇息得不大好,倒是媳婦心急,來得太早,打擾阿家歇息了。」

大長公主幽幽的歎了口氣,「我還能活多少年?也不過是替你們操心罷了!」

崔氏嘴裡有些發苦:裴相原本身家最是豐厚,雖然先皇將封地減了,裴相過世後又分過一次家,但剩下這些其實也足夠府裡開銷。洛陽那邊的收益,從來都是掌握在大長公主手裡,跟自己又有什麼干係?嘴裡卻只能道,「是阿崔太過無能,才讓您如此操心。」

大長公主哼了一聲,「我便說過,那位庫狄氏不可能如此簡單,如何?那日你回來竟還說她粗俗不文、毫無算計,真是毫無算計的人,怎麼可能把李貴那些做老了事的逼成那樣!」

崔氏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滿臉都是羞愧神色,一個字也不敢分辨。

大長公主靜了片刻,怒氣略息,才開口問道,「這幾日,那邊如何?」

崔氏忙道,「裴行儉這幾日並無什麼特別,日日都在縣衙忙碌公務,歸家甚晚,也不曾去找過那邊的族人,只是先後找了借口把咱們在長安縣衙的那兩位吏官一個支到了外地公幹,另一個則發落了出去,之後便連著兩日請了同僚和昔日左衛的幾個故舊喝酒,似乎心緒頗好。」

大長公主不由挑起了眉頭,思量了一番方追問道,「他的府裡和庫狄氏本家那邊可打聽出什麼特別之事沒有?」

崔氏忙回道,「庫狄家有咱們兩個婢子,說是近日倒無甚動靜,那位庫狄大郎娶繼室之事還無下文。媳婦又派人到庫狄氏三個舅家那邊打聽了一回,除了送婢女那一回,幾家與那庫狄氏倒是再無交往。至於裴守約的府裡,庫狄氏這幾日並未出門,也只有東市最大的珠寶行掌櫃上門拜訪過兩回,卻是裴守約向他訂了個十六萬的羊脂玉鐲子。」十六萬錢的鐲子,便是自己也未必捨得去買,裴守約對那胡女還真是大方!想到一直被她欺瞞在鼓裡,她的聲音裡忍不住也多了幾分怨毒,「看來這庫狄氏竟是不知死活,咱們待她也不必客氣!」

大長公主搖頭道,「裴守約從不做無用之事,庫狄大郎到底會娶哪家女兒,還是要早些打聽出來才是……」她的臉色突然一變,怔了半晌,猛的抬起頭來,「錯了!這次的事情,我們全上了裴守約的當!」

崔氏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這和裴守約又有什麼關係?

大長公主冷笑道,「我還疑惑那庫狄氏縱然手段高明,怎能老辣到這等地步,短短時間不動聲色便把洛陽那邊的底子摸得如此清楚,原來如此!」

崔氏愈發困惑起來,這些事情她自然也想過,無非是那胡女早有打算,裝了這麼些日子,就是為了端午節突然發難,難道還有別情?就聽大長公主咬著牙恨恨道,「我等到底還是低估了裴守約!想那庫狄氏,縱然生得好,但裴守約怎會是被美色所迷的人物?她身後武昭儀的靠山固然是其一,再有便是庫狄氏的這種身份和性子。其實這種婦人,我等身邊何其之多!對上怯媚,待下苛刻,牙尖嘴利,見利忘義。我等千算萬算,只看到她怯弱卑下,卻沒想到這種市井人物有時卻是膽大得緊。你想想,那一日裴守約不顧而去,她卻還惦記著兩個婢子的身契,這種婦人,又怎麼會因為區區名聲放過錢財?」

崔氏恍然點了點頭,「那日我光顧著驚詫,竟是忘了這一點!不過,阿家的意思是,這些都是在裴守約算計之中?」

大長公主冷冷的道,「自然是!只怕該收多少錢帛,該如何對付咱們的掌櫃,都是裴守約早就教好的,否則,她既然並沒有舅家的助力,從何去得知洛陽的情勢?如此步步緊逼的老辣手段,也絕不是一個市井女子能有。但那些話,卻只有她這種身份性子,才說得出口!」

崔氏皺眉道,「她既是這種人,咱們又該如何對付她才好?」

大長公主搖了搖頭,「只對付她有何用?裴行儉但凡對此事一絲意外,但凡對這庫狄氏有半點擔憂,此時早就宴請中眷裴族人,商議如何處置這筆錢帛,給那庫狄氏在族中記上一功,好歹算是撕擄開了此事,也讓那庫狄氏有個靠山。如今卻不過買了個玉鐲子打發她,自然是料定我們不會聲張,他便正好吞了這筆收入,我們便是對付了庫狄氏,裴守約難道就能收手?這三成的契約便能作廢?萬一落下破綻,說不定更是中了那裴守約的連環之計!當務之急,還是要讓裴守約再做不得怪!」

崔氏不由一呆,「阿家的意思是,咱們還是先對付裴守約,不必管那庫狄氏了?」

大長公主沉吟片刻,冷笑了起來,「倒也不盡然。裴守約自然是第一個要對付的,只是他早已今非昔比,之前我們在長安縣衙的人也曾試過幾次,都是拿他無法,如今衙中可用之人都已被他打發,只怕一時半會兒更難找到下手之處,還要從長計議一番才是。那庫狄氏貪財膽小,到底好對付得多,裴守約再不看重她,她也是裴守約的夫人!能一箭雙鵰自是最好,若不能,也至少須得給他一個教訓!」

想到今年要少的那些收益,她一貫柔緩的聲音不知不覺多了幾分尖銳,「洛陽的產業,原本就是我父皇拿著裴仁基的名義賞給咱們府的,他裴守約還真當是他家財產不成?若不是皇兄登基後百般打壓,御史盯死了這邊,咱們當年何必拿出那許多來?我原本打算著讓那陸娘子識趣些,慢慢把莊鋪賣還給咱們,誰知她會被中眷裴的族人逼得拿嫁妝撐場面?結果裴守約把她的難產也算到了咱們頭上!如今又挑唆著這庫狄氏生生從每年的收益奪了三成去,咱們卻過問都無法過問!若再不令他知道些厲害,他們日後豈不更會得寸進尺?」

想了半日,她的臉上的笑容愈發冷厲,「今年的芙蓉宴,咱們要格外多請些人才好!明日你第一個要去的是趙國公府,好好去請那位長孫湘和柳氏!」

崔氏念頭微轉,有些明白了過來,不由猶豫道,「長孫湘的身份固然最是合適,年紀是不是略小了些?再者,長孫太尉跟咱們這邊畢竟有那麼樁過節,平日做客也就罷了,真讓長孫湘做了今年芙蓉宴的主賓,別的也就罷了,只是姑母那邊只怕會是……」

大長公主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長孫湘已是十三,正是最合適的年紀。至於過節,兩年多前因房遺愛一案,長孫無忌處死的也不止是一個荊王,雲娘想得開也罷,想不開也罷,她如今只是裴家的女兒,早已不是什麼荊王妃!咱們難道能因為她的緣故跟長孫家真的做仇?」

「算起來,自打去年起,長孫湘來這邊做客便比往年多了好幾回,這背後的意思,想必你也能看明白。如今也該我們有所表示了。莫說長孫湘原是我的侄外孫女,便沒有這層關係,如今的情勢也是無妨。若能此後得了長孫無忌的助力,我們豈會似如今般拿一個五品長安令都無可奈何?」

崔氏點頭不語,她自然也知道如今的河東公府雖然在皇族宗室、高門大族乃至三省各衙門都是人脈深廣,但畢竟並無朝堂高層的實權,怎能為一個已經死掉的女婿便遠了權傾朝野的長孫太尉?難得對方有意交好,的確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裴雲娘昔日再如何風光,如今早已被打落塵埃,便是能歸本家而住,也是公爺花了諾大的力氣,想來也不敢不顧大局。

大長公主又道,「從趙國公府出來,你便直接去裴守約那裡,把帖子給那位庫狄氏。」

崔氏不由一愣,「這當口,裴守約夫婦只怕會找個借口推了此事吧?」

大長公主冷笑了起來,「這卻由不得他們!」

第116章 盛情相邀 剔透美人

看了看匣子裡這兩張蓋了官府印章的身契,又看了看眼前這張親切無比的笑臉,琉璃只覺得背後一陣涼風刮過,默了一默才笑道,「阿崔真是太客氣了。」

崔氏搖頭笑道,「與我何干?不過都是大長公主的一片心意而已。原是早該就送來的,只是這幾日府中雜務太多,我一時走不開,這才耽誤到今日,倒是讓你掛記了。不知這兩個婢子可還得用?」

琉璃微笑著長跪欠身,「琉璃多謝大長公主賞賜。公主挑的人,焉能是不好的?」那兩位的確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天,琉璃依然把她們安排在不同的院子裡,好言好飯伺候著,據阿霓回稟,那位雪奴豐滿了一圈,雨奴卻是越發弱不勝衣,各自倒是更具風姿。琉璃也曾想問裴行儉該如何處置這兩位禮物,只是他這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總顯得比往常疲憊,她幾次話到嘴邊,不知為何還是嚥了下去。如今,大長公主居然把身契都送到了,此事大概也無法再拖下去了吧?

崔氏點了點頭,「這就好。大長公主還有兩句話想吩咐這兩個婢子,不知大娘可方便讓她們出來?」

琉璃笑道,「琉璃敢不奉命。」回頭便對阿霓道,「你去竹院領她們過來。」

崔氏微微一笑,又從婢子手裡拿過了另外一個檀香木匣,「這裡還有一份禮,卻是大長公主反覆交代過今日便要送上貴府的,請大娘過目。」

琉璃心裡微突,只能起身離席,走上幾步雙手接過木匣,打開一看,卻是一張芳香襲人的帛片,左上角只寫了人名日期,右下角則用金銀絲線繡著一朵盛開的芙蓉,正是臨海大長公主做東、每年一度的芙蓉宴請柬。琉璃一眼掃去,便看到了「五月二十七」的字樣,是今年的夏至之期,離如今正好還有半個月。

崔氏笑道,「大娘有所不知,每年芙蓉宴最早收到請柬的,便是宴會的最要緊的客人,會安排在大長公主下首。公主記得大娘曾說過,識得的人不多,因此才讓我頭一個便將請柬送到府上。芙蓉宴別的尋常,長安名門才子、高門淑女卻會來上不少,大娘正可乘機多認識些人,守約又是好幾年不曾露面,世子與幾個族中才俊都甚是憾然,如此一來,豈不是一舉多得?」

琉璃怔怔的看著崔氏,臉上的震驚完全不用偽裝:她在開什麼玩笑?自打大長公主上回提到芙蓉宴,她就留心打聽過一回,這芙蓉宴的確是長安城最富盛名的夏宴,一則大長公主的芙蓉池風景幽涼秀美,各種安排又奢華精雅,二則宴會歷年都會雲集長安各高門的才子佳人,乃是他們結交友伴、尋覓姻緣的大好良機,因此一張芙蓉宴的請柬可謂千金難換。而每年的安排在大長公主身邊的幾位女子,都是當年風頭最盛的貴女,當年陸琪娘就曾得到過此等待遇。只是如今的她不但不是有著公主義女光環的名門淑女,只怕還是長安城最新出爐的狐媚子,讓她坐在那種地方,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麼?

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夫人莫開這種玩笑!」

崔氏的神色裡一絲玩笑的跡象也沒有,「大娘此言差矣,在大長公主心中,守約原是自家子弟,與世子也沒甚區別,大娘如今自然便是公主嫡親的後輩,焉有後輩有難處,長輩不伸手提攜一二的道理?大娘這樣說,豈不是辜負了大長公主的一片苦心?」

琉璃忙鄭重的欠身行了一禮,「大長公主的心意琉璃感恩不盡,然而琉璃原本不是高門出身,禮數欠缺,無論如何也不配坐這種尊位,屆時一旦出了差錯,琉璃的面子原是不關緊要,但若是損了大長公主與芙蓉宴的名聲,豈不萬死莫辭?請恕琉璃萬萬不敢領命。」

崔氏默然片刻,才歎了口氣,「大長公主也說過,你若實在是不肯也罷,只是你便是不坐在首席上,屆時也需多跟著大長公主一些,她才好多介紹些品行賢淑的娘子與你認識。此事你再推脫,大長公主當真是要惱的。」

琉璃心裡一聲低歎,只怕這才是大長公主真正的目的所在吧,先拿一個自己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事情,來讓自己無法拒絕這個看似合理得多的要求,她的身份、輩分都擺在那裡,自己決計無法說一個「不」字,好在還有半個月的時間,總有別的迴旋餘地……當下也只得道,「琉璃遵命。」

崔氏點頭一笑,又就芙蓉宴的一些準備事項說了一遍,什麼要帶上體面的婢子,要打扮得別出心裁,倒當真有幾分處處為琉璃考慮的架勢,末了才一笑,「那時你妹子也正好剛做了我的臂膀,我正要帶她也見見世面,你們姊妹正好能說說話。」

在那種場合下與珊瑚上演相見歡?琉璃突然覺得此事充滿了喜感,面上含笑感謝了幾句,正想再表現一番長姊情深,卻見阿霓挑簾進來,身後卻只跟著雪奴一人,崔氏的臉色頓時微變,琉璃已搶先問道,「雨奴呢?她怎地未來?」

阿霓忙回道,「雨奴身子還是有些不爽,起不得身,因怕病氣過人,這兩日都是獨住在西廂房,卻不好領來見夫人了。」

琉璃皺眉道,「不是說只是熱傷風麼?怎麼還不見好?你去吩咐管家,請個醫師上門來看看才是。」

崔氏心中發沉,抬眼看向雪奴,卻見她容色艷麗,神情安然,對上自己的目光,微微的點了點頭,不由暗叫一聲晦氣,想了想還是對雪奴正色道,「你從今日起便是這邊府裡的人,必要謹記大長公主的吩咐,伺候好阿郎與娘子,若有半點錯處,莫看你家娘子心善,大長公主卻絕不會輕饒了你!」

見雪奴恭謹的應了個是,崔氏又轉頭對琉璃笑道,「雨奴那婢子卻是個沒福的,不知身子要緊不要緊?大娘適才說到熱傷風,我們府裡倒是有醫師最長於治療傷風發熱之症,若是過幾日她還不好,你只管跟我開口。她的身子事小,辜負了大長公主的一片心意卻是罪過!」

琉璃忙誠懇的點頭,「也好,若是過幾日她還是不好,少不得來麻煩阿崔。」

崔氏又說了幾句閒話,便笑著起身告辭,「還有幾份請柬原是要我去送的,今日便不打擾大娘了,大長公主還盼著在芙蓉宴上見你,大娘莫忘了就是。」

琉璃起身將她送到屏門,回到堂捨時,卻見雪奴依然站在當地,想到她適才的表現,心裡倒是一動,索性坐下笑道,「雪奴,崔夫人也說了,從今日起,你便是這府裡的人,不知你自己有何打算?」

雪奴微微一笑,紅艷艷的菱角嘴彎了個誘人的弧度,「啟稟娘子,雪奴既然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聽任娘子安排。只是娘子若問婢子自己的主意,說來婢子對照料花木還算略有所知,這府裡花木上若是尚缺人手,婢子願分擔一二。」

看著眼前這張嬌花般的面孔,琉璃心裡歎了口氣,這位美人的要求還真是,有個性!若讓她去照料這府裡的花木,自己倒也沒什麼意見,就是不知道那些花木會不會都羞死?只能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過後自然會有安排。」

雪奴順從的行了一禮,低頭退出了門口,竟是再無二話,琉璃心裡有些納悶,回頭便問阿霓,「你對她可是說了些什麼?」

阿霓搖了搖頭,「娘子一說竹院,婢子便明白您只想讓雪奴出來,去了之後,婢子只跟她說了句,崔夫人把她的身契送來了,要吩咐她幾句話,她便立刻說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原來不但是美人,還是心思剔透的聰明人!難道真拿來做園丁?琉璃揉了揉額頭,只覺得腦袋漲得更厲害了些。

裴行儉這一日卻比往常回來得更晚一些,到上房時已近閉坊時分,琉璃見他鬢角略有汗跡,忙先端了杯用井水澎過的酪漿給他。

裴行儉接過去一飲而盡,看見琉璃站在一邊,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就是崔氏又來了麼,她是不是送了芙蓉宴的請柬,讓你無法推脫?那一日你不是膽氣壯得很,要殺要剮都不怕的,怎麼如今要去赴一次宴,卻愁成了這樣?」

小心眼的男人!琉璃腹誹不已,瞟了他一眼,「依你說,難不成到時咱們就這麼去赴宴?」

裴行儉伸手將她散下的一綹頭髮撥在了耳後,漫不經心的道,「以大長公主的性子,這請柬既然送到了,自然還有後手,咱們不去只怕是不成的,只是你也莫太過擔憂,她不過是那些伎倆,我自會安排周全,到時你聽我的便是。」

聽著他輕鬆篤定的語氣,琉璃心裡不由鬆了口氣,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攬住她的腰低頭在她額頭上吻了吻,「這幾日我都沒時間陪你,大概還要過些日子才會好些,下次休沐時,想不想去終南山看看?」

終南山?琉璃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忙道,「一言為定,我還不曾去過呢!」說起來,終南山算得上長安人最常去的消夏之處,只是她卻從未去過,也就是上次那勞什子的斗花會時,遠遠的瞧過一眼。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摟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低聲道,「以後你想去哪裡便跟我說,我定會帶你去。」停了停又笑道,「上回我說過的那位同僚家裡昨日已見過你的父親,倒是頗為滿意,過幾日你父親便會去提親。」

「這麼快?」琉璃驚詫的抬起了頭。

裴行儉笑而不語,想到那個家中這幾日不定如何雞飛狗跳,琉璃不由也搖頭而笑,只是想到另一樁事,又有些猶豫起來。

裴行儉似有所覺,低頭看琉璃一眼,「怎麼?還有什麼事?」

琉璃沉默片刻,還是開口道,「崔夫人今日不但送了請柬,還送了上次那兩個婢女的身契過來,我,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們。」想到雨奴那張清雅的面孔,想到當日裴行儉僵硬的背影,裴千震驚的表情,心裡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緊張,忍不住抬頭看向了他。

第117章 人盡其用 死心塌地

裴行儉的笑容慢慢的變淡了,眉頭皺了起來,「原先竟是一直沒送身契過來麼?」又看了看琉璃,「你是不是已經為難好幾天了?怎地今日才說?」

琉璃垂下了眼簾,「的確有些為難。」

裴行儉沉吟片刻,聲音變得有些冷,「放心,交給我來處置,總要教她們人盡其用才是!」

這話是什麼意思?琉璃茫然抬頭,裴行儉卻已鬆手放開她,走出堂捨,對站在門外的小檀和阿霓吩咐道,「你們叫人去領崔夫人送的那兩個婢女過來。」

沒過多久,雪奴與雨奴便站在了台階下面。雨奴看上去的確是瘦了一圈,微顯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越發水霧濛濛,大概是因為緊張,身形微微發僵,雪奴卻是神色平靜的站在那裡,只是她的身上頗有種特別的氣韻,雖然不言不動,竟也自有一種風情。

琉璃不由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的目光果然久久的落在雨奴身上,幾乎是目不轉睛,臉色雖然不似上次見到她時的僵硬,卻也完全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心裡不由一緊。

半晌,裴行儉的目光才轉向雪奴,卻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便淡淡的開了口,「從今日起,這兩個婢女便安排到梅院住下,每個人撥兩個小婢女服侍,多給她們做幾身好的衣裳頭面。吩咐梅院的人好生伺候,不能有一絲怠慢。」

梅園是後院裡除了上房外最好的院子,這府裡之前也沒有任何婢女是有專人服侍的……琉璃腦子突然有些發僵,眼見幾個婢子都抬起頭來,小檀眉頭緊皺的看了裴行儉一眼,阿霓略帶關切同情的看向自己,阿燕則是神色一黯,低下了頭去,她卻覺得這一切似乎與自己沒有一絲關係。

雨奴與雪奴對視了一眼,雪奴挑起了眉頭,雨奴的臉上卻露出鬆了一口氣之後的驚喜,低頭向前走了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禮,聲音輕柔而充滿感激,「婢子們多謝阿郎,日後定會全心全意伺候阿郎與娘子。」

裴行儉目光淡然的看著下面幾個婢女,聽到了這句話,嘴角掛上了一絲微笑,「你們不必伺候我,今後只管好好跟隨娘子出門。」他轉頭看向琉璃,「說來這些日子上門拜訪的客人,你也該一一回訪了才是。」

他的意思是……琉璃愕然看著裴行儉,看見他目光中的嘲諷,猛然間明白過來:原來人盡其用是這個意思——大長公主既然要在芙蓉宴上表現出對自己的百般照顧,總該讓大家先看清她是如何「照顧」自己的才是!只是這雨奴長得既然如此像陸琪娘,他就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沒有再多看那兩位婢女一眼,裴行儉伸手緊緊握住琉璃的手,轉身走進了上房。他的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危險的信息,琉璃心裡一突,忙回頭吩咐了一句:「讓廚下趕緊把晚膳上了。」卻見阿霓和小檀還有些發愣,阿燕臉上已露出了笑容。

簾子剛剛落下,裴行儉手上微一用力,便將琉璃帶入了懷裡,低頭緊緊盯著她,「好一個賢惠的娘子,你如今不想著如何好好跟我認個錯,竟還想著要用晚膳來聲東擊西!」

又要秋後算賬了,琉璃心裡一聲哀歎,抬頭看著他,無辜的睜大了眼睛,「我哪裡錯了?我分明一個字都沒說。」

裴行儉屈指輕輕在她額頭上一彈,「還用說什麼?你對我不放心已是最大的錯。那幾個婢子那樣想也罷了,你竟也和她們一樣看我?你倒說說看,我該怎麼罰你?」

琉璃胸口微澀,忍不住低聲道,「你不是已經罰過我了麼?」剛才他分明是故意那麼說的!

裴行儉好笑的看著她,「又胡說了!我不過是想看看那幾個人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我適才不已經跟你說了要讓她們派上用場麼,你轉眼便一絲都不記得了?你日後得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總該比旁人多信我一分才是。」

琉璃默然無語:若只是雪奴,她再天姿國色,自己大概也不會如此亂了方寸,把他的話想歪了。但那位雨奴卻不一樣,他要真沒什麼心思,怎麼會盯著她看那麼久,眼神又是如此不同?想了片刻,她還是抬起頭來直視著裴行儉,「我聽說,那個雨奴長得跟琪娘姊姊很像,是真的麼?」

裴行儉臉色微凝,點了點頭,「是很像,可是再像,她也不是。」

他看著琉璃,神色變得認真起來,「琉璃,沒有跟你早些說清楚,是我的錯。早在前幾日在看到那個手鐲時,我便該跟你說,但那時我卻不知如何開口,又想著不如日後有機會再細說,卻沒料到,她們竟是早有佈置,步步緊逼。後來我才想明白,其實所謂日後,所謂沒料到,不過是我自己太過怯懦。」

「我這一生之中,最對不住的人,便是琪娘。起初是懵懂粗疏,不知珍惜,自以為是,後來則是大錯已成,永生永世都無可挽回、無從彌補。因此早些年,我甚至有些不敢聽到這個名字,之後也一直不願與任何人提及當年之事,大約是落在了那些人的眼裡,這才讓她們有機可乘。只是那兩天在外面時,我已經想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看清楚比不敢看,或許要有益得多。我原想著回來就處置此事,結果那日進門被你一嚇,這幾日又一忙,竟是忘到了腦後。」

「琉璃,你放心,今日我已然看得很清楚,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再像從前那般一味迴避,我不會讓你再擔心!」

琉璃怔怔的看著他:原來自己全然想錯了,他並不是還在逃避,而是真的已經放下了……她努力抑制著嘴角的笑意,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眼裡已經閃動著璀璨的光芒。

裴行儉微笑著低頭吻上了她的眼睛,「以後不許再胡思亂想,嗯?」

琉璃輕輕點了點頭,剛想說話,簾外卻響起了阿霓的聲音,「娘子,晚膳已是得了,現在便端進來麼?」

琉璃笑著退開了一步,揚聲道,「進來吧。」

阿霓幾個滿面笑容的端了食盒進來,一樣樣在案幾上佈置好,裴行儉一眼掃了過去,眼睛不由一亮:當中一個八寸的銀碗裡,是一片碧圓的新鮮荷葉,荷葉裡盛著微綠的涼羹。待盛到小碗中嘗了一口,果然米糯汁清,帶著一股荷葉的芳香。不由笑道,「你怎麼想起用荷葉入羹?果然別有清香,真該讓恩師來嘗嘗!」

琉璃原是因為裴行儉近日似有些苦夏,食慾不振,才特意吩咐廚娘做的這份荷葉羹,見他喜歡,心情更是大好,聽他提及蘇定方,也笑了起來,「倒是不知義父這般講究的人,在軍中會如何用飯。」

裴行儉搖頭一笑,「恩師在軍中倒是從不講究飲食。」

兩人安安靜靜的用過了飯,裴行儉漱過口,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坐在那裡有些出神。他這幾日常是如此,琉璃想到自己前幾日的多慮,忍不住自嘲的一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回過神來,「也沒什麼,只是今日朝廷接到了急報,吐蕃叛亂,聲勢很是不小,當時便想起了恩師,他是曾隨衛公征戰過東突厥的,對那邊還算熟悉,也不知恩師如今在高麗那邊如何了,按說兩軍交接,也就是這些日子的事。」

永徽末年的吐蕃叛亂?琉璃隱隱有些印象,隨口便道,「義父自然是旗開得勝,說不定回師之後還要出征吐蕃呢!」

裴行儉不由啞然失笑——大唐如今雖說名將凋零,卻也不至於朝中無人到讓恩師剛出征了高麗,回頭還等著他平定吐蕃,只能點頭笑道,「但願如此。」轉頭看見阿燕幾個已經收拾了東西退下,才對琉璃道,「崔氏送的那兩個婢子裡,貌美些的那個是風塵中人,這等人最識時務,大約不用太操心,你吩咐人多注意另一個便是,若是有什麼異動讓你拿不準主意,記得告知我一聲。至於你身邊這三個,小檀也就罷了,阿霓只怕心裡依舊未曾真的拿你當主人,至於那位阿燕,這兩日你若是得閒,不妨問問她日後有何打算,若能成全便成全了也罷。」

雪奴出身風塵?想起她那一身的風韻誘惑,琉璃不由恍然點了點頭,心裡歎了口氣,果然是他看得更明白。阿霓自然不曾拿自己當主人,至於阿燕,她應當是有些來歷的,自己一直也有些好奇,到底沒好意思去追問一番,裴行儉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正想得出神,突然腰上一緊,便聽裴行儉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事明日再想也不遲,我先去外院處置些事務,待我回來時,你最好已經想清楚,怎麼跟我賠這個不是。」

琉璃一怔,脫口道,「明明你也有錯!」

裴行儉點了點頭,笑得更是愉悅,「好,那咱們就好好算一算這筆賬。」

……

第二日醒來時,琉璃才發現日頭已高,裴行儉不知何時走了,自己竟熟睡到一點感覺也沒有,想到昨夜他的那番「算賬」,臉上不由又有些發熱。好容易收拾了心情,起床梳洗了一番,在鏡子裡看見小檀笑得與平日不同,心頭更是一陣發虛,忙填了幾張帖子,讓她出去打發人送到各個府上。待到阿燕照例來回報採買賬務事宜,只覺得她的笑容也比平日多了幾分明朗,略一猶豫還是道,「你辦完事後,到書房來一趟。」

半個時辰後,琉璃把昨日勾了一多半的嬰戲團花圖案畫完,轉頭才看見阿燕已斂眉屏息的站在門口,忙放下了筆,「你來了多久了?」

阿燕低頭答道,「不過是剛到,見娘子在忙,沒敢打擾。」

琉璃將圖樣收到了箱中,看見裡面那薄薄的一疊,簡直想歎氣:也不知什麼時候,這些圖樣才能派上用場了。定了定神,轉身對阿燕笑道,「我叫你來,倒也沒什麼要緊之事,只是這些日子多虧了你,我才能這般日日偷閒,原想賞你些東西,卻不知你到底喜歡些什麼,或是有什麼心願,說來你也在我身邊一個月了,我從不曾問你這些,索性今日便問上一問。」

阿燕走上幾步,微微曲膝行了一禮,「為娘子分憂,原是婢子的職責所在,阿燕不敢領賞。說到心願,婢子不敢欺瞞娘子,婢子原是有份執念,只是如今便是不提也無妨了。」

琉璃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不由笑道,「這話我卻是不大明白。」

阿燕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竟是出奇的明澈,「婢子一直不曾稟告娘子,婢子原是掖庭出身,打小便是伺候高陽公主的,幫公主掌管了幾年庫房。」

琉璃忍不住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阿燕竟是那位深受唐太宗寵愛的高陽公主身邊的宮女?而且還是從小就跟在身邊掌管賬目的心腹!難怪她不但能寫善算、心思縝密,見微知著的能力比阿霓、小檀更是不止高出一籌,只是,兩年前那場謀反案後,她應該被重新沒入掖庭才是,怎麼會流落市井?

阿燕不待琉璃發問,便淡淡的笑道,「婢子是三年前被公主發落的。當時公主讓婢子去伺候駙馬,婢子卻逆了公主與駙馬的意思。公主盛怒之下將我趕了出去,房府的管事便將我發賣到了西市的口馬行,因此才到了安家。」

琉璃頓時想起了那一對夫妻的古怪行徑:公主偷情時駙馬房遺愛甘願放風,而公主也大方的把身邊的侍女賞給了這位識趣的房駙馬,兩人也算互相體諒、相安無事,沒想到阿燕竟也得到了這般「待遇」。說起來,此時的婢女原是根本無權拒絕男主人的要求,更別說是違抗男女主人兩個人的意思,也難怪她會被公主一怒之下發賣出去……

阿燕的聲音依然平靜,「好教娘子得知,當年之事並非奴婢不識好歹,只是婢子原是大戶人家的婢生女,又因家中獲罪而成為奴婢,此生並無他求,所願不過是不必伺候男子,亦不在這世上留下血脈,令他再受婢生子女或奴婢的痛楚。」

琉璃怔然看著阿燕,心裡一時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半晌只能歎了口氣,「你放心,別的我不敢保證,但凡你跟我一日,此事便全由你自己作主,我絕不會為難你。」

阿燕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溫暖,「婢子知道!」她這些天察言觀色,倒是可以斷定自己如今跟的這位娘子絕不是高陽公主那樣的人,對待下人那種奇異的平和感似乎是與生俱來,但那位阿郎她卻實在看不透,直到昨日他面對那樣兩個婢女都是那般輕描淡寫的打發了,她才相信,這位阿郎也絕不會是她以往遇見的那些郎君,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麼必要藏著掖著?

她往前走了一步,「娘子若是信得過婢子,阿燕願伺候娘子去參加芙蓉宴。」

第118章 再見裴炎 小道消息

半個月不曾下過一滴雨,五月的長安城頓時有了幾分盛夏的感覺,從長安正南門明德門通往終南山的大路上,車馬便一日日的多了起來,待到十九日午後,裝飾華麗的馬車與鞍籠考究的駿馬更是愈發絡繹不絕。

琉璃坐的馬車已離開長安城十幾里地,路邊槐樹漸稀,車廂被陽光烤得久了,變得猶如蒸籠一般,小檀和阿霓不時微微挑起車簾,讓風能吹進來些許,饒是如此,兩人依然很快便滿臉是汗,連平素最不怕熱的琉璃,也覺得背上有些發黏了。

小檀忍不住歎氣,「早知今日這般熱,倒該像於夫人她們一般留在府中了。」

阿霓笑道,「再忍一忍,過了這段便好得多,再說蘇府裡如今不定熱鬧成了何等模樣,於夫人多半正在羨慕咱們清閒呢。」

想到昨日蘇府的那通門庭若市,琉璃也笑了起來,點頭道,「正是,義母昨日還悄悄跟我說,她怎麼不知自家竟有這許多的親朋故舊。」

十八日晨間,高麗那邊便傳來了捷報,唐軍一舉破敵,斬敵數千。蘇定方的府邸頓時成了長安城第一等的熱鬧處,琉璃去的時候,堂捨裡幾乎已無處落坐,於夫人和羅氏跑前跑後、腳不沾地,琉璃忙也上前幫著招待認識的親眷,笑得臉都酸了,到日落閉坊前才清淨下來。她還問了於夫人要不要她今日也過去幫忙,於夫人笑著推了她出去,「我們是走不開了,你和守約還是好好去散散吧!」

車裡三人說笑了一陣子,外面突然傳來了裴行儉的聲音,「是不是熱得厲害?你們把幾處簾子都打起來吧。」

小檀巴不得一聲,把車簾和窗簾都挽了半邊起來,車行中清風拂面而來,果然涼爽了許多。只見道路兩旁停駐的車馬隨處可見,又有華衣男女在遠處樹蔭下鋪上了隨車攜帶的茵席或是馬鞍下的障泥,閒坐乘涼,不時有簫笛琵琶之聲隨風傳來。

琉璃見外面日頭依然毒辣,便轉頭對車窗外的裴行儉道,「不如咱們也尋處樹蔭歇息片刻?」

裴行儉抬頭看了一眼,笑道,「還好,前面便是裴都尉家的別院,如今路上車少,過了別院,不過一刻鐘便到,咱們還是到莊子上再歇息。」

這就到上次來過的別院了?琉璃不由抬眼仔細看了幾眼,前面隱隱可見一帶白牆灰瓦的矮牆,似乎就是印象裡的那處園子。想到裴行儉已遞了帖子,明日多半還要故地重遊一番,拜訪那位剛剛被擢拔為監察御史的裴炎,她忍不住歎了口氣,心裡卻也知道,莫說裴炎,便是裴如琢,自己遲早也需要打交道……

馬車轉眼便到了別院門口,卻見前面一隊人馬正拐彎向別院門內而去,一匹高頭大馬卻突然回頭向路上跑了過來,琉璃看得明白,馬上那身穿青袍之人竟然正是裴炎,兩年不見,他的模樣幾乎沒變,眉目間依然是一片清冷端嚴。裴行儉也催馬迎了上去,兩人到相距四五步時同時勒馬,裴炎抱拳道,「守約兄,好久不見。」

裴行儉的聲音微帶笑意,「真是巧了,子隆一向可好?」

裴炎淡淡的一笑,「托福。」目光掃過裴行儉身後那兩輛車簾半掛的馬車,「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了守約兄,路上如此炎熱,不如來寒舍休整片刻?」

裴行儉想了想,點頭笑道,「也好,擇日不如撞日。」

琉璃坐的馬車拐了個彎,跟著前面的馬車進了別院,這一次卻沒有在那石屏前停車,而是沿著一條碎石路往裡又走了一盞茶工夫,才在一處院門前停了下來。

前面馬車上的人早已靜靜的等在門口,琉璃忙下車快步走了過去,只見當中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穿著月白色羅衫,淡眉細目,容顏娟秀,神情嫻靜,只是臉頰微陷,帶著幾分病容。看見琉璃走過來,微笑著迎了一步,微微屈膝,「今日真是巧了,原想著明日才能見到阿嫂的。」

琉璃便知眼前這位正是裴炎的夫人崔氏,雖然與河東公世子夫人同姓,卻是出自博陵崔氏的旁支,地望身份都不及那位清河崔氏的正支嫡女,忙笑著還了一禮,「今日冒昧前來,打擾夫人了。」

崔氏目光在琉璃身邊的兩個婢子身上略微一轉,突然看見從後一輛車下來的雨奴和雪奴,不由呆了一下,足足過了一息的時間才回過神來,一面向裡讓琉璃,一面便道,「哪裡的話,相約不如偶遇,只是寒舍簡陋,又多日不曾收拾,未免讓阿嫂見笑。」

崔氏驚詫的神情這幾日琉璃早已見得多了,十四日去趙國公府拜訪楊十六娘時,恰好她的幾個妯娌也在,有一位甚至指著雨奴尖叫了一聲……琉璃隨口客套了幾句,突然覺得崔氏身邊有道目光略有些異樣,定睛一看,卻是來自緊跟崔氏的一位穿玉色衫子的美人,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衛十二娘,看上去比兩年前似乎豐腴了不少,減了幾分靈秀,卻多了些嫵媚,便向她含笑點了點頭。

崔氏注意到了這一幕,輕輕一笑,也不做聲,倒是衛十二娘笑著行了一禮,「庫狄夫人,好久不見了。」

琉璃點頭笑道,「正是,一晃兩年多都過去了,十二娘一向安好?」

衛十二娘微笑著欠了欠身,「不敢與夫人相比。」

崔氏回頭看了衛十二娘一眼,微微皺起了眉頭,琉璃卻只當不覺,「十二娘太過客氣,哪裡敢當夫人二字。」隨即便對崔氏笑道,「這夫人和阿嫂,琉璃都聽著有些生疏……」

崔氏點頭一笑,「聽說阿嫂是家中長女?」見琉璃點頭,才道,「我排行第三,小名岑洲,因族中三娘有四五個,略熟些的人便叫我岑娘。」

說話間已經到了別院的上房,崔岑娘打發婢女領著琉璃去梳洗,自己帶著衛十二娘等進了裡間,十二娘便笑道,「真是富貴養人,這庫狄大娘倒是比當年更出落了,怪道如今都在傳她是狐仙般的美人。」

崔岑娘淡淡的道,「我卻沒看出她有何特別之處。倒是跟在她身後那兩個婢子,有一個當真是一身狐媚,另外那個更是唬了我一跳,原便聽人說生得與裴明府原先的夫人有八九分相似,今日一看,竟是絲毫沒有誇張。」

衛十二娘笑道,「聽說那兩個婢子都是臨海大長公主送的,前兩日玉娘來時不是說過,此次芙蓉宴,庫狄氏竟因為原先那陸氏的緣故,也求著大長公主要坐首席,大長公主因撫養過裴守約好幾年,不好掃他面子,到底給庫狄氏安排了次席,她竟還不滿意。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大長公主才要敲打她?」

崔岑娘並不接話,只閉目任婢子們伺候著淨了手面,才淡然道,「玉娘不過認識那位世子夫人的妹子,又知道些什麼?芙蓉宴帖子送出才幾天?這樣的婢女是說有便有的麼?看那兩人的打扮氣度,只怕如今在那府裡,庫狄氏也做不得她們的主。」

衛十二娘忙道,「大長公主不是裴明府先頭夫人的義母麼?庫狄氏入不得她眼也是常事,庫狄氏如今這般帶著她們四處走動,竟也不忌諱?只是娘子說得也是,這奴適才也注意看了,那兩個婢子身上穿的竟是單絲羅,一個脂光粉艷,一個又是嬌怯怯的,倒真是全無半分婢子的模樣!」說著,忍不住看了自己身上的絹衫一眼,眼神微暗。

崔岑對著銅鏡輕聲吩咐,「給我重新梳個簡單些的髮式。」過了片刻才悠然道,「說來這人的命數原是注定的,前日我還聽程家姊姊說起,她家那位名聲在外的堂姊竟是說給了這庫狄氏的父親做繼室,這才知道,庫狄家有位妾甚是陰毒,庫狄氏原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幾年前母親去世,她倒是孝順的,一時傷心得有些糊塗了,那位妾竟乘機說她得了癡症,將她在柴房裡關了整整一年!庫狄氏兩年前逃到了舅父家中,不知怎麼的又得了應國公夫人的眼緣,一步步的才有了今日,外人看著是風光了,究竟如何卻也難說得很。」

衛十二娘驚訝的掩住了嘴,「此事也太過匪夷所思了些,論起來,咱家那位庫狄庶母不正是這庫狄大娘的姑母,她竟會半分不知?我倒曾聽她提起過這位庫狄大娘,卻是沒什麼好話的。」

崔岑娘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正是因為這位庫狄庶母,她對這位庫狄大娘倒是略多了幾分好感,無論如何,一個女子不願聽姑母擺佈與人為妾,還算是有些骨氣,嘴裡淡淡的道,「這等事情,只怕編是編不出來的。」程家如今把此事到處宣揚了出去,自是為了自家那位有悍妒之名的女兒著想,但那樣的毒妾,卻是怎麼對付都不為過。說起來,這世上的嬌妾美婢,有幾個不是想著得寸進尺的?例如家中那位庶母,例如身邊這位十二娘……

衛十二娘忍不住又低聲嘀咕了一句,「若是庫狄家的家風如此,我怎麼聽說,河東公府還大張旗鼓的納了那庫狄大娘的庶妹為媵妾?」

崔岑娘恍如未聞,低頭挑選起首飾來,好容易才選中一根水晶鸚鵡的釵子,對鏡子看了一眼,「這水晶釵頭原是透亮的才好,別的卻未必了。」說完站起來便往外走,突然又回頭道,「你回去好生梳洗歇息,不必到前頭伺候。」

衛十二娘恭順的低頭,「多謝娘子體貼。」待崔岑娘帶人走出了屋子,臉色卻慢慢沉了下來。

崔岑娘到了正廳,過了片刻,婢女便領了琉璃過來,只見她已換上一身素雅的淺青色衣裙,越發襯得面孔瑩白如玉,便笑道,「見了大娘才知曉,原來世上真有傅粉太白之事。」

琉璃搖頭輕笑,「岑娘過獎,琉璃既無青絲,肌膚若是再黑些,豈不教人難以分辨哪裡是臉?」

崔岑娘一怔,好容易才忍住了笑,兩人坐下說了幾句閒話,漸漸說到飲食上,琉璃便說起近日自己琢磨著做出的幾道新鮮菜色:荷葉羹、炸荷花、蓮糕……崔岑娘聽得漸漸來了興致,一一討教了做法,又歎道,「這園子裡倒也種了兩年的白蓮,我竟從未想過要用來入菜。」

琉璃笑道,「岑娘是雅人,煎炒蓮花、蒸煮荷葉這般焚琴煮鶴之事,原也只有我這種只惦記吃的人才做得出來!」

岑娘不禁莞爾,想到那「爭著坐首席」的流言,目光又掃過琉璃身後那兩個如花美婢,不由暗自一聲歎息。

兩人隨口一路閒話下去,從飲食說到書法,竟頗有投機之感。待到外面婢女回報已經在湖邊亭子裡擺好了酒水瓜果,便帶著婢女說說笑笑一路走了過去。已等在亭中的裴行儉見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裴炎卻忍不住驚訝的挑起了眉頭。

第119章 心結難解 變故易生

剛剛開始西斜的陽光,正好照在了崔岑娘的臉上,給她稍嫌蒼白消瘦的臉頰塗抹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加上那份眉眼舒展的笑容,看起來竟似比平日多了好幾分光彩。

裴炎自然知道,自己的這位夫人雖然性子溫和,卻並不是輕易能與生人這般有說有笑的。他的目光不由轉到了她身邊的女子身上,只見她也在笑,印象裡那張似乎總有些疏離淡泊的面孔上,竟是一片燦爛的愉悅,心裡不知為何微微一緊,低頭喝了口榴花酒,壓下了那一絲異樣的感覺。

這兩年來,他其實並不會經常想起眼前的這位女子,似乎當時那一瞬間的心動和之後的失望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無謂情緒,只是最近這段日子,各種有關她的消息總在不斷傳來,有的說她嬌媚惑人、如懷妖術的,也有的說她機變無雙、有勇有謀的,讓他忍不住想起那短暫的兩次見面,忍不住琢磨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前兩天突然收到裴行儉的帖子後,他更是忍不住猜測,如今已是官家夫人的她會是怎樣一副面目?只是真正見到她,看到她臉上那從未見過的明亮笑容,他才發現,自己的感覺,在意外裡竟還有隱隱的發澀……

轉眼間,崔岑娘與琉璃已走到亭中,裴行儉與裴炎都站了起來,兩下各自見禮,裴炎定了定神,叫了聲「阿嫂」,琉璃臉上的笑容已變得溫雅客套,斂衽還禮,回身坐到了裴行儉身邊的客位上。

兩邊的案幾上都已用漆盤擺好了瓜果點心,岑娘略掃了一眼,不過是奶酥、□炷等尋常之物,又看了看亭外湖面上亭亭盛開的白蓮,對琉璃笑道,「若是早些認識你,今日便該讓人採些新鮮荷花荷葉、蓮蓬上來,做成蓮糕、荷葉飲,定然比這些更是應景。」

琉璃笑了起來,「哪裡的話?這些樣樣精潔,我說的那些,不過佔了個新鮮,倒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岑娘若是喜歡,回頭我便讓廚娘都做一份,請你也品鑒一二。」

裴炎微覺納悶,看了岑娘一眼,岑娘含笑道,「大娘心思極巧,想了好幾道用蓮花荷葉做的菜色,都是聞所未聞的,適才我正向大娘討教呢。」又對琉璃笑道,「過幾日,我與二郎便要搬到永寧坊,日後向你討教起來倒更是方便。」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挑起了眉頭,「子隆竟是要出府獨住?」

裴炎淡然道,「永寧坊原有處老宅,日久無人荒廢了可惜,家父便收拾了出來,讓我們小住一段日子。因不算新宅,便也不打算煩擾諸位親友了。」他總不能說,自己回了長安才發現家裡那兩位庶母鬥得越發煩人,而他只想圖個清靜吧?想到其中一位正是眼前這女子的姑母,當日差一點便讓她做了自己的妾……目光下意識的掃過琉璃,突然在她身後看見了一張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孔,頓時怔住了,回過神後,不由疑惑的看向了裴行儉。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子隆也看出來了?這兩個婢子,原是浴蘭節前臨海大長公主特意送的節禮。」

裴炎愣了愣,目光在那兩個婢女身上停留的時間稍長,臉色有些凝重起來,沉默片刻才道,「我怎麼聽說,今年芙蓉宴,守約你也要去?」聽族裡的兄弟說,今年便是因為裴守約要去,芙蓉宴的即興節目除了吟詩還多了書法一項,原是大長公主因他多年未曾在芙蓉宴上露面,此次有心讓他拔個頭籌。怎麼此刻看來,事情似乎另有玄機?大長公主又不是不知內情,怎會不知裴守約最不願提及那段往事?

裴行儉悠然道,「大長公主的十二日晨間便將帖子送到了寒舍,次日便又讓如琢特意去了長安縣衙一趟,如此厚愛,我豈能辜負?」

裴炎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半晌才字斟句酌的道,「如琢也是和咱們一道長大的,卻不是藏得住心思的人。」

裴行儉笑著點頭,「自然如此。橫豎你也是會去的,倒是好些日子不曾見過你的動筆,聽說芙蓉宴上臥虎藏龍,你也莫大意了才是。」

裴炎一怔,裴守約此言何意?只能道,「說到墨書,我輩之中倒是無人可與守約兄相比。」

裴行儉笑道,「子隆的楷書結構精嚴,自成一格,何必妄自菲薄?」

裴炎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的字雖然也不差,但比起當今聖上最欣賞的裴守約來,大概人人都會道是有所不及的——說起來,在裴守約入弘文館與自己同窗前,誰不道他是裴氏年輕一代中的翹楚?可這位只比自己大上歲余的裴守約一到,雖然頂著個胡鬧的名聲,卻是總能表現搶眼,連明經中舉都比自己少用一半多時間!這兩年間更是青雲直上,也難怪……他搖了搖頭,目光從正嘴角含笑、側頭看著裴行儉的琉璃臉上掠過,投向外面湖面上新開的蓮花。

他聽到身邊的岑娘在笑,「子隆常說阿兄的草書最有氣骨,也是如今聖上最為賞識的,大夥兒如今都盼著能見識一二。」

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那種胸有成竹的謙和,「不過是偶然入了聖人法眼,哪裡當得起弟妹如此誇讚?」

清風一陣陣從湖面上吹過,碧葉間的白蓮隨風輕擺,宛如一張張含笑的粉臉,裴炎突然只覺得身邊的說笑聲離自己很遠,心底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在隱隱沉浮:若不是夏日炎炎,淺薄的世人又焉能知曉,這種清冷的白蓮竟是最經得起酷暑考驗?只是比起青松翠竹,眼前這一池蓮花卻又不算什麼了,這個夏天,才剛剛開始,終有一日,他們會知道,哪種花木才最值得珍重……

……

彷彿天公作美,永徽六年的夏至前連著下了兩場好雨,到夏至休沐三天時,天空竟又是一色碧藍,宮裡剛剛賞賜給百官的象牙席、碧竹枕立時便能派上用場,更莫說應了此時夏至無雨好農時的俗諺。

巳時剛過,裴行儉便去外院吩咐下人準備好車馬。琉璃也打扮停當,轉頭見阿燕早已換上了自己吩咐針線房幾日前特意做的米色素面絹衫、杏黃色高腰窄身綾裙和湖藍色薄紗半臂,雙環髻邊又只戴了兩朵精緻小巧的絹制芙蓉花,配上她清秀耐看的容貌,看去並不起眼,卻是得體之極,不由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雨奴也挑簾走了進來,打扮與阿燕無甚差別,只是髮髻微高,裙子又是嬌艷的淺杏紅色,便生生多了幾許風韻。她進來向琉璃行了一禮,便默默的微低著頭站在了一旁。待到裴行儉大步走進來時,更是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頭低得幾乎看不見臉。

琉璃看在眼裡,不由暗自搖頭——自打知道要跟著自己出門,這位雨奴便「病」倒了,說是起不得身,裴行儉聽說後卻是過去只說了兩句話,她當天便好了起來,此後也再不曾鬧出過什麼,只是每回見了裴行儉便如老鼠見了貓,恨不得立刻隱身消失。她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追問裴行儉到底用了什麼招數,裴行儉卻只是輕描淡寫的道,「你不是說過,崔氏送她們來時,反覆交代過是臨海大長公主怕我們沒有體面婢子在外人面前失禮麼?我不過是告訴她,若是不肯隨夫人見客,我便只好安排她去外院招待貴客,好歹不能辜負了大長公主的這片苦心。」

此時裴行儉早已換好了出門的衣裳,卻是琉璃給他做的一身竹青色袍子,只在下擺和袖口處用暗銀色絲線繡了一圈舒捲的雲紋,他近來又略消瘦了些,倒是被這袍子稱得越發如修竹般挺拔。不知出去吩咐了些什麼,走得略有些急,進門倒是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又見阿燕手裡已抱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微笑著點了點頭,「你倒是手腳利索得很。」

琉璃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已經準備了半個月的事情,難道他認為自己臨到頭還要手忙腳亂一番不成?笑道,「你若覺得這般不夠鄭重,我也可以慢慢再挑一身衣服、重新梳個頭髮。」

裴行儉笑著搖搖頭,回頭看了一眼天色,「咱們這便走吧。」

琉璃帶著阿燕和雨奴在府門口上了馬車,出了北門一路向永興坊而去。從新換的馬車窗紗裡往外看,裴行儉沉靜的側臉清晰可見,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這半個月來,他在忙些什麼,雖然只是大略跟自己說了幾句,卻也不難猜出那背後需要做多少事情……

這芙蓉宴並非在河東公府,而是設於大長公主在永興坊的別院,與永寧坊隔了四個坊,裴行儉並未走大道,只讓馬車一路穿坊而過,琉璃忍不住有些納悶:既然是午前開宴,時辰上自是富富有餘,何必如此趕忙?只是到了永興坊南門時才發現,路上華麗的車馬比平日分外多了不少,不時有人與裴行儉熟絡的行禮說笑,看樣子竟都是去赴宴的客人,琉璃這才知道,自己出門竟根本不算早。

眼見馬車已到了永興坊的十字路口,向東轉去。琉璃知道,不過數十步便會是公主別院的大門,心裡多少有些緊張起來,一面忍不住又自嘲:他不是說了麼,你今日要做的不過是,小心謹慎的,等著看好戲,你卻在緊張哪門子勁?

阿燕抬頭看了琉璃一眼,輕聲笑道,「娘子莫多慮,婢子出門前已檢查了幾遍,該帶的物件都帶了。」

琉璃明白她的意思,也笑著點了點頭,剛想說話,卻聽馬車後面突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呼叫,「前面可是裴明府?請留步!留步!」

琉璃不由一愣,只覺得這略有些怪異的聲音異常熟悉,忙往車窗外看,只見裴行儉已勒馬回頭,一貫沉靜的臉上驀地變了顏色。

第120章 孤軍奮戰 步步玄機

馬蹄聲急,揚聲之人轉眼間便趕到了車旁,吁的一聲勒住了馬。琉璃這才看清,騎馬之人竟是一位內侍,面目頗有些眼熟,似乎是高宗身邊伺候之人。裴行儉剛開口說了聲,「殷內侍,不知……」,那位內侍便忙忙的道,「聖上有命,召裴明府即刻進宮!」又喘著氣笑道,「裴明府出門好早,小的是從永寧坊追過來的,還好趕上了。」

裴行儉怔怔的看著內侍,殷內侍只道他是忽聞聖命,有些不知禍福,忙帶馬湊前兩步,低聲笑道,「適才高麗的軍報已到,大軍奉命即日班師回朝。」

裴行儉心裡一凜,點了點頭,轉頭看了一眼車窗,又回頭看了看已清晰可見的臨海公主別院,臉色不由越發沉凝,對內侍道,「勞煩內侍稍候片刻,我有幾句話交代內子。」

殷內侍自然知曉聖上待這位裴明府與別個不同,他的夫人庫狄氏更算得上自己這干人的救命恩人,忙道,「裴明府請便。」又向馬車裡笑著彎腰點了點頭。

琉璃此時也已回過神來,簡直不知道該苦笑還是哀歎——高宗是和他的這位姑母商量好了的麼?她現在連裝病裝傷裝車禍都已不可能,眼見裴行儉撥馬到了車窗前,還未開口,眉頭已緊緊的皺了起來,索性用盡可能輕鬆愉快的聲音搶先開口道,「我都聽見了,你不必擔心,我自會謹言慎行,處處小心。」

裴行儉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凡事多聽阿燕和阿古的,我會盡量早些過來接你。」

阿古?琉璃怔了一會兒才想起,應該便是那位幾乎沒有存在感的車伕,為什麼要聽他的?此時卻也不是多問之際,只能道,「好,我都記下了,你入宮面聖要緊,不必牽掛這邊,我不會惹出亂子來。」

裴行儉默然片刻,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你便是惹出亂子來也不打緊,保重自己便好,別的都不必計較!」說著向車窗內點了點頭,隨即撥馬離開,跟著內侍身後絕塵而去。這一幕落在往來之人眼裡,自然猜測者有之,艷羨者有之。眼見那輛馬車從側門進了公主別院,消失在朱色大門的陰影裡,這才紛紛議論起來。

馬車內,琉璃閉上眼睛,把裴行儉告訴她此次芙蓉宴的消息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心情倒是逐漸平定了下來。只覺車廂微微一震,停了下來,她睜眼對阿燕笑了笑,阿燕略顯肅然的臉色一鬆,也露出了一個笑容,起身挑起了簾子。一直默默坐在一邊的雨奴猛然抬起頭來,看見琉璃已經站了起來,愣了片刻,才趕緊起來扶住了她的胳膊。

別院的二門門口,早有一撥打扮體面的管事娘子等候在那裡,見琉璃下了車,立刻便有人趕上來笑道,「庫狄夫人來得好早,快些裡面請。」

這聲庫狄夫人一叫,前面正往門內走的一位年輕女子立時回過頭來,目光在琉璃臉上一轉,又往她身後看,神色裡立刻由好奇變成了驚訝。琉璃只當不覺,對管事娘子點頭微笑,隨著她的指引上了簷子。

這公主別院從外面看並不起眼,一路往裡而行,才見假山疊翠,飛瀑濺珠,青石路沿著一彎清流蜿蜒而入,奇花異草掩映著幾處小小的亭台,一色的白牆黑瓦,看去頗有出塵之感。走了一盞多茶的功夫,繞過假山,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極大的水面,湖面上滿是碧葉白蓮,微風吹過,蓮花特有的清香撲面而來。琉璃忍不住也是一呆:此時白蓮還算是珍稀之物,原是富貴人家才有,而這樣大片的白蓮,她在宮裡時也不曾見過,難怪大長公主的宴席就叫做「芙蓉宴」,就沖這片荷花,倒也配得上這個名字。

簷子沿著湖邊走了一箭多地,在一處院門前停了下來,阿燕趕上一步,扶住了琉璃的手。從院門進去,穿過庭院,是一處高高的堂捨,世子夫人崔氏並另外兩個年輕貴婦站在階下。見琉璃進來,崔氏在她身上先打量了一遍,心裡一沉,卻笑著走上一步,行了一禮,「大娘可算來了。」

琉璃面帶微笑,屈膝還禮,「不敢煩勞阿崔相迎。」

崔氏便指著另外兩名女子道,「這是我的二弟妹鄭宛娘,三弟妹盧九娘。」三人相互見了禮,琉璃早已聽陸瑾娘提起過這位鄭宛娘,自己對河東公府的瞭解源頭上便多數來自她這裡,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只見她生著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對上自己的目光,立即淡淡的移開了視線。

崔氏看了琉璃身後一眼,只見那雨奴深深的低著頭站在後面,暗自冷哼了一聲,對琉璃笑道,「雨奴的身子倒是好得快。」

琉璃點了點頭,「她原無大礙,只是有些傷風,找了對症的藥方,不過兩劑下去便好了。倒是有勞阿崔這般記掛了。」

崔氏心裡微堵,有心說上兩句,卻見外面似乎又有簷子走近,忙笑道,「大長公主一直怕這兩個婢子不合你們心意,尤其這雨奴,原是不會伺候人的,她今日既然來了,不如先讓她先去公主跟前領訓?」見琉璃應了個是字,忙轉身叫過一個婢子,讓她領著雨奴便往堂後繞了過去。

眼見院門口又進來了兩位女客,崔氏引著琉璃便往東階而上,阿燕輕輕咳了一聲,琉璃一怔,眼光一掃,這才注意到三人的裙裾下都沒有露出鞋履的高頭,忙在台階下脫下了雀頭履,穿著白襪,從西邊登上了早已擦洗得一塵不染的青石台階。

崔氏一愣,笑道,「大娘原是貴客,怎好如此客氣。」

琉璃微笑欠身,「原是自家人。」她對自己有多少份量還是清楚的,真要跟著崔氏從貴客所用的東階上堂,不是自找笑料麼?

崔氏不好多說,只得按足規矩拾級聚足慢慢走了上去,琉璃自然也不會歷階而上,斂衽跟隨著她的腳步走上了堂捨,沿著門邊進了屋。

只見這堂捨修得極為寬敞,卻是南邊當中獨設一席,其餘席案則是東西相對設了兩溜,足足有十七八席,每席上又設著四張小小的案幾。堂捨中已有二十幾位年輕女子,或聚在一起說笑,或同席而坐,隨意閒談,看見琉璃進來,齊齊的看了過去,適才琉璃見過的那女子忙往琉璃身後看,臉上微露疑惑之色,回頭低聲與身邊之人說了幾句,那幾人看過來的目光便有些異樣,其中一位個子高挑的青衫女子更是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又看了一眼崔氏,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崔氏心裡不由更是一沉,認得這位正是上官家那位有名的才女離落,性子歷來便是有些古怪的,難道她們是在議論雨奴的事情?面上卻只能視而不見,將琉璃引到了坐東向西的第一席上,指著對面含笑微微揚聲,「原是該讓你坐那一席才是,如今只能委屈你坐在這邊了,離大長公主倒也是最近不過的。」

琉璃歎了口氣,用同樣大小的聲音回道,「琉璃才疏學淺,如此盛會能得大長公主相邀、忝陪末席已是萬分榮幸,哪裡配坐這裡?更莫說是首席!大長公主這般厚愛,著實令琉璃惶恐不安,只盼夫人能與大長公主通融一句,在下面隨便安排一處便好,琉璃雖也想親近公主,但坐在此處,實在有些羞愧無地。」

崔氏怔了怔,聲音低了下來,「你也知曉這是大長公主的安排,就莫再推辭了。」見琉璃搖頭還是不肯,歎了口氣,「大娘,這席次原是早便定好的,你若不坐這裡,難道要我等將整個席次重新安排一次不成。」

琉璃趕緊搖頭,聲音因為惶然而更大了些,「琉璃不敢!琉璃哪裡敢因為自己的緣故麻煩阿崔重新安排席次?如此,也只能厚顏領命了。」說著長歎一聲,曲膝行禮,雙手微提裙裾、退到蓆子後方才登席而上,在蓆子末端的案幾後正襟危坐下來。

崔氏看著她這番行不中道、坐不中席的謙遜循禮的做派,心裡更是發悶,匆匆笑道,「大娘且坐,阿崔去去就回。」

琉璃忙長跪欠身,「不敢,夫人儘管忙去。」

眼見崔氏頭也不回的疾步走了出去,原本寂靜下來的堂舍內又重新響起了說笑的聲音,琉璃靜坐片刻,揚起頭來打量了幾眼,只見這屋裡的二十幾位年輕女子或是頭上戴著與真花大小色澤相同的紗織荷花,或是裙上繡著出水芙蓉的圖案,襯著一張張氣色鮮潤的臉,倒真有些人花相映的感覺。

沒多久,有侍女捧了裝著瓜果點心的牙盤過來,布在了在琉璃前面的案几上,又雙手奉上了一杯用琉璃盞盛的酪漿,杯盞看去竟比琉璃家中的那套還要清透幾分。琉璃記著阿燕的提點,只是捧起略略沾唇便罷。

阿燕上前一步,長跪在琉璃身邊為她在杯中略續了幾滴酪漿,一面便輕聲將屋裡這些女子揀著重要的幾個說了一遍各自的身份秉性。琉璃暗記在心,眼見那位隱隱為眾人之首的上官離落又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想起阿燕說的,她早有才名,性子不拘小節,便也對她點頭一笑。上官離落一怔,笑了起來,她身邊一位女伴見狀便湊到她耳邊說了兩句,上官離落眉頭微挑,回頭斜睨了幾個人一眼,揚眉一笑,轉身竟向琉璃的坐席徑直走了過來。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見她走近,停在兩步外的地方看著自己微笑,忙站起避席迎了一步,上官離落也不客套,笑道,「打擾大娘了,我姓上官,前些日子在瑾娘和冷娘那裡都聽聞過大娘的芳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所來是想請教大娘,你裙子上的芙蓉圖好生別緻,不知是如何制上去的?」

琉璃低頭看了自己這件淺碧色長裙上的那幾支水墨荷花一眼,微微一笑,「不敢欺瞞離娘,這是我自己直接畫上去的。」

上官離落聽她一口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隨即便是一笑,「叫我離落便好,大娘果然是好心思,我竟從未見過這般清雅隨意的水墨芙蓉。」

琉璃點頭笑道,「畫這水墨花鳥,清雅不敢談,所求的的確不過是隨意二字。」

上官離落臉上的笑容頓時更深了一分,兩人站著閒話了幾句,突然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那不是上官姊姊麼?咦……」

琉璃和上官離落同時轉頭去看,卻見堂外走進來一行七八個人,裡面竟有好幾張是琉璃認識的面孔。

第121章 暗勸嬌女 明辯機緣

長孫湘站在堂捨的門口,幾乎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淡青色的挺拔背影的確是上官姊姊的,但她身邊站著的,與她有說有笑的,不是那個可惡的庫狄氏還能是誰?半年不見,這個狐媚子看上去竟是更為出落,淺粉色單絲羅衫,配著碧色荷葉長裙,原不是什麼出奇打扮,但裙上那幾支水墨荷花卻是異常清雅生動,把那張狐媚的面孔似乎也襯得清麗了幾分。

想到當日她含譏帶諷的話語,皇后提到她時的無奈表情,還有這一次她竟然妄想跟自己同席的厚顏無恥,長孫湘只覺得胸口一股怒氣騰的燃了起來,抬腿就要過去教訓她幾句,身邊的柳氏卻一把拉住了她,衝她微微搖頭。

長孫湘怔了一下,才驀然意識到這是在大長公主的別院裡,以自己的輩分,無論如何也不好對她請的這位庫狄氏過於無禮,只能強壓下怒火。卻聽另一邊的鄭冷娘興致勃勃的道,「姊姊,跟上官姊姊在一起的,就是那位庫狄大娘?」

鄭宛娘淡淡的「嗯」了一聲,鄭冷娘嘖嘖兩聲,壓低了聲音,「果然是一副好容貌,那裙子也當真雅致得緊。」

長孫湘再也按捺不住,冷冷的哼了一聲,「沒有好相貌,如何當狐媚子?」話音未落,就感覺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回頭一看,卻是嬸嬸十六娘,不由眉頭一皺,冷冷道,「我自有分寸!」

楊十六娘臉色微白,忙鬆了手,卻見柳氏側頭向自己安慰的笑了笑,臉色這才好了一些。

一邊的崔氏便低聲笑道,「大娘與人倒是熱絡得快,適才我說了半日,她才一個人悶悶不樂的坐在這邊席上呢,轉眼倒是與離落談得如此投機了。」

長孫湘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冷著臉走了過去,上官離落轉身迎了一步,笑道,「湘兒,半年多沒見你,怎麼長高了這許多?差點沒認出你來。」上官離落原是教過長孫湘一年多詩文的,這親暱的稱呼落入長孫湘耳裡,她的臉色不由微鬆,拉住上官離落的手,「上官姊姊,你這許久都沒來看過我!」

幾個人原都是熟識,笑著互相見了禮,又有與鄭冷娘、柳氏相熟的女子也走過來彼此相見,堂捨裡一時全是軟語嬌笑的姊姊妹妹之聲。

琉璃不動聲色的退後了兩步,卻見來人中除了楊十六娘向自己遙遙點頭,鄭宛娘身邊一個秀美少女也含笑看了自己兩眼,那雙丹鳳眼裡滿是好奇,立時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向她笑著點了點頭。只見那雙明亮的眼睛頓時笑得瞇了起來,左邊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

一邊的長孫湘卻有些不耐煩了,也不顧上官離落正找到鄭冷娘要打趣她,拉著上官離落便走到了一邊,皺眉低聲道,「上官姊姊,你怎麼跟那個厚顏無恥的狐媚子說到了一處?」

上官離落驚訝的挑了挑眉,搖頭道,「這話從何說起?我看這庫狄氏雖然有那種名頭在外,說話處事也算機敏得體,並不是一味輕狂之人。」

長孫湘冷笑道,「她還不輕狂,不輕狂敢說要坐首席,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崔姊姊不讓她坐,她還悶悶不樂了半日!」

上官離落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回頭看了正四處與人應酬的崔氏一眼,「她真是這般說的?難不成當適才在這屋裡的人都是聾子不成?」

長孫湘一怔,有些接不上話來,上官離落笑著轉了話題,「說來今日我還親眼看到了大長公主送的那名婢女,容貌當真與那陸家的琪娘十分相似。」

這話長孫湘自然也聽過的,忙轉頭去找,上官離落歎道,「不用看了,大概早被弄走了,不然成何體統?」

長孫湘點頭道,「正是!一個繼室使喚跟先頭娘子那麼相似的婢女,也太不像樣!」

上官離落啞然失笑,拍了拍長孫湘的手背,「湘兒,你今年便十三歲了,遇事卻要多想一想才好。」

長孫湘愣了愣,她是被眾人嬌寵慣了的,難得有人這般跟她說話,眼見上官離落轉身離開,似乎還轉頭對那個庫狄氏笑了笑,心裡不由愈發憋悶起來,走到了柳氏身邊,正想說點什麼,卻聽見門口又傳來了一陣說笑之聲,抬頭看見幾個有些陌生的身影走了進來,正與柳氏說笑的崔夫人忙轉身迎了上去,「岑娘、玉娘、八娘,你們來得卻是晚了,該罰!」長孫湘忍不住問柳氏,「那幾位是誰?」

柳氏看了幾眼,轉頭對長孫湘道,「是洗馬裴裴都尉的女兒和媳婦,我記得是博陵崔氏的旁支,還有一位似乎是她的妹子,與咱們家來往倒不算太多的。」又皺眉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他家今年倒是來的齊全。」

長孫湘想了半日,眼睛突然一亮,「原先說是和如琢表舅一般想納那位庫狄氏為妾的裴氏子弟,是不是便是他家的?」

柳氏頓時恍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眼見崔夫人將這三人中的崔岑娘和裴八娘都讓到了次席上,崔玉娘則安排在與她們緊鄰的下首一席首位,更是心中一片雪亮,眼睛瞟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琉璃,眼神裡露出了嘲諷的笑意。

只聽崔氏略提高些聲音笑道,「如今時辰也不早了,大長公主待會兒就到,各位還是請入席吧。」

一陣亂紛紛的動靜後,各人按照早已排定的座次入席,剛剛靜下來,就聽一個聲音笑道,「自打上回斗花會上一別,庫狄大娘如今真像換了個人,真是可喜可賀。」

這聲音也不算大,但在一片靜寂中眾人都清清楚楚的聽在了耳裡,循聲看去,說話的正是坐在東首第二席上的崔玉娘,她與琉璃只隔了兩尺多遠,看上去滿臉都是笑容,但話裡的譏誚之意卻比笑容來得更明顯。

崔岑娘不由一怔,沒料到自己的來路上說的那番話妹子竟全然沒有聽進去,轉頭看見八娘的臉上也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心裡忍不住歎了口氣,正想開口,卻見琉璃微笑著回道,「不過兩年光景,琉璃自然還是當年的琉璃,玉娘看著不同,約莫是玉娘看琉璃的眼光卻不是當年的眼光了。」

崔玉娘頓時一窒,一邊的八娘掩嘴一笑,「此話倒也有理,早知如今也要叫你一聲阿嫂,她當年豈敢那般不依不饒的罰你作畫?」

和三人同坐次席的還有西眷裴另一位相爺裴矩長子裴宣的女兒,見自己被安排與這庫狄氏一席,原便有些不悅,對當年的事情又是略有耳聞的,也笑道,「人生際遇原也難說得緊,誰又料得到這般離奇的後事?」

琉璃看著滿屋的笑臉,當年斗花會上的那些惡意的笑容彷彿又一次浮現在眼前,一絲怒意油然而生,當下也點頭淡淡的一笑,「的確,人生在世,生於何家何姓,嫁入何門何戶,原本不過是因緣二字,既無法預料,亦無甚可說。」

她略帶清冷的聲音流淌在房間裡,許多人都是一愣,品味她話裡的意思,心裡有說不上的不舒服,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回應。

崔岑娘忙笑道,「大娘此言倒有些禪機,說來世事種種的確不過是因緣,卻不是我等能看透的。」

崔玉娘此時已回過神來,冷笑了一聲,「所謂因緣,記得前賢曾說過,人生因緣便如花開花落,落在地上為泥土,或是落在席上似錦繡,自然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原來在泥裡的不知為何又到了席上,可惜錦繡不成錦繡,泥土不成泥土,卻不知是什麼了。」

廳堂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竊笑之聲,琉璃也笑了起來,曼聲道,「自然還是泥土。真往前論,哪朵花不是從泥中生出來?若往後論,便是落到席上的花朵,過些天,婢女隨手抖落,難道不是化為泥土?說到底,哪有什麼區別?若是花兒因為偶然落在了席上便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從此不是泥土了,倒也有趣得緊。」

崔玉娘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起來,欲反唇相譏,一時又有些語窮,就聽琉璃依然不緊不慢的道,「琉璃見識淺薄,只聽過一句話卻是不曾忘懷——人世種種,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花如是,人如是,世間萬物,無非如是。」

此時去六朝未遠,玄言清談依舊是風雅之事,這句話雖然簡單,卻頗有機鋒,廳堂裡頓時靜了下來,坐在西邊第二席上的上官離落已歎了一聲,「此言深矣。不知是何人所說?」

琉璃依稀記得天主教此時似乎被稱為景教,便笑道,「是一名景教的胡人法師,卻也不知姓名。」

與琉璃對面而坐的鄭冷娘一直笑吟吟的聽著,此時也點頭道,「話雖簡單,卻值得品味,六個字倒像比幾百句玄言還要說得透徹三分,讓人頓生『聞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之感。」

崔玉娘臉色越發沉了下來,冷冷的道,「我倒覺得,不過是胡人們信口說的俗話而已,哪裡有什麼深意?」

崔岑娘瞟了自己的妹子一眼,笑道,「什麼俗話,你是俗人,自然覺不出深意來。」

崔玉娘還想再說,卻見姊姊的目光裡已帶了兩分嚴厲,心裡也知道上官離落與鄭冷娘這對姑嫂都是才名在外,門第人緣也不比自己差半分,只怕捎上她們,卻是落不得好的,只得還是忍氣轉頭向琉璃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庫狄大娘原來不但是有機緣,還是有慧根的。」

琉璃只是微笑著欠了欠身,「玉娘過獎了。」

崔玉娘頓時有一拳打在空氣裡的難受,還想再說點什麼,從後堂卻傳來了侍女清柔的聲音,「臨海大長公主到!」

第122章 以勢壓人 天降援兵

悅耳的環珮聲中,從堂上正南邊設著十二曲山水屏風之後,轉出了一行人,八個穿著一色白衫綠裙的婢子分為兩列在前面引路,個個身姿裊娜,容顏秀麗,就如八朵剛開的白蓮花。

待她們雁次排開,分立在南邊主位兩旁,這才露出臨海大長公主的身影。只見她身上穿的也是一件銀色錦緞滾邊的江南紗白色衫子,袖子寬大低垂,顯得分外飄逸,繫著的則是一條蜀地特供的單絲碧羅裙,裙擺用五彩絲線繡成群荷出水的圖案,圖案鮮活,裙裾飄動間似有一股清雅的荷香撲面而來。

大概是細細的上了妝,大長公主那張原本光潔白嫩的鵝蛋臉看去比平日更年輕幾分,淡掃黛眉,眉心貼著一朵精緻的碧蓮花鈿。扶著她走出來的那位女子也算年輕貌美,衣裳精緻,但站在大長公主身邊,卻顯得有些黯淡無光。崔氏忙快步走了過去,站了公主的另一邊。

堂中諸人自是早已避席行肅拜禮,待得大長公主落座,笑著說了聲,「請起。」這才回到各自的坐席之上。不少人目光都落在大長公主的裙角,也有人看向扶著大長公主出來的面生女子,細看之下才覺得她眸深鼻挺,竟有幾分胡女的格調,知道內情的立時猜到了她的身份,忍不住去看坐在次席末位上的那位庫狄氏,卻見她也有些意外的看著大長公主身邊之人,頓時心裡更多了幾分把握。

此時琉璃心裡當真是有幾分驚異:算起來也不過一個多月不見,珊瑚倒真像是變了一個人,這副低眉順眼的模樣竟是前所未見,連臉上的稜角似乎都變得柔和了幾分,只是看去反而不如以前囂張時來得生動美艷。

大約是感受到了什麼,跪坐在大長公主身後的珊瑚抬起頭來,恰好對上了琉璃的目光。琉璃臉上立刻綻開一個笑容,向她點了點頭,珊瑚的眉頭下意識的皺了起來,卻想起了什麼似的迅速低下頭去,頓了頓,才向琉璃的方向微微欠身。琉璃收回視線,垂下眸子,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堂上之人哪個不是眼尖心細的?看到這一幕,不少人頓時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大長公主眉梢微挑,從容的笑道,「值此佳節,諸位小娘子撥冗蒞臨,令柴門蒙光、蓬蓽增色,便是這滿湖的蓮花,原先日日對著我這老婆子,未免有些無精打采,如今卻覺得多了許多爭奇鬥艷的敵手,竟是開得分外賣力了些。」

長孫湘立即聲音清亮的回道,「大長公主此言差矣,原先這白蓮分明是被您比得失了顏色,自然無精打采,如今看到我等,頓時又多了些底氣!」

廳堂裡頓時響起了一片歡笑,夾雜著「正是」的呼應。大長公主忍不住也搖頭輕笑,「湘兒你竟也來打趣我,跟你們的花容月貌一比,我不過便是個老盤荼鬼!」

柳氏也笑嘻嘻的長跪而起,「啟稟大長公主,您是打趣我等麼?您這樣還是老盤荼鬼,那世人也不愛嫦娥,一心一意只盼著能娶個盤荼鬼了。」

大長公主指著兩個人笑罵,「你們兩個小鬼頭,膽子越發大了!」又搖頭歎道,「人老了嘴也笨,哪裡是你們的對手?還是趕緊上了芙蓉糕,堵住你們這些巧嘴才是!」

她身邊的一位婢子立即領命而去,不多時,門外便飄來了琴瑟簫笛的悠揚樂聲,一部樂伎在庭中演奏,兩隊綠衣婢女魚貫而入,手裡都捧著精緻的荷葉玉盤,玉盤上是一朵朵盛開的芙蓉,待將那一朵朵芙蓉放到每人面前的案幾之上,眾人才發現,這些芙蓉竟然都是麵點,只是顏色形狀逼真無比,讓人看著簡直不忍下嘴。

大長公主笑道,「今年的芙蓉糕裡用了些去年磨製的藕粉,請諸位品嚐下可還能入口?」

琉璃心裡其實有十二分的好奇,眼見周圍的人嘖嘖讚歎過一陣後,才動手略掰下一瓣兩瓣,低頭掩嘴品嚐了一番,她也掰了半片花瓣,做了個樣子,心裡暗暗歎氣:幸虧出門前吃得很飽……

綠衣婢女來往穿梭,各種精美的菜餚點心一道道絡繹不絕的上到各人眼前,琉璃只認得那道芝麻裹油炸粉團的名喚「巨勝奴」,還有蜜糖慢炙太例面做成的「甜雪」和駝蹄羹,另外幾樣卻是她也叫不上名字的,又聽見身邊的八娘也在低聲問岑娘,「這道菜有何名目?」岑娘笑著回道,「芙蓉宴上菜色原多別出心裁,我也不認得。」

一時酒水也端了上來,大長公主舉起杯來,蘸甲彈酒酬賓,眾人領酒,隨即便是按座次逐一接酒、授酒,一輪過後,堂上的氣氛逐漸鬆快起來,說笑聲漸起。大長公主卻突然「咦」了一聲,看了琉璃一眼,回頭便問崔氏,「你不是說,讓大娘坐我身邊的麼?怎麼把她安排到末位上了?」

崔氏忙笑道,「是大娘太過謙遜,兒怎麼說也不願坐這邊。」

大長公主看向琉璃笑道,「大娘還不坐過來?坐得離我那般遠,可是怕我這老婆子囉嗦了你去?」

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只能長跪欠身回道,「啟稟大長公主,能聞公主教誨,琉璃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自知無德無能,卻是不配坐在大長公主身邊,更是不配坐在三位姊妹之上的。如今又焉能因琉璃的緣故,勞動三位姊妹?」

大長公主淡淡的笑道,「那給你單設一席便是!說來自打你上回跟守約過來,這段日子只是讓阿崔代我去過你那裡,送過幾回東西,卻再沒見過你,我倒正是有話要問你。」

廳堂裡早已漸漸的靜了下來,不少人眼裡流露出了看好戲的神情——大長公主果然並不待見這個胡女!

琉璃心裡微沉,這話等於在說她不知禮數,幾次接受長者所賜,卻不去謝恩,而在此等場合,她可以譏諷崔玉娘,卻是絕不能反駁大長公主。若要給她另開一席,則更是不妥,按禮,原只有身份最高,或是家有喪事之人才能在宴會上獨坐一席的。可讓她此刻坐到首位上去,則其餘三人必要挪位……

見已有婢女領命而去,琉璃忙離席肅立道,「大長公主教訓得是,大長公主先是幾次讓崔夫人送來婢女,又是十二日一早便送了芙蓉宴的帖子過來,此等厚愛,琉璃原是早該來拜謝,只是想著芙蓉宴便在眼前,大長公主或許比平日繁忙,卻是不敢前來打擾,的確是琉璃太過失禮,琉璃在此向公主謝罪。」說著便要行頓首禮。

臨海大長公主眼神微冷,這庫狄氏還真是個豁得出去的,說的雖然謙卑,卻是一點都不含糊的點出自己幾次送婢子,又是十二日一早便送了帖子,等於是告訴了所有人這裡面的玄機!面上只能笑道,「罷了罷了,難為你記得這般清楚,若真行這般大禮,倒像是我在興師問罪了,不過是隨口一說,你快些坐過來便是。」

去拿蓆子的婢女已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快手快腳在大長公主的席邊鋪了一張單席,大長公主揚起頭來,正要開口讓琉璃過來——諒她也不敢不從!卻聽堂捨門口傳來了一個微微嘶啞的聲音,「阿嫂竟是能掐會算麼?我不過剛到門口,阿嫂卻已給我設席了!」

莫說大長公主,堂捨中的人都吃了一驚,轉頭去看,卻見一個穿著白色羅衫白色長裙、頭髮半白,面容卻說不上是蒼老還是年輕的女子,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門口。她面容略顯枯槁,說話間神態倒是甚為閒適。大長公主臉色微變,站了起來,「雲娘怎麼來了?」隨即目光銳利的看向門口的幾個婢子,「也不早些通報一聲!」

琉璃也有些發愣,卻聽身後的阿燕湊前一步,低聲說了三個字,「荊王妃。」隨即便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琉璃頓時明白了來人的身份:昔日的荊王妃,正是河東公裴律師唯一的嫡親妹子裴雲娘!兩年多前荊王被長孫無忌所殺,她則被沒入掖庭,她的兩個兒子則和荊王的另外幾個庶子一道無聲無息的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之後裴律師求到了高宗面前,好容易得了一道赦令,才讓她回了裴府,聽說原來也是宗室裡最貌美性烈的女子,不想如今已成了這般模樣……

裴雲娘呵呵一笑,「阿嫂也莫怪這些婢子,原是我不許她們通報的,阿嫂既然要罰她們,不如罰她們都來給我掃院子好了,橫豎我那裡冷清得很,多些人才熱鬧。我便是聽說今日這邊有熱鬧才過來的,不想阿嫂連我的坐席都備好了。」

臨海大長公主微微吸了一口氣,心裡好不惱怒,裴雲娘平日不是躲在河東公府她那個院子裡萬事不理麼?怎麼今日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別院裡?還是這樣一副口吻?難道是有人跟她說了什麼?她原本性如烈火,如今心智更是走火入魔般偏執,下人原是怕她怕得厲害,想來是被她喝住了……自己雖然並不怕她,卻也不好當著這麼多人跟她翻臉。忙笑道,「雲娘快些過來坐,我原不知曉你要過來,這一席卻是給裴守約的新婦子備下的。」轉頭便吩咐婢子,「再拿一席過來!」

裴雲娘慢悠悠的往裡走,笑道,「罷了罷了,還是莫拿了才是。阿嫂你糊塗了麼?這專席之禮也能亂用?我這般不祥之人單坐一席也便罷了,她好好一個新婦也坐單席,知情的人知道你這是給裴守約面子,連他的新婦身份夠不夠都不計較了,不知情的人,還當你巴著裴守約早些死呢!」

饒是大長公主城府深沉,聽到這番言語,臉色也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她把琉璃弄到身邊坐著,原是有些好酒好話要細細的「招待」她一番,橫豎她是公主,也沒人敢挑她的禮數,可那庫狄氏剛剛說了那番話,裴雲娘如今又這般一說,幾乎便是當面扇了她一掌,偏偏以雲娘的輩分身份性子,都不是她能輕易壓制得住的!當下只能緊咬牙關,勉強掛上一個笑臉,「雲娘你胡說什麼?原是我一心想跟大娘多說幾句話,有些考慮不周而已。」

裴雲娘笑道,「阿嫂竟也有考慮不周之時,這倒是第一次聽說,當真是新鮮得緊,有趣得緊!」說著,也不看大長公主陰沉下來的臉色,悠悠閒閒走到她身邊的單席上坐了下來。

大長公主的指甲幾乎沒掐進肉裡,立即轉過頭去令婢子們給雲娘上酒水菜果,停了片刻,才轉頭對琉璃笑道,「都是你這孩子太過老實,早便跟你說了讓你坐近些,你坐那麼遠作甚?倒讓我一時糊塗,被雲娘笑話了。」

琉璃本來看戲已經看得有些發呆:這裴雲娘真是自己的及時雨,可她怎麼會這般跟自己的公主嫂子說話?聽到大長公主含笑的埋怨,心裡一凜,忙不迭的再次告了罪。

坐在首位上的崔岑娘也站了起來,「說來這原是岑洲的不是,不知就裡竟坐了大娘的位子。」又轉頭對琉璃笑道,「按理說,你原是我們幾個的阿嫂,正該坐這裡才是。」

裴八娘和另外一個裴家女兒看到這般情形,再不情願也只能站了起來。

琉璃知道此事已是無法推脫,只能苦笑著賠了不是又道了謝,正要移席,卻聽對面的長孫湘哼了一聲,揮手似乎在趕一隻蚊蠅,皺眉道,「好好的宴席,它卻處處添人麻煩,壞人心情,什麼東西!」

琉璃只當沒聽見,卻見本來安安穩穩坐在單席上的裴雲娘突然抬起頭來,指著長孫湘厲聲道,「你說什麼?指桑罵槐,當我聽不出來麼?這原是我阿嫂的地方,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也配說我?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長孫湘一愣,她說的自然是庫狄氏,但裴雲娘這樣一說,倒像是自己剛剛罵的是她!此事如何能辯解?她生平從未被人這般指著鼻子痛罵過,頓時滿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嘴唇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柳氏心裡暗叫一聲糟糕,長孫湘不知輕重,有這般的大對頭在眼前,還敢胡亂發脾氣,此事只怕難以善了!忙站了起來,滿臉堆笑,「夫人誤會了,適才的確是有蚊蠅煩人,湘兒她才隨口嚷了一句,絕不是有意冒犯夫人。」忙又拉長孫湘,「快給夫人賠罪!」

長孫湘哪裡肯起來,卻見裴雲娘的臉色轉眼間已從暴怒變成了悠然,「喔?原來罵的只是蚊蠅,這卻是我的不是了!我見的人也多了,從未見過這般嬌滴滴的小娘子,會為了小小蚊蠅在高堂之上大聲喝罵,滿口污言,因此只道是看我不順眼,卻沒想到不過是沒有家教而已!」

長孫湘頓時氣得渾身顫抖,眼淚奪眶而出,柳氏也是又氣又怒,卻又是啞口無言,看著裴雲娘那張就如面具般變幻的臉,還有些心寒,忙緊緊抓住了長孫湘的手,低聲道,「你莫跟她計較,她不過是個狂悖之人。」

這般變故來得太過突然,臨海大長公主早已有些目瞪口呆,此時才回過神來,忙轉頭跟裴雲娘笑道,「雲娘,小孩兒口沒遮攔也是難免的,你就恕了她罷。」

裴雲娘淡淡的道,「既然已經說清楚了,我自然不會跟這樣的小娘子計較,她便如今這般裝個耳聾不給我賠罪,我不也沒說她什麼?沒家教,又年輕,坐了首席便自以為是、不知禮數原是難免的,跟這種人計較,不是白白跌了我們裴家人的面子麼?」

長孫湘再也忍耐不住,推案而起,掩面轉身跑了出去,柳氏忙站了起來,向大長公主匆匆行了一禮,「大長公主恕罪,湘兒她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了,我去看看她,回頭再向公主領罪!」說著也忙忙的追了出去。

裴雲娘卻是「咦」了一聲,又搖頭歎了口氣,「陪個罪會要了她們的命?一個兩個都跑得那般快。真不知是哪家出來的娘子,也太無禮了些!」

大長公主雙手已是氣得微微發抖——長孫湘跑了事小,可她這般公然受辱,回去跟長孫太尉一說,太尉又會怎麼想?自己的全部算盤難道就被這個如今已經半瘋的婆子攪了個乾淨?

大堂上此刻早已鴉雀無聲,眾人早被這一連串的變故驚得大氣也不敢出,有暗地裡同情長孫湘的,也有知道內情更多,心中傾向於這位昔日荊王妃的,只是無論心中如何做想,此時都一個字不敢說,生怕引火燒身。只有已悄然坐上次席首位的琉璃覺得,自己似乎被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砸中了——有這尊大神坐鎮,自己這頓宴席只用當看客便好……只是想到阿燕適才那句如釋重負的「荊王妃」,心頭突然有些明白了過來,想到此刻正在皇宮中的某人,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

接下來的一切果然風平浪靜,眾人按規矩又進了次酒,大長公主好容易才重新打起了精神,目光陰沉的在廳堂內掃視了一遍,目光落在琉璃和裴雲娘身上時,更是冰冷,垂眸想了片刻,招手叫過一個婢女,低聲吩咐了幾句,再回頭時,臉上已重新露出了笑容,抬頭揚聲道,「今日難得晴好,諸位不如隨我去園子裡散散?」

第123章 遊園獻藝 忽聞相召

白荷盛放的湖面東岸,便是臨海公主別院裡林泉最為幽美的所在——「品香園」,園中遍植名花異草,又以檀香為欄、沉香塗壁,端的是進門便覺馥郁襲人。園子佔地也廣,適才還濟濟一堂的淑女美婢,轉眼間便散開成了星星點點的風景,多是三五成群的低語嬌笑,也有依然圍在大長公主身邊奉承的,沒有人肯往南邊不遠處那處碧瓦飛簷的高閣多看一眼,只是多數人卻也不肯走得更遠一些。

琉璃自然知道,那處鑒芳軒,便是芙蓉宴上男賓們歡聚一堂的所在,通常是由那位表字如琢的世子裴承先出面招待,其中不少男賓尚未婚配,而這邊的女客一半左右雲英未嫁——說到底,這芙蓉宴,也不過是規模更大的一次斗花會而已,正是美人才子們揚名長安的大好時機。

她自然無心去爭奇鬥艷,卻也不好落單,便找了個話頭與崔岑娘談笑著一路走了過來。只覺得岑娘剛開始時還略有些小心,說了幾句才放鬆下來,低聲道,「玉娘適才失禮了,你莫往心裡去。」琉璃笑著點頭,「哪裡的話,都是自家姊妹的隨口玩笑而已。」

一邊的裴八娘暗自皺了皺眉,一面與玉娘說話,一面步子便緩了下來,漸漸與前面兩人拉開了距離。

琉璃和岑娘進了園子,隨意逛了幾處,便停留在一處清淨的樹蔭下,只聽那邊的說笑之聲一陣陣傳來,透過花木縫隙看去,卻是不少人已聚在一起,開始玩投壺、射覆、斗花草的遊戲。而離大長公主不遠處,那位裴雲娘一個人坐在蕉葉之下,綠葉森森中白衣如雪,便是這般遠遠看去,似乎也在散發著一種冰冷的氣息……卻聽崔岑娘問道,「大娘不想出去耍上一遭?」

琉璃忙堅決的搖了搖頭。

崔岑娘神色似有些意外,「我原是身子不大好,禁不得這些熱鬧,大娘這般年輕輕的,怎麼倒比我還老成上兩分?」

琉璃心道,真論起來,我大概比你還要大上幾歲,隨口笑道,「一則我原是不擅長這些,自然以藏拙為第一,再者,便是擅長這些,以我如今在長安的名頭,真去玩了也是勝無可喜,敗了丟人,實在沒有理由去湊這份熱鬧。」

岑娘被逗得笑出了聲,想了想才道,「雖說人言可畏,你日後也要多出來走動走動才好,與你相熟了,自然便知道你是哪種人,便不怕那些流言紛紛了。」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從今日的情形來看,這高門女子裡,似岑娘這般溫和,或是鄭冷娘和上官離落那般灑脫者,似乎並不算多數,絕大多數人看著自己的目光決計是談不上善意的,她雖然並不在意這些,但想到日後要常常這樣「走動」,卻也只覺得頭疼。

岑娘欲待再勸,卻聽見有人笑道,「大娘倒是會享福的,這地方倒是又清靜又陰涼,強似在外面曬著。」

琉璃轉頭看見楊十六娘分花拂柳的走了過來,倒真有些愣住了,適才長孫湘和柳氏走時,她雖並沒有坐在首席上,卻怎麼沒有跟著過去?忙站了起來,笑道,「十六娘莫打趣我,不過是偷個閒而已。」

楊十六娘笑道,「說的便是你會偷閒。」又看向崔岑娘,「這位是……」

琉璃忙將崔岑娘和楊十六娘互相介紹了一遍,兩下見了禮,楊十六娘便如沒事人般說說笑笑起來,三個人閒話了好一陣子,卻聽外面轟然一聲叫好,轉頭看時,才發現竟是又換了節目。這一次,卻是大長公主正在行侑弊之禮,向赴宴的女客們送上精巧的禮物,眾人則依次回禮,有些不過是雙手奉上了自己親手做出的刺繡、手書,卻也有不少女子當場賦詩一篇,或是吹奏一曲,自然博得了一陣陣彩聲,連遠遠的鑒芳軒裡似乎也有響亮的掌聲傳來。

眼見大部分來客已接酬又送上回禮,琉璃心裡暗歎一聲,與岑娘、十六娘相視一笑,向外走去。

大長公主此時正接過鄭冷娘送的一幅卷帛,一面笑道,「你這妮子竟是個懶的,還想聽你當場作詩,怎麼就拿這個打發了我?我回去之後卻是要仔細看的,若是不好,定然還要叫你過去問個明白!」

周圍頓時笑起了一片笑聲,鄭冷娘紅著臉笑道,「拙作自然入不得大長公主的法眼,還請公主饒恕則個。」

大長公主還要打趣兩句,突然看見琉璃走了過來,便笑道,「大娘去哪裡偷閒了?給你備的只是些小玩意兒,你莫嫌棄。」說著從身邊侍女手中拿過一個精緻的荷包,琉璃忙雙手接過,放入懷中,回身從阿燕手裡拿過一幅裝裱過絹卷,雙手奉了過去,「是琉璃畫的一副芙蓉圖,就是粗陋了些。」

大長公主接過一笑,「早便聽說你能畫得一幅好畫,我自會好好查看一番,不能教你們糊弄了我去!」又和岑娘、十六娘互贈了禮品,各自說笑了一兩句便罷。

眼見再無人上前,有侍女上前一步,輕輕回稟了一聲,大長公主笑道,「倒是沒有落下誰罷?我也乏了,大家便在此鬆散罷!恕老婆子精力不濟,先回去歇息片刻。」轉頭又對崔夫人道,「你好生招待著各位貴客,有一點怠慢,我定然不依!」

眾人忙行禮恭送,大長公主站了起來,又揚聲道,「雲娘,你也乏了罷,咱們都老大不小了,該歇便得歇著,這園子卻該留給小娘子們才是!」

裴雲娘慢慢的站了起來,點了點頭,「阿嫂說的是!」又轉頭看了眾人一眼,淡淡的道,「這院子草深,說不定會有蛇蟲鼠蟻,諸位小娘子還是當心些!」目光卻有意無意的在琉璃臉上一轉。

眾人中膽小的頓時忍不住一聲低呼,忙不迭的走到了青石板路面上,大長公主也愣了愣,皺眉道,「雲娘慣會嚇人,我這院子哪裡能有這些東西?」搖頭歎了口氣,轉身向南面的小路上走去。

她身邊的侍女們也是見機的,不待她吩咐,四五個人都走到了裴雲娘身邊,擁簇著她和她帶的兩個婢子,跟在了大長公主身後,一干人的身影片刻間便消失在花木深處。

有人忍不住低聲歎道,「還好走了,不然她坐在那裡,我看著都有些生懼……」又有人問,「這院子裡當真有蛇?」

崔氏忙笑道,「諸位放心,這品芳園裡香料最多,原是能避蛇蟲的,絕不會有這些玩意,便是蚊蠅都比別處少些!」又吩咐侍女,「還不快把投壺、杯盤、雙陸這些再多拿些來?還有斗花的綵頭!」

大長公主這一走,自然有人暗暗失了幾分精神,但更多的人卻更覺鬆泛自在,沒過片刻,便各自呼朋引伴的玩耍在了一處。又有婢女陸續拿著詩簽從鑒芳閣裡出來,交到崔氏手中,崔氏便笑著大聲念了出來,自是喝彩者有之,打趣者有之,也有覺得寫得好,便拿在手裡默默記誦。

琉璃卻分不出來好壞來,只聽得有駱賓王的一首,崔氏一念,岑娘便點頭讚好,待她要到手裡,琉璃湊過去一看,才讀明白原是首稱頌美人的艷詩:「美女出東鄰,容與上天津。整衣香滿路,移步襪生塵。水下看妝影,眉頭畫月新。寄言曹子建,個是洛川神。」寫的是水邊香噴噴的美女,倒也應景。再看別的,只覺得大同小異。

岑娘似乎是愛詩的,與楊十六娘便一篇篇的品讀了下去,琉璃不由有些無聊起來,卻也不好走開,手裡拿著張詩簽做了個樣子,回頭看見阿燕也在與岑娘的兩個婢女在說說笑笑,暗自點了點頭。

眼見崔氏又念了一首詩,卻有婢女走過去低聲回報了一句,崔氏笑著點點頭,轉身便向鑒芳軒去了。琉璃心裡不由有些納悶,好半晌,崔氏並未回轉,倒是一位身著青衣的侍女從小徑上快步走了進來,竟是一直走到了琉璃面前,屈膝行了一禮,「大娘,公主適才看了你的畫,直道著實是好,只是不知那顏色是如何調出來的,請你過去分解分解!」

琉璃心裡不由一凜:此事她並無拒絕的道理,就算裝著扭了腳,只怕簷子立刻便會過來……只能迎上幾步,面上詫異道,「大長公主看的果真是我的畫?」

侍女笑道,「自然是,今日的客人中,似乎也只有大娘送的是芙蓉圖。」

琉璃臉上詫異之色更濃。「我畫的似乎是水墨荷花,哪裡需要調顏色?」

那侍女頓時一呆,想了想道,「只怕是婢子記錯了也未可知,公主或許是道你的畫墨色變化奇特,因此要問一問大娘。」

琉璃苦笑道,「不過是與我裙上這幅圖差不多,哪有什麼奇特的……」

那侍女笑道,「有何奇異之處,卻也不是婢子能知曉的,只曉得大長公主要見大娘,正是要聽大娘分解。」

琉璃沉吟片刻,眼角掃到不少人已經向這邊看了過去,還有交頭接耳議論的,這才點了點頭,「琉璃謹遵大長公主吩咐。你稍待片刻,我去還了這詩簽便隨你去。」回頭目光向後一轉,卻見阿燕不知何時已消失得蹤影不見,不由一呆,心思急轉,走到岑娘和十六娘面前,一面把紙簽遞給岑娘,一面皺眉低聲道,「你們可看見我那婢子了?」又抬頭看了兩眼,歎道,「我這一去,只怕還要磨墨作畫,用順手的東西卻是她拿著的……」

岑娘和十六娘都有些愕然,往周圍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岑娘的一個婢子卻走上一步笑道,「阿燕姊姊適才有些……內急,包袱是讓婢子幫著拿的。」只見琉璃的包袱果然在她手裡,岑娘沉吟片刻,低聲笑道,「不如你便帶著翠竹過去?她也是在書房伺候過筆墨的。」

琉璃又張望了一眼,歎了口氣,「多謝岑娘。」說著微微屈了屈膝,轉身便走,那名叫翠竹的婢女便抱了包袱跟在了她的身後。

青衣侍女並不知琉璃在嘀咕什麼,在一邊早已等得有些急了,正想上去催一催,見她一個人走了過來,倒是鬆了口氣,忙道,「大娘這邊請。」

琉璃笑著點點頭,跟這名侍女從青石小徑一路往南而去,繞過鑒芳閣,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到了一處小小的院落,侍女轉身笑道,「大娘,公主便在堂上等著您。」

第124章 落墨成蝶 如此巧遇

眼見侍女進去報了信,出來時便笑著打起了簾子:「大娘請進!」

琉璃看著那搖曳的紗簾,微微皺眉,提聲道,「大長公主,琉璃求見!」

「進來吧!」大長公主的聲音出人意料的響了起來。琉璃一怔,定了定神,邁步走了進去。卻見大長公主倚著憑幾散坐在席上,面前的案幾上堆著一些字畫帛卷,身邊低頭陪笑伺候的->小說下栽+wRshU。CoM<-,竟是崔氏。

看見琉璃進來,大長公主淡淡的一笑,「我第一個看的便是你的畫兒,果真有趣得緊,雖是水墨,卻彷彿有顏色,卻不知你是怎麼畫的?」

琉璃心頭並不覺得放鬆,反而越發疑惑起來,面上只能笑道,「也沒什麼,便是作畫之時多注意水墨枯潤濃淡之別而已。」

大長公主笑道,「百聞不如一見,不知你能否畫一朵給我看看?」說著一指堂屋的東邊,「那裡筆墨紙硯都給你準備好了。」

琉璃看了一眼,只見那邊設著一張高條案幾,上面紙張筆墨已擺得整整齊齊,知道推脫不得,只好點頭應了個是,轉頭便對翠竹道,「你來幫我磨墨。」

大長公主也不理論,又指了兩個婢女去鋪紙。琉璃站在案幾前,提筆凝神片刻,才蘸墨落筆。她畫的水墨荷花,其實是偏於元代工筆水墨花鳥的路子,精緻而古雅,認真畫起來卻是要花些功夫的,此時卻不能求工細,只是提筆迅速勾勒暈染,不過片刻,一朵荷花便已躍然紙上。

大長公主早已踱到琉璃身邊,把那張宣州紙拿在手裡,點頭道,「原來如此,你再畫一朵可好。」琉璃只得又畫了一朵,大長公主這才滿意,笑道,「真是好筆力!」

崔氏卻突然道,「哎呀,大娘的裙子上怎麼染上墨汁了?」

琉璃低頭一看,果然不知何時裙子靠近鋪紙的兩個婢女一側,竟染上了一片斑斑點點的墨跡,聽到崔氏又一疊聲叫人,「快去取一條新的單絲碧羅裙過來!」她忙道,「不必麻煩了!」

崔氏笑道,「一條裙子而已,大娘客氣什麼?這條我著人洗乾淨了,再給你送去就是。」大長公主也道,「正是,原是我讓你畫荷花才染的裙子,一條碧羅裙,卻也不值得什麼。」

琉璃微微一笑,伸手將外面這條碧色重絹荷葉裙解了下來,鋪在案幾之上,不假思索提筆便勾,片刻之後,那片墨跡便變成一群大大小小的蝴蝶。這落墨勾蝶,原是她最喜歡的筆墨遊戲,蝴蝶大小不同,卻筆觸粗細相襯,一隻隻看去只覺得翩翩待飛、生動之極。待墨跡乾透,將裙子又繫在了素紗襯裙的外面。她的這條裙子原本左下角便有數枝水墨荷花,如今右側多了一片蝴蝶,更添了幾分別緻。

大長公主與崔氏相視一眼,崔氏點頭笑道,「原來這裙子上的荷花也是畫的!若是我拿碧羅裙換了大娘這裙子,倒像是成心貪了大娘的好東西去。」

琉璃笑道,「阿崔若是喜歡,我幫你畫個十條八條也使得,只是今日既是芙蓉宴,總得應個景,我這通身上下,也就是這裙子與芙蓉還有些許關係,如今卻是不好換下。」

大長公主笑著擺擺手,「阿崔你便是個小心眼的,想偏大娘的好東西,卻不直說,也罷,你快去招待客人,我還有幾句話要問大娘。」

崔氏向琉璃道了個失陪,笑著退出門去。大長公主便道,「今日去中堂前,我倒是見過雨奴了,不到一個月,怎麼瘦成了那般模樣?」

琉璃恭謹的笑道,「啟稟大長公主,雨奴和雪奴都是守約親自安排的,就怕虧待了她們。如今她們住的是府裡除上房外最好的院子,每個人都撥了兩個婢子伺候,比我也只少了一個人,吃穿用度一概都是只比我低一等,平日裡除了跟我出門再不用做旁的事情。說起來,雪奴倒是更豐潤了,雨奴的事阿崔也知曉的,卻是半月前病過一場,如今雖然已經大好了,大約形容上還有些痕跡。」

大長公主淡然道,「既然病了,你那些天又何必帶著她到處訪客?這下人雖然不值什麼,到底好好養著才能用得長久,再說,讓人見了你這般使喚下人,豈不也有損裴家的名聲?」

琉璃微笑著點頭,「琉璃受教了。」

大長公主微微有些意外,想了想又道,「你也知道守約子嗣艱難,你要多想著替他開枝散葉才是,我給你挑的人原是妥當的,身契也給你了,你難不成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聽說這些日子守約竟是一指頭也未碰過——這女子若是太妒了,也不是什麼好事!」說著語氣已經漸漸嚴厲。

琉璃笑得更謙和,「大長公主教訓得是,琉璃回去便好好勸勸守約。」這時候說句軟話又不會掉肉,她傻了才頂嘴呢!

大長公主原是準備了長篇大論的,頓時一句都說不下去了,不由眼神微冷,笑容卻依舊和煦,又和琉璃東拉西扯了一大篇,琉璃一概是個「好」字,只是覺得臉頰笑得漸漸有些發酸。好容易大長公主才瞟了外面一眼,「你倒是個乖巧的,我也放心了,今日便不多留你,你先去吧。」突然又笑道,「說來你們姊妹也多日未見了,倒該讓她來送送你——珊瑚!」

珊瑚應聲從裡屋快步走出,走到了琉璃身邊,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姊姊」,上來扶住了琉璃的一隻胳膊。琉璃只能笑了笑,藉著向公主告了退,不著痕跡的離她遠了一步。

從小院裡出來,沿著曲曲折折的青石小徑就是往品芳園去的路。珊瑚走上一步,卻是親親熱熱的挽起了琉璃胳膊,笑道,「許久不見姊姊,珊瑚心裡著實掛念德很。」琉璃差點沒哆嗦一下,好容易忍耐住了,卻見珊瑚的兩個侍女一個含笑在前面引路,另一個則跟在了翠竹身後,琉璃依稀認得正是珊瑚「舅舅」所送的那兩個,不由瞟了珊瑚一眼笑道,「你的婢女果然得用,對這府裡的路徑比你竟還要熟一些。」

珊瑚眉毛微微一動,臉上卻立刻露出了更歡快的笑容,「姊姊說笑了。」

琉璃看著她眼裡並非強做出來的笑意,心頭微凜,想拉開她的手,珊瑚的整個人卻似乎牢牢的粘在了她的胳膊上。

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左右看了兩眼,只見這條小徑一邊是枝葉繁茂的桃林,此時只有綠葉掩映,另一邊則是青石砌就的五六尺寬的水道,流水清淺,水聲清越。正想尋個脫身之策,前面的轉彎處卻突然傳來一聲男子的含糊嘟囔,「到底是在何處?」

琉璃一驚,只覺得這聲音似乎有幾分耳熟,驀地收住了腳步,卻聽有女子的聲音笑道,「我家娘子就在前面,她不過有一言相詢,定然不會耽誤郎君時辰!」

那男聲越發含糊,「我怎麼覺得轉來繞去,已出來半日了?」腳步聲中,一個黃衣婢女領著一個步履不穩的青衫男子已轉過彎來,赫然正是裴炎!只是原本白淨的面孔上滿是紅潮,一貫端凝的眉目間也只剩下一片恍惚。

琉璃看著這張明顯已經有些神智不清的臉,心頭頓時一片雪亮。

那位婢子看見琉璃,眼睛也是一亮,回頭對裴炎笑道,「郎君請看,我家娘子就在那裡!」說著便要把他往前面拉,裴炎下意識甩開了她的手,瞇了瞇眼睛,似乎認出了琉璃,點了點頭,腳下踉蹌的走了過來,「是你要找我?你為何要找我?你有何事要問我?」

珊瑚眉目已全然舒展開來,側頭對琉璃笑道,「姊姊果真能幹,來夫君的長輩家做客,居然還私下約了舊情人相見!」說著拉著琉璃胳膊的手指緊緊的扣在了一起,眼裡光芒閃動。

琉璃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珊瑚,得罪了。」

珊瑚頓時一愣,突然間腳面上一陣劇痛傳來,忍不住慘叫一聲,踉蹌著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琉璃低頭看了看腳上這雙雀頭履,這鞋正是硬木為底,她好容易才穿上一回,沒想到卻是派上了這種用場!她轉過頭去,對早已目瞪口呆的翠竹喝道,「你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攔住裴二郎!這是有人要害他!」

翠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把手上的包袱往琉璃懷裡一塞,衝上去便攔在了裴炎面前,「郎君!快些回去!」

珊瑚雪雪呼疼,一時起不來身,她的兩個婢女臉色微變,一前一後便往琉璃身邊奔了過來。琉璃並不遲疑,提起裙子,一步衝到路邊,跳下了不過一尺多高的清流,幾步便趟了過去,手腳並用爬上了另一邊的石岸上。

一時這邊的幾個人全都呆住了,怎麼也想不到她居然不往路邊桃林裡跑,卻做出了這種匪夷所思的舉動,又是跳水,又是爬岸,粗魯狼狽,不可名狀。卻見琉璃雙手攀住那邊岸上的一根樹枝,不要命般往下用力一拽,掰斷握在手裡,回過頭來冷笑道,「你們誰不怕被我抽花了臉,不妨過來試試!」

裴炎揉了揉眼睛,呵呵的笑了起來,點頭道,「好,我過去!」

翠竹不由魂飛魄散,死死拽住了裴炎的胳膊,「郎君,不能去!」

裴炎有些不耐煩,用力去拉翠竹的手,好容易拉開了手,將她推到一邊,剛往前走一步,翠竹撲上去又死死抱住了他的腳。糾纏之間,轉眼間翠竹的衣服頭髮都已散亂,比起水道另一邊裙子濕了半截的琉璃更是狼狽不堪。

珊瑚的兩個婢女相視一眼,點了點頭,各自都突然尖聲驚叫不絕,扶起珊瑚便往品香園跑了過去。幾乎只是轉眼之間,就聽一片腳步聲亂響,有人高聲叫道,「子隆,子隆!」卻見七八個年輕男子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當頭一個,正是那位裴如琢。

第125章 天衣無縫 自尋死路

裴如琢站在青石路上,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一貫衣冠整潔、舉止端嚴的裴炎衣袍凌亂,滿面紅潮,和一個婢女打扮的年輕女子糾纏在一起,裴炎似乎是極力想掙脫那婢女,婢女卻半跪在地上,死死的抱著裴炎的腰,衣服頭髮亂得不像樣子,卻依然在大聲道,「郎君,你不能過去!」

不能過去?裴如琢順著裴炎掙扎的方向一看,卻見一個粉衫碧裙的年輕女子站在水道的另一邊,看見自己一行人,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裴如琢無暇細看,忙走上兩步,對婢女低頭喝道,「還不放手!」那婢女看見有人過來,忙放了手,裴如琢又上前一把拉住了裴炎,忍不住笑道,「子隆,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這酒瘋也撒得太遠了些!還好我來得快,不然笑話便鬧大了,你待會兒回去還不被嫂夫人家法伺候!」

裴炎怔怔的看著裴如琢,「如琢?」適才這頓糾纏,他額角已經見汗,心裡燥熱卻也略退,目光茫然的想了一會兒,卻有些想不起自己為何會在這裡,隨口重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裴如琢搖頭失笑,「我怎麼會在這裡?還不是你今日太過無用,最後一道酒下去便喝醉了!我讓人把你送到客房歇息,你卻跑得蹤影不見,我只好讓人到處找你,免得你走錯地方沿著小道進了後院,沒想到有人見你果真選了這條路,你喝多之後眼光如此奇準,我不趕過來找你還能如何?」他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適才還看見兩個婢女扶著他新娶的那位小妾鬼喊鬼叫著向另一條路上跑了過去,他還當裴炎幹出了什麼不體面的事情,才狂奔了過來,好在不過是與婢女糾纏而已。

見裴炎瞪大了眼睛,卻似乎完全沒有聽懂自己的話,裴如琢忙揮手讓兩個小廝上前扶住了他,回身便跟與自己一道過來的程務挺笑道,「你快把二郎弄走,他這樣子讓人見了只怕會被打賊打!」轉頭又看到適才跟裴炎糾纏的那婢女正在慌慌忙忙的挽頭髮攏衣服,看打扮似乎並不是自家婢女,想來應當是水道邊那位娘子的下人,此時倒也懶得細問,只能喝道,「還不帶上你家娘子快走!」

那婢女神色惶然,應了一聲,剛剛站起來,裴如琢只聽身後又是一陣凌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吃了一驚,回身看時,只見十幾個女子一股風般的從小徑上衝了過來,有人高叫,「哪裡有登徒子?」突然看見裴炎,一個婢女便叫道,「便是他,他適才正、正在行無恥之事!」

裴如琢一怔,認得似乎是自家小妾身邊的婢女,這話卻說得太過難聽,不由怒道,「滿嘴胡言的賤婢,還不給我滾!」

那個婢女一驚,臉色頓時白了,忙道,「世子明鑒,婢子並無胡說。」

帶頭過來的女子似乎認得裴如琢,忙道,「世子,此人是誰?為何會出現在內院?」

裴如琢看了一眼,依稀認得是自家某房的親眷,最是好管閒事的一位婦人,看到她身後有兩三位女子明顯也不是下人,又有人聞聲陸續走了過來,不由有些頭疼起來,皺眉道,「這是我的一位兄長,今日不過是喝多了些,走錯了路,撞上了一位奴婢,打罵了幾句而已,我家這位婢女大約看錯了,一場誤會而已,大家散了吧!」

那位婢女卻突然尖聲道,「不是和奴婢,是……」裴如琢扭頭想瞪她,卻見她摀住了嘴,直勾勾的看著水道另一邊,那婦人順著她的目光一看,脫口道,「庫狄大娘,她怎麼也在這裡?」

一時眾人的目光都看了過去,連裴如琢都大吃了一驚,轉頭去看,這才注意到那位女子雪白的肌膚和淡褐色的眼睛,可不正是那個牙尖嘴利的胡女?裴如琢心頭不由一動:難道適才他是認出這胡女了,才要過去的?那胡女便嚇得跑到了水道對岸?她的婢女又死死的攔著了他?

卻聽那婢女自言自語般道,「適才,便是他們兩個……」裴如琢不由大驚——難道適才子隆是對這胡女做了什麼?轉頭忙看了一眼,卻見那庫狄氏裙子下擺雖然濕了半截,顯然是涉水所致,但衣裳頭髮都還十分齊整,神態也十分鎮定,不由鬆了口氣,剛想說什麼,又有人高聲叫道,「世子,世子!找到了!」

他只覺得頭都大,厲聲道,「什麼事!」

只見自己府裡的兩個婢女分開人群,擠了過來,頭前一個拿著一張紙,急沖沖的跑了過來,大聲道,「我問清楚了,適才是有人給裴二郎送了這個過來,他見了之後才跟著那個婢子走了。那院裡看見過送信人的婢子,奴婢也帶來了……」似乎突然看見了裴炎,愣在了那裡,「世子找到二郎了?」

她手裡的紙舉得高高的,不少人都看了個清楚,上面是一朵水墨荷花,近些的還能看清旁邊有四個端正秀麗的小楷「請君一晤」——這卻顯然是有女子相邀私會了!後面那個婢子也突然驚叫了一聲,指著站在一邊的翠竹道,「世子,是她!便是她送來的這芙蓉圖!」

適才還議論紛紛的人群瞬間便靜了下來,人人都有些不敢置信,卻都也有些激動莫名。這婢子自然是那庫狄氏的下人,她好大的膽子,居然在公主別院和男子私會,卻又被人當場撞破,連身邊送信的婢子都被抓了個正著。寂靜中又有人低聲道,「你看她裙子上也有芙蓉圖!」

裴如琢頓時變了臉色,看著裙裾上依然有一兩朵水墨荷花清晰可辨的那位胡女,又看看身邊這個衣衫不整、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的婢子,心裡更是再無一絲懷疑:子隆平日雖然端嚴自持,但今日偏偏喝成了這樣,他對這胡女又是動過心的,若真是酒醉之下把持不住做了什麼……這胡女也太過下作了些,新婚才幾日就做出這種醜事來?

他不由回頭看了程務挺一眼,只見他緊緊的扶著裴炎,也是臉色發白,正惡狠狠的瞪向那位庫狄氏,知道他與裴炎最是交好,心裡所想自然與自己一般無二。只是再看那庫狄氏,此時臉上卻是一絲惶然羞愧也沒有,只是靜靜的看著眾人,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嘲諷的微笑,頓時又是一愣。

卻聽身邊的翠竹突然尖叫道,「你胡說,我沒送,我也不是……」那位庫狄氏卻突然喝道,「翠竹,住嘴!你是想得罪他們麼?」

這話是什麼意思?眾人有些面面相覷。寂靜中,在道路的另一頭,也傳來人聲和腳步聲,裴如琢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夫人崔氏,帶著裴炎的夫人、妹子和另外兩三個叫不出名字的女子快步走了過來,一眼看見自己也是一愣,轉頭看見了庫狄氏又鬆了口氣,笑道,「大娘怎麼跑那邊去了?叫我這一頓好找,還特意去問了大長公主,大長公主說我一走你便告辭了,這都快半個時辰,我還怕你迷了路,帶了人到處找你,誰想到你會跑到那邊去?怎麼把裙子濕成了這樣!還不快過來跟我換了去!」

裴如琢越聽越是心驚,簡直想讓妻子住嘴,卻無法在眾人前開口。崔氏這才看見裴炎,驚訝的叫了一聲,「子隆?」又對裴如琢道,「你不是到處在找他麼,怎麼把他帶到了這裡?」

裴八娘早已看出兄長有些不對勁,不及多想快步走了過來,「阿兄,你怎麼喝成了這樣?阿嫂說且好歸家了,只是找不到你,你……」突然想到,阿嫂要找的還有一個庫狄大娘,心頭不由一跳,回頭看見那位庫狄氏神情淡然的看著這邊,再看四周之人,無不是表情古怪,一顆心不由砰砰亂跳起來,忙道,「阿兄,你為何不說話?又為何會在這裡?」

裴炎滿臉痛苦的揉了揉了額頭,腦中越發混亂起來,低聲道,「有人帶我過來,說是有話問我,走了半日……然後便鬧哄哄出來這些人。」

裴八娘臉色頓時大變,忙回頭看自己的嫂子,卻見崔岑娘的臉上一片淡漠,目光從在場之人臉上緩緩掃過,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崔氏斜睨了她一眼,笑道,「這下好了,你要找的人都找到了。」說著又從袖子裡拿了一張紙捲出來,展開向琉璃招了招,「你看你把什麼東西落在大長公主那裡了?」

裴如琢看得清楚,正是另一張水墨荷花,和適才那張簡直是一模一樣,只聽身後也是嘩然一聲,一顆心不由狠狠的沉了下去。還未想好該如何開口,一位婢女從他身後一路跑了過來,看見崔氏便叫道,「世子,夫人,庫狄二娘有些不好了!」

崔氏忙道,「怎麼了?」

婢女道,「她如今哭得死去活來的,您讓我去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她不肯說,奴婢追問了兩句,她……她,便說不想活了!」

裴如琢心頭幾乎已是一片麻木,心頭明白,自然是那位珊瑚無意中撞見了姊姊和子隆的事情,嚇得跑了,如今又是羞恥又是害怕,才會如此——畢竟那是她的親姊姊,做出這樣的醜事,於她而言也是一份羞辱!

崔氏不由皺起了眉頭,突然恍然大悟般抬起頭來,揚聲笑道,「差點忘了,大長公主吩咐今日來的客人,都有香花一盆贈送,大家快些回去,園中的花草看中哪株便告訴園中的奴婢們一聲,改日我會親自送到府上。」

裴如琢微微鬆了口氣,妻子這是要先支開眾人,回頭再逐一去說服她們不把今日之事往外傳,雖然沒有流言蜚語傳出已是不大可能,但總比這樣鬧下去好……耳聽這些人各自應了,正要離開,卻聽崔岑娘突然厲聲道,「且慢!」

裴如琢不由一呆,只見這位印象中一直病弱的女子此刻臉若寒霜,目光更是銳利得幾乎帶有殺氣,走到水道邊上,一字字對那位庫狄氏道,「大娘,適才這邊到底出了何事?」

裴如琢心裡暗暗叫苦,只見妻子也忙走過去拉岑娘的衣襟,卻被她回頭冷冷的掃了一眼,呆在了那裡。

琉璃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無奈,「我也一直在納悶,適才我去大長公主那裡回稟完如何畫這水墨荷花,大長公主便讓我那庶妹送我出來,庶妹帶著我在園子裡轉了轉,走到這裡時,卻看見二郎似乎是喝得多了,一個人晃晃悠悠的,還要往水裡跳,翠竹便上去攔他,被二郎打罵了幾下,我那庶妹居然嚇得哭著跑了,我一時也有些害怕,慌不擇路便涉水走到這邊,之後便是世子和諸位先後過來,說的有些話我卻是聽不懂的。」

裴如琢暗暗搖頭,這話單獨聽也就罷了,倒是把誰都摘得很乾淨,可是對照著適才前後的事情細想卻也太錯漏百出了些!子隆就算打罵了婢女,何至於把她們姐妹一個嚇得哭著跑掉,一個嚇得跳了水?這水墨荷花又怎麼會自己到了子隆的客房裡去?

卻見崔岑娘點了點頭,「多謝大娘實言相告。」回頭又淡淡的道,「世子,煩擾您讓人把那位庫狄二娘叫過來,她若不肯來,便煩擾大家跟我一道過去做個見證,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要陷害我家二郎,我若不查出真相來決不罷休!」

裴如琢心頭不由更是焦急,想跟這位阿嫂使個眼色,卻見她目光猶如冰雪,一句「日後再說」,頓時被凍在了嗓子眼裡。

待到哭得早已聲嘶淚竭的珊瑚被兩個婢子扶了過來時,裴如琢幾乎已經無力再開口說一句話,就聽崔岑娘冷冷道,「二娘,適才你可是在此處見到了我家夫君?」

珊瑚低著頭點了一點,岑娘便接著道,「你到底看到了什麼,會嚇得要尋死?」

珊瑚拚命搖頭,卻不肯說話,岑娘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不過是嫉恨你家長姊,看到我家夫君醉酒迷路到此,便故意哭叫著往人多處跑,好把人引過來,往我夫君與你姊姊身上潑污水,你好歹毒的心!」

珊瑚嚇了一跳,忙道,「誰潑髒水了?分明是他們,他們……衣衫不整的,我才唬到了……」

裴如琢忍不住立刻去看裴炎,見他的衣衫還很是有些散亂,頓時心中大悔。卻聽水道另一邊的琉璃突然笑了出來,「妹子,你的意思是說,我和裴家二郎在這人來人往的路上就衣衫不整了?」

珊瑚一愣,才道,「自然不是,你們是在那邊林子裡,我和婢女們便是在林內躲藏玩耍,才無意中……」

琉璃立刻道,「你們一看清是我,便嚇得趕緊跑了?而且三個人都一邊跑,一邊還那般大聲哭叫?」

珊瑚「嗯」了一聲,扭過頭去。

裴如琢呆了呆,突然覺得事情隱隱有些不對,琉璃已轉向他笑著問道,「世子,從你看到她們哭叫著跑了,到趕到這邊,花了多長時間?」

裴如琢猛然醒悟過來,脫口道,「也就是兩三個呼吸的時間!」

琉璃笑了笑,「世子,你來時,我已是這般站在這裡,試想兩三個呼吸內,可是足夠我從那林子深處跑出來,涉水到這邊,又把衣服頭髮整理得一絲不亂?」

裴如琢在她開口前便已明白過來,不由又羞又怒,轉頭看向珊瑚,「賤人!你到底想做什麼?」

裴如琢身後的眾人頓時也議論開來——莫說裴如琢趕過來只用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後面那十幾個女子從聽到哭叫到跑來時不過比他略晚了一點,便是以她們過來的時間計算,也不可能讓琉璃做完這些事情!想到庫狄氏被庶母、庶妹虐待的傳言,想到宴席上她們姊妹間古怪的情形,許多人心裡已然有些明白過來。

珊瑚呆呆的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身邊的一個婢子忙道,「娘子你糊塗了麼?咱們分明先是嚇得跑了出來,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見他們已經從林子裡追了出來,您的姊姊還嚇唬你不許說出去,你才哭起來跑走的!」

珊瑚忙點頭道,「正是,我原是被嚇糊塗了才記錯的。」

崔氏眉頭緊皺,突然看見裴如琢身後的婢女手裡還拿著那張寫了幾個字的水墨荷花圖,忙快步走了過去,一把奪在手裡,隨即不動聲色的站了裴如琢的身邊。裴如琢回頭看到這一幕,心頭頓時又狐疑起來:這水墨荷花定然是出自庫狄氏之手,她約子隆相見是無可懷疑了,難不成真是自己這位妾室記錯了……

琉璃看著崔氏,臉色變得淡漠起來,轉頭看向珊瑚,「好,便算是你記錯了,不知你可還記得,這婢子當時在何處?」說著便指向了翠竹。

珊瑚呆了呆,認得翠竹的確是適才跟著琉璃的婢女,卻不知她為何要問這個,想了想才道,「她自然是站在路邊幫你們……把風。」

琉璃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翠竹,「翠竹,既然我家妹子非要認定如此,也只能煩你將今日之事從頭到尾向世子和各位娘子細細的說上一遍,我與裴家二郎的清白便全靠你了。」

翠竹此時已略微整理好了衣襟頭髮,上前一步向岑娘跪了下來,裴八娘這才看見她,不由驚呼一聲,卻被崔岑娘一把拉住了手,用力捏了一下。

自從那個婢子指著她說是她送了約見裴炎的信時,翠竹便已是氣得發抖,被琉璃喝住時才想到真要說出實情的確會得罪公主一干人等,可偏偏琉璃要替他們遮掩看來都已遮掩不住……此刻,或者自己得罪公主,或者阿郎名聲盡毀,自己背主,照樣死無葬身之地。她心中已有決斷,聲音剛開始時不免依然有些顫抖,說到後來卻越說卻越是大聲清晰順暢,把從跟著琉璃到大長公主處到回來此處的事情,從頭到尾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眾人越聽越覺匪夷所思,她話音剛落,珊瑚已叫道,「這婢子是我姊姊的心腹,她的話如何信的?」

崔氏也皺起了眉頭,「你這婢子好生糊塗,你要護著你家娘子也就罷了,何必編這謊話,大長公主分明說你們早出來了,你卻說是直接過來的,難不成你的意思是大長公主也污蔑你家娘子?」

崔岑娘抬起頭,向崔氏淡淡的一笑,「大長公主是否說了這話我卻不知,我只知道,這翠竹是我崔家的家生奴婢,跟了我已有十五年,我本家和都尉府上無人不識,適才不過大長公主有召喚時,恰好大娘的婢子不在,我才讓翠竹跟了大娘去伺候筆墨的,到如今也不過一個時辰,卻不知她為何要如此護著庫狄大娘?夫人明理,不如替我找幾個理由出來?」

此言一出,珊瑚雙腳發軟,一下便坐到了地上,便是崔氏,臉上也頓時變得慘白一片。

眾人面面相覷,只覺得生平所經歷,再無比這更峰迴路轉得更驚心動魄的,但對事情的真相已再無懷疑——這庫狄氏便是再下作,也絕不可能帶著裴家剛剛借給她用的婢子去勾搭她家的郎君,不少人心裡頓時想起了大長公主送給這庫狄氏的絕色婢子,在芙蓉宴上若有若無的刁難,心頭已是恍然。唯一覺得難以置信者,卻是這手段也太過無恥毒辣了些,若不是這庫狄氏恰好借了崔娘子的奴婢,下場必然淒慘無比,便是裴家二郎也是名聲與前程全毀……

崔氏心頭已是一片死灰,大長公主和她千算萬算,這計劃幾乎已是天衣無縫,便是庫狄氏沒有讓她們拿到裙子作為物證,便是她跑到了水道那一邊去,沒讓珊瑚和婢女們弄亂弄破她的頭髮衣衫,到底也並無大礙,卻偏偏沒有算到這庫狄氏會有這一招!

珊瑚突然尖叫了一聲,「你胡說,你分明便是胡說!」

崔岑娘冷笑了一聲,「我出來走動得少,貴府之人不認得我的婢子並不奇怪,可今日芙蓉宴上還有好幾位我的至交好友卻是認得她的,她們又不知這邊發生之事,請諸位隨我去問問這幾位娘子,便知我崔岑洲是不是胡說!」

說著邁步就走,崔氏忙攔住她,陪笑道,「岑娘,此事是我失察,還是莫要鬧大了,須知對裴氏家族名聲到底不好。」

崔岑娘看著她嫣然一笑,「妹妹也知道裴氏家族的名聲要緊?難道我家二郎就不是裴氏子弟,難道大娘就不是裴氏之婦,此事若不教人分辨明白,有半句閒話洩露出去,教那些無恥小人鑽了空子,我裴氏家族的名聲才真真是一絲兒都不剩下了!為了家族名聲著想,請恕岑洲不能從命!」

琉璃忙道,「岑娘,等我一等。」說著「撲通」一聲又跳到了水中,幾步走了過來,一直跟在岑娘身邊的阿燕忙走上前去,將她拉上岸來。主僕倆相視一眼,嘴角都露出了微笑。

琉璃的裙子上,清水混合著墨跡滴滴答答的流了下來,形容當真算不上優雅,只是眾人看她的眼光卻已頗為不同,既有同情她被如此算計,也有感歎她的運道不錯,想到適才她還一心想幫這府裡的人掩飾,心中更是有幾分佩服——可公主府的這些人偏偏要自尋死路,這又怨得了誰?

崔氏看見琉璃走了過來,再也顧不得什麼,忙拉住了她,「大娘,你快勸勸岑娘。」一咬牙又附在琉璃耳邊道,「日後那洛陽的莊園店舖,便全由你做主,那些掌櫃的身契,回頭我全部給你!」

琉璃眨眨眼睛看著她,詫異的大聲道,「夫人你糊塗了麼?今日之事,關係裴氏名聲,跟我家在洛陽的田莊店舖那些黃白之物有何關係?」困惑的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跟在岑娘身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話落入眾人耳中,大家不由相顧愕然,一面跟在岑娘一干人等身後,一面又忍不住回頭去看崔氏,只見她面如死灰、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裡,就如一尊泥像一般。

而在她的身邊,世子裴如琢也呆呆的站著,看見程務挺轉身扶著裴炎便走了,連眼角都沒有再掃自己一下,心裡的羞憤簡直難以言喻。一眼看見癱坐在地上的珊瑚,上前便是一腳狠狠的踹了過去。

第126章 替罪之羊 逃之夭夭

小小的堂屋裡,所有的人都屏息靜氣,深深的低著頭,唯恐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或是引來一絲注意。因此,屋裡突然爆發出來的那一陣笑聲,便顯得分外響亮、分外滲人。

好容易止住了笑,臨海大長公主抹了抹眼角的淚水,笑著看向面前的侍女,「後來又如何?」

侍女的雙腿早已一陣陣的發軟,卻知道此刻含糊不得,只能咬著牙道,「後來世子大怒,踢了庫狄娘子一腳,用力有些大,庫狄娘子當場便昏過去了……」

大長公主眉毛騰的立了起來,厲聲道,「誰問你這個,那種只會壞事的賤人便是踢死又有甚要緊,我是問你崔岑娘和另外那一個庫—狄—氏!」說到最後三個字,聲音已經全然是從牙根處擠了出來。

侍女見她發怒,心頭倒是略鬆了口氣,忙道,「庫狄氏跟著崔娘子回了品芳園,崔娘子帶人找了和她交好的幾個娘子,只讓她們認了翠竹,倒也……沒說別的。婢子過來時,庫狄氏才去換了裙子,卻和原來那條一般無二。」

大長公主「哈」的一聲又笑了起來,「真是伶俐人!這個什麼都不說,讓人去問去打聽,那個居然還帶了一樣的裙子來赴宴,樣樣都防備得好生齊整!」

她慢慢站了起來,臉色漸漸由紅轉青,聲音也越來越尖銳,「我果真是老了,老得消息聽不到,老得人也看不清了,才被人當傻子戲弄!可你們卻沒有老,你們一個一個平日在我面前也年輕得緊,能幹得緊,怎麼也被人蒙了耍了?你們倒給我說說看!」

屋裡的幾個侍女再不遲疑,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婢子無能,請公主責罰!」說完便用力磕頭,咚咚聲中,幾人的額頭便已青腫起來,再過片刻,堂屋裡那原本一塵不染的海獸葡萄紋地磚上,便有了鮮血飛濺的痕跡。

大長公主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些侍女,突然斷喝道,「夠了!」

侍女們忙停了下來,有兩個卻是磕得昏頭了,依舊在磕個不休,還未等人去拉,便先後昏倒了在地上,大長公主看著一愣,忍不住倒笑了起來,半響才慢悠悠的道,「誰讓你們磕頭的?看看你們把這好好的屋子弄成了什麼樣,你們這樣出去,讓人看見又會怎麼想?我明白了,你們定然是嫌如今閒話還不夠多,非得要再造一兩樁出來是不是?好,我自會如了你們的意!」

侍女們臉色發灰,卻不敢辯解,也不敢再磕頭求饒。大長公主卻再也懶得看她們一眼,只坐在月牙凳上出神,半晌喃喃道,「我怎就不知,這庫狄氏是何時跟崔岑娘攪合到了一處?還是她運道著實太好,竟像是有神鬼保佑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臉色慢慢變得有些灰敗,加上因眉頭緊皺扯出眼角的密密皺紋,一時竟像是老了十幾歲。

屋外突然傳來小婢女略微顫抖的聲音,「世子夫人求見。」

大長公主一怔,低頭想了想,神色突然放鬆了下來,「讓她進來!」

只見崔氏低著頭疾步走了進來,進門便撲通跪倒在地。大長公主打量了她幾眼,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阿崔,你這是做什麼?」

崔氏低聲道,「兒無能,考慮不周,安排不妥,才壞了阿家的安排。如今女客這邊已開始紛紛告辭,兒也無力挽留。」

大長公主看了眼窗外,日頭尚高,離閉坊至少還有一個多時辰,自然是消息已經悄然傳開了的緣故。她神色淡淡的看著崔氏,突然笑道,「也罷,橫豎我已是與諸位賓客告辭過一回了,這半日不過是召了大娘來畫過兩幅畫,卻也讓你拿走了。這之後的事情原是你做主,她們走也罷,留也罷,玩得盡興也罷,掃興也罷,跟我又有何關係?」

崔氏一呆,突然醒悟過來,抬頭怔怔的看著大長公主。她對此也不是毫無準備,但聽眼前這位公主把一切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順理成章,卻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是裴家的奴婢客戶,不是那些依附河東公府的官吏寒士,她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是盡心盡力伺候了姑舅八年的清河崔家嫡女,這位公主居然準備便這樣打發了她?

大長公主也正在看著她,臉上還帶著一貫的優雅的笑容,見崔氏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才懶懶的移開了視線,「你這般看著我,可是有話要問?」

崔氏身子一震,垂下了眸子,聲音有些微微發顫,「是,兒想請教阿家,如今之計,阿家覺得該如何處置才妥當?」

大長公主神色和煦,「你不妨先說說你的主意。」

崔氏吸了口氣,沉默片刻,開口時語氣已平靜了下來,「此事本是庫狄二娘因嫉恨長姊一手操縱的,水墨荷花是她偷拿的,客房的婢女是她指使的,兒來詢問公主大娘是否還在時,也是她讓婢女哄騙了兒,如今世子已查明真相,把她狠狠教訓了一頓,只怕一時半會是好不了了,若是傷病中感染了風寒而不治,也是上蒼的報應。兒自會去兩邊的裴府好生解釋賠罪。」

大長公主頓時笑了起來,「一個進府才半個多月的妾便能上下勾通,做出這等大事來,你當裴守約和裴子隆是傻子麼,你當全長安人都是傻子麼?」

崔氏聲音平板的回道,「那庫狄二娘入府雖才半個多月,卻巧言令色,得了您的歡心,您行動都帶著她,下面那些豬油蒙了心的賤婢們自然就有打錯了主意的。」

大長公主眉頭一挑,訝然失笑「你的意思,這還是我的不是了。」

崔氏神色依然不動,「自然不是,您最喜歡提攜晚輩,原是見她新來,有心多指點她,誰知道她會起那樣的壞心?」

她看著大長公主,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再說了,如今便是跟兩邊府裡說,此事是兒的主意,那他們便不會再有半分疑心?兒與裴子隆能有何冤仇,要如此害他?兒與庫狄大娘又有何怨,要置她於死地?阿家只道旁人不會信一個妾能做出這些事情來,便不怕被人這般追問下去麼?便是庫狄大娘今日叫了一句洛陽產業出來,兒如今不過是河東公府的媳婦,這產業不產業的,難道還能是兒的不成?」

大長公主盯著她,彷彿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這個兒媳婦,臉上笑容慢慢的消失不見,「那依你說,是我與裴子隆有仇,與庫狄氏有怨,又獨吞了洛陽的產業?你跟此事絲毫也沒有干係?」

崔氏搖了搖頭,「此事都是庫狄二娘一人所為,兒都不知就裡,與阿家又能有何干係?只是出了此等大事,兒自然有管教不嚴、待客不周之失,日後亦無顏主持河東公府的中饋,請阿家恩准,讓兒在自己院中反思個一年半載,待物議平息之後,再聽任您處置。」

大長公主緩緩的點了點頭,冷笑了一聲,「好,好得很,你在我身邊七八年,我竟是從不知你有這般的口才!只是……」她上下看了崔氏一眼,甚是憾然的歎了口氣,「只是你身為世子夫人,管教下人疏忽致此,只在院中反省,卻也太難服眾了些,依我之見,你不如去靜樂尼寺替我祈福幾日罷!」

崔氏扶著地面的雙手不由有些顫抖了起來,大長公主說得好聽,卻根本便沒想過要放過她!這世上,哪有主母因為失察便被送入寺廟的道理?自己若真的去了,這位公主自然能編出事由來把今日之事全扣在她的身上,便是能出來,這名聲也是全毀!她身為清河崔氏的嫡女,論地望論身份,願意娶她的男子比願意做駙馬的不知要多出多少,以往所忍,不過是圖個將來,若是將來都已無從談起,她卻憑什麼要背這個黑鍋?

大長公主看著崔氏的臉色,笑了起來,「你怕什麼?比起你那小院子,靜樂尼寺要寬敞清淨得多,橫豎婢女婆子你多帶著過去,吃穿用度也不會減了你,不過是為了平息那兩家的怨懟而已,待事情平息了,我自會去接你回來。」

崔氏緊緊咬著牙關,點了點頭,「兒謹遵吩咐。」

大長公主的眉宇舒展了開來,笑道,「放心,你今日能顧全大局,日後我必然不會虧待你。」

她的聲音柔和清越,聽起來有十二分的誠意,只是崔氏這些年跟在她身邊,這句話實在聽過不少次,可惜大多數時候,那結果只能讓她此刻寒徹心底。看著屋裡那幾個額頭上鮮血淋漓卻一動也不敢動的婢女,她心裡一動,抬頭道,「兒還有一事要回稟阿家。那崔岑娘和庫狄氏只怕就要告辭,兒記得庫狄氏有個婢女還在您這邊,如今您是將人留下還是交還給那庫狄氏?還有車馬院那邊……」

大長公主一怔,微笑道,「那原是她家的婢子,自然是要交還給她,要一根頭髮也不少的交還給她!至於車馬院那邊,你也吩咐下去,暫且不用動手,今日的變故已是太多,橫豎已是做了手腳的,過兩日再動手也不遲!」

崔氏忙點頭應了,大長公主瞅了她一眼,回頭看看自己身邊這幾個已是無法見人的婢女,皺起眉頭歎了口氣,「你現在便把人帶過去吧!」

崔氏不動聲色的應了個「是」,待雨奴戰戰兢兢的從耳房裡出來,也不多說,帶著她便出了院子。

大長公主坐了下來,怔怔的想著心思,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一時又緊緊的咬牙發狠,侍女們一個個面如死灰的站著,心思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好容易半個多時辰過去,卻聽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便是一個尖利的聲音,「啟稟大長公主,不好了!」

大長公主騰的站了起來,「出了何事?」

「那庫狄氏的馬車還沒出坊,車軸就突然斷了,車伕倒是跳得快,車子卻撞到了牆上,裡面的人受了重傷……」

大長公主不由一愣,她不是吩咐過暫時不用動手麼?怎麼崔氏竟沒傳下去?此時出事豈不更是添亂?忙道,「那庫狄氏怎樣了?」

簾外的小婢女默了默才道,「車上不是庫狄氏,夫人帶我等趕過去時才知,庫狄氏坐了崔娘子的馬車早就走了,她的車上只有一個奴婢,是大長公主您送的……」

大長公主臉色頓時大變——她今日見了雨奴,苦心交代安排的可不止一兩樁小事,她要是受了重傷,這些事情……忍不住道,「那奴婢人呢?」

小婢女道,「恰好裴明府的府上又派了馬車過來,便說是不必麻煩咱們,把人抬上車便走了。」

恰好?哪有那麼多恰好?大長公主只覺得胸口一團烈焰騰的燒了起來,嗓子都有些發腥:既然連這後手都已準備好,那馬車便絕不是自己人今日動手弄壞的……裴守約!

卻聽小婢女又道,「夫人說,此事有些蹊蹺,她帶著幾個婢女坐車追下去了。」

她追上去做什麼?難道公然去搶人麼?大長公主忍不住怒道,「胡鬧!」

小婢女的聲音有些發抖,「夫人怕大長公主惦記,特意送了一張信箋回來,說是公主一看便知。」

一張白麻紙信箋從簾外被遞了進來,疊得極是別緻精巧,大長公主接在手裡,好容易才把紙箋打開,還扯破了一兩處,那上面只有寫著寥寥的兩三行字,她卻瞪了半日才把一個個字連起來的含義讀明白,一口氣頓時有些接上不來,向後便倒了下去。

第127章 將計就計 西域變數

站在自家的烏頭門前,目送著崔岑娘的碧油車消失在路口,琉璃回身進了門,走到院中見左右無人,這才轉頭看著阿燕笑了起來,「今日倒是虧你溜得快!」

阿燕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些貴人無非便是那幾樣手段,我見那侍女是看著娘子走過來的,覺得不對,便趕緊把包袱給了翠竹。」頓了頓又道,「仔細論起來,其實今日這局也算不得什麼,試想,娘子從大長公主那邊出來,怎會知道那位裴郎君已是醉酒被獨自安置在客房了?難不成會讓奴婢直接拿著信箋找到樓裡去當眾給他?奴婢再是糊塗,又怎會落下那私邀的信箋?再說當時那情形,何嘗有半分像私會被撞破的模樣?只要娘子自己不亂了陣腳,崔娘子又能信得過你,讓你一樣一樣去駁問,便是沒有翠竹作證,那些人也未必能得逞。」

琉璃點頭不語,說到底,這局棋裡的棋眼並不是她,而是崔岑娘,只要崔岑娘相信自己,不忙著去掩飾,自己便不會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難怪裴行儉百忙之中竟會想起去終南山!想來避暑不過是借口,他是想避開那些人的耳目,好帶自己去拜訪裴炎和崔岑娘!想到這些日子以來,他那副胸有成竹卻什麼都不說的樣子,琉璃突然覺得牙根很癢。

待回了上房,琉璃只覺得渾身發膩,忙讓人備水,用豆面與香粉合成的澡豆好好洗了一遍,出來時日已西墜,眼見就要到閉坊的時辰,只是不但裴行儉未歸,自家的那輛馬車居然也沒回來。小檀去問了一遍才知,琉璃還未到家時,另一輛馬車便已出門了,說是阿郎早有吩咐,此刻竟也未歸。

琉璃不由大奇,看向阿燕,「你可知這是怎麼回事?」

阿燕搖了搖頭,沉吟片刻才道,「說起來,在馬車上做手腳倒也不算出奇,但今日事已至此,按理臨海大長公主不會再出這樣的昏招。」

琉璃心中自然也是這般做想,只是當時在別院門口,那車伕阿古說起「廂板略有些鬆了,娘子不如先隨崔夫人的車回坊,讓雨奴坐這車回去」時,眼神竟是出奇的堅定銳利,她頓時想起裴行儉走之前的交代,只得點頭。此時想來,事情或許另有蹊蹺……

阿燕忙道,「奴婢再去外院看上一眼」。琉璃點了點頭,還未來得及坐下喝一口水,阿燕已經急急忙忙的轉了回來,「娘子,阿古求見。」

院子裡,阿古身形筆直的站在台階下,神色平靜得彷彿只是過來問個安,衣服頭髮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半個多時辰前還整潔熨帖的本色褂子此刻已沾滿了灰塵,衣角袖口上還有好幾大塊顯眼的暗色。琉璃對顏色原本敏感,定睛一看不由變了臉色,忙回頭吩咐,「小檀,快讓外面的管事請位跌打醫師過來!」

阿古一怔,低頭看了一眼,抬起頭時,一貫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古怪的神色,「不必了,小的便是從醫館過來的,這些……是適才不當心沾上的而已。」

琉璃微微一愣,突然有些明白過來,「莫非是雨奴受了傷?你們的車到底出了何事?」

阿古面色已恢復了慣常的木然,「啟稟娘子,娘子走後,小的好容易才緊好了廂板,沒料到還沒出崇仁坊,馬車的輪軸便斷了,馬也受了驚,小的跳得快,只是車廂到底還是撞到了坊牆上,雨奴她……受了些傷。」

琉璃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難道大長公主真是在車上做了手腳?阿古看了出來,才不讓自己上車?那麼他讓雨奴上車也是故意為之了?「她傷得要緊不要緊?」

阿古語氣平板,「那時恰好趕上府裡的馬車來接人,小的們便把她送到了相熟的醫館,醫師說,她腿上手上被劃破了兩處,血雖然出得不少,倒絕無性命之憂,只是頭部撞得有些厲害,到了醫館的後院裡便開始胡言亂語,因給她包紮時從她身上掉出了幾瓶粉末,她便嚷嚷那是有人逼她拿去害人之物,語涉貴人,實在不能教外人聽了去,因此,小的大膽做主,將她安置在外院僻靜之處,若是過兩天還不好,便只能將她送到外面莊子裡慢慢養著了。」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既然是相熟的醫館,自然是說她撞了頭便是撞了頭,說她胡說她便是胡說了,只是看裴炎今日那神智不清的模樣,那藥粉只怕還真是大長公主的「厚禮」……好在這樣一來,倒也乾淨利索!只能道,「如此甚是妥當,你趕緊下去歇著吧。」

見阿古一語不發的肅然退下,琉璃怔了半晌,才想起今日別的也就罷了,那去接人的馬車似乎有些太過湊巧了,難不成竟並不全然是大長公主那邊的手腳?小檀說過,那馬車是他吩咐出去的……她不由轉頭去看阿燕,只見阿燕也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對上琉璃的眼光方垂眸笑道,「阿郎好手段!」

果然是好手段!一勞永逸的打發掉了這個麻煩,還教外面的人都以為是大長公主害錯了自己人得了報應,連自己都被瞞得死死的!琉璃在心裡默默的翻了個白眼,轉頭吩咐阿霓,「讓灶上趕緊做晚膳罷,我這一日,半點水米沒敢沾牙。」

阿霓忙道,「今日夏至,廚下備了應節的湯餅,難道不等阿郎了?還是教她們留一份出來?」

琉璃冷冷的道「不等!」又補充了句,「也不許留!」

待到碧綠的槐花冷淘和香濃的酉羹湯餅被送上來時,琉璃卻已餓過了勁,每一樣只是略動了點便放了箸,讓人好好的留了兩份在一邊,「待我餓了再吃。」

阿燕三個聽了,不由相視偷笑。

直到掌燈之後,院子裡才響起小婢女的聲音「阿郎回來了!」聲音未落,裴行儉便一陣風般捲了進來,琉璃也下意識「騰」的站了起來,兩人同時問了句,「你可還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出來。

裴行儉衣履整潔一如平日,臉色也放鬆了下來,上前拉了琉璃的手在堂上坐下,「今日怎樣?大長公主可刁難了你?沒有被唬著吧?」

琉璃白了他一眼,「你還問?自然不怎麼樣,宴會還沒開始,大長公主和幾個高門娘子便當眾刁難我,宴會過後又藉著把我叫去畫荷花圖,把我和那位喝得迷迷瞪瞪的裴子隆安排到了一處,又讓我那親妹子叫了許多人過來捉姦!回來的路上,咱們家的馬車好好的竟也散了架!」

裴行儉微微皺起眉頭,仔細看了她兩眼,突然一指頭彈在她的額頭上,笑了起來,「小東西,竟想唬我!」

琉璃揉了揉額頭,扭頭不理他,裴行儉見她真的沉了臉,忙摟住她的肩頭,誠懇的道,「今日都是我的不是,我原想著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想你為此費神,沒想到皇上竟然會突然召我,結果讓你一個人去了那種地方,擔驚受怕了一整日。都是我太過自負,日後再有這般的事情,我絕不再瞞著你,咱們凡事都一起商量可好?」

琉璃心裡微軟,卻不想這般輕易便放過他,依然一言不發,卻聽裴行儉輕輕歎了口氣,「其實說來,我有什麼可自負的?論到看人料事的眼光,我遠不如你。」

琉璃不由有些納悶,轉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正神色有些落寞的看向自己,「琉璃,你還記得那日你跟我說恩師從高麗回來後或許會去西突厥麼?我覺得你是異想天開,沒想到今日聖上竟跟我說,待恩師回來,便讓他協助程老將軍發兵西突厥!」

琉璃先是一喜,突然又意識到有些不大對頭,她依稀記得半個月前曾聽他提起過此事,此次領兵的正是已改名為程知節的程咬金,不由困惑的皺起了眉頭,「程將軍不是十幾日前便拜了什麼行軍大總管討伐西突厥麼?義父何時才能回來?難不成要等他回來再發兵?」

裴行儉又歎了口氣,「正是!聖上的意思軍費吃緊,不如等上幾個月,待恩師回來,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再發兵,恩師或許便會擔任此次大軍的前軍總管。」

就是先鋒官?這可是蘇定方最拿手的!琉璃越發納悶起來,「這豈不是好事一樁?」

裴行儉神色有些郁然的點了點頭,「於恩師而言,的確如此。」

琉璃奇道,「那你哀聲歎氣作甚?」

裴行儉看著琉璃不語,突然挑眉一笑,「若不如此,你焉能饒了我?」

琉璃頓時啞然,又想立刻沉下臉卻又有些想笑,只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怎麼不問我別院那邊的事情如何了?你便一點也不擔心我應付不過來?一點也不怕我壞了名聲,丟了你的臉?」

裴行儉搖頭一笑,「只要你人好好的,我擔心那些做甚?」

琉璃哼了一聲,「口是心非!你不過是算計好了不會有事而已!」

裴行儉略想了想,點頭道,「我的確想過,今日多半不會有事。宴席上有那位荊王妃在,絕不會讓你吃虧;至於裴子隆,我不在那裡,他又沒有絲毫防備,大概是躲不過的,好在他的夫人是少有的靈透之人,和你也算投緣,斷然不會相信那些伎倆,何況你又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身邊還有個宮裡長大的阿燕,她們的勝算著實不大。至於馬車就更無可能,便算你上了那輛車,阿古是何等人物,他讓馬車往左翻馬車絕不會向右倒,怎麼會讓你受到半點損害?只是想是這般想,沒看到你,到底有些放不心來。如今你這樣一副笑吟吟的樣子,卻還想來唬我,豈不是也太看扁了我?」

琉璃不由奇道,「阿古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荊王妃真是你請過來的?」

裴行儉微笑道,「荊王妃那邊我自然是無法拜訪,也不過是轉了幾層關係,告訴她今日長孫湘與她嫂子柳氏會成為芙蓉宴首席貴客。她傳話給我說,當年之事,她也有所耳聞,只是有生之年,能當眾羞辱長孫家人一次,是她的夙願,就算此次我不過是想借她的力,她也會記得這份人情。」

「至於阿古,他其實不算咱們府裡的下人,跟著我只是為了報答當年的恩情而已,他是我兄長親手調的侍衛,身手好便不必說了,馭馬駕車的功夫只怕整個長安城也找不出幾個人能強過他。想來今日,他大概已是讓那位雨奴傷得恰到好處了吧?」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了想還是問道,「你真便這般篤定?若是我真的不留意中了她們的圈套,壞了名聲,你難道也不半點都不擔心?」

裴行儉搖了搖頭,「只要你的人安然無事,那些不過是細枝末節,大不了她們怎樣壞你的名聲,我便讓她們怎樣圓回來!說到底,她們為的也不過是為了那些產業,無論情形壞到怎樣的程度,我只要拿這些與大長公主去換,她大概是連自己兒媳也肯賣的!」說著皺起了眉頭,「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你還是快讓人做碗冷淘上來,在宮裡說了一日的話,我還真有些餓了。」

琉璃忙出去讓人先端冷淘過來,再熱上湯餅,陪著裴行儉吃過這夏至的節食,這才慢慢把這一日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裴行儉聽得連連搖頭,「已是這般錯漏百出了,卻還不肯停手,她們……」又看著琉璃笑,「今日便是我在,也做不得更好,此事這樣揭開,你日後便再也不用去那邊府上,便是去了她們也不敢再做什麼,如今那邊定然是一片雞飛狗跳,大長公主且有些日子騰不出手來,李公說得不錯,你真真是鎮宅之寶!」

琉璃笑著伸手擰他的嘴,「叫你胡說!」卻被裴行儉抓住手,將她整個人都按在了懷裡。

琉璃自然看不見,裴行儉臉上的笑容已經慢慢的淡了下來,聖上對恩師的這番安排,於恩師或許是好事,但此役只怕不但平定不了西突厥,還會惹來更大的戰端,程知節是長孫太尉在軍中最大的助力,調他遠征,卻讓恩師去做前軍總管,更安排了王文度那種人物做程將軍的副手,聖上這般防備程知節,只怕對長孫太尉已有了動手之心,而如此佈局,戰場又如何能勝?

感覺到裴行儉似乎有些太過沉默,琉璃忍不住抬起頭,「你還沒跟我說,你今日在宮中一天,難道都在跟聖上談軍事?」

裴行儉點頭道,「的確如此。我平日對西疆事務還算留意,聖上便多問了些……今日,我出宮前,還見到了武昭儀。」

琉璃一愣,忙直起了身子,「你看她如何?」

裴行儉沉默片刻,淡淡的一笑,「我適才不是與你說了麼,我今日才知,我看人料事的目光,遠不如你。」

第128章 如此知己 無心插柳

揭開鑲寶珠蓋鈕的六瓣蓮花蓋,一股異香頓時撲面而來,只見在這個五寸見方的鎏金折枝蓮葉紋銀盒裡,盛著的是整整一盒……略帶杏黃色的香粉。

琉璃伸指沾了些許,用指尖微微一搓,只覺得入手柔膩,香味更是馥郁無比,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對面含笑不語、眼神中卻頗有些期待的楊十六娘,沒有把握的問了一句,「這可是,澡豆?」

楊十六娘立即笑著點了點頭,「大娘果然好眼力,便是我家姊妹裡,也有好幾個把它認作是妝面用的紅香粉或是額黃粉。」

琉璃尷尬的笑了笑,她其實不是好眼力,只是從來不用啥紅粉、額黃之類的東西,所用之物裡,也就是澡豆是這般用大盒子裝的粉末。不過,若是和面前這盒相比,自家那種不過用豆面合了三味香料的澡豆,大概只配用來洗腳。

楊十六娘笑道,「這澡豆的方子是家中的一位長輩好容易從孫真人那裡得來的,我已經抄在了這裡,大娘若是用著覺得還好,日後有暇也可以自己來配。」說著便把一張紙簽遞到了琉璃手中。

琉璃拿到手中一看,不有越看越是心驚——「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鐘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兩,奈花、梨花、紅蓮花、李花、櫻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兩,麝香一銖。上一十七味,搗諸花,別搗諸香,真珠、玉屑別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貯勿洩;常用洗手面作妝,一百日其面如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還研磨千遍?她大概只有閒瘋了才會幹這個吧!

再看看眼前這一盒子粉,她頓時有些肅然起敬,便是一盒子金粉,也不可能比它更貴了,忍不住歎了口氣,看向楊十六娘,「十六娘,這澡豆也太金貴了些,琉璃實在有些受不起!」

楊十六娘忙道,「大娘哪裡話,不過是盒澡豆而已,說來咱們難得投緣,這澡豆也不過是旁人送我的,我用不完擱久了不也是白白擱壞了?」她看著琉璃笑了起來,「只是大娘本來便肌膚如玉,難不成是覺得此物只是雞肋?」

琉璃只得笑道,「十六娘莫打趣我,這樣的好東西我還嫌棄,豈不是天理難容?只是得蒙姊姊厚愛,心裡有愧罷了。」心裡卻越發納悶,這位到底是想幹啥?

芙蓉宴過去才三天,如今風波正鬧得歡,聽說崔氏的母親病了崔氏當日便徑直回了本家,大長公主卻也臥床不起,崔氏的兄嫂又送她回來侍疾,不知怎的竟未留下,崔家便放出話來,自家女兒「生性愚鈍,不堪驅使」,大長公主的病又重了幾分……如今外面傳言紛紛,自己連門都不敢出,原以為楊十六娘上門來會有要緊的事,到如今卻依然是一句正話沒有,難不成又是送份禮說篇閒話就告辭?

楊十六娘見琉璃收下了銀盒,笑得頓時更是愉悅,「大娘哪裡話,你這樣的品格誰能不愛?那崔家的岑娘,最是性子清冷不愛交際的人,與大娘不也是一見如故?還有冷娘、離落,那般的才女,見了大娘也是心折呢!」

琉璃後腦上一滴冷汗滑落,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楊十六娘笑了笑,轉了話題,「大娘平日似也不愛出門,不知在家卻喜歡做些什麼?」

琉璃鬆了口氣,笑了起來,「也不過是寫寫畫畫而已。」

楊十六娘感興趣的挑起了眉頭,「早便聽聞大娘畫得一手好丹青,不知可否容我拜賞一二?」

琉璃忙站了起來,「這有何不可,都在書房裡掛著,十六娘莫嫌拙作粗劣便好。」

楊十六娘回頭便吩咐兩個婢女,「你們粗手笨腳的,莫弄壞了大娘書房裡的字畫,便在這屋裡等著吧。」

琉璃心裡一動,看了阿燕幾個一眼,「你們去讓廚下做兩份荷葉飲,做好了再拿過來。」自己領著楊十六娘穿過東次間,到了最裡面的書房。

書房裡,琉璃最滿意的幾幅畫都已裝裱好掛在了牆上,東牆上是一幅裴行儉像,並無背景,身形衣褶也都是簡筆線條勾勒,唯有面孔卻借鑒了明代「墨骨」畫法,用濃淡墨色染出立體陰影,再賦色烘托。此外還有一副花鳥圖,一副墨竹圖,最顯眼的卻是西牆上的那幅工筆重彩牡丹圖,琉璃用濃曙紅色一層層渲染出的大紅牡丹,濃麗得令人移不開眼,空白處還有裴行儉題的兩句詩:「昨夜經風雨,今晨帶露開」。

琉璃一眼瞟到這詩,頓時心虛起來,忙偷眼去看楊十六娘,卻見她只呆呆的看著裴行儉像,滿臉的詫異,不由鬆了口氣:此時的人物肖像畫,線條流利,神氣生動,卻實在談不上和本人有多像,更別說畫出面孔的立體感來,這幅人像畫出來,裴行儉都稱奇了半日,更別說外人……

楊十六娘呆了好半晌,這才回過神來,忙拉著琉璃問這人像如何能畫得如此逼真,琉璃只得揀她能聽懂的話,把繪製的技巧盡量簡單的說了一遍,又笑著補充道,「其實這般畫法在西州那邊並不少見,只是在長安大約難得見到些。」

楊十六娘點頭感歎不已,「我竟再沒見過這樣的畫像,進門便像看見裴明府站在那邊!」又細細看了一遍這書房的佈置,歎道,「裴明府真是有心人,這書房的用具竟比堂捨的更講究幾分,可見是會心疼人的。」說著便把琉璃又從頭到腳誇讚了一番。

琉璃聽得渾身發冷,忙笑道,「十六娘快莫這樣誇我,琉璃不過是個尋常人,若說有什麼比常人略好些,最多便是運氣二字。」

楊十六娘長長的歎了口氣,「這世上哪有那麼容易得的運氣,世上女子,哪個不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偏偏這世上的男子,又最是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也只有最有能為的女子,才能牢牢將他們牽在手中!」

她看著琉璃,笑得有些淒然,「大娘只怕心裡笑話我鎮日無事便上門來打擾,卻不知似我這般無夫君之緣的婦人,也不過是靠訪親拜友打發些日子而已。」

琉璃只覺得舌頭有些打結,實在不知該如何接這話才是,依稀想起來陸瑾娘似乎提過一句,這位十六娘的夫君姬妾甚多,可是,這種事情她怎麼好評價?只得笑了笑,「我在家裡也是百無聊賴,姊姊能來看我,真是求之不得。」

楊十六娘目光哀怨的看了琉璃一眼,幽幽的道,「大娘有所不知,如今我膝下一個孩兒也無,人人都道我性子不好,籠絡不住我家郎君,卻不知他是看都懶得看我一眼的,在那邊府裡住著,不是看姬妾爭風,便是聽妯娌笑話,因此也只有出來煩擾煩擾你們,心裡還略好過些。」

她突然目光熱切的看向琉璃,抓住了琉璃的手,「大娘,我時常想,自己若能有你的一半便好了!裴明府待你自不必說,芙蓉宴那般局面下,岑娘竟不疑心你,世子也肯說出他過來不過兩三個呼吸時間,替你做了回證!可見他們待你都是不同。你可有什麼法子能教教我?便是讓人肯多正眼看我一眼也是好的。」

她的手指下意思的越收越緊,還微微有些顫抖,琉璃看著這張驀然間寫滿焦慮渴求的臉,只覺得滑稽無比,卻又有些毛骨悚然,敢情別人說她是狐媚子,只是順口罵罵而已,眼前這位才是真心真意覺得自己就是一狐大仙,真心真意就是來向自己討教狐媚之術的——只怕從她第一次來這裡做客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姊姊,你也知道當日的事情,世子想幫的不過是裴御史,與我又有什麼干係?」

楊十六娘卻堅決的搖了搖頭,「大娘莫哄我,那日的情形我看得分明,莫說世子,便是裴御史看你的目光,也是不同。大娘,別人不知,我卻是知道的,你昔日剛剛認識順娘,便肯幫她,她認識你之後沒幾日便得了……寵愛。後來你入了宮,又那般幫著昭儀,聖上竟是再沒去過別處,為何今日你便不能幫幫我?順娘和昭儀如何待你,我日後也絕不會比她們差上半分!」

琉璃這次是真正的目瞪口呆,這位的聯想力也太豐富了吧?可這話也是能亂說的?當年因為幫武則天做了衣服,她便吃了那番苦頭,以楊十六娘武氏表姊妹的身份,這話要是傳出去……琉璃忙反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姊姊輕聲些,這些事真真是無從談起,這些話琉璃也萬萬承受不起,教人聽見了便是莫測的禍事!姊姊若有別的事情讓琉璃幫忙,琉璃絕不會推辭,可……」

楊十六娘眼中頓時光芒四射,「你肯幫我便好!你放心,你今日若是幫了我,我又怎麼會把這些話跟旁人去說?豈不是絕了自己的路?」

她的意思是,今日不幫她,她就會說?自己怎麼會惹上這種偏執狂?她既然已經這樣開口,看來若是不應付了她,只怕真會有後患。琉璃心思急轉,歎了口氣,「不是我不肯幫你!按理說,姊姊是我婚後第一個來看我的,又處處對我照顧有加,只是這事情當真有些為難之處,也不是人人都使得。」

楊十六娘的臉上立時便露出了笑容,「我自然也知道此事不會容易,你告訴了我,我便盡量去做,若是做不到,是我自己時運不濟,難不成還能怪你?」

琉璃沉吟不語,心中卻在抓狂怎麼編個難以做到的求媚之法,無意中掃到裴行儉的畫像,不由靈機一動,指向了那張畫像:「姊姊也覺出那畫像比別個不同罷?」

楊十六娘轉頭看了看,臉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大娘是說,那畫像……」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正是,每日在日中時分在畫像前春日擺上桃花一枝,夏日擺上白蓮一朵,秋日菊花,冬日臘梅,再默默祈願,這畫像越是栩栩如生,便越是靈驗,若是不像,後效卻是難說。」自己不可能去畫她的夫君,而她要找一個能出這種人像的畫師,大概也不容易吧?

卻見楊十六娘滿臉都是欣喜,抓住琉璃的手搖道,「好妹子,多謝你今日肯教我,大恩大德,我永生都不會忘!」

琉璃忙壓低了聲音,「回報不回報也罷了,此事你絕不能教旁人知道了去。」

楊十六娘忙賭咒發誓,又千恩萬謝了一番,方心滿意足的去了,琉璃送她到了屏門,目送她走遠,不由搖了搖頭,哭笑不得,回頭卻看見阿霓、小檀兩個滿臉都是忍笑的表情,小檀笑道,「今日我才知道,娘子撒起謊來竟也是不眨眼睛的!」

琉璃一愣,故意拉下臉來,「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

阿燕忙笑道,「娘子莫怪她們,原是我覺得這楊十六娘太過古怪,便讓她們去後窗處聽聽,省得鬧出什麼事教娘子吃了虧,卻沒想到那是個糊塗人!」

琉璃回到屋中,想著楊十六娘回去之後還不定怎麼「做法」,越想越是可樂,待裴行儉回來,便想把這笑話說給他聽,裴行儉卻進門便道,「你快去挑幾樣禮物,明日咱們一早便要回你本家一趟。」

第129章 天理循環 所謂報應

還是一樣的小院,還是那幾張熟悉的面孔,但琉璃一進院子,便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同了,她仔細看了兩眼才醒悟過來:在下人們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分明多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畏懼。

她忍不住疑惑的看向身邊的裴行儉,裴行儉笑著微微搖頭,目光也在院子裡掃了一圈,看到琉璃以前住的小房間,眉頭卻是一皺。

那間房怎麼了?琉璃還沒來得及細看,前方已傳來庫狄延忠的帶笑的聲音,「今日你們回來得倒早。」

只見庫狄延忠穿著簇新的青色襴袍,挑簾從上房走了出來,滿面都是笑容,只是臉色發白,眼下微青,氣色卻似乎有些不大好。待進到屋裡,依然沒看見曹氏,琉璃心裡倒也明白了幾分:珊瑚的事情只怕這邊已是知道了。

沒待她開口,裴行儉便含笑問道,「丈人,不知庶母如今何在?」

庫狄延忠看了琉璃一眼,笑容有些尷尬,「她前日便病了,病得有些糊塗,請了醫師來看過,說是痰迷之症……」又有些急切的道,「我已經做主,把她挪到了西廂偏房裡養著!」

西廂的偏房……就是自己以前住的那間小房間!琉璃突然明白了進門時那些下人眼中的畏懼是從何而來:以前她病倒時便是被曹氏被挪進了那裡,如今卻輪到了曹氏自己!無論是報應,還是報復,看在他們眼裡,只怕都是令人畏懼吧?這位父親大人,是在用這種方式平息自己的憤怒,表明他的立場麼?

裴行儉遺憾的歎了口氣,「夏日炎炎,庶母想來是中了些熱毒?小婿那裡倒有一處陰涼的小院,又準備了些解暑的瓜果冰盤,此來便是想請丈人和庶母去消磨半日,如今看來卻只能請丈人賞臉了,不知丈人今日可還有別的安排?」

庫狄延忠聞言一愣,隨即便是滿臉的笑容。自打前日得知珊瑚的事情來,他心裡便一直忐忑不安——珊瑚居然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她不知死活不要緊,只怕還會連累到自己!若是河東公府或是女兒女婿遷怒,自己如今這八品的勳官,兵部的差事,談著的親事,豈不都難得保住?因此,昨日一聽說裴行儉和琉璃要來拜訪,他毫不猶豫便命人把病倒的曹氏搬到了那處小房間裡,只盼他們夫妻來時能少一些怒氣,如今聽到裴行儉並非來興師問罪,而是請他過去做客,渾身骨頭頓時都輕了二兩,「無事無事,我也正覺得暑日煩悶,倒是要去打擾賢婿了。」

裴行儉與庫狄延忠說笑了兩句,便笑道,「今日天時晴好,再過些時辰怕是路上要熱起來,丈人不如這就跟小婿過去?」

庫狄延忠自然滿口應是,起身出門吩咐了阿葉兩句,又讓清泉去拉了馬到門口等著,還沒回屋,就聽西廂的偏房裡傳來來拍打門板的聲音,還有曹氏嘶啞的叫喊,「放我出來,放我出來!我有話要與大娘說!」

庫狄延忠嚇了一跳,忙回頭去看,見裴行儉與琉璃都已走了出來,趕緊對琉璃笑道,「醫師說了,你庶母如今痰迷了心竅,說話顛倒,形容唬人得很,你莫理她。」

琉璃瞟了一眼那曾經熟悉無比的木門,點頭不語,她太知道被關在裡面是什麼滋味了,倒也沒有興致再去回味一番。

只是曹氏的聲音雖然嘶啞,卻越來越是響亮:「大娘,大娘,冤有頭債有主,當年對不住你的人是我,我是罪有應得,只求你饒了珊瑚一命,她是你親妹子,姊妹相殘,日後會有報應……」

庫狄延忠臉色越發尷尬,皺眉道,「果然是得了癲症,竟能說出這種話來!」好容易見清泉進來稟告馬已備好,忙道,「咱們這便走!」

三個人走到院中,就聽曹氏高聲道,「裴郎君,裴郎君!我看見你了,裴郎君你想想,珊瑚再是胡鬧,去那邊才幾日,怎麼能做出此等事體來,不過是受人指使。你和大娘若肯去那邊求大長公主饒了她,定能保住她的性命,阿曹生生世世做牛做馬,也絕不會忘記你們夫婦的大恩大德!日後,珊瑚也絕不會再敢冒犯大娘半分,若有再犯,必下地獄!」

裴行儉停下腳步,回頭歎了口氣,「不必勞煩庶母再發誓賭咒了。大妹有今日,說來全是庶母所賜。小婿若記得不錯,上回庶母便發下毒誓,道是大妹日後再對大娘有一絲冒犯,便教你們母女永世不得超生。這誓也是亂髮的麼?如今不過是誓言應報,小婿何德何能,還能違了天意不成?」

小屋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裴行儉轉身對目瞪口呆的庫狄延忠笑了笑,「丈人,請。」

直到一行人走出門去,車馬轆轆的聲音由近而遠,消失在巷口,那間小屋裡才突然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嗚咽,聲音淒厲無比,久久迴盪在院子裡。

只是這一聲,琉璃他們自然是聽不到的,因時辰還早,路上車馬不多,一路無話,待車馬到達永寧坊裴府時,日頭還未上三竿。

這邊琉璃剛剛下車,門房便立刻趕了過來,「阿郎、娘子,你們回來得正好,小的們正想去尋你們。適才河東公府的盧夫人突然上門拜訪,小的們說了阿郎和娘子都不在,她卻定是要等在門口,還讓人從車上抬下了一個娘子,也放在門口,只說是來負薪請罪、任君處置的,引得許多人圍著看。小的們無法,只能將她們請了進去。如今人都在外院的廳堂上。」

琉璃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裴行儉,心裡不知該好氣還是該好笑。卻見裴行儉眉頭緊皺,沉吟片刻,點了點頭,「知道了,快去秋院把蕭醫師請到廳堂。」回頭又對庫狄延忠歎道,「這盧夫人是河東公府三公子的夫人,她怎會突然造訪?又抬了人過來,只怕便是……」

庫狄延忠臉色已變,忙道,「這可如何是好?」

裴行儉滿臉歉然,「本來是想請丈人來鬆泛一日,沒想到還未入門竟便遇見此事,如今之計,也只能先一起過去看看再說。」

庫狄延忠點了點頭,心裡到底有一絲擔憂,卻也有一絲畏懼,不敢走快,跟在裴行儉和琉璃的身後向內走去。沒多久便到了外院的廳堂之上,卻見一位容貌豐艷、打扮不凡的年輕女子正坐在廳內,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忙站了起來,「阿兄,阿嫂,阿盧今日冒昧前來,請阿兄阿嫂恕罪。」說著便深深的行了一禮。

琉璃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扶住了這位盧九娘,「九娘莫多禮。」目光一掃,看向一旁的軟椅,只見珊瑚軟綿綿的躺在軟椅中,臉色灰白,看見琉璃,眼裡流露出畏懼和怨恨的神色。琉璃不由一皺眉。

盧九娘臉上也多了幾分尷尬,勉強笑道,「好教阿嫂得知,當日之事如今已查得明白,全是這二娘一手安排,也是她派了婢女假傳大長公主的回話給大嫂,又給了大嫂那幅荷花圖,大嫂一時不察,竟給她哄了過去。如今大嫂也沒臉在府裡呆著,恰好她母親身子不好,便回家侍疾了。那日世子知道了實情,一怒之下踢了二娘一腳,大約力道有些大,二娘這幾日身子都不大好,大長公主因氣得臥床不起,一直沒理會此事。今日聽說她還在府裡,便一疊聲命我把二娘送到府上來賠罪,聽任你們兩個發落,又讓我把當日下聘的文書也一併帶來了,說是她與河東公府再無瓜葛。」

琉璃聽著這番話,看著珊瑚的模樣,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忍不住還是冷笑了一聲,「大長公主不知舍妹的情況也就罷了,阿盧卻是看得到的,如今這樣把人往我這裡一丟,她若有個三長兩短,難道是讓我背上殺妹的名聲?」

盧九娘一愣,更是有些手足無措,「阿嫂見諒,大長公主如今病得十分沉重,太醫請了好幾位過來,都道是再動不得怒的,因此上阿盧實在不敢違逆大長公主之命,若是阿嫂不肯讓她留下,阿盧也實在不敢回去覆命……」她想了想,躊躇道,「二娘只是沒人理會,餓了幾天,精神不濟罷了,阿嫂若不放心,不如讓阿盧打發人去請太醫過來看看?」

裴行儉淡淡的道,「那倒不必,寒舍因有奴婢受傷,倒是恰好請了位長於跌打外傷的醫師過來診治,此刻人還未走,我已著人去請他過來了。」

說話間,一位穿著本白色長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走了過來,只胡亂向裴行儉拱了拱手,便快步走到珊瑚面前,先是翻了翻眼皮,又凝神搭脈診了一盞茶功夫,跺腳歎道,「這位小娘子怎麼生生的被拖到了這時辰!此刻看著還好,不過是一碗參湯吊起的精神,只怕拖不過兩日去!」

庫狄延忠看見珊瑚的模樣,臉色早已發白,聽了這話忙問,「如今可還治得?」

這蕭醫師便歎道,「若是三日前便治,某有八九分把握,如今最多也就剩下三分了。」

裴行儉也歎了口氣,「那便盡人事聽天命,煩擾蕭醫師試上一試再說。」

珊瑚原本只是滿臉戒備的看著琉璃,聽了蕭醫師的第一句話,便如木雕泥塑一般,此刻才回過神來,目光轉向盧九娘,眼神裡滿是刻骨的怨毒,張了張嘴,卻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

蕭醫師一面搖頭歎氣,一面便從藥箱裡拿出藥丸,又要來小半碗熱水,將藥丸化開,指揮著兩個婢女扶起珊瑚,把藥水給她一點一點喝了下去,沒過片刻,只聽珊瑚咳了兩聲,突然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血色深黑。眾人無不唬了一跳,蕭醫師卻長出了一口氣,「這位小娘子的命算是揀回來了。」說著走到一旁對著天光,又尋了幾味藥丸出來,一面嘟囔道,「那邊院裡的小娘子雖然傷了頭面手腳,養好後也就是容色差些,身子並不會有損,這位小娘子日後好了,外面看著大約還好,身子只怕……」說著歎息不已,又化了藥丸,照樣給珊瑚喝了下去。

盧九娘站在一邊,神色頗有些複雜,見琉璃轉過頭來,忙笑道,「這位醫師好本事,如此一來,倒也好了。」說著從袖子裡拿出文書便要給琉璃。

琉璃忙擺了擺手,轉頭問庫狄延忠,「阿爺,此事你看如何是好?」

盧九娘這才注意到庫狄延忠,臉上微微變色,「這位是……」

琉璃淡然道,「今日我和夫君出門,便是請阿爺過來做客,沒料到竟遇到了此事,如今我家阿爺在此,庶妹之事,焉能由我做主?」

盧九娘呆了一呆,忙低頭深深的行了一禮,抬頭時臉上已恢復了笑容,「果真是巧,如今有長輩在此,倒是免得我等為難。」雙手捧起那張文書,便向庫狄延忠走去。

第130章 見微知著 皇后壽辰

日落之前半個時辰,一輛車廂裡墊了數層絲絮的馬車慢慢悠悠的出了裴府,一路向永寧坊西門而去,庫狄延忠騎馬跟在車邊,彷彿被袖子裡那紙文書有千斤之重,墜得他頭都有些抬不起來,腰身也微微佝僂著,整個人比來時看去倒像老了幾歲。

琉璃目送著馬車走遠,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和裴行儉一道轉身進了烏頭大門,走了幾步,這才覺得全身都有些酸疼。

裴行儉看著她一眼,「累了吧?」

琉璃搖了搖頭,其實這一天延醫熬藥、安排車馬人手,這番忙亂並不算什麼,只是看著珊瑚如今的情況,心裡那種震驚,那種厭惡卻是始終難以揮去——大長公主的手段比她想像的還要毒辣!珊瑚好歹也算是為她效勞,她竟也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放任她重傷之後無人過問不說,竟還灌了啞藥下去,今日若不是有蕭醫師這樣的療傷聖手在府裡等著,若不是有庫狄延忠這個親身父親在一旁看著,珊瑚若是就此斃命自己固然難以洗脫殘害手足的嫌疑,便是珊瑚僥倖撿回一條命,她日後的失聲、多病只怕也會被人算到自己頭上,只道是她報復當年的事情……

裴行儉歎了口氣,牽住了琉璃的手,目光投向天邊那輪已變成金紅色的落日,「但凡有一絲可能,我都不願讓你摻到這種事情裡來,可惜,我卻終究是做不到。」

琉璃定了定神,抬頭看著他笑了起來,「你也說過,她不過是那些手段,譬如今日,她的主意固然前後謀算得周密,卻擋不住你請來了這兩位候著她,還把全長安的外傷名醫都請了一個遍,珊瑚便是說不出話,誰又會看不出是怎麼回事?有你在,便是摻進了這些事情,我又有什麼可怕的?」

裴行儉低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笑容裡卻依舊有些悵然。

琉璃索性笑道,「你不說話就成麼?別打諒我會忘記,你前兩日才說過,什麼事都要與我商量,轉眼又把我蒙在鼓裡!說什麼珊瑚出了這種事,要回去看看家中情況如何,原來卻是早就打好了這種主意!」

裴行儉愣了一下,搖頭笑道,「這卻真是有些冤枉我了,此事我也不過有六七成的把握,若是說出來,卻又落了空,豈不是讓你白白擔心?」

琉璃奇道,「那你又怎會猜到她們要出這一招?」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我不過是讓人多盯著河東公府這幾日出入的醫師而已,前兩日專給大長公主看病的太醫一日出入三回,昨日變成了一回,卻又請了另一個與河東公府相熟的外傷醫師去。自然是大長公主的病有所好轉,想起讓人去給珊瑚看病。以她的習性,此事做得著實太過反常,我雖然沒有太大把握,卻不得不防著她了。」

琉璃忙追問,「你竟派人盯著那邊?今日那邊又如何?」

裴行儉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今日盧九娘一回去,太醫立即便跟去了,似乎下半日都沒出河東公府的門。」

琉璃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忙摀住了嘴,兩人相視而笑,心頭的鬱悶都被衝散了許多。

此後幾日,琉璃除了每日安排馬車接送蕭醫師到庫狄家看病,又讓小檀過去看過兩回,送了些藥材。珊瑚到底年輕底子好,到五六日上便漸漸的緩了過來,嗓子因治得及時,也略有好轉,只是每日都呆呆的,任誰都不理會。曹氏拖著病體忙前忙後的伺候,庫狄延忠則是見珊瑚性命已是無憂,便徹底放下心來,轉頭開始專心籌備過些日子要給程家下的聘禮。

琉璃聽得搖頭不語,阿霓便笑道,「娘子早間用得太少,只怕有些餓了吧?前些日子娘子用荷葉做飲,這兩日廚娘便琢磨著做荷葉冷淘時,不用尋常的荷葉汁,可以揉些荷葉飲到餅中,娘子今日要不要先嘗些許?」

琉璃打起精神點了點頭,沒多久,阿霓果然便用食盒裝了一小碗荷葉冷淘過來,琉璃嘗了一口,只覺得比尋常荷葉冷淘多了些酸涼之味,更加爽口,點頭笑道,「果然不錯。」想了一想又吩咐道,「讓廚娘做四份出來,得了之後用好的蓋碗食盒裝了,送去蘇府上去。」

阿霓笑著領命而去,琉璃轉頭又處理了些雜務,眼見已快午正時分,正準備讓人把午膳送上來,小婢女卻跑著來報:於夫人來了。

琉璃忙迎了出去,只見於夫人跟在阿霓身後笑吟吟的走了過來,看見琉璃便笑道,「你那荷葉冷淘當真是滋味清爽,我想著你今日既有閒心,自然是那邊已然無事,我也該過來看看你才是。」

琉璃笑著點頭,「阿母果然神機妙算。」

於夫人用手指點了點琉璃的額頭,「你怎麼跟著守約別的不學,卻學得油嘴滑舌了!」

兩人在堂上坐下,於夫人開口便問,「你可知皇后要開壽宴之事?」

琉璃不由吃了一驚,趕緊搖頭。

於夫人歎了口氣,「我也是剛剛聽到消息,再過十幾日便是皇后生辰,這次竟是要在立政殿設下宴席,請朝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妻母赴宴。」

五品以上官員的妻母?也就是說,按理自己也會在被邀之列?琉璃心中不由一陣翻騰:一個臨海大長公主的芙蓉宴就夠要命了,這立政殿的生日宴聽起來更不像是什麼好事……

於夫人見琉璃苦著臉,也皺眉歎道,「說來此事從不曾有過先例的,如今我也在發愁,那日該如何穿著打扮,是否要送上賀禮,該送哪種賀禮,竟是都無章程可循。」

琉璃忍不住有些意外,「難道這竟是第一回?」

於夫人點了點頭,「這尋常人六十做壽,設宴請些親朋好友,原也是常事,只是哪有平常生日也設宴的道理?不過是家中做一碗湯餅而已。便是聖上,也不曾因壽辰設宴請過群臣,因此上這皇后的壽日之宴該是怎樣的禮數,竟是不曾有過先例的,這卻教人如何準備才好?」

琉璃回想了半日,印象裡如今每年的節日雖多,倒真不曾聽說過「萬壽節」之類的詞,宮中給高宗做生日也是設宮宴一頓、各宮嬪妃送些禮物了事——想來如今的皇帝皇后們還不怎麼給自己過生日?只能歎了口氣,「阿母不如多打聽打聽旁人如何準備,皇后原是講究規矩的人,既然正式設了這宴,去時還是應穿得鄭重些,此外,便是備上一份意思吉利些的精緻壽禮,譬如玉如意、錦刺繡之類,不須太過貴重,有個好綵頭更要緊些。」

於夫人點了點頭,又道,「那你如何打算?」

琉璃笑道,「自然是過幾日便開始生病,中暑痢疾熱傷風,總之是起不得身,也不好去人多處把病氣過了人,至於賀禮……這兩天我趕緊去挑一對成色略好點的玉臂釧,屆時托人送了去便是,阿母你看可使得?」天下誰不知道她是武昭儀的人?去皇后那裡賀壽,不是自陷於豬八戒照鏡子的尷尬境地麼?

於夫人也笑了起來,「你這主意當真不錯。你倒是躲開些才好,莫說是你,便是我,也要小心三分。」

琉璃點頭道,「阿母若真去那宮裡,別的也罷了,記得千萬莫落了單。」如今蘇定方剛剛在高麗大捷,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高宗又打算讓他擔任西征大軍的先鋒官,按說王皇后不至於這節骨眼上去找於夫人的麻煩,但凡事總是以小心為妙。

於夫人便歎道,「聽說魏國夫人這些日子幾乎每日都要出入宮廷,平日裡性子也越發暴躁,無人願意近她。如今皇后好端端的要做什麼生日,多半是她的主意!」

琉璃知道,這些日子蘇府上雖然不說日日門庭若市,卻也比往年熱鬧了許多,這人來人往,消息自然最是靈通,只是聽到「好端端」三個字,心裡忍不住苦笑——這位王皇后若真是好端端的,大概倒不至於要做什麼生日,只怕正因為不好,因為武則天所撰寫的那本《女則》正風行天下,她才會生怕大家忘記她才是真正的後宮之主,如今以生日的由頭邀請五品以上的命婦,便是昭告天下自己的地位,只是這一招似乎並不算太高明。

說到底,這皇后之位,又不是群臣舉手表決的,終究還是要取決於那位早已看她不順眼的皇帝,此事只怕只會讓他的不順眼更多幾分。

兩人又隨口說了幾句,於夫人突然拍手笑道,「說到這生日宴,我倒是忘了問你,那芙蓉宴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只打發了婢女告訴我無事,這些天我看你這邊忙亂卻也沒好過來,你還不趕緊說說。」

琉璃只得把那日經過簡簡單單說了一遍,於夫人聽得笑不可抑,聽完才道,「你不知道如今外面流言紛紛,當真是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說是臨海大長公主不喜守約娶新忘舊,做了這個局便要教訓你;也有說崔氏嫉很世子對你舊情難忘,故意指使人陷害你;最奇怪的卻是竟也有人說大長公主不過是貪戀錢財,成心便是要壞了守約和你的姻緣,又翻出了許多舊賬來,聽著那些舊事竟是說得大致不錯,我想了半日也卻不知到底是誰說出去的。」

琉璃低頭想了想,笑道,「我知道是誰!」

第131章 宮中巨變 厭勝真相

院子裡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帶著股聲嘶力竭的味道,琉璃突然有些心煩意亂,丟下筆走出房門,在院子裡轉了兩圈,抬頭看了看這滿院的綠蔭,想吩咐小婢女們拿竹竿把知了粘下來,突然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平日裡,她其實並不算愛出門,在家窩個十來天也不算什麼,但這裝病不能出門,滋味卻似乎有些兩樣——說起來,她和那位同樣裝病躲在本家的崔氏倒是同病相憐。也許她還應該感謝這位為了洗清自己而暗自散播出事情真相?雖然夾雜在若干種流言的版本裡,這真相聽起來似乎不過是更聳人聽聞些的一種流言……正悵然間,只聽阿燕在身後叫了聲「娘子」。

阿燕似乎是剛從外面進來,氣喘還有些未定,看見琉璃回身,上前一步笑道,「娘子上回吩咐給阿郎多做幾雙足衣,針線上問這次要用什麼料子和圖樣。」

琉璃想了想道,「自然還是用最細軟的白紵,不用別的花樣,襪口和側面各繡一道青色的卷草紋,襪帶也用同色青線。」此時赴宴上朝都要脫履,因此無論男女對襪子都極為講究,略有些錢財的人家都是冬日著錦襪,夏日著羅襪,富貴者更有染之以五彩,飾之以紋繡的。琉璃卻嫌絲綢又滑又不吸汗,一律只用細麻織就的紵布和葛布,每次穿之前再細細的搗一次,裴行儉試穿了幾次便喜歡上了,直道更舒適,讓琉璃又惆悵的懷念了很久棉布。

阿燕答應了一聲,轉身便往外走,剛到門口,卻和一個飛跑過來的小婢女差點撞了個滿懷。

琉璃和阿燕都認得這小婢女是屏門處當值的,異口同聲問道,「可是有貴客上門?」

小婢女忙不迭的點頭,「是一位武氏夫人。」

武夫人?明日便是皇后的壽宴了,她這時辰跑過來做什麼?難不成是來「探病」的?琉璃又是驚詫又是納悶,轉頭對阿燕道,「你快去請她進來。」

琉璃回身加了件紅紗披帛,便帶著阿霓在院門外等候,沒多久,只見武夫人一陣春風般快步走了過來,緋色的長裙飄飄曳曳,臉上的笑容更是明媚無比。待走到琉璃跟前,還不等琉璃開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便知道你是裝病!今日特特來告訴你,如今你再不用裝,明日也不會有那勞什子的壽宴,你愛去哪裡散心都好。」

琉璃忙問,「究竟出了何事?皇后為何不開壽宴了?」

武夫人笑得眼睛瞇成了月牙兒,「出了大事!魏國……那柳氏居然在宮中行厭勝之事,昨日被抓了個正著,聖上大怒,已削了她的封號,將她趕出宮去,永不許再入宮廷一步!皇后也已被禁足,對外只說身子突然有些不好,如今哪裡還有什麼壽宴?」

琉璃不由一呆,魏國夫人的厭勝事件這就發作出來了麼?可是……她脫口問道,「昭儀的身子如今可是大好了?」

武夫人驚詫的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你倒真是有心的,蔣御醫不到六月便趕回來了,調理了幾劑藥,昭儀的身子這幾日大有好轉,連聖上的頭風都沒再犯。」她拉著琉璃走到一邊,才附耳低聲道,「其實藥竟是其次,蔣御醫查了這半年來的飲食單子,道是有幾樣原是產後體虛之人不合多吃的,便是聖上的頭風也不合多吃那些,否則吃再多的藥也不頂用。昭儀沒讓宮人聲張,只先把那幾樣悄悄的停了,果然這半個月來她與聖上身子便好了許多,如今看來,她這病體纏綿,十有八九便是那邊在搗鬼!」

竟又是飲食上做了手腳?不知為什麼,琉璃腦中第一個浮現的竟是武則天生公主那一夜,那一個個裝滿桂圓雞子湯的食盒……聰敏縝密如武則天,怎麼可能兩次在同一個地方摔倒?這一次,卻是她挖好了坑,等著皇后往裡跳了。難怪她一「病」便是半年,難怪她會輕易將六尚局的權柄交出去,難怪她會把蔣御醫調開,如今局已布成,這些牌卻還是隱而不發,到節骨眼上樣樣便都是王皇后意圖謀害皇帝的鐵證!琉璃越想越覺得又是欽佩,又有些隱隱生寒,卻聽武順娘奇道,「這等大快人心之事,你發哪門子呆?」

琉璃忙揚起一張笑臉,「琉璃膽小,想到居然能有人能這般大膽,著實有些後怕。」

武夫人點頭道,「正是,原先大夥兒還以為那柳氏不過是急昏了頭,什麼百藥合成的面脂,千金不易的澡豆,稀奇古怪的羹湯,日日奉進,大約是指望著那些物什讓皇后變成個絕代美人?如今竟然連厭勝之事也做了出來,真真是喪心病狂!」

琉璃點頭不語,她很早以前就覺得,魏國夫人大概是武則天的戰友,看來當真如此,這邊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居然如此配合的將這麼大一個把柄送上了門去。

武順娘原是第一次來這邊府內,一面興致勃勃的四處轉了一圈,一面便跟琉璃細細的說著這兩日的事情:柳氏如何慌張狼狽的被趕出了太極宮,皇后如何一言不發把自己關在了屋裡,連她身邊那柳女官都突然發瘋大哭……末了便用帕子擦了擦汗,「你這堂舍院子好是好,卻冰盆都沒有設一個,也太熱了些,不如你跟我去許學士府上散散,聽說他府上新修了一座新樣式的涼亭,極是涼爽不過。」

琉璃知道武夫人最是怕熱,偏偏自己這座宅子四月才搬進來,哪裡來得及儲冰?眼見日頭漸高,倒是真不好留她,此時卻也不大想跟著她去見那位鍾夫人,只能道,「鍾夫人不似你我這般清閒,咱們這樣冒昧前去,會不會太打擾?」

武夫人笑道,「你便是愛多想,憑她再忙,今日總是有時間招待咱們的!」

也是,宮中剛剛發生如此巨變,但凡是官宦女眷只怕想請武夫人來做客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嫌她們打擾?琉璃一時無語,武順娘也不容琉璃多想,拉了她便往外走。

琉璃只好跟她一道出門上了馬車,一路便到了永嘉坊的許學士府,果然一聲通傳進去,沒過一盞茶功夫,便有一群管事娘子湧了出來,眾星捧月般將兩個送到上房院門口,那鍾夫人竟是穿著青衫紫裙、滿頭珠翠的親自帶人迎出了院子,一見武夫人便笑得滿臉放光,「這是哪陣香風竟將順娘送了過來?」又打量她,「今日你的氣色怎麼這般好?」

武夫人笑道,「哪裡是氣色好,不過是熱的,聽說學士用西域的法子修了一個涼亭,我是個貪涼的,便不管不顧的拉了大娘過來看個新鮮。」

鍾夫人滿面笑容的道,「原來是這個,看來我家學士搗鼓了半年修出這亭子,倒是修對了,日後還要掛塊匾額『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才是。」

琉璃聽了正有些肉麻,鍾夫人又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大娘更是稀客,說來你成親之後,咱們還沒見過,果然做了新婦子,品格更是不同,只是我這府裡簡陋,你莫見笑才是。」

琉璃適才這一路過來,只覺得這府中亭台精美或許還不及離此不遠的河東公府,但花木珍奇卻是半分也不遜色,忙道,「哪裡,府上花木豐美,竟是琉璃在長安不曾見過的。」

鍾夫人呵呵一笑,「大娘謬讚了。」又回頭對武夫人笑道,「順娘既然怕熱,咱們不如就去那涼亭上說話。」說著一手攜了武順娘,一手攜了琉璃便往外走。

一行人走了足足有一盞茶功夫,右手邊漸次露出了一座極大的假山,略轉過幾步,便見到了山腳下的那處涼亭,也不知亭子是怎麼造的,亭蓋上有水瀑從最高處湧出,順著亭蓋從三面有如珠簾般落下,加上山上一條小小的飛瀑在亭子側面直流而下,亭下又有一泓碧水蜿蜒而出,整個亭子看起來便像修在水晶宮中一般。待走到裡面,當真是再無半點暑熱煙塵之氣,兼之流水淙淙、落珠叮咚,又如在時刻演奏一曲令人心悅神爽的水中曲。莫說琉璃看得發呆,連武夫人都是嘖嘖稱奇。

武夫人原本貪涼,也不在亭內早已鋪設好的碧色牙席上落座,四下細細的看了一遍,才歎道,「何等能工巧匠,才能修出這般奪了造化的亭台出來。」

鍾夫人笑道,「聽聞是西州那邊過來工匠,那邊夏日酷熱,這才想出這種借水生涼的法子。順娘若是歡喜,讓我家學士令他們去府上照樣修一座便是。」

武夫人忙問,「這卻要花上多少錢帛?」

鍾夫人忙擺手道,「不過是照樣修一座出來,難道還要你出錢帛不成?」

武夫人搖了搖頭,「我雖然不大曉事,卻也知道這般巧奪天工的涼亭,沒有幾百萬錢是修不下來的,哪能讓夫人如此破費。」說著,臉上多少有了些遺憾之色。母親楊氏雖然有些家底,也絕不可能拿出幾百萬錢修這樣一座涼亭。

鍾夫人忙道,「你跟我還客氣甚麼?便算我孝敬老夫人成不成?哪來破費不破費之說。」

武夫人笑著轉了話題,「這亭內的碧玉牙席怎麼看著也比別處細緻許多?」

鍾夫人只得不提涼亭之事,順著武夫人的話往下說了幾句,終於忍不住還是問道,「聽說皇后身子不爽,明日的壽宴也不做了?」

武夫人揚眉一笑,「不過是原先的魏國夫人犯了宮中的禁忌,被令永不得入宮半步而已。皇后自然便病了。」

鍾夫人自然也聽說了此事,立刻睜大了眼睛,「她的國夫人當真被聖上削了?」

武夫人笑著點了點頭,鍾夫人不由長出了一口氣,笑道,「這倒是好事,也免得我等再被她拿眼角掃來掃去,不然我每次見了她,都覺得自己的髮髻定然是梳歪了。」

她這樣一說,連琉璃都忍俊不禁,武夫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鍾夫人一面吩咐婢女上了幾杯酪漿,一面轉頭看向武夫人,低聲笑道,「順娘,我怎麼聽說那柳氏夫人是行了那見不得人的陰私之事?」

武夫人笑道,「夫人消息果然靈通。」說著略放低了些聲音,「原是那邊的小宮女去咸池殿告發的,聖上遣人去時,果真在一間內室的牆上發現了聖上的圖像,竟是如有妖術般畫得活靈活現,這也罷了,那畫像前竟還端端正正供了一支剛開的白蓮!」

第132章 不可改變 沉默底線

琉璃低著頭,雙手緊緊的捧著手裡的秘色瓷荷葉盞,似乎只要略鬆一點,這杯盞就會落到地上,砸個粉碎。她聽到身後的阿霓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卻被水聲掩蓋住了。

鍾夫人的聲音滿是驚愕,「柳氏是狂悖了麼?這種厭勝之事也敢在宮中做出來?」

武夫人歎道,「可不是,那柳氏還狡辯說,她是見皇后半年多來不曾見過聖上一面,思念幾欲成疾,才讓宮裡的胡人畫師畫了一幅這樣的畫像,不過是用來解慰皇后相思之苦,那白蓮也不過是她今日出門時見池中之花開得分外清美,採來順手放在畫像之下的,這些事情全是她處事不周所致,與皇后並無半分干係。」

鍾夫人忙問,「那聖上怎麼說。」

武夫人聲音裡帶著笑意,「聖上懶得聽她狡辯,便直接讓人把她轟出了宮去,說是永世不許再踏入一步。」

琉璃慢慢抬起頭來,端起杯盞喝了一口酪漿,那冰涼的味道幾乎是直接流入了她的腦海裡:自己真是太遲鈍了,在芙蓉宴上她就應該想到的!以楊十六娘的身份,能來芙蓉宴,自然是借了長孫湘或小柳氏的光——長孫湘那般目下無塵,似乎根本沒理會過楊十六娘,那麼便只剩下了那位看著頗為玲瓏的小柳氏。十六娘一個人留下與自己周旋示好,自然也是小柳氏的意思,而那位小柳氏,那位長孫家族未來的主母,不就是魏國夫人的外甥女、王皇后嫡親的表妹麼?

還有十六娘送給自己的澡豆,想來也是魏國夫人為皇后千方百計求到秘方之一吧?自己怎麼就沒多想想,這般聞所未聞的珍奇之物,哪裡是她一個不得夫君寵愛的庶媳隨手便能拿出來送人的?

原來把自己當成妖孽的不是楊十六娘,而是因為女兒的徹底失寵而急瘋了的魏國夫人!原來自己的隨口戲語,竟然造就了這樁留名青史的宮廷迷案……

雖說來昨日皇帝並不曾拿到鐵證,但他要的原本就不是證據,而是一個由頭!有了這個由頭,情勢才會急轉直下,武昭儀才能順勢登上皇后的寶座。

只是在萬年宮的那個雨夜裡曾經流過腦海的那個問題,此刻驀地再次浮現在琉璃的心頭:如果沒有自己,這些事情還會不會發生,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番模樣?難道自己並不是這些故事的看客,而根本就是其中的演員,是那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龍套?如果真是如此,那麼,無論她怎麼做,或許都不可能改變歷史,將來他的被貶,日後他與武則天的對立多半也將不可避免……

無數念頭亂紛紛的湧上琉璃的腦海,讓她幾乎有些難以呼吸,直到武夫人突然推了她一下,「你在發什麼愣?」她才猛的醒過神來,怔怔的看著武夫人。

武夫人笑道,「我和鍾夫人正在商議,後日恰好便是伏日,這亭子如此涼爽,不如將阿華、十六娘幾個也請過來樂一樂,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琉璃聽到「十六娘」三個字,心裡又是一緊,面上笑了笑,「適才只是聽你一說,不由想起以前被魏國……被那柳氏逼得幾乎無處容身的事情,有些感慨罷了。」

武夫人頓時也感慨起來,「正是,那時她何等霸道,我不過是煩你給昭儀做了幾件衣裳,她竟那般不依不饒的逼迫於你,如今她已不過是個罪婦,這長安城裡不知多少人等著看她的笑話,卻看她還能拿那種眼光看誰?」

琉璃笑了笑沒有做聲,魏國夫人倒台於她而言自然是喜訊,甚至可以說是讓她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只是這喜訊的由來,卻實在有些讓人心煩意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阿霓,只見阿霓一臉的興奮難抑,看見琉璃回頭看她,眼睛閃亮的一笑,目光又投向武夫人,滿臉都寫著,「娘子你放心,我待會兒就告訴夫人」!

在阿霓眼裡,自己大概是為武昭儀立下了一樁天大的功勞吧?琉璃默默的轉回頭,有些哭笑不得。

只見鍾夫人轉頭打發了婢女去趙國公府和中書舍人王德儉的府上下帖子請楊十六娘與華夫人,又讓人上了一份極精緻的午膳,傳了家中養的一部樂伎在亭外吹笛彈琴。三個人在悠揚的樂聲和清越的水聲中吃罷,婢女卻回報道,華夫人接了帖子一口便應下,但楊十六娘不巧病倒了,不能出門。

這原是琉璃意料中事,武夫人卻是吃了一驚,忙叫了那婢女過來細問了幾句。

那婢女臉上流露出了幾分為難的神色,「婢子並未見到楊夫人,連院門都不曾進去,倒是一位年輕的娘子過來問了奴婢半日,聽說是夫人您正在我們府上,不知為何還冷下了臉,直接打發奴婢走了。」

武夫人忍不住皺起眉頭看向鍾夫人,鍾夫人也是臉色凝重。這朝中官宦人家女眷交往自然有派系之別,但通常也會留下些餘地,此前許敬宗去勸說長孫太尉支持立昭儀為後,太尉雖然當時與他直接翻了臉,但此後楊十六娘卻還是一直與這邊有走動,想來是太尉不想把事情做絕。如今皇后牽入厭勝事件,眼見就不得翻身了,太尉怎麼反而變得如此強硬起來?難道真是鐵了心要保皇后、太子?以太尉的身份和如今的權勢,他若如此執意反對,昭儀若想坐上後位,豈不是還有些艱難?

武夫人與鍾夫人都越想心中越是憂慮,唯有琉璃對此心知肚明,暗自歎了口氣:楊十六娘只怕處境不妙,如今這個啞巴虧,魏國夫人是吃定了,她們懷疑和憤怒,首先便會傾瀉在楊十六娘身上……

鍾夫人沉默半響,打起精神笑道,「十六娘這一病卻是不巧得很了,後日若只有咱們三人,再添上一個阿華,似乎還有些冷清,不如把蘇將軍府的於夫人、崔大夫府上的盧夫人都請來,大家也好熱鬧熱鬧?」

武夫人自然滿口道好,鍾夫人重新命人去下了帖子,因知道武夫人多日不曾出宮,又把這長安城這些日子以來的大事小情繪聲繪色的說了一遍。

琉璃聽得一句鄭家冷娘八月間便要嫁給上官學士的嫡長子庭芝,心頭突然有個模糊的印象一掠而過,正在努力回想,卻聽鍾夫人又說道,「說到冷娘,她家姊姊宛娘如今真是忙得可憐,那河東公府便像中了邪,先是臨海大長公主臥床不起,接著那位前荊王妃便說自己身子不爽,搬到她的次兄聞喜公府養病了。世子夫人崔氏原是說回家侍疾的,轉天自己便病倒了,竟就此住在了本家,沒過兩日,連三兒媳盧九娘也病了起來。到如今,宛娘那般一個悶嘴葫蘆般的小娘子,竟是要打理起整個府裡的事務,真不知她如何應付得過來……」

這些事情,琉璃有的知道,有的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由聽得有些出神,鍾夫人卻轉頭看著她笑道,「大娘可知大長公主如今可好些沒有?說來她這一病來得有些蹊蹺,便是我這般不愛出門的也聽到了好幾種說辭。」

琉璃回過神來,向鍾夫人微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琉璃這些日子也是在家中養著病,若不是武夫人來得快,只怕還要病上一些日子,這既然病了,總要病得像樣一些。因此倒是不好遣人去打擾大長公主。夫人說的這些,琉璃都不曾聽說,更莫說那些夫人不知道的了。」

鍾夫人自然是故意送了個話頭來,若是在今日之前,碰上這種機會,她也必然會抓住。雖然說晚輩不可直言長輩是非,但拐彎抹角的暗示一下哪種流言版本比較接近真相,大約還是不會有風險的。她原想著,只有在這個圈子裡一點點的剝掉大長公主的那層面紗,她才好走下一步棋。只是如今看來,雖然最後落子之處不會變,這過程卻不得不變動一二了……

鍾夫人見琉璃如此說法,微微一笑,不著痕跡的轉了話題。

武夫人大約是在宮中憋的久了,這一坐一談,竟是直到日頭西斜才心滿意足的告辭而去,一上馬車,阿霓便笑嘻嘻的湊到她耳邊低聲嘀咕了起來。武夫人先是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隨即便笑得花枝亂顫的,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指著琉璃笑道,「怪道母親跟我說你是個有運道的,真真再想不到還有這一出。」說著眉頭又皺了起來,恨恨的道,「虧我還記掛著她,她竟是這種人!」

琉璃歎了口氣,「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那府裡立足大約本就艱難,她這樣多半是不得已,更莫說如今的境況更是堪憂。」

武夫人哼了一聲,「那是她自作自受!」眉宇間的怒色卻是少了幾分。

琉璃心思並不在這些事上,一路上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著武夫人。待回到府裡,裴行儉卻是早已下了衙,正在書房中不知是看書還是臨帖。大約是聽見了琉璃回來聲音,他挑簾走了出來,看見琉璃的臉色,微微愣了一下,「不是出去散心了麼?怎麼不太開心?」

對上他溫暖關切的眼神,琉璃突然覺得一顆亂糟糟的心變得安定了許多,搖頭笑了笑,「沒有不開心,只是突然間聽說的事情多了一些,心裡有些亂罷了。」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揚起了眉頭,他今日聽說魏國夫人的事情,倒是有些百感交集的,但琉璃不是應該為此高興麼?

琉璃歎了口氣,「咱們還是去書房再說。」

坐在書房的榻上,聽著琉璃三言兩語的說完了楊十六娘的事情,裴行儉怔了半晌,又轉頭看了一眼那張自己的那張畫像,搖頭長歎了一聲。

琉璃也歎道,「那一日我便想跟你說的,結果不知怎麼混忘了,這些日子又是珊瑚的傷情,又是裝病躲壽宴,我竟把這事忘了個乾淨,沒想到……」

裴行儉將琉璃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語氣裡滿是寬慰,「所謂天意,無非如此。其實你不必太過擔憂,此事你原本便是無意為之,說到底也不過是她們自己太過糊塗,再說,如今她們便是疑心到你,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情,莫說魏國夫人,便是柳府、王家,只怕很快也會一敗塗地。」

琉璃不由驚訝的抬頭看著裴行儉,她當然記得,此後似乎沒多久,柳奭被貶,皇后被廢,王皇后一支的王氏族人被悉數流放,連姓氏都被改成了「蟒」,可如今不過是魏國夫人被貶出宮中,厭勝之事都不曾公然外傳,裴行儉他怎麼會知道王皇后一支會一敗塗地?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你也知道我常去宮中回話,有時難免與王內侍閒談幾句,他約莫是念著你的好,倒也沒把我當外人,因此宮中的這幾個月的情勢我多少也略有些瞭解。如今此事一發,大局只怕已定,莫說是那位被奪了封號的柳夫人記恨你,便是皇后記恨於你,你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琉璃默然點了點頭,看著裴行儉說到「大局只怕已定」時笑容中的那點嘲諷,心裡更是發沉,武則天的那些手段既然瞞不過自己,大概也瞞不過對她早有戒心的裴行儉吧,如此一來……她不由歎了口氣。

裴行儉有些不解的看著琉璃,「琉璃,你還在擔憂什麼?」

琉璃抬起頭來,直視著裴行儉,「既然如此,我卻不知你是不是依舊覺得昭儀不配母儀天下?」

裴行儉默然片刻才淡然道,「我不是跟你說過麼?你看人目光極準,武昭儀的面相貴不可言,心智深不可測,她若不配母儀天下,大概也無人能配了。」

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每次說到武則天他都是這副樣子,明明說的都是好話,但話的背後卻總有些別的東西,「那你為何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怎敢不以為然?我是深以為然,太過以之為然。」

琉璃突然覺得有點無力,裴行儉的性子看著溫和,但他不想說的話,不想做的事,大概是拿刀槍逼他也是無用,而他身為蒙受高宗知遇之恩的大唐臣子,對武昭儀的防備之心更談不上有任何不對,想了半日只能問道,「若是有朝一日,聖上他也這般問你,你會如何回稟?」

裴行儉看著琉璃,突然伸手將她攬在了懷中,深深的歎了口氣,開口時聲音卻十分平靜,「我只願,聖上他永不會如此問我。」

聽著那熟悉的平穩心跳,琉璃也默默的歎了口氣,她大概知道這個男人的決心了,他不願意說出讓自己為難的話,卻也絕不會對皇帝說出欺心之語,他的底線便是保持沉默,可這世上總會有一些時候,會令人無法沉默下去……也許,自己終究是無法改變他,也無法改變他的人生道路了,那麼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無論什麼時候,都和他一起走下去。

只是在此之前,她還必須做一些事情!

似乎有些躁動的東西慢慢的沉澱了下來,琉璃微笑著揚起了臉,「守約,過幾日,我想請族裡的幾位長輩女眷來家中做客,你看好不好?」

第133章 山雨欲來 各自盤算

一入七月,長安的天氣突然變得沉悶起來,一連幾日都有厚厚的雲層堆積在天空,雨水卻總也下不來。雖然沒有烈日當空,但空氣中那份沉甸甸的膩熱,讓人即便是出門到坊內酒肆打上一角酒,汗水也能像糨糊般粘滿全身。市井小民們湊到一起,自然是喋喋不休的抱怨這該死的天氣,便是有著冰盆解暑、婢女持扇的官宦貴人們見了面,除了天氣,似乎也再沒有別的話可說。

這倒不是因為朝堂風平浪靜,無事可談,相反,可議可論之事實在太多,卻是無人敢輕易開口了。譬如六月底,魏國夫人突然被奪了封號趕出宮廷,似乎是在發出一個明顯的信號;可沒過幾天,聖上立武昭儀為宸妃的旨意,便被剛剛走馬上任的兩位宰相公然駁了回去;隨後而來的是一紙敕書,吏部尚書柳大人被毫不留情的貶到蜀中遂州……籠罩在朝堂上的雲層似乎比長安城頭的烏雲要來得更加濃厚,而絕大多數人只能小心翼翼的張望著,等待著那足以撕裂天地的電閃雷鳴的到來。

相形之下,永寧坊的裴明府宅七夕前後出現了源源不斷的拉著錢帛的馬車,病了許久的臨海大長公主突然要設宴遍請中眷裴女眷並向裴明府的夫人賠罪,這些平日裡幾乎能引起無窮議論的奇事,卻沒有激起太多的水花。甚至當琉璃自己說起之時,都有些漫不經心,「那些車馬不過是洛陽那邊送的今年的些許收成,臨海大長公主的帖子也是那時節送到的,說來都不是什麼大事,哪裡值得煩心?」

「不是大事?」武夫人手裡捧著一盞冰浸了半日的酪漿,慵懶的側身靠在了憑幾之上,「別打諒我沒問過你,前一次那芙蓉宴上的事我便一概不知,這次出宮前,昭儀還特意與我說了,你有不願意去的場合要躲開,直接進宮便是,對外只說是她宣你覲見了。宴無好宴,依我看,這場家宴你還是遠著些罷。」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如今這般一觸即發的局面下,武則天竟還記得自己的事情?忙笑道,「多謝昭儀體諒,有了昭儀這話,琉璃倒是有了護身符!只是大長公主畢竟是琉璃的長輩,又放出話來是要賠罪的,你放心,上次出了那樣的事情,若是此次再有變故,她做主人的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

武夫人點頭道,「說的也是!」,想了想卻又搖頭,「只是我聽母親說過,臨海大長公主之所以要算計你,是因為佔了你家的產業,又說在宗室裡,臨海大長公主是有名的面甜心狠、半點不肯吃虧……需知上次你讓她顏面掃地,那樣病了一場,她豈能真跟你賠罪?那家宴,你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琉璃歎道,「不瞞夫人,說到上回之事,琉璃也是心有餘悸,若只是臨海大長公主的家宴,還當真有些不大想去,可如今她又是請了中眷裴的好幾位女眷……夫人有所不知,這家宴定在十二日,七月十三,便是琉璃的廟見之期。」按此時的禮儀,成親三月,新婦去宗廟祭拜,才算是完成了婚禮的最後一步。也只有廟見過的新婦,才正經是夫家人。因此這禮數上是決計是不能出差錯的。大長公主這般安排,醉翁之意何其明顯,她若不去,還不知這位大病初癒的公主能整出什麼花樣來。

武夫人「啊」了一聲,歎了口氣,「若是如此,倒真是不得不去了。只是你也莫大意,芙蓉宴上你能無恙,是運道好,卻不見得次次都有這般好運。人人都知道你是昭儀的人,若是丟了臉,昭儀定不饒你。」

琉璃心裡微動,嘻嘻一笑,「夫人放心,琉璃心中有數,管教不會教昭儀丟臉。」

武夫人笑著伸手擰了一下琉璃的臉頰,「你記得便好!」

後面似乎有嘩然的說笑之聲傳來,琉璃看了武夫人一眼,輕聲道,「那邊似乎頑上了,咱們要不要過去?」

武夫人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能有什麼花樣?不過是投壺射覆酒令,也不知母親怎麼想的,這般悶熱的天,還三天兩頭的請了人來玩樂,她的精神竟比我還大些,有些人我當真是不愛應酬。」

琉璃心裡忍不住替楊老夫人苦笑,她如今的宴請自然都是有深意的,可惜武夫人卻越來越不以為然,今日午宴一過,竟拉了自己到花廳躲到廳前假山旁的亭子裡來乘涼。只是她的身份不像自己的義母於夫人,不耐煩了推一個家中有事便可以躲開,她自己身為主人卻躲到了一邊,到底有些不像,只能笑道,「坐久了這亭裡也有些熱,倒不如那邊是設了好些冰盆的。」

武夫人歎了口氣,「廳裡雖然冰盆多,人也多,鬧得我頭疼,說來還是我自己屋裡涼爽清淨。」

兩人又說笑了幾句,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笑聲,「夫人原來是躲在這裡與大娘說體己話了,卻叫我等好找!」

琉璃回頭一看,正是武夫人最不愛應酬的那位袁御史的夫人葛氏,帶著兩個婢女滿臉笑容的走了過來。對著這位變臉如翻書、如今顯然有些熱情過頭的葛夫人,琉璃倒也不敢拿大,忙笑著起身讓她,「葛夫人請坐。」

葛氏坐了下來,笑道,「都知道夫人最疼大娘,可如今阿華她們都在前面玩射覆呢,原是人要多些才熱鬧!我就厚顏來擾一擾夫人了,總也要陪陪我們玩樂才好。」說著看了琉璃一眼,笑得格外親熱,「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娘你說是也不是?」

武夫人興致不高的直起了身子,「我是熱得不愛說話,又怕失了禮,才出來散散。若是射覆,我卻是最不會玩,十次有九次是猜不中要挨罰的,還不如轉酒胡來得痛快,再說,這熱膩膩的天,幾杯酒下去不是更熱?」

葛氏笑道,「夫人放心,我看老夫人今日備的是西州葡萄酒,並不醉人。夫人若是不勝酒力,我便替夫人喝了如何?」

武夫人和琉璃都有些無法,只得跟她一道過去了,果然適才用午膳的堂上已經重新整治過酒席,每人面前不過是些新鮮瓜果與裝酒的犀角杯,當中擺著一個四周雕蓮花卷草紋的雙層水磨大方竹盒,竹盒下層放了鳳仙、睡蓮、美人蕉、長春花等十來種鮮花佳蕙,見武夫人進來,華夫人便笑道,「到底是把順娘拿來了,看她還能躲酒躲到哪裡去!」

武夫人笑著斜睨了她一眼,「你難道便是百射百中的?」

楊老夫人皺眉道,「哪有客人們都在,你怕喝酒先跑了的道理,快過來喝一杯就當賠罪!」

武夫人不在意的笑著上前,拿起一杯酒便喝了下去,眾人都笑著道了聲好。葛夫人又笑道,「躲酒的卻也不是她一個!」

楊老夫人便笑道,「大娘多半不是自己要躲酒,定是被順娘拉出去的。」

武夫人也道,「她倒是想喝呢,是我拉了她去陪我說話。」

葛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只得作罷,「人如今倒是來得齊全了,這頭一回,原該是由老夫人當令官才是。」

楊老夫人笑著說了個好,便讓婢女把竹盒裡的花朵讓每個人都仔細看了一遍,上前拿了竹盒在手中,轉身擺弄了一下,轉身時,手裡的竹盒蓋子已經蓋上。

這種射覆的玩法叫猜朵令,琉璃也玩過一兩回,規矩極為簡單,拿著竹盒的令官從下層的各色鮮花中挑一朵出來放在第一層,眾人各自猜上一遍,若是有人猜中,便是令官喝酒,猜錯的人,都要罰上一杯。

這種酒令原是碰運氣,猜過一遍,卻只有鍾夫人猜對了。接著便是輪流行令,琉璃是最後一個當令官的,她便隨手挑了朵半日蓮,待得眾人都猜過了一遍,竟是沒人猜對,只得都喝了杯酒,武夫人便笑道,「你可曾和昭儀玩過射覆,她最會猜。」

琉璃想了想,點頭道,「射覆倒沒見昭儀玩過,只是記得我們有時玩起投壺、雙陸、斗草,昭儀若是有興致加入,竟樣樣都是極在行的。」

楊老夫人便轉頭道,「媚娘原是從小便愛玩會玩,莫說你們姊妹,便是你們那些交好的閨秀裡,有誰玩得過她?」

華夫人幾個頓時應和起來,楊老夫人又歎道,「上回我入宮時還跟她說起,如今她身子大好了,我和順娘不好多留,有暇時不如把你們召到宮中多陪她說話解悶也是好的。她卻是心思重的,只道如今宮中的事務都壓在了她身上,總要樣樣都做好了,不辜負了聖上的期許才是,又道是你們也都是忙的,怕煩擾了你們。」

屋子裡突然靜了一靜,還是華夫人先笑了起來,「昭儀哪裡的話,阿華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怕昭儀嫌我們笨嘴拙舌,不但不能分憂,倒是煩擾了她。」

鍾夫人和葛夫人也笑道,「正是。」

楊老夫人呵呵一笑,「說什麼煩擾,她悶在宮裡,有人肯去陪她說話有何不好?」轉身便讓婢女再去拿酒,琉璃看得清楚,她臉上的笑容卻是有些淡了下來,心裡不由也歎了口氣,在座的幾位女眷,哪個不是人精?跟武家交好是一回事,真正為武則天「分憂」,公然站到長孫無忌這一干宰相權臣對面,又是另一回事,畢竟長孫無忌把持朝政已久,之前但凡與他不對付的,就算是皇子皇孫,不照樣人頭落地?

待婢女重新端了酒上來,屋裡的氣氛這才慢慢又活絡了起來,眾人又說笑了一頓,到園子裡湖邊的亭內吹了回風,眼見時辰不早,才各自告辭離去,楊老夫人卻道,「大娘,你且多坐一會兒。」

第134章 淨土難求 賠罪之宴

小小的亭子裡,飄蕩著一股淡淡的茶香,風爐上的水已經沸騰了第二遍,裴行儉已把茶末灑入水中,正在加水止沸育沫,看見琉璃走了過來,放下了竹夾笑道,「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琉璃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把手中的匣子放到了一邊,「這麼熱的天,怎麼想起了煮茶喝?」

坐在微微吐著紅色火焰的風爐邊,裴行儉的額角微有汗跡,只是臉色看去反而比平日更顯白皙。他關上了一個爐門,轉頭看了她一眼,笑容加深了些,「怎麼今日喝酒了?喝了多少?」

琉璃摸了摸自己還有些發燙的臉頰,「總有八九杯,是葡萄酒,甜甜的倒不醉人,今日玩的是射覆,我竟一次也沒猜對,好在當令官的時候,別人也沒猜對,不然說不得便真多了。」

裴行儉仔細看了看琉璃的臉色,搖頭一笑,眼見茶釜中的茶湯已是三沸,將茶釜從爐上移了下來,又將帶著花沫的茶水均勻的分在兩個茶盞裡,這才道,「這天氣喝些熱茶下去,出一身汗,倒比悶著強。你也多喝些,出汗最是解酒。」

琉璃幾個月來已經喝慣了茶,略等了片刻,便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突然覺得熱天喝這種茶也不錯,起碼補充鹽分不是?

裴行儉喝完了一盞,才道,「今日的茶是窺基新得的劍南蒙山石花,他說,論品此茶當為天下第一。你覺得如何?」

琉璃愣了一下,才歎了口氣,老老實實的道,「我沒喝出和平日的有什麼不同。」

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似乎想揉揉她的頭,大約見她頭上還梳著高高的髮髻,手指落了下來,在她臉頰上一刮,「這種煞風景的話,也就是你能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琉璃偏頭躲開,白了他一眼,「實話也不能說麼?」

裴行儉笑道,「跟我說自然無妨,若是跟窺基說,他一定先是狠狠瞪你,之後便開始肉疼自己的茶葉。」

琉璃想起窺基那一對瞪起來有如銅鈴的大眼,忍不住也笑了,「今日你怎麼有閒暇去大慈恩寺?」

裴行儉搖頭道,「如今我哪有這閒暇?便是去了,他也沒工夫理我,這些茶葉原是他打發一個小沙彌送來的。」

琉璃不由奇道,「你不是說過,譯經之事今年已然放下了麼?窺基還要忙什麼?」

裴行儉的語氣有些淡然,「玄奘法師這些日子常入宮廷給聖上與昭儀說法,寺裡的一些日常雜務,還有整理之前譯過的經文,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玄奘入宮給高宗和武則天講法?琉璃不由有些發愣,裴行儉垂眸喝了口茶,抬頭見了她的表情,笑道,「先皇在時,玄奘法師便曾數度入宮見駕,先皇還曾極力勸說法師還俗為官。大慈恩寺原是聖上發願所建,昭儀又是篤信釋教的……」說著歎了口氣,「玄奘法師曾對窺基說過,欲弘揚佛法,必依賴國主,如今形勢如此,法師自然不會錯過這大好機緣。」

也就是說,玄奘會支持武則天登上皇后之位,然後借助她來推廣佛法?想起那個容貌普通、聲音裡卻如有魔力的傳奇和尚,想起那一面香客摩肩接踵,一面幽涼靜寂猶如世外桃源的大慈恩寺,琉璃忍不住也歎了口氣,低頭默默的喝了一口這又苦又鹹的茶葉沫子水——這世上,果然沒有一片真正的淨土。

裴行儉也在默默的想著心事,直到喝完了兩盞茶,目光才投向琉璃帶來的匣子,微笑著問,「昭儀又賞你什麼了?」

琉璃回身拿起這個刻著雙鳳圖案的檀木匣子,打開匣蓋,裡面是一柄一尺多長的淡綠色琉璃如意,色澤清透,雲紋圓轉,端的是少有的珍品。裴行儉拿在手裡看了幾眼,微笑道,「倒是難得的,要好好收著才是。」

琉璃將如意放回匣中,兩人一時都有些默然,武昭儀的這柄如意裡,蘊含的意思無非是記得琉璃的好處,願意幫她達成心願——而她的位置越高,能做到的事情才會越大。只是此事琉璃已不願再與裴行儉談論,索性換了個話題,「明日便是河東公府的家宴,你看,我還用準備些什麼?」

裴行儉轉頭看著她,揚眉笑了起來,「你不是早便都準備好了麼?」

到了第二日晨間,裴行儉果然是一句吩咐都沒有,只笑著說了句「好久沒吃過你做的五生盤了,晚上記得做一份」,便施施然出門而去。琉璃無語的望著他那大紅圓領袍的背影,回頭便對著鏡子挎下了臉,「給我梳個樂游髻。」

待她梳洗打扮完畢,乘車到達河東公府二門時,管事娘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慇勤小意,只是這次簷子卻沒有去上房,而是穿過花園,到了一處花廳,鄭宛娘神色淡然的在階前迎客。琉璃進得廳內,才發現女客已到了兩三個,不大工夫,中眷裴在長安的三四戶官宦人家的女眷便到了個齊全,自然依舊是以武陵令裴安石的夫人鄭氏為首,她的長媳蕭氏也跟在身後,看見琉璃,向她點頭微微一笑。

琉璃在眾人中原是年紀最小的,上前一一見過了禮,按長幼次序落座,鄭宛娘卻道,琉璃原是主客,該坐首席才是,琉璃忙笑道,「諸位長輩都在此,琉璃若坐了主位,豈不是顯得琉璃太過輕狂。」

鄭冷娘垂眸一笑,默默的退到了一邊。

一陣香風夾雜著環珮之聲從堂上低垂的蜀錦幔簾後傳了出來,有婢女上前挑起了簾子,臨海大長公主扶著一個小婢女緩緩走了出來,身上是一件雙勝紋杏色衫子,配著六幅繚綾長裙和暈色泥金披帛,看去比平日多了十二分的溫婉,倒是讓一心等著看她在眾星捧月中華麗登場的琉璃小小的吃了一驚。

待得她在主位落座,琉璃也回了席,這才看清,大長公主的確看起來清減了不的好,雖然施了細粉額黃,又用胭脂細細的潤了唇臉,但肌膚中卻已沒有了從前那種瑩潤的光彩,眉梢眼角處的鬆弛似乎也更加明顯,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四十出頭保養得宜的婦人而已。

大長公主也打量了琉璃一眼,目光從她頭上戴的玉步搖、身上的玉色衫子和碧羅裙上轉了一圈,落在那張容光煥發的臉上,眼睛不由自主瞇了一下,才慢慢露出一個和悅的笑容,「大娘能來,我便放心了,可見是沒有記恨我這老婦人。」

琉璃長跪而起,欠身笑道,「大長公主這話折煞琉璃了。按理,琉璃早該過來向公主請安,只是琉璃前段時間身子不好,怕是過了病氣給別人,好容易好一些了,又聽說大長公主玉體欠安,不耐煩別人打擾,因此上也不敢登門來煩擾公主,請公主見諒。」

大長公主搖頭歎道,「你不敢登門也是人之常情,上次之事,全是因我失察,叫大娘受了那樣的委屈,原是我該請你見諒才是。」

琉璃微笑道,「哪裡?大長公主與世子夫人對琉璃都是照顧有加,琉璃從不覺得有何委屈。」

大長公主不由胸口一窒,她兩次提出賠罪的話頭,便是要琉璃說出不計較上次之事,上次之事原與公主無干之類的話來,誰知道她句句回得彬彬有禮,偏偏根本就不接這話茬。想了想只能壓下心頭的火氣,滿面笑容的又與另外幾位中眷裴的族人寒暄說笑了幾句,又讓人將瓜果點心、菜餚主食一道一道的端了上來。雖然不似芙蓉宴那般每一道都別出心裁、精美絕倫,卻也是都是色香味俱佳,大長公主更是滿面春風,細言軟語的慇勤勸客。

只是在座之人或者是心知肚明這宴席的「主菜」還未烹製,心神有些不安,或者極少與大長公主交往,心頭有些緊張,半個時辰下來,各人面前的食案上從冷盤紅羅丁上到了擺放著整只烤鵝的八仙盤,卻也沒有幾個人分辨出這些美食到底是什麼滋味。

就見大長公主突然舉起面前的酒杯向琉璃笑道,「大娘,都是我御下無方,過於嬌寵了你那庶妹,才讓她膽大妄為,竟然做出那種事情來!真是令我蒙羞,亦令裴氏蒙羞,如今我雖然已把她的人交給你處置,但此事我卻是難辭其咎,這杯酒,便當我的賠罪。」

琉璃忙避席而出,低頭答道,「琉璃惶恐,上回之事,不過是一場誤會,庶妹頑劣,有些沒輕沒重,琉璃早便忘卻了,大長公主也請不要放在心上才是,公主賞的酒,琉璃自然要喝,只是卻當不得賠罪二字。」說著又抬頭微笑道,「大長公主也說過,如今都是一家人了,不過是個磕碰,過了自然便過了,往後的和氣才是要緊。」

大長公主看著她明亮的笑臉,只覺得胸口那股悶氣又堵了上來,這庫狄氏滿口說的都是好話,任誰聽了都要說她大度識禮,可這樣一來,自己把那只剩一口氣的庫狄二娘趕出河東公府又算什麼?只能瞇著眼睛笑道,「大娘果然是個肚量大的,倒顯得我有些小題大做了。」

琉璃笑道,「哪裡的話,大長公主不過是嚴於律己罷了。琉璃日後也要多向您學著些才是。」

大長公主頓時又有些說不下去,仰頭喝下了杯中之酒,慢慢才壓下了心頭的郁氣,目光在席面上一轉,重新露出了笑容,「說來今日我把諸位請來,向大娘賠個不是,此為其一,這其二麼,還有一件早該交代清楚的事情要跟諸位細細的分說一遍。」

第135章 如此厚禮 正中下懷

一陣微風從堂外吹了進來,花廳上用亳州輕紗製成的簾帷輕揚時帶來的沙沙聲突然變得清晰可聞。

臨海大長公主的目光在已然屏息靜氣的諸位女客臉上轉了一轉,才悠然開口,「諸位都知道,先皇曾將發還的洛陽財產托付給魏國公,後來我與河東公不得已又代管了幾年,兢兢業業的就怕落個不是,好容易守約成家立業,這些產業我便都還給了守約。此事諸位都已知曉,原是不必多說的。只是近來頗有些流言,竟說我臨海是覬覦這些產業才難為大娘!倒教人有些百口莫辯了!」

中眷裴的幾位女眷相視一眼,都有些納悶,此事在座之人哪個不是心知肚明?有何值得一說?還是鄭氏長跪起身笑道,「大長公主何必煩惱,所謂流言止於智者,這等不經之談,最多便是播於小人之口,何必理會?」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淡然一笑,「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這筆產業我幾年前便已經給了守約,如今來難為大娘又有何用?難道說壞了守約和大娘的婚事,那些田地便能飛回我手中不成?這道理,便是外人一想也能知。守約成親也罷,不成親也罷,孤獨終老也罷,兒孫滿堂也罷,說到底與我何干?也就是我因親手撫養了守約那幾年,凡事多愛操個心罷了!」

她意興闌珊的歎了口氣,「如今我不操心原也容易,只是這流言紛紜,說不得何時也會把各位卷將進去,今日有人說我是貪圖守約家產業,日後難保不會有人說各位貪圖守約的產業。說來當年我將這份產業給守約時,諸位中難道不曾有人說過,這產業原該是洛陽裴氏一族的,不應為守約一人所有?當時我雖然分解過一番先皇的意思,卻也說過,便算是洛陽裴氏的族產,守約是宗子,也該由他掌管,由他處置!這才算是交割清楚。如今想來,當年我卻是做錯了!」

聽到這裡,鄭氏和另外一位姓劉的女眷的臉色多少有些難看起來——當日她們正是爭執得最多的兩個,鄭氏是眾人之首,又收留了裴行儉母子幾年,原便是有些想法。劉氏卻是因為公公、諸位大伯小叔,乃至襁褓中的長子都是死於王世充的刀下,心裡不忿:為何滅族時自家人要陪他們死,這發還財產了卻又成了他裴仁基一家之物了?只是此事過去已久,大長公主此時提起這話頭,卻又是何意?難不成她自己名聲有損了,還要把大夥兒都牽進去?還是要反悔當年的話?

大長公主彷彿根本沒看到她們的臉色,淡淡的繼續說了下去,「我如今才想明白,這世上最怕便是模稜兩可。這族產便是族產,私產便是私產,若不分說清楚,說不得什麼時候對景便又是一起風波!為免日後再有流言紛爭,今日我請諸位過來,便是要再跟諸位交代清楚一次,當年這份產業,先皇是因裴都督忠心為國,不幸罹難,而特意發還給守約母子的,與中眷裴其他族人並無干係!」

說完,她眼光忍不住往琉璃臉上一掃,不出意外的看見了一張盈盈笑臉,心裡冷笑了一聲,這庫狄氏再是狡詐,到底輸在一個貪字,見錢眼開,卻也不看自己吃得下還是吃不下!目光再隨意一掃,只見鄭氏在不大自然的低頭喝酒,那劉氏眼裡已露出了怒色,嘴角不由更是微微一揚。

「諸位請想,先皇當年追封的便是裴都督,之所以將財產交給先魏國公處置,也是因為守約母子當時便住在這府中,否則,焉有讓我西眷裴宗長來代管中眷裴財產的道理?後來我皇兄登基,不但再次追封裴都督,還讓守約入了弘文館,聖意如何,豈不更是顯然?」

她的話自然句句在理,劉氏卻忍不住哼了一聲,冷著臉扭過頭去,想到當年偌大的一家子一夜之間便只剩下歸家祭祖的他們夫婦二人,那般慘淡惶恐悲憤的情形,此時想起依舊歷歷在目,心頭的不由又是難過,又是憤然。

大長公主看著她,同情的歎了口氣,「阿劉心中所想,我也知道,當年便是因為覺得你家實在無辜,雖然這些話也挑明了,卻沒有敲定。原想著守約是你們中眷裴的宗子,我把這些產業都還給守約,便算是完成了先皇所托。日後讓他來處置才最是合宜,沒想到此次竟有那般惡毒的流言傳了出來,既然如此,索性這回我便把惡人做到底!」

她的聲音已變得一片冷冽:「當年先皇令咱們府裡代管的,是裴守約父兄的產業,咱們自然只能還給守約。諸位或者諸位的夫君若是覺得這般處置不對,不妨去請聖上裁決。若是沒有異議,日後便不能再說什麼那些產業是中眷裴的族產,也省的外人鑽了空子,看了笑話去!」

堂上一片靜默,比適才更是悶了幾分。人人心裡都有數,臨海大長公主這般一說,此事便再無轉圜的餘地,莫說不可能鬧到聖上跟前去,便去鬧去了,難不成聖上會說先皇做得不對?自己這些人還能吃到好果子?

大長公主神情淡然的看著下面,半晌之後點頭笑道,「諸位既然並無異議,我也便放心了。」說著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目光轉向了琉璃,笑容變得溫和起來,「說來也是守約有福,因為今日之事,我還特意問了一聲,聽說洛陽今年收益甚好。大娘原與我那不通俗務的義女不同,是個聰明伶俐的,又有家學淵源,果然便把守約的產業打理得越發好了,無需我等再操心。日後如何處置那些產業,便是你和守約的事情,我老婆子再不會過問一句的。」

琉璃默然片刻,揚起臉來微微一笑,「大長公主過獎了,琉璃年輕,又沒見識,今年那些收益也不過是老天賞臉,日後除了要多向大長公主討教,自然也要多多仰仗各位嬸娘阿嫂。」

大長公主笑得更是親切,「哪裡,過了明日,你便是中眷裴的宗婦,日後在座的各位嬸娘嫂子,只怕還要你多多照料才是!」

眼見琉璃垂眸說了聲「不敢」,大長公主忙低頭喝了一口梨花春,掩住了嘴角那抹笑容:幸虧當年自己怕中眷裴的人死了奪產的心,反而跟裴守約擰成了一股繩,這才留下了一句活話,沒想到今日竟是派上了這般大用!

這些中眷裴的人都是拿洛陽的產業當族產當了這麼多年的,豈能甘心從此再沾不著邊?何況她特意讓洛陽大張旗鼓的送錢帛過來,瞎子也知道如今不同往日,那邊的產業已是真金。這些人都是裴氏旁支出身,家底有限,前程有限,怎肯眼睜睜的看著那下蛋的金雞從此成為別人家的?明日便是這庫狄氏的廟見之期,若是順利過了,此後她便是名正言順的宗婦,若是出了差錯,甚至不能完禮,那便是天大的笑話。如此情形下,這些人自然是要抓著這由頭狠狠發作一番——裴守約夫婦和中眷裴族人蚌鶴相爭,自己才能漁翁得利!

微甜的酒水慢慢滑下了嗓子,她沿著瑪瑙杯的杯口看了一眼下面的裴氏女眷:除了劉氏臉上頗有怒色,其餘的人都是低頭默然不語。大長公主心情不由更是愉悅起來,放下杯子笑道,「你們且寬坐片刻,我去去就回。」又向鄭宛娘點了點頭,待她上前,便扶著她悠然離去。

一片靜默中,只聽劉氏重重的「哼」了一聲,冷笑著看了琉璃一眼,轉頭便跟離自己最近的蕭氏道,「原來這世上倒真有因禍得福這種事,今日大長公主把我等叫來,原來卻是要當面送這樣一份厚禮!只是有些東西拿了卻是要虧心的!」

蕭氏忙看了自己的婆婆鄭氏一眼,才對劉氏露了一個笑臉,卻沒有接話。劉氏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也看了鄭氏一眼,「阿嫂,今日你怎麼竟也不說一句公道話?難不成當年我家那十幾口子竟是白死了不成?到頭來,卻成了我們的不是,成了我們去貪得別人的財產,天下哪有這般的道理?」

鄭氏本來一直低著頭,此時只得抬頭,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尷尬,「阿劉只怕是有些誤會了。」

劉氏頓時一愣,「阿嫂此言何意?」

鄭氏看了琉璃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劉氏轉目再看別人,竟也是一般的表情:不但不見憤怒,反而有些尷尬……就聽琉璃笑道,「這位嬸子,早些日子琉璃曾請過您到寒舍來做客,嬸子因身子不好便不曾過來,因此有些事務嬸子不知,也難怪會對琉璃有些誤會。」

劉氏怔了怔,倒是記起半個月前的確收到過帖子,但自己實在厭恨裴守約這一家,並未搭理,難道竟是錯過了什麼?

琉璃看著她,笑得極是真誠,「說來這親族原本同氣連枝,裴都尉當年所謀,何嘗不是為了家族?若是事成,難道得益的只是守約的父兄?想來中眷裴如今定不會遜色西眷裴半分!可惜事敗,那是命數使然,裴族當有此劫!榮則同榮,損則同損,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劉氏微微一窒,隨即便冷笑起來,「是麼?只是如今我倒要請教,這損已同損,同榮卻又在哪裡?」

琉璃笑道,「嬸子問得好,上回我請各位長輩過去,便是為了商議此事!嬸子請想,這些年來,守約何嘗拿過那些收益用於自家的私事?日後自然是依舊如此,今年洛陽收益比往年頗多了些,我尋思著差不多夠重修一次宗祠了,正托了各位長輩找人備物,過些日子便要開工!」

劉氏不由大吃了一驚,再看看幾位同族的妯娌,頓時明白過來:這庫狄氏不但是要重修宗祠,而且把頗有些體面和油水的活兒都分給了這幾家,她們定是動了私心不願告訴自己,難怪她們先前一言不發,如今又是這樣一副神色……她心思轉了幾轉,神色有些冷峭,「原來竟是如此!只是我卻不明白了,這宗祠難道年年要修不成?」

琉璃的笑容半絲也沒變,「不用修宗祠,還有族學,還有祭田,日後還可以買幾處院子安置來京求學趕考的族人學子。咱們族人雖然凋零了些,日後自然會慢慢人丁興旺,求學待選的也會一年比一年多,哪一年不會有幾樁事情出來?屆時,琉璃再看收益,每年與諸位嬸子商議著用便是了。」

劉氏看著琉璃的笑臉,心內有些將信將疑起來,皺眉道,「你的意思是,洛陽那邊產業得來的收益,如何用還要跟我等商議?」

琉璃肅容道,「正是!守約曾經說過,這份產業裡有太多族人的性命,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用在自家私事上的,這份心意誠不誠,這些年守約的所作所為,相信諸位長輩自然都看在眼裡,琉璃身為裴氏之婦,自然也當遵從夫君的意願。當日請諸位嬸子來我家時,琉璃便曾發過誓,這些錢帛,琉璃絕不會用於填一己之欲壑,或是足一家之用度,總要叫大夥兒都能受益才是,總要教中眷裴一族都能分沾才是。不然,便叫琉璃日後不得好死!」

劉氏不由一呆,想起這些年裴行儉的所為,心裡已經信了七八分,有些悻悻然起來,「好端端賭咒發誓作甚?既然大夥兒都信你,我自然也信就是……」

鄭氏忙笑道,「我便說了你是誤會了大娘吧?」又對琉璃笑道,「阿劉原是性子最直的,又愛較真,並不是不信你,如今說開了自然便好了,你也莫再說那話,那些話哪裡是隨便能說出口的?你年輕輕的也不知個忌諱,我等卻是聽著心裡亂跳!」

琉璃忙笑道,「哪裡,不過是琉璃自己想表表誠心,既然絕不會去做,自然說什麼都不打緊!」又歎了口氣,「說來還得多謝大長公主考慮周詳,今日這番話,倒像是送了我一份厚禮。如今有了她的話,琉璃倒也敢放開手腳了,不然這產業算作族產,若是日後聞喜那邊的族人問起,我怎麼把族產所得都用在長安這邊了,卻叫我如何回答才好……」

蕭氏更笑道,「大娘過慮了,像大娘這般的宗婦,心心唸唸便是為族中著想,原是長安不曾有過的,誰還會說您不成?」阿家說得好,以裴行儉如今的聖眷,日後前程自是不可限量,算計他家產業便是能得手,日後保不齊會有後患,想來那河東公府也絕不會讓他們如意。庫狄氏如今又是這般做派,她們再來挑剔,豈不是太不識趣?

另外幾位女眷也跟著說笑了幾句,屋裡原本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

錦簾後,鄭宛娘緊緊的扶住了臨海大長公主。大長公主的臉已發青,緊緊的咬著牙關,臉上的笑容看去幾乎令人毛骨悚然。

站了半晌,大長公主一言不發的慢慢轉身走到了後堂,這才呵呵的低聲笑了起來,「好手段,好算計,我竟是又低估了她!」

沉默片刻,她轉身直勾勾的看向自己的貼身婢女,那婢女臉色不由漸漸發白,卻聽她低聲道,「你去把洛陽所有掌櫃、莊頭的身契給我拿過來!」

鄭宛娘不由一怔,大長公主又低低的笑了起來,「她不是說我今日送了她一份厚禮麼?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再送她一份重的!」

第136章 燙手山芋 釜底抽薪

薄薄的一疊身契文書,裝在一尺多長的楠木盒裡,輕飄飄的幾乎沒有份量。鄭宛娘嘴唇一動,想說點什麼,看著臨海大長公主依然微微發青的面孔,還是默默的低下了頭。

大長公主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怎麼,覺得我狠心?你以為這些奴婢是什麼忠心為主的?他們哪個在洛陽那邊不是使奴喚婢、金屋藏嬌?哪個還記得自己奴婢的本分?不是為了自個享福,為了那邊的產業當年他們便能這般賣力?享了這十幾年的福,如今也該他們出些力了!若是有運氣的,也不過是過一段苦日子,若是沒那福分,那便怪他們的新主子不識時務罷!」

見鄭宛娘依然垂著頭一言不發,大長公主冷哼了一聲,三個兒媳裡,這一個原本便是最笨拙無用的,跟她說這些簡直是對牛彈琴!若是阿崔……想到這個名字,立時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她在紙上寫的:「父母尚在,敢不自珍?歸寧侍疾,以盡本分。」字裡行間的那點諷刺那點威脅,簡直如針如錐,每一念及,依然扎得她怒氣狂湧!

好半響,大長公主才壓下了這股火氣,重重的蓋上了盒子,瞟了鄭宛娘一眼,寒聲道:「若是有別的法子,你當我願意用這一招?這二十多人都是府裡極能幹的管事,他們的兒女妻室,也都是在府裡各自領著差事。一個處置不好,說不得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可若不這樣做,難道咱們就眼睜睜看著那庫狄氏藉著咱們的勢收服了中眷裴的族人,然後繼續明目張膽的跟咱們作對?難道咱們府裡的名聲就白白讓她踩了,我這一身的病痛就白白的忍了?都說主辱臣死,何況是一些賤奴!」

鄭宛娘不敢猶豫,忙低聲應了句,「阿家教訓的是。」

大長公主長長的出看口氣,低頭想了片刻,臉色慢慢的變得平靜下來,「走,咱們也該去招待客人了!」

再次從後堂出來,大長公主的神色宛如真的便是去更衣了一回,含笑先道了失禮,沒說幾句話,便笑吟吟道,「適才宛娘倒是提醒了我一句,說來還有一事原是我考慮不周,如今在那邊幫大娘打理產業的,都是河東公府的舊人。早些年,是琪娘求著我這個義母幫襯她,我便順手幫了。只是我這記性卻是越發的壞了,這些年竟再沒有過問過一句。如今想來,卻的確有些不大合適。」

「說到底,大娘到底不是我的女兒,如今若讓我的這些奴婢管著產業有些不成體統,也容易惹人閒話。適才我讓人把他們的身契都找了出來,這便一併給大娘。」她笑著轉頭看向鄭宛娘,「發什麼呆?還不把這些身契給大娘送去。」

本來臉上都帶著笑意的中眷裴的幾位女眷都是一呆,隨即便看向琉璃,琉璃也有些意外,略一思量,已明白幾分:這些掌櫃、莊頭身契雖然歸了自己,但他們既然都是伺候大長公主的老人,家人子女自然還是在河東公府,大長公主照舊可以拿捏他們。如此一來,他們日後再交多少,以前的賬目如何不對,自己反而不大好再去追究,何況那些莊園、店舖裡還有那麼些夥計賬房農戶,也都是河東公府的人,便是把這些掌櫃打發了,只怕一時半刻也無濟於事……

眼見鄭宛娘低著頭越走越近,琉璃心裡只覺得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似乎還有什麼是自己不曾想到的,抬頭笑道,「請問大長公主,這些掌櫃、莊頭,可是河東公府的家生奴婢?」

臨海大長公主眼神淡漠,笑容卻十分親和,「的確有幾個,怎麼,大娘不放心?難不成你也信了那些流言,覺得我把這些奴婢送你是別有用心?覺得我臨海是在覬覦你們家的那些產業?」

琉璃心裡默默的歎了口氣,立刻站起避席行禮,「大長公主言重,琉璃不敢。琉璃只是見過一次這些掌櫃,有些疑惑……」

大長公主一揮手,「有何好疑惑的!從今日起,這些奴婢便是你的奴婢,他們做了何事要做何事,難道還要我來理會教訓?大娘不疑心我便收了這些身契,若是疑心……」她看著琉璃笑得分外明媚,「便請大娘直說!」

琉璃一時有些無語:今日這情形,大長公主是絕對不會容自己開口說話了,自己今日若敢當眾說出疑心大長公主的話來,那便是侮辱長輩,國法家法都不能容她,若不說,又如何能推辭掉這些東西?眼見那楠木盒子已到手邊,只能垂眸笑道,「多謝大長公主賞賜。」雙手接過了盒子。

大長公主舒了口氣,笑得越發明媚,「大娘果然是爽快人,哪裡值得個謝字?這些奴婢都是粗笨的,又是伺候了我幾十年,頑固之處在所難免,若是有什麼做得不妥的地方,大娘該敲打教訓便敲打教訓,不用給我面子!說來,他們把你伺候好了,才是給我真正長了臉。」

她語音微微一轉,變得有幾分肅然,「只是這些奴婢雖然不值什麼,到底也服侍了我這些年,如今也都老了,大娘便是覺得他們不中用,打罵教訓都不打緊,只莫似守約那樣,一怒之下便轉賣了去,叫他們骨肉分離,到底有傷天和!」

琉璃只得低頭應了個「是」,就聽大長公主笑道,「總算理清了俗務,難得今日一聚,請諸位再進一杯!」

琉璃回到席中,隨著眾人舉杯,臉色多少變得有些沉凝,大長公主看在眼裡,心情更是大好,午膳之後,留著眾人說笑了半日,這才意猶未盡的走了,鄭宛娘又陪著眾人到水上遊玩了一圈。中眷裴的諸人相互交換了幾個眼色,有意無意的離琉璃遠了一些。

琉璃早已把木盒給了身後的阿燕,只是看著諸人變得敷衍的笑臉,手上卻似乎總是留著一種奇怪的觸感,彷彿在盒子還拿在手裡,而且越來越有些沉重。

好容易回到家中,琉璃第一件事便再次打開木盒,一張一張看著這些用益州黃麻紙書寫的契書,低頭沉吟了片刻,回頭對阿霓道,「阿郎今日要吃五生盤,你去廚下看看是否已買到了羊、豬、牛、熊、鹿這五樣鮮肉,若是得了,便讓廚娘用心些做,幾樣肉要細細切膾調味,用豉椒多醃製片刻,配的鹽漬荔枝、切花梨肉和酸梅藕片要單做單放,莫讓油煙肉味熏著。」

阿霓笑道,「婢子記下了,娘子做的這五生盤比別處原是大有不同,也難怪阿郎惦記。」

眼見阿霓挑簾出門,走得遠了,屋子裡卻再無他人,琉璃這才回頭看了阿燕一眼,「你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阿燕默然片刻,輕聲道,「啟稟娘子,用別人府裡的家生奴婢,原是大忌。大長公主不比楊老夫人,對娘子只怕頗有恨意,若是逼著這些掌櫃做些什麼出來,娘子和阿郎身為主人,有時卻是也難逃罪責的。何況這些人名為奴婢,卻在洛陽那邊經營多年,只怕手裡也頗有人手錢帛,一個不如意更難說會做出些什麼來。」

「奴婢也想過,按說娘子便該召他們即刻前來,都拿下關在家中幾處院子裡,追究他們之前吞沒財產之罪,但這些人既然知道身契已到娘子手中,豈能不做些準備?只怕狗急跳牆,反而不美。」

琉璃點頭不語,這些身契果然是燙手的山芋:今日大長公主已經擱下話來,他們不能賣掉,自然也不能打殺——莫說按大唐律法,主人故意打殺奴婢要徒一年,便是能設法算作失手打殺不予追究,難道自己心裡能過得了這個坎?阿燕說得對,只怕還不能把他們關著,他們又不是傻的!可若是放任不理,莫說別的,便是他們欠上幾個達官貴人若干巨款,卷錢逃了,難不成自己賠去?何況以大長公主的性子,她安排的後手只有比這更毒辣百倍……好在此事自己雖然沒有料到,但無論她下的是什麼棋,自己應的無非是那一步!

抬頭看見阿燕愁眉不展的模樣,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莫憂心,我已經有了主意。」

阿燕眼睛一亮,正想開口,門外有小婢女叫了一聲「阿郎」,隨即門簾一挑,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你有什麼主意,說來聽聽。」

這個人是生了順風耳麼?琉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脫口道,「你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裴行儉笑道,「我不是說了麼,有些想吃你做的五生盤了,自然要早些回來。」

口是心非的男人!琉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已不由自主的微微揚了起來。

阿燕忙退了出去,裴行儉這才走過來,坐在琉璃身邊,翻了翻案上的契書,淡淡的一笑,「果然如此。」轉頭看著琉璃,「你真是已有了主意?」

琉璃正色道,「自然是。」

裴行儉凝神看了她一眼,突然笑著點了點頭,「那便好。」說著雙手一按案板站了起來,伸手便拉琉璃,「走,陪我到後院亭子裡煮茶去。」

琉璃不由有些瞠目結舌,忍不住道,「你怎麼也不問我是什麼主意?妥當不多當?」

裴行儉回頭看了她一眼,故意詫異的挑起了眉頭,「還能是什麼?你就差在臉上用墨寫上八個大字——釜底抽薪、一勞永逸!自然是再妥當不過的。說起來,你是不是自打端午時起就想好了這主意?卻把我也瞞在了鼓裡!今日先罰你煮茶給我喝,煮不好回頭再罰!」

看著裴行儉眼底戲謔的笑意,琉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這麼明顯?

裴行儉背著手踱了出去,離出門前,背在身後的手指卻向琉璃勾了一勾。琉璃不由笑了起來,心頭突然有些得意:他到底只看清了一半,卻沒看見後面的那八個字——「有仇報仇,請君入甕」!

第137章 不恥為伍 甘願受罰

酉初剛過,天色就有些黑了下來。琉璃站在台階上,看了一眼沉沉的天空和細細的雨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從中元節開始,這場秋雨已經連下了好幾天,外面的道路變得泥濘難行,裴行儉每日回來都是袍角盡濕,卻不知今日會不會好一些……

院門吱呀的響了一聲,一個深青色的人影從雨幕裡快步走了過來,小檀拍手笑道,「阿郎回來啦!」

裴行儉幾步上了台階,舉手將身上的青色連帽罩衣脫了下來,露出一身乾爽的緋色長袍,笑道,「這油衣果然好用,比蓑衣輕巧,也遮得嚴實,今日衙裡好些人問我是哪裡得的。」

琉璃接過油衣,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裡面的衣服果然並沒有沾上多少泥水,也笑了起來,「這有什麼,不過是用綢布裁出一件長一些大一些的袍子,在外面多刷幾層油便好了。」其實這就是一件用防水油布做的雨衣,只是考慮到騎馬的需要做出了袖子,上身裁剪合體而下擺較為寬大而已,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也就是此時那些竹製的斗笠、棕編的蓑衣實在太過笨重,才襯得這油衣格外輕便實用。

裴行儉笑道,「說來是沒什麼,這油衣我記得聖上外出狩獵時便穿過一件,但遠不如你做的簡單便利,也不知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帽子尤其合用!」

琉璃笑了笑沒有接話,兩人進了門,阿霓已打了熱水過來,琉璃一面遞了熱葛巾給他,一面便問,「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晚?」

裴行儉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突然有人來拜訪,耽誤了一些時辰。」

琉璃疑惑的看了他幾眼,「是什麼人?」

裴行儉不知想起了什麼,略有些出神,「是一位中書舍人,你大約未曾聽過他的名諱……不過,想來很快就會聽到了。」

琉璃越發好奇,「到底是誰?」

「李義府。」裴行儉用熱葛巾蓋住了自己的臉。

琉璃頓時吃了一驚——她當然聽過這個名字!如今他已經跳出來了麼?幾乎從不對人口出惡言的裴行儉,這次竟然直呼了他的名字,想來對他是半分好感也沒有……

放下葛巾,裴行儉長長的出了口氣,看見琉璃發愣的模樣,輕聲解釋道,「你這幾日都沒出門,自然不知,這位李舍人前日夜裡突然上表,請聖上廢王皇后而立武昭儀為後,震動了朝堂。」

琉璃垂下眼簾,掩住了目光中的複雜情緒,「那聖上怎麼說?」

裴行儉的聲音平靜無波,「昨日聖上已經召見了他,賜明珠一鬥。」

琉璃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這位李舍人為何會突然想起要上這樣的奏表?」這件事情,她其實一直有些納悶,她依稀記得李義府是最早公開贊成武則天登上後位的大唐官員,可這些日子以來,楊老夫人和鍾夫人、華夫人一干人的宴席上,從未出現過什麼李舍人的夫人,更不曾聽人提起過李義府,他怎麼會跳了出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也不過是機緣巧合,今日他倒是跟我說了,他前段日子無意中得罪了長孫太尉,日日不安,前日早間,你識得的那位王舍人忽然告訴他,貶黜他為壁州司馬的敕令中書省已然擬好,就待發往門下。他自然是唬得六神無主,王舍人卻又道,聖上如今一心廢皇后而立昭儀,若能上表贊議,或許能扭轉乾坤。他橫豎已無退路,當即便和王舍人換了值,連夜上表,結果不但如願以償,還頗得了些意外之喜。」

琉璃恍然大悟——原來這一位竟是歪打正著!想來許敬宗、王德儉、袁公瑜等人雖然竭力交好著楊老夫人,卻不敢公然與長孫無忌為敵,恰好這位李義府正被長孫無忌逼得走投無路,略一挑唆,就成了他們的探路石!

她忍不住歎了口氣,接過小檀遞過來的干葛巾,擦了擦裴行儉被雨水沾濕的頭髮和肩頭等處,又仔細看了幾眼,吩咐道,「小檀,你讓人備好淨房的熱水。」回頭便對裴行儉笑道,「油衣終究不是避水罩,看來還是要沐浴更衣才好。這剛入秋的,萬一凍著不是玩的。」

裴行儉一怔,笑了起來,「我也是聞雞起舞、寒暑不綴的,哪裡就這般嬌氣了?」

琉璃去內室拿了一套乾淨的中衣長袍出來,見裴行儉還是若有所思的坐在那裡,回頭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忍不住問,「那李舍人今日怎會想到去長安縣衙找你?」這種天氣,著實不是會客的好日子。

裴行儉沉默片刻,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意,「承蒙李舍人厚愛,覺得與我同為蒙陛下深恩之臣,又都與弘文館頗有淵源,過來找我,自然是來商議如何替陛下分憂,協贊廢後立後之事。」

琉璃微覺愕然,仔細想想,又覺得不難理解。她都能看出李義府是被許敬宗、王德儉這舅甥倆當了槍使,李義府回頭一想自然也能明白。記得此人是個睚眥必報的著名小人,想來就算因禍得福,也不會太感激王德儉,大約正因如此,才會尋到裴行儉的頭上來。只是裴行儉卻是……看著他的臉色,琉璃的心不由有些揪了起來,「那你是怎麼答他的?」

裴行儉轉頭看著琉璃,歎了口氣,「我婉言謝絕了。武昭儀之事暫且不論,李舍人……性情狂妄、心胸狹窄、人品之不堪,比許學士、袁中丞等人猶有不及,我實不能與之為伍!」

琉璃一時默然,這個答案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其實別說這位臭名昭著的李義府,便是許敬宗、袁公瑜等人,自己雖然不甚瞭解,但平日與鍾夫人、葛夫人等人相處,那份趨炎附勢之意卻也能感受一二。義母於夫人便是因為不大看得上她們,近兩次都找了借口推了楊老夫人的邀約。於夫人尚且如此,何況是骨子裡頗有傲氣的裴行儉?

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琉璃的聲音不由低了下來,「你若是為難,日後應國公府那邊人多的應酬,我會盡量推了。」若不是日後還必須仰仗那位精明果決的老夫人,她其實也不願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裴行儉搖頭笑了起來,「你又想到哪裡去了?楊老夫人對你有恩,你去那邊是天經地義之事,我有什麼可為難的?只是……」他的臉色變得沉凝起來,「李舍人之事一出,朝廷或有更多動盪,畢竟太尉大權在握,根深蒂固,而聖上此次卻是決心已下,不達成所願不會罷休。就如當年房駙馬之案是星火燎原,此番立後之爭,日後說不定也會是一場血雨腥風,實在難說是福是禍,你無論是去應國公府還是宮裡,一定都要記得謹言慎行,千萬不要以身犯險。」

琉璃認真的點了點頭,看見裴行儉眼裡露出的欣慰之色,心裡深深的歎了口氣,窺一斑便可知全貌,他的眼光的確精準,只是為什麼到頭來,以身犯險的卻是他自己?

屋外傳來了小檀的聲音「娘子、阿郎,水已經備好了。」裴行儉微微一笑,拿起衣物自己走了出去。

琉璃低頭想了片刻,揚聲道,「阿燕!」待阿燕挑簾進來,便直接吩咐道,「你去外院問一聲管事,洛陽的掌櫃、莊頭何時能到,若是還沒有確切消息,讓他明日一早便派人再去催催。」

阿燕看著琉璃,臉上多少露出了一些驚訝之色,終於只是低頭應了是。

琉璃看了看窗外,天色愈發黑了,雨聲似乎也更急,的確不是去外院找人的時候,只是從現在開始,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再也浪費不起。

……

反覆了半個多月的晴晴雨雨,裴府上房的院子多少有些難以保持平日的整潔,青石路雖然被雨水洗得一塵不染,沒鋪青石板的地面卻更是泥濘,隨著拉雜的腳步聲,一些泥點飛濺在那些考究的皺紋莫吉靴上,不過靴子的主人們顯然根本就不在意,有的反而跺了跺腳,泥點頓時濺得更高了些。

琉璃站在台階上,神色平靜的看著這些穿著體面,卻個個面帶倦容的莊頭與掌櫃,點頭一笑,「諸位辛苦了。」

從十三日派人快馬加鞭召他們過來,到今天終於見到他們,半個多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以長安到洛陽八百里的距離,說快不快,說慢倒也不能算太慢,他們的倦容大約不至於是因為趕路辛苦,而是佈置辛苦、心思沉重吧。

眾人默然行了個禮,依然是那位李莊頭往前走了一步,叉手笑道,「見過娘子,我等來遲了幾日,並非躲懶,實在是雨天路滑,走不了太快,路上還有好幾位因淋雨生了病,只能先養幾天,隨後再來給娘子請安。」

{「文}他們自然是不會都來的,這倒真是再好也不過的借口。琉璃微笑道,「這卻是我考慮不周了。」

{「人}李莊頭淡淡的一笑,「哪裡,按說我們如今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應當趕緊過來聽候娘子的處置。以前多有冒犯娘子之處,也請娘子一併處罰!」說著,抬頭看向了琉璃——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大長公主有了這樣的安排,他們享福的日子自然也就到了頭,只是這位胡女若想此刻拿他們當了下酒菜,他們卻也絕不會束手待斃!

{「書}琉璃搖了搖頭,「你們以前又不是我的奴婢,自然不必聽我的吩咐,說來不過是忠於舊主,我卻為何要罰你們?只要你們日後也能如從前般用心當差,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

{「屋}李莊頭心裡暗暗苦笑了一聲,這位雖然厲害,倒是個明理的,可惜他們卻不能跟她講理,想起那邊的吩咐,咬了咬牙還是回道,「娘子還是責罰我們的好,不怕娘子氣惱,我們有負娘子所托,甘願受罰!」

琉璃詫異的挑起了眉頭,「此話怎講?」

第138章 進退自如 得勝還朝

環珮相擊的聲音細碎而清越,漸漸的由遠而近,隨即,一陣幽香從紗簾的縫隙裡撲面而來,李莊頭背上一寒,額頭緊緊的貼在了地面上,「小的給大長公主請安!」

「嗯。起吧。」大長公主的聲音一如往日清冷,帶著一份優雅的慵懶。

李莊頭知道大長公主的性子,略直起些身子,不等她開口詢問便恭恭敬敬回道,「啟稟大長公主,小的們今日已經去了裴明府的府邸,拜見了庫狄娘子,也與她稟告了今年上半年雖然大旱,但收成尚保,因此錢糧都先交了一多半,但最近雨水成災,田地裡已是無收,下欠的無論如何交不了;掌櫃們也各自找了理由,只說虧錢,願意聽任她發落。」

簾帷後面,大長公主的臉上已露出了些許笑容,這些奴才還算識得時務,沒敢跟自己打馬虎眼。如今他們已是庫狄氏的奴才,庫狄氏想怎麼處置便能怎麼處置,可這些奴才她還不知道,哪一個是省油的燈?既然敢去,敢這樣說,自然後手都已經留好,如今,就看他們怎麼鬥那位庫狄氏了……

「那庫狄氏怎麼說?」

簾外的李莊頭忙答道,「庫狄娘子想了很久,只問了小的們一句,那日後每年大約能上繳多少。小的們便按事先商量的回道,確切數目說不定,糧食或多或少,店舖或贏或賠,但想年年都如今年頭半年那般是不大可能了。庫狄娘子便歎了口氣說……」他聲音停了一拍,語氣越發小心翼翼,「說既然如此費心還不一定能有收益,留來何用?不如都便宜發賣了,至少能落個清淨!」

大長公主的笑容頓時便僵在了臉上,耳朵裡「嗡」的一下:庫狄氏要賣了那些產業,還要便宜發賣,她怎麼捨得,她怎麼敢!

她的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攥緊,扶著她的婢女臉上一抽,隨即死死的咬住了牙。

李莊頭的聲音忙忙的響了起來,「啟稟大長公主,小的過來,其實是庫狄娘子的意思,她說小的們代裴明府管了這麼多年的莊園鋪子,最清楚賬目,她賣產業時,自然只能把小的們也一同轉給新主子。只是您有過吩咐,不能教小的們骨肉分離,因此讓小的先過來回報大長公主一聲,大長公主若有意接手,價錢便是低些也不打緊,她是不計較錢帛多少的,只是……」

大長公主的手本來已經鬆了,聽到「只是……」二字,不由又是一緊,忙道,「只是什麼?」

李莊頭停了停才道,「庫狄娘子說,她曾發誓,這些產業所得錢帛絕不會用於自身,而是要為家族謀利,所以這些產業雖是私產,發賣的價格到底還是要與中眷裴的族人說上一聲。她是情願把這些產業一筆全轉給您,也省去那些煩擾,可是公主若給的價格太低,族人中又有人願意以更高的價格接手,論親疏論道理,她卻也不好說一個不字,或許只得拆分出兩三樣賣給這些族人。因此,她讓小的先過來回稟大長公主一聲,留了其他人等住在那邊府裡,讓大夥兒都估算一個價錢出來,她好心中有數。還讓我們出了一人,回去通知那幾位病在路上的掌櫃莊頭,說是人不必過來,把價錢報來便好。」

「庫狄娘子最後還說了一句,她自己估量著,若是能有個二十多萬貫,她大概便能交代得過去,也不必與族人們太多商量了。」

大長公主臉色變幻了幾次,久久的沒有出聲。自己之前也曾想過種種可能,包括庫狄氏另派掌櫃接手,甚至是把這些掌櫃們都設法入罪、弄死,也都一一想出了對策。唯一沒想到,是她居然主動會說,她要賣了這些產業!那她之前所做,又所為何來?難道從一開始,她打的便是這個主意?說來自打當年自己把這些產業交出去,想的便是慢慢逼著裴守約夫婦把這些賣還給自己,誰知陸琪娘只賣了兩樣,便被中眷裴的那些人逼得不敢再動,最後她難產而死,裴守約一怒之下賣人賣產業,自己也不敢再逼他。雖然這些年每年給他的錢帛幾乎沒有多少,但自己心裡到底是不踏實的。如今看來,這個可惡的庫狄氏,竟會讓自己如願以償?

只是這價錢,二十多萬貫……算來似乎是不多,那邊產業每年交的錢帛也有四五萬貫,二十多萬貫,應當不到市價的三成。但自己手頭哪裡能有這麼多現成的錢帛?便算有,又憑什麼要給她?難道是因為之前她算計自己算計得好麼?

想到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大長公主不由冷哼了一聲,卻見薄薄的紗簾那邊,伏在地上的李莊頭明顯的哆嗦了一下,心裡一動,冷冷的道,「你以為這價錢如何?」

李莊頭伏在地上,忍不住拿眼睛□了前面一眼,在垂地的雙層紗簾那邊,站著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而他們這些人全家的生死榮辱,此刻便要取決於她心裡對他們是否還有一絲憐憫了!

他咬了咬牙,聲音平緩的回道,「啟稟公主,小的來路上也想過,二十多萬貫的確是不少。只是有一樣,這庫狄氏既然下定決心要賣,若是價錢再低些,有的莊園、店舖或許開價便只有幾千貫,有這種價錢,中眷裴那些小戶們說不定便是冒死也會來湊上一腳。再有,奴婢們來之前也打聽過,這庫狄氏與宮中的嬪妃、朝中的官眷都頗有交往,若是壓價太狠,她把這價錢放出去,那些人說不定會肯出兩倍三倍的價錢來買,到那時,她便算是拆開賣出去,中眷裴和大長公主您豈不也是無話可說?」

大長公主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紗簾外的身影,臉上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容,這個狗奴才是在提醒自己庫狄氏也是有靠山的麼?果然,庫狄氏出的這個價格,不但進可攻退可守,也收買到了這些貪生怕死的奴婢!在他們眼裡,這價錢大概再是公道不過,自己若不答應,便是對他們冷酷無情,自己就算捏著他們的家人,若此時再逼他們做些什麼事情來嫁禍給那裴守約夫婦,他們心裡一定會恨上自己,逼得狠了說不定還會反咬一口……就像那個該死的崔氏!

思來想去,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來這價格雖是高些,倒也不算獅子大開口,只是二十萬貫畢竟不是小數目,你這去回稟那庫狄氏,我要思量思量,你們回去後也盡量多拖一些時日再報價格,屆時我自會找人知會你們該報多少。」這一次,她要想清楚、算明白,才決定如何動作,再不能一步一步的都像主動鑽進了那位庫狄氏早就佈置好的圈套!

李莊頭低頭應了一個是,默默的弓著腰退了出去,大長公主一言不發的站了片刻,突然道,「去把二夫人叫來,再拿上一包藥材去看看三夫人,便說是讓她早日養好身子。」

侍女忙應了個是,快步走出門去,出了院門,見前後無人,這才悄悄擼起袖子,看著那被長指甲掐得青紫的幾個印子,齜牙咧嘴的吸了幾口涼氣,心裡忍不住有幾分慶幸:大長公主的怒氣總算過去了,還好,不過是留下了幾道青痕……只是這份慶幸,在半個時辰後,當大長公主又一次滿面驚怒的霍然站起時,又變成了無邊的恐懼。

「你再說一遍!消息是從哪裡的來的?」大長公主的聲音裡,帶著點刺耳的尖利。

鄭宛娘暗自吸了口氣,才勉強鎮定的回道,「消息是朝堂上來的,應當不會有誤。蘇定方昨日還朝,今日聖上的封賞已經下來,授右屯衛將軍、臨清縣公。」

大長公主呆了半晌,才慢慢的坐了下來,喃喃道,「一戰破陣,殺敵千人,這般不起眼的軍功居然便授了將軍、拜了縣公,皇帝他到底在想什麼?難道太尉他們就不曾發過話?」

鄭宛娘低著頭,一個字也不敢說,大長公主的聲音越發飄忽,「也是,只怕發話也無用,皇帝要從厚封賞軍功,反對此事便是與天下武將作對,如今的情勢下,太尉定然不敢冒此風險……剛剛提拔了那個李舍人為中書侍郎,如今又這般破格厚賞蘇定方,難不成皇帝真是鐵了心要讓那個姓武的狐媚子當皇后,文官武將裡都要提拔擁戴此事的人?偏偏,偏偏她又是那狐媚子的人,難不成這次老天也要幫她?」

大長公主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變成誰也聽不清的囈語,屋子裡一時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音,每個人心頭都明白了,那個「她」說的是誰,想到大長公主這一個多月來的處處吃癟,心頭各自都有些凜然。

良久之後,大長公主才彷彿突然醒過神來,冷冷的道,「這些日子,我竟是忘了過問,如今宮中有何動靜?」

鄭宛娘心裡發顫,卻又不敢隱瞞,低聲道,「聽說前兩日聖上不知為何大發雷霆,當日王皇后便被正式禁足,她身邊的宮女也悉數換了,原先服侍王皇后的宮女和女官大多被貶入掖庭為役,有些則是發到別的宮裡,聽聞還不明不白病死病廢了幾個。蕭淑妃那邊情形也差不多,原先最得力的幾個都已在做苦役,宮裡如今已是武昭儀的天下,連貴妃都日日去咸池殿坐坐,說是探視,實則……請安。」

大長公主閉上雙眼,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臉色突然變得黯淡了下來,似乎轉眼間老了好幾歲,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才猛的睜開雙眼,對侍女吩咐道,「去把庫房的賬冊拿來,清點清點能拿出多少錢帛,容易換錢的金銀器又有多少。」轉頭又看向鄭宛娘,「你明日去裴府一趟,跟庫狄氏說,都是自家人,價錢多些少些不打緊,我願出二十萬貫接手過來,省得裴氏家產落入外姓之手。」

鄭宛娘忙應了「是」,又猶豫道,「只是她若一口應了,府裡可有這許多錢帛?」

大長公主搖了搖頭,冷笑道,「她自然不會一口便應下,你過去只需要跟她敲定價錢便好。她若要三十萬貫,你也別回絕,只是她若是……得隴望蜀,改了主意,要到五六十萬貫甚至更多,那便別怪我打狗不看主人!」

第139章 不退不避 無憂無懼

八月初五這一日,就如兩個多月前一般,長興坊蘇府的上房裡又是人聲鼎沸了足足一天,直到秋日西斜,坊門將閉,才漸漸的安靜下來。

於夫人往席上一坐,雙腿散開,長長的出了口氣,連話都懶得說了,羅氏也是一臉倦色,坐在於夫人身邊,幾個丫頭忙上去給她們捶肩捶腿,好一陣子,兩人略緩過來一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於夫人搖頭歎道,「我不知他們男人在前頭打仗有多辛苦,難不成比一日招待幾十撥客人還要辛苦些?」

羅氏點頭,「待會兒他們送客回來,問一問父親大約就知道了。」說話間就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婢女忙上前打起簾子,蘇定方挑頭走了進來,笑著道,「問我什麼?」身後跟著的正是蘇慶節與裴行儉。

於夫人道,「我和阿羅正在說,不知你們到底是打仗辛苦還是今日這般應酬來往辛苦。」

蘇定方呵呵一笑,回頭便問兒子,「你覺得哪樣辛苦。」

離開長安半年,蘇定方看著比先前更是精神矍鑠,蘇慶節倒是明顯黑瘦了些,眉宇間一片沉穩,想了想笑道,「說來自然是戰場上辛苦,但這般的迎來送往再多幾日,我大概寧可去打仗,起碼臉不會酸。」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來,笑聲未歇,門簾微挑,一個小婢女探了個頭,「大娘詢問,如今是否可以上菜了。」

蘇定方忙道,「快些上!」回頭便對於夫人道,「軍中日日都是那些飯食,每回看你來信誇讚琉璃做菜別有慧心,我都郁氣得很,今日總算能嘗嘗她的手藝,看她長進了多少。」又滿臉感慨的拍了拍裴行儉的肩膀,「你是個有口福的。」

裴行儉笑道,「是您教導有方才是。」

說笑聲中,一道道熱騰騰的菜被裝在食盒裡端了上來,除了琉璃上回來蘇府做的迷你古樓子、高湯百歲羹,平日愛做的加料五生盤、荷葉雞等幾道菜,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一道魴魚兩吃,一個刻花卷草紋的邢窯白瓷盤裡,一邊用綠棕葉盛著被切得薄如蟬翼的晶瑩雪白的新鮮魚肉,一邊用細松枝架被烤得芳香四溢的焦黃鬆脆的帶肉魚架,看去便如一首美味的田園小詩。

待琉璃進門坐下,蘇定方便笑道,「洛鯉伊魴,原是案上美味,不過你這種做法實在是有些新奇。」

琉璃笑道,「我也是自己胡亂琢磨的。」長安人食求其鮮,自然頗愛吃魚,尤其是在宴席上,無魚不成宴,最流行的做法則是做成生魚片,偶然也有煮魚湯、炙魚肉等,她此次見到廚房有一條一尺多長的伊水魴魚,突然想起兩吃的法子,便讓廚娘用活魚的腹背部分做成了的生魚鱠,剩餘部分卻抹上調料做成了烤魚,自覺比炙烤魚片要香脆入味一些。

蘇定方原本性急,待眾人坐定,端起酒盞對裴行儉和琉璃說了個「請」,便下箸如飛,片刻間一樣吃了一口,閉上雙眼點頭不已,「果然是好心思!」蘇桐蘇槿歡呼一聲,也搶著吃了起來,裴行儉本來舉杯想應答幾句,只能搖頭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蘇桐蘇槿幾次追問戰場上的事情,都被蘇定方輕描淡寫的應付了過去。待用熱漿漱過口,蘇定方捋著鬍子笑道,「守約,咱們還是去書房罷。」

於夫人好容易打發了兩個孩子跟著奶娘回屋,便拉了琉璃坐到一邊,輕聲問,「這兩日,那邊可曾又出了新花樣?我怎麼聽說那位大長公主把什麼掌櫃的身契都硬塞給了你?這些事你怎麼也不與我說一聲?她這般做定然是不安好心的,萬一逼著那些奴婢們做出事情來嫁禍與你們可如何是好?」

琉璃笑道,「阿母放心,兒已想好了主意,她要的不過是那些產業,賣還給她便是,總強過這般天天被她們惦記!」她三言兩語把前日莊頭的刁難和自己的處置都說了一遍,「今日來這邊之前,河東公府的二公子夫人鄭氏特意來過一趟,道是大長公主願意出二十萬貫買下這些產業,我也大致應了,只讓她們先準備錢帛,我這邊看掌櫃們報上的價錢再定個具體的數目,終歸不會超出三十萬貫,我看鄭氏和那些掌櫃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想來不至於再生事端。再過些日子,大概此事便會有個了結。」

於夫人默然片刻,歎了口氣,「這倒是一勞永逸的好主意,雖是便宜那大長公主了,但這樣一來,你們至少落個清淨。我也聽聞她當眾說了那些產業都是你家的私產,如今便是要賣,中眷裴這邊想來也無甚可說,只是你發賣得這般便宜,那些族人可肯依你?」

琉璃淡淡的笑,「不依又如何?難不成還成了我欠他們的?」

於夫人點頭道,「也是!以你的性子,那些人多半不敢來囉嗦。」

羅氏忙加了一句:「便是來囉嗦,也會被她幾句話活活嗆死!」

爽朗的笑聲頓時從新換的海棠色雙鸞銜綬門簾內傳了出來,飄蕩在小小院落裡,一隻昏昏欲睡的烏鴉被驚了起來,盤旋了半日,才落在了書房前的一棵榆樹上。

書房裡卻是一片安靜,輕靴緩緩踱步的聲音清晰可聞,蠟燭搖曳的火光投在窗欞上,把一道沉默的人影拉得很長。

又來回走了一趟,蘇定方才終於在書案前站定,長長的歎了口氣,「此次高麗之征,洶洶而發,草草收場,說是一戰而勝,實則後患無窮,不出三五年叛亂必然再起!說來我等武夫誰不想封侯拜將?但若是因為這種戰功而得,我心裡實在有些不大好受,沒想到,背後卻還有這番緣故!我蘇烈竟會因為……」說著,自嘲的一笑,搖頭不已。

裴行儉忙道,「恩師多慮了。依弟子之見,聖上重用老師,與其說是因為您因琉璃之故與武昭儀關係略近,不如說是因為您多年來不黨不群,與長孫太尉關係甚遠。而且細論起來,聖上此次動作,後宮之事不過是一個由頭,根源,只怕是兩年多之前就已埋下。」

蘇定方一愣,「你是說,房駙馬謀反案?」

裴行儉點了點頭,「恩師請想,兩年多前那場大案,牽連了多少金枝玉葉、文臣武將?宗室之中威望素著的吳王、江夏王,朝堂之上貴為宰相的宇文侍中,何其無辜,只因與長孫太尉素來不睦,不是被殺,便是被貶。當日我曾去過刑場,那些鮮血人頭,我一個外人看著都心驚,何況聖上?這幾年來,聖上垂拱而治,朝堂大事、群臣任免,均由太尉一言而決,連如今的皇后、太子也都是太尉一系的,聖上縱然性子仁厚,只怕念及日後,也難以自安。」

蘇定方點頭不語,半晌歎道,「我明白了,便如戰場兩軍對決,聖上久居守勢,如今突動後軍,看著似乎與前軍無關,其意卻正在扭轉局勢、中盤決勝。說到底,我等都是……只是守約,我怎麼聽你師母說,如今擁立武昭儀之人,大半名聲似乎都不甚佳?」

裴行儉苦笑一聲,並沒有接話,卻轉了個話題,「高麗之事已然如此,弟子如今更擔心的,是您的此次出征西突厥。」

蘇定方微微一挑眉頭,沉吟片刻,搖頭道,「你這麼一說,聖上的此番安排,看來的確有些防範程將軍的意思,只是西域戰事何等事大,聖上再是疑懼太尉,也不至於以戰事為兒戲!何況聖上今日召見我,說的也不過是盡快休整,再赴戰場,又說他此次重用老將,頗招物議,他卻相信我必不至於令他後悔。望我效仿衛公,立下不世功勳!」說到這裡不由一呆,聖上說得固然誠懇,可對自己說卻不甚合適——此次的主將是程知節,他何嘗不是年過花甲的老將?聖上卻似乎根本就沒想起此事……

裴行儉看著蘇定方的臉色,輕聲道,「老師想必也看出了不妥。都雲兵貴神速,如今西突厥叛亂已有數月,朝廷大軍遲遲不發,聖上只說是軍費吃緊。以西疆戰線之長,物產糧草後勤原本便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任何差錯,前軍再是戰無不勝,也無濟於事。何況程將軍與長孫太尉的交情人所皆知,此等情形下,聖上難道能讓程將軍攜勝歸來,以壯太尉聲勢?戰場凶險,得勝艱難,取敗卻何其容易?近來弟子每念及此,心內著實不安。如今離發兵尚有時日,不知您是否想過,告病以避?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此戰是勝亦險,敗亦險,恩師何必以身犯之?」

蘇定方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厲聲道,「守約,你怎能動此種念頭?」

裴行儉不由一怔。蘇定方又冷冷的問道,「我且問你,若你為先鋒,此戰是往勝裡打,還是往敗裡打。」

裴行儉並不猶疑,「自然是往勝裡打,總不能因為怕違了上意,便拿將士的性命來博自己的前程。」

蘇定方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點頭道,「總算我沒有白教你這十年!須知兵危戰凶,天下無常勝之理。難道因為難以取勝,人人便畏縮不前了?」

裴行儉忍不住道,「爭戰自然沒有常勝之理,但若明知凶險,進退兩難,又何必……」

蘇定方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守約,你年紀還輕,又從未去過沙場,因此才會給我出這樣的主意,你這般作為,放在朝堂上,原是不錯的,既知凶險,又何必去趟這趟渾水?然而武人之於戰場卻不同,戰火燃處,便是使命所在,不戰而逃,是何等的恥辱!當年衛公固辭宰相之職,不欲捲入朝廷是非,然而吐谷渾叛亂一起,卻親自求見房相,懇請掛帥出征,不顧年高多病,不計榮辱得失,這才是武人的本色!」

「這幾年,為師也常想,一個武人怎樣才算是死得其所?最壞者,莫過於兩年前你我相送了一場的那位薛駙馬,大好男兒,卻坐於陰事,死於刑場,臨死狂呼願戰死沙場而不可得,何等可悲!最令人稱羨者,則是衛公,出將入相,威震海內,而安然辭世,生榮死哀,何等光耀!但在為師看來,武人的最好歸宿,卻不是家中病榻之上,而是千軍萬馬之中,忠於國事,死於戰場,這才算是不負這一身所學。本來我以為此生已然注定會老病腐朽而死,可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我不去戰場殺敵,難道還要先算計一番成敗是非?等著老死家中?那我這一生,又與草木何異?」

屋裡最粗的蠟燭「啪」的一聲爆響,彷彿在應和著蘇定方的話,燭光映在他那張此刻已沒有半點笑容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像是利劍刻成,散發著被歲月磨礪得愈發堅毅的勃勃英氣。

裴行儉不由啞然無語,低下了頭,「老師教訓得是,弟子知錯了,若老師不棄,弟子願向聖上陳情,願為副手,哪怕是為大軍押運糧草,也算是盡我微薄之力,不負恩師教我多年。」

蘇定方不由笑了起來,「你不過是替為師擔憂而已,何錯之有?守約,你與我不同,我是一介武夫,除了行軍打仗,一無所長,你卻文韜武略皆精熟於胸,何必要學為師?難道身處朝堂,便不能為國效力,建功立業?何況你新婚燕爾,連子嗣都未留下一個半個,你若貿然從軍,又要置孝道於何地?置琉璃於何地?」

裴行儉默然良久,才有些艱難的開了口,「不瞞老師,近來弟子常有些茫然無措,朝堂之爭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弟子不願以未來飄渺之事令聖上為難,令家人為難,卻也不願為了眼前的安寧榮華,便當做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見。更何況捲入此等爭端,從來都非弟子所願,無論是立是破,是同是異,或許都會後患無窮。然而以今日的局勢,弟子之身份,實在難以獨善其身。屆時弟子該何去何從,還望老師指點一二。」

蘇定方搖了搖頭,「因此你才希望能避開?莫說聖上十有八九不會答應,便是答應了,屆時你又真能避得開?朝堂之事,非我所長,我也談不上指點。只是當年衛公曾跟我說過,人生在世,難免有所抉擇,世事變幻,誰又真能料事如神?當此之際,與其去想未來是對是錯,是福是禍,不如問自己,是否出於本心,若能內省不疚,則無論後事如何,都可無憂無懼。因此於我而言,無論此戰勝負,我都會不避不退,盡職盡責。至於你該如何抉擇,卻要問你自己!」

「內省不疚,則無憂無懼」,裴行儉緩緩的低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默然良久,突然抬起眼睛笑了起來,「弟子真的錯了,多謝恩師!」

第140章 惱羞成怒 緊鑼密鼓

「健兒留為國家死,豈因豎子坐殺之。」飛揚的筆鋒,淋漓的墨意,長條白麻紙上這兩行草書幾乎可以破紙飛去。

琉璃看了看站在案後一臉平靜的裴行儉,又側頭把這兩句話讀了兩遍,多少有些詫異:裴行儉的今草有東晉風骨,頗有逸氣而偏於古雅,但這兩行字的筆力竟是從未見過的張揚酣暢,忍不住問,「字比你平日的都好,可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更古怪的是,深更半夜,留宿客院,他怎麼突然想起要跑到外屋來寫大字?

裴行儉退後一步,端詳著這幅字,淡淡的一笑,「這是薛駙馬臨刑前的遺言,怨恨不給他機會戰死沙場,卻因房遺愛的事情連坐而死。」

琉璃越發納悶,「那你為何想起要寫它?」

裴行儉放下筆,繞過案幾,伸手將琉璃的手握在掌中,「適才我跟恩師說起前事,有些感慨罷了,薛駙馬一代名將,驍勇絕倫,卻是因為牽入這等陰事而死不瞑目,還有當年我家的那場橫禍……琉璃,這些日子我愈發覺得,自己實在不喜這些傾軋之事,與其這般身處朝堂進退維谷,還不如跟著恩師去西疆沙場真刀真槍……」

他想去西域戰場?琉璃的手指一顫,裴行儉立時收口,低頭凝視著她的面孔,歎了口氣,將她攬入懷中,「我只是說說而已,恩師說得對,聖上十有八九不會答應,況且我也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長安……」

琉璃不由鬆了口氣,伸手抱住了他。裴行儉輕輕撫摸著琉璃的長髮,低聲道,「是我不好,貿貿然這麼一說,倒是嚇到你了。不過,若我不是從軍,而是外放為官,離開長安,你覺得如何?」

琉璃笑了起來,「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今天義父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他看起來,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裴行儉搖了搖頭,「不是義父跟我說了什麼,而是義父讓我想通了一些事,是我自己想岔了,總想著如何才能不走錯一步,如何才能避開來日之禍,卻不明白世事無常,與其去想日後的福禍對錯,不如只去做自己應做之事,但求一個問心無愧。只是現在,我又些怕了,琉璃,我怎麼樣都不打緊,可我怕會讓你擔驚受怕,我怕會讓你吃苦。」

琉璃忍不住橫了他一眼,「能有多苦?是沒吃沒喝還是入獄流放?我難不成是經不得半點磕碰的?還是你覺得,我只能與你同富貴而不能共患難?」

裴行儉啞然失笑,攬著琉璃的手臂緊了一緊,「是我說錯了。」

琉璃板起了臉,「光一句說錯了就想混過去麼?」

裴行儉歎道,「那要怎樣才好?」

琉璃認真的看著他,「你曾說過有事都不瞞我,可是,你的這些煩惱,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你能跟義父說,為何就不能跟我提上一句半句?」

裴行儉默然片刻,神色有些黯然,「琉璃,我只是不想讓你因為我的事情煩惱。我曾答應過,要讓你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可這些日子以來,因為我的事,已經給你太多煩擾,我不想讓你再為這些不安。」

他的理想,就是把自己當豬養麼?琉璃很想歎氣,只是看著他專注的眼神,好歹還是忍住了,只能暗地裡自我安慰:他不肯說就不肯說吧,自己不也有好多事情在瞞著他?算起來比他瞞著自己的只多不少,也不能算太虧不是?

裴行儉的眉頭卻立時一挑,「你在想什麼?神情這般古怪?」

琉璃一驚,忙斷然搖頭,「我也不告訴你!以後我有什麼事再不與你說!」

裴行儉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真的惱了?是我說錯了話,我都已是認了錯,你就饒了我這一遭好不好?」

看著裴行儉多少有些郁然的臉色,琉璃笑著向他眨了眨了眼睛,「你知道便好!下次若是再犯……」手指微微用力,在裴行儉腰上平素怕癢處撓了撓。

裴行儉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聲,想拉開琉璃的手,琉璃哪裡肯依?笑鬧中,裴行儉突然一彎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往內室走去,「小東西,這次是你招我的!」

琉璃唬了一跳,忙伸手用力推他,「別鬧,這是義母家的客院!咱們也要檢點些才是!」

裴行儉停住腳步,低頭看著她,滿臉都是驚奇,「你出來不是招我去安寢的麼?我只是見你辛苦了一天,想讓你少走幾步路,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

第二日天光剛亮,裴行儉便照例輕手輕腳的起身換上了圓領袍,剛走到門口,又忙忙的折回來拿起屋裡的銅鏡照了一眼,撫額長歎了一聲。

琉璃早已睜開眼睛,忍不住躲在薄繭被裡偷笑得發抖——誰叫他那樣戲弄自己,自己惱羞成怒之下,下手是重了點,地方是巧了點,效果卻是再好也不過了:他脖子側面留下的那塊紅斑不大不小,看起來實在像是……

裴行儉向來耳力過人,轉身看著琉璃,點頭笑了起來,「好啊!既然你這麼歡喜,我一人獨樂倒不如咱們同樂。」說著走上兩步,拉開被子,按住琉璃,也不顧她求饒,低頭便親了下去,片刻之後才鬆手抬頭,端詳了一眼,大笑著轉身離去。

琉璃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待到阿霓和小檀進來幫她梳頭時,臉上果然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又立刻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琉璃看著銅鏡裡脖子上那嫣紅如血的兩道吻痕,簡直連氣都歎不出來,把身上杏色棋格紋錦滾邊的牙色交領綾衫提了又提,終於不得不放棄了努力,硬著頭皮到了蘇府上房,強自鎮定著吃過早膳,在於夫人和羅氏含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好容易回到了自家上房時,琉璃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阿燕卻遞了一張帖子過來,「是昨日閉坊前送到的,婢子來不及去稟告娘子了。」

琉璃接過看了一眼,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中眷裴的那位鄭氏?而且今日便要過來?那一日見大長公主送了自己掌櫃,她不就躲得遠遠的了嗎?如今這麼急找上門來,難道是聽說了發賣產業的事情?來得也好!

只是想起裴行儉昨夜的話,她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低頭想了片刻,把小檀叫到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小檀臉上頓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琉璃只能解釋道,「我原應過那位普伯,給他養老。如今那邊也消停了,正可趁繼母進門前把他換過來。這些圖樣,也原本是為夾纈而畫,我留著也白留,不如送給舅父舅母,或許還能派上些用場。」

小檀恍然大悟,笑著點了點頭,輕快的轉身進了書房,阿琴卻有些疑惑的看向琉璃,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琉璃已吩咐道,「快去幫我找件領高些的衫子來!」

待琉璃換上了一件直領的淺緋色羅衫,外面小婢女便回報道,鄭氏已經到了。

站在院門口,看著只帶著一個貼身婢子從遠處快步走過來鄭氏,琉璃臉色露出了無懈可擊的微笑,待她走到跟前,不緊不慢的行了個禮。鄭氏的步履一頓,忙笑了笑,「大娘不必多禮。」

兩人在上房裡坐定,琉璃便吩咐人端上了新制的蓮子漿,笑吟吟的東拉西扯了幾句,鄭氏終於按捺不住,皺眉道,「大娘,我今日來,是有話要問你。」

琉璃微微吃驚的抬起了頭,「有什麼事,嬸嬸儘管吩咐。」

鄭氏正色道,「我昨日偶然聽說大長公主正在準備錢帛,說是你要將洛陽的產業都轉手給她,可有此事?」

琉璃坦然點了點頭,「嬸嬸也知道,大長公主將那些掌櫃莊頭都給了我,前幾日他們從洛陽過來,便道那些產業今年前半年雖然收成好,但下半年不但沒有收益,只怕還要虧錢,又跟我說了許多他們如何經營艱難。我想了半日,既然如此,何不轉賣了出去?總是勝過年年貼錢!偏偏大長公主又是吩咐過不能叫這些奴婢骨肉分離的,自然只能先問一聲河東公府可願意接手,沒想到大長公主一口便答應了。」

鄭氏忙問,「可說了多少價錢?」

琉璃笑了起來,「我哪裡知曉這些?只是讓這些掌櫃報個數上來,如今還有掌櫃在路上,數目大約過幾日才能得,大長公主說她願意出二十萬貫……」

鄭氏不由失聲道,「二十萬貫!」

琉璃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才接著道,「正是,我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想著都是親族,多些少些有甚打緊,待掌櫃們的數目都報了上來,若是沒教大長公主太吃虧,便以這個價錢一筆交割清楚也罷。」

鄭氏忙道,「你哪裡知道這些!她說二十萬貫,你便當這是極多的了麼?我卻是聽人說過的,那十來處莊子裡有千頃的良田,那些店舖也是極好的,何止二十萬貫,便是要一百貫也使得!」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隨即笑著搖了搖頭,「嬸嬸只怕是道聽途說,哪裡能有這許多?大長公主何等身份,雖然對我有些不喜,對守約卻一直是照顧有加的,哪裡會這般壓低價錢?再說嬸嬸也是知道的,今年上半年說是收益甚多,其實加起來也不過萬來貫錢,如此算來,二十萬貫自然是差不多。何況我還問過那些掌櫃、莊頭,他們也都說大致是這個價。」

鄭氏冷笑了一聲,「他們的話你也信的?那些人都是大長公主的家生奴婢,雖然身契歸了你,家人卻都還在河東公府,豈能對你說實話?今年交上來的收益自然也是打了折扣的,我們這幾家人,原有世代住在洛陽的,對那邊的情形自然比你清楚,這些產業少說也要八九十萬貫,而且如今便是拿出這些錢來置,也是再置辦不到的。」

她看著琉璃,臉色變得嚴厲起來,「大娘,你如今身為宗婦,一舉一動須為族人表率才是,這些產業都是族人拿鮮血性命換來的,你輕易發賣原已是不妥,何況是這般便宜的發賣出去!」

第141章 義正辭嚴 自投羅網

琉璃看著眼前這張義正辭嚴的面孔,恭順的垂下了頭,「嬸嬸教訓得是,琉璃原是年輕識淺,請嬸嬸教教琉璃,唯今之計,該如何才好?」

鄭氏不由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胡女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好說話了?她來之前打疊了百般說辭,必要說服她收回把產業賣給大長公主的念頭——這些產業得的收益,可是歸族裡花銷的,憑什麼要便宜那位大長公主?

定了定神,鄭氏臉上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自然是不能賣!」

琉璃歎了口氣,「那年年賠錢又該如何是好?守約的祿米一年不過三百來石,我又是沒多少嫁妝的,這如何賠得起?到頭來,還不是個賣字?或者,嬸嬸您借我一些?橫豎也是為了族裡,若是產業有了收益,我再還您?」

鄭氏呆了一下,忙道,「你信他們的,怎麼會賠?店舖也罷了,那些上好的良田哪裡有賠的道理,那些刁奴,原是哄你的,你……把他們都換了!若是你人手不夠,嬸子手裡倒也有幾個可靠的奴婢,便借你使使也不打緊,保管比那些人強!」這一招,大長公主使得,她為何使不得?

琉璃笑了起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我這便把那些店舖田莊的契約拿來,您看看能幫我管起幾處?嬸子真是疼我!」眼見鄭氏已眉開眼笑,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這樣一來,待會兒大長公主問起我來,我便可如實稟告了!」

鄭氏的笑容頓時僵了,「什麼稟告大長公主?」

琉璃笑道,「我原是應了她要轉手給她的,如今不轉手,自然也要說出個理由來,待會兒嬸嬸選定了,我便去回稟大長公主,這產業不轉了,有嬸嬸幫我管起來呢。」

鄭氏臉色頓時由僵硬轉成了蒼白——她真這麼去說,大長公主不恨死自己才怪,自己和自家人哪裡還有活路?他們可不是皇帝的寵臣,也沒有宮裡的寵妃撐腰,大長公主真要下定決心對付他們……忙叫道,「不必,不必!此事怎麼能回稟大長公主?原不過是我私下幫襯你一二,哪裡值得說出去?」

琉璃面露驚訝之色看了她一眼,「嬸嬸若不願意琉璃說出去自然也行,只是……那店舖也罷,田莊也罷,大長公主的人原不是掌櫃一個,琉璃用了嬸嬸的人,這般大事怎麼可能瞞得住?」

她惆悵的歎了口氣,「其實出手這些產業,不光嬸嬸覺得可惜,我也覺得可惜的,只是我和守約年輕又輕,家裡人口又單薄,實在無力去管這些產業,如今有嬸嬸肯幫我,琉璃就放心了。嬸嬸適才教訓得是,這些產業是族人拿性命換來的,收益也是要歸族裡的,原該大家都出些力才是。不如明日我便大傢伙兒都召來商議商議,把嬸嬸的意思也告訴大家,幾家叔叔嬸嬸便一家分幾處產業管著,連那些掌櫃的身契,我也一併都給叔叔嬸嬸們,嬸嬸以為如何?」

鄭氏舌頭頓時有些打結——這些掌櫃的身契便是些禍根,大長公主此計之毒,任誰都看得出來,接手這些產業和掌櫃,不是自尋禍端是什麼?若是真把大家召來,說是自己的意思,不但不能落好,只怕還會招來埋怨,自己更是坐實了攔著這庫狄氏不許她賣產業給大長公主的名聲,人多嘴雜,有個一句半句漏出去……

她心思轉動,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這主意聽著還好,但你不也說過,這店舖田莊裡還有許多是大長公主的人,換了掌櫃恐怕也無濟於事?細想想此言當真在理,我等來幫你,管得好也就罷了,若是管不好,豈不會更亂?與其這樣糾纏不清下去,的確是不如轉了乾淨!再說,大長公主也是裴氏之婦,倒也不算外人。」

琉璃驚訝的看著鄭氏,似乎不明白她為何又轉了話頭,半晌才道,「嬸嬸也覺得這產業是賣了好?可別的叔叔嬸嬸又會如何做想?您今日這般一提醒,琉璃哪裡敢賣,還是要依著嬸嬸的意思,把幾位長輩都請來商議一番才是。」

鄭氏此時心中已滿是後悔,這是個燙手山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為何要著急趟這樣的一趟渾水?若是把人召集來了,當眾一說是自己提的主意,不出半日只怕就會傳到大長公主耳朵裡……忙滿臉堆笑道,「大娘多慮了,這原是你家的產業,你願意給族裡花銷,是你的好意。還是你說得對,雖說家產可惜,但既然無力去管好,與其年年賠錢操心,倒不如轉了。何況大長公主都與你說了願意接手,現今再後悔說不賣更是不好。你放心,族裡的長輩都是明理的,絕不會因此說你半個不字。只是,這價錢,實在是太低了些!」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這價錢什麼的,原是大長公主說的,竟真的不合適麼?」低頭盤算了半日,抬起頭時,滿眼都是請求,「那這樣,不如嬸嬸陪我去河東公府或是公主別院一回?咱們好好與公主說說?」

鄭氏幾乎跳了起來,「這怎麼成?此事原是你和大長公主之事,我也不過是怕你吃虧,來提醒你一聲罷了,我如何好出頭的?」

琉璃垂下眼簾,長歎一聲,「嬸嬸既然不肯幫我,那琉璃也是無法了,大長公主是長輩,又是公主,哪有我一個晚輩與她討價還價的道理?況且大長公主的意思原是多了便不要的,如此一來,我沒有法子處置,依然只能靠叔叔嬸嬸們幫忙。好在嬸嬸也說過,家中原是有奴婢可以幫琉璃這個忙的,到那時,琉璃說不得牢記您今日的話,厚著臉皮上門請您幫襯一二了。」

鄭氏呆呆的看著琉璃,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過來阻止她賤賣產業——只要拿大義的名分逼住了她,她自然便只能與大長公主斗去,大長公主也是快五十的人,還能活多少年?只要熬到大長公主一死,那些產業便財源滾滾,就算是全族人分著花,也是好一份財路……可怎麼說來說去,這坐山觀虎鬥,眨眼間變成了自己去打老虎?難道這胡女竟是打著要用自己來擋那邊的主意?要是依了她的說法,這得罪大長公主的事情,自家豈不是躲都躲不開了?這錢帛雖好,也得有命去花不是?

她心中念頭轉來轉去,漸漸下定了決心,長長歎了口氣,「幫襯自然是要幫襯的,只是我也有些年頭沒去過洛陽,那邊情勢或許有些不同,價錢跌了也未可知。大長公主既然這麼說,定然有她的一番道理,何況既然都是裴氏族人,若是太過計較這錢帛多少,倒是辱沒了門楣名聲,二十萬貫說來也不少,你若覺得還算合適,與大長公主議定了便是。說來這到底是你家的私產,我們這些這做叔叔嬸嬸的,原是不該囉嗦的。」

琉璃睜大眼睛看著她,「嬸嬸此言當真?二十萬真的不算少了?」

鄭氏臉上微熱,只能趕緊轉了話題,「自然不少,說來這樣一筆錢,修宗祠也罷,置族田也罷,恐怕一時都花不完,大娘是不是也要拿出個章程來?」就算只有二十萬貫,那也是一筆橫財……

琉璃笑道,「嬸嬸放心,琉璃已然想好了,待到大長公主與琉璃交割那日,也會請族中的幾位嬸嬸過來做個見證,琉璃自個兒絕不會要一文錢一尺帛的,定會讓諸位長輩滿意。」

鄭氏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哪裡談得上見證,我們來湊個熱鬧也就罷了。」

琉璃看著她,笑得更是真誠,「怎麼不是見證?不瞞嬸嬸說,琉璃自打應了大長公主這件事情,心下一直便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走錯了一步,落下了話柄,如今嬸嬸過來這一趟,又說了這番話為我分解,琉璃便放心多了,日後若有人問起,我也有嬸嬸的話好回他們!琉璃多謝嬸嬸還來不及,交割之時哪裡能少得了您!」

鄭氏心裡一突,忙不迭的擺手道,「我哪裡說了什麼?我什麼都沒說,哪裡當得個謝字?」

琉璃笑得柔和無比,「嬸嬸怎麼沒說?適才不是嬸嬸告訴琉璃,與其這樣糾纏不清,不如賣了乾淨,叔叔嬸嬸們也絕不會因此怪罪我麼?又說了,二十萬貫也不算少,這樣一來,有嬸嬸把了關,琉璃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笑盈盈的舉起了杯子,「琉璃多謝嬸嬸,請嬸嬸請嘗一嘗琉璃新制的蓮子漿,不但有蓮子,還有紅棗和秋藕,最是補身的,只是味道粗劣,嬸嬸莫見笑便是。」

鄭氏呆呆的看著琉璃,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自己是來驅狼吞虎的麼?分明就是來自投羅網的!她端起杯盞,一言不發的喝了一大口,嘴裡的味道是出奇的又酸又苦,好不容易才慢慢的嚥了下去。

在琉璃的身後,阿燕和阿霓也是一言不發的繃著臉,直到把失魂落魄的鄭氏送到了院外,才相視大笑起來。阿霓一面揉著肚子一面道,「看這鄭夫人的模樣,這三五天定然吃什麼都是苦的!」想了想,又忍不住歎了口氣,「說到底,娘子還是太過好心,這二十萬貫到底太過便宜了那大長公主,也便宜了這些人!」

琉璃默然片刻,也歎了口氣,「我也知道如此,但放眼這長安城,難道還有人肯出更高的價來得罪大長公主不成?」抬頭見阿霓默默無語,忙笑道來,「既然無可奈何,便莫想那麼多,總犯不上為了惱她,把自己搭進去,還是自己過日子要緊。」

阿燕也笑道,「娘子這話在理。」

這一日,裴行儉從衙裡回來時,一眼看見琉璃身上那件豎得高高的直領衫子,便笑了起來,「早知如此,真該在你臉上留個印。」

琉璃斜睨了他露在圓領衫外的脖子一眼,滿不在乎的道,「那我多抹兩層胭脂輕粉便是。」

裴行儉想了半日,只能摸摸自己的脖子,長歎了一聲。琉璃笑嘻嘻把備好的蓮子漿遞到他手中,「你且嘗嘗看,我讓廚娘按宮裡養身的法子調製的,味道還好。」

裴行儉喝了幾口,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一事,轉頭看向琉璃,「今日聖上又擢拔了一位你的熟人,倒是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

第142章 絕妙好棋絕世名帖

高宗不顧長孫無忌和群臣異議,執意讓蔣孝璋當上了尚藥局的奉御?

琉璃納悶的看著裴行儉,「此事有何可異議的?蔣御醫醫術了得,又精通藥理,性子雖是古怪了些,為人卻還方正。且莫說他治好了武昭儀,前幾個月聖上頭風頻發,不也是他歸來後調理一番便好轉了?他本是侍御醫,如今再擢拔他一級為奉御,不是順理成章麼?再說,尚藥局誰當奉御與朝政半點干係也無,長孫太尉他們為何要反對?」

裴行儉搖頭笑了笑,解釋道,「你有所不知,按朝廷編員,尚藥局設奉御兩名,如今名額已滿,聖上又提拔蔣孝璋為奉御,於理自然不合。因此聖上是下令擢拔蔣御醫為奉御員外特置,雖是編員之外,一切待遇同正員。長孫太尉便雲,大唐開國以來,員外官絕無待遇同正之理,開此先例,著實不妥。為一御醫而壞了制度,朝廷日後該如何取信於天下衣冠?」

琉璃點了點頭,也是,大唐的公務員也是有編製的,提拔一個御醫事小,壞了規矩事大,只是若是如此,「聖上怎麼還是擢拔了他?」

裴行儉淡然道,「聖上說,蔣御醫之功為前所未有,故享前所未有之恩遇,也是理所應當,只是其功涉及內幃,他原不欲公告天下,若是太尉著實想知,他也只好直言不諱,教群臣和天下人看看,擢他為奉御特置到底是何道理。」

琉璃立時明白過來,武則天的後手只怕已是發動了,定然是蔣御醫發現了王皇后不利於武昭儀和高宗的手段,從而立下大功,使得高宗決心要擢拔他,「那長孫太尉怎麼說?」

裴行儉語氣略帶嘲諷,「還能怎麼說,自然是既然事涉內幃,陛下做主便好,臣等不便置喙。」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高宗這是擺明了在威脅長孫無忌,你不讓我提拔蔣孝璋,我便把王皇后的罪狀昭告天下,如此一來廢後之舉便再也不會有任何回轉的餘地,長孫無忌想來不會對後宮之事毫無耳聞,猝不及防之下自然不敢賭這一把,這一招還真是不錯!卻聽裴行儉歎道,「若以棋局為喻,聖上的這一步可稱絕妙,經此一事,朝堂局勢已扭轉了大半。」

琉璃不由一呆,提拔了一個御醫,就算是破格提拔了一個御醫,雖然堵住了長孫無忌的嘴,但怎麼就絕妙了,又怎麼會扭轉朝堂的局勢?

裴行儉見了琉璃的神色,微微一笑,「李舍人之事,已教滿朝官員看清楚,與長孫太尉不睦者,只要合了聖意,便依然可以留用於朝廷,太尉亦無可奈何;蔣御醫之事,更會教天下人明白,聖上想重用之人,便是太尉反對,便是違反了章制,依然可以得到提拔、享受恩寵。須知朝廷編員有限,而員外同正之例一開,便給多少人留出了一條青雲直上之路!如此一來,日後人心向背自然已是不同。」

原來如此!如果說李義府的事情是意外之獲,那蔣孝璋的這次提拔便是一步精心設置好了的棋,時機人選都恰到好處,如此不動聲色又暗含殺機,怎麼看怎麼都像武則天的手筆……琉璃想了半日,只覺得自己的腦子果然是不夠用,在這種局面中,她別說去下棋,連看棋都看不懂,不由歎了口氣,「橫豎與咱們無關便是了。」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來,「怎麼會無關?我若猜得不錯,不出一個月,李舍人與許學士等人便會先後擢升,我……或許會入吏部。」

琉璃吃了一驚,裴行儉的臉色也漸漸有些沉凝,「吏部這幾年一直為褚相與柳尚書所把持,最是水潑不進,聖上上回召我入宮,便曾說過一句,我應做個郎官,才算人盡其用。」

琉璃有些啞然,她雖然對朝政並不熟悉,卻也知道,三省六部裡最為要緊的便是吏部,成為吏部侍郎、員外郎這樣的郎官,不知是多少大唐官員的夢想,只是對於裴行儉而言,卻是離他遠離漩渦的夢想越來越遠了……看著裴行儉無論如何算不上愉悅的神色,她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笑了笑,反手把她拉入了懷中,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開口時已換了話題,「聽說今日那位鄭氏阿嬸來過一次,出門時差點歡喜得哭了?」

琉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容易才收了笑容,一本正經的道,「正是!今日多虧她來教導了我一番,最後又告訴我這產業原是賣了的好,二十萬貫之價也合適得緊,他們做叔叔嬸嬸的絕不會干涉,這般好意,我自然要好好謝她一番才是。」

裴行儉忍不住哈哈大笑,輕輕捏了捏琉璃的臉頰,「誰若是小瞧了你,可夠她們喝上一壺的!」

琉璃笑嘻嘻的沒做聲,裴行儉停了片刻卻問道,「既然這邊已然無事,你可想好了該如何處置那二十萬貫錢?」

琉璃心裡一跳,忙笑道,「你放心,這二十萬貫不會在咱們這裡花上一錢,自然是要讓全族都能獲益。今日我還跟鄭氏嬸嬸說了,咱們與大長公主交割之時,會請她們來做個見證,總之絕不會讓任何人挑出理來。」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的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的微笑起來,「你覺得妥當便好!只是何時會交割,如今便已經定下了麼?」

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定是尚未定下,想來也不過是這幾日罷。」

她現在,等的也不過是那個壞消息。

只是之後幾天,一切卻是出奇的風平浪靜,到了初十,洛陽掌櫃莊頭們報的價目終於到齊,果然是剛好二十萬貫,鄭宛娘第二日便又來了一趟,當下敲定了二十二萬貫的價目。鄭宛娘又道,若是金銀器物可折價計入,或是能賒欠些零頭,河東公府倒也籌備得差不離了。琉璃只能笑著說不急,還是一次交割清楚才好,況且自己這邊也要做些準備。

朝堂上,正如裴行儉所料,李義府很快被破格擢拔為執掌中書省實務的中書侍郎,然而這一次,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卻全是無反應。裴行儉更是日日例行公事的上朝、去縣衙,午後歸家,半點異常的跡象也無。直到中秋前兩日,他才晚歸了一回,手裡還小心翼翼的拿著一個匣子。

琉璃早已等得心急,忙迎了上去,問道,「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晚。」

裴行儉笑了笑,「今日褚相召我過去了一趟。」

褚遂良找他?琉璃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忙問,「他為何要找你過去?」

裴行儉略有些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把手裡的匣子遞給了她,「便是為了這個。」

琉璃心裡納悶,打開這個一尺多長的檀木匣子一看,裡面是一個用紫色細綾裝裱過的小小卷軸。她忙用手絹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拿了出來,展開一看,不過是一張平常尺寸的白麻細紙,紙面已略呈黃色,上面是幾行飄逸的今草,氣韻流轉連貫,字跡勁秀灑脫。琉璃只看了一眼,便脫口讚了聲,「好帖!」

裴行儉笑道,「你的字雖然有些稚氣,眼光倒是老辣得很。」

琉璃看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我認不出是誰的墨書,似乎不是王右軍的?」

裴行儉笑容裡有一絲少見的得意,「是張伯英的真跡!」

草聖張芝的真跡?琉璃不由吃了一驚,這位東漢書法家,雖然有著草聖的赫赫威名,卻沒有多少真跡流傳下來,她在宮裡兩年,因武則天和高宗都極愛書法,她沾光見過不少王羲之的帖子,但張芝的只見過兩張,如今這便是第三張。她忙又仔仔細細的看了兩遍,點頭不語。

裴行儉也淨過手,用葛巾細細的擦乾了,才從琉璃手裡接過了字帖,「張伯英的真跡最是難得,我當年費盡心思,也不過見過的四五張,能借我臨摹的不過三張,已算是極難得的運氣了,因此褚相今日才找到我,讓我幫他鑒別一下。你看,這種紙張,這般字跡,哪裡做得了假?便是在張伯英的真跡裡,也當屬上上品。」

琉璃奇道,「既是真跡,褚相為何會讓你帶回來?」

裴行儉笑道,「自然是讓我幫他臨幾張。」

琉璃點頭不語,若論書法,褚遂良是公認的當世第一,只是他更長於楷書,而裴行儉則以草隸見長,臨草書貼更是一絕,當日高宗便曾把宮裡收藏的草書名帖都找出來讓裴行儉臨過一遍,如今褚遂良得了張芝的真跡,請他幫忙臨幾張也是順理成章。只是想到褚遂良這個名字,她的心裡到底還是隱隱有些不安,想了一遍只能問道,「可說好了何時把字帖還他?」

裴行儉道,「這倒是沒說,這臨出好帖來原也要幾分機緣,這幾日我要好好多臨幾遍才是,張伯英的貼當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琉璃看了一眼這張只怕是千金難換的字帖,又看了一眼頗有些逸興橫飛的裴行儉,只覺得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裴行儉卻是低頭專注的看著字帖,半晌才抬頭看見了琉璃的臉色,微微一怔後笑了起來,「你莫擔憂,我自有分寸。」

就像自己看見好畫就會喪失理智,裴行儉看見好字的反應似乎也差不太多……琉璃垂下眼簾,無聲的歎了口氣。

然而永徽六年的中秋竟是平平穩穩的過去了,唯一的意外便是琉璃讓廚下用藕粉、蓮子、桂圓熬出的玩月羹,因廚娘放的時間長了些,煮得透明的藕粉有小半化成了水,只得又重新做了一遍。

到了第二日,琉璃剛剛用過早膳,阿霓卻回報道,雪奴有事求見。

第143章 一諾千金 一笑側目

銀緞滾邊的素色平綢短襦,窄身五幅白綾長裙,雪白的鵝蛋臉上,只是薄薄施了一層粉。琉璃看著緩步走進的雪奴,心裡忍不住驚歎了一聲。不過是一個多月不見,雪奴明顯瘦了一圈,然而襯著這身素淨如水的衣裙,反而有一種冷艷到極處的感覺,骨子裡那份天然媚意也變得若有若無,卻越發的撩人。

琉璃突然有點心虛起來:最近這段時間,自己已經把這位雪奴忘了個一乾二淨,據阿霓回報,她一直本本分分的呆在梅院,每日早晚會出去主動料理一番花草,偶然與別的婢女閒聊時,說話也都是中規中矩,並不曾胡亂打聽上房的消息或是拿恩惠收買人心。如今看著這位千嬌百媚的美女,琉璃只覺得自己把她放在後院裡發霉,當真算得上是暴殄天物。

雪奴走到琉璃身前,竟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肅拜禮,「雪奴見過娘子。」

琉璃忙笑了笑,「不必多禮!聽說你是有事要回稟,起來回話便是。」

雪奴並沒有起身,依然跪在地上,深深的低著頭,露出了一段凝雪般的脖頸,襯著烏沉沉的黑髮,琉璃雖是女子,看著心裡不由也是一跳。

「雪奴過來,是來懇請娘子給雪奴一個恩典。」

琉璃不由坐直了身子,等待她的下文。心裡忍不住一聲低歎,自己早就應該想得到的,這樣的美人兒,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會甘心在自家後院這片小小的天地裡百無聊賴的慢慢老去吧?

雪奴的聲音低緩,語氣卻並不遲疑,「奴婢無意中聽聞,娘子這幾日會把產業轉給大長公主,想來娘子和阿郎日後與河東公府便會再無牽涉。雪奴恭喜娘子,也想請娘子做主,將雪奴重新發賣出去。」

琉璃愕然挑起了眉頭,一句「你說什麼」差點脫口而出——自己沒聽錯吧,雪奴過來竟然是求自己再把她賣了?她的這個要求,實在是,一如既往的有個性!想了半日,她只能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雪奴略微直起了身子,聲音依然極為冷靜,「不瞞娘子,雪奴自幼便長於平康坊,雖然未曾入教坊之籍,卻也是假母細心教養,以為奇貨,沒想到卻被河東公府看中,以二百金強行買做了奴婢。幸得娘子和阿郎都心地仁厚,給了雪奴一處容身之所,又處處厚待雪奴。只是雪奴在府中無事可為,心中著實難安,因此想懇請娘子重新發落,一則可以將雪奴賣給坊內樂家,娘子少說也可得一二百金;二則……」她似乎變得有些猶豫起來,沒有接著再說。

琉璃頓時明白了幾分,這位雪奴正如裴行儉所料,的確是風塵中人,不過並不是入了教坊籍的官伎,而是被鴇母們養大的私伎,聽她的語氣,想必原來也並非奴籍,卻被大長公主強行買做了奴婢,如今她大概是覺得河東公府應該不會有興趣再來追究她的下落,才懇求自己把她賣回去——也許對她而言,做花魁的確是比做花匠更有前途的職業吧?琉璃不由放緩了聲音,「有話你直說不妨。」

雪奴默然片刻,突然抬起頭來,毅然看向琉璃,「若娘子能信雪奴一回,雪奴斗膽懇請娘子放雪奴為良,雪奴願寫下契約,十年之內,必償娘子以千金!」

琉璃驚訝的看向雪奴,她那張美艷的面孔上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然之氣,看去幾乎令人心驚。按理說,她的這個要求不但是大膽,簡直是異想天開到了荒謬的程度,但不知為何,她的神色裡卻自有一種讓人無法斷然回絕的東西。琉璃心裡轉了幾圈,才皺起了眉頭,「奴婢放良,國有定制,並非我想放便放。」按大唐的律法,她只能將雪奴放為較奴婢略好些的客戶,卻是不能直接將她放為良人的。

雪奴眼睛頓時一亮,「娘子有所不知,雪奴本是良家子,只要娘子肯放了雪奴,雪奴自有法子還為良籍,買奴婢的原是河東公府,此事也絕不會牽連到娘子!」

琉璃沉吟不語,她倒也知道,大唐官府嚴禁逼良為賤,若是良家子被人逼迫賣做了奴婢,只要去官府申訴,的確可以還為良籍。而大長公主送給自己兩個絕色美婢原是人所皆知的,雪奴便算去改籍,也的確牽連不到自己,只是買她的畢竟是河東公府,她居然說有把握能翻回此事,可見是思慮得極為周詳了……

雪奴看著琉璃,神色愈發誠懇謙卑,「娘子,並非雪奴不知感恩,雪奴生於風塵,除了以色藝事人,此身再無所長。娘子與阿郎待雪奴仁厚之極,然而以雪奴微賤之身,留於府上又有何用?娘子若肯將雪奴重新賣回平康坊,自能略有所得,然而雪奴若得自由之身,便可設法自立門戶,娘子十年所得,必數倍於此刻身價。娘子和郎君是何等身份,雪奴一介小民,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妄言相欺!」

琉璃靜靜的看著雪奴,雪奴在琉璃的目光下神色先是略有些緊張,隨即便恢復了平靜。琉璃心裡暗暗佩服,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猜,你不但聽說了我會把產業轉給河東公府,也聽說了這幾十萬貫所得我都會用於族人,因此今日才會來這一遭吧?所謂賣給假母不過是托詞,你是覺得我既然不在意幾十萬貫的家產,更不會為了一二百金的身價錢落一個賣婢為伎的名聲,無論為名為利,都會痛痛快快的放你出去,是也不是?」

自己要轉產業給河東公府,在這府裡早已無人不知,雪奴又不曾被禁足,怎麼可能最近才聽說?今日一大早便前來求懇,自然是近來聽說了後一個消息,她兜兜轉轉說了這一大圈,為的也絕不是讓自己把她轉賣出去,她賭的不過是,自己能放棄那巨額家產,或者是怕事愛名,會為名放她,或者是深謀遠慮,則會為利放她,可惜,自己其實兩者都不是。

雪奴一怔,臉色頓時有些發白,忙俯身在地,「雪奴不敢!」

琉璃淡淡的一笑,「你不敢?那你來這裡作甚?你猜得對,我的確不在意你的身價錢,也不願意擔上買婢為伎的名聲,只是我更不喜歡你這般試探於我,因此什麼賣與假母、十年千金,我便當今日都不曾聽見過!」

雪奴身子一顫,抬頭想說什麼,對上琉璃的眼睛,終於還是無言的低下頭來,肩頭徹底的垮了下去。

琉璃沉默片刻,這才回頭道,「阿琴。」

阿琴神色複雜的看了雪奴一眼,走上了一步,「娘子有何吩咐。」

琉璃淡然道,「你拿上雪奴的身契去外院找裴管家,讓他去萬年縣一趟,便說我們今日才得知雪奴原是良家子,請衙門查點一下,若是不錯,便請銷了她賤籍。」

雪奴猛的抬起頭來,不敢置信的看著琉璃,琉璃神色平靜的看了她一眼,語氣溫和了許多,「我知道你有法子轉回良籍,只是畢竟是河東公府買了你去,你要扳轉此事,想來要付出不少代價,不如我來出面,你便當我是用你買了個好名聲。你若有靠得住的落足之處,待管家回來之時,便可自行離府,給你做的衣服頭面,用得著的也可以一併帶走,你出去之後,與這府裡再無干係,走時也不必再來上房。」難得遇到這般有個性的美女,若能這樣好聚好散,其實也是樁不錯的買賣。

雪奴怔了半晌,突然俯身端端正正的磕了個頭,「娘子大恩,雪奴不敢空言一個謝字。雪奴今日所為,並非不知好歹,實有心願未了,不能安享溫飽,才起了懇請娘子放良的心思,絕非有意欺娘子心善。至於千金之債,娘子可以當做沒聽見,雪奴卻絕不敢當做沒說過。雪奴懇請娘子保重貴體,雪奴若得不死,日後必結草啣環以報大恩。雪奴這便告退!」

眼見雪奴又磕了個頭便乾脆利索的起身退出房門,一貫裊娜的身姿竟有了幾分清勁的風骨,琉璃輕輕的搖了搖頭,心裡好不遺憾:曾經有一個絕佳的仕女畫模特放在她的面前,自己卻沒有珍惜……卻聽身後的阿霓低聲嘟囔,「娘子,你真讓她便這般走了?」

琉璃笑道,「留著她作甚?難不成真讓她在府裡一輩子修剪花木?」她受得了,那些可憐的花木大概也受不了……

阿琴拿著一張身契從內室走了出來,聞言笑道,「娘子好手段,如此一來,不但旁人無話可說,雪奴也會愈發真心感恩。以她的容貌手段,十年千金,只怕也不算什麼。日後她若惹出事來,外人再怪不到我們頭上,而娘子若是有事吩咐她,她則多半會死心塌地的去做。」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她還真沒想過要謀得那黃金千兩,更沒想過要用這種手段收服人心,說起來其實不過是虛榮心發作,不想做了好事還被人當成傻妞而已。只是聽雪奴臨走前的那番話,她似乎是有什麼心願未了的,這位有心機有追求的美人兒,十年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她倒還真有些好奇。

……

辰正一刻,隨著悠揚的雅樂之聲奏響,太極殿裡參加常朝的數百名五品以上文武官員齊刷刷的避席肅立、抱手長揖,大殿南面正中那張足有半丈多寬的龍床上,高宗神色漠然的站了起來,轉身向東緩步而行。待那身赭黃色的龍袍消失在東亭門外,遍佈太極殿內外的一對對儀仗也隨即有條不紊的逐一退下。

辰正二刻,雅樂停奏,在殿中迴盪的裊裊餘音中,以尚書省官員打頭,文武百官按照品秩順序靜靜的離開,一盞多茶的功夫之後,寬廣的大殿裡便只剩下了幾百張空蕩蕩的蓆子。

秋日的太陽已然從太極殿東廡的飛簷上探出頭來,斜照在殿外兩廊的碧色琉璃瓦上,兩廊之下早已佈置好了數百張坐席,從殿上退下的官員在各自的位子上默然落座。過得片刻,清脆環珮之聲由遠而近,穿著錦半臂與青色長裙宮女列成長長的兩隊、捧著精緻的食盒翩然而至,將一個個鎏金銀蓋碗送到了每人面前的食案之上。

雖然是數百人同時用膳,但除了碗箸偶然相擊的聲音,長長的兩廊下卻是一片肅靜,每個人都正襟危坐,儀態與在殿內上朝並無二致,偶然有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也在來回巡視的兩位監察御史走過來前,謹慎的低下了頭。

裴炎穿著青色圓領袍,目光銳利的掃視著廊下的諸位官員。身為當值的監察御史,他不但要在早朝前便趕到大殿,監察百官入朝前的衣著儀態,帶領他們入殿、唱籍,還要督查他們在廊下進膳時是否安靜肅穆,才算是完成了今日朝會的監察之責。看到這些品秩遠高於他的官員,隨著自己腳步聲而儀態擺得愈發端莊,裴炎的腰桿不由挺得更直,胸口也有些發熱,直到眼角掃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才微微一冷。

在五品文官的班次中間,裴行儉端坐在案幾前,身姿倒是挺拔端正,目光卻心不在焉的投向了廊外,面前案几上的銀碗裡,一整碗熱湯麵幾乎沒有動過。陽光斜斜的照在他的臉上,把他嘴角的那絲笑意映照得分外顯眼。

裴炎的眉頭頓時微微皺了起來:裴行儉當這裡是酒樓麼?廊下食領的是聖上的恩賜,守的是朝堂的禮儀,他這副漫不經心的名士派頭平日倒也無妨,可用在此處,是不是有些太過不敬了?

似乎感受到了裴炎的目光,裴行儉回過神來,向裴炎從容的笑了笑,低頭開始用膳。裴炎收回目光,繼續往向前走去,端秀的面孔卻顯得愈發冷肅起來。

待到清越的鐘鳴之聲悠然響起,廊下用食的百官放下銀箸,站了起來,緩步走下台階,說笑之聲這才紛紛響起,有人在四處尋找同路回衙的本司同僚,有人則約著好友下衙後去新昌坊喝上一杯桂花釀。

裴炎看著眾人的背影,撣了撣衣角,正想轉身離去,卻聽不遠處響起了一聲「裴明府,請留步。」他不由一怔,抬眼去看,卻見一身紫袍的褚遂良正快步走向人群中的裴行儉,眾人自然紛紛讓路,裴行儉也笑著回身微微一揖。

兩人低聲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褚遂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半晌才拍了拍裴行儉的肩頭,笑道,「好!午後你去政事堂尋我便是!」

看著裴行儉微笑的側臉,裴炎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瞇了起來。

第144章 宰相會食 禍亂之始

從太極殿往東出左延明門,便是門下省的官署所在,白牆黑瓦的建築雖不如太極殿雄壯華美,卻也自有一番端嚴氣象。

日頭剛剛開始西移,正是退食歸家的申正時分,穿著各色襴袍的官員陸續從朱漆大門內走了出來,或是沉默獨行,或結伴說笑,原本沉寂空曠的宮城裡頓時多了幾分生氣。

裴行儉手中拿著紫檀木的匣子,緩步走上青石台階,一路向官署正中的政事堂而去。剛剛跨進政事堂的門檻,就見堂上裴炎抱著一疊文書,站在御史中丞的袁公瑜的身邊,兩人似乎正在商量著什麼,看見自己都是一怔。

裴行儉向他們拱手笑了笑,倒是袁公瑜笑吟吟的先開了口,「裴明府倒是政事堂的稀客,怎麼今日也有公務來此回稟?」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非為公務,乃是前來歸還褚相的字帖。」

袁公瑜挑了挑眉頭,「褚相竟是又得了好帖?」

裴行儉看了人來人往的大堂一眼,笑而不語,此時沉迷書法之人太多,誰家得了張芝的真跡也不會到處宣揚,省得引來無數前來觀賞借閱的癡迷者。

袁公瑜倒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笑道,「可惜你和我都是來晚了一步,適才我方得知,今日竟是安排了宰相會食,如今幾位相公都已進了會食堂,沒有半個時辰只怕不會出來,只是這些文書卻是褚相點名今日要看的,我正想讓子隆留下等候,裴明府不如與我一道去外面走走?」

裴行儉微微一怔,褚遂良早間還說讓自己午後過來還帖,怎麼都沒提宰相會食的事情?看著袁公瑜那張熱誠的笑臉,只能笑道,「既然如此,我去尋個吏者,讓他轉交便是……」話音未落,一位官吏打扮的人快步迎了上來,「這位可是裴明府?」

裴行儉眉頭一皺,點了點頭,吏者笑道,「裴明府想是為早間之事來尋褚相?褚相有命,您來了之後直接去東堂內室,他隨後便到。」

袁公瑜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宰相會食原是大事,會食期間,百官無論何事都不得前去打擾,而諸位宰相在會食結束前也不能隨意退席。因此自己身為御史中丞,被褚相召來政事堂議事,只因路上遇到政事堂的吏官多說了幾句耽誤了時辰,也不得不這樣乾等在大堂裡。可褚相怎麼會因為裴行儉的一張字帖便這樣破例?裴行儉何時竟已被他們器重到了如此程度?

袁公瑜只覺得臉皮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出奇的沉重,無論如何用力都有些掛不上去了,忙低頭咳了兩聲才緩過來一些,轉頭去看裴行儉,卻見他的臉上突然變得一絲表情也沒有,看著那位吏者的目光更是平靜得近乎冷漠。

吏者臉上的笑容顯然也有些掛不住了,欠身行了一禮,「裴明府,這邊請!」

裴行儉依然淡淡的看著吏者,那吏者低頭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敢再說。袁公瑜只覺得這情形似乎有點古怪,剛想說話,卻見裴行儉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似乎有些嘲諷不屑,又似乎有些如釋重負,開口時聲音竟是出奇的溫和,「有勞了!」回頭又向袁公瑜和裴炎拱了拱手,這才轉身不急不緩的跟在吏者的身後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怔了半晌,正想回身交代裴炎兩句,卻見西堂的門簾一挑,身形圓滾滾的長孫無忌與體態清瘦的褚遂良竟是聯袂而出,目不斜視的快步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突然很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直到東堂的門簾落下,遮住了那兩個紫色的背影,才回過神來:自己的確沒有看錯,是長孫太尉和褚相一道去了東堂見那位裴行儉!他呆了片刻,眼光一掃,只見政事堂外堂裡來來往往的諸位吏房、兵房的諸位堂後官,人人臉上也都是一副癡呆的表情,心中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回頭向裴炎笑道,「你這位族兄果然好生了得!能讓聖上與太尉都如此另眼相看,只怕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位。」

裴炎的目光也正落在東邊依然微微飄蕩的門簾之上,聽到這話,淡淡的一笑,「子隆不敢與裴明府相比。」

袁公瑜看著裴炎那張冷淡的面孔,突然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微笑著搖了搖頭,「子隆過謙了,你的人品學問有目共睹,要說也不過是運道差些,就如上回,明明是旁人的事情,偏偏正主兒置身事外,卻是你受那無妄之災,我聽人打趣你時,都有些替你不平。」

裴炎垂下了眼簾,「都是自家兄弟,談不上無妄之災。」

袁公瑜笑著連連點頭,「子隆果然是子隆,這番氣度便是常人難及。」他原是打算讓裴炎在這裡等著,自己出去轉上一圈,此時卻也不想走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裴炎說著話,縱然對方惜字如金,也是興致不減。

過了足足一刻多鐘的時間,東堂裡響起了靴子走動和說話的聲音,就聽長孫無忌歎道,「早就聽聞守約慧眼如炬,胸懷天下,今日才得領教,真是相知恨晚,日後有暇,還要請守約來寒舍盤桓一二才是。」

褚遂良也道,「我早便跟太尉說過,守約奇才也,如何?守約今日所言足以振聾發聵,只是天下人……唉,日後細說也不遲。」

門簾一挑,一紅兩紫三個人影先後走了出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都有些神色沉凝,裴行儉卻依然是一臉淡淡的笑容,走出門來便回身一揖,「舉手之勞,不敢蒙太尉與相公謬讚,下官這便告退。」

褚遂良笑道,「哪裡哪裡,守約今日能來……」突然看見堂屋裡的袁公瑜與裴炎,笑了一笑,「日後我與太尉自會再去與你探討。」

裴行儉語氣平靜的答了一句,「下官從命。」退後一步,轉身便向堂外走去,袁公瑜看得清楚,他的臉上已沒有半分笑容,看見自己,也只是點了點頭,腳步未停的向堂外走去。

袁公瑜心思一動,忙道了聲,「裴明府留步。」隨即便迎上了往西堂走去的長孫無忌與褚遂良,「褚相,下官來遲了一步……」

長孫無忌眉頭一皺,腳步停都不曾停一下,褚遂良卻止步笑了笑,「袁中丞稍待片刻,李相、來相幾位只怕都有些等急了。待會食之後,我再遣小吏去請中丞如何?」說著便回頭追上了長孫無忌,兩人一路低聲說著話進了西堂,依稀能聽見一句「裴守約所言甚是……」

袁公瑜的臉徹底沉了下來,幾乎想甩臉就走,好容易才忍住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到裴行儉的身邊,歎道,「原想跟你出去走走,看來還要在這裡等候一番了……」說著看了裴行儉一眼,「不像守約啊!」

裴行儉臉色依然平靜得近乎淡漠,「承蒙太尉與褚相厚愛,下官慚愧無地。」

看來他是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了。袁公瑜心裡有些失望,只能含笑與裴行儉道了別,眼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政事堂高高的門檻下面,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冷峭起來。

政事堂的一位小吏大約是得了吩咐,笑著走上前來,把袁公瑜與裴炎都請到了東堂的外屋落座,又捧上了兩杯酪漿,裴炎原本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袁公瑜此時也有些心不在焉,隨手翻了翻帶來的文書,便默默出神,從裴行儉想到武昭儀,又想到最近朝堂上的種種事端,心裡忍不住冷笑:都到什麼時候了?裴行儉還想兩面討好麼?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像自己這樣不被太尉待見的人,日子才會真正好過起來……

眼見閣外的陽光已經微弱了下來,外堂裡也漸漸不聞來往人聲,連小吏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袁公瑜不由皺眉著看向裴炎,「早知如此,今日應當與你一般宿值,倒是更便宜。」

裴炎也歎了口氣,今天這頓宰相會食實在長得離譜了點,他們再會食下去,莫說袁公瑜今日要想回家必得先去叫門吏打開坊門,自己回皇城的官署值夜時,只怕也用不上宮裡賜下的晚膳了。

兩人正相視苦笑,就聽西邊突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聲音,袁公瑜忍不住長長的出了口氣,推案便站了起來,卻聽到了中書令來濟渾厚的聲音,「唯今之計,還須我等同心協力,總不能眼見聖上將要貽笑天下而一言不發!」

袁公瑜一愣,突然意識到,也許幾位宰相並不知道自己在東屋,不由停住了腳步。就聽長孫無忌冷笑了一聲,「豈止是貽笑天下那麼簡單,今日裴守約之言難道說得還不清楚?」

來濟沉聲道,「我只當裴守約不過是騎牆觀風之人,沒想到依舊有這樣一份心腸,只是聖上待他甚厚,此話他為何不與聖上明言?」

褚遂良長長的歎了口氣,「正因聖上待他甚厚,今日他才找到太尉與我。所謂人微言輕,他去稟告聖上,聖上聽得進去麼?唉,武氏為後,則國家禍亂必自此而起。裴守約身負相人之術,此語只怕絕非兒戲!」

袁公瑜頓時變了臉色,回頭看了裴炎一眼,裴炎也神色冷峻的站了起來,突然幾步走上,掀簾而出,聲音清朗的道,「下官見過諸位相公。」袁公瑜暗暗跺腳,深悔自己今日帶了這麼個以君子自居的愣頭青過來,只得面帶笑容跟了出去。

從西堂裡出來的幾位宰相頓時都愣了愣,還是褚遂良第一個笑了起來,「都怪我,竟是把袁中丞都忘了,來來來,我們到這邊說話。」

袁公瑜定了定神,給幾位宰相都見了禮,便帶著裴炎跟著褚遂良進了後堂,雙手奉上褚遂良點名要的監察御史巡視長安的相關文書,笑道,「這些巡京事務多半是裴御史經手,下官特意也把他帶來了。」

褚遂良點了點頭,明顯有些心神不定把文書翻了一遍,又隨口問了裴炎幾句便笑道,「時辰不早,這些文書我先留下,你們還是回去宿值罷,若是再不回御史台,只怕連宮中發的通中枕、青縑被都要領不到了。」

袁公瑜此刻心思也全不在文書公務之上,更不欲解釋今日自己並不宿值,聞言忙笑道,「多謝褚相體諒,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了,褚相若有不明之處,隨時遣人召喚下官便是。」

政事堂後堂青色的門簾被有些急切的掀起又驀然落下,遮住了兩個多少有些行色匆匆的身影,長孫無忌從側門緩步踱了進來,看了依然微微飄蕩的門簾一眼,捋著短短的鬍鬚笑了起來,身後跟著的來濟卻眉頭緊鎖。

褚遂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太尉神機妙算,這兩位看來對此事已是深信不疑。」

來濟歎道,「莫說他們,若不是適才太尉實言相告,我也只當裴守約真說了此語。」

褚遂良笑道,「只怕明日此言便會傳到聖上的耳中,咱們總要提前一步,明日早朝後便要多教幾個人知道此事才是!不過我卻有些擔憂,聖上如今頗為殺伐決斷,會不會就勢便處置了裴行儉?」

長孫無忌瞟了來濟一眼,淡淡的一笑,「聖上的性子我也知道幾分,他再是震怒也定然會召裴守約覲見,多半也會相信裴守約的辯解。屆時他若不處置裴守約,或者處置得輕了,則前功盡棄,朝中文武都會知道深受聖上寵信的裴守約竟然找到你我,斷言武昭儀為後則禍亂國家,而聖上也不甚過問,豈能不生疑慮之心?他若處置得重了,裴守約自覺無辜,為日後前程著想,焉能不自辯幾句?所謂小人常慼慼,李義府等人何等精乖,一旦明白裴行儉只是被你我算計,而聖上卻立刻待昔日寵臣如棄子,又豈能不生動搖之心?」

「何況如今你我處處被動,中書省已為李義府把持了大半實權,聖上又數度誇讚裴守約有識人之明,顯見是想讓他入吏部,吏部乃是朝廷重中之重,若讓裴守約攜相人之名與聖上恩寵而入部為官,則朝政更不可收拾。咱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日之事一出,聖上無論如何處置裴守約,都絕無讓他再入吏部的道理!」

來濟點頭不語,褚遂良也笑道,「還是太尉思慮周全,無論如何,此事裴守約已斷然沒有自辯的餘地,一則他不似李、許諸人,此前從未說過偏向武昭儀之語,二則他才多大?滿朝文武豈有信他而疑心你我的道理?」

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卻慢慢收攏,歎了口氣,「便是疑心你我又如何?你我深受先帝恩遇,絕不能為自己的名聲,便坐視聖上因一個前朝宮人而成為天下的笑柄!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以挽回局面了。聖上終究是年輕氣盛,一心想一言九鼎,才會如此作為,他便是此刻不解你我的苦心,日後也終究會慢慢明白。」

窗外遠遠有鼓聲傳來,長孫無忌不由目光沉凝看了出去。高高的宮牆之下,夕陽已墜,而暮色未合,長安城的各大鐘鼓樓上響起的暮鼓之聲,在宣告著這一日的結束。

太極宮的各處宮門與宮外的坊門在隆隆聲中依次合上,負責宵禁的金吾衛列隊待發,而在承天門外,一騎快馬在皇城中的天門街上飛馳而過,直奔宣陽坊的應國公府而去。

第145章 順水推舟 無可辯解

熬得濃濃的微白骨湯中,是切得細細的雪白湯餅,配著碧綠的蔥花和金黃的蛋花,看上去分外誘人。

裴行儉瞟了一眼面前的四瓣海棠青瓷碗,微笑著看向琉璃,「今日的廊下食太官署上的便是湯餅,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你做的這種高湯不托了,頓時只覺得那一碗溫水湯餅索然無味。」

琉璃笑道,「我看你是早間出門前葫蘆頭多吃了兩個,那時還沒胃口罷?」

裴行儉想了想,也笑了起來。

琉璃動手給裴行儉盛了一小碗肉羹,「你快趁熱嘗嘗這沒忽羊羹,用的是馮翊羊的脊肉,與平常味道不同。難得他們昨日採買到了正宗的馮翊羊,不然今早也不會給你備了葫蘆頭。」平日裡,她讓廚房給裴行儉準備的早朝時墊肚的點心,都是更好消化的小蒸餅或玉面尖。

裴行儉低頭嘗了一口,笑著點了點頭,看看案幾上除了家常的幾味,還有一條烤鯉和一盤熊鹿雙拼,不由奇道,「今日怎麼還是這般豐盛?」

琉璃心道,這安穩飯如今是吃一頓少一頓,此時還不揮霍更待何時?想了想歎了口氣,「這不是白白放走了一個美人,回頭一想覺得好不可惜,只得多做幾樣美味來安慰安慰自己。」

裴行儉一臉恍然大悟,「嗯」了一聲,「如此說來,我更要多用一些才是!」

琉璃想白他一眼,看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自己撐不住先笑了。

兩人用過飯,待阿霓幾個收拾了杯盤退下,琉璃便想起身,卻被裴行儉伸手輕輕一帶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琉璃笑著伸手推他,「別鬧,我今日忙了整整一日,身上膩膩的,淨房裡熱水都已備好了,我去去就回。」今天她又藉著挪庫房裝那永遠不會到來的二十二萬貫錢的名義,把家裡的庫房好好盤點了一番,大致弄清楚了到時除錢帛外還能帶走多少金銀器,忙得這一身大汗……

裴行儉捉住了琉璃的雙手,笑而不語,看著琉璃的眼神卻深得有些異常。琉璃心裡不由一動,「怎麼了?可是朝堂上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緩緩搖了搖頭,突然道,「琉璃,我原先就曾說過,不欲留在長安,若是我有機緣外放,你可曾想過要去何處?」

琉璃看著他歎了口氣,「你是不是想去西疆?」

裴行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恩師此次已被任為蔥山道前軍總管,聖上卻以軍費吃緊為由遲遲不肯發兵,我的確有些放心不下。」

琉璃笑道,「既然你想去的是西疆,那我想去的自然也是西疆。」

裴行儉的眼神突然有些凝滯了,半晌才微閉雙眼長歎了一聲,「琉璃……」琉璃也很想歎氣,終於只是抬頭認真看著他,「今日到底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目光變得有些悠遠,語氣卻十分平靜,「也沒什麼,不過是去門下省政事堂向褚相還那卷張伯英的字帖時,承蒙長孫太尉和褚相看重,特意把我叫到內室多談了幾句。」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琉璃心中暗驚,忙問,「你與他們說了什麼?」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笑容裡帶上了幾分自嘲,「我若告訴你,他們先是讓我把朝中諸位同僚的墨書長短都評點了一遍,然後便當眾大讚我目光如炬、胸懷天下,你信也不信?」

琉璃瞪大眼睛看著他,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怎麼會這樣?隨即便醒悟了過來:原來是這樣!她這些天雖然早已暗地準備,卻一直有些不解,裴行儉就算對武昭儀有防備之心,也想去西域助老師蘇定方一臂之力,但怎麼會找到素無交往的長孫無忌去說什麼「若立武氏為後,則國家禍亂必起」?這種話一傳出來,不但是徹底得罪了武則天,更是徹底背叛了高宗。而她若是記得不錯,永徽末年但凡反對武則天為後者,下場都極為淒慘,他這個最先公開表態、言辭最激烈的刺頭卻成了唯一的例外……原來,如此!

長孫無忌好歹也是一代名臣,沒想到竟會使出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來!那麼,他便是索性順水推舟了?琉璃只覺得心裡鬆了口氣,索性笑道,「這有什麼?你本來便眼光精準,他們這般讚你也平常得緊。」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微笑起來,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傻琉璃,這世上也就是你,認為我什麼都是好的,還覺得別人都該覺得我好。」

琉璃笑吟吟的揚起臉,「你自然是最好的,如今那些覺得你不好的人不過是沒長眼而已!」他可是裴行儉啊!

裴行儉怔怔的看著她,良久才歎了口氣,將琉璃整個人環入了自己的懷中。

琉璃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心情一片安寧,聽著他又歎息了一聲,只得抬頭也歎了口氣,「今日你是去上過香麼?衣服上的香燭味,比我身上的灰塵味怎麼還要大些?像咱們如今這樣,算不算臭味相投?」

裴行儉不由笑了起來,「再沒見過比你更愛胡說八道的小東西!」

琉璃認真的點了點頭,「正是,誰不知你裴明府閱女無數……」

裴行儉再也忍不住,伸指便在琉璃額頭上一彈,「越發胡說了!」看著琉璃捂著額頭抱怨,眼裡卻藏著黠慧的笑意,頓時明白了她的心意,胸口一漲,伸手揉了揉了她的頭髮,把她的頭輕輕按在胸口,半笑半歎著低聲道,「琉璃琉璃奈若何?」

這是什麼話!他當自己是項羽麼?琉璃心裡腹誹,悶聲應了一句,「守約不逝可奈何?」只聽裴行儉在頭頂上大笑起來,笑聲裡終於沒有了那股沉悶,不由也微笑起來。

……

一輪圓月漸漸升上中天,月光從上房半開的南窗裡透了進來,把床前映得一片銀白,裴行儉聽著琉璃早已變得悠長的呼吸,輕輕坐了起來,回頭又看了一眼,羅帳的陰影裡,她的輪廓並不清楚,裴行儉卻依然看了很久,這才披衣穿鞋,隨手束起頭髮,悄然走出門去。

院子裡一片寧靜,角落裡秋蟲此起彼伏的低鳴聲顯得格外清晰,裴行儉撩起袍角,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樹梢上的那一輪圓滿無瑕的明月,心緒也變得寧靜了許多,漸漸的神遊物外。直到遠遠的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才霍然站起,幾步走到了院門口。

月光下,一個小小的黑影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突然抬頭看見站在院門口的裴行儉,嚇得尖叫了一聲,裴行儉沉聲道,「可是宮中有人來召?」

屏門上負責通傳的小婢女嚇得有些呆了,只會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裴行儉不再管她,大步走了出去。皎潔的月光中,遠遠便能看見裴府的大門早已洞開,門外有明晃晃的火把在閃動。裴行儉一步跨出大門,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裴明府,聖上急召你入宮見駕,快些上馬!」

裴行儉向面露焦急之色的王伏勝抱了抱手,快步搶到一匹空馬前,翻身上馬,兩名侍衛忙撥馬往北,各自舉著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裴行儉催馬跟了上去。直到出了永寧坊,王伏勝這才跟上前來說了聲,「裴明府來得好快!」又前後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楊老夫人適才突然進了宮,神色極為不虞,不知跟聖上說了什麼,聖上也是龍顏大怒,明府待會兒仔細些。」

裴行儉向王伏勝微微一笑,低聲說了句,「我心中有數,多謝王內侍指點。」

王伏勝看了看裴行儉身上整整齊齊的衣服,心裡頓時有幾分瞭然。不由暗地裡歎了口氣,他在陛下身邊多年,陛下那般發怒卻還沒見過幾次,連武昭儀都攔不住,但願這位裴明府當真準備周全了!

深夜路上無人,幾匹快馬一路疾馳,不過一刻多鍾便到了太極宮,從長樂門長驅直入,一直到了甘露殿前。

甘露殿東殿的御書房裡燭火通明,高宗穿著絳色的家常袍子在案幾前來回踱步,順手抄起案上的一卷帛書翻動了幾頁,突然認出正是裴行儉當年手抄的《文選》,立時燙了手般遠遠甩了出去。回頭又看見牆上高掛的先皇手書,牙關不由緊緊的咬在了一起。

御書房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匆匆響起,由遠而近,高宗驀地轉過身來,眼神陰霾的盯著門口。

簾外傳來了王伏勝小心翼翼的聲音,「聖上,裴明府到了。」

高宗冷冷的哼了一聲,「怎麼?難道還要朕請他進來?」

門簾挑起,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見到高宗,腳步一頓,長揖了一禮,「臣見過陛下。」神色從容,竟是一如平日。

高宗盯著他的臉,冷笑了一聲,「你可知朕深夜召你,所為何事?」

裴行儉默然片刻,才答道,「臣不知。」

門簾外的王伏勝頓時心中一急,忍不住跺了跺腳——這位裴明府明明早有準備,此刻怎麼又跟陛下打起馬虎眼來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站在王伏勝身邊的小太監阿豆不由奇怪的看了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一眼,正想低聲問上一句,就聽簾內傳來了陛下的一聲怒喝,「你到如今竟然還敢說不知!你真當朕好欺麼?」阿豆頓時嚇得全身一個哆嗦,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了。

裴行儉應答的聲音卻依然不急不緩,「啟稟陛下,臣只知陛下深夜宣臣覲見,或許與今日臣去政事堂之事有關。臣對此事也有些不解,前幾日褚相找到微臣,請臣幫他臨摹一張字帖,今日早朝後又讓臣午後去政事堂還帖。臣去之時正值宰相會食,長孫太尉與褚相卻破例見臣於內室,讓臣評點了一番朝中諸位同僚墨書之長短,才放臣出來。此後之事,非臣所能知曉,故陛下所問,臣的確不知。」

屋裡突然變得一片沉默,燭光中,高宗又來回踱了幾圈,臉上怒色稍緩,眉頭卻緊緊的鎖在了一起。直走了足足十餘個來回,才停下腳步,冷冷的道,「你當真只說了書法?」

裴行儉抬頭看著高宗,「啟稟陛下,臣與太尉、褚相平素並無交往,今日突然得蒙厚待,事後回想也頗為不安。然此等事務,臣又豈敢欺瞞於陛下?」

高宗緩緩點了點頭,眼神銳利的看向裴行儉,「你可知今日宰相會食之後,褚遂良便稱,你今日主動找到他們,是跟他們說,若立武昭儀為後,則國家禍亂必自此起?此事你有何可辯?」

裴行儉臉上微露愕然之色,隨即便苦笑起來,「是臣一時疏忽,陷聖上於兩難之地,臣無可辯解。」

窗欞裡吹進來的秋風已然略帶寒意,燭光搖曳中,高宗的臉色顯得有些陰晴不定,良久才道,「我來書房之前,是昭儀說了一句,你裴守約不似這般忘恩負義之人。看來你或許不是忘恩負義,卻是得意忘形、不知輕重!虧朕還一直當你是個謹慎的!」

裴行儉垂下了眼簾,「臣有負聖恩,請陛下責罰。」

高宗看著裴行儉依然沉靜的臉色,火氣不由又拱了上來,冷笑了一聲,「責罰?你倒說說看,朕該如何責罰你才是!」

裴行儉的語音清晰平靜,「臣願出西州為吏。」

高宗頓時一呆,西州,距離長安五千多里、兵禍連綿的西州?他適才心裡已轉過好幾圈,多少有些明白過來,這根本就是自己的那位舅父精心設下的局,為的便是讓自己左右為難。以裴守約的身份,原不可能拒絕宰相之召,於此事上的確有些無辜。只是看如今的朝局,不貶黜他已是絕不可能,問題是貶到何處?若貶到河東道、河北道,似乎太輕,或許還是更遠一些的江南道或嶺南道更為合適,他能自己提出最好,也省的自己為難……可裴守約怎麼一開口便說出了「西州」二字——大唐此前還從未有官員被貶到的險惡之地!他這是以退為進麼?高宗的臉色頓時一沉。

裴行儉卻恍若不覺,不急不緩的說了下去,「一則,臣雖未發此言,然天下人必以為此言為臣所出,若不嚴懲豈足警戒?自陛下登基以來,雨露之恩早已均施於天下,而雷霆之威則尚未加諸於臣工,故臣民對陛下敬多而畏少,如今臣既犯下如此大錯,只願以微軀承陛下之雷霆,以警百官,以儆傚尤,方可略微彌補臣之過錯。」

高宗不由有些動容。他當然知道,駕馭臣下必得恩威並施,不然擢拔再多人也是無濟於事。舅父長孫無忌這兩年在朝堂上地位之所以如此不可動搖,便是因為有永徽四年那場大案的鮮血鋪路。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何嘗不想殺一儆百?因此才把柳奭一貶再貶,然而終究不過是削減外戚之權,難以起到警示百官的效果。若如裴守約所言,則今日之後,人人皆知但凡順應帝心者如李義府蔣孝璋,便可得到破格的擢拔,而膽敢結黨於長孫無忌反對皇帝者者如裴行儉,即使曾有恩寵加身,也會遭到空前嚴厲的貶黜,朝廷局面豈能不為之徹底改變?

只停了一拍,裴行儉溫潤的聲音便再度迴盪在御書房裡,「二則,如今西疆局勢不穩,近有西突厥頻生叛亂,遠有吐蕃虎視眈眈,而我朝雖置都府,卻是以來降藩王為西州之首,終非長治久安之計。臣竊以為,欲平西突厥之亂,從急而議,其要在於糧草補給,從長而議,其策在於凝聚民心,臣願以待罪之身,盡籌集糧草、教化邊民之責,使聖上恩澤,廣施於蠻夷之地,令大唐明月,光耀西域疆土。」

高宗的臉色徹底的緩和了下來,看著裴行儉的目光裡不由自主多了幾分激賞,他果然沒有看錯人,裴守約雖然一時大意中了舅父的圈套,但立刻就能想到彌補反擊的法子,而且毫無私心,處處都是為自己著想,為朝廷著想……「只是,太委屈守約你了!」

裴行儉微微欠身,「為君分憂,乃臣子本分,況且邊境戰場,正是健兒建功立業之所,臣不敢辜負聖恩,亦不敢辜負恩師的教導,請聖上成全!」

高宗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唐臣民若個個能如你裴卿,則朕還有何憂何懼?」

聽著高宗的聲音漸漸變得溫和愉快,從當前朝政一路談到了西疆戰事與佈防。門簾外的王伏勝不由鬆了口氣,心裡暗暗讚了一聲,裴明府這般心胸之人實在少有,任誰遭到陷害,不是急著推脫,求著寬恕的?他竟能真心為朝廷和陛下著想,自求遠黜!難道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只是這樣一來,庫狄畫師在萬年宮救了自己,救了陛下也救了她的一番大恩,自己卻不知何時才能還得上了……

遠遠傳來了更鼓的聲音,竟是已到了四更。夜風裡的寒意越發重了,阿豆已忍不住縮著脖子輕輕的跺著腳,王伏勝看了他一眼,正想開口,就聽見簾內傳來了高宗略帶歎息的聲音,「今日我便會下旨,你三日之內便須離開長安,你且放心,待你在西疆立功,朕必召你回京都,讓你替朕掌選天下人才!」大約是話說得有些多了,他的聲音裡微微有些嘶啞。

裴行儉聲音卻依舊清朗溫潤,「多謝陛下,臣這便拜別陛下,願陛下龍體康安,福壽萬年。」

屋裡傳來來一陣衣襟響動的輕微聲音,王伏勝和阿豆相視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卻聽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點忘了一事。說來今日這番變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評點過不少才俊,卻不知依你所見,武昭儀的面相如何?」

第146章 有所不為 百般刁難

咸池殿的西殿裡,隱隱飄蕩著一股寧神的淡淡香氣,每個人走路時都小心的放輕了手腳。王伏勝站在門口,只舉得腦袋正在一點一點的變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面前的簾子一動,一條淺黃色的素面長裙停在了他的面前。

王伏勝忙行了個禮,低聲笑道,「昭儀辛苦,陛下已經睡了?」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看了王伏勝一眼,轉身向西殿寢宮後的暖閣走去。王伏勝微微彎著腰跟了上去,心裡卻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這間暖閣如今早已被佈置成了書房,平日只有武昭儀會用。與東殿裡佈置精緻的那間書房不同,這間屋子裡只有幾個簡單的柳木書櫥,又設了案幾等物。案幾不遠處的六曲屏風後,隱隱還能看見一張大床。

武則天在案几旁邊的月牙凳上坐了下來,又揮手讓玉柳等人退到了門外,這才微笑著看向王伏勝,「阿勝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著上了早朝,如今看著臉色都有些白了。原該讓你早些歇下的,只是昨夜聖上走得那般惱怒,回來時心情似乎還有不悅,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擾了陛下歇息,只能來問問你,裴明府是否還好?聖上可是問清了事情緣由?」

王伏勝忙道,「啟稟昭儀,聖上已是問清了事情的緣由,裴明府的確不曾說過那般大逆不道的話,他原是入了太尉和褚相做的局,如今卻是有口難辯了。」

武則天頓時鬆了口氣,「我便說裴守約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便是了!只是我怎麼隱隱聽了一句,說是早朝上依舊下了貶他的旨意?難不成我是聽錯了?」

王伏勝回道,「昭儀有所不知,這是裴明府自求貶黜的,說是不能陷聖上於兩難之地。」他口齒原本伶俐,三言兩語,便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武則天輕輕點頭,半晌歎道,「裴守約果然是個懂進退的,竟有這般的心胸與眼光,陛下真是不曾看錯人。只是這樣一來,他去西州也就罷了,我倒是真有些擔心庫狄畫師,她身子單薄,也不知吃不吃得了這份苦。」

王伏勝一怔,忍不住也歎了口氣。

武則天目光在他身上一轉,笑道,「陛下就這樣讓裴守約去西州了?」

王伏勝忙笑道,「哪裡,自然還留他說了些話,問了他對西州事務的許多看法,小的也不大懂,只是聽著裴明府回話的語氣似乎都頗為把穩。然後聖上便讓他接旨三日內離都,又道日後必讓他回來掌權人才銓選。」

武則天漫不經心的道,「之後呢?」

王伏勝一顆心頓時急跳起來,默然了一息的時間,還是抬頭笑道,「之後小的便給裴明府備馬去了,回來時才見他出了書房,想是磕頭謝恩了一番。」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真是難為裴守約了。」又看著王伏勝笑道,「也難為你這般辛苦了一夜,快去歇息吧,待聖上醒來,我再著人去喚你。」

大約是出了一層薄汗,王伏勝只覺得背上不知怎麼的有些發寒,一顆心依舊有些亂跳,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笑著謝了恩,弓腰退了出去,剛一出門,被門外的過堂風一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站在門口略呆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低著頭,匆匆的走了出去。

玉柳神色漠然的看著王伏勝的背影消失在轉彎處,才掀簾走進了書房。武則天依然坐在月牙凳上,只是臉上的笑容早已徹底消失,見玉柳進來,淡淡的問道,「他已經走了?」

【文】玉柳點了點頭,「王內侍在門口站了片刻便轉身走了。」

【人】武則天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奇異的笑容,「原來世上當真有人心難測這回事,枉我平日那般待他……」

【書】玉柳輕聲道,「依昭儀所見,該如何處置他才是?」

【屋】武則天沉吟片刻,笑了起來,「他既然這麼有情有義,咱們自然得幫他升到更高更要緊的位置上去才是,太子那邊不就缺了個管事大太監麼?有他幫忙看著太子,聖上不也更放心些?聖上身邊,還是留著阿豆這樣笨笨的人便好,起碼不會幫著一個外臣來瞞我!」

【屋】玉柳輕輕點頭,阿豆的確是個老實的,若不是今日聖上在書房歇息片刻便直接去早朝,打發了他來報信,昭儀卻要上哪裡去知道那位裴明府竟然對聖上說了那樣一番話?聽阿豆說,聖上當時大發雷霆,可之後回了這邊對昭儀竟是一字也未提……眼見武則天又出了一會兒神,站起來轉過屏風坐在了大床上,玉柳忙默然退了出去,心裡一陣酸楚。

檀香木的大床之上,已經略顯陳暗的小小枕頭和被子依然擺放得整整齊齊,武則天低頭凝視了良久,輕輕的一笑。裴行儉說她面相貴不可言,然而剛強太過,可以做天下任何人的妻子,卻不適合為帝王之妻,真是可笑,自己這般苦心經營、幫聖上拿回他應有權柄的人不適合做皇后,難道那個恨不得跟長孫太尉一個鼻孔出氣的王氏才適合?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麼居心!不過,也許有一句他說得對,「與子女緣薄」,所以她要留著這張床提醒自己,她到底失去過什麼……

輕輕摸了摸那個小枕頭,武則天站了起來,轉身向書房外走去,步履輕緩,背脊卻越發的沉凝挺拔。

「去請老夫人過來一趟。」

……

「啪」的一聲脆響,盛滿熱水的六稜堆花越瓷杯在地磚上摔得粉碎,水花高高的濺起,灑上了臨海大長公主的鏤金紫羅裙。

侍女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也不顧滿地的碎瓷,撲通跪了下來,「婢子該死!」

臨海大長公主厲聲道,「你沒聽錯?」

侍女忙道,「婢子聽得清清楚楚,今日早朝時聖上下旨,長安令裴行儉因私議禁中被貶為西州長史,府裡派去盯著裴行儉的人親眼看見他在宮外謝了恩,便去長安縣衙交印了。」

臨海大長公主怔了半晌,笑了起來,「好!好!這才真是自作孽!」又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這般的好消息也不是日日都能聽到的。你起來罷,去外面領兩匹花羅,再吩咐他們細細的打聽,到底是出了何事。」

侍女頓時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連鮮血從被劃破的膝蓋浸了出來都毫無感覺。

大長公主慢慢的坐了下來,輕輕念道,「西州,西州。」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轉頭吩咐鄭宛娘,「你趕緊去裴府一趟,請,庫狄氏過來議事。」彷彿得意於那個說得重重的「請」字,自己先笑了起來。

鄭宛娘正在發怔,聞言忙應了聲是,匆匆的走了出去。大「病」初癒的盧九娘有些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大長公主一眼瞥見,笑道,「你想問什麼?」

盧九娘忙道,「這貶黜的官員均是兩三日之內便需離開長安,如今裴守約家定然是人仰馬翻,那庫狄氏怎麼能抽身過來?」

大長公主嫣然微笑,「她自然能抽身過來,莫忘了,咱們還有二十二萬貫錢沒有給她!她難不成想從西州回來時再拿?」

盧九娘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有了這筆錢,他們去哪裡都做得一個富家翁了,那些中眷裴的人,總不能追到西州去要錢!想來這庫狄氏也不敢說什麼不能賒欠,不能用金銀器抵用了吧?只怕巴不得咱們用金來交割,不然這二十二萬貫,他們得用多少馬車去運?」

大長公主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要給她二十二萬貫?」

盧九娘一愣,想了想才試探的問道,「咱們是不是該拖上一拖?他們橫豎三日內要走的,如此一來,還是咱們的人掌著那些莊子店舖,買與不買又有何不同?只是,這官員貶黜,也有家眷晚走幾日,甚或是留在長安的,不知這庫狄氏……」

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她走不走與我何干?那莊子店舖我是買定了,但二十萬貫?哼!我連零頭都不會給她,諒她也不敢不賣!」

盧九娘訝然看著大長公主,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大長公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須知,中眷裴那些人雖然日日盯著裴守約不放,但裴守約這一貶,他們這一支便再無人能撐得起局面,這幾日他們只怕連那邊的門都不敢登,更別說有膽子與咱們爭東西!」

盧九娘點了點頭,又遲疑道,「庫狄氏那邊不是說還頗認識幾個官眷?」

臨海大長公主「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你難道沒生耳朵麼?裴行儉是因『私議禁中』被聖上親自下旨貶黜,如今這局勢,他還能因議論誰被這般發落?自然是那個武昭儀!既然如此,如今那邊又有誰還肯再看她一眼?」

「長安人何等有眼色,這裴行儉原先靠著聖上和昭儀升了官,如今卻昏頭到得罪了自己的兩個靠山,這種人誰還肯伸手去沾?庫狄氏跟去也罷,不跟去也罷,如今的處境,只怕比罪婦也好不了多少。我肯賞他們點錢,是恩典,他們若敢不賣,咱們那些掌櫃、莊頭當真都是吃素的麼?那柳刺史是如何被越貶越遠的?到時隨便找個事,安個罪名在他們頭上,他們就等著流放嶺南好了!」

她臉上的笑容越發譏誚,「以那庫狄氏的姿色,若是進了掖庭,卻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方!咱們大唐的教坊裡,這種罪婦又不是不曾有過!」

盧九娘不由倏然而驚,一句「若是如此,那家產不也要被朝廷籍沒」到底沒敢說出來。

大長公主顯然心情甚好,轉頭便讓人傳了一部樂伎到上院來演奏,又興興頭頭在台階上設了案幾坐席等物,直接坐在了外面。果然只過了半個多時辰,侍女便來報,鄭宛娘帶著庫狄氏過來了。

大長公主懶懶的揮了揮手,「讓她們上來吧。」轉頭便又倚在憑幾之上,悠然自得的接著聽曲,根本沒往院門再多看一眼。

倒是盧九娘抬眼往外看了好幾眼,只見跟著鄭宛娘身後走進院門的庫狄氏神情還算鎮定,臉色卻明顯有些蒼白,進來看了院中這架勢,便靜靜的站在了那裡。她身後的兩個婢女,看著院子裡的女伎,緊緊的皺起了眉頭,過了一會兒臉色便越發難看起來。倒是前面的庫狄氏居然沒過多久便聽得入神,手指輕動,竟是跟著曲子打起了拍子。盧九娘忙又悄悄看了大長公主一眼,只見她的臉色慢慢又繃了起來,忍不住有些想笑,趕緊拚命忍住了。

好容易一曲終了,大長公主這才彷彿回過神來,看向了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大娘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沒人提醒我一聲,這些沒眼色的賤婢,今日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領客的兩個婢女嚇得立時撲倒在地,滿口求饒,琉璃走上一步笑道,「大長公主請息怒,適才這一曲清商的確宜人,不但您沉醉其中,我等也有些樂而忘憂,幸而這兩個婢子未曾打擾,才讓琉璃聽完了這一曲,倒是讓琉璃沾您的光了。」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心裡不知為何有些不大舒服,卻也想不出該說什麼,只能冷哼一聲,「你們下去吧,下回若還是如此不知死活,定要教你們知道何為後悔!」

琉璃微笑不語,看著兩個小婢女戰戰兢兢的下去了,才笑道,「大長公主威儀人所皆知,又有誰敢不知死活?」

大長公主看著她的笑臉,心裡不舒服的感覺更深了一些,索性歎了口氣,「大娘,今日讓你過來,是我聽說了一事,有些難以置信,特意找你來問上一問。」

琉璃笑容微斂,淡然道,「朝廷之事,原非琉璃所能得知,不過三日之內,守約的確會離開長安去西州為官。」

大長公主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那西州也是能去得的?聽說那邊夏日酷暑難耐,冬日呵氣成冰,民風野蠻,茹毛飲血也是尋常,蠻夷又是日日來犯,竟是燒殺搶掠無所不為,簡直不是人住之處!因此我朝便是貶黜官員,也從不曾派往那種嚴酷之地,守約這般謹慎之人,怎麼會惹得聖上如此大怒,竟將他……唉!真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她冷眼一瞟,只見琉璃身後的兩個婢女中有一個臉都白了,琉璃也是默然無語,心頭這才舒服了一些。笑道,「不說這些了,按理守約這幾日便要離開長安,大娘你可是隨他去?」

琉璃點了點頭,「自然是。」

大長公主倒是當真微微吃了一驚,想了想歎了口氣,「這卻是不巧得緊了,我這邊錢帛都沒有備好……」

琉璃抬眼看向了她,「不知還差多少?」

大長公主懶懶的道,「因你說不急,我也沒催,適才一問方知,這邊竟是連零頭都還未備齊。你看這該如何是好?」

第147章 剛則易碎 興師問罪

琉璃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大長公主,大長公主臉色紋絲不變,「我也想過了,你們這一路西去的,誰知要幾年才能歸來?產業不轉手自然是不成的,可錢帛多了,只怕還要招來禍端,我這裡倒是收拾出了兩三箱金銀器皿,大概也差不多有個萬來貫錢,你們先拿著,下剩的待你們從西州回來再補上,你看如何?」

她看著琉璃,笑得溫柔之極,「我這也是替守約著想,他如今怎麼也是待罪之身,真是身懷巨款,說不得還會招到莫測的禍事,你說是也不是?」

琉璃點了點頭,臉上突然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如此也好。」

臨海大長公主瞟了她一眼,「此話何意?」

琉璃笑道,「大長公主說得是,咱們如今是待罪之身,二十萬貫固然招禍,難不成萬貫便不招禍了?既然大長公主這邊錢帛還未備好,便不勞煩您再備,說來這錢帛我與守約原是約定好要交給族人的,既然如此,我們離開長安前便把田產店舖都交到族裡保管便是。」

大長公主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冷冷的盯著琉璃,「你是要反悔麼?」

琉璃驚訝的看著她,「不是公主自己說錢帛未備好麼?」

大長公主慢慢坐直了身子,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冷笑,「既然你已應了將那些莊子店舖轉給咱們河東府,便斷無反悔的道理,我倒是想是如數給,守約自己犯下這般大錯又怨得了誰?先給這些金器,原是見你們路上不便帶那些錢帛,體諒你們一二而已!須知財帛紅顏都是禍水,你若是計較這些身外之物,當真惹出什麼禍端來,屆時只怕後悔也來不及了!」

琉璃垂下了眼簾,半響無語。大長公主歎了口氣,語氣又變得懶懶的,「你也莫太過擔憂,我雖然只是個不管事的,好歹也佔著大長公主的名分,守約既是我看著長大的,少不得也要幫他一二,總不能教你們在那種荒蠻之地,想落葉歸根都不得,只是你們自己,也要懂得進退才好。須知這長安城裡,不知多少人就愛看人雪上加霜,偏偏這世道上最易遇上的事,又正是雪上加霜……」

琉璃驀然抬起頭來,聲音變得有些生硬,「大長公主的意思,琉璃明白了,大長公主這般處置,原是為我們好。只有一樣,我曾應過族中的嬸嬸們,這產業轉手之時,會請她們到場,我是分文不取的。大長公主若能應了這一條,餘者都無關緊要。」

臨海大長公主略帶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難不成她說的「分文不取」竟是真心話?想了想才道,「這又是何必,錢帛多少都是你們家的私產,為何要她們在場?」

琉璃的語氣斬釘截鐵,「大長公主明鑒,琉璃曾當眾發誓賭咒,若是用了一錢於自家,便不得善終。大長公主此刻能湊出多少原是無關緊要,卻不能讓嬸嬸們疑心我謀了私。我已想過了,此事原不宜遲,後日午前我便會請嬸嬸們到家廟前交割清楚,大長公主您要接手也罷不接也罷,琉璃都會把田地店舖的契約連帶公主所贈的奴婢們的身契帶過去,若無人肯買,便都充作族產,以了結了此事!」

她神色平靜的看著大長公主,「只是大長公主若是願意接手,不知這兩日能籌集多少,也好讓琉璃有個準備。」

大長公主目不轉睛的盯著琉璃,半晌才極慢極慢的點了點頭,「好,很好,可惜我這府裡原也沒有太多的餘錢,想來這兩日再湊一湊,總會湊足一萬來貫,後日我便過去看看,若是無人能出更多,說不得我也只好幫你這個忙了。」她不就是想拿中眷裴那樣人來對付自己麼?不就是覺得自己抹不開這個面子麼?卻也不看看這已經到了什麼時候!

琉璃微笑著行了一禮,「如此甚好,多謝大長公主,琉璃有事,先行告退。」

大長公主漠然點了點頭。琉璃剛剛轉身,另一個越窯瓷杯便「啪」的落在了台階下的青磚上,隨即便是大長公主的懶洋洋的抱怨聲,「我還當這杯子有多硬,原來卻是越硬便越是不經摔,這泥土的便是泥土,再是經過火煉,它也變不成金。還是本份些,莫讓人再摔得它泥都做不成才好。」

阿霓和小檀頓時臉都有些漲紅了,琉璃卻恍若不聞,逕直走出了院門。院門外的簷子早已撤下,琉璃皺了皺眉,四下看了一眼,來往的奴婢竟都似沒有看見自己這一行人,阿霓忍不住怒道,「難不成還要我們自己找路找出去?」

琉璃的笑容帶上了幾分輕蔑,揚聲道,「正是,河東公府何等繁忙,大長公主御下何等有方,似咱們這般的客人,便算是受召而來,出門時也得自己找路出去才是。」

小檀聲音清亮的接道,「娘子,這難不成便是唐人高門大戶的規矩?婢子雖然是在胡商家中長大的,卻當真不知原來唐人大戶有這般的禮數!婢子回去跟姊妹們告別時,倒要好好說說這新鮮事。」

琉璃淡淡的一笑,「你莫亂說,大約也便是河東公府是這般的禮數罷了。」

主僕三人一路說一路便往外走,走了沒多遠,便有管事娘子打扮之人急急的從後面追了過來,賠笑道,「大娘走得好急,抬簷子的奴婢們只是略走開了一步而已,請大娘稍等。」

琉璃腳步頓都不曾頓一下,「不必麻煩了,我倒也記得路。」

管事娘子額頭見汗,卻又不好拉琉璃,只能一面引路,一面賠著不是,琉璃腳步甚快,待後面抬簷子幾人氣喘吁吁的趕到時,卻已是看得見河東公府的二門。

在二門上剛剛上了馬車,小檀的臉就垮了下來,「娘子,咱們難道便由著她這麼欺負?一萬貫,她怎麼說得出!她就是吃定了如今阿郎被貶,那幾戶人家斷然不敢跟她相爭罷了!要不,讓婢子回去問問安家阿郎們?」

琉璃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又說傻話了,舅父那邊錢帛自然是不缺,但若真接手了,不是自找禍端麼?你記著,她是大長公主,咱們如今只是待罪之身,雞蛋還能往石頭上碰?我只是沒料到她竟會吝嗇至此!若是以前也罷了,橫豎不是咱們的財產,多了少了又如何?只是如今……唉,這也差得太遠了些!」

一旁的阿霓緊緊的皺著眉頭,「娘子,你說阿郎是當真是被人陷害的,他當真不曾與人私議過昭儀之事?」

琉璃歎了口氣,「你家阿郎是什麼性子,你們也該知曉一二,他可是胡亂說話之人?平日可曾對昭儀有半個字的不敬?又怎麼會突然去跟外人說?昨日他便說起過,他去政事堂時所遇之事頗有些古怪,結果半夜便被召入了宮裡,今日消息回來,我才明白,哪裡是古怪,他分明便是落入了太尉幾個設下的局!只是無可辯解,聖上才不得不發落他。至於去西州,你莫忘了,蘇將軍領兵會去何處?我若猜得不錯,聖上只怕心裡也是信他的,才讓他去了那邊。」

阿霓低頭想了半日,雙眸閃亮的抬起了頭,「娘子,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西州,只是爺娘還在,請娘子開恩讓奴婢過去給爺娘磕個頭,奴婢去去便回。」

琉璃往窗外看了一眼,揚聲道,「阿古,咱們往西走,走宣陽坊東門那條道回府。」

阿霓忙謝了,琉璃擺了擺手,又笑著看向小檀,「你莫急,你嘴角伶俐,待會兒回了府,讓阿古帶你到中眷裴幾個叔父家中報個信,就說後日午初,請叔父嬸娘們到家廟前議事,記得把今日之事和大長公主的出價也說一遍,省的她們到時抱怨我。待辦完此事,明晨你也帶上幾色禮物,和阿琴一道去幾位舅父那邊告個別。」

小檀努力笑得若無其事,「多謝娘子體諒!」又忙道,「娘子莫聽那大長公主胡言,他們唐人不知,咱們難道也不知,西州不過是平日熱一些、風大些,卻極是繁華的,又不似長安這邊規矩大,更是自在。更莫說長安這邊看不到的瓜果,那邊便是拿來做米面吃也使得!」

琉璃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舅父不是說過,那邊的市坊,比西市也不差什麼。」她的小舅父便常年來往西州與長安之間,大舅父在西州也有店面宅院,二舅安四郎雖然店面都在長安,卻也常販些絲綢過去。西州於長安唐人而言,是可怖的蠻荒之地,但在安家人看來,卻幾乎是故鄉熱土。

小檀忙點頭應和,又說起了西州那邊的珠寶香料如何物美價廉,琉璃連連點頭,阿霓此時卻頗有些心神不寧,半句也沒聽進去,車子又行了一段,緩緩停在了宣陽坊的坊門之外,她忙站了起來,「娘子,婢子去去就回。」

琉璃掀起車簾,看著阿霓腳步匆匆的跑向了坊門,沒多久背影便消失在了門內,才微笑著揚聲道,「咱們回去!」

……

蘇府的上房裡,蘇定方長歎了一聲,神色複雜的看著自己唯一的愛徒,「縱然如此,西州長史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那邊情勢複雜,安西都護鞠智湛身為高昌王裔,根基深厚無比,你雖然官居不過六品,到了那邊卻也只在他一人之下而已,更要處處謹慎才是!」

於夫人的眼睛早已紅了,低聲道,「你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老師又不是第一回去西疆了,這次就算形勢差些,他又不是主帥,你何必要搭上自己?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想想琉璃,她性子剛強,身子骨卻是弱的,好容易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如今竟要跟著你去吃這樣的苦!」

裴行儉臉色微變,垂眸不語,蘇定方皺眉道,「事已至此,多說何益!大娘也沒那般弱不禁風,西州更不是什麼虎狼之地。」

於夫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們要建功立業,自然哪裡都是好的!那種風沙之地,琉璃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只怕一出門吹也吹跑了,還不如虎狼之地……」

蘇定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於夫人毫不客氣的瞪了回去,「依我說,守約既然是被誣陷的,說不得過兩三年便回來了,琉璃不如留在長安,若是怕那些人煩擾,便住到咱們家來,看誰敢來擾她!」

蘇定方冷冷道,「若是兩三年回不來呢?若是要十年八年呢?」

於夫人不由一窒,隨即便道,「你也說了那邊情勢複雜,便是守約兩三年回不來,也等立穩腳跟了再來接她,豈不更妥當?」

蘇定方沉吟了片刻,似乎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到底還是皺眉道,「這是守約和大娘兩人之事,你我爭來吵去作甚?」

於夫人忙轉頭去看裴行儉,只見他臉色似乎更白了幾分,頓時又後悔起來,忙道,「唉,我也是瞎操心,我記得琉璃的母族似乎就是那邊過來的,或許她去了反而無事。時辰不早,你也熬了兩天一夜了,回去趕緊歇息,明日我再去看你們,有什麼為難的儘管跟我說,我橫豎是個閒人,幫你們收拾打點大約還做得。」

裴行儉微微欠身,「多謝師母。」

蘇定方便問,「家廟和陸侍郎那邊你都去了?」

裴行儉點了點頭,「弟子前日便去過家廟,適才來這邊前,也去陸侍郎府上給他們叩了首,明日再與琉璃一道去拜別庫狄丈人。」他還讓阿成給李淳風送去了一壇清酒,想來這一切都是李公意料中事吧。

蘇定方看了他一眼,「如此甚妥,你走前便不必再過來了,想來不過一年半載,咱們師徒便能在西疆相見。」

裴行儉站了起來,撩衣跪倒,行了一個頓首之禮,「恩師保重。師母保重。」

於夫人揉著眼睛沒說話,蘇定方歎了口氣,「你也一路小心。」

裴行儉緩緩站起,轉身走出門去,到了院中,清清楚楚聽見身後蘇定方的低聲勸慰聲,「好好的你哭什麼?」於夫人帶著哽咽的歎息聲,「我心疼守約,更心疼琉璃,守約是個什麼苦處都放在心裡的,琉璃又是那樣的身子骨,跟我學管賬都能瘦成那樣,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裴行儉只覺得腳下突然有千斤之重,要用盡全力才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好容易到了門口,翻身上馬,心神有些恍惚的到了自家門口。門房的奴僕忙上前牽住了馬,神色比平日要惶然許多,卻還是照例回稟道,「今日午前河東公府請娘子過去了一趟,沒多久娘子便回來了,適才應國公府的楊老夫人又親自上了門。」

楊老夫人?昨日應當是袁公瑜去她那邊告了狀,她才連夜入宮的,今日過來,是興師問罪的麼?裴行儉心裡頓時一凜,忙加快腳步往裡走,剛剛走到上房的院門口,就見小檀坐在院外的台階上,兩眼通紅,一面抹眼淚,一面嘴裡還在嘟嘟囔囔的低聲咒罵。

第148章 誅心之語 斷腕之殤

一眼看見裴行儉,小檀忙不迭的站了起來,幾下擦乾了眼淚,勉強扯了個笑容,「阿郎回來了。」

裴行儉眉頭微皺,「你在此作甚?」

小檀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楊老夫人在上房跟娘子說話,我,我怕閒雜人等來衝撞了。」看見裴行儉眉頭更緊,忙道,「楊老夫人來時臉色還好,並沒有氣惱的模樣。」

裴行儉心頭一鬆,忍不住看了小檀一眼,「你可是捨不得長安的家人?」

小檀趕緊搖頭,「小檀並無家人。」說著眼圈又是一紅,「婢子無能,今日跟著娘子去了河東公府,大長公主指桑罵槐,百般刁難,竟是要拿一萬貫硬買了那些產業去,還說了好些難聽的話,娘子竟是白白受了場氣,後來婢子又去了族中的幾戶人家,各個也是變了嘴臉,說的話婢子不敢轉述。」明明是大長公主無恥,這些人竟然都怪到娘子頭上,最好的也是一番冷言冷語,差的更是就差破口大罵,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琉璃去河東公府果然是受氣了,裴行儉胸口一悶,默然片刻才淡淡的道,「你去收拾一下,這模樣給客人看見只怕不大好。」

小檀忙低頭應了一聲,轉身進了院子。裴行儉也邁步走了進去,踱到了院落一角的大樹下,空蕩蕩的院子裡比昨夜似乎還安靜幾分,上房裡的話語聲從藍白絞纈門簾裡隱隱傳了出來,裴行儉聽了幾句,不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正待離開,就聽楊老夫人道,「這事便罷了,原是舉手之勞,難得你有這份心!只是裴守約此去西州,你自己如何打算?」

琉璃道,「謝老夫人關懷,琉璃已經安排好了,後日處置完族中事務,琉璃便會隨夫君離開長安。」

她的聲音坦蕩蕩的,似乎還帶著笑意,裴行儉突然想起於夫人的話,只覺得胸口一陣酸脹,一時不由呆住了。

楊老夫人聲音微沉,「你竟要跟他一道去西州?」

琉璃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驚訝,「自然如此。」

楊老夫人冷笑了一聲,「你說的倒輕巧!我問你,你可知西州是何等地界?我卻是親眼見過從西州回來的武將。那邊赤地千里,終年酷熱,動輒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因此人人都只能像鼠蟻般掘地而居,幾個月不得沐浴也是常事。我見的那武將,不過去了三年,竟像是老了十歲,你這般嬌花弱柳般的人物,若去個三五年,回來只怕就無人再認得你!更莫說什麼烽火頻起,民風蠻悍,一有叛亂便是首當其衝,真是身陷那種亂局,任你什麼身份才貌都是玉石俱焚!」

屋裡一片沉默,似乎琉璃也被驚住了,楊老夫人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愈發沉重,「你一直便是個心實的孩子,看你今日這般安排,便知你是一心一意為裴守約著想。只是你可知曉,此次裴守約去西州,全然不是陛下的意思,是他自己求著要去那邊建功立業的?哼,建功立業,想的其實不過是自己的榮華富貴、名聲前程!你想想看,他說此話之時,可曾有一絲一毫為你想過?」

「且莫說我朝官員貶黜於蠻荒之地時,有多少官眷便是死在當地,棺木都運不回來,你便是命大有福的,能熬到他功成名就,只怕也熬成了一個地道的盤荼鬼!他可曾想過你的種種苦處?憐惜過你的性命身子?他只想著如何成就功業,又把你置於何地?」

裴行儉怔怔的站在樹下,這些話一句一句便如重錘一般砸在他的心口,自從他在政事堂踏出那一步之後,就一直不敢去細想。而琉璃越是處之泰然,他心裡便是越是難過不安。此刻才恍然明白過來:他其實早便明白,自己這樣做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朝廷恩師,卻對不起她!她說想去西疆,也不過是因為知道自己想去。她這般不圖名利,不計禍福,全心全意信著自己,可自己又為她做了什麼?難道便是這樣把她親手推入凶險艱苦之境?

屋裡的琉璃久久沒有做聲,那種靜默就如巨石般黑沉沉的壓了下來。還是楊老夫人放緩了聲音道,「大娘,你對我們武家原是有恩有義的,這份情義昭儀也一直都記在心裡,今日便特意與我說了,你若留下,宮裡或應國公府任你住,她也知曉你性子不愛拘束,待宮中局勢穩了,她自會找個由頭封你個夫人,說來如今這由頭便不錯!到了那時,長安城裡還有誰敢再輕賤於你?你哪裡去不得,又何必去那種地方吃苦?」

裴行儉耳邊突然響起了李淳風的話,「你的這位夫人……服紫只怕猶早於你」,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微涼的笑意:原來,如此!

琉璃的聲音終於響起來,聽上去變得有些低沉,「老夫人和昭儀的好意,琉璃感激不盡,只是他終究是我的夫君,琉璃不能棄他而不顧。」

楊老夫人冷冷的道,「分明是他棄你而不顧在先!再者說了,我朝官員被遠黜,妻子便和離的,又不是一家兩家,難不成你還沒受夠臨海大長公主與那些裴氏族人的氣?還想長長久久的受下去?以你如今的品貌,日後的身份,潘安宋玉也嫁得,你怕什麼?昭儀難道還會看著你形單影隻不成?便是你此刻實在放不下,也該先留在長安,多想一想,多看一看,只怕不用半年便想明白了,那時去封書信定了此事又有何難?」

裴行儉臉上的笑容更蒼涼了些,是啊,她這樣的女子,便是端嚴如裴子隆,高傲如裴如琢,都是一見動心的,甚至聖上也曾想過……原先她不過是身份略低些,日後這身份一變,什麼樣的男子嫁不得?為什麼一定要跟著自己吃苦受氣,到頭來,再追悔莫及?自己當年已經害了琪娘,難道如今還要再害了她?

他閉上雙眼搖了搖頭,自嘲的一笑,轉身便往外走。身後楊老夫人聲音依然在隱隱傳來「你好好想一想,切莫一時心熱,害了自己一生……」這聲音彷彿梆梆的敲在他的耳膜上,他的步子不由越走越快,轉眼便消失在門外。

小檀淨過了臉,又拿冷水敷了敷眼睛,這才走出了屋子,卻見院子裡空無一人,阿郎不知去了哪裡。她正四下張望,卻見上房門簾一動,那位應國公府的婢子挑起了門簾,隨即便是琉璃扶著楊老夫人送了出來,楊老夫人臉色有些肅然,琉璃也是愁眉苦臉,心裡不由大奇。

她忙趕了上去,便聽楊老夫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便低聲道,「你年紀還小,好些事情還看不明白,待你到我這年紀就知有些東西原是靠不住的……」

小檀聽得越發不解,一路走到門外,楊老夫人才停住了腳步,皺眉道,「後日我會讓順娘過來,她也惦記著好些日子不曾見你了,頗有些話要與你說,我說的話,你也要好好想想才是!」

琉璃歎了口氣,低聲道,「琉璃能有今日,全靠老夫人提攜,您的話,琉璃定會仔細思量。多謝老夫人!」楊老夫人看了她一眼,臉色微微舒緩了些,「我也不過是不忍見你自己往火坑裡跳罷了!」

琉璃又深深的行了一禮,楊老夫人擺了擺手,上車而去。琉璃眼見著她的車消失不見,回頭走了幾步,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長長的出了口氣,愁苦的表情頓時一掃而空。

小檀不由奇道,「娘子,楊老夫人與您說了什麼?」

琉璃挑了挑眉頭,笑道,「還能說什麼,不過是西州是個大火坑,一定不能往下跳,不然死無葬身之地!」心裡卻有些納悶,楊老夫人既然知道裴行儉是被長孫無忌算計的,怎麼會跟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恨不得自己立時便與他和離了好?這裡面難道又出了什麼變故?

小檀哈哈大笑起來,「這話也就是唐人會信,難不成西州那麼些人都是火坑裡長大的?依我說,娘子這一去,再不用受裴家這些人的閒氣,也不用去應酬那些滿臉假笑的官家娘子,只怕自在得多!」

琉璃笑著點頭,從她這身子論,有一半的血脈根源便在西域,而前世裡,她又不是沒去過西北采過風,那時跟著老師同學吃饃饃睡通鋪,苦是苦一些,但那風光之壯美,天地之廣闊,卻足以令人心胸都為之一寬,比憋在長安跟人勾心鬥角總要強上百倍!

主僕倆說說笑笑到了上房,小檀才「咦」了一聲,「阿郎怎麼沒在。」

琉璃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小檀拍了拍自己的頭,「適才阿郎回來過,或是見你在招待老夫人,便走了。」

琉璃忙問,「阿郎何時回來的?」

小檀仔細回想了片刻,「便是娘子送楊老夫人出來前不到一刻鐘。」

琉璃一怔:他可別是聽見了楊老夫人後面那番話和自己的虛與委蛇吧?忙道,「你去尋尋看,他忙了一整日,也該回來歇息片刻。」

小檀點頭離去,沒多久,門簾挑起,阿燕青絲微亂、額角見汗的走了進來,看見琉璃便道,「娘子,婢子已經把庫房裡日前清點好的布帛和金銀器皿都拿到金鋪裡換成了碎金和金錠,共得了二百三十餘金。」

琉璃點頭不語,她早就算過,能帶走的全部身家便是這一千多貫,大概到西州買宅子奴婢還是夠的——幸虧高宗和武則天都愛賞人,不然就靠裴行儉那點俸祿,大概路費都攢不齊。

阿燕又道,「婢子將庫房其他物件也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實在一時無法處置,這是冊子,請娘子過目。」

琉璃擺了擺手,「不必了,我心中有數。除了你們這幾個願意跟我去的,這宅院和奴僕們,我都會交給義母。咱們只剩一日多的時間,既然錢帛已經處置好,便該整理行裝了,你們每人都要備上兩件厚實的裘衣靴子,若是沒有,便趕緊去買。還有常用的藥材,只怕也要備些。」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是很早,「這些明日再說,你再叫幾個婢子進來,也好收拾了。」

阿燕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便是和三四個小婢女一人抱著一個大皮袋走了進來,見琉璃有些發愣,笑道,「娘子不曾出過遠門,這被袋原是專為遠行收拾行裝而用,婢子今日去換金時就買了一些回來,還有幾個輕便的篋笥,都是路上用著最是便利的。」

只見這唐代特產的大號真皮旅行袋,展開足有五尺多長,比平日出門裝東西用到的照袋足足大了兩倍,比睡袋只怕也小不了多少,看著倒也結實,琉璃不由多瞅了幾眼,這才轉身進屋指揮著幾個人將要帶走的四時衣物打包。

屋裡正熱鬧間,阿霓也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眼神閃亮,滿臉喜意,琉璃便笑道,「來得好!正缺人手你就回來了,快來幫忙。」阿霓一怔,也笑著上來收拾。

平日裡琉璃只覺得自己不算講究,這一番收拾下來才發現零碎之物居然也攢了不少,半個多時辰下來才收拾了不到一半,裴行儉的衣物倒是已經收拾妥當,暫時用不上的收了袋口做好標記放到了一邊,路上大約用得上則收入了一個三尺來長的照袋之中。

只是小檀竟是一直未歸,琉璃漸漸有些心神不寧起來,好容易才聽見外面似乎傳來了她的聲音,忙走了出去,卻見裴行儉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的正是小檀。琉璃還未開口,小檀便笑嘻嘻道,「娘子,適才奴婢找了一圈,才在車馬院裡找到阿郎,又幫著阿郎去收拾了一番外書房,這才回來晚了。」

這還是琉璃今日第一次看到裴行儉,他顯然在外面忙了一天,一襲青色的袍子上略有灰塵,神色從容如常,眸子黑黝黝的看著自己,嘴角還帶著熟悉的微笑,只是臉色比平日卻明顯白了幾分。想到他這兩天大概都不曾合眼,琉璃不由心頭微疼,皺眉道,「你著急什麼,明日再收拾也來得及,你先好好歇一歇,到晚膳時我再叫你起來。」

裴行儉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琉璃也不管他,揚聲吩咐幾個婢女下去,回頭便拉著裴行儉進了裡屋,「快躺下歇著,我聽小婢女說了,你昨夜便沒合眼吧?」說著把裴行儉按到床上坐下,又彎腰幫他脫了軟靴。剛剛直起身子,腰上一緊,已被他攬入懷中,耳邊是他低低的聲音,「琉璃,陪我躺一會兒。」

他的語氣裡似乎有些東西與平日不大一樣,琉璃歎了口氣,溫順的在他身邊躺了下來,裴行儉側身將她緊緊的摟在胸口,閉著眼睛,久久不語。琉璃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聽他低聲道,「琉璃,你怎麼一直沒有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第149章 夢斷魂傷 無可阻擋

對啊,她怎麼忘了這個茬?按理說,他半夜被召入宮,清晨便被接旨被貶,這時分才回來,自己怎麼也應該問他一聲才對。琉璃頓時心虛起來,腦子轉了好幾轉才道,「楊老夫人來時便已跟我說過了,唉,真料不到太尉和褚相手段會如此卑劣!只是,你不早說過想去那邊麼?這樣一來,倒也正好。我已經把家裡的庫房清點過,行裝也打點了一半。」

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微微一動,卻沒有說話。琉璃忍不住道,「小檀說你早便回來了,怎麼又去了車馬院?」

裴行儉開口時聲音微澀,語氣卻十分平靜,「我聽見楊老夫人在和你說體己話,不好多留,便先出去走走。」

琉璃支起身子,仔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依然閉著眼睛,面容有一種雕塑般的寧靜感,讓她幾乎想伸手沿著輪廓線輕輕撫摸一遍。彷彿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突然睜開了雙眼,定定的看著她,眼神幽深,琉璃一呆,脫口道,「她的那些話我才沒往心裡去,只是如今有求於她,不好說什麼。」

裴行儉依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良久之後才微笑起來,「我知道,我都聽見了。你真是聰穎,這麼快便能想出這樣周全的好法子。」

琉璃耳朵根有點發燒,她想這個法子,其實已經想了很久了,從開始有了這個念頭,到一步一步籌劃到今天,再做不周全才是怪事……她忙轉了個話題,「我實在有些不大明白,長孫太尉為何會突然算計你?而且今日楊老夫人對你,怎麼似乎有些惱怒?」

裴行儉笑容淡了一點,「長孫太尉選中我,也是如今的情勢使然,又不欲見我入吏部而已。至於楊老夫人她……琉璃,今日聖上問了我,昭儀面相如何。」

琉璃這次是真的吃了一驚,支起身子直視著他,看著他的表情,頓時明白過來,不由長歎一聲,伏在了他的胸口。

裴行儉的聲音平靜得幾乎沒有一絲起伏,「我回稟聖上說,昭儀面相貴不可言,福壽雙全,只是剛強太過,子女緣薄,因此,可以成為天下任何男子的賢內助,卻不適合為帝王之妻。聖上當時龍顏大怒,想來楊老夫人也是知道此事了。」他聲音低沉了下來,「琉璃,我不能欺君,亦不能欺心,如今令你這樣為難,是我對不住你。你怎麼怪我都是應當的。」

琉璃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又不要在朝為官,有什麼好為難的?難道真的很稀罕去當那勞什子的夫人麼?可他自己怎麼辦?他明明不是一個不知變通的人,可在這種要命的事情上,卻比石頭還頑固!唉,這個不能算他犯錯,只能算犯傻!這下可好了,明明是主動請纓,也變成了罪有應得!

想了半日,她歎了口氣,「我怎麼會怪你?說起來,楊老夫人今日並不曾真的惱我,再說她便是惱了我又如何?」她抬頭向他笑了笑,「你難道忘了,過了這兩日,咱們就要去西州……」

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突然收得很緊,彷彿直接想把她揉進胸口裡,琉璃有些透不過氣來,一句「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頓時變成了一聲短促的驚呼。裴行儉忙鬆開了手,琉璃歎道,「你想悶死……」話音未落,裴行儉翻身覆了上來,低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他的吻帶著一種異樣的急切和貪戀,琉璃微覺詫異,只是當那種熟悉的清冷香氣以熟悉的溫柔交纏在唇齒之間,依然不由自主伸手環住了他。良久之後,才聽見他停了停,低聲在她耳邊道,「傻琉璃,以後,你不許這樣胡說。」

琉璃輕輕笑了一聲,「你怎麼也忌諱起這些了?」

裴行儉的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閉著雙眼,半晌才微笑起來,「你便是太愛胡說了,以後……還是要忌諱些才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我在旁人面前謹慎得很,從來也不胡說。」

回答她是又一個深吻,輾轉深入,漸漸的有些燙人。他的手指從琉璃的衣襟裡伸了進去,帶著同樣的燙人溫度,慢慢加大了力道,琉璃頭腦頓時有些迷糊起來:太陽還沒有落山吧?這算晝寢麼,他以前還從來不曾這樣……

入秋後換上的緗色綢帳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帳上大朵大朵的銀絲菊花輕輕的震動著,掩住了越來越濃郁的春色,卻掩不住夾雜在細碎呻吟中一聲聲低低的呼喚,「琉璃,琉璃……」聲音溫柔得近乎悲哀。

當房間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時,窗外的日光已漸漸變得暗淡,琉璃知道自己該出去吩咐阿霓準備晚膳,卻一動也不想動。裴行儉的手依然在一下下的撫摸著她的背脊,只是已換成了哄孩子般的輕柔,「累了吧?你睡一會兒,待會兒晚膳好了我來喚你。」

咦?這怎麼有點像自己剛才說的話?琉璃很想說不,但是或許他的懷抱太過溫暖,聲音又太過溫柔,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終於睡了過去。

待她再次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依然是裴行儉的面孔,對上她的目光,那張臉上露出了笑容,「醒了?」

琉璃眨了眨眼睛,才想起睡前的事情,忙抬眼去看,卻見屋裡早已閃動著燭光,忙坐了起來,「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立刻用被子包住了她,「仔細凍著,你才睡了一個時辰,晚膳已經做好了,我現在就讓她們送上來,你慢慢穿衣裳。」說著起身走了出去,身上早已穿得整整齊齊。

難道他適才一直穿著衣服躺在一邊看著自己?琉璃一眼看見自己的衣裳便在放在枕邊,疊得不大規整,卻放得很仔細,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心衣,不由呆了好一會兒:就算因為武昭儀的事內疚,他也不用體貼成這樣吧?

待她收拾妥當出去時,阿霓正帶著小婢女往外拿食盒,看見琉璃屈膝一笑,「娘子歇息好了,晚膳已經布放妥當。」而阿燕則默然行了一禮,低頭走進裡屋收拾鋪蓋。琉璃耳朵根都有熱起來了,強自鎮定著走到案幾前坐下,案上瓷盤都布好,不過是最家常的烤羊肉、芝麻胡餅等幾樣,香氣卻依然誘人。她看了幾眼,突然有些想歎氣:於夫人送給自己的兩個廚娘正經手藝不錯,自己出的那些點子,她們總能做出來,而且做得比想像得還好,可惜不能把她們帶到西州去,不知西州飯食那邊是什麼風味……

耳邊傳來裴行儉關切的聲音,「想起了什麼了?」

琉璃回過神來,笑道,「也沒什麼,只是想到後日此時,咱們還不知會在何處用餐,真想把廚娘也一路帶去才好。」

裴行儉微笑不語,半晌才道,「快些吃吧,胡餅涼了便不香脆。」

琉璃倒真是有幾分餓了,吃了兩個小胡餅,又喝了一碗湯,回頭看裴行儉,卻是手裡拿著一個胡餅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行儉一怔,低頭咬了一口胡餅,大概吞得急了,突然嗆咳起來。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忙一面給他拍背,一面便讓阿霓端了杯熱水過來。

好容易止了咳,裴行儉卻也沒了胃口,桌上的盤子一樣略動了點便放下了竹箸,琉璃想了想,索性便讓人把杯盤都撤了下去,又吩咐讓廚下重新做一碗熱湯餅上來,裴行儉搖了搖頭,「還是做一份冷淘罷。」

這都中秋了還吃冷淘?琉璃不由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沒過太久,一碗青瓷碗裝著拌著碧綠香葉的雪白冷淘便送了上來,裴行儉這次倒是慢慢的全吃了下去,待阿霓收拾了東西下去,簾子還未落下,便伸手攬住了琉璃。

琉璃想起阿霓剛才的笑容以及阿燕眼皮都不抬的滿臉鎮定,忍不住皺眉推了他一把,「都是你不好,讓阿燕她們都看我笑話了,以後再不許這樣!」

裴行儉低頭看著她,緩緩點了點頭,「是我不好,以後我再不會這樣。」

琉璃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臉,「想起什麼了?怎麼笑容都沒一點了?」想去西疆是一回事,可真被這樣貶出去了,自己都有些彆扭,他心裡大概也是不舒服的吧?

裴行儉淡淡的笑,「想起了你第一次陪我用飯。」說著握住琉璃的手,低頭輕輕吻上了她的指尖。裴行儉的手很涼,嘴唇竟也有些涼,比琉璃的指尖幾乎還要涼上幾分。

只是想起當日的情形,琉璃只覺得臉上依然忍不住有些發熱,指尖一陣酥麻,忙想抽手回來,他的手卻握得很緊,半響才抬起頭來,「你也累了一天,要不要沐浴?晚膳前我便讓她們準備水,如今想來已是好了。」

沐浴?當然要,琉璃點了點頭,卻聽他低聲補充了一句,「我幫你。」

琉璃抬頭瞪著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閃動著戲謔之色的熟悉笑臉,卻發現他雖然在笑,眸子卻黑沉沉的,令人完全看不透裡面的情緒。她皺起眉頭,幾乎想搬著他的臉仔細看看,身子突然一輕,卻是被他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淨房走去。

開什麼玩笑?琉璃忙用力推他,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認真的輕聲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不是在開玩笑?琉璃心裡突然有些不安,「守約,你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怔了怔,微笑道,「還能有什麼?想到要走了,有些捨不得。」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她其實早就開始捨不得了,捨不得自己的這第一個家,捨不得自己一點點親手佈置好的每一個地方。比起她來,裴行儉是猝不及防的要離開,而且是離開他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長安城,他的感慨應該更深一點吧。她伸手環住裴行儉的脖子,抬頭在他的唇上輕輕的啄了一下,「有什麼好捨不得的,待咱們到了西州,我給你佈置一個更好的!」

淨房的熱氣撲面而來,裴行儉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琉璃瞇了瞇眼睛,想開口問他,他的吻已猛然落了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狂熱和柔情,她心裡剛剛冒出來的那個小小疑問轉瞬間便被沖得無影無蹤。

……

「娘子,娘子……」遠遠的似乎有一個頑固的聲音在往耳朵裡鑽,琉璃努力睜開眼睛,綢帳外已是滿屋的陽光,她不由捂著額頭歎息了一聲。

門外果然是阿燕的聲音,「娘子。」

琉璃應了一聲,「什麼時辰了?」聲音裡的沙啞和慵懶,卻把她自己唬了一跳。

「已快巳正了。」

老天,再躺下去便到中午了!琉璃忙坐了起來,身上是一陣異樣的酸軟,她忍不住咬牙看了看身邊空蕩蕩的枕頭,昨日他一定是瘋了,便是新婚之時,他也不曾這樣溫柔又這樣貪婪過,自己是什麼時辰才睡去的?三更、四更?最後的印象是他輕輕吻著自己的額頭,低聲呢喃著「好好睡一覺,醒來便什麼都好了」之類的話語。好?好才怪,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之後容易疲倦嗜睡,卻還這樣……他倒是起得早,自己還要不要見人了?想到昨夜的光景,她的臉上忍不住發燒,一面腹誹,一面便伸手拿起了一旁的衣服。

好容易收拾妥當,拉開帳子,琉璃正想揚聲讓阿燕打水進來,卻突然看見窗下的案几上,分明整整齊齊的疊放著幾張白麻紙,上面還壓著裴行儉最喜歡的羊脂玉鎮紙。

耳邊彷彿有鼓聲咚的響了一下,琉璃鞋都沒穿便快步向窗邊走去,腳下一個踉蹌,伸手扶住了案沿才沒有摔倒,卻也顧不得什麼,伸手便推開鎮紙將第一張紙拿了起來。

上面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字跡,有些潦草,又塗抹過幾筆,和他平日整潔的風格頗有出入。琉璃看著抬頭那水墨淋漓的「琉璃卿卿愛鑒」六個字,只覺得耳邊的鼓點越敲越急,一行行看下去,讀到最後一行,不由閉上眼睛久久無法思索,一時也分辨不出胸口翻騰的到底是驚愕、憤怒還是痛楚。

他竟然就這樣走了!他竟然說對不起自己,不能害了自己,所以要把自己留在長安,讓自己靜下心來好好考慮清楚、抉擇一次?他讓自己抉擇什麼?他把自己當什麼人了?

門外阿燕略帶急促的聲音把她驚醒了過來,「娘子,要不要打水進來?」

琉璃定了定神,聲音乾澀的答了一聲,「等一等。」

信箋的下面,是兩張一筆一劃都整整齊齊的文書,琉璃緊緊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一遍,讀到落款的日子,幾乎立刻就想把這張紙撕成粉末,卻只是狠狠的把紙展平、疊好、塞進了袖口,又對著第二張文書發了會兒呆,這才揚聲道,「你們進來吧!」

阿燕和小檀端著熱水、鹽杯、葛巾等物走了進來,抬頭便看見琉璃坐在窗邊案几旁的月牙凳上,臉色蒼白,眼睛卻是亮得驚人。兩人對視了一眼,卻聽她淡淡的道,「阿郎是什麼時辰走的?」

阿燕心裡一驚,忙道,「阿郎天未亮就起了,讓奴婢們拿了他的兩個行囊送到了外院,又吩咐說於夫人大概午初登門,讓奴婢們巳正前再喚娘子起來。」

他從來都是思慮周密,從來都是算無遺策,所以,他昨夜才會……然後一早便給自己留下這樣一張日期寫在半年後的放妻書!他以為這樣一來,自己就會歡歡喜喜的去當武皇后寵愛的長安新貴,再找個中意的小白臉嫁了麼?原來在他眼裡,這便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琉璃的臉騰的燒了起來,只是這一回,是因為憤怒。

小檀端著水盆走了出去,看看琉璃的臉色,阿燕忍不住輕聲問,「要不要奴婢去外面把阿郎叫回來。」

琉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不用去找,他已經離開長安了。」

阿燕不由臉上變色,失聲道,「阿郎這是……」看著桌上的幾張字紙,頓時明白了幾分,忙問,「娘子,如今咱們怎麼辦?」

琉璃默然不語,阿燕還想再問,簾外傳來了阿霓的聲音,「娘子,車馬院的阿古求見。」

阿古沒有跟裴行儉走?還是,他還沒走?琉璃騰的站了起來,「讓他進來!」走到外間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昨夜收拾在一邊的那幾個行囊,有兩個已經不見,留下的那一塊空缺幾乎刺得人眼睛生疼。

阿燕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聲道,「娘子,阿郎似乎並沒有帶多少錢帛走。」至少那些金錠和碎金都是自己收著的,阿郎問都沒有問過。

琉璃默然無語,他在放妻書上已經寫得很明白,所有家產都留給自己……

院子裡,阿古依然站得身形筆直,看見琉璃出來,沉默的行了一個揖禮,也不待琉璃發問便語氣生硬的道,「阿古受郎君所托,留下替娘子效命,娘子若有吩咐,儘管分派,只是阿古絕不會隨娘子去他人府上為奴,請娘子見諒。」

他竟讓阿古也留了下來給自己效命?只是阿古顯然並不樂意,話裡的意思是自己以後改嫁他便會離開?胸口的怒火似乎熄滅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種窒息般的沉重,琉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著阿古動作利索的轉身離開,琉璃突然這院子空得有些異樣,抬頭看了看,秋日的樹葉只略稀疏了一點,晴空卻顯得格外的高遠清明。她突然想起,自己最初來到這個時空的日子裡,也曾在窗子破漏的縫隙裡無數次的看見這樣的天空,那時她的夢想,不過是能在天空下自由自在的呼吸。這個夢想如今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走出一步,就能觸摸到。

沒有人能阻擋她走出這一步,曹氏不能,大長公主不能,武則天不能,他裴行儉也不能!

心裡有些東西慢慢安定了下來,琉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轉身想吩咐阿燕,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響,一位婢女匆匆的跑了進來,看見琉璃便行禮道,「娘子,門外有一位陸娘子求見。」

陸娘子,陸瑾娘來了?琉璃低頭想了想,微笑起來,「快請她進來!」

第150章 有仇報仇 請君入甕

或是由於當年裴行儉母子均依附於河東公府,中眷裴的家廟就立在永嘉坊離河東公府不遠的一處僻靜小街上。因供奉的有被追封為都督的裴仁基,一切均按三品以上規制而建。從南門拾級而入,穿過門屋,庭院的正北方便是一棟矗立在高聳石台之上的宏偉堂捨,五間九架,帶著兩廈,四面凌虛的青石牆面並未粉砌,門窗梁瓦也是一色的樸實無華。自打新近重新修整過一回後,愈發顯得莊嚴肅穆。

從午時差一刻開始,中眷裴在長安的幾戶人家便紛紛坐著馬車趕到家廟附近,低聲議論著進了庭院。庭中早已設了席案等物,諸人在院中按照長幼順序落座,各個臉上多少帶了些氣憤的顏色。

眼見已快到午初時分,裴守約夫婦卻依然不見蹤影,眾人臉上的怒色不由更濃,有人已冷笑道,「好歹我們也是長輩,他裴守約架子倒是不小!真當他這宗子是萬年不會變麼?」

堂中幾人相視一眼,心裡都有數,今日裴守約把家產拿出來之後,這宗子只怕也該換換人了——若不是他怕了西眷裴的那位臨海大長公主,放言要賣了產業,偏偏節骨眼上又犯了這種大事,何至於將近百萬貫的產業生生變成了萬來貫?那位大長公主算計了二十多年都未得逞,這一回竟讓她這般輕易如了意!他們此次前來,不過是要見證這一萬貫如何用在族人身上,否則誰會應邀來看這惱人的一幕?

門外傳來了一聲馬嘶,眾人忙往外看,沒過片刻,四位侍女打頭,緩步走進來的正是臨海大長公主,只見她穿著一身明艷的滿地錦繡黃色衣裙,雲髻高聳,一支獸頭吐珠的金玉步搖耀眼生花,整個人看上去華貴無比。

中眷裴族人相視一眼,還是站起來迎了上去,紛紛行了禮。大長公主雍容的擺了擺手,「都是一家人,這麼見外做甚?」

鄭氏站在最前頭,心頭暗恨,卻只能賠笑道,「大長公主體諒,我等卻不能不識禮數。」

大長公主笑吟吟的瞟了她一樣,「是麼?你們原是最識得禮數的。」說著便轉頭看著身邊的鄭宛娘,「你也多向嬸嬸們學著點兒,看清楚了,記清楚了,如此日後才不會惹來笑話,引來禍端。」

這邊中眷裴的人臉上的顏色頓時更難看了兩分。

大長公主落了座,這才四面望了幾眼,「咦,今兒你們那位宗婦怎麼還不見人影?難不成是裴守約昨日離了長安,她今日便不敢來了?」

鄭氏吃了一驚,脫口道,「裴守約已經走了?」

大長公主笑道,「你們竟不知麼?他昨日清晨便帶了兩個人坐車走了,如今人只怕都在一百里之外!今日過來的,自然只有你們的那位宗婦。」

中眷裴族人相視了一眼,都有些詫異,大長公主心裡冷笑,那庫狄氏嘴上說得好聽,到底還是自個兒留下了。這兩日也就是蘇家的那位于氏和陸琪娘的妹子上過她的門,裴子隆的夫人遣人送了幾色程儀,再就是前日那位楊氏上門問了一回罪,聽說送楊氏出門時她幾乎沒哭出來……陸琪娘的妹子才多大?于氏那邊她也派人盯著了,一點動靜沒有,今日的局勢她已盡在掌握!

中眷裴族人頓時低聲議論了起來,裴安石的眉頭更是皺了起來,想了半日冷笑了一聲,他以為這一走就可以一了百了麼?

嗡嗡聲中,突然有人道,「庫狄氏來了!」

眾人忙往外看,只見那庫狄氏步履從容的從門屋走進了庭中,身上是最簡單的白色短襦和石青色長裙,臉上脂粉未施,雙頰也幾乎沒有什麼血色,只是肌膚如雪,褐眸無波,看去竟有一種如泉激冰裂般的清冷。

大長公主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兩圈,不由笑了起來,看來她也知道今日討不了好,索性便擺出一副無慾無求的模樣來,騙得了別人,難道還騙得了自己?她剛想開口,突然注意到琉璃身邊除了兩個婢女,還有同樣一身素淡打扮的陸瑾娘,眉頭不由一皺。

對上大長公主的目光,陸瑾娘揚眉一笑,明艷的臉上燦爛得似有陽光掠過,大長公主心裡微微一沉,目光卻越發輕蔑——不過是個小小校尉之妻,今日竟也想翻出花來?只怕是把她家中庫房都翻過來,也湊不出萬貫家財!

琉璃已走到眾人面前,曲膝行禮,「見過大長公主,見過諸位叔父嬸嬸。」陸瑾娘也行了一禮,默然退到了一邊,中眷裴中有兩個女眷認得她,都暗自吃驚納悶,不由低頭竊竊私語起來。

大長公主卻上下看了琉璃幾眼,嫣然一笑,「快些免禮了,才多久不見,怎麼大娘可憐見兒成了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守約走了多久呢,嘖嘖,難不成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琉璃站直了身子,微笑著看向她,「大長公主說笑了。說來也不過瑣事纏身,今日又去了幾位長輩家裡,因此才來晚了一步,請恕罪。」

大長公主笑著點頭,心裡卻不由冷哼了一聲:長輩,不就是她的本家和蘇家麼?難道她以為那邊還能有救兵不成?

琉璃並不遲疑,目光在中眷裴族人臉上略掃過一眼,便含笑道,「今日琉璃斗膽請諸位叔叔嬸嬸過來,原是為了商議處置守約在洛陽的那份家產。因家產太過龐雜,守約與我實在無力經營,早已定下要轉手出去,如今他出守西州,此事更需盡快解決,此事也無甚可議,無非是九處田莊、十二處店舖,外加二十名莊頭和掌櫃的身契,價高者得,今日便交割明白。」說著從身後的阿霓手中接過了一個雕漆木盒,裡面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一疊文書契約,微笑著送到了鄭氏面前,「嬸嬸,請您拿著做個見證。」

鄭氏本來一看見琉璃,心頭就冒火,可當這朱色的盒子遞到她面前,卻神使鬼差的伸手接到了手裡,想到自己拿著的是至少八九十萬貫的產業,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忙死死的扣住了盒底。

琉璃退後一步,含笑道,「這些產業原說是一起轉手最好,但若各位叔父嬸嬸願意接手,依我來看,拆開也未嘗不可,別的不說,那些莊園,如今有個千來貫大約便可買下,不知各位叔父嬸嬸可願意幫守約這個忙?」

千來貫錢就能買下一處洛陽附近的大莊園,中眷裴的幾位族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笑微微看著諸人的臨海大長公主,目光在那個輕飄飄的漆盒上流連良久,終於還是戀戀不捨的收回了目光。財帛土地再是動人,終究要命去享受的不是?

琉璃等了半日,臉上的笑容慢慢的變淡,輕聲道,「難道諸位叔父嬸嬸便無人肯出手?」

裴安石心頭有些煩躁起來,冷冷的道,「正是!」這位庫狄氏不就是想借他們的力來對付大長公主麼?她難道當自己這些人都是呆的?

琉璃一怔,垂下了眸子。臨海大長公主輕聲的笑了起來,眼角有掩飾不住的得意飛揚了起來,「看來,還真是無人肯幫守約這個忙了,唉,誰叫我養了他一場呢?說不得也只好幫你們這一把了。」她懶懶的揮了揮手,「叫人抬進來。」

有侍女應聲走了出去,隨即便有兩個健僕抱著兩個不大的箱子走了進來,往地上一放,又打開了箱蓋,裡面是放得整整齊齊的金錠。臨海公主淡淡的道,「這裡面是兩千金,足足有一萬多貫了,若是你們不嫌少,那些莊園店舖我便幫你管起來罷!」

琉璃看著那兩箱子金錠,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抬眼看向臨海大長公主,「大長公主願意助守約一臂之力,琉璃感激不盡。只是洛陽的良田,一畝便值數貫,便是一處莊園說來也不止萬貫,如今這般轉手,琉璃著實有些愧對族人,不知公主可否商量一二?」

大長公主皺起了眉頭,「這話我聽不明白,我也不知什麼價錢不價錢,只是你既求我來幫你這忙,我便來幫了,盡力而已,你們族人若覺得少,多出些便是!」說著目光冷冷的掃向了中眷裴的諸人,「諸位以為如何?」

她的目光冰冷刺骨,被她看到的人不由自主都閃開了眼睛,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可一股氣憋在胸口,無論如何也無法點頭稱是。沉默中,就聽坐在最外側的劉氏「哼」了一聲,大長公主的目光立刻掃了過去,卻見她目光漠然的看著家廟堂捨的大門,臉上的表情甚是譏誚。

想到今日之事傳出去,自己的名聲終究會有些受損,大長公主心裡微悶,轉頭冷冷的瞪了鄭宛娘一眼。鄭宛娘一驚,忙走上一步,皺眉硬邦邦的道,「既然大娘已說了價高者得,又無人肯出更多,何必再浪費時辰?就此交割清楚也罷!」

說著揮了揮手,兩名健僕立刻把箱子抬到了院中間,鄭宛娘上前幾步,便要從鄭氏手中接過了那盒子,大長公主輕輕的出了口氣,臉上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鄭氏卻覺得兩隻手忍不住都有些發顫,幾乎無法放手。

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都凝聚在了那個小小的雕漆盒子上,眼見鄭宛娘的手指便要觸到朱紅色的雕花,院子裡卻突然響起了一個極為清脆的聲音,「且慢!」

眾人一愣,就見一直默然站在一邊的陸瑾娘不緊不慢的走到了院子中間,目光流轉,粲然一笑,「不是價高者得麼?我出二萬金,是不是便可接手這份產業?」

鄭氏下意識的抱著盒子後退了一步,鄭宛娘呆了呆,收回了手,中眷裴的諸人看著院中的陸瑾娘,幾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琉璃顯然毫不意外,回身看著中眷裴的諸人,輕聲道,「諸位叔父嬸娘以為如何?」

中眷裴族人的目光都瞟向了那位一臉震驚,按在案几上的雙手青筋畢露的大長公主,互相看了一眼,十幾個人都紛紛點了點頭,雖然無人開口,但嘴角的笑意卻有些壓抑不住:他們是不敢得罪這位大長公主,但有人肯拿十倍價錢來得罪她,總不能怪到他們頭上!

琉璃笑著欠了欠身,「多謝叔叔嬸娘體諒。既然如此,這筆產業便按兩萬金轉給陸家娘子了。」說著便要去拿木盒,卻聽大長公主厲聲道,「且慢!」

琉璃還未開口,陸瑾娘已應聲道,「不知大長公主有何指教?」

臨海大長公主目光落在陸瑾娘的身上,眼裡的寒意幾可凝冰,陸瑾娘眉頭都不曾動一下,也淡漠的看著她。大長公主心裡微沉,念頭急轉:自己這幾日不但派人盯著裴府,蘇府和庫狄氏的本家那邊也都派了人手,就怕她會去找到那幾位舅父求助,可庫狄氏這兩日卻不過是去送禮頓首全了禮數,並未久留,之後兩邊也均無異動,顯見並無援手之意。至於這陸瑾娘,不過是長安中等官宦人家的女眷,一夜之間籌集到兩萬金,便是自己也要花些氣力,她怎麼可能做得到?難不成這是庫狄氏的緩兵之計?

她越想心裡越定,慢慢坐了回去,懶懶的一笑,「我怎麼記得是說今日要當面交割清楚,你說的兩萬金卻不知此刻在何處?」

陸瑾娘看了琉璃一眼,沉默片刻,才回頭看著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明鑒,瑾娘雖然年輕,此等事情也不敢信口開河,既然說是兩萬金,自然一錢也不會少,否則,又何以在長安立足?」

大長公主鬆了口氣,笑得更加和煦,「此言差矣,今日之事,大娘說得明明白白,是眾人見證,當場交割,不然你說兩萬金,我說三萬金,豈不是成了笑話?」她眼光瞟向了琉璃,「大娘,若不是你這話,我今日又豈能攜金前來?中眷裴先人的神位在上,你消遣我等也不打緊,難道連祖宗神位也不放在眼裡了?」

琉璃臉色微變,低下了頭,「琉璃不敢,琉璃並無此意,只是以為,若是略緩一刻……」

大長公主斷然道,「略緩一刻難不成就不是緩了?家廟之中,祖宗之前,焉有兒戲之理?」

琉璃突然抬頭定定的看向大長公主,「難道略緩一緩也決計不成?」

大長公主冷哼了一聲,「自然不成。」突然心裡一動,只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卻見琉璃和陸瑾娘已相視而笑,陸瑾娘揚聲道,「叫他們進來吧!」

一個婢女快步走了出去,不大功夫,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只見兩隊健僕抬著箱子走了進來,足足十個木箱一字排開放在庭中,打開時前面幾個是整齊的金錠,中間是碎金,最後兩個則是金盤金碗之類的器皿,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澤。

陸瑾娘氣定神閒的看向院中諸人,「時間有些倉促,讓諸位長輩見笑了,只是每箱兩千金,份量決計不會有絲毫不足。若短了一錢,瑾娘願十倍償之。」

大長公主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十個箱子,心裡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落入圈套了!此刻自己再開口說出二十萬貫也已是來不及,可是陸瑾娘,她怎麼敢?她怎麼能?難道是……眼見琉璃從看著箱子出神的鄭氏手裡接過盒子就要遞給陸瑾娘,她雙手一按案板站了起來,冷冷道,「慢著!」

琉璃腳步一頓,驚訝的看向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有何見教?」

大長公主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目光凌厲的盯著陸瑾娘,「你是替誰出面?」小小的陸瑾娘,絕對不可能有這種手筆,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看中了她對自己有恨意,挑唆著她出面接手這些東西,畢竟以十萬貫出頭的價錢拿下洛陽那邊的產業,與白揀也沒有太大區別,錢帛動人心,有這樣的一筆產業在眼前,說不得也會有人豬油蒙了心,想不出面便佔了這便宜去!

陸瑾娘垂下眸子,微笑著行了一禮,「請大長公主見諒,此事瑾娘不能回稟,總之當場交割,價高者得,至於誰得又有何要緊?」

琉璃也笑道,「正是!」

大長公主的臉色便如結了寒冰,目光在院中諸人臉上一一轉過,冷笑了一聲,「這好歹是裴氏的產業,在裴氏家廟中轉手,卻是連誰接手都不知,這算什麼?好歹我也是西眷裴的宗婦,總不能看著你們如此胡鬧,辱沒了裴氏的名聲!此人若是什麼藏頭縮尾的鼠輩,甚或是下賤的市井中人,日後傳將出去,你們誰能擔起這個責任?」她的目光凌厲得就如刀刃,冷冷的聲音清晰的迴盪在院子之中,眾人都皺起了眉頭,心知她是成心找茬,卻也不敢當面駁斥回去。

看著陸瑾娘和琉璃,大長公主的聲音越發冷厲,「陸娘子,今日讓你出面之人若是不來,我裴氏的產業絕不能胡亂出手,此事便只能作罷,日後再議!」這長安城裡,敢當面得罪她的人就那麼幾個,都絕不可能為這庫狄氏出頭,拖過了今日,她再也不能心慈手軟,定要讓那庫狄氏知道什麼是追悔莫及!

一片沉默中,門屋外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唉,這又是何苦來?不過是想躲個懶而已,卻連累母親挨了罵……」伴著這聲音,門屋裡裊裊然走出一個身穿鵝黃色衫子的嬌媚婦人,有人頓時認了出來:正是那位武昭儀的親姊姊。

卻見她臉上滿是不耐煩,走到大長公主跟前行了個禮,鳳目微挑,「大長公主,您看我母親是市井中人還是縮頭的鼠輩?可配接手裴氏的產業?」

琉璃已上前幾步行禮,「到底還是麻煩夫人了。」

武順娘笑著點了她額頭一下,「都是為了你這小滑頭,我跑這一趟倒是尋常,卻連累母親背上了罵名,讓昭儀知道了還不定怎麼埋怨我!」

大長公主怔怔的看著眼前這一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裴守約不是因為得罪了武昭儀才被發配的麼?楊氏不是還上門興師問罪了麼?怎麼今日她們反而會出頭幫庫狄氏的忙?

中眷裴的人也騷動起來,交頭接耳了幾句,女眷們便紛紛上前跟她娘見禮——誰不知道聖上已經鐵了心要讓這位夫人的妹子當皇后?但凡跟她家走得近的,都是官路亨通。沒想到裴守約雖然得罪了昭儀,昭儀卻對庫狄氏依舊如此照顧。想起一日前對那位庫狄氏派來的女婢的無禮,不少人心裡已開始後悔起來,鄭氏忙拉了琉璃笑道,「昭儀和夫人真是大人大量,大娘好福氣。」

琉璃笑著提高了聲音,「如今楊老夫人願出兩萬金接手這些產業,諸位叔父嬸嬸可有異議?」

中眷裴諸人自然紛紛應和,莫說兩千金變成兩萬金的好處,就沖可以交好到那位武昭儀,此事也再合算不過。有人更沒口子的誇讚起楊老夫人如何大方、大度,就差沒說她拿了這十來萬貫買下這份產業是仗義疏財。

眼見琉璃已把那木盒雙手奉給武順娘,武順娘一臉漫不經心的翻了翻便要交給身後的婢女,大長公主雙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自己謀劃了這麼多年,費了這麼多心血,婆媳反目,大病一場,還搭上了名聲,難道就是為了讓庫狄氏藉著這機會輕輕鬆鬆轉手送給了那姓武的狐媚子?

想到武家和琉璃日後能得的好處,她再也忍耐不住,揚聲道,「等等。」

眾人都轉頭看著她,目光裡除了詫異,還隱隱有些嘲諷——她是大長公主又如何?這位武夫人卻是未來皇后的親姊姊,她那一套,難不成還能用在武夫人的身上?

武夫人挑了挑眉,「大長公主還有何事見教?」

大長公主公主穩了穩神,臉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按說有楊夫人接手,原是大娘的福分,只是我聽聞武昭儀最是節儉憐下,楊老夫人也一直清雅自守,這猛不丁拿出兩萬金,只怕也是不易。這些產業到底是裴氏族人所有,若是因為這些外人小輩的一點瑣事,連累了昭儀的名聲,守約和大娘豈不是罪上加罪?此事若讓御史或是太尉他們知曉了,說不定還會是一場風波。不知夫人以為如何?」細論起來,出高價爭奪他人家產,到底不是什麼好事,如今這節骨眼上,她們難道便不怕議論、不要名聲了?

武夫人略微睜大了眼睛,突然掩著嘴大笑起來,大長公主臉色頓時變了,臉色一沉就要發怒,好容易忍住,聲音卻冷了下來,「武娘子,此事有何可笑?」

武夫人半晌才止住笑,「大長公主多慮了,我母親自然一時是拿不出這許多的,這些有一多半還是從許學士那邊暫借了過來,怎麼借些金銀來助人,也會有御史來管?御史們都太閒了麼?」

大長公主強忍著氣,冷冷的道,「這畢竟是裴氏的產業!卻是不適合老夫人這般的外人來插手!」

武夫人嘻嘻一笑,「彼此彼此,不勞費心。」

大長公主氣得全身都哆嗦起來,眼睜睜看著武順娘掂了掂手上的盒子,丟給了婢女,又拍了拍手,「總算了結了一樁麻煩事!」

琉璃目光在中眷裴諸人臉上轉了一圈,只見人人都是面帶笑容,不少人眼光已經瞟向了那十個箱子,不由笑了起來,「今日之事,麻煩諸位叔父嬸嬸作證了,琉璃感激不盡!琉璃也該告辭了,請諸位叔父嬸嬸保重。」說著便深深的行了一禮。

眾人不由一愣,鄭氏第一個道,「大娘此言突兀,這兩萬金該如何處置還未論,怎地就要走了?」她走了不要緊,這兩萬金卻要留下來!

琉璃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歎了一聲,「瞧我這記性!」說著便從懷裡拿出了一張文書,輕輕一揚,「諸位叔父嬸嬸明鑒,此事守約走之前已有文書交代,如今邊關告急,軍費吃緊,無論產業轉手得了多少錢帛,都要以中眷裴的名分獻給朝廷充作軍資,以盡我族身為大唐臣民之責,以分聖上操勞邊事之憂!」

這麼些金子全部捐給朝廷做軍費?偌大的庭院裡一時靜得可怕,人人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琉璃雙手將文書恭恭敬敬的交給了鄭氏,轉頭便對武夫人行了一禮,「琉璃還要厚顏勞煩夫人一次,請夫人這就遣人將這兩萬金送往皇城。」

鄭氏呆呆的看著手裡的文書,早有幾個人人湊了上來,的確是裴守約的字跡印章,的確寫得清清楚楚,劉氏淡淡的點了點頭,「這樣一來,倒也乾淨!」裴安石心頭卻是又驚又怒,忍不住脫口道,「裴守約也太過膽大妄為,此事怎麼能由他一人做了主!」

中眷裴族人正待附和,突然聽見站在一旁的陸瑾娘冷笑了一聲,「今日瑾娘真是開了眼界。有人變賣自己家的私產,以族中的名義捐給朝廷為軍費,卻被族中的朝廷命官說成膽大妄為!看來我朝的御史還真是太閒了些,武夫人,您若見到昭儀時,請代瑾娘向昭儀請教一番,這到底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裴安石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一時怒火上頭,卻忘了在場的不光有自己的族人,還有外人,更有聖上的寵妃之姊,他嘴唇發抖,想辯解幾句,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餘下的中眷裴族人面面相覷,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

武夫人懶洋洋的笑了笑,「好,我明日入宮,便幫你問上一問。」又擺了擺手,「來人,把這些箱子再運上車,送到皇城尚書省去,便說是中眷裴捐的軍資。」

眼見那些箱子又被一個一個抬了出去,中眷裴的人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大長公主臉色早已變得鐵青,看向琉璃幾個人的目光便如真正的刀子一般。

武夫人似乎有所感覺,轉頭看了大長公主一眼,一怔之後便對展開了一個明媚的笑顏,「大長公主明鑒,我母親自然不會貪圖他人家產,只是難得裴氏夫婦有這樣的心胸,偏偏聽說您手頭又不甚寬裕,因此才捨了面子四處連借帶湊,總算攢足了這兩萬之金,不為別的,只為成全他們夫婦這片忠心而已。原本我都不欲出面,以免被人說沽名釣譽,沒想到大長公主還如此顧慮著裴氏的名聲,昭儀的名聲,也只得出面分辨一二,請大長公主見諒。順娘替母親和昭儀多謝大長公主了!大長公主真是深謀遠慮,毫無私心,我等是萬萬不及的。」說著當真笑盈盈的行了一禮。

看著眼前這張充滿譏諷之意的嬌媚笑臉,大長公主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裴守約夫婦是一片忠心,將功贖罪,楊老夫人是不計前嫌、為國分憂,那自己是什麼?是鼠目寸光、自作自受的小人?是跳進自己挖的坑裡的呆子?是長安城最大的笑話……恍惚中,彷彿這院子裡的陽光突然全照進了眼睛裡,她眼前變得金光閃耀,隨即便是一片漆黑。

眼見大長公主直挺挺的向後倒了下去,站在她身邊的鄭宛娘彷彿嚇得呆掉了,直到大長公主的頭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撞出咚的一聲悶響,才跳起來尖叫,「快,快把大長公主抬上車!」

河東公府的侍女僕人亂哄哄的湧了上來,七手八腳把大長公主抬了出去,鄭宛娘滿臉急色,卻還是上前來跟琉璃低聲道,「阿家便是太愛操心,上回太醫便說過她再動不得氣,受不得累……今日只怕是中了暑,只是地方卻也太不巧了些,還請大娘隱瞞一二。」

琉璃呆了一下,幾乎笑了出來,這鄭宛娘原來也是一個妙人!家廟這種地方自然是不能隨便暈倒的,傳出去便是衝撞了祖先神靈,既然如此,便是這時節也要回府再以中暑的名義請大夫,想來花的時間不會少吧……她認真的點了點頭,「大長公主為了別人的家產,的確是太辛勞了些,我等做晚輩的著實感激得很!」

武夫人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鄭宛娘好容易才保持住了臉上的僵色,低頭匆匆的走了出去,陸瑾娘本來也笑了起來,突然卻轉頭看著中眷裴家廟的堂門,眼裡漸漸有淚光閃動。

沒過片刻,中眷裴的人便逐漸散了個乾淨,鄭氏是最後一個出門,賠著笑走到了琉璃和陸瑾娘的跟前,「大娘,你叔父並非覺得守約的處置不妥,只是一時說錯了話,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大娘就莫見怪了。以前之事,大娘也莫往心裡去才好。」又看著陸瑾娘笑道,「陸娘子,你家姊姊最是寬厚不過,今日之事她若見了,定然也是以宗族大局為重的。」

琉璃笑而不語,陸瑾娘冷冷的點頭,「正是,宗族大事原是要緊。」看見鄭氏神色一鬆,又笑了起來,「只可惜我那最是寬厚的姊姊已經死在了寬厚二字之上,我與裴氏再無一絲關係!夫人請回吧!」

鄭氏臉色頓時便白了,只是對著陸瑾娘那明亮銳利的目光,卻也說不出什麼,轉頭去看琉璃,卻見一旁武夫人的已看了過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鄭氏心裡一突,低頭默默的走了出去。身後傳來琉璃清冷的聲音,「嬸嬸慢走。」

武夫人看著鄭氏的背影,搖了搖頭,又長長的歎了口氣,看向琉璃,「虧你忍得了!」

瑾娘也歎了口氣,「琉璃,大恩不言謝。」

琉璃輕輕的握了握陸瑾娘的手,「今日原該我謝你才是。」在她原本是想請蘇府的羅氏來幫忙,但瑾娘卻顯然是更好的人選,而且幫了楊老夫人這一次,於她日後更不會有什麼壞處。

瑾娘搖頭道,「自然是我該謝你,這一日我不知盼了多久!」

琉璃還要開口,武夫人已有些不耐煩起來,「你們謝來謝去要謝到明日麼?」又看向了琉璃,「今日之事一了,你再無牽掛,不如進宮來陪我?如今宮裡你想怎麼玩都好,再沒人敢說你一個不字!」

見琉璃並未接話,武夫人笑了起來,「又讓昭儀猜對了,你果然不愛在宮裡呆著,那也不打緊,你愛住哪裡都好,這大長公主若是再敢找你麻煩,你便告訴昭儀,咱們想個法子讓她再也囂張不了!你且放心,今日這兩萬金說是中眷裴捐的,可你的功勞咱們都看在眼裡,昭儀定會設法給你請封,日後長安城中也不會有人再敢給你氣受……」

琉璃突然退後一步,跪倒在地,端端正正行了一個肅拜禮。

武夫人頓時嚇了一跳,忙道,「你這是做什麼?」

琉璃抬頭微笑,「啟稟夫人,昭儀與老夫人、夫人的提攜之恩,援手之德,琉璃沒齒難忘,只是琉璃決心已下,今日便會離開長安前往西州,只能請夫人向昭儀和老夫人轉達這份謝意。琉璃永世不會忘記昭儀的大恩,也會讓夫君牢記為人臣子的本分。琉璃這就拜別,請夫人保重。」

武夫人一呆,想開口說什麼,只是琉璃的神色雖然平靜,卻有一種絕對不可動搖的堅定,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琉璃向武夫人深深的行了一禮,才站了起來,轉頭向陸瑾娘點頭,「你也保重。」隨即對阿霓輕聲道,「你的身契也在那個盒子裡,你便留在長安替我伺候老夫人吧。」說完一笑轉身,乾脆利落的走了出去。

身後傳來武夫人跺足歎息,「就知道她是個呆子!」

門外,阿古正坐在大車之上,看見琉璃出來,眼睛頓時便亮了,待琉璃上了車,忙道,「娘子,咱們可是這就出城?」

小檀從車裡探出頭來,笑嘻嘻的搶白道,「難不成還要吃過飯睡一覺了再走?」

阿燕也笑著扶了琉璃在車中坐下,剛剛坐穩,車子便震動著駛了出去,隨即變得平穩起來。這原是府裡最大最好的一輛馬車,裝下所有行囊和她們三人還頗有餘裕。阿燕只覺得一顆心多少跳得比平日急了些:娘子真是膽大,這長安城的官眷們,沒有男子相陪,絕不敢離開長安十里,她卻要帶著兩個婢女一個車伕往西州去!

車外阿古的聲音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娘子,看天色今日月光定然不錯,只要趕上一夜的路,最多咱們後日便能追上阿郎!」

琉璃伸手打起了車簾,馬車在長安寬廣的大路中間飛奔,將高高的坊牆不斷的拋到了後面,道路兩邊,八月的槐樹依然蒼翠,從葉縫中能看見碧藍如洗的天空。她輕輕的笑了起來,「誰說我要追他?安家的商隊在城外三十里處等咱們,咱們去西州做商賈去!」

第四卷 西域篇

第1章 絲路黃昏 有客東來

立冬前後,涼州地界上的西北風一日比一日凜冽起來。

涼州姑臧縣外不遠的交道口,正是西域道北路和南路兩條線的交匯之所,早些日子還是客商雲集的繁華之所,如今卻冷清了下來。無論是官家修置的雲威驛,還是商戶經營的雲威店,門前都是車馬稀少。

眼見一輪金紅色的日頭已掛到了邸店外那棵歪脖柳的樹梢上,掌櫃老秦抬頭掃了一眼廳堂,十來張高足案幾邊,只有不到一半坐了人,他忍不住走到門口,掀開氈簾,探頭往東邊望了望。東邊的兩條大路上,均有零星的行人頂著風往這邊走,卻不見車隊的影子。

夥計四虎跟著老秦眺望了幾眼,嘟囔了一句,「今日生意總該會好些吧?」

老秦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自是會好!」今日按說會有大生意上門。不過,這樣好日子也不會太多了。如今已近十月,從長安往西去的客商日漸稀少,到了十一月之後,從敦煌和西州過來的客商也將難得一見……這邸店裡人滿為患的好日子,要到明年開春才能重現。

遠遠的揚塵中似乎出現了車馬的影子。老秦盯了幾眼,認出打頭的兩匹馬都是腿長體健的良馬,後面還跟著一輛馬車,不由精神略振,眼見那車馬越來越近,卻是「吁」的一聲停在了幾十步外雲威驛的門口。

原來是住驛館的正經官家人!那驛館光良馬便養了幾十匹,更莫說房舍精緻、院落整潔,但凡身份能住驛館的,誰會來邸店看一眼?老秦頓時沒了興致,一面往回走,一面吩咐了四虎一句,「多盯著些,莫讓客人覺得失了禮數。」

廳堂裡漸漸飄起了羊湯的香味,坐在前廳裡閒話的幾個客人都來了精神,只有兩位往天竺去的河東僧人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身子背了過去,不知念起了什麼經。一位摟著美人坐在廳堂正中的胡客便大聲道,「老秦,今日廚下可是殺了活羊?」

老秦認得這位正是常年從西州販賣女奴去長安的米大郎,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面上卻立刻堆滿了笑容,「大郎一猜便中!今日是立冬,自然要給各位客官做些好的,除了羊湯,還有羊肉角兒和羊肉餛飩。」

米大郎哈哈大笑起來,順手在懷裡美人的胸口重重的擰了一把,「今日原是唐人的立冬節,你若乖巧,待會兒便讓你開開葷!」

他懷裡的女子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被他這一擰,一雙碧綠的眸子頓時湧上了一層霧氣,脫口用栗特語應了一句。米大郎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厲聲道,「與你們這些賤人說了多少回,你們是要去長安伺候貴人的,須得講長安官話,當我米大郎的話是耳旁風麼?」

綠眸女子臉色頓時嚇得慘白,戰戰兢兢的用長安話回了一句,「下次再不敢了。」

米大郎一把將她推了出去,「滾回去!今日不許吃飯!讓阿紅那賤人出來陪我!」

綠眸女子身子撲到了另一張案几上,撞得臉色有些發青,頭也不敢回的應了聲「是」便匆匆跑向後院。

老秦心裡歎了口氣,做女奴生意的客商原也不少,但像米大郎這般次次讓人看著堵心的卻不多,聽說他在西州那邊是有靠山的,因此如今那邊戰火漸起,他這次帶來的十幾個女奴倒更加出眾,可憐落到他手裡了……就聽另外的食案邊也有人歎道,「大郎也太不憐香惜玉了些。」說話也是店裡的常客,販賣絲綢的唐商吳六。

米大郎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憐香惜玉,這一個還沒開苞,一百匹絹便給你如何?」

吳六擺手不迭,「在下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和他坐在一起的女子頓時笑得花枝亂顫,親暱的伸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呆子,不過一百端絹,你橫豎要回長安的,到那裡至少賺五成,這等便宜都不佔麼?」

吳六搖頭,「吳某不過小本生意,哪裡敢沾口馬這一行?再說,佔別人便宜,何如占葉奴的便宜?便是某的便宜,也只好教你佔了去。」

葉奴捂著嘴笑,「你慣會說這些話,一年能記得找奴一回兒便謝天謝地。」

坐在另一邊的女子也笑,「葉奴姊姊的抱怨阿桂聽得耳朵也起繭子了,這番莫饒了他!」<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米大郎的目光在兩位妓女身上轉了一圈,在更加年輕豐腴的阿桂胸口停了停才轉開,又等了半日,卻不見後院有人出來,眉毛頓時立了起來,坐在食案另一角的大漢「忽」的站起,「我去看看!」

沒多久,後院便傳來了男子喝罵與女子兩聲淒厲的尖叫。老秦忙低頭扒拉算籌,兩個妓女相視一眼,搖了搖頭,牆角僧人唸經的聲音也似乎更急了一些。就見那大漢將一個十五六歲的紅髮女子抓著頭髮硬拽了進來,那女子也不知哪裡受了傷,嘴角帶著一絲血跡,一雙褐色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卻緊緊的咬著下唇。

大漢把女子往米大郎坐的寬條凳上用力一按,「阿紅帶到了。」

米大郎看著這女子,冷笑了一聲,「耶侖的拳頭你也嘗過滋味了,還想嘗嘗某的手段?你要麼便乖乖聽話,要麼某便少賺一點今夜成全了你,自己選罷!」

這名叫阿紅的女子一呆,米大郎順手將她一把拽到腿上,正想說話,就聽門口的四虎大聲說了句「客官可是要住店」。

老秦忙從算籌上抬起了頭,廳堂裡眾人的目光也看向大門,卻見從門口氈簾一挑,走進來兩個年輕男子,頭前一個年紀略大,瘦高身材,穿著深青色的圓領夾袍,後面一個則是不到二十的少年人,兩人都是手上空空。老秦忍不住瞪了四虎一眼:這像是住店客人的模樣麼?估計不是來前廳喝酒,便是到後院尋人問貨的!

果然那位青袍男子淡然一笑,開口竟是一口標準的長安官話,「不住店,聽聞你家老酒釀得甚好,特來叨擾。」

四虎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了,笑著撓了撓頭,往裡讓這兩人。青袍男子目光在廳堂裡掃了一眼,挑了門邊靠牆的一張食案。別人也罷了,那位叫阿桂的私妓眼睛卻是一亮,站起來便扭動腰肢走了過去,還未到跟前,那少年卻站起身來擋在了她面前,「我家郎君不喜歡生人打擾。」

阿桂有些掃興,在青袍男子臉上下死力盯了幾眼,見他眼角都沒掃向自己,不由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嘴裡嘟囔了一句,「癆病鬼,架子倒大!」

少年臉上頓時露出了怒色,青袍男子擺了擺手,「阿成,坐下!」

葉奴忙站起來上前拉了阿桂一把,低聲道,「莫亂說,那位多半是官家人!」阿桂唬了一跳,滿心不敢置信,卻也不敢置疑葉奴的眼光,坐下來偷眼看了那邊幾眼。卻見青袍男子向四虎要了一壺酒,兩樣下酒菜,談吐十分謙和,至於那癆病鬼似的蒼白臉色、八輩子沒走過運似的淡漠神情,更是怎麼看怎麼像是個落第的舉子,和平日裡見的那些官人哪有半點相似?

她正想得出神,就聽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唬得抬頭一看,那位米大郎滿臉怒色的站了起來,一面狠狠的擦著嘴,一面罵道,「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惹得某興起,今日便讓你做個貞潔鬼!」

那位阿紅跌坐在地上,捂著臉,一聲兒也不吭。眼見米大郎又是一腳踢了過去,將阿紅踢得滾出去兩步,上前一步還要動手,吳六忙笑道,「大節下的,大郎何必掃了興?還是讓老秦趕緊上羊湯上酒要緊。」

老秦也站了起來,滿臉是笑,「都是我怠慢了,四虎,讓廚下快些端了熱湯上來。」

米大郎這才冷哼一聲,對耶侖皺眉道,「把這賤人拖下去,晚上再收拾她!」

耶侖沉著臉過去一把拖起了阿紅,阿桂暗暗皺眉,她雖然在這店裡呆了不到一年,卻也聽說過米大郎的心狠手辣,曾活活凍死過不聽話的女奴,這紅髮女子看來下場不妙……

她的目光下意識又瞟向了那「官家人」,卻見他本來眉頭微皺的坐在那裡,當紅髮女子掙扎著面向他站起時,卻突然微微睜大了眼睛,目光不錯的盯在她的臉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收回視線,出神良久,突然端起了酒杯,也不知怎麼喝的,轉眼便下去了兩杯。坐在一邊的少年臉色都變了,「阿郎,快莫喝這麼急,仔細……」青袍男子愣了一下,搖頭笑了笑,慢慢放下酒杯,又抬起頭來若有所思的看了米大郎一眼。

原來也是個好酒色的!阿桂心裡哼了一聲,轉頭不再看他。卻見叫耶侖的大漢氣咻咻的從後門走入,在米大郎身邊重重的坐了下來,提起眼前的酒壺,倒了一大杯,一口便喝了下去,米大郎也喝了一大口,抹了抹還有些疼的嘴唇,發狠道,「這賤人,今日若不收拾了她,米某也枉在這道上走了三十年!」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來,又說了些如何在如今亂局中尋隙物色更好的奴婢,如何在長安西市托些門路高價出手之類的話,面前一壺酒很快就喝了個乾淨,正待開口叫夥計再上,卻聽牆邊那個青袍男子揚聲道,「掌櫃,再來一壺!」

兩人吃了一驚,忍不住轉頭看去,只見那青袍男子把面前明顯已空的酒壺往前推了推。老秦也呆了一下,才親自拿了壺酒走了過去,笑道,「郎君好酒量!」

青袍男子淡淡的笑,「丈人釀的好酒,比西市的三勒漿還要香些。」

米大郎與耶侖相視一眼,米大郎便笑著接了一句,「這位郎君莫不是常去西市?」

青袍男子點了點頭,「正是,原先不輪值時兩三日便要去上一回。」

米大郎忙笑問,「不知郎君在何處當值?」

青袍男子淡然道,「其時不過在衛府當差,芝麻小吏,不值一提。」

米大郎立時笑容更暖,絞盡腦汁找了幾個話頭與此人閒話,青袍男子卻頗有些矜持,並不十分愛接話,不一會兒便有些冷場。

青袍男子又喝了口酒,突然歎了口氣,轉頭跟少年道,「不知還要多久才到西州,一路都是這樣悶喝,好生無趣,爭如長安時與同僚們握槊賭酒來得痛快?」

米大郎眼睛一亮,忙道,「米某也正覺無趣,若是郎君有興致,咱們不如便博個綵頭?」

青袍男子卻笑了笑,「裴某不與生人相博。」說著露出了幾分傲然,「贏得多了,他人面子須不大好看。」

第2章 願賭服輸(上)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雲威店的廳堂裡四牆上的油燈卻都已點亮,大門掛著的氈簾不知為何被門檻帶起了一角,縫隙裡透入的北風寒意刺骨。只是此時整個廳堂裡卻無人能感覺得到。幾乎店裡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靠牆的食案邊,連後院的兩個廚子都跑了出來,紮著兩隻油手伸著脖子往裡看。只有那兩個河東僧人還坐在屋角,也不唸經了,坐在那裡發呆,時不時看過來一眼。

米大郎的額頭上已滿是汗珠,兩隻手死死的握著拳頭。坐在他對面的那位裴九郎卻是一臉氣定神閒,隨手一灑,三枚銅錢紛紛滾落在桌上。他看了一眼,笑道,「老陽」,拿回手裡再灑了一遍,依舊三個銅錢都是背面的「老陽」,隨即微閉著眼睛唸唸有詞兩句,睜眼笑道,「這次得的是雷天大壯之相,相中有乾,主陽,按理應在左手。」

米大郎眼睛眨了一下,一口氣憋著不敢鬆,卻聽裴九歎了口氣,「只是常人卻不知此卦乾在其下,故此,銀鉤乃是在大郎右手才對!」

米大郎臉色頓時大變,緊握的雙手幾乎要顫抖起來,不情不願展開右拳,果然有一個小小的銀鉤。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吸氣之聲。

裴九郎淡淡的一笑,「大郎,這已是第十八局,咱們有言在先,裴某與人做藏鉤之賭,例不過二九之數。承讓,請先坐下來喝幾杯。」

米大郎嘴唇顫抖,眼睛一瞪便想說個「不」字,可看看眼前這張完全看不出情緒的臉,還有在他手裡轉來轉去就如隨時能活過來的那三枚銅錢,突然一股恐懼從足底升起,不由自主便坐了下來。

耶侖臉色比米大郎還要難看幾分:他們又不是雛兒,什麼賭場沒去過?但這藏鉤之戲最是簡單,卻也最做不得假,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真的身負奇術,怎麼可能連著十八次都算中?

廳裡的眾人又呆了片刻,這才低聲議論起來,不時偷眼看著那位依然泰然自飲的裴九,人人臉上都浮現出了幾分畏懼之色。

米大郎呆了半晌才道,「裴郎君,在下輸你多少?」

裴九郎的語氣不急不緩,「裴九原說是一緡一局,到第六局上,大郎便加到了十緡,最後三局又加到了百緡,算來正好是四百零五緡。」

米大郎臉色頓時有些白了,四百多貫雖然不算太大的數目,但他怎會隨身帶這許多錢帛?身上的碎金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貫錢,自己一時賭性大發,怎麼忘記了這個茬?

裴九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隨意,「出門在外,原不會有人帶這許多錢帛,大郎若有他物可抵,裴某倒也不會強人所難。」

米大郎眼睛一亮,笑道,「裴郎君此去西州,身邊可帶了婢女?在下原是做奴婢生意的,不如就拿兩個絕色婢子抵了這四百緡如何?」

裴九眉頭微皺,沉默了片刻才道,「大郎若實在不方便,也只好如此。」

米大郎見他價都未還便一口答應了下來,心裡頓時鬆了口氣,轉頭吩咐了耶侖一句,耶侖沒一會兒便帶了兩個女子過來,正是適才的紅髮女子和先前綠眸的那個。那綠眸女子身量豐滿,相貌卻尋常,紅髮女子倒是雪膚褐眸,容貌清麗,只是如今半邊臉都是腫的。店裡有人便嗤笑了一聲——誰沒聽見這米大郎一個多時辰前還要一百端絹便賣了這個綠眸女子,至於這位紅髮的,更是他下了決心要打發的一個,這兩個加起來也好抵四百貫?只怕一百貫都不值!

米大郎狠狠的瞪了發笑之人一眼,才回頭看著裴九,只見裴九眉頭皺得更緊,心裡不由發虛,他在長安門路不多,所販女奴多是直接賣入平康坊,這阿綠早已破身,笨嘴拙舌,又不擅歌舞,賣不出價來,阿紅則是性子頑固暴烈,一個不好還會惹禍,此刻若能乘機處置了,倒是少了好大的麻煩……

想到此處,他陪笑道,「這位阿綠的妙處不在相貌,郎君一試便知,至於這阿紅,性子是差些,容貌卻是好的,難得出身高貴,若是早個半年,只怕花四百貫連她的手指都摸不到,也就是郎君這般貴人才降得住她。」

裴九目光在兩個女奴身上轉了一圈,歎了口氣,「裴某急著赴任,著實不願帶著女子上路,耽誤行程,還添了花銷。」

米大郎不由大急,想了一想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子「啪」的拍在桌上,「裴郎君,這裡是五金,儘夠兩個奴婢去西州路上的花銷了,你看如何?」說著緊盯著這裴九,眼裡多少帶了些凶氣。

裴九一怔,呵呵的笑了起來,搖頭道,「大郎誤會了,不如這樣,裴某也不要大郎的這五金,大郎橫豎要去長安,裴某這便修書一封,這兩個婢女一併托付與你,屆時送到長興坊蘇將軍府上,你開春回西州時帶上蘇將軍的回信,到西州都護府找裴某便是。裴某必有重謝。」

米大郎聞言不由大喜,「此言當真?」

裴九笑道,「裴某無事哄你作甚?」轉頭便對老秦道,「勞煩老丈借筆墨一用。」

米大郎收了金錠,笑逐顏開,「米某行走西域長安這些年,還不曾見過九郎這般爽快之人!」說著搖頭不止,只覺得生平贊人從未如此發自內心過。

裴九笑了笑,又正色道,「這兩個女子雖是奴婢,卻也是裴某孝敬將軍的一點心意,就勞煩米大郎略照顧一二,莫有折損,令裴某失了面子。」

米大郎自然拍胸脯保證下來,他去長安最恨的便是口馬行那邊被人把持,他縱有絕色胡女,也只能賣到煙花之地,若能結識一兩個長安貴人,能把這些女子賣入貴人府中,所得何止多出一倍?大不了剩下這兩千多里路,自己把這兩個供起來便是,又能多花幾個錢?

綠眸女子早已聽得明白,滿臉都是驚喜,那位阿紅本來擰著頭,此刻也忍不住回過頭來,驚訝的看著裴九。裴九抬頭看著她的眼睛,片刻後才轉過頭去,怔怔的有些出神。

這邊老秦已找出了筆墨紙硯,磨了小半硯墨汁,巴巴的端了上來,裴九回過神來,略一思索,提筆一揮寫下了幾行字,吹乾墨跡,遞給了米大郎,笑著抱了抱手,「有勞了。」米大郎哈哈大笑起來,滿屋子人也都鬆了口氣,就聽一個廚子突然大叫了一聲,「糟糕!」撒腿便往後院跑,老秦也慌得跟了過去。

片刻之後,老秦苦著臉從後門走了進來,大聲道,「今日羊肉角子不能奉上了,只有羊肉碎餅湯,便算小店做東,請諸位一人喝上一碗。」廳堂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

米大郎也嘿嘿直笑,又轉頭瞅著阿紅和阿綠道,「若不是裴九郎,你們倆個焉得有今日?還不趕緊過去陪著裴郎君喝上兩杯?」阿綠忙笑著走了過來,阿紅略一猶豫,也轉身走了一步。

裴九卻皺眉擺了擺手,「多謝大郎美意,只是裴九不慣有生人相陪,讓她們下去吧!」

米大郎詫異的看了裴九一眼,又看了看他身邊那個眉清目秀少年,目光在少年的臉孔和腰身上一轉,臉上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米某唐突了!九郎恕罪,恕罪!」

第2章 所為何來(下)

裴九從容淡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愕然之色。

阿成先是納悶的看了看米大郎,回頭剛想給裴九滿上酒杯,突然醒過味來,臉騰的漲得通紅,張嘴就要罵,裴九忙苦笑著擺手,「阿成,休得無禮!」

阿成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臉上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

米大郎笑嘻嘻的揮手讓兩個女奴退下,阿綠和阿紅相視一眼,又偷眼打量了一下阿成,這才轉身離開,米大郎回座前更是回頭看了阿成兩眼,意味深長的嘖嘖了兩聲。阿成氣得手都哆嗦起來,險些沒摔了酒壺。

裴九手撐額頭歎了口氣,「阿成,你,不如先回驛館罷!」

阿成把酒壺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後門氈簾一挑,一陣涼風帶著肉香透入廳中,四虎和另一個夥計拿木盤端著一碗碗熱湯走了進來,廳堂裡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說笑打趣之聲不絕。

這麵糊碎肉湯的模樣雖不好看,味道卻著實不壞,湯碗送上時,阿成還繃著臉,待喝了幾口,也忍不住點頭讚了一句。裴九卻依然只是略嘗了嘗,便又倒了一杯酒。阿成忙道,「阿郎,你也多用些吃食再喝,若是又醉得狠了,路上眼見就要下雪,說不定更會耽誤了日子。」

裴九淡淡的道,「我心裡有數。」

眼見裴九一杯接一杯的將這第二壺也喝得所剩無幾,阿成想了半晌還是鼓足了勇氣道,「阿郎,其實這一路上三十里一驛館,並不算十分辛苦,咱們所見來往西州之人也甚多,聽說那邊也極是繁華。依阿成看來,娘子也未必便不肯來,不如咱們到那邊略安頓下來,待到明年開春便修書回去,阿成願走這一遭,和古叔一道將娘子護送過來。如此一來,阿郎身邊也好有人照料。」

裴九眼神已略有些迷離,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早已留書,到了明年春日,她便已是自由之身,不會再受我連累。」

阿成大吃了一驚,這才明白這一路上自家阿郎鎮日裡沉默寡言,時不時借酒澆愁,竟不止是因為貶黜邊地,不由脫口道,「阿郎這又是何苦來?娘子未必有此心!」

裴九依然笑得淡淡的,「正因她無心,我才更不能害了她。我此次得罪的是大唐最不能得罪之人,要去的是大唐最艱難凶險的去處,連千叔我都不忍帶去,何況是她!她若是有個……」

他驀地收口不言,過了片刻才重新開口,「阿成,我帶你來,一則因為你年紀還小,又是打小跟著阿古打熬過筋骨的,二則西州這邊良賤之別不似長安森嚴,我若能打開局面,過得兩年便可放你為良,日後你自可成家立業,甚或掙個軍功,勝似在長安世代為奴。只是,他人卻不能與你相比,西州縱然繁華,到底風土迥異、寒暑酷烈,更何況局勢動盪,幾年之內只怕難以改變,他們在長安好端端的,又何必跟著我吃苦受累?」

阿成眼圈微紅,用力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縱然如此,阿郎也不該如此倉促留書,等上兩年也是好的,若是過兩年阿郎被召回了長安,娘子卻已……豈不是……」

裴九手上一頓,良久才搖頭道,「兩年?沒有十年八年絕無可能,或許你我這一世都回不了長安,難道也讓人等下去?你家郎君命數坎坷多劫,還是少害些人罷!至於留書……」他輕輕的笑了起來,「若非如此,又怎麼能,一了百了?」

阿成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想起幾年前阿郎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只覺得心裡憋悶得難受,看著眼前的酒壺,許久才憋出一句,「阿郎,今日阿成也想喝兩杯!」

裴九笑了起來,揚聲道,「掌櫃,煩勞再上一壺酒,多拿個酒杯。」

米大郎和耶侖的第二壺還沒下去,聞言回身讚道,「九郎不但神機妙算,酒量也是如此了得,米某甘拜下風!」又拍著案板叫道,「老秦,今日難得痛快,快些把這案幾條凳撤了去!」耶侖忙站起來往後走,眾人轟然一聲叫好,七手八腳便把廳堂正中空出一大塊。

卻見耶侖領著十幾個妙齡花容的胡女從後院了進來,有的懷裡抱了琵琶、手鼓,有的臂上挽了披帛,手上則或持圓毯,或握金鈴。那拿了樂器的幾位在空地邊沿隨意或立或坐,坐在當中的,正是那位阿紅,手裡抱著的琵琶分外精美,神態也比適才放鬆了許多。

兩個披帛女子將圓毯放到地上,自己脫履站了上去,隨著手鼓「咚咚」兩聲,兩人的雙袖同時高高揚起,阿紅五指一劃,清越的琵琶聲驀然響起,那兩人的身子便如風舞飛蓬般隨著轉了起來,先是慢轉,隨著手鼓和手鼓節奏轉得越來越快,衣袖披帛都化成了一個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彩圈,琵琶聲激越處,兩人在旋轉中搖擺騰躍,身姿百變,雙足卻始終沒離開小圓毯一步,端的令人眼花繚亂。

老秦拿了酒壺與酒杯送到裴九的桌上,頗有些自豪的笑道,「這胡旋舞長安只怕還難得一見。」

裴九笑著點了點頭,「的確難得一見。」

阿成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了片刻也神采飛揚起來,端著酒杯就喝了兩大口下去,不一會兒臉便紅了起來。

一首胡旋曲終,喝彩聲裡兩位舞女退到了一邊,臉上都是香汗淋漓,隨即曲風微變,鼓聲節奏略緩,琵琶聲也變得柔媚起來,原本站在一旁的四個女子分成兩隊走到空地中間,舉袖搖鈴,相對而舞,腰肢慢扭,秋波暗送,說不盡的嫵媚動人。

阿成紅著臉笑道,「阿郎,這個我見過,是拓枝舞!」

裴九點頭不語,一面端著酒杯緩緩而飲,白皙修長的手指卻隨著樂聲輕輕的敲打著節拍。

待得拓枝舞曲罷,整個廳堂的氣氛早已熱烈起來,樂聲再度響起時,鼓點歡快,琵琶悠揚,眾人轟笑一聲,不但本來跳舞的六個胡姬走到了空地當中,米大郎、耶侖、吳六和葉奴幾個也下了場,竟是挽手跺腳的一起跳了起來,口中不時和著節拍嘿哈兩聲,舞姿矯健,與長安西市上元節的踏歌毫無二致。

裴九手指一僵,臉色更白了幾分,阿成卻轉頭笑道,「阿郎真是好眼光,我看那個紅髮婢琵琶彈得甚好,蘇將軍府上還真無此等人才!」

裴九回過神來,歎了口氣,「阿成,你凡事要多想一想才好。」

阿成笑道,「阿成知道,阿郎心善,不忍看這婢子枉死,橫豎蘇將軍遲早是要建府添人的,多兩個胡婢招待賓客也多份體面。」

裴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送給恩師的並非婢子,而是那一位!」他看著場中歡叫扭擺的米大郎,臉上露出了阿成最熟悉不過的笑容,「你沒聽見此人的話麼?能在如今的西域亂局中弄到絕色女奴,自然不是一般的地頭熟悉、人脈深厚,如此人才不送給恩師,豈不太過可惜?」

阿成張大了嘴,看了看笑得和煦的自家阿郎,又看了看那位跳得歡暢的米大郎,呆了半晌,忍不住同情的歎了口氣,「原來那兩個婢子……」

裴九淡然道,「順手而已,恩師見信便知我的意思,自不會為難她們。」

阿成點頭,「遇到阿郎,也算是她們的運道。」

裴九沒有接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或許是她們的運道吧,自己原不用費神賭那一場,可誰叫那個女子居然也生了一雙那樣的褐色眼睛?

樂曲聲中有人高聲唱了起來,廳堂裡越發熱鬧,連老秦都被人拉了進去,扭腰拍手跳得十分快活。正歡騰間,突然門口有人大聲道,「店家!店家!快出來領一領車馬!」

第3章 無計可施(上)

老秦本來正跳得歡快,聽到這聲大喊,一拍腦袋原地蹦起三尺,轉身一個箭步衝將出去,門簾一卷人影便已不見,兩個夥計也慌忙忙的跟著跑了出去。

眾人相視幾眼,漸漸停了舞步,樂聲也消歇下來,就聽門外人聲馬嘶,竟是十分熱鬧,馬車轆轆,從堂捨邊的院門直奔後面而去,過得片刻,老秦笑吟吟的親自引著兩人走了進來。

來人也是胡商,打頭的一位年紀並不大,雖是生得卷發黃須,穿著一身石青色條紋胡服,看去卻有幾分唐人的氣度,後面那個則上了些年紀,神色穩重,看舉止似乎是管家之流。

米大郎皺起眉頭上下打量那兩人,臉上露出思索之色。

三人走到案台前站定,年紀大些的胡商便問,「老秦,我們要的房間與貨倉你可都留了出來?」

老秦笑道,「老康你也太瞧不起人!早間你們的人便快馬過來下了定金,我老秦老是老了些,卻何至於連這等大事也忘了?」又對後門揚聲叫了句,「快些把餛飩煮出來!」

老康笑呵呵的道了聲謝,老秦忙擺手,又問,「你們怎生這般晚才到?我這邊早便煮好了羊湯,做好了餛飩,倒是盼了半日,只怕你們今日耽擱在路上了。」

年輕胡商笑著插話道,「可不是耽擱了?這北道著實難行了些,今日過一處關隘時,大車竟壞了一輛,前後無處可退,車隊便生生耽擱了一個多時辰,若不是如今路上車少,咱們這些人只怕罵也被人罵死了。」

老秦也笑了起來,「正是,如今走北道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路上的邸店也少了,你們這般的大車隊還能行走,若是人少些的,哪裡敢?錯過宿頭不是玩的。」

老康歎道,「若不是今年天氣冷得早,想著走北道能近個幾百里,咱們也不走這邊,這是十郎第一回帶車隊去西州,總不能真耽擱了……」

每年此時去西州的車隊?難怪那老的看著如此眼熟!米大郎臉上露出了恍然之色,隨即便「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三人不由轉頭看了過來,老康怔了一下,立刻笑著彎了彎腰,「米家大郎,好巧!」

米大郎大咧咧的一揮手,「果然是巧!真真想不到能在這裡遇見你們車隊!」

那位十郎似乎並不認識米大郎,老康低聲與他說了幾句,才微笑著向米大郎點頭致意。

這邊老秦便忙著將廳堂重新佈置出來,米大郎眼珠一轉,也不叫那十幾個胡女回去,讓她們都四人一案的坐了下來,只道要吃些湯餅才好回去,廳堂裡頓時響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歡語嬌笑之聲。

老秦心知米大郎是有意如此,也只能賠著笑請另外幾位客人略擠擠,好給新到的客人讓出地方來吃些熱湯。

裴九皺了皺眉,舉杯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阿成便站了起來,「店家,結賬!」

說話間,門簾又一次挑起,兩個戴帷帽的女子和一個年輕男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米大郎瞟了一眼,見並不認識,便也懶得多看,聽見阿成這聲,忙回頭對裴九笑道,「長夜無聊,九郎何不再多喝幾杯?都算在米某賬上便是!」

卻見裴九夢遊一般慢慢站了起來,那張蒼白的面孔上突然沒有了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張光滑僵硬的玉石面具,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某處。

米大郎不由吃了一驚,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只見新進來的三人已站在那位十郎身邊,兩位女子並未脫下帷帽,從背後看只能看出略矮些的身量還算窈窕,個子略高些的因披了一件厚披風,身形都不大看得出來。倒是那個年輕男子轉了半張臉過來,看去似乎不到二十,雖是黑髮黑眸,卻是輪廓深秀,眉目如畫,竟是一位異常俊美的胡人少年。

米大郎忍不住歎道,「九郎好眼光,這少年確是絕色。」

阿成本來看著裴九也正吃驚,聽了這話再也忍耐不住,轉頭怒道,「你胡說什麼?」又擔心的看了看裴九,「阿郎!」

米大郎搖了搖頭,不以為意的笑了起來,這位少年自然也算清秀挺拔,但比起那個胡人少年卻還差了不少顏色,難怪他生氣。

裴九對這一切都恍若不聞,依然只怔怔的看著新進來的那幾個人,臉上的僵硬慢慢褪去,嘴角微微微揚起,目光卻極為蒼涼,似悲似喜,看去說不出的古怪。

米大郎不由暗暗心驚:這裴九雖然臉色差些,生得卻是俊的,愛個美少年也不算什麼,只是如此氣度不凡之人,怎麼會看見一個絕色的胡人少年竟會露出這副失心瘋了般的表情?難不成那是他的老相好?

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那胡人少年一眼,卻見那位少年明明半邊臉對著這邊,想來也看得見裴九,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奇怪的神色,心裡不由越發納悶。

裴九似乎已然有些回過神來,邁步緩緩的走了過去,米大郎滿心好奇,下意識的便跟出了兩步,突然反應過來止住了腳步,卻忍不住探著脖子直往那裡看。

十郎與新進來的三個人說了幾句話,便對老秦道,「你們最好的房間可是已然收拾出來了?煩擾掌櫃這便讓人燒了熱水,準備浴桶。」老秦笑道,「自然早收拾出來了,是在後面的東院正房,夥計已帶了這位娘子的婢子前去整理,熱水和浴桶稍後便送到。」說著便想叫夥計來領路,突然看見裴九神情奇異的走了過來,不由一呆。

幾個人看見老秦神色不對,也紛紛回頭,身量略矮些的女子頓時驚呼了一聲,裴九已走到身量略高的女子身後兩三步處,見她回頭,走上一步,目光深沉得幾乎可以透過面紗落在裡面那張臉孔上,半晌才低聲道,「琉璃,怎麼會是你?」

戴帷帽的女子沉默良久,揚起頭來,清冷的聲音裡一絲波瀾也聽不出來,「敢問這位郎君高姓大名?」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吐出這樣陌生的話語,裴行儉只覺得嗓子發緊,眼睜睜的看著她轉頭吩咐了一聲「我們走」,就要離開。

阿成聽到那一聲驚呼,早已醒悟過來,忙搶上來行了個禮,「見過娘子,見過阿燕姊姊。」

琉璃淡淡的道,「你認錯人了。」腳步未停的走向了後院。

阿成撓了撓頭,呆在了那裡。〔uu158小說網·www.uu158.com〕

站在一邊的十郎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叉手行了一禮,「這位可是裴長史?在下安家行十。」

裴行儉苦笑著還了一禮,「舅兄何必如何見外?」

安十郎笑容可掬的搖了搖頭,「裴長史此言差矣,這一聲舅兄,十郎萬萬不敢當。」

裴行儉一呆,只覺得生平所學、滿腹計謀至此已全然無用武之地,站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第3章 大錯特錯(下)

浴桶已經被夥計們抬了出去,屋裡氤氳的水汽卻還沒有完全消散。琉璃坐在床前的高腳凳上發呆,阿燕仔細用葛巾擰著她的濕發,眼見已經差不多半干了,才鬆鬆的挽了起來,輕聲道,「娘子,要不要婢子把您的晚膳端到屋裡來用?」

琉璃目光茫然的看向她,半響才突然明白她話裡的意思,點了點頭,「好。」

阿燕心裡歎了口氣,剛要轉身,門「砰」的一聲開了,小檀衝了進來,叫道,「娘子娘子,我看見阿郎和阿成了!他們、他們就在前頭廳堂裡!」

阿燕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娘子早便看見了!」

小檀眨了眨了眼睛,張著嘴半日沒合攏,她下車便抱著東西直接來了後院佈置房間,自行簡單沐浴洗漱,適才方有空閒到前面吃碗熱餛飩,沒想到居然看見阿郎跟十郎幾個坐在了一處,把她給唬得餛飩一口都沒吃便跑了回來,怎麼阿燕姊姊和娘子卻是這樣一副風輕雲淡的神情?

阿燕輕輕拉了她一把,「咱們去把娘子的晚膳端進來。」

小檀滿腹困惑的跟著阿燕走出門去,還沒下台階便忍不住問,「阿郎和娘子到底怎麼了?我這一路都沒明白!」

她和裴行儉到底怎麼了?聽著門外隱隱的聲音,琉璃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她也很想問這個問題,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這個男人認定她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凡事不能和他一起承擔的溫室花朵?

屋裡的水汽漸散,琉璃在窗下的條案前坐了下來,白亮的銅鏡裡映出的那張面孔不像前些日子瘦得那麼明顯了,這種坐著馬車的長途跋涉當真比想像的更艱苦,卻也比想像的更有趣,她已經學會了騎馬,揀回了大半兩年多沒碰的琵琶,如果不是阿古太過銳利的眼神,大概連學過的歌舞都能溫習幾遍……

「剝、剝」門上響起了兩聲輕叩,邸店的夥計這時候怎會來?琉璃納悶的看了一眼,隨即便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琉璃,是我。」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下意識的便想立刻過去把門栓扣上,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冷的揚聲道,「夜深不便,裴長史有何見教,請明日再說。」

門口沉默片刻,傳來一聲歎息,「我是送餛飩過來的,阿燕她們也餓了,不如讓她們先吃,我放下餛飩便走,可好?」

該死的,他永遠知道怎麼說話最讓人無法拒絕!琉璃只覺得胸口小小的火苗騰的燃了起來,聲音更加冷了兩分,「我不餓,勞煩閣下先回去罷!」

門口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長到琉璃以為他已經走了,自己慢慢的坐了下來時,門卻突然被推開,裴行儉手裡拿著一個食盒,神色平靜的走了進來,把食盒往屋子裡的高足案幾上一擱,又把裡面的碗、箸都拿出來在案上放好,才抬起頭來笑了笑,「被冷風吹了一日,不餓也要吃些熱的,再放一會兒就涼了。」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適才在廳堂裡,隔著面紗她只看出他瘦了不少,卻沒有發現他的臉色變得這樣蒼白,一個多月而已,他怎麼會變成這種模樣?

裴行儉只是看著她微笑,「琉璃,你瘦多了。」

琉璃垂下眼簾,心裡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半晌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你出去我便吃。」

裴行儉毫不猶豫的點頭,「好。」

看著被乾脆利落關上的木門,琉璃慢慢走到食案邊坐了下來,白色粗瓷碗裡漂浮著蔥花和圓滾滾的餛飩,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入嘴熱熱的,卻吃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饒是如此,她還是把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裡暖暖的感覺把胸口的那點鬱結驅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長長的出了口氣,無論如何,吃飽總是第一位的。

門輕輕的又是一響,琉璃簡直有想歎氣的衝動,只是眼角瞟到那位站在門口靜靜看著自己的身影,還是眼皮不抬的站了起來,動手把碗、箸都放回食盒,蓋上蓋子,這才望著他笑了笑,「有勞了。」

大約是在風地裡站得久了,裴行儉的臉色更差了一些,進門看了一眼那個空了大半的瓷碗,嘴角便微微揚起,聽到琉璃的話,笑意反而更深,「榮幸之至。」

看著他白裡透青的臉頰,琉璃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吃飽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琉璃承受不起裴長史此言!日後也請長史自重,不要來此,以免令人難堪!」

裴行儉嘴角的微笑變得有些發苦,「琉璃,你要惱我多久,才肯讓我照顧你?」

照顧?又是照顧?琉璃臉色更沉,「裴長史言重了,琉璃焉敢惱你?日後我要在西州市坊立足,或許還要仰仗長史治理有方。今日偶遇,不過是意外,裴郎君不必掛在心上!」

裴行儉閉上雙眼歎了口氣,「琉璃,我知錯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錯待了你,是我小瞧了你,只是,你又何必如此自輕?你便是從此再不看我一眼,我又怎會讓你受那樣的委屈?」

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有些諷刺的笑了起來,「裴郎君,你從不曾小瞧我,你是高看了我,以為我有那種高雅之量,能在長安那等繁花似錦之地,風雅應答之場如魚得水。其實我性子疏懶,生平所願,不過是不用整日仰人鼻息、勾心鬥角,不過是能做些自己喜愛之事。」

「琉璃原非名門淑女,亦不覺得身處市坊便比身處宮廷高門要輕賤委屈,此來西州,是因為此處天高地遠,足以容身,與裴長史並無干係,請裴長史自便就好,不必多慮!」

看著裴行儉怔住了的模樣,她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一些,這些話她也許早便應該說了,她以為他會明白,沒想到自己全然想錯了,也讓他想錯了自己……

足足過了好幾息的時間,裴行儉突然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琉璃,自今日看到你時起,我便知道自己錯得厲害,卻不曾想到會錯到這等田地,你怎樣惱我都是應當的,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又怎能奢望……」

他自嘲的一笑,上前幾步,拿起了食盒,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微笑道,「琉璃,其實我不但小瞧了你,也高看了我自己,我一直以為只要你過得好,我便是一生都見不到你也是無妨,可今日看到你時,我才發現,自己心裡竟是歡喜更多一些。」

裴行儉出門的動作又輕又快,連冷風都不曾放進來多少。琉璃慢慢的坐了下來,想著他剛才的最後幾句話,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第4章 西北雄城(上)

天邊剛剛透出一點魚肚白,雲威店的後院裡便漸漸熱鬧了起來,先是走動說話之聲,漸漸變成車滾馬嘶。

米大郎一手拎著皮囊,一手揉著還有些發木的臉走出了房門,耶侖正等在門口,忙伸手接過了皮囊,「大郎,奴婢們均已上車,吳六他們也已備好馬,在前面廳堂裡等著大郎。」

米大郎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邁步便往廳堂而去,從後門挑簾進去,目光隨意一掃,突然亮了起來,滿面堆笑的向其中一張食案走去,「裴長史來得好早!」一眼瞟見同坐一案的安十郎以及那位相貌俊美的穆三郎,笑容裡頓時多了幾分會心。

看見這張意味深長的笑臉,裴行儉默了一下臉上才露出笑容,「大郎也早得很。」

米大郎跟安十郎點頭一笑,大咧咧的在裴行儉身邊空著的條凳上坐了下來,也不管坐在另一張食案旁的阿成回頭瞪他,目光只是不時往穆三郎臉上瞟。

穆三郎眉頭微皺,低頭幾口吃完了手中的胡餅便站了起來,「裴長史,表兄,我去後面看看車馬。」

米大郎笑嘻嘻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回頭又看裴行儉,卻見他頭也不抬的專心用膳,忍不住嘿嘿一笑,轉頭對安十郎道,「此次到了長安,米某先將裴長史的信送到,便去找令尊,若是日後你們安家肯在西州接手,我能弄到的賤口,且不止這一些。」

安十郎笑著點頭,「自然,家父定是求之不得,日後少不得煩勞大郎!」此事昨夜喝酒時便已談攏,這米大郎雖然脾氣暴躁,人品粗魯,本事還是有的,與突厥各部尤為熟稔,只是路途上卻無人幫他打點,在長安根基又淺,安家的情形卻恰好是相反,兩下若能聯手,自然事半功倍。

米大郎哈哈大笑,「小郎君客氣了,米大郎是粗人,要說謝,還是應該謝過裴長史才對!」說著便轉頭對裴行儉笑道,「說來長史真是米某的貴人,若是有酒,米某還要多敬長史兩杯才是。」

裴行儉抬頭微笑道,「大郎不必客氣,日後裴某說不定亦有仰仗大郎之處。」

米大郎頓時眉飛色舞,拍著胸脯叫道,「裴長史若有差遣,米某便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裴行儉微微一笑,正想開口,突然看向了米大郎的身後。

米大郎忙回頭去看,卻見是三個年輕女子從後門走了進來,當中一個褐髮褐眸,容色極為清艷,難得的是相貌雖是一看便是胡女,身上卻有一種最為唐人所賞的秀雅之氣,看去便有說不出的韻味——這種容色,若是口齒清晰性子伶俐的,只怕賣個兩三百金也不在話下!忍不住讚歎的點了點頭,「十郎哪裡找的絕品?」

話音未落,米大郎便覺得後脖子一寒,回頭才見裴行儉淡漠的看著自己,雖然臉上並無表情,卻讓他心裡不知為何一抖,安十郎臉色也有些不大好看起來,「這是捨表妹。」

米大郎恍然大悟,摸著後頸笑了起來,「米某唐突了,長史恕罪,十郎恕罪。」原來這便是裴長史的夫人,自己還當是怎樣的一個夜叉,以至於夫君赴任也不肯帶她去,見她追上來又會嚇成那樣,當眾被嗆了一句也只能給舅兄陪笑,沒料到竟是這樣的美人兒,倒是看不出半分戾氣來——只是女人,原是不可貌相的!

他正想著,只見這位女子向十郎點頭一笑,「表兄,我先上車了。」沒多看裴長史一眼便走出門去。

果然不是一個善茬!米大郎心裡嘀咕了一句,看了看有些失神的裴行儉一眼,同情的歎了口氣——別人沒留意,他可是注意到了的,昨夜喝酒時,這裴長史對那位穆三郎明顯比對待別人用心,有意無意套了許多話,從家住何處,與安家關係如何,成沒成親,到去西州的打算都問了一遍,心思可想而知!怪道他看見自家夫人和這穆三郎時竟是那樣一副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的模樣,他這性子,與鞠公子大約能說到一處去……

一時早膳用畢,眾人來到門口,各自上了馬,米大郎頗有些不捨向裴行儉行了個叉手禮,想了想還是撥馬上前一步低聲道,「長史放心,待米某回了西州,長史喜歡何等絕色少年,米某定都幫你弄來,以報長史引薦之恩!」眼見裴行儉看著自己有些說不出話來,這才大笑著拍馬而去。

裴行儉望著這位米大郎長笑而去的背影,半晌才歎出一口氣來,撥馬走了幾步,停在了一輛熟悉的大車後面。

阿古早便等在車後,見裴行儉過來,忙抱手叫了句「阿郎!」

裴行儉點頭一笑,「我已與安家十郎說好,這一路便跟著車隊了。」

阿古頓時鬆了口氣,想了想又躊躇道,「那只怕今日還要在涼州城裡耽誤半日。」

裴行儉看了看前面的車子,微笑不語。阿古也搖頭笑了起來,莫說耽擱半日,只怕耽擱兩三日,阿郎大約也不會在乎,說來阿郎和自己當真都小瞧了娘子,這一路上好幾次風餐露宿,娘子一個從未出過長安的嬌弱女子竟然比小檀、阿燕還處之泰然,車隊裡常年行走的幾個胡婢也不過如此。這等心性著實令人佩服,便是氣性大些,也怪不得她。

領路的快馬甩了一個響鞭,阿古忙回到前座,安家的車隊緩緩移動起來。當先是快馬探路,中間是十幾輛坐人或運貨的雙輪馬車,混雜著二十多匹健馬,馬上坐著頭戴各色胡帽的商人和腰佩彎刀的護衛。三四個胡婢坐在馬車前面,不時與人大聲說笑。沒走多久,有人便高聲唱起了涼州曲,車隊首尾立時都有人應和起來,悠揚的歌聲在曠野上遠遠的傳了出去。

裴行儉和阿成一時都有些聽住了,一支涼州曲唱罷,不知是誰領頭,又唱起了陽關曲,歌聲多少變得有些蒼涼,唱到第二句時,「錚」的一聲,從前面的大車裡傳出了激越的琵琶之聲,應和的歌聲頓時愈發響亮起來。

阿成不由一呆,車裡是誰在彈琵琶,難不成……是娘子?如此彈奏於路途,是不是有些不大妥當?他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裴行儉,卻見自家阿郎有些驚訝的看著前面的車子,臉上慢慢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從雲威驛一直往西,地平路闊,每隔五里,路邊便是一個足有四五尺高的方形土柱子,車隊穿過一處小鎮,又路過兩處這樣堠子,眼前遠遠的便出現了一座大城,方頭兩翼,遠看便如平野上一隻巨大的鷹隼,形制奇異雄偉,正是大唐西北第一雄城涼州。

安十郎打馬上前,對裴行儉笑道,「我等還須到涼州府衙交驗『過所』,聽聞涼州的司倉參軍近日極不好說話,只怕會耽擱得久一些。守約不如先到西門附近的酒肆相候?」他雖非官家人,卻也知道貶黜之官通常不願與沿路的官府相交,以免橫生事端,被人抓了把柄。

裴行儉沉吟片刻,抬頭笑道,「無妨,我與你同去便是,昨日聽米大郎說起那位蘇參軍,或許是我的相識。」

第4章 人心險惡(下)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自打三十多年前大涼王李軌重建這座河西都會後,涼州城便愈發繁華起來。饒是這等霜冷風寒之時,日上三竿後城門下依然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

安家商隊跟著東城門前排起的長隊慢慢向前移動,眼見離城門還有幾十步,有人打馬迎了上來。

安十郎忙催馬趕上幾步,在馬上彎腰行禮,「六叔,怎地今日勞煩您來迎?」

這位安六叔大概四十出頭年紀,一把卷卷的濃密鬍鬚遮住了大半張臉,同樣濃密的眉毛此刻則緊緊的鎖在一起,「你們來得倒比往年還早幾日,只是如今情勢著實不大好,前頭來往西去的幾撥人還不曾有人拿到過公驗,這兩日都已陸續就地發賣貨物了。」

安十郎不由吃了一驚,他早知如今負責公驗的那位涼州司倉參軍有些貪苛,昨日聽米大郎和邸店的老秦說起此人近日又變本加厲,但以安家的人脈,辦妥這樣的事情最多打點些金銀而已,怎麼連六叔都是這樣一副神情?他忙道,「六叔,你也知曉,咱們商隊與他們不同,一則要去西州收購奴婢香料藥材,開春再回長安,二則咱們這些貨裡還有都護府貴人們訂的,若不能按時送到,日後安家如何在西州立足?」

安六叔歎了口氣,「這些我自然知曉,聽說是如今突厥叛亂,朝廷已下令正月出征,嚴控鐵器銅器良馬等物過關,那蘇參軍也不知怎麼地,拿著這由頭反覆嚴查,連絲帛都不讓帶了,還將兩個多帶了幾把佩刀的康國人送入了大牢,竟是送禮也不收,咱們薩寶因此特地去拜見過長史,長史只道這蘇參軍是甚麼將軍之子,他亦無法。」

裴行儉此時已帶馬走上前來,聞言先是向安六叔抱了抱手,「見過六叔,敢問那位蘇參軍的名諱可是上南下瑜?」

安六叔有些意外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又看向安十郎,安十郎忙笑道,「這位是安西都護府的裴長史,正是從長安去西州赴任。」

安六叔眼睛一亮,隨即便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還禮不迭,「不敢當,不敢當!長史太過客氣。」說著便眼含欣賞的看了安十郎一眼,這侄子當真青出於藍,竟與一位長史兄弟相交!想了想又道,「那位蘇參軍似乎是這個名諱。」

裴行儉苦笑著看了十郎一眼,點頭不語。

安十郎多少有些尷尬,這位裴守約與大娘之間的情形,他自然猜得出一二,雖說夫妻賭氣不是大事,但自己身為娘家人自然只有幫著妹子的道理,大娘如今不認這位妹夫,自己可以與他同行,卻不能先鬆了口,忙轉了話題,「守約,你與此人可熟?」

裴行儉微微皺起了眉頭,「見過一兩面,此人的確是兵部一位中郎將的幼子,性子……有些執拗,未必肯給我這面子。」

安家叔侄剛剛升起的希望頓時被澆滅了一半,安十郎想了想道,「總歸還是試一試再說,既然禁運絲帛,六叔,侄兒這次帶的四車絲帛就煩勞六叔先收了,按涼州市價發賣,叔父抽兩成,小侄回涼州時再行理賬。府衙那邊,也要勞煩六叔帶小侄過去。」說著看向了裴行儉,「守約你……」

裴行儉笑道,「我自是隨表兄去府衙,此事似有些古怪,我先要設法到打聽一二才好。」

說話間,安家商隊已進了城門,先是往西走了一里多地,在一家商肆前卸了四車絲帛下來,連護衛的彎刀也先交給夥計保管,雙方又在清單上按了手印。

阿成便忍不住對裴行儉悄聲道,「我原聽說這些胡商是父子兄弟也明算賬的,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咱們唐人自然不會明面上算賬,最多也不過是私下裡算計而已。」說完忍不住看著不遠處那輛車子,深深的歎了口氣——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阿成不由一呆,直到那邊交割妥當,車馬重新前行時,才歎道,「阿郎這樣一說,倒也在理。」

這涼州城與別處不同,當年的大涼王宮、如今的姑臧府衙,是設在城的頂南頭。車隊走了足足有三四里地才到。裴行儉勒馬四處打量了一番,向安氏叔侄拱了拱手,帶著阿成轉頭離開。

安六叔帶著車隊從西邊的一處側門進去,走過長長的夾道,才來到一處極寬闊的院落之前,院前早已有另外一隊牽了七八匹駱駝商隊等在那裡,安六叔忙上前打聽,才知今日已被駁回一撥,這一隊的幾位胡商正在裡頭公驗。

正說著話,就見院裡出來了一隊兵丁,上來便從駱駝拽下貨囊翻檢,器皿破裂之聲、呵斥聲、懇求聲頓時亂紛紛的響成了一片。

琉璃下車時,已是兩盞茶功夫之後,前頭那隊胡商的貨物都已亂七八糟的散在地上,一些藥材被放了到一邊,帶頭的商人竟是被直接帶走,安六叔被剩下的幾個胡商圍在當中,好容易才脫身出來。琉璃已在安十郎那邊得知他的身份,忙上前見禮,安六叔心頭略覺奇怪,一時卻也不及細想。

一位門吏皺眉走了出來,「安家十郎可在?上面喚你們去公驗!」

安十郎忙轉身笑道,「正是在下,煩勞您了。」不動聲色的將一枚薩珊銀幣塞到了門吏手中,門吏臉色頓時舒展了些許,低聲道,「進去回話時當心些,切莫頂撞。」

安十郎笑著道了謝,領著一行人進了院門,商隊裡的幾位胡商拿了各自的過所到堂上回話,餘者都等在庭院裡。此事這一路上業已辦了若干回,琉璃只覺得氣氛頗有些不對,忙問那幾個胡婢到底出了何事,那幾人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旁的兵丁不少人眼睛便在琉璃臉上身上溜來轉去,琉璃心裡頗不耐煩,只是知道公驗時多半要查驗男女人口,沒有戴帷帽的道理,只能裝作不見。

此次查驗過所的時間竟是出奇的長,足足過了一刻來鐘,堂屋的氈簾才挑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臉色陰沉的走了出來,出門便沉聲道,「過所上註明的家眷奴僕均已在此?」

安六叔夾雜在胡商差吏中跟著此人走了出來,忙上前一步賠笑道:「啟稟蘇參軍,除了看馬的車伕,餘者都在。我們安家商隊已走了幾十年,最是規矩不過的。」

蘇參軍冷笑一聲,「規矩?若是規矩就不該此時出關!誰知你們運送的東西,會不會落在突厥人手中?」

安六叔聽著話頭不好,只能笑道,「參軍說笑了,便是借小的這膽子,小的們也不敢。」

蘇參軍哼了一聲,對身邊的差吏道,「去清點人口貨物,給我查仔細些!」說著目光冷冷的掃視了一圈,突然看見琉璃,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好幾眼,略一思量便手指一指,「那位胡女是誰人的家眷?」

安十郎心裡一突,忙道,「啟稟參軍,那是舍妹。」

蘇參軍臉上玩味之色頓時更濃,挑眉笑道,「你妹子?我怎麼看著不大像,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逃婢!」

第5章 欲加之罪 判若兩人

逃婢?鴉雀無聲的院子裡,蘇參軍的話音清清楚楚的傳到了琉璃耳中。她不由有些愕然,隨即便覺得滑稽無比,差點笑了出來。

安十郎臉色一變,「參軍有所不知,舍妹不僅是良家子,且是……官家女眷。」

蘇參軍訝然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官家女眷?是屈支國的官家女眷還是突厥可汗的官家女眷?不然如何會混跡於爾等興生胡的商隊之中?」

看來這位竟是存心找碴了!安十郎心頭冒火,強自按捺著情緒賠笑道,「啟稟參軍,舍妹是大唐的官家女眷,小的姨父官居承務郎,舍妹與我等同行,不過是取個沿途有人照應。」

安六叔也忙道,「參軍明鑒,安家並非小戶,在大唐已有三代,此等大事絕不敢欺瞞參軍。」

蘇參軍不由有些意外,轉頭仔細看琉璃一眼,只見她身上的石青色胡服樣式尋常,細看質地卻十分精良,腰上那條鑲玉石硃砂色腰帶似乎不是凡品,更兼臉上不但沒有懼色,反而似笑非笑……他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適才見她美貌秀雅,正是刺史最喜愛的胡婢格調,只想拿下了再做打算,一入大牢,諒她也不敢不依,沒想到卻是個有來歷的!不過,這承務郎只是從八品下的散官,大概不過是朝廷優待胡人頭領的恩賞,這等人家的女兒也不算什麼,自己堂堂參軍,總不能在這些商賈面前失了顏面!想到此處,他手指一點,「叫她上來回話。」

兩個兵丁巴不得一聲,走過去便要拉扯琉璃,阿燕和小檀忙上前擋住,阿燕一掌拍開兵丁之手,便怒道,「大庭廣眾之下,便敢對衣冠女眷動手,此處當真沒有律法了麼?」

兩個兵丁一呆,回頭便看蘇參軍,蘇參軍眉頭頓時立了起來,「小小賤婢,也敢出言不遜,辱罵朝廷,把她拿下!」

琉璃再也忍耐不住,喝了一句:「住手!」撥開小檀和阿燕,抬頭看著蘇參軍冷冷的道,「參軍此言何意?小女子在長安時,也曾在太極宮、國公府、將軍府小住,竟從不知質問一個參軍便是辱罵朝廷!參軍要拿我的婢女,也請另找個由頭。」

蘇參軍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個的牙尖嘴利的!可惜你口氣也太大了些,未免便吹得破了!宮裡、將軍府、國公府豈是你這等人隨意出入的!你當是在你的蠻荒小國麼?」

琉璃淡淡的道,「琉璃不知什麼蠻荒小國,只知自己生於長安,長於長安,承蒙右屯衛將軍蘇公不棄,認為我為螟蛉之女,因能畫上幾筆,又得應國公府楊老夫人賞識,攜我入宮在咸池殿為武昭儀效力了兩年。參軍若是不信,我的車上倒還頗有些宮中之物,都是昭儀賞賜,一看便知。」

蘇參軍不由呆住了——蘇定方、武昭儀?他縱然三年未回長安,卻從邸抄上讀到過,那位原本跟父親同級的蘇定方剛剛才拜將封公,且正是此次出征突厥的前軍總管,至於什麼武昭儀,記得似乎是皇上的寵妃。胡人多善舞,亦多能畫者,入宮為畫師並不稀奇,難道眼前這個胡女竟是這般來歷?

他躊躇著皺眉往下又看了一眼,只見另一邊的幾個胡婢臉上多少都露出了些驚奇之色,心裡不由一動,嘿嘿的冷笑了兩聲,「你說這些大話唬誰?你若真是蘇將軍的義女,又曾入宮伺候貴人,怎會無緣無故去往西州?難不成也是要去販賣絲綢?這話說出來,你身邊的胡婢都不信,還想蒙騙本參軍,你好大的膽子!來人,拿下她!」

那兩個兵丁得了這句,又轉身上前,阿燕和小檀雖然阻擋,卻哪裡擋得住,撕扯了兩下,小檀忍不住尖叫起來。

安十郎忙叫道,「使不得!快快住手!」回頭便急忙忙的道,「參軍明鑒,舍妹句句屬實,長安人人皆知,舍妹庫狄氏為蘇將軍義女,得昭儀厚愛,便是小的姨父也是因此得了聖上一塊『家風忠謹』的匾額,安家敢拿涼州所有產業與族人性命擔保,舍妹之語並無半句虛言!只是舍妹性子謙謹,不願與商隊的下人們多說而已。」

這邊一個兵丁已推開阿燕,上來想扯琉璃,琉璃早拔下了頭上的銀簪握在手裡,毫不猶豫對著伸過來的那隻大手手背上便紮了下去,那兵丁頓時慘叫著跳了起來。正亂著,門口一條人影一陣風般衝了進來,兩個兵丁眼前一花,聽得悶雷般的一聲「滾!」便先後摔了出去,當真是滾出去足足一丈多遠。

蘇參軍本來聽了安十郎的話心頭已亂,突然看見這一幕,更是唬了一跳,怒喝道,「誰人在此撒野?好大的膽子!」

只見來人已轉過身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大漢子,一雙眼睛裡的寒光竟是如有實質,蘇參軍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大漢這才冷冷道,「誰敢對我家娘子無禮?好大的膽子!」

蘇參軍心頭有些亂了起來,安家並非小商戶,在長安、涼州都是根深蒂固、枝繁葉茂,既然敢說拿族人性命來擔保,此話只怕假不了,這位大漢看身手也絕不是一般人家能養得起的,只是事到如今再往回轉,自己的面子卻往哪裡擱?更別說落下閒話,圖謀之事更是難成……他轉念間便拿定了主意,厲聲道,「你家娘子便是官家女眷,既來公驗,也需照實回話,你一個奴僕,敢對官差動手,我拿了你說到御前去又有何妨?來人,把這奴僕綁了!」

兵丁們見了適才那一幕,多少有些怯了,互相看了一眼,卻沒人邁步。

阿古眼睛一瞇,寒光更盛,「誰說某是奴僕,你未出世時,某便已在裴都督手下衝鋒陷陣,兩個小兵敢冒犯我家娘子,某出手護主難不成還犯了律法?」

琉璃淡然接了一句,「叔父,不如煩勞您將涼州長史請來,這偌大的涼州總得有人來分辨道理,也免得我被人認定是冒充官家女眷,家中護衛也被人認作奴僕之流。」

蘇參軍心裡頓時一突,自己竟又沒有佔到理!莫說長史與這安家關係似乎不錯,便是刺史來了,只怕也不敢得罪蘇大將軍的義女、宮中昭儀的紅人,真要分解起來,此事要如何了結才好?

安十郎與安六叔相視一眼,安六叔便大聲笑道,「不過是一場誤會,何必鬧大?參軍也是忠於職守而已,如今分解清楚也便罷了!」

蘇參軍頓時暗暗的鬆了口氣,面上卻依然是淡淡的,「如今乃非常之期,從嚴盤問來往商賈,不過是蘇某的職責所在,既然有安家擔保這位娘子乃我大唐的官眷,讓她退下便是!蘇某也不再追究她的奴僕護衛衝撞官差之罪。」說著看了安六叔一眼,「只是,這出關之貨品,還是要仔細搜查!」

安六叔不由有些愣住了,不知這位蘇參軍到底是想找個台階下,還是依舊要難為自己,正想說話,就聽有人道,「蘇兄果然一片忠心,裴某佩服得緊。」

院門口的石階上,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青袍男子,神情溫潤,笑容可掬。蘇南瑾愣了一下才抱手道,「這位莫不是……裴兄?」突然想起半個月前收到的邸抄上記錄的那一條消息,眼睛不由一亮,臉上的笑容頓時從三分變成了十分,快步走了下去,「守約,你是何時來的涼州?」

裴行儉看了看頭髮披散了一半的琉璃,眼神微暗,轉頭再看著蘇南瑾時,臉上的笑容卻更是和煦得幾乎醉人,「守約也不過剛到涼州,一別經年,子玉竟是風采殊勝!」

兩人互相見了禮,又寒暄了兩句,裴行儉便笑道,「裴某原是在雲威驛前遇見這支商隊,聽聞他們正好也是去西州,倒是省了裴某出關時再尋人帶路,因此想之結伴而行,這才尋了過來,不想竟能遇見子玉,當真是意外之喜。」

蘇南瑾微微一愣,立時又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真是巧了!說來子玉在涼州也難得一遇故人,今日能見裴兄,真真是喜出望外!守約兄定然還未用膳吧?橫豎也近午時了,這幾車貨品細細查看,也需花些時辰,小弟便讓人先查驗貨品,咱們到外面小飲一杯,回頭再辦完這公驗事宜如何?」

裴行儉忙搖頭道,「子玉有所不知,裴某此來之故一言難盡,你的心意我領了,這酒卻還是不喝的好,若是有人多嘴,裴某倒是無妨,只怕連累了子玉!」

蘇南瑾高高的挑起了眉頭,滿臉驚詫,「此話怎講?難道……」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守約也太謹慎了些,這涼州不比長安,難不成還有許多故舊認得出你?再者說,你我何等交情,這千里相逢,難不成一杯酒也喝不得了?誰不知守約最會品酒,這涼州美酒與京兆不同,若不喝上幾杯,你也枉來這一遭!走走走,你若再跟我見外,便是看不起我蘇南瑾了!」說著不由分說拉著裴行儉便往外走,一面便回頭吩咐差吏道,「你們給我細細查驗外頭的車馬貨物,莫要遺漏,卻也莫要損壞!」

眼見這位適才還一臉桀驁的蘇參軍攬著裴行儉的肩頭,說笑著走出門去,一院子人都有些面面相覷。阿燕忙幫琉璃把頭髮重新挽好,小檀仔細的插回了銀簪,低聲笑道,「娘子下手倒有準頭!只是比起古叔來還是要差些,古叔今日實在威風得緊,那個參軍嚇得臉都變色了……阿郎怎麼與這種人有交情?」

琉璃笑了笑沒說話,轉頭看著門口有些出神:這件事情實在有些詭異,那為蘇參軍的熱情來得詭異,裴行儉的笑容和煦得更是詭異!他到底又是在唱哪一出?

第6章 他鄉故人 自求多福

正午時分,幾輛馬車上的貨都已打開檢查又重新裝好,院子的差役們明顯有些百無聊賴,安六叔早已打發人去給車隊補充水草乾糧,見此情形,忙又買了些芝麻胡餅回來,笑嘻嘻的先送到了他們手中,隨後才分給自己人,院子裡這才時多了幾分活力。

琉璃越站越冷,恨不得縮回車裡才好,卻到底有些不大放心,阿燕和小檀勸了兩次無果,只好給她拿了個皮手籠過來,饒是如此,她也覺得腳上漸漸發僵。

直到午時已過,院門口才再次出現裴行儉的身影。他喝得似乎不少,臉頰微紅,眼神也有些迷離,只是進門看向琉璃時,眉頭卻微微一皺。

蘇南瑾比他也好不到哪裡去,腳步都有些不穩了,一名小吏忙上來扶他,卻被他重重一推,「我自己會走!」說著便微晃著走上台階。

安六叔忙跟上了幾步,賠笑道,「參軍,適才差役們都已查過,小的車隊裡並無違禁之物。」

裴行儉也拍了拍蘇南瑾的肩頭,「子玉,你也知朝廷的規矩,為兄路上不便耽擱,不然定要留下與你痛飲三日!」

蘇南瑾呵呵的笑了起來,「守約放心,小弟這便去辦!」挑簾走到堂裡,幾位胡商相視一眼,忙都跟上。

裴行儉並未進去,卻是返身幾步走到了琉璃跟前,「你怎麼等在外面?快上車暖暖去!臉都快青了。」

琉璃早已鬆了口氣,聽到這話不由一怔,垂下眼簾,默然轉身往外便走。裴行儉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安十郎笑容滿面走到身邊時才回過神來,看了一眼他手上捧著的過所笑道,「辦妥了?」

安十郎笑著點頭,「還是守約你面子管用!」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轉了話題,「咱們今日便出城?」

安十郎看了看天色,「倒還來得及,適才你們出去喝酒時,車隊該買的也都已買好,如今白日一日比一日短,誰知何時會變天?多趕半日路也是好的。」

說話間另外幾位胡商也陸續走了出來,最後一個出來的卻是蘇南瑾,望著裴行儉笑道,「守約兄這便要走?」

裴行儉點頭歎道,「正是,皇命不可違,前面三千里路,只怕再也難遇故人!也不知何時才能與子玉再痛飲!」說著一抱手,「多謝款待,我這便告辭,子玉多多保重!」

蘇南瑾瞇著眼睛也歎了口氣,「守約何必如此客氣?咱們日後自有再會之期,守約一路善自珍重才是!」說著一路將裴行儉送到門口,目送他翻身上馬遠去,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是歡暢,終於哈哈大笑起來,轉身快步走向堂屋,厲聲吩咐道,「我有要緊公務處置,誰也不許進屋打擾!」

一出府衙,安家商隊的馬車便轉彎向西而去,安十郎與趕上來的裴行儉說了兩句話,正準備吩咐人走得快些,路邊卻突然衝出了一個女子,高聲叫道,「可是去西州的車隊?」恰恰攔在了琉璃的馬車前,饒是阿古反應敏捷,車子也搖晃了一下,裴行儉和安十郎臉色都是一變,安十郎帶馬上去怒道,「你是什麼人,不要命了麼?」裴行儉則忙對著車內問,「琉璃,你要不要緊?」

車裡靜了一下,才響起阿燕的聲音,「娘子不打緊。」

裴行儉鬆了口氣,這才看向攔車之人,只見那人不過十五六歲,看打扮似乎是個唐人婢子,此刻臉色也嚇得發白,哆嗦了兩下才道,「你們、你們可是過了公驗?能出城了?」

安十郎沒好氣的道,「與你何干?」

婢女忙道,「我家娘子有急事要去西州,原在康氏商隊中,只是康氏如今出不得城,貨物都就地發賣了,娘子因此想另找一家車隊搭伴而去,若是郎君肯伸援手,我家娘子願以十金相酬!」

安十郎斷然搖頭,「如今四處都在嚴查,豈能讓生人入商隊?」他正待不理,從路邊酒肆裡又快步走出一人,先彎腰行禮,才抬頭笑道,「我道是誰竟過了公驗,原來是十郎,難怪難怪。」

安十郎只得下馬還禮,「四郎,好久不見,這婢女說的娘子竟是你們商隊的?」

康四郎點頭笑道,「正是。我也知十郎的顧慮,只是這位娘子並非尋常人家,她原是宮女,在宮裡呆了七八年,出來時家人卻全去了西州,只能托身商隊去尋家人。我反覆查過,文書都是全的,這才答應了她,如今遇上此事,我原是要退了酬金,她卻分文不要,只要我薦她入旁的商隊一道西去便好,我也只能來碰碰運氣。這兩日裡便只有你們商隊出衙是往西行。這位娘子一路上都十分本分,騎馬嫻熟,也吃得苦,她的歸鄉文書早已在府衙蓋印,只是單身上不得路,又是思家心切。十郎若能成全,倒也不比帶車絲綢得利少。」

安十郎不由躊躇起來,一路上添兩個人,並不會增加多少麻煩,到了西州便能淨賺十金,所得的確不少。他正想回頭去問裴行儉,就見酒肆門口走出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子,穿得十分素淨,生著圓潤甜美的面孔,微笑著向這邊行了一禮,舉止落落大方,竟是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裴行儉也看了那女子兩眼,眉頭微皺,正待叫安十郎過來,就聽車裡琉璃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忙轉頭道,「怎麼了?」

琉璃此時正在揉眼睛,聽見這聲問,不假思索道,「怎會是她?她是……」驀然住口不言,想了想才道,「她的確是宮中女官,可她不該出宮,更不該去西州!」

裴行儉略一沉吟,點頭道,「我知道了。」安十郎也撥馬過來,問道,「守約,你看此事可能應允?」

裴行儉不動聲色的笑道,「既是熟人所薦,若是還有空車,與她們行個方便也罷。」

安十郎這才過去對康四郎道,「既是如此,我便信你了。」又對那婢女道,「再往前行便要出關,路上極是辛苦,你們卻莫抱怨!」婢女忙不迭點頭應了,飛奔過去一說,那個女子也笑了起來,又向安十郎行了一禮,這才回身拿起包袱,戴上帷帽,便有商隊的夥計幫著抱了被囊出來,安十郎指揮著放在一輛卸掉絲綢空出來的車上,那女子過來又行禮道謝,「多謝安家郎君援手大恩。」聲音竟也十分清甜。

安十郎頓時有些不自在,忙搖手道,「商隊行旅圖快,你莫抱怨辛苦便是。」

女子道,「郎君放心,奴並非不識好歹之人,絕不會給商隊添加煩擾。」說完微微欠了欠身,轉身上車,風姿竟是優雅入骨。

安十郎摸著腦袋搖了搖頭,轉頭看見好幾個同伴也看得入神,不由笑了起來,揚聲道,「快些出城,莫要再耽誤時辰!」

車隊頓時加快了速度,出了城門方與六叔告了別,一路快馬加鞭向西而去,好在涼州城外大路十分平整,到了天黑前,終於趕到了城外三十里的驛館邸店。琉璃戴好帷帽下車時,前面的車上,那位女子也剛剛下車,琉璃放慢了腳步,看著她的背影出神良久,□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身邊卻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你還冷不冷?你先去房中,我待會兒送些熱湯餅給你……我有事要跟你說。」

琉璃一怔,轉頭正對上一雙熟悉的含笑雙眼,她下意識的便想點頭,隨即便警醒過來,只是還未搖頭,裴行儉已補充了一句,「是今日那位蘇參軍之事。」

想到午間那一幕,琉璃已到嘴邊的一個「不」字無論如何再說不出口。裴行儉已走到門前,伸手打起了氈簾,回頭看著她。琉璃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了進去,心裡暗暗發狠,待明白中午那事兒到底是怎麼一番緣故,再轟他出去也不遲!

安十郎照例已安排好了房間,琉璃梳洗了一遍,沒過多久,門上便響起了輕叩之聲。

眼見阿燕和小檀都退了出去,裴行儉一臉平靜的拿著食盒走到房中的高案前,琉璃忍不住道,「你有什麼事,先說。」

裴行儉抬頭笑了笑,「你先喝口熱湯暖暖身子。」

琉璃堅決的搖了搖頭,裴行儉看著琉璃,無奈的歎了口氣,「那我便長話短說,這位蘇參軍是左屯衛中郎將蘇海政的幼子,與我只怕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我去之前,先到外面酒肆和門房打聽過,他在涼州任參軍正好已三年,因此近日才如此嚴苛,不但連扣了好幾個胡商,還弄了個絕色胡婢送給刺史!」

琉璃眨了眨眼睛,「什麼因此?」為什麼正好三年便會如此?她怎麼聽不大明白?

裴行儉一愣,笑了起來,「我忘記說了,按律我朝官員三年或四年便是一轉,以蘇南瑾的出身與職位,若能有些許政績,今年年前便可像裴子隆般調回長安為官。只是蘇南瑾性子狂傲嚴酷,雖然無人敢惹,卻也無人說好,他大概是有些急了,便藉著如今朝廷嚴控銅鐵出關的由頭,為難出關胡商,圖的是撈一個抓住突厥探子的功勞,至於送絕色胡婢給刺史,也是為了在考評時得個優字!」

琉璃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又困惑的皺起了眉頭,「那他為何要給你這面子,放安家商隊過關?難不成他並不清楚你被貶黜之事?」

裴行儉搖了搖頭,「他正是知道了此事,才如此親熱!琉璃,你大約也聽說過,皇后的舅舅柳刺史被貶的路上,扶風縣令便上奏參他議論宮中之事,因此立刻又被加貶了千里,而那扶風縣令卻得了嘉獎。這抓住貶黜官員的短處上奏,何嘗不是立功的捷徑?」

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他淡淡的一笑,「此刻,那位蘇南瑾參我的奏章,只怕已然出了涼州!」

第7章 約法三章 故人心思

琉璃吃了一驚,「你這是……」看著他帶著淡淡嘲諷的笑容,突然醒悟過來,「你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你讓他參你什麼了?」

裴行儉歎了口氣,「我怎會讓他參我什麼?似我這般失意之人,好容易在兩千里外遇見故舊,又喝得多了些,自然難免說些實話,順口抱怨了一番長孫太尉和褚相,雖不好說出內情,嘀咕幾句自己被貶去西州全是拜這兩位所賜,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琉璃恍然大悟,聽他說得無辜,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如此一來,他便會立刻上書參你詆毀長孫太尉與褚相,而這奏章聖上拿到手一看,還不認定這位乃是太尉一黨?」

裴行儉面帶憾色的點了點頭,「此其一也,其二麼,各地官員奏章均要先經尚書省,蘇南瑾的這封奏章語涉長孫太尉和褚相,他們自然也會知曉,所謂疑心生暗鬼,這兩位宰相多半會疑心這蘇南瑾知道了內情,以他們愛惜羽毛的性子,又豈會樂意讓不相干的人知曉此事?他這樣一門心思要陞遷回京,所謂欲速而不達,古人的話原是該多聽一聽的。」

也就是說,這位蘇南瑾一封奏章同時得罪了皇帝和朝中的兩大巨頭?下場會如何倒也不難想像……琉璃不由啞然失笑,「你這可算公報私仇?」

裴行儉劍眉微挑,「他這種人,為官一任,禍害一方,為了自己的前程,連子民的身家性命都不顧了,不送他這樣一份大禮,難不成還眼看著他繼續胡作非為?更何況他竟然敢……」突然停了一停,轉了話題,「這湯餅冷了便不好吃的,你快坐下先用一些。」

琉璃看他這副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心頭暗暗好笑,卻到底還有些放心不下,「這位蘇參軍自然是活該,只是他參你詆毀太尉褚相,會不會連累到你?」

裴行儉看著她輕輕搖頭,「你放心,聖上見到這奏章,知道我對太尉不滿,只怕會更放心些;至於長孫太尉和褚相,又豈能為了我這已是貶到五千多里外的一個小卒去觸怒聖上?你快去吃,有什麼事用完飯再問我也不遲。」

他的眼神變得柔和深邃,琉璃突然有些不敢直視,垂下眼簾轉過身去,正想過去坐下,忍不住還是轉頭問道,「你怎麼想起今日要告訴這些?」

裴行儉笑道,「我等你用完了再告訴你。」

琉璃簡直想白他一眼,又覺得太像打情罵俏,卻也不好趕到他外面去吹涼風,索性背對他坐下,打開食盒,裡面是一碗湯餅和一碟小菜,看樣子做得還好,只是她此刻哪裡辯得出滋味來?盡量安靜迅速的吃落肚裡,用手絹擦了擦嘴,站起來轉過身去,「我用完了。」

裴行儉站在那裡,姿勢似乎都沒有變過,看著她歎了口氣,「你不用這麼急。琉璃,從前原是我想錯了,日後有什麼事,但凡能與你說的,我都不會再瞞你。」

琉璃不由脫口道,「那什麼是不能說的?」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軍國大事不能外傳者,他人陰私不便告人者,還有,我自己也沒有五成把握之事,說出來徒亂人心者,只這三樣。」

琉璃看著他沉靜的面孔,坦然的目光,心裡不由自主的一鬆,一時卻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的眸子依然凝在她的臉上,「琉璃,你也要應我一件事。」

琉璃頓時警醒了兩分,「什麼事?」

裴行儉歎道,「這一路上,你可否不要再去府衙公驗?出城時你的車子跟著我便是,不必再用那勞什子的過所。我著實不願……再有今日之事。」又忙補充了一句,「雖說那些參軍不會個個都如此,可如今的天也太冷了些。」

小心眼便小心眼,偏偏還不肯直說!琉璃努力壓了壓嘴角的笑意,淡淡的「嗯」了一聲。她又不傻,難道因為要跟他賭氣,非得去那種地方吹冷風?

裴行儉臉上頓時露出了明亮的笑意,琉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你的話都說完了?」

裴行儉怔了怔才道,「這……今日那女子到底是誰,你能告訴我麼?」

自己居然把這件事給忘了!琉璃懊惱的皺起了眉頭,「她姓柳,原是皇后身邊最得力的女官,最是手段狠辣、言語刻薄,宮裡之人多半都怕她得緊……我依稀記得聽人提過一句,聖上處置厭勝之事時她還在皇后身邊,按說以她的身份,此刻不是被軟禁在立政殿,也該在掖庭服役,她再是有本事,又怎能安然出宮,更莫說能拿到文書到西州去!」

裴行儉微一思索便笑了起來,「她自是沒這本事,可有人卻是有這本事的。」

琉璃微微睜大了眼睛,隨即「唉」了一聲,她真笨!的確,除了武則天,誰還有這等本事?細想起來,當年鄧依依在立政殿莫名其妙的滾落台階,王皇后會揀著那個時候來看小公主,還有這次厭勝事件,哪裡是幾個普通宮女能做到的?自然是因為皇后的心腹裡有武則天的人!王皇后其實性子十分自持,她的壞人緣,一半是她那位母親所賜,一半也來自這個太過厲害的柳女官吧?

裴行儉也低聲歎了一句,「武昭儀的手段當真了得。」

琉璃忙道,「即是如此,武昭儀把她送出宮來並不稀奇,怎麼會偏偏讓她去西州?會不會……」

裴行儉搖頭道,「不必多慮,此事與咱們無關,這位柳女官應當是在咱們之前離開的長安。」

琉璃奇道,「你怎麼知道?」

裴行儉笑道,「你想想看,準備合適的文書、安排人秘密出宮,再找到合適的商隊,原不是一兩日便能辦妥的。再說,這柳女官已到涼州至少兩三日,若走南路,比我們出發還晚卻能早到三日,尋常商隊怎會有此等速度?若走北路,路上則必定要超過你們,安家表兄又如何會跟那位康四郎說好久不見?再說,她去西州若是與你我有關,又怎會胡亂找到安家商隊,連來歷都不打聽?」

琉璃點了點頭,疑惑道,「那她去西州作甚?」

裴行儉道,「這我如何知道?不過,她著急去西州不似作假,按理此人的性子應當十分謹慎忍耐,但今日為了取信於表兄,竟公然拋頭露面,想來不是有急迫之事,便是有牽掛之人。若讓我猜,我會選後者。」看著琉璃皺眉思索的模樣,他忍不住笑道,「你若實在想知,要麼尋個由頭去私下問她,要麼到了西州讓表兄安排人跟著她,大概都不難知曉緣由,何必此刻費神?」

琉璃淡淡的瞟了他一眼,說得倒輕巧!

她卻不知,燈光下看去,這一眼看上去十足是眼波流轉。裴行儉心裡砰的一跳,拳頭一握,才控制住了幾乎要自動伸出去的手臂,琉璃猶自嘟囔了一句,「我問她她便會說?哪裡有這般容易之事?」

裴行儉心裡一動,「我倒覺得,你只要如實告訴她,你為何會去西州,多半便能從她嘴裡得知她為何會去西州。你若不信,咱們不妨打個賭。」

琉璃想了片刻,突然展顏笑道,「我信!」跟裴行儉打賭?除了李淳風,跟他打賭的那些人是什麼下場,她又不是不知道,沒事找這種不自在作甚?

裴行儉看著她綻放的燦爛笑容,只覺得胸口發漲,牙根發癢,半晌才歎了口氣,「琉璃……」

琉璃收攏笑容,努力正色道,「明日還要趕路,夜深了,你也該好好歇息。」

裴行儉怔了半響,只是看著琉璃雖然板著臉,卻明顯變得溫暖愉悅的眼神,終於還是微笑起來,「好,早間風寒,你記得多穿些。」

阿燕和小檀回來時,琉璃依然正坐在床前發呆,嘴角卻微微揚起。阿燕和小檀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小檀便上來幫琉璃解開盤了一日的髮辮,隨口道,「那位宮裡出來的娘子倒是知禮的,讓婢女先付了掌櫃的幾百錢,多的只道是請幾位郎君喝酒,適才看見她又親自去向安家郎君道謝,不知說了什麼,安家郎君只說不敢。」

這是……無事獻慇勤?琉璃眉頭微皺,又想起了裴行儉胸有成竹要打的那個賭,想了想還是吩咐道,「你們多注意她一些。」

阿燕立刻應了聲好,小檀卻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娘子,這是為何?」

與這間房子不過隔了兩堵牆的另一間屋子裡,小芙也在困惑的看著柳女官,「姊姊,你何必自降身份和這些商賈客氣?」

柳女官幽幽的歎了口氣,「你我能離開那裡已是天幸,難不成還要時時惦記著以前的身份。說不定到了西州,我們的境況還不如這些胡人!這麼多年過去了,誰知道尋得著尋不著?長安橫豎是不能再回了,你看這安家商隊全用良馬大車,又能過公驗,絕不是尋常商戶,在西州想來也有家族店舖,誰知我們日後會不會有求於人?如今自然怎麼謙下都不為過,你忘了昭儀當年在我們宮裡是怎麼待人的?」

小芙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忙道,「還有一事,小芙適才出去送食盒回灶上時與那車隊裡的一個胡婢閒聊了幾句,才知道他們能拿到過所,是因為商隊裡有一個什麼大唐官家人,涼州的參軍原也是要刁難他們的,見了那人才變了臉,再沒難為半句便痛痛快快的放他們走了!」

柳女官的眼睛頓時一亮,「那官員難不成也是去西州的?」

第8章 沉年舊恨 此生所願

從涼州往西,路邊的景色越發荒涼,從車窗裡放眼看去都是枯草荒樹,連羊群都難得一見。好在道路極為平整,從午前開始,又有一處近六十里的平緩下坡,因此這一日天色還未黑,安家車隊便到了歇息的邸店前。

小檀照例先抱了包裹下去,琉璃活動了一下手腳,才讓阿燕掀開車簾,卻見前面那輛車上,一個戴著帷帽的苗條身影也不緊不慢的下了車,回頭大約是看見了琉璃主僕,立時停下了腳步。

琉璃心裡微微一突,這日午間歇息打尖時,她特意避開了這位柳女官,後來阿燕回報說,柳女官倒也罷了,她身邊的那位小芙卻是一頓飯功夫便與車隊裡的幾個胡婢都打得火熱,有意無意的打聽了許多事情,回頭還撞了阿成一下,賠了幾句不是,卻發現兩人原來都是洛陽人……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琉璃暗自思量著往前走了幾步,柳女官已優雅的行了個禮,「這位娘子有禮了。」琉璃只得停步還禮。柳女官的聲音裡滿是笑意,「奴家姓柳,閨名如月,有緣同路,還未請教安娘子如何稱呼?」

見面就報閨名?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奴是家中長女。」

柳如月彷彿完全沒有聽出琉璃話裡的保留之意,聲音裡的笑意絲毫未變,「原來是大娘,大娘這是第幾回去西州?」聽琉璃答是頭一回去,語氣便越發親切起來,又是問琉璃在長安時住在哪個坊,又是滿口感謝安家的援手之恩,沒說幾句,便自然而然的與琉璃並肩細語,從廳堂的前門進了邸店。

裴行儉與安十郎都已在店內,裴行儉回頭看著與柳女官一道進門的琉璃,臉上露出了笑容。

柳如月腳步一頓,裴行儉已走上幾步,低聲對琉璃道,「我看過了,這家邸捨房間有些簡陋,你要不要去驛館住?想來要比這邊乾淨敞亮些。」

琉璃搖了搖頭。裴行儉便回頭對安十郎道,「十郎,幫我也定一間。」

琉璃忍不住道,「你為何不去驛館?」

裴行儉微微一笑,「你住哪處,我便住哪處。」

琉璃白了他一眼,這人怎麼越發油嘴滑舌起來了?聽見身後柳如月腳步輕盈的走了過去,想到這話多半正落在她耳裡,簡直恨不得踩裴行儉一腳才好,裴行儉卻笑著退開了一步,「我去廚下看看有什麼可吃的。」

待到了後院的南房,琉璃才發現這間邸捨到底遠離城池,外頭雖然不大顯,裡房間裡面佈置卻著實有些簡陋,屋裡唯一的高案並未上漆,被褥也都是舊的,小檀正在換上琉璃的鋪蓋。

她們這一路來有早已習慣了此等小店,不過裴行儉只怕還是第一回住這樣的地方吧?琉璃心裡忍不住有些好笑起來。果然剛剛洗漱完畢,三人坐下還沒說幾句話,門上便響起了輕叩之聲。小檀嘻嘻的一笑,跟阿燕扮了個鬼臉,卻聽門外傳來的一個清甜的女聲,「請問大娘可在?」

她來做什麼?琉璃猶豫片刻,才向著同樣露出意外神色的小檀點了點頭,幾息的時間之後,這間屋裡便多了第四個滿臉意外的人。

柳如月呆呆的看著琉璃,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響才道,「庫狄畫師?怎麼會是你?你怎會……」她見過眼前這個人的次數雖然不多,卻不可能認不出這張臉。

琉璃站起來,微微欠了欠身,「柳阿監別來無恙。」

柳如月默然良久,自嘲的笑著搖了搖頭,「原來世間真有這等的巧事!還偏讓我趕上了。」

琉璃點頭一笑,「我在涼州城見到柳阿監時,也是如此感慨。」說著便向身後擺了擺手。

阿燕和小檀相視一眼,靜靜的退了下去,小芙滿臉擔憂困惑的看了柳如月幾眼,又警惕的看了看琉璃,這才退到門外。

柳如月的神色已變得鎮定,「庫狄畫師,你怎會突然離開長安去西州?」

琉璃笑而不語,這句話她也很想問好不好?只是想到裴行儉說的話,還是微笑著答道,「阿監可是中秋前便離開了長安?你有所不知,中秋的次日,裴明府便因不慎被長孫太尉設計,落了個罪名,索性向聖上自請去往西州贖罪。」

柳如月一怔,「難不成外面那位官人便是你的夫君?只是你們……」

琉璃淡淡的道,「他與我是先後離開長安,前日才在路上偶遇。」

柳如月臉上露出了幾分恍然,搖頭一笑,神色頓時放鬆了許多,歎了口氣才道,「庫狄畫師既能算出我離京的日子,或許也能猜到我能出宮的緣由?」

琉璃心中微汗,面上只淡淡的點了點頭,「以前有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見過柳阿監後才豁然開朗,卻還是不太明白你為何偏偏也會去西州?」

柳如月神色裡多了幾分苦澀,「庫狄畫師放心,此事與你並無干係,論理我已不該是留在這世上之人,出了宮莫說柳氏家族絕不會容我,長安洛陽這等繁華之地,也不是我這樣借病遁逸之人可以立足的,自然是走得越遠越好。西州便是我最不可能被識破身份之地,再者,那裡或許還能找到我的一位故人。」

她的故人?琉璃疑惑的看了柳如月一眼,柳如月淡淡的一笑,「如月也不怕據實相告,我曾聽聞那位柳氏也打過你的主意,只是庫狄畫師吉人天相,而如月卻不曾有這種運道。庫狄畫師請想,若你與裴官人兩情相悅,卻被那位柳氏逼得只能入宮,或許便能明瞭為何我在宮中會是那般行徑。」

原來如此!琉璃並不覺得十分意外,一時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柳如月語氣依然平淡,彷彿在說著不相干的人,「算起來,我是那位柳氏的隔房侄女,當年家父雖未出仕,靠著祖產家中還算衣食無憂,十三歲那年,母親又給我定下了婚事,是我的打小便認識的一位表兄,那兩年我日日繡著嫁衣被面,有時竟然還會覺得無聊,卻不知……」

她沉默了片刻,才接著道,「我記得是十五歲那年的正月人日,離成親還有三個多月,我和母親照例去給姑母柳夫人請安,誰知那位平日眼角都不瞟人的姑母卻突然拉著我問長問短,又送了一對羊脂玉的鐲子給我,母親歡喜極了,可我卻覺得心裡害怕得很。」

「果然沒幾日,我便發現父母都有些不對勁,悄悄去偷聽了兩回,才知道原來柳氏找到了父親,說太子妃身邊正缺一個得力之人,看我聰明乖巧,有心抬舉我,讓我進東宮伺候太子。我父親自然是動心的,母親卻不大願意。我那時年紀還小,一聽這話嚇得什麼似的,當天就偷偷逃出去找表兄,表兄他,也年輕氣盛得很,立時便登門去找我父母討個說法……鬧了一場,我便被禁足在了家裡,到了第九日上,姨父就來退了婚。我說什麼也不信,後來才知道,柳氏不知怎麼的也找到了表兄家中,許了不少好處,表兄死活不依,他當時剛剛得了一個出身,便說不做這官也罷,不曾想轉天便得了文書,他竟是被派到隴右道的甘州這邊做牧丞!」

「如此一來,姨父再不敢猶豫,他來退親時,表兄已離開了長安,臨行說,身為男兒連未婚妻子都保不住,他永生再不會踏足長安一步。」

「從知道這句話的這一天起,我便發誓,窮我這一生,必要讓這柳氏身敗名裂,要讓她們母女,也嘗一嘗這痛不欲生的滋味!」

儘管說著這般怨毒的話,柳如月的語氣卻依然淡得不能再淡,琉璃只覺得倏然心驚,柳如月漠然看了她一眼,「你可是覺得我小小年紀立下這等誓言,是心腸太過刻毒?」

琉璃搖了搖頭,換了自己,大概也會同樣恨透了柳氏吧?她忍不住問,「你的表兄,如今就在西州?」

柳如月微笑著點了點頭,容色裡多了幾分柔和,「說來王氏不過是個尋常蠢婦,我入宮時正是蕭氏有孕,她也有些急了。可我跟她說了一夜話,她便打消了讓我伺候太子的念頭,此後還愈發相信我。只是入宮十年,我一時也沒忘記過關注表兄的下落,前年才得知,大約是那柳氏作祟,他竟被越派越遠,如今已是派到了西州。當年武昭儀進了立政殿,我和她私下的約定便是,我助她達成心願,她得勢之日,便助我離開皇宮,我會走得遠遠的,永不回長安。」

她看著琉璃一笑,「不瞞你說,我今日過來,原是見那位要去西州為長史的官人對你的態度親密,便想與你交好一番,到了西州,也可讓你幫我求他查找表兄的下落,我只知表兄如今多半依舊在西州牧馬,到底不知該如何去找,或許只有通過官家才有幾分把握,卻沒想到……竟是你!或許這也算我時來運轉?」

她的意思是,求我幫她這個忙?琉璃思量了片刻,抬頭直視著柳如月,「我也不大知曉官家的規矩,不過此事我會告知裴長史,若能助你一臂之力,想來他也不會推脫。」

柳如月嫣然一笑,「庫狄畫師,有你此話我便放心了,你或許不信,如月在宮中十年,若說佩服,第一佩服的是武昭儀,若說羨慕,第一羨慕的卻是你。」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柳如月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溫暖,「因為太極宮裡,在我所知之人中,只有你是能留在宮中,能得那種富貴,卻不屑去要的,而你竟也真能得償所願,如月只願老天能給我你一半的運道,此生此世,便再無遺憾。」

起身將柳如月送出門時,琉璃才發現天色竟已近黃昏,目送著那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院子側門外,她不由有些出神:這位柳如月做過的事情自己也頗聽說過幾件,她手裡的鮮血只怕也足以染紅立政殿的台階了,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這樣一番緣故,若是當年自己也被逼得進了宮,做了王皇后身邊的宮女,會不會也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

多半,會!

琉璃突然覺得有點冷,剛想轉身,身後卻傳來了一聲歎息。

第9章 雨過天青 來日算賬

一件帶著暖意的披風,隨著歎息聲落在了琉璃肩上,「在想什麼?這樣在風地裡站著,連披風都不穿!」

琉璃下意識攏住了披風,剛想回答,突然醒過神來,搖頭道,「沒什麼。」

裴行儉看了看她適才凝視的方向,「她要找人,我會盡力而為。」

他怎麼知道?琉璃震驚的回頭看著裴行儉,裴行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廚下剛做了羊湯,本想拿一碗來讓你趁熱喝,走到門口才聽見有人說話,只好在隔壁間等了一會兒,如今湯都涼了,要不要我再去盛一碗?」他也不想聽,奈何這屋裡的隔板實在薄了點,自己的耳力大約又太好了點,明明都進了隔壁間,依然把那些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琉璃看了看裴行儉身上並不厚的夾袍,搖頭道,「我不愛喝羊湯。」回身便往屋裡走,裴行儉跟在她身後進了屋,四下看了一眼,眉頭微皺,「這邸店上房竟也這般簡陋?」

琉璃瞟了他一眼,「有牆有頂、有床有褥,這還簡陋?」

裴行儉一怔,搖頭笑了起來,「我又說錯話了。我聽十郎說,你這一路上全然不似頭次離京之人,若論毅力韌性,尋常男子固然及不得你,那份安然,更是他自己頭次上路時都做不到的。我越聽便越覺得,自己原先竟錯得那般厲害。」

看著他眼裡濃濃的欣賞,琉璃只覺得有些心虛:她本來就不是第一次出遠門好不好?念頭微轉,只能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裴行儉走上一步,突然伸手握住了琉璃的兩隻手。琉璃忙往回抽,哪裡抽得動半點?忍不住皺眉道,「放手!」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琉璃,我不會放手。以前我只想讓你過得平安喜樂,不用再去品嚐世間任何辛勞苦楚,因此才放手把你留在了長安。如今我才知道,你半點也不比我差,我能放棄的東西,你根本就不曾真的放在眼裡過,我能走的路,你能走得更好更安之若素,因此,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要走上哪條路,我都不會再放手。」

琉璃心裡一陣酸楚,半晌才能開口,「當初你想放便放,如今想不放便不放,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裴行儉歎了口氣,把琉璃的手攏在一起按上了自己的胸口,「都是我的錯,是我想錯了你。今日聽了那位柳阿監的話,我在想,其實我待你,與魏國夫人待她,又有什麼不同?魏國夫人只怕至今還覺得自己是抬舉了她,給了她前程;若不是你過來,我只怕如今也會以為自己所為是對你好,給了你安樂,所謂自以為是,莫過如此!我知道你惱我,只是我這裡,實在是太想你!」

「這一個多月裡,我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事情,不知後悔了多少次,如果早知道和你在一起只能過一百一十九天,我會把每一日都當做一年來過,會把所有可以和你一起做的事情都做完,這樣日後回想起來也會少些遺憾。我以為這些遺憾,這一世都不會有機會再彌補,我也想過,你若嫁了他人,我這一生,只怕也不能再踏入長安一步。可老天竟然把你又帶到了我眼前,讓我牽住了你的手,琉璃,你讓我如今怎麼能松得開?」

琉璃的手緊緊的貼在裴行儉的心口,隔著夾袍也能感覺得到那一下又一下又急又重的砰砰震動,順著手心似乎一直能傳到自己的心裡,把那裡填塞著的憤懣、傷心、委屈震得鬆開了一條小小的口子,比起柳如月來,自己到底是幸運的吧,不用和他分開十年、生死不知,不用像她這樣希望渺茫的去往西域……她的手忍不住輕輕的顫了一下,下一刻,她已被裴行儉緊緊的攬在了懷裡。

琉璃的身子微微一僵,只是那瞬間將她包圍的熟悉氣息,那久違的溫暖感覺,卻讓她伸出去的手突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能下意識的揪住他的衣襟,卻再也無法將他向外推。

他的吻輕輕的落在下來,先是頭髮、額頭、臉頰,小心翼翼得彷彿是在親吻著世上最珍貴脆弱的寶物,終於覆在了她的雙唇上。

隨著他幾乎燙人的氣息一道侵入的是紛亂的回憶,琉璃突然想起的竟是西市酒樓的雅間,他隔著案幾捧著她的臉親吻,帶著入骨的憐惜和傷痛,也是這樣動作溫柔而氣息火燙,那是她第一次嘗到他的味道,熱烈裡帶著縷奇異的冷香,令人沉醉迷戀,而此刻她才知道,這種迷戀比她自己想像的還要深……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抱住了他。

裴行儉的身子明顯的震了一下,親吻停頓了一秒,隨即便變得狂熱,輾轉深入,漸漸讓人無法呼吸……

……

晚膳是很久以後才被裴行儉送到床邊的,琉璃已穿好了衣裳正要下床,卻被裴行儉輕輕的按回了被子裡,「你歇著便好,我來餵你。」

琉璃驚詫的看了他一眼,見他真的準備放下食盒,忙道,「我自己會吃。」開什麼玩笑,她手腳又沒斷,總不至於讓他幹出這麼誇張的事情。

裴行儉笑了笑,轉身將食盒放在高案上,琉璃雙腳踩到地面,才覺得當真是有些發軟了,裴行儉回身攬住了她的腰肢,低聲笑道,「如今知道逞強了,剛才你怎麼那樣……」

這個混球!琉璃頓時牙根發癢,惱羞成怒的伸手在他腰上擰了一把,裴行儉吸了口冷氣,隨即笑得更可惡了些,「看來當真還有一些力氣,唉,還好,我也放心了。」

琉璃還要用勁再擰,裴行儉哈哈一笑,彎腰便把她橫抱起來,放到了條凳上,「快用晚飯,你還不餓麼?」自己也在一邊坐了下來。

粗瓷碗裡盛著的不過是最尋常的羊肉湯麵,蔥花都沒有撒,小小的一碟醬菜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一味。只是或許真是餓了,那股熱騰騰的香味,卻讓琉璃覺得自己已好久不曾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放下竹著時幾乎想滿足的歎口氣。便聽裴行儉已然歎了出來,「這家邸店雖然屋子是簡陋了些,廚子卻當真不錯,我怎麼覺得比咱們家的廚娘還要強些?」

琉璃心裡不由偷笑,面上淡淡的道,「腹中飢餓時吃東西總是格外香些。」

裴行儉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搖頭歎道,「難怪我會覺得……今日你也格外香甜。」

琉璃臉上發熱,咬牙便要教訓這個顯然有些瘋了的傢伙,裴行儉已笑著閃到一邊,快手快腳的把東西都收拾進食盒,放到了門外,回身卻又坐到了琉璃身邊,不待琉璃伸手便把琉璃抱到了自己腿上,看著她深深的歎了口氣。

琉璃微覺詫異,「你歎什麼?」

裴行儉輕輕搖頭,「只是覺得老天待我著實仁厚,簡直有些不敢置信而已。」停了半晌才低聲道,「我原以為,日後大概只能指望隔三岔五做夢時能這樣抱著你陪著你,到醒來後,也能多歡喜上半日。」

琉璃胸口發澀,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這一個多月,自己固然難受,可他大概更不好過吧,不然也不會瘦成這樣,只不過——「還不都是你自找的!」

裴行儉輕笑著在她頭髮上吻了吻,「沒錯,都是我這個傻子自找的。琉璃,你怎麼這麼好?」

好?她其實不過是突然有些感慨,有些恐慌,就像柳如月說的,繡嫁衣的時候,她會抱怨無聊,卻沒想到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人生如此無常,若是……琉璃心裡突然一動,抬頭看著他,「我可沒那麼好,你欠我的,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

裴行儉怔了一下,隨即笑容裡便帶上了幾分寵縱,「那你說,該怎麼罰我?」

琉璃瞅著他,「你要賠我三件事。」

裴行儉有些疑惑的笑道,「哪三件?」

琉璃低頭想了半日,「第一件……」見他凝神傾聽,才笑出了聲,「還沒想好!待我想好了再說!」

裴行儉挑起了眉梢,「你戲弄我?」

這是危險的信號!琉璃趕忙搖頭,「自然不是,現在說出來豈不是便宜了你?我要慢慢想幾樁讓你為難之事讓你頭疼,這才能消了心頭之氣。」這三件事,至少有一件她已經想好了,只是,如今還太早,說出來也太破壞心情……

裴行儉滿臉都是愁苦的神色,「原來是要鈍刀子割肉,早知如此,我是失心瘋了才會得罪娘子你。」

琉璃得意揚揚的一笑,眼睛愈發明亮。裴行儉呆呆的看著她,胸口發熱,低頭又吻了下來,漸漸的氣息有些不穩,突然抱著琉璃站起來幾步走到床邊,將她放了下來,彎腰又脫下了她的鞋子,琉璃頓時清醒了過來,忙推他,「別鬧了!明日……」

「明日怎樣?」裴行儉不壞好意的看著她,隨即笑著在她額頭上一吻,拉過被子將她裹在裡面,「你好好歇著,我去打些熱水來。」又低頭在她耳邊笑道,「我倒不介意明日把你抱到車上去,只怕你睡醒後又饒不了我!」

他笑著快步走了出去,背影裡似乎都帶著輕快的笑意,琉璃簡直想一個枕頭扔將過去,卻還是笑了起來。

第10章 上伐善謀 千里迎客

從涼州往西三百餘里,便是刪丹縣城,這裡原是絲綢之路青海道與主道交匯之所,若在夏日,自有絡繹不絕的商隊翻過祁連山而來,如今已入十月,雪封的山道上人蹤皆無,一度喧囂繁華的小小城池也變得安靜起來。

安家車隊在城裡最大的邸店歇了一夜,一早便離城而去。琉璃蜷在車裡,正有些犯困,就聽車窗上響起了輕叩聲,「琉璃,你快些出來!」裴行儉的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驚喜。

琉璃精神一振,忙攏了攏披風,待大車靠邊停下,便低頭鑽了出去,還未來得及跳下車,腰上一緊,已被裴行儉探臂攬到了馬背上。

琉璃嚇了一跳,「你……」

裴行儉卻回身指著側後方,「你看!」

琉璃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抬眼一看,頓時便呆住了:遠方刪丹城的背後,是層層疊疊的巍峨山脈,旭日已升,頂峰上的皚皚積雪被陽光一照,反射出奇幻瑰麗的光芒,映襯著冬日清澈的灰藍色天空,壯美得難以形容。

琉璃良久才透出一口氣,「這便是,祁連山?」

裴行儉撥轉馬頭,看著遠處這脈雄山點了點頭,「正是,以前只讀到過『星旗映疏勒,雲陣上祁連』的詩句,今日才知道這祁連山竟是這樣一副磊落奇麗的風光!」

雲陣上祁連?沒聽說過,不過她知道「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的天山,說的便是這祁連山。仰頭看了半晌,琉璃只覺得手有些發癢,忍不住歎了口氣,「若能畫下來便好了。」

裴行儉聲音含笑,「今日卻不大容易了。日後若有機緣,咱們便在刪丹住上幾日,讓你畫個夠。說來我見過不少你畫的花鳥人物,山水卻是見得極少,也就是那副夾纈上有幾筆,還真想看看這天山到了你筆下,會是怎樣的風景。」

說話間,阿燕、小檀也鑽了出來,對著後面的祁連山讚歎不已,連阿古都回頭看了半日,突然開口道,「說到祁連山,阿古倒也聽過幾句,『亡我祁連山,令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裴行儉哈哈一笑,「阿古當真不失軍旅本色!」

琉璃想了片刻,「這兩句話倒也耳熟……」

裴行儉笑道,「是匈奴人做的歌,漢元狩二年由春至秋,霍去病領兵轉戰河西,在祁連山下蕩平匈奴,活捉單于及王族、將軍超過百人,殺敵四萬,降敵四萬,自此河西歸漢,匈奴人便做了此歌哀歎,這一年,霍去病不過十九歲!」

琉璃悠然神往,輕聲道,「匈奴不滅,何以家為,霍去病也算得上千古第一名將了罷。」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名將固然名將,第一卻是未必。」

琉璃詫異的回頭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凝視著遠山,劍眉微揚,「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因此,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第一;其次則伐交,便如漢時班超,我朝王玄策,不費朝廷一兵一卒,而掃蕩域外,率眾來歸,一舉而平百年後患,雖不似冠軍侯馬踏匈奴的功績彪炳,若以兵家善伐而論,卻在他之上!」

琉璃看著他眉宇間難得一見的飛揚神色,把整張面孔都映襯得英氣勃勃,和遠處的山脈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神似,一時不由呆住了,裴行儉低頭笑道,「怎麼?可是覺得我的話太書生意氣?」

琉璃回過神來,搖頭笑了笑,「你怎會是書生意氣?此去五千里,說不定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時機,我便等著看你如何伐謀伐交可好?」

裴行儉眼睛愈發明亮,輕聲一笑,「好!你抱緊些!」摟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帶轉馬頭,揚聲對阿古道,「走,我們追前面的車隊去!」腳上一磕,駿馬立刻奔馳了起來。琉璃忙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明明是朔風撲面,卻覺得鼻端只剩下他清朗溫暖的氣息。

之後幾日,因天晴風息,琉璃每日倒有一半時間在車外,與裴行儉並轡而行,喁喁細語。裴行儉雖也是第一回踏上這西北塞上,但他胸中自有書卷,又願意請教十郎、老康等人,因此一路上的風光典故竟是如數家珍。

從刪丹城往前再走半日多,便能看見匈奴民歌裡所唱的那座焉支山,其名卻來源於山上盛產的紅藍花,可用於制做胭脂——而祁連山下則是有著西北最好的馬場;因此匈奴人才有婦女無顏色,六畜不蕃息之歎。焉支山北麓便是著名的甘州,因立城之時便本著「斷匈奴之臂,張大漢之腋」的雄心,又名張掖,繁華之處雖然比起涼州來略有不及,卻也自有一番生機。

只是過了甘州,景物便頗有些不同,路上所經的肅州、居延,固然不似之前人口稠密、市井興旺,路邊的景色也變成了大片的荒漠戈壁,偶然還能看見遠處起伏的山脈上露出了長城與烽火台的奇妙剪影。

荒原上刮起的西北風一日比一日凜冽,車隊裡的人漸次換上了厚實的裘衣,但路上所見的駝隊卻漸漸的多了起來。

琉璃一問才知,原來由敦煌入高昌,一路皆是荒原瀚海,不甚起風的冬季竟是最適宜的季節,只是從涼州到敦煌這一千多里地再往後天寒地凍便不好走,而似安家這般家族遍及絲路沿途幾座大城、可以隨時更換車馬加快速度的商隊又是甚少,駝隊原本便慢一些,更要早些出發,因此離開涼州後路上便幾乎無人,反而是越近敦煌,遇到的商隊便越多。

安十郎卻也不敢輕心,帶著商隊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十一月前到達了敦煌城下。

自打出了肅州,裴行儉因外面風寒,便不讓琉璃再出馬車,只是聽說了「敦煌」這兩個字,琉璃哪裡還呆得住?忍不住掀開車簾探頭探腦往前張望,裴行儉哭笑不得,只得讓她穿嚴一些,伸手將她從馬車前攬上了馬背。

遠處的敦煌看去規制不大,南北城牆不過兩里多長,城牆卻是足有兩丈多高,城牆角上巍然聳立的角樓更是高達四五丈,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座土黃色的巨大碉堡,全然沒有想像中西域名城的萬種風情。

琉璃瞇著眼睛,竭力想找出一點熟悉的東西,卻越看越是陌生,終於忍不住回頭問裴行儉,「這敦煌城裡可有一座鳴沙山?」

裴行儉怔了怔才道,「你說的可是那座沙鳴聲可聞數十里的奇山?」

琉璃忙點頭,裴行儉笑了起來,「山自然是有的,可這城才多大?沙山怎會在城中?我記得似乎是離了足有二三十里地。」

琉璃頓時有些悵然若失,這樣看來,眼前的這座城池和她曾經到過的敦煌其實並不是同一處城市……

裴行儉自然覺出她情緒變得低落,卻以為她是因為看不到鳴沙山而沮喪,忙低聲道,「十郎跟我說過,商隊在敦煌要清理貨品,更換駝隊,還要去廟宇中上一炷香,只怕要耽擱上兩日,你若不累,不如明日我陪你去那鳴沙山看一看?」

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看見了又如何呢?此時的鳴沙山、月牙泉跟她曾經見過的、畫過的終究不會一樣了,「算了,太遠了些。」

裴行儉鬆了口氣,「也好。最近趕路辛苦,好容易有一天空暇,你還是多歇著才好。」琉璃雖然從不抱怨,略有風景可看便興致勃勃,但手腳卻一日比一日冰涼,若是這天氣再冷下去,接下來這一千多里又是連馬車都坐不了……他摟著琉璃的手臂不由緊了緊。

琉璃回頭微帶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笑道,「在想敦煌裡有哪家飯鋪做得好,我看你這一路吃得都少,這兩日定要多吃些好的。」

琉璃歎了口氣,「只要不是羊肉,做成怎樣都好。」

裴行儉不由失笑,「你這樣一說,我也發現自己當真是吃得有些膩了。」

兩人隨意說笑著,眼見便到了敦煌城下,太陽已向西墜,等待入城的駝隊卻還排得很長,裴行儉微微皺起了眉頭,「城門人雜,你先回車裡歇著。」

在車隊前面的安十郎,此刻也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煩,卻見從城門奔來一匹棗紅馬,騎者遠遠的便笑道,「十表兄,你們可算來了!」

安十郎也笑著迎了上去,「十六弟,一年不見,你倒是生得越發威武了。」

安十六郎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個子生得高,面貌卻還嫩,下巴的鬍子丁點也捨不得剃去,聽了這話便笑瞇了眼,「哪裡能跟十表兄比,十表兄如今都能獨當一面了。家父日日拿著你教訓我!」

兩人寒暄了幾句,安十郎便指著身邊的長隊問,「今日這是怎麼了?我算著並不是什麼節慶,難不成這邊也和涼州似的嚴查出關商賈?」

安十六郎帶馬走近幾步,壓低了嗓門,「並是不為商賈,卻是西州那邊派人過來迎接朝廷新遣過來的一個什麼唐人官員,這幾日每個從東門進城的商隊都會多問幾句,今日來的商隊又多,這一問便比平日更慢了些。」

安十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裴行儉正把琉璃又送上了馬車,不知在低頭叮囑著什麼。他心裡不由一動,對十六郎笑道,「我們商隊裡這回也有唐人,你略等等,我去問一聲便回。」說著撥馬到了裴行儉身邊,低聲把事情說了一遍。

西州的那位麴都護竟然派人千里迎客?裴行儉看著那扇高高的城門,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第11章 敦煌驚艷(上)

一進敦煌城門,車外的風聲突然便消失了,在驀然密集起來的車馬聲、人語聲、駝鈴聲裡,還交織著從好幾個方向傳來的琵琶清響和歡歌笑語。

琉璃忙挑起窗簾往外張望:黃昏的敦煌街道竟然依舊是一副熙熙攘攘的情形,半點沒有日落而息的自覺,除了進城的車馬駝隊,還有穿著唐人衣冠的士庶男女行色匆匆的走過,琵琶聲則大約是從探出坊牆的高樓上傳下來的,透著一股奇異的明快。

待到馬車轉過街角,進了一處坊門,坊內道路兩邊更是邸捨接簷、酒肆林立,路旁行人摩肩擦踵,各種酒肉香料的味道隔著窗紗撲面而來。

琉璃突然間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回了西市,仔細看了幾眼,才發現這裡兩邊的店舖並非像西市那般一覽無餘,只是進出的客人明顯比西市還要雜上幾分,各種膚色打扮的男女老少都有,看得人幾乎眼花繚亂。琉璃暗暗告訴自己,不必少見多怪,這才是敦煌!只是當看見兩個面色酡紅的僧人腳步微晃的從一家酒肆走出來時,還是忍不住揉了揉了眼睛。

馬車行得並不算快,好一會兒才將那兩個僧人拋在後面,往前又行了一段,拐進了一處略窄些的街道,眼鼻耳終於都清靜了下來。沿路院牆高聳,幾處烏頭門都極為高大,看去似乎不是平常人家。

她正看得出神,只覺微微一震,馬車停了下來。小檀忙打起簾子,琉璃帶上帷帽,彎腰出來,還沒來得及抬頭多看一眼,幾個婢女已湧到車前,問安的問安,放踩凳的放踩凳,攙扶的攙扶,轉眼間琉璃便發現自己坐上了一抬四人的肩輿,平平穩穩的向門內走去。

她忙左右看了幾眼,天色已有些暗了下來,帶著帷帽更是觸目一片昏昏,只看得見不遠處裴行儉和安十郎在與人行禮寒暄,另一架簷子則抬向了自己後面的那輛馬車。想到裴行儉適才的叮囑,她定了定神,端正的坐在了簷子上。

進門大約走了一箭多地便轉入屏門,路邊的景致頓時為之一變,琉璃知道這是進了內院,隨手摘下帷帽略打量了一番,卻見花園不大,樹葉凋零,流水冰封,饒是如此,看去依然是十分精緻秀雅,林泉佈置頗見匠心,似乎比大慈恩寺也不差什麼。

片刻後,眼前便到了一處林木掩映的小院,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快步迎了上來,簷子剛一落地,為首的一個便笑著上來行了禮,又扶住了琉璃的手,「夫人一路辛苦,請隨飄飄到裡面歇息。」

飄飄?琉璃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這女子大約二十出頭,高鼻深目,頭髮卻是烏黑,愈發稱得肌膚如雪,紅唇如火,端的是個美人,琉璃含笑還了禮,又看了看她身上穿著綴金絲聯珠對鹿紋的大紅織錦披風,一時有些拿不準她的身份,只能微笑道,「有勞娘子了。」

飄飄聲音清脆的笑了起來,「夫人客氣了,奴姓風,夫人叫我飄飄便好,奴只是與世子相熟,有時來幫世子招待女客,夫人有什麼缺的,直管吩咐飄飄便是。」

她的意思是,她只是那位安西都護、天山公麴智湛世子的,外室?可是,說話間這副坦然的樣子卻也不大像……琉璃心裡狐疑,和她一道進了院子,屋裡暖氣撲鼻,琉璃忍不住輕輕一顫,風飄飄忙道,「快上些熱酒來。」

琉璃頓時唬了一跳,擺手道,「熱水便好,我喝不得酒。」

風飄飄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還是笑道,「那便拿一杯燙燙的水上來。」又回頭對琉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這熱酒最是驅寒,咱們敦煌人便是幼童也喝得兩杯,夫人若不慣,那便多喝些熱水,再用些點心,待身子暖了,屋後的湯泉池已備好,夫人不妨一試。」

還有溫泉泡?琉璃眼睛不由亮了起來。

半個多時辰後,當琉璃從那座青石圍砌、花瓣漂浮的溫泉池走上來時,只覺得這幾千里的風塵都被從裡到外濯洗了個乾淨。待換上新衣,又將擰得半干的頭髮重新挽了個髻,在鏡子裡看到一張白裡透紅的面孔,自己都忍不住歎了口氣。銅鏡前放著一排羊脂玉瓶,盛著各種香味宜人的面脂口脂香粉,其中那瓶面脂尤其細膩潤澤。琉璃拿在手裡把玩了半響,簾子一挑,風飄飄笑盈盈的走了進來,一眼看見琉璃手上的瓶子便笑道,「娘子好眼光,這面脂是都護府特製的,最是滋潤淡雅,娘子初到這邊,正要多備一些才好,世子已吩咐飄飄分樣裝好,送到娘子的車上了。」

什麼?琉璃不由驚異的看了她一眼,風飄飄又忙笑道,「我們世子最是心細手巧,面脂的方子便是他琢磨的,這院子裡的亭台佈置也均出自世子之手。娘子適才洗浴的其實不是湯泉,只是世子喜歡長安的熱湯,便特意做了這麼一個池子,用暗道引水出水,看去便宛如天然。這樣的湯池院裡還有幾處,因此敦煌人給這世子別院起了個諢名,就叫湯泉院。便是來往敦煌的諸位可汗王子也是輕易不能進來的。這幾日因等著裴長史過來,更是一個閒人也不許進。」

琉璃心裡越發詫異,這個世子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有這樣的能耐?見風飄飄期待的看著她,忙感激的笑了笑,「如此厚愛,如何敢當?」

風飄飄搖頭笑道,「長史與夫人萬里而來,長史又是天子近臣,何等尊貴,世子自前年離了長安,一直心心唸唸的片刻不忘,聽說裴長史這等人物要來,高興得什麼似的,又怕出了敦煌道路艱苦,長史與夫人不慣,這才帶了我等過來相侯。」又歎道,「都道英雄美人,見到夫人,便知裴長史是何等英傑了,難怪世子景仰……」一路便不重樣的滔滔然講了下去。

琉璃自覺口齒也不算笨拙,此時卻也只能笑道,「風娘子再說下去,我只怕路都不會走,只能借風娘子的名字一用,飄飄然了。」

風飄飄拍手道,「娘子哪裡話,這交河城誰不知我風飄飄最是直肚直腸的,娘子您看看銅鏡,便是莫高佛宮裡畫的天女菩薩也不過這般。」說著又從剔紅漆盒裡拿出一個翠色的花鈿遞給琉璃,「夫人的顏色不必用脂粉來污,倒是這花鈿還稱夫人的裙色。」琉璃只好呵開魚膠貼在了眉心,這才穿上貂裘,和她一道坐上簷子,一路迤邐著往亭台深處而去,剛剛轉過一處假山,就見前面院子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健僕美婢來往穿梭,笑語歡歌和琴瑟笛簫之聲一陣陣的不斷傳了出來。

再走近些,才見院子裡竟是支了一個極大的帳篷,氈簾高掛,琉璃一眼便看見隨意坐在上位的裴行儉,穿著自己做的那身竹葉紋夾袍,大約也是剛沐浴過,眉目愈發顯得清爽。她嘴角微揚,又隨意掃了一眼主位,不由便是一怔。

第11章 盛宴風情(下)

主位上坐著的,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打扮不胡不漢,身上穿著一件寶藍色方勝紋翻領窄袖錦袍,似乎因為太熱,領口略散,隱隱露出一片白皙如處子的肌膚,頭上束著不知鑲了何種寶石的銀冠,在燈火頗有些流光溢彩,整個人閒適的半靠在憑几上,嘴角略含笑意,越發襯得身段修長、眉目秀逸。若說五官俊美,比起穆三郎或許還稍遜半分,但這三分清貴三分不羈加上十二分的風流,卻讓人幾乎可以倒吸一口涼氣。

琉璃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風飄飄已應聲笑道,「那位穿錦袍的便是我們世子,因生得面如冠玉,名諱也有一字諧了『玉』音,在西州,人人都喚他玉郎。」

玉郎?為什麼不直接叫檀郎算了?琉璃只能微笑著點點頭,心裡暗暗琢磨:能被叫做這名字的男子該欠下多少風流債……簷子平穩落地,風飄飄走過來扶了她的手,一道向庭院走去,門口有人高聲道,「長史夫人到,風娘子到!」

滿帳篷的人目光頓時都轉了過去,帳篷門口有婢女慇勤幫兩人脫下了外面的裘衣,風飄飄繫著大紅滿地金的八幅長裙,濃睫紅唇,艷麗得猶如一團火焰,琉璃卻是一條深碧色修身竹葉裙,雪膚明眸,清澈得就像一灣碧水。

喧嘩的帳篷裡突然靜了一下,隨即才響起了一聲低笑,「飄飄,今日你可算被比下去啦!」一口河洛官話竟是十分醇厚動聽。

風飄飄眼風一揚,「世子今日倒是難得跟奴說了句真心話!」

帳篷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那位麴世子長身而起,笑著向琉璃行了一禮,「夫人請上座。」

琉璃微笑著還禮,「多謝世子。」轉身走到裴行儉身邊,先微微欠身,才繞到榻後,與他並肩坐了下來。裴行儉含笑看了她一眼,轉頭對麴世子笑道,「多謝世子款待周全。」

麴世子伸出食指搖了一搖,鳳眼微瞇,眼角輕輕佻起,「崇裕算得什麼世子?更莫談一個謝字,守約也太見外了些!」

原來他的本名叫麴崇裕,這見面一個時辰就對裴行儉以字相稱了,卻並不讓人覺得唐突,難道是因為人生得太美的緣故?琉璃暗歎了一聲,目光隨意掃了一圈,才發現帳篷裡除了這位麴崇裕,還有兩位面生的俊秀男子,打扮體面,卻看不出是什麼身份,而安家商隊裡安十郎和另外兩位胡商都在座,卻獨獨少了一個穆三郎……

風飄飄早已曼步上前,神態自若坐在了麴玉郎的側後方,伸手又給他滿了一杯酒。麴崇裕輕輕拍了她一下,這才舉掌一擊。沒過片刻,一長隊妙齡婢女笑盈盈的走了進來,將七八道精美的菜餚依次佈置在各人眼前的案几上,從駝蹄羹、炙蝦盤,到鹿熊雙拼、繡丸雞碎,無一不是長安時下流行的菜色,而當中的那個六寸鎏金銀盤裡,盛的竟是一盤雪白晶瑩、薄如蟬翼的生魚膾。

在敦煌的冬天吃到這道菜……琉璃不由暗暗咋舌,裴行儉已笑道,「竟有如此佳餚,多謝玉郎費心了。」

麴崇裕輕輕一笑,「守約哪裡的話,若不是二位萬里前來,這些菜色尋常人只怕也品不出個好字,便如這魚膾,霜刀吹白雪,金盤砌輕霜,此等妙處又豈是庸人能體會到的?倒是崇裕要多謝兩位才是。說來這敦煌的菜餚,比長安差得可不止一星半點,若說有略有可取者,也不過是美人和美酒耳。」說著便舉起了面前的酒杯,蘸甲相酬,「今日略備薄酒為守約軟腳,望守約莫嫌粗陋。」

裴行儉笑著謝過,一飲而盡,帳篷裡頓時熱鬧了起來,麴崇裕轉頭也敬了安十郎等人一杯,安十郎又站起來謝過麴玉郎這兩年的照拂。琉璃剛想多喝了兩口駝蹄羹,風飄飄也移步過來,親自給琉璃滿了杯酒。

好容易喝過這一輪,麴崇裕便擊掌兩下。帳中本來便立著一部樂伎,原本曲音悠揚婉轉,隨著這兩聲掌擊,頓時轉為明快。帳外隨即響起了清脆的鈴聲。兩隊頭戴繡花卷邊虛帽,身穿紫羅薄衫的女子翩然而入,那玲聲竟是來自帽簷下綴著的一串串金鈴,而紫裙低系,羅衫卻只到腰上,衫下綴著細細銀蔓花鈿,飄蕩間纖細柔軟的腰肢若隱若現。

三聲鼓點敲響,兩隊舞女隨著節拍兩兩相對、翩翩起舞,舞姿歡快妙曼。琉璃自然認得這是正宗的拓枝舞,長安倒也能見到,但能跳出這份柔中帶剛的風情者,卻不會太多,舞女的打扮舞態,更是比尋常拓枝舞撩人得多。一曲眼見便要舞罷,舞女們的舞姿變得越發柔曼,最後兩聲鼓響,輕旋中她們上身的羅衫都被狂風吹落般半褪下來,露出一片雪白的香肩,又各自回眸一笑,斜身輕拜,這才緩緩離去。

看見對面兩個胡商眼睛就像粘在那片香肩上一般直勾勾的跟著舞女一路向外,琉璃有些想笑,轉頭看見裴行儉也目光也轉向外面,不由微微一怔,心中微動,垂眸喝了口酒。

麴崇裕目光在帳中輕掃了一圈,臉上的笑容裡多了一分歡悅,低聲吟道,「雲動金鈴脆,腰舞銀蔓長,」聲音轉高,「諸位,請滿上眼前此杯!」

裴行儉似乎已回過神來,也笑著舉起了杯子,「曲終秋波遠,猶留紫羅香,這拓枝舞裴某也曾見過幾次,此次卻當真是大開眼界。」

麴崇裕修眉一挑,笑意直入眼底,「好句!久聞守約文采風流,果然名不虛傳。想來西州山水,也該因守約而增色!」

裴行儉笑著搖頭,「風流二字,焉敢在玉郎面前提起。」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起了詩賦,又說到長安的歌舞宴席,曲江風景,越說越是投機,琉璃靜靜的聽著,眼前彷彿出現了兩位太極高手姿勢優雅的你來我往,看著姿態風流舒緩,旁人卻萬萬插不進一招半式,風飄飄打起精神好容易添了兩句,麴崇裕卻回身微笑著斜睨了她一眼,又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風飄飄端起來仰頭飲下,掩嘴坐了回去。

這一頓宴席,直吃了一個多時辰才罷,還是麴崇裕先笑道,「守約一路辛苦,今日雖未盡興,還是早些歇息才好,明日再來打擾。」

裴行儉自是含笑謝過,風飄飄親自將兩人送到琉璃適才歇息過的院落,好容易各自梳洗完畢,婢女們都退了下去,琉璃才笑著看了他一眼,「你又在唱哪一出了?」

裴行儉伸手攬住了她,把她散下的長髮往後攏了攏,低聲笑道,「怎麼?我哪裡做得不好了?」

好,哪裡都做得好,又領情又識趣,既不過分熱絡,也不太過疏遠,包括對自己,全然是一副相敬如賓的標準好夫君模樣,不是對他極為熟悉的人,自然看不出異常來,可是……琉璃忍不住「哼」了一聲。

裴行儉臉上笑意更深,「你可知這位世子在長安可是大名鼎鼎?」

第12章 美人如妖 歲月如刀

「守約,前面便是瓜州城。」車窗外隱隱傳來的聲音,讓昏昏欲睡的琉璃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她絕不會聽錯,那是麴崇裕的聲音。

麴崇裕相貌俊美,卻多少有些偏於陰柔,偏偏一把嗓音比裴行儉還要醇厚低沉三分,配在一起自有種奇異的魅力,只是自打裴行儉告訴了琉璃這位玉郎兄的光輝事跡以來,她現在每次一聽見這個聲音如有韻律般念出「守約」兩個字,便只想冷哼出兩個字——「妖孽!」

可不是妖孽?因生得一副好樣貌,自打麴崇裕十六歲起,便頗有貴女不顧身份青睞於他,他竟毫不理會,一門心思覬覦那些有身份的清貴少年,好容易娶了個美貌妻子,又是一舉得子,眾人還以為他收斂了,他卻到處宣稱『祖宗保佑,再不用對著女人』……這樣一個人,居然毫不猥瑣,反而氣度風流、心思聰慧、談吐文雅,老天是何等的不開眼!

據說他是只喜歡美少年的,不過琉璃多少有些不放心:對於一個喝了酒連長孫延都敢調戲、以至於被趕回西州來吃沙子的傢伙來說,有什麼事情是他不敢做的?何況裴行儉也說了,「此人絕不簡單,我都有幾分看他不透」,萬一……

琉璃忍不住伸手掀開車簾一角往外張望,卻見茫茫戈壁中,遠處一座雄城拔地而起,稍近處是迤邐的駝隊,而馬車前方,兩個身穿裘袍的挺拔身影正並轡而行,一眼看去,就像一幅構圖絕佳的圖畫。

她歎了口氣。

小檀探頭過來看了一眼,歎道,「這瓜州城竟也不小!」

遠處的這座城池與敦煌大小規制都有些相似,只是城牆明顯比敦煌城還要高,四周的角墩更是足有六丈,看去幾乎便是四座雄壯的高塔——從這往西北五十里,便是玉門關,想來此城之用,與兩百多里外的敦煌不同,應是以禦敵為先,也難怪城牆修得這般高大堅實。只是對於琉璃而言,眼前這座陌生的城池與她記憶裡的瓜州絲毫沒有可重疊的地方。至於她印象裡最深的鎖陽城,從輿圖上看,此時似乎根本還不曾出現!

琉璃正看得正出神,馬車顛了兩下,她和小檀的頭不輕不重碰到了一起,各自揉著額頭笑了起來,阿燕皺眉笑道,「小檀還不快坐好了,你當這是先前的路呢?撞疼了娘子不是玩的!」

自打從敦煌出來,道路便越來越不平整。好在琉璃所坐的馬車也換成了一輛麴崇裕從西州帶來的特製馬車。剛坐上時還不覺得什麼,一走起來才發現,比尋常馬車平穩了不少。下車時,琉璃才發現馬車的兩個車輪上竟巧妙的包裹了一層皮革。阿古也在圍著馬車打轉,只道這馬車平穩絕不止輪子包了層革這麼簡單,簡直恨不得拆開看看是怎麼回事……看了前面的人影一眼,琉璃放下車簾,出神良久,守約說得對,麴崇裕這妖孽的確不簡單!

一刻多鍾之後,這支混合著駱駝、駿馬、大車的隊伍便進了瓜州城,只見城桓分內外兩重,外城是駐軍之所,不大的內城才是民居所在,亦是按市坊劃分,胡商酒肆依然處處可見,卻遠不及敦煌的繁華了。

麴氏此處的別院是在內城最靠西北的一處坊裡,雖然不算太大,依舊十分精緻舒適。琉璃見天色還早,原想出去轉上一圈,卻被風飄飄一句話便打消了念頭,「娘子可想用些熱水?出了瓜州,這一路上便再不得沐浴了。」

一千里沒有澡洗?琉璃頓時恨不得泡進熱水裡再不要出來。

待裴行儉回到房中時,琉璃的頭髮剛剛半干,還未挽起。見他回來,阿燕和小檀都行了一禮便退下下去。裴行儉伸手拿起梳子,一面幫琉璃梳通頭髮,一面便笑問,「今日怎麼這般早便沐浴了?也不等我一等。」

等他?琉璃白了銅鏡裡的他一眼,「你如今這般忙,我怎知道你什麼時辰回來?」

裴行儉手上一頓,輕聲道,「琉璃……」

琉璃笑道,「我知道!只是一個人在車裡有些悶罷了。」到敦煌前,便是坐在車裡,裴行儉也常會隔著車窗和她說上幾句,可這幾天,白日裡兩人加起來只怕也沒說十句話。

裴行儉輕輕出了口氣,聲音多少有些歉疚,「到西州安定下來了便會好些。」

琉璃笑道,「好。其實路上有什麼事,我問風娘子也是一般,她知道的比你還多。」裴行儉的打算自然沒錯,如今西州那邊情勢不明,這麴崇裕周到得無可挑剔,卻不知到底是什麼打算,裴行儉待她越是如同尋常官宦夫妻,她自然越是安穩,就如他自己表現得越是毫無鋒芒,便越有利於日後迴旋。

眼見頭髮已經梳好,琉璃自己動手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髻,「今日在哪裡用晚膳?」

裴行儉笑道,「你快換上衣服,今日瓜州的長史宴請麴玉郎,我推了個不想去,適才進門前我便看見坊裡有一家酒肆似乎不錯,不如咱們一起去嘗嘗?」

琉璃眼睛頓時一亮,隨即便奇道,「你不怕……」

裴行儉笑著捧起她的臉,低頭在額頭上一吻,「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也是,他們是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妻,又不是怨偶,裴行儉若對自己過於冷淡,更是說不過去!琉璃高高興興換上了紅色大毛昭君套,兩人從後院一路出去,出大門沒走太遠,果然臨街便是一家極大的酒肆,裡面的佈置除了案幾板凳都高些,比長安也不差什麼。

裴行儉要了間樓上的雅間,裡面卻也是高案高凳,夥計用不大地道河洛話笑嘻嘻的問兩人要什麼酒菜,裴行儉問了幾句後,隨意點了幾樣這裡的招牌酒菜,那夥計便笑問,「客官可要嘗嘗咱們這裡的鎖陽粥,如今這時節,倒是正好可吃了。」

裴行儉抬起頭來,「什麼粥?」

夥計頓時眉飛色舞,「客官是頭一回來瓜州吧?您有所不知,這鎖陽原是沙海人參,又名不老藥,但凡有鎖陽之處,雪都是積不住的,冬季吃上一些最是滋補驅寒,咱們這瓜州城的鎖陽便最是出名,旁處再不會有這般好的,若不吃上一碗鎖陽粥,豈不是白來了一趟?」

滋補驅寒?裴行儉心裡一動,看了琉璃一眼,只見琉璃呆呆的看著那夥計,神色幾乎有些茫然,裴行儉奇道,「怎麼?你聽說過此物?」

琉璃卻轉頭問那夥計,「除了瓜州,還有何處有這鎖陽?或是有哪處諢名喚作鎖陽城?」

夥計自豪的一笑,「別處自然也是有的,卻再無哪裡能似瓜州這般既生得多,又生得好!」想了想又道,「小的不曾聽過鎖陽城,許是有人以此打趣瓜州?橫豎這西北千里,除了瓜州也再無一處是以鎖陽聞名的。娘子可要嘗一嘗?」

琉璃怔怔的點了點頭,夥計這才笑著離開了,裴行儉伸手覆在了她冰涼的手背上,輕聲喚了一聲,「琉璃?」

琉璃抬頭笑了笑,「守約,我想去外面看看。」

裴行儉有些困惑看著她,卻只是點頭道了聲,「好。」

站在酒肆的台階上,抬頭向四周望去,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裡,遠處的三面城牆和兩個角樓輪廓都越發清晰,街上的行人多數腳步匆匆,卻也有人悠閒的走向酒肆飯鋪。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街對面的人家有幾戶已點燃了門口的紅色燈籠,到處都能看見一道道深青的炊煙在暮色裡筆直的飄向高空。

而一千多年之後,這裡將只剩下四面被風化腐蝕得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四面高高的土堆,一處傾塌了半邊的角塔,以及無數高高低低的土坑,爬滿了青色的駱駝刺。導師說,這是人類文明被歲月侵蝕後留下遺跡,有著最淳樸悲壯的殘缺美。

一千多年之後,她就在這片土地背著畫夾走來走去,力圖找到一處最能體現這種殘缺美的視角,或許便在此刻踏足的地方坐了下來,因為這裡最是靠近唯一剩下的那處西北角塔。但那時,她眼裡的這些土堆跟別處風化的沙土石崖沒有什麼兩樣,她看了半天,怎麼也找不到歲月滄桑感覺……現在,這感覺就充斥在她的胸口,漲得幾乎要溢出來!

一隻胳膊緊緊的摟住了她的肩膀,琉璃回過神來,轉頭看見了一雙滿是擔憂的眼睛,琉璃向他笑了笑,「我看好了。」眼眶卻不爭氣的一熱,趕緊低下了頭。

裴行儉一言不發的緊緊摟著琉璃的肩膀走上門去,關上雅間的門才扳轉她的身子低頭看著她,聲音有些發啞,「琉璃!」就在剛才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她明明還在自己身邊站著,卻好像已經離自己很遠,好像隨時會突然消失在夜色裡,這種感覺實在糟透了!

琉璃走上半步,把頭埋在裴行儉的胸口,緊緊的抱住了他。

裴行儉長長的出了口氣,伸手撫摸著琉璃的長髮,胸口的那點不安消散了許多,「你想起什麼了?」

琉璃默然半晌,抬頭微笑著看向他,「守約,我夢見過這個地方,不過在夢裡它叫鎖陽城,所以我要再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地方。」

裴行儉訝然的挑了挑眉,「真是這個地方?」

琉璃肯定的點頭,「是,就是這座城池。」

裴行儉凝視她半晌,點了點頭,神色裡卻依然有些疑惑,「是何時夢見的?」

琉璃歎了口氣,「很早以前,我還夢見過敦煌,夢見那裡的鳴沙山,我夢見過這片戈壁,因此,適才我在想,或許我是命中注定會來這裡。」

裴行儉怔了一下,才恍然的微笑起來,胸口一熱,低頭抵住了琉璃的額角,「傻琉璃!」她的舅兄們原是常年走這邊的,她多半不過因為聽說過,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是他倒寧可相信她這有些傻氣的說法,那便是上蒼可憐他半生孤苦,才把她送到了自己身邊。

門上輕輕叩響了兩聲,夥計的聲音有些遲疑,「裡面這位客官可是姓裴?有人相尋。」

第13章 藍顏禍水 前路漫長

鎖陽粥是最後才端上來的。青色六稜瓷碗裡,雪白的米粒襯著褐色的鎖陽薄片,還灑了幾顆紅色的枸杞,顏色竟是配得頗為雅致。

琉璃卻突然想起了鎖陽初露地面時的那副見不得人的賣相,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行儉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忙努力收了笑臉,「什麼沙海人參,看顏色倒像是樹根子,當真有那麼些好處?」又抬頭對穆三郎笑道,「表兄請用。」

穆三郎略有些拘謹的點頭,「多謝大娘。」又忙忙的補充,「多謝裴長史。」

裴行儉微笑道,「都是自家人,三郎莫見外。」

穆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微帶羞澀的笑意讓那張原本便俊美得無可挑剔的面孔越發顯得動人。琉璃對他的那點火氣不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可憐的傢伙,自打商隊進了敦煌便被十郎嚴密的藏了起來,吃飯睡覺一律與護衛們一處,白日一出門臉上便包塊布,好容易今日麴崇裕不在家才能出來透口氣,大概實在是憋得狠了吧,所以才一聽說自己和裴行儉也在酒肆裡便找了過來……

三個人默然喝完粥,穆三郎長長的出了口氣,「裴長史,聽十郎說,明日出了瓜州,你們便與麴世子先行一步?」

裴行儉點頭,「麴世子的意思是,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我們這些從長安來的人只怕在外頭受不住,明日我們便全部換馬,車子一概不用,這樣一日能行一百多里,最快七八日便能出大海道,駝隊卻是走得太慢了些。」

穆三郎默然片刻,舉起了面前的酒杯,「三郎祝長史和大娘一路平安。」

裴行儉笑道,「不過分別幾日便會在西州重見,你們人多貨重,路上又要走上半個月,大海道如今雖然沿路都有驛站,到底荒涼,更要謹慎留意些才是。」

琉璃也皺眉道,「你只來過一次西州,說來比我們也強不了許多,還是應該多跟十表兄討教討教。」一起走了這幾千里,便是生人也生出幾分親情來,何況穆三郎性子單純,一路對琉璃又是照顧有加,在琉璃心裡,倒是真有幾分拿他當弟弟看了。

穆三郎笑了笑,沒做聲,低頭看著案面,掩住了眼睛裡的那幾分不捨。

走出酒肆的大門,琉璃抬頭看了一眼,正是月初,夜色漆黑,城牆角樓早已半點影子都看不到。她心裡暗暗歎了口氣,跟在裴行儉身後往回走,聽他與穆三郎客客氣氣的說著廢話,眼見別院大門就在眼前,身後卻響起了一陣馬蹄之聲,有人高聲笑道,「前面可是守約?」

這個妖孽怎麼這般早便回來了?琉璃不耐煩的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馬蹄聲中,幾支火把轉眼來到近前,當先一人自然是那位麴崇裕,還未到三人跟前便笑容滿面的跳下了馬,目光在穆三郎和琉璃身上一掃,對裴行儉笑道,「守約好雅興,竟與夫人……」突然回過神來般看著穆三郎,臉上慢慢露出了奇異的神色。

琉璃心中一凜,裴行儉已走上一步,「世子回來得好早。」

穆三郎本來呆呆的抬頭看著這行人,突然聽到這聲世子,忙不迭後退了一步,低下頭來。

麴崇裕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座上俗人太多,便托了句明日要早起告辭回來了。」說著笑著向裴行儉身後看了一眼,「這位是?」

裴行儉笑道,「是內子的兄長。」

麴崇裕「喔」了一聲,臉上露出了一絲憾色,「原來如此。」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長眉一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不知這位小郎君如何稱呼?」

琉璃本來已略鬆了口氣,見了他的神色一顆心不由又提了起來,裴行儉也怔了一下,眉頭微皺,「是穆家三郎。」

麴崇裕看著裴行儉笑道,「我怎麼記得尊夫人似乎……」

琉璃應聲笑道,「世子莫怪,三郎與我雖不同姓,因兩家住在一處,自小便如親兄妹一般,守約也是拿他當親兄弟看待。」

麴崇裕笑吟吟的看了穆三郎一眼,見他縮在裴行儉身後,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臉上的笑意不由更深,「難怪,果然是好人才,卻不知三郎明日是否與我等同路?」

琉璃心裡更是一沉,心裡暗暗惱火,這麴崇裕果然是個難纏的,只怕多半已猜到穆三郎不過是小小的商人,所以之前才刻意避開他,這般追問到底,難不成是準備……

裴行儉微笑著答道,「內子因比我晚出京一步,家人才特意托三郎相送過來,他又是少年心性貪玩得緊,索性便一路跟著玩到了這裡,如今我等要走大海道,到底太過辛苦,我便打算讓他回去,今日去酒肆便是為了送行,他會帶著伴當回敦煌舅家過冬,來年開春再與十郎一道回長安。」

麴崇裕大笑起來,「守約也太多慮了些,你看我可像能吃苦之人,你且放心,讓三郎跟著咱們一起去西州便是,路上絕不會讓他吃半點苦頭。」說著又看了看穆三郎,「三郎,你看如何?西州風景與這邊大為不同,便是臘月,也溫暖得緊,更莫說各種風光景致,都與長安大不相同。」

穆三郎早聽安十郎警告過多回,此時哪裡敢說一個「好」字,囁喏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多謝世子好意,三郎不慣騎馬,還是就此回去的好。」

麴崇裕眸子一閃,只沉吟了片刻便點頭道,「也罷,守約,若是咱們都換了馬,雖是省了時間,也的確太過辛苦,不如明日咱們還是跟安家一道兒走?」不待裴行儉回答便笑道,「我這便去吩咐下人重新準備。」說著把馬韁往身邊的侍衛手中一扔,大步走了回去。

琉璃愕然看著麴崇裕的背影,又看了看眼睛睜得老大的穆三郎,簡直想長歎一聲,卻見裴行儉也出神的看著麴崇裕的背影,神色竟是少有的嚴峻。

琉璃走上一步,低聲問道,「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裴行儉微一沉吟,搖了搖頭,「不打緊,你和三郎回酒肆等我,我去府裡找一趟十郎。」說著竟也是大步走進門去。

穆三郎愣在原地,半晌才抬頭看著琉璃,「大娘……」

琉璃心中也是困惑不安,只是看著這雙忽閃忽閃、滿是惶然的眼睛,忙努力鎮定的笑了笑,「聽裴長史的,咱們回酒肆!」

在雅間裡,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坐了大約兩刻鐘,裴行儉便推門而入,穆三郎騰的站了起來,「裴長史!」

裴行儉臉色十分鎮靜,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放到了案几上,「這裡是你的盤纏,十郎道,你的貨物他都會幫你處置,你現在便到這坊裡的康家住上兩日,後日再從這裡回敦煌,住在安家等他便是,他明年二月自會回敦煌。」

穆三郎神色頗為不安,「如此一來,是否會連累長史和十郎?」

裴行儉淡淡的道,「麴家早已不是高昌王,安家他也不是想動便能動的,更莫說我這朝廷命官,你躲開些,咱們並未撕破臉,自然便不打緊。」

穆三郎鬆了口氣,「是我太不謹慎,給你們添了這些煩擾。」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舉手之勞,咱們這便過去。」

雖然時辰並不算晚,瓜州的街頭卻頗有些昏暗,裴行儉不時停下腳步辨認巷口方向,走了足足兩炷香的工夫才終於找到一戶門口寫著「康宅」的人家。

琉璃站在陰影裡,眼見裴行儉上前拍響了門環,跟開門之人說了幾句,遞上了一樣東西,又過得片刻,便有人迎出來,將穆三郎帶了進去,她不由便往來路上看,總覺得陰影裡似有人窺視,正心裡打鼓,裴行儉已回身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冷不冷?」

琉璃輕輕搖頭,默然與他走了一長段路,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樣真不打緊?」

裴行儉淡然道,「打緊又如何?」

琉璃歎了口氣,的確,打緊又如何?難不成真的眼睜睜看著穆三郎……這樣處置,說來也沒什麼,但她心裡隱隱總是覺得不對,此事若是安十郎所為便再正常不過,卻有些不大像裴行儉的做事風格。想了半日只能道,「我心裡有些不大踏實。」

裴行儉握著她的手掌緊了一緊,突然道,「琉璃,若是我護不住三郎,或是因為他徹底得罪了麴世子,你會如何?」

琉璃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你若想護住誰,自然便護得住,你不想得罪的人,自然也不會真的得罪。」

裴行儉呵呵的笑了起來,突然停下腳步解開裘袍將她整個人包了懷裡,「你放心,不會有事。」停了停又道,「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住你。」

這是哪跟哪啊?琉璃疑惑的抬頭看他,夜色裡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斬釘截鐵的語氣卻全然不似開玩笑,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有風的夜晚,街頭安靜得驚人,良久之後,裴行儉的聲音才低低的響了起來,「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些疑心這條路大約比我原本想的還要難行一些。」

琉璃抬頭看了看天空,有幾顆星斗靜靜的掛在漆黑的夜幕中,她往裴行儉的胸口靠了靠,伸手摟住了他的腰,「你忘記我剛跟你說過,我夢見過這個地方。」

「我原本有些不解,上天為何會讓我做這樣一個夢,可如今,我慢慢明白了。守約,你要走的路是你本來便該走的,而我,會陪你一直走下去。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我會走得比你原本想的還要好!」

第14章 虛與委蛇 自告奮勇

漸漸明亮起來的曙光裡,麴氏別院的門口,車馬駱駝漸漸排成了長隊,護衛已經上馬,幾個駝夫在檢查水囊和貨囊,幾個商人則等在門口,不時往裡看上一眼。

清晨的院子裡,地面上結了一層白色的薄霜,鳥雀似乎也被凍得沒了聲音。琉璃站在裴行儉的身邊,卻覺得有些燥熱起來,也不知是因為身上這身太過暖和的石青色大毛胡服,還是心底裡翻動著的那一點不安。低頭看了看自己這毛茸茸的一身,她忍不住歎了口氣。

裴行儉的身上也是一襲石青色的裘衣,毛鋒卻半點不露,大約因為身材修長挺拔,看著半分不覺臃腫,反而多了份沉穩颯爽。

身後傳來一陣靴子聲響,琉璃忙回頭去看,幾個人從通向內院的門中大步走了出來,打頭一人正是麴崇裕。只見他竟是穿了一身銀白色的胡服,束著碧玉腰帶,袖口領邊露出一圈雪白的狐毛,襯得一張臉便如玉雕一般,琉璃不由一呆——他們今日是要走那著名的大海道好不好?這妖孽沒事打扮成這樣做什麼?

麴崇裕一眼便看見了站在院中的裴行儉,似乎微微一怔,臉上便展開了一個優雅之極的笑容,「守約今日出來得好早!」

裴行儉也微微一笑,走上幾步拱了拱手,「玉郎早!」

聽見動靜,一直等在門口的安十郎忙轉身走了進來,「世子,商隊現下都準備妥當了,可是眼下便出發?」門口的另外幾位胡商也忙進來行了禮。

麴崇裕目光向門口一掃,秀美的眉毛明顯的皺了起來,卻轉頭對裴行儉笑道,「守約,你家那位三郎怎麼不見人影?」

琉璃心裡一緊,裴行儉似乎也沒料到他竟然直接開口便問,停了半拍才笑道,「快莫提他!三郎膽子最小,聽說要走大海道,死活不肯去,昨夜便去了城裡的族人家中,此刻城門已開,他只怕已是出城回敦煌了。」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變得有些晦暗難明,半晌突然大笑起來,「守約你多太慮了!崇裕不過是見三郎談吐不俗,人品俊秀,想略盡一番地主之誼罷了,他不肯去西州,與我直說便是!這般不告而別,卻把我麴某當什麼人了?」說著輕輕搖頭,神色裡幾乎有些傷感。

裴行儉怔了怔,也笑了起來,「玉郎此言差矣,此事與玉郎何干?三郎原是家中獨子,從小嬌慣了些,聽見大海道三個字便嚇得什麼似的,我勸他回來與十郎商量商量,他也一句不聽,偏要立刻便回敦煌,這才讓玉郎見笑了。」

麴崇裕輕輕的挑起了眉頭,「三郎竟是如此性子?原來是麴某太過唐突,嚇到了他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罷!」他搖頭笑了笑,看向裴行儉,「依守約之見,今日咱們是與商隊同行,還是自行騎馬先去西州?說來今年冷得有些早,再過些日子只怕隨時會下雪。」

裴行儉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驚訝,怔了片刻才道,「謹憑玉郎安排。」

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天色,輕輕一笑,「天時如此,還是順勢而為吧!守約,你稍待片刻,我讓人重新備下車馬,這般天氣,咱們還是早些到西州為好!」說完竟是轉身便走了回去。

這樣也行?這位世子爺的主意當真是比水車還轉得快!一院子人不由都有些愕然。

安十郎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待院子裡再無麴氏之人,才上前一步對裴行儉低聲道,「多謝守約!」這位麴世子什麼都好,做買賣更是一把好手,偏偏在這上面時不時會發個瘋……若是自己第一次帶隊來西州,便這樣丟掉了個表弟,自己回去該如何交代才好?

裴行儉擺了擺手,淡淡的一笑,「十郎跟我何必還如此客氣?」

安十郎長長的出了口氣,「世子要重新換車馬,只怕且要些時辰,商隊卻不好久等,須得早些走才好,守約,我先行一步,咱們西州再會,你路上多多保重!」又轉頭對琉璃道,「你路上更是當心些,萬萬莫逞強,那地方病了不是玩的。」

眼見安十郎匆匆出門而去,琉璃不由怔怔的有些出神,裴行儉轉頭看了她一眼,故意走上兩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認真的點了點頭,「表兄是妥當人,看你如今的臉色,便知他給你置的這套衣裳當真不錯。」

琉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歎了口氣,「除了出門會被人當成黑熊,的確好得很!」

裴行儉哈哈的笑了起來,「你也太瞧不起黑熊了一些,世上哪有瘦成這樣的黑熊?」

琉璃正欲反唇相譏,門口卻響起了一個略帶急切的聲音,「庫狄夫人!」柳如月帶著小芙快步走了進來。

琉璃不由奇道,「柳阿監?」

柳如月也不客套,走上前開口便道,「我原是昨夜便想來找夫人一趟,聽說世子改了主意才未去打擾,怎麼安家郎君說,今日咱們還是要分開來走?」

琉璃怔了一下,心裡湧上了幾分歉疚——自打進了敦煌,柳如月便輕易不露面,她竟也把這位柳女官忘了個乾淨!如今商隊走大海道,幾個胡婢都已留在敦煌,她一個女子與那麼多陌生男人日夜在荒原同處,的確有些不大方便,可是若帶她與麴崇裕一道走,似乎更是不大說得過去,更別說那位麴世子本來便有些古怪,如今又多少得罪了他,日後在西州還不定會有怎樣的一番困局,又何必把她攪進來?

柳如月見了她的神色,忙將她拉到一邊,低聲道,「庫狄夫人請放心,如月和小芙雖然久在宮中,卻並非弱不禁風之人,一路上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琉璃苦笑道,「阿監見諒,此事卻不是琉璃怕麻煩,實在是有些不便之處,我家表兄最講信譽,既然答應將阿監帶到西州,便不會食言,你跟著商隊走,路上雖然艱苦些,日後卻會少幾分煩擾。」

柳如月不由默然,她在宮中十年,什麼勾心鬥角沒見過?這幾日也暗地裡留神看過,想來麴家本是高昌王室,在高昌經營了一百多年,如今又是龍回大海,對朝廷派來的官員只怕不會那麼推心置腹,說不定日後會有一番龍爭虎鬥。只是,她來西州本是一場豪賭,找不找得到他,是否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後能不能在西州立足,都是未知,如今的情勢,或是自己去碰運氣,或是把賭注壓在裴氏夫婦身上……

她本便是殺伐決斷之人,立時便拿定了主意,聲音更低了幾分,「夫人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的情勢我也略有幾分猜測,或許差不太遠。夫人原是好意,只是如月日後仰仗夫人之處甚多,願一路追隨夫人左右,為夫人分憂!」

她看著琉璃的眼睛,輕輕的點了點頭,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剛想開口,柳如月已轉身便走到裴行儉面前,深深的行了一禮,低低的說了幾句,又揚聲淒然道,「奴歸心似箭,請長史成全!」又轉頭看向琉璃,「夫人,非是奴厚顏,如今讓奴單身一人與商隊同行,實在不妥,這名聲傳出去可如何是好?請夫人體諒!」

她的聲音清婉,又帶著幾分哀怨,莫說院門口的人紛紛看了進來,後面也有好幾個人探頭探腦的往裡看。

裴行儉目光深沉的看了柳如月一眼,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琉璃,「柳娘子所慮甚是,你看……」

琉璃簡直想捂著額頭長歎一聲——不要演得這麼狗血吧?她還未開口,小檀最是快嘴,見這柳如月突然來了這樣一出,忍不住大聲道,「你這娘子好沒道理!在涼州時便是我家娘子好心才容你與我等一路,你若是不曾換了安家商隊,還在康家商隊中,難不成也不肯與他們一道走大海道?怎地就成了我家娘子不體諒你!」

裴行儉臉色一沉,「不得無禮!」

柳如月忙道,「康家商隊裡本有女眷,我在涼州相求時,也是看在隊中有女眷的份上,如今卻成了如此……奴單身一人,也不知父母兄長是否還在,處處不得不當心一些,還請長史和夫人憐憫一二。」

琉璃怔怔的有些說不出話來,裴行儉已淡淡的道,「這位娘子,你去把行囊收拾下來,我們這一行幾十人,怎麼也能容下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

柳如月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笑容,顫聲道,「多謝長史成全,多謝夫人成全!」向裴行儉行了一禮,轉身奔了出去,不大會兒便和小芙一人抱了一個被囊進來。門口頓時嗡的一聲議論開來,安十郎從外面排開眾人走了進來,皺眉道,「這位娘子是何道理?安某何時說過不帶娘子去西州?」

柳如月斂眉點頭屈了屈膝,「安家郎君,多蒙一路照顧,奴的旅資已付,就此告辭,生死與安家郎君無涉。」

安十郎不由愕然,「此話怎講?」

琉璃皺眉揮了揮手,「表兄請先行吧,趕路要緊,莫耽誤了時辰,著實不值。」

安十郎看了看院子,實在不大明白怎麼轉眼間鬧了這麼一出,怔了半晌只能一跺腳,轉身大聲道,「咱們走!」

院外馬嘶駝鈴之聲頓時響成了一片,院裡裴行儉負手站在院中,神色頗有些肅然,琉璃和小檀、阿燕遠遠的站在一角,柳如月和小芙則站在外院門口不遠處,一時無人開口,氣氛頗有些尷尬。

好容易外面的駝鈴聲越行越遠,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人笑道,「夫人還在院中麼?快隨飄飄進去歇上一歇,飄飄還有好東西要送給夫人……咦?」穿著一身大紅色胡服的風飄飄從裡面的門中一步跨了出來,看著院子裡這副情形,滿臉的笑容都變作了驚奇。

第15章 一夫當關 千里荒原

迎面吹來的風似乎越來越大了。毛茸茸的手籠裡,琉璃挽著韁繩的手指在一點點的變得僵硬,背上卻有薄薄的一層汗水浸了出來。

想起裴行儉的再三叮囑,她忙放鬆身體降低了馬速,和她並騎的風飄飄立時也帶了帶韁繩,回頭看向琉璃,「夫人可是累了?」

琉璃下意識的隨口答了聲「不累」,可發出的聲音一大半被臉上厚厚的貂皮面罩悶在了裡面,一小半則消失在了迎面吹來的風裡。她只得又用力搖了搖頭。

風飄飄的臉上卻只蒙著一層白疊布,身上的大紅色胡服也十分利落,看見琉璃搖頭,眼睛一彎,笑聲依然清脆,「夫人若不嫌棄,飄飄帶夫人一程!」

琉璃看著她矯健的身姿,又低頭看了看穿得活像個球的自己,頓時有些自慚形穢,剛想說聲「不必麻煩」,風飄飄的馬已貼了過來,喝了一聲,「夫人坐穩了!」琉璃只覺得腰上被帶了一下,大紅色的人影一閃,背後已多了一個人,隨後一雙手從側面伸過來拉住了韁繩,馬肚上一震,這匹棗紅馬一聲嘶鳴,重新平穩的奔跑起來。

雖然一路上和裴行儉也同坐一騎過,但被一個女子這樣……琉璃只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卻也只能一手扶住馬鞍,另一隻手全縮回了手籠裡,轉頭大聲說了聲,「多謝!」

風飄飄聲音含笑,「夫人客氣了,若不是一路上可以為夫人效勞,世子何必要帶我等過來?」這種天氣騎快馬穿越大海道,速度最難把握,太快太慢都是不成,且身子越弱的人便越不能出汗,這些長安來的娘子只怕沒幾個能辦到,看模樣這位庫狄夫人又是身子最弱的一個。

她回頭看了另外幾匹馬一眼,向後揮了揮了手,沒過片刻,騎術略弱的柳如月和阿燕馬後也多了一個西州侍女,馬隊的速度頓時又恢復了平穩。

往前又走了半個多時辰,前方便出現了一條大河,一丈多寬的河面被凍得結結實實,河邊有不少光禿禿的胡桐與焦黃的雜草。一行人沿河岸而上,遠遠的便能看見兩個一大一小的黃色方塊。

風飄飄笑道,「夫人,前面不到十里便是玉門關!」

那座春風不度的玉門關這就到了麼?琉璃有些吃驚,早上因重新準備車馬,出發得並不算早,如今剛剛到午時。算來這五十里路一個多時辰便到了,中間還歇了一回馬力。

馬隊又奔馳了一刻鐘,玉門關已清晰可見,卻見這座雄關便設在河西岸,把守著過河的要道,四面城牆看去都不過幾十米長,高卻足有一丈多,又挖著一圈十幾米寬的壕溝,越到近前,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便越是逼人。

而遠遠看著大些的那個黃色方塊,卻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城池,離玉門關西南角不過幾十步遠,依稀看得見城門口有行人來往,無數炊煙從城牆中裊裊升起,看去充滿了寧靜的人間煙火氣息,和雄峻的玉門關相映成趣。

風飄飄道,「那便是晉昌城,人口不多,午間咱們多半要在那裡打尖歇息片刻。」

待到馬隊進了晉昌城時,琉璃才發現,此處與瓜州略有幾分相似,也是內外雙城,只是人口又少了許多。麴崇裕帶的隨從足有二十多個,不少還是騎控雙馬,幾十匹馬頓時將一處酒肆圍了個嚴嚴實實。風飄飄帶著琉璃直接上了樓上的雅間,只見麴崇裕和裴行儉也是剛剛落座,麴崇裕解開披風,露出裡面一身駝色的胡服,只領口略出一圈深色貂毛,頭上則戴著一個深色的貂皮抹額,整個人看去雖不如早上一身雪衣那般風騷入骨,卻多了幾分英秀爽朗之氣。

琉璃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默默無言的在裴行儉身邊坐下,不用醞釀情緒臉也垮下來。

裴行儉轉頭看了她一眼,神色淡然的低聲道,「待會兒會上鎖陽酒,你多喝兩口。」

琉璃沒精打采的點了點頭,麴崇裕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溜,臉上露出了笑容,「夫人辛苦了。」

裴行儉笑道,「她辛苦什麼?倒是辛苦了風娘子,守約在此謝過。」

此等小城自然不會有什麼出色的菜式。一時飯畢,眾人從雅間出來,就見樓道口,柳如月帶著小芙站在那裡,抬頭看見幾個人,上前行了一禮,「多謝世子和風娘子照顧,多謝裴長史與夫人體諒。」動作優雅、聲音清甜,風飄飄都呆了一下。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果然是個知禮的,你要謝,多多謝過裴長史便是,與我何干?」

柳如月半低著頭,輕輕一笑,「世子說得是,多謝裴長史,多謝庫狄夫人,只是奴這番也是給世子與風娘子平白添了麻煩,心裡著實過意不去,請兩位見諒。」說著又屈了屈膝,退後一步讓開了道路,微微低頭站在一邊。禮儀恭謹,卻不覺得有半分謙卑,只讓人覺得柔和舒服之極。

麴崇裕眼中的玩味之色頓時更濃了一些,轉頭看了一眼,只見裴行儉看著柳如月若有所思,語氣卻頗為淡然,「不必多禮,你也算是西州子民。」庫狄氏垂眸不語,看不出臉色如何,倒是她身後的一個婢女狠狠的瞪了柳如月一眼,憤慨鄙夷之情頗有些形於顏色。麴崇裕不由眉頭微挑,低聲對裴行儉笑道,「守約當真胸懷博大,愛民如子,崇裕佩服之極!」

裴行儉微微一怔,麴崇裕已大笑著走下樓去。風飄飄也看了柳如月好幾眼,待下了樓便低聲道,「這個劉娘子看著倒不像尋常宮女。」

琉璃歎了口氣,「我也不大清楚她的來歷,只是在涼州偶然相遇,動了惻隱之心,卻忘記了……那種地方最不缺的便是資質絕頂卻恨無出頭之日的女子。」

風飄飄欲待再問,琉璃已從袖子中拿出了手籠,「多謝你送我的這手籠,比尋常的果真要暖和許多。」

風飄飄也笑道,「這是狐皮所製,原是暖手些。」

一行人再度上馬,出城往西,沿著河岸邊走了一段,在一處岔道上轉向了戈壁,道路很快便不甚清晰,極目所見,前方是一片遼遠無比的荒野,連樹木都難得一見。天地茫茫,除了偶然出現又被超過的駝隊,便再也見不到任何人煙。荒野裡的風一陣疾,一陣緩,不時發出淒厲的怪聲,令人幾乎有身周已不在世間之感,唯有路邊每五里便出現的土堆,提醒著人們,他們的確依然走在大唐的驛郵之路上。

馬隊一直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半個時辰歇一次馬力,遇到每隔三十里左右會出現的驛館時,則進去略加休整。琉璃雖然多少適應了一些,到底體力還是不支,風飄飄立時便換馬過來。這一個下午,馬隊走了足足九十里地,道路漸次從一馬平川的戈壁荒野,變成了高低起伏的荒山,馬匹速度自然減緩,小跑中顛簸得更是厲害,好容易才終於在天黑前到達了一處驛館。

琉璃下馬時,只覺得身子都是僵的,臉更是早便木掉了,小檀和阿燕也好不到哪裡去,還是風飄飄扶著琉璃走了幾步,這才略好些。

只見這驛館是一處不大的兩進院子,房屋看去並不算舊,驛館的驛長是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兩個驛卒也多少有些無精打采,其中一個將水井房屋給侍女指了一遍便拖著腿走了出去。房間的鋪蓋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有些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琉璃卻是第一次住驛館,只聽說驛館房屋比邸店要好許多,看到這副情形,不由詫異不已。風飄飄笑道,「此處的驛館不能與外頭相比,不過是守個水源應付差事,哪裡都去不得,被捉驛來這裡當驛長的,只怕和坐監牢也差不太遠,哪裡還耐煩管你鋪蓋如何?」幾個西州侍女拿了乾淨的布綢過來,將鋪蓋重新包了一遍,有人便燒了熱水,琉璃淨了手面,又歇了半晌,這才緩了過來。風飄飄站了起來,不顧琉璃推讓,伸手在她腰背上按摩敲打了一番,手上勁道極大,一面便笑道,「這一路太過顛簸,不是如此痛上一痛,夫人明日只怕更是酸疼難忍。」

如此折騰到吃過飯,琉璃便把小檀和阿燕都轟了回去,讓她們互相敲打鬆泛、好好歇息,自己也坐在了屋裡最溫暖的炕上,看著空蕩蕩的四牆發了會兒呆,想到明天多少有些犯愁,這樣思來想去不知不覺竟抱著被子睡了過去。

本來便只燒得半熱的炕漸漸的涼了下來,她迷迷糊糊的縮緊了身子,突然身上被子微動,隨即便被摟入了一個溫暖的懷中。

琉璃舒服的歎了口氣,往那個懷裡縮了縮,頭頂上響起了一聲深深的歎息,「你怎麼被子也不蓋好便睡了,涼著了可如何是好?」她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了看裴行儉,又看看自己身上,懊惱的歎了口氣,「我沒想睡的,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笑道,「吃過飯也沒多久,幸虧今日回來得早,不然你只怕真會凍著了,傻琉璃,下回你別等我,多睡一會兒是正經。」又低頭看了她一眼,「今日可是累得狠了?」

琉璃搖了搖頭,「累倒還好,只是顛了些,還有些冷。大約過兩天慣了便好。」

裴行儉沒說話,只是手上卻樓得更緊了些,半晌道,「明日我來帶你。」

琉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他今日不是扮了一整日面癱麼?怎麼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裴行儉低聲笑道,「你沒聽過床頭打架床尾和麼?再說我原是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要討好你一番也是常情。」

琉璃心裡一鬆,想了想又道,「那過上幾日,咱們是不是還要拌個嘴,賭個氣?」

裴行儉笑道,「不吵啦,至少在大海道裡咱們再不賭氣,這種天氣這種地方,你還是在我身邊,我的心裡才能踏實一些。明日你便這樣……」在琉璃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這樣也行?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突然覺得前面這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第16章 海道碎雪 西州迷蹤

風漸漸的停了,天色卻更陰沉了些。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壓得低低的雲層,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伸手摘下貂皮面罩,轉頭高聲吩咐道,「前面不歇馬了,一口氣過了山口再說!」

馬隊前方的裴行儉略帶了帶馬韁,回頭問道,「怎麼?是要變天了麼?」

麴崇裕點了點頭,「正是,只怕過一陣子便要下雪。好在前面十里便是這座山的谷口,谷口外面是二十多里的沙礫戈壁,出了戈壁便算出了大海道,守約你看……」他本想催馬上前,從裴行儉的懷裡卻突然鑽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頭麵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閃亮眼睛,忽閃忽閃的看向麴崇裕,隨即便拉下了面罩,「麴世子,是真的呀?真的要出這大海道了?」聲音甜得有點發膩。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一絲都未變,「正是,若是路上順利,到天黑前便能到一處村鎮。」手上卻是一緩,任由裴行儉的馬跑到前面,風裡隱隱傳來細碎嬌媚的女子聲音,「真好……總算……」

麴崇裕心裡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他見過各種討厭的女人,卻沒見過這麼麻煩粘人、撒嬌賣癡的!先前看著還算安靜規矩,結果自打裴守約同意帶上那位娘子一道上路,立時便露出了真面目,頭一日甩了一日的臉子不說,從第二日開始,更是死乞白賴的一步不離裴守約,一日裡最多象徵性騎個二三十里馬,便非要裴行儉帶她,否則連馬都不肯上。若他是裴守約,早把她丟下馬去了,哪有這好性日日帶著個毛球惹人笑話?只是看著裴守約鎮日裡無可奈何的模樣,自己原本是最該鬆一口氣的,不知為何更多的卻是惱火。

或許是那位庫狄氏實在煩人,或許是自己原先太過高估了這位裴守約!莫說自己在長安十幾年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幾日相處下來,他也不過當得起溫和妥當四個字而已!從長安傳回的消息看,他是因為一筆好字入了聖上法眼,接著又娶了武昭儀寵愛的胡人畫師,因此才平步青雲的。看他同意帶上那名宮女之時,雖然滿口冠冕堂皇,起碼還算有些擔當,如今想來大約是他的夫人當時沒真的拉下臉來拒絕而已!堂堂男兒,若是寵愛妻子也罷了,如此懼內,真是……這般人物,就算是皇帝有意安插入西州來的耳目又如何?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前面一眼,前方的黑色駿馬上,那個背影沉穩而挺拔,他不由自主的瞇了瞇眼:即使所有的理智都告訴他,此人不足為懼,但只要看到他,心底裡的那種莫名的危險感依然驅之不去,如果……不,還不是放心的時候,起碼現在還不是!

琉璃從裴行儉的肩頭上探出半個頭來,看了幾眼遠遠落在後面的麴崇裕,低頭時已是樂不可支,這些天下來,她總算是找到了這位妖孽的死穴,每次自己只要故意笑得甜一點,語氣放得嬌一點,這位雖然不至於臉色大變,卻一定會跟見了鬼似的閃得飛快!哼,他敢接著跟裴行儉套近乎,自己就敢接著噁心他!

裴行儉拿下巴在琉璃的頭上蹭了蹭,「小壞東西!」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琉璃輕聲笑道,「誰壞?我可全是聽你的,如今咱們倆名聲是全毀啦!這些人多半都在笑你懼內,說我不知尊重。如今連風娘子看著我都笑得怪怪的,柳阿監還要每日哀怨的看我幾眼才能算完事,連阿燕和小檀都吞吞吐吐的勸了我兩回,說是要為你的名聲著想……」

裴行儉的聲音裡滿是笑意,「那又如何?房相懼內的名聲天下皆知,難不成有人便能因此瞧不起他?這天時越來越冷,若把你凍出個好壞來,多少名聲能換回來?再說,如今他們越是瞧我不起,咱們便越是安穩。只是為了這安穩,如今也只能委屈你了。」

琉璃往裴行儉的懷裡縮了一縮,心裡暖烘烘的,其實受委屈怎麼會是自己?在外人的眼裡,自己不過是個內宅婦人,嬌癡一些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壞名聲,倒是裴行儉,寧可別人覺得他無用、懼內,也不希望讓人看出來自己是他的軟肋,不希望日後別人要對付他時,首先會想到利用自己——只是,他為何會對西州的局勢估量得這般嚴峻?難道就因為這個雄孔雀般在大海道上也一日換身新衣服的麴世子……

裴行儉的一隻手臂突然攬住了她,低聲道,「小心,坐穩些。」

琉璃忙抓住了馬鞍,馬背往前一傾,已是到了下山道。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是崎嶇難行,馬匹到後來幾乎只能碎步往前走,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來到平地,穿過了一處山口,眼前便出現了滿是黑色細碎礫石的戈壁灘。

琉璃鬆開手,長出了一口氣,眼睛上卻是一涼,她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是一片雪花沾在了她的睫毛上。沒多久,一片片小小的雪花便飄落了下來。眾人都帶住了馬,各自下馬活動腿腳,有人便笑道,「咱們的運氣當真不錯!」——若是在山路上遇到下雪,麻煩就大了。

最後這二十多里地一馬平川,馬蹄聲聲,踏碎風雪,雖然飛雪中天地間一片朦朦朧朧,卻也能看見身邊荒涼的戈壁上漸漸出現了一小篷一小篷的枯黃的草叢和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待到一大片樹林終於出現在視線中,眾人忍不住已歡呼起來。

在這樣一片荒野中足足走了十天,任誰也嚮往著暖烘烘的屋子、盛滿水的浴桶和歡歌笑語的尋常人家了。

琉璃先是一陣高興,隨即卻有些悵然起來,除了剛剛成親那幾天,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天天和裴行儉膩在一處過,這一路上雖然天寒地凍,路上時不時便是一段顛簸之極的山路,可有這樣一個溫暖的懷抱,能聽著他時而正經時而胡扯的低聲笑語,也真不覺得有什麼打緊了。出了大海道,她便是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這樣天天霸著他纏著他……當個嬌癡小女子的感覺,當真不錯!

她忍不住深深的歎了口氣。

裴行儉笑了起來,「娘子明鑒,在下日後定然時常帶娘子出來。娘子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

琉璃輕輕的「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定然會往北走,是不是?」

裴行儉一本正經的點頭,「娘子的教誨在下牢記在心,日後便是赴湯蹈火,也要往南走!」

兩人都戴著面罩,一路走一路低聲鬥著嘴,細碎的雪花飄落在兩人的帽子上、肩頭上,漸漸積了薄薄的一層,只是露在風雪中的兩雙眼睛裡,卻都盛滿了溫暖的笑意。

馬隊穿過樹林,一片小屋出現在這片冬日的綠洲之中,看摸樣似乎是一個不大的村落,幾個孩童聽見聲響奔跑了出來,突然認出馬隊中騎著穿著銀色斗篷、騎著白色大馬的麴玉郎,一起歡呼了起來,「玉郎來啦!玉郎來啦!」

麴崇裕哈哈大笑,「待會兒到徐娘子的客棧來,請你們吃棗糕!」孩童們歡呼著跟著馬隊撒腿便跑,不少成人也走出門來,笑呵呵的向著馬隊揮手。

馬隊從村落旁掠過,在綠洲盡頭一棟敦厚的兩層小樓前停了下來,土樓看著頗有些年頭了,背後不遠便是一個高高的沙丘。琉璃四下看了幾眼,心道,這客棧裡面若也有一個美貌的老闆娘,門口倒是可以直接掛塊招牌——龍門客棧!偏偏這家門楣上寫的卻是「大沙海」……正思量著,就聽見門內傳來了一陣清朗的笑聲,「世子爺,快些裡面請,我家小棋已經惦記你的棗糕好久了!」

難不成真是金鑲玉?琉璃不由唬了一跳,就見一個二十多歲的清秀婦人攜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走了出來。

麴崇裕把馬韁往隨從手中一丟,微笑著走上幾步,「徐娘子怎麼越發年輕了?看著倒像是小棋的姊姊。」

徐娘子大笑起來,風飄飄也從後面提馬趕到,跳下馬脫下披風便抱住了那個叫小棋的小姑娘,村裡的孩童們也跑了過來,鬧哄哄的擠了進去,那麴玉郎當真讓人拿了一包棗糕出來,發到幾個孩子手上,店裡的幾個夥計也迎了出來,牽馬的牽馬,抬行囊的抬行囊,與隨從們說說笑笑,客棧裡外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琉璃看著人群中笑得格外放鬆的麴崇裕,只覺得眼前之人似乎突然間變得有點陌生了,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裴行儉,只見他的臉上帶著微笑,眼神卻若有所思。

麴玉郎與徐娘子說笑了幾句,轉頭看見裴行儉,便笑道,「徐娘子,今日你卻要打起些精神來,這位裴長史和夫人乃是長安來的貴客,這是他們到西州的第一頓飯,是好是壞便看徐娘子你的手藝了!」

徐娘子忙笑著過來行了一禮,「果然是長安來的貴客,氣度便與眾不同。小女子的手藝招待來往的客商、牧馬的群頭也便罷了,哪裡入得貴人們的眼?貴人們平日吃得精細,小女子手藝粗糙,請多多擔待才是。」

裴行儉微笑著欠了欠身,「有勞徐娘子。」琉璃便笑道,「娘子說得是,咱們已是吃了整整十日的沙子,可不是精細得很?只是如今聽見『細』字便心驚,正要請娘子多做幾碗粗些的肉啊魚的才好,便是整只的也不怕!」

徐娘子頓時笑得眉眼彎彎,攜著琉璃的手便往裡走,「夫人好生風趣,外面天寒,快些進去坐。」

看著琉璃的背影,裴行儉眼底的笑意還未到嘴邊,已變成了一聲頗有些無奈的長歎;麴崇裕不屑的挑了挑眉,轉頭看著裴行儉時,卻是一臉最真摯不過的笑容,兩人同時道了聲「請」,又相視微而笑起來。

在這家大沙海客棧休整了一夜,第二日馬隊出發時,人人都變得精神了許多。雪早已停了,略走一段,路上便見不到半點雪痕。道路變得十分平整,馬隊穿過大阿薩鎮,兩個多時辰便來到柳中縣,此地所釀葡萄酒聞名西北,眾人卻並未停留,用過午膳便又一路向東北而去,越走便越熱。到了第二日,眾人都換下了皮毛的外套,琉璃也選了一套利落的群青色絲綿胡服,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這一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太陽剛過中天,眾人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琉璃正在納悶,風飄飄在馬鐙上站了起來,揮鞭一指,「夫人,你看,前面便是西州!」

琉璃忙抬頭去看,只見前面是一個巨大的山谷,兩條河流圍繞著一座高高的山崖交流而過,一眼望去倒是一片青山綠水,卻哪有城池的半點蹤影?

第17章 迷宮之城 接風之宴

足足三十米高的懸崖上,只能隱隱約約的看見幾角飛簷,再近一些,才能發現這片高崖的東面分明有一道大門,相對而立的高大雙闕中,一條長長的台階直通崖底的河谷。而河谷中的一頂華蓋,數十道人影,已列出夾道相迎的陣勢,讓人不得不相信,大唐西域最繁華的西州城,就在這片四面絕壁的土台之上。

彷彿嗅到了家園的氣息,幾十匹駿馬都撒歡般的一口氣衝下了河谷。西州隨從中已經有人用胡語開著粗俗的玩笑,又有侍女笑罵了回去。

雖然已是十一月中旬,沿路的天寒地凍在這片土地上卻化作了略帶燥熱的炎風。河谷之中,河水依舊清澈見底,草木猶有茵茵綠意。馬隊在一道石橋上呼嘯而過,下橋沒幾步,馬蹄踏處已變成了綠草如織的平坦河岸。琉璃抬頭張望了幾眼,近在眼前的狹長土崖看起來就如一條停泊在河谷中的巨輪——不知那甲板上又是何等風情。

離迎接的人群還有幾十步,眾人一齊勒韁下馬。麴崇裕引著裴行儉快步走了過去,而在那頂紫色華蓋下,一位鬚髮半白的男子也在眾人擁簇下緩步走了上來。

琉璃落後了十幾步,看著前面那群男人互相行禮客套,滔滔不絕的說著世上最必不可少卻又最沒營養的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在那位西州之主麴智湛身上打了好幾轉,他長著一張讓人難以記住的圓臉,一叢鬍鬚倒是半白半黑,給這張臉平添了幾分喜感,身子明顯有些發福,行動間也帶著一股顫巍巍的慢條斯理勁兒。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站在他身邊那位身材挺拔,笑容優雅的麴世子,心裡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八卦的惡劣念頭。

不待她多想,迎接的人群中,幾位打扮體面的女子笑吟吟的向琉璃走了過來,風飄飄忙向琉璃笑道,「這些都是都護府的官家女眷,最前面的那位是祇夫人,乃是麴都護的如夫人。」

如夫人?既然跟著麴智湛一道來迎客,想來絕不會是尋常的側室。琉璃不敢拿大,忙快步迎了上去,這位祇氏看著三十出頭,穿著緋色小團花的襦襖長裙,相貌極為清婉,笑著對琉璃說了聲,「長史夫人一路辛苦。」琉璃忙斂衽行禮,「有勞祇夫人了。」

一時另外幾位夫人也都上來見了禮,什麼嚴都尉家的郭夫人,梁騎尉家的衛夫人,王明府家的麴夫人……看容貌都是正宗的漢人女子,禮儀談吐、衣飾打扮均與長安貴婦也無甚差別。那位最年輕的麴夫人生得異常美貌,長眉入鬢,鳳眼微挑,琉璃只覺得眼熟,見她滿不在乎的一笑,才想起是與那位麴玉郎有三分相似。

眼見眾位官員已擁簇著麴氏父子和裴行儉登上了那道高高的台階,祇夫人也親熱的攜了琉璃的手,一路往上而去。卻見那台階寬不過五尺,往上走了足足幾十級才到達雙闕對立的大門之中,入門之後,眼前頓時開朗,一個長約七八丈,寬約十餘長的平實甕城出現在門後,藏石坑、瞭望塔等防禦之物一應俱全。

穿過甕城,便是一條大道隨著斜坡向上而去。沿著大道繼續往上走了百餘步,道路才漸漸轉為平坦。琉璃原本以為還在山崖之間,走了幾步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座巨大的黃土迷宮之中:腳下分明已經是休整過的平直道路,路邊還有平民打扮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在好奇的向自己一行人張望,然而道路兩邊卻依然是山崖般敦實的高大土牆,一時讓人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一條幽深的街道上,還是一條寬廣的壕溝裡。

大約是看見了琉璃臉上的迷惑神情,祇夫人輕聲笑道,「讓庫狄夫人見笑了,這西州城最是風大,因此修屋時多是掘地而居,十年前那位郭都督索性重新修整了一遍,將所有街道也都向下挖掘了一番,莫說庫狄夫人,我們這些人幾年前回來時也唬了一跳,好些日子出門都找不著路。不過這樣一來,卻也當真是少了好些風吹日曬之苦,夫人住久了便知。」

說話間眾人從小街轉到了一條極為寬闊的主路上,兩邊是依然是高達丈許的生土牆胚,道路一頭通向一座極大的廟宇,一頭通向人流稠密的市坊,而道路中部的前面不遠處,是一棟門屋極為高大的官署,正是西州都護府。

進了府衙,沿著斜階往下,是一處寬闊的地下庭院,男子們進了官署後院的一處廳房之中,祇夫人則帶著琉璃穿過後門沿著一條小巷走了幾十步,到了另一處院中,只見院子分內外三進,所有屋子都是雙層,院中略有幾處花木扶疏之所,房屋則是木板護牆,雖不如府衙的房屋高大雄壯,卻多了幾分精緻,想來這才是麴氏平日起居之所。

祇夫人轉身笑道,「庫狄夫人一路風塵僕僕,若不嫌寒舍簡陋,便請在此沐浴歇息片刻,稍後我等再為夫人接風洗塵。」

琉璃身上又是汗又是灰塵的正不自在,聞言不由一喜,當下笑著謝過了,自有婢女領著她們主僕進了客房。進了裡屋,一扇六曲仕女屏風後,那個正在散發著熱氣的香柏木浴桶,頓時讓琉璃險些沒熱淚盈眶。

這一路上,大海道裡自不必說,滴水如金,就算是建在有水源處的驛館,也概無浴桶供應,能用熱水擦身便已是奢侈,而大沙海客棧裡那個浴桶比腳盆也大不了太多,又怎能跟眼前這個相比?

脫下衣服,琉璃一步一步走進浴桶,憋了口氣深深的沉入水裡,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變得暖洋洋的,幸福的小泡泡一串串的向水面上冒了出去。

待琉璃從浴桶裡戀戀不捨的出來,從裡到外換上了一身簇新衣裳,只覺得全身少說也輕了七八斤。也不待頭髮擰乾,她便把小檀和阿燕也轟去沐浴。饒是阿燕這般穩重的人,也只略一猶豫就笑容滿面的跟著麴家的婢女快步向淨房而去。看著那兩人的身影,從背後看也是滿頭滿身的灰暗,想想自己此前的形象,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

都護府官署的後院的上房裡,裴行儉與西州的幾位官員已從長安城的天氣談到了柳中縣的瓜果。主簿梁延懷笑道,「裴長史下回去柳中,定要嘗嘗他們的葡萄酒才是,下官在長安時也常飲柳中貢酒,卻決計比不上當地飲用時的風味。」

裴行儉笑著點頭,「受教了,下回一定細細品嚐。」神色裡多少有些疲憊。

麴智湛看了外面一眼,清了清嗓子,梁延懷卻正說到長安的一次御宴,先皇如何賞下葡萄美酒,長孫太尉又是如何被人打趣,說得眉飛色舞,竟是並未留意。

坐在次席上的麴崇裕眉頭一皺,輕輕的哼了一聲。廳堂裡頓時變得一片安靜,梁延懷說了兩句,突然感覺不對,抬頭看見麴崇裕的眼神,臉色不由微變,忙訕訕的收了話頭。

麴智湛這才呵呵一笑,「裴長史奔波數千里,只怕也頗有些疲倦了,不如先行洗塵之實,再赴接風之宴。」

裴行儉欠了欠身,「多謝麴公體諒,有世子一路相迎,在下不敢妄談辛苦。」

麴崇裕的臉上重新露出了略帶懶散的笑容,「守約不敢談辛苦,我卻是受不了這一身的泥土了。」

另一位主簿嚴海隆便笑道,「是我等冒昧,見了長史盡顧著高興,竟是一點眼色也無。」說著眾人便紛紛起身告辭。

麴智湛笑道,「諸位晚間再來便是。」又轉頭對麴崇裕道,「玉郎,不如你帶長史去沐浴更衣。」

眼見諸位西州官吏在向麴智湛行禮告辭後,又鄭重的向麴崇裕行了一禮才轉身離去,裴行儉微笑著垂下眼簾,「多謝麴公。」

麴崇裕的宅邸就在都護府府衙所在的長安坊中,有夾道與都護府想通,裴行儉一進門便略覺有些異樣,府裡清一色都是俊秀的小廝,一路竟是直入內院,到上房前才迎出來幾個容貌清秀的婢女,卻是一言不發的行了禮便退到一邊。

麴崇裕淡淡的吩咐道,「你們帶裴長史前去沐浴去,好好伺候!」

裴行儉搖頭笑道,「不必,我自行沐浴便好,玉郎何必如此客氣?」

麴崇裕微笑著看了他一眼,「守約放心,我最恨婦人多嘴多舌、不守規矩,這些婢子雖然生得不算絕色,卻絕不會像旁的婦人那般囉嗦,伺候起人來更是規矩得很。」

裴行儉還想婉拒,麴崇裕笑嘻嘻的挑起了眉頭,「莫非守約也似我一般,喜歡讓小兒郎伺候沐浴?也罷,來人啊……」

裴行儉一怔,忙苦笑著擺了擺手,「玉郎莫開玩笑,守約遵命便是。」

麴崇裕哈哈大笑起來,輕輕一揮手,眼見裴行儉無可奈何的搖頭一笑,隨著四個婢女轉身走向了淨房,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奇妙的笑容。

……

一個多時辰後,安西都護府的庭院裡已是燈火輝煌、樂聲悠揚,庭中設起了兩處帷帳,西面的帷帳裡坐著西州府的官員,東邊則坐了十來位女眷,帷帳裡設著長條的高足案幾,兩旁各放了一條寬面的長凳,各人面前則擱著一個漆制食案,裡面是各色精美的點心,看模樣與敦煌的宴席點心倒有七八成相似。

琉璃坐在言笑晏晏的祇夫人身邊,安靜的聽著身邊這些女眷們你來我往的說笑打趣,偶然被問到時才笑著說上兩句。

雖然只坐了一刻多鐘,她已經清楚的感覺到,這些西州的官家女眷竟似比長安人更看重門第出身。言談中,隨口帶出的便是我們敦煌祇氏如何如何,你們西平郭氏如何如何,又是什麼武威孟氏竟向敦煌張氏求娶嫡女……琉璃立時便有些頭大起來。

側對面的郭夫人正在談著平西祇氏的一樁軼事,琉璃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往外看了一眼,暗暗納悶裴行儉身為主客怎麼還未露面,就聽身邊的祇氏笑道,「庫狄夫人,不知如今的長安時興哪種妝容?」

琉璃回過神來,微笑著答道,「如今最時興的大約是翠色重眉,斜紅便要畫得細些,花鈿大夥兒卻愛貼金縷的雨滴形。」

眾人頓時都來了興趣,有問裙子是七幅還是八幅,又有問髮髻可出了什麼新樣式,琉璃便逐一細細的答了,想了想又道,「說到裙子的繡樣,我原先在宮中給昭儀做繡樣時,宮中都愛用對鳥對鶴,我卻喜歡用折枝花穿蝶,如今倒是穿蝶的式樣更時興些,不知西州這邊時興的是什麼?」

眾人臉上都露出了訝色,有的便私下換了個眼色,祇氏笑道,「這邊最愛的還是對獸的圖案,說來庫狄夫人在長安便是有名的巧手慧心,為皇后淑妃都是做過裙衫的!」

琉璃心裡有些吃驚,只得笑道,「祇氏夫人過獎了,琉璃也不過是偶然效力過一回而已。」帷帳裡那些原本聽說琉璃乃是華陽庫狄氏之後多少變得有些輕視的目光,頓時又重新熱烈了起來。琉璃暗暗歎了口氣,這些官家夫人原是自己最不愛應酬的,但眼下卻也不能讓她們太看輕了去。

坐在琉璃對面的麴娘子依然是淡淡的,上下略掃了琉璃一眼,輕聲一笑,「這重眉金鈿既是時興,不知庫狄夫人為何不用?我等也好開開眼界。」

琉璃搖頭笑道,「我有自知之名,重眉金鈿,原要生得富貴才相稱,我若是這般妝點,只怕臉上便只剩下一對眉毛,美味在前,若是教諸位夫人倒了胃口,豈不是我的罪過?」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祇氏哈哈大笑,搖頭歎道,「庫狄夫人這是哪裡話?你這般容色若是還會讓人倒胃口,我等豈不是都不能在宴席上露面了?」

正說笑間,就見院子的側門口人影晃動,裴行儉和麴崇裕一前一後走了進來,麴崇裕穿了一件緋色的長袍,顧盼神飛,裴行儉則穿了一件寶藍色的圓領袍,不知是不是袍子顏色過於鮮亮,臉色看著比平日還白了幾分,神情也不如平日沉穩。

琉璃心裡微微一緊,聽見西邊有人高聲笑道,「玉郎今日卻是來遲了,該罰一杯!」麴崇裕揚眉一笑,不急不緩的走了過去,拿起酒壺倒滿一杯,仰頭便喝了下去,頓時一片贏得彩聲。

女眷這邊有人笑道,「鏡娘,也就是你家夫君敢灌這樣世子的酒!」

麴鏡娘依然是淡淡的笑了一笑,但眉梢眼角卻明顯多了幾分歡悅之色。

沒過片刻,麴智湛也從後院踱了出來,客套一番之後,酒宴開席,各色珍饈佳餚流水般送到各人面前的食案上,院中胡姬翩翩起舞,帳內眾人推杯換盞,一時歡歌笑語不絕於耳,直鬧到一輪圓月升上中天才罷。

琉璃心中有事,好容易才等到宴席散去,正想詢問,一個婢女卻匆匆過來跟祇夫人低聲回稟了幾句。

祇夫人抱歉的看向琉璃:「庫狄夫人,長史適才喝得多了一些,已被扶到客房歇息了。」

他喝多了?琉璃霍然站了起來,裴行儉的酒量她還是略知一二的,絕不是輕易能喝多的人,怎麼會突然喝多了……她剛要開口,帷帳的門口,一個緋色的修長身影略有些步履不穩的走了進來,「庫狄夫人,抱歉抱歉,今日全是我的不是。」

麴崇裕伸手撐住了案幾,抬頭笑嘻嘻的看向琉璃,那張白皙的面孔染了幾分酒色,竟有很有些艷如桃花的意思,「崇裕原本還想著,讓守約今夜到我那邊歇息的,秉燭而談、抵足而眠,如今卻是不大方便了。」

跟他抵足而眠?琉璃心裡道了聲阿彌陀佛,面上只淡然笑了笑,「世子客氣了,守約在這邊客房歇息也是一樣。」

麴崇裕呵呵的笑了起來,「夫人此言差矣!兩邊怎會一樣?這邊客房的婢子哪裡及得我那裡的一半?不過是些庸脂俗粉耳……我那裡的婢子卻是最會伺候人的,今日我便讓她們好好的伺候了守約沐浴,守約想必是終身難忘,終身難忘!」說著目光在琉璃臉上一溜,見她臉色凝滯,笑得更是開懷,「夫人不必謝我,我與守約一見如故,但凡他喜歡的,我決不……吝惜!」

祇夫人忙道,「玉郎,你今日也喝多了,休得再亂說,快回去歇息才是!」

麴崇裕睜大了眼睛,「我何曾亂說,此事也是亂說的?庫狄夫人回去一問守約便知!」

琉璃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絕不會是那種會在幾個陌生婢女面前便把持不住的人,但想到他今日進門時的臉色,心裡還是有些亂了起來,只能轉身看向祇夫人,「夫人,我想過去……」

祇夫人笑道,「正是,我這便帶你去。」又提高了聲音,「來人,扶世子回去休息。」

琉璃頭也不回的跟在祇夫人身後離開了庭院,只是在她的身後,麴崇裕那得意洋洋的笑聲卻依然一陣陣的鑽到了她的耳朵裡。

第18章 示之以弱 誘之以餌

掀起客房內室的錦簾,一股酒味頓時撲鼻而來,明晃晃的燭光中,只見裴行儉正仰面睡在屋中柏木大床的外側,一隻腳還耷拉在床沿上。

琉璃快步走到床前,只見他的臉色潮紅,閉著眼睛睡得正香,原本的滿腹疑惑只得放到了一邊,彎腰將他的腳搬到床上放好,又拉好被子,回身到外屋略洗漱了一遍,麴家的兩名侍女已送來了另外的熱水和醒酒湯。

把婢女們都打發了下去,琉璃這才擰了把熱巾,走到床前將裴行儉的臉上手上都仔細的擦了一遍,放下布巾,正準備費些力氣幫他把那件已是半皺的外袍脫下來,只是低下頭剛剛解開第一顆扣子,背後一緊,整個人便跌入了一個幾乎有些火熱的懷裡。

裴行儉的聲音低低的,帶著笑意,「我還從不知道,我家琉璃竟是這般賢惠。」

他又是裝的!琉璃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狠狠的捶了他的胸口一下,「你又哄我!」

裴行儉輕輕的「唉」了一聲,「我怎生哄你了?那些西州官員一個個的過來敬酒,我少說也喝了兩三升,再不裝一裝,便真要醉了,難不成讓你在西州的第一夜便對著個醉鬼?聽一夜酒話?」

琉璃想了想,不由笑了起來,「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樣一身酒味?」

裴行儉放開她,起身脫了外袍,遠遠的扔到了一邊,「灑了些酒在袍子上而已。」

琉璃起身要給他端醒酒湯,裴行儉按住她,自己過去一口氣喝了,又倒了杯水漱口,這才回身上床,側身將琉璃摟在懷中,長長的出了口氣,「你的身子總算暖和了。」

琉璃心裡頓時一片柔軟,在大海道那十天裡,她的腳冷得就像冰塊,自己都不敢去摸,可每天夜裡他都要先把自己的腳放在懷裡捂熱……她輕輕的「嗯」了一聲,「西州竟似比長安還要熱些。」說起來如今的長安便不冷,一年裡也就是最冷的那一個多月會有冰封,沒想到西州竟還要溫暖幾分,對她這個畏寒的人來說,十足是福音。

裴行儉的手指在琉璃的長髮間滑動,「這裡原是炎熱多風,不然也不至於要掘地而居。」

這便是掘地而居麼?琉璃來之前早已做好了住窯洞的打算,結果西州這種地上地下兩層樓的房子卻比她想像中的要強上不少,「我看這屋子冬暖夏涼,倒也不錯。」而且窗子奇高,牆壁奇厚,隔音保溫的效果一定也很好。

裴行儉沒有做聲,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雙唇正要下移,琉璃心裡一動,側臉躲開了他的親吻,裴行儉不由一怔。

琉璃抬頭看著他,「今日你在麴世子那邊……」她不是不相信裴行儉,卻也絕不打算因為一時的難以出口便埋下心裡的疑惑——懷疑的種子若不及時碾碎,說不定便會瘋長成一棵帶毒刺的荊棘。

裴行儉看著琉璃認真的眼神,嘴角的微笑慢慢收了起來,「他是不是說了讓他那幾個婢女伺候我沐浴的事情?」

琉璃點頭,「他說他的婢女與眾不同,你會終身難忘。」

裴行儉臉色一沉,冷冷的哼了一聲,「他是這麼跟你說的?或許……的確如此!」

琉璃疑惑的看著裴行儉,他的神色裡沒有任何不安,卻混雜著憤怒和嘲諷,這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低頭看了看琉璃,歎了口氣,「其實也不算什麼,說出來你別害怕。」

害怕?她為什麼要害怕?琉璃越發不解起來。

裴行儉聲音越發的低了下去,「今日的確是他的四個婢女伺候我沐浴的,你也知道長安那邊婢女們伺候人沐浴的規矩,要打水擦背,我見她們的架勢也是如此,便讓她們出去,可這幾個人竟是一言不發的跪了下來,我讓她們起來說話,結果……」他頓了一頓,「她們抬頭張開嘴,卻是舌頭都被割掉了半截。」

四個妙齡女子跪在地上抬頭微微張開檀口,露出的卻被割掉了半截的可怖舌頭……琉璃只覺得自己的嘴裡一陣惡寒,身子不由一顫,裴行儉忙摟緊了她,像哄孩子般輕輕拍著她的背,一口氣說了下去,「你別怕,聽我說完。我當時也唬了一大跳,只得聽任她們伺候我沐浴,結果這幾個婢女挽起袖子,我才發現,她們的胳膊上也全是陳年的燙傷和鞭傷,層層疊疊,觸目驚心……」

想到麴崇裕平日裡那張輕柔優雅的笑臉,琉璃只覺得背上都是冷的,忍不住低聲罵道,「混賬!」難怪裴行儉臉色不好,任誰看到這種駭人的場景,發現那個親切斯文、無微不至的世子本來面目竟是如此陰毒變態,在這種反差之下,只怕都難以鎮靜下來。

裴行儉的聲音裡只有嘲諷,「其實混賬的不是他,他只是聰明過頭了一些而已。」

什麼意思?琉璃驚訝的看了裴行儉一眼,他的寬慰的向她笑了笑,「你莫擔心,我若看得不錯,這些事只怕與麴崇裕無關。」

「你也知道,我是在河東公府長到十歲,從小便見慣了臨海大長公主的侍女,我仔細看過,麴崇裕的那幾個婢女雖然看著膽小謹慎,骨子裡卻絕沒有那種如履薄冰的惶然。再說我曾跟著阿古和恩師打熬過筋骨,外傷自然是見過一些,那些婢女們的傷也絕不是這一年半載裡落下的。也不知這些婢女他是在哪裡買到的,唬人的效果倒當真不錯。」

琉璃迷惑眨了眨眼睛,這些婢女是麴崇裕買的,麴崇裕只是故意嚇唬他?他早就看出來了。也就是說,他連進門時那種不自在的臉色都是裝出來的?裴行儉笑著低頭在她的眼睛上一吻,「你再這樣看著我,我話都說不下去了!」

琉璃好笑的推了推他,「我見你臉色不好,擔心了一夜,原來你儘是哄人!」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既然有人成心要嚇唬我一番,指望我自此循規蹈矩,我若是不因此變得有些失魂落魄,豈不是太不識趣?」

琉璃想來想去,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只孔雀到底想做什麼?」

裴行儉沉默片刻,臉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無論他想做什麼,看在他如此盡心盡力,連你都要照顧到的份上,我自會做個好客人,讓他好好開心上一段日子!」

這種笑容!琉璃默了一默,裴行儉的這種笑容有多可怕她還是知道一點的,每次有人惹了自己,他都會……想到他剛才眉宇間的怒色,一股暖流慢慢湧上心頭,她在裴行儉的胸口上蹭了蹭,「這有什麼好惱的,我才不會信他胡說,他多半只是看我不順眼。倒是你莫大意了,這裡到底是他的地方……」那只孔雀笑得太囂張太得意,不像在耍陰謀,倒是更像故意在氣她。

裴行儉低頭封住了她的雙唇,半晌才輕聲道,「不許再提他。」

「你現在誰都不許想,什麼事都不許想,琉璃,我都忍了十多天了……」

琉璃還未開口,比平日更炙熱的吻便密密的落了下來,沒多久,別說麴崇裕,她連自己都想不起來了,滿心滿身裡,都只剩下了眼前這個溫柔而霸道的男人。

……

「琉璃。」

耳邊熟悉的柔和聲音讓琉璃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裴行儉的笑容近在咫尺,琉璃有點不適應的揉了揉眼睛,脫口道,「你怎麼未去上朝?」額頭上頓時挨了輕輕的一個彈指,「傻琉璃!」

自己真是睡傻了!琉璃揉著額頭往外面看了一眼,高高的窗子傾瀉進來的光線頗為明亮,「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漫不經心的道,「怎麼都過了辰時吧?適才聽見外面的動靜,似乎有人來訪。」

已經這麼晚了?還有客人來訪?琉璃忙要起身,裴行儉輕輕按住她搖了搖頭,「不急。」臉上的笑容有點淡淡的,「我原是喝多了些。」

琉璃疑惑的看著他,覺得似乎不是那麼簡單,外面的確有隱隱的動靜的傳來,她可沒生了裴行儉的順風耳,實在聽不清到底是什麼人,想來不是祇夫人便是那只孔雀。她到底還是起身一件件的穿上了衣服,裴行儉卻依然靠在床頭,笑著指了指丟到一邊的外袍。

琉璃搖頭一笑,只得起身下地,開門讓阿燕找件新的外袍出來,小檀便回道,麴世子適才來過一趟,剛剛才走,說稍後再來打擾。

果然是他!是來檢驗挑撥離間的勝利成果麼?琉璃忍不住哼了一聲。

待到兩人梳洗完畢,又用過早點,隨著回報的聲音,麴崇裕果然笑吟吟的出現在了門口。裴行儉忙站起來迎了一步,「聽說世子早間便來過,守約失禮了。」

麴崇裕笑著看了他一眼,「守約怎麼今日客氣起來了?昨日原是我的不是,不曾約束那幾個小子,才讓你喝多了些。」

裴行儉笑了笑,「同僚們也是一片熱心。」神色溫雅一如平日,只是眼簾微垂,有意無意的躲開了麴崇裕的目光。

麴崇裕笑容更是篤定了幾分,又看向琉璃,「昨夜崇裕酒後胡言,失禮了,請嫂夫人莫怪。」

琉璃心裡發狠,面上卻笑得十足甜膩,「哪裡的話呢!世子多慮了,世子原是好意,我正該替守約多謝你才是,哪裡敢怪罪?」說著走到裴行儉的身邊,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守約,你說是也不是,嗯?」

裴行儉笑了笑沒做聲,琉璃便掩著嘴吃吃的笑了起來,麴崇裕只覺得胳膊上寒毛倒立,看著她微露紅暈的雙頰和波光流轉的眼睛,想到早間來時這對夫妻還高臥未起,心裡倒是明白了幾分,不由暗叫了一聲晦氣,只得也呵呵的笑了兩聲,趕緊換了話題,「夫人不見怪便好,崇裕此來,卻是想問一問,你們昨日也看過一遍這都護府附近的情形,不知如今可有打算在何處安家?」

裴行儉還未開口,琉璃便搶著笑道,「多謝世子費心,我們已在曲水坊置下了一處宅院,今日便要搬過去呢。」

麴崇裕不由一愣,想了想才道,「曲水坊?那坊裡倒有一多半是胡商,以守約的身份,是不是不大合適?」

琉璃笑得眉眼彎彎,「是麼?那倒是正合我意!守約也不會介意的,守約,你說呢?」

裴行儉笑著點頭,笑容多少有些尷尬,琉璃卻半分不覺,眉花眼笑道,「聽說那裡離市坊最近,一定極是熱鬧方便的。」又忽閃著眼看向麴崇裕,「世子,那曲水坊離府衙遠不遠?」

麴崇裕簡直想後退兩步,忍了忍還是笑道,「還好,隔了三個坊。」

琉璃滿意的點頭,「那便好!橫豎西州也就這麼大,守約上衙也不過多走幾步而已。守約,我們現在便過去看看好不好?」說著便拉裴行儉的袖子,又轉頭笑著問麴崇裕,「世子,您要不要一道過去?」

麴崇裕忙搖了搖頭,「今日我還有些雜務,不如稍後再來打擾。你們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叫人來知會我一聲便是。」

裴行儉點頭笑了笑,態度裡多了幾分疏離和恭謹,「多謝世子。」

琉璃卻遺憾的拖長聲音歎了口氣,「世子怎麼這般忙?若您和我們一道去,那邊一應用品都是全的,中午正能請世子吃頓便飯。說起來,守約也好久沒吃過我做的飯食了。」

麴崇裕只得道,「日後再領也不遲。」

琉璃又掩著嘴笑了起來,「一言為定!世子,您喜歡吃什麼?」

麴崇裕頓了頓才道,「崇裕並無偏好。」眼見琉璃眨著眼還要問,忙道,「崇裕便不打擾兩位了,你們先忙,不必送我。」抱了抱手轉身便走,腳步比平日分明快了不止一拍。

眼見簾子落下,那靴聲也迅速遠去,琉璃繃著臉走進內室,一進屋忍不住便捂著嘴悶笑起來,裴行儉跟著她走了進來,伸手將她按在自己胸口,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小促狹鬼!」又低聲道,「麴崇裕此人只怕是睚眥必報的性子,你還是莫惹他的好。」

琉璃得意的揚眉一笑,「他報什麼?報我請他吃飯麼?」讓這死孔雀昨天噁心人,今天又想來看笑話,她若不噁心回去,誰知道他以後還要出什麼⼳蛾子?

……

都護府的側廳裡,麴崇裕重重的坐在案幾後的高凳上。等候在側廳裡的風飄飄正想雙手送上手中的信封,看見他的表情,不由吃驚的站了起來,「世子?裴長史他……」難道裴長史夫婦居然給世子難堪了?

麴崇裕皺了皺眉,「裴守約已經買了一處西州的宅院,在曲水坊。」

風飄飄驚訝的挑了挑眉,那裡緊靠市坊,是胡商聚集之所,西州官員還無人住在那裡,西州的屋舍又不比別處,小巷幽深,生人顯眼,若是沒有相鄰的屋舍,實在不好安排人手……如此一來,倒是的確不大好控制他們的行蹤了。

她想了想道,「無妨,看他們落戶之處,我讓人出面,在附近買處小宅,只是急切不得,需要些時日而已。」

麴崇裕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你安排便是。」

風飄飄小心的打量著麴崇裕的神色,輕聲道,「世子,有一言飄飄不知當講不當講。」

麴崇裕抬頭淡然看了她一眼,風飄飄不敢遲疑,「飄飄這一路上也留心看過,這裴長史氣度雖然上佳,不愧是名門子弟,但性子卻多少有些懦弱,那庫狄氏則是口齒伶俐、性情嬌縱,全然不似有城府之人。裴長史之貶,雖說的確有些古怪,只怕裡頭的內情未必與咱們西州相關,世子略提防些原無大錯,卻不必似今日這般為這樣兩個人傷神。」

麴崇裕沉默半晌,點了點頭,風飄飄又道,「昨日的宴席飄飄也打聽過,那庫狄氏談吐庸常,詩詞之才、家譜之學都是一竅不通,話裡話外不過在炫耀她曾入宮為貴人效勞之事而已。此等婦人,不過庸脂俗粉,便曾討得宮中貴人歡心,又有何可忌憚之處?」

想到適才在眼前晃動的那副嬌癡嘴臉,麴崇裕的眉頭忍不住又皺了起來,重重的哼了一聲,豈止是庸脂俗粉,簡直就是……

風飄飄奇怪的看了看麴崇裕,這位世子爺生平最恨女人多嘴粘人、撒嬌賣癡,但說來這庫狄氏與裴長史新婚不久,她在夫君面前如此到底也屬平常,世子怎麼會如此壓不住火氣?她忍不住道,「此等婦人世間原是常見,世子何必為此動肝火?」

麴崇裕不由一愣,的確,自己這是怎麼了?這幾日經常為了這樣一個庸脂俗粉便輕易動怒,這豈是他平日的所為?揉了揉了眉心,他閉上眼睛沉吟半晌,心裡突然掠過一絲明悟:自己或許是在裴守約的身上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也是身邊有那麼個討厭的女人,也是這般的無可奈何……他不由自嘲的笑了起來,心緒頃刻間恢復了平靜,睜開眼時眼神已是清澈無波,「你來這裡,是長安的邸抄到了嗎?」

風飄飄鬆了口氣,雙手將信封送了上去,「這是最新的邸抄。」

麴崇裕打開信封,取出幾張黃麻紙,只掃了一眼,臉色頓時微變,「啪」的一聲將紙拍在了案几上。

風飄飄瞪大了眼睛,卻不敢發問,半晌,麴崇裕才抬起頭來冷冷的一笑,「朝廷,當真要變天了。」又指了指邸報,「十月中,皇帝下旨廢後,此時此刻,只怕那位武昭儀,已然是大唐的皇后!算起來,八月擢李義府貶裴守約,九月貶褚遂良擢許敬宗,十月廢後立後,皇帝此次竟是勢如破竹,日後這大唐的朝廷,長孫太尉的話只怕再也做不得數!」

風飄飄「啊」了一聲,「那咱們……」

麴崇裕點了點頭,「父親和伯父在長孫太尉身上投下的錢帛,自然是從此打了水漂,只是咱們如今既然已在西州,卻也不是朝廷似從前般想捏便捏的!」

風飄飄皺起了細細的眉毛,「世子,依您之見,此事與裴長史來西州是否有關?」

麴崇裕沉默了約有半盞茶的功夫,吐了口氣,「我只怕想錯了,如今回想起來,自七月起,朝廷便有此跡象,我當時並未重視,只當且有一段時間周旋來往,若是如此,西突厥叛亂一起,皇帝找個由頭派人前來監察西州和我等或有可能,卻沒料到,此次皇帝竟是動了真格的!那麼裴守約此來雖然蹊蹺到了極處,卻多半只是巧合。」

看著風飄飄依然有些疑惑的神情,他的笑容裡帶上了幾分譏誚,「在大唐皇帝陛下的心中,我們這小小的西州,若與長孫太尉相比,只怕連芝麻都不是!在他雷厲風行對太尉出手之時,怎麼可能還有暇想到西州上來?」

風飄飄恍然點頭,輕聲道,「如此,咱們對裴長史是否還須理會?」

麴崇裕淡然道,「話雖如此,小心終無大錯,待會兒等主簿們來了,我會吩咐下去,官署之中依然按以前的佈置行事,裴守約身為長史,按理說是總攬西州政務的角色,若讓他做得好了,這西州日後到底是誰說了算?咱們這些人在長安那麼多年,難道還沒受夠仰人鼻息的滋味?」

風飄飄笑道,「政務之事,非飄飄能置喙,我其實想問的是,那位姓劉的宮女該如何處置?她如今一門心思只想求著裴長史幫她尋找家人,卻不肯跟我明說,我只能先將她安排在自己家中,這樣卻不是長久之計。」

麴崇裕略一沉吟,冷笑了一聲,「今日我原是帶了幾處房契去客院的,都是長安坊裡的院子,既然裴守約用不上,你讓她住到那處最小的院落裡便罷。若是裴守約經了昨日之事,自此知情識趣,並無異動,此事我們便不必再多管,若是他竟然不肯安分,說不得我們也只好成人之美了!」

風飄飄應了一聲「是」。麴崇裕不再說話,拿起邸抄一目十行看了下去,看完思量了片刻便揚聲道,「來人!」

一位官吏應聲走了進來,麴崇裕將邸抄丟到他手中,「多抄一份出來,待裴長史來官署便給他屋裡送一份。」

風飄飄看了看這位官吏的背影,又看了看麴崇裕,麴崇裕淡然道,「王皇后被廢,對我等來說,自然不是好消息,不過對裴長史來說,只怕更糟一些,他如今回長安的唯一指望,便是他那位據說甚得武昭儀寵愛的夫人了。他日後待這位夫人,恐怕會比如今更畏懼一些。」

風飄飄點頭笑了笑,「飄飄這便去安置那位宮女。」

麴崇裕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了聲「慢著」,沉吟了片刻笑了起來,「我怎麼把此事都忘記了!」他眼睛變得閃亮,「他們會住進曲水坊,自然是因為安家的緣故!安家……咱們府衙用的公文紙,是不是太好了些?如今均田制下西州民眾賦稅這般沉重,咱們也該開源節流才是!」

風飄飄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猶豫道,「世子,您這是要給裴長史出個難題?」

麴崇裕微笑著瞟了她一眼,「不,我是要撒一個餌,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只要他吃了這一口,此後就不愁他不慢慢跟著我的魚竿走!」

第19章 歲月靜好 雄心勃勃

站在這方不大的庭院裡,琉璃心裡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這處位於曲水坊南門的宅院,是一處兩進半的院落,房屋自然多數都是雙層。西州的房子原是蓋房之時便向下挖出一間,沿著外郭又挖出相應的空隙用以透光通風,中間留下的一尺多厚的生土便是房屋的牆壁,待這一層挖好門窗,鋪上樓板,平地裡起上一層,便成了兩層小樓。天時好時可以在二樓起居,若是到了夏日炎炎或大風肆虐的日子,便往樓下一躲。橫豎這座城市的街道、庭院都是向下挖出的,除了采光略差些,倒也不會有住進了地窖的氣悶。

和西州的尋常民居一般,這處宅院門庭並不寬闊,亦無花木之盛,外院的幾間屋子的生土牆上只抹了一層同色的黃泥,內院房舍的外壁也只塗了一層淺黃色細泥,一眼看去,這座兩年前新修的院落,竟有一種百年滄桑般的古樸沉穆。

一旁的管家老何悄悄看了沉默不語的琉璃一眼,心裡有些忐忑,滿臉陪笑的道,「好教娘子和阿郎得知,咱們這院子極是難得的,院子敞亮、房屋結實倒在其次,院子裡還有口深井,井水清甜,最是便利不過!」

老何的口音多少有點古怪,琉璃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有些納悶的看著他:有井很了不起嗎?老何忙笑道,「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西州雖不似別處缺水,平日裡尋常人家也是要自己去東門下面的河中取水,或是向水車買水,這院中有井的人家十戶裡也不過兩三戶而已。安家在西州的幾處宅院裡,數這口井最好。」

裴行儉轉過身來,點頭笑了笑,「這卻要多謝舅父的厚愛了。」

老何悄悄的鬆了口氣,昨日那位大漢轉交的主人家信上寫得甚是明白,這宅院和院子裡的幾個下人,都已經轉手給了眼前這對官家夫妻,聽說這位阿郎是什麼長史,滿西州只比麴都護小上一級,又是從長安來的,他和老伴十足擔了一夜的心,沒想到兩人竟是這般年輕俊秀,說話又這般和氣。

在院裡前後轉完了一圈,琉璃和裴行儉挑簾進了主屋,只見屋子頗深,兩扇高窗都打開了一多半,整個房間便顯得明亮了許多。牆上塗著一層光潔的白泥,地下則鋪著氈毯,外間設著坐榻屏風等物,而西屋裡,一張六尺寬的箱式床上掛著淺青色的綢帳,配著簇新的深青色被褥,雖不奢華,卻十分潔淨。

琉璃怔怔的看著這間屋子,只覺得那種奇異的感覺更濃了一些。

老何在她身後笑道,「因為十郎按說過幾日便會過來,因此屋裡前幾日便清掃乾淨了,昨日又細細的收拾過一遍,用具一概都是新的,娘子若是覺得哪裡不妥,吩咐老奴一聲。老奴馬上去換。」

琉璃回過神來,點頭笑道,「都很妥當,你先去吩咐廚下備好午膳,再把西州這邊我們需要送禮的幾家族中長輩名單列出來,待我們備好禮品,你便帶著上阿燕一家家的送到,說我改日再前去拜訪。」

安家原本就是以西州為根基,如今主要的幾支雖然都去了長安、涼州等地,西州卻還有兩支坐鎮。自打永徽二年麴智湛帶領一撥西州舊吏從長安回歸故里,這邊便越發繁華起來,幾個月前,連二舅安靜智也把夾纈店開回了西州。

老何笑嘻嘻的領命而去,腰桿明顯直了兩分。

琉璃又轉頭對阿燕和小檀笑道,「外面西廂房那三間屋子,你們自己隨意去挑吧,回頭收拾收拾行囊看還缺些什麼,吃過午膳小檀和我一道去市坊!」

小檀歡呼一聲便跑了出去,阿燕也笑著行禮退下。裴行儉走到琉璃身邊,「你倒是佈置得快,只是安家的那幾戶族人,為何是你改日前去拜訪,不是咱們去拜訪?」

琉璃一愣,說來這些族人血脈已遠,並不是正經的長輩,自己身為安家的女兒,去結交一番還說得過去,可裴行儉身為西州長史,便是這一方土地的父母官,以晚輩之禮去拜訪胡商……裴行儉見她呆呆的看著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發什麼呆?待會兒送禮時遞話時記得捎上我。」

他不是開玩笑?琉璃詫異的看向他,「你剛來西州,難道不用處理公務、結交同僚?」

裴行儉不以為意的笑了笑,「自然不用,如今我最大的事便是陪你。」

琉璃想了想,隱隱明白了幾分,頓時便有些歡喜不起來了,那只死孔雀又是拉又是嚇的,多半便是不想讓裴行儉插手西州的事務,西州本是麴氏經營了一百多年的根基所在,大唐接手統共也不過十幾年,如今又回到了麴氏手中,而且聽那些官員家眷的談吐,這些西州大族之間竟是盤根錯節……她正想得出神,裴行儉揉了揉她的眉頭,「你難道還信不過我?這些事情都不用你煩心,我自有分寸!咱們這些日子便好好的走親訪友、吃喝玩樂,好不好?」

裴行儉的臉上一絲陰雲也沒有,眉梢飛揚著自信,和在西州官員面前那副溫雅謹慎的模樣判若兩人,琉璃看著他,不由笑著點了點頭。

裴行儉便問,「你適才在院子裡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

琉璃思量了片刻,自己也有點困惑,「也沒想什麼,來之前我其實不曾想過這處院落會是什麼模樣,但今日進來一看便覺得親切,哪裡看著都順眼,這屋子裡的佈置說來尋常得很,我卻是越看越喜歡,也不知是為了……」

一語未了,裴行儉已伸手把她攬在了懷裡,半晌才深深的歎了口氣,「傻琉璃,你不明白?這是咱們的家,是咱們的第一個家,我也是越看越歡喜!」

琉璃恍然微笑起來,是啊!這是他們第一處自己買的院子,沒有陰謀的算計,沒有華麗的陷阱,只有乾乾淨淨讓人安心的味道,家的味道!她把頭埋在裴行儉的胸口,深深的吸了口氣,任憑他身上那種清爽溫暖的氣息把自己從裡到外的包圍起來,在這個陌生而古怪的地方,有他,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院落,似乎便沒有什麼是值得擔心的了。

屋子裡一片安靜,隱隱能聽到外面街道上水車的叫賣之聲,窗子裡透進的明亮光線裡,細小的飛塵在無聲的飛舞,彷彿在雀躍著見證這一刻的靜好時光。

……

曲水坊的南面,便是西州城的唯一的市坊,從南到北的一條主街不過一百多米長,若與西市相比自然是小的可憐。只是走在這條主街上,琉璃卻覺得眼睛耳朵都有些忙不過來:身邊人來人往,有胡商操著一口地道的河洛話招呼客人,也有漢人在用滿口流利的栗特語討價還價;店舖密密麻麻,一色都是向著街道大開門窗的二層小樓,在捲起厚厚的氈簾下,各色香料綢緞珠寶應有盡有,看去比西市似乎還要花樣繁多一些。

琉璃一眼就看見了一個波斯的翼獅角杯,拿在手裡頓時再也放不下來,沒走幾步,卻又看見了一把羅馬風格的金箔紋像玻璃壺……待她反應過來該買的東西還一樣沒買時,這些沒用的東西早已裝了一照袋,甚至還買了一把埃及風的獸足高腳凳。阿成扛著一堆雜物愁眉苦臉的轉身走了回去。

琉璃心虛的看了跟在後面的裴行儉一樣,卻見他笑吟吟的向自己點了點頭,轉頭又與店裡的掌櫃攀談起來。

小檀輕輕的拉了拉琉璃,「娘子,咱們帶的銀錢已用了一半,要不要婢子回去再拿一些?」

琉璃忙斷然搖頭,她的那二百多金,買了院落下人,又進了兩車的貨物,如今剩的已不算太多——玩物喪志,她怎麼把來市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從傢俱鋪出來,琉璃不敢再亂逛,一路從市坊的南門走到北門,日常衣食住行之物卻集中在這邊。她一樣樣問了過去,發現這裡的布帛價格大約是長安的兩倍,醬、醋價格相當,鹽卻比長安便宜了一半多,另外黍米麵粉等物各有高低差價,瓜果野味則是物美價廉……她自是看得眼花繚亂,裴行儉卻也頗有興致,親手挑了兩樣果酒,又買了一條鹿腿。

一行人正往前走,琉璃眼角一掃,突然看見一家店舖門口的木筐中放著一堆白色的東西,頓時眼睛一亮,壓了壓心跳,才不急不緩的走了過去。

這家店舖門面極小,店主是位手腳粗大的中年漢人女子,正百無聊賴的坐在門口出神,看見琉璃過來,目光又落在門口的木筐上,臉上才堆出一個笑容,站了起來,「這位娘子是要看白疊?裡面有紡好的。」

琉璃點點頭,伸手小心的抓起了一把鬆軟的白疊,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這正是她要找的東西:棉花!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這個時代的西域應當是已經有了棉花,之後卻花了好幾百年才推廣到敦煌等地。至於被稱為白疊布的棉布,她在西市裡也曾留心過,卻發現幾乎只是一個傳說,至少她便從未見過實物。如今她終於看到這後世裡最普通不過的東西,也許是找到了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琉璃只覺得手指上的份量沉甸甸的——不對,是的確有些太沉了!

琉璃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手指略一撥,便發現棉花裡的棉籽數量比想像中的要多上許多,而棉花的棉朵則似乎太小,仔細觀察纖維質量似乎也很可疑,她忍不住抬頭看向店主,「還有沒有更好的白疊?」

店主忙道,「娘子這是哪裡話,這白疊便是最好的了,不信您去別處看看,哪裡還能有這麼鬆軟大朵的。」

琉璃心裡微微一沉,難道此時的棉花品種還未改良過?想了想又問,「您為何不把白疊裡的這些籽去掉?」

店主驚訝的看了她幾眼,笑了起來,「娘子不是西州人吧?這白疊去籽何等費力,若是有那把子氣力去了籽,自然是要拿來紡布的,怎會還拿出來賣?」

也就是說,此時還沒有棉花去籽的設備?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頭,琉璃怔了好一會兒才問,「這白疊如何賣?」

店主笑道,「便宜得緊,這是上等的白疊,八文一斤。拿來給下人做做冬衣冬被是最好不過的。」

裴行儉早已靜靜的看了半晌,聽到此處才開口問道,「這白疊平日裡都是用來做裡絮的?」

琉璃搖了搖頭,沒有去籽的棉花做衣服被子,那得多沉?「我在西市時,曾聽說過西州這邊有白疊布,想來是用來紡布的。」

店主滿臉是笑,「白疊布原是西州才有,比綢緞吸水透汗,又比火麻布柔軟舒適,娘子可要看看?」

從半圓形的門走進去,小小的店舖裡只放著一張高足案幾,上面整齊的疊放著若干匹白疊布,多數是本白色,只有兩匹染成了靛藍,琉璃拿起來看了兩眼,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該發愁——布料織得極為粗糙,手感只比普通的火麻布略好一點,更別說跟絲綢去比,這樣的東西哪裡能用來做衣服?做抹布倒是差不離。她不抱希望的問了一句,「這白疊布什麼價錢?」

店主看到琉璃的臉色便心知不妙,只能打疊起精神笑道,「這批白疊布織得細密,算是上等的,十五文一尺。」

十五文一尺?琉璃還沒反應過來,小檀已驚呼了一聲,「比絹綢還貴?」

沒錯,十五文一尺,四十尺一匹,也就是要六百錢一匹,比西州的生絹和綢緞都要貴出一大截!更別說和長安去比,若加上運費,這樣一匹粗棉布,在長安要賣出定制夾纈的價錢來才不賠本……琉璃不由啞然失笑,難怪她在西市幾個月都沒見過白疊布,瘋子才會運這玩意兒去長安呢!

裴行儉也驚訝的走上一步,拿起一匹白疊布翻來覆去看了幾眼,皺眉道,「此物為何這般昂貴?西州有多少人種植?可是極難成活?」

店主歎了口氣,「種的人倒有一些,好活得很,你看外面那生白疊,原是不值錢的,山那邊天氣寒冷,大夥兒多是用白疊來絮被而已,只是紡起來極難,也就是西州城的一些貴人愛用這白疊布來做臉巾和襪子,才有巧手的婦人費心費力的紡將出來,因此都是論尺來賣的。」

琉璃心中盤算,她若記得不錯,一斤棉花至少能紡出半匹多粗布來,但一斤棉花只要八文,半匹粗布卻要三四百文,這其中的差價……她抬起頭來,微笑道,「勞煩裁十尺下來。」

店主原以為這筆生意要泡湯,突然聽見這聲吩咐,不由眉開眼笑,「娘子果然是好眼光,咱們西州人都知道,白疊雖是看著不起眼,論舒適卻是綢緞都比不過的,若是不漿洗,越穿還能越柔軟,娘子多用幾回自然便知道好處。」手上便忙不迭的拿了尺子來量了十尺本色白疊布,仔細的裁下疊好,雙手送到了小檀的手裡。小檀一面給錢,一面稀罕的摸了摸,「倒是厚實得緊。」

琉璃笑而不語,只對裴行儉道,「回去我便給你做幾雙襪子出來,只怕比細麻的要強。」

裴行儉略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琉璃,點頭笑道,「好,你給自己也做兩雙,也好知道這西州的白疊布的好處。」

從白疊店裡出來,琉璃心中有事,一路默默盤算,又隨手買了些日用之物,挑了些上好的細綾,正想轉身回去,裴行儉卻道,「琉璃,前面有家夾纈店!」

夾纈店?琉璃抬頭一看,可不,不遠處一家店舖前的木牌上赫然寫著「夾纈」的字樣,看去好不親切。她和裴行儉不由相視一笑,一起走了過去。

一走進店門,熟悉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三面牆上那或紅粉相間,或藍白交雜,或做三彩五彩的夾纈,讓整個屋子顯得一片花團錦簇,琉璃略掃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幅熟悉的嬰戲圖,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身走向掌櫃,「這位老丈,借問一句,您的東家是安家哪支?」

掌櫃略有些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這位娘子莫不是認得在下的東家?這夾纈店剛開不久,東家正是長安的安家四房,東家的夾纈在長安也是赫赫有名的。」

琉璃笑道,「我姓庫狄,舅父的如意夾纈倒也是去過幾回的。」

掌櫃驚訝的張大了嘴,隨即便滿臉綻開了笑容,「娘子可是一筆好丹青的庫狄娘子?小的久聞大名了,這店裡好幾幅夾纈還是娘子的手筆,都是再受歡迎不過!」

琉璃笑道,「老丈過獎了。」

掌櫃拍腿笑道,「小的全是誠心實意,娘子有所不知,這西州貴人的喜好和長安頗有些不同,如今托官家招工匠入西州的福,染坊也有了,雕工也找到幾個好把式,只是能畫夾纈的畫師卻實在難尋,這西州的畫師多是畫佛像的,畫出花鳥也和佛爺似的,只能敬著!娘子若能……」突然拍了拍頭,行禮不迭,「娘子恕罪,小的老糊塗了,東家說過您是有福的,如今已是貴人……對了,娘子怎麼來了西州?何時來的?」

這掌櫃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後語的風格倒是與久未見面的那位安家六郎有五分相似,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是隨夫君過來的,算上今日才是第二天。在長安時,倒也曾聽舅父說過在西州開了家新店,不知六表兄如今可在西州?」

掌櫃搖頭,「六郎前些日子已經回長安了,他的性子原是呆不住的,只怕過些日子會讓三郎過來。」

琉璃眼前頓時便出現了安三郎那兩撇阿凡提式的鬍子,點頭笑道,「三表兄性子沉穩,主意又多,聽說如今西州商機日多,倒是讓他來主持局面最是穩妥。」

掌櫃點頭不迭,「可不是,自打麴都護回了西州,祇家、張家的好些貴人也都回來了,前年麴家玉郎回來後,當年便開了好些工坊,來往客商過所時也再沒刁難過,比先前便利了許多。這兩年西州城裡少說也多了百來戶富貴人家,客商更是添了兩三成,連房子、米面都漲價了,正是開店的好時機,唉,卻不知突厥那邊……」突然間看到正凝神聽他說話的裴行儉,忙不迭的又行禮,「這位可是大娘的夫婿?小的有禮了。」

裴行儉微笑點頭,「老丈不必多禮,不知老丈貴姓,在西州住了幾年?」

掌櫃笑道,「小的姓史,原是西州人,年輕時走過幾趟長安,如今老了,承蒙安家郎君厚愛,給他看看店舖。」

裴行儉笑著閒談了幾句,話頭便轉向了這兩年西州新添的工坊,掌櫃道,「原來這市坊對面是女市,最是見不得人的齷齪去處,玉郎回來後便改做了工坊,從敦煌、肅州那邊引了幾百號漢人工匠過來,如今皮匠、木匠、泥匠、鐵匠各種大小工匠竟是一應俱全,手藝也是極好的,如今西域各州府多有來買。」

裴行儉笑著點頭,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忙問,「不知這工坊裡,可有專做器具的能手?」

史掌櫃不由愣了一下,皺眉想了半日,「娘子問的可是能做機關器械的大匠,想必應是有的……」突然一拍大腿,「聽說麴家玉郎便是極有能為的巧手,我聽那幾個雕工說過幾句,竟是把他誇得如魯班轉世一般。」

麴崇裕?算了吧!琉璃頓時掃了興,裴行儉看了她一眼,順著掌櫃的話又問了幾句,掌櫃的話頓時滔滔不絕的流了出來,正說得興起,就聽外面響起了噹噹的銅鑼聲,竟是到了閉市的時分。

待得回到家中,琉璃看見早先買回的那些寶貝,興致才略高了些,正拿著那個翼獅角杯擺弄,裴行儉笑道,「我看你是把這些店舖裡幾十年無人問津的東西都搜羅回來了,這羊做得這般怪模怪樣,卻是用來做什麼的?」

琉璃心道,什麼羊,這明明是波斯銀器裡最典型的長角翼獅好不好?只能笑道,「杯子自然是拿來喝酒的,這角便正好是把手。」

裴行儉拿在手裡試了一試,點頭道,「倒也巧妙,只是到底看著古怪了些。」

琉璃笑道,「如今這個家中,我想買什麼便買什麼,且有你覺得古怪的時候!」這是她親手買的院子,沒有那麼多盯著自己的目光,而那些西州的官眷大約也不會自降身份來這邊做客,她總算不用顧忌太多,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琉璃只覺得有股熱切的東西在心口幾乎就要噴薄而出。

裴行儉笑著點頭,「在下拭目以待。」想了想又道,「你想找的大匠,若是過些日子,我大約還能想些辦法,只是你到底想做什麼?」

琉璃堅決的搖了搖頭,「不告訴你!」

裴行儉驚奇的挑起眉頭,琉璃笑道,「你沒有五成把握的事便不會告訴我,如今這事我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說來作甚?」

裴行儉看著琉璃得意的笑臉,有些哭笑不得,正想換個法子把她的話逗出來,就聽小檀氣咻咻的跑了進來,「阿郎,都護府的官吏給您送公文來了。」

第20章 紙墨陷阱 首度交鋒

粗織的白疊布拿到手上,幾乎有一種麻布的質感,琉璃對著光仔細看著布的紋路,發現最大的問題大概是纖維太短,雜質太多,只能紡出粗紗直接用於織布,如今西州的棉花品種的確不好,但也不至於連細紗線都紡不出來,卻不知到底還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裴行儉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這白疊布難道有何不妥?」

琉璃回頭笑了笑,「倒也不是不妥,只覺得可惜,這白疊布御寒吸水,按說穿著應是舒適的,偏偏如此粗糙……都護府給你送什麼公文來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是長安的邸抄,一個月前,聖上下詔,皇后王氏與淑妃蕭氏被廢為庶人,親族流放嶺南。」停頓片刻又道,「此時此刻,我們只怕要改口稱武皇后了。」

王皇后和蕭淑妃終於還是被廢了?而且還是一個月之前。琉璃怔了一下,腦海裡首先浮現的,竟是初見蕭淑妃時那根塗著丹寇的纖纖玉指,還有中秋宴上王皇后驚鴻一瞥的端麗身影,自己若是沒有記錯,她們大概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說不定此刻已不在這個世上。琉璃默然垂下眼簾,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歎了口氣,握住了琉璃的手,「你不用怕我不高興,此事,原是意料之中。」

琉璃抬頭笑了笑,是啊,武則天當皇后麼,太在意料之中了,所以她不是怕表現出高興來讓裴行儉心裡不舒服,而是實在找不到任何驚喜的感覺。

裴行儉有看著她的目光漸漸多了些疑惑,琉璃想了片刻才道,「王皇后其實性子還算中正,若不是原先的魏國夫人……」那位柳氏夫人真是害人害己,如今先是被奪了封號,接著又被流放嶺南,也算是惡有惡報,倒是那些王氏族人,卻是不得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便是心腸太軟,有些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不過是命數而已。以後,你要記得叫王庶人,莫叫人抓了短處。」

琉璃點點頭,拋開了這些思緒,轉了個話題,「他們巴巴的給送這個來作甚?」

裴行儉微笑道,「自然是好心的來告訴我一聲,我在長安那邊只怕是永無翻身之日了。」

不安好心的死孔雀!琉璃輕輕哼了一聲。

裴行儉不以為意的一笑,「如此一來,我正好多陪陪你。」

這話從何說起?琉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正是新鮮出爐的大唐皇后所寵愛的畫師,不由啞然失笑,一眼卻又看到裴行儉另一隻手裡還拿著一卷厚厚的文書,指了指問道,「這便是邸抄?」

裴行儉笑著把文書往案幾上一放,「邸抄若有這麼厚還了得?這是都護府的一本賬目,說是讓我先過目,過兩日好去議事。」

這麼快讓裴行儉看賬目?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剛想開口,裴行儉已笑道,「據說如今西州賦稅的欠款年年累積,都護府也該開源節流一番才是,這原是最得罪人的差事,由我來做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你先收拾物件,我也翻一翻,看看有什麼頭緒。」

原來如此!裴行儉在案幾前坐了下來,凝神翻閱著手中的賬目,神情安靜而專注,一本最俗氣的賬目拿在他的手中,竟然也有幾分詩書的高華氣韻,琉璃不由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頭拿起剪刀,按照剛才已經畫好的襪子輪廓,裁下了幾片白疊布,穿針引線的縫了起來。剛剛縫好一隻襪子,只覺得窗外的光線已經黯淡下來,她忙又起身點燃了蠟燭,放到裴行儉身前的案几上,自己也在一邊坐下,換了一根青色的線,打算在襪邊繡上一圈小小的雲紋。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背,琉璃抬起頭來,裴行儉微笑的面孔被燭光映照得分外溫暖,「不用繡了,鞋襪舒適便好,要這般精緻做什麼?仔細費眼睛。」

琉璃端詳了一下,自己繡的雲紋最多只能算湊合,這雙白疊布的襪子離精緻更是差得不知道有多遠,此時的富貴人家的襪子是怎麼講究都不為過的,難不成真讓他和庶民般穿著本色無華的襪子?不過此時肯定是無法再繡下去,她笑著把襪子放到一邊,「這麼快便看好了?」

裴行儉看了一眼已經合上的賬本,「都護府的支出無非人、物兩項,於人而言,表面上雖然的確有些朝廷外員領了俸祿,但西州五縣二十四鄉,朝廷並未指派官員下來,卻不能無人管理,只能由都護府派人攝職,給這些攝職官發放祿米、配給雜役也是應當。我粗略算了算,只怕比朝廷應給的要少五成,絕無再減之理。」

琉璃點頭,她雖然對這些事情是純粹的外行,但也明白裴行儉這位長史如果走馬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減掉屬下本來就不豐厚的待遇,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麼?「既然如此,不減不成麼?」

裴行儉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成,只是此事既然已經知會我,又說了讓我拿主意,麴崇裕自有法子令我不得不去做,其實若是純是此項,倒也不是無法可想,我總覺得似乎另有蹊蹺……」

琉璃一怔,那該如何是好?裴行儉卻突然皺起了眉頭,「琉璃,你可知道十郎商隊帶的貨品中可是有紙張、墨錠等物?」

琉璃想了想,點頭道,「你怎麼知道?」記得剛出長安時在路上遇到過兩場秋雨,十郎最著緊便是那一車益州黃麻紙,一共說是三百貼,也就是足足三萬張,她還問過十郎,幾千里路運這麼多紙過去做甚,十郎說是……她猛的醒悟過來,不由睜大眼睛看向裴行儉。

裴行儉出了口氣,點頭道,「果然如此!這些賬目裡在俸祿和雜用錢糧外,支出還有日常雜物一項,其中最大的一筆便是紙,我朝各地官府公文最常用的是益州杭州等地的細麻紙,西州亦然。按賬冊上的記載,每年要用上好的益州黃麻紙三百帖,而每帖要八百多文,算來是長安價格的一倍多,倒也不算稀奇。只是本地的粗麻紙,卻只要五六十錢一帖,只要將這項一換,相差便有兩百多緡,足以養活兩百名雜役。墨也是如此,上等之墨與下等之墨,差價可達十幾倍,日用所費又多,略省一省,一年也有幾十緡的富餘。」這筆賬並不難算,這樣一換,決計是一條節流而不得罪人的好門路——只是對他而言,卻是一個挖好了的深坑。

琉璃不由呆住了,「難道沒有別的法子?」

裴行儉輕輕拍了拍賬冊,「若從這賬冊上來看,只怕沒有更好的法子了,麴崇裕也不會給我時間去想別的法子。」

也就是說,只能用換紙墨來節流,可是這樣一來,十郎從長安運來的黃麻紙就全部白費了,這年頭,莫說讀書人本來便少,尋常人家根本不會買這種紙回去用,便是富貴人家也不會用得太多,若是原樣運回去,便是運到敦煌,還要饒上許多運費,真真是血本無歸了,只怕十郎這一趟所有貨物所得之利,填上這個窟窿後也不會再剩太多,這又是他第一回帶商隊!琉璃只覺得心頭一團亂麻似的,理不出個頭緒來。

裴行儉的聲音卻依然平緩,「我若猜得不錯,麴崇裕是等著我過兩日自己提出這法子,或是讓別人提出,逼著我不得不同意這法子,待到十來天後十郎到了西州,再等著我去求他,如此一來,一則我自己出爾反爾,威信掃地,二則,欠了他的人情,日後自然不容易還;或者,我不肯去求他,便是得罪了你和安家,更是孤立無援,他自有後手讓我只得依附於他。」

二百五十貫錢,將近五十金……琉璃想了半日,只覺得肉疼,還是咬咬牙道,「不如咱們把那車紙買下來,慢慢寄賣?」

裴行儉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揉了揉琉璃的皺得緊緊的眉頭,「傻瓜!你來西州是要開紙店的麼?你放心,還有兩日,我自能想出法子來。」說著長身而起,拖著琉璃便往外走,「天都快黑了,也不知今日的鹿肉烤得如何,你陪我去喝一杯好不好?」

他有法子?他能有什麼法子?琉璃疑惑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到了第二日,裴行儉卻只是晨間去都護府坐了半日,午後回來便又拉著琉璃到市坊中去轉了一圈,倒是找到了一處賣紙張筆墨的鋪子。只見鋪子裡賣的都是本地紙坊所產的粗麻紙,一帖五十五文,一管筆十五文,上墨一百四十文,下墨才十文,果然和裴行儉所說相仿。店內亦無書可賣,只有幾卷手抄的佛經,用的倒是好紙,只是要好幾緡一冊,價格著實有些離譜。店主見琉璃咋舌,便笑道,「讀書人何等金貴?一字字將這佛經抄將下來,又要花多少心血時日?這價格已是十分公道了。」

原來不是紙值錢,是字值錢,就像棉花和棉布……琉璃想到自己的大計,暗暗歎了口氣,卻聽裴行儉問道,「怎不見有歷譜賣?」

店主笑道,「這位郎君,如今都什麼時日了?今年的歷譜誰還肯要?至於明年的,咱們西州可不出歷譜,至少正月底才能從敦煌那邊進過來。」

裴行儉神色裡露出幾分感興趣的模樣,「今年的歷譜若是有,我倒想看一眼。」

店主忙回身找了半日,翻出一本,拍乾淨灰塵,遞給了裴行儉。琉璃還從未見過民間的歷譜,忙也湊過去看,卻見是用細麻紙訂成的薄薄一卷,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手抄而成,每日下記著干支宜忌等幾個字,排版裝裱都十分尋常,與朝廷發放的畫卷式歷譜幾乎不可同日而語。

店主便笑道,「這已是極好的歷譜了,今年正月裡賣了三百多冊出去,那時要二百八十錢,二月間還要一百多錢,如今客官若是想要,三十錢拿走便是。」

琉璃正想還給店主,裴行儉卻笑著說了聲「好」。

琉璃只得讓小檀上來付了錢,待離開店舖,卻忍不住道,「家中的歷譜不是昨日便找出來麼?你買這卷廢紙做什麼?」

裴行儉揚眉一笑,「自然是有大用處。若是事情正如我所料,十郎的那二百多貫便要著落在它的身上。」

琉璃怔了片刻,隱隱間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越想卻越是不對,「這法子如何行得通?一則明年的歷譜還未出來,便是有紙,卻上哪裡抄去?二則,待到拿到歷譜再抄出來,時辰上只怕也來不及了,適才那店主不是說二月間便不值錢了。」

裴行儉笑了起來,「那若是正月之前呢,能值得多少?你忘了我曾跟誰學過數算之學?若是觀測天文,補漏拾遺,重新制定曆法,我或許力不能逮,但拿著如今的曆法,推算明年每一日的干支凶吉,這又有何難?歷譜要的便是一個快字,只要咱們在正月前制了出來,難道只有西州一城之人會買歷譜,來往的客商會放過這大好的商機?」

琉璃恍然大悟——難怪他上來就問歷譜,多半是早便打好了主意,昨日才會那般胸有成竹!她忍不住瞪了裴行儉一眼,「你又瞞著我!」

裴行儉笑道,「我昨日只是有這個念頭,但一則不知歷譜的價格,二則也不知民間有多少人會買歷譜,再者最難之事,卻是不知盡安家之力,能找到多少能抄寫之人。不然我便是算出了歷譜,正月前又能抄出多少本來?此事還要去安家長輩家中拜訪之後,才能算出大概來。總之,按那店家的價格,這一車紙只要能用出一小半,十郎便不會太虧。若是不成,我再另想法子便是。」

琉璃從裴行儉手裡接過歷譜看了一眼,這一卷大概要用十幾張紙,按他的說法,是不是至少要抄出一千本來?每本歷譜總得有三千多字,要一個月的時間抄出來至少也要二十來人才成吧……琉璃正想詢問,前面卻有人笑道,「裴郎君,庫狄娘子,今日兩位怎麼有暇又來市坊了?」

琉璃抬頭一看,原來是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夾纈店前,那位愛說話的史掌櫃正笑嘻嘻的跟兩人打招呼,兩人只得停步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還未走出多遠,琉璃突然心裡一動,抬頭對裴行儉說了聲,「你稍等我片刻!」轉身一陣風般跑了回去。

裴行儉愣了一下,不知她又想起了哪一出,只得也慢慢跟了過去,到得夾纈店門口,只聽見琉璃充滿喜悅的一聲歡呼,「太好了!」

史掌櫃站在店舖當中的空地上,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這位眉花眼笑的庫狄娘子:他沒聽錯吧?聽說自己這夾纈店生意不好,這個月沒有接到多少活計,她怎麼會高興成這樣?

……

安西都護府的府衙裡,正廳背後最大的一間屋子,便是裴行儉辦公的所在。已近午時,平日裡正是眾人收拾物件、準備出去用午膳的閒散時分,但此刻屋裡坐的二十多位縣令、主簿、參軍,屋外的幾十號雜役,卻沒有一人想起這一出。

麴崇裕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如悶雷一般響在了眾人的耳郭裡,「都護吩咐我過來轉告一聲,明年的開銷怎麼也要省下三十萬錢才是,至於如何省,卻要煩勞裴長史來拿個主意了。」

三十萬錢,也就是三百緡,難不成他們這些攝職官拿得還不夠少?他們雖然不指著這些俸祿過活,但也不能欺人太甚!不少人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裡,隱隱帶上了幾分敵意——他是朝廷命官,日日坐在屋裡發呆也有足額的俸祿和職田,卻要剋扣他們這些人的?

只有麴崇裕依然是笑容可掬,「裴長史,這支出的賬目,你也看了兩日,不知如今可有什麼高見?」

裴行儉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目光中的壓力,看著眾人笑了笑,「裴某新來乍到,哪有什麼主意,還望諸位同僚群策群力,才好不辜負都護的期望。」

屋裡一時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後,還是高昌縣縣令王君孟第一個開口,「說來都護府的開銷並不算多,論理麴都護還領著西州刺史,應有州官州吏配置,咱們這邊卻是全是都護府官員兼任,人力省無可省,此其一;其二,原先柴都護、郭都護在時,西州官吏遠所得比如今多了好幾成,現下府中當差者,職田幾乎不曾分過,俸祿、雜給也只是朝廷命官的半數,便是程糧錢等支出亦比朝廷定額為少;外面那些雜役更不用說,一人一年也不過千來錢,再要少了,他們如何養家餬口?因此,如今節流固然應當,若是節得狠了,人心浮動,卻是得不償失。」

王君孟乃是高昌國世代相丞王家的嫡子,又是麴崇裕的妹婿,身份與眾不同,他一開口竟然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來,屋裡自是人人點頭。

麴崇裕平日最給王君孟面子,此時卻淡然道,「你說這些,難道都護便不知曉?只是明年朝廷必然征伐突厥,西州的賦稅又欠非一日之寒,若不開源節流,明年一聲要交軍資,是各位捐獻還是再提前收它三年五年的租庸?」

眾人一時不由默然。主簿嚴海隆忙笑道,「都護深謀遠慮,原不是屬下們能比,下官以為,雖然各位同僚和所用雜役之費已是省無可省,但平日府中的雜物開支或許有可商榷之處,例如筆墨紙硯席褥之物,雖是不甚起眼,只怕其中卻是有文章可做。」

麴崇裕挑了挑眉頭,看向裴行儉,「裴長史這幾日已看過支出的賬冊,不知嚴主簿所說這幾項,開支大約有多少?」

裴行儉拿起手邊在賬冊翻看了片刻,才抬頭道,「將近六百緡。」

屋子裡頓時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好幾個人都有些意外,萬沒想到這些不起眼的東西竟要花去這些錢。

嚴海隆點頭笑道,「正是。下官若是記得不錯,早幾年還要多些,當年西州的紙張便是粗紙也都要從敦煌買入,前年世子在西州開了紙坊,這才半數以上都換了本地之紙,只是發往朝廷、與外州縣來往以及諸位所用,還是照例用了益州黃麻紙,若是統統換成本地粗麻紙,只怕便能省下兩三百緡下來。」

平日辦公用差一點的紙,這又有什麼好猶豫的?眾人立刻紛紛附和起來,「嚴老此言有理!原是該換本地紙張才是。」

嚴海隆又笑吟吟的列舉了以下墨換上墨、暫停更換席褥氈毯等項,算下來時,卻正好是三百餘緡,麴崇裕點頭不語,隨即便鄭重的看向裴行儉,「長史以為如何?」

一屋子人期待的看向裴行儉,裴行儉怔了一下,才笑著點了點頭。包括麴崇裕在內,人人都鬆了口氣,氣氛頓時變得輕快起來,在房門口伺候的差役往外比了個手勢,院子裡頓時也響起了一片念佛之聲。

直到一屋子人說說笑笑的散去,麴崇裕才懶洋洋的站了起來,與裴行儉並肩走到門外,滿臉都是愜意,「難得這樁差事竟是迎刃而解,守約,今日可有暇一起出去喝一杯?」

裴行儉腳步一頓,臉上露出了客氣的微笑,「多謝世子好意,內子今日特意準備了烤鵝,卻是不好不回去用膳了。」

麴崇裕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也罷!守約,此事雖是暫時是定了這個主意,落實之務還要著落在你的身上,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儘管來找我便是。」

待麴崇裕回到自己的屋子時,高昌縣縣令王君孟已等在了門口,見到麴崇裕便笑道,「玉郎神機妙算!」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這也用算?我原本有些擔憂這裴守約或許知道安家車隊裡有我們要的麻紙,拿著官家臉面之類的話來搪塞我等,今日看來他卻是一片懵懂,只是打定主意不當出頭鳥,卻不知咱們原本就不打算讓他出這個頭!」

王君孟笑著點頭,「正是,這幾日我也讓人留心著他們夫婦,不是在市坊裡亂買物件,便是拜訪安姓的胡商,倒是悠閒得很。」

麴崇裕鳳眼微挑,悠然道,「且讓他們再悠閒幾日,最多再有十日,只怕他們連覺都睡不好了!」半晌又補充道,「還是讓人略盯著他們一些。」

只是接下來這十日裡,裴行儉卻似乎越發悠閒起來,每日下了衙,連門都不大出了,倒是那位庫狄氏日日都會興致勃勃的買些東西進來,今日買四五個奴僕,明日買七八匹絹紗,後日又運了些傢俱木頭……麴崇裕得到回報,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來——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麼呢?

轉眼便到了十二月初二,當安家商隊幾十匹駱駝組成的長長隊伍出現在西州城外時,西州城裡頓時有了一份過節般的熱鬧:與平日來往的客商不同,每年此時來到西州的安家商隊,攜帶的除了尋常的貨物,還有不少西州大戶人家點名要的稀罕玩意兒,更別說商隊裡的胡商和護衛原本便多是西州的兒郎,早有親眷們翹首以盼。

在西州城東門下面的河谷裡,卸貨運貨的奴僕、前來迎接的親族,以及湊熱鬧的閒人擠做一團,人人都喜笑顏開,只是當裴行儉得到消息也來到河谷中時,卻是意外的對上了一張有些發青的面孔。

第21章 奇思妙想 血光之災

麴崇裕難得的穿著一身素面的淺青色圓領袍,整個人顯得比平日斯文清雅了許多,看著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的安十郎,神色歉然,「此事雖說是裴長史的安排,卻也怪我近來太忙了些,竟是把你的這車貨給忘了個乾淨,如今你還是先與長史商議一番,若是有補救之法,我定然盡力而為。」

安十郎臉色略有好轉,看著裴行儉,目光帶上了幾分期待。裴行儉怔在那裡,眉頭緊鎖,半晌才道,「十郎,此事……你怎麼從未與我說過?」

安十郎心裡頓時一沉,他也不是剛出道的雛兒,隱隱便覺出了幾分不對,有心想多問裴行儉幾句。裴行儉卻轉過頭,出神的望著從駱駝上卸下的一袋袋的貨品,別的貨物一樣樣運上了城門,惟有裝紙張的十幾個皮袋,在地上堆得越來越高。

安十郎看著裴行儉的臉色,心底涼意更甚,卻聽麴崇裕長長的歎了口氣,語氣裡帶上了幾分決然,「也罷!這些益州黃麻紙,照舊先放到府衙裡去!守約,此事原是我考慮欠周,才教你這般為難,待我回去後,便向父親陳情一番,後日把同僚們召集過來,大家再商議商議,難不成真找不出別的節流法子?若是實在不成,我,我便去求父親收回成命!」

裴行儉只怔怔的看著那堆皮袋,突然抬起了頭,「多謝世子,只是事到如今再更弦易轍,只怕對都護,對世子,都是名聲有礙,守約不敢因私而害公!」

安十郎本來心裡已是一鬆,聽到這話,臉色不由便白了,裴行儉卻轉頭看向他,「十郎,這些紙張都放到我的院子裡去,你放心,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會因我而終,絕不教你難做便是!」又向麴崇裕拱了拱手,「多謝世子美意。」說著便上前便吩咐人將裝細麻紙的皮袋都運到曲水坊南門的裴宅去。

安十郎一時愣在了那裡,他自然不願意這麼幾千里運過來的細麻紙又原樣運回去,這種紙張原是官府生意,官家一旦不要那便是血本無歸。但若讓裴行儉一力擔下來,卻更是不妥。做生意原是寧可賠錢也不能得罪官家,如今親族中好容易出了一號能在西州說話算數之人,為了兩百多緡便得罪了他,豈不是得不償失?

麴崇裕眉宇間掠過一絲訝色,略怔了一怔,轉頭對安十郎歎道,「守約這又是何苦,他一個六品的官員,要幾年不吃不喝才能攢到二百緡?你還是勸勸他,莫要那般固執,我等好歹同路一段,同僚一場,便是捨些面子不要,又有何要緊?」

安十郎歎了口氣,「多謝世子一片好心,我這便去勸勸他。」說著走上幾步,低聲跟裴行儉說了幾句,裴行儉卻只是搖頭,神色固執,待健僕們將十幾皮袋的紙張都運了上去,更是向麴崇裕拱了拱手,便轉身拉著安十郎一路進了東門。

看著裴行儉挺直的背影,麴崇裕的眼睛不由微微瞇了起來,風飄飄本來在人群中與相熟之人說笑,此時也走了過來,輕聲道,「世子,裴長史竟是要自行擔下此事麼?」

麴崇裕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過,「此人性子雖然平庸,事到臨頭竟是頗有骨氣!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風飄飄輕輕的皺起了眉頭,「那咱們……」

麴崇裕目光閃動,突然輕聲一笑,「說來原是我等考慮不周,按裴長史的品級,應有庶僕十二人,西州自然沒有這許多人力,卻也該從府中雜役裡給裴長史挑幾個做庶僕了不是?」

風飄飄臉上露出了意外之色,都護府雜役雖然收入不多,卻也是為官家當差,因此能當雜役者,多與西州幾個大家族沾親帶故,一旦當上了裴行儉的庶僕,吃穿用度都由裴長史說了算,若是被他收服了去,豈不是讓他平白多了助力?她只當世子會以西州人力緊張為由,不給裴行儉配上庶僕,如今……

麴崇裕笑得十分優雅,「原先我是不曾留意過府裡的雜役,前不久一番詢問之下,倒是找到了好幾個人才,正該好好給裴守約效力才是。」

「還有,那位宮女記得說是四處在尋找家人的,如今可有了消息?」

……

西州的主街上,安十郎跟在裴行儉的身後,有心想說服裴行儉打消那個念頭:麴世子都遞過台階來了,為何不就勢走下去?如今這般處置,自己既是吃了大虧,又駁了世子的好意……只是看著裴行儉肅然的臉色,他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暗暗打定主意待會兒定要讓琉璃來勸說他一番——想來也只有琉璃,才能說服他。

西州原本不大,兩人步履匆匆,曲水坊自是轉眼便到,健僕們陸續把十幾個皮袋都堆放在了前院裡,裴行儉神色漠然的看了片刻,又讓人給了賞錢,帶著安十郎便進了後院。

一進院門,安十郎正想開口,卻見裴行儉的神色突然放鬆了下來,轉頭對自己微微一笑,「十郎放心,其實這些紙張的用處,我和大娘早已有了主意,只是此事未成之前,不好教人知曉,倒是讓十郎憂心了一路,全是守約的不是。」

安十郎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裴行儉笑道,「你跟我來!」

從後院的小角門出去,便是圍著寬敞天井的六間後罩房,原本是安家存貨之處,有夾道直通外面的大街,只是此刻夾道之門緊鎖,天井裡卻是一片古怪的忙碌景象,十幾個工匠分做四處,在臨時搭好的案台上或敲敲打打,或精雕細刻,而琉璃也穿著一身深青色的胡服,頭上包著深色頭巾,在一處案台前低頭端詳著手裡的一張大號麻紙。

裴行儉笑道,「琉璃,你看誰來了?」

琉璃抬起頭來,看見安十郎,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安十郎卻是一怔——不過二十多天不見,她明顯消瘦了許多,眼下有兩道顯眼的青痕,臉頰上還有斜斜的一道墨跡,隨著笑容生動的舒展開來。

正在忙碌的眾人也都抬起頭來,好些人臉上的墨痕更多,看見裴行儉便叫了起來,「阿郎,字紙印出來啦!」

琉璃快步走到裴行儉和安十郎面前,揚了揚手中的字紙,眼睛閃閃發亮,「這回總算成啦!再過十幾日,十二塊雕版定能全部做好!」

眾人也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有幾個便道,「我手頭這塊後日能出來。」「我這塊明日晚間便能出來。」

裴行儉接過字紙看了一眼,笑著點頭,「果然成了,比上回的又要好上許多!」安十郎也好奇的湊過來仔細一看,卻原來是一張歷譜,用細線分出兩列共三十個細長的格子,每列上用大字記著一日的干支,略小些的字則是當日吉凶宜忌,十分清晰明瞭,字跡大小一致,筆畫更是工整漂亮得出奇。格子外框上還有一圈簡單的卷草花紋,整張字紙看上去竟有一種前所未見的規整悅目。

他越看越覺得有些異樣,「這是怎麼寫出來的?怎麼能寫得這般齊整好看?」

琉璃的笑容越發璀璨,指了指放在案台上的一塊黑色木板,「是它寫出來的!」

安十郎忙走到案台前,卻見這塊木板比紙張略小,板上淺淺的凸起處是一個個整齊的陽文反體字,有兩人便笑嘻嘻的走了過來,拿出小刷子在板上細細的塗了層墨,仔細的貼上一張白紙,又拿起另一個乾淨的大刷子在白紙上刷了兩遍,揭開後翻轉過來,赫然便是與他手中這張一模一樣的歷譜。

安十郎不由目瞪口呆。

琉璃得意的對裴行儉眨了眨眼睛。字自然是裴行儉寫的,他得先在打好格子的夾纈店專用薄紙上寫好字,將紙貼到木板上,刻工沿紙反面透出的字形輪廓刻好線,雕工再一點點剔除掉刻線外的木板,這才能做出印刷用的雕版來。

安十郎上下看了好幾遍,注意到這張歷譜打頭一排分明有「乙卯年歷譜」的字樣,突然醒過神來,叫道,「你們,可是打算拿這些黃麻紙做明年的歷譜來賣?可這歷譜……」

裴行儉笑道,「十郎放心,守約在長安時曾跟著太史令學過兩年天文數算之學,這種簡單的歷譜絕不會算錯,如今頭四個月的雕版這兩日便能做好,日後還會更快一些,大約半個月後,便可以做出明年的歷譜來。」

安十郎臉上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看看裴行儉,又看看手裡的字紙,再看看那塊雕版,彷彿有銀幣從眼前嘩嘩流過,半晌才歎了口氣,「守約,你是怎麼想得出來的!」若是半個月後便可以印出明年的歷譜來,莫說西州各縣,便是運到敦煌去也不比當地的歷譜晚出,而那些手抄的歷譜,論樣式論紙張論墨書,怎麼能跟他們印的這種相提並論?

裴行儉笑著看向琉璃,「我自然是想不出來,全是大娘的主意。」

安十郎瞪著琉璃,張了張嘴卻有些說不出話來,琉璃揚眉笑道,「我曾在夾纈店做過畫師的。前些日子突然想到,做夾纈的木板既能刻出那般繁複的花樣,大約也能用來雕字,沒想到試了幾次,居然便成了!說來還要多謝安家的這些長輩,如今不但二舅的夾纈店裡四個雕工全在這裡,他們還幫我找了七八個原先做過傢俱和陶器刻工的客戶,不然哪能有這般快。」

安十郎只有點頭的份,默默算了片刻才道,「我這便找幾個可靠的人的過來,今日既然第一塊雕版已出,便可以開始印紙制譜,先按兩千六百份翻制,販賣之事全包在我的身上,待歷譜銷完,所得錢帛我們對半而分!」

裴行儉一怔,笑著搖頭,「不用如此,這些不值什麼?難不成我們做這些還是為了與民爭利?」

安十郎神色肅然,「守約此言差矣,我們昭武人做買賣最講公道,我不過是派些人手,用幾處店面而已,這歷譜是守約你算出來的,雕版是大娘想出來的,我安十郎豈能佔你們的便宜?」

裴行儉正待推辭,琉璃已笑道,「可紙張全是十郎出的!歷譜也全要你去售賣;表兄,你莫不成是因為守約的身份,才這般謙讓?不如這樣,銷完之後你分我們三成便是,你若連這也不肯,我便只好找族叔們來做此事了。」

安十郎思量片刻,歎了口氣,「也罷,大娘,你和守約便三分佔一,你們這番心意,十郎銘記在心!」

三分之一麼,那麼除去這些天的雇工與用料,還會有兩百多緡的收入,而且也能讓西州和敦煌這些地方的人,都能用上有史以來字跡最漂亮的歷譜!琉璃不由笑了起來,轉念卻又想起了另外一事,「還有一事要拜託十郎。」

安十郎忙道,「大娘請講。」

琉璃笑道,「真到印製歷譜之時,這院子只怕太過狹小,還是搬到寬敞些的地方才好,再者,這雕版印歷譜全是十郎的主意,日後我和守約再也不會過問!」雕版的事情既然已經解決了,她還是悶聲發大財的好。

安十郎有些不解的看向琉璃,琉璃笑著一攤手,雪白的手掌上也是墨跡斑斑。他還未開口,裴行儉已笑道,「十郎先看看這些雕版,我和大娘待會兒再過來。」說著攜了琉璃的手便走回了內院。

琉璃奇道,「你做什麼?我還未跟表兄說清楚!」

裴行儉笑道,「待會兒再說也不遲!」把她拉到屋裡,從壺裡倒了點水出來打濕了手帕,一隻手捉住了琉璃兩隻手,另一隻手便用帕子細細的擦乾淨了她臉上的墨跡。

琉璃看著手帕上那黑乎乎的一片才反應過來,想到剛才自己得意洋洋的獻寶之時,居然是這樣一副形象,不由哎呀一聲,「你怎麼不早些提醒我?」

裴行儉語氣無奈,「我倒是想早些說,只是實在沒機會插進嘴。」見琉璃臉都有些漲紅了,才笑道,「你放心,十郎看見那雕版,便再看不見你臉上的墨……我麼,我倒覺得,你適才那樣子,比平日更好看一些。」

琉璃看了看依然滿是煙墨的手,無力的白了他一眼,好看?是像花瓜一般好看麼?突然想起一事,「忘記告訴十郎了!我這兩天都在試墨,發現松煙墨最是好用,別的墨便要差許多!」

裴行儉忙拉住她,歎了口氣,「你洗淨手再去也不遲,如今十郎來了,你該做的也都做好了,要好好歇著才是,也不看看自己熬得眼睛下面都青了!」

琉璃倒了半盆水洗淨了手,低聲嘟囔道,「誰知道會那般麻煩?」她原以為有夾纈店現成的材料和人手,自己以前又刻過陽文的印章,做個雕版還不是再容易不過?誰知從製版時的刀法刻法,到選擇用墨,再到轉印紙張都有好些麻煩,幸好這些工匠多數頗有經驗,裴行儉也常有妙思,大家邊試邊改,慢慢找到訣竅,足足十天的時間才做成功了這第一塊雕版。

裴行儉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琉璃,難道咱們真要與十郎分利?」

琉璃用新制的白疊布手巾擦乾了手,「自然要收,不然你心裡過得去了,十郎心裡如何過得去?」看見裴行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走到他身邊,抬頭認真的看著他,「我喜歡做這些事情,守約,日後我想和表兄、舅父他們合著做事。」

裴行儉驚訝的看著琉璃,琉璃也直視著他,心裡多少有些沒底,裴行儉的性子雖然寬和,骨子裡卻多少有些清高,對錢帛又看得極淡,十有八九不會認為做生意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剛才他不還說他不會「與民爭利」麼?可是,既然來了西州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再也沒有那麼多牽制顧慮,她怎麼能甘心繼續無所事事?實在不成,他還有三件事情沒答應自己呢!

裴行儉沉默半響,卻搖頭笑了起來,拉著琉璃坐在了榻上,「琉璃,以前我只知道你喜歡丹青,竟不知你這還有這許多奇思妙想,你喜歡做什麼,想做什麼,如今可否都跟我說說?」

琉璃看著他溫和的笑容,心裡一暖,輕聲道,「其實我也沒想得太清楚,只是覺得自己如今可以多做些事。譬如這雕版印字,其實開始不過是靈機一動,但這十日裡眼見著把雕版一點一點刻製出來,我心裡的歡喜真是無法形容。如此一來,一則解決了十郎之事,二則西州乃至敦煌等地之人,也可以用上更好的歷譜,怎會是與民爭利?分明是利人利己!還有那白疊,我總覺得應當可以織出更好的布帛來,或許還有別的事情,此刻我還想不大出,但我總想去做一做,試一試,我不想整日悶在家中,只能與那些官眷來往應酬!」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的面孔,目光越來越柔和,終於微笑著點了點頭,「你既然喜歡,便去做。只是就如你適才叮囑十郎,如今這些日子,有些事還是莫讓外人知道是你的主意才好,若是遇到為難之處,也定要告訴我;再者,不許太累著了,你一做事便什麼都忘了,攔都攔不住,以後再不許這樣。你能不能應了我?」

琉璃的臉上頓時綻開了一個歡悅的笑臉,用力點頭,裴行儉歎了口氣,笑著揉了揉琉璃的頭,「你要記得應過我,若是做不到,看我怎麼罰你!」

琉璃睜大了眼睛,「你會怎麼罰我?」

裴行儉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若敢把自己累著,我會讓你天天早上都睡不醒!」

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啪的一聲打開了裴行儉的手,「不跟你胡說了,我去看表兄去。」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裴行儉也笑著站了起來,「走,咱們一道過去,我想了想,十郎若是要把東西搬過去,人也帶過去,須得掩人耳目才好,我倒是有個主意……」

這一日太陽剛剛西斜,曲水坊的裴宅通往後院的夾道門便突然開了,安十郎沉著臉,指揮著十幾個男僕將許多沉重的皮袋和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一趟趟的運到了街對面不遠處安家的一處空宅中。

有好事者上來詢問,安十郎便淡淡的道,「這宅子既已經賣給裴長史,後面的庫房自然也該騰出來,不然豈不是佔了裴長史的便宜?」那副神情語氣,全然不似談論自家親戚的模樣。

待到兩三趟把物件都運完了,那位裴長史的夫人倒是親自送了安十郎過去,自己也在那邊宅子呆了許久,直到天色快黑才一臉郁色的回了家。

第二日,那位長安來的裴長史因為替都護府節省開支,斷了自家親戚財路,又非要自己全擔下來的事情,便在都護府和市井中流傳開來。自然是竊笑者有之,感歎者有之,只是當都護府的六名雜役聽說此事之時,心頭滋味又是格外複雜一些——他們剛剛接到安排,自己此後便是裴長史的庶僕。庶僕的所得錢糧原比雜役為多,事情卻更清閒,按說自是天大的喜事,可這位性子迂腐至此,這要是跟著他……

眼見幾個都護府裡有名的疲賴人物交頭接耳的走了出去,管事不由鬆了口氣:這幾位爺背後的靠山都是極硬,因此雖然有的一貫囂張跋扈,有的喜歡偷雞摸狗,卻也無人敢過於管束,如今這般打發走了,終於少了好些頭疼之事!

六名雜役中有一個名為白三,祖父原是麴家的管事,因在軍中立了大功而被放為良民,他自小跟著父祖練過功夫,只是時常貪杯,性子又太過急躁,因此一直不得重用,但雜役卻是人人都怕他。另外幾人都在說笑之時,只有他神色冷淡。聽到有人說道,這位長史至少性子是個好的,只要伺候好了他日後說不定也會有一番前程。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前程?這位長史自己有沒有前程還兩說!」

幾位雜役都有些吃驚的看著他,他冷冷的道,「你們是不知長安那邊的規矩,若是有前程之人,焉能到咱們這來,說不定過些日子,又打發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白三原是比別人有見識,眾人聽他這般一說,不由洩氣,有人便嘟囔道,那還不如好好撈上幾筆,省的不賠本……白三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正是,過了這一遭,誰知以後會如何?」

幾個紛紛點頭,來到裴行儉的面前時,雖然是努力做出規矩矩的模樣,眼光還是忍不住瞟來瞟去。裴行儉卻只看了他們幾眼,又溫言問了幾人姓名,便讓阿成領著他們收拾行囊,從都護府雜役院搬到剛剛騰出來的後院外房間。

待到裴行儉自己處理完公務回去,六個人都已安置妥當,人人都有些歡喜,唯有那白三站在天井裡目光銳利的四處打量,滿臉都是挑剔。眼見裴行儉進來,也只傲然的行了個禮,便一言不發站在那裡。

裴行儉卻似乎對他有了興趣,上下打量了他好幾眼,突然道,「白三,你這兩日只怕會因腿腳失利而有血光之災。」

白三郎怔了怔,哈哈大笑起來,目光裡幾乎有些不屑,「長史玩笑了,白某這雙腿腳上倒也下了二十多年的功夫,倒是不曾不利落過。」

裴行儉仔細看了他一眼,突然手掌伸開,裡面出現了三枚銅錢,在案幾上隨手灑了兩遍,銅錢又驀然消失不見,抬頭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三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不信?咱們不妨打上一賭。」

第22章 天機人算 如夢初醒

臘月初六,原是西州人開始去城北寺廟施捨香油錢帛、領取驅疫香藥的日子,可當白三郎一瘸一拐的跟在裴行儉身後走進都護府之時,卻再也沒有人記得兩日後的臘八節了。

人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白三郎頭上隱隱透著血跡的布帶,和那張宛如被霜打了般的喪氣面孔,卻讓他們不得不相信,那個昨日還在到處嘲笑裴長史故弄玄虛、信口開河的小霸王,竟真如裴長史所料,遭上了血光之災!

白三郎倒也罷了,無人敢觸他霉頭,這一日午前,裴行儉的另外五個庶僕卻成了都護府裡的最忙碌的人,一刻不停的有人來找他們去做各種事情,卻每每一出門便被拉到了一邊,「你們那白三,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幾人的表情卻一律是驚魂未定外加茫然無措——他們也很想知道白三到底是怎麼回事好不好?昨夜睡覺前還拍案飲酒、仰天大笑,就差指名道姓的大罵一牆之隔的裴長史是胡說八道,可早起時便成了這副頭破血流的德行!回頭看了看門簾低垂的長史房,他們歎氣的聲音比旁人更是複雜三分。

長史房裡,裴行儉緩緩放下了手裡的書卷,微笑著看向白三郎,「你今日身子不爽,我這裡橫豎無事,不如你回去歇息兩日,等頭上好些了再來便聽差便是。」

白三郎一張原本有些黑紅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長史當我白三是何等人!說的話難不成還能吞回去?白三日後這條命便是長史的!頭上破些算什麼?就是腦袋掉了半邊也要當完差再去躺屍!」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此言差矣,那個賭不過是我與你開個玩笑而已,裴某原是有心提醒你一聲,卻是話趕話的才說了那些,你又何必太過當真?」

白三郎臉色變得異常肅然,「白三雖是粗人,也絕不敢拿那種毒誓當玩笑!裴長史你心存仁厚,白三再沒心肝,也是感激不盡的!」

裴行儉無奈的笑了笑,「既是如此,你腿找張胡床坐下便是,有差事我再吩咐你。」

白三斷然搖頭,身子倒是站得更直了一些。

待到午前,都護府衙召集諸位官員雜役發放面脂澡豆香藥等應節之物,府中的雜役庶僕都擠到了對著正廳的雜務房裡,白三郎一進門,屋裡便靜了一靜,有和他極相熟的人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三郎,你這頭上……」

白三郎冷冷的看著他,「夜裡跌了一跤,有甚麼好問的!」

屋子裡更是一片肅靜,待白三郎離開,議論聲才嘩的響了起來——那位裴長史竟是半點也沒有算錯,白三郎當真是因腿腳不利在第三日上招來了血光之災!可誰不知白三腿腳功夫了得?居然會在自己屋裡摔得頭破血流,這不是劫數是什麼?

正議論得火熱,突然有人叫了一聲,「裴長史!」

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身墨綠色襴袍的裴行儉,從對面的主廳裡走了出來,步履從容神態舒緩一如往日,然而屋裡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默然目送著他緩步走遠,只覺得那個身影裡,突然間多了一種說不出的高深莫測。

都護府偏廳的門口,錦簾被挽起了一半,麴崇裕也在看著裴行儉的背影,目光有些怔怔的,「白三適才真是當眾這麼說的?」

他身後站的小吏低聲的回了個「是」。

「那你私下問過他沒有?」

小吏臉色也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小的跟在他後面出去,立時便尋機問了,白三卻道他頭上的傷乃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教我不要再問。」

麴崇裕沉吟了片刻才接著問道,「那我吩咐他做的事呢?」

小吏低下了頭,小心的回道,「白三跟小的道,他原本是想盡心盡力完成世子吩咐之事,可是如今既然立了毒誓,實在不敢再冒犯裴長史,請世子任意責罰,他絕不敢有怨言。」

麴崇裕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什麼毒誓?」

小吏忙道,「小的也是今日才知,初三那日裴長史不但說白三會有血光之災,還跟白三打了一賭,道是白三若是平安無恙,他在西州一日,白三便可領著庶僕的錢糧,任做什麼他都再不過問;只是白三若真是遭了血光之災,也須如實告訴大夥兒,這血光之災到底是如何而來,省得旁人疑心是他弄的鬼。」

麴崇裕不由一怔,這賭約來得好生奇怪!小吏已接著道,「白三當時便滿口答應,又怕裴長史反悔,拿話擠兌了裴長史幾句,裴長史便發了個毒誓,他若是言而無信,日後便教他做白三的僕從!白三自然也賭咒發誓,他若是做不到,便把自己這條爛命給裴長史。如今看來,也不知怎麼地……」

麴崇裕斷然道,「不必說了!」

小吏唬了一跳,頓時低眉斂目的一聲也不敢吭。

麴崇裕長長的出了口氣,「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不必再去問白三,暫時也莫理會他,只是從今日起,裴長史那邊有任何動靜一定要詳細回報給我,我若早知……」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追問道,「裴長史的確是一見白三便打了這個賭?」

小吏忙點頭,「小的問得明白,確是如此!」

麴崇裕揮了揮手,待到小吏退了出去,才抬眼往外看去,裴行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轉角處,他卻依然盯著那牆角出神。良久之後,屋裡裡才響起一聲低低的自言自語,「我知道不奇怪,他怎麼能知道?難道這世上,當真有神算之術?」

……

「這世上哪有什麼神算之術?」

琉璃望著眉飛色舞的安十郎,只覺得有些好笑,「只怕不過是碰巧吧?」

安十郎眼睛都睜圓了,「哪裡是巧?守約的便本事你竟不知,他能算天文歷數,能連算十八次藏鉤,這一回算出這白三有血光之災又算得了什麼?想那初五夜裡,我不正是去你們府裡喝酒了麼?那一日天氣甚好,又無颳風下雨,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摔成那樣?可見是命數里有這一劫!」

琉璃卻聽得有些納悶,「什麼十八次藏鉤?」

安十郎更是驚訝,「你竟不知?咱們在涼州城外遇到守約那次,他剛剛跟人賭過藏鉤,用三枚銅錢連算了十八次,沒一次算錯!那米大郎是何等囂張跋扈的人物,對守約也敬得什麼似的,只怕對麴都護,對昔興亡可汗也不過如此了。」

裴行儉還能算這個?琉璃難以置信的搖頭笑了笑,安十郎嘿了一聲,笑道,「你難不成還想替他瞞著?今日臘八節,西州人便是去廟裡請香藥、領臘八粥時都在議論守約,也不知是商隊裡誰嘴快,他一連算對十八次藏鉤之事也被傳得沸沸揚揚,我聽著時已是連贏了四十八次了,過兩日還不知會是贏多少!」

這西州當真是太小,統共才不過一萬多人,有個風吹草動便全城皆知,想來如今裴行儉早已化身為西州城嶄新出爐的神棍了吧?琉璃越想越是忍俊不禁。

安三郎卻回身拿了一個小小的皮袋在手裡,「按說今日沐浴的香藥,自己去寺中請才算心誠,只是你怕人多擁擠,我便代你請了一些,你回去和守約也一人用上一包才好。」

琉璃倒也知道,西州人大多篤信佛教,當年玄奘西去取經之時,便是與當時的西州之主、高昌國王麴文泰結拜成了兄弟,如今西州城裡最大最豪華的建築並非都護府,而是城北的那一片寺廟,平日裡香火旺盛,四方信徒來往不絕,臘八節前更是人山人海。而西州人臘八沐浴用的香藥,取的是祛除萬病、洗滌罪障的意思,當下便笑著接過了,「多謝表兄。」

安十郎笑著擺手,「這算什麼,倒是你送的這幾瓶面脂當真是好東西,外頭一緡錢一瓶都買不到,你阿嫂定然歡喜。」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這些面脂難道外面還有賣的?」不是只有都護府有麼?

安十郎笑著歎氣,「自然有賣,只是少有罷了,麴世子虧得不行商,他若做起買賣來,只怕這半邊西州城的店舖都會歸了他。」說著又感歎了一番麴玉郎如何目光精準,幾次讓安家帶的貨品物件,都轉手一變便賣了高價,又如何讓西州工坊的出品越發出色……

琉璃聽到麴崇裕的名字便有些沒好氣,更不愛聽人誇他,忙換了話題,「如今雕版已出來幾塊?」

十郎笑道,「如今已出來七塊雕版,大概再過六七日便全能得了,這三塊也雕得越發好!」說著便出去拿了幾張進來,果然比先頭幾塊更顯精緻圓熟。

琉璃看了半晌,歎了口氣,今年是來不及了,如今這版式只能算是簡潔大方,其實還完全可以帶上畫圖裱上絹帛,定然比宮裡發放的歷譜還要雅致!也可以用普通紙張配上帶圖畫的歷注,讓不識字的人也能看得懂……她又問了些裝訂之事,出了兩個主意,這才拿了香藥包回到家中,裴行儉正在東屋裡寫字,聽見琉璃回來,放下毛筆走了出來,「十郎那邊雕版可是出來多半了?」

琉璃笑道,「你又算出來了?你這兩日裡又在耍什麼滑頭,卻一聲也不吭,倒讓我適才聽得一頭霧水!」

裴行儉笑道,「你是說那位白三之事?此事有什麼好說的?此人一看性子便是桀驁不馴,吃不得激,那日剛搬到後罩房又是四處打量,目光看的地方都不對頭。我便知他打了什麼主意,索性激他跟我打了一賭,又讓他得意了兩日,到最後一晚才讓他栽了個跟頭。」

琉璃聽得有些莫名其妙,忙道,「什麼不對,怎麼栽觔斗?」

裴行儉笑道,「我少年時性子頑劣,在崇文館時常翻牆入館的捉弄人,自然看得出來,那白三腿上似有功夫,目光打量的又是上房跳牆的落腳之處。想來麴崇裕巴巴的送了這幾個庶僕過來,打的便是這探聽虛實的主意吧?因此我才讓他們給十郎送信,約十郎初五晚上過來喝酒議事。白三頭兩夜已經試著跳牆入院,還十分小心,我都沒理他,到了初五夜裡,他竟是直接過了牆,阿成這才在他的幾個落腳處都抹了些油,又故意驚了他一回,他慌張之中跳牆回去,腳上打滑,自會摔個頭破血流!」

原來是這麼回事!琉璃不由啞然失笑,「你倒是膽子大,若他不過來,你又能如何?他若是換了地方過牆,你豈不是也落了空?」

裴行儉搖頭一笑,「他那種膽大莽撞好逞強的性子,怎麼可能不過來?至於換地過牆,一則合適的落腳之地原不是倉促間找得到的,二則阿古已經在牆那邊等著他了,他那三腳貓的功夫,讓他有血光之災有何難處?倒是讓他心甘情願聽我差遣,還值得算計一番。」

琉璃疑惑的看著他,裴行儉便又笑著把打賭之事說了一遍。

讓人心甘情願往坑裡跳,跳完了還覺得是自己對不住裴行儉……琉璃突然有些同情白三:好端端的做啥不好,要跟裴行儉打什麼賭!想了片刻又問,「我今日還聽說你曾與人打賭藏鉤,那又是什麼道理?」

「藏鉤?」裴行儉想了想才笑了起來,「原來是那一回!其實也沒什麼,所謂卦象,自然是要算的,但真正算的,乃是人心,須知每個人緊張、恐懼、歡喜之時,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以算卦為名,言語試探,便不難看出些端倪。真正算卦推像是極耗心力之事,我相人尚算有所心得,於此道上卻不過是初窺門徑而已,哪裡便能百算百中了?」

也就是說,都是騙人的……琉璃無語的看著裴行儉,半晌才歎了口氣,「我會記得永不與你打賭。」

裴行儉哈哈大笑起來,「又說傻話了,你還能輸什麼給我?」

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接下來幾日都是風平浪靜,只是琉璃在長安時便托安家幫她買了一車漆器隨商隊而行,如今已是發賣完畢,安十郎送了兩百多緡過來,除交給十郎運貨的費用外,倒也得了三成多的利,琉璃頓時覺得手頭寬裕起來,又到市坊裡淘了若干玻璃器皿、簾幕錦褥等物,將上房仔細佈置了一遍。裴行儉便笑她,「你也太勤快了些,我如今每日回家,都覺得自己走錯了院子。」

轉眼到了十二月十七日,琉璃起了個大早,裴行儉在院裡鬆散過筋骨回來,只見她已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食案前出神,不由有些好笑,「你擔心什麼?那歷譜十郎不是拿過來給咱們看過了麼?比敦煌出的尋常歷譜強得何止一星半點?」

琉璃笑了笑,心知他說的都是實情,可此刻的心情卻有些像交了畢業作品等著老師檢閱,不聽到一個明明白白的答覆,怎麼也安心不下來。

裴行儉拿她無法,只得看著她吃過早點,又叮囑了幾句,才搖頭一笑,挑簾出門而去。外院門口,六名庶僕早已恭恭敬敬的等在一邊,見裴行儉出門,齊聲問了句安。白三頭上已換成了尋常的胡帽,神色最為恭謹。

一行人從曲水坊步行到都護府衙,不過短短一里來路,路上竟走了兩盞多茶的功夫,莫說以前見面不過遠遠一拱手的同僚,便是尋常西州百姓,看見裴行儉也多是笑著上前行禮,轉頭便竊竊議論起來:這位裴長史昨日又算出一位張參軍丟的官倉鑰匙是在西方有水處——結果卻是上衙前落在了府衙西邊的湯餅鋪中;而幾個主簿玩笑著想難為他一把,卻也被他掐指一算便道是匪正之相,讓他們莫開玩笑,頓時讓那幾個都傻了眼……自是說者津津有味,聽者嘖嘖有聲。

白三幾個聽得一兩句議論,腰桿不由挺得愈發筆直,裴行儉卻依然與平日並無兩樣。待到了衙中,迎面卻看見大隊的雜役正嘻嘻哈哈外走,領頭的正是高昌縣令王君孟。裴行儉不由有些詫異,回頭便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三嘿嘿一笑,「年年此時都是如此,要去那欠了租庸的人家催繳一次,也不過是做個樣子。如今這西州欠租庸的人家十戶裡只怕有八九戶,但凡不是太出格的,躲一躲求一求也便過去了。誰叫咱們西州地少?正經按制去交,一家人難不成喝西北風去?」

裴行儉回首看著那一群人的背影,默然片刻,這才回身進了自己的屋子。他這長史並無分管之事,論理原該總掌西州政務,調度諸位官員,只是西州都護府卻一如既往,眾人有事依然直接向那幾位身為麴都護幕僚的主簿回稟,裴行儉也就成了全府最閒的一個人。他也不以為意,成日便在屋裡看書寫字,只是最近這幾日,倒也有人上門來閒談幾句,或求一字,或言一惑,裴行儉都是溫言相對。只是不知怎地,在眾人眼裡,他的溫和淡遠裡卻似乎多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味道。

這一日午時未到,原該帶著衙役在西州城中催繳欠租的王君孟卻匆匆的回了府衙,直奔麴崇裕的屋子而去。司倉參軍張高正在屋裡回話,看著麴崇裕淡漠的臉色,背後汗水已打濕了一層中衣。

見到王君孟臉色異樣的快步走了進來,麴崇裕這才揮了揮手,張高如蒙大赦的退了出去,回頭看了看麴崇裕的屋子,臉色變得有些沉鬱——不就是裴長史幫自己找到了鑰匙時自己感激了他幾句麼?世子至於這般給人臉色看!

屋裡的麴崇裕也皺起了眉頭,「到底出了何事?」

王君孟把手頭一個卷冊放到了他面前的案上,「你自己看看。」

麴崇裕打開只看了兩眼,臉上不由露出了驚訝之色,「明年的歷譜?這才什麼時辰?哪裡賣的?」

王君孟語氣有些沉肅,「是安家的店舖在賣,只說是從長安帶來的,今日一早便開始賣了,我去時說是已賣了半屋子,多是去庭州和敦煌的行商買去的,如今那店舖門口便如寺廟前一般熱鬧,三百文一本,人人都在搶。」

麴崇裕打量著手中的冊子,點頭道,「此時出的歷譜,又做得如此齊整,三百文的確便宜,這字也太俊了些,紙也是好的……」突然間反應了過來,抬頭看著王君孟,神色裡頗有些震驚。

王君孟重重的吐了口氣,「你也看出來了?這是益州黃麻紙!那一車紙,安家竟拿來做了歷譜!」安氏帶的貨物在城下便是查驗過的,哪裡有什麼歷譜?想到前幾日安十郎的那幅恭恭敬敬卻胸有成竹的模樣,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難怪那次我故意試探安十郎幾句,他只道不必麻煩你我,他已有法子處置這些紙張,原來竟不是托詞!我只是想不明白,便算他在長安時托人算出了明年的曆法,這才半個月光景,怎麼能找到那麼多人抄出來?你看看這字跡,只怕你我都寫不出來,我特意多看了幾卷,竟然每卷歷譜上的字跡都是一般的出色!」

麴崇裕目光銳利的翻動著歷譜,突然道,「不是寫的!」

王君孟奇道,「怎麼不是寫的?難不成還是變出來的?」

麴崇裕把歷譜往他手上一遞,「你仔細看看,絕不是寫的。」

王君孟自打拿到歷譜,認出是益州黃麻紙來,就有些心亂,此刻定神細細的看了幾眼,頓時也發現了異樣,那字跡雖然漂亮,筆鋒卻太過齊整乾淨,的確不大像是寫出來的……

麴崇裕拿起自己的印章啪的一聲在紙上印了下去,丟到王君孟跟前,「所有的歷譜,都是這般印出來的!」

王君孟愕然看了看那張蓋了陽文大印的紙,又看了看歷譜,脫口道,「若是如此,那要花多少功夫,又上哪裡找那麼大的玉石來刻?要花多少工夫?」

麴崇裕眉頭緊鎖,沉吟良久才長歎了一聲,「我怎麼就從沒想過可以用這種法子!安家能在半個月內刻出來,怎麼會是用玉石?多半是木頭!用這種法子,做一本兩本自然不合算,若是做幾百本幾千本來,卻比用手抄強了多少去!這卻是提醒了我!咱們也可以用這法子來做書做譜,倒是一條絕妙的生財之道!」

王君孟奇道,「你也要印歷譜?來得及麼?」

麴崇裕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今年哪裡來得及?雖然此事的確是有些可惜,看在安家想出了這般絕妙的主意,今年便由他去……」說著挑眉笑了起來,「至於我要印的,乃是佛經!」

王君孟不由也連連點頭,如今的佛經,薄薄的一本便要一兩貫錢,西州人又最是信佛,有些人家便是忍饑挨餓也要買本回去供奉,安家可以用三百文來賣這歷譜,想來做成木頭字印也不會太過困難,若是能印出幾百上千本佛經來,其中利潤可想而知……

他正想點頭,卻見麴崇裕猛的又抓起了案几上的歷譜,臉色慢慢的變得鐵青。王君孟忙道,「怎麼?」

麴崇裕「啪」的一聲將歷譜拍到了案几上,聲音冷得滲人,「我們都被裴守約騙了!」

第23章 一石二鳥 不敢置信

從西州都護府後門出來,一條幽深的小巷徑直通向長安坊的幾戶庭院,大約因為庭院多數都是空置,平日巷子裡便很少有人來往。正月初八,正是都護府剛剛開衙、人心最散的日子,午時前的小巷裡,更是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無。因此,當有人從府衙後門一路向巷子深處而去時,那霍霍的靴子聲也在小巷的高牆間迴盪得越發清晰。

小芙早守在了門口,聽到這聲音,忙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的高個男子穿著墨綠色的圓領夾袍,神色淡淡的向她點了點頭,便舉步跨進院子。門吱呀一聲關了,過得片刻,斜對面的一處院落的院門卻悄然打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閃身出來,匆匆向小巷另一頭跑去,軟底靴一絲聲響也沒有發出來。

拐了一個彎,少年從小巷裡跑到坊間的大路上,又走了幾步,便進了一扇刷成朱色的大門,一路往裡直入內院上房,掀簾低聲道,「世子,人已經進去了。」

麴崇裕穿著一身緋色的交領袍子,雖然正是年節,臉上卻明顯清減了些,倒是多了幾分稜角分明的銳氣,聽到這聲回報,臉上露出了一個愜意的笑容,端起面前的酒杯,「我也該去招待那位安家十郎了。」

風飄飄也穿著一身大紅的衣服,笑著欠身,「玉郎一石兩鳥、神機妙算,飄飄佩服得緊。」

麴崇裕有些不耐的微揚眉梢,「你怎麼也滿口諛詞了?我也配叫神機妙算,只怕是生生被人耍了那麼久,今日不過討些利息而已!」說著把酒杯一放,站了起來,衣袂飄飄的走向前院的書房。

書房裡,安十郎正坐得有些不耐煩,抬頭四下打量著這間書房的佈置。西州的房子尋常人家只是用黃色粗泥抹上一層,講究些的用淡黃色細泥,只有安家這樣的富戶才會用白色細泥,而麴崇裕的書房抹著細泥卻是白裡隱隱透著點點青色,似乎還有些異樣的芳香,安十郎正想湊近多看幾眼,就聽屋外一陣腳步聲響,深青色的門簾一挑,麴崇裕手裡拿著一卷書冊,笑吟吟的走了進來,「真是抱歉,突然有些俗務要處置,讓十郎久等了。」

安十郎忙站起身來恭謹的行了一禮,「不敢當,在下見過世子。」

麴崇裕輕輕一笑,「坐下說話便是,何必跟我如此客氣。」

安十郎依言坐了下來,心裡有些打鼓:這麴世子突然把自己從市坊叫來,自己只當他有急事要吩咐,卻沒想到先被晾了這麼久。他剛想開口詢問,麴崇裕已微笑著展開了手裡的書卷,安十郎看見那熟悉的版式,心裡不由微微一沉:來了!

麴崇裕停了片刻,才笑道,「十郎也認出來了吧?崇裕前幾日無意中看到了這歷譜,十分喜歡,打聽之下,才知是十郎所售,卻不知這歷譜是如何製出來的,為何能這般齊整?望十郎指教一二。」

安十郎定了定神,抬頭笑道,「其實說來簡單得很,只是用木板先把字樣雕出來,再刷墨印在紙上。」守約早說過,麴崇裕或許會找到他的頭上,屆時這些顯而易見的東西直言相告便是。

麴崇裕點了點頭,語氣越發清雅,「我猜也是如此,只是十郎也知曉,我這人最是好奇,這兩日也試著用木板雕過,卻怎麼也找不到竅門,這字該如何在板上印成反文,什麼樣的木板才經得起刀雕墨蝕?不知十郎可否教我?」

他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的問出來?看著麴崇裕含笑的面孔,安十郎頓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麴崇裕靜靜的等了一會兒,輕笑著挑了挑眉,「怎麼,十郎竟是不肯指教?你放心,崇裕絕不會讓你白白相教,只要十郎如實相告,崇裕便會奉上百金相酬,如何?」

百金?安十郎心裡迅速算了一遍,這次賣歷譜共得了七百多緡,去掉三百多帖黃麻紙、幾十塊松煙墨,外加人力物件費用,盡得也有八十金左右,可如果把這雕版的訣竅告訴了麴崇裕,以他的人力物力財力,這門生意哪裡還有自己染指的份?想到裴行儉之前的吩咐,他恭恭敬敬的低頭笑道,「不瞞世子,此事其實在下也不是十分清楚,有些事情還需請教他人。」

麴崇裕點頭一笑,「也好,十郎儘管與他們好好商量,崇裕隨時恭候佳音。」

走出麴崇裕的府邸,安十郎茫然的站了一會兒,第一個念頭竟是去找琉璃——要用什麼木板,怎麼轉印,他也不是十分清楚,橫豎物件都是從後罩房那邊運過來的,若是有什麼特別的講究,想來也只有琉璃清楚吧!這生意上的事情,平日裴行儉也是從不過問,都是琉璃與自己商量……安十郎抬腿便往曲水坊走,走了幾步突然想起裴行儉的叮囑,還是轉身往都護府而去。

眼見已快午時,都護府的雜役們自有領飯之所,而不愛吃府衙飯食的官員們,有人便直接回了不過幾步之遙的家裡,也有人三兩個約著到外面酒肆飯鋪小聚一頓。安十郎還是第一次來都護府找裴行儉,一路問著找到了長史房前,卻見房門緊閉,一個人影也沒有。

一個雜役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側頭看了安十郎幾眼,安十郎忙抱手問道,「敢問您可知裴長史去了何處?」

雜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懶洋洋的道,「裴長史此刻不在府中!」

安十郎一愣,站在那裡心神不寧的發了一會兒呆,轉身往外便走,那雜役頓時唬了一跳,忙道,「你找長史何事?」

安十郎心中有事,只擺了擺手,便低頭匆匆的走了出去,雜役有心想追上去,急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哪有追著告訴別人裴長史去了後門,而且從年前便經常去的?呆了半晌,只得垂頭喪氣的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過一盞多茶功夫後,氣息未定的安十郎便出現在了琉璃面前。聽得他把事情說了一遍,琉璃也有些怔住了,低頭想了半日,斷然道,「答應他!」

安十郎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道,「這怎麼成?你也知道,光今年的歷譜,便得了八十金的利,怎麼能為了區區一百金,便把這些竅門都告訴了麴世子?」

琉璃歎了口氣,「十郎,此事其實訣竅並不算多,只是他們一時都沒有想到夾纈上來。我們用的木板,都是夾纈店裡先浸泡數月又徹底乾燥過的梨木,比尋常木料要堅韌得多,雕字時才不會出現裂紋斷痕,而模字也是寫在夾纈店專用的薄紙上,這樣才能在反面也清清楚楚的現出字跡來,這兩條旁人一時想不到,難不成還一世都想不到?麴崇裕那裡能工巧匠甚多,遲早會想明白這兩點,屆時我們拿什麼與他討價還價?」

「你回頭便跟他說,百金就百金,但有兩點,一,他印佛經我們不管,也不會去做,但歷譜的生意,他同樣不得插手;二,日後我們會需要用一兩個會做機關的大匠,請他給我們行個方便。」

安十郎忍不住一拍大腿,「正是,我這些日子忙得昏頭了,怎麼沒想到要印佛經!這佛經若是印起來,才真真是樁大生意。」

抬頭對上琉璃無奈的眼神,他不由一怔,低頭思量了片刻,心情慢慢低沉了下去,「我們只怕沒有這麼大的人力來印佛經。」他們不比麴崇裕,有西州的工坊為後盾,可以名正言順的招遷工匠進來,他們就那麼四個雕工,七八個刻工,若想印一本略厚點的佛經,只怕得要半年一年的功夫才能做好雕版,而那時說不定麴崇裕早已摸索到了訣竅!

安十郎越想越是沮喪,忍不住道,「既然麴崇裕遲早能知道那訣竅,我們提這兩條,他只怕不會答應。」

琉璃笑著搖頭,「我猜他多半會應,他遲早能想得到的訣竅,在敦煌,在庭州,難道旁人就都想不到?他如今之所以急著找你,正是要搶時間,我們早日告訴他,他便可以早日把佛經印出來,只有比旁人都早,他才能財源滾滾。我們橫豎是做不了這生意的,能分文力氣不出便得百金,又能保障日後在西州專做歷譜,還能得他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

安十郎連連點頭,心中佩服不已,「大娘,你若是安家男子,這族中日後的薩寶,定是你的!」說著便站了起來,「我這便與麴崇裕說去!」

這一次,他到了麴崇裕的府邸,卻是立刻便見到了麴崇裕,兩下言笑晏晏,沒過半個時辰便談妥了種種細節,麴崇裕竟是親自把他送到了門口,目送著他離開,回頭時便臉色陰沉的一路走進了後院。

風飄飄早便等在門口,見到麴崇裕的臉色,不由嚇了一跳,「世子,那安十郎不是收了您的百金,怎麼……」

麴崇裕冷笑一聲,「他倒是答得痛快,只是提出日後他不做佛經生意,我們不做歷譜生意。還說什麼要借兩個大匠給他用。」

風飄飄想了片刻,越發納悶,「大匠之事有些古怪,只是前頭那條不是世子您早便料到的麼?」

麴崇裕負手抬頭望著天空,一時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道,「我是想過,若不是看出歷譜上的字跡定是出自名家,想到安十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離開長安前料到這番變故、求人算出歷譜,更不可能想出這等絕妙的刻板之法,我只怕到如今還以為裴守約是個俗物。但我還是有些拿不準,他到底是一時靈機一動,還是早便深謀遠慮,這才想了今日這法子,一則可以讓安家十郎發現他常去後巷,生出猜忌;二則也看看他到底是何許人也!若他真是機智,十有八九會料到我要印佛經,會答應此事,也會提出獨佔歷譜生意。」

風飄飄奇道,「那世子您不是都料對了麼……」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可是安十郎,適才根本就沒有見到裴守約!」

第24章 將計就計 見招拆招

靜靜的小院裡,茶水咕咕沸騰的聲音清晰可聞,一隻白嫩的小手將已經三沸的茶水從爐上移了下來,分在兩個越瓷的茶杯裡,又用漆案捧到了院子另一角的棋盤邊。

裴行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笑著點頭,「小芙好手藝。」

坐在他對面的柳如月卻緊皺著眉頭,猶豫半晌,落下了手中的白子。這才轉頭端起了茶杯,連喝了兩口。待她放下茶杯,裴行儉的目光在棋局上掃了一眼,「你不該沖這一手,我只要在透點處促一子,你這局便輸了。」

柳如月一怔,仔細看了看,臉上露出了懊惱的神色,裴行儉淡淡的道,「無妨,你再換一手便是。」

柳如月歎了口氣,「我現在才知道,世上最無趣之事,便是棋不逢對手……」說著提起剛剛落下的黑子,又中規中矩的長了一步。

裴行儉隨手便應了一招,小芙忙給他又添了一杯,裴行儉專心的喝了半杯下去,點頭道,「西州的水當真是不錯,就是市坊裡好茶實在少了些。」

柳如月的眼睛還落在棋盤上,「寺廟裡的法師們也是有好茶的,西州也真是奇了,最好的東西都在寺院裡,我看有些人家平日連做菜的油都用不起,卻要捐香油給寺院,長安人信佛的也多,卻不曾到這般地步。」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柳阿監難道連這邊的寺廟裡面也去過?」

柳如月自嘲的一笑,聲音低了幾分,「我如今四處尋找家人,自然是要多多去求佛祖保佑,橫豎錢帛還有一些,講經也聽過幾場,要做個虔誠的信女大約比做個愛下棋的才女倒是更容易些。」

裴行儉笑著微微欠身,「是裴某煩勞柳阿監了。」

柳如月笑道,「哪裡的話?若無長史鼎力相助,我一介孤女,要在西州找人,談何容易,好在小芙煮茶的手藝還過得去,不然每次要勞煩長史與我來下棋,如月更是於心難安。唉,今日不下了,沒想到裴長史長於雙陸,更長於弈棋,如月執白先行亦是過不了中盤,還是甘拜下風的好。」說著便把手頭的白棋往棋盒裡一丟。

裴行儉伸手不急不緩的將棋局上的棋子一顆顆揀回棋盒,清脆的棋子相擊聲掩住了他的聲音,「柳阿監此言差矣,若無阿監相助,裴某又怎好做許多事情?明日,我便會出城去附近的幾處屯軍的守捉和烽鋪,幫你詢問方兄的下落。」

柳如月怔了一下,抬頭看著院牆,半晌才歎了口氣,「在長安時,總覺得到了西州便能……沒想到來了這邊才發現,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裴行儉默默的揀著棋子,待棋盤已空,才緩緩開口,「柳阿監請放心,方兄才貌出眾,定然不會泯然眾人,況且西州不過數萬駐軍,一處牧監,假以時日,自然能找到。」

柳如月的笑容裡有幾分悵然,卻還是站起來深深的行了一禮,「有勞長史。」

裴行儉喝完了手中之茶,這才拱拱手,轉身離去。小芙關上門,長長的出了口氣,看見柳如月依然有些怔怔的,走上幾步笑道,「裴長史都說了,明日便出城去找方公子,西州才多少人?姊姊也莫太憂心了。我看裴長史是位正人君子,必會言而有信。」

柳如月不由啞然失笑,「這位裴長史,君子大約是君子,正人卻未必。」

她不動聲色的瞟了一眼不遠處的一處格外高大的樓宇,轉身往屋裡走,放下簾子才歎了口氣,「我雖想不出裴長史要做什麼,但如今連咱們的名字都是假的,他卻藉著幫我們找人的名義把西州戶籍查了個遍,自然是另有打算。如今要出城,十有八九也有如此!依我看,那位麴世子對他的提防之心只怕比咱們原先想的還要深,雖然說這一回他是將計就計,但以麴氏在西州的根基,我實在想不出這位裴長史能如何打開局面……」

「不過,只要他能幫我找到表兄,別的我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臨近小院的高樓上,窗下站著的少年目送著裴行儉的身影消失在小巷裡,轉身下樓,直奔麴崇裕的宅子而去。一進後院,就覺得有些不對:麴世子臉沉如水的站在院子裡,風娘子居然也是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模樣。他猶豫了一下,還未開口,麴崇裕的目光已冷冷的掃了過來,「怎麼樣了?」

少年忙道,「還是老樣子,裴長史進去和劉娘子說了幾句話,便開始下棋,今日下的換成了圍棋,下完棋喝完茶便走了,比上一回多呆了兩刻鐘。走前劉娘子似乎還行禮感謝了一番。」

麴崇裕眉頭皺得更緊,風飄飄走近一步,低聲道,「世子,您說,這裴長史去劉娘子那邊,竟次次只是下棋,他是不是也是故意……」

麴崇裕聲音冷淡,「若不是次次下棋,倒更像是做戲!裴守約出身名門,在長安也甚為自持,豈能一到西州便成了色中餓鬼?我自然想過他是做戲,但那宮女的來歷我仔細查過,的確是安家商隊在涼州偶遇的過客,在路上與裴守約夫婦也並無來往,實在不大可能拿自己的名聲做兒戲,甘心成為他們夫婦的棋子!」

「再者,裴守約若要做戲給我們看,去那院裡已是足夠,可他居然為了這位查了足足幾天的西州戶籍,不但讓隨從幫著看,自己也一本一本的看,這等笨事幹來何用?聽說他今日還吩咐了白三幾個備馬,說是明日要出城尋人,他若有心與我周旋,如今正應守著西州,多與同僚百姓來往才是,卻突然為個單身女子做起了這些事情,神算也不算了,名聲也不要了……於他有百害而無一益!哪樁事情像是聰明人做的?」

「若不是這些事情來得太過蹊蹺,我也不至於今日還要試他一試,卻沒想到……」

良久之後,他才轉過身來,臉色陰沉無比,「立即快馬傳書,讓長安那邊查清楚庫狄氏的所有事情,越詳細越好!」

「還有,明日請安十郎去木工坊,他既然收了我這百金,就該把這刻板之事說個清楚,我倒要看一看,這位庫狄氏到底會不會出頭!」

……

裴行儉回到家中時,琉璃正在廚下和小檀、廚娘興致勃勃的做著加味棗糕。這棗糕在西州十分流行,當日麴崇裕便曾拿它送給大沙海的孩童們解饞,琉璃吃過一回,才知道原來是將干棗、核桃和入麵粉蒸熟而成,口感倒也香甜。琉璃記得以前曾吃過一種加了無數乾果的新疆糕點,便想著若把葡萄乾、杏乾等也加到棗糕中去,或許會更好吃些。

廚娘一面揉面,一面便問,「可要再加些干牛肉進去?我看阿郎與娘子都愛吃這個。」

琉璃笑道,「那倒不必,我們也不過是吃個稀罕。」

廚娘點頭歎道,「正是,殺牛馬都是要吃官家棍棒的,也只有耕牛受傷不治了,才能報了官府宰殺,平日裡哪能輕易遇到?」又皺眉歎道,「今日還聽店家說起,那個殺千刀的牛犢賊又在安西鄉偷了兩頭去,那家人偏偏倒霉,先頭還病死了一頭,如今哭得什麼似的,怎麼那麼多差役也抓不到這個賊子,莫不是真是有什麼法術?」

小檀也點頭道,「我也聽說了,人人都在說此事,想那牛犢又不是銅錢,可以放入袋中拿走,若不是那賊有些名堂,怎麼會這兩個月連偷了二十頭都無人發現?」

琉璃忍不住道,「他若真有這法術,偷什麼不好,偏要偷牛犢子?難道他做賊不過是因為太愛吃牛肉了麼?」

三個人說說笑笑之中,眼見廚娘終於將一個花花綠綠、煞是好看的圓形糕點放入了蒸屜,琉璃不由滿足的歎了口氣,一抬頭卻看見裴行儉正站在廚房門口,臉上笑吟吟的,她笑著走了過去,「你回來多久了?用過午膳沒有?這棗糕卻要晚膳時才能得了。」

裴行儉笑道,「才從外面用過飯回來的,聽說你在這邊便過來看看。」琉璃便笑問,「又吃到什麼好東西了?」兩人說說笑笑進了內院,一踏入上房,裴行儉腳步卻不由一頓——案几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木匣,裡面是整整齊齊的一錠錠黃金。

琉璃見他看到了這匣金子,笑道,「這是麴崇裕用來買雕版秘訣的,一共一百金,我要給十郎一半,他死活不肯收。」

裴行儉的臉色頓時變了,轉身看著琉璃,「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吃了一驚,「也沒什麼,今日麴崇裕找到十郎,說是要出一百金買雕版秘訣,我想著其實也不過是用夾纈專用梨木和薄紙這兩樣講究,又不是能一世都瞞得住人的大秘密,便讓十郎答應了此事,又和他約好,日後他印佛經,我們印歷譜,兩不相干……怎麼,此事有什麼不妥當?」

裴行儉默然良久,閉目歎了口氣,「是我疏忽了!」

琉璃奇道,「你疏忽什麼了?」

裴行儉伸手將琉璃攬在了懷裡,「琉璃,對不住,是我太大意,我雖然和你一起做了幾天雕版,卻沒留意過還有這些講究,後來也沒有跟十郎交代清楚,有些事情,你和十郎自然是想不到的,都怪我!」

琉璃越發納悶,「什麼怪你?」

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歎道,「如今,麴崇裕已經知道這雕版的主意,是你出的了。」

琉璃一怔,轉念間才明白了幾分,「難不成他今日出這一百金,不是想買秘訣,而是想試探到底是誰出的這主意?」

裴行儉輕輕搖頭,「他早認定是我出的主意,今日不過是想一箭雙鵰,沒想到卻成了歪打正著!這兩日,他多半還會接著來試探你我,我若不讓你出頭,擺明了便是忌憚他對你不利,可是若讓你出頭,我又實在不放心……」

琉璃想了想問道,「他難道會殺人滅口?還是會不擇手段來害我?」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眼下倒不至於,最多便是想法試探你的虛實,搬弄是非、挑撥離間。」〔WWW。WrsHU。COM〕

琉璃鬆了口氣,笑了起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會搬弄什麼是非,我心裡有數,讓他挑撥挑撥又如何?至於試探虛實,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讓他試探不下去!」

第25章 變本加厲 喜憂參半

西州城的西南一片,如今早已全是工坊,厚實的土牆後,是被分隔成一處處方正院落的各種作坊,走在坊間棋盤錯落般的小巷裡,各種聲音氣味從兩邊不斷襲來,大多都談不上令人愉快。

轉了好幾個彎,巷子深處出現了一處獨門獨戶的院落,領路的小廝敲了敲緊閉的大門。片刻之後,門開了一條縫,看門人探頭看了看小廝的面孔,才打開了大半邊。

小廝忙回頭笑道,「夫人裡面請。」

琉璃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阿燕緊緊的跟在她的身後,目光有些警惕的四下打量。卻見裡面是一處不小的院子,前面的天井兩邊都是隔成小間的房屋,穿過中間的過堂才是後院。而在堂屋當中,赫然是一個穿著碧水般長袍的身影。聽到腳步聲,悠然轉過身來,一抹若有如無的笑容把原本就十分俊秀的容長面孔映得更是動人。

「勞煩庫狄夫人了。」

琉璃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聲音比平日多了好幾分嬌糯,「世子好生客氣!既然收了世子的足足一百金,這些事兒,可不是我應該效勞的?」她今日穿了一件粉色寶相花紋的襦襖,配著同色長裙,外面是件白色兔毛的半袖,整個人都有些粉嘟嘟的,倒是與這聲音十分相配。

麴崇裕下意識的便想皺眉,到底只是將眼簾微微垂了下來,「夫人奇思妙想,崇裕佩服得很,只是有些細處尚琢磨不透,還望夫人指教。」

琉璃得意洋洋的一挑眉頭,「這雕版之事再簡單不過啦!世子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我便是!」

麴崇裕微笑不語,用手往後一引才道,「夫人這邊請。」

琉璃跟著他穿過堂屋走到後院,只見安十郎已在院中,身邊的一張台案上擺著木板等物,又有幾個工匠正在忙碌,看見琉璃抱歉的笑了笑,「世子問得細緻,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明白,只能讓人去請你了。」

琉璃笑道,「無妨,收人錢財,原該與人解惑。」

麴崇裕平日並不忌諱與人談論錢帛,卻也不曾見過這般開口閉口便把金子錢財掛在嘴上之人,心裡的不耐頓時往上翻湧,也不再客套,伸手指向台案上的木板,「按夫人所說,這木板要浸泡數月再徹底陰乾後方可使用,適才十郎帶了一塊過來,果然好用了許多,卻不知是何道理?再者,這樣的木板又要去何處購置?」

琉璃搖頭道,「是何道理我卻不知,只知夾纈店裡所有的刻花木板都須如此處置過一遍,不然雕刻時便容易毛邊。這般的木板西州城裡大約也就是夾纈店裡還有一些。」

麴崇裕不由驚訝的挑起了眉頭,「夾纈店?」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忽閃了幾下才道,「自然是夾纈店!我原先曾在夾纈店裡做了半年的畫師,看慣了刻板染布,這才想到木板雕的花既能染布,多半也能雕出字來印書,沒想到還真是如此!這次雕版所用,自然便是夾纈店的木板和薄紙,若不是世子相詢,我還不知別的木板和紙張居然不成。」說著又歡樂的笑了起來,「沒想到世子這般大方,竟然肯出百金來問這樣一樁小事!」

麴崇裕呆了一下,看著這張嬌滴滴的淺薄笑臉,只覺得胸口發悶,好容易才擠出一絲微笑,「原來,如此,真是巧了!」

琉璃笑盈盈的點頭,「可不是巧了!世子,您可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麴崇裕暗地裡深吸了一口氣,並不答話,卻轉頭看著台案上那塊一尺多寬、三尺來長的梨木,彷彿那上面突然開出了一大片蓮花,好容易才定下神來,心裡盤算,這樣一塊木板至少能鋸成七八塊書板,有個二十多塊,也就夠印兩三本佛經了,隨口便問安十郎,「不知夾纈店裡,這樣的木板還有多少?」

琉璃搶著笑道,「還有大約三十塊。」安靜智既然要開夾纈店,刻花木板自然是要帶夠的,店裡足足帶了六七十塊,印歷譜不過用掉了幾塊而已,不過如今這情形下,自然不能說實話。

麴崇裕鬆了口氣,「好,我全買下來!」

琉璃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又笑道,「世子真會開玩笑,都賣給你,那夾纈店還做什麼買賣?」

麴崇裕一怔,半晌才道,「那便賣二十塊與我。」

琉璃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世子真會說笑,這夾纈最費花板,若是有人定制四色夾纈,便要做出六塊三套花板,剩下十塊,兩次都不夠做的,如何還能開門?」

麴崇裕聽著這銀鈴般的笑聲,只覺得腦袋都是漲的,語氣不由自主的變得淡漠起來,「只要夾纈店將木板先賣給我,我會讓人去敦煌立刻進這種木板過來,來回只要一個月,到時還以雙倍。這一個月停了生意的損失,我也會雙倍補償!」

琉璃拍手笑道,「世子果然大方豪爽!」回頭便問安十郎,「不知夾纈店一個月不接定制的生意,五十緡錢夠不夠補償?」

安十郎早聽得傻了,他也聽雕工們抱怨過,如今夾纈店生意不好,到西州開了幾個月,也沒做成幾筆定制的生意,雕工成日無事可做,如今一個月不接哪有什麼損失?但此時也只得道,「倒也足夠了。」

琉璃便眨著眼睛看向麴崇裕,麴崇裕立刻趕蒼蠅般揮了揮手,「回頭我便拿一百貫送到府上!」

琉璃臉上綻開了甜美的笑容,「世子既然如此體諒,我也不好教世子吃虧,回頭便讓此次做印譜雕版的兩個雕工到這邊來效命一個月,若是我不在這邊之時,世子有難解之處,大約也可以問問他們。他們雖然有些粗笨,這雕版的事務大體上倒也知曉一些。」

麴崇裕原本早有打算要多問琉璃幾句,試一試她的深淺,又想過要提那宮女幾句才好,可此時聽到不必再問她,只覺得心裡大大的鬆了口氣,整個人都輕快了幾分,剛想開口說好,到底還是忍了一忍,「也好。只是夫人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先幫崇裕看看,這幾位工匠做的可還妥當?」

琉璃掩嘴笑道,「世子好生客氣呀,這又有什麼不好的?」蓮步輕移,走到正在貼字紙的工匠面前,只看了一眼便皺眉道,「這紙上為何沒打豎格,這般寫出來的字如何能大小一致、位置齊整?」

那工匠怔了一下,才抬頭看了麴崇裕一眼,這字稿沒打格子,跟他有什麼關係?琉璃卻恍若未覺,又走幾步,指責了一句雕工鑿除木頭的手法不對,又批評刻工下刀太深,聲音嬌細,態度炫耀。安十郎只覺得不對勁,看了看與平日大相庭徑的琉璃,又看了看臉色越來越陰沉的麴崇裕,突然福至心靈,走上兩步笑道,「大娘,平日你也只是出出主意,不愛看人做這些粗活,這般一說,他們越發不知該怎麼做了,不如咱們早些把那兩個雕工叫過來,讓他們一道切磋便是。」

琉璃嗔道,「這不是世子的吩咐麼?我若不說,世子又當我是藏私了。」說著歎了口氣,幽怨的看了麴崇裕一眼。

麴崇裕頓時頭皮發麻,狠狠的忍了一忍,才微笑著開口,「十郎說得是,倒是崇裕考慮不周了。此地嘈雜,原不是夫人該來的,夫人儘管回去,叫那兩位雕工過來便是。」

琉璃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這……只怕他們說不明白罷?」

麴崇裕忙笑道,「若真有不明白處,崇裕再遣人去府上請教便是。」

琉璃想了想才輕輕一笑,「也罷,這裡氣味著實難聞,也嘈雜得緊,我若是呆久了,只怕會有些氣悶,世子您若有疑難之處,千萬莫與我客氣。不然我拿了世子那一百金,心裡也是有些不安的呢!」

麴崇裕微笑著欠了欠身,「如此甚好,夫人請先回吧,崇裕不便遠送,請夫人恕罪。」

琉璃也盈盈還了一禮,曼步走了出去,安十郎笑道,「世子,在下這便去找那兩位雕工。」說著抱了抱拳,也跟了上去。

麴崇裕不待他們走入廳堂,便轉身走回案台邊,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心裡好不憋悶——原以為這庫狄氏能想出這般主意,自是才智過人,沒想到不過是因為在夾纈店做過畫師,才偶然間想起了這一出!早知如此,何必浪費人力快馬傳書到長安?他也曾以為自己明白了心結所在,便會變得心平氣和一些,沒料到每次見到這位庫狄氏,她都能讓自己的厭惡加深幾分,雖說這樣一來,倒是不用分心來擔憂這個女人了,可那位宮女的事情,自己竟然也忘記提上一提……

他心裡喜憂參半,出神了好半晌,才轉頭吩咐了帶頭的大匠幾句,帶著人走出了工坊。到了晚間閉城之前,派去綴著裴行儉的兩個人方才回來,回報道裴行儉的確是在找尋一個名叫方嶺的人,此人應該是不到三十歲,而且多半是領著牧監上的差事。他們不敢跟得太近,轉過幾處山頭後便跟丟了裴行儉那一行人。

方嶺?麴崇裕點了點頭,隱隱記得風飄飄提過一句,那位宮女一時找不到父母兄弟,便想起有這麼一個表兄當年是在牧監上當著差,只怕還好找一些。

自大唐十五年前接手高昌,便陸續把死囚重犯之流發配到此地,又派了幾萬兵丁前來屯田,自然也有家眷跟隨過來,據說那位宮女的家人便是如此過來的。他們並非西州本地人士,顛沛流離,有好些還搬去了庭州等地,一時找不到是再正常不過。麴崇裕本待將此事放到一邊,想了想卻還是道,「既然有了名字身份,你們便去西州牧監那邊悄悄打聽一回,若有此人的消息,立刻回報。再去看看裴長史是否已經歸來。」

麴崇裕此話原是隨口說過便罷,倒是聽說裴行儉竟是第二日下午才回來時,頗有些意外。不想過了幾天,手下竟然回報道,打聽到那位方嶺的消息了,消息竟是頗有些驚人。

第26章 春色兇猛 異想天開

西州的春天來得格外摧枯拉朽。彷彿只是一覺醒來,昨日還不能離身的輕裘夾袍便再也穿不住。城下的河水隨著雪山消融而愈發豐沛,河岸上的綠色也一日日的鮮嫩濃郁起來。二月中旬,當一封三百里加急的告示,將大唐改元顯慶、立新太子、大赦天下的消息送到西州時,環繞西州的河谷裡,各色的野花早已爭相綻放,將大片大片的草地染成了一襲襲織錦綠絨地衣。

若不是那隨著溫暖春陽而到來的春風,琉璃真會覺得,西州的春日比長安的來得更美不勝收。只是這一日的清晨,當窗外呼嘯著的尖銳風聲將她再次驚醒,看著高窗裡透進來的那點朦朧清光,她不由歎了口氣:又起風了!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何西州的街道都要往下挖掘,西州的院落庭院為何都那般小巧,而都護府和寺院的寬敞庭院則比尋常人家挖得更深——每隔幾日就要刮起的這種暴烈的春風,在平地上絕對可以把人直接吹走,只有躲在這深壁高牆之間,才算有點保障……

黑暗中,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聲音裡帶著一點初醒的沙啞,「又被吵醒了?」

琉璃「嗯」了一聲,往他懷裡縮了縮,「早知如此,咱們真該住在長安坊。」

裴行儉低聲笑了起來,「怕我在道上被吹跑了?放心,就這不到一里路,吹不壞我。不過,今日你別出門了,在家歇著便好。」

琉璃歎了口氣,「那你也不許再出城。」自打正月起,這一個多月裡,他在城外呆著的時間便遠遠超過在城裡,時常還會在外面過上一兩夜,前日連風飄飄都上門拜訪了一回,話裡話外透了一點訊息,琉璃只能一臉官司的把她送了出去,回頭與裴行儉一說,裴行儉卻只是淡淡的一笑,「他們終於沉不住氣了麼?」

聽見裴行儉良久沒有出聲,琉璃輕輕的推了推他,「這樣的大風天裡在野地裡不是玩的。」聽說在一些風口上,成年的牛馬被狂風吹走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裴行儉彷彿回過神來,聲音裡帶了點笑意,「放心,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麴崇裕如今心裡已然犯疑,多半會拿件事情絆住我,不讓我再出城,我只是在想,他會把什麼政務分到我的頭上?」

琉璃忙問,「你可想到了會是什麼政務?」

「或許是刑訟,或許是賦稅,不過,無論他讓我管什麼,我都會讓他後悔莫及。」裴行儉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一絲波瀾,但琉璃卻知道他是有些生氣了,忍不住道,「你怎麼不高興了?」

裴行儉沉默片刻,開口時卻換了一個話題,「昨日我把方嶺之事告訴了柳阿監。」

琉璃吃了一驚,「她怎麼樣?」

「我也不知,她只是客客氣氣的謝了我,我也趕緊告辭走了。」

琉璃深深的歎了口氣,原先從柳如月的講述裡,就能聽出那個叫方嶺的男子性子極為強硬剛烈,沒想到這些年一再挫折到被支使到了西州,他卻依然半點沒變,三年前的秋天,牧丞刁難他,讓他大風天裡出營去尋兩匹失馬,他突然暴怒而起,挾持牧丞一道出營,從此再也沒有歸來。有說他和牧丞在狂風之中同歸於盡的,也有說他殺了牧丞亡命天涯的,但無論如何,是再沒有下落了。琉璃原先便隱隱覺得,也只有這般剛強的男子能配得上心性堅韌的柳如月,裴行儉頭兩次出城時,也暗暗希望過他能找到人,沒想到卻是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她的心情不由低落了下來,蜷在裴行儉的懷裡一句話也不想說,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我也不想說出此事,只是一則麴崇裕的人也去詢問過牧監的人,想來早已知道此事;二則我出城太過頻繁,他定然看出我別有打算,既然會讓風娘子找到你,只怕立刻回頭也會找到柳阿監,讓他們來說破更是不妥。」

琉璃低聲道,「我知道。」停了片刻又道,「所以大風天裡,你再不許出城去,上一回我便足足擔心了一夜。」

裴行儉安慰的拍了拍她,「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沒想到半路上會遇到起風,只能先找個地方躲著,你也知道,如今咱們時間不多……」

琉璃心裡歎息,裴行儉似乎擔心麴崇裕查出什麼來,這些日子突然變得十分緊張,不是往外面跑,就是伏案到深夜,做的事情似乎與田地政務有關,她莫說幫忙,就是看都看不大明白,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給他添一點麻煩。

喁喁細語中,窗外朦朧的亮光漸漸轉為清明的曙光,兩人起身梳洗,吃過了早膳,裴行儉放下竹著,突然笑道,「差點忘記告訴你,咱們這邊又要來一名大唐官員。」

喔?琉璃感興趣的抬頭看著他,裴行儉臉上的笑容多少有點微妙,「琉璃,你還記得涼州城的那位蘇參軍麼?他的父親蘇海政,已被任命為伊州都督,估摸著一個多月之後便會走馬上任。」

伊州?琉璃倒也知道,此地位於敦煌與西州之間,在大海道的東邊,地方不大,人口也不足萬人,伊州都督雖然也從三品之官,卻遠不如在長安擔任四品中郎將。琉璃越想越有些困惑,「難道這任命與上回的事情有關?」

裴行儉搖頭一笑,「如今誰能知曉?或許朝廷只是準備對突厥用兵,蘇海政還算軍中宿將,領了伊州都督,來這邊做些準備也是順理成章。若聖上有重用之意,他這一仗立下戰功,回朝便能拜將;若非如此……」

琉璃明瞭的點了點頭,如果這一仗打完之後還留在了這邊,那就多半是高宗不想讓他回到長安了。也就是說,那位蘇參軍的一封奏章不但害了自己,還害了自己的父親,畢竟此時雖然武則天早已登上皇后寶座,她的長子李弘也已被立為了太子,但長孫無忌卻依然屹立不倒,或許此時高宗心裡最忌憚的,便是軍中有人傾向於這位太尉,「那位蘇參軍會如何?」

裴行儉笑了笑,「我如何知道?或會隨父入伊州也未可知。」

眼見上衙的時辰已到,屋外的狂風卻一點消歇的意思都沒有,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裴行儉笑道,「我如今皮粗肉厚,不怕這些!」這些天在外面風吹日曬的,裴行儉的眉宇間明顯多了些風霜之色,琉璃卻覺得,他看上去比從前更顯英氣。她只能笑著點了點頭,「你路上還是要當心些。」

裴行儉低頭看著他,神色裡多了幾分鄭重,「十郎已經走了,這些日子你不要再隨意出去,還有那邊工坊,你……能不去便別去了。」

琉璃笑著點頭,「放心,那位麴世子也不會有興致再來找我!」

前幾日麴崇裕的確讓人請琉璃去過一回,他那邊到底人多,如今第一本佛經的幾十塊雕版都做好,說是要請教上墨之事。十郎上次帶的那幾匣上好的松煙墨頓時派上了用場,被琉璃好不為難好不勉強的賣了個黑心高價,乘機又提了大匠的事情。麴崇裕氣得眼神都不對了,卻好歹還記得輕描淡寫的問了句,「夫人當初如何知道崇裕要印佛經?」

琉璃便詫異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嬌笑起來,「世子說話真有趣,如今這市坊裡,除了佛經還有什麼能印來賺錢?呆瓜才想不到呢!是不是?」

麴崇裕的臉立時就有些發綠。琉璃走的時候,只覺得背後發寒,大約是被他用目光砍了無數刀……

看著琉璃得意的明亮笑顏,裴行儉不由也笑了起來,低頭在她額角上一吻,「我知道你能氣人……你也要當心些,莫把他氣昏了頭。」

琉璃嘻嘻一笑,把麴崇裕氣昏頭才好呢,省的他這一招又一招的難為裴行儉。

待到裴行儉走後,她進了書房,將明年歷譜的幾種版式又修了一遍,放下筆時才驚覺已快午時。正準備問問阿燕午膳準備得如何,小檀卻匆匆的走了進來,「娘子,阿郎打發人回來說,他有事,要晚些才能回來,還說麴都護已讓他管著刑訟之事!」

刑訟?琉璃點了點頭,心裡已明白了幾分,西州地廣人稀,民風淳樸,漢人家族宗法制度森嚴,大點的<.文.>事務都是由宗族<.人.>來決定,胡人<.書.>若有紛爭更不會<.屋.>鬧到官府中來。所謂刑訟之事,多是些市井裡偷雞摸狗的小事,那個據說偷了二十多頭牛犢的古怪飛賊,便算是西州人人皆知的大案了。管著這樣的事情,可謂既無權又無趣,卻會被瑣事絆住手腳,不能天天去外面「調查民情」了。

此事倒也在裴行儉的意料之中,只是不知他會如何應對。

琉璃心知此事多想無益,自己吃過午飯,看了會兒書,又給裴行儉新做的春袍繡了一角竹葉紋,眼見天色將黑,風聲漸息,裴行儉還未歸來,不由有些擔心起來。他這第一日接手刑訟之事,難道就鬧出了什麼⼳蛾子?

……

都護府的長史房裡,白三點燃了燭台上的幾隻蠟燭,漸漸暗下來屋子頓時明亮了起來,司法參軍朱闕的臉色在燭光下愈發顯得紅漲:「裴長史,此案不能如此草率!這舅甥爭牛案裡雖然也有二十頭牛犢,但事情來龍去脈卻十分清楚,想那張二也算是本地鄉紳,若說他藉著照料外甥喬六家的牛群,貪墨了去年以來牛群新得的二十頭牛犢,雖無明證,卻也合乎情理,但若說他便是那在西州各處偷了二十多頭牛犢的賊人,卻決無此等可能!」

裴行儉不緊不慢的放下了案卷,「那依朱參軍之見,這賊人的二十多頭牛犢如今去了哪裡?難不成都飛了?此案已拖延了足足三個月,西州滿城都是流言紛紛,人心惶惶,衙門裡差役出去了那麼多回,可曾抓住一絲線索?如今這線索就在眼前,朱參軍卻說決無此理,想來朱參軍對案子已是胸中有數?」

朱闕忙搖頭,「下官對此案也是一頭霧水,只是下官斷案也有幾年,這偷牛案太過蹊蹺,而年前的張氏喬氏爭牛案卻十分簡單,兩者應無關聯。」

裴行儉神色裡多少有些不以為然,點了點頭,「朱參軍斷案細緻謹慎,裴某也是久聞的,只是太謹慎卻也不成,你既然說爭牛案十分簡單,為何到了今日還是久拖未決?」

朱闕歎了口氣,「說來的確簡單,以喬六牛群中有母牛四十多頭,一個春天應能得二十多頭牛犢,絕不會全部沒有成活,可這牛犢卻不是只有喬六家的牛群會生,張二咬定是他向突厥牧民買的,如何便能斷定他是撒謊?他又有一轉的勳官在身,不好輕易動刑,他不鬆口,此案如何能結?」

屋裡的幾位主簿也連連點頭,「正是!事涉勳官,最是麻煩。」只有麴崇裕還是漫不經心的坐在那裡,隨手翻看著手頭的文書。

裴行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勳官又如何?區區一轉的勳官,難不成就動他不得了?朱參軍,那喬六乃是為趕考而離鄉,回來卻被親族貪墨了財產,這案子若是如此拖延下去,豈不是教西州學子寒心?令百姓笑話?我給參軍一個月的時間,不知參軍能否將此案審結?」

朱闕看了麴崇裕一眼,一梗脖子,「下官愚鈍,只怕無此斷案之能,正想向長史請教,該如何盡快結案?」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說來也不難,想那張二,不過區區鄉民,見過什麼世面?帶到堂上來嚇唬一番,諒他也不敢不招!說不定兩案便一起破了!」

麴崇裕感興趣的抬起了頭,「長史此言怎講?」

裴行儉笑道,「這兩個案子在我看來實在無甚出奇!只是如何叫張二在公堂上自承罪狀,有些棘手而已,其實也不過狠狠心的事,世上哪有不怕打之人?至於那偷牛之賊,依我之見,必是張二無疑,這兩案也不過是一個案子而已!」

屋裡幾個主簿相視一眼,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這裴行儉也太異想天開了吧?張二怎麼會跑去一家一家的偷牛,他又豈是隨便打得的?麴崇裕卻沉吟著點了點頭,「裴長史此言倒也有些道理,不知若是讓裴長史斷案,需要幾日。」

裴行儉呵呵一笑,「我卻不是審案之人,若我是朱參軍,便明日貼出告示,後日開堂審案,必要叫張二這飛賊在西州百姓面前認罪伏法!」

麴崇裕眼睛一亮,拍案而起,「好!那便一言為定,吩咐下去,明日府前便貼出告示,說長史已抓到了竊牛賊,要開堂審案,也好叫西州百姓,看看長史的手段!」

第27章 急轉直下 百口莫辯

日上三竿,無風的西州城被陽光照得一片黃澄澄、暖洋洋,頗有陽春三月的溫暖氣象,而西州都護府外面的大街上,更是有了幾分盛夏的燥熱——統共一萬來人的小城,至少有一半人湧到了這裡,把一條原本還算寬闊的大街擠得水洩不通。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過節般的興奮,年輕些的女子不敢太往人群中去,便圍在一處嘰嘰喳喳議論不停,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清脆的笑聲,身手靈巧的孩童們爬上了都護府對面的高牆,踮腳往對面院子裡看,尖聲發佈著最新消息,而那些身強力壯的好事者便奮力往前擠去。

只是都護府的門口,差役們橫眉怒目的臉和不時揮起的棍棒,頓時將眾人的腳步牢牢擋住,差役們的身後,平日敞開的柵欄大門也早已合得嚴嚴實實,只有少數人會在被盤問幾句後放入門去,有打扮體面的官員、鄉紳,也有舉止斯文的學子,只是當一個頭髮凌亂、身上裹著件破舊袍子的年輕人也被放進去後,有人便鼓噪起來,「為何那人進得,我等便進不得?」

一個差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能給牛羊治病麼?你能分辨牛犢的牙口品類麼?沒看見長史貼的告示?除了本案相關的鄉紳學子,牛羊販子獸醫之流也能進府聽案,若不是便給我滾遠點!」

高牆上,有小孩尖聲叫道,「出來啦!」人群嘩然一聲,隨即慢慢安靜了下來。

都護府大院裡,正廳台階上擺放著一張高案,台階下則雁翅排開站了十幾名差役,挑頭的正是白三,阿成靜靜的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而院子兩側,一側搭起了帳簾,簾內坐著都護府的官員們,另一側則站了幾十名被允許進府觀案的民眾,多是張二的族人和喬六的同窗,各自聚做一堆,也頗有幾個牛羊販子和獸醫,零散的站在兩堆人中間。

身穿墨綠色襴袍的裴行儉神色沉靜的走出正廳,在案幾後坐了下來,目光在院內諸人臉上緩緩掃過,不少人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一個平和的聲音隨即在院子裡響起,「將人帶上來!」

聲音還未落下,都護府大堂側廳的窗邊人影微動,麴崇裕悠然的坐了下來。從支起的窗欞下,只能看見裴行儉的半邊身影,院中的情形卻是一目瞭然,眼見穿著一身錦袍的張二被差役帶了上來,大喇喇的站在那裡,他的嘴角頓時彎成了一個愜意的弧度,「看來這張二倒是不用咱們操心了。」

王君孟站在他的身後,點頭笑道,「正是,雖然裴守約的那幾個庶僕把人看得牢實,可張二是何等人物?敦煌張氏的嫡支子弟,便算不成器些,也不是尋常人惹得起的!裴守約想嚇他,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彷彿為了印證兩人的話,院子裡的張二在聽到「堂下報名」的慣例問話時,傲然揚頭看著裴行儉,語氣裡沒有一絲恭敬,「啟稟堂上,某,高昌縣,尚賢鄉,武騎尉張山遠是也。」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看著他,臉上慢慢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原來是張騎尉。來人,看座。」

院子裡,幾個打扮體面的張氏族人相視一眼,臉上不禁都顯出了幾分得意,還算這個長史識相!十幾士子模樣的年輕人則是愕然之後,便露出憤憤之色——這一案等了這麼許久終於開堂了,沒想到這新來的裴長史卻也是個欺軟怕硬!

帷帳裡的都護府官員有的有些意外,有的則搖頭笑了起來,朱闕便低聲嘟囔了一聲,「如此一來,還怎麼審!」

張二呵呵一笑,抱了抱拳,「多謝長史!」在搬來的高椅上端坐下來,目光左右一掃,飛揚之情溢於言表。

都護府外,有眼尖之人隔著柵欄門看得清楚,便叫道,「那姓張的坐下了!」

「嘩」的一聲議論聲頓時在人群中響了起來,張二喬六爭牛之案,雖然不似那竊牛飛賊鬧得滿城風雨,但經過昨日的告示後,也已是無人不知,眾人更是好奇此案跟竊牛的怪賊有何關係:此案十分明白,張二家中的那二十頭牛犢多半便是喬六的,去年並無牛瘟,好好的一群牛犢怎麼可能全死了?只是敦煌張氏勢大,張二又是勳官,都護府裡無人願意為了一個白身的學子得罪張家罷了。而新來的這位裴長史,寧可自家吃虧也要擔下節流之事,又有神算之術,大概是個清明的。卻沒想到,此刻還未開審,他就已然對張家人另眼相待了!

一時滿街的人群中,失望的歎息、鄙夷的冷笑,處處可聞。

都護府的院子裡,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不急不緩,「今日請張騎尉來此,原是有一事需張騎尉前來分解。生員喬其雨有訴雲,他赴長安趕考,家中牛群托予騎尉看顧,約定一年之後,所得牛犢對半而分,如今張騎尉卻不遵前約,吞沒了他家牛犢二十頭,反而向他索要一年放牧所得,不知張騎尉對此作何解釋?」

張二坐著叉了叉手,「啟稟長史,那喬六分明是賴賬不成,便來污蔑於我!我念舅甥之情,盡心盡力幫他看護牛群,只是去年天時不好,牛犢無一成活,與我有何干係?既然無牛犢可付,他原該付三頭母牛給我以做看牛之資,他卻看中了我今年春天新買的一群牛犢,非說全是他家的,此等貪婪無行、誣告長輩之人,長史正該將他罪上加罪,流放千里才是!」

話音未落,一位士子便怒道,「胡說,分明是你見喬六落第、父親又病了,明知他等著賣牛以還來回盤纏和藥費,卻故意乘火打劫!世上怎會有你這樣黑心的長輩?」

張二「騰」的一聲便站了起來,戟指罵道,「哪裡來的小混賬,也敢在公堂上當面誣賴於我!」

那士子還要回嘴,站在堂下的白三已踏上一步,厲聲喝道,「肅靜!」他聲如洪鐘,頓時把滿院子人都唬了一跳。

裴行儉神色不悅道,「張騎尉,此乃公堂,你若不想坐,那便撤座!」

張二怔了一下,抗聲道,「是那小兒郎污蔑於我!」

裴行儉並不接話,只淡淡的道,「撤座!」

有衙役上來便搬走了高凳,張二頓時呆住了,那群士子則各個臉上露出了笑容,誰知裴行儉又道,「來人,把適才胡亂插言之人轟出去!」

兩個差役走上前來,不由分說便把剛才發話的年輕人推出門去,又「光」的一聲關上了柵欄門。

裴行儉冷冷的看了下面一眼,「誰再亂說亂嚷,休怪我不客氣!」

院子裡立時變得肅靜起來,士子們和張氏族人相互瞪了幾眼,臉上都有些忿然,卻也不敢再開口。

窗下的麴崇裕手指撐著下頜,微笑著點頭,「各打五十大板,這一招,倒也漂亮!」

王君孟卻「哼」了一聲,「我倒想看看,他怎麼能把張二定做是竊牛之賊!張二何等身份,說他竊牛,誰肯相信?那些牛犢分明就是喬六的,此事尚賢鄉人人心中有數,只是無人敢得罪張家,出來替喬六說話罷了!難不成,他還真敢對張二上刑?」

麴崇裕輕輕的一笑,「若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王君孟瞟了站在堂下的幾個差役,也笑了起來,「正是,今日只要裴守約敢動刑,哪怕只打十杖,有老黑在,那張二便休想活著出這院門!屆時不知敦煌張氏肯不肯忍這口氣,放過這位裴長史!」

眼見院子裡已徹底肅靜下來,裴行儉才重新開口,「張騎尉,依你之言,這二十頭牛犢絕不是你家外甥喬六的,可是如此?」

張二站在那裡正有些不自在,聞言忙用力點頭,「自是如此!」

裴行儉問道,「不知這二十頭牛犢,卻又是從何而來?」

張二挺了挺胸脯,傲然道,「不過是去年深秋時有突厥牧民經過我鄉,我見他所牧牛犢甚好,便買了二十頭!我鄉的保長、里正,還有鄉鄰均可作證!」

裴行儉點點頭,「把幾位也帶上來。」

沒過片刻,裴行儉的幾位庶僕便分別帶著幾個鄉紳模樣的人走了上來,幾人都是衣衫整潔、氣色紅潤,互相見了都點頭示意,又向張二笑了笑。張二心裡頓時踏實了下來。

裴行儉按例又問過了幾人的名字身份,便微笑著問道,「適才張騎尉有言,他去年秋日在突厥牧民手裡買了二十頭牛犢,不知爾等可知此事?」

幾人前日突然被差役從家裡帶走,本來還有些慌亂,但到了府衙,卻並未入獄,而是分別單處一室,吃喝用度半點不缺,此時又見裴行儉問得客氣,也都紛紛笑著點頭,「正是正是!這些牛犢都是張騎尉從突厥牧民手中所買。」這西州的牛羊買賣都要訂立市券的,唯有從突厥牧民手中購買,是無人可查,無券可查,官府也奈何不得。

裴行儉笑容裡露出了幾分輕鬆,「好,按我朝律例,三人以上為證者,則可為定論,如此甚好,也不必再麻煩審理了。」

張二笑得嘴都咧開了,「長史果然明察秋毫!」

士子們相視一眼,都有些難以置信——連原告問都未問一句,這位長史居然就要結案了?有人忍不住便狠狠的「呸」了一聲。一旁的張氏族人自是相視而笑,而另外幾個牛販獸醫之流,臉上都露出了幾分鄙夷無聊的神情——早知是這樣走一番過場,他們來看這熱鬧作甚!一個衣著破舊的年輕人更是大大的打了個哈欠。

裴行儉卻恍若不聞,揚聲道,「來人,拿筆墨紙硯來!」隨即便看向張二,笑得和煦之極,「既然要結案,還勞煩騎尉將購買牛犢的經過寫下來,何時何地向何人購買,花了多少錢帛,此人大致年貌名字,寫好之後,按下手印,此案便了。」

有雜役果然便抬了案幾過來,又在上面放了筆墨紙硯,張二笑嘻嘻的伸手拿了筆,略一思量,刷刷刷的寫了起來。

簾帷裡,都護府的官員都是相視苦笑——若讓他們斷案,結果大約也不會相差多少,卻絕不會如此草率,如今叫了這麼多人進來觀看斷案,外面大街還圍了那麼多人!結果不但竊牛賊影子都沒見,爭牛案也是草草了結,如此一來,莫說裴長史,便是他們出去也要被人指脊樑骨!

側廳裡,王君孟已忍不住哈哈大笑,「玉郎,此人竟然如此草包,倒是浪費了我等那般安排!」麴崇裕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眼見張二已寫完供狀,按下手印,他臉色一變,猛的站了起來,「不好!」

王君孟嚇了一跳,看著麴崇裕已然有些發青的臉,「怎麼了?」

麴崇裕咬牙看著院子裡張二那張得意洋洋的笑臉,跺腳道,「這蠢貨上了裴守約的當!」

王君孟愕然看了看院子裡的張二,又看了看麴崇裕,實在不明白他怎麼上了當。

裴行儉此時已然將張二的供狀拿在手裡,上下仔細看了一眼,笑容更是暖若春陽,「有勞張騎尉了!請一邊退下,稍待片刻便好,白三,你快去把凳子搬來,伺候好騎尉。」

那些士子頓時再也壓抑不住,嗡嗡的議論起來,各個神色都有些憤恨。裴行儉臉色頓時一冷,「誰再敢胡亂說話,莫怨本官判你一個藐視公堂!」

停頓了片刻,裴行儉才看向適才說要作證的那幾位鄉紳,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諸位都是親眼看見了張騎尉買牛,不知如今可還記得當時之事?」

那幾人忙都點頭,「自然記得。」

裴行儉呵呵笑道,「當真都記得?果真都是好記性。」

幾人也都笑著點頭,有一個便道,「那是……」裴行儉卻立時道,「不必說了!」隨即便笑吟吟的道,「來人,把這幾位鄉紳帶下去,讓他們分別把事情經過寫下來,那張騎尉是在何時何地買牛,價格幾何,賣牛之人相貌如何,年紀幾許,逐一寫個清楚,在供狀按下手印再帶回堂上!」

那幾人頓時有些愕然,裴行儉滿面笑容,柔和醇厚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迴盪在院子裡,「諸位不必擔心,你們既然都記得清楚,下去寫明白便是,只要各位的供詞與張騎尉大致無甚出入,那論理減盜牛一等,該杖一百、徒一年的偽詐之罪,自然也不會落到各位身上。」

眾人的臉色頓時都變了。此事張二自是早便托人暗示過,當時他們也一口答應了下來,可前日那差役們來得突然,幾個人又都是分開照看的,這細枝末節的東西,哪有機會去相互對證?難道就這樣亂編一通,胡亂寫下來?可這位長史話裡的意思分明是:若是對不上,那便是偽詐之罪!

張二眼睛一瞪,立刻便要站起來,卻覺得肩頭一沉,又狠狠的跌坐了回去。

白三郎低頭盯著他冷笑道,「長史吩咐你坐下,不得開口,你最好聽話,不然,我白三的拳頭可不認得什麼騎尉不騎尉!」

張二張了張嘴,看著頭頂上那雙凶光畢露的眼睛,感覺到肩上那鐵爪般的力道,到底還是不敢再有異動,臉色頓時便有些灰了。

他這模樣,落入院中幾個證人眼裡,眾人心裡不由更是一冷,隱隱間明白此事只怕難以善了。當初應了張二此事之時,原想著不過到公堂走個過場,賣個人情,誰知事情會突然急轉直下到如此地步?難不成真為他,挨那一百杖,流放上一年?

有人略機靈些,立刻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道,「上官明鑒!小的只是聽張二說過此事,並未親眼目睹,因此也不知內裡究竟如何,適才一時糊塗應了上官,是小的不是,望上官恕罪!」

他這一開頭,餘下之人哪裡還敢猶豫,紛紛跪倒磕頭,只道並未見過此事,無法作證,只求上官饒恕。

裴行儉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笑容,轉頭看向張二,「張騎尉,你看這如何是好?難不成還得讓差役立時去貴鄉重尋證人?」

張二再是遲鈍,此時也知道事情不妙,就算自己此時再提出證人來,也來不及再對口供,想了想只能站了起來,冷冷道,「此事原是某的不是,事隔數月,這些鄉鄰記不清了也是有的,只是牛犢的確是某從牧人手中所買,與那喬六絕無關係!」

裴行儉笑道,「好!有你此言,本官便放心了。」說著轉頭看向院中,「你們誰是保長,誰是裡正?」

保長和裡正相視一眼,走上兩步,「小的們便是。」

裴行儉微笑著揚了揚手中的供狀,「不知你們誰人見過那突厥的牧人?」

兩人此時哪裡敢嘴硬,立刻都搖頭,「小的不曾見過。」

裴行儉又看向另外幾人,「你們是張騎尉的鄰里,你們可曾見過這賣牛的突厥牧人?」

眾人一起搖頭,裴行儉笑著看向張二,「張騎尉,不知你能舉出何人見過賣牛的這位突厥牧人?」

張二想了片刻,剛才他是胡亂寫的時間地點相貌,只怕找到誰也不可能對上這份口供,心裡不由恨得發癢,冷聲道,「張某是在野外偶然與此人相遇,隨手買下牛犢便趕了回來,不曾有他人見過。」

裴行儉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微冷,「你的意思是,數月之前,有一突厥人獨獨與你在野外相見,又賣了你二十頭牛犢?」

張二點頭道,「正是!」

裴行儉哈哈大笑起來,「張都尉,你此言甚是有趣,如今正是西突厥叛亂的非常之時,若有突厥牧人到我西州腹地來放牧,是何等動靜?如今保長裡正鄉鄰一概不知,可見那突厥人定然是悄然而來。卻不知你到底給了突厥人什麼好處,以至於有突厥人單單找到你,又單單給了你二十頭牛犢?此事事關重大,又涉及你這勳官,我不敢自專,說不得只有請你在都護府住下,等我大唐總管領兵到來之時再行審理,或是請你到西州的天山軍軍營中去分辨個清楚!」

張二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擺手道,「不是!不是如此!你莫血口噴人!」

裴行儉好笑的看著他,「張騎尉,不知本官是怎麼血口噴人了?是你說自己的牛犢是向突厥牧人所買,是你說這牧人除了你無人見到,這二十頭牛犢如今就在你的院子中,此事如此蹊蹺,難不成不該上報朝廷定奪?」

此時此刻,莫說張二張著嘴發不出聲音,滿院子人也無不愕然,誰也料不到事情突然會扯到叛亂之上——裴長史竟是要把張騎尉打做突厥的探子麼?而這些話的確是張二自己親口所說……西州的官員們便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裴長史這是要立功還是要立威?

看著張二那張已經沒有人色的臉,連院中的那些學子心裡也有些嘀咕起來:這張二的確可惡,但如此便令他永世不得翻身,裴長史的手段也太狠辣了一些!

有幾個張氏族人忙湧了上來,高聲道,「上官明鑒,我張氏從不曾做有負朝廷之事,張騎尉也絕不會是私通突厥的叛黨!」

裴行儉依然是笑微微的,「喔,你們也知道如今軍中正在嚴查私通突厥叛黨之人?你們若肯替張騎尉作保,不如便和張騎尉一道去軍中分辨一番?」

那幾人頓時便再也開不得口,訕訕的退了幾步,「小民絕無此意……」

張二臉色越發慘淡,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貪了幾頭牛犢,轉眼間竟成了突厥的探子,這事情到了這等地步,若是去了大唐駐紮西州的天山軍軍營之中,軍中之人是何等辣手作風,他自是百口莫辯!

側廳的窗下,麴崇裕也是滿臉的驚詫——裴行儉這是要唱哪一出?殺雞給猴看嗎?告之西州官員,日後誰敢與他作對,誰便是張二的下場?他心頭急轉,霍然站起,推門而出,長聲笑道,「裴長史,請聽我一言!」

一院子人目光頓時都集中到了麴崇裕身上,他穿著一身淺黃色的長袍,大步走來之時,擺動的衣角被陽光一找,泛出柔和的金光,張二一看見他,頓時便像見了救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世子救我!張二絕不曾私通突厥,那些牛犢也不是突厥人給我的!」

裴行儉也站了起來,墨綠色的長袍微微飄起,臉上的笑容依然柔和清遠,「世子有何指教?」

麴崇裕看了張二一眼,歎了口氣,「裴長史有所不知,敦煌張氏乃是我西州大族,族風嚴謹,忠心可鑒,若說他們子弟私通突厥,西州人誰人肯信。張騎尉這牛犢來歷或有不明,卻絕對不會是突厥人的賄賂!崇裕願給他擔保!」

張二頓時鬆了口氣,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的磕了個頭,「多謝世子,多謝世子!」

裴行儉似乎怔了片刻,微微驚訝的挑起了眉頭,「世子竟然肯為此人擔保?裴某便相信世子這一次!」轉頭看向張二,「張騎尉,你這牛犢,當真不是從突厥人手中所得?」

張二此時哪敢猶豫,忙點頭不迭,「的確不是,若有虛言,叫我天打雷劈!」

裴行儉長長的出了口氣,「那便你煩你告訴本官,你這牛犢到底是怎麼來的?」

張二一呆,此話卻要他如何回答?

裴行儉等了片刻,臉色越來越冷,「你是不說麼?也罷,你不說我也知曉,這二十頭牛犢不是小數目,絕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這幾個月來,高昌各鄉丟失的牛犢不多不少,恰恰也是二十來頭,你這牛犢若不是從突厥人手裡所得,則必然是賊贓!」

張二本來已經鬆了口氣,聽到這話不由嚇了一跳,跪在地上連連擺手道,「不是,絕不是!」

裴行儉笑容淡漠,「你不認也是無用,那盜牛的飛賊本官早已捉拿歸案!也已招供得明明白白!」他目光在院子裡諸人的臉上緩緩掃過,「不知諸位可有興致看看這盜牛賊如何與張騎尉當堂對證?」

第28章 血口噴人 驚人手段

自打院子裡頭傳出那句「以至於有突厥人單單會找到你」的喝問,都護府門口的差役們便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起來,一個個退在門邊,豎著耳朵聽著院子裡傳來的動靜,閒漢們乘機便靠近了柵欄門幾步,院子裡的情形,一波一波由他們嘴裡不斷向後面傳去,無數議論與感歎像漣漪般傳遍了整個人群。只是,當那個傳說中的盜牛賊終於被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拖將上來的時候,眾閒漢一時都張開了嘴,卻一聲兒也沒有發出。

看不出年齡,看不出高矮,被拖出來的那個漢子幾乎只剩下了一個人形而已。身上的袍子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襤褸的一條條粘在一起,散亂披下的長髮和斑斑血污讓那張臉更是慘不忍睹,便是這樣遠遠看上一眼,也足以讓人倒吸幾口涼氣。

「啪」的一聲,中年漢子將這個滿臉鮮血的盜牛賊扔到了離張二隻有一步多的地方,張二本來滿肚子不服,有心責問一句,可眼睛一瞟過去,便下意識的立刻扭轉了頭,只是那股令人膽寒的血腥味卻依然猛的鑽進了他的鼻子,讓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麴崇裕也「騰」的倒退了一步,皺眉看向裴行儉,「此人……怎會如此?」

裴行儉抬眼看向將人帶過來的阿古,「這賊子,怎麼傷成了這等模樣?」

阿古叉手回道,「啟稟長史,此人身有功夫,小的帶他歸案時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腿,適才他又滿口胡言亂語,小的只好略教訓了他幾下。」

麴崇裕看了阿古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似乎只剩一口氣的盜賊,心裡好不狐疑,他早已派人把裴行儉的庶僕、隨從們都盯住了,都護府裡各處也都有人看守,這中年漢子他還有些印象,記得是裴行儉從長安帶過來的一名車伕,平日裡並不隨他出入,這盜賊卻是他從哪裡抓出來的?而且還無聲無息的帶進了都護府!裴行儉手下難道還有此等能人?

王君孟早已從屋裡出來,看見這一幕,眉頭緊鎖,忙招手叫人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匆匆領命而去。

裴行儉似乎並不十分在意,只是點了點頭,便看著那盜賊揚聲問道,「你是哪裡人士?如今可肯認罪?」

盜賊的聲音也是十分的嘶啞含糊,卻還能勉強聽得明白,「小的是西州人,小的認罪。」

裴行儉滿意的點點頭,接著問道,「你既然認罪,那你所盜的西州各鄉牛犢二十餘頭,這些賊贓如今都在何處?」

盜賊毫不猶豫的伸出了一根血糊糊的手指頭,直直的指向了身邊張二,「我的牛犢全在他家!他家那二十頭牛犢,都是小的所得。」

張二唬得幾乎跳了起來,「你胡說!我根本不認得你,更沒收過你的牛犢!你、你為何血口噴人?」又忙眼巴巴的看向裴行儉和麴崇裕,「世子明鑒,長史明鑒,莫要相信此人胡言亂語!下官的確從來不曾見過他!」

麴崇裕感興趣的一挑眉頭,裴行儉聲音卻驀地變得嚴厲起來,「張山遠!那二十頭牛犢,你既不是向牧人買的,又拿不出市券,如此來歷不明,自然便是賊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若是還是一味抵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當大唐的律法當真便治你不得麼?」

張二自打聽說要把他交到軍中處置,早已是心煩意亂,眼前這血淋淋的一根指頭更是讓他六魂無主,聽得這一聲怒喝,再也顧不得什麼,高聲叫道,「我說,我說!這二十頭牛犢不是賊贓,乃是我家外甥喬六的牛群所生,是我不合一時貪心,想盡佔了這些牛犢去,因此才編了買自突厥牧人的謊言,至於這盜牛之賊所言,當真全是誣賴,下官決計不曾收過賊贓,望長史明察!」

麴崇裕本來正想開口,聽完張二此話呆了呆,猛然間醒悟過來,眉宇間頓時全是懊惱之色,忍不住沉聲道,「張騎尉,你想清楚了再回話!」

張二又是搖手又是點頭,「下官想清楚了,下官想得明明白白,我真的只是一時糊塗,想貪墨了自家外甥的牛犢,絕不曾與人合夥盜牛,下官再是糊塗,又怎敢做這種事情?世子請信我這一回!下官以後再也不敢了!」

麴崇裕微閉雙眼,一口氣憋在胸口,半晌吐不出來,臉都有些白了。簾帳裡,都護府的官員們相視搖頭,有兩個出自敦煌張氏的,已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將進去。朱闕不由自主的拍腿歎道,「裴長史好手段!」

裴行儉輕輕的出了口氣,目光在院中裡諸人面上一掃,只見張氏族人都是滿臉羞愧懊惱,士子們臉上則露出欣喜的笑容,而那幾個牛販獸醫,多是一臉好奇好笑,也有人臉色淡漠、眼裡全是嘲諷,他不由微微一笑,招手叫過阿成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回頭看向張二,「張騎尉,這回你真的想清楚了?這些牛犢的確都是你外甥喬六的牛群所生。」

張二點頭不迭,「的確如此,下官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絕不敢再有一字虛言,我願把所有牛犢都還給喬六,只求上官信我這一回,饒我這一回!」

裴行儉點頭不語,突然對那盜牛賊道,「喬六,你看此事該如何了結?」

院子裡頓時一靜,喬六?誰是喬六?

那盜牛賊翻身而起,一口吐出了嘴裡含的兩個干棗,聲音變得清亮起來,「多謝長史明察,學生狀告舅父,實在也是無奈之舉,只要舅父肯還我十頭牛犢,讓學生還清借貸的盤纏與家父所欠的藥費,在下懇請長史不要追究舅父的罪責。」說著從壞裡掏出一塊布巾,幾下便擦乾淨了臉上的血跡,又把頭髮往後一攏,露出了一張端正的面孔。

張二坐在地上,呆呆的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親外甥,不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裴行儉點了點頭,含笑看向喬六,「很好,不知你如今還欠了多少盤纏藥費?」

喬六恭恭敬敬的答道,「啟稟長史,學生已賣了牛群,如今只差三十緡錢而已,若能得回十頭牛犢,便足以還賬。」

裴行儉微一沉吟,坐回高案之後,聲音沉肅,「張騎尉,今日之事,看在你外甥喬六為你求情的份上,本官便不再追究。這二十頭牛犢判你盡數還給喬六!再者,你是我大唐的勳官,做出此等事情,豈不是令子民寒心?今年尚賢鄉修整水利之事,也須由你一力承擔下來,日後你要造福鄉里,多行義事,以彌補今日之過!」

他目光淡淡的掃過那作證的五人,「你們五人,是非不分,目無法紀,既然來了都護府,也不能白來一趟,每人回去後出六緡錢,替喬六還了此債,裡正與保長之職,即日起另擇賢良!」

張二鬆了口氣,用力點頭,「下官遵命,多謝長史寬恕!」那五人相視一眼,也紛紛點頭,各自都苦了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院中幾個士子相視一眼,「哈」的一聲笑了起來,有人高聲道,「裴長史斷案如神!我等佩服得五體投地!」院外的人群中,也猛的爆發出一陣歡呼喝彩,漸漸的整條街上都是一片歡騰。聽著那越來越響亮的歡笑之聲。張二幾人固然都灰了臉,麴崇裕臉上的微笑也變得越來越僵硬。

有差役快步走向王君孟,低聲回稟道:「明府,屬下查過了,今日都護府內外的確無人進來。」王君孟看著院子裡的喬六,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的確是沒有外人進來,只是原告被喬裝打扮了一番而已,可現在知道此事又有何用?

良久之後,外面歡呼之聲才漸漸停歇。裴行儉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阿成,朗聲道,「今日爭牛之案已斷,盜牛之案亦然也該了斷!如今太子新立,大赦天下,原是普天同慶之時,本官已然算出,今日那盜牛之賊便在這院落之中,念在皇恩浩蕩,本官也願給此人一次改過之機。只要在我數三下之內,此人自行出首,我便赦他不受杖責流放之苦!」

鬧哄哄的院子裡立時安靜了下來,人人都吃了一驚,學子們和張氏族人皺著眉頭互相打量,又滿是懷疑的看了看那幾個牛販獸醫,連衙役們都在相視愕然之後,滿院子亂看:盜牛賊就在院子裡?可這院子裡人人都是有來歷的,誰會是盜牛賊?

院落外,人群在一陣竊竊私語後也屏住了呼吸:裴長史用這般妙計逼得那個張家人不得不當著外甥的面,承認自己貪了他家的牛犢,已是天人般的手段,難道今日還能把盜牛賊真的也算出來?怎麼可能?

麴崇裕眉頭微皺,眼光也在院中諸人臉上掃了一遍,只見人人臉上都有訝異、疑惑、不安等種種神色,一時卻看不出太多端倪來。簾帳裡諸位官員再也坐不住,紛紛離座而出。

裴行儉緩緩的站了起來,臉上的微笑篤定無比,目光平和的看向院內有些騷動、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的人群,伸出了第一根手指,「一!」

帷帳外,朱闕低聲嘀咕了一句,「長史又要做什麼?」裴長史適才的連環之計,的確是讓人歎為觀止,可此時的舉動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難不成他真的能把那盜牛賊算出來……

院子內外早已變得一片寂靜,裴行儉並不算大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朗,「二!」

一陣微風吹過,院子裡簾帷輕揚、衣角飄動的聲音幾乎都清晰可聞,柵欄門外的差役們都已轉過頭來,睜大眼睛往院子裡看,連閒漢們已不知不覺的湊到了他們跟前,也記不起要呵斥上一聲。

眼見裴行儉笑微微的就要伸出第三根手指,院子裡的人群中,一個身影猛的衝出一步,跪在了院中當中,「我便是盜牛之人,請長史饒恕!」

片刻沉寂之後,「嘩」的一聲驚叫便以都護府門口為中心,迅速的傳遍了整條大街,孩童們在高牆上跳得尤其起勁,「出首了!」「偷牛賊真的出首了!」

跪在院子裡的人深深的低著頭,撐在地上的雙手有些微微顫抖,只是那凌亂和破舊的衣服還是讓幾個同行一口叫了出來,「韓四,是韓四!」

「韓四?」聽到這個名字,院外的人群也騷動了起來,在西州城裡,這位韓四也算的上是一號出名的人物,醫學世家,卻雙親早亡,平日以做獸醫為生,手藝是出名的好,人是出名的怪,家裡還是出名的窮。他是孤家寡人一個,平日不修邊幅,也不與鄰里來往,西州人若是請他去治牛羊,十回有六七回他都不會去,倒是那些打扮寒酸的胡人牧民找到他家,他卻每回都立刻跟著走了。這般做派,自然人人都不大喜歡。

此時的人群裡有好幾個家中牛犢被盜的苦主,正這兩日聽到消息特意趕來的,便跺足罵道,「我道是誰偷了我家的牛犢,原來是這個殺千刀的貨記恨在心!」紛紛的擠到了最前面,性急的便高聲喝罵起來。

這個叫韓四的人慢慢抬起頭來,一張年輕的臉上滿是黯然,只是聽到喝罵聲時,轉頭看了幾眼,臉上多了幾分怒色。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看著他,「你既然出首,便報上姓名,所犯罪狀,你所盜之牛犢如今又都在何處?」

韓四定了定神,開口時聲音裡帶著一點顫音,「在下韓景之,是西州城的獸醫,自打去年十一月起,在下從高昌縣各鄉村盜得牛犢二十二頭,都已經……死了,牛骨便埋在城下河谷西南頭我家牛棚的附近。」

麴崇裕臉色陰沉,一挑眉頭正想說話,裴行儉已揚聲道,「白三,你帶幾名認得地方的差役,去韓家牛棚,將牛骨起出,看看數目是否對得上!」

白三一聲得令,隨手點了幾個差役,正要往外,卻見門口的那一排差役已被人群擠到了柵欄門前,白三搖了搖頭,轉身便向院子的後門走去。

西州城修在懸崖峭壁的高台之上,城門下台階陡立,除非南門的吊橋放下,平日牛馬之類都難以入城,因此在河谷外的高地上多修有牛棚馬圈,也有專人看管,馬圈數目頗多,牛棚卻沒有幾個,並不會難找。眼見有衙役要出城去起牛骨,不少人便也亂哄哄的跟著往城外跑去。

院子當中,韓景之正在一筆一筆的報著盜牛的時間、地點和數目,聲音倒是漸漸的變得平穩起來。文書伏案奮筆記錄,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又下去讓韓景之簽名按了手印,轉身恭恭敬敬的雙手奉給了裴行儉。

裴行儉看了供狀一眼,點頭不語。麴崇裕卻再也忍耐不住,走上一步,冷冷的道,「韓景之,你身為獸醫,不助人救治牛馬,卻偷盜他人牛犢,不知是何道理?」

韓景之抬起頭來,臉色微微漲紅,「啟稟上官,獸醫也要穿衣吃飯,這些人家請我去醫治牛馬之時,都是火急火燎,用藥便要用最好的,可一旦幫他們治好,不是怨我出手晚了,便道我是湊巧而已,拖著不給診費,有的連藥費都不給,我盜牛的這十幾戶人家這幾年裡都欠我了的診費藥費!在下實在是氣憤不過……」

另外幾個獸醫中有人便高聲道,「啟稟長史,這些事情小的們也聽說過,韓四所言確是實情,那些人家的確是賴了他的費用。」所謂同病相憐,平日裡他們也不喜歡韓四,但此時卻不能不出頭做個證。在西州,他們做獸醫的遠不如醫師尊貴,遇到不講理的牛羊大戶,多是無法可想。韓四是家中無人不得不轉行做了獸醫,算是半路出家,加上不善言辭,脾氣怪異,又是單戶,更容易被人欺負。

門口的那幾個苦主有的怔了一下,有的便高聲罵了回去,「韓四治死了我家兩頭牛,沒教他賠錢便好了,還要給藥費!」

裴行儉淡然道,「韓景之,你盜牛之舉雖然事出有因,又值大赦天下,本官已答應你不受刑罰,但牛犢與診費的差價,你須還與這十幾戶人家。」

韓景之想了一會兒,臉色有些慘淡,「在下回去便賣了祖屋,還上此賬!」

裴行儉看了門口那些猶自大罵不休的幾個人一眼,揚聲道,「來人,將此事來龍去脈都書寫清楚,連同失牛苦主的名單,抄出一份來,貼在府衙門口,好教西州人人知曉!」

門口的叫罵之聲戛然而止,他們身後的人群中卻爆發出了一陣陣的哄笑。院子裡眾人臉上多也露出了笑容。裴行儉笑著看向司法參軍朱闕,「案情至此已是審理明白,至於善後之事,便請參軍處置可好?」

朱闕點頭不迭,「長史儘管放心!這些細枝末節之事,交給下官便是!」

眼見朱闕帶著衙役將韓四等人都帶了下去,院中一干學子鄉紳也由衙役們帶領著從後門出了府衙,西州的官員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圍攏了過來,有性急者便對裴行儉道,「裴長史,前面一案我等都看得明白,只是這後來之事……您是如何算出,今日這韓四定會到堂出首?」

麴崇裕的臉上早已沒有太多表情,目光從門外歡呼讚歎的人群緩緩轉到院中這些滿臉欽佩之色的西州官員身上,嘴角慢慢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正待轉身離開,突然聽到此話,不由腳步一頓。

第29章 神威赫赫 困局絕境

眼見家門就在前面幾步,琉璃眼睛一亮,笑著點頭道了好幾聲「再會」,便逃也似的快步走進院門,一路徑直進了內院,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回頭看見小檀也是一臉狼狽抱著籃子小跑進來,不由笑了起來。

小檀拍著胸口,滿臉心有餘悸,「娘子,這兩日咱們還是莫要出門了!」

廚娘正在井邊打水,聞言抬頭笑道,「莫說娘子,老奴這幾日都不敢多出門,只有一樣好,如今若是去市坊買肉醬瓜果,竟是人人都不肯收錢的!」

琉璃一怔,看了看小檀的籃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雞蛋、干棗、青菜,苦笑道,「如此……該給還是要給了才好。」

廚娘頓時苦了臉,「難不成日日出門買菜,都要為了給錢撕扯一路?」

想到適才那一路上遇到的熱情笑臉,琉璃捂著額頭歎了口氣,「也罷,過幾日,大約便會好些。」如今離爭牛盜牛案已過去了好幾天,西州略大點的案子都審完了吧?熱情的西州人遲早都會習慣於他們有個神棍長史……

回到屋裡,琉璃環視一眼已經被自己閒極無聊時折騰過好幾回的屋子,歎了口氣,裴行儉讓她這些日子少出門,如今看來是白吩咐了,她想出門也不成!今日她不過是去了趟夾纈店——西州這邊與長安流行的紋樣頗有些出入,更喜歡聯珠對獸這一類的具有西域風情的圖案,她前陣子無事時便試著畫了幾種出來,到底不知是否入得了西州人的眼。適才到了夾纈店一問,掌櫃倒是滿口感謝,說是都有人訂了,但轉頭便開始兩眼放光的讚歎裴長史是如何神威赫赫,「那石大是何等疲賴人物,禍害了西州多少人家,被裴長史不動聲色看了半刻,便什麼都認了!」……

好容易告別了史掌櫃,回來的路上,上來問好寒暄的婦人竟是越來越多,才幾百米的路,她足足走了兩刻鐘才到家!

隨手翻了一會兒書,眼見太陽西斜,院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放下書本迎了出去。只見裴行儉挑簾進屋,臉上隱隱帶著幾分倦色,琉璃倒了杯水遞到他手裡,「又是審了一日的案?」

裴行儉將水一口氣喝了下去,才道,「今日倒是不曾有什麼案子要審,日後大約也不用我再審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微笑著伸手理了理她的鬢髮,語氣有些漫不經心「麴崇裕今日找到我,說是西州刑訟之事已是無可擔憂,倒是賦稅之上還頗有些難題,希望我這做長史的能出手整頓一番。」

琉璃想了想,隱隱記得裴行儉提過麴崇裕不是讓他管刑訟,便會讓他管賦稅,西州的賦稅難道有很大的問題?裴行儉看著琉璃困惑的臉色,笑了笑,「西州的賦稅之累已是積重難返,任誰也不可能解決得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民怨沸騰。」

琉璃頓時有些擔心起來,「那該如何是好?」

裴行儉輕輕一笑,「無法解決,便不解決,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看著裴行儉輕鬆的面孔,琉璃輕輕的皺起了眉頭,人人都道他妙算無雙,可他之前的那番反覆考量、周密佈置又有幾個人看得見?不過對著自己,他卻總是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裴行儉笑道,「待會兒有個你一直有些好奇的人或許會上門拜訪,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韓四!」

裴行儉笑著點了點頭,還未開口,就聽外面響起了小檀的聲音,「阿郎,有個姓韓的郎君要拜會您。」

裴行儉笑道,「請他在前面的堂中稍等。」

琉璃奇道,「你怎麼知道他今日會來,難道又是算出來的?」

裴行儉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適才回家時,見他在外面徘徊,看見我想上來又躲開了,你想想看,他總不能是來咱們這坊裡出診的!」

也是,這個古怪的傢伙是個獸醫……琉璃笑了起來,「怎麼不是來出診的,這不是便過來看你了麼?」

裴行儉哈哈大笑,拖起她的手便往外走,「既然如此,便讓他看看咱們倆才是!」

前廳裡,穿著一件半舊交領袍子韓景之正略有些不安來回踱步,見到裴行儉和琉璃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呆了一下才行禮道,「見過長史,見過長史夫人。」

裴行儉點頭一笑,「不必多禮,請坐。」

琉璃打量了一眼,只見這位韓景之不過二十多歲,大約是常年風吹日曬,皮膚微黑,五官分明,一雙不大的眼睛極有神采,只是眉頭似乎習慣性緊鎖,神情間便少了幾分開朗,看著既不像著名的獸醫,也不像著名的大盜。

韓景之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裡,猶豫了半晌,突然深深的一揖,「多謝長史讓我保住了祖屋!我、我不知如何報答!」

琉璃看了看韓景之身上那件邊角有些破損的袍子,這位西州城最窮的獸醫果然名不虛傳,要讓他去還那二十頭牛犢,可不是只能賣祖屋了?好在那些欠了他診費的都是大戶,寧可損失幾緡牛犢錢也不肯被張了榜去,千求萬求的,裴行儉才頗為勉強的同意了他們「概不追究」的要求,撤去了府門口的公文,韓景之大約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上門來道謝的。

裴行儉笑了起來,「你不必把此事掛在心上。」

韓景之抬起頭來,神色極為認真,「我過幾日便會掛牌行醫,會把錢還給那些人!」

裴行儉微覺意外,「你要行醫?」

韓景之用力點了點頭,「我家世代行醫,只是家父早逝,無人指點,只能靠醫書自行摸索,這七年,我雖以醫治牛馬為生,也曾為幾百位請不起的醫師的牧民看病下藥,前段時間又驗查過了家中所傳藥方,我不會讓韓氏蒙羞,也不會讓長史失望!」他似乎不大習慣於長篇大論,說完這些話,臉有些漲紅了。

裴行儉看了他片刻,終於笑著點了點頭,「你既有把握,便祝你得償所願。」

韓景之鬆了口氣,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齒頓時讓整張臉都生動起來,「裴長史,您日後若有驅使,我一定聽命。」

裴行儉笑道,「好!我有一事一直不明,還望你不吝賜教。」

韓景之忙道,「請說。」

裴行儉神色平和的看著他,「你為何要盜那些牛犢?」

韓景之睜大了眼睛,「長史怎麼知道……」

裴行儉微笑不語。韓景之怔了半晌,鄭重的行了一禮,直起身子時歎了口氣,「啟稟長史,其實……我是拿那些牛犢來試藥。我家醫書上記了些古方,看著有些古怪,我不敢胡亂用在人身上,去年才偶然想到,可以弄來牛羊,多灌一些,若是無事,大概便可用於人。」

琉璃不由有些驚訝,搞動物實驗?這位獸醫居然能想到這一招?

裴行儉也意外的挑起了眉頭,「為何要用牛犢,不用羊羔?」

韓景之又沉默了片刻,「因為,牛肉好吃。」

琉璃默默的低著頭,直到這位韓景之告辭而去,簾子剛一落下,她便再也忍不住,把頭埋在袖子裡悶笑不已。裴行儉回頭看見她的模樣,也搖頭笑了起來。

琉璃好容易才止住了笑,抬頭道,「原來天下也有你算不到的事!」這位韓景之的腦子真不知是怎麼長的,說糊塗吧,他卻想得到,拿鮮草把牛犢引上欄車,灌上安眠藥,當病牛公然拉回西州城下;若說精明,他自己愛吃牛肉也罷了,居然還覺得只有拿著平日少見的牛肉來送人才有誠意,把曾經幫過他的西州各鄉牧民都謝了一遍——也不管牛犢偷多了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裴行儉歎氣,「自然有,今日他說的這兩個理由,我便是做夢也沒想到過!」

琉璃繃不住又笑了起來,「無妨,全西州的人都不曾想過,其實你根本不是掐指一算,便算到這韓四會自投羅網。」

裴行儉笑著看向琉璃,「你知道便成。」

琉璃走到了他的身邊,伸手刮了下他的臉,「也就是你臉皮會這般厚,明明是看出這位韓四不是心胸狹窄愛報復的人,偏偏要故作高深,上回那些同僚問你怎麼斷出的盜牛案,你居然說——天機不可洩露!害得我如今連門都不敢出了!」

裴行儉只覺得臉上癢癢的,笑著握住了那只搗亂的手,「不如此,何以立威?」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笑容漸漸變淡了一些,「其實,所謂天機,無論洩露不洩露,總有人能猜得出來!」

……

青銅花枝燭台下,麴崇裕默默的看著桌上攤開的西州地域圖,半晌才抬起頭來,自嘲的輕輕一笑,「原來如此!」

王君孟走上了一步,「你看出什麼來了?」

麴崇裕指了指帛圖上的十來個細細的紅點,「我把失牛的村落都標了出來,你看……」

王君孟仔細看了一眼,紅點散亂在西州城四周,各個方向都有,卻看不出什麼名堂,麴崇裕似乎也沒指望他看出來,淡然道,「這些地方,離西州城,都不到一日的路程。因此,盜牛之人定然住在西州。」

王君孟愕然看著麴崇裕,此事不是人人都知曉了麼?盜牛賊就是韓四,裴行儉神機妙算,讓他不得不自行出首了,而且他家平日用來收治病牛的牛棚邊,也的確起出了二十二個小牛頭,就因為此事,西州如今人人都已把裴行儉當神仙看!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裴守約根本不是算出來的,此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其中關竅我都已經想明白!」

他指了指地圖,「裴守約定然早已留意了此案,看出盜牛賊一定住在西州城,而且牛犢這般大的東西,豈是隨意偷得走的?此人連偷二十多頭都無人發現,自然是平日裡便走鄉串戶、常帶著牛犢來往的,想來不是牛羊販子,便是獸醫!因此才不曾露出馬腳。你可記得,那日審案前貼出的告示裡說了,官府要連審爭牛、盜牛兩案,除了張喬兩家的親朋故舊可以到府裡聽案,熟知牛羊牙口品種的西州百姓也可到場旁聽、幫助長官辨別牛犢?」

王君孟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裴守約是故意如此安排,釣那韓四自己上鉤?」

麴崇裕點了點頭,「若我是韓四,明明自己安好無損,官府卻說要審理盜牛之案了,明明那些牛犢自己都已經吃掉分掉,官府卻說都已尋了出來,還要找人來辨別,豈能不過來看個笑話熱鬧?」

王君孟接著道,「待韓四自投羅網,裴守約再虛言一詐,他便上了惡當!」

麴崇裕搖頭,「並非如此,我記得那日裴守約數三個數之前,我曾見到他的隨從就站在牛販獸醫的人群之中,想來裴守約早已發現韓四神情不對,讓自己隨從給他透了底。他若不自認,也會被裴守約的隨從當場扭住,到時更是法網難逃,不如配合裴守約來個自行出首,以免流放之苦。」

王君孟跺腳歎道,「原來如此!此事說穿了,半點不奇,卻讓裴守約如此裝神弄鬼了一回!」

麴崇裕冷哼了一聲,「半點不奇,你能想得到麼?你能把那日的事情從頭到尾都安排得天衣無縫麼?連我都被他算計,當著西州人的面保了張二那貨!你沒看見,西州官員如今看裴守約的眼神都和從前不同了?更莫說那些無知愚民!不是如此,我又怎麼會出此下策,讓他去掌管稅賦之事?」

王君孟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幾分沮喪之色,想了片刻後還是抬頭笑道,「裴守約說來不過是有些小手段,可這西州的稅賦,根本就是無法可解,西州一萬多戶,誰沒欠個三五年的租調?他又不是當年的郭都護,能用兵丁入戶強收,便是後來那位宗室重臣柴都護,不也是無法,只能由大夥兒欠下去,我就不信他能變出金山銀山來!」

麴崇裕臉色卻十分沉重,「若不是如今局面難以扭轉,你當我願意動用此事來為難裴守約?咱們一回西州,便置辦工坊、優待行商,將全州上下官員腰帶都勒得緊緊的,所為何來?」

王君孟一呆,「玉郎……」

麴崇裕擺了擺手,「我心中有數,今年唐軍必然西伐,西州庫房所餘,實在不夠軍中糧草?的確需得催繳些租調。這等得罪全州百姓之事,裴守約不做,誰來做?你說的不錯,他再是計謀過人,對著這西州的賦稅,卻也絕無解決之道!」

他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在西州地域圖上緩緩劃過,臉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當年那位天可汗滅我高昌,郭都護更是以鐵血手段,數年內便將西州從上到下推行了唐制,只道是將大唐恩澤遍佈西域,卻不知是把我西州子民逼得無路可走,我如今倒要看一看,這位裴守約能在這般絕境中怎麼走下去!」

第30章 必死之局 有所必為

看著案幾後的裴行儉越來越沉凝的臉色,倉曹參軍張高再也坐不安穩,站起來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戶曹參軍劉悅也忙跟著站了起來,只有行參軍張懷寂還坐得穩穩的,又抬頭冷冷的看了張高和劉悅一眼。

張高對這位族兄兼上司本就忌憚,嚇得立刻坐了下來。

裴行儉對這一切似乎全未留意,半晌才從文書上抬起頭來,肅然看向張高,「張參軍,西州的稅賦竟然拖欠到了此等地步?」

張高「騰」的站起,臉色微紅,「啟稟長史,此事說來話長……」

張懷寂也站了起來,毫不猶豫的打斷了張高的話,「長史,西州的賦稅早在貞觀年間柴都護統領西州之時,便已開始拖欠。永徽三年年初,麴都護奉命抵達西州時,西州倉中已是無錢無糧,這三年以來,上至都護,下至雜役,西州都護府的支出一減再減,才勉強維持了目前的局面,但賦稅也是一年年的拖欠了下來,因此才需要長史整治一番!」

裴行儉皺眉看向張懷寂,「以參軍之見,該如何整治才是?」

張懷寂目光嚴峻,「西州民風彪悍,不用重典無以震懾之,長史應以拖欠最重的武城為點,使出雷霆手段,就如當年的郭都護一般,拒不交租調者,翻倍以家產充公,殺一儆百,令四野刁民膽寒,才能扭轉這拖欠之風!」

裴行儉思量了片刻,點了點頭,「參軍此言……似乎有些道理。」

張高唬了一跳,想說點什麼,看見張懷寂看過來的眼神,又訕訕的低下了頭。張懷寂這才臉色微鬆,「長史,非常之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不然大軍一到,糧草無著,豈是兒戲?長史身為西州統領政務之官,必然會落得個重罪。」

裴行儉歎了口氣,點頭道,「參軍所言甚是!」

張懷寂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正想再接再厲說上幾句,裴行儉已笑著看向了他,「既然如此,此事我便交給參軍,想來參軍定然不會令我失望,令都護失望!」

張懷寂不由呆住了,頓了一息的時間才忙道,「長史此言差矣,下官何德何能,焉能當此重任?此事自然只能由長史出面,才能迎刃而解!」

裴行儉笑得風輕雲淡,「張參軍何必過謙?你出身西州名門,如今又是統領六曹的行參軍,論根基論人望,哪一點輸於裴某?適才你那般言之鑿鑿,自然是胸有成竹,難不成還能是故意出此下策,來陷我於不義?」

張懷寂怔怔看著裴行儉,完全不明白這個平日裡最是溫和不過的長史,為何突然間變得如此言辭鋒利,只能忙不迭的搖頭,「下官不敢,下官絕無此意,只是……」

裴行儉斷然截住了他的話頭,「不是便好,去武城催繳賦稅之事,就請張參軍負責,既然要以家產相抵,我便限你在七日之內,將武城的那五百戶家底摸清,七日之後便開始追繳。」

眼見張懷寂還呆立在那裡,他微笑著站了起來,上前扶住張懷寂的手臂,笑吟吟的把他送出了門去,「參軍還是早些回去準備,裴某靜候佳音!」

張高與劉悅誠惶誠恐的站了起來,裴行儉回頭溫言道,「你們坐吧,張參軍,這幾年都是你負責這賦稅之事……」

張高剛要坐下,忙又挺直了身子,想起這幾年的為難艱辛,正要爭辯,裴行儉輕輕的歎了口氣,「當真是辛苦了!」

張高一呆,看著裴行儉溫和的眼神,想到這幾年來自己落下的埋怨,鼻子突然有些發酸,趕緊低下了頭去。

裴行儉拿起張高和劉悅整理出來的那份文書,語氣感慨,「如今,西州平均每戶欠租、欠地稅三年,欠調五年,西州卻能做到倉有餘糧余帛,都是兩位的功勞。只是今秋之前,大軍將到,卻不得不勞煩兩位跟我一道來應對眼前的難局,你們下去後也想一想,如何才能過了眼前的難關。」

張高和劉悅相視一眼,胸中都有些激盪,只是想到眼下的局面,終究只能低頭應個「是」字,默默的退了下去。

裴行儉坐了一會兒,抬頭看看窗外天色,將手中的文書整理清楚,放到了一邊,起身走出門去,正待往府外走,守在門口的白三卻低聲道,「長史,有人找您。」

裴行儉一怔,隨著白三的目光掃了一眼,才看見轉角處露出了一個單薄的身影,見裴行儉已然看到了自己,轉眼間便不見了。

裴行儉看著那轉角處,想了想才道,「你們先出去吧。」

白三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招呼了另外幾個人便向府外而去。有人忍不住低聲道,「你們誰曾見過住在都護府後巷的那個女子,難不成能比咱們夫人還要生得俊?」

白三嗤笑了一聲,壓低了聲音,「什麼話!咱們做男人的哪個不是這樣?那女子不用比夫人生得俊,只要不是和夫人生得一模一樣便是足矣!」

他們的聲音雖低,裴行儉卻也聽了個清清楚楚,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苦笑,站了片刻,到底還是轉向後門,輕車熟路的拐入了那條巷子,心裡多少有些納悶。只是當大門打開,一眼看見院子裡的柳如月,不由腳步便是一頓。

半個月不見,柳如月那張甜潤秀美的圓臉已經瘦得顴骨畢露,剛剛換上的春衫看上去空蕩蕩的,就像是穿了別人的衣裳,只是一雙眼睛還是極為清亮,看見裴行儉進來,微微屈膝欠身,動作也依然優雅之極。

裴行儉垂眸還了一禮,想了想才道,「裴某曾告知阿監,方兄的相貌裴某不曾見過,無法斷言,但阿監應是有後福的,還望阿監放寬心思,多多保重。」

柳如月淡然一笑,「長史放心,如今我已想通了,對我而言,他不過是去了更遠些的地方,若是有緣,遲早能相見,若是無緣,也有來生可期。今日冒昧請長史前來,乃是有一殘局想請教長史。」說著比了個請的手勢,自己轉身坐在了院中那張放好了棋盤的案邊。

只見棋盤上至少一半之處都已佈滿了棋子,略看一眼便能發現白棋明顯處處佔優,黑棋卻只是掙扎求存。柳如月也不多言,隨手拿起白棋,便在棋盤上下了一子,這才抬頭道,「前日出門,我才聽說,都護府這幾日已在西州五縣十八鄉都張貼出了告示,說長史您要出面整頓賦稅,追繳西州人歷年所欠的租調。」

裴行儉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棋局的另一側,拈子應了一著,「誠然如此。不知阿監有何見教。」

柳如月淡淡的道,「不知長史可知自己如今要面對的是哪種局面?」

裴行儉默然片刻,微笑道,「便在今日,西州都護府的參軍已報上了歷年的賬目,西州各縣情況類似,拖欠的租調數目都十分驚人。若是逼著他們補齊所欠,大概十戶裡有六七戶只能流亡他鄉。」

柳如月點了點頭,「長史知道便好。我聽說此事後,昨日藉著上香詢問過大佛寺的法師。這才得知,西州的賦稅拖欠由來已久,自郭都護殞命西州、柴都護接手時便已開始,麴氏重返西州之後,更是愈演愈烈。這三年來,都護府每年不過收取三成租調,其餘之數,說是年年催收,其實不過是年年做個樣子罷了,因此才到了今天的田地。如今卻這樣大張旗鼓來讓長史整頓,其用意不問而知。」說著便輕輕點了一目,一小片黑棋頓時被吃死,黑棋的局面更是難看。

裴行儉並不介意,思量片刻,便在另一處長了一步,「阿監所言,我都略有耳聞。」

柳如月毫不猶豫便在黑棋的棋路上一斷,「那長史可知,這局面是因何而來?」

裴行儉一怔,笑道,「略有所知,願聞其詳。」

柳如月的神情有些沉重,「長史若與上了些年紀的西州人多談幾次,便能略知郭都護當年在西州推行唐制的狠辣手腕,當時不過兩年多光景,便讓西州上下變得與大唐其他州郡一般無二,城中立市坊,鄉村皆均田,政績報將上去,自然令先皇大悅,然而西州人卻是苦不堪言!」

眼見裴行儉已經應了一手,她下子一擋,這才接著道,「長史自然知曉,按我朝制度,每戶丁男授田百畝,每年納兩石粟的租、兩丈絹的調,此外還有每畝兩升地稅,以百畝田之數而言,每年交四石粟米、兩丈絹帛自然算不得什麼,不過長史,你可知西州所謂均田,每丁實際得田多少?」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落了一子,「我曾用一個多月的時間跑遍了西州人口最多、最少、最富和最窮的幾個鄉,平均算來,真正能用之田地,多者十幾畝,少者也不過十畝左右。」

柳如月吃了一驚,手裡的棋子差點掉了下來,「長史你都已經知曉了?」

裴行儉仍然看著棋局,點了點頭,「自然都知道了。我朝授田有廣鄉、狹鄉之分,狹鄉田少則賦低,然而郭都護好大喜功,授田以沙地荒丘充數,竟把西州定為廣鄉。西州自古耕地難得,加上貞觀年間,大批流民與邊軍陸續遷入西州,土地越發緊張,新近授田之丁,能得十畝便算不錯,莫說民眾,便是西州那些勳官也多是有勳無田,白白掛個名頭而已。」

「我還知西州地氣溫暖,一年兩熟,瓜果易得,牛羊可牧,因此雖然得田只有十餘畝,若在豐年,四石之租稅倒也勉強交得出來,只是一遇災荒,多數貧戶便難以為繼,且西州種桑養蠶頗為不易,調之一項更是難以交足,往往要花錢去買外地高價絹帛上交,以至於西州欠調的狀況比欠租更為嚴重。」

「郭都護性情奢侈,手段厲害,當年西州人便是賣房賣地,也不敢拖欠。他之所以身死異域,一半固然是叛軍的計謀,另一半的原因也是因為民怨太深。柴都護接手後,面對的便是這種兩難的局面,若是繼續催繳,則怕民怨沸騰,不催,都護府,特別是軍中的錢糧又無以為繼,因此也就緊一陣緩一陣,西州拖欠租調的苗頭已是初露。這幾年麴氏一面安撫民眾,一面修建工坊、寬待行商,開源節流之下,雖然只收了三成租調,好在西州這兩年也未大動干戈,倒是維持住了目前的局面。」

「如今西州民眾所欠租調已遠比當年更多,且是貧富皆欠,我若是強行動手催繳,一旦激起民憤,大約比郭都護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若是不催繳,今秋大軍一到,西州無足夠錢糧供應軍中,我這負責賦稅之事的長史自然是罪無可恕。」

「所以,這一局棋,我應也是死,不應也是死,是謂死局,便是棋力如你,也可以令我不得翻身!」

裴行儉放下手裡的黑棋,歎了口氣,「我輸了。」

柳如月怔怔的看著他,「長史,我原以為你是初來乍到,不知就裡,才會貿然接手了賦稅之事,我手頭有一樣宮中的秘藥,可以令人突然病倒,外人看不出端倪,本想獻與長史,可長史既然都已知道了,為何還要應這一局?」

裴行儉淡淡的笑了起來,指了指面前的棋盤,「因為棋局已然在此!」

「西州的賦稅已是死局,麴家又能如何,他們身為高昌王室之後,豈敢對均田之制度,租調之賦稅,說半個不字?我今日固然可以裝作得病,甚或故意受傷,以躲開此局,明日呢?我只要真正當這西州長史,這一局遲早便得接手。再說,今日之局固然已是死局,可若是拖下去,局面只能更糟,來日他人接手,一旦處置不當,我大唐在西州十幾年的經營便會毀於一旦!」

「阿監想來也知道,今秋大唐與西突厥賀魯部必有一戰,阿史那賀魯十萬大軍正嚴陣以待,屆時西州便是唐軍的後營,若是這個後營因錢糧賦稅的隱患,被有心人挑唆,釀成動盪,前軍又如何能打勝這一仗?」

「因此這一局,我只能應戰,絕無逃避之理。」

柳如月困惑的皺起了眉頭,「那長史的意思是?」

裴行儉伸手在棋盤上隨意一撥,「此局的確是死局,無法可解,只能破之!」

柳如月不由唬了一跳,「裴長史,你這是……你可知,此事或許能破局,可對你自己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裴行儉呵呵一笑,長身而起,「世上之事,總不能全然計較於對自己有利或是有害,該做則做,該擔則擔,裴某身為西州長史,此事我不來做,又教誰來做?柳阿監的善意,裴某心領了!」

小芙的茶卻還沒來得及煮好,忍不住叫道,「長史請稍等……」

裴行儉笑道,「今日就不偏小芙的好茶了,前兩日裴某也得了好茶,想起倒是許久不曾煮給家人品嚐,今日風和日麗,正是煮茶的好日子。」

眼見裴行儉笑著拱了拱手,毫不猶疑的大步走出門去,小芙不由有些莫名其妙,輕聲問道,「姊姊,這長史究竟是要做什麼?」

柳如月怔了半響,看著被裴行儉隨手一撥,已經混做一團的棋盤,輕輕的歎了口氣,「他是要,玩火。」

第31章 風雨前夕 一觸即發

小小的院落裡,數十個大小花盆裡的綠色都已生長得蓬蓬勃勃,加上在風中微微飄蕩的蔥綠色撒花門簾和淺綠色窗紗,洋溢著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機。

「咕嚕嚕」,茶水沸騰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裴行儉伸手拿起茶釜、分茶、移盞,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韻律。

琉璃略等了等,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大約是因為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喝茶,當這種帶著清香的鹹鹹苦苦的味道在舌尖上流過時,她竟突然覺得多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裴行儉也在低頭喝茶,臉上前些日子常見的倦色一掃而空,眉宇間又回復了原先的清朗舒展,整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裡,卻有一種穩如磐石的篤定。琉璃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怎麼今日想起回來煮茶了?」

裴行儉放下茶盞,「也沒什麼,府衙裡的事差不多處置完了,今日柳阿監突然請我過去,看見她那個妹子在煮茶,才記起前兩日有人送了我一匣大佛寺的好茶,突然想起好久沒有煮茶給你喝了,你喝著如何?」

琉璃笑著點頭,看見裴行儉眼裡的笑意,又有些覺得好笑,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根本就嘗不出茶葉的好壞麼?只是聽到柳阿監三個字,停了停還是問道,「柳阿監怎麼樣?可是有事要咱們幫忙?」

裴行儉搖頭,「她看著精神還好,請我過去只是聽說了我要整頓賦稅之事,說是可以送我一種裝病的宮中秘藥。」

裝病?裴行儉怎麼肯裝病!琉璃不由輕輕搖頭,「柳阿監也是一片好意。」

裴行儉抬眼看著琉璃,半晌才道,「為何你不勸我躲開此事?」

琉璃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裴行儉,她為什麼要勸他躲開?他來西州,不就是為了治理一方、穩固後防的嗎?難道還攔著他,說這樣做有風險?做什麼事情沒有風險?反正她也習慣了。

裴行儉的目光似乎一直看進了琉璃的眼底,嘴角的微笑越來越深,突然伸手將她額前垂下一縷秀髮攏到了耳後,手指在她臉頰上輕柔的劃過,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莽撞行事,你也要當心些,過幾天我出去時,阿古會留在府裡,你若要出門,一定要帶上他。」

他的手指上帶著茶葉的淡淡清香,微笑和聲音也比平日多了份異樣的柔和,琉璃怔怔的看著他,隨即才回過神來,「怎麼了?」

裴行儉笑得淡淡的,「沒什麼,以前我一直怕時間來不及,如今倒是放心了,大約再過幾日,他們便會在武城那邊準備好,我定不會讓他們失望。」

……

陽春三月,正是春耕過後田間活計最繁忙的季節,只是在離西州不到半日路程的武城鄉的各處田間地頭,那些往日裡被人們精心伺候的綠苗青秧,如今卻是無人肯去多看一眼。每個村落裡,無論是悍婦閒人,還是老丈幼童,不是躲在家裡翻箱倒櫃,便是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半個月前,一道官府的告示便如驚雷般將整個西州震盪了起來:新任長史裴行儉要整頓西州稅賦,催繳歷年所欠的租調!而七天之前,更是定下了追繳拖欠之事便從拖欠最嚴重的武城鄉開始。

隨著消息一天天的變得越來越確切,人們不得不開始相信,這一次,不是那些好說話的西州本地差役來鄉里走過一個場,而是大唐派來的官員要動真格的了——那位斷案如神的裴長史,竟也不過是郭都護那一路的貨色,一個吸血自肥的貪婪之輩!

這幾天來,當那些面無表情的西州衙役和府兵在村長裡正等人的帶領下,闖進武城鄉各家各戶的大門,讓他們重新統計清楚的賦稅欠單上按上手印,又將家中田地車馬奴婢餘糧等逐一登記在冊時,不少人已幾乎看到了這些東西將被官府繳沒一空的可怕前景。

人心惶惶中,有的單身漢已經將家中不多的那點衣裳細軟打包,打算看勢頭不對便一走了之,哪怕就此變成個逃戶,也比去吃牢飯強。更多的人家卻在不安中漸漸的生出激憤來——這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大唐的官員竟又要開始折騰西州人了麼?

也不知是誰先說起「刑不罰眾」:武城鄉的土地原比別處要貧瘠,也沒有像樣的牧場果園,日子自然比別處更艱難,有幾戶人家如今能一口氣拿出十幾石糧食、十幾匹絹帛來交上幾年來所欠的賦稅?官府難不成還能把大家都趕到野地裡去?聽說這次來催繳的是張懷寂張參軍,敦煌張氏世代居住西州,想來是不會對大夥兒趕盡殺絕的……

然而到了三月十一,就在官府收繳欠稅的前一日,「張參軍墜馬,明日由裴長史親自帶人來收繳」的消息,便像是在被大雪壓彎的枝條上又加上了一塊石頭,又像在油鍋裡濺上了一點火星,在一片近乎絕望的惶恐中,武城鄉民眾胸口的那把怒火反而騰的燒了起來,原先的傳播與地頭村口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了群情洶湧。

「正是,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總比活活的餓死強!」

聽得不遠處人群中爆出的這一嗓子,一名臉孔圓圓的年輕差役站了聽了一會兒,才一臉若無其事的轉身走到村頭的另一頭,向另一名差役說了幾句,後者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小仙兒,平日你弄弄鬼也罷了,如今這話可不是亂說的!」

被叫做小仙兒的差役皺起了眉頭,「都什麼時辰了,我還開這種玩笑?不信,你去聽一聽,說的都是什麼好話?而且是越來越出格了!武城這地方是什麼民風,你還不知道?如今這情形看著竟是不好了,你還是趕緊讓府衙裡多派些府兵來才是,明日沒有兩百號人,只怕彈壓不住!不瞞你說,我心裡直跳得慌,決計不是鬧著玩的。你想想,便是讓上頭虛驚一場,也比真出事了咱們卻未回報過強!」

那名差役思量片刻,點了點頭,「我便信你王小仙這回!」說著到解開村頭樹上繫著的一匹馬,翻身上馬,一溜煙的向西州城方向去了。

王小仙望著遠去的飛塵,低聲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又念了兩句「無量天尊」,只是佛爺和天尊們顯然都很忙,沒有聽見這位小差役的祈禱,他從吃過午飯一直等到日頭西沉,西州那邊竟沒有絲毫消息傳回來。王小仙又到村頭轉了一圈,那圍聚的人群似乎並沒有減少,男子低沉的抱怨混合著婦人尖銳的詛咒,聽起來越發讓人心慌。他忍不住站在路口伸長脖子往西州城的方向看,好容易遠遠瞧見有幾十匹快馬過來,還沒來得及高興,馬隊竟是在大路上一掠而過,直奔武城方向而去。

王小仙呆呆的看著遠去的馬隊,半晌才跺了跺腳,走回村裡給他們幾個差役安排的屋子裡。原本到這處小村落來辦差的四五個人,已只剩下了他一個。他轉了一圈實在呆不住,換了件便服又走了出去。

這一夜,村頭聚集的人群直到三更才慢慢散去,越來越響亮的咒罵聲傳遍了整個村子。王小仙半夜後才溜回了自己的屋裡,呆呆的看著對面依然空著的木床,心頭充滿了惶然。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大亮,村子裡的幾十戶人家便有了動靜。沒多久村頭便聚了百十號男女。大約是前一夜罵得累了,此時沒有人再肯多說一句話,只是在剛剛發白的天色裡,沉默的走向幾里外的武城。

王小仙走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後的一片沉默並沒有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反而覺得背上越發有些不自在起來,沒走多久便忍不住覷了身邊的村正一眼,「今日不是各家的戶主去武城聽命便好麼?怎麼跟來了這麼些人?」

村正的臉色比天色還要陰沉上幾分,淡淡的看了王小仙一眼,「王衙役,若是今日你的父兄去武城,你能不跟去看一眼麼?」

王小仙怔了一會兒,一張白淨的圓臉像包子般皺了起來,「我家便是尚賢鄉的,過兩日也要收到那邊,家裡也欠了十石的粟米,十丈的帛布……」

村正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歎了口氣,「咱們西州人,誰家不是差不多光景?除了那些做著買賣、牛羊成群的大戶,誰家能一口氣拿出這麼多糧食布帛?前些年到了交租調的時候,誰家不是勒緊腰帶從口裡省出來的?剛剛寬鬆了這兩年,卻又碰上這樣的……煞星!」

王小仙神色微動,遲疑道,「裴長史只怕不是這樣的人,我在都護府裡親眼見過他神機妙算,把那個盜牛賊真的算了出來,平日看著也再和氣不過了。他原是剛到西州,不知就裡也是有的,若是大夥兒今日好好跟他說說,讓他明白大夥兒的苦處,想來不會不講道理罷?」

村正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想講理,只是今年是什麼年頭,這些官爺,哼,難不成還能把咱們這些人的死活看得比他的前程更重?」

這些日子來,唐軍已從長安發兵,今秋便要與賀魯部開戰,西州必須籌備軍糧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各縣各鄉,王小仙不由便想到自家人為了讓自己吃上這一碗飯做的事,又想想裴長史身上那件墨綠色的官衣,一時不由默然無語。

距離武城那七八里地的路不到半個時辰便到。曙光裡,兩山之間那小小的一座城池分外顯出了幾分肅穆。只見在東城門外的一片空地上,已經零零落落的站了一些粗布麻衣的人影,有人認出了王小仙身後的這些人,走過來招呼了一番,王小仙也在人群背後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連忙走了過去,只是看見那幾張臉孔上並不輕鬆的神色,臉上的笑容頓時便凝住了。

隨著天色越來越亮,空地上聚集的人也愈發多了起來,不過五百戶的武城鄉,需要上交稅賦不到四百戶,此時卻到了足足一千多人,多是高大的漢子和半大的小子,也有少數打扮利落的婦人,看去便是黑壓壓的一大片,連空地前方略高處放著的那張高足大木案,也被襯得像玩具般的不起眼了。人群中,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聲音雖然不大,但那股壓抑的憤怒之意,便是站到了離人群老遠的地方,也清楚的感覺到。

隨著太陽躍然而出,武城的東門緩緩推開,陽光中,幾十個人從城中策馬而來,直到他們在空地前翻身下馬,王小仙才認出,當先一個正是裴長史,陪在他身邊的高大男子則是武城城主范羔,倉曹和戶曹兩位參軍也跟隨在側,後面那二三十人則是都護府和武城的差役,最後三十人才是一身戎裝的府兵,手扶腰刀冷著臉往人群邊一站,剛剛轟然而起的議論聲立時靜了一靜。

王小仙忙往城門處又看了幾眼,的確還有人在往這邊走,卻看得出都是平民裝束,他不由便是一愣:今日怎麼才這麼點人?難道西州那邊壓根就沒有收到自己的告急?如今來的這些府兵和差役,比前幾天派到這邊來登記財產時還要少了一倍多!他又看了看身邊的人群,那一張張越發陰鬱的臉孔讓他的心頓時一點點的提了起來,他忍不住向另一個老差役靠近了幾步,卻聽見對方也低低的「唉」了一聲,聲音似乎是從緊咬的牙關裡擠出來的。

從武城的方向陸續走來的,是一些打扮比農戶體面許多的西州人,在空地上佔據了靠東一角便默默等候。一袋袋的文書也被差役從馬鞍上解了出來,有幾冊格外厚實的便被小心的放到了高案的中間。

太陽已經慢慢的升了起來,陽光勾勒著案幾後的晃動的人影,當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上一步,在案幾後站定時,一千多人的空地上頓時安靜了下來。

武城城主范羔雄渾的聲音在曠野中傳出了老遠,「今日把本鄉所有課戶傳來,所為何事,爾等想來早已知曉,本鄉租調地稅拖欠不是一日,如今局勢動盪,軍糧吃緊,正是西州上下一心,共度難關之即,西州裴長史如今就在此處,望各位識清大體,莫以為此次還可以矇混過關!」

說完,他回身向裴行儉拱了拱手,聲音幾乎不比適才小多少,「裴長史,武城鄉三百八十二戶課戶已按照您的吩咐將拖欠數目清算完畢,家產登記在冊,如今人已到齊,請長史發落!」

一個修長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越來越刺目的陽光中,沒人能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靜靜站立著的一千多位武城人,一時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握緊了拳頭。

第32章 十面埋伏石破天驚

裴行儉靜靜的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似乎一點開口的打算也沒有。初升的陽光照在那些高高抬起的粗黑的臉龐上,把他們壓抑在眉宇間的憤懣和敵視映照得纖毫畢現。然而隨著沉默的時間一點點的延長,人們臉上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的憤怒漸漸變成了疑惑和不安,有人似乎是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不自在的垂下了眼簾。

范羔疑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卻發現自己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不由又掃了一眼下面那三十名府兵和四十多名差役,瞇了瞇眼睛——這些人不是來自武城本地,就是立即就要開始收繳欠稅的尚賢、安西兩鄉,家中也欠著糧食布帛,此時,他們心裡的不安,只怕不比這些欠稅的課戶少太多吧?待會兒只要亂起,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而自己要做得的,不過是保住這位裴長史的一條小命,卻也不必讓他回去得太過完整……

不過,這位裴長史如今一言不發,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難道他算出麴世子半個時辰後便會帶人趕到,收拾局面?想到關於這位裴長史長於神算的那些傳言,范羔心裡有些不安起來,走上一步,沉聲道,「長史,您看這時辰已是不早,咱們是不是也該早些開始清繳了?」

他的聲音雖然不算太大,但前面的人群自然聽得清楚,許多人的目光不由投向了這位平素頗有威望的城主。

裴行儉也轉頭看向了他,范羔這才看清他臉上淡淡的微笑,不由一怔,裴行儉已不急不緩的開了口,「范城主所言甚是,依城主之見,應當如何開始清繳?」

范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個兩日前不得不把自己摔得頭破血流的行參軍張懷寂,忙恭敬的欠了欠身,「下官魯莽,請長史恕罪,下官一切聽長史的吩咐行事。」他今日的目的,是讓裴行儉成為那個挑破武城百姓最後一絲僥倖的槍尖,可不是自己去傻傻的當那桿槍!世子此次安排周密,絕不能壞在了自己身上。

裴行儉含笑看了他一眼,「此言當真?」

范羔心裡微鬆,忙肯定的點頭,「下官原是為配合長史而來,焉敢越權行事?」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聲音變得有些淡漠,「好,那裴某便斗膽請城主稍安勿躁!」范羔沒來由的心裡一寒,退後一步,下定決心再也不開口。

人群裡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范城主居然在裴長史面前如此謙卑?不少人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裡,不覺又多了幾分忌憚。

裴行儉這才向下面揚聲道,「請各位村正裡正到前面回話。」他的聲音溫厚而清晰,不帶一絲火氣。武城鄉的十幾個村正與裡正卻不敢怠慢,忙忙的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在案幾前站定行禮。

裴行儉點了點頭,「諸位不必多禮。」

村正裡正們紛紛抬起了頭,離著兩三步的距離,他們這才看清了這位傳說中的裴長史,他面孔清俊,神情溫潤,並沒有一絲想像中的陰冷可怖,又見他微微低下頭,開始翻動案幾上那幾摞厚厚的文書,村正們的目光不由也落在了那些文書上,立時認出正是幾日前各家各戶按上手印的賦稅欠單,剛剛放鬆些的心弦頓時又緊了起來。

裴行儉片刻後才抬起頭,語氣裡帶著些許的困惑,「諸位,裴某有一事不解,還望各位老丈指教——武城鄉的百姓半數已在此,看去都是勤力樸實之輩,並非刁民,為何賦稅之欠卻會如此嚴重?」

村正們頓時便愣住了,這話教他們從何回起?難道說你大唐的制度太過苛刻?眾人面面相覷之下,一時竟是無人開口。范羔也吃了一驚,剛想說話,又警醒的閉上了嘴。站在靠前些的農戶也聽清了這個問題,低低的議論聲頓時響了起來——難不成這裴長史真是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知曉?

裴行儉等了片刻,見無人回話,聲音略提高了一些,「諸位身為村長里正,原有協助官府收繳稅賦租庸之責,武城之拖欠,比別處尤為嚴重,可是因為各位的失職之故?」

此話一出,村正們再也沉默不下去,跟王小仙一道過來的那位村正姓周,平日性子便有些急躁,忍不住應聲道,「小的們豈敢失職,實實是賦稅租庸之數目太高,若是按數繳納,只怕武城鄉一半人家已做了逃戶!小的們也是無法可施!」

裴行儉驚異的挑起了眉頭,「竟是如此麼?」轉頭便看向范羔,聲音裡多了幾分肅然,「范城主,武城拖欠稅賦,真是因為稅負太重?為何不曾聽你說起過?」

范羔愕然看向裴行儉,只能回道,「啟稟長史,武城的稅賦是郭都護時定下的,多年來一直如此,下官以為長史已然知曉……」

裴行儉斷然道,「裴某自然知道此事為郭都護所定,卻不知這等稅賦會令武城一半百姓傾家蕩產,請問范城主,村正此言可否屬實?」

看著裴行儉驀然變得冷肅的面孔,范羔心裡急轉了幾圈,想到麴世子要將局面激化的再三叮嚀,斟酌了一番詞句,這才回道,「是否屬實下官也難以斷言,只是郭都護在時,課戶從不曾拖欠過稅賦。」

人群中不由「嘩」然一聲,人人看著范羔的眼神都變得有些不善了,聽這一問一答,裴長史明明是不知就裡,但他范城主難道還能夠不知道?這般一說,是打算像那個郭都護一般抄家拿人的催逼錢糧嗎?

范羔聽到這一聲,心裡知道不好,剛想再開口,裴行儉已轉頭卻看向了適才開口的周村正,「敢問這位老丈,便如范城主所言,同樣是這些賦稅,為何郭都護時不曾拖欠,郭都護一走,才六七年光景,竟拖欠了半數以上?難不成真是後來的兩位都護心善,有刁民成心相欺?」

周村正聽見范羔的話,原就憋了一股火在心裡,聞言抗聲道,「郭都護在時,的確不曾有人膽敢拖欠稅賦,只是不少人家幾年裡便窮得精光,還有人索性做了逃戶,或是托身於官宦人家為客戶謀口飯吃。柴都護到時,也曾登記過各家產業,見實在無法催繳,才容大夥兒緩了一緩,這三四年間麴都護仁慈,我等才略積了些米糧錢帛,長史既然也令人登記過,不妨看看,有幾戶人家不賣掉牛馬田園便拿得出十幾石糧食、兩三匹布帛?」

裴行儉皺眉道,「裴某也曾聽聞西州不甚適宜種桑養蠶,庸之一項原是艱難些,只是每丁百畝田地,這一年四石的粟黍,為何也交不出來?」

這聲一問出來,人群中立刻有無數個聲音叫嚷了起來,「哪裡有百畝的田?」「那沙丘也是做得數的?」「我們這裡,有十畝便不錯了!」

裴行儉目光看向了眼前的眾村正,眾人忙點頭不迭,「正是,當年郭都護均田時,是將沙丘荒漠之地也算上,真正能種之田地,別處或者還多些,我們武城這邊,一丁不過十畝而已!」

裴行儉沉吟半晌,轉身直視著范羔,「范城主,若是此言當真,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才好?」

范羔自打適才說了那句話便有些後悔,聽見這一聲問,心裡倒是篤定起來,裴行儉以為這樣一來便可以把火燒到他的身上麼?這樣的場面世子早便料到了!當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請長史明鑒,村正所言,的確並非虛言,這也是麴都護四年裡只收三成租庸之故,然而今時不比往日,軍糧籌集事大,若是聽任租糧、地稅拖欠下去,則軍糧如何著落?沒有軍糧,您身為西州總攬政務之長史,如今又負責清繳賦稅之重任,一旦上面追究下來,此等責任長史可承擔得起?」

「長史此時的確可以放手不催,可試想他日大軍開到,西州倉中無糧,那時長史再想替百姓說話,難不成軍中總管們還能聽任士兵餓著肚子拚殺?屆時長史與西州官員不但要受累,百姓的所欠稅糧還是照舊要如數繳納,且一旦到了那等田地,更是無可回轉,長史的一片體諒之心,只怕反而是害了大家!」

他聲音洪亮,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落在了眾人耳朵裡,剛剛還有些喧鬧的人群頓時便安靜了下來,此事人人心中都有數,但此時聽到范城主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來,不由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范羔停了片刻,又朗聲道,「七日前,裴長史曾有令,須在今日之內,開始清繳武城歷年拖欠賦稅,下官這才將武城百姓都召集到此處,也好教他們明白,長史之命不可違,大唐制度不可壞!長史今日或可一走了之,回頭再下清繳之令,只是這番出爾反爾,豈不是教屬下們無所適從?」

「長史,課戶們之欠單在此,家中產業之清單亦在此,您決心早已下,此時又何必再來問屬下?您早收也是收,晚收也是收,便是您不收,來日軍中也會據此而收,您如今猶豫不決,不過是令武城子民心存僥倖,回頭又讓我等更是為難!」

人群裡,許多人的臉色已然變得難看起來,范城主說得再明白也不過了,今天這位裴長史如果不收繳錢糧,日後定然下場悲慘,就算他今天放大家一馬,回頭該清該拿時也絕對不會手軟,適才那番問話,也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那大唐的官員、軍隊,何嘗會管他們西州人的死活?嗡嗡聲中,有些性急之人便往前逼進了幾步,東邊把角那一塊的幾十個打扮體面之人,看了看明顯情緒不對的人群,臉上不由露出疑懼之色,腳下便往外溜出了幾尺。

騷動中,裴行儉一聲也沒有出,伸手按在了那兩疊厚厚的欠單之上。

人群中,幾個大漢相視一眼,其中一人提氣高聲叫道,「大夥兒莫被他騙了!橫豎沒有活路,咱們不如……」他正待要按有人事先吩咐的那樣叫出「把那些欠條和賬簿都搶了燒了,才能不被這些唐人逼死!」裴行儉的身後突然有人走上一步,厲聲斷喝「住嘴!長史還未決斷,你們想做什麼?」

白三的聲音比范羔還要洪亮幾分,加上那一身的氣勢,頓時便把那人剩下的話都噎了回去。另外幾人愕然片刻,還想吵嚷出來,裴行儉已抬起頭,聲音朗朗的道,「來人!」

他身後的幾位庶僕立刻走了上來,裴行儉聲音裡有種金石般的決然,「點火,把這些欠單都給我燒了!」

一時間,偌大的空地上那一千多人,幾乎無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幾個庶僕也有些意外,只是跟隨裴行儉這兩個月來,在他們心目中,這位長史早已是天神般的人物,腳下只略微一頓,便依言上來把文書都搬到了地上。

人群這才「嘩」的一聲沸騰起來,范羔臉色已是大變,厲聲道,「裴長史,裴長史你這是要做什麼?」

裴行儉神色平靜,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城主提醒得對,此物若是留著,遲早會令武城百姓不得安生,只有一燒了之,才能讓大夥兒安居樂業,不但武城的要燒,全西州的欠單,裴某都會燒掉,讓西州子民從此不必再背賦稅拖欠之債!」

說話間,一位庶僕已打上火石,湊到文書邊上,紙張是何等易燃之物,頓時騰的便燒了起來。范羔不由目瞪口呆,忙上去想踩滅火苗,白三已一步跨上,擋在了他的面前,「范城主,今日賦稅之事是由我家長史主管,你想做什麼?」

有人高聲叫道,「燒了,真的燒了!」聲音都變得嘶啞了。這高足案幾本來就佈置在平地前高出一塊平台上,火光自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從不敢置信,變成了欣喜若狂。

范羔被白三擋住,前行不得,只能高聲叫道,「這如何使得?你們快,快上去滅了火!」

差役們和府兵此時也回過神來,卻無人肯挪動一步——他們家中也欠了賦稅,如今裴長史要一把火燒掉西州人歷年所欠,自己為何要去攔著?

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穩穩的,「把這些賦稅的賬冊也燒了!」

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燒了欠單,竟然還要燒了賬冊!他是當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賦稅之欠,還是已經算出世子今日早已佈置好,就是要使人燒掉這些東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這把火?可是,亂民所燒,和他自己令人去燒,怎麼能是一回事,這位裴長史難道是瘋了?

幾人動手之下,四百張欠單和一整袋的賬冊,轉眼間化成了越來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臉上,讓每個人的眼睛都變得明亮起來。

只有范羔的臉色越來越黑——世子待會兒就要到,他該怎麼跟世子說?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靜站在那裡的裴行儉,他忍不住怒道,「裴長史,今日這把火放起來容易,只是大軍到時,我看你如何跟他們交代!」

正要歡騰起來的氣氛,頓時被這一句怒喝壓得沉了下去。

第33章 與君無涉 一勞永逸

裴行儉徐徐轉身,看著范羔微笑道,「此事,與范城主無干,裴某今日既然敢做,來日自然敢當,不勞城主費心!」

范羔指著下面的人群道,「那他們呢,大軍無糧,難道不還是要從他們身上出?裴長史難道能保證屆時我西州子民不用為交軍糧而被搜刮一空?」

裴行儉搖頭,聲音清清朗朗的傳出老遠,「范城主此言差矣!我大唐軍隊出征是為了保民,而非害民;要剿滅突厥叛黨,不但是要令賊人伏法,更是要令西疆平定,所有大唐子民都可安居樂業。西州人亦是我大唐子民,可若按這欠單先去收繳了錢糧上來,其結果定然是大軍未到,西州人已半數傾家蕩產,這又豈能是大軍出征以保疆安民的本意?」

「再說這均田制度,大唐推行此制,為的乃是令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勤力便可得溫飽,卻不是要令百姓為了虛名而食不果腹、家徒四壁。西州既無百畝之田,早便該按實授之田收取賦稅,郭都護、柴都護當年所為,原是不知就裡,而麴都護心存仁慈、體諒百姓,只是多少有些誤會了前面兩位都護的用心,因此才未曾調整賦稅。」

「今日我燒這欠單,是因為西州百姓根本就不曾拖欠賦稅,早便應該按畝計租,按戶納稅,又何必留著這些欠單,令大家心中不安?」

范羔呆呆的站在那裡,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你倒說得輕巧!剛想開口,卻聽一聲歡呼聲不知從人群中什麼地方響了起來,隨即歡叫喝彩之聲便轟然響起,震耳欲聾,良久不絕。東邊把角上那些住在武城中的大戶戶主雖然不至於欣喜若狂,卻也大大的鬆了口氣,燒掉的欠單裡自然也有他們的那份,那十來石的糧食、幾匹布帛根本便不在他們心上,可一場動盪能就此彌於無形,無論如何都是好事。

一波波的歡呼聲中,火光漸漸的熄滅了下去,只有灰屑被風一吹四下飄揚。看著那一堆灰燼,人人胸口都不禁澎湃不已。離火堆最近的,正是那十幾位村正和里正,眼見裴長史負手站在那裡,神情沉靜堅毅,在陽光中幾乎令人無法直視。最是性急的那位周村正,只覺得胸口的激盪難以抑制,突然猛的跪了下來,「小人先前誤會長史了,請長史恕罪,多謝長史救我等於水火之中!」

他這一跪,身邊的那幾個村正裡正也立時跪了下來,紛紛道,「多謝長史!」

裴行儉忙上前一步就要將他們扶起,後面的人群突然靜了一靜,隨即越來越多的人跪了下來,轉眼便黑壓壓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謝裴長史」的聲音越來越洪亮。

范羔側身讓開半步,臉色沉得有些發黑——這位裴長史,竟是要拿西州的賦稅來市恩於民嗎?他倒是打的好算盤!他冷冷看向了裴行儉,卻見他微微一怔,突然對著跪倒的人群深深的還了一禮,隨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謝我,都起來說話!」

眼見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來,裴行儉的聲音才再次響起,「諸位請聽我一言,裴某今日所為,不過是做了身為西州長史應做之事,不值得諸位如此相謝。須知西州如今已經大唐疆域,諸位也已是大唐子民,從今往後,西州賦稅也將推行真正的大唐制度,令人人有其田,戶戶得溫飽,有錢有地者,要多盡子民之職責,孤老貧弱之人,則可盡承聖上之恩澤!」

「其一,租調之量,從今日起,按實際田畝而出,每丁男出租三斗,每丁女出調半丈。日後每丁授田,亦按西州舊制,每丁授良田四畝,部田六畝,沙丘荒漠之地,此後一律不計!」

也就是說,不但以前欠的糧帛作廢,以後也再不用交那麼多了?人群中壓抑不住的發出了歡喜的低呼。裴行儉伸手向下壓了壓,眾人忙都閉上了嘴,只聽他又接著道,「至於地稅,諸位或許有所不知,永徽二年時,聖上便曾下旨,令諸州以戶繳納地稅,分天下課戶為九等,從上上等到下下等各繳粟米青麥等五石到五升不等,西州自當如此!據這幾日清點,我已將武城幾百戶課戶分好,其中上戶約為一成,每年交糧為五石到三石,中戶約為三成,每年納糧兩石到一石,下戶為六成,每戶納糧七斗到五斗。」

此言一出,許多人心裡便忙忙的算計起來,六成都是下戶,那自己大約也是,那麼日後一年的地稅與租調加起來,只要交八斗到一石的糧食、半丈的布帛,比如今麴都護按三成實際收取的一石二斗還要少一些,這是何等的好事!那些富足些的人家,則需要交一石三斗到兩石三斗的糧食,與如今持平或是略多一些,卻也比原來按理要一年交四石的租子,兩丈的布帛要強得多——麴都護雖說不曾年年催逼著盡數交上,但看武城主那模樣,卻是一定要秋後算賬的!若按裴長史所說,此後便只要交上這些便可高枕無憂了,又何樂而不為?

這筆賬原不難算,片刻的寂靜後,便有人叫道,「這樣交好,按此交租稅,我等日後絕不會拖欠粒米寸布!」贊同聲隨即便此起彼伏。

只有站在東角上那幾十個人相視一眼,神色略有些不悅,有人卻低聲道,「咱們便是按上上戶繳又如何?雖是比如今該交的多了一石米,卻還省了一丈半的布帛,算起來還略省幾十錢!橫豎這把火已是幫咱們省下不少了,總比讓這長史催繳得西州大亂,咱們什麼都做不成要強!」他們這些人,原不會把這幾石粟黍放在心上,只是不快於要比旁人多交而已,這般轉念一想,心下倒也平了幾分。也有人點頭道,「我等願意按此繳納!」

裴行儉的目光在場中緩緩掃過,看著這一張張露出真心笑容的面孔,輕輕的吐了口氣,他早已反覆算過,按如今這個法子交,武城的所收糧食恰好能和現在持平,富裕的鄉村還能略增加一些。至於布帛這一項,如今實際所收其實也不過半丈,並無區別。只是因為可以比現在還少交些糧食的人家佔了六成,而與先前的苛刻數目相比,便是上上戶也並沒有吃虧,大夥兒如今才會覺得如此歡欣鼓舞——說來能取得這般效果,第一要感謝的倒是這位范城主,若不是他今日做出這副鐵面無私的模樣來再三催逼,這武城百姓又怎會有如此死裡逃生般的歡天喜地!

范羔心裡略微一轉,也大致算出了這筆賬來,臉色不由變得越發難看,裴行儉這般一改,官府似乎並不吃虧,但麴都護與世子先前所做的一切,這些愚民們還會有誰會念好?便是今日的自己,也成了襯托出他裴長史愛民如子的跳樑小丑!他帶著怒意的眼神,掃過歡笑的人群,落在了裴行儉的身上。

裴行儉卻仿若一無所覺,笑著向這十幾位村正招了招手,「各村諸戶分等的單子我這幾日都已列好,請各位看看是否還合適?若是拿不準,可以多叫幾個村中素有威望之人上來一道看看。若有不合適之處,便與我說道說道。」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卷文書,每一張上都記著武城十來個村子每戶人家所分之等,一一念了名字讓各村村正上來領了。

有些村正並不識字,忙找到村中識字之人將名單念出來,也有人求助到站在一邊同樣笑容滿面的差役。整個場地裡頓時便熱鬧了起來,數十上百人一堆的圍著這些人,說笑催促之聲不絕於耳。

只聽那戶主的名字與分等一個一個的念了出來,大多數村落裡都是少有上戶,一些頗有奴婢牛羊果園的富戶才會被定為中戶,大多鄉民都是下戶裡的上等,只有無奴婢牛馬之產的貧戶才會是中等下戶,不用交地稅的下下戶則都是貧弱無依的鰥寡孤獨,所謂不患貧而患不均,眾人聽到後來,更是心平。

范羔冷冷的看著越來越歡騰的人群,終於忍不住沉著臉走到了裴行儉身邊,「裴長史,下官有一事不明!」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城主但說無妨。」

范羔眼睛微瞇,「長史如此一改,於西州都護府或無大礙,然秋季軍糧之備,該如何解決,長史不言,下官心裡終究難安,還望長史指教!」

裴行儉的臉色極為平靜,「范城主信也罷,不信也罷,此事裴某心裡並無著落,不過事在人為,還有半年時間,大約總能想出辦法。」

范羔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道了聲,「你……」卻不知該說什麼了——眼前這位竟是膽子大到了如此田地?

裴行儉笑道,「范城主,你既然肯問我這句實話,裴某也有一句實言相告,今日之事,原是必有這一把火才能了局,我不放,自然也有人來放,於我並無區別,只是若是由我來燒這把火,他們……」他的目光轉向下面歡笑的人群,「卻至少能保得日後安居樂業,范城主,你身為武城城主,難不成願意帶兵來捉拿你的子民,或是眼睜睜看著他們永世生活在這賦稅拖欠的恐懼之中?」

「在范城主的心裡,就不曾對他們有過一絲憐憫?」

范羔怔怔的站在那裡,突然間只覺得舌尖上有千斤之重,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怎麼不憐憫了?按照麴世子的計劃,這把火一燒,會由他與世子一道出面,自掏腰包來幫武城人交上那四千多石的糧食與一千多匹布帛,如此一來,裴行儉就算今日逃得無恙,西州的稅賦也休想再催繳下去,大軍到時照樣無糧無帛……

沒想到裴行儉卻自己放了這把火!於他而言,雖然得了民望,卻依然無法解決來日的困局,但西州百姓,的確是從此不必再受重稅之苦。看他今日連分等的單子都已列好,便知這兩日他下了何等功夫,只是算計的,卻不是他自己……

范羔半晌才艱難的嚥下一口唾沫,剛想說點什麼,卻見遠處塵土飛揚,臉色頓時一白,世子來得太遲了!

裴行儉也抬頭看了那邊一眼,微笑起來,「他來得倒正是時候。」

第34章 付之東流 後發制人

兩百匹駿馬一路急馳而來,塵土飛揚,大地震動,便是正在興奮中笑罵不休的武城人也終於驚訝的抬起頭來。

馬是腿長體健的突厥戰馬,人是全身戎裝的西州府兵,奔馳間氣勢驚人,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上一名緋衣騎客,火焰一般的衣袂在陽光下颯颯飛揚,轉眼間便到了空地邊上,只是一眼看見亂哄哄的人群前那位正笑吟吟抬頭看過來的裴行儉,不由一勒戰馬呆在了那裡。

范羔狠狠的咬了咬牙,快步迎了上去,「世子,您怎麼來了?」另外兩百匹戰馬也整整齊齊的停在了白馬之後。場地上的武城人頓時有些面面相覷——世子麴玉郎怎麼來了,還帶了這麼多氣勢洶洶的府兵?

麴崇裕有些茫然的目光轉到范羔的臉上,頃刻間便恢復了清明,冷冷的揚聲道,「范城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昨日有人回報說,武城人心不穩,要多派些府兵過來維持秩序?」

人群中的王小仙本來正興高采烈的大聲念著周家村的單子,因念錯了兩個字,又被村民打趣了一番,見馬隊過來時自然也和旁人一般轉頭呆看著,直到聽見這一聲,才嚇得一個哆嗦。略一猶豫,還是排開眾人走了過去。

麴崇裕已經翻身下馬,一張白玉般的面孔不知是沾上灰塵還是心情陰霾,比往日要陰沉許多,只是聽到范羔壓低聲音三言兩語把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慢慢的卻變得更白了。

裴行儉站了片刻,見范羔已退下一步,才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微笑著抱了抱手,「世子一片苦心,在下感激不盡。」

一抹異樣的紅潮頃刻間湧上了麴崇裕雪白的臉頰,身子也是微微一晃,范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世子,請往這邊走。」

麴崇裕閉了閉眼睛,睜開時眼底一片冰冷,「是我多慮了,沒想到長史竟有這般手段氣魄。」

裴行儉輕輕點頭,「世子一直是多慮了。」

兩人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時都沒有做聲,只是旁邊卻突然響起了一個期期艾艾的聲音,「啟稟世子,昨日、昨日是小的聽村民議論時說了些過激的話,一時有些拿不穩,這才讓老黃回去報信……請世子責罰!」

麴崇裕轉頭看著這名年輕的差役,臉上雖然沒有表情,眼神卻冰冷刺骨。王小仙的臉色頓時有些發白,訥訥的說不出話來,麴崇裕卻突然吐了口氣,臉上有自嘲的笑容一閃而過,「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小仙呆了一下,萬沒料到自己讓世子虛驚一場,卻這般輕鬆就過了關,趕緊道了聲,「多謝世子!」低著頭倒退幾步閃到了人群中。

麴崇裕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掃過,那一張張帶笑的面孔猶自散發著喜悅的光芒,看上去幾乎有些刺眼,他怔了半響,突然輕聲一笑,「裴長史,你說錯了,我不是多慮,而是慮得太少,看得太輕。」

裴行儉沉吟片刻,還是輕輕搖頭,「世子本不必如此,在下所求,與世子所求,其實並無差別。」

麴崇裕臉上的嘲諷之色更濃,「長史此言大錯特錯,長史之所求,與崇裕之所求,全然是南轅北轍,只是長史這把火,卻把你我想走之路,都燒斷了,斷得徹徹底底、乾乾淨淨。長史這般氣魄,崇裕萬萬不及!只是崇裕也請長史好自為之,他日莫要懊悔,也莫要令今日這些視你為父母的西州民眾,後悔莫及!」

裴行儉聲音平和,「問心無愧,則何悔之有?」

麴崇裕轉過頭來,上下看了他一眼,眉頭輕佻,「也是,長史神機妙算,手段驚人,原是不用我等操心。」

裴行儉目光沉靜的看向他,「世子有所不知,其實裴某對能否回長安並不在意,若世子不願再入長安,想來也自有其他法子,又何必如此苦心行險?」

麴崇裕的臉色突然變得僵硬無比,漠然看了裴行儉一眼,甩開范羔的手,轉身走回馬邊翻身上馬,提韁揮鞭,竟是一言不發的絕塵而去,那兩百名府兵立時也跟了過去。這馬隊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便只留下一片揚塵。

裴行儉沉默的看著遠去的馬隊,直到那個紅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飛塵之間,才轉身看向空地上的人群。在突然而至的府兵馬隊前變得沉寂的人群,早已重新活躍起來,王小仙正苦著臉跟身邊的人解釋著什麼,在不時爆發出的笑聲中漸漸臉紅耳赤。

裴行儉的臉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回身看向范羔,「范城主,今日善後之事,兩位參軍會留下來協助城主,裴某也要先行一步。」

范羔心中正五味俱陳,聞言不由一怔,「裴長史這是……」

裴行儉微笑道,「麴世子走得太快,裴某本想與他一道回西州。」

眼見裴行儉帶著西州的一干庶僕、衙役上馬,武城人呼啦一下都圍了過去,得知他是要回去向都護稟告今日的事由,再擬定公告遍發西州,有些急性的便要一同過去向麴都護陳情,被裴行儉笑著勸住了,「麴都護愛民如子,怎會不知各位的苦處?」又再三保證,鄉民但凡有事均可去都護府找他,眾人這才戀戀不捨的讓出一條道來,目送著一行人遠去。

范羔站在土坡上,看看前面那群依然翹首遠望的武城人,又看看身後默然低頭忙碌的兩位西州參軍,只覺得陽光分外灼人,而春風猶有寒意,一時也不知身上到底是冷還是熱,呆呆的怔在了哪裡。

只是對於絕大多數西州人來說,一日之後,當那張蓋著西州都護府大印的告示貼遍西州五縣二十四鄉,當西州人歷年的稅賦欠單和賬冊都在火光中化成了飛煙,這個春天頓時變得無以倫比的溫暖明媚。隨即而來的家產登記和九等分級,雖然多少引起了些爭議,那個遙遙坐鎮於都護府的裴長史卻像一顆定風珠,只要提一提這個名字,便可讓大多數風波消彌於無形。

當然也有例外。

在長安坊的那座世子府上,「裴長史」三個字已然成了禁忌,世子麴崇裕雖然除了去木工坊的時間越來越多,其餘看起來還大致正常,但這個府裡人人都知道,這三個字在世子面前決計提不得。

因此,這一日,當王君孟匆匆找到府裡,面帶怒容的說了一句,「玉郎,你若再不管一管,西州府便成了那裴守約的天下!」麴崇裕還未開口,一旁的風飄飄的臉色先變了。

麴崇裕的目光根本就不曾從手裡的雕板上挪開,語氣淡的不能再淡,「是他的天下又如何?」

王君孟不由有些愕然,他也知道麴崇裕的心情,若不是眼見著西州官員漸漸的有事便找到了長史房,而裴行儉每日發佈的政令也在有條不紊的施行下去,他也不會硬著頭皮來這一遭,略一猶豫,他還是皺眉道,「玉郎,稅賦之事,軍糧一日不籌齊,就一日勝負未分,你又何必灰心?」

麴崇裕把雕板遞到了王君孟的手裡,「你看看,這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最後一塊板,如何?如今木工坊裡已經上墨翻印出一千冊,過幾日另一本也好了,乘著浴佛節前沿著敦煌一路銷到長安,不出三個月,少說也有兩三千緡的收益。」

王君孟怔了半晌,忍不住道,「玉郎,你到底在想什麼?」

麴崇裕抬頭笑了笑,「自然是想著多賺些錢帛!如此,便是有朝一日回到長安,至少也有金銀鋪地,美人環伺。」

王君孟神色一黯,隨即便怒氣上湧,「玉郎,當年在長安之時何等憋屈,也不見你頹廢至此!如今都護身子硬朗,再過十年八年,誰知事情會如何?」

麴崇裕好笑的看著他,「正是!莫說十年八年之後,半年之後會是怎樣一副光景都不知曉,此刻你又急個什麼?」他把雕版輕輕的往案幾上一擱,「這幾個月以來,你我費盡心思出的招數,到頭來,都變成了他裴守約一路向上的墊腳石!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繼續上趕著去給他鋪路?」

王君孟眉頭緊鎖,「難不成咱們如今便坐視裴守約成了名副其實的西州長史?」

麴崇裕毫不在意的挑了挑眉,「怎麼?你想搶來做一做?待到兩三個月後,唐軍過來時,好擔上這軍糧無著的罪名?」

王君孟頓時啞然,風飄飄忙笑道,「正是,聽說唐軍這次有十幾萬,按理,西州少說也要出五六萬石的糧食,裴守約既然一把火燒掉了西州人欠的十萬石欠租,想再變出來只怕比登天還難,世子不過是懶得理他而已!」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必替我說這些場面話。早知如此,我便應在大海道裡劫殺了他!哪怕引起朝廷的震怒,總強過眼看著咱們幾年來的心血付之東流,日後最大的憑仗化為烏有!只是大錯已成,再殺他廢他又有何益?西州照樣是人人皆可接手,西州人也不會再在意麴家的去留!」

「既然如此,我倒想看看,這位裴守約還有什麼手段!既然他肯唱戲,為何咱們不能坐下來好好看上一場?除非他能唱得天衣無縫,不然,我們又何必急著出手,讓那位裴守約找到可乘之機?」

風飄飄與王君孟相視一眼,心底都鬆了口氣——世子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也是,一動不如一靜,軍糧籌備是何等大事,等著那位裴長史出招時使幾個絆子,不比自己絞盡腦汁的想主意強?

風飄飄眼珠一轉,笑道,「世子,你原說這幾日不是大事,不要來煩擾你,只是……」

麴崇裕沒好氣的道,「有話直說!」

風飄飄笑嘻嘻的從懷裡取出了一個信封,「這是長安那邊送來的,看標記應是上次世子吩咐細查的那位庫狄氏的消息。」這個信封她已經揣了一天了,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總算找到了眼下這機會。

麴崇裕漫不經心的接在手裡,隨手便丟在案几上,卻恰恰落在了那塊雕板之上,他怔了一下,神色微凝,拿起信封便揭開了印泥。

第35章 如夢初醒 功德無量

薄薄的白麻紙上,密密的小楷寫了整整三張,麴崇裕修長的手指看上去比紙似乎還白上三分,只是翻到第二張時,突然有些不穩起來,到了第三張更是驀地收緊。

他很快便把三張都看完,又反覆看了兩遍,慢慢的笑了起來,越笑越是歡快,那幾張紙卻是在手指間被狠狠的揉成了一團。

風飄飄和王君孟悄悄換了一個眼色,王君孟清了清嗓子,笑道,「玉郎,適才我還遇見了都護,都護問起了你,說是兩日沒看見你了。」

麴玉郎恍若不聞,只是順手又拿起了那塊雕板,笑著看了半晌,輕聲道,「我真是這世上最蠢的蠢材!居然能相信這樣的法子,會是一個愚昧婦人想得出來的。」

風飄飄思量片刻,還是輕聲問道,「莫不是長安那邊查出這庫狄氏不簡單?」

麴玉郎把手裡的紙團往風飄飄身前的案幾上一丟,「不是不簡單,是……」他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太不簡單!」

風飄飄忙拿過紙團,展平了一頁頁看了起來。王君孟忍不住道,「如何不簡單了?」玉郎不是一提到這位庫狄氏便一臉不耐煩麼?這種女子難不成還能做出什麼驚人的事情來?

麴崇裕語氣淡漠的道,「你可還記得長安的那位臨海大長公主?」

王君孟點了點頭,「自然記得,雖沒見過,聽說是宗室裡極有權勢的一個,那一位……有人不是說她是『小臨海』麼?」

麴崇裕冷笑著點了點頭,「你猜猜臨海大長公主如今怎樣?」

王君孟茫然的搖了搖頭,麴崇裕看向了風飄飄手裡皺巴巴的那幾張紙,「她被人算計了!八月間大病一場,連御醫都驚動了幾個,九月底才剛剛好一點,卻又被人羞辱了一番,大半私產落入他人之手,跟了她幾十年的二十多個管事也悉數被賣,十月裡便一病不起,如今整個人已然廢了。」

王君孟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誰有這麼大本事能算計她?誰又有這麼大膽子……」臨海大長公主,在宗室裡也一等一的身份,嫁的又是裴相的長子,聽說心機手段也是極厲害的!他還想問下去,突然看見麴崇裕的目光所指,頓時醒悟過來,「你是說,是那位庫狄氏……決無此理!」

麴崇裕冷笑道,「我也寧可是自己看錯了!可長安的消息說得清清楚楚,此事是臨海大長公主病倒後才慢慢流傳開來的,你也知道裴守約是洛陽裴家的遺腹子,當年大唐高祖皇帝剿滅王世充後,將他家財產歸還了他們母子,卻落到了臨海大長公主手裡,據說他原先十年的不得志與先頭夫人的死,都與此事脫不開關係……」

說到這裡,他突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此次裴守約被貶,臨海大長公主便打算乘機霸了那筆財產,庫狄氏卻是轉手賤賣給了武皇后的母親,又把所得的十幾萬緡全部上交朝廷做了軍費!臨海大長公主因此大病一場,後來略好一點又與武皇后的母親爭執起來,被她當面羞辱了一番。王庶人一被廢,她便徹底病倒,起不得身,話也說不清楚了!」

王君孟微微張開嘴,半晌才想起要合上,卻沒發現自己依然在一個勁的搖頭,「一個女人,拿著十幾萬緡設這個局……」

風飄飄已把三張紙大致看了一遍,輕聲歎了口氣,「不是十幾萬緡,咱們的人特意向裴守約的族人打聽過,說是近百萬緡,不然,武皇后的母親如何肯接手?臨海大長公主又何至於念念不忘,寧可和宮中寵妃的母親對上?卻沒想到,對上的是,皇后!」她秀麗的眉毛微皺,「只是世子,我怎麼覺得,此事說不定是裴長史的手筆?」

王君孟也忙點頭,「正是,說不定是裴守約佈局,借庫狄氏之手而已,這等手段,這等氣魄,豈是婦人所為?」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風飄飄一眼,「那萬年宮雨夜救駕,一把火救了成百上千的宮人,難道也是裴守約布的局?芙蓉宴上用一個婢女就逼得那位河東公世子夫人與臨海大長公主反目,也是裴守約借她的手?何況裴守約是因為什麼被貶的,怎麼會轉眼又求到武皇后的母親那裡去?」

「這個局做得……不但是報了舊仇,絕了後患,更是給他們夫妻日後留下了一條路!」

王君孟聽得愕然,忙從風飄飄手裡拿信箋,一目十行看了下去,合上字紙時,幾乎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晌才道,「此信為何來得如此之晚?」若是能早一個月,哪怕早半個月,他們也不會把西州賦稅交到裴守約的手裡!他們夫婦可以拿著上百萬緡的家產來設局,到手的十幾萬緡也可以全部充作軍費,一把火燒掉十萬石欠租又算得了什麼?

麴崇裕出神良久,「我如今才明白,難怪裴守約會藉著幫那宮女劉氏找人,遍閱西州戶籍,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在算計西州的賦稅了;難怪我一得知雕板出自庫狄氏之手,他便天天莫名其妙的往城外跑,原來只是在誘我早日出手,以免我們探到消息起了提防心!從敦煌起,他們夫婦便已開始演戲,你我便是那看戲的傻子,還笑他人太傻!」他搖了搖頭,臉上全是自嘲的笑容。

風飄飄忙道,「世子也不過是一時大意,才中了他們的圈套,如今知道也不算晚,既然他們夫婦喜歡演,便讓他們演去!橫豎眼下的籌集軍糧軍資,日後還要組織人手、統籌運輸,都不是什麼好差事,您乘機歇歇,如今天眼見便熱了,索性避到山北的別院去,眼不見心不煩,便是有什麼事也找不到您身上!」

麴崇裕「哈哈」的笑出聲來,「到山北別院去?我為何要到山北別院去!從今日起,我倒要認真看看,這夫婦兩個,還能把我等戲耍到何時!飄飄,從現在起,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要知曉。要看戲,我便要看個清楚明白!」

風飄飄趕緊應了個「是」,略一猶豫又道,「若是如此,飄飄倒還真有一事要回稟,世子可還記得那位庫狄氏曾說過要借咱們的大匠用?前幾日又遣人找到我說了此事,因世子也吩咐過由她,我便讓一個黎大匠過去了,今日晨間他回來取物件時回稟了一聲,那庫狄氏讓他做的東西十分古怪,說是什麼要做來軋去白疊絮裡的籽。他試了兩日,有了些頭緒,卻總是差了一些,還想向您請教。」

麴崇裕有些納悶,「什麼白疊籽?」

風飄飄忙解釋道,「白疊是咱們西州一種田產,結的果中有許多白絮,可用來織成粗布,做手巾、襪子原是好的,只是白疊花絮中籽太多,去籽又十分費勁,織出的白疊也不夠細緻,因此西州人多是貧戶偶然種些來取絮入冬衣冬被,略去些籽便可用,雖然沉了些,倒也保暖。」

麴崇裕沉吟著問道,「也便是說,若是做出物件可輕易去了白疊籽,用來紡布便要容易許多?便是絮冬衣冬被也不會那麼沉重了?那白疊日後用處豈不是大了!」

風飄飄恍然點了點頭,懊惱道,「我怎麼沒想到!」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又掃向了那雕板,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半晌道,「傳我的話給那位大匠,讓他過來見我,若是不成,我便親自過去看看問題到底出在何處!」

風飄飄不由愕然,「世子,您這是?」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她一眼,「這裡面的玄機,只怕比雕板還要大,我不親眼看看絕不放心,若真如我所想,便更不能聽任此事把持在他們手裡!」

風飄飄小心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那庫狄氏……」

麴崇裕冷冷的道,「他們夫婦不是都是喜歡裝模作樣的麼?既然如此,看看他們能裝到何時,豈不也是有趣得緊?」他低頭轉動著那塊小小的精緻雕板,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後牙處的咬肌卻清晰的凸了出來。

……

裴行儉走入自家的院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毫無形象的蹲在地上對著一個木架發呆的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走過去伸手把她拉了起來,順手又幫她理了理略有些散亂的鬢髮,「那位大匠走了麼?你還在想這個什麼軋車?」

琉璃一臉鬱悶的指著木架,「應該是這般兩根木條來回搓動,棉……白疊籽便能從木條間被打出去,為何卻總是差一些?」為什麼別人發明火藥、肥皂、玻璃都是玩兒似的,她手邊有西州最能幹的大匠,原先上紡織史課時又見過古代棉花軋車、吊弓這些東西的實物,也知道它們的工作原理,可如今要正經造一架最簡單不過的棉花軋車出來,卻是折騰了幾日還沒成?倒虧得她聽裴行儉說如今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高興了那半天!

裴行儉笑了起來,「若是這般簡單,西州人都種了這麼些年,怎麼也沒想出來?你別急,慢慢試,大約總是能成,那大匠昨日不是說了,他也覺得多半能成麼?他今日怎麼沒在?」

琉璃沒精打采的道,「似乎是風娘子遣人來說有事找他。」轉頭又去看那兩根木條,實在不明白這機子看起來和印象裡的並無差別,為什麼棉花籽會打不出來。

裴行儉眉頭微皺,想了片刻,回頭看見琉璃又在低頭看著木條發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牽了她的手把她一路帶入了內院,隨口問道,「你午間吃了什麼?」

琉璃想了半日,還是茫然的搖了搖頭。裴行儉歎道,「你應過我什麼?」

琉璃頓時有些心虛,想了想道,「不是你說的麼,這白疊去籽的木車若是能做出來,對西州都護府和幾萬西州人都是莫大的好事,若能織出強過細麻布的細白疊,更是功德無量?再說,你的軍糧不還是一點著落都沒有麼?」她以前只想著絹綢雖然細滑,有些衣物還是棉布的更好,若能把細棉布織出來,大家也能穿得舒服一些,卻沒想過在這個時代,布帛就是錢,如果真能改進棉布的紡織技術,種植棉花比種桑養蠶要容易多少?簡直是讓西州人能直接從地裡種出錢來!

裴行儉笑著搖頭,「軍糧的事自有我來操心,如今也算略有些眉目了。至於這白疊,如今已快四月,咱們那兩頃職田里倒是種了不少白疊,但若讓西州人都多種些,怎麼也要到明年,你且有一年的時間,急什麼?再說……」他略停了片刻才道,「有人說不定比你更急一些。」

第36章 願者上鉤 所為何來

看著院門口,面含微笑、風度翩然而來的麴崇裕,琉璃突然很想揉揉眼睛。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顏色極正的蔥綠色交領袍子,領口袖邊都飾著精緻的卷草紋金絲織成,腰間一根碧玉巡方帶,還掛著一個滿地銀絲繡的香囊,被陽光一映,琉璃頓時彷彿看見一隻孔雀正在徐徐開屏。

裴行儉迎了一步,微笑著抱了抱手,「世子,好久不見。」

麴崇裕優雅的欠身而揖,「長史日理萬機,崇裕不好打擾。」

裴行儉笑容謙和,「不過處置些瑣碎雜務,哪敢與世子相比?」

麴崇裕的眼角微挑,「這些瑣事的確煩心,說來崇裕如今能偷得許多閒暇,還應多謝長史才是。」說完又向琉璃行了一禮,「聽說夫人又有了奇思妙想,這才冒昧前來打擾。」

琉璃微笑還禮,「求之不得。」心裡暗暗歎了口氣,她還有特地新做的粉色衫子沒穿呢,可昨日裴行儉一聽到黎大匠回報麴崇裕要來,便說他多半已經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了,估計打扮得再粉嫩,也很難再看到那張強忍不耐忍到發青的臉,真是太可惜了!

麴崇裕也很想揉眼睛,他進門便看到裴行儉身邊是一個素淡的米色身影,這時才看清這位庫狄氏不但只穿著一身素面胡服,脂粉釵環也是一律俱無,打扮清爽,言語簡潔,她這是……懶得裝模作樣了?他們夫婦是已然覺得勝券在握?他瞇了瞇眼,突然有些不耐再客套下去,看向裴行儉微微一笑,「裴長史,不知黎大匠所說的軋車何在?」裴行儉是聰明人,便算是原先不想讓他過目,如今也應當知道,沒有他的首肯,那位黎大匠是不會幫他們做出軋車來的。

裴行儉果然並不遲疑,伸手往前院的西屋一引,「世子這邊請!」

西屋的門窗都是大開,門簾高高捲起,屋子裡空蕩蕩的只放了台案、木料等物,看上去便顯得格外敞亮。黎大匠正蹲在一個木架前調著轉軸,旁邊兩個小工彎腰看得出神,直到麴崇裕走進門來,三人才醒過神來,黎大匠忙站了起來,「世子您快過來看看,這兩根木軸相輾,力道似乎總是略差一些。」

麴崇裕看見木架,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大步走了過去,袖子一挽,修長的手指在架上輕輕撫過,又在轉軸處敲了幾下,凝神道,「你們先轉一轉給我看!」

這軋車原是最簡單不過的裝置:在一個木頭方架子裡安上兩根緊挨著同樣大小的圓木,圓木兩端各安上一個轉軸,將未經處理的棉花送入圓木縫隙中,兩邊轉軸同時向相反方向轉動,棉花籽便會在轉動中被碾落,而棉花則被轉木帶到前面落下。只是這架軋車不知怎麼的,力道卻總是差一些,圓木太近便會轉不動,略遠又碾不乾淨棉籽。

此時兩個小工搖動轉軸,黎大匠把放在一邊的生白疊送到了圓木中間。眼見著還帶著小半棉籽的白疊落入了軋車前放這的小籃裡,麴崇裕不由輕輕點頭,半晌才看向琉璃,「庫狄夫人,這法子你是如何想出來的?」

琉璃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架軋車,頭也不抬的順口答了一句,「偶然想出來的。」

麴崇裕頓時有些接不上話來,只得低頭看著軋車,思量良久,心裡漸漸的有了主意,這才抬起頭來,「裴長史,庫狄夫人,這軋車要將籽軋盡並非太難之事,只是不知做出來後,兩位準備如何處置?」

琉璃怔了一下,還未開口,裴行儉已笑道,「若是好用,自然是讓官坊裡多做一些出來,發往西州各鄉各村。」

麴崇裕不由一呆:裴行儉竟然想的是……

琉璃皺眉道,「不急!」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竟覺得鬆了口氣。白疊的前景如何,他昨日一番詢問之下,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別說那五六百錢一匹的粗白疊,當年高昌王宮的織坊還曾做出過專供王室高門所用的精細白疊,在市坊裡可賣到過兩三緡一匹,只是隨著高昌滅國,便再也不曾出現。而這白疊本身卻是極賤,耐旱耐瘠,尋常人家都是隨手種於田間地頭,四個多月便能結果,只是因為去籽太煩難,才少有人用以紡紗織布,日後若能以軋車去籽,再想法子把精細白疊重新做出來,日後這白疊哪裡還是白疊,分明便是銅疊銀疊!

他們夫婦,難不成還真能是那種視這銀疊如糞土的人物?

琉璃走上兩步,彎腰將軋過的白疊拿在手裡細細的看了幾眼,這才開口,「這軋車即便是能做好,也不過是能讓人省些事,去籽的棉花還是太過硬實,雜質也太多,真要讓白疊派上用場,只怕還要做出專門的彈車來,將這些白疊彈得鬆軟勻淨,才好用來絮衣絮被或是紡紗織布。那時便是尋常丁女織的粗白疊,定然也會比麻布細軟許多。」

裴行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看向麴崇裕,「世子,若真是如此,日後西州各鄉是否可用白疊來代絹帛?如此一來,一則西州鄉民不但可織布為衣、夾絮御寒,也可免去年年交調帛之負累,二則,西州都護府也不用再年->小說下栽+wRshU。CoM<-年花大筆銀錢糧食去換那些千里迢迢運來的絹帛,不出三五年,則西州富足可期!」

麴崇裕一時只覺得嗓子發澀,預備好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早已想好,這兩人眼下決計不會有開織坊的手筆,若庫狄氏的法子好用,他便像買雕版一樣,重金買下這軋車,再花些心思把做出細白疊來,想比起雕版來,更是長長久久、一本萬利的生意!但眼下莫說裴守約,連庫狄氏的意思竟然都是……

聽著裴行儉那一口一個西州,他只覺得心口越來越是憋悶,一股邪火從心底裡冒了出來,心思轉了幾圈,淡淡的道,「長史所言甚是!只是將軋車做出送入各鄉的主意,還應更妥當些才好。」

裴行儉臉上露出一絲訝異之色,麴崇裕已一口氣說了下去,「庫狄夫人想來對那彈車也已有了腹稿,只是能想到是一回事,能做出又得另當別論。崇裕不才,於機關木工上還略有心得,願助夫人一臂之力,然則這軋車彈車的處置,崇裕也有一番主意,還望長史與夫人能聽我一言。」

裴行儉肩頭微微放鬆了下來,笑道,「世子但言無妨。」

麴崇裕的神情十分鄭重,「這些軋車彈弓之物,必須由官家掌握!」

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忍不住接口問道,「那尋常鄉民如何用得上?」麴崇裕果然開價了,可這個要求實在有些苛刻。她做這些東西出來,可不是要讓麴崇裕壟斷在官府手裡來掙尋常小民血汗錢的!

麴崇裕聲音淡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是什麼意思?琉璃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裴行儉已開口道,「世子的意思是說這些物件不能流落於民間,還是要令白疊紡織之術不能流出西州?」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自然是後者,長史把我麴某看成什麼人了?自古以來,中原的桑蠶之術,又何嘗許胡人輕得?長史需知,物以稀為貴,西州不過彈丸之地,良田稀少,滴水如金,白疊於此地,或是休養生息的大計,於中原,卻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術。一旦流出,則無以為貴,其中利害,長史自能明辨!」

琉璃心道,誰說是小術,過幾百年,中原也人人都穿棉布好不好?剛想開口,「過幾百年」幾個字突然又一次從心頭流過,不由便是一呆。

麴崇裕又淡淡的添了一句,「若是長史不肯,崇裕自不會囉嗦,這便告退。」

裴行儉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台案上的生白疊,點了點頭,「世子所慮不無道理,此事便依世子所言。」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那便一言為定!」裴行儉夫婦既然能做出這樣一副為了西州心地無私的樣子來,他若提什麼金銀,豈不是愈發落了下乘?但無論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血手藝,白白便宜了那些唐人!

琉璃忍不住看了裴行儉一眼,他料到了麴崇裕會來做什麼,也當真幾句話便激得這孔雀答應了幫忙,卻沒想到麴崇裕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吧?他到底還是想不到,這個叫白疊布的稀罕物日後會風行到何等地步!原來有些東西,果然是不可能改變的……

裴行儉含笑的目光在琉璃臉上一掠而過,轉到了軋車之上,「既然如此,這軋車應如何改動,世子想來是已有了主意?」

麴崇裕眉梢一揚,走上一步,手指輕輕撥了一下兩根圓木中上面的那根,臉上已多了一種異樣的光彩,「此處不應用兩根粗細一般無二的木軸,這一根應該細一些,這樣攪動之間縫隙更小,才能有足夠的碾力!再者,也該用更硬的木料,打磨得也要更光滑些,才不至於轉動困難。」

黎大匠一拍大腿,「世子所言甚是,我怎麼便沒想到?還是世子目光如炬,多謝世子指點!」

麴崇裕微微一笑,語氣篤定無比,「去拿一根一半粗細的梨木過來,刨得光滑些。」

細上一半?硬度不夠?琉璃心頭原本早已有些模糊的記憶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忍不住道,「慢著,不是梨木!」

幾個人都有些驚訝的看了過來,琉璃皺眉沉思不語,麴崇裕的目光裡漸漸帶上了一絲嘲諷,「不知庫狄夫人又有何高見?不是梨木,那該是什麼木?」她不會瘋到在這玩意兒上用檀木吧?

琉璃抬頭看著麴崇裕,露出了一個輕鬆笑容,「為何一定要用木料?」她伸手指向那根木軸,「換上一半粗細的鐵棍!」

麴崇裕不由怔住了,他怎麼沒有想到,論硬度論碾力,鐵棍不比木棍強得多?下意識脫口道,「鐵棍?你怎麼想到用鐵棍?」

琉璃微微欠身,笑得十分謙和,「自然也是要多謝世子指點,世子都已經說得那般明白了,我雖然愚笨了些,怎會還想不到?」

麴崇裕看著眼前這張與裴行儉至少有三四分神似的笑臉,默然片刻,轉身盯著木架出神,心裡突然有些茫然:自己處心積慮走這一趟,到底是所為何來?

第37章 一錘之威 長安來客

一入四月,西州的天氣便驀地熱了起來,尤其是在工坊那一片,揮汗如雨的工匠、噪雜的聲音和古怪的味道,一道被悶在了一個個的狹小的院落裡,讓那份在日益暴烈的陽光下升騰起來的乾熱,愈發的令人難耐。

麴崇裕站在一張案台前,目不轉睛的看著幾個工匠將面前的大彈弓拉上了牛筋弓弦。待到兩邊絞緊,他才一挽袖口上前撥動弓弦,撥了兩三下,皺眉片刻,沉聲道,「去那邊試試!」

院子裡的另一張案台邊放著前日剛剛做好的兩架軋車,案面上則堆滿了用軋車去過籽的淨白疊,幾個工匠將這張足有四尺長的大弓抬到了案邊,一人扶弓,一人撥弦,用力大了,白疊便被彈得四處飄飛,用力太小,又似乎不起作用,黎大匠只得親自去試了片刻,慢慢找到了些竅門,撥得片刻,被弓弦彈過的白疊果然變得鬆軟乾淨了許多,只是撥弦的指頭上卻也被勒出了深深的紅印。他只得停了下來,抹了抹額上的汗珠苦笑道,「世子,只怕要帶上扳指才成。」

麴崇裕斷然搖頭,「大而不當,帶上扳指也是無用!」說著下意識的望了院門一眼,臉上露出了幾絲不耐煩。

他剛才試彈時便覺出撥弦太過費勁,便是他這般練過弓馬的也撥不了太多下,何況尋常匠人?依照他自己的意思,要彈松白疊,做個尋常的小弓來彈便是了,偏偏庫狄氏卻堅持要做出這種四尺大弓來,還要用最結實的牛筋來做弦,真該讓她來看看這玩意兒有多中看不中用!

黎大匠也轉頭看了看院門,低聲嘀咕了一句,「庫狄娘子怎生還沒來?今日說了要試這彈車的!」

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時,不由嘲諷的一笑,「一個婦道人家,吃不得苦也是尋常。」這種天氣,這種地方,連風飄飄每次來了說完話都恨不得拔腿就走,那庫狄氏前日能呆上一整天也算是做足了樣子。

黎大匠搖了搖頭,「庫狄娘子倒不是尋常婦人。」他身邊的小匠人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黎大匠也立刻醒悟過來,忙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假裝沒有看見麴世子那橫過來的冷冷眼光。

靜默間,只聽院門上響起了幾聲輕叩,小匠人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喜色,跑過去開了門,語氣裡充滿了恭敬:「庫狄娘子!」

麴崇裕目光一瞟,無聲的冷笑一聲,從門口快步走進來的琉璃帶著一個打扮齊整的婢女,身上竟穿了件海棠紅的繡花羅衫,頭上的那支金玉步搖隨著她的步子亂晃,臉上還施了脂粉,倒像是來赴宴的!

琉璃卻顯然沒有注意到麴崇裕,看見案台上放的大彈弓,眼睛便是一亮,走過去端詳了幾眼,又按了兩下,滿意的點了點頭,到底是工坊裡東西齊備,人手充足,這才兩天,便把四尺大弓做出來了,用料十分扎實。

麴崇裕再也忍耐不住,語氣冷淡的道,「庫狄夫人,這彈弓你準備怎麼用?」

琉璃聽到他的聲音,微吃了一驚,這才抬頭看向麴崇裕,卻見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最簡單不過的白紵圓領袍,頭髮上包著軟腳帕頭,袖子高高的挽起,與平日那一身的風流富貴氣度判若兩人,難怪剛才壓根沒看見——他這是連著兩天沾了一身白疊學了乖?還是被自己諷刺了一句轉了性?不過,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自然便是這般直接用來彈白疊。」

麴崇裕笑容嘲諷,「這般大弓,要彈好這一案的白疊,夫人準備找多少軍中力士來相助?」

琉璃奇道,「此話怎講?世子以為該怎麼彈?」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崇裕自然不知,因此才向夫人請教!」

黎大匠忙走上一步笑道,「庫狄娘子,小的適才試過,用倒是好用,只是拉起來太過費勁,沒幾下手指便生疼,只怕還是弓力太大,不合用。」說著又拉了幾下弓弦,「這弓弦倒是結實,力道卻太大了些。」

琉璃看著黎大匠前後撥動弓弦的手勢,心裡暗暗搖頭,你這是彈棉花麼?分明是射箭好不好,能彈好那才叫奇怪了!面上卻只能皺起眉頭,沉思不語。

麴崇裕臉上嘲色更濃,「夫人慣有奇思妙想,定然不會讓工匠們失望!」

黎大匠也斟酌著道,「娘子,這弓只怕是大得有些過了,不如換個略小些的,尋常人家才好用。」這樣的大弓固然可以一次彈更多的白疊,可用不動也是枉然!這拉弓用的力量又不是能想法子解決的。

琉璃又沉吟了片刻,才抬起頭來目光一掃,在放工具的案台上看到了一柄不大的鐵錘,走過去便操在了手裡。

黎大匠不由嚇了一跳,「娘子,這把弓做著不易,不好用重做便是,何必要砸了它?」

麴崇裕眼角微揚,笑容清冷,「砸了也好,省的讓外人瞧見了,還以為咱們這裡是要做床弩去攻城!」

琉璃懶得理他,拎著鐵錘走到大彈弓前,一錘便垂直的砸在了弓弦之上,弓弦上下震盪,頓時把弓弦附近的白疊彈得鬆軟了許多,琉璃待得震盪稍停,又是一錘下去,幾下之後,便把弓弦附近的白疊都彈得鬆軟潔白,這才笑盈盈的把錘子一扔,「這般用,世子以為如何?」

麴崇裕不由怔在了那裡,對啊,利用重物壓弦上下而彈,是何等省力,他怎麼就沒有想到?看著台案前那張神采飛揚的臉,他只覺得胸口就像猛地堵上了一塊石頭,耳邊又傳來一聲黎大匠的大聲感歎,「著啊!庫狄娘子是怎麼想出來的!」

今日跟琉璃過來的正是小檀,從進門起麴崇裕的那一臉譏諷早已讓她心中不快,此時忍不住對黎大匠笑道,「我家娘子何等聰慧,豈是尋常人等能比擬的?」

琉璃心裡頓時有些發虛,只能低頭將適才飄到自己身上的白疊拍了下來,語氣盡量放得平靜,「這鐵錘似乎太過沉重,大匠不妨做個包著鐵塊或鉛塊的手錘出來,只怕更好用些。」

黎大匠此時心裡滿滿的只剩下佩服,點頭道,「正該如此,小的這便去做!」轉頭便興沖沖的案台上拿工具材料。

麴崇裕呆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氣來,只覺得心頭的灰暗比看見裴行儉燒剩的那堆灰燼時似乎還要濃郁幾分,一時連話都懶得再說,幾乎想一走了之,卻又實在拉不下這個臉來。

琉璃拍掉了身上的白疊,又看了看案面,隨口便問黎大匠,「我才兩日沒來,怎麼就有了這麼多去籽的淨白疊?」

黎大匠正在低頭找著合適的木塊,聞言笑道,「世子將軋車改了改,如今可以用腳踩轉軸,省力快捷了許多。」

腳踩的?琉璃忙走到新做的那架軋車邊上看了幾眼,忍不住點頭,「果然強了許多,世子好心思!」語氣裡的讚歎倒是貨真價實,她能想出軋車和大彈弓來,是因為早就知道了,麴崇裕能想到把手搖改成腳踩,卻當真是靠他自己,這孔雀雖然自戀得厲害,在這方面當真有些天賦。

麴崇裕聲音淡漠,「庫狄夫人何等聰慧,崇裕望塵莫及。」

琉璃一怔,回頭看了小檀一眼,小檀也笑著扮了個鬼臉,麴崇裕心裡怒火不由一拱,語氣越發冷淡,「庫狄夫人今日也有暇來宴客,我等倒是榮幸得很。」

他倒是把這話原樣送回了!琉璃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道,「今日確是有親朋自長安而來,不好失禮,只是哪敢與世子相比?論到好客,只怕西州也無人敢與世子相比!」要說天天打扮得像要去相親,大唐不敢說,西州決計再無一人能是麴崇裕的對手。

麴崇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淡然點頭,「原來如此,倒是耽誤夫人招待親友了。」而且還是長安來的親友……心裡突然微動,瞟了琉璃一眼,「夫人氣色甚佳,想來是聽到了不少好消息!」

好消息麼?除了自己那位父親大人已然老樹開花,正經的好消息的確是有一個,不過麼……琉璃轉開目光,強壓住了嘴角的笑意,「借世子吉言。」

麴崇裕心裡微微冷笑,感慨的歎了口氣,「說來當年我也曾赴過芙蓉宴,沒想到那位臨海大長公主竟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臨海大長公主?她還真把這個人給忘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問,「她如今是什麼下場?」

麴崇裕一愣,庫狄氏竟不知道臨海大長公主的狀況,那她剛才笑得那麼古怪作甚?難道又是在裝模作樣?心思微轉,當下三言兩語把大長公主幾個月來的情況說了一遍,卻見琉璃先是靜靜的聽著,隨即便一本正經的點頭,「我也沒想到她會落得如此下場。」竟是不再多話,走到黎大匠身邊專心的看他做起手錘來,又提了兩句建議,黎大匠自然點頭不迭,「娘子放心,這手錘大約明日便可得,娘子屆時再來看便是。」

琉璃笑道,「那我明日再來。」說完便直起身子對麴崇裕微笑道,「世子,今日家中還有客人,若是無事,我便先告退了。」

麴崇裕只覺得滿心困惑鬱悶,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道了聲「夫人請便」,待琉璃走後,在院子裡轉了好幾圈,一口悶氣無處發作,一眼看見白疊中那個黝黑的鐵錘,拎起來便在弓弦上砸了幾下,那嗡嗡的聲音頓時迴盪在院子裡,良久方歇。

……

曲水坊的裴宅比平日熱鬧了好幾分,琉璃剛進院門,管家老何便笑道,「娘子可算回來了!康娘子都問過好幾遍了。」

三表嫂難道還有話跟自己說?琉璃忙往裡走,上房裡,康氏果然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看見琉璃滿面是笑的站了起來,「你這主人,倒把我等都丟下了!」

琉璃忙忙的告了罪,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奇道,「三表兄呢?」

康氏笑道,「莫提他,被你家長史拉進東屋裡已說了半日的話,我還納悶,這兩個竟是一見如故了不成?」

裴行儉把安三郎拉到書房裡說話?還說了這麼久!他們兩個有什麼好說的?琉璃看著那虛掩著的書房門,不由納悶起來。

第38章 萬事俱備 居心叵測

堂屋裡的食案早已布好,虛掩著門的書房裡卻依然一點動靜都沒有。琉璃走上一步,想敲敲門,猶豫片刻,還是轉頭走了回來,卻見康氏正看著案面發呆。

純銀包邊的黑檀木食案上,錯落的布著七八個碗碟。碧綠的韭菜、嫩綠的豌豆、焦黃的烤肉和雪白的豆腐,都放在帶著些許藍色斑點的透明玻璃碗中,正中是一個色彩斑斕瑰麗的彩色玻璃圓缽,裡面盛著熱騰騰的羊羹,一旁的兩個金箔玻璃盤中放著剛出爐的小古樓子、玉面尖和各色西州的干鮮瓜果,裴行儉和安三郎的座位前還擺著兩個淡彩玻璃杯和一個彩繪雙耳玻璃壺,紅艷艷的酒色把壺上的金髮美人映得愈發活靈活現。

看見琉璃走過來,康氏出了一口氣,指著案面笑道,「這些琉璃器真真好看,放在一起便像畫兒似的,怎麼下得了箸去?」

琉璃笑了笑,「不過是從市坊裡尋到的一些小玩意兒,圖個新鮮好看罷了。」這些羅馬玻璃器在西州便是稀罕物,在長安自然更是罕見,也不會有人燒包到拿來裝菜盛餅——其實她自己平日裡也捨不得。只是西州的飲食原與長安差別不算太大,今日又趕上她要去工坊看看彈弓的進度,廚娘倉促間做的這些家常菜餚,與安家的日常膳食幾無區別,她也只好拿這些玻璃盤碟來充充場面。

康氏細看了半響,嘖嘖搖頭,「這般稀罕的琉璃器,怎好拿來盛熱物?若是裂了豈不是可惜得緊?」

琉璃一怔,不知該怎麼解釋這是羅馬產的鈉鈣玻璃,與中原的鉛鋇琉璃成分不同,並不會怕熱易碎,只能笑道,「阿嫂放心,我都試過了,這些卻是不怕熱的。」

康氏頓時想起自己似乎是聽人說過,天竺那邊來的琉璃與尋常的有些不同……還想再問,就聽書房的木門吱呀一響,安三郎和裴行儉前後腳走了出來,裴行儉也罷了,依舊是平日裡溫和舒展的模樣,安三郎卻是眼神閃亮、滿面紅光,兩撇鬍子看去都比平日翹得高些。

康氏笑著迎了一步,「還以為有九郎陪你說話,你都不知饑飽了。」

裴行儉忙笑著欠身,「阿嫂莫怪,是守約的不是,拉著阿兄說話,竟是忘了時辰。」

安三郎嘿嘿的一笑,「這樣的不是,我倒是想多沾幾回!」

四人一面說笑,一面在食案邊按賓主落座,安三郎一眼掃到食案上,不由也是一呆,裴行儉微笑著看了琉璃一眼,起身給安三郎的玻璃杯裡滿上了一杯葡萄酒,「這是柳中的三年葡萄酒,三郎不妨嘗上一嘗。」

安三郎卻低頭仔細看了好一會兒這個明顯不是中原式樣的玻璃杯,端起來飲了一口,歎道,「果然好酒……這杯盞可是天竺那邊過來的?」

裴行儉點頭,「三郎好眼力,她便是喜歡這些物件,不知買了多少來。」

安三郎看了這屋子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間屋子裡的佈置與眾不同,六曲檀木屏風的帛面上是精緻的手繪胡女圖,地上鋪著米色底赭紅獸紋的大食地毯,牆上掛著彎角羊頭油燈,高案上的花瓶裡,居然插著兩根七扭八曲的黑色樹枝,每一樣都頗不尋常,偏偏佈置在一起,卻絲毫不覺突兀,反而有種說不出的風韻。

安三郎此時心情甚好,大口喝酒,讚不絕口,又吃了一個玉面尖,點頭道,「這面餡端的鮮美!」

康氏看著他這一刻沒歇下的笑臉,忍不住問,「九郎今日與你說了什麼,怎麼這般高興?」

安三郎笑而不語,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笑道,「是我有事煩擾三郎相助。」

安三郎忙道,「哪裡是我來相助?此事莫說於我,便是於安家,於西州行商都是極大的好事!」

裴行儉見琉璃和康氏都好奇的看著自己,笑著解釋了一句,「今秋大軍到後,軍糧之事,我想讓三郎帶著行商們隨軍送糧。」

琉璃還有些不明所以,康氏臉上已露出了驚喜,「難不成是讓安家攬下此事?」

安三郎瞟了她一眼,「這話糊塗,安家縱然有三頭六臂,如何攬得下這樁事情?不過是牽個頭,讓西州常年來往的本分行商都進來,咱們統計行商這邊的大致存貨和各軍倉的短缺數目而已!」商人原都願意做朝廷的買賣,按裴行儉目前說的價錢,這筆軍糧自然有不小的利潤,安家又是牽頭的,其間的好處不言而喻!他此次來西州,原本便不是為了開兩家小店,而是要把安家的生意在西州做大紮穩,沒料到迎頭便是遇到了這樣千載難逢的良機!

琉璃頓時明白過來,這等於是把軍糧的官方任務變成了一樁生意,讓行商們去收糧送糧,安家原本便隱隱是西州行商之首,出面組織自然最合適不過。只是,商人逐利,沒有錢如何使得動?安三郎夫婦不知就裡,她卻是知道的,都護府裡並無多少錢帛,裴行儉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琉璃不由困惑的看向他。

裴行儉卻無意多說,只笑著問琉璃,「今日玉面尖裡的熊肉倒是肥美,你是何時買的?」

琉璃也知道眼下不是發問的時候,只是想到這熊肉的來歷麼,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哪裡是買的,是那位韓神醫送的!」

裴行儉一怔,搖頭笑了起來。韓四如今已是正經掛牌行醫,可惜他名聲在外,有錢些的人家誰肯找一個偷遍西州的獸醫來看病?眼下來找他的,依然多是那些看不起尋常醫師的獵戶牧民,送些肉食瓜果便是診費,遇到難得的鹿肉熊肉,韓四便會送到這邊府裡來,琉璃知道他也不寬裕,每每讓阿琴帶人去看看那屋裡所缺,回贈些柴米油鹽之物。

康氏好奇,忙問這「神醫」是怎麼回事,聽琉璃說了一遍他的光輝事跡,笑得說不出話來,安三郎卻道,「你知道什麼?我跟長安涼州幾處的醫師們打過幾年的交道,看此人的做派,日後真是神醫也未可知!」

琉璃點頭道,「聽阿琴說,這位韓四性子雖然怪,對病人卻是極好的,看病的手段也頗為高明。」

安三郎略一沉吟,便問了他如今行醫的地方,「我想把藥鋪也開起來,倒恰恰是缺了個坐堂醫。」

琉璃笑道,「請他容易得緊,阿兄多備些牛肉便是!」

裴行儉一口酒正好在嗓子裡,頓時咳了起來。

幾個人說說笑笑用過了飯,安三郎便興沖沖的告辭而去,道是要找西州的幾家族親一道商議此事。康氏卻對琉璃道,過兩日便是佛誕節,要與琉璃一道去大佛寺上香,琉璃自是點頭應了。

眼見安氏夫婦已然走遠,琉璃忙拉了裴行儉問,「這軍糧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如今真已有了主意?」

裴行儉微笑道,「原先還只有五六分把握,跟三郎談了這半日,此事已有八成。讓行商隨軍,開軍市、送軍糧並非沒有先例,說起來,行商無論是收糧還是送糧,比官府原是更神通廣大,但往年弊端也多,一是賬目容易混亂,支出太大,二是遠近軍倉豐欠不均,容易誤事,今日我與三郎已就這些細處商議出了幾個主意,想來不會再有此弊端。如此一來,看上去糧價雖然略高,但官府省了多少運糧的人力?若是此時便開始著手準備,想來今秋之軍糧,必然不會有短缺之憂。」

琉璃點頭,這個很好理解,市場行為必然比政府行為靈活高效嘛,只是,「都護府如今有多少錢帛?」

裴行儉淡然道,「大約還有一千多緡銅錢,兩千來匹絹帛。」

也就是說還差得老遠!琉璃突然有些懊惱,早知如此,真該把武夫人給的兩萬金留下幾千才好!

裴行儉笑著看了琉璃一眼,「又有傻念頭了,那些錢是一文也留不得的!」說著牽住她的手便往院內走,「你莫擔憂,這些事我自有分寸,倒是給穆家三郎的賀禮,你看要送些什麼好?」

琉璃拍了拍額頭,笑道,「正是!我竟是差點忘了,三郎說明日便有行商去長安!說來你也算是做了一回月老,咱們的禮斷然不能太輕了。」穆三郎在瓜州臨時避到了康家,沒想到這一避之下卻與康家的小女兒有了緣分,康家原是昭武九姓裡的顯姓,這一家又甚是富裕,消息傳回長安,穆家自是也樂見其成,如今康家的家主已帶著女兒和穆三郎前往長安了,路上還遇見了安三郎夫婦,用康氏的話說,那康家妍娘也是「粉雕玉琢般的人兒,和穆家三郎真真是一對璧人」——麴崇裕若是知道自己還做了這樣一樁好事,大約臉色會愈發精彩!

琉璃還想問問裴行儉到底有什麼主意籌錢,裴行儉卻笑道,「北邊那大佛寺你還沒去過?當真是值得一看,有些地方竟修得比大慈恩寺還有氣勢,壁畫也極好。」

比大慈恩寺還好?琉璃自然知道,西州雖是小城,寺院卻有數十處之多,又以位於大道北端大佛塔後的大佛寺最為宏偉,只是她來西州之後,不是忙著做雕版軋車,便是被裴行儉吩咐最好不要出門,竟是時至今日也沒去看過一眼。但想來西州全城也不比長安的一個坊大多少,大慈恩寺的氣勢她又是親眼目睹過的,若說這樣的小城中能有寺廟能與大慈恩相比……琉璃不由狐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他不是故意轉移話題吧?

只是兩日之後,當琉璃真正站在大佛寺的大殿門前,才發現裴行儉的說法竟是一點沒錯。

四月初八,正值佛誕之日,滿城佛幡飄舞,西州人幾乎傾城而出,四里八鄉的信徒更是早早便湧入城中,在大道兩旁等候著行像的隊伍。琉璃和康氏一早便由安氏的兩位女眷陪著來了佛寺前,身邊又頗有幾個壯僕,卻也是好不容易才穿過雙塔對峙的夾道,走入寺院的南門。

只見這寺院與西州其他屋舍一般,也是生土為牆,卻遠比尋常民居頂高簷深,前庭裡也是兩塔對峙,而主殿則位於後院北側高高的台基上,厚實無比的牆體足有數丈之高,需要高高的仰頭才能看見上面那舒展的深黑色屋簷。走進殿門,卻見主殿正中是一座三丈多高的塔柱,四面開龕,裡面大小佛像都雕得莊嚴肅穆,正面佛台上主像結跏趺坐,陰刻的衣紋流利簡潔,面容上的微笑卻略顯程式。一看便知已是頗有些年頭。而佛殿四面的牆壁上,從上到下全是各種說法和佛經故事的圖案,多用赭黃、硃砂之色,不少地方竟還貼著金箔,一眼看上去只覺得華彩耀目。

康氏早已請了香,見琉璃呆呆的看著牆上的壁畫,心裡不由好笑,忙輕輕的拽了跩了她,琉璃這才回過神來,心猿意馬的上了香。只見兩位安家的嬸娘又往人更擁擠的西殿擠了過去,琉璃不由有些發楚,康氏卻是滿臉喜色,「西殿裡可是那尊銅佛?」

一位安家嬸娘回頭笑道,「自然是,你們也要多施些功德才好!」

走進西配殿,裡面自是愈發擁擠,滿壁的金箔畫,映襯著一尊燦然生輝的銅佛,更顯奢華氣象。幾個人等了半晌才循序而進的跪在佛前,康氏默默祈禱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從錢囊裡拿出一疊銀幣,恭恭敬敬的送入了功德櫥中,兩位安家嬸娘則是各送了幾枚金幣進去。康氏見琉璃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忙壓低聲音道,「別處也罷了,這裡還是施些功德才好。」

琉璃心裡納悶,只得回身從小檀手中拿了半緡銅錢放了進去,康氏這才鬆了口氣,兩位安家嬸娘卻是回頭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一行人起身從側殿門出去,康氏便低聲對琉璃道,「你在西州這許久,難不成還不曾聽說過這西殿佛像之事?」

琉璃茫然的搖了搖頭,康氏「唉」了一聲,「怪道你沒準備!我在長安都聽阿翁說起過,這大佛寺已有百年光景,但這尊銅像卻是十幾年前都護府從高昌城遷入西州城時才立起來的,結果第二年便出了神通。那年西州酷熱,郭都護又逼著大夥兒挖城,死了不少人,沒兩天這佛像便開始流淚流汗,頓時西州震動,周邊都有信徒趕將過來,郭都護也怕了,這才停了白日的勞役。大佛寺原本是不如高昌城馬寺的,從那之後才變成了西州第一大寺。前幾年,柴都護來時,說要崇道抑佛,在大佛寺東邊坊裡修座道觀,結果這佛像當年便又滴淚流汗,那修葺道觀之事後來便不了了之……」

銅像會出汗會流淚?琉璃忍不住走回兩步,往裡看了一眼,這尊銅像就放在配殿的主佛台上,四面空地上都擠滿了信徒,看著不像是能悄悄潑水上去的樣子,可這麼大一個銅佛能像人一樣出汗,卻實在有點匪夷所思!她不由輕輕搖了搖頭,一位安家嬸娘忙笑著安慰她,「不知者無罪,只要心誠,日後再來補上也是一般。」

這個麼……琉璃笑了笑沒說話,那兩位安家嬸娘卻是佛寺裡的常客,帶著琉璃幾下便從牆邊的一間小室繞到了東邊的屋子前,守門的小沙彌一見她們,笑著撩起了門簾,只見裡面堂捨寬敞,席褥精緻,早已坐了幾位女客,見到兩位安氏嬸娘,頓時熟絡的打起了招呼,大約便是寺廟裡給又身份的女客準備的歇息之所。琉璃剛剛坐下歇了口氣,就聽外面轟然一聲,一屋子人都忙忙的站起來往外走,卻是大佛寺的釋迦太子像被請了出來,要裝上寶車在西州城裡遊行上一圈。

琉璃往門簾外看了一眼,適才便十分擁擠的寺院簡直是人山人海,腦門不由發疼,對康氏苦笑道,「阿嫂你先去送送佛像,我有些不適,要歇息片刻才好。」

康氏哪裡肯出去,疾步上前跟兩位安氏嬸娘說了一聲,返身仔細看了琉璃幾眼,「你平日也要多吃些才好,到底太瘦了些。」

過了約莫一盞多茶的功夫,外面的聲響漸漸停歇,隨著佛像出了寺門,適才還鬧哄哄的寺廟立時清淨了下來,鳥鳴之聲清晰可聞。

琉璃暗暗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阿嫂,咱們也出去吧。」康氏看了看琉璃的臉色,笑著點頭說了聲「好」。

幾個人剛剛走到門口,一個醇厚的聲音從簾外飄了進來,「法師儘管寬心,大佛寺是何等莊嚴寶地,怎能由閒雜人等、凡俗事務來騷擾了寶剎的清淨,若是有人居心不良,主持到都護府來找我便是!」

對琉璃而言,這個聲音著實是太不陌生了,她不由腳步一頓,停在了簾子後面。

第39章 一時衝動 如此賭約

眼見小檀正要伸手打起簾子,琉璃忙一步搶上,拉了她一下,又轉頭向康氏擺了擺手。簾外已傳來小沙彌恭敬的聲音,「惠心見過上座,見過世子。」

大佛寺的上座、那位覺玄法師就在外面?康氏不由眼睛發亮,立時便想出門行禮,卻見琉璃神色凝重站在簾後,傾聽著外面的動靜,不由一怔。

簾外不遠處響起的聲音舒緩而略顯蒼老,「多謝世子,此事原不怪他人,是本寺僧人無狀,為小故訴至公堂,貽笑大方,本座別無所求,惟願都護府審案時莫讓太多閒雜人等旁聽,以免流言紛紜,有損本寺清譽。至於那欠租一案,都護府秉公辦理便好,本寺雖是方外之地,但既然牽涉到這俗世事務,卻是無需世子法外開恩。」

麴崇裕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此乃小事,麴家世代供養三寶,法師之命,無有不從,請法師放心,崇裕回去便會安排。只是今日崇裕捨經之事……」

那位上座呵呵的笑了起來,「捨經乃是一樁大功德,老衲感謝還來不及,焉敢置喙?」說話間,簾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琉璃心頭滿是困惑,聽這意思是大佛寺裡有和尚要打官司,而麴崇裕主動過來保證不會讓「居心不良」的人打擾佛寺……他說的難道是,裴行儉?他以為裴行儉是什麼人?這大佛寺的確是西州的頭等豐裕之處,但裴行儉怎麼會做這種藉著打官司敲寺廟竹槓的事情?

康氏見琉璃還在發呆,走上一步,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壓低了聲音,「大娘可是認識外面之人?」

琉璃回過神來,「正是,外面與法師說話之人,是麴都護的世子。」

西州這半年光景發生的事情,安三郎自然早已盡知,私下也叮囑過康氏:麴家是不能得罪的,但與麴家相關的人於事,自家也絕不能再湊上去。康氏頓時有些瞭然,想了想低聲笑道,「麴家倒是世代信佛的,今日想必也是來上供奉的。」

琉璃點頭,一旁的小檀忍不住道,「聽適才麴世子的口吻,倒是與平日判若兩人。」平日裡他那副德行,尤其是每次看見娘子的輕蔑表情,真是看著就讓人生氣。

康氏笑道,「大佛寺的上座覺玄法師何等威望,但凡是信徒,在法師面前自然是要恭敬些。你不知曉,在西州,多少人家肯花費百金求法師授菩薩戒!」

琉璃心裡不由暗道,若非如此,這大佛寺怎麼能燒包到冬日用炭、夏日用冰,還拿金箔來貼壁畫,搞得自己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幅畫居然只能想到「值多少錢」這種問題。

康氏估量著那位世子應當已經走遠,這才道,「看這時辰,行像只怕就快歸來了,大娘可要去看看?咱們走遠些,莫跟人擠了便是。」

琉璃知道康氏篤信佛教,不好拂了她的意,點了點頭,一行人往寺外而去。

這浴佛盛會,原是在行像歸來之後,將這尊釋迦太子像放入灌佛盆的蓮台之上,以五色香湯灑浴,僧尼念誦佛經願文,樂手奏以梵樂,信徒撒以鮮花,以模仿當年佛祖出世時向四方走了七步,步步生蓮,舉指聲稱「天下天下,唯我獨尊」,引來天女散花、天仙奏樂、九龍吐水的場面。待到琉璃等人到達寺外,行像的隊伍果然已遠遠的走了過來。只見大佛塔前諾大的一片空地上,人潮如海,佛幡招展,鼓吹悠揚,信徒與僧尼時不時齊聲念佛,那番氣象莊嚴的熱鬧繁華,康氏看得幾度熱淚盈眶。

琉璃站在高處,看著那尊在半身浸泡在鮮花香湯之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釋迦太子像,腦子裡想起的,卻是後世一位禪宗大宗師的話,「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圖天下太平」,不由越想越是可樂,好容易才勉強忍住了。

足足半個多時辰後,浴佛盛會才告結束,卻見人流數分,向各大寺院湧了過去。琉璃一問康氏才知,西州大小寺廟此時都會舉辦齋會,善男信女領齋之後可以佈施錢財、祈福唸經,「咱們安家年年都是在大佛寺中領齋的,原有專席,不如咱們一起過去等著幾位嬸娘?」

琉璃心裡多少惦記著麴崇裕適才說的那番話,對康氏笑道,「守約今日休沐,我原說了回去給他做頓好的,不好教他白等。」

康氏眼中頓時流露出幾分惋惜不解,躊躇片刻才道,「今日若是回家抄經,也是功德無量之事。」

琉璃心裡苦笑,抄經麼?她倒寧可刻本佛經來掙錢!面上只得含笑應了,帶著小檀告別了康氏,一路往家而去。沒走幾步,卻見路口醒目之處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個布棚,上書「捨經」兩個大字,棚子外面被人圍得水洩不通,不少人從裡面擠出來時,手裡都高高的舉著一個小小的布包。

琉璃好不納悶,停下腳步看了好幾眼,小檀忙拉住一個捧了布包的中年女子問道,「這位娘子,借問一聲,那棚子裡面是在做什麼?」

中年女子滿臉都是興奮之色,笑瞇瞇的舉了舉布包,「好教小娘子得知,那棚裡是有居士在行善事、捨經書,一緡錢便能請上一本,真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緣!」

小檀驚訝的眨了眨眼睛,「一緡錢請一本?」

中年女子笑道,「可不是,遇上便是造化!我家原是早便想請一本經書了,可尋常一本經書便要兩三緡錢,還沒有今日的經書齊整。虧得我今日帶了一緡,原是想領齋後捨給寺裡的,沒想到竟能請來一本經書!小娘子若帶夠了錢帛,也趕緊去請上一本,裡面剩的已是不多。誰不知道,今日請到的佛像經書原是分外吉利的!」

小檀還未怎地,旁邊聽到這話的幾個人已叫道,「還有這等好事?」忙忙的掏出錢囊數了一數,有兩個人便往裡面擠了過去,還有兩個唉聲歎氣,直道早知該多帶些銅錢出來才是。

琉璃哪裡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眼見棚前擠進殺出之人,比幾個月前安家賣歷譜時還要奮勇幾分,只覺得哭笑不得:敢情麴崇裕適才說的「捨經」是這麼個捨法,他去大佛寺說上那一番話,原來是一面賣人情,一面搶生意!

小檀看了幾眼,不由也十分心動,轉頭對琉璃道,「娘子,咱們要不要也請一本?奴婢這裡倒還剩了半緡銅錢,三枚銀幣,算起來大約也能請到一本!」

琉璃瞟都沒瞟她一眼,沒好氣的道,「回家!」

小檀有些愕然,只得一步三回頭的跟在琉璃身後,直走出老遠才猛的拍了拍額頭,「婢子糊塗了!咱家沒有信佛之人,請一本經書回家有何用?」

琉璃默默的翻了個白眼,什麼叫貪圖便宜、衝動購物,小檀估計是不會懂的,但那位麴孔雀一定非常懂!

從西州北邊的大佛寺到南面的曲水坊,原本只有一里來地,琉璃和小檀夾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足足走了一刻鐘才到。待進了院門,琉璃的額頭都有些微微見汗了,小檀更是一迭聲要院中的僕婦趕緊打上些井水來,好解渴去熱。

阿燕聽得聲音,從灶房裡探出頭,「娘子回來啦。」又對小檀笑道「這才幾月,你便熱成了這般模樣,真要入了夏,看你怎麼過!」

琉璃笑道,「再打口井,讓她住裡邊便是!」

小檀愁眉苦臉的歎了口氣,「正是,聽說真到了夏日,咱們這裡在屋頂上放個雞蛋,一炷香的工夫便能熟透了,偏偏這西州城裡連冰盆都無處買去,只怕真要住在井裡才過得。」

琉璃搖了搖頭,「誰說咱們這裡沒有冰,你想用冰也不難!」

小檀忙驚喜的看向琉璃,琉璃一本正經的道,「只要你剃去一頭青絲,進大佛寺做個比丘尼,不就有冰用了?今日你不還要請經回來麼,可見是有佛緣的!」

小檀張口結舌,想起今日剛剛聽說大佛寺乃是西州城唯一有冰窖之所,不由嗔道,「娘子又打趣我!」停了停又嘀咕了一句,「那是大佛寺,又不是尼庵!」

一院子人頓時都笑了起來。

琉璃便問阿琴,午膳的冷淘可是已備好了,見阿琴點了點頭,便準備往上房去。阿琴卻突然「哎呀」了一聲,「阿郎出去用素齋了,說是世子有請!」

麴孔雀?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這人怎麼處處陰魂不散?自己是不是要想個法子把他也氣個中風,才能過上幾天安靜的日子?

……

與大佛寺一牆之隔的普照寺裡,前院的齋飯早已開桌,每一桌都擠得滿滿當當,後院的禪房卻是一片安靜,每間屋裡坐著三五不等的香客,各個打扮不凡。最裡面的一間禪房裡,案幾上已擺上了四五樣精緻的齋菜,小小的銀壺裡,則是自釀的酒水。案幾邊只坐了兩個男子,穿著米色長袍束著紫金帶的那位正動作優雅的持壺給自己面前的酒盞裡滿上美酒,手上卻突然頓了一頓。

坐在他對面蒲團上的男子恍若不覺的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看著裡面的酒水,點了點頭,「色如琥珀,香似蘭麝,世子說得不錯,這普照寺釀的酒水,果然是難得的佳品。」

麴崇裕淡淡的笑了笑,他適才背上突然起了一層寒慄,只是那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也不及多想,依然穩穩的將酒水倒了滿杯,頭也不抬的道,「長史不是西州人,自然不知這普照寺雖小,齋菜和酒水卻是西州第一,因此我每年此日都是先去大佛寺獻上供奉,隨後便來此用齋。」

裴行儉微笑著點點頭,「世子的眼光果然精準。」

麴崇裕的眉梢不由微微一挑,眼裡浮現出一絲自嘲之色,「長史這是在取笑我麼?」

裴行儉抬頭看著麴崇裕,「哪裡,適才才下經過路口,見了世子的捨經之棚,心裡實在佩服得很。」

麴崇裕眼中嘲諷之色更濃,「彫蟲小技,何足掛齒!若論深謀遠慮,我拍馬也及不上裴長史。長史今日一路過來,豈不知西州人如今看待長史,與看待佛經也無甚差別?長史的胸懷謀略,崇裕每一念及,便佩服得五體投地。」

裴行儉搖了搖頭,「世子何必過謙?裴某初來乍到,不過是做了幾件有些駭世驚俗之事,一時被大夥兒議論得多些,也是在所難免,但認真論根基論人望,卻差世子遠矣。記得當日途經大沙海,便是村中小童,也知世子之仁善。這幾個月來,裴某屢見世子凡事均以西州為先,心裡著實十分佩服。大唐官員雖多,能宅心仁厚、愛民如子如世子者,也是少有。」

麴崇裕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的神色極為認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得隨口說了聲「長史過獎」,又舉起了手中的杯盞,「長史請。」

裴行儉喝了一口,微微點頭,「果然醇厚綿長。」見麴崇裕並不說話,他也隨意喝酒用菜,偶然品評幾句,談笑從容,卻是絕口不問麴崇裕請他吃齋所為何來,當真便如只是與好友來寺中小聚一般。

眼見酒壺已換到第二個,麴崇裕忍不住微微挪了挪膝蓋,給裴行儉滿酒時漫不經心般道,「適才崇裕在大佛寺時,遇到了上座覺玄法師,法師還問起過,大佛寺僧人相訟之案,都護府何時開審,如何開審,卻不知長史如今怎麼打算?」

裴行儉也是一臉的不以為意,「此案在下不曾過問太多,聽朱參軍的意思是,此事不過是財物相爭口角之辯的小案,只是既然事涉大佛寺,還是要謹慎一些,最好就如盜牛案一般公開審理,也好服眾。」

麴崇裕心裡冷笑了一聲,面上露出了幾分憂色,「如此,只怕不大妥當吧?」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依世子之見,此案當如何審理?」

麴崇裕正色道,「長史應當也知,西州信徒眾多,大佛寺又是地位超然,如今寺中僧人傳出爭奪財物、互相誹謗之事,頗損於佛院清譽。」

裴行儉眉頭微皺,「世子的意思是,把此事壓下?」

麴崇裕搖頭道,「既然都護府已收到訴狀,豈有不審之理?但都護和覺玄法師的意思都是,為免口舌議論,審理此案時,除卻相關之人,閒雜人等還是屏退才好。」說完目光便落在裴行儉的臉上,靜靜的等著他的反駁。

裴行儉的臉上果然流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那都護的意思難道是,以後但凡涉及僧尼之案,都要照此而行?」

麴崇裕心裡微鬆,「都護絕無此意,這一樁案子原是有些不同,兩位方外之人在公堂上為些言語財物之事相爭不下,實在不宜讓信徒們瞧見。至於旁的案子卻是不必如此,同是大佛寺之案,像欠租的那一樁,長史照常審理便是,不用顧忌於大佛寺。」裴行儉是想給他下套麼?他才不會鑽!

裴行儉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世子所言,的確不無道理,在下回去便吩咐朱參軍照此辦理。」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驚,頓了頓才道,「如此甚好,多謝長史。」看著裴行儉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些許狐疑。

從火燒欠單到如今,已過去了將近一個月,眼前的這位裴長史居然日日都不慌不忙的在府衙裡處理公務,每日發佈的政令不是興修水利,就是督促州學,彷彿根本就沒想過要去想法子籌備軍糧,身邊的庶僕們則是四處亂竄,混跡於市井之中,三天兩頭的不見蹤影。他自然是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幾天前得知大佛寺僧人相訟之事已被傳得紛紛揚揚,而另一樁極簡單的大佛寺告租戶欠租的小案卻被一拖再拖,才隱隱覺得不對——若論財力雄厚,大佛寺自然是西州第一,裴行儉難道是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面,因此才故意要令佛院為難?可若是真是如此,他又怎會這般痛快就答應了下來?

裴行儉悠然的喝了口酒,抬眼笑道,「世子可是疑心在下耍奸?世子放心,裴某雖然不信釋教,卻也不至於成心去為難佛院,定然會秉公執法,絕不會令佛寺與信徒們寒心。」

麴崇裕頓時有些無趣,只得笑了笑,「長史哪裡話,長史一心為公,原是人人皆知的。」

裴行儉瞅了他片刻,突然呵呵一笑,「世子如此相問,還是有些不放心軍糧之事吧?昨日我已稟告過都護,西州府兵人手有限,差役也不多,今秋的軍糧裴某打算交由西州行商收購運送,府兵略行押送之事即可,都護也已應了,此事想來已不必太過擔憂。」

麴崇裕心中微震,裴行儉竟是要挑明了說麼?隨意點頭道,「長史的主意甚妙。」此事他自然早已知曉,若讓他來主持此事,也會如此處置。以西州行商們那番上天入地的本事,只要有利可圖,做起事來原比官府更是可靠,只是,如此一來,錢又該從哪裡出?他忍不住瞇了瞇眼睛,「只是崇裕有一事不解,還望長史指教。」

裴行儉似乎早有準備,笑得異常坦然,「世子但言無妨。」

麴崇裕的眼睛緊緊的盯在了對面這張神情從容的臉上,「不知支付軍糧的錢帛,長史打算如何籌備?」

裴行儉微微一怔,隨即便笑了起來,「世子原來是在擔心這個。」他舉杯飲了一口,眉眼間一片舒展,「此事裴某早已算過,今秋之前,必有西州貴人慷慨解囊,我等不用憂心,只要把錢倉備好便是。」

這叫什麼話?麴崇裕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行儉是把自己當三歲的小孩麼?他的那些把戲,別人看不透,自己還看不透?從白三的血光之災到韓四的自投羅網,那些故弄玄機的背後,都是深不可測的心機和算計!他還以為自己也和那些愚民一般,相信了那些鬼話?這軍糧需要的籌備的錢帛,少說也要兩三萬緡,西州頂尖的高門豪富十幾年前都被唐人押到了長安,如今休養生息也不過數載,有幾家能出得起這筆錢,誰又會瘋到自動拿出這筆錢?

麴崇裕忍不住冷笑起來,「長史果然是胸有丘壑!只是西州非比長安,似長史般揮手便能捐出十幾萬緡之人,麴某尚未聽聞,長史不肯見教也便罷了,還是莫拿虛言來搪塞!」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麴崇裕一眼,笑道,「世子此言差矣,裴某雖是不才,卻何時曾拿虛言搪塞於人?」

麴崇裕冷笑不語。裴行儉歎了口氣,「世子,你若實在不信,咱們不如賭上一賭?」

跟他打賭?麴崇裕警惕的抬起頭來,裴行儉卻自顧自的一路說了下去,「今秋之前,若無西州貴人捐出這筆錢帛來,裴某此後便再不過問西州政事,自行上書請罪,世子你看如何?」

麴崇裕不由哈哈大笑,「長史不必多說,今秋之前,想來自有人相助長史,麴某豈敢不信?」他裴行儉能把十幾萬緡拿來做局,庫狄氏又是那麼個厲害角色,想來身家不會太薄,安氏家族又是根基深厚,到時每家湊一些,拿出兩三緡來只怕不是很難,又何必虛言相托於西州貴人。

裴行儉搖頭笑道,「世子莫不是以為裴某會自行籌錢,或是令親眷相助,說來這也的確不失為一策,只是據裴某推算,這相助之人身份高貴,在西州一言九鼎、威望極高,裴某是萬萬不及的,若不是此等人物相助,自然算是裴某輸了這一局!」

麴崇裕眉頭微皺,身份高貴、一言九鼎,難道他說的是自己的父親?可父親怎麼會給他這筆錢?低頭略想了片刻,他忍不住道,「若是真有此等人物相助於長史,長史又要崇裕做什麼?」

裴行儉微微一笑,「酒逢知己,原是人生快事,世子千里相迎之情,裴某沒齒難忘,若是裴某湊巧贏了這一局,只要日後裴某請世子喝酒時,世子莫虛言推搪便是。」

麴崇裕訝異的看著裴行儉,怎麼也料不到他居然提出這樣一個簡單到極點的賭注,陪他喝酒?自己又不是那劉氏宮女,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裴行儉也不著急,只是低頭又慢慢的喝了一口酒,看著麴崇裕笑道,「世子有何疑懼,何不直言?」

麴崇裕沉默半晌,突然挑了挑眉頭,「陪守約喝酒,崇裕真真是求之不得!守約想怎麼個喝法,崇裕都會奉陪!」說著將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鳳目微挑看著裴行儉不語,目光裡三分是挑釁,七分是邪魅。

裴行儉卻是垂眸看著面前的酒盞,淡淡的一笑,「世子請記住今日此言。」

他的語音分明一如既往的從容沉靜,麴崇裕卻覺得適才莫名而來的那股寒意似乎突然又躥上了脊背,一個「好」字堵在嗓子裡,說不出來也嚥不下去。正憋得難受,門上突然響起了兩聲輕叩,「世子,都護命小的來傳話,請您盡快回都護府一趟。」

第40章 事不可為 橫下殺心

偌大的堂屋裡,四壁都不過是簡單的塗了層白色細泥,只有案幾後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張條幅,「若乘四等觀,永拔三界苦」,兩排行楷大字中規中矩,就如條幅下那張素淨方正的黑檀木高案,以及案幾之後那個永遠慢騰騰、笑微微的男子。

自打永徽四年開始,都護府的這間正堂,便是安西都護府裡最清靜的地方之一,除了文書需要最後蓋印之時,平日裡幾乎無人會尋到這裡。早兩年幕僚和府官們有事便會去側廳找麴世子,而最近一個月則是到後室問裴長史。似乎大家都忘卻了,這間屋子的主人,才是安西都護府最高長官,而屋主自己也從來沒想過要提醒大夥兒記起這樁事。

因此,當麴崇裕掀起門簾,看見從案幾上抬起的那張面孔表情甚為肅然,腳下不由微微一頓,隨即才快步走了過去,語氣裡也多了幾分鄭重,「崇裕見過父親,不知父親相召,有何急事?」

麴智湛的臉型和五官都過於圓潤,微笑時面孔便顯得十分模糊,此時眉頭微皺,整張臉線條卻明顯銳利了幾分,「聽說你今日請了裴長史用齋?」

麴崇裕點了點頭,「正是。」心底卻不免兜上一片疑雲,父親找自己來,就為了這個?父親不會是又要……

麴智湛神情凝重,「你還沒改變主意?」

麴崇裕頓時有些不耐煩,壓了壓火氣才道,「父親多慮了。今日崇裕不過是受覺玄法師所托,請裴長史審在理大佛寺僧人相爭之案時,莫讓閒雜人等旁觀!」

麴智湛仔細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如玉樹臨風般的兒子,語氣變得柔和起來,「玉郎,父親是否告訴過你,你們這一輩兒郎中,你和你祖父最為相像?」

麴崇裕臉色不由一變,聲音高了幾分,「父親放心,崇裕與祖父不同,胸中並無雄心大志,生平所願,不過是此生不必再回長安!」

麴智湛默然片刻,長長的歎了口氣,「玉郎,父親知道你在長安受的委屈,我的身子如今大約還能撐幾年,便是有個萬一,你還有三年孝期,待你回到長安時年事已長,只要小心謹慎,何愁不能太平度日?」

麴崇裕眉毛一揚,聲音裡多了幾分壓抑不住的鋒利,「太平度日?就如父親和伯父在長安那般,連妻孥侄甥都難以保全?」

麴智湛「騰」的站了起來,本來便白的臉孔頓時更白了三分,說了個「你……」便再也說不下去,臉色漸漸轉為灰暗。

麴崇裕脫口說出這句話,心裡就有些後悔,看見麴智湛的臉色,忙繞過案幾,扶著麴智湛坐了下來,「父親恕罪,兒子並無怨懟之心,若不是您和兩位伯父忍辱負重,麴氏便不會有今日。只是父親也當知道,伯父兄長他們如今在長安日子好過了許多,便是因為有咱們在這邊,若是有朝一日,咱們已無需留在西州,咱們麴家還有什麼指望?」

麴智湛的臉色慢慢的緩了過來,輕輕拍了拍麴崇裕的手背,「你說的這些父親也都想過,因此你這幾個月所作所為,我雖然不贊同,卻也由你去了。可世上之事原是不可強求。那位裴長史若是等閒之輩也就罷了,可這兩個月來,你看他哪一步不是謀定後動?偏偏使出來時又是堂堂正正,這般手段,總教我想起十幾年前,唐軍兵臨高昌城下的日夜,你那時還小,自然不知那種烈日照冰雪的氣勢……」

似乎是想起了當年情形,麴智湛的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重新開口,「玉郎,你胸中所學,勝於為父十倍,可為父好歹比你多活了幾十年,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裴長史如今的人望自不必說,這賦稅一改,咱們在西州所佈之局更是已被破了大半!你莫非還看不清這局面?」

麴崇裕聲音微悶,「若不是父親對他言聽計從,原本還有轉圜的餘地。」

麴智湛臉色又沉了下來,「此事你難道不知?聖上的戶稅之策早在永徽二年便已定下,柴都護當年要回長安,無心去管,你我又壓了這些年,如今裴長史提出要遵從聖意,咱們拿什麼攔著他?便是攔得了一時,他不會上書請旨?西州還有天山軍,裴長史本是衛官出身,又在西州跑了一個月,他敢那樣當眾燒書冊,自然會布下後手,咱們又真能攔得住他?莫說賦稅,他來西州後所提之策,哪一條能挑出毛病?我不言聽計從,又能如何?」

「玉郎,裴長史絕非池中之物,為父不願與他交惡,便是你,與其和他這般日日作對,最後鬧得不可開交,何不後退一步?就算日後回了長安,也好有個助力!你莫忘了,他的夫人與當今皇后頗有淵源!」

麴崇裕眉頭微皺,忍不住道,「父親只怕是高看他們了!裴守約若真有見識,何至於被貶到西州?皇后若真對庫狄氏有垂憐之心,她又為何不留在長安?他們如今自身難保,能不能回長安尚不可知,與他們交好又有何用?」

麴智湛面色更冷,「你是想說,你我都是蠢物,隨便來一個唐人官吏,便可以把我等玩弄於鼓掌之間?既然如此,你更該死了這條心,乖乖的等著為父百年之後再回長安!」

麴崇裕不由愕然,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父親並非如表面所見的那般庸碌,但十幾年來,他何曾跟自己說過這樣的重話?

麴智湛沉聲說了下去,「這些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與你說,前些日子,你和裴長史夫婦在做那些車械,我還以為你改了主意,今日才知你依舊日夜派人盯著裴長史,你是不是打算看他如何籌集軍糧,好從中下手?我勸你乘早打消了這個念頭!唐軍不出三個月必到西州,或許再過一兩個月便會有軍中主管過來催糧,屆時若西州真無錢糧,裴長史固然難逃其罪,西州百姓只怕也有大苦頭吃。如今裴長史已定下了由行商收糧送糧的法子,所慮甚是周全,缺的不過是兩三萬緡的錢帛,我已想過,實在不成,這筆錢便由我來出!」

麴崇裕猛的想起了適才裴行儉的賭約,忙道,「父親……」

麴智湛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多說,三萬緡雖然不少,麴家還是拿得出來,解了裴長史燃眉之急,這筆人情也還值得!」

他看著麴崇裕,越發語重心長,「玉郎,你已不小,當知成大事者不能意氣用事。你的兩位伯父和我屈身相事長孫太尉多年,才換來眼下局面,如今太尉已是日薄西山,朝中最炙手可熱者,正是皇后一黨。這裴長史雖說是得罪了皇后才被貶,轉手卻又送出了那麼一筆巨額家產,皇后的親姊還曾出面助庫狄氏解決此事,可見其間依然有門路可尋。正因如此,庫狄氏一個寒門胡女,可以讓大長公主落得生不如死,你若能搭上這條門路,又何必畏懼回到長安?」

麴崇裕此時心裡反覆想的卻是裴行儉適才的那番話——今秋之前,必有德高望重的西州人捐出錢帛來!原來他是早看清了父親的打算,卻又拿著這個來和自己打賭,他是真拿自己當白癡在耍!

麴智湛只覺得麴崇神情似乎有些不對,忙道,「玉郎,你可曾聽我說話?」

麴崇裕無聲的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狂怒,心思急轉之下反而笑了起來,「父親所言甚是,只有一樁,今日裴長史還對孩兒道,他已有法子籌到錢帛,咱們此時若貿然提出相助,倒像是以虛言邀好,倒不如等上一等,看他到底有何手段。」

麴智湛略有些意外,「他有法子籌到錢?莫不是他想自己出?」

麴崇裕笑道,「聽語氣不像,不過說得倒是十分篤定。」見麴智湛還要說話,忙道,「父親,以前得罪裴長史的是孩兒,說來要賣這個人情,也該由孩兒出面才是,裴長史若能籌到錢帛自是他的本事。若是不成,待得事到危急之時咱們再出手,所謂雪中送炭,才能事半功倍,父親以為如何?」

麴智湛沉吟道,「你所說也不無道理,只是此事我意已決,事到臨頭之時,寧可咱們損失點錢帛,也不能真讓裴長史因此問罪!」他看了麴崇裕一眼,臉色更是沉凝,「錢帛乃身外之物,能買你日後平安,再多也不值什麼。玉郎,你若真當我是你的父親,便不許任性行事!」

麴崇裕臉色微黯,只能點頭,「父親放心,孩兒自有分寸。」

麴智湛神情微鬆,又叮囑了幾句。麴崇裕都恭恭敬敬的應了,見並無他事,才告退而去。剛剛走到側廳門口,卻聽庶僕稟道,王君孟已等了多時。

側廳的簾子在身後一落下,麴崇裕的臉色便徹底沉了下來,王君孟本來心裡忐忑,一見他的這副模樣,頓時臉色微白,想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

麴崇裕重重的在高案後一坐,語氣冰冷,「你什麼都不必說了,父親平日雖不管事,若真心想知道什麼,你原也瞞他不住。」

王君孟頓時鬆了口氣,人人都道麴都護是泥人般的性子,卻不知這泥人發起火來有多可怕,只是看著麴崇裕的臉色,還是小心翼翼的道,「都護可是又勸你了?」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何止勸我?從今日起,那些盯著裴長史的人手都收了吧,父親說了,若是大軍到時裴守約籌不到錢帛,便由他來出!」

王君孟不由站了起來,「此話從何說起,那咱們豈不是……」

麴崇裕擺了擺手,「我已經勸說了父親,要拖一拖再說,即使要出,也由我來出。」

王君孟更是愕然,見麴崇裕臉色陰冷,想了想問道,「你是打算拖到他脫不了罪再出面?」

麴崇裕搖了搖頭,「父親不會讓我拖到那時!你還不知,今日他裴行儉還與我打了一賭!」三言兩語又把賭約說了一遍,「我還納悶他為何如此好心,原來是看清了父親的性子,料定咱們不得不替他背下此事!」

王君孟眉毛都立了起來,「裴行儉也欺人太甚!難不成他收買人心,卻要咱們來給他出這筆錢?」

麴崇裕沉默半晌,開口時語氣卻奇異的平靜了下來,「突厥人最善突襲,唐軍今秋這一戰,想來會死很多人。」他看著微微飄動的門簾,目光漠然到了極點,「既然出了三萬緡,咱們再多出一些又如何?裴行儉的這條命,你覺得能值幾萬緡?」

第41章 無處發洩 漫天流言

佛誕節之後一連好幾天,琉璃都不曾踏進過工坊一步——康氏似乎下定決心要讓琉璃迷途知返,鎮日裡不是拉著她去各大佛寺上香聽俗講,便是求她幫著抄經文,安家幾個嬸娘又一疊聲的誇她抄的經文齊整,大有從此要讓她成為抄經專業戶的架勢,琉璃不好直言相拒,又實在不勝其煩。還是裴行儉見她煩惱,與安三郎淡淡的提了一句,「大娘如今日夜繁忙,我竟是一日裡與她也說不上幾句話」。第二日小檀一早便回報說,康氏命人送信,她今日有事,不會再過來了。

琉璃呆了片刻,幾乎熱淚盈眶。

裴行儉正準備出門,看見她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還是對她道,「日後阿嫂定不會像這幾日般來尋你出去,只是世人原是喜歡以己度人,你若不能勉強自己到底,不如第一次便直言拒絕。」

琉璃悶悶的應了聲「好」,道理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康氏和幾個安家嬸娘的確是真心為她好,看著那些因為她日漸「上道」而發自內心喜悅的笑臉,那個「不」字在她的舌尖上便愈發的重如千鈞……

裴行儉看了她半晌,歎了口氣,「也罷,你說不出便說不出,以後早些跟我說,我來做這個惡人便是。」

這點小事還要他來出面麼?琉璃更是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裴行儉笑著轉了話題,「你今日打算做什麼?」

琉璃道,「這兩日新的白疊布大約已是織出來了,我想過去看看!」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這般快?我今日倒是走不開……」

琉璃看了看裴行儉,他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龜甲花綾的墨綠色圓領襴袍,腰帶上還繫上了佩刀和算袋,像是有正經公務要辦的樣子,突然想起這幾日聽康氏提過,大佛寺有僧人告到府衙,似乎是新來的僧人被寺中老僧人欺辱誣陷,忙問道,「可是大佛寺的案子?難不成又要在都護府院子裡審案?」想到上一回盜牛案的那番轟動,不由皺了皺眉,「只怕又會招去不少人!」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此次審案,一個外人也不會有。」笑容裡卻頗有些意味深長。

琉璃剛想再問,裴行儉已正色道,「麴世子這幾日心緒不大好,你若在工坊遇到他,最好還是莫要與他計較。」

麴崇裕心情不好?他什麼時候心情好過了?琉璃只覺得有些好笑,但見裴行儉似乎並無玩笑之意,還是點頭應下。送了裴行儉出門,回頭便換了一身不容易沾絮的米色綢面胡服,帶著阿琴直奔工坊而去。

不過八九日未曾踏足,眼前的這座工坊卻似乎換了個模樣:前院裡的案台又多了兩個,更多的木工在忙忙碌碌的做著軋車和彈弓;後院那一間間原本空蕩蕩的工房裡更是擺滿了緯車、織車,數十個婦人在低頭忙碌,吱吱軋軋之聲不絕於耳。

黎大匠不知去了何處,倒是相熟的小學徒一見琉璃便露出了笑容,「庫狄娘子怎麼好些日子沒來?大匠念叨你幾日了。」

琉璃笑道,「可是白疊布已然織出來了?」

小學徒笑道,「正是,娘子請跟我來。」

前院的一間庫房裡,氈席上放著疊得齊齊整整的幾匹白疊,還有幾塊碎布放在上面,琉璃忙拿起來摸了一摸,立時鬆了一口氣。用彈弓除雜開松後的棉纖維果然勻淨了許多,織出的白疊也明顯比市坊上所見的白細柔軟,足以拿來做日常的外衣或被面。她又對著光仔細看了幾眼,只覺得雜質固然少了許多,但棉線似乎還不夠均勻細長,點頭道,「強是比先前強多了。」正想再問問小學徒棉線之事,就聽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這種白疊也只配給庶人裁衣,離上好的白疊還差得遠!」

死孔雀!細棉布要是這麼容易就紡織出來,敢情西州人都是白癡?琉璃放下白疊,正待反唇相譏,裴行儉的話驀然兜上心頭,她吸了口氣,回過身神色平靜的點了點頭,「世子所言甚是,這白疊的確還太粗,我看過了,是紡的線不夠勻細之故。」

一邊的小學徒滿臉佩服的點頭,「娘子好眼光,這白疊不比蠶絲麻線,線略扯得細一些便會斷掉,如今要好幾台緯車紡出的線才能供一台織車所用,大匠也正想與娘子商議,如何能讓紡線更容易些。」

琉璃沉吟道,「不如你先帶我去看上一眼。」又看向麴崇裕,「世子可有什麼主意?」

麴崇裕站在門口,看著琉璃平靜無波的臉色,只覺得就像一拳頭打進了白疊堆裡,不但無處著力,胸口反而一陣空落落的不舒服,語氣不由更冷,「我哪裡有什麼主意,自然是等著聽夫人的高見!」

琉璃微笑著道了句「世子客氣了」,跟在小學徒身後便往外走,麴崇裕怔了半晌,還是皺眉跟了上去。

後院一溜的工房,最邊上的一間只放了張巨大的案台,案台上是已然彈得鬆軟潔白的白疊,幾個壯實的婦人正低頭用手梳理棉花、搓出棉條。琉璃自然知道,將棉條放上緯車拉出的線會更勻,但這樣用手搓麼……她拿起一旁已然盤好的棉條,認真的看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麴崇裕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頭冷笑,這先制條再紡線的法子是西州人用多少年的時間琢磨出來的,她一個到西州前沒見過白疊的人,還真以為自己是生而知之麼?語氣不由帶了兩分嘲諷,「不知庫狄夫人又有何高見?可是覺得這白疊條無用?」

琉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只淡然答了句「不敢」,便轉頭問那小學徒,「今日怎麼不見黎大匠?」

小學徒回頭看了看外院,「大匠今日一早便去大佛寺還願去了,按說早便該回來的,不知是不是路上遇見了什麼事。」

琉璃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你能不能幫我找些光滑的長棍?要上下都差不多粗細,比手指略細一些的最好,木的竹的都成,草桿也可。多找幾根過來,再找幾把細齒梳。」

小學徒雖不知琉璃為何突然要這種不相干的東西,這些日子以來卻也習慣於她的突發奇想,笑吟吟的點頭轉身走了。

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好幾眼,想問一句要這東西有何用,出口時卻變成了冷冰冰的一句,「原來夫人又有奇思妙想,大夥兒倒真要拭目以待。」

琉璃心裡原本還有些氣惱,此時都化作了好笑——這只孔雀看來心情還真是不好,因此才巴不得讓所有人心情都變壞?她偏不!

琉璃抬起頭,笑瞇瞇的看向麴崇裕,「不敢當,只是偶然想起從蠶繭抽絲的情形,也想胡亂試上一試,讓世子見笑了。」

麴崇裕一怔,突然間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再冷言冷語下去只會顯得自己毫無風度,可立刻變得和顏悅色,豈不更是可笑?一時只能胡亂點了點頭,「夫人請自便」,只覺得再也呆不住,轉身便往前院去了。

前院裡,十幾套做好的軋車與彈弓都已收入庫房,彈好的白疊放了整整一屋子,麴崇裕轉了一圈,心裡有數:按如今的速度,今年冬天西州的各村都能分到一套。以如今白疊的質地,想來明春開始,西州人便不用再用大片好地去種桑種麻,在沙田上隨手種些白疊,便足以自用和交調……他原本該鬆一口氣,但不知為何,心裡卻更是煩悶得厲害。

一位大匠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來,「世子,如今旁的事情都還順利,便是這紡線有些難處,一則太慢,二則,粗線倒還易得,這細線著實拉不出來,您看……」

麴崇裕皺眉道,「我知道了。」經過這幾日,他已知要織出細白疊,關鍵便是紡線,可他對做緯車還能有些主意,如何紡線卻是全然外行。

眼見適才那小學徒興沖沖的抱著一把蜀粟的桿兒去了後院,麴崇裕猶豫半晌,還是邁步走了過去,只見屋裡卻見琉璃正低頭做著什麼,幾個搓條的婦人都圍在她身邊,有人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往放緯車的小間而去,過了一會兒,便聽見那屋裡響起歡呼之聲,有婦人笑嘻嘻的探出頭來,「庫狄娘子做的白疊條果然好用!」這邊屋裡頓時也響起了一片嘻嘻哈哈之聲,每個人都拿了根蜀粟桿忙了起來。

麴崇裕忍不住走進了屋子,卻見這些婦人手上都換了刷鬃毛的細齒梳,梳理白疊後,又往蜀粟桿上纏繞,最後做出幾寸長的空心白疊條,忙不迭的送到了織房中。

麴崇裕皺起了眉頭,「這是做什麼?」

琉璃回頭看見那張一臉消化不良的臉孔,念頭一轉,越發的和顏悅色起來,「這樣理過一遍,放到緯車上時拉的線便更易勻長,不過到底夠不夠做細白疊,還要去看一看,世子可要一同過去?」

麴崇裕頓了片刻,默然轉身走向緯車房走去。緯車房裡的幾個婦人,正在用手搖緯車把新制的棉條相並,在紡輪上拉成細條來,又把細條相並,拉出紗線,如此兩三次,所出的紗線才能用於織布,只是再想拉成更細的紗線時,還是「崩」的一下便斷成了兩截,幾台緯車上都足足試了好幾次,卻依然如此,有人便歎道,「好歹這拉出的線也比先頭勻細些。」

琉璃皺眉不語,從現在的狀況來看,這細紗線的問題似乎與工藝已是關係不大,難不成是因為這種棉花纖維太短、質地太差,因此紡不成細白疊?可麴崇裕不是說,以前高昌王室紡出的細白疊細軟有如綢緞?想了半日只能歎口氣,「先將這些紗線織成白疊再說。」回頭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日頭已到中天,竟是快午時了,想來這白疊布一時半會兒也織不出來,還是對麴崇裕道,「世子若是無事,我便先告退,日後再過來。」

麴崇裕正在琢磨若是把緯車也換成腳踩,一次是不是能多紡兩根線?聽到這一句才回過神來,抬頭看見琉璃微笑的平靜面孔,心頭一陣煩悶,聲音冷淡,「夫人請自便!」說完才驀然想起,似乎這話已說了兩遍。

琉璃恍若不聞,淡淡的點頭一笑,轉身向前院走去。麴崇裕立在那裡,只覺得胸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洩:這庫狄氏早不轉性,晚不轉性,偏偏在自己下了決心要斬草除根之後卻變成了這副樣子!

他在院子裡走了一圈的,只覺得那些軋車、彈弓、緯車,無物不刺眼之極。正要掉頭而去,大門突然一開,一早上都未露面的黎大匠一頭大汗的走了進來,幾乎與麴崇裕撞了個滿懷。

麴崇裕不由臉色一沉,「你這是從何處而來?」

黎大匠看清是麴崇裕,唬得忙行了個禮,「小的今日是去大佛寺還願。」

還願還到這時辰?麴崇裕眉頭皺得更緊,壓了壓火氣還是道,「日後還是早些回來才是。」

一旁迎上來的小學徒也一面遞水,一面輕聲道,「今日庫狄娘子還問起了您,說是日後再過來。」

黎大匠一拍大腿,「哪裡還有日後?日後我在這邊的寺裡上香便是,再不去那邊,什麼大佛寺,那些僧人也不見得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得多少!」

麴崇裕原本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不由轉過身來,「今日都護府審案,竟又讓你們去聽了?」

黎大匠忙不迭的搖頭,「哪裡讓聽?整條道都被差役們封了,我便是在路上被堵了一個多時辰,來來回回倒是傳了不少人進去,遠遠的只聽著吵嚷,那些出來的人什麼都不肯說,自然是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佛門淨地!」

麴崇裕一怔,只覺得有些不對,不讓人旁聽,怎麼鬧得比讓人聽了還糟糕些?可這偏偏又是自己去找裴行儉說的,他竟是……心頭那把邪火頓時燒得更旺了些,呆了片刻,到底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砰」的一聲把門摔得山響。

黎大匠正在喝水,被這一聲嚇得差點沒把手裡的水瓢扔到地上,忙低聲問自己的徒弟,「今日庫狄娘子又跟世子嗆起來了?」

小學徒茫然的搖了搖頭,「庫狄娘子今日一句也沒跟世子嗆。」

黎大匠看著大門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世子爺的性子真真是越發古怪了!

第42章 人間四月 十惡不赦

「大佛寺僧惠淨入寺兩年,自往山居,糧食、米面、鐺鍋、氈席一切傢俱皆為自備,無何乃被義朗打罵,道青等具見,惠淨向寺僧陳情,義朗乃加誣雲,諸窯財物失脫。諸窯實則不曾有失脫。義朗去歲十一月十日夜,將梨脯材木等兩車私運至高昌城,惠淨等數人具見,尚不自省,乃羅織罪名雲一切皆為惠淨所為……」

眼前的這篇文書,字跡飄逸秀拔之極,內容卻是嘮叨瑣碎之極。琉璃讀了兩遍,不由啞然失笑,說白了,就是一個只有兩年資歷的小和尚搬到佛寺外面的窯洞居住,卻被大和尚打罵了,去寺裡告狀吧,又被對方誣告說了偷了東西,其實大和尚自己才偷東西,他去年偷了兩車果脯木材的時候就被小和尚看見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原來這兩天西州城傳得紛紛揚揚,據說官府和大佛寺都嚴格保密的兩僧相爭案,便是這麼一地雞毛蒜皮?

她揚了揚手裡墨跡尚未乾透的字紙,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裴行儉,「這便是大佛寺僧人的狀紙?你審了兩日,便是審這個?」

裴行儉已收拾好了筆墨,放下袖子,笑吟吟的點頭,「自然要審兩日,這窯洞中是否丟過東西,那兩車木材又去往何處,這打罵偷盜之事有何人見證,都要逐一審理明瞭。窯洞原在城外,傳喚證人也要些時辰,一來一去可不是兩日?」

琉璃奇道,「那審出什麼事來不成?」或許這裡面另有玄機?

裴行儉一本正經的道,「這個叫惠淨的僧人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耿直,倒是不曾撒謊。因事不涉俗務,我還是讓大佛寺的上座將兩人領回,自行處置。」

琉璃只慶幸自己沒有喝水——裴行儉花了兩日的功夫,調動了那麼多差役,還封鎖了都護府前的大道,原來就是審出了這麼個結果?讓滿西州的人都以為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不由苦了臉,「阿嫂她們若是問起來,我可怎麼答?」昨日康氏便尋借口過來了一次,繞著彎子打聽了半日。

裴行儉嘴角含笑,「實說便是。」

琉璃搖頭,這種實話,聽起來比假話還假,她拿著裴行儉親手默抄下來的狀紙都覺得是假的,何況別人?只怕隨便編點什麼駭人聽聞的,別人還肯相信一些。只是裴行儉那笑微微的神情……琉璃仔細的看了他幾眼,「你這葫蘆裡究竟埋的是什麼藥?」

裴行儉遺憾的搖了搖頭,「我也是奉命行事,麴世子特意吩咐說,此事涉及大佛寺內務,莫讓閒雜人等聽了去,我不如此,又能如何?」

這也叫奉命行事?琉璃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把麴孔雀氣成那樣,倒讓自己不要再招惹他。

看著手中的文書,她惋惜的搖頭,「你的字用來寫這個也太可惜。」早知如此,她在聽裴行儉輕描淡寫的提了一句「最無趣的狀紙」時,就不說想看了。

裴行儉從她手裡將紙拿過,放到了一邊,伸手攬住了她的腰,「我的字寫出來給你看,有什麼可惜?」聲音裡竟有一種著異樣的柔和。

琉璃有些奇怪的抬眼看著他,裴行儉低下頭來,滿眼都是笑意,「今兒是什麼日子?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琉璃心頭一暖,臉上不由也露出了微笑。是啊,今日是四月十七,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一年了,沒想到他也記得這麼牢。

裴行儉低聲道,「我這幾日都有假,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琉璃忙問,「哪裡都可以去麼?」她自然有想去的地方,來了半年多,她還沒有到西州城山谷之外的地方去過,連八百里火焰山也只是遠遠的看過幾眼而已。

裴行儉笑著搖頭,「這幾日自是哪裡都可以去,只是……五月前,我還是在西州城裡更妥當些。」看見琉璃眼中的困惑之色,才解釋了一句,「再過幾日,大佛寺的另一個案子便要開審了。」

琉璃依稀記得聽人提過一句,似乎是有人租種了大佛寺的田地,卻死活不肯交租,寺院無法,才告到了府衙裡。此事聽起來比兩僧相爭案還要簡單無聊。她不由疑惑道,「可是又要封了道?」

裴行儉的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不會……」不待琉璃發問,已重新露出了笑容,「今日你是想自己騎馬,還是讓我帶你?」

就像在大海道上那樣麼?琉璃展顏一笑,「自然是你帶我!不過,你先別動。」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樣東西,低頭繫在了裴行儉腰間的蹀躞帶上。

琉璃的頭抵在裴行儉的胸口,裴行儉剛想伸手撫上那一頭柔軟的長髮,她已直起了身子,眼睛亮亮的笑著看他。裴行儉低頭把那小物件拿在手裡,卻是一套兩枚玉印,上面用小小的銀鏈相系,看去倒像是一對極精巧的玉珮。仔細看時,兩枚印上分別刻了「守約」和「人間四月」幾個字,一是朱文,一為白文,用的都是漢印常用的懸針篆,自有一種古樸雅致。

「人間四月」,裴行儉低聲念了兩遍,只覺得簡簡單單四個字後面似乎有一股無盡的纏綿之意,低聲歎了口氣,「真好,刻得好,這四個字也好,琉璃,你怎麼想起要刻這個?」

琉璃笑道,「不好麼?這是連珠對印,若是有一日,咱們不在一起,就各拿一枚做個表記,也好……」一語未了,裴行儉的唇已封了下來,帶著一股少有的狠意,半晌才放開她,「什麼日子,你也敢這樣胡說!」

琉璃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你難道永世都不出門了,出門的時辰,咱們一人拿一方印,往信箋上一印,可不是表記?」說著笑嘻嘻的拿起刻著「守約」二字的印,「我要這一枚。」

裴行儉不由哭笑不得,琉璃的意思,難道是讓他每寫一封家書都要蓋上「人間四月」這種印章麼?這也……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繃不住大笑起來。

裴行儉頓時明白過來,瞅著她微微點頭,「好,讓你戲弄我!」

琉璃見勢不對,抽身要溜,裴行儉已一把將她緊緊的攬在了懷裡,低聲笑道,「此刻知道怕了?你不是膽子大得很麼?」

琉璃只能用最無辜的眼神看著他,「你答應了今日陪我出去的。」

裴行儉挑眉一笑,「我改了主意了!我忘了告訴你,我休的是田假,有半個月不用去府衙。」

看著裴行儉已經變深的眸子,琉璃心裡微慌,還想說點什麼,身子一悠已被他橫抱了起來,她認命的摟住了他的脖子:半個月的假?自己這回玩大了……該死的,大唐沒事給官員這麼多帶薪假作甚?

……

直到兩日後,琉璃才終於出了西州。裴行儉一反來西州後的謹言慎行,似乎完全放下了心頭的負擔,整日只陪著她四處閒逛。從高牆雄踞的高昌城,到延綿起伏的火焰山,以及距離交河不遠的幾處石窟,幾日下來都看了個遍。

縱馬走在忽而山石高聳,忽而戈壁遼遠的西州荒野上,偶然出現在天邊的羊群與綠洲都有一種極不真實的畫面感。只是美則美矣,在這樣的天地茫茫間,琉璃走不了多久便完全辨不清方向,好在裴行儉似乎對道路極為熟悉,哪裡有一處泉水,哪裡有一條小道,都清清楚楚。只是琉璃偶然問起他如何知道時,他卻輕描淡寫的道,「冬日裡走過一回。」

琉璃只能無語望蒼天。

到了二十七日,裴行儉吃過早膳,卻沒有再提出門之事,琉璃這才想起大佛寺的那樁案子,忍不住問道,「是今日要審案了?那案子難不成有甚麼古怪?」

裴行儉點了點頭,「昨日已經開審了。」見琉璃還要問,卻皺眉道,「不是甚麼乾淨事體,說出來白白污了你的耳朵。」

這樣簡單的一樁案子裡,還有風流韻事?而且是和尚與佃戶?琉璃的一顆八卦心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裴行儉看著她睜大了眼睛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只覺得無可奈何,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不是我不與你說,人命關天,我又不想要那些人的性命,不過是圖一個……」他驀地收了口,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琉璃恨得牙癢,卻也記得他曾說過,他不說的三樁事裡,便有事關他人陰私,和自己也沒有過半把握的,卻也無法再逼他,只能歎了口氣,低聲嘟囔,「下回有什麼事,我也瞞著你!」

裴行儉看著她笑而不語,琉璃被他看得訕訕的,只得轉頭不理他,自己起身進了裡屋,把剛收到的白疊布找了出來,裴行儉也跟了進來,見了白疊,忙拿起來細細的看了幾眼,點頭道,「這便是你說的細白疊?比原先的果然強得多了,似乎也牢靠。何時做出來的?」

琉璃道,「昨日你洗浴時,黎大匠著人送了過來,你出來一打岔便忘了。」說著又拿起另一段不過幾尺長的白疊給他看,「這塊才是細白疊。」

裴行儉拿到手上,只覺得出奇的輕巧細緻,比絹綢還多了一份別樣的柔軟,點頭歎道,「真真想不到,那樣尋常的白疊,竟能做出這般精細的白疊布來。」

琉璃微微皺眉,「的確比我原先想的還精細,只是聽黎大匠傳的話,如今雖是改過兩次緯車,但紡線時十根細紗線會斷八九根,做這樣一匹細白疊費的功夫,竟是粗白疊的十倍。」

裴行儉又把粗白疊拿在了手裡,「如今這樣的白疊,這可是尋常人家也能做出來的?」見琉璃點頭,便笑了起來,「這般的已是夠用,倒也不必求精求細。」

琉璃知道他所思慮的乃是尋常西州人的用度,對能不能做出這種精貴的細白疊並不放在心上,只是自己的想法當然有些不同,正想該如何適當表達一下自己突破技術難關的興趣和決心,就聽外面響起了小檀略有些急切的聲音,「阿郎,都護府有急事找你。」

裴行儉眼睛一亮,放下白疊走了出去,小檀又道,「朱參軍遣人來回報說,那欠租案如今已變成了忤逆案。」

忤逆案?琉璃頓時嚇了一跳,這個時代,忤逆不孝,那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怎麼一個欠租的案子,跟這樣的重罪攪合到了一起?她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臉上也露出了些許愕然,隨即眉頭一皺,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第43章 忤逆大案 怒不可遏

西州都護府的大門外,三丈多寬的路面又變得有些擁堵,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了柵欄門後,向門內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法曹參軍朱闕坐在都護府大院的高案之後,神情倒還沉著,只是背上汗濕的官袍被風一吹,那種涼颼颼的感覺似乎直通心底。案幾邊站立成兩列的差役們也一反昨日的慵懶,在眾人的目光和議論裡一個個站得筆直。

高案的下面,兩個女人依然在哭泣,男人在年長的婦人身邊苦苦哀求,而適才還是眾人目光焦點的那位僧人,默默的退到了一邊,另一位年長的僧人則低聲念佛經,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心有不忍。

朱闕擦了擦額角的汗,目光往院門外一瞟,但願裴長史今日在城內,不然這忤逆大案難道真讓他來審?畢竟是人命關天……

看著下面哭鬧成一團的那一家三口和門口越聚越多的閒人,朱闕皺了下眉頭,正想喝令肅靜,就聽身後傳來了一句低沉的質問,「怎麼鬧成了這般模樣?」

朱闕忙不迭的站了起來,麴崇裕臉色微沉的站在那裡,那一身緋色圓領襴袍,卻將他的眼睛襯得亮如晨星。

朱闕忙走上一步,低聲道,「啟稟世子,這樁欠租案下官昨日審了半日,租戶孔大郎只道可以補上地租,但定要退了租約,大佛寺負責這一片土地的僧人義朗則雲,按去年所立三年租約,若要退租,則要雙倍賠償寺院,兩人相爭不下,還是法謙法師趕了過來,說是奉上座之命,孔家並不富足,若不願租種寺院之地,補齊地租便是,不用賠償。因此下官便令孔大郎今日帶足錢帛,與大佛寺當堂交割明白。」

「不曾想今日這孔大郎的母親令氏也隨了過來,只道自家世代信佛,能為佛院種地是福分,願意繼續租種,孔大郎不依,最後嚷出僧人義照對他妻子薑氏言語輕薄,他是不願與之再有糾纏才拖欠地租,求的便是解除租約。」

麴崇裕冷冷的點頭。此事自是早有人稟報了他,他當時心頭還是一驚,立時便想到了如今在家逍遙的裴行儉,沒想到……他目光往下一掃,只見院中兩個僧人裡一個鬚髮已白,另一個年輕些的大約三十多歲年紀,身材偉岸,面目端正,正微低著頭默然站在那裡,而那個跪坐在地上的年輕婦人大約嚇得傻了,頭髮散亂,不時大聲抽泣,眼淚涕水糊了一臉,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如何,麴崇裕不由厭惡的皺了皺眉。

朱闕繼續道,「下官也唬了一跳,義照賭咒發誓自家冤枉,孔大郎卻一口咬定義照言語不軌。下官便想著此事原是口齒之爭,雖是難斷,卻也不必斷,因此便想判了賠租解約便罷。誰知令氏卻突然道,是姜氏不守婦德,屢次辱罵於她,如今還挑唆著丈夫誣賴高僧,要解了租約,好過那游手好閒的日子,她要告媳婦忤逆。」

麴崇裕看了一眼院子裡那個低頭哭泣的令氏和在一邊苦苦哀求的孔大郎,冷笑了一聲,「朱參軍,此案你打算如何審理?」

朱闕為難的搓了搓手,「忤逆乃是大案,下官未曾經手過。按說應當多傳些證人才好有個定論,只是他們一家三口偏偏是前年方從涼州遠遷而來,平日也是依著山邊的田地而居,並無親族,亦無鄰里來往,無人可以作證,下官也十分為難,已讓人去尋了裴長史。」

麴崇裕眼神更冷,卻笑著點了點頭,「也好,此等疑案,原該讓裴長史來斷才妥當。」所謂人算不如天算,裴行儉大概不會料到會有這一出吧?

外面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歡呼「裴長史來了!」就見人群「嘩」的一分,一個穿著尋常青色袍子的身影穿過人群,快步走進了都護府的院門。

朱闕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院子中的哭泣懇求之聲也驀然停了下來,裴行儉大步流星走到了案幾後面,朱闕忙上前見禮,正要回稟,裴行儉擺手道,「路上差役已與我大致說了,如今情形如何?」

朱闕苦笑一聲,「孔大郎一直在哀求他的母親,令氏不曾鬆口。」

裴行儉點了點頭,目光在院子裡幾個人臉上緩緩掃過,一貫從容不迫的臉上竟有一種肅殺之氣。

麴崇裕微笑著走上了一步,「長史來得好快,此案真真是不巧,倒是打攪長史休沐了。」

裴行儉揖手行了一禮,語氣平靜,「忤逆乃是大案,世子都被驚動了,下官焉能不到?」

麴崇裕瞅著他比平日明顯沉鬱的臉色,嘴角的笑容越發飛揚,「不知長史對此案有何高見?」

裴行儉搖頭,「還未審理,焉能胡亂議論。」

朱闕忙道,「長史既然來了,還是您來審理,這般大案,下官心中實在無底。」

裴行儉也不推辭,在高案後坐了下來,朱闕便把涉案眾人逐一指給他看,又給他看了記錄下來的文書。裴行儉看完後也不開口,只是居高臨下的看著下面,那姜氏倒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啞著嗓子叫道,「裴長史,裴長史救命!兒不曾打罵阿家,兒真真是冤枉的!」說著連連磕頭。

裴行儉眉頭緊鎖,目光落在了低著頭不敢言語的孔大郎身上,沉聲道,「孔大郎,你母親告你妻子忤逆,你有何說辭?」

孔大郎身子一抖,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又飛快的低下頭去,嘴裡訥訥的也不知說了什麼。

裴行儉聲音驀地嚴厲起來,「大聲回稟!」

孔大郎身子越發哆嗦得厲害,半晌才道,「小人的妻子平日性子雖然急了些,心地卻是好的,不敢大逆不道打罵母親。」

他身邊的令氏「嗷」的一聲又哭了起來,邊哭邊罵道,「你是說是我黑了心要誣告阿姜麼?原來你是有了媳婦,便要逼死阿娘才甘心!」

孔大郎眼淚也流了下來,轉頭對令氏只磕頭,「阿娘,你便饒了兒子和阿姜這一回,咱們換個村落好好過日子不行麼?咱們一定孝順您!」

令氏停了片刻,聲音越發悲涼,「換個地方,你說得輕巧!屋舍怎麼辦,田地怎麼辦?我這麼大年紀了,好容易有個安穩日子,你們又要來磨我?你便這般盼著我死!」

孔大郎忙道,「母親請放心,兒子和阿姜都年輕力壯,難不成換個地方便養不活母親?」

令氏放下袖子,死死的瞪著孔大郎,她大約四十出頭年紀,頭上梳著整齊的髮髻,眉目平日大約還溫婉,此時卻頗有些淒厲。孔大郎不敢對視,低下了頭。

裴行儉轉目看著默默立在一邊的義照,聲音放緩了一些,「義照大僧,聽聞你時常奉命看管這片田地,想來與孔氏母子俱熟,卻不知你可曾聽聞姜氏打罵婆母之事?」

義照怔了一下,忙忙的合十行禮,「啟稟長史,孔大郎有雲,小僧曾對他娘子言辭無禮,故小僧不便對他家之事多加置評。」

他身邊的法師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

裴行儉似乎卻不打算就此放過,淡然道,「大僧所言不無道理,只是忤逆之案人命關天,大僧若有所聞,還是從實相告才好,也是佛門慈悲之意。」

令氏和孔大郎幾個人不由都抬頭看著這位僧人,孔大郎欲開口說話,又死死的咬住了嘴唇,義照沉思片刻,恭謹的答道,「小僧不敢打誑語。小僧所住窯洞離孔家房舍頗有距離,平日亦無來往,倒是有時能聽見姜氏訓斥之聲,用詞頗為不雅,卻不曾留意到底在訓斥何人。」

姜氏一下便癱坐在了地上,惶然搖頭,「兒不曾罵過阿家,一句也不曾罵過……兒……」

孔大郎先是呆呆的張大了嘴,隨即回過神來,怒道,「你胡說什麼!我家娘子什麼時辰訓斥過阿娘?」

義照看了他們一眼,淡然道,「小僧不曾說女檀越訓斥過尊長。」

門外圍觀之人頓時「嘩」然一聲議論開來,看來這姜氏還真是時常辱罵婆母,不然他們夫妻心虛什麼?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倒虧得大佛寺的僧人心存慈悲,還想給他們留個臉!

孔大郎死死的瞪著義照,胸口起伏,突然一躍而起,兩步衝上,一頭頂在義照的胸口。義照猝不及防,往後摔倒在地,孔大郎撲上揮拳要打,旁邊的差役已反應過來,幾個人衝上去便架住了孔大郎,一腳從後面踹在他的膝蓋彎裡,把他按倒在地。那邊義照也爬了起來,臉色青白,按著胸口咳嗽連連。這邊令氏長聲尖叫起來,姜氏看見孔大郎的臉孔被按在塵土裡,也忙叫道,「莫要打他!莫要打他!」

裴行儉沉聲道,「放他起來,不許他亂動!」

差役們聞言才鬆了手,只留下兩人站在孔大郎的左右。孔大郎抹了抹臉上的塵土,依然恨恨的看著義照,只是到底不敢再撲過去。姜氏和令氏此時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裴行儉卻默然看著下面的亂象,也不知在想什麼。

麴崇裕走上一步,淡淡的笑道,「這案子真真越發有趣了,不知裴長史該如何了斷?」

裴行儉搖了搖頭,「有悖人倫,莫過於此,何趣之有?」揚聲道,「令氏,你有何可說?」

令氏慢慢止住了哭泣,伏地回道,「啟稟裴長史,小婦人的兒媳姜氏不守婦德,生性暴躁,時常辱罵於我,又污蔑高僧,今日小婦人是忍無可忍,才告發了這惡媳。小婦人的兒子好吃懶做,對小婦人無甚奉養,又縱容兒媳無禮,望長史為小婦人做主。」聲音略有些顫抖,卻愈發顯得悲涼。

孔大郎呆了一下,似乎萬萬沒料到母親不但沒鬆口,反而添上了自己,高聲叫了一句,「阿娘!」嗓音已全然變音。姜氏也瞪大眼睛看著令氏,不知是憤怒還是害怕,全身都在發抖。

都護府外諸人有性急的便「呸」了一聲,這孔大郎為護著自己妻子竟能向僧人動手,可見平日定然也不是個孝順的!

裴行儉語氣沉肅,「令氏,你是要告兒媳忤逆,兒子奉養不周?你可知忤逆乃是死罪,奉養不周要徒三年?」

麴崇裕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嗤笑,別的罪狀也罷了,這忤逆不孝要入罪,便是村夫村婦也人人知曉的,他裴行儉還想攔著人告狀不成?

令氏臉色發白,沉默半晌,顫聲道,「小婦人著實是活不下去……日後便是自己下地做活掙命,也勝過這般苦熬!請長史做主!」說著伏地痛哭。

裴行儉看向姜氏,「姜氏,你……」還未問完,姜氏突然眼睛一翻,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孔大郎並沒有看姜氏,只張大嘴看著母親,突然叫道,「母親,你真是要阿姜死麼?你真要兒子流放三年?你……」

令氏猛的抬起頭來,盯著他,「你便這般不容我活下去?事到如今,還是要忤逆於我麼!」

孔大郎頓時說不出話來,臉色漸漸變得一片灰白。

裴行儉皺眉半響,歎了口氣,「來人,把孔大郎和姜氏收押,好生看管。」

麴崇裕在一邊看著他的臉色,嘴角眉梢都揚得高了幾分,轉頭問對朱闕「此案如此明白,裴長史為何不當堂判決?」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身邊數人聽見。

裴行儉恍若無聞,聲音平靜的對下面的令氏道,「令氏,本官會秉公辦理此案,你們一家原是外遷之戶,並無親族,姜氏忤逆,論律當絞,而孔大郎要徒三年,姜氏無人收屍,你今日回去便準備一口棺木,明日棺木運到,本官便判決。你這便下去準備吧!」

朱闕點了點頭,低聲對麴崇裕道,「還是長史考慮周全。」麴崇裕心情甚好,笑了笑也未做聲。

令氏磕頭謝恩,抹著眼淚往外而去,門外看熱鬧之人,都自覺的閃出一條道來,不少人還同情的歎息了幾聲,裴行儉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神色裡一片漠然。

大佛寺的寺主法謙法師上前一步,合十行禮,「長史,孔家家門出此不幸,令檀越孤苦無依,大佛寺不願再追究欠租,願撤銷訴狀。」

裴行儉點頭一笑,「多謝大師體恤。只是此事既由貴寺訴狀而起,明日還請義照大僧來做個見證,有勞了。」

法謙微一猶豫,點了點頭,與臉色好容易回轉紅潤的義照一同告退而去。人群再次閃開極寬的一條路,不少人都神色恭敬的低頭行禮。又見都護府裡差役已經開始收拾院子,這才交頭接耳的慢慢散去。

麴崇裕收回目光,神色愈發愉悅,挑眉看了看從案幾後站起身來的裴行儉,「長史這案斷得乾淨利落,與以前大不相同。」那件雞毛蒜皮的案子他生生拖了兩日,這件忤逆大案他卻是斷得痛快!不過再快卻也擋不住此事流傳了。

裴行儉本來略有些出神,聽了這話,倒是笑了起來,「此案原本極是明白,又無證人可詢,自與他案不能相提並論。」又溫言笑道,「不知世子今夜可是有暇?」

麴崇裕微微一愣,「長史有事?」

裴行儉點了點頭,「下官得了一壺好酒,只是喝的時辰地方都會有特別的講究,世子若是有暇,正想邀世子同飲。」

麴崇裕長長的「喔」了一聲,看著裴行儉,鳳目微瞇,眼神深邃,「守約還有此等雅興?我一定奉陪!」

……

時近五月,西州的白日已變得頗為漫長,好容易天色才徹底黑下來。殘月還未升起,漫天的星斗卻分外明亮。星光照在離西州不過十餘里地的山壁上,讓那些黑漆漆的窯洞便如一隻隻黑色的眸子,似乎都在默默注視著山腳下那處並不明亮的燈火。

在一處離地面一丈多高的窯洞裡,黑暗寂靜之中,卻隱隱有一縷酒香飄蕩。裴行儉和麴崇裕都坐在窯洞口上,一人手裡拿著一個酒囊,藉著外面的星光,不時喝上一口。

麴崇裕的玉獅子和裴行儉的坐騎早已被隨行的府兵遠遠的帶到了山後,帶的酒囊也已經空了大半,麴崇裕終於不耐煩的歎了口氣,「裴長史,你這酒自然是好的,不過恕崇裕遲鈍,你選的地方時辰,我卻看不出妙處來。」

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披風,只是這野外的夜風一吹,那涼意似乎依然可以直入骨髓——半夜三更來這種鬼地方喝酒,他真是瘋了才會相信裴行儉的話!

裴行儉聲音篤定,「世子莫急,在此喝酒,與眾不同之處轉眼便知。」

麴崇裕冷冷道,「裴長史果然風雅,就夜風喝冷酒,也能悠然自得,崇裕佩服得緊。」而且大路不走,偏要偏鬼鬼祟祟的走小道,進了這窯洞,又是一坐半天,火褶都不讓點,說是特意來喝酒,簡直是見鬼,說是做賊倒是差不多。可這地方除了一片果園,幾處菜園,一戶人家以及無數荒廢的窯洞外,什麼都沒有,難不成他們是來偷瓜的?

在窯洞外照進來的微弱星光中,裴行儉突然身子一動,指向一處地方,「來了!」

麴崇裕詫異的轉頭看了過去,只見那戶人家的大門一看,屋裡的燈光傾瀉了出來,隨即門又合上,有馬燈的光線一晃一晃的向這邊山壁而來。麴崇裕不由直起了身子,難不成裴行儉約了人半夜在窯洞相見?

只見裴行儉果然站了起來,「世子請跟我來。」一口飲盡酒囊裡的殘酒,丟下酒囊,輕巧的跳了下去。

麴崇裕在進這窯洞時便知,這位外貌儒雅的裴長史居然頗有身手,此時也不甘示弱,翻身跳落巖下。

裴行儉壓低了聲音,「咱們過去,莫驚動了他們。」

麴崇裕心頭一動,念頭急轉,突然有幾分明白過來,猛地收住了腳步,「裴長史,你帶我過來,可是發現今日的案子有古怪之處?」

裴行儉回頭看向他,「果然瞞不了世子,不如世子稍候片刻,讓下官過去看看便回?」

麴崇裕一聲冷笑,知道裴行儉這句話是以退為進,可心裡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湧了上來,默然片刻還是淡淡的道,「既然來了,一同過去便是。」

窯洞下的小路似乎已多年無人走動,只是對於這兩人來說,卻不是問題,兩人沿著山壁一路往下,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響動。那晃動的馬燈不久便接近了山崖最靠下面一處窯洞,在窯洞的燈光中無聲無息的熄滅。

麴崇裕此時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成,想到白天的一幕,只覺得胸口一團怒火「騰」的燒了起來。

眼見離山壁上唯一有燈光的那處窯洞只有十幾步遠,裴行儉回身打了個手勢,兩人腳步愈輕,悄然接近了窯洞的窗口。

只聽女子的抽泣之聲從窗子裡隱隱傳了出來,又有男子的聲音道,「好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只是今日你也看見,你既然告了姜氏忤逆,你家大郎雖然孝順你,卻是要跟我拚命的。」

那女聲頓了一頓,才泣道,「若不是看出這一點,你當我忍心叫他流放三年?那是我懷胎十月養下的兒子,如今看我便像仇人一般……都是為了你這冤孽!」

那男子歎了口氣,「心肝兒,我知曉你的難處,日後定會好好待你,我回頭便跟上座稟告你孤苦可憐,沒有這些田地租種,只怕活不下去,上座定然會允許你續租下去,說不定還會減些租子。咱們就在這裡守著田地,一個外人沒有,再不用似以前般偷偷摸摸,豈不是神仙般的日子?」頓了頓又道,「你也不早些跟我說,那姜氏,你告個不孝也就罷了,何必要說忤逆?」

女聲頓時銳利起來,「怎麼,你捨不得?你當我不知曉你打的什麼主意?你哪日裡不尋機跟那騷蹄子說幾句,她一見你便臉紅,都當我是瞎子麼?這還沒上手的,自然是分外惦記些,你若不甘心,去官府告了我便是,咱們兩條命換她一條如何,你……」她越說聲音越高,突然嗚嗚兩聲,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片刻之後,那男聲才重新響了起來,「你說什麼昏話?一不做二不休,到了如今的田地,還有什麼可說的?我今日連城裡都不住要過來,便是要告訴你,明日無論怎樣,你都不能心軟。便是大郎嚷出咱們的事情,你也一口咬定他是為了救自家媳婦污蔑於你!」

女聲帶點遲疑,「若是那樣大郎會不會……」

男聲狠狠的道,「誣告父母,自是惡逆的死罪,大郎今日還算識相,我只怕他明日見姜氏要被絞殺,昏了頭,什麼話都會往外倒,你卻絕不能心軟,不但不能鬆口,連神色都不能露一點風出來,那裴長史聽說是個極厲害的,今日他是後頭才趕到,不然你我只怕還不會如此順遂。」

女聲停了半晌,帶上了哭音,「可是大郎……」

男人道,「我也不願如此,只是事到如今,你若捨不得他死,那便是咱們永世不能在一起,你可捨得?如今只要打發了那兩個,咱們便是活神仙一般……」說著說著,裡面的動靜變得古怪起來,那女子的哭音也漸漸變成了喘息,隱隱夾雜著「我依了你便是」「你這冤孽,誰叫我離不得你……」,越說越不成調。

裴行儉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卻發現不對,回頭才發現麴崇裕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就如突然化成了窯洞邊的一座雕塑。

裴行儉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要留下,那屋裡傳出的聲音越發不堪,要走,卻也不能把麴崇裕丟在那裡,正猶豫間,就見麴崇裕的身影漸漸的有些顫抖,越抖越是明顯,裴行儉心裡微驚,忙走回幾步,低聲道,「世子!」

麴崇裕本來深深的低著頭,彷彿被這一聲驚醒,猛的抬起頭來,藉著窯洞窗口的燈光,可以看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一雙眸子卻是血紅的一片。

裴行儉心裡一震,剛想說句什麼,麴崇裕卻突然一抖披風,撥開裴行儉大步走到窯洞的門前,抬腿一腳,竟是把整扇門都踹得直飛了進去。

窯洞前人影微閃,漆黑的夜空裡,頓時響起了淒厲之極的一聲聲慘叫。

第44章 刑不罰眾 佛祖顯靈

西州的清晨來得格外早,卯時未到,東方就燒得一片血紅,同樣血紅的還有從西州城南門台階到都護府大門一路上的兩抹拖痕和門前跪著的兩個人。他們身上胡亂裹著的中衣和僧衣上都滿是血跡,高高揚起的兩張臉上雖然沒有太多青腫,卻也看不出一絲人色了。

每日早間城門一開便去河谷裡取水的西州婦人們連水都忘了取,圍在府衙門口呆看,隨即便是那些早起的閒人,有人突然叫道,「這不是昨日告狀的婦人和那位大佛寺僧人麼,這是……」

在兩人身後看守的府兵臉上露出了輕蔑之極的表情,「姦夫淫婦,被咱們世子抓了個正著!」

人群先是一靜,隨即便「轟」然議論開來,人人都覺得匪夷所思,世上怎麼會有這樣蛇蠍心腸的婦人,又怎麼會有這種禽獸行徑的和尚?但兩人身上凌亂的衣物和臉上羞愧的表情卻分明告訴眾人,府兵所說並無虛言。氣性大的閒人一口唾沫便吐了過去,隨即變成了無數唾沫,夾雜著恨恨的叫罵,「豬狗不如!」

守在兩人身後的幾個府兵忙退開一步,卻也沒有阻止大夥兒,直到有人要上來踢他們幾腳時才喝道,「世子和長史自有處置,爾等不得動手!」眼見那兩人要低頭躲避,又冷冷的道,「抬起頭來!」

府門前的人自是越聚越多,咒罵之聲也越來越響亮,府兵們看著情勢有些控制不住,忙要將兩人拖到了府門的柵欄門後,身後卻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不必拖進來!」

府門前的西州人頓時叫嚷了起來,「裴長史,世子,剮了這對姦夫淫婦!」「剮了他們!」

裴行儉擺了擺手,轉頭吩咐道,「再出去三隊差役,一隊看管人犯,兩隊到外面驅散人群,凡老弱婦孺,絕不能留在門口!」

與他並肩而站的麴崇裕挑了挑眉,「守約倒是菩薩心腸,難不成還怕人傷了那對禽獸?」他早已換下了那套沾了血的緋色袍子,只隨意穿了一件尋常的玉色圓領襴袍,因一夜未睡,眼中尚有血絲,眉宇間卻反而比往日更清爽了幾分。

裴行儉神情從容的負手站在那裡,氣度端凝,任誰都不會注意到那一身青袍已然微皺,袍角還留著些許塵土。他的目光落在外面那兩個狼狽的身影上,聲音平靜,「世子,此二人雖然死不足惜,然則若按唐律,只能判相奸之罪,並無必死之理,當徒一年半。」

麴崇裕一怔,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長史當真是奉公守法!對著這樣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也講大唐律法,只是我若要先打他們一百杖再說,長史不會攔著吧?」

裴行儉搖了搖頭,「行刑亦有行刑之道,兩人只要伏罪,便再無加刑之理,若杖而致死,按律判者合該徒一年。世子何必因這種人而授人以柄?」

麴崇裕不由一窒,只是胸口本來已出了大半的那口惡氣,不由又翻騰了起來,看了一眼門外那兩個人,眼睛微微一瞇,「長史準備如何處置這兩位?」

裴行儉看著外面被驅散開的人群,淡淡的道,「等。」

都護府外的大道上,差役們趕鴨子般把人群轟開,老幼婦孺被轟出老遠,只是那些身強力壯、腳步靈活的閒漢們卻不是輕易轟得走的,轉眼間便又攏到了門口,差役們也懶得管他們。這樣一來一回,閒漢們的火氣反而更大,因過去不得,有人便從街邊尋了土塊石頭,對準門口跪著的兩人砸了過去,有人找不到可丟的東西,索性脫下了鞋子。都護府門口,頓時鞋底與石塊齊飛,人面共黃土一色,有府兵和差役被殃及的,忍不住便破口大罵,比先前竟然更喧鬧了十分。

麴崇裕看得皺眉,這是要等什麼?等大夥兒拿鞋子把這兩位砸死?正不耐煩,卻見道路北邊一陣驚呼,隨即便看見人群隱隱分開,一口棺材被人抬著向都護府而來。

那黑漆漆的棺木所過之處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人群漸漸的安靜了下來,棺木店的夥計見到門口的架勢也唬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裴行儉已朗聲道,「這是誰人訂的棺木。」

令氏身子一抖,抬起已滿是黃土和青紫腫塊的臉,認出正是昨日自己滿心歡喜買下的薄皮棺材,不由呆住了。那位棺材鋪負責送貨的夥計見詢問的是裴行儉,忙恭恭敬敬的行禮回道,「稟告長史,這棺木是昨日一位姓令的婦人買下的,說是她的兒子兒媳忤逆不孝,棺木一早便要送到都護府門口來。」

裴行儉點了點頭,「有勞了,放在門口便是。」

昨日裴行儉吩咐令氏去買棺木時,他的話並未有太多人留意到,可此刻這一問一答間,眾人哪裡還不明白——這婦人竟是這樣迫不及待要害死自己的兒子兒媳!眼見那黑漆漆的棺木落了下來,把兩個狼狽不堪的人影襯得越發醒目,不知是誰先怒吼了一聲,「打死這對狗男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氣的人群便像被點燃了般轟然一聲響應,紛紛往前湧了上來。

裴行儉沉聲喝道,「所有府兵差役,回來!關門!」

差役與府兵們本來便有些心驚,聽得這一聲,忙不迭的退入門內,光的一聲關上了大門。沒有了他們的阻擋,憤怒的人潮轉眼便將那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影淹沒,起初還能聽見幾聲尖銳的慘叫,漸漸便只剩一片混亂的喧鬧。

麴崇裕怔怔的看著,眉頭不知不覺一點一點的舒展開來,耳邊卻傳來裴行儉嚴厲的聲音,「你們立刻從後門出去,轉到大道上,兩隊巡迴維持秩序,兩隊從後面驅散人群!」

麴崇裕回過神來,昨日起發生的事情頃刻間掠過心頭,剛剛輕鬆些的心頭不由泛上一股寒意,眼見差役與府兵們一路小跑奔向後門,略一猶豫,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道,「裴長史原來是從昨日起幾句話便布下了今日這一局,所謂刑不罰眾,果然是高!只怕這令氏之事,也是長史掐指一算早便料到了?」

裴行儉轉過身來,神情甚是坦然,「世子謬讚,下官生性謹慎,收到狀紙時便著人去探過此事,知道了裡面的內情,只是原想著此事不過是風流孽債,不欲插手,卻未料到那令氏竟會喪心病狂至此。」

麴崇裕輕聲一笑,心裡依然有兩分將信將疑,只是想起昨日分明聽那僧人說過,他都不知令氏會告兒媳忤逆,若說裴行儉早便料到會有這一出,的確不大可能,更蹊蹺的是,自己對唐律不大熟稔,適才一怒之下要杖斃這兩人,裴行儉明明知道如此一來,自己便會留了個把柄在他手中,他又為何要攔住?

他正想再問一句,卻見從後面快步走過來幾位都護府的官員,想來都是上衙的道路被人群阻斷,轉從後門進來。

幾個人中朱參軍最是性急,幾步搶了上來,隨便行了一禮便問道,「外面怎會這般喧鬧,下官還聽說,昨日那婦人與僧人竟是姦夫淫婦?」

裴行儉淡然道,「正是。世子慧眼如炬,昨夜親自帶人探案,將他們抓了正著,又帶回府門示眾,不曾想此事太過有悖人倫,引得群情激憤,府兵和差役們抵擋不住,只好退了回來,我已讓他們出後門去驅散人群。」

朱闕唬了一跳,指著外面道,「那是,那是……」

麴崇裕聽到裴行儉將功勞都歸在自己頭上,心頭更是不大舒服,冷冷的道,「此案只怕無須再審,勞煩朱參軍處置善後事宜。橫豎棺木令氏已然自己出錢買了,無須大佛寺再破費,讓他們做對同棺而葬的鴛鴦便是!」說著拂袖而去。

裴行儉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倦色,「有勞參軍了,昨夜我跟著世子奔波了一夜,如今也要回去休息片刻,參軍若是有事,便遣人來曲水坊尋我。」說完竟也是轉身走了。

朱闕呆呆的站在那裡,腦子一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就聽身邊的同僚一聲驚呼,原來從後門出去的差役已將人群驅散開來,露出了爛泥般倒在地上的兩個血人——此案果然是,無須再審。

這一日,西州城變得分外熱鬧。街頭巷尾,處處有人唾沫橫飛的說著自己拳打姦夫、腳踢淫婦的壯舉,若真如他們所言,大約再來十對也不夠西州閒漢們動手。當都護府的差役們將那口沉甸甸的棺木運出城去時,更是引來無數人興高采烈的跟隨。

便是各坊裡的藥鋪,都分外忙些,有人在擁擠中腳背被人踩傷,有人在混亂中背後挨了老拳,還有的是被差役用棍棒敲腫了手臂。因此到了午後,街上突然傳出曲水坊裡新開的藥鋪「松柏堂」今日可以免費贈跌打藥膏之事,頓時便有二十幾個受了輕傷卻捨不得醫治的閒漢湧了過去,也無人計較這坐堂的醫師乃是獸醫韓四,各個都伸胳膊亮腿的上了一回藥。

到了第二日,這些閒漢發現腫痛之處果然比平日消退得快了許多,有人眼珠一轉,便又到了松柏堂上,先讓韓四換了膏藥,轉頭笑道,「今日忘了帶銅子,明日某再來交!」

韓四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位閒漢,那閒漢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頭,「你這般瞪我作甚,說來我偷雞、你盜牛,原是該互相幫襯幫襯!」正想轉身便走,自己的肩膀卻被人一拍,力道之大,幾乎沒讓他一個趔趄坐到地上去。

有人笑道,「忘記帶錢有甚要緊,明日兩倍來還便是。」

閒漢聽到這聲音便暗叫一聲不好,回頭看見白三郎笑容滿面的站在自己身後,更是嚇得一個哆嗦。他們這些閒漢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若是遇到比他們更橫更無賴的差役,卻是不得不怕的,何況白三乃是西州差役裡的霸王,但凡有什麼吩咐,連閒漢裡最蠻橫的漢子都不敢說句二話。

當下他也顧不得肩膀生疼,苦了臉道,「小的見過三郎,三郎說笑了,請恕小的記性不好,小的身上原是帶了些銅子的!」說著便要從懷裡掏錢。

白三卻按住了他的肩頭,笑微微的搖頭,「怎地又帶了錢?原來不是某在玩笑,是你成心消遣人來著!」

閒漢唬得連連告饒,「小的不敢,小的原是有眼無珠,三郎饒恕則個。」

白三隻斜睨著他陰森森的微笑,韓四的一張臉更是半分表情也無,那閒漢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覺得腿肚子都要轉筋了,只恨自己出門沒看歷譜,怎麼招了這樣一個煞星。正不知如何是好,白三卻看向韓四,「韓醫師,你看該當如何?」

韓四眉毛都沒有抬一下,「膏藥三日一換,二十錢。」

閒漢不由一呆,這價錢當真不貴,就聽白三笑道,「看著韓醫師不與你計較的份上,你交了錢,某便饒你這一遭!」

閒漢提著的一口氣這才徹底鬆了下來,看著韓四的那張木頭臉,只覺得無比親切順眼,忙不迭數了二十枚銅錢放在案几上,陪笑道,「多謝韓醫師。」又回頭向白三笑,「多謝三郎。」

白三不耐煩的擺手,「是韓醫師肯饒你,與某何干。只是……」他拖長了聲音,住口不言。

閒漢的心不由又提了起來,忙道,「三郎但有吩咐,小的定當從命。」

白三這才笑了起來,「韓醫師手段如何,你也試過,你用著好,莫忘了多與人說道說道,總比那些收了高價不頂用的地方強些。」

閒漢立時笑了起來,「這是自然!這等事體多與人說說,也是小的造的功德!」

眼見那閒漢笑嘻嘻的走了,韓四才抬頭看著白三郎,神色依然是木木的,「多謝你又幫我打發了一個,只是……也不必令他們做那些事。」

白三懶洋洋的瞟了他一眼,「你既然是有本事的人,難道不想多幫幾個人看病治傷,沒人幫你宣揚宣揚,別人又如何知曉你的手段?再說,此事原是安家三郎吩咐某做的,你當白某閒得無事,偏偏要來幫你?」

韓四原本便不長於言辭,被這一嗆,頓時接不上話來,只得又低下頭去,從案幾下拿出一本極舊的醫書,默默翻閱。

這一日,白三郎在松柏堂裡足足打發了三四個想佔便宜的閒漢,也不知是不是閒漢們四處散播的消息起了作用,沒過兩日,到這松柏堂來看病抓藥之人竟多了起來。那盜牛的韓四治得一手好跌打,藥膏也比別家便宜,漸漸成了西州眾人皆知的事情。到了端午這一日,來藥店裡買雄黃等物的西州人更是絡繹不絕,喜得安三郎連連搓手。

過了端午,西州便算是進入了盛夏時節,太陽明晃晃的照在西州城的土牆之上,到了正午前後,便是市坊門口也變得人跡罕見,只有城內的中心大道上偶然有行人經過,卻都溜到了牆根的陰影裡。

對於這種乾熱天氣,琉璃倒還頗為怡然,裴行儉端午前便重新去了府衙辦公,這幾日她也去過工坊兩回,讓黎大匠試著做的棉線撥車已被做了出來,這原是把紗線接長的簡易工具,對於眼下的工坊來說正是得用,有些斷的細紗線也能接長用於織布,只是這細紗紡起來到底還是費工費時,琉璃頭疼了數日,也是無計可施。

讓琉璃頗有些難解的第二樁事卻是麴崇裕。第二次去工坊時,琉璃恰恰遇到了這位世子,他的孔雀模樣並無變化,待琉璃的態度竟是來了個大變,見她對紗線易斷之事想不出法子來,竟是絲毫未冷嘲熱諷,而是彬彬有禮間帶著幾分疏遠,十足是貴公子的做派。

琉璃心裡納悶,回頭便問裴行儉,此人的心情怎麼又空前的好起來了?裴行儉只笑道,他也不知具體如何,大約是從前的悶氣出了些許。琉璃搖了搖頭,便把這事情拋到了腦後。

這一日天氣越發炎熱,不到午時,小檀便嚷著要喝兩碗西州的解暑酸粥。琉璃讓她去廚房吩咐廚娘,自己拿出從工坊帶回來的一端細白疊,打算給裴行儉做兩身夏日的中衣。只是還未開剪,便聽阿燕來報,康氏來了。

琉璃忙放下剪刀迎了出去,就見康氏快步走進內院,臉色紅撲撲的,滿額都是汗水。琉璃不由吃了一驚,忙讓小檀去打水過來,又讓阿燕去取用井水浸著的酪漿。

康氏忙擺手道,「莫忙莫忙,不知九郎可在家中。」

琉璃笑道,「他已去了府衙,阿嫂若有急事,我這便遣人去府衙尋他,若事情不急,明日便是休沐。」

康氏臉上頓時露出了躊躇的神色,半晌才道,「若說急,倒也不是十分著急……」說著拉住琉璃的手低聲道,「大娘,此事我也只能問你,不知九郎他對大佛寺那邊是不是有些……觀感不佳?」

琉璃沒料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道,「守約平日不言怪力亂神之事,只跟我提過大佛寺倒壁畫頗為可觀。」

康氏皺眉不語,安三郎與她說過,裴行儉不喜她成日拉著琉璃去佛寺,近來這兩樁案子又都是經他之手,雖然不說格外嚴厲,卻也沒有半點法外施恩的意思,可見這位長史心裡對信佛多半是不以為然的,更莫說是連連出事的大佛寺。

琉璃見康氏神色沉重,也多少明白她心裡的顧慮,忙笑道,「阿嫂也莫多想,守約的性子便是如此,對大佛寺雖無特別推崇,想來也不會有故意不敬的意思。」忤逆案塵埃落定後,她也曾問過裴行儉,是否早就知道那齷齪事情,裴行儉並未否認,只是他當初派人私下調查時,見孔大郎已發覺此事,決心退租搬家,想的不過是略助他一臂之力,卻沒料到後頭會鬧成這樣。

康氏聽到「不會故意不敬」幾個字,臉色略鬆,歎了口氣,「大娘你還不知曉,那大佛寺的銅佛,今日又滴淚流汗了!」

琉璃「啊」了一聲,當真是有些難以置信:這佛像還真有所感,又顯靈了?只是康氏特意走這一遭的緣由麼,「阿嫂是要將此事告知守約?」

康氏臉上猶豫之色更濃,「大娘,你是有所不知,按說佛像顯聖,是極難得的聖跡,若是往年,大佛寺早被踏破了門檻,可此次不知怎麼的,今日從早間到如今,竟是並無太多信徒上門。我與安家幾位嬸子出了寺門才聽說,不少人都在傳,往日佛像顯靈,是因為慈悲子民,可今日顯靈,只怕是怒於大佛寺僧人無德。又有人說,那位被活活打死的僧人,畢竟是大佛寺的大僧,裴長史和麴世子竟未知會大佛寺一聲,便下令讓僧人與婦人同棺而葬,可見對大佛寺不滿到了何等地步,若是大夥兒還去大佛寺捐獻功德,只怕不但是誤會了佛祖,還是得罪了官府。」

琉璃恍然點了點頭,大佛寺如今門前冷清,她自然是早有耳聞,原來西州人不但是失望於大佛寺的僧人品德,也是害怕得罪了麴崇裕和裴行儉,只是這種事情卻不是自己能夠插手的,她總不能勸裴行儉親自出面發話,以消除忤逆案的負面影響吧?

她為難的看了看康氏,「阿嫂的意思我知道了,待守約一回來,我便將此事告知他。」

康氏不由略有些失望,琉璃的意思明顯是不會相勸了,心裡到底有些不甘心,想了想道,「我也知長史他不信釋教,只是佛像顯聖,茲事體大,大佛寺原本家大業大,偶然出了一兩個敗類,固然令人不齒,卻也難免,可世人若是因此便對佛祖也不敬了,卻是何等荒謬!長史他在西州一言九鼎,若是能說上一兩句話打消那些人的糊塗念頭,也是功德無量之事。」

琉璃只能笑道,「阿嫂所言甚是,待得守約回來,我一定將阿嫂的話好好轉告於他。」

康氏心知此事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點頭笑了笑,「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說著便又把上兩次佛像顯靈是如何轟動,連數百里外的伊州、庭州和許多西域小國、突厥部落裡的信徒都紛紛趕來的盛況,描述了一遍,琉璃知道她的用意,含笑傾聽,不斷點頭。康氏說了半日,這才起身告辭,臨走又叮囑了一遍才罷。

琉璃看著康氏的背影,忍不住歎了口氣,她在長安時便知道,安氏女眷都十分虔誠,可偏偏她和裴行儉都是半點不信的,要裴行儉出面幫大佛寺說話,這事兒只怕有些難度。

待到午後,裴行儉回到家中,琉璃略一猶豫還是對他道,「阿嫂今日來過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可是因為大佛寺銅佛顯靈之事?我也聽聞了。」

琉璃點了點頭,「她說因為前些日子的忤逆案,西州人都在傳佛祖顯靈是怒大佛寺僧人無德,又說官府也對大佛寺十分不滿,因此許多人都不大敢去。阿嫂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出面為大佛寺說幾句話,打消這流言蜚語……」見裴行儉已笑著看了過來,忙道,「我也知道此事為難,並不曾應下。」

裴行儉笑容更深,「有甚麼為難的?明日一早,你便陪我去大佛寺燒香!」

第45章 出人意表 混水摸魚

夏日的清晨,西州城一片忙碌景象,婦人們三五成群的抱著水甕去河谷中取水,漢子們乘著這早間的涼爽到坊間或城外做些活計,信徒們帶著香燭香資去各大寺廟上香求佛,無事可做的閒人和午間開市後才會忙碌起來的商賈,則多半是在呼朋引伴的吹牛聊天。當裴行儉與琉璃從曲水坊出來,沿著大道一路往北而去之時,所到之處,一片問好聲便紛紛響了起來,有人揚聲笑道,「裴長史今日好早!」

裴行儉微笑著點頭,「要去大佛寺上香,自然要早些。」

聽到這句話的人,頓時都張大了嘴,再看到他們後面跟著的小檀挎的籃子裡果真放著香燭香資等物,更是揉著眼睛呆在了那裡。

從曲水坊到大佛寺不過半里多路,不大工夫便走到了,待得兩人站在寺院的門口,身後已遠遠的跟了不少人,而那些原本想今日悄悄來上香的信徒們,則驚疑不定的收住了腳步。

看門的兩個沙彌一見裴行儉,臉色頓時一變,年紀略小的一個撒腿便往寺裡跑,另一個則迎上來合十行禮,「小僧見過裴長史,不知裴長史今日有何貴幹?」

裴行儉的聲音格外溫和,「清晨拜寺,自是為了上香。」

沙彌一呆,抬頭看了看裴行儉,只見他穿著一身素淨的淺青色圓領袍,笑容溫雅,身後還跟著夫人和婢女,帶著香燭,的確是一副來上香的模樣,愣了片刻才結結巴巴道,「長、長史裡面請。」

穿過佛寺的前庭,還未踏上大殿的台階,大佛寺上座覺玄法師已帶著兩個弟子匆匆迎了出來。看門的小沙彌忙上前低聲回稟了一遍,覺玄聽到「上香」二字也是一愣,隨即滿面是笑的迎向了裴行儉,「裴長史和夫人有心了。」

裴行儉欠身還禮,「不敢有勞法師相迎。」

琉璃也跟著行禮,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名滿西州的覺玄法師,只見他眉毛長鬚都已雪白,微長的面孔上,每一根皺紋似乎都寫著「和善」二字,眸子卻有著這個年紀的人罕見的清亮,看去倒是比那位玄奘法師更有高僧風采。

覺玄法師並不多言,只是微微含笑的將裴行儉一行人引到了大殿之中。晨光已從殿堂高高的窗戶間透了進來,大殿四壁的油燈依然散發著溫暖的光芒,將本便金碧輝煌的壁畫添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只是沒有了往日裡熙熙攘攘的香客,大殿多少顯得有些空曠,連滿壁的金箔都似乎少了幾分顏色。十幾位信徒本來在各個佛龕前上香祈禱,抬頭看見進來的覺玄法師都是一喜,隨即目光便凝滯在法師身後的裴行儉身上。

裴行儉恍若不覺,在佛像前站定,轉身從琉璃手裡接過三炷香,將香頭在佛像左邊的燭火上點燃,待得輕煙飄起,才將三根香舉至齊眉,三揖之後,插入香爐,整個動作竟是行雲流水、一絲不苟。大殿裡那種微妙的緊張氣氛,頓時放鬆了下來,從僧侶到香客,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幾分笑容。

琉璃也跟著上了香。覺玄法師上前一步,正想開口詢問,裴行儉已笑道,「聽聞大佛寺銅像昨日開始顯靈,裴某今日前來,還想做些功德。」

他的聲音不算大,在安靜的大殿裡卻人人都聽得清楚,覺玄法師眼睛微微一亮,雙掌合十念了句佛號,笑道,「吉時未到,長史與夫人不如先喝杯清茶?」

吉時?琉璃心頭頓時有些納悶,卻也不好多問,裴行儉笑著謝過,一行人出門繞過一間小屋進了東邊的廂房,正是琉璃上回到過的房間,門簾還未她的身後放下,隱隱便聽得院子裡人聲響起,大約是那些觀望了半日的香客們終於都湧了進來。

覺玄法師轉頭吩咐弟子煮茶,過得一會兒,銅茶爐、銀茶盒、鎏金鹽杯、越瓷茶盞等物便在屋角安設完畢,一個年輕的僧人將茶釜放上了銅爐,垂目開始煎茶。

裴行儉笑道,「多謝法師盛情,此情此景倒是讓我想起了長安。我有一位表弟在大慈恩寺出家,拜在玄奘法師的門下。原先在長安時,我便常去寺裡尋他喫茶,有兩次竟還有緣遇到了玄奘法師。」

覺玄的雪白的眉毛輕輕一抖,「裴長史原來與玄奘法師也有這般緣分!當年法師路過高昌,老衲也曾有緣聽得法師宣經講道,真真是……」他的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嚮往之情,半晌才歎息著搖了搖頭,「能親耳聆聽法師綸音,真乃三生有幸,不知法師如今貴體可安?」

裴行儉點頭笑道,「聽說法師這幾年都是夜以繼日的譯經,勞累過度時舊恙也曾復發過兩次,平日倒還康健。」

覺玄點頭歎息,兩人從玄奘談到茶道,竟是越談越是投機,待到煎好的熱茶送到幾人跟前時,不知是高窗裡射入的陽光,還是煮茶時燃起的炭火,琉璃只覺得整個屋子都熱了起來。

覺玄抬頭看了看天色,笑道,「吉時轉眼便到,檀越可需做些準備?」

裴行儉搖了搖頭,還未開口,就聽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有人在簾外回道,「上座,麴世子已經到寺門口了。」

覺玄立刻站了起來,抱歉的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笑道,「無妨,論理裴某也該迎上一迎。」說著也起身往外便走。

一行人到達大殿門口時,麴崇裕正不急不緩的登上台階,一身衣袍竟比裴行儉的還要素淡兩分,看見覺玄法師,立刻加快了腳步,上前深深的行了一禮,「崇裕見過法師。」

覺玄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幾分,「世子何必多禮!」

寺院之中,此刻早已頗有些信徒在等候著西殿的大門打開,見到裴行儉和麴崇裕,紛紛行禮,又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麴崇裕笑得比往日不知謙和多少,「崇裕早便該來了,昨日聽聞貴寺又顯聖跡,家父特意叮囑,讓我來表表心意。」又對著裴行儉笑了笑,「不曾想,長史竟比我還來得快些。長史難道也是信徒?崇裕倒是不曾聽說過。」

琉璃一直默然跟在裴行儉身後,此刻心裡忍不住罵了一聲:死孔雀!這話擺明了就是給裴行儉下套,說信佛,為何以前從不曾來上香,說不信,一大早的過來豈不是別有用心?

覺玄似乎也覺得這一問不大妥當,眉毛一動正要開口岔過去,裴行儉已微笑著答道,「裴某愚鈍,不敢與世子的慈心慧骨相比,不過佛寺乃世外清淨之地,便是我等俗人,也會偶起嚮往之心,今日便來偏了法師的好茶,願法師莫嫌。」

慈心?慧骨?麴崇裕臉色頓時一僵。

覺玄忙道,「長史哪裡話,老衲求之不得。」見麴崇裕還要開口,忙唸了一聲佛號,「兩位,請稍候片刻!」

早間還緊閉著的西殿門,此刻轟然洞開,琉璃忙往裡細看,卻見一塊潔白的粗綢,將銅佛遮了個嚴嚴實實,數十位僧人在殿內齊聲念誦經文,有法師拈香禮拜數次,在眾僧的贊唱聲中,白綢被緩緩揭開,那尊金燦燦的銅佛頓時露出了真容。

覺玄回身道,「麴世子請,裴長史,長史夫人請。」

裴行儉側了一步,「世子是代都護而來,這頭香還是請世子來上。」

麴崇裕也不推脫,笑著欠了欠身,邁步走進了佛殿當中,燃香禮拜,將第一炷香插入了佛像前的香爐之中。

琉璃此時無心他顧,目不轉睛的只盯著那佛像看,卻見那佛像身上似乎十分乾爽,並無什麼汗跡水跡。心裡正納悶,覺玄的聲音已響了起來,「長史和夫人請上香。」

琉璃只得收攏心思,隨著裴行儉又上了一回香,待得插好高香,抬頭再看時,卻見近在眼前的佛像身上不知何時竟然隱隱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水珠。琉璃不由吃了一驚,殿內眾僧高聲念起了佛號,外面也響起了一陣騷動。她忍不住看了看裴行儉,只見裴行儉也抬頭凝視著佛像,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麴崇裕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來人!」

琉璃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便見一位健僕雙手抱著小箱子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送到了麴崇裕手上,麴崇裕緩步走到功德箱旁,打開箱蓋,將裡面那一枚枚光澤閃耀的金錠送入了功德箱內,回頭對玄覺笑道,「法師,這一百金是麴家聊表虔誠的一點心意。」

琉璃心裡忍不住和門外的圍觀群眾一同發出了「嘩」的一聲驚歎,卻見麴崇裕的目光有意無意往裴行儉身上掃了一眼,心裡頓時一動:自己帶的那點銅錢完全不夠看的!

只見麴崇裕一挑眉頭便要開口,琉璃忙搶上一步,揚聲對玄覺笑道,「如今世子的頭香也上了,功德也捐了,都雲眾生平等,上座還是趕緊讓外面信徒們進來也進來上香拜佛,沐浴光輝才是。」

裴行儉本要說話,被她這一搶,嘴角不由微微揚了起來。

這是她入寺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玄覺一怔,圍在門口的眾位信徒卻立時應和了起來,「正是,正是,頭香上便上了,我等也要上香。」

琉璃笑嘻嘻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你說是也不是?」

麴崇裕咬了咬後槽牙,臉上才露出笑容,「夫人所言甚是。」

玄覺向看門的僧人輕輕揮了揮手,幾位僧人往兩邊一退,外面等著上香敬佛的人頓時湧了進來,此時佛像身上的水珠已經變成了黃豆大小,尤其是微凹的眼眶內,水光欲盈,當真便如要流淚一般。進殿的信徒們頓時一個個熱淚盈眶,上香的上香,磕頭的磕頭,不少人都轉身向功德箱裡投入金銀銅錢等物,琉璃也從小檀挽的籃中取出了兩緡銅錢,毫不引人注目的投入了功德箱內。

麴崇裕眼角的餘光掃到這混水摸魚的一幕,牙根都是癢的,只是此刻殿內越發擁擠,悶熱之中氣味也難聞起來,他立不住身,退後一步向玄覺笑道,「崇裕不打擾法師了,這便告辭。」又看了裴行儉一眼,「長史可要一道走?」

裴行儉目光若有所思在殿中轉了一圈,微笑著搖了搖頭,「世子請便,下官還想再瞻仰片刻。」

麴崇裕眉頭不由微皺,只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卻也說不出到底不妥在何處,一時怔在了那裡。

第46章 老而彌辣 出師不利

整整一天,麴崇裕都有些心神不寧。

處理完工坊的雜事,他坐在書房出了一會兒神,只覺得屋裡的燈光似乎有些暗淡,抬頭才發現高窗之外竟然不知不覺已轉為了暮色。想吩咐人上晚膳,轉念間又改變了主意,「來人!」

守在門外的小廝忙應道,「世子有何吩咐?」

「遣人去問一聲,麴都護可是已然歸家。」

一刻多鍾之後,換上了一身碧色衣袍的麴崇裕便走進了都護府後的小院。這院子佈置與世子府類似,書房也設在外院的東邊,麴崇裕挑簾進去,只見麴智湛穿著家常的細葛寬袍,散腿坐在碧竹涼席上,抬頭看見自己,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可用過晚膳?」

看著這張溫和得近乎模糊的笑臉,麴崇裕心裡突然踏實了下來,笑著搖了搖頭,「正要來煩擾父親一頓!」

麴智湛呵呵一笑,揚聲道,「讓廚下準備兩個食盒,記得給玉郎做道魚膾。」

麴崇裕在下首的蓆子上坐了下來,也和麴智湛一般散開了腿,兩隻銀絲繡邊的白疊襪被碧竹稱得分外顯眼。

麴智湛得意的伸了伸腳,他腳上也是一雙白疊襪,只是白底上染了靛青色的雲紋,「這白疊襪真真舒適,比當年王宮裡的不差半分!我便知你有這能耐。」

這個事情麼……麴崇裕胸口微悶,著實不欲多說這個話題,笑了笑道,「父親歡喜便好,兒子今日去了大佛寺,回來後左思右想,總覺得有些不對。」

麴智湛笑容微斂,「我已聽人回稟了,你離開之後,裴長史夫婦又在西殿裡呆了兩盞多茶的工夫。到了午後,消息傳開,西州只怕有一小半人都湧去了大佛寺,一時頗有些亂相,幸虧裴長史早已派了三隊差役在附近待命,立時趕了過去,才把局面穩了下來,如今西州的差役有一半都在大佛寺內外巡視,西州人人都已知曉,裴長史原來也是敬重佛法的。」

麴崇裕臉色冷了下來,這位裴長史,果然事事都會揀巧宗兒!

麴智湛瞅了他一眼,笑著搖頭,「你莫不服氣,這裴守約雖比你大不了幾歲,做事之老成,為父都佩服得緊。如今他這番做作,我也頗有些疑心,只怕他為的便是挾恩圖報!」

麴崇裕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擔心的事情之一,「父親,依你之見,前頭兩個案子會不會都是他做的局?為的便是讓大佛寺知曉厲害,而今日之所為,則是向大佛寺市恩?」

麴智湛沉吟半晌,皺眉道,「先頭的案子如今想來的確有些蹊蹺,裴守約心思縝密,從不做無用之事,無論是不是局,日前兩案,已然令大佛寺畏懼,今日之舉,則會令其感激,他若再用些手段軟硬兼施,便是逼著大佛寺出了購買軍糧的錢帛,也不無可能!」

麴崇裕心裡更是一沉,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是崇裕一時考慮不周,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麴智湛歎了口氣,「此事與你並無干係,想來裴長史在令那婦人買棺木之時,便已想好了所有後手,你以為在那般群情激奮之下,誰還能保住那對男女?你即便不令他們同棺而葬,裴長史焉肯老老實實把屍首交還大佛寺?不借你之手,他照樣可借民之口!玉郎,你莫想得太多,難不成他還真能掐指一算,便算到你……你伯母當年的那些事?」

麴崇裕臉色頓時變了,「那女人與我沒有半分干係!他算不算得出與我何干?」

麴智湛看著他,語氣變得極為沉肅,「玉郎,無論你認或不認,她都是給你這副皮囊之人,世間緣法,自有前因,怨恨在心,更成孽緣!你從小也是熟讀佛經的,如今她已得了她的報應,你又何必執著於嗔念,讓自己不得解脫?」

麴崇裕低著頭只不做聲,麴智湛心裡歎息,他的這個侄兒雖然已在膝下養了十幾年,但有些事情,終究不是自己能解開的,只得轉了話題,「如今你打算如何應對此事?」

麴崇裕神色放鬆了幾分,想了片刻道,「如今佛像顯聖,四方信徒來朝,所捐功德數目驚人,明日我便讓兩隊府兵代替差役,日夜在大佛寺周邊巡查,不得讓任何人擾亂佛門清淨;再者,加派人手盯著裴守約和他身邊心腹之人,一旦有任何異動,都要立刻回報。明日我還會去大佛寺,與玄覺法師深談一次,說明前次之事是我痛恨那僧人辱沒了大佛寺的清譽,大佛寺乃西州諸寺之首,有麴家在西州一日,便絕不會允許有人把主意打到大佛寺頭上來!」

麴智湛圓圓的臉孔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明日你還是陪為父一道去,說來我也該去銅佛前上一炷香了。」

麴崇裕展眉而笑,白玉般的面孔在燈光下幾乎有光暈流轉,「原來父親也不願裴行儉拿捏住大佛寺?」

麴智湛暗暗的歎了口氣,眼前這張臉孔和那一張何其相似,血脈之痕,哪裡是恨怨可以抹殺的?只是,若不是這張臉,玉郎前些年也不會遇到那麼些波折吧?所謂孽緣,無過於此……嘴裡淡然道,「不過是三萬緡錢,麴家可以幫他解這燃眉之急,卻不能讓他如此輕易便從大佛寺得手!」

麴崇裕默然不語,他固然不願讓麴家來背這筆賬,卻也不得不承認,麴智湛的話自有道理。

門外有人笑道,「晚膳到啦!」門簾一挑,祗氏帶著四個婢女走了進來,進門便對麴崇裕笑道,「玉郎來用晚膳也不早說,廚下今日未備得你愛吃的鮮魚,只有一壇干鱠,倒是還未開封的。」

麴崇裕忙笑著起身謝過,兩個婢女將食盒裡的碟盤一一在麴崇裕面前設好,那雪白透明的干鱠放在青瓷碟裡,看去分外爽口,就聽麴智湛抱怨道,「怎麼又是這個!」

麴智湛的面前放著一碗黑漆漆的湯水,臉色也沉得有點發黑。

祗氏笑道,「昨日不是沒吃麼?醫師都說了讓你日日吃一些才好。」說著便站在麴智湛的案幾前不動,麴智湛皺著眉端起碗一飲而盡,擺手道,「快拿下去!」

祗氏這轉頭向麴崇裕笑說了一聲「玉郎慢些用」,帶著婢女們退了出去。

麴智湛苦著臉吃了兩口肉羹,才舒出一口氣來,「這婦人便愛拿根棒槌便認做針,那些醫師的話也盡信的?」

麴崇裕夾了一箸晶瑩的干鱠,抬頭笑道,「庶母倒是細緻人。」

麴智湛笑了一聲,瞅著他道,「你那府裡也該添個婦人了,如今你遠在西州,府裡添幾個侍妾,難不成還能讓長安那邊心生顧忌?」

麴崇裕堅決的搖頭,「婦人難養,如今依然諸事未定,我實不願回了府中,還要與她們周旋!」見麴智湛還要說話,忙笑道,「我身邊還有幾個省事的婢女,若是日後諸事順遂了,再納妾也不遲。」

省事的婢女?麴智湛不由啞然,半晌才歎了口氣,指了指面前的鎏金鳳首壺,「這是我前幾日得的青梅酒,你要不要嘗一些?」

……

「這是什麼酒?」琉璃輕輕抿了一口,抬頭望向裴行儉,這酒的味道像是米酒,卻又多了一種甘甜。

裴行儉笑道,「是柳中縣令來都護府時帶的青梅酒,他前次來送了麴都護一些,這次便送了我,味道倒也別緻。」

琉璃對酒興趣不大,不過這青梅酒的味道清甜中帶著微酸,夏夜飲來,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她喝了兩杯,便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卻見裴行儉喝水般將面前的一壺都喝了下去。

如今已入了六月,西州白日裡當真是烈日如火,只是日頭一沉,夜風卻會立刻變得涼爽起來,夏夜裡坐在涼風習習的院中,吃著各種甘甜的瓜果,喝杯清酒,看會兒星空,日子便有了一種山水畫般的清遠悠然。

三更天的梆子從街上遠遠的傳了過來,琉璃站起來收拾了果盤杯壺等物,回頭卻看見裴行儉依然坐在那裡,不由奇道,「你還不睡?」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先去歇著,我還要等上片刻。」

等?琉璃納悶的看著他。聽見動靜的阿燕從廂房裡快步走了出來,接過琉璃手裡的東西便往灶房去了,琉璃回身走到裴行儉面前,「你等什麼?」

裴行儉呵呵一笑,伸手將琉璃攬到了自己的膝頭上,低聲道,「我在等阿古。」

等阿古?琉璃更是詫異。

裴行儉的聲音輕描淡寫,「我讓阿古今日入夜後去大佛寺探一探,看能不能探出那西佛殿到底有什麼古怪。」

琉璃恍然大悟,他想探的,應當是那個已經流了半個月的大汗,把西州人弄得瘋瘋癲癲的銅佛吧?她不由脫口問道,「你也不信那是神跡?」

裴行儉的笑容有些嘲諷,「那銅佛也未免太善解人意了些!」

琉璃點頭,她自然也想過,這銅佛每次都能在最好的時機出汗,的確太過蹊蹺,只是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便沒有多想下去。此時回想起那尊銅佛從光滑乾爽到淚水長流、滿身汗珠的詭異情形,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當日她離得很近,可以確信那佛像表面並無異樣,所謂淚水,其實是佛像的眉目弧度恰好能把附近的水珠都聚集到眼窩處而已,但那尊佛像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冒出汗珠來,而且是從早到晚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往外冒?

裴行儉也是若有所思,「我那日已看過,銅像週身、佛殿之內,並無異樣,但據白三回報,他帶著差役在大佛寺裡巡視時,後院被守得極緊,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進去,我猜,那古怪之處應與後院有關,只是這半個月來,咱們都被盯得極緊,今日阿古才尋了個機會躲了出去,不知能探出什麼。」

琉璃奇道,「探出來又如何?」

裴行儉笑了一笑,「自然是一切難題迎刃而解。」

琉璃想了片刻,忍不住有些擔心,「你是說,若探不出來,便解不了難題?」

裴行儉眉頭輕揚,「這世上既然有設局之法,自然便有破局之路,此路不通,換一條便是,難不成還真有永世瞞得住天下人的手段?」

也是,這世上哪有能永遠騙人的把戲!琉璃心頭頓時鬆了下來,陪著裴行儉坐了一會兒,睡意卻是不受控制的一點點往上湧。

裴行儉見她小口小口的打著哈欠,笑著站了起來,「你跟著熬什麼,待有了消息,我第一個便告訴你!」說著,便把琉璃拉進屋裡,按著她躺在床上,又給她蓋上了薄薄的絲被。自己也靠著床頭坐了下來。

琉璃看著床頭那個沉穩的身影,心裡雖然惦記著此事,眼皮卻越來越沉,不知何時便睡了過去。待到一睜眼時,天光居然已是大亮。她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只見屋裡屋外,裴行儉竟是人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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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煞費心思 狹路相逢

外院的偏房裡,阿古的衣衫上的灰塵還未拍盡,眼睛裡滿是血絲,神情也極為凝重,「阿古明夜再去!」

裴行儉也皺著眉頭,聽了這話倒是笑了笑,「無妨,你先去歇著,我再思量思量,若能調開咱們家附近的那幾顆釘子,我與你同去或更妥當。」

阿古搖頭,「阿古不過是個車伕,還能混得過去,阿郎若是不在院中,只怕那些人立刻便會想到大佛寺。」

裴行儉沉吟片刻,「實者虛之,總有法子讓他們發現不了。」

阿古依然搖頭,「我再探一次便是,阿郎何必以身犯險?」

裴行儉正欲開口,突然聽到窗外傳來的腳步聲,忙擺了擺手,沒過片刻,琉璃從前門挑簾走了進來,看見屋裡的人,鬆了口氣,又上下打量了阿古幾眼,眼睛發亮,「阿古什麼時辰回來的?可曾發現了什麼?」

阿古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笑著點頭,這才站起來回道,「小的回來了不過一盞茶功夫,這時辰外面最是熱鬧,不然倒是不好混進來。大佛寺那邊,還不曾發現什麼。」

琉璃「啊」了一聲,便去看裴行儉,裴行儉道,「阿古這次算是探路,大佛寺僧人行動十分謹慎,阿古入夜便潛了進去,西佛殿裡一直有人守著唸經,接近不得,後面的院子也並無什麼異常,只是晾了些僧衣,連人影都沒有幾個,阿古守了一夜,都未發現異動。」

琉璃皺眉想了半天,依然是不明所以,裴行儉笑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昨夜睡得晚,還是回去補眠才是。」

琉璃看了裴行儉一眼,他早已換上了出門的竹青色綾袍,看上去倒是神情清爽,容光煥發,半絲憂心的模樣也無。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昨夜又何必那般坐等?以他的性子……琉璃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自有打算?你也打算去大佛寺探一探?」

裴行儉怔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我耳力比阿古強一些,或許可以多探探覺玄大師身邊那幾位僧人的動靜。」

琉璃恍然,事在人為,若是表面上查不出端倪來,不如盯著幾個關鍵的人,只是他堂堂一位長史,居然幹這種事情,實在是有些荒謬。這事情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裴行儉看見琉璃微皺著眉頭,站在那裡出神,知道她定然不會回去歇息了,只能對阿古道,「你先用些早膳,好好歇息,有事待我從府衙回來再說。」說著便攜住了琉璃的手,「你若不想再睡,便陪我用早膳去。」

裴行儉和琉璃的早膳歷來簡單,今日也不過是胡餅、肉糜粥,兩樣小菜和一盤洗淨切好的甜瓜,還有兩個小小的銀罐,則是裝了醬和醋。琉璃隨手拿了一塊胡餅,正想往上面倒些醬,卻被裴行儉按住了手,「你今日是要嘗嘗酸餅麼?」

琉璃低頭一看,不由啞然失笑,她手裡拿的竟是醋罐。這兩個小罐子式樣原是一般無二,只是蓋子上有些區別,圓鈕的銀罐放的是醋,方鈕的才是醬。她換了一個小罐,卻見裴行儉依然盯著那罐子,臉上突然間露出了一個奇妙的笑容。琉璃忙道,「你可是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笑著抬起頭來,指了指這兩個罐子,「我在想,那銅像,或許就是一個銅罐,大佛寺做的文章多半並不在其外,而在其內!」

也就是說,那銅佛很可能是空心的?大佛寺是在佛像裡面弄了手腳?琉璃贊同的點頭,她對自己的眼力頗有信心,她那天和裴行儉一道在西佛殿裡呆了很久,仔仔細細的看過,銅像的表面的確沒有什麼異常,至少沒有塗上別的東西。難道是有肉眼難以看見的極其細微的小孔,在佛像裡灌滿水之後便會往外滲出來?不,不可能,這個時代還沒有精湛到這等地步的金屬製造工藝,那就是裡面裝了別的東西……

裴行儉已經三口兩口的用完了早膳,看見琉璃還在皺著眉頭,心不在焉的慢慢咬著胡餅,伸手揉了揉她的眉頭,笑道,「你莫傷神了,我猜那佛像之下定然有地道,屆時多留意些,焉能破不了這題?」

琉璃向他笑了笑,低頭喝了兩口熱粥,裴行儉已站起身來,「今日我會早些回來,記得做些羅闍。」

琉璃點頭,羅闍是西州人最常用的夏食,是一種酸粥,剛開始喝時會覺得味道怪異之極,但多喝兩次,便會發現它的妙處,尤其是用井水浸涼了,在炎熱的午後慢慢喝下去,當真能讓人暑意全消。

待裴行儉走後,小檀進來收拾盤碟時,琉璃便隨口吩咐了一句。小檀頭也不抬的笑道,「婢子如今也是一日都離不得這個,今日一早便把羅闍放入罐子,吊在井水裡了,娘子什麼時辰想用,取出來便是。」又歎了口氣,「原來家中有口井有這般好處,怪道西州有井的院子比沒井的要貴上五成,這西州又無冰可買,這沒井的人家,夏日若想吃些涼的都是無法。」

她一面說,一面快手快腳的收拾好了案幾,用漆盤端起碗碟便往外走,剛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到背後傳來琉璃的一聲驚呼,她唬了一跳,忙回頭問道,「娘子怎麼了?」

琉璃已霍然站了起來,眼睛閃亮,滿臉都是笑容,「沒什麼,小檀,你今日立了大功!」停了停又道,「你讓阿燕去庫房找一把銅壺拿出來。」

小檀不由一呆,立了大功?她怎麼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還要再問,卻見琉璃已經快步走回了內室,只得搖了搖頭,一腦門官司的走了出去。

內室裡,琉璃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著歎氣,又恨不得仰頭大叫一聲——自己真夠笨的,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到現在才想明白!

……

裴行儉靜靜的坐在都護府後廳的案幾後面,手頭的文書半日也未翻動,目光卻一直落在案頭的一個銀壺上。

門外傳來了庶僕的通報聲,「長史,安家三郎求見。」

裴行儉回過神來,忙道,「請他進來。」

門簾一挑,安三郎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他明顯黑瘦了一大圈,卻比以前更精神了些,看見裴行儉便欠身行了一禮。

裴行儉站了起來,「這屋裡並無外人,三郎何必多禮。」

安三郎笑道,「今日乃是有公務來向長史回稟。」

裴行儉看著他的神色,笑了起來,「籌到這許多糧草,辛苦三郎了。」

安三郎驚訝的挑了挑眉頭,隨即呵呵一笑,「果真瞞不過九郎。」隨即便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賬冊,「這半個月來,從各縣鄉趕到州城的商賈大戶甚多,給我等省了不少氣力,今年天時尚好,西州各縣收成都不壞,從敦煌,龜茲等地收糧的行商也都有好消息傳回,如今,十萬石的糧食都已談妥,已經入倉的,也有五萬多石,還有四萬多石的大約月底便能陸續運到。草料也備好了大半。」

縱然知道安三郎帶來的定然是好消息,這消息也比預想的還要好些,說來居然還要多謝那尊大佛,裴行儉搖頭微笑,握拳輕輕的捶了捶案面,「太好了!」

安三郎又笑道,「只是各家的糧倉如今都已經快滿了,再過些日子再有糧草送到,只怕已裝不下,不知何時可以動用官倉?」

裴行儉頓時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用官倉收糧之時,便是要按約定先付各行商一半錢款之日,另外一半,要行商們將糧草送到軍倉後,憑軍倉的收條印章來這邊支取。他的目光在案頭的銀壺一轉而過,面上的微笑卻十分篤定,「半個月後,開倉收糧!」

安三郎心頭一鬆,他們做商賈的,最怕便是積壓貨款,這樣的大筆購買糧草,動用的錢帛不是小數目,大軍何時能到,何時送糧還未可知,總不能一直這麼乾等著,若是半個月後能如約得一半的錢款,成本便回來了大半,壓力自然小得多。

他雙手把賬冊交到了裴行儉手中,一面便言簡意賅的回報了行商們下一步的安排,裴行儉默默點頭,安三郎原是心思細密之人,這些具體事務在他手裡都是安排得井井有條,裴行儉聽了半日,不由笑道,「真是多虧三郎了!」

安三郎笑著搖頭,「哪裡的話,這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的這話倒是發自內心,安家在西州固然頗有根基,但他畢竟只來過兩次,如今有了這個機會,西州的商家大戶幾乎都參與了進來,事情雖然有些繁難之處,但用心去安排調度好了,他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不然他連開的香料鋪和藥鋪,為何同行裡不但無人敢使絆子,還有不少人主動前來示好?他身後雖然有著裴行儉這層關係,到底也要顯露些自己的手段,才能服眾。

兩人又就著細節商議了幾句,門外卻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回報道,「長史,世子讓你趕緊去正堂,說是蔥山道前軍大總管蘇將軍派了一位參軍事過來。」

前軍大總管蘇將軍?安三郎眼睛頓時一亮,低聲道,「蘇將軍的人來得好快!」

裴行儉也是面露喜色,對安三郎點頭一笑,「三郎略等等我。」正要快步往外走,突然腳步一頓,眉頭皺了起來。

安三郎頓時有些納悶,卻見裴行儉出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轉頭道,「三郎先坐著,待會兒若讓你過去時,你言語上要當心一些。」

安三郎不由奇道,「蘇將軍派的人難不成還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微笑著搖頭,「此蘇將軍,非彼蘇將軍……」還要再說,門外已催促道,「長史,世子讓你快些過去。」

裴行儉不及多說,只是向安三郎點了點頭,快步挑簾出去,跟在麴崇裕的隨從身後,一路去了正廳,還未入門,便聽見門內傳來一陣不算陌生的笑聲。

第48章 言外風雲 午後旖旎

隨著一聲「裴長史到了」的通傳,屋內的笑聲驀然停了下來,裴行儉微笑著走了進去,就見麴智湛坐在案幾之後,依然是慣常的滿臉笑容。案幾前的麴崇裕看見裴行儉,眉梢微揚的笑了起來,「裴長史來晚了,該罰!」

原本背門而立的那個高大身影略頓了頓,緩緩回過身來,一張臉孔似笑非笑,「守約,沒想到這麼快又見了。」

裴行儉走了兩步,抱了抱手,「原來是子玉兄,真是意外之喜!子玉兄竟是隨著蘇將軍來了伊州?」

蘇南瑾目光落在裴行儉的臉上,眼睛下意識的微微一瞇,自己父子如今被發配伊州,不都是拜他所賜?自己原本還頗有些茫然,直到父親詳細追問了那天發生的事情,才一個耳光扇醒了他——那位自稱蘇定方義女、武昭儀畫師的胡女,竟然就是裴守約的妻子!此事長安無人不知,偏偏自己已經一年多未回長安,才被蒙在了鼓裡。裴守約當時不動聲色,原來是布下了那樣一個陷阱讓自己跳進去!可恨的是,此事還累及到了父親,讓他又一次被發到了這種蠻荒之地,而自己也變成了一名九品的伊州參軍事!

蘇南瑾微微吸了口氣,才笑了出來,「正是,不曾想皇恩浩蕩,准了我到父親麾下效力。如今家父已被授了蔥山道前軍總管,此來西州,我是奉命查看備戰之事,倒是要煩擾守約幾日了。」

裴行儉依然是笑微微的,「求之不得。」

麴崇裕看了看裴行儉,又看了看蘇南瑾,眼神頗有些玩味,輕聲一笑,「蘇公子,西州錢糧賦稅之事,都是裴長史在管,公子有何事務,詢問長史便是,我卻是不大清楚的,不過公子若想知道西州哪種美酒最醇,何處歌舞最艷,崇裕倒是還能說上一二。」

蘇南瑾見裴行儉並未出聲,顯然是默認了此事,心頭倒是微驚,適才麴崇裕說起不知錢糧幾何,自己還當不過是自謙之語,他自然也知道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對裴行儉的手段越發心生忌憚,卻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就此架空了麴氏父子!

心思轉了幾轉,他還是笑道,「守約,咱們便先談公事再敘私誼,不知西州為此次大軍準備了多少糧草?」

裴行儉神色從容,「備了五萬石粟米,一萬車草料和谷料。月底便能齊備。大軍到時,隨時可運至軍倉。」

蘇南瑾眉頭頓時高高的挑了起來,「守約莫不是開玩笑?西州有口近四萬,才備了五萬粟米,伊州人口尚不足一萬,也備了兩萬多石,大軍西征是國之重務,守約莫拿大軍的糧草當兒戲!」

麴崇裕眉頭一皺,他雖然明面上不曾過問此事,私下自然時時留心,近年來風調雨順,西州粟米不過一百多錢一鬥,敦煌等地則更低。裴行儉此次籌集軍糧,出的價卻是運到軍倉後一石粟米價三百文,幾乎翻了一番,這才惹得西州的行商們爭相出手,他隱隱聽聞是按著十萬石準備的,怎麼到他嘴裡便成了五萬石?他正要開口,麴智湛已笑道,「玉郎,去吩咐一聲,拿些梅子漿進來,蘇公子一路辛苦,也要解解暑氣才是。」

麴崇裕一怔,看見麴智湛投來的淡淡目光,只得低頭應了一聲,走出門外吩咐隨從。

裴行儉的臉上滿是為難的神色,半晌才歎了口氣,「不瞞子玉,西州不比伊州地廣人稀,當真是人多地少,我這兩個月來都在頭疼此事,高價收糧、動用行商,種種法子都試過了,原也是照著十萬石備的,如今卻只有五萬石有些把握,若是加上夏收的租子和西州存糧,大約也就是六萬光景。」

麴崇裕回來時正聽得此話,心頭不由也狐疑起來,他忍不住看了父親一眼,麴智湛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他心裡一動,站在了一邊。

蘇南瑾心裡冷笑了一聲,眼角一瞟,只見麴智湛仍是一副笑面佛的模樣,似乎全然不覺得這糧草之事跟自己絲毫關係,麴崇裕則看著案几上的硯台發呆,也是滿臉漠不關心的神色,心頭更是一鬆,看著裴行儉也歎了口氣,「實不相瞞,此事我也知曉為難,只是此次大軍有十萬之眾,程大將軍給家父下了嚴令,在大軍抵達之前,西、庭、伊三州務必以每口三石之數備齊軍糧,違者以軍令論處,家父這才令我來知會都護與長史,必得在七月之前,備齊此數。」

十二萬石?裴行儉目光中露出了幾分真正的愕然,一時沒有做聲,蘇南瑾卻笑了起來,「守約不必擔憂,家父也知我與守約有舊,因此才特命我過來助你一臂之力。」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子玉兄……」

蘇南瑾微微揚起了頭,「我此來奉命領三百精兵隨行,守約先盡力籌集糧草,待到七月前入倉,所缺之數,我便派兵入鄉徵糧!」

「派兵入鄉徵糧」這六個字一出,連麴崇裕都驚訝的轉過頭來,這個詞背後的殘酷含義,西州人絕不會陌生。裴行儉臉色不由也微微一變,「萬萬不可,守約定竭盡所能交上粟米,只是十二萬石……」這個數目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

蘇南瑾歎了口氣,「守約果然菩薩心腸,子玉珮服,只是軍令如山,哪有半分商量的餘地。守約你且放心,你先盡力而為,七月之前,若能如數交上自然最好,到時若有短缺,我便是拼上背個罵名,也不能坐視你被程總管軍法處置!」

看著裴行儉皺眉不語的摸樣,蘇南瑾的心中不由一陣愜意:他在西州呼風喚雨,卻沒有料到還有這一招在等著他吧?這是聽聞裴行儉的那把火後,父親苦思冥想才定下的計策,一口三石的數量也是父親向程將軍提出的,伊州人少,地卻不少,兩次強征之下總算收到了兩萬四千餘石,但以西州的土地,要拿出這些糧食,卻比登天還難。這樣一來,先以軍法之酷威懾,再以收糧之舉市恩,同時也讓裴守約好容易在西州建立的人望就此掃地,一石三鳥,便算是向裴守約先收一些利錢。

裴行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子玉好意,我心領了,此事可否再容我幾日?」

蘇南瑾搖了搖頭,「中元之前,大軍必到,縱然我想幫守約拖上幾日,但軍法不容情,守約莫存僥倖之想!」

屋裡的氣氛頓時沉悶了下來,連麴智湛臉上的笑容都收了兩分,外面倒是適時響起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世子,梅子漿可是即刻送上?」

麴崇裕笑著看向蘇南瑾,「如今蘇公子正事已談完,還是先嘗嘗這柳中縣的梅子漿罷!」

被井水涼過的梅子漿酸甜可口,入喉便如一根冰線便讓人暑意頓消,麴崇裕又隨口說了些采梅女之類的風花雪月之事,屋子的氣氛慢慢放鬆了下來。

裴行儉卻有些立不住,沉吟片刻還是道,「麴都護,下官還是先去吩咐屬下四處催催糧草。」又對蘇南瑾抱歉的一笑,「子玉,我失陪了,待得有暇時,定然請你好好喝上一頓。」

蘇南瑾笑意輕鬆,「守約當真是勤於王事,讓人佩服。」

麴崇裕卻輕佻的挑起眉頭,「守約好生讓人掃興!我還要給蘇公子設宴接風,再說,蘇公子是頭次來西州看,也該有人有人帶他遊玩遊玩才是,你難不成都要躲了去?」

裴行儉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只怕這些天下官都不會有太多閒暇,還要勞煩世子費心。」說著向三人抱了抱手,轉身便走,快到門口卻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笑道,「下官差點忘了,說來蘇公子也不是外人,蘇將軍便是畢國公當年的麾下愛將,兩次隨大將軍出征西域,只怕西州也是來過的,蘇公子家學淵源,想來對西州自不會太過生疏。」

深青色的門簾悠然落了下來,蘇南瑾一顆心卻忽的悠了上去:自己來之前,父親曾反覆交代過,他曾在鎮國大將軍阿史那社爾麾下征討高昌之事,絕不能對麴氏父子提起。畢竟阿史那社爾這個名字,對於麴家而言,可謂沒齒難忘。當年阿史那社爾兵敗薛延陀,率殘部投奔高昌國,被國主麴文泰收留,後來又轉投大唐,當上了大唐的駙馬,誰料沒幾年便與侯君集一道率兵滅了高昌,麴文泰便是因此憂懼而死,此等國仇家恨,豈是十幾年的歲月能磨滅的?

父親的確曾隨大軍西征,只是當時他職位不高,立功亦是不顯,原想著不會有人留意到此事,沒想到裴行儉居然記得這些陳年舊事,又被他公然的挑了出來!

蘇南瑾忍不住抬眼去看麴氏父子,只見兩人都有些愕然,倒是麴智湛先歎了口氣,「原來蘇公子與西州還有此等淵源,當年我隨唐軍回長安,倒是不曾聽聞令尊的名諱,想來那時令尊還聲名不顯。說起來當年高昌城破,侯君集縱兵搶掠,若不是畢國公還心存些舊情,約束麾下軍兵秋毫無犯,我等不知還會落到何等地步,此事慘烈,不提也罷!」說著長長的歎了一聲。

麴崇裕也是默然半晌,歎息不語。

蘇南瑾心裡微鬆,看來這麴氏父子倒是明理之人,並不忌諱談論此事,卻也沒有一味記恨。笑了笑道,「正是,當年家父不過負責軍需,連高昌城都不曾進得,後來在沙州做了幾年刺史,又隨軍征討了一回龜茲,那回倒是轉做了先鋒,如今竟是回了伊州,也算是與西疆有些緣分。」

麴崇裕展顏笑道,「那蘇將軍在西疆的年頭,豈不是比我還要長些?」

一時這都護府的正廳之中,談笑之聲再起,比先前更是響亮了幾分。只是麴崇裕盛情邀請蘇南瑾到自己府中住下時,蘇南瑾略一猶豫還是擺了擺手,「多謝世子盛情,只是蘇某有兵丁隨身,不好自己逍遙,今日還是出城回營中安頓一番才是。」所謂人心難測,他原本的確打算多與麴氏父子交往,這才好對付裴守約。只是如今卻是不能不多留個心眼了。

麴崇裕滿臉憾色,又約定了明日宴請的時間,笑吟吟的把他送了出去,回頭臉色便沉了下來,冷冷的哼了一聲,對麴智湛道,「裴守約這離間之計也使得太過拙劣,阿史那社爾固然死有餘辜,可他便以為我們麴家會對每一個曾發兵高昌之人都恨之入骨、老死不相往來?若是如此,我們在長安還能活到如今?父親放心,兒子不會糊塗!」

麴智湛臉上的微笑早已收了起來,看著那飄動的門簾出神,「離間計拙劣不拙劣,要看對誰使,對付這蘇公子,只怕這般便是足夠。如今我們便是半點都不介意,他能信麼?」

麴崇裕知道此言不虛,想了片刻才道,「這蘇公子與裴行儉似乎結怨頗深,這十二萬石糧食,似乎也是衝著他來的。兒子這便著人去打探一下,他們結怨究竟所為何事。再者,這十二萬石裴守約到底能籌到幾成,也需著人探聽明白,所差之數,我會立即從公田補上,暫停西州官員米祿,再派人去南邊諸國收購。」想到離七月不過二十幾天光景,若是差個幾萬便是從周邊運來也絕非易事,一時不由眉頭緊皺,語氣深寒,「他們這些唐人自己明爭暗鬥也便罷了,居然拿著西州人來作伐!」

麴智湛看著他歎了口氣,「此事關乎西州子民,大佛寺那邊,你依然要盯著,只要裴行儉所行無果,便立即讓他來見我,出錢之事,由我來說!收糧之事,更要立即著手做起來。」

麴崇裕帶點了點頭,「兒子這便讓人去辦。」想了想又冷笑一聲,「大張旗鼓的辦!」

……

「十二萬石?」安三郎「騰」的一聲站了起來,「豈有此理!此次我們這些人在西州收到六萬石糧米,已是各出神通了,若要再搜羅兩萬出來,也不是搜不出來,只怕……若是從外地運,此刻派人過去,收是能收一些,但時辰太短,一則錢帛花費太巨,二則也有些冒險。」

裴行儉點頭不語,他自然也知道,在西州本地收糧最是便宜,商賈們自然會竭盡所能,如今除了些富戶外,只怕西州人家都剩不得太多糧食,再收便只能強收,「我算過了,西州各處糧倉還有幾千石餘糧,若加上公田職田所出,能湊上一萬石,還有一萬麼……」他正想說可以另闢蹊徑,就見安三郎臉上突然露出了猶疑的神色,不由轉了話,「三郎可有法子?」

安三郎不好意思的捋了捋鬍須,「其實,咱們這些人實收的糧米有十一萬石。」

裴行儉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你們收糧時做了手腳!是不是……」

安三郎忙道,「你也知曉軍倉的規矩大,遇到不好說話的,剋扣兩成也是有的,我們也是無法,收時便留了些余量,這也算是規矩,好在這次收糧的價錢本來便比往年高了兩成,因此農戶們也不計較……若是九郎有把握入倉時公平計量,只怕十一萬石尚能有餘。」

裴行儉出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你放心,我來安排。」他的手指有意無意的轉動著案幾上那把銀壺的蓋鈕,「讓人不敢弄鬼,原不是什麼難事!」

安三郎眼睛一亮,「這是更好!」這樣一來,他們這些行商也能多一成的收入,豈不是皆大歡喜?他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卻沒看見裴行儉目光往北邊的高窗掃了一眼,眉頭輕輕一皺,隨即才舒展開來,揚聲道,「請倉曹參軍和戶曹參軍過來議事!」

這一日,裴行儉回到家中時,已是快到午後的申初時分,一日中最熱的時分剛剛過去,屋子裡卻比午間更悶熱了一些。裴行儉進門便鬆開了衣袍上的蹀躞帶。屋裡靜悄悄的,他挑簾走進內室,卻見琉璃正靠在床頭打盹,手裡拿的一卷書大半已滑到了裙子上,衣裙微鬆,頭髮也散了幾縷下來,襯著雪白的臉頰和長長的睫毛,竟是平日不曾見過的風情。

裴行儉出神的看了片刻,琉璃的頭卻突然往下一點,又了倚回去,眉頭還不舒服的皺了起來,那卷書也在一點一點的滑出手掌。他不由失笑,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拈起她散亂下來的一縷頭髮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掃了掃,琉璃下意識的伸手一揮,手頭的書頓時滑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響,她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看見裴行儉近在咫尺的笑臉,不由一怔,平日清澈靈動的眸子裡一片茫然。

裴行儉胸口一熱,低頭吻上了這雙眼睛,手上微一用力,將她攬入懷裡,那根本來便有些鬆散的衣帶在他的手指間迅速滑落下去。她的肌膚細潤而清涼,卻讓他覺得自己體內的那團火燒得愈發難以自抑,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大了起來。

琉璃剛剛清醒過來的腦子頓時又有些迷糊,好容易才想到還有事情,忙往後仰了仰頭,「守約,守約你等等。」他的雙唇已封了上來,帶著驚人的熱度和不容拒絕的堅決。琉璃的理智無聲的消失在他的纏綿的唇齒和火熱的手指之間,伸手環住了他的背脊……

良久之後,裴行儉從床上起身時,琉璃只覺得自己連眼皮都懶得睜開,只是已經回到腦子裡的理智實在不允許她像往常一般直接睡過去,咬牙還是坐了起來,裴行儉從壺中倒了水,打濕了布巾,回頭看見她,倒是怔了怔,「你歇著就好。」

琉璃笑道,「我有東西要送你。」

裴行儉看著她倦色未退的臉,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你歇好了再送不成?」

琉璃堅決的搖頭,「過一會兒便送不了!」說著站了起來,略停了停才走到門外,揚聲道,「小檀,快把井裡冰著的青梅酒送過來。」

裴行儉驚訝的挑了挑眉,實在不大明白,她為何如何著急讓自己喝酒。跟著她走出去時,才注意到外面的食案上一排放著好幾個壺,有精緻的鎏金銀壺、有彩繪的玻璃壺,還有一個樸實無華的銅壺。

過得片刻,小檀便抱了一個水淋淋的瓦罐進來,琉璃讓她把褐色的青梅酒逐一倒滿了案幾上那幾個壺,又蓋上了壺蓋,小檀笑道,「娘子又要擺弄這些壺了!」

琉璃擺手不語,小檀好奇的看了幾眼,才走了出去。裴行儉看了看這幾個壺,又看了看滿臉認真盯著壺看的琉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也在案幾邊坐了下來。

沒過多久,只見最外側的玻璃壺上似乎隱隱有水光流轉,裴行儉吃了一驚,忙伸手摸了上去,只覺指尖微潤,果然是有水,再看銅壺和銀壺,看上去倒也不覺得有太大異樣,只是用手指細細撫上去,分明也有輕微的水意。

裴行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從懷裡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細細的把銅壺擦了一遍,確認手帕有濕痕,才怔怔的抬頭看向琉璃,「琉璃,這是怎麼回事?」

琉璃心裡歎氣,很簡單,這是因為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冷重新凝結成水,只是要是照直這麼說出來,自己肯定會被他當做生病燒糊塗了。她笑著搖頭,「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今日午間我用玻璃碗盛羅闍喝時,突然覺得碗上似乎有水。這才想起,在宮裡若是夏日用冰時,杯盞便會發潤,有時還會有水珠滴落。橫豎西州井深水涼,我便索性拿井水來多試了幾次,果然不管是玻璃壺、銅壺還是銀壺,只要在裡面倒滿井水,過得一會兒,外面便會微潤,午間在外面時,水意比這還要明顯,想來若是放了冰塊進去,或許會潤得更厲害。」

裴行儉的目光依然凝視著手裡的那把銅壺,說話的工夫,剛剛被帕子擦乾的銅壺顏色又變得有些潤澤。中空的銅佛、西州唯一的冰窖……他閉上雙眼,搖頭笑了起來,「原來如此!我怎麼便沒想起來?」

他睜眼看著琉璃微笑,突然把銅壺往案面上用力一頓,站起來一把她抱起,在屋裡轉了好幾個圈,笑聲朗朗的傳了出去。

琉璃頓時有些頭暈,忙摟緊了他的脖子,「莫轉,快莫轉了!」

裴行儉放下她,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下,「琉璃,你又幫了我大忙!」

琉璃不敢撒手,閉著眼睛笑道,「你還不知恩圖報,結草啣環,也免得我白忙這一日?」

裴行儉哈哈大笑,「娘子所言,敢不從命!只是小的先還要從娘子這裡借一個壺。」

琉璃想了想笑道,「銅壺不借。」

裴行儉笑著歎氣,「就借半日。」

琉璃搖頭,「半刻也不借,除非……」她笑嘻嘻的看著裴行儉,閉口收住了下面的話。

第49章 有心攪局 無力回天

午後,西州的上空,烏雲迅速變得濃厚起來,雲層間不時劃過閃電的微光,隨即便響起了滾滾的雷聲,眼見天色朦朧,高空中似有雨幕籠罩,只是眼前的地面上卻是依然看不到一滴雨水。

琉璃站在屋簷下仰頭看了半晌,忍不住歎了口氣,又是這種雨水到半空就被蒸發乾了的古怪天氣麼?

站在她身邊的小檀抱怨道,「等了半日,又是一場鬼雨!白耽誤工夫。」說著抬腿便往外院走,剛走到院中,幾顆碩大的雨珠毫無預兆的落了下來,正砸在她頭上。小檀「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幾步躥到了院門下面。

下一刻,比黃豆還大的雨點稀稀拉拉的落在院中的硬土地面上,濺起的塵土形狀竟是格外清晰,看上去就如一朵朵淺黃色小花在瞬間盛開又凋零。

琉璃不由看得呆住了。

一隻手穩穩的攬住了她的肩頭,裴行儉的目光也落在那些雨點上,臉上帶著淡淡的喜悅,「今日的雨倒是落下來了。」

琉璃向他揚起了笑臉,「真是適宜出行的好日子!」

裴行儉捏了捏她的臉頰,聲音裡充滿了無奈,「放心,雨停了便帶你去。」

琉璃嘻嘻一笑,拿把銅壺換場熱鬧看,這樁買賣真是划算。那個滿臉刻著德高望重四個字的老和尚,變起臉來會是什麼樣子?她等著看這一幕,已是等了足足半個月!

稀疏而碩大的雨點掉了一刻多鍾便驀然停了下來,天色慢慢變得清明,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照在西州城上,半濕的地面頓時熱氣蒸騰。好在雨後的風裡還帶著涼意,讓這悶熱多少散去了一些。

裴行儉穿上了琉璃給他新做的細白疊圓領袍,白疊被染成淡淡的青色,袖口和領口包著顏色略深的棋格紋青綾,看去簡潔素雅。琉璃也穿著淡青色衫子,配棋格紋暗花的青綾裙,裴行儉平素對穿著並不太在意,一看兩人這一身也笑了起來,上前攜住了琉璃的手,邁步往外走去。

阿成早已等在了門口,手中拿著一個沉甸甸的照袋,小檀也換了身衣服,挽著裝了香燭的籃子。琉璃看了阿成的照袋一眼,忍住了嘴角的笑意。

大約是剛下過雨,日頭又不甚酷烈,道上的行人倒比平日多些,待過了南門,香客打扮的人更是絡繹不絕,每個人身上都是風塵僕僕,一看便知是趕了不少路。大佛寺的銅佛顯聖每次都會持續一個來月,如今所剩時日無幾,趕來進香的也以遠途而來的信徒為主,雖不及前些日子的人山人海,卻也依舊熱鬧非凡。

裴行儉一行人離佛寺大門還有十幾步路,寺外駐守的府兵中領隊便快步迎了上來,抱拳行禮,「見過長史!」

裴行儉認得此人正是平素常跟在麴崇裕身邊的心腹,也笑著點了點頭,「祇隊正辛苦了。」

這位祗隊正似乎沒料到裴行儉居然一口便叫出了他的姓氏職務,倒是呆了一下,隨即滿臉堆笑,「長史好記性,不知長史此來可是為了上香?」

琉璃不由納悶的看了這位府兵隊長一眼——廢話麼這不是?雖然午後上香是少見點,但有了佛像顯聖這事兒,從日出到日落來上香都不算稀奇。

裴行儉也是笑而不語,祇隊正拍了拍頭,「下官糊塗了。」裴行儉點了點頭,正要走開,祇隊正又回頭道,「尤十六,你不是有事要向長史請教?」

一個不到二十的小府兵紅著臉走過來向裴行儉行了禮,開口時多少有些磕巴,「長史,小的、小的阿弟半個月前放牧時不合貪睡,丟了一隻馬駒,家人遍尋不得,適才他們,他們說長史能算,讓小的來問問長史,該如何去找那馬駒。」說完之後更是滿臉通紅,眼睛都不知看著何處才好。

裴行儉笑著搖頭,「時日久了,此事不好算,況且我也未帶卦錢在身,不如日後再說?」

祇隊正忙道,「還不趕緊謝過長史?」又對裴行儉笑道,「長史有所不知,這尤十六的阿弟原是替人放牧,若是尋不得馬駒,便要白替人再看兩年,他家近來多事,我等想幫也出不了力,這才厚著臉皮來求長史……」

琉璃聽得幾句,漸漸覺出不對來,裴行儉臉上的微笑不變,只是當這隊正從尤十六扯到牧馬監時,還是歎了口氣,「隊正高見,只是我還有事,回頭再與隊正探討。」

祇隊正忙笑道,「看我糊塗了,真真是對不住長史,長史稍等,這邊人多擁擠,下官這便領您過去。」

剛到內院,另一隊府兵的隊正又熱情洋溢的迎了上來,這次卻是來回報,此次佛像顯聖,引來的香客比前幾年更多出了三成,幸而長史與世子安排得宜,三十多日來未曾有人受傷云云。

這都是怎麼了?琉璃越發詫異,隨即便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守約,真真是巧,你怎麼也來佛寺了?」

從寺門走進來的麴崇裕身上穿著一件緋色錦邊的交領綾袍,頭上還束著鎏金銀冠,氣息未定,雙頰微紅,當真是色若春曉之花。只是無論如何看不出半分拜佛的模樣。

剛才還口若懸河的隊正立刻行了一禮,低頭退了下去,裴行儉轉身抱了抱手,「真是巧。」

麴崇裕笑著走上幾步,「不知守約此來,所為何事?」

裴行儉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還能所為何事?」

麴崇裕臉上倒是露出了些許詫異之色,「守約難不成真有心向佛?竟是比我還來得勤些。」

裴行儉搖頭,「不敢與世子相比,內子偶然有感於心,要來參拜一番,我卻是有些惦念玄覺大師的好茶了。」

麴崇裕似乎這才看見琉璃,向她微微欠身點頭,「原來是庫狄夫人要來拜佛。」

琉璃此時哪裡還不明白適才那兩個隊正在弄什麼鬼,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著還了一禮,「我也詫異得很,適才這兩位隊正為何如此盡忠職守,原來世子要來上香。」

麴崇裕仿若不聞,轉頭便又跟裴行儉說起話來,一面說一面上了台階,卻見那位覺玄大師也從殿內轉了出來,合十行禮,依然是一臉和善的微笑,「長史與世子今日竟是聯袂而來,善哉善哉。」

午後時分的西佛殿不比平日的熙熙攘攘,香客卻也不少,琉璃上香之時,耳邊是一片虔誠的讚歎祈禱,只是面對眼前不遠處那座汗水流得越發歡暢的大佛,她只覺得手指癢得厲害,恨不得探出去摸一摸那佛像是不是冰涼,好容易才咬牙忍住了,又看了好幾眼才戀戀不捨的出了佛殿。

她的樣子倒也無人留心,麴崇裕正對覺玄笑著道,「長史說大師的茶極好,崇裕今日也想叨擾一杯,不知會不會太過打擾?」

覺玄雪白的眉毛舒展開來,合十微笑,「求之不得。」

依然是東廂房的雅間,烹茶的年輕僧人也依然手勢優雅,動作熟練,連備下的茶盞都與上回一模一樣,只是氣氛多少有些不同,麴崇裕似乎對佛經極熟,與覺玄引經據典的說起了因果福報之事,自有一種水潑不進的優雅。琉璃固然不會開口,連裴行儉都只是笑微微的聽著,半晌才回身向阿成點了點頭。阿成轉身悄然走到覺玄身邊常跟著的年輕僧人旁邊,低聲了兩句,那位僧人有些意外,也低聲回了一句,見阿成點頭,才笑著跟他一道走出門外。

麴崇裕百忙之中也給身後的隨從遞了個眼色,那隨從腳步輕快的跟了門,回頭便對覺玄笑道,「法師所言甚是,只是我倒記得玄奘法師當日曾說過,若不催邪,何以顯正……」玄談妙語中,適才的那點動靜,就像小小的雨滴落在湖面上,激起的那點漣漪迅速的消失不見,連水花都不曾激起一朵。

大約過了兩盞多茶的功夫,出門的三個人又悄然走了回來,阿成依舊拿著他的照袋,滿臉微笑,眼睛都比平日亮一些。那位年輕僧人低著頭,看不出神色如何,倒是麴崇裕的那位長隨神色如常,向麴崇裕微微搖頭,站在了他的身後。

麴崇裕暗自鬆了口氣,卻見裴行儉低頭喝了一口茶,突然開口道,「覺玄法師,裴某此次前來,是有事相求。都雲佛法慈悲,法師當也知曉,如今西州便有一場莫測之事。」

麴崇裕不由訝然的看向裴行儉,只見他一臉從容,含笑問道,「不知大佛寺可願慈悲為懷,為西州子民做下這場善事?」

覺玄已然怔住了,倒是他的身邊的年輕僧人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他的臉上的皺紋突然一僵,微張著嘴,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還是麴崇裕眉頭一挑,先笑了起來,「守約此言何意?」

裴行儉歎了口氣,「世子想也知曉,那十二萬石的糧草大限,下官不才,今夏的租稅加上西州行商手裡所籌,倒也湊齊了此數,只是都護府賬上無錢,倉中無帛,總不能空口白牙開倉令行商交糧。下官想來想去,也唯有指望佛寺出力,來解救西州百姓這一回。」

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這一個月來,自己布下無數人手,防的便是裴行儉這一招,可這一個月來,裴行儉與他身邊之人都在忙著軍糧之事,與蘇南瑾倒是見了兩次,卻根本不曾靠近過大佛寺,今日自己才突然收到他再次上香的消息,還以為他準備了怎樣的犀利說辭、巧妙手段,沒想到,裴行儉卻是這般簡單直接的說了出來……

麴崇裕定了定神,搖頭而笑,「此言差矣,佛門固然是以慈悲為懷,然則這錢糧之事,乃是我等朝廷命官分內之責,焉能推諉於方外之人?守約為民籌劃,一片苦心,崇裕也是佩服得緊,只是今日之事,的確太過唐突。」他笑著看向覺玄法師,「法師放心,此等官府事務,我麴家必然一力承擔,不會教西州子民不安,亦不會打擾到佛門清淨。」

覺玄低頭念了聲佛,聲音明顯有些沙啞,「多謝世子。」

麴崇裕揚眉一笑,端起茶盞愜意的喝了一口,正想再說兩句,卻聽覺玄聲音平緩的說了下去,「只是軍糧之事,事關西州四萬百姓,想來我佛今夏顯聖,便是為了拯救西州子民度過此劫,我等又焉能不遵佛旨?此次各方信徒所捐的功德,如今已有四萬多緡,本寺將悉數捐做軍糧之資!還望長史成全!」

麴崇裕的一口茶頓時悉數噴了出來。

第50章 如墜雲霧 胸有成竹

走出大佛寺的院門,麴崇裕努力端著的一張笑臉徹底的垮了下來,轉頭看了自己的隨從一眼,語氣不由帶了幾分嚴厲,「適才究竟出了何事?」

隨從撓了撓頭,滿臉困惑,「並無異樣,是裴長史的親隨向佛寺討了些冰,說是長史夫人想用來冰些梅漿。」

麴崇裕眉頭微皺,西州井水深涼,西州人夏日要吃冰漿冰酒,不過吊入井中一兩個時辰便可,但長安富貴人家夏日飲漿的確多喜用冰,以這位庫狄氏的性子,想沾佛寺的光毫不稀奇,但若不是他們出去的這一趟出了問題,難不成這覺玄法師還真是收到了佛旨,而裴行儉早在兩個多月前就算到了這一天?

不!絕無此理!

麴崇裕臉色更寒,「你把前後的經過仔仔細細說上一遍,一個字一件小事也不許漏!」

隨從唬了一跳,想了半日才道,「裴長史的親隨去找那位僧人時,我因站得近,依稀聽到那位親隨是說,聽聞大佛寺有冰窖,自家夫人想做冰梅漿,不知能否讓他去冰窖裡拿些。僧人便答,拿些冰自是不打緊,只是佛寺冰窖歷來用以保存供物,外人不好進去。那位親隨點頭,兩人便一道出了門。」

「小的跟出去時,便說也想看看冰窖,大僧只說寺有寺規。那位親隨後來拿了把壺出來,說裝個半壺便好,大僧提壺自去後院冰窖取冰了,沒多久便拿了回來。那位親隨又問了些佛像顯聖之事,說是若不是前次來給這佛像上香,也不會知曉大佛寺竟有冰窖,怪道是西州佛門之首,佛祖格外垂青,如此誇讚了大佛寺幾句,都是日常話,再沒說旁的。」

麴崇裕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便是這些了?」

隨從想了想才道,「快到門口時,長史親隨還讓大僧幫忙拿了壺,說是這壺原是尋常,但裝了佛寺的冰便是與眾不同,他只怕出汗滑手,萬一砸了,佛祖豈不見怪?還是裝入照袋大家才把穩。那大僧還當真差點滑手摔了壺,虧得長史親隨手快用照袋接住了,小的也跟著笑了一回便回了屋。」

不過是尋常玩笑,麴崇裕失望的搖了搖頭,思前想後的走了一路,直到已然進了都護府正堂的門,依然是不明所以。

麴智湛抬頭看見麴崇裕的臉色,慢慢站了起來,「大佛寺出了何事?」

麴崇裕垂眸回道,「裴守約向覺玄法師直言相求,望佛寺出手解糧草之難題,覺玄法師竟是一口答應,還道佛祖此次顯靈想來便是為了此事,因此要把這一個月所收功德悉數捐出。兒子勸說了幾句,覺玄法師竟是鐵了心要捐,裴守約已讓府兵們去清點錢帛了。」

麴智湛臉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怎會如此,覺玄大師此前一個字未透!可是裴長史暗中使了手腳?」

麴崇裕的聲音更是低了下來,「兒子無能,查不到端倪。父親以為,如今該如何應對?」

麴智湛搖了搖頭,又坐了回去,「還能如何?此事雖是出人意表,然則與你我,到底也無妨礙?只是……」他略停了片刻,聲音變得肅然起來,「玉郎,我知你心高氣傲,對裴長史頗不服氣,只是事已至此,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為父要勸你一句,萬萬不可為了一時意氣,樹下一世強敵!今秋大軍到後,事務必然繁多,為麴氏計,為西州計,你還是放下心思身段,多與裴長史攜手共事,若能摒棄前嫌固然最佳,至不濟也要相安無事才好!」

麴崇裕默然半晌才道,「莫非技不如人,便只能束手待斃?」

麴智湛眉頭一皺,隨即才慢慢鬆開,淡淡的道,「人生在世,豈有永世一帆風順之理?也不過輸得起和輸不起之別罷了。為父蹉跎半生,論雄才大略遠不及你祖父,論風采人望,亦遠不及你伯父,唯一會的,也不過是如何去輸,我原以為你在長安這十幾年,大約也該學會一個輸字,卻沒想到一個裴守約,便讓你這般失了分寸!」

麴崇裕抬起頭來,嘴唇微動,想說點什麼,麴智湛已揮手道,「你不必多說,為父口才原本不佳,認真辯起來,只怕不是你的對手,你只須下去多想一想,想清楚之前,莫再輕舉妄動便是!」

麴崇裕只得低頭應了個是,麴智湛見他神色落寞,不由放軟了口氣,「這半個月你也辛苦了,這幾日橫豎無事,不如去山北的別院歇個幾日。」

麴崇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這兩日只怕便會有大事,今日去大佛寺前兒子才聽說……」一言未了,便聽外面傳來了通傳之聲,「都護,蘇參軍求見!」

麴崇裕不由愕然失笑,低聲道,「便是這位蘇公子之事,崇裕待會兒再回報。」說完轉身出門,對正大步走來的蘇南瑾抱手一笑,「子玉,裡面請。」

這半個月來,麴崇裕與蘇南瑾廝混了好幾日,他原是長袖善舞之人,兼之出手豪爽、人品風流,到了七八日上,蘇南瑾便也不提要回軍營,在麴崇裕為他收拾出來的一間小院住下,日日美酒佳餚,夜夜美婢嬌娥,只覺得比在伊州更愜意十分,此時看見麴崇裕迎了出來,蘇南瑾臉上也綻開了笑容,「原來玉郎也在,倒是巧了!」

麴崇裕把蘇南瑾引了進去,一面便問,「子玉今日可是有事?」

蘇南瑾點了點頭,「確是有事相詢與都護。」進門便向麴智湛行了一禮,「見過都護。」

麴智湛笑瞇瞇的道,「蘇公子請坐,這幾日小兒若有招待不周之處,敬請見諒。」

蘇南瑾自然滿口感謝,說了幾句閒話,便話鋒一轉,「麴都護,適才裴長史遣人知會子玉,道是軍糧已然備齊,明日便可入倉,讓我過去督查,並接手西州糧倉,不知此事可是都護的意思?」

麴智湛臉上露出了幾分驚訝,隨即便又是滿臉笑容,「裴長史負責西州錢糧,他既然說已然備齊,定然便是備齊了,想來一事不勞二主,煩勞公子這一趟,為的是省卻日後再入一次軍倉的繁瑣,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蘇南瑾眉頭一挑,「都護竟是並不知曉此事?」

麴智湛只是呵呵的笑,「讓公子見笑了。長史謹慎勤勉,做事歷來妥當,我便也躲了懶。」

蘇南瑾看了麴崇裕一眼,見他臉色淡淡的,心頭更是大定,抱手笑道,「既然如此,子玉心中有數了,這便告退!」

麴崇裕忙道,「我送你出去。」一路將蘇南瑾送到了門外,蘇南瑾見左右無人,便笑道,「玉郎可想去看場好戲?」

麴崇裕心裡一動,倒是露出了幾分驚訝之色,「子玉的意思的……」

蘇南瑾冷笑了一聲,「我聽聞裴守約這些日子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倒是讓西州行商們都瘋癲了般鞍前馬後的為他籌集糧草,想來今日既然敢讓我去督查,便是胸有成竹了,卻不知……」他笑著轉了話頭,「這收糧非一日之功,你等著便是。」說著拱了拱手,昂首大步離去。

麴崇裕看著他的背影在都護府外消失不見,臉色才冷了下來,轉身回到正廳,對麴智湛冷笑道,「這蘇南瑾倒是個膽大手黑的,看來我聽到的消息沒錯,他是準備是份量上做手腳,聽說是要剋扣兩成!」

麴智湛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沉吟道,「你如何打算?」

麴崇裕猶豫了片刻才道,「崇裕想著,總要讓那蘇南瑾收斂些才好,若是差個一成半成,咱們這十幾天來,倒也收了些糧米,加上西州大戶們的,大約萬來石還是湊得出來。」

麴智湛歎了口氣,「玉郎,你還是想要與裴守約比個高低?壓他一頭?罷了,依我之見,你什麼都不必做,尋個不起眼的人知會裴守約一聲便罷。」

麴崇裕不由一怔,「父親,為何要去知會他,他既然讓蘇子玉接管糧倉,想來……」他恍然醒悟過來,「父親只是想讓裴守約知道,此事並非我等的籌劃?」

麴智湛笑著看了他一眼,「你都能想到之事,裴守約會毫無準備?」

麴崇裕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父親的意思是認準那裴守約手段遠超自己了,只是此事……他用力吐出胸口的一團濁氣,露出了笑臉,「父親說的對,既然如此,咱們等著看他們如何過招便是。」

麴智湛圓團團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真正的笑容,「正是,這樣一場好戲。莫說你,便是為父都想去看上一看!」

……

清澈的淡褐色梅子漿裡,晶瑩的冰塊載沉載浮,盛梅子漿的玻璃圓缽上迅速的凝結了一層水珠。琉璃自己動手,分了三小碗出來,笑道,「你們也來嘗嘗。」

小檀和阿燕都喝了兩口,小檀便道,「婢子覺得,這梅子漿雖比井水裡浸過的涼一些,嘗著似乎卻也淡一些,倒也沒什麼稀奇的。」

琉璃喝了一口,歎道,「我倒是嘗出了些金銀的味道。」

小檀「啊」了一聲,忙喝了一口,皺眉道,「婢子怎麼嘗不出來?這金銀……是什麼味道?」

阿燕便笑道,「都說西州水貴如金,西州城雖然略好些,這冰卻也金貴得很,大約還真是分外值錢些。」

琉璃笑而不語,這大半壺冰,換了四萬緡的錢,莫說值得一壺金子,只怕一壺鑽石也差不離了。

小檀歎道,「也就是大佛寺這等地方,還能有冰可用。」又嘖嘖兩聲,「沒想到一座佛寺居然一筆便捐了四萬多緡出來,雖然比不上娘子手闊,倒也算得上驚人!」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正想說話,裴行儉從外面挑簾走了進來,見了案上的冰梅漿,對琉璃笑道,「你倒是性急。」

小檀和阿燕忙行禮退了下去,琉璃便上前幫他解了腰間繫著的青帶,一面問道,「忙了這半日,可是將佛寺捐的錢帛都清點妥當、收入官倉了?」

裴行儉搖了搖頭,「清點自然是清點了,至於收入官倉麼,」他低聲笑了起來,「這些錢帛若是就這麼收入官倉,豈不是太過可惜?」

第51章 八面埋伏 軍法處置

西州城四面懸崖,常年只有東門供人出入。然而西州人都知曉,這座高台之城其實共有三處城門。除了日常出入的東門,西門為得勝門,每逢大軍凱旋時方會打開,而對著河谷間最狹窄險要之處,還有一處南門,烏沉沉的鐵木大門和吊橋,矗立在陡峭的懸崖絕壁上方,讓人一望便起肅然之意。

六月二十八日的清晨,當初升的陽光把西州染得一片金紅,這扇沉重的大門竟是轟然洞開,結實的吊橋緩緩落在了對岸的巖壁之上。早已等候在河谷外開闊處的糧車,迅速排成了長隊,人引馬拉的從吊橋上進入城門,又停在了都護府南面的那片校場上。

不大工夫,偌大的校場便橫七豎八的停滿了糧車。只是除了偶然的馬嘶之聲,竟是一片肅靜,趕車的車伕們平日最愛閒扯磕牙,此刻一個個卻都緊閉雙唇,不時東張西望,心裡暗自打鼓。

數百名頭定鐵盔,胸配片甲的軍士分列在校場的東、西兩頭,人數雖不甚多,身上散發的肅殺之氣卻似乎直衝霄漢。莫說是那些車伕,便是隨車進來的行商,相視幾眼後也不敢貿然開口,其中有些見多識廣的一眼便看出這數百兵士打扮氣度都與西州府兵迥異,是正經的唐軍精銳。

校場北面,是整整齊齊的幾排糧倉,倉房前的空地上,稱糧用的官斗官斛早已安置妥當,十幾位同樣一臉肅殺的軍士負手而立,西州的倉曹參軍張高與幾位管糧的官吏陪在一邊,心裡多少都有些郁然——這收糧入倉,原是州里最大的肥差,手頭略變動些鬆緊,自有不少好處可得,如今隨著裴長史的一道交倉的政令,自是都化作了泡影。而眼前這些軍爺,顯然不是好相與的,看那擺弄斗斛的手勢便知,頗有幾個是此道老手,還有那斗、斛的規制……此番只怕不但糊弄不得,還要賠上小心才能了結這趟差事。

隨著一陣霍霍的靴聲,一身戎裝的蘇南瑾帶著十幾位親兵走到了糧倉面前,眼光一掃,臉色已然沉了下來,「裴長史怎生人還未到?」

張高忙笑著迎上一步,「裴長史適才已派人來知會了一聲,因今日不但要收糧,還要給這些交糧的行商支付一半錢帛,他要去準備一二,稍後便到。」

錢帛?蘇南瑾嘴角冷冷的一撇,他不就是從佛寺那裡敲了一大筆麼?這位裴守約斂財的手段當真了得,當今聖上與皇后那般崇敬僧尼,他居然也敢對佛寺下手!只怕日後對景揭了出來,還不知會落個什麼下場!再說了,今日之事,他以為是用錢帛可以揭過的麼?

蘇南瑾的目光從那幾個軍中定制的斗、斛上掠過,抬頭看了看天色,冷笑道,「卻不知長史要準備到何時才能妥當?這收糧之事也是耽誤得起的?」

張高忙道,「公子稍候,某這便差人去催一催長史。」回身指了個差役道,「你快去一趟,找到長史,便說蘇公子已然到了,請他盡快過來。」

眼見那差役撒腿便跑了出去,蘇南瑾的臉色依然紋風不動,「時辰不早,有勞參軍打開糧倉,這便開始收糧罷!」

張高一怔,蘇南瑾的目光鋒利的看了過來,「十二萬石糧食,絕非兩三日便可收完,若不抓緊些,待前軍到時,此等重責,誰來擔當?」

他身材原本高大,語氣又咄咄逼人,張高不由退了一步,念及裴行儉之前「不得與蘇公子衝突」的吩咐,還是訥訥的道,「那、那便依公子所言。」說著向管糧倉的小吏揮了揮手,小吏忙從懷中掏出銅匙,打開了當先的一棟四間糧倉。

西州的糧倉自然亦是用減地留牆法在生土中挖掘而成,只是四面土生牆都是特意留得上薄而下厚,整個形制恰恰有如倒扣著的米鬥,兼之進深頗長,又無高窗燈火照明,看去又頗像四張黑黝黝的飢餓大嘴。

這糧倉一開,等候的糧車便有了小小的騷動,安三郎早已等在行商之中,當下向人群中的張二郎欠身行了一禮,「張騎尉,您先請。」

這張二郎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因盜牛案而名聞西州的敦煌張氏子弟。他原非行商,只是此次收糧利潤可觀,又是與官府合作,有些大戶鄉紳也頗願加入,安三郎自是不好拒絕。這張二郎大約是想著能表一表自家洗心革面的誠意,更是頗為熱心,此次設法收了一千多石的粟米上來,比尋常行商還來得快些。安三郎幾日前便與裴行儉合計過一次,今日第一個便安排了他去交糧。

張二郎早等得不耐煩,聽得這句呵呵一笑,抱手說了聲謝,與安三郎一道走了上去。

旁人也就罷了,那倉曹參軍張高一見張二郎,心裡不由叫了一聲苦,這位族兄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冒了出來?此時也不能多說,只咬牙對張二郎使了個眼色,張二郎有些愕然,左顧右盼的不明所以。張高暗暗歎氣,回頭便對蘇蘇南瑾笑道,「蘇公子,此次送糧不僅有行商,也有西州大戶,公子是否要下官引見……」

蘇南瑾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讓他們把糧米送上便是,誰有工夫與他們廝見!」

張高只得自己迎上兩步,苦笑著低聲道,「阿兄,今日您怎麼第一個送糧上來了?」

安三郎笑道,「參軍說笑了,此次送糧雖說也有幾家大戶,也有兩三位不是白身,可有誰又敢立在騎尉前頭?」

張二郎也是自得的呵呵一笑——論身份論門望,他不第一個交,還能是誰?

這話自是在理,張高心裡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阿兄當心,莫頂撞了蘇公子。」揮手讓糧車停到了倉前,自有馬伕健僕上前卸下了幾筐糧米,倒入立起的四個官斛之中。按規矩,待用官斛稱量完畢、文書記上數目,便可重新裝入米袋、運入官倉。

只是這一倒之下,卻是出人意表:那糧車上的四筐糧米,竟然都不夠一斛之數,幾個軍士搖動了幾下,木斛裡的米面上便露出了一寸多長木板。有軍士厲聲道,「還差了兩成,再添!」幾個張家的奴僕頓時都呆在了那裡。

張二郎原想與張高多說幾句話,聽到身後的動靜,忙走了過來,見了這般境況,不由失聲叫道,「怎會如此?我這一筐恰恰是一石之數,只會有多,怎會不足?」

蘇南瑾早已候在那裡,聞言心裡一喜,臉色卻是一沉,冷笑道,「好大的膽子!爾等奸商,竟敢偷工減料來糊弄軍倉,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麼?來人,把這奸商拖下去,給我狠狠打二十軍棍!」所謂殺雞給猴看,這一個撞上來的人,自然要狠狠教訓一番,才好教這些商賈們老老實實,聽任擺佈!

張二郎不由愕然,待軍士上來要扭他的手,才怒道,「誰是奸商?我乃大唐武騎尉,誰敢動我?」

張高也忙攔在了中間,「使不得!蘇公子,這張二郎並非商賈,乃是西州大戶出身,因軍功封了勳官,不可輕易上刑!」

蘇南瑾聽得「武騎尉」三個字,早已怔住了,什麼西州大戶他自然不會放在眼裡,但若眼前這蠢物真是武騎尉,事情便是不同,武騎尉雖說是勳官中最低的一級,卻也算得上是正經的衣冠身份,不像商賈們,打了便打了,只要不出人命,便是裴守約來了,也說自己不得……他念頭轉了幾轉,臉色陰沉的擺了擺手,「等等!」

蘇南瑾的幾名親兵也知輕重,自是早已住手,得了這聲命令,才退了下去。蘇南瑾冷冷的看著張二郎道,「你既是大唐官員,便該帶頭守大唐法制,這軍糧上也是能做得手腳的?若是你再喧嘩鬧事,誤了軍糧入倉,便是我能容你,軍法也須容你不得!還不退下?」

張二郎呆呆的站在那裡,看了看明顯還空了一截的官斛,又看了看自家的糧筐,待要分辨,眼前這張臉孔上的嚴厲的確有些懾人,但若要就此認了,又如何甘心?想了半日,一跺腳,「交完這四斛,剩下的給我拉回去!」

安三郎看了看那官斛,聲音不大不小的跟了一句,「二郎莫怒,我等與二郎同進退!」

蘇南瑾臉上怒氣一閃,這位張騎尉膽子竟比自己想的還大!若是今日讓這些人把糧米又拉走,開倉收糧豈不是成了一樁笑話?這第一個打的便是自己的臉,他冷笑了一聲,厲聲喝道,「誰也不許走!」

隨著他這一聲喝斥,校場兩頭的三百唐兵隊列隊列變化,腳步聲中轉眼間便把整個校場圍了起來,隨即「刷」的一聲橫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光眩人眼目,不少人都驚呼起來,便是張高也是臉色一變,忙叫了一聲,「蘇公子!」

蘇南瑾冷厲的目光在張高、安三郎等人臉上緩緩轉過,一字字道,「今日收糧,乃是軍務,誰敢攪亂局面,便莫怪蘇某以軍法行事!」有父親麾下的這三百精兵在手,他若是讓幾個商賈翻出天去,日後也不必在西疆立足了!

眾人一時作聲不得,整個校場上,空氣似乎都凝固起來。張二郎臉上滿是怒色,但對上蘇南瑾身後那些殺氣騰騰的目光,到底不敢造次。正僵持間,便聽遠遠的有人道,「子玉兄,這是怎麼回事?」

張高等人頓時鬆了口氣,蘇南瑾嘴角也揚了起來,轉過身去,聲音略提高了幾分,「裴長史,今日你卻是遲了!」

封住校場入口的軍兵往兩旁一分,身穿墨綠色襴袍的裴行儉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遠遠的便是一抱手,「子玉兄見諒,守約適才去處置今日收糧的錢帛之事了,來遲一步,只是這般劍撥弩張,卻為何事?」

蘇南瑾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安三郎與張二郎,笑容裡滿是譏嘲,「你們西州的商賈勳官們膽子大得很,我用軍倉的官斛收糧,他們卻嫌這官斛太大,當這裡是自家後院,不肯交糧了。對於這些藐視軍法之人,守約,你看要如何處置才好?」

第52章 我佛慈悲 報應不爽

藐視軍法?裴行儉驚訝的看了張二郎等人一眼。

張二郎早是一肚子不服氣,看見裴行儉的神色,忙上前行了一禮,「下官見過長史,長史明鑒,我等怎敢藐視軍法?只是收糧之時,量得清清楚楚的一石米,還要略多些才放心入筐,到了這裡卻生生的少了兩成,這糧米又如何去交?」

裴行儉的目光在官斛上一轉,還是笑著抱了抱手,「張騎尉,好久不見,此次軍糧之事多謝費心。騎尉放心,這觔斗之物,朝廷乃有定制,若有人故意增減,按律當杖五十,官吏監校不力者,亦當論罪,蘇公子和諸位軍士,焉有知法犯法之理?你且稍安勿躁,等候片刻,自會有公論。」

張騎尉心裡雖然有些困惑,見裴行儉一臉從容鎮定,依然點了點頭,退後一步,又不服氣的看了蘇南瑾一眼。裴行儉也轉身對蘇南瑾笑道,「子玉今日辛苦了。這些行商豈有敢藐視軍法之禮?此次收糧不易,還請子玉原諒則個。」

蘇南瑾眼睛微瞇,嘿嘿的一笑,「分內之事,不敢言辛苦,只是今日收糧之官斛,原是蘇某從軍倉中帶出,歷來為軍倉所用!這些無知刁民竟然橫加指責,也不想想看,蘇某為何要多收糧米?不過是軍命在身,不得不從嚴處事,以免讓奸商得利,卻寒了將士之心!如今看在守約你的面上,我便不與他們計較,這收糧之事,卻是片刻也耽誤不得了!」

看見裴行儉再次轉頭看著那幾個半舊的官斛,蘇南瑾心裡不由一聲冷笑。這收糧時以大斛稱量,原是軍倉慣例,裴行儉便算搬出大唐律法又如何,便是揭了出來,自己如今是為軍糧而來,只有軍法皇命可以處置,大唐的將帥難不成還會搭理裴守約這般偏著商賈、揭破軍中慣例的做法?

張騎尉性子本急,忍不住道,「某也曾從軍殺敵,卻不曾聽說,這未入倉未付錢帛的糧米,便要算做軍糧,我等交與不交,全在自家,若是軍斛便是這等份量,我等今日便不交這糧米了,卻不知犯了哪條軍法?」

蘇南瑾冷冷道,「軍糧關乎軍心,擾亂軍心者,殺無赦。張騎尉若是執意要嘗嘗軍法,蘇某也只得成全你!」

他的聲音洪亮而冷酷,傳到糧車前方那群商賈們耳中,眾人不由相視愕然,有位安家行商卻道,「諸位莫怕,那姓蘇的不過是伊州的九品官,也能在西州地面上撒野?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有裴長史為咱們做主,咱們還能教他欺負了去!」說完便揚聲道,「誰說這是軍糧,這都是我等自行購來的民糧,你可曾發過告示,可曾立下契約,見糧便要硬收,這是強搶!搶不成還要殺人,這是什麼道理?」

有此人帶頭,餘下的行商立時也鼓噪起來,連張二郎都多了幾分底氣,冷笑道,「正是!我這勳官這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從未聽說軍糧還有強搶之理,你要搶糧,我等西州勳官,就不會去尋都護做主,尋聖上做主麼?」說著又一指那斗斛,「這斛是大是小,送到長安去讓兵部和大理寺一驗便知,我便不信,大唐還沒處辯得明這個理了!」

蘇南瑾臉色不由變得鐵青,這些西州人膽子也太大了!若眼前之人是個商賈,他早下令拉出去砍了,有軍令在身,也不過是捏死個螞蟻一般,可一個七品的勳官,若無十足罪證,卻不是他輕易能打能殺的。他目光一轉,落到商賈人群中,戟指喝道,「把那個狂言惑眾的,給我拉出來!」

他的親兵正要上前,裴行儉卻喝道,「且慢!」

蘇南瑾目光冰冷,「裴長史,你是要護著他們?」

裴行儉微微一笑,「正是!」

蘇南瑾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回答,臉色都有些發青了,眼睛一瞇,「那大軍到時糧草未備之責,也請你一併領了!」

裴行儉笑著搖頭,「子玉此言差矣,正因不能讓大軍到時糧草未備,更不能打殺這些行商,須知今日此地所到糧草,不到軍糧的一成,打殺了行商容易,剩下的糧草,子玉卻想上哪裡去收?若是因此耽誤了收糧,你我誰能討得好去?」

蘇南瑾心裡一沉,的確,他固然能用雷霆手段震住這些商賈,此處卻不是伊州,若無都護府配合,這些行商剩下的糧草都不交了,他也無可奈何,若是因此導致無人肯交糧,此事裴守約固然討不得好,他也免不了責任……

心思急轉之下,他索性冷笑起來,「守約,你若寧可短缺斤兩要護住他們,我自是也不能攔著,只是這量米收倉之事,我也不敢過問,待大軍到時,再做理論!」不過半個多月,此次大軍的西路軍便要經過西州,父親與蘇定方雖然同為前軍總管,可這西路軍,程將軍卻是交給了父親做主的,那時拿捏著裴行儉今日短缺斤兩之事,再慢慢收拾他不遲!

裴行儉的笑容卻依然篤定,「收糧事大,自是半點耽誤不得,唯今之計,咱們既得讓行商們交得心甘情願,也絕不能讓軍糧短了斤兩,才能辦了這樁差事,子玉以為如何?」

不讓軍糧短了斤兩,又讓行商們願意交?蘇南瑾笑容更冷,「守約難不成還有什麼妙計?」

裴行儉搖頭,「妙計倒是沒有,只是突然想起,今日收糧的,原不該是你我。這正經應當收糧之人一到,莫說這些商賈大戶,便是全西疆之人,也無人敢短交一米一谷!」

蘇南瑾一怔,「守約說的是誰?」

裴行儉微笑道,「子玉稍後便知。」隨即便看向了張高,「張參軍,煩勞你與我一道出去將迎人!」

沒過片刻,原本一片肅殺之氣的校場氣氛驀然變得詭異起來,只見校場外面浩浩蕩蕩的走來一支隊伍,抬斗斛者有之,拿米袋者有之,還有不少人挑著裝滿銅錢的籮筐,看去倒有幾分像是送彩禮的隊伍,只可惜人人都是光頭珵亮、僧袍飄飄。待得這群人放下手中物件,齊聲詠唱佛號。莫說行商車伕,便是軍士們也面面相覷,如墜夢中。

蘇南瑾早便呆在了那裡,回過神來才忙走上幾步,「守約,這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卻先對身邊那位白眉白鬚的僧人笑道,「覺玄法師,這位便是蘇公子,是伊州都督蘇將軍之子,奉都督之命特來督促糧草籌備之事。」

覺玄合十行禮,「蘇公子。」

「子玉,這位是大佛寺上座覺玄法師,不但是西州佛門之首,當年與玄奘法師也有過交情。」

蘇南瑾聽到最後一句,心中微震——玄奘法師,那可是從先帝時起便備受尊崇的大唐佛門第一人,現今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眼前這老僧居然……他不敢怠慢,忙回禮道,「見過法師。」略定了定神又道,「不知法師前來所為何事?」

裴行儉微笑著代答道,「子玉想也聽說過,此次購買糧草之資,乃是大佛寺捐出的功德。子玉既然怕這些西州商賈短了軍糧,不如讓大佛寺的高僧在這校場之中,自用功德錢帛買了糧草,再送入糧倉。須知這錢帛裡有佛祖的慈悲,有信徒的功德,這世上又有什麼人,不怕報應,敢短了斤兩去?」

覺玄也微笑道,「正是,這信徒捐出的功德,我等原也要親眼看著換了不差分毫的糧草,才算是不負佛祖的慈悲之意!」

讓僧人收糧?蘇南瑾眼珠子幾乎都瞪了出來,「此等俗務,不必勞煩法師!」

覺玄面色肅然的念了一句佛號,「此乃本寺分內之事,何談勞煩?」

裴行儉也笑道,「子玉,今日之事論理,佛寺自拿錢帛,自買糧草,再捐入軍倉,原是順理成章。再說,佛寺自家收米,豈會短斤少兩,好讓外人欺瞞了佛祖去?如此一來,你我不必擔憂短了軍糧斤兩,這西州商賈再無借口說斗斛有差,便是兵丁差役們,也能躲個清閒,豈不是一舉數得?」

蘇南瑾張了張嘴,心知此事與自己的設下的埋伏南轅北轍,呆了半晌才把裴行儉拉到一邊,憋出了一句,「軍國大事,軍倉重地,豈能讓僧人摻和?守約你也太過兒戲!」

裴行儉微微一笑,「子玉,你此話與我說說也便罷了,若是讓旁人聽到,說不得要落個謗上的罪名。」

蘇南瑾心頭一涼,的確,莫說糧倉,皇宮裡又不是沒有僧人進出,當年先帝就曾再三讓玄奘法師還俗,當今聖上與皇后更是篤信佛教,今年佛誕之日聖上還親撰了《大慈恩寺碑》,聽說轟動京城、盛況空前……

裴行儉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道,「再說由佛寺出面向商賈收糧,再捐給軍倉,正能顯示佛祖庇佑大唐,便是總管和聖上聽聞也只有歡喜,子玉又何必多慮?」

蘇南瑾只覺胸口發悶,偏偏做聲不得。眼見那些可惡的行商們交頭接耳之下,各個臉上都露出了歡天喜地的表情,更是忍不住咬緊了後槽牙。只是佛寺出錢,佛寺買糧,這事的確天經地義,他拿什麼攔著?

一片阿彌陀佛之聲中,糧倉前的僧人們忙碌了起來。大佛寺家大業大,每年也要收上千石糧米入倉,來的僧人都做慣了此等事務,當下幾人一組,量米、記賬、入袋、收口,一氣呵成。他們的米斛大小標準,西州商賈口中念佛不絕,□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聽起來比僧人們更是響亮虔誠。沒過太久,百來個糧袋便整整齊齊碼放在了糧倉門口。

覺玄法師轉身走到裴行儉和蘇南瑾面前,「裴長史,蘇公子,您看這收好的糧米是否就此捐入軍倉?還是要再稱量一次?」

蘇南瑾目光慢慢掃過場內,極力壓抑住了胸口的起伏,咬牙點了點頭,「也罷,蘇某信得過法師,這些糧袋直接記數入倉!」

裴行儉驚訝的看了蘇南瑾一眼,「子玉不再稱量一次?」

蘇南瑾心裡發狠,面上卻只能笑了笑,「守約不是說了麼,佛院行收米糧,總不能自己短了斤兩,這西州行商也不敢欺瞞佛祖,自不必多此一舉。」今日之事,自己是不得不嚥下這口氣了。大唐將帥自不會因為他收拾了幾個行商而治他的罪,但若是公然和這樣大筆捐錢購買軍糧的西域佛門對上……莫說聖上那邊,只怕程將軍都未必能饒了他。

裴行儉神色間略有些疑惑,「子玉是覺得大佛寺稱量的米糧絕不會短斤少兩了?」

蘇南瑾咬著後牙點了點頭,語氣裡帶了幾分不耐煩,「自是如此!」他裴守約還要怎樣?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這便好說了!」他轉過身去,淡然道,「來人!拿一袋佛寺稱量好的粟米,倒入這邊斛中!」

第53章 兵不血刃 豁然開朗

眼見裴行儉身後的幾位庶僕打扮之人答應一聲便去抬米,蘇南瑾忙提氣便要喝上一聲「且慢」,還未開口手臂上突然一股大力傳來,卻是裴行儉一把拉住了他,「子玉,你且想想看,先前那般爭鬧,都是為了這米斛,如今有高僧為證,咱們正要讓這些行商們看看,我大唐軍倉所用之斛絕不會有差錯,好教他們心服口服,需知大軍將至,不能讓軍倉背上使大斛坑蒙行商的名聲……」

裴行儉平日說話不急不緩,此時卻是一連串的話倒將了下來,待到蘇南瑾回過神來想辯駁時,那幾位庶僕竟是手腳奇快,軍士們還眼巴巴等著蘇南瑾發話,他們便已將斛中本有的粟米倒在一邊,拆開一袋糧袋倒入空斛之中。只見那斛邊,不多不少,依然露出了一寸多的木板。

裴行儉臉上頓時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看了看官斛,又看了看蘇南瑾,聲音低了三分,「子玉,這是……」

糧倉前突然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明顯還空了兩成的官斛和站在官斛邊上的蘇南瑾。連覺玄法師都走了過來,看了看官斛,歎息著念了聲佛號。

蘇南瑾臉上就如挨了一巴掌般騰的熱了起來,眉毛一立便要發作。裴行儉卻突然放開他的手臂,轉身對著斗斛邊上那些同樣愣在那裡的軍士沉聲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拿這種大斛來蒙騙參軍!」

裴行儉的聲音裡明顯帶著怒氣,一字字冰冷清晰,「這軍中的司倉,裴某也曾做過十年,什麼鬼蜮伎倆不曾見過?你們今日分明是拿了特製的大斛過來,為的便是刁難行商,好從中牟利!若不是法師們來得及時,若不是蘇參軍以民心為重,此刻便會讓你們得逞了去!」

「大戰在即,糧草籌備是何等大事,你等身負重任,卻不以軍糧為重,為著一己私慾,敗壞大軍名聲,往輕裡說,是利慾熏心,往重裡說,便是居心叵測!」

那些十來個軍士原本是盛氣待命,之前被僧人們這出人意表的一頓攪合,氣勢已降了一大半,此時再對著裴行儉如有實質的銳利眼神,更是心下發虛,不由都轉頭看著蘇南瑾。

蘇南瑾此時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裴行儉這一句句誅心之語落在他的耳朵裡,他升騰起來的怒氣頓時被澆熄了一半,心裡卻越發清楚,決不能讓裴行儉就此敲定了罪名,他目光一轉,落到了僧人們所用的半舊木斛之上,寒聲道,「裴長史請慎言,此事未必如此!」

覺玄法師愕然抬頭看向蘇南瑾,「蘇公子此言何意?難不成是我大佛寺捐出這數萬緡的功德,為的是故意用小斛收糧,好短缺軍糧,坑害大唐天軍?若是如此,便請蘇公子帶上這些米斛,將老衲等人解送到長安,老衲必要討回個清白!」

蘇南瑾臉色更沉,今日之事如此被揭開,必然不能善了,但若是拿了這些僧人,只怕……

裴行儉轉頭看著覺玄,聲音緩了下來,「法師請寬心,法師在西州地位何等尊崇,如今聖上又尊崇佛法,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仗著手中的小小權柄,便污蔑法師這般德高望重、又一心為大唐出力的佛門高僧?若是做下這般行徑,日後誰還肯為軍糧出資出力?如此一來,西州震動,邊域不安,大軍未到,先喪人心,莫說軍法不容,論國法,更是罪不容誅!法師萬萬莫說說什麼解送去長安,在下若敢如此,陛下第一個便繞不了我等。法師請莫著惱,不過是幾個小小軍士在貪贓枉法,何至於如此?」

蘇南瑾的拳頭緊緊的握了起來,恨不能抽出刀來,將面前礙事之人統統砍倒,或是拖將下去痛杖一百。只是,眼前的裴行儉是西州六品官員,其恩師蘇定方即刻便到,此事鬧大了,只怕父親也遮掩不住,更別說這位老僧還是玄奘法師的舊識,他若出事,又關乎佛門清譽,那位法師大概也不會袖手旁觀……他只覺得一顆心越來越沉,胸口便如堵上了一塊巨石。

裴行儉已重新轉身走到蘇南瑾身旁,語重心長的道,「子玉,這等軍中敗類,我在長安也見得多了,還請子玉嚴懲不貸,以正軍紀!」他誠懇的看著蘇南瑾,「今日若不嚴懲他們,小民無知,難免會疑心他們乃是受你指使,若是傳出什麼話來……子玉,你莫因小失大,連累了蘇將軍的名聲!若子玉若實在抹不下面子,便由我來做這惡人如何?」

蘇南瑾的眼眶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卻不敢對著裴行儉看,只能望向官斛便那些面色愈發惴惴不安的軍士,狠狠咬了咬牙根,厲聲道,「來人,把這些私用大斛之人拖下去,杖五十!日後誰敢再行此不法之事,加倍嚴懲!」

那些軍士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日之事,自己明明都是奉了他的號令,縱然洩露了機關,也不是他們的過錯,或拉或關,做給外人看一眼便成,怎麼還要真的拉下去受刑?他們這幾百人都追隨蘇將軍多年,何曾被外人這樣轄制羞辱過?這蘇公子不但不想法子抹平,居然還要拿他們作伐好洗清了自己!

蘇南瑾身後的親兵們也怔了怔,在軍中,執行軍法固然是常事,但如此行徑,卻是大忌。只是令行禁止原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東西,略一猶豫之下,還是轉身走到那些負責稱量的軍士面前,兩人一個,推了就走。有人一面走還一面看了看蘇南瑾的臉色,指望收到如何行刑的眼神,只見那位裴長史微笑著不知與他說了什麼,蘇南瑾竟是一眼都沒有看過來。

裴行儉此時說的卻全是好話,「子玉果然深明大義,如此一來,我大唐天軍名聲不損,子玉也能於軍中立威,收糧之事更是順遂無憂,待軍糧入倉,大戰告捷,子玉的此等功績,守約定會上表朝廷。」

蘇南瑾拳頭更是握緊了幾分,立威?這樣被外人逼著打了自己的心腹,若是讓父親知曉了……臉上那火辣辣的感覺頓時又湧了上來,只是聽到最後一句,心裡不由又是一沉,裴行儉這是在威脅自己麼?他定了定神,在臉上用力扯出了一個笑容,「是我御下不嚴,讓守約笑話了,上表之事再莫提起,我也只願平平安安交了這差事便罷。」

裴行儉點頭一笑,「子玉莫過謙,只要此趟差事順遂,自然人人都有功,若是出了漏子,又能逃得了誰?」

蘇南瑾愣了片刻,有些說不出話來。

裴行儉轉身對著校場,揚聲道,「今日之事,大伙都已看在眼裡,都雲大軍未到,糧草先行,這糧草原是軍中重中之重,一旦糧草不濟,前軍又如何退敵?屆時死的傷的,不都是我大唐的將士?若是因小利私慾便忘卻家國大義,置父兄於死地,棄朝廷於不顧,又與禽獸何異?爾等須以今日為戒,莫要走差一步,遺禍家族,遺恨終身!」

他的聲音並不算太高,卻一字字清晰的落在了圍著校場的那數百軍士耳裡,配合著那辟啪響起的軍棍聲、悶哼聲,就如重錘般落在眾人心上。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這個負手而站的挺拔身影上,一時竟沒人看見一旁站著的蘇南瑾的臉色已由紅轉青,牙關咬得幾乎沒沁出血絲來。

……

「那些收糧的軍士竟被真打了?」都護府的正廳裡,麴崇裕驚訝的挑起了眉頭。

回報的差役原本口齒伶俐,忙不迭的點頭,「小的也留了心眼,往那邊溜了溜,看得清清楚楚,那十來個人一出校場就被人按在地上,掀開後袍便打,夏日裡衣裳單薄,打到一半便都見了血,到打完了,沒一個還能動彈,都是被人架著拖將下去。不過那些漢子倒十分硬氣,被打成那般模樣也無人叫嚷,最多悶悶的哼上幾聲,聽著倒比叫嚷還滲人些。小的在一邊看著,竟是出了一身汗!」

麴崇裕搖頭歎了口氣,「這蘇南瑾真真是愚不可及!這樣顧頭不顧□的,也敢去招惹裴守約?」今日一早他便等在了都護府的正廳裡,等著看這齣戲,可真當這齣戲被活靈活現的轉述出來,他心裡卻沒有多少歡喜。揮手讓差役下去,他轉頭看著父親,「父親果然料事如神。」

一貫笑瞇瞇麴智湛,此時臉上沒有太多笑意,只是微微搖頭,「裴守約的手段比我料的更高,更可懼者,是他這分寸,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麴崇裕忍不住譏諷的一笑,「兒子倒覺得,他今日分寸拿捏得過了,若是讓那蘇南瑾一怒之下拿了覺玄法師,把事情鬧大再收手,忍得幾天,那被按在塵土裡挨杖的便不是幾個兵丁,而是蘇南瑾了!便是蘇海政只怕也逃不出干係!」

麴智湛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如何?讓軍糧變成一堆亂賬?讓蘇海政恨他入骨?讓覺玄法師暗生怨氣?讓西州人都知曉唐軍將士如此混賬?」他停了停,長歎一聲,「玉郎,你做事便是太過意氣用事!須知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乃是兵家大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出此下策。經此一事,你也當知,裴守約此前原是留了許多餘地。而那位蘇公子,今日雖不曾被按倒在塵埃,在軍中前程也是已然全毀。還平白落了一個把柄在人手中!」

麴崇裕不由默然,他又不是沒在軍中呆過,自然知道父親此言非虛,軍中自有一套看人的門道,身為將領,可以貪,可以狠,可以蠻不講理,卻不能沒本事護住自己人,更不能被人如此公然羞辱卻毫無辦法,經過這樣一番變故,那些兵丁縱然是蘇海政最心腹的親兵,日後對這位蘇公子也不會再有半分敬重之心,親兵尚且如此,何況他人?有了這樣一個貪小不得還打了自己人的名頭,蘇南瑾想在軍中出頭,幾乎是癡人說夢。

只是要讓他就此認了裴行儉以前對自己是手下留情……想了半晌,麴崇裕還是道,「雖說如此,兩害相權取其輕,若不能乘機把蘇海政扳倒,此次西路軍聽聞是以他為主,戰場之上,略使些手段,便可以讓他們師徒翻身不得!」

麴智湛搖頭,「若我是蘇海政,縱然以前有過這個念頭,此事一出,也斷然不敢如此行事,不然再大的功勞,被人一本參上去,也是死無葬身之地。又不是什麼生死大仇,值得如此行險?便是心中再恨,最多便是找個由頭把蘇定方支得遠遠的,不教他立下寸功罷了。」

麴崇裕無言以對,一時想起以前裴行儉的所作所為,難不成他當真是故意留了餘地?一時又想起自己欠裴守約的賭注,似他這般心機深沉之人,這頓酒裡不知又會算計什麼……

麴智湛見他怔怔的只是出神,只得道,「你先下去歇著,這軍糧三兩日也收不完,你且好打點大軍過境的勞軍事宜了,此事還是咱們出面的好。」

麴崇裕回神應了聲「是」,打起精神退了下去,將西州幾位官員叫到自己房中,分別安排了一番。卻見那幾位臉上都頗有興奮之色,心知南邊校場發生的事情只怕已經在都護府裡傳開,肅容道,「今日校場之事,你們便當不曾聽聞,見了那蘇公子,依然要恭恭敬敬,須知他雖是惹了笑話,但他父親卻掌著此次的西路大軍,若是被蘇公子這般心胸的人記恨上,絕不是玩的!再說出了此事,那位蘇將軍只怕心緒也不會上佳,你等勞軍接待之時,更要加倍謹慎。」

幾個西州官員這才收了笑容,有人不免嘀咕了一句,「那長史既不是險了?」

麴崇裕聽得這語氣中掩飾不住的關切之意,心中微悶,到底只裝作沒聽見,又叮囑了幾句,便把人打發了出去。

校場那邊的差役又有人來報,蘇南瑾已把三百精兵都撤了下去,自己也告辭走了,只留了幾個人在那裡登記數目,交接鑰匙,他們一撤,校場內便是歡聲雷動,不少西州人也跑去看了回熱鬧,那邊收糧入倉倒是更快了幾分……

麴崇裕淡淡的聽著,只覺得心緒比之前更複雜了三分,待差役已然退下良久,他依然怔怔的站著出神。

突然間,便聽門外有人回稟道,「世子,工坊的郝管事求見。」

郝管事?麴崇裕意外的抬起了頭,郝管事正是管著白疊織坊之人,那織坊他已有些日子沒去,所謂熟能生巧,這粗白疊布比起一兩個月前已是出得快了許多,質地也更精良,只是紡織細白疊所用的細線依然是成者不過十之一二,費工費時,便是那位庫狄氏,旁的事上倒又想出了些法子,於這一樁卻也無可奈何。他看著心煩,無事便懶得去了。

今日這郝管事卻找到了都護府,難不成是有了新法子?麴崇裕忙道,「快讓他進來!」

……

剛剛下了織機的兩匹細白疊,靜靜的橫在案幾之上,琉璃看了幾眼,倒是沒看什麼出異常之處,用手一摸,卻立刻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柔軟細滑。她忙展開一角,對著光細細看了一回,眼睛不由越來越亮,「這線紡得甚好,又勻又細,織時也不曾斷裂!」她轉頭看著黎大匠,「你們竟然試出來了,是如何做到的?」

黎大匠搓著手,臉上的表情又是歡喜又是不安,「不敢隱瞞娘子,我等也不知是如何做出來的。」

琉璃不由一愣,這叫什麼話?

黎大匠苦笑道,「若是知曉,小的自然早便報喜了,還敢煩擾娘子來傷神?入了夏之後,有些日子紡起線來時而越發艱難,時而又比先頭略容易些,到了昨日午後更是異常好紡,差不多的細線都能紡成,大夥兒歡喜得不得了,一直到了今日清晨還是如此,織布時也不似平日似的易斷,便紡了兩匹這般的出來。只是……」他攤了攤手,「日出沒過一個多時辰,突然又慢慢的和往日差不離了。我等想了半日也不明所以,只得煩勞娘子過來這一趟。」

還有這種事情?琉璃一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只能問,「你們所用白疊可是往日那些?緯車可有什麼改動?」

黎大匠只是搖頭,「這些我等自是也想到了,驗了一遍,與平日哪有半分差別?」

琉璃皺著眉頭,拿著那匹今日早間織好的白疊布看了又看,的確是線的問題,只是這忽好忽壞的原因會是出在何處?

她正想再問兩句,便聽黎大匠叫了一聲「世子」,回頭一看,那快步走過來的,可不是麴崇裕?想來是管事們覺得事有蹊蹺,也回報了他。

麴崇裕早知管事已著人請了琉璃,見她在此自是毫不意外,只是此時看見她那張神色從容的臉,不知為何心頭的不舒服似乎比往日還多了幾分,也懶得與她多說,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有勞庫狄娘子了。」

琉璃對他的冷臉早已免疫,當下也是不鹹不淡的還了一禮,站在一旁,黎大匠少不得又把適才的話說了一遍,麴崇裕拿著新織的白疊,手指輕輕撫了一遍,點了點頭,只是問了半日,照樣不得要領,不由也皺眉怔了那裡。

琉璃見他已不發問,便對黎大匠道,「你們幾個可有想過會是什麼緣故?便是胡思亂想的也不打緊,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是再想不到,管事不妨把這院子裡的人都問上一遍,有什麼想法都記下來,咱們一條條看著,說不定能有所啟發。」

麴崇裕的目光百無聊賴的轉向了外面,心裡嗤笑一聲:這些工匠們若能想出是什麼緣故,管事們還能巴巴的跑來請自己?不過是白費工夫!只是這女人如今不該在家中等著消息麼?怎麼倒是有心情到這裡消磨時間了?她便一點也不擔心裴守約?

黎大匠果然略一猶豫便道,「小的們早便商議過了,自是有各種說法,早些日子偶然一天略好些,便有人說是因當日拜了菩薩,可第二日再拜卻沒了動靜,也有說只怕天氣熱了,但細細看下來,日頭越大,似乎越是不好織,若說是下雨方好織些,昨日這雨不過下了一刻多鐘,轉眼地都干了,這紗線卻依舊是好織得緊,今日總是半點雨也無,頭半晌也是好的……」

琉璃心頭猛的一動,眼前變得豁然開朗:沒錯,就是如此!

黎大匠依然在絮絮叨叨的說著一些匪夷所思的理由,琉璃卻忍不住想狠狠的拍拍自己的額頭,該死的,虧她學了幾年的織染,居然忘記了這個最簡單的道理!

黎大匠見琉璃和麴崇裕都有些神遊物外,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小的們原是胡思亂想,讓世子和娘子見笑了。」

琉璃也笑了笑,正想說話,便聽見麴崇裕淡淡的道,「庫狄夫人今日倒是悠閒,想來是對長史放心得緊。」

琉璃納悶的看了他一眼,自己為何要對裴行儉不放心,念頭轉了兩圈才記起,昨日裴行儉從大佛寺那裡弄到了錢帛,說是今日要用來收糧,一大早便走了,可佛寺收糧,有什麼可擔心的?想了想還是問道,「難不成大佛寺收糧,還有什麼為難之處?」

麴崇裕一愣,看著琉璃的神色,才驀然醒悟過來,她竟是半點都不知曉今日蘇南瑾要為難裴守約,大約還以為不過是佛寺收糧,自己真真是多此一問……他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有裴長史在,自是毫無難處!」又指了指白疊,語氣生硬,「夫人問了這半日,想是有了主意?」

他又吃什麼槍藥了?琉璃瞟了他一眼,心裡突然有了主意,點頭微微一笑,「主意倒也談不上,只有一事想向世子請教。請世子不吝賜教。」

麴崇裕看著她的笑容,心頭突然一凜,打起了精神,「夫人請問,崇裕但凡知曉,必然言無不盡。」

琉璃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這粗白疊的織法,如今已甚是容易,世子想來也會讓西州人都知曉,可這細白疊若是也變得好織起來,不知世子會作何打算?」

麴崇裕心中警覺,想了片刻還是道,「尋常人家織這細白疊也無甚用處,若真能好織了,崇裕打算再開一座大些的工坊,專織細白疊。」

這傢伙,果然打的是這個主意!琉璃點了點頭,笑得越發斯文,「若是如此,我有一法,可讓細白疊日日都如昨日一般好紡好織,功效強出如今數倍,不知世子可有興趣一聽?」

第54章 風水寶地 貴女臨門

她有法子?她想出了法子?麴崇裕一時說不清是驚是喜還是氣。眼前的這張笑臉上,神色卻是篤定得不容懷疑,他心思微微一轉,突然有些後悔適才沒有留神去聽那黎大匠的嘮叨,此時也無暇再去多想,只能笑了笑,「請夫人指教。」

琉璃謙和之極的搖了搖頭,「指教不敢當。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事——這工坊之所以不易織得細白疊,原因無他,全是風水不佳之故。因此,若是能尋得一處風水相宜的寶地,紡得上好白疊,自會易如反掌。」

風水寶地?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兩眼,實在有些拿不準她到底是胡說八道還是另有算盤,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一旁的黎大匠的目光裡早已滿滿的全是崇敬,「庫狄娘子還會看風水?真真是了不得!這工坊難不成真是風水不好?不知於人可有妨礙?」說著忍不住四下張望了幾眼,越看越覺得這間工坊果然像是比旁處要差些。

琉璃忙壓了壓嗓子裡的癢意,一本正經的道,「黎大匠過獎,我於風水上不過略知一二,只是之前沒往這上頭想過罷了,這工坊的風水做旁的並無不宜,於人也無妨礙,唯獨不宜於紡織白疊,須得換上一處才是。」

黎大匠頓時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只要不妨人,怎麼都好說。

麴崇裕此時心裡已前後盤算過一遍,裴行儉會算卦,這位庫狄氏會看風水倒也不奇,她便是想裝神弄鬼,橫豎這紡線是做不得假的,不妨先聽聽她要說什麼。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禮數周全的微笑,「崇裕竟不知夫人還身負此等奇術,失敬了,不知依夫人之見,應當如何尋到適宜之地?」

琉璃垂下眼簾,淡淡的道,「若是都護府的事務也便罷了,世子既是想自行再開個工坊,選址何處,事關重大,請容我再思量思量。」

麴崇裕心裡冷笑了一聲,果然如此,她若不乘機漫天要價,倒真是出了怪事!只是以這位庫狄氏的本事,如今她越是拿喬,便證明越有把握,若真是換處地方便能讓細白疊日出數匹,這背後的商機……他的聲音也變得淡淡的,「若真如夫人所言,崇裕願以千金相酬!」

琉璃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突然笑道,「世子客氣了,千金之酬……」她笑著搖頭,「日後再說也不遲,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情要煩擾世子,還望世子通融一二。」

麴崇裕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夫人且先說來聽聽。」

琉璃臉上的微笑意味深長,「世子不必擔憂,小事一樁,於世子不過是舉手之勞,我想借黎大匠和這院裡的幾位工匠用上幾日。」

麴崇裕轉念間便明白了過來,心口頓時一跳,轉頭對黎大匠道,「你先退下,我有事與夫人商議。」

黎大匠忽聞庫狄娘子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正眼巴巴的準備聽下去,聽得這一句吩咐不由好不掃興,只得應諾一聲,走出門去。

麴崇裕這才看向琉璃,緩緩道,「夫人可是,也想也開一間工坊?」

琉璃笑吟吟的搖頭,「我一婦道人家,開什麼工坊?只是表兄對我做的一些小物件有些興致,我想請黎大匠幾個去幫我做出來,若這幾位實在繁忙,也便罷了,我另外尋人便是。」

麴崇裕心頭頓時雪亮:庫狄氏是準備藉著安家的人手商路自己開工坊了!要做的自然便是這些軋車、彈弓之物。想來千金雖是不少,但比起年年生利的工坊,的確算不得什麼。而這工坊裡的種種,她比自己還明白幾分,便是不借她工匠,只要找上幾個略好些的木匠,她自然也能將這些東西全部做出來!難怪這幾個月來她竟是隻字不提報酬,卻是在這裡等著自己!也是,似她這般精明的婦人,如何肯眼睜睜看著自己獨佔了這門買賣?如今她把話說得這般漂亮,要的不過是讓自己無法說出這個「不」字來。以安家的財力人力,和她的本事,真要建起工坊來……

他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展眉一笑,「原來如此,說來是崇裕疏忽了,按說這白疊布能紡到今日這般地步,大半乃是夫人的功勞,如今崇裕想另開一間工坊,夫人想讓貴親也開一座原是天經地義,只是夫人也知曉,此事第一忌諱的便是外傳,三郎再是沉穩,卻難保過手之人不起別的心思。卻不及這邊全是官家記名的工匠,絕無外洩之憂。」

琉璃神色裡彷彿全是意外,愣了愣才道,「世子說的是哪裡話?我、我不曾想過要自己開間工坊。」

麴崇裕輕輕吸了口氣,讓笑容變得更自然些,「請聽崇裕一言。夫人既然說到風水寶地,崇裕便厚顏再煩勞夫人一事,只要夫人將此地指給崇裕,建起的工坊,便算夫人三成如何?」她不開工坊,可安家開了與她開的有什麼區別,有裴行儉撐腰,他只怕也奈何這安家不得,若是兩家比來織來售,其後果絕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琉璃抬頭看著麴崇裕,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起來,麴崇裕心裡一沉,這個庫狄氏竟是個狠的!他咬了咬牙,「是崇裕考慮不周,當算夫人四成!」

琉璃怔了怔,笑著微微欠身,「世子如此客氣,真真是讓人受之有愧,卻之又是不恭,那便多謝世子了。」

麴崇裕不由鬆了口氣,雖然四成之利有些可惜,但若能自此獨佔了這門生意,不必與安家對上,所得之利自是更可觀得多。當下也客客氣氣的還了一禮,「不知夫人如今可肯賜教,這工坊應建在何處方才適宜?」

琉璃笑了笑,「河谷。」

河谷?麴崇裕有些愕然,「夫人此言何意?」

琉璃的笑容分外愉悅,「風水風水,有風有水,方能一切順遂。工坊自的須得建在河谷近水之處。」

麴崇裕看著琉璃,眉頭微鎖,眼神不善,臉上就差直接寫上「我不信」三個大字外加一個感歎號——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孩,看風水哪裡會是這般兒戲之事?

琉璃淡淡的笑道,「河谷之中搭屋甚易,世子不妨試上一試,從軋車、彈弓到緯車織機都挪一套下去,若是不成,我還能厚顏領了世子的那四成之利?」

此事她自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自打遇上細線紡織的難題,她一直想著的是如何改進工具技術,卻忘了西州這乾燥得離譜的天氣,本身就是棉線紡織的最大障礙。西州的棉花品種先天不足,纖維太短,加上乾燥的天氣,更是加倍容易斷裂。入夏之後天氣多變,棉線紡織時難時易,十有八九便是因為空氣濕度時高時低。而昨日一場難得的中雨之後,空氣中的濕度開始大幅度上升,就算地面干了,濕度一時半會也不會立刻降低,這才讓這大半天裡棉布的紡織變得如此順利。而說到提高空氣濕度,西州城下那兩條繞城的河流,不就是最好的天然加濕器?

麴崇裕猶豫了半晌,到底還是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也罷,我便先搭兩座木屋出來。」

琉璃微笑道,「定然不會教世子失望。」河谷,兩個字換四成利,她當然要保證這筆買賣順利成交。

眼見麴崇裕招人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琉璃便笑道,「世子且忙,只是不知黎大匠這幾位今日可否跟我過去?」

麴崇裕一怔,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夫人,此事既已談妥,難不成還要讓他們去幫安家做軋車緯車?」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世子此言何意?我不過是答應了表兄,給他做兩把那種西國來的帶背高凳,那物件似乎頗為精巧,大約總要些手巧的才能做出,這才想到要勞煩黎大匠。」

她一開始說的借人,原來只是想做高凳?麴崇裕一時也愣在了那裡。

琉璃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難怪世子先是說千金相酬,又改成了什麼三成四成,原來是……」她搖頭笑了起來,「世子總是這般多慮。」

眼見琉璃帶著婢女步履輕盈的走出了大門,麴崇裕依然呆呆的站在那裡,今日之事,難道自己真是多慮了?難道這庫狄氏真的只是想做幾把凳子出來,自己卻以為她是要幫著安家做工坊?然後就主動……

他突然覺得胸口有點透不過氣來。

……

十二萬石糧米,一萬車草料谷料,足足花了十餘個日夜,才全部收入西州的官倉之中。一桶桶的羅闍,從都護府的大灶房,日夜不停的送到糧倉之前。待得兩排數十棟糧倉的鑰匙和厚厚的一疊賬簿終於都交到了蘇南瑾手中,裴行儉倒也罷了,安三郎和張高幾個已是熬得瘦了一圈。

十天未見,蘇南瑾看去比安三郎幾個瘦得更明顯,臉上倒是沒有什麼表情,陰沉沉的道了聲「辛苦」,轉身便往城外走去。安三郎看著那個多少有些肅殺的背影,忍不住皺了皺眉,想說話又覺得不是地方。直到和裴行儉一道走入曲水坊的宅子裡,才憂心忡忡的道,「九郎,我看那蘇公子只怕是恨你入骨了,聽說過幾日他父親便會率領大軍到西州,你還是要多加提防才好。」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無妨,那位蘇將軍我也見過,外強中乾,有勇無謀,不足為懼。」

話音剛落,安置在前院西廂的針線房門簾一挑,琉璃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背後議人是非,非君子所為!」說完又向安三郎行了一禮,「阿兄莫理這小人。」

裴行儉頓時哭笑不得,安三郎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真是一物降一物,琉璃原先在安家時,怎麼看不出竟是這般伶牙俐齒?好容易忍住了笑才道,「還要多謝大娘昨日送的那兩把高腳胡床,你三嫂說,坐著甚是舒適。」

高腳胡床?琉璃牙縫裡吸了點涼氣,只得道,「三嫂歡喜便好,過得幾個月,三嫂身子重了,這種……胡床比旁的原是要方便些。」孕婦麼,當然是靠背椅坐著比較舒服。想了想又笑道,「阿兄來得正好,我這裡有上好的細白疊,給嬰童做些貼身衣物,比旁的都要強。」說著便讓人取了兩端細白疊出來。

這細白疊安三郎也只是聽聞過幾回,此刻拿在手裡,果真是輕白細軟,摸著便覺得舒適,忙笑道,「這等稀罕物兒,你那未出生侄兒哪有福分用得?」

琉璃笑著擺手,「再過些日子便不大稀罕了,還是乘著如今還稀罕時送了的好。」

裴行儉不由看了琉璃一眼,安三郎又推辭幾句,這才笑容滿面的告辭而去。琉璃和裴行儉進了內院上房,門簾剛落,裴行儉已伸手一把把琉璃帶入懷中,「你是要提醒我,這幾日都讓你過得太安逸了麼?」

琉璃忙舉手討饒,「冒犯長史虎威,下次再不敢了。只是天氣炎熱,長史還是先喝口梅漿,解解暑氣可好?」

裴行儉低頭在她耳邊笑道,「你莫東拉西扯,你既是這般喜歡給三嫂送物件,不如咱們也生個孩兒?」

耳邊的氣息火熱而聲音低沉,琉璃臉上頓時有些發熱,用力推了他一把,「你這一身的汗,去沖個涼再說正事。」

裴行儉卻伸手扣住她的頭,將她按在胸口,笑得胸口微震,「正事我已說了,是沖了涼,便可以做正事麼?」

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在他腰上擰了一下,「你胡說什麼?」

裴行儉低聲笑道,「你倒說說看,我哪句胡說了?」

琉璃無聲的笑了起來。算起來,他們成親也有一年多了,只是這一年來,日子便如過山車般忽上忽下,沒幾日過得安寧,她也一直沒認真想過什麼時候會有孩子這件事。只是此時讓他這樣一提,心裡竟是突然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期待。

康氏原有個九歲的兒子留在了長安,前些日子她身子不爽,卻被韓四診出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此後便日日都是在喜不自勝的準備著小衣小襖。若是自己也有了身孕,大概心情也是差不多吧?若是她和裴行儉有一個小娃娃……似乎想一想心都是軟的。

裴行儉也是久久的沒有說話,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撫摸著琉璃的長髮,琉璃出了半天的神,到底還是收回心思,抬起頭來,「今日你和三郎怎麼回來得這般早?可是軍糧都已入倉了?」

裴行儉點頭,略停了停也問道,「你可是已想出紡細白疊的法子了?」

琉璃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用力點了點頭,裴行儉這些日子都忙著收軍糧,每日只能睡兩三個時辰,她自然也沒有與他提過那白疊之事。麴崇裕卻是雷厲風行,三四日便在河谷的一處平地上搭出了簡易的木屋。結果正如她所料,在河谷水邊的木屋裡,紡紗織布都變得容易許多,如今要織細白疊布比粗白疊也只是多兩道工序,略慢一些,所費的白疊好要少上許多。如今那河谷已有一大片地被圈了起來,麴家的新工坊已是一日一個模樣的初具規模。

裴行儉見她雙眼明亮,滿臉都是一副你快誇讚我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你怎麼突然想出了法子來?」

琉璃笑道,「說來毫不稀奇,咱們去佛寺那日下了雨,工坊便回報說那一日多白疊甚好紡織,我才想起只怕這白疊只怕也是要借些水氣也能變得柔韌,因此便讓麴崇裕在河谷裡起了木屋,試著紡了一紡,結果當真如此。」

裴行儉恍然點頭,又笑道,「那也是你心細,旁人怎麼便沒想通這一節。」

琉璃笑得眉眼彎彎,「若是讓旁人想到,哪裡還能唬住那個麴世子?」見裴行儉詫異的挑了挑眉,便連說帶笑的將那日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裴行儉聽到後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個小促狹鬼,怪道今日三郎還說起什麼高腳胡床,原來是這個緣故!」看了琉璃一眼又問,「麴世子近日又得罪了你?」

琉璃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麴崇裕跟自己甩臉子倒是小事,可他時時刻刻都惦記著要害裴行儉,自己當然是逮著機就要氣他一氣,最好氣得半身不遂,大家才好落個清靜。

裴行儉看著琉璃的表情,不由歎了口氣,手臂微一用力,將她攬在自己胸前,「琉璃,待此次西疆戰事平息了,麴崇裕大約也不會再來找我的麻煩,咱們什麼事都不管,專心生四五個孩子可好?」

琉璃本來怔怔的聽到,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著捶了他一下,四五個,他當自己是母豬麼?

兩人又說了幾句沒要緊的閒話,裴行儉正要去淨房沖涼,門外卻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小檀的聲音也比平日快了幾分,「娘子,阿郎,外面有幾位長安來的客人,領頭的說是姓米,是替蘇將軍的送信過來的!」

義父讓人送信過來了?琉璃眼睛一亮,裴行儉想了想笑道,「我知道是誰,你不必出去,且讓灶上多做幾樣菜出來,只怕今日要留客了。」

琉璃點頭,待裴行儉去了前院,便吩咐了小檀幾句,正想著這番待客自然話長,蘇定方人在軍中,也不知該準備些什麼送給他才合適……小檀卻又登登的跑了進來,「娘子,阿郎請你去前面一趟。」停了停,語氣變得古怪起來,「蘇將軍還送了個女人過來。」

蘇定方送了個女人過來?琉璃愕然,脫口道,「什麼樣的女子?」

小檀皺眉道,「是一個年輕美貌的胡人女子,婢子聽了一句,說是什麼讓阿郎和娘子好生照看。」心頭卻忍不住有些忿然,阿郎固然是這蘇將軍的弟子,可娘子也是將軍的義女,這幾千里的送個美人兒過來,算是怎麼回事?

琉璃也是一頭霧水,定了定神,看看身上的衣衫還算齊整,順手挽了條絳紅紗的披帛便往外走,還沒到堂屋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一陣頗有幾分刺耳大笑,「不是某要多禮,實在是沒有長史,我米大郎便不會有今日!」

米大郎?琉璃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印象,一時也拿不準,只得放緩腳步走了進去,卻見裴行儉的對面站著一個形容粗豪的漢子,正揮手劃腳的說話,突然看見琉璃,二話不說便是深深的一揖,「米大見過長史夫人。」

琉璃忙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只是微微點頭,便笑道,「大郎不必多禮。」目光一溜,已看到堂屋南邊的榻上,安安靜靜的跪坐著一位妙齡女子,身穿一套石青色的胡服,金紅的頭髮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髻,肌膚雪白,眉目秀麗,雖然頗有旅途風塵,卻也不掩顏色。見琉璃進來,站起來行了一禮,卻沒有說話。倒是她身邊的婢女低聲道了句,「婢子見過夫人。」帶著明顯的胡人口音。

這位女子的氣度並不似下人,琉璃也微微屈膝還了一禮,裴行儉淡然道,「你把這位娘子請到內院說話,這裡還有師母的一封信,你先看看便知。」

琉璃知道不是問話之時,接過信便笑道,「這位娘子,請跟我來。」

剛剛走出堂屋門口,她的身後便傳來了米大郎帶笑的聲音,「裴長史,怎麼不見上次那位小哥兒?」

裴行儉頓了一頓才道,「阿成在府衙裡幫我處置些事務,稍後回來。」

這位米大郎難道跟阿成很熟?琉璃心裡不由有些納悶,卻聽身邊那位婢女也與來人低聲說了一句,用的竟是琉璃已然有些生疏的突厥語,她在心裡默默的回念了一遍才明白過來,問的竟也是「怎麼不見上次那個俊俏少年」。

琉璃忍不住疑惑的看了身邊這兩位妙齡女子一眼,實在有些想不明白,她們難道和那米大郎一般以前便見過裴行儉?可就算見過他,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如此惦記著阿成?

待進得後院,琉璃請這位女客坐下,阿燕已從捧了井水浸過的酪漿過來,琉璃便笑道,「我姓庫狄,不知貴客該如何稱呼。」

紅髮女子抬眼看了看琉璃,目光裡多少有些好奇,嘴角也露出了笑容,「多謝庫狄夫人,我叫阿史那雲伊,夫人叫我雲伊便好。」一口河洛話說得竟是頗有幾分水準,琉璃在西州已呆了半年多,什麼荒腔走板的漢話沒聽過,聽到這一句倒是吃了一驚,但更吃驚的還是那話裡透出的信息:面前的這位女子果然是突厥人,而且是地道的突厥貴人——阿史那這個姓氏,可不是人人都能冠在名字前面的!

她想了一想,笑道,「雲伊一路辛苦,不如先去沐浴一番?」

阿史那雲伊眼睛果然亮了起來,琉璃也不待她推脫,便讓阿燕帶了她們主僕去外面的淨房,自己這才趕緊拆開了師母的信,一目十行的讀了下去,讀到最後,忍不住按著額角長歎一聲。

第55章 貴客難待 軍中暗潮

雖然已近中元節,西州的晨光依然來得特別早。寅正剛過,高窗外便有清輝透將進來。裴行儉輕輕起身,拿起床邊早已準備好的襴袍,剛剛拿起蹀躞帶,琉璃已睜開了眼睛,「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回身道,「可是我吵到了你?其實還早得緊,我今日要跟都護他們出城勞軍,只怕明日才能歸家,家中橫豎無事,你再睡會兒。」

琉璃怔了一會兒,苦笑起來,「怎麼無事?我要把隔壁的那個院子收拾出來。」說著起身披上了外衣,點燃了蠟燭,幫裴行儉戴上帕頭,整理衣襟,又在他的腰帶繫上了算袋等物。

裴行儉攬住琉璃,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有些事你交給阿燕她們去做就是,莫太辛苦自己。」

琉璃笑著搖頭,「不過是安排一個住處,能有多辛苦?」——只要被安排的那位貴客能合作一點,什麼都好說。

裴行儉歎了口氣,似乎不知說什麼才好,想了片刻才道,「大軍過境,城門街坊都會戒備得嚴些,你莫憂心,以西州的防務,突厥人不會輕易來打主意;只是地窖裡還是要多儲些糧米,有備無患……」

琉璃聽著他細細的叮囑,心頭一片溫暖,乖巧的點頭應了,裴行儉低頭在她額頭上吻了吻,鬆開手,轉身走出門去。

他的腳步聲剛下台階,外面便響起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裴長史,聽聞你今日是要去軍中,可是會見到蘇將軍,能否……」話沒說完,聲音卻慢慢的低了下去。隨即便響起了裴行儉淡漠的聲音,「裴某今日身有公務,恕不奉陪。」

琉璃不由搖頭苦笑,他這白臉唱得倒是輕鬆自在,唉!她忙穿好外衣走了出去。院子裡,裴行儉自是早已人影不見,阿史那雲伊穿得整整齊齊,腰上還帶著一把銀鞘的彎刀,顯見是早有準備,只是此刻卻滿臉都是沮喪之色,看見琉璃便如見了救星,搶上一步拉了她的手,「姊姊,蘇將軍帶兵就在城外,咱們一起去見他好不好?我對這邊道路最熟,定能助將軍一臂之力,也好早日滅了賀魯那賊子!」

這幾天來,類似的話琉璃早已聽了無數次,耳朵都快起了繭子,她心裡歎氣,面上只能笑著反握住了她的手,「雲伊,你莫急,此次大唐雄兵十萬遠征西疆,為的便是掃平叛軍,待有了消息,咱們定然立時便會送你回去,你想與家人團聚,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阿史那雲伊的眼圈頓時一紅,「不滅了賀魯,哪裡能團聚?你們總說這些話來敷衍我,不過嫌我是個累贅!」

琉璃心裡實在有些不耐煩,一口氣歎了出來,「雲伊,你若不想當累贅,最好便是好好的等在西州城中,等著前方的消息,莫說大唐軍紀嚴明,女子不能入營,便是你能去軍營,兩軍對壘之際,你還能上陣殺敵不成?反而要蘇將軍撥出人手來護你,那才真真是累贅!」

阿史那雲伊抬頭怔怔的看著琉璃,似乎沒料到一直對自己和顏悅色的琉璃會說出這樣的重話來,眼淚一時都憋了回去。

琉璃索性接著道,「你也知道,裴長史也要去軍中,蘇將軍還是我的義父,可你看我可會鬧著要跟去?裴長史若跟著義父去了陣前,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把家中打理清楚,深居簡出,絕不會讓他有後顧之憂。雲伊,你在家中之時,你們部族中的勇士若是要出去殺敵,妻子女兒可會都在後面追著喊著要跟去?」

眼見阿史那雲伊慢慢低下了頭,琉璃心裡鬆了口氣,這才放軟了語氣,「你先安心住下,今日隔壁的那個院子已是騰出來了,咱們待會兒便佈置起來可好?」

阿史那雲伊默然半晌,才抬頭道,「不必勞煩姊姊佈置,姊姊只要在院子裡扎個帳篷,我與婆遮能住下便好。」

琉璃頓時很想望天。自己的那位義母哪裡是送了個貴客上門,分明就是送了一堆麻煩!

於夫人的信裡自然早已交代清楚,這位阿史那雲伊,是西突厥泥孰部酋長的寶貝女兒,泥孰部與此次叛亂的阿史那賀魯歷來不和,去年被阿史那賀魯打得一敗塗地,雲伊的五六位庶母、八九個姊妹以及許多部落女眷都淪為了賀魯的階下囚。混亂中也沒人分辨她們的身份,雲伊和她的那些侍女不知怎麼的被米大郎一眼看中,想法花錢買了下來,指望販到長安賣個高價,半路卻被裴行儉一封信送到了蘇定方府上。

蘇定方得知了阿史那雲伊的身份,再三思量之下,決定將這位酋長千金送回西州,一旦與泥孰部取得聯繫,便將她送還——若能因此在西突厥部尋得一位盟友,自然對戰事不無好處。只是這位酋長千金性子竟是極為倔強,一聽說能回西疆,便心心唸唸的要報仇,要親眼看見賀魯的人頭落地。她這身份輕不得重不得,還不好洩露出去,於夫人為了安撫她足足頭疼了數月,如今換成琉璃接班的頭疼。便說這住處,讓她和自己擠在這個小院子裡固然不大合適,若是住得遠了,她心血來潮跑了怎麼辦?好容易說服隔壁的胡商賣了院子,她卻居然要在院子裡扎帳篷——她怎麼不把自己父親的名字貼在院門口算了?

琉璃想了半日只能笑道,「住帳篷自然方便得很,只是西州的日頭你們也知曉,午間只怕帳篷裡能把人蒸得半熟,不如過兩個月天氣略涼些再說?」

這幾日裡大約也見識過西州太陽的威力,阿史那雲伊抬頭看了看依舊萬里無雲的天空,訕訕的點了點頭。

那間隔壁的院子早已與前院打通了一扇門出來,用了早膳後,琉璃便和阿燕幾個人一道動手,將那間小院收拾了一遍,添了許多傢俱物件,安家的口馬行的掌櫃又送了幾個婢女僕婦過來,待把一切安置清楚,已是到了第二日的午後。阿史那雲伊倒是十分滿意,又死活拉著琉璃要按突厥人的規矩喝上三碗奶酒。

琉璃哪裡喝得了這個,正推脫不得,小檀一溜煙跑了過來,「阿郎回來了,說是有事與娘子說。」

阿史那雲伊頓時偃旗息鼓。琉璃按下笑意,對她歎了口氣,「你先歇著,我晚些時候再過來看你。」

內院的上房裡,依然一身襴袍的裴行儉已然在坐著喝水,琉璃看見他便笑道,「你回來得正好。」

裴行儉把她拉在自己膝頭坐了下來,伸手攏了攏她的鬢髮,「真是難為你了。」

琉璃笑著搖頭,「這兩日還好,倒是沒鬧著要去找義父入軍營了。你可是見著義父了,他身子還好?」

裴行儉點頭,「昨日倒是與恩師說了半夜的話,他的食量比原先還好些。」

他的語氣平靜得有些異樣,琉璃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可是有什麼不妥?是不是義父要打的仗極危險?」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沒什麼不妥,恩師此次在西路軍裡負責押送糧草,想來倒是不會有什麼危險。」

琉璃不由有些愕然。蘇定方和蘇海政同為前軍總管,就算西路軍以蘇海政為主,蘇定方身為副手,也不該是負責押送糧草吧?

裴行儉見琉璃臉上已露出了擔心的神色,笑道,「這兩日你在忙什麼?」

琉璃知道他是不想讓自己多想,只得也轉了話頭,說起阿史那雲伊要在院子裡扎帳篷的事情,兩人說說笑笑了幾句,琉璃便出去讓人備些水,好讓裴行儉沐浴更衣。

看著琉璃走到了門外,裴行儉這才長長的吐了口氣,情形其實比他說的還要糟糕一些。西路軍集中了伊、庭、西三州的精銳共三萬人,但恩師身為前軍總管,除了從長安帶過來的不到一千名精兵,竟是無人可用。蘇海政美其名曰,糧草乃決勝之本,需要蘇定方這樣的宿將來負責,實則根本就不準備給他任何上陣殺敵的機會。恩師倒是笑著說,他們師徒兩個如何都負責運送糧草,可以師徒同心一回,但他心裡的鬱結,卻是可想而知。

只是這件事情,卻不是智謀或勇力可以改變的,畢竟這或許不僅僅是蘇海政的意思,那位蔥山道大總管程知節未必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形——也許在他看來,恩師的背後,多多少少有著那位武皇后的影子……

待到簡單沐浴更衣之後,裴行儉已收拾起心情,只與琉璃轉述了一些長安這一年來發生的趣事,琉璃卻突然道,「守約,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不是事事都能由他人安排妥當的。你也好,義父也罷,總要多做些準備,所謂錐處囊中,我想義父天生便是那種一旦上了沙場,便會鋒芒顯露的人!」

裴行儉怔了片刻,不由笑了起來,「你說得是。」想了想又道,「恩師今日又說起了你,感歎你出長安前的那番所為,安排之周密妥當,深得兵法三味,天分只怕比當年的我還強些,又可惜了一番你怎麼不是男子。」

琉璃耳根有點發熱,笑道,「義父便是愛胡說!」

裴行儉皺著眉一本正經的點頭,「正是,你若真是男子,恩師倒是可以多一名弟子,我卻該如何是好?」

琉璃忍不住大笑,正想說笑兩句,院子裡卻傳來了小檀的回報聲,「娘子,有人送遷居的雞子過來。」

琉璃掀簾笑道,「這是喜事,咱們的新鄰居是西州的還是外頭遷過的?」

小檀的臉色極為古怪,「是、是娘子認識的。」

第56章 芳鄰解語 戰火初燃

窄窄的烏木院門對著小巷而開,只有一進的小小院落已被收拾得清清爽爽。房屋的外壁新塗了一層淡黃色的細泥,院中一張古拙的木案上放著盛滿粟米的大釜,案邊還有打開的木箱,裝滿了各色絹帛。堂屋的簾子高高捲起,幾戶臨近人家的主婦正在屋中說笑,一看見琉璃都笑著迎了出來,「庫狄娘子也來啦。」

柳如月落後一步,笑吟吟的看著被眾人擁簇著的琉璃,欠身行禮,「庫狄夫人今日能來,真真是令蓬蓽生輝。」她身上穿著一件淺黃色的衫子,比先前明顯清減了些的圓臉上淡掃脂粉,看去更添兩分娟秀可親。

琉璃忙笑著還禮,「柳娘子客氣了,恭賀娘子遷居之喜。」

跟在她身後的阿燕把手上的兩端細白疊放到了院中的木箱裡,細軟潔白的布料頓時引來眾人的注目,有人上前看了一眼,又伸手摸了摸,「這是什麼料子,我竟沒見過!」

阿燕笑道,「好教諸位娘子得知,這是細白疊布。」

「白疊布?白疊布哪能如此細軟?」「正是,白疊布我也見得多了,怎會是這般摸樣?」眾人立時圍了上來。

阿燕便笑著跟諸人解釋,這種細白疊布並非市坊上常見的,乃是麴家工坊新出,只怕過些日子市坊上才會有賣。幾位主婦忙拉了木箱裡的幾種衣料對比,又是打聽價錢,又是議論這樣的布料要做什麼衣裳才好看,一時倒也熱鬧非凡。

一片歡聲笑語中,柳如月引著琉璃走進了堂屋,只見這堂屋掛著米色的紗幔,坐榻上設著草青色的綾褥,看去精緻淡雅,琉璃笑道,「以前之事還未謝你,我也一直不好登門,沒想到轉眼咱們卻做了鄰里。」

柳如月搖頭笑道,「如月不敢當。若不是長史相助,我又要到哪裡去打聽表兄的下落?湊巧這處有人肯賣院子,我瞧著大小位置都好,便買了下去,托人修整了一遍,原想八月遷入,只是……」她看了一眼外面還在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的人群,再看向琉璃時神色已變得頗為鄭重,「前日聽聞大軍已到城下,如月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夫人成全。」

琉璃多少有些意外,頓了頓才道,「阿監不妨說說。」

柳如月輕聲道,「我想煩勞長史在軍中打聽一聲,有無一個叫方烈的河東人,特別是在……助戰的突厥兵和戰俘之中。」

方烈?戰俘?琉璃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柳如月輕輕歎了口氣,「我家表兄若還活著,定然是殺了長官,大唐已容他不得,多半是……」她停住了話頭,片刻後才又道,「表兄自小性子便烈,我常與他玩笑,叫他方烈。我思量著,他多半已改姓埋名,但若提起這個名字尋他,他大約會猜到是我。」

琉璃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阿監請寬心,我定會與長史說道說道。」西域這邊小國林立,但部落最多的還是突厥,方嶺既然不能留在大唐,的確很可能投入了突厥部落。突厥各部中如今有跟隨阿史那賀魯叛唐的,也有幫著唐軍與賀魯交戰的,方嶺便是身在突厥,到底會在哪一邊卻也難說。這事跟大海撈針也沒什麼區別,只是如今的情形下,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

柳如月嫣然一笑,欠了欠身,「多謝夫人。」

琉璃趕忙還禮。兩人分賓主落座,閒談了幾句,琉璃這才知道,柳如月如今已成了大佛寺的常客,頗認識了一些同樣篤信佛教的西州女眷,她氣度高雅,談吐不俗,又寫得一筆好字,這出宮宮女的身份也令人好奇,便有不少人請她抄寫佛經,她一概都應了,一則能得些潤筆之資,二則也可與這些女眷多些交往,幾個月下來,對西州城裡這些大戶人家的女眷竟已如數家珍。

琉璃聽得佩服不已,忍不住點頭,「阿監真是好本事。」

柳如月笑容裡略帶了幾分自嘲,「夫人過獎,這些不過是安身立命的小伎倆,但凡在宮中呆過幾年的都不難做到。倒是裴長史,不過半年便在西州創下這般局面,那才真真是好本事。」如今回想起來,她當日真是杞人憂天,這位長史竟是智計百出,環環相扣,生生把一個死局扳轉成可立於不敗之地的活棋。自己這角色自然也是扮演到頭,還是趕緊搬家,莫要礙了那位世子的眼。

她想了想又問,「這幾日,夫人府上似乎在打土動牆,是否過幾日也要暖居?」

琉璃忙搖頭,「非是要擴建宅子,不過是來了一位貴客,不好委屈了她,這才買了相鄰的小院,算是權宜之計。」

柳如月「喔」了一聲,渾不在意般的看了外頭一眼。

阿史那雲伊之事雖然不好外傳,卻也不算了不得的秘密,琉璃心頭轉了轉,便三言兩語把這位的來歷說了一遍,「如今只說是我的妹子,說不得要住上數月。」又笑道,「日後阿監若是有暇,也請來寒舍小坐片刻。我那妹子不愛見生人,請柳阿監見諒。」

柳如月笑了起來,裴宅的這番動靜瞞不了人,這卻是要借助她的口,去消了外人的疑心。她點了點頭,「過兩日夫人方便時,我自當回訪。說來未出閣的小娘子,原是要嬌養的。」

兩人相視而笑,見院子裡的幾位婦人已轉身往屋裡走,又默契的轉了話頭。

過了一日,柳如月當真帶了兩樣回禮登門拜訪,琉璃忙把她引到了後院,又請了阿史那雲伊過來。阿史那雲伊正呆得無聊,聽說有客人來,一陣風般的捲了過來,與柳如月見了禮,聽說她是從長安皇宮裡出來的,忙道,「柳娘子可曾見過那大唐的皇帝?」

柳如月看了琉璃一眼,笑微微的道,「皇宮甚大,我也只是遠遠的見過兩次。」

阿史那雲伊感慨的點頭,「長安真真是大,那皇宮若是騎馬跑一圈,只怕要半個時辰……」

琉璃見她倆居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甚是投機,不由有些意外,自己起身吩咐人拿了涼過的酪漿上來,再轉回來時,卻阿史那雲伊在興致勃勃的追問柳如月大佛寺的事情,回頭便拉了琉璃道,「阿姊,明日你帶我去大佛寺看看罷!」

柳如月也笑道,「雲伊若整日悶著,倒是容易胡思亂想,不如出去散散,橫豎不離開西州,也沒什麼要緊。」她的目光在琉璃和雲伊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你們的模樣一看便是姊妹,倒也不必與人細說。」

琉璃看了看雲伊明顯比平日明亮的笑臉,想了片刻笑道,「你出去時要多看少說,可能做到?」

阿史那雲伊忙不迭的點頭,笑容越發歡快,一時說起她在長安只出過兩次門,平日裡也是在屋裡呆著,西州城她老早便聽說過,卻不知是什麼模樣。

琉璃越聽越是汗顏,她並不擅長與年輕嬌縱的女子打交道,看到師母的信又先入為主的覺得雲伊難纏,這幾日想的只是如何安撫住她,卻沒想過,像她這種性子的年輕女子,一天到晚的悶在屋裡,除了想報仇還能想什麼?好好的性子也會變得偏執起來,而她越是偏執暴躁,自己又越不敢讓她出門……

待雲伊歡天喜地的走了,琉璃不由向柳如月感激的點頭,「今日幸虧有阿監過來,是我疏忽了。」

柳如月淡然一笑,「我在立政殿時,調教過不知多少女官和宮女,像雲伊這種性子的女子,尋些事情來給她們做,慢慢的便好了。」

此後數日,琉璃便帶著雲伊在西州各處都看了看,又讓小檀教她做些菜餚,讓阿燕教她些簡單的女紅,自己也教她畫了幾筆最簡單的花鳥,若是柳如月有暇,還會過來與她閒談幾句,沒出半個月,阿史那雲伊的性子竟是柔和明朗了許多。連裴行儉一日晚間都忍不住道,「還是你有法子。」

琉璃笑道,「她的性子本來便是如此,以前原是咱們錯待了她。」

裴行儉想了想也笑道,「是我疏忽了。」

這話自己已經說過一遍了,而且也應該由自己來說,琉璃不由歎了口氣,「糧草的事務你忙完了麼?」雖然唐軍十天前便已開拔,但這一路三萬人馬的糧草卻依然是全由西州提供,蘇定方又是負責糧草,裴行儉自然分外上心,分派行商隨軍,調遣府兵押糧,這些事務極為繁瑣,勞心勞力,他哪還有精力去想這種小事?

裴行儉的語氣放得極為平淡,「大致已經處置妥當,過幾日我要出門一趟,送些糧草給恩師。」

琉璃吃了一驚,他不是應在後方調遣糧草麼?怎麼又要親自押糧送到蘇定方那邊了?難道是糧草運輸上出了問題?

裴行儉安撫的攏住了她的手,眼神裡卻有一種異樣的堅定,「你莫擔憂,這次一切都順利得很,只是……我想去看看!」

琉璃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笑了笑,「我要給你備些什麼?」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明亮之極的笑容,伸手摟緊了她,「琉璃!」

琉璃笑而不語,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著溫文,可有幾個人知道他寒暑不綴的打熬筋骨,有幾個人知道他骨子裡的銳氣?戰場對於他來說,也許有一種天生的吸引吧?她為什麼要讓他為難?

裴行儉低頭抵住了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到了極處,「琉璃,你放心。我和恩師一起,定然不會有事。這一次西路大軍,對上的會是賀魯本部軍馬,我總要去看看,突厥騎兵究竟是一副什麼模樣。」

琉璃輕輕點頭,裴行儉又道,「我會把阿成帶在身邊,阿古還是會留在家中,這些日子,你便不要出城了,有事交給阿古去做便是。」

琉璃忍不住問,「你一個人去押送糧草麼?還是與別的同僚一道去?」

裴行儉笑得淡淡的,「明日我會邀麴世子同去。」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他怎麼會答應?」西州城下的工坊剛剛建好,麴崇裕不是正準備大展手腳,多收白疊多紡細布麼?怎麼會答應跑去做押送糧草這種既不會立下軍功,也出不了絲毫風頭的苦差事?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笑意,「他自是會答應!」

第57章 炎炎秋陽 肅肅軍威

已是八月中旬,出了西州地界,天氣便迅速變得涼爽起來,只是走在毫無遮攔的碎石戈壁上,正午的烈日依然顯得酷熱難當。上百輛大車組成的隊伍像一條長龍,緩慢而沉悶的迤邐在荒漠之中。

隊伍的最前面,麴崇裕無精打采的坐在他的玉獅子上,笠帽下的米色抹額已被汗水浸得半透,背上的綾袍也軟趴趴的粘著肌膚,他抹了把汗,忍不住低聲的咒罵了一句,「該死!」

這該死的忽冷忽熱的天氣!這該死的慢吞吞的糧車!他寧可在寒風裡穿越十次大海道,也不想在烈日下像葡萄乾似的曬上這麼十天,每日都一身臭烘烘的讓人噁心!

彷彿是要在他被烤得焦躁的心口上再添一把火,隨著馬蹄聲響,麴崇裕的身後傳來了一個從容清朗的聲音,「世子,前面便是山道,先讓糧車先歇一歇?」

麴崇裕冷冷的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不是說再走十幾里便是軍倉?何必多此一舉?」

裴行儉穿著一身染成竹青色的細白疊圓領袍,皮膚明顯曬黑了一些,臉上身上也有薄薄的沙塵,整個人卻顯得神清氣爽,聞言只是一笑,「世子何必心急,欲速則不達。」說著舉起馬鞭揚聲道,「歇息一刻鐘!」

「長史有命,歇息一刻鐘!」

裴行儉的命令一聲接一聲的被傳了下去。被曬得有些發蔫的府兵和車伕們紛紛下車下馬,躲在馬車的陰影裡喝水鬥嘴,或是活動腿腳。整個車隊頓時多了幾分閒適歡愉的氣息。只有那些在車隊四周巡視的快馬,依然在提醒大夥兒,就在離這裡一百里的鷹娑川,三萬唐軍和兩萬突厥精兵激戰正酣。

麴崇裕沉著臉跳下馬背,從馬鞍邊解下水囊喝了幾口,那被日頭曬得有些發熱的清水似乎緩解不了多少嗓子裡的干灼。他狠狠的把水囊又掛了回去。

一騎快馬從前方的山路上飛馳而來,離著麴崇裕大約七八步便驀然停住,騎者翻身下馬,快步走了過來,「啟稟長史,前面十二里便是軍倉,蘇將軍已在等候長史……和世子。」

麴崇裕的眼裡飛出了兩把利刃,將這名西州府兵戳得低下了頭。裴行儉的聲音依舊舒緩,「知道了,再探,將軍若是問起,說糧車兩個時辰後到。」

十二里地,走兩個時辰?他裴行儉是想走兩里歇一回麼?麴崇裕皺起眉頭,剛想開口,裴行儉已悠然道,「最後這十二里山路,糧車只怕不好行。」

麴崇裕往前看了一眼,沉默不語。他心裡縱有再多不滿,卻也不得不承認,裴行儉的確心思細密,安排周詳,從西州到這裡足足有六百多里,十天來偌大一支車隊在他的指揮下卻是行止有度,安排之周全精確,彷彿他已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回。跟著車隊的三百多名府兵沒幾日便習慣了遵從他的調度……就如剛才那位!

一刻鐘後,車隊重新出發,入了這片丘陵,道路果然變得崎嶇起來,大車的速度明顯降了下來,待到眼前的山道上終於出現了柵欄和戰馬的身影,日頭果然已開始西斜。

幾匹高頭大馬立在山道邊,裴行儉離得老遠便翻身下馬,快步迎上。麴崇裕也打起精神,下馬走了過去。

戰馬上,當先一人正是麴崇裕在西州城外便見過一面的蘇定方。與身量高大、氣勢悍然的蘇海政相比,這一位蘇將軍看上去沉默內斂,並不引人注目,但想到他是裴行儉的老師,當時麴崇裕的大半注意力還是放在了他的身上,可到最後也沒看出他有何特別之處。此刻,在馬上受了裴行儉一禮才笑著下馬的蘇定方,看起來幾乎是慈眉善目。麴崇裕心裡一面嘀咕,一面抱手行了一禮,「蘇將軍!」

蘇定方笑吟吟的點頭,「麴世子,一路辛苦。請上馬隨我來。」

山道最窄處是一道沉重的柵欄門,兩旁堆滿了尖銳的拒馬,待門口的軍士打開柵欄,眼前出現了一大片夾在群山之間的平緩坡地,四面藉著山勢修建了簡易的防禦工事,營寨則只用空糧車和木欄簡單佈置了一番,從柵欄門到營寨,看不見一個兵士的身影。而在空蕩蕩的營寨中間,那一個個糧倉看起來就像一大盤熱騰騰的玉面尖,幾乎是唾手可得。

麴崇裕驚訝的四下看了好幾眼,實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就是糧倉重地,忍不住轉頭問道,「蘇將軍,這軍倉有多少守兵。」

蘇定方笑得有些漫不經心,「一千。」

麴崇裕又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倒是看不出來。」

蘇定方淡淡的道,「還有五百精兵駐紮在另一處。」

麴崇裕不由挑起了眉頭,「蘇將軍為何如此安置?若是遇到敵軍來襲,這些人手又如何守得住糧倉?」

蘇定方呵呵一笑,「為何要守住?這裡人手雖是不多,便是千軍萬馬來襲,也足以撐到一把火燒了糧倉。」

麴崇裕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原來這位將軍看守糧倉的佈置,就是把精兵放到一邊好隨時逃跑,萬一出現敵情,留下的幾百人則自己先放一把火把糧倉先燒了,這般作為……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沒多久,一行人已到了坡地上的營寨門口,大門開處,看去有些木訥的守衛們默然行禮退下,麴崇裕幾乎已懶得多看一眼,只是到了中軍大帳前,見到那些守衛的親兵竟然也是一副懶散的模樣,見到蘇定方才一個個挺直了腰桿,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若不是親眼見過蘇海政那軍容整肅的營帳,他真會有些懷疑,當年的高昌國居然就是覆滅在這樣一支軍隊手中!

蘇定方顯然渾不在意,將麴崇裕帶入大帳,讓人上了一些酒水酪漿,隨口吩咐了身邊的親兵一句,沒多久,一個穿著尋常胡服的大漢快步走了進來,一見麴崇裕,便笑嘻嘻的抱手,「小的給世子請安,多日不見,世子愈發風采過人。」又對蘇定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見過蘇將軍。」

麴崇裕愕然看著眼前這張滿是橫肉的笑臉,停了片刻才道,「米大?」

米大郎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世子還記得小的?上回送給世子的貨色,不知世子可還滿意,回頭待某尋到更好的,第一個便與世子送去!」

麴崇裕一時幾乎不知如何接口,胡亂點了點頭,低頭喝了一口酪漿,才壓下了幾乎衝口而出的一聲冷哼:這位蘇定方到底是打仗的,還是來做買賣物色美人的?居然隨軍還帶了這樣一位惡名在外的女奴販子!

被麴崇裕一口叫出名字後,米大郎卻顯然興奮得有些過了頭,站在麴崇裕身邊,滿面放光的讚美麴崇裕開設的工坊生意如何興隆,挑選清秀少年的目光又是如何精準,眼見就要誇讚他選擇婢女品味如何奇特,麴崇裕終於忍無可忍,冷冷的打斷了他,「米大,你是何時到了蘇將軍營中?」

米大郎一愣,隨即滿臉笑容,「這還要多虧了裴長史引薦,蘇將軍正月在長安發兵時,小的便追隨將軍左右了。」

他從長安就跟隨蘇定方了?麴崇裕意外的轉頭看了一眼蘇定方。蘇定方笑道,「都雲西州多壯士,米大郎頗有奇才,若能在軍前建功,也能搏一個前程。」

米大郎自豪的一挺胸脯,「多虧將軍教導,米大才曉得,好男兒當在軍前效力,搏個封妻蔭子!」

封妻蔭子?就這貨?麴崇裕面無表情的看了看米大郎努力挺得老高卻依然比肚子低了一大截的胸脯,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酪漿杯。

在米大郎有一句沒一句的廢話中,門簾再次挑起,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蘇定方笑道,「糧車都安置好了?」

裴行儉點頭一笑,「既然明日便要啟程,今日不必卸車,自是不甚費事。」

米大郎忙又上前給裴行儉見禮,蘇定方則笑著看了麴崇裕一眼,「世子明日……」

麴崇裕聲音微冷,「在下會與裴長史一道押送糧草到鷹娑川!」

蘇定方和米大郎都有些意外的看向麴崇裕,裴行儉微笑道,「守約有新豐桃花酒一壺,醇美清冽,須以沙場烽煙佐之,世子雅士,願與守約共酌。」

蘇定方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世子也有如此豪情!」

麴崇裕勉強扯了扯嘴角,豪情?冤情還差不離!他早就知道,輸給裴行儉的這頓酒不好喝,卻也沒想到他會刁鑽到這種程度,非要拉他來吃這一路的風沙——難不成裴行儉還怕他離了西州,自己會和賀魯聯手反了不成?想到從這到鷹娑川還有將近一百里地,自己至少還要在毒辣的日頭下跟著幾百輛糧車磨嘰兩日,麴崇裕只覺得臉上的笑容越發重逾千鈞。

米大郎看了看從容微笑裴行儉,又看了看滿臉彆扭的麴崇裕,眼中精光四射,嘴角幾乎沒咧到耳根,「世子與長史果然是一見如故!」裴長史真神人也!

麴崇裕冰冷如刀鋒的目光立時落在了他的臉上,米大郎幾乎沒倒退一步,帶著幾分猥瑣的笑臉慢慢的變得僵硬。

裴行儉低頭咳了一聲,「米大郎,明日你也須隨軍,不妨先去收拾收拾。」

米大郎忙不迭的點頭應了,低頭退了出去,出了帳篷,背上的汗被黃昏時節的涼風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他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脯,又回頭看了一眼,感歎一聲,搖頭晃腦的走回了自己的帳篷。

麴崇裕只覺得胸口就如悶了一大團白疊,沉默片刻也站了起來,「蘇將軍,裴長史,麴某還有些瑣事,先告退了。」

蘇定方疑惑的看著他的背影,待簾子落下許久才看向裴行儉,「守約,米大郎曾雲自己為麴世子效勞過幾次,如今看來,世子竟像十分不喜見他,你可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握拳抵住嘴唇,又咳了兩聲,抬頭淡然道,「今日秋陽甚烈,麴世子大約是中了些暑氣。」

……

秋日的清晨,風中已頗有幾分寒意,麴崇裕從帳篷中走出來時,營寨和帳篷之間的大片空地,已被兩三百輛糧車擠得滿滿當當。

看著這顯然更長了的糧車隊伍,麴崇裕皺起了眉頭,隨即便看見指揮著糧隊的裴行儉身邊,那位跑前跑後、咋咋呼呼的米大郎,他的眼睛不由一瞇,隨即便鬆開了下意識按在腰刀上的手,緊了緊身上的銀色披風。

車伕與府兵們做起事來都已是輕車熟路,營寨的大門一開,便井然有序的跟隨在蘇定方、麴崇裕等人的戰馬後出了大營。山間的柵欄門外再次打開,麴崇裕抬眼一看,不由微微吃了一驚:在山道兩旁,不知何時出現了列隊而立的數百匹高頭大馬,戰馬邊肅立著的騎兵,沉默得像一片黑色的石柱,直到見到蘇定方,才整齊的行了一禮。

蘇定方淡淡的一揮手,「上馬!」

數百人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在糧車邊迅速拉開隊形,麴崇裕驀然明白過來,這便是蘇定方安置在營地外的五百精兵,看了半晌,只覺得這些騎兵行動還算利索,只是略顯沉悶,若論氣勢,只怕比西州府兵中的精銳都要差些。他心裡說不上是放鬆還是失望,抬頭看了看薄雲遮日的天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這一日,午後不久,糧車的大隊也不過行了二十多里,便停了下來,糧車在外,兵營在內,斥騎四出,竟像是要安營紮寨的架勢。麴崇裕不由吃了一驚,忙找到蘇定方,「今日天色尚早,為何便要安營?」

蘇定方笑道,「明日要走一段三十多里的山道,地勢不平,今日早歇,明日早起,如此日落前便可出山。」

麴崇裕怔了怔,他雖未曾帶兵上陣,卻也熟讀兵法,大軍行進,的確寧可耽誤一日,也強過在山間小路上紮營,只得悶頭走了回來,冷眼看著這五百名唐軍的動作,只覺他們紮營安車、埋鍋造飯倒是動作規整、速度奇快,心中不由嗤笑了一聲,五百精兵,原來是精在此處!

一夜無話,第二日天色剛亮,大隊人馬再度出發,果然沒過多久,道路兩邊山丘便越來越多,到了後來,車隊幾乎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山谷間穿行,山道兩旁,雖不是懸崖峭壁的天險之處,卻也多有密林險石。

唐軍派出的斥候比昨日更多了一倍,每入山谷更是加倍謹慎,麴崇裕心裡暗暗點頭,只是目光掃到行進在糧車前後的那幾百名悶頭趕路的唐軍,還是忍不住對蘇定方道,「若是真遇突厥伏兵,不知將軍當如何處置?」

蘇定方遊目四望,淡淡的道,「要看情勢如何,隨機應變,總要教他們有來無回!」

麴崇裕木著臉點了點頭,心道,我倒想真遇到一次,看看這支在紮營造飯上訓練有素的精兵們,怎樣讓來去如風的突厥人有來無回!

只是,不到一刻鐘之後,當一匹快馬急馳而來,從斥候嘴裡聽到那一句話後,麴崇裕便徹底的呆在了那裡,只覺生平之心想事成,莫過於此。

「啟稟將軍,東北方位約二十里,出現大隊突厥人馬!」

蘇定方坐在馬上,臉色絲毫未變,整個人卻突然多了一種淵渟嶽峙的沉穩氣度,「詳細報來!」

斥候的聲音也穩了下來,「人數當在一萬以上,未見步兵,至少有數百車輜重,行軍方向自東北往西南而去。」

裴行儉此時已從車隊旁催馬過來,靜靜的聽完斥候的回報,輕聲道,「是賀魯的援軍。」

麴崇裕握著馬韁的手心不由有些打滑,一萬多突厥騎兵,自己車隊裡的五百「精兵」加上三百尋常府兵,還不夠他們塞牙縫!而糧車行進速度緩慢,一旦被發現,絕無可能逃過騎兵追殺。幸虧對方是直奔是鷹娑川而去的援軍,並未發現糧隊,若是小心隱蔽,大約還躲得過去。

蘇定方沉聲道,「帶足人手,再探!千萬小心!」

斥候一聲得令,上馬離去,蘇定方和裴行儉翻身下馬,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展開輿圖,不久之後,一匹匹快馬便不斷把敵軍消息和前方地形一一傳了回來:突厥軍的旗號是鼠尼施部,正是追隨阿史那賀魯的一部人馬,人數大約在兩萬上下,雖有不少輜重,行軍速度卻並不緩慢,雙方隊伍都是向鷹娑川方向而去,若是糧隊繼續前行,一個多時辰之後,便很可能在山道中與突厥人狹路相逢。

糧車的隊伍此時早已停了下來,後隊雖然並不知曉前方的訊息,卻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氣氛瀰漫開來,西州府兵下意識的漸漸靠攏,唯有那五百騎兵卻彷彿無知無覺,依然保持著原先的隊形。

略顯壓抑的沉靜中,飛奔而來的米大郎聲音便顯得格外刺耳,「鼠尼施部?這便是一群狼崽子!部中精兵不下一萬,既然是來援賀魯,十有八九都會出來,這部人馬性子最是貪狠,打仗似狼,搶起糧草男女來更似餓狼,要想從他們手裡弄出婦人來,比登天還難,想當年某花了多少氣力……呃,嗯……」

「這條山路某走過幾回!前面還有幾處山谷,地勢都與此處差不多,出去之後,便是一馬平川……將軍,咱們趕緊往後撤吧,咱們適才經過的那片山坡便有片好林,盡遮得住這些車馬,若讓鼠尼施部那群餓狼盯住,只怕一輛糧車都保不住。」

好容易米大郎的唾沫星子不再四下亂飛,老老實實的退了下去,麴崇裕才慢慢走近輿圖,想開口詢問一聲,蘇定方與裴行儉低聲交談了幾句後,卻都一言不發的盯著輿圖。良久之後,蘇定方突然屈指敲了敲輿圖,「米大郎說得好,此林甚佳!」

裴行儉點了點頭,「這三百府兵頗聽弟子號令,弟子願留下帶領車隊繼續前行,斥候也交給弟子調度。」

蘇定方沉吟片刻,「你千萬小心,掐好時辰,方能事半功倍。」轉頭又向麴崇裕笑了笑,「世子,待會兒請隨我來。」

麴崇裕不由一呆,「將軍要去何處?」

蘇定方輕描淡寫的道,「我要帶上五百騎兵先行離開一步,由守約帶著車隊慢慢前行。」

麴崇裕瞪大了眼睛,「前面有突厥人!」

裴行儉抬起頭來淡淡的一笑,「麴世子,正因為前有兩萬突厥騎兵,這幾百輛糧車,咱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平平安安送到軍中,唯今之計,只有先送給突厥人!」

第58章 五百鐵騎 兩萬狼兵

前方似乎有小隊的突厥探子,裴長史帶領西州府兵押運糧車先行,蘇將軍率唐軍騎兵繞路到前方接應!

蘇定方的命令迅速傳遍了整個車隊。

兩刻鐘之後,五百匹戰馬都已被豆料和草料餵飽,每副馬鞍上除了兵器,只掛著一個水囊和一個不大的糧袋。五百名騎兵如石像般靜靜的站在路邊,只有皮甲下的軍袍不時被山風吹動。直到足有兩里多長的糧車隊伍已緩緩消失在前面的山道轉彎處,他們才勒轉戰馬向來路回撤,除了馬蹄聲響,再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聲音發出。

麴崇裕心神不寧的回頭張望了幾眼,一旁卻傳來了蘇定方平靜的聲音,「世子請放心,有守約帶領那三百府兵,還有我的親兵斷後,定不會教人手有太多折損。」

想起那些平日多少有些散漫的親兵在接令後突然散發出的凶悍之氣,麴崇裕不由點了點頭,他低估了他們,這些人似乎天生是為戰場而生,只有聞到烽煙的氣息,才會露出令人驚心的那一面。只是想起那幾乎搬空了大半軍倉的三百車糧草,心頭卻依然有些發沉。

裴行儉說得不錯,如今這糧草的確已送不過去。以突厥騎兵的速度,若不拖住他們,最晚明日午前便會與賀魯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對於正與兩萬賀魯部騎兵相持不下的唐軍來說,準備稍有不足,這一擊只怕便足以致命。而且縱然唐軍能抵擋一時,在送糧的人馬與唐軍本部之間,也會隔著突厥的連綿軍營,這些糧車無論如何都送不過去……只是即便如此,也無須將三百輛糧車全都送到突厥人口中吧?如今正是秋收之際,讓突厥人多了這些糧草,豈不是如虎添翼?而蘇定方與裴行儉,怎麼半點都不擔心自己丟了糧草將會被如何處置?

深深的吸了口氣,麴崇裕將聲音盡可能的放得平緩了些,「蘇將軍,我還是不大明白,便算要拖延突厥人,一面派快馬去大軍中報信,一面派出少量人馬抄到前方沿途騷擾便可,何必要把所有的糧車都拿來做餌?」

蘇定方呵呵的笑了起來,抬頭看了看天色,「只有將所有糧車送出,今日才能將那兩萬騎兵統統留在山道之中!」

那又如何?若有五千精兵在手,他也敢打一場伏擊,可如今手頭就這五百人,便是各個都能以一當十,難不成還能在兩萬突厥大軍中討得了好去?

麴崇裕滿心疑惑,只是看著蘇定方從容篤定的臉色,卻不好再追問下去。

隊伍往回走了不到三里,路邊便出現了先前經過的那一大片林子。隨著「入林」「保持肅靜」的號令,五百騎兵下得馬來,束馬銜枚,悄然進入林木深處,連飛鳥都沒有驚起太多。

時光的流逝突然間變得極為緩慢,透過頭頂上並不密集的樹枝,可以看見靜靜掛在偏西天空中的那輪秋陽,可隔了半晌去看,位置卻似乎沒有絲毫的變化。麴崇裕看了幾次,目光偶然掃過林中,才發現這些騎兵似乎也變成了一根根繫著戰馬的黑色木樁,姿勢沉靜而放鬆,似乎可以千年萬年的無聲等待下去。

麴崇裕握著馬韁的手心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不知過了多久,當日頭的顏色終於漸漸的泛出一點金紅。遠遠的似乎有馬嘶人喊的聲音傳來,他不由猛的握緊了拳頭。玉獅子也不安的刨了刨蹄子,卻換來了幾束帶著警告意味的目光。麴崇裕只覺得臉上發燒,長長的吐了口氣,慢慢的鬆開了手掌。

在距離樹林十餘里遠的山道上,三百輛糧車的長隊已在慌亂【「文】中轉過車頭,車伕的鞭【「人】子甩得山響,拚命驅使【「書】著騾馬向來路奔逃:果然【「屋】遇到突厥兵了!

就在一刻鐘前,糧車隊伍派到前方去探路的斥候與突厥斥候不期而遇,幾名突厥騎兵順著山道追了過來,看到車隊一聲歡呼,接應斥候的唐軍射殺了幾個突厥人,卻到底有人逃了回去。據斥候的消息,原本以為的小隊突厥兵馬後面,竟然還跟著大隊的人馬,想來消息傳回,那些如狼似虎的突厥人隨後便會殺到!

這些車伕都是趕車的老手,只是在山道上掉頭到底也花了不少時間,頗有幾個心慌的車伕弄壞了車軸,大車便只能被推到一邊,讓出路來。好在來回奔馳於車隊中的裴行儉依然十分鎮定,每走幾十米,便指揮著車伕們將最後幾輛糧車並在一起,然後砍斷韁繩,成為堵住道路的臨時路障,多少能阻擋騎兵的快速奔襲。

饒是如此,糧車的隊伍不過往回撤了四五里路,突厥騎兵的馬蹄震動和狼群般的呼嘯之聲便在車隊的背後響了起來,而且明顯的越來越近。

當身後長箭破空的聲音響起,幾支箭翎「咄」「咄」幾聲釘在了糧車之上,後隊的車伕們首先經受不住,發一聲喊,便紛紛跳下馬車向兩邊的山丘手腳並用的爬了上去,西州府兵們也多少變了臉色,他們這些府兵大多並不曾真刀真槍的上過戰場,只是六郡漢人骨子裡血勇仍在,被長官呼喝了幾聲,便也紛紛拉弓回射。

迎著箭雨追來的突厥人多少有些吃虧,追擊的步伐不得不停了一停。

斷後的數十名唐軍最為沉穩,一面穩穩的引弓還擊,一面快速用糧車製造著路障,有人索性點燃火褶,糧車的麻袋和木板車廂原是易燃之物,沒過片刻,火頭騰的便燃了起來。

從後面追來的突厥騎兵呼喝聲越發急促,雖然馬匹畏火,卻也有人冒險提馬上山,繞過火頭衝將下來。不斷引弓射箭,務必要阻止唐軍燒燬這顯然已是囊中之物的糧車。唐軍則以糧車為掩,不斷回射,正僵持間,山谷裡馬蹄震動之聲越來越響,顯然有大隊騎兵隨後趕到。斷後的唐軍見勢不對,胡亂推倒了幾十輛糧車,點了幾個火頭,便縱馬狂奔而去。

待到數千名突厥騎兵撲滅火頭,趕過最後一輛糧車,騎著突厥良馬的唐軍早已沒了人影,連傷員都沒有留下一個,山道上空空如也,也不知他們是逃得遠了,還是躲進了山路兩邊的小路和叢林。

一隊突厥騎兵追出了好幾里地,眼見天色漸黑,敵蹤不見,不得不作罷。回轉糧車之處時,搜山的斥候小隊已抓了好幾個車伕回來,分開逐一審問了一遍,才知這支糧隊是從數十里外的大唐軍倉運糧而來,軍倉的糧草大半都已在此,而押送糧草的,的確不過是七八百名唐軍。眾人頓時放下心來,看著那一輛輛裝得滿滿的馬車,車廂裡都是一袋袋金黃的粟米,大軍還未交戰,卻先發了這樣一筆橫財。待得人人有賞的命令傳將下來,山道上的歡呼之聲頓時響成一片、經久不息。

因突厥大軍來得及時,三百輛糧車真正被燒燬的不過二十多輛,只是馬車卻半數都出現了一些問題。好在這支突厥軍也帶了不少輜重,騎兵們下馬清理道路,幾十名隨軍的工匠都被調來修補糧車,不少馬車也被騰空後趕將過來搬運糧草,待得諸事都安置妥當,車隊能正常行駛時,早已是月上中天。

調出不少人手和馬車的突厥輜重隊伍自是也不得不停了下來,兩萬騎兵在山道上延綿出好幾里地遠,眼見已過了三更,一場歡慶之後,人困馬乏,若要帶著這些糧草輜重再趕十幾里路出得山區,只怕天都亮了。收攏隊形、就地休整的軍令一聲聲的傳遞了過來,騎兵們聚攏了一些,在山道旁就地紮營,佈置拒馬,派出哨兵,喧鬧的山道漸漸的靜了下來,只有無數旗幟依然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樹林的深處,隨著三百名府兵依次撤入林中和夜幕慢慢的降臨,蘇定方一聲令下,五百名唐軍都換成了席地而坐的姿勢,各自靠著樹木閉目養神。

將西州府兵帶入更深處安置妥當後,裴行儉也坐在了離蘇定方不過兩尺多遠的地方,被火苗燎過的袍子似乎還散發著淡淡的焦味和血腥之氣,整個人卻如其他唐軍一樣靜默而沉穩。不時有斥候幽靈般的閃到蘇定方的跟前,低低的回報著前方五六里外突厥人的一舉一動。也有突厥人的斥候騎兵提馬到了林外,卻只是隨意轉了一圈便回轉遠去。

麴崇裕坐在蘇定方身後不遠的地方,依稀聽見了一句,「突厥大軍已就地安營」。心裡不由微微一鬆:丟下幾百輛糧車,終於拖住了突厥軍一夜!此刻大唐軍營那邊只怕已是得了消息,待到明日,便不會措手不及。

蘇定方也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靜默片刻,低聲下達軍令:全體將士,用完自己帶的乾糧和清水,就地休息一個時辰。

彷彿飢餓感也隨著這聲命令甦醒了過來,麴崇裕這才想起上一頓還是入林後不久用的,如今已過去好幾個時辰。他隨手摸了摸早已從馬鞍上取下的乾糧袋,袋子裡還有兩塊不大的麵餅,拿出一塊剛剛咬了一口,突然手指一僵,趕緊又摸了摸乾糧袋——的確只剩下一塊麵餅,吃完這一餐,便再無乾糧可用!

似乎有道光亮劃過心間,他怔怔的抬頭看著不遠處那個並不高大的黑影,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個年過花甲的唐軍將領,竟然會冒出這麼瘋狂的念頭。

林中依然一片安靜,只能聽見的低低的咀嚼和飲水聲,彷彿沒有人發現乾糧袋的異常。麴崇裕幾乎想把麵餅扔到一邊,站起來質問一句,卻不知為何沒敢造次,只是像其他人一樣默默的吃了乾糧,又喝了幾口清水。

月光從樹葉的縫隙裡照了進來,勾勒出一個個更加沉默的身影。裴行儉靜靜的起身,向樹林深處走去。麴崇裕猶豫片刻,往前挪了一挪,在蘇定方旁邊坐了下來,低聲道,「蘇將軍,您不會是打算……」

蘇定方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一絲喜怒,「麴世子所料不錯。」

麴崇裕一肚子話頓時都噎了回去,既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哭笑不得,一時不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連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都有些分不清楚。

裴行儉不知何時已悄然走了回來,在麴崇裕側面坐下,低低的聲音舒緩一如平日,「麴世子,再過半個時辰,唐軍便要出林,你不妨去後山與西州府兵匯合後一道行動,只要略加小心,便不會有太大風險。」

淡淡的焦味和血腥味飄了過來,麴崇裕胸口一直憋著的怒火騰的燃起,靜默良久,終於冷冷的開口,「我會與唐軍,一道出戰!」

第59章 兵敗如山 姍姍來遲

一輪圓月慢慢的沉了下去,東方的天際剛剛泛出一點魚肚白,從樹梢間漏入的寒風一陣陣的幾可刺骨,正是一天最黑暗寒冷的時分。

樹林裡的騎兵們悄無聲息的站了起來,束緊腰帶皮甲,檢查橫刀馬槊,隨即便牽著戰馬默默向山下走去。有幾隻格外警醒的夜鳥撲騰騰的飛了起來,待它們盤旋一圈發現並無危險又飛回自己的鳥巢,林中早已是空無一人。

並不寬闊的山道上,五百名精兵都已披甲上馬,在隱隱約約的晨光中,依然沉默得像一片黑色的石頭。帶馬立於隊伍最前面的蘇定方也在沉默的看著他們,良久之後,才驀然開口,聲音並不高,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們想來都已知道,咱們的糧車已然丟了,咱們的糧水已然盡了,如今,你們是想餓死渴死,還是被軍法處死?從此處往前五里,便是突厥賊子,殺了他們,咱們便能奪回糧車!咱們便能活下去!咱們便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想活下去的,想立功授勳的,跟著我,殺!」

彷彿是壓抑了千年的死寂火山突然迸出了炙熱明亮的岩漿,隨著一聲低吼「殺!」黑色的人群中,一種令人戰慄的氣勢瞬間爆發出來。道路兩邊的山林間,無數飛鳥同時被驚起,淒厲的鳴叫著向遠方飛去,隨即便被掩蓋在戰馬奔騰的聲音之中。隆隆的馬蹄聲由慢而快,五百名催馬疾馳的騎兵,就如一支鋒利的黑色箭頭,射向五里外的突厥大軍。

即使是在黎明前最深沉的睡眠裡,這股大地震動的聲音也很快便將天生警醒的突厥人驚醒過來,手忙腳亂的披甲蹬靴,奔出帳篷,翻身上馬,只是還未來得及列隊,朦朧的晨光中,一股銳不可當的黑色洪流已席捲而至,堆放在山道上的拒馬轉眼間便被幾把丈八馬槊挑得高高飛起,下一刻,那些槊尖的寒光已從哨兵們的後背上透了出來。

最為驍勇的突厥騎兵吶喊著催馬提刀迎上,然而面對隊形嚴密的騎兵衝鋒,面對這些已將速度和殺氣都已提升到最高的人形殺器,散亂的個人阻擋幾乎起不了任何作用,那些銳利的馬槊攜著高速衝鋒帶來的巨大衝擊力,將面前阻擋的一切都毫無例外的挑飛了出去。

當數十名提刀迎上的同袍都在數息之間被這支黑色的長箭貫穿,化成馬蹄下的肉泥,而那些寒光閃閃的長槊卻以更可怕的速度迎面刺來時,終於有人發出恐懼的叫喊,撥轉馬頭往後就逃。狹窄的山道上,想應戰的突厥騎兵被逃奔者擠到一邊,還未來得及調整位置,追擊而來的唐軍精騎便已在眼前風捲而過,迎接他們的是幾支橫地裡掃來的馬槊,或是因高速揮起而分外銳利的刀刃。

幾乎在同一時刻,突厥軍營右側的幾處山脊上燃起了數百支火把,並不密集卻令人膽寒的箭雨居高臨下的從山頭射落下來。幾乎每個突厥人都在瞬間明白過來——他們中伏了!

「敵軍來襲!」「山上有伏兵!」隨著嘶啞的狂呼聲響徹夜空,足足有十餘里長的突厥軍營終於徹底陷入混亂,越來越多的奔逃者將恐懼和慌亂像病菌一樣傳播開來,也把更多的人攜裹入了掉頭狂奔的隊伍。潰敗的突厥騎兵,像雪崩一樣淹沒了狹窄的山道。當後方的突厥精兵在將領的呼喝聲中終於列齊隊伍,準備迎戰時,首先迎來的,卻是因為要逃命而對一切擋在眼前的障礙揮刀相向的自己人……

山嶺高處,在枝頭綁上枯木和披風碎布做成幾百支火把,依然在熊熊燃燒,只是三百名西州府兵們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在看著山下。

在依然微弱的晨光中,一場黎明前的突襲,已變成了一面倒的追殺。黑色的洪流以無可阻擋的氣勢驅趕著敗軍向前方的山道席捲而去,而在洪流經過的地方,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屍體、無聲流淌的鮮血和不時嘶鳴的無主戰馬。那些照夜的火炬早已七零八落的掉到了地上,有時火苗會舔上同樣被掃落在地的旗幟,轟的一聲燃燒起來。

血與火,構成一幅紅艷而淒厲的詭異畫面,讓山崗上的那些勝利者也看得隱隱膽寒。

在黑色洪流的中後位置上,騎著玉獅子的麴崇裕的身上已濺滿了鮮血,騎兵的前鋒衝開道路後,負責收拾所有的漏網之魚正是他所在的後隊,那些被衝散的突厥兵多數已心膽皆喪,只會向山上逃竄,卻也有個別的反而更加悍不畏死。麴崇裕手中的橫刀已收割了好幾條人命,只是最後一次砍上一位突厥人肩頭時,已經卷刃的刀鋒並沒有砍入太深,對方在痛吼中連人帶刀的撲來過來,眼見寒光已在眼前,一支馬槊帶著風聲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將那位突厥兵直貫出去,死死的釘在了地上。

麴崇裕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鐵盔下是一張沒有什麼表情的陌生面孔,他丟下手裡橫刀,探身從突厥人的屍體上抽出一把彎刀,撥馬跟上隊伍,有意無意綴著他的幾匹戰馬也立刻跟了上去。

隨著大隊人馬往前又衝了數百步,麴崇裕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卻是隊伍已衝出了山道,前面的地勢漸漸開闊,看得見無數突厥人馬正在向各個方向逃奔而去。前軍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麴崇裕也緩緩勒住了戰馬,薄薄的晨霧很快便掩去了突厥人的身影,只留下眼前一片越來越明亮開闊的天地。

這一仗竟然,結束了?看了看身後一片狼藉的山道,又看了看眼前依然保持著齊整隊形的唐軍,麴崇裕突然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退回山道、打掃戰場的命令很快便傳了下來,他一時不想撥轉馬頭,只是靜靜在站在山口。身邊有馬蹄聲響,他轉頭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沉靜面孔。

裴行儉依然穿著那件被火燎焦了衣角的青色圓領袍,昨日沾上了那幾點血跡已然變得深黑,只是跟此刻的麴崇裕比起來,卻整潔得好像才成親的新郎官。似乎看出了麴崇裕目光中的打量之意,他略帶遺憾的一笑,「裴某負責收尾,不曾親手殺敵。」看了看麴崇裕手上身上的血跡,他的語氣裡多了幾分關切,「世子可有受傷?」

麴崇裕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一路跟著他的騎兵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他不由自嘲的一笑,「有蘇將軍的親兵相護,麴某便是想受傷也不大容易。」說著隨手把彎刀丟到一邊,將滿是鮮血的手掌在衣袍上狠狠擦了幾下,本來便被鮮血濺得一塌糊塗的袍子越發皺成了一團。他卻沒心思顧及這些,擦乾了手便去摸馬鞍上的水囊,不想竟拿了一個空。

裴行儉笑著將一個精巧的水囊丟了過來,麴崇裕伸手接住,仰頭便喝了一大口,卻差點嗆了起來——裡面裝的並非清水,而是烈酒!只是此時此刻,那股熱辣辣的感覺順著喉頭一直流到肚中,卻有一種異樣的舒爽。

麴崇裕長長的吐了口氣,緩緩點頭,「好酒!」

裴行儉的聲音悠然得不帶一絲煙火氣,「新豐桃花酒,名柔而實烈,當以沙場烽煙佐之,如今以賊子血、頑敵頭下酒,自是更好。」

麴崇裕抹了抹嘴角,淡淡的道,「酒便是酒,何需矯飾!」

裴行儉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守約受教了!」

麴崇裕仰頭又喝了一口酒,眺望著前方不語,細長的鳳眼裡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高高昇起的太陽照在了山谷間的小路上,遠處又響起了大隊騎兵帶來的馬蹄震動之聲,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唐營本部派出的兩千名騎兵終於出現在山前,只是很快便一個個的呆在了那裡:戰場雖已被粗略的打掃過一遍,但山路上散亂的帳篷旗幟和斑斑血跡依然觸目驚心。更別說那被俘獲兩千匹戰馬、幾百車輜重,那壘在山前堆積成了一座小山的血淋淋的人頭,以及無法計數的糧草刀槍盔甲……

相形之下,唐軍這邊,也有幾十具屍體靜靜的排列在地上,還有一百多號傷員正在簡單的處理傷勢,而那三百名西州府兵除了昨日受了箭傷的十幾個傷員,今晨一戰中,只有幾個倒霉蛋在黑夜中跟著斥候上山時擦破了手背或是扭到了腳踝,餘者竟是毫髮未傷。

蘇定方帶著裴行儉和麴崇裕從山道間驅馬迎了上來,向來人笑著抱了抱手,「侯將軍,有勞了。」

這位姓侯的郎將的目光從戰場上收了回來,翻身下馬,鄭重的行了一禮,「末將來遲,請將軍責罰!」

蘇定方淡然一笑,「將軍免禮。」

麴崇裕卻轉頭看著裴行儉,嘲諷的挑了挑眉,「今晨收到捷報之後發兵過來,可不是要到這個時辰?遲麼?我看一點都不遲,半點都不遲!」

裴行儉歎了口氣,語氣充滿了遺憾,「蘇都督也太謹慎了些,若是能信了我等,昨夜便讓他們埋伏在山外,至少能截殺幾千突厥人。如今卻是可惜了。」

他倆的聲音不算太大,恰恰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幾位帶隊來的將軍、校尉先是憋紅了臉,隨即便忍不住看了看不遠處那堆積如山的輜重和首級。正是,若是都督略大膽些,何至於讓這樣一場天大的功勞,全落在了幾百押糧兵的身上?自己這正經的精兵,反而淪為了笑話!

麴崇裕的目光在眼前幾位將領臉上掃過,嘴角不由冷冷的一揚,只是餘光掃到身邊裴行儉那張讓人如沐春風的笑臉,心裡不知為何又有些發寒。

眼見幾位將領已開始商議著搬運物資、押送俘虜的事宜,裴行儉突然轉頭道,「世子,今日桃花酒可還喝得?」

麴崇裕一怔,點了點頭。

裴行儉微微一笑,「今日乃是中秋,守約想請世子再飲一囊。」

麴崇裕警惕的看了看裴行儉,眼前這張面孔笑容清淡而眼神誠懇,他心裡不由一鬆,也笑了起來,「崇裕隨時奉陪!」

第60章 月圓之夜 白骨之間

營寨的夜晚似乎來得格外肅靜,隨著夜幕徹底籠罩下來,帳篷四周的腳步聲、交談聲,遠處不時響起的號令聲都漸漸消失,唯有秋風拍打帳篷的聲音變得分外清晰起來。

麴崇裕隨手用銀簽撥了撥案几上並不明亮的燭火,呆了片刻,還是起身走出帳篷。他所住之處是在整個唐營的後部,往外幾步走到營地與寨牆之間地勢略高的開闊之處,延綿數里的大小營帳便可收入眼底,皎潔的月光下,那些零零星星的火把和風燈看去越發黯淡,中部的火光密集處便被襯得格外顯眼,大約正是在開著慶功宴的中軍大帳。想到今日午間見到的那些嘴臉,他心裡不由冷笑了一聲。

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響,幾名巡營的士兵舉著火把從不遠處走了過來,領頭的隊長打量了幾眼麴崇裕,又腳步不停的帶隊離開。

這些晃動的火把在營地四周自然是隨處可見,麴崇裕往遠處看了一眼,二十里外便是賀魯的大軍營部所在,只是在今日這一戰之後,以賀魯那狐狼般的性子,在沒有探聽出虛實之前,是絕不會輕易出戰了……他正想得出神,卻聽不遠處有人笑道,「世子好興致,竟然在此處賞月。」

看見迎面走來的修長身影,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你怎地也逃席了?」

裴行儉走得不急不緩,臉上的笑容在月光中顯得分外清朗,「彼此彼此。」

原來也是個懶得應酬的,麴崇裕壓了壓嘴角的笑意,正色道,「麴某一介紈褲子弟,偶然押運糧草,竟遇到此等凶險,驚魂未定之下,自是無心宴飲,裴長史卻是蘇將軍得意門生,如此盛宴竟不告而別,又焉能說得過去?」

裴行儉歎了口氣,「裴某豈敢不告而別,乃是不勝酒力,被人架出來的,也不知讓多少人滿心歡喜。」

麴崇裕一怔,自己之所以推了邀約,便是知道宴無好宴,只是看著裴行儉此刻分明毫無醉意的模樣,猛然想起西州的那次接風宴上他也是半路便被眾人灌得「大醉」,忍不住淡淡的道,「原來如此,此事長史從來最是拿手。」

裴行儉笑著搖頭,「被人灌酒滋味如何,世子心中有數,我倒真真是替那些美酒可惜,好端端的被人濁了味道。」

聽到「被人灌酒」四個字,麴崇裕臉色不由微變。在長安時,他最恨的便是參加那些宴席,看著那些宗室貴介帶著恩賞的神情向自己舉起酒杯,「玉郎,你莫不是覺得長安美酒不及你們高昌的?」

裴行儉已笑著轉了話頭,「再說,如此佳節,原該與一兩知己共酬明月,世子今日既已賞臉應邀,守約哪敢失信於君?」

麴崇裕回過神來,倒有些沒想到早間隨口的一句話裴行儉竟還記得清楚,一眼看到他手中果然拿著兩個酒囊,淡然道,「此酒風味固然頗佳,只是要拿來酬此明月,卻是不大容易。」難不成兩個人坐在這營中空地上對著月光喝?

裴行儉呵呵一笑,「世子請隨我來。」說完轉身便走。

麴崇裕心頭不免有些疑惑,邁步跟了上去,卻見裴行儉沿著營牆,一路向營地西北角走去,逕直走到後營的一處木製的瞭望台下,幾步跨了上去,也不知說了寫什麼,那兩位值守的哨兵便笑嘻嘻的走了下來。

到望台上去喝酒他也想得出來?麴崇裕不由呆了片刻,歎了口氣,邁步登上望台。卻見裴行儉已悠然自得的坐在木欄邊上,見他冒頭,劈頭便把一個酒囊扔了過來。

麴崇裕忙偏了偏頭,一伸手接住酒囊,在裴行儉對面坐了下來。這望台不過是離地一丈半高、大小四五尺見方的簡易木台,四周是矮矮的木欄護板。只是隨意四下一看,他的心裡也不由暗讚了一聲。這望台視野極佳,又是圓月當空,月華如練,舉目遠眺,莫說這一大片軍營,便是鷹娑川一望無際的草甸,遠處波光粼粼的河流、湖泊,也是盡收眼底。兼之夜風清冷,拂面生涼,讓人心神都為之一爽。他忍不住擰開酒囊,仰頭喝了一大口,對著夜空長長了吐了一口氣,只覺得心底無數濁塵都被吐了出來。當此即,卻也無甚可說,只能笑道,「好酒!」

裴行儉笑著舉了舉手中的酒囊,「此酒乃新豐酒家埋入桃樹下十年方得,名為桃花,我卻覺得,細細品來,竟有殺伐之氣。」

酒香猶在唇齒之間,在悠長醇厚之外,的確自有一股清烈,麴崇裕心裡一動,不由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片軍營,這寂靜無聲的深黑色起伏輪廓之中,似乎自有一股隱隱殺氣,而撲面的清爽夜風裡,若是仔細分辨,在草甸特有的清香中也帶著些微的血腥之氣——前方數里便是大片的戰場,這幾日中,上千人的鮮血足以染紅了那大片的草原。他不由點頭歎道,「若非身在沙場,的確品不出此酒的妙處,守約果然獨具慧眼。」

裴行儉不知想起了什麼,出神半晌,自嘲的一笑,「何曾是有慧眼?我不過是在沙場上痛飲過一回,畢生難忘而已。」

麴崇裕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難道裴行儉竟是曾入軍征戰過?可他的履歷自己明明記得很清楚,上面絕無次筆。

裴行儉自顧自的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囊才道,「世子不必驚疑,行儉雖不曾從軍,卻也曾於荒草白骨之間,喝了一夜的新豐酒,自此之後,便不輕醉。」

在沙場的荒草白骨之間喝酒?麴崇裕想了想才笑道,「守約這酒,果然喝得別出心裁。」

裴行儉搖頭而笑,語氣甚是平靜,「不怕世子見笑,六七年之前,行儉也曾日日醉生夢死。恩師看不過眼,帶我日夜急疾,來到一處他曾鏖戰過的沙場,當年那一仗甚是慘烈,我去之時雖已時過境遷,但荒野之間依舊是白骨隨處可見,還未入夜,便是陰風煞氣逼人。恩師丟了幾囊酒給我,讓我或是醉死沙場,與他當年的同袍手足作個新伴,或是放下酒囊,從此活出一個模樣來。」

麴崇裕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過來,六七年前,也就是裴行儉的長子與結髮妻子先後夭亡之際,聽聞與那位號稱收留了他們母子的臨海大長公主不無關係,裴行儉日日買醉,大約便是因為此事,這恩仇之間的折磨,的確讓人……他不由輕輕的歎了口氣。

裴行儉略停了停,竟是緩緩的說了下去,「那一夜,我對著荒草間的骷髏想了許久,若就此一醉不醒,想來不久也會化為這樣一堆白骨,無知無覺,無憂無喜,似乎也還不錯。可是喝了幾囊酒之後,又覺得隱隱有些不對,若人死則無知,那我來這世間一遭,難道就是為了做一堆這樣的無名白骨,好教親者痛、仇者快?若人死後有知,我又如何去面對那黃泉之下所有的親族?思來想去,我還是放下了酒囊,在荒草間睡了一覺,醒來時,正是日出東方。世間從此便少了一個酒鬼,多了一個祿蠹。」

他竟然曾在沙場白骨之間,這樣苦苦思索生死之事?麴崇裕心裡一陣驚悸。月光之下,看得見裴行儉的眉目間依然是一片清朗從容,彷彿說的不過是最平淡無奇的瑣事。麴崇裕不由看了他好幾眼,只覺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漸漸看清了面前之人,靜默半晌,長出了一口氣,「你若是祿蠹,世間之人如我等,豈不都是米蟲?」

裴行儉搖頭一笑,「世子過獎。世間之人,若想不做米蟲祿蠹,何其難也!當日我也曾問過恩師,人生在世,不滿百年,王侯將相,鄉野匹夫,轉眼間不都是這一堆白骨,建功立業或是碌碌一生又有何不同?恩師告訴我,白骨自是絕無不同,只是在他看來,身為男兒,既來這世上一遭,總要令這世間,少一些荒野亂草間的白骨。因此若是為官,當澤及子民,造福一方,而為將者,則當以戰止亂,擒賊擒王!如此,便是自身最後化為白骨一堆,也無愧於天地,世子在西州的所做所為,自是不能以米蟲而論,裴某也不過是這些日子以來,才勉強算不得祿蠹。」

麴崇裕慢慢的喝了一口酒,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答言,依他來看,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快意恩仇,縱然無愧天地又有何趣?伯父和父親難道做過什麼有愧於天地之事?當年西州那萬千百姓難道都做了有愧天地之事?一旦淪為亡國君民,不都是一個任人宰割!只是裴守約……他若是這樣想,倒也不算奇怪,他沉吟片刻,還是笑道,「守約胸懷如此,崇裕佩服。」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不敢當,其實對於世子,行儉心裡也佩服得很,世子深謀遠慮,能屈能伸,只是裴某有一事不解,還望世子指教。」他頓了一頓才道,「以世子之才幹,為何執意自囿於西州?」

這一問的聲音極為輕緩,但落在麴崇裕的耳裡,卻是嗡的一聲巨響,他驀然抬頭看著裴行儉,目光變得冰冷,半晌才嘲諷的笑了起來,「裴長史,你出身河東名門,又是大唐忠臣之後,有何等雄心壯志都不為過,請不必拿我取笑!」

裴行儉的目光依舊平靜,「世子所言差矣,若非這門第名聲,裴某大約也不至於險些做了草間白骨。所謂門第,其實與這酒囊有何差別?日日捧在手中,自是足以醉生夢死,若是放下,便什麼都不是。男兒如我等,學成文武,頂天立地,何必計較他人目光議論?世子,請恕我直言,你太看輕了自己,也太看輕了大唐。」

麴崇裕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旁人若說這個,他自是會嗤之以鼻,他在長安十幾年所受的欺辱輕視,豈是幾句話能打消的?但認真論起當年的憋屈不得意,他卻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頂著天煞孤星名頭的裴守約,莫說自己不能比,只怕整個大唐也沒幾個人能與之相提並論。

裴行儉的目光投向了大營中央的燈火搖曳之處,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長安自有一些宗室紈褲,只是此等人物,不過是些自以為是的酒囊飯袋,就如大唐之軍中將領,若都是世子所見此營數人那般的心胸氣度,唐軍又焉能創下天軍的赫赫威名?」

麴崇裕依然只是默默的仰頭喝酒,裴行儉也不再多說,眼見手頭這囊新豐桃花酒已所剩不多,麴崇裕才微瞇著眼睛笑道,「我也有一事不明,還望守約直言相告,以你的心胸手段,何至於會來西州,會來此處與我飲這一場酒?」

裴行儉放下酒囊,直視著麴崇裕,「一則所謂命數如此,此間曲折原也一言難盡;二則,我生平志向,不過回報師恩君恩,使這月光所照之處,略少幾處沙場,略少若干白骨荒丘。」

麴崇裕點了點頭,卻聽裴行儉又問道,「不知世子胸中所願,又是何事?」

麴崇裕沉默片刻,揚眉一笑,「崇裕不敢與守約相比,只是既然身在西州,自然也希望此地風調雨順,此外麼,」他笑了笑,「有時難免也會思量,那些喜愛將他人踩在腳下之人,他們的頭頂臉面若是踩起來,卻不知會是何種滋味。」

裴行儉怔了怔,不由搖頭苦笑,舉起手中的酒囊,「玉郎請!」

麴崇裕斜睨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歡暢,好容易才止住笑,「守約請!」

此後兩日,戰場上風平浪靜,賀魯部竟是再未出戰,因此次所送及繳獲的糧草充足,一時倒也無人提及讓蘇定方再去押運糧草,另外兩支大軍則先後有捷報傳來:程知節本軍破歌邏祿、處月兩部於榆慕谷,周智度破突騎施、處木昆兩部於咽城。麴崇裕心中不由開始暗暗期待一場大戰,不想等了幾日,一騎快馬傳來的卻是一道軍令:唐軍三處人馬立即靠攏,不得輕戰!

簽發軍令者,並非大總管程知節,而是行軍副總管王文度。

麴崇裕不由愕然,一番思量後找到裴行儉,「軍令既是如此,我等多待也是無益,不如速回西州,也好多做一番準備。」

裴行儉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世子,我有一不情之請。」

第61章 滿腹狐疑 冤家聚頭

「之後呢?之後如何了?」

琉璃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麴崇裕。

麴崇裕很想摀住額頭歎口氣,又想揉揉眼睛好確信自己有沒有看錯——自己面前的這雙眼睛裡分明滿滿的全是好奇和興奮,卻沒有半點應有的擔憂或恐懼,這個婦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他停了停,還是盡量簡潔的道,「突厥人以為中伏,自己先亂了,兵敗如山,蘇將軍率領咱們一路追殺了二十里,大獲全勝。」看了琉璃一眼,又淡淡的補了一句,「斬首一千五百級,屍橫遍野,那斬下的頭顱堆成了小山,血腥味幾里外便能聞到。」

眼前的女子卻恍若不聞,只是長長的出了一口,神色有些恍惚的低頭看著手中的信封,低聲嘟囔了兩句,聽著似乎是,「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麴崇裕終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因為裴守約的鄭重托付,他在登門拜訪之前便打疊了百般言辭準備安撫住這婦人,卻怎麼也料不到她除了聽說裴守約要留在軍倉協助調度事宜之時,略微驚訝了片刻,在其餘的事情上,反應都古怪得令人難以置信:聽聞蘇定方立了軍功,沒問一句自己的義父和夫君可曾遇上危險或是得了何種嘉獎,反而是興致勃勃的追問著備戰作戰的所有細枝末節!什麼叫「之後呢」,她當自己是寺院裡登台俗講的和尚麼?什麼叫「原來如此」,彷彿她還曾聽說過別的說法!真真是,不可理喻!

琉璃此時心裡卻全都是驚歎,五百鐵騎破突厥,原來打的是誘敵深入、故佈疑陣、連夜偷襲,難怪幾百人馬便能將兩萬突厥騎兵追殺出二十里地去,果然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半晌她才猛的回過神,抬頭看見麴崇裕疑惑的眼神,心裡一驚,忙道,「不知如今義父和守約他們可還安好?軍營那邊一切都還妥當?」

麴崇裕不由大大的鬆了口氣,點頭道,「蘇將軍和裴長史一切都好,如今總管有令,三路唐軍已會兵一處,四面結陣,緩緩而行,應是十分穩妥。裴長史還道,請夫人不必擔心,如今不但輜重都置於軍陣之中,軍倉也有重兵把守,他只協助一些調度事宜,並無危險,且突厥人連敗之後,已西退了數百里,西州亦不會被戰火波及。」

四面結陣,果然是用上這種笨法子了麼?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深深的歎了口氣。

麴崇裕皺起眉頭看了她一眼,不知她為何又突然悶悶不樂起來,難不成是從自己這三言兩語裡便看出如今形勢不妙?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道,「夫人為何歎息?莫非是覺得有何處不妥?」

琉璃有些驚奇的看了他一眼,這麼簡單的事情他會看不出來?唐軍是來平叛的,又不是來視察邊疆的,結成這樣一個方方正正的挪動碉堡,自己當然不會有什麼傷亡,可阿史那賀魯是傻的麼?突厥人又無須守城佔地,他會呆在那裡等著你去打?唐軍如此挪上兩個月,壓根不用打仗,耗盡糧草直接回長安便是!她的語氣裡不由帶上了幾分譏諷,「世子,守株待兔,能打著狼麼?」

麴崇裕胸口一窒,這比喻當真是……貼切的得!可這與他有什麼干係?沉默片刻,他還是低頭喝了口水,換了話頭,「庫狄夫人,崇裕今日登門還有一事相求。裴長史臨行前道,自明年起,西州人所交賦稅,可用白疊布來代替絹綢。過幾日都護府便會發出政令,如今工坊裡也已趕製出上百套軋車與彈弓,我會遣差役和府兵將這些物件隨政令分發到西州各鄉的村正家中,夫人若是有暇,崇裕斗膽請夫人去幾處鄉中,授教丁婦們一二。」

琉璃納悶的看著他,這到底又是在唱哪一出?用軋車、彈弓這種簡單的事情也需要她去傳道解惑?

麴崇裕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垂眸看著眼前的銀杯,淡淡的道,「西州雖然早有白疊布,然百年以來,多為官坊所出,庶民不過偶爾為之,如今賦稅中以白疊布代替絲綢,於西州農戶,乃是關乎生計的大事,只怕會猶疑不決。裴長史素有威望,若由夫人出面親自示範,西州子民則多半能打消疑慮。長史如今有些擔憂,明年西州或許要多交租調。」

也就是說,她要扮演親民的官家夫人,鼓勵大家接受新生事物?明年……若此戰拖延下去,依稀記得裴行儉說過,西州都護府的家底此次幾乎已全部掏空,明年的賦稅很有可能不得不加重!琉璃點了點頭,「世子儘管安排便是。」

這回答痛快得出乎麴崇裕的預料,他不由狐疑的看了琉璃一眼,見她一臉坦然,這才放下心來。一時又覺得這位庫狄氏風格之飄忽,真真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想到此處,眼角忍不住再次掃了掃牆上那古怪的羊頭銅燈,屏風上那宛如真人的仕女圖畫,還有莫名其妙插在瓶中的枯枝,只覺樣樣刺眼,一刻都不想多呆下去,站起來微微欠身,「多謝夫人體諒,等崇裕安排妥當了,自會遣人來接夫人。」

琉璃也暗自鬆了口氣,難得今日這位麴世子居然從頭到尾都態度溫和,雖然時不時目光狐疑,好歹沒冷嘲熱諷。她笑著起身回了一禮,「應當多謝世子才是,守約的行囊我今夜便會收拾出來,明晨送到都護府中,還要煩勞世子遣人相送。」

兩人禮數周全的客套了幾句,琉璃便將他送到堂屋門口,眼見麴崇裕已走到院中,她握緊手中的信,剛想轉身回去,卻見院門外說說笑笑的走進兩人,其中一個抬頭看見琉璃,滿臉笑容的大聲叫了一聲「姊姊」,隨即目光便在麴崇裕的身上轉了幾圈。

琉璃怔了一下,只得往前迎了幾步,對著垂眸退了一步的柳如月笑道,「今日又勞煩柳娘子了。」轉頭對麴崇裕道,「世子,這是我家妹子三娘。」又對眼睛滾碌碌轉動的雲伊道,「三娘,這是西州都護府麴都護的世子。」

阿史那雲伊笑嘻嘻的行了一禮,「見過世子。」動作倒還中規中矩,語氣卻顯然太過輕快了一些。柳如月心裡早已暗暗叫苦,跟著雲伊行了一禮,又默不作聲的退了一步。

麴崇裕早已看清了雲伊的容貌,聽得琉璃這麼一說,倒也沒大往心裡去,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正要邁步,雲伊已笑著問琉璃,「姊姊,世子來家中做客,咱們不用留他用飯麼?」

琉璃一怔,想了想只能解釋道,「世子是從軍營捎了姊夫的家書和口信過來,待姊夫歸家時,咱們再請世子來用飯不遲。」

雲伊眼睛頓時一亮,急切抬頭看向麴崇裕,「你是剛從軍營回來麼?軍營那邊情況如何,唐軍可是殺了賀魯那賊子?」

這位怎麼也是個關心戰事勝負超過關心家人安危的?麴崇裕愣了一下才道,「前方戰事還算大致順遂,只是若要一舉擒拿賊首,大約還要等待時機。」

嗯?他說了這一串,意思到底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雲伊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還要開口,琉璃上前一把攜住了她的手,「世子剛從軍營回來,旅途疲憊,咱們不好再打擾,回頭姊姊再尋人細問一番可好。」

雲伊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失望之色,悶悶的點了點頭。

麴崇裕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又看了看琉璃,心中的狐疑不由更甚,這位女子的相貌雖然和琉璃略有相似之處,但禮數言談,竟全然不似長安女子,連西州的普通人家也不會教出如此口無遮攔的女兒,可看她的氣派,卻又不似小家碧玉,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他目光又在柳如月身上停了一停,心中冷哼了一聲,卻也懶得計較,只是向琉璃欠了欠身,「崇裕這便告辭,夫人若有事情吩咐,遣人去都護府或寒舍知會一聲便是。」說完轉身便走了出去。

雲伊回頭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走出門去,便忍不住對琉璃低聲抱怨道,「這位郎君人長得倒俊,怎麼說話卻與對面那賣綢緞的阿嬸似的,半日也無句痛快話,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並不算大,只是麴崇裕耳目靈敏,他正邁出門檻的右腳在門上差點絆了一下,忙挺直腰桿,若無其事的邁步出去,心頭對這位三娘的身份頓時再無一絲懷疑:果然是與庫狄氏一家的,多半是嫡親的姊妹!

琉璃忙拉了雲伊進門,待門簾落下,才忍不住大笑起來。雲伊奇道,「姊姊笑什麼?我難道又說錯話了?」

柳如月跟著走了進來,掩嘴笑道,「雲伊自然不曾說錯什麼?你今日這話,原是說得再對也不過!」

雲伊頓時鬆了口氣,拍拍胸口也笑了起來。

琉璃手裡拿著裴行儉的信,多少有些心神不寧,柳如月目光在她手上一轉,便對雲伊笑道,「你昨日不是畫了梅花麼,可否帶我去看一看?」

雲伊忙點頭,「你跟我來!」拉著柳如月便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琉璃這才坐了下來,拆開信封,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裴行儉的信並不長,只是簡單提了句蘇定方立了戰功,只是如今三軍結陣而行,既無法破敵獲糧,而天氣轉寒,馬匹的草料補充也會日益困難,糧草供應上再不能出任何問題,他會留下協助蘇定方,估計十二月前便會回西州,若是遇上煩難之事,可找麴世子相助。信末才提了一句,已是深秋,卿多保重。

想到離十一月底足足還有三個月,琉璃坐在那裡,悵然若失,仔細再讀一遍時,又有些疑惑,他居然讓自己有事可找麴崇裕相助,卻沒有提一個字的白疊……這兩個男人,到底葫蘆裡埋的是什麼藥?

第62章 忠人之命 生財之道

武城鄉的周家村雖然並不富裕,又頗有悍名在外,村頭那排灰皮楊樹卻是生得分外體面,棵棵都有近十丈高,到了十月底,樹葉漸漸落盡,挺拔的筆直枝幹看去便如一個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散發著逼人的傲岸之氣。

這一日,日頭剛剛爬到楊樹的樹梢上,周村正便有些坐不住了,先是打發了孫子到村頭去看著路口。眼見日頭快到中天,他索性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雙靴子,扯了扯身上昨天剛漿洗過的本色火麻布袍子,出門前還仔細打量了一番早已收拾得整潔清爽的小院,這才壓著步子往村頭走去。離村頭還有好幾十步遠,便聽得一群孩童齊聲歡呼起來,「過來啦,過來啦!」

周村正唬得撩起袍角便跑,跑了幾步,又驚覺這摸樣有些不成體統,忙放下袍子,腳下生風般疾步走了過去,到了路口伸長脖子一看,哪有半個人影?再看那群孩童,卻是都蹲在地上,幾個小腦袋擠成一團,專心致志的用小樹枝驅趕著兩窩螞蟻去搶一隻小青蟲,大約好容易將兩窩趕到了一處,又是一陣歡呼雀躍,而自己的孫子,正是嗓門最大的那一個。

周村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拍在孫子的頭上,險些沒讓他的臉直接壓入螞蟻大軍中,孩童們回頭看見村正鐵青的臉,頓時「轟」的一聲作鳥獸散,只剩下那個滿臉通紅又不敢哭的苦命娃兒,繼續接受著祖父從語言到武力的教訓。

周村正罵了好一會兒,自家孫子卻突然抬起頭,訥訥的道,「祖父莫罵了。」他本來已經消了些的火氣頓時被勾了下來,「莫罵,不罵得你長些記性,你下回不照舊貪玩誤事?」

小五的聲音帶上了一點哭音,「祖父,孫兒不是這個意思……」又看著村正的身後道,「祖父,你先莫罵我。」周村正火氣愈旺,一個爆栗便敲上了孫兒的腦門,「還敢頂嘴!」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村正好興致!」

周村正忙回頭去看,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圓圓面孔,正是半年前在周家村裡住過好幾日的小差役,牽著馬在向他笑。

他唬得幾乎跳起來,忙賠笑道,「王差官!」一眼又看見王差役身後不遠,股偶然還有十餘匹高頭大馬,為首的除了他曾遠遠見過一面的那位麴世子,更有兩個打扮素淨的年輕女子——正是他等了一上午的貴人們到了!

周村正心頭不由好不懊惱,低頭狠狠的瞪了自己的孫兒一眼,「快去叫你父母叔伯們準備著!」又忙忙的換上笑臉,跟在王差役身後走了過去,規規矩矩作了個長揖,「小的週六,見過世子,見過長史夫人。」只聽得一個醇厚的聲音道,「有勞村正了。」一個柔和的聲音說了聲,「老丈辛苦。」又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姊姊,這排樹生得好生有趣。」

姊姊?周村正心裡不免有些嘀咕,卻也不敢多言,只是引著這行人進村向自家走去。

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裡此時早已轟動,但凡還能走動的,都已站在了門外,見了麴崇裕、琉璃和他們身後的府兵,也不敢走近,遠遠的便作揖行禮,「夫人」的問好之聲不絕。

這番情形,近半個月來,琉璃早已見得慣了,卻依然有些不大自在,好在這村子不大,沒幾步便到了周村正的家門口。這處院子看去比旁的屋子明顯齊整許多,屋前屋後亦是種了些桑樹、棗樹,一大家子十幾個人都已候在門口,琉璃一眼便注意到那個腦門依然通紅的娃兒,正從母親身後探出頭來看著自己,那眼睛忽閃忽閃的好不明亮,她點頭笑了笑,那孩子臉上一紅,忙不迭的躲了回去。

西州的富裕人家多是三代同堂,周村正家也不例外,三個兒子都住在一處,光孫子便有六個,好在院子倒也寬闊,青瓦土屋足有八間,當中的北房堂屋更是寬大,院子裡則放了兩架老式的維車與織機。

一行人自是先到堂屋落座,喝杯酪漿,說些客套話,琉璃於這些話上原都不大留心,只是那周村正沒幾句話便說到了當日裴行儉如何燒了賦稅賬冊,「小的站得近,看得真真的,長史那氣度……」他皺起眉頭想找個詞來形容,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小的也說不上來,只能跪下謝恩,長史竟和和氣氣的給咱們這些還了禮,說是不過是應做的!」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又笑道,「如今夫人竟又來咱們這地界,親自教給大夥兒如何紡織那白疊,小的聽著原是不敢相信的,如今還覺得像是做夢!」

他竟是親眼見過裴行儉燒賬冊的麼?琉璃突然覺得這位看上去脾氣便不大好的村正親切了幾分,微笑道,「村正如此一說,我倒要無地自容了。」

雲伊聽得卻有些雲裡霧裡,忙問琉璃,「姊姊,長史到底燒了什麼賬冊?」

琉璃轉頭正想跟她說一聲「回頭再說」,那周村正是個性急嘴快的,應聲道,「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西州原先賦稅最重……」竟是詳詳細細把經過說了一遍。

雲伊聽得悠然神往,「長史看著面凶,原來卻如此心善!」

一屋子人都沒有接話,琉璃也有些哭笑不得,雲伊卻立刻又轉頭看著麴崇裕,「世子,你不是管著這西州的賦稅雜役麼?既然村正他們這般可憐,為何你不早把賬冊燒了,把賦稅減了,倒嚇了他們這些年?」

自打周村正說起燒賬冊之事,麴崇裕便沒再開口,只是神色淡淡的聽著,此時臉色不由一僵,頓了頓才道,「崇裕並非朝廷命官,不敢與長史相比。」

雲伊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朝廷命官?那你這些天為何又要徵集民夫服那雜役?」

麴崇裕微微皺眉,「此乃長史所托,受人之托,崇裕自當忠人之命。」

雲伊恍然大悟的點頭,「原來你要聽命於長史的,怪道這些日子都要跟著姊姊,是怕你一個人來無人聽你的麼……」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琉璃心中哀歎一聲,忙道,「你胡說什麼?如今戰事緊張,長史人在百里之外,世子才不得不屈尊來做這些細務!再說局勢不穩,若是沒有世子護送,你我焉能出城?你這般胡言亂語,也不怕被人笑話,還不快向世子賠不是!」

雲伊睜大了眼睛,全然不明白自己怎麼又說錯了話,麴崇裕已面無表情的道,「三娘天真爛漫,夫人不必怪她!」

琉璃滿臉都是抱歉,「多謝世子寬宏,我家妹子年幼無知,回去後必好好管教她。」又捏了捏雲伊的手,皺眉道,「以後你再這般胡說,還是莫要出門的好!」

雲伊正要反駁,聽得「莫要出門」四個字,立時不敢多說,訕訕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欠身行了個禮,「請世子見諒,我說錯話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原不知,你竟是不用聽命於長史。」

琉璃連氣都歎不出了,也不敢看麴崇裕的臉色,站起來笑道,「時辰不早了,若是方便,村正可否將村中丁女們都喚到院子中來?」

周村正忙不迭的應了聲「是」,正要往外走,卻聽那位世子冷冷的道,「勞煩將村中所有丁男與中男都喚到村頭!」

眼見這位村正抹著冷汗出了門,琉璃又對堂屋中候在一旁的周家三個兒媳笑了笑,「煩勞你們再取些去籽開松後的淨白疊過來,也好紡給大夥兒看。」

麴崇裕也站了起來,向琉璃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琉璃這才暗暗鬆了口氣,看了雲伊一眼,只見她皺著眉頭,模樣看起來比麴崇裕還苦惱了好幾倍,只得輕聲道,「以後你若有什麼不解之事,回家問我,莫在外面亂問了!」

雲伊悶悶的點頭,跟著琉璃出了門,果然便不再開口。沒多久,院落裡便擠滿了婦人。此事琉璃這些日子早已做得輕車熟路,先讓小檀把工坊裡出的尋常白疊布拿出來讓大夥兒傳看了一遍,周家的媳婦也把裝了淨白疊的籃子遞給大夥兒。眾人面對著琉璃原本有些拘束,待看到這白疊布和淨白疊,好奇的天性頓時佔了上風,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真是白疊布麼?娘子用了什麼法子,怎能紡得如此細軟?」「這白疊怎麼變得如此乾淨?」

琉璃笑道,「也沒什麼稀奇的,你們看到的那白疊乃是用機車去籽開鬆了一番,但凡用了這種白疊,人人都能將白疊布紡得如此細軟,莫說可以代替絹帛來交調,若是拿到市坊上去,一匹也能換上一緡錢。」

眾人頓時嘩的一聲議論開來。可用白疊代替絹帛的告示如今自是人人知曉,可西州人誰不知曉白疊好種布難紡,光剝籽就不知要費多少工夫,因此不是家中實在無錢糧買布,尋常婦人決計不會去討那個苦頭吃。此刻見了這種乾淨鬆軟的淨白疊和能換上一緡錢的白疊布,各個不由都動了心。

琉璃也不多說,只是待眾人傳看完畢,便拿出早已備好的細梳和蜀黍桿,當著眾人的面捲了白疊條出來,又在緯車上慢慢拉出棉線,紡了一會兒便對周家大媳婦笑道,「你來試一試。」〔WWW。WrsHU。COM〕

這周家大媳婦原是會紡白疊的,笑著走上來,照著琉璃的摸樣卷條抽線,很快也拉出了同樣的棉線。琉璃鼓勵了幾句,便有心細手巧的婦人也上來試了一遍,興奮的笑道,「這般便成了麼?」

琉璃點頭,「正是,待紡出一斤線後,上機便能織出一匹與這一般無二的細軟白疊布。」

院子頓時一片熱鬧,又要自己動手來試的,有問這白疊去哪裡賣的,也有聰敏些的婦人高聲問道,「這淨白疊又該去何處買?」

眾人頓時安靜了下去,正是,若無這種淨白疊,只怕布是紡不出來的!

琉璃笑道,「這淨白疊是將尋常白疊用機車細細處置一遍才能得,三斤半白疊朵子方能出一斤。只是那機車都極為昂貴,要數十緡一套,如今每村由村正做保,官家貸給村正一套,大夥兒種了白疊,便可拿到村正這裡來處置,只是每出一斤淨白疊,要出三十錢工錢與村正。」

一斤淨白疊要三十錢,這般花上半個多月工夫,織成了白疊布便能換成一緡錢,便是不用來織布,做成襖子被子,不比如今的強得多?眾人看著庭院中的緯車織機,心頭都暗下決心,回去便要將家中的舊機子找出來,明年更要種上幾畝白疊。這一畝白疊能出七八斤朵子,足夠織成兩匹布,若是多種一些……頭腦靈活些的婦人算清了這筆賬,臉上已滿是笑容。

琉璃看著眾人的臉色,心裡暗歎了一聲,微微揚起了聲音,「只是這處置淨白疊的機車一日也不過能出一兩斤,因此每家每戶最多也能種上兩畝,卻不能因這白疊利大,便不種粟麥了。這些事情,大夥兒只怕還要跟當家的商議商議才是。」

這些婦人們有的依舊興奮,有的則有些失望,待得她們議論紛紛的走出院落,琉璃也返身進屋,喝了幾口清水。關於白疊布的這些花樣都是麴崇裕想出來的:村正們可通過軋車彈弓一日得上三五十文,自會千方百計的保守秘密,而每村按戶數嚴格控制軋車的數量,一則不至於影響了糧米的收成,二則也讓白疊布不會因為產量不過多而跌價,保證了麴家工坊的利潤——這只孔雀做起生意來,頭腦當真是要得!不過,明知他打的算盤,琉璃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論是身為長史夫人,還是麴家工坊的合夥人,都無法提出任何異議……

又過了一刻多鐘,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響,麴崇裕與周村正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周村正見了琉璃滿面是笑,「還是夫人的主意好,若不是這些婦人們去得快,今日這雜役分配也不會如此順遂。」

琉璃點頭笑了笑,沒有做聲。是啊,這好端端的讓全村男子都服上一個多月的雜役,幫官府運送軍糧,誰又會真正樂意?可若官府同時又給了大家一條新的生財之道,這種不樂意自然也會變得淡薄些。若非如此,麴崇裕又何必挑著最刺頭的這些村落,讓自己來搞這一出親民表演?

可西州不過三四萬人口,即便像如今這般全民動員,要支撐起十萬大軍的糧草後勤,也極為吃力……麴崇裕在西州都是一日日的馬不停蹄,不知道裴行儉在軍倉那邊調動著三州的民夫車隊,支撐著十萬將士和超過十萬匹戰馬的嚼用,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

琉璃一時心情低落,壓根沒注意到,身旁的雲伊不滿的看了麴崇裕好幾眼,後者卻彷彿根本沒看見她一般,漠然的轉過頭去。

在這日復一日的忙忙碌碌、東跑西顛中,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轉眼便入了十一月,離裴行儉所說的回轉西州的日子越來越近,琉璃拿著新出的淨白疊給裴行儉做了兩件冬袍,只是冬至節這一天,曲水坊的裴宅沒等來裴行儉,卻等來了身上血跡斑斑、滿臉失魂落魄的米大郎。

第63章 怛篤血雨 西州腥風

冬至大如年。

西州民眾原是以漢人居多,那些名門大族又講究魏晉遺風,每年冬至時分,自是別有一番熱鬧景象。只是顯慶元年的這個冬至,整個西州城裡,卻看不到往年裡屠羊殺牲的歡欣喧鬧,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連壯年男子的身影都難得一見。

西州都護府的門口,那張征發全州丁男中男輪流勤軍的告示,依然張貼在最醒目的位置,而往年此日早該休沐的官員和差役們,卻是進進出出的忙個不停。

琉璃倒是偷了一日的清閒,想到許久不曾見過康氏,午後便帶上節禮去了隔壁坊的安宅。康氏身子已明顯變得笨重,一見琉璃便快步上來拉住了她的手,「才幾日不見,你怎麼便瘦成了這般摸樣?也不多自己保養著些!」

琉璃只能歎氣,這般寒風凜冽的冬日,她也只想舒舒服服在家中窩著,奈何有些事情,卻不是她能心安理得躲開的,就如安三郎,不也是已然兩個多月不曾歸家麼?不過,看著康氏那隆起的肚子,聽著她低聲細語的熟悉絮叨,琉璃這些天來一直都有些煩悶的心情卻突然安寧了下來。待進了裡屋,只見滿床都是精緻亮麗的小衣裳,忍不住笑道,「怎麼都是紅的花的?」

康氏微笑著的臉上幾乎在發光,「嬸娘們都說這一胎像是個女兒,家中那個混小子,我可是被他鬧怕了!」說著又看了看琉璃的腰身低聲道,「如今入了冬,你也該好生補一補才好,我看那韓四就是有些本事的,原先說是外傷金創上極好,這幾個月裡看婦人、小兒也是人人都道不壞,你若讓他看,他必然更盡心。」

琉璃笑著搖頭,自己這具身體,滿打滿算還不到十八週歲,吃補藥也太早了些吧?康氏見她不以為然,忙又絮絮的說了幾句。琉璃正招架不住,門外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

阿燕的聲音裡還帶著些喘息,「娘子,家中有客人登門,說是帶了阿郎的口信。」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邁出兩步,又忙轉頭道,「阿嫂……」

康氏哈哈大笑起來,「你跟我還講什麼虛禮,快些回去是正經!」

琉璃臉上有些發燒,「過兩日我得閒了再來跟阿嫂說話。」小檀到門口打起了簾子,琉璃快步走了出去,就聽小檀笑道,「是什麼客人這般要緊,要姊姊來跑這一趟?」

琉璃心裡一動,看了阿燕一眼,阿燕顯然走得甚急,臉頰通紅,臉色雖還鎮定,一雙眼睛裡卻分明滿是焦慮,對上琉璃的目光,微微的點了點頭。

琉璃的心頓時一沉,快步往外便走,出得院子,阿燕跟了上來,低聲道,「是上回送雲伊娘子過來的那位米大郎,說是軍營那邊出了些事,阿郎讓他來西州找麴世子上報朝廷。」

上報朝廷?琉璃腳步不由一頓,轉頭便道,「小檀,你快去都護府問一聲,世子今日可在,若是在,便請他速來家中一趟。」

小檀有些愕然看了看琉璃,應了一聲轉身便走。阿燕忙又道,「娘子,那米大郎的情形看著似乎不大好,婢子以為,還是先去尋了韓醫師,讓他過來看看?」

琉璃點了點頭,自己三步並兩步往家中走,只是一進曲水坊的坊門,心便沉到了谷底:自家門口附近站了好幾個人,不時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人一眼看見了琉璃,高聲道,「庫狄娘子,先頭有個身上帶著血跡的人進了您家!有人道看那模樣像是販人的米大,那廝不是好人,娘子可要讓小的們去府裡請差役們過來?」

這米大郎竟然是個臭名昭著的?琉璃暗叫晦氣,忙笑道,「多謝各位,我已知曉,不必去煩勞差役了,我心裡有數。」有人還要再問,琉璃卻不好多說,擺了擺手,提步便進了家門。待她進了外院的堂屋,一眼看見屋裡的情形,心裡不由更是叫了聲苦。

堂捨裡,幾個月前曾見過一面的那位米大郎歪歪斜斜的坐在席褥上,看上去竟似比上回瘦去了一小半,又黑了好幾個色度,身上的冬袍上斑斑點點的分明是染著血跡,臉上也是灰撲撲的,鼻子青腫得老高,讓那張本便凶橫的臉孔更添了十二分的猙獰。

在他的對面,雲伊叉腰而站,雪白的臉孔漲得通紅,聲音也尖銳得有些刺耳,「你再胡說,我先叉了你出去,什麼救人報信,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德行,竟騙到姊姊這裡來了!」

琉璃忙走上去拉住了雲伊,「你怎麼過來了?你先回自己的院子,這些事務我來處置便好。」見米大郎掙扎著要起來,擺手道,「不必多禮了,到底出了何事?」

雲伊轉身看著琉璃,「姊姊莫聽他的,此人最是刁滑,如今又編了一套胡言亂語,說是唐軍屠了怛篤城,他因救人傷了兩個唐軍,逃出唐營後,裴長史令他來找麴世子,要把事情上報朝廷!他也不想想,怛篤那般的大城,又不是賀魯的部屬,唐軍好端端的屠城做甚?他這種人,不知害了多少人命,什麼時辰又改行救起人來了?真真是一篇鬼話!」

屠城?琉璃臉色頓時一變,一個原本模模糊糊的印象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米大郎臉上又是冷笑又是發狠,嘶聲道,「米大誠然不是善類,但今日若有一句虛言,便教某天打雷劈!」

雲伊冷哼了一聲,「你以為你不會被天打雷劈麼……」

琉璃心煩意亂,忍不住道,「雲伊,你先回院子!」

雲伊頓時大急,「姊姊,他真真不是好人!」

琉璃歎了口氣,「雲伊,他是不是好人暫且不論。他今日所說,只怕是真的!」

米大郎瞪大了眼睛,掙扎著從坐席上爬了起來,「多謝娘子,多謝娘子肯信米某,娘子快去請世子過來,遲了便來不及了。軍營那邊,因蘇將軍說屠城是做賊,又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去分財帛,他們才污蔑某是叛城的餘孽!裴長史道,定要讓朝廷知曉屠城之事,還說越快越好!」

琉璃認真的看著他,「世子那邊我已吩咐人去了,那屠城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又怎麼成了叛城餘孽?」

米大郎已站了起來,「啟稟娘子,六日之前,唐軍到了怛篤城下,怛篤城主便帶人出城來降。先頭原也說的好好的,可不知怎地,待某第二日午後在軍營告了假,進城想尋人時才發現,那裡竟是成了一片人間地獄!那般慘狀,某便是做夢也不曾見過。滿街滿街都是屍首,一踩一個血坑,城門前的死屍堆得有一人多高,好些人家的門口的石板上,丟著被活活摔死的奶娃娃!那些婦人的慘叫聲,滿城裡都能聽見……」他越說越是激動,握著的拳頭幾乎揮到了雲伊和琉璃跟前,雙眼通紅,看去就如野獸一般,「六千人,怛篤城足足有五六千人!一日一夜之間,竟是都成了冤魂!」

雲伊嚇得退了一步,一時說不出話來。琉璃也呆在了那裡,屠城,她並非不知道這兩個字的可怕,但此刻聽到這些血淋淋的話語,她只覺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塊巨石,嗓子也緊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大郎請坐下說話。」

米大郎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坐了回去,聲音也低了下來,「米某生來便不是善類。某此次進城,原本也不曾安著好心,是想借這身軍甲,到認識的人家拿些銀子出來,誰曾想那家幾十口人,竟已只剩下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兒,躲在水缸裡發抖,一眼認出某來,竟抱著某的脖子大哭,某、某……便打昏了聽見聲音進來的兩個唐軍,把她帶出城,送上了馬!」

「都怪米某思慮不周,給蘇將軍帶來了麻煩。第三日蘇將軍便遣人將米某送出軍營後,某才聽聞,因蘇將軍不肯收下從怛篤城搜刮來的金銀財物,那位王總管便一口咬定米某是怛篤城的探子,又說蘇將軍老早就收容了怛篤探子,才對這種叛城心慈手軟。某好容易才逃到裴長史那邊,裴長史道,事已至此,唯有立即上書朝廷,讓聖上知曉此事。最好是能讓世子說動麴都護上書,若是不成,可請世子暗地裡遣人將米某送到長安,說娘子自會知曉如何令此事上達天聽。」

琉璃心裡微微一凜,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默然點了點頭。

屋子裡一時靜了下來,雲伊回過神來,把琉璃拉到了一旁,低聲道,「姊姊,你真信他的話?」

琉璃歎了口氣,「屠城這般的大事,誰能編得出來?米大郎跟隨蘇將軍已近一年,如今他拿此事來騙你我,於他又有何益處?」

雲伊一時也默然低頭無語。琉璃拍了拍她的手,又轉身問了米大郎幾句,這才知曉,裴行儉所在的軍倉已近無糧可送,而大軍之中自半個月前,將士們的口糧便減了一半,馬料更是早已倍減,戰馬還勉強能有草料果腹,步卒用來代步的私馬卻是大批餓死,軍中多有怨言。想來王文度屠城,除了自己不肯空手而歸,也是為了搶掠糧草錢帛,好安定軍心……

說話間門簾挑起,阿燕疾步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的正是韓四,只見他穿著一身還算體面的本色冬袍,神情依然寡淡,進門向琉璃點了點頭,只看了一眼,便兩步走到米大郎跟前,一言不發的伸手搭脈。

米大郎唬了一跳,把手一奪,琉璃忙道,「米大郎,這位是醫師,外傷金創最是拿手,大郎還是先處置了傷口,才好將事情與世子稟告。」

米大郎這才伸出手腕,又皺眉道,「多謝娘子,米某並無大礙,只是夜半騎馬時摔破了鼻子,多流了些血罷了。」

韓四凝神診了半晌,鬆開手冷冷的道,「的確並無大礙。只是幾夜不曾休息,受驚之後流血不止,身上還有傷,再這麼熬兩日,最多少活兩年罷了!」

米大郎不由「咦」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著韓四。韓四也不理他,轉頭對琉璃道,「夫人請迴避片刻,韓某要查查這位身上之傷。」

琉璃點頭道了聲「辛苦」,帶著雲伊和阿燕退了出去,小檀卻氣吁吁的從外面走了進來,「娘子,麴世子不在西州,說是只怕明日午後才能歸來!」

琉璃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麴崇裕大約又是去了西州的哪個縣城,如今天色已晚,遣人去尋也是白搭。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卻也知道只能等到明日再說。

不多時,韓四從堂屋出來,只道米大郎的外傷並不算重,他已上了藥,隔一日再來換,不用開方,只要讓米大郎安心歇息兩日便好。

琉璃點頭道了謝,又對阿燕笑道,「你去取些診費給韓醫師。」

韓四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夫人將韓四當做什麼人了?」

琉璃不由一怔,小檀也瞪大了眼睛,卻聽阿燕淡淡的道,「你且等著!」說著轉身進了廚房,不多時拿了一個食盒出來,往韓四身前一遞,「診費!」

韓四呆了一下,頗有些手忙腳亂的接了過去,低著頭說了聲「多謝。」沉默片刻,又道了聲告辭,轉身走出門去,頭竟是再沒抬起來過。

小檀早已看呆了,望著阿燕的目光頓時滿是崇拜,「阿燕姊姊,還是你有法子,你給他的食盒裡裝了什麼?」

阿燕淡然道,「一碗牛肉。」

琉璃縱然滿腹憂思,此刻也不禁笑了起來。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琉璃便派了人到西州城門候著麴崇裕,不曾想等到日頭西沉,竟依然是毫無消息。這一下,莫說米大郎坐不住,琉璃心裡的不安也越發翻滾得厲害起來:若是麴崇裕這節骨眼上又是一去好幾日不回西州,事情卻該如何處置才好?

好容易等到第三日午前,派去城門守候的小廝一溜煙的跑了回來,「世子回來啦!」

琉璃忙站了起來,「你可曾請他過來?」

小廝苦了臉,「小的根本近不了世子的身,世子是跟著幾十號穿著盔甲的人一道進的城,那些人都凶巴巴的,我上去還沒開口,便被推到了一邊,小的實在沒法子,看見世子身邊的長隨落在後面,便跟那長隨說了幾句,他應了說,瞅著有空會悄悄跟世子回稟。」

幾十號穿盔甲的人?她怎麼記得,西州城裡常見的那些府兵是不穿盔甲的?琉璃愣了片刻才道,「你可打聽過,那些穿盔甲的是什麼人?」

小廝忙點頭,「小的問過了,說是剛從軍營下來的精兵,為首的叫什麼……對了,蘇參軍!」

第64章 兩不相助 兩種打算

「前軍的情形大致便是如此。」

蘇南瑾停了停,端起面前的越瓷杯,緩緩的喝了一口熱桃漿,眼角餘光一掃,滿意的看見高案後的麴智湛滿臉都是驚愕和不安,而坐在對面的麴崇裕,臉色則從震驚很快變成了一種似喜似怒的微嘲。

過了好一會兒,麴崇裕才挑了挑眉頭,「子玉所言當真?大軍已然班師……那,裴守約真已被軍中扣下了?」

他的語氣並不算平和,蘇南瑾卻暗自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世子說笑了,此等大事蘇某焉敢胡言?裴守約調遣軍糧不力也便罷了,還與蘇定方一道偏袒那怛篤的探子,王總管如何容得了他?只是論理,他到底是西州官吏,應由麴都護髮落才是,因此王總管才讓我來知會都護一聲,過幾日便會將他押送回西州,屆時世子你……」他嘿嘿的一笑,收住了話頭。

麴崇裕緩緩點頭,嘴角意味不明的揚了起來,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突然又皺起了眉頭,「怛篤探子?可是鷹娑川西面的怛篤城?我記得怛篤城平素並不多事,那城雖甚是富足,也略養了些護衛,城主卻是個滑頭的,此次怎麼吃了豹子膽,還派出探子進唐軍……當真是不知死活!」

蘇南瑾警惕的抬起頭來,聽到麴崇裕的最後一句才冷笑道,「可不是不知死活,那些蠻夷之人,誰知是如何想的?此次竟然居心不良,又負隅頑抗,大軍自然饒他們不得!王總管原也給了那蘇定方幾分面子,只要他交出人來便罷,他卻仗著上回立的功勞,一味袒護那探子,還著人將探子偷偷送出營去。王總管只是看在他軍中老將的份上,暫時容他逍遙幾日,待回了長安,自有聖上來處置!」

他的聲音壓低了些,「都護與世子有所不知,此次雖說領兵的是程將軍,聖上出兵前卻給了王總管一道聖諭,令節制全軍,可見聖心如何。那蘇定方雖說與如今的皇后略有幾分淵源,又怎能與王總管這般深受聖上信任的大將相比?」

麴崇裕一怔,突然想起一事,臉色微凝,「如此說來,那八月間三軍靠攏的軍令……」

蘇南瑾點頭,「世子果然目光如炬,八月間王總管便接掌了全軍,如今三軍上下早已惟王總管馬首是瞻,前幾日怛篤一戰之後,更是萬眾歸心。也唯有蘇定方為了推脫收留怛篤賊子的罪責,反而四處說些王總管貪功劫掠的昏話,哪個肯聽他一句?到了長安,大夥兒自會向聖上如實稟告。蘇定方也不想想,難不成聖上還只信他一人的?」

麴崇裕若有所思的點頭不語,蘇南瑾又道,「如今,那怛篤探子十有八九已到了西州,王總管令我過來,一則是為了讓西州再籌些糧草,大軍大約有個十幾天便會抵達西州;二則也是為了協助都護捉拿探子。」他轉頭看著麴智湛,「不知都護意下如何?」

麴智湛似乎沒料到這一問,抬頭看著蘇南瑾,半晌之後,圓圓的臉上才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模糊笑容,「既然是王總管有令,下官自當從命。」想了想又笑道,「玉郎不是說,參軍的人馬已守住西州城門了麼?料那探子也飛不出去。倒是參軍一路風塵僕僕,可要先洗漱洗漱,歇息片刻?」

蘇南瑾略一思量,站了起來,「多謝都護,下官先告退。」

麴智湛也站了起來,「玉郎,你先令人好好安置參軍他們,再派出人手,看看西州這兩日裡是否有可疑人物,去了何處,務必要查出下落。」

麴崇裕將蘇南瑾送出了門,又點了幾名隨從去安置他帶來的那些精兵,蘇南瑾見附近無人,才笑道,「玉郎莫怪,非是蘇某要瞞你這一路,只是有軍令在身,不入西州,不敢洩露消息。」

麴崇裕瞅著他輕輕一笑,「怪道子玉一路只問我裴守約家中還有何人,原來是為了這個!我還當……」

蘇南瑾哈哈大笑,「玉郎把蘇某當做什麼人了!那位庫狄氏……」他「嘿」了一聲,驀地換了話頭,「諒她也翻不出花來!說來我還應跟玉郎抱歉,上回讓你受驚了,我也是後來才聽聞,真真想不到你竟會也到了軍前。家父也是歉疚得緊。」

麴崇裕歎了口氣,「子玉何必見外,此事你都說了三回了,莫說你想不到,我又何嘗想到過?原本是想去軍前露上一面,卻被那莽夫連累得吃了那一嚇,幾日用不得飯,倒讓你們見笑了。我又不缺勳爵,這拿命換的軍功,還是少來兩回才是!」

蘇南瑾看了看他的表情,心中更是篤定了三分,低聲道,「那蘇定方原是個莽撞不知死活的,你且放心,此次回了長安,定教他不得翻身。只是那探子定然是在裴守約家中,有人曾見過他往西州城而來,還能會去找誰?玉郎還是要抓緊些,莫讓他們得了風聲。再者,這些日子都護府簽發過所也要留心一些,莫讓人鑽了空子去!這一回,咱們若是能來一個人贓並獲,那裴守約定然罪名難逃!你我也好出那一口惡氣!」

麴崇裕微微一笑,「子玉放心,我省得!」

眼見蘇南瑾隨著自己的隨從去了都護府的後院,麴崇裕正要轉身,他的一名長隨上前一步,低聲道,「啟稟世子,裴長史夫人遣人找您,讓您盡快去曲水坊一趟。」

麴崇裕眉頭微皺,點了點頭,回身進了都護府的正廳,進門便道,「父親,此事只怕有些古怪!」

麴智湛臉上的笑容和不安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神色異常沉肅,「自是有古怪,蘇定方和裴守約豈是不知輕重之人,無緣無故會包容什麼怛篤探子?再說那怛篤城,好端端的又怎會與唐軍對上,還派探子入唐軍!適才那位蘇參軍言道,蘇定方說王總管貪功劫掠,只怕就是為了這個,或是分贓不均,或是起了旁的衝突,王總管才給他們師徒安上這樣一個罪名,又想借我們的手拿下裴守約,好剪除蘇定方的羽翼!」

麴崇裕皺眉道,「那依父親之意應當如何?」

麴智湛淡淡的道,「這是他們唐人官吏之間的事,與我等何干?你這便趕緊遣人去裴長史府上看一眼,若那什麼探子真在他們府上,讓他們自己趕緊處置乾淨。若是過得幾日,王總管真把裴長史送到了西州,咱們也好吃好喝的供著。總之,萬萬莫意氣用事,做了他們手中之刀。這王總管雖說有聖上的眷顧,蘇定方背後不還有皇后麼?咱們不過是西州官吏,家人也都在長安為質,豈能捲入這種爭端?這些將軍們要辯個是非對錯,我等自當靜坐旁觀,等候聖裁!」

麴崇裕眉頭緊皺,沉吟道,「若真是王總管等人縱兵劫掠……」

麴智湛臉上難得的帶出了譏諷之色,「那又如何?你以為大唐陛下當真在意這些胡人的死活?莫忘了阿史那社爾十年前的豐功偉績,那位天可汗陛下可曾說過他一句?」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趕緊遣人悄悄去裴長史家報個信。再者,裴長史終究是我西州之官,聖裁未下之前,總不好教蘇參軍太過難為他的家人!」

麴崇裕默然片刻,抬頭道,「崇裕這便過去。」

麴智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頓了頓才道,「也罷,你千萬記得,兩不得罪,兩不相助!」

……

質地細密的淺黃色麻紙上,用小楷寫著人數、馬匹、貨物的數量,下面是若干個或清楚或模糊的官印;一個小小檀木木牌,刻著「安」字和極為複雜的卷草紋樣。

琉璃看了一遍,點了點頭,「便是這兩樣了,記得明日去幫我多謝阿嫂一聲。」

小檀奇道,「娘子要這些東西作甚?」

琉璃淡淡的一笑,「有備無患。」屠城的事情太大,既然如今沒能搶到先手,她已不能把所有的寶都押在麴崇裕的良心上。有了這兩樣東西,就算麴崇裕袖手旁觀,她也能造出一份足以亂真的過所文書,以阿古的身手和閱歷,再以安家的信物木牌一路在各城池換馬,雖然不能日行六百里,卻也可以在半個月左右,將消息傳回長安。

她低頭仔細看了看手裡的這張過關文書,紙是益州黃麻紙,墨是尋常的松煙墨,家中都有,字跡也十分尋常,只是西州府的官印仿起來要費些功夫,卻也不會太難,起碼比她在美院時仿造過的早年老式月票來,要容易太多了……

阿燕快步走了進來,「娘子,韓醫師來了,正在前院給米大郎換藥。」

琉璃忙放下文書站了起來,「我這便過去。」

韓四這次手腳極快,不過一盞多茶的工夫便背著藥囊走了出來,見琉璃和阿燕都等在外面,愣了一下,垂眸道,「傷者兩日後便能大好。」

琉璃搖了搖頭,「多謝韓醫師,只是,還有件事我想煩勞韓醫師一次。」

韓四立刻抬起了頭,他平日穿著隨意,頭髮也常是亂蓬蓬的,一雙眼睛卻是黑白分明,極為乾淨。

看著這雙眸子,琉璃心裡微微一鬆,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知韓醫師能否將米大身上的傷勢處置得……看上去更凶險些,最好是那種看著便致命的模樣?」

韓四眨了眨眼睛,愣愣的沒有說話。

琉璃也不瞞他,當下便把米大郎在怛篤城目睹屠城慘狀,因救了一名怛篤女子,被污為怛篤的探子,如今軍中已有人到了西州,隨時會上門抓他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如今他若是被抓到軍中,只怕有去無回,連裴長史都會被扣上罪名,我倒是想了個法子,大約可以冒險一試,只是這米大郎的模樣卻是越淒慘越好。此外,還要借藥鋪一用。」

韓四聽到「屠城」二字,臉色早已有些發白,喃喃道,「竟然又是此如此!」猛的又回過神來,用力點頭,「韓某這便去處置傷處!」

琉璃吐了口氣,點頭笑道,「有勞了。」

韓四轉身登登登便往堂屋裡走,走到一半又一個轉身跑了回來,「庫狄夫人,在下還有一種藥,不知夫人用不用得上?」

第65章 前朝慘案 今日人心

西屋的門簾低垂,韓四已是進去了好一會兒,卻依然沒有動靜,外面也是靜悄悄的,被打發出去尋人傳話的婢子小廝們顯然尚未歸來。琉璃打開案幾上那個裝赤金象牙梳的匣子,把一日前便已寫好的信箋重新讀了兩遍,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裡正有幾分焦急,堂屋的門外便響起了一聲通傳,「麴世子來了!」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看了看西屋,放下信箋,穩住了聲音,「請麴世子進來。」

從院外大步流星走進來的麴崇裕,身形似乎帶著風聲,臉上卻是毫無表情,一眼看見琉璃神色從容的站在堂捨門外,略微怔了一下才抱手一揖,「庫狄夫人。」

琉璃斂衽還禮,「世子裡面請。」一顆心卻有些沉了下去,麴崇裕最講風度,便是被氣得臉色發青時經常還要撐著一臉微笑,如今卻是這樣一副冷臉,看來事情只怕……

果然一進堂屋,麴崇裕不等落座便開門見山,「夫人遣人招我過來,所為何事,崇裕已然盡知。此來是為了知會夫人一聲,蘇子玉蘇參軍已奉大總管軍令,前來西州捉拿怛篤探子。總管有令,西州官民自有配合之責,因此崇裕稍後便會帶差役全城搜捕,請夫人做些準備,崇裕也好有個交代。」他的目光只是琉璃臉上一瞥,便落在她背後牆上的羊頭燈上,彷彿那上面開出了好幾朵鮮花。

琉璃無聲吸了口氣,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更沉穩一些,「多謝世子,世子來得倒是正好,什麼怛篤探子,恕我不曾聽聞,不過,我這裡卻有一個剛從怛篤城逃回來的西州子民。想來世子已然知曉,怛篤城出了何事?」

麴崇裕臉色依然冷淡,掃過來的目光中卻多少露出了些疑惑,琉璃微微提了提聲音,「大郎,請出來拜見世子!」

話音剛落,西屋的門簾「砰」的蕩起,一個胖大的身影從屋內搶了出來,幾步便到了麴崇裕跟前。定睛看時,莫說麴崇裕,連琉璃都唬了一跳:米大郎身上那件本白色麻布冬袍足有半邊隱隱透著血跡,本已略退了青腫的臉上,顏色更是蒼白得駭人,配上發黑的眼圈、凌亂的頭髮,看去便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活鬼。

他聲音嘶啞的叫了聲「世子!」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

麴崇裕差點後退了一步,聽到這聲音眉頭一皺,再仔細看了一眼,臉色不由微變,「米大郎!」

米大郎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聲音裡卻滿是悲憤,「世子!世子您不知道,怛篤已被屠城了!五六千口人全被殺光了!蘇將軍是不肯與王總管他們同流合污,才被污蔑說收留了我這個怛篤探子。世子您也認得米某,某生在西州長在西州,又上哪裡去做那勞什子的怛篤探子!」

麴崇裕臉色不由有些發青,聲音變得嚴厲之極,「你再說一遍,怛篤當真被唐軍屠城了?」

米大郎定了定神,把數日前怛篤主動投誠,自己想去怛篤城弄些銀錢,卻看見唐軍屠城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此時心神略定,入城所見便說得愈發詳細清楚,琉璃縱然已聽過一遍,但聽到他說起認識的那戶怛篤人家數十口橫屍院落各處,連幾個幼童都死得慘不忍睹的情形時,還是忍不住咬緊了牙根。

麴崇裕臉上也沒有了血色,雙手緊緊的握住拳頭,骨節都有些發白。米大郎仰頭看著他,啞聲道,「世子,長史說,事到如今,只有您能為怛篤城這些冤魂做主,您若能讓麴都護上書朝廷,陛下方能盡快知曉這血海般的冤情,給那些儈子手定罪!」

麴崇裕身子微微一震,彷彿突然清醒了過來,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上書朝廷?給儈子手定罪?米大,你是西州人也相信這種鬼話!」

琉璃心裡一沉,忍不住道,「世子此言何意?」

麴崇裕轉頭看著她,臉上儘是冷冷的嘲諷,「夫人久居長安,自然有所不知,八年之前,你們的那位郭都護狂妄輕敵,被龜茲國相那利襲殺於龜茲城內,之後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盡屠龜茲五城,幾日之內,數萬人頭落地,千里沃原,化為鬼域!如今,這位屠城將軍生榮死哀,昭陵陪葬,大唐的先後兩位陛下可曾責怪過他半句?可曾有人為那幾萬龜茲人說出一個『冤』字?」

「那位蘇海政將軍,當年便是阿史那社爾麾下愛將,大約也是屠城的熟手,如今換個總管再做一遍,自然更是輕車熟路!只是此事夫人不知也便罷了,裴長史在兵部多年,想來絕不會對此從無耳聞,不知為何此時卻忘了個乾淨?家父上書自是容易,陛下一時礙於顏面,或許會把幾位將軍免去官職,甚或下獄兩日。他們橫豎過幾年自會官復原位,而我麴家若是得罪了這麼多將軍,在長安的那些老少婦孺,便莫想再過一天安生日子!」

琉璃不由怔住了,阿史那社爾,那位以清廉自守聞名的大唐名將,竟然曾在龜茲大開殺戒?不但屠城,而且一屠就是五城?自己怎麼從未聽說過?但面前麴崇裕臉上的諷刺,聲音裡的沉痛,絕不可能是裝出來的!琉璃只覺得心裡就如塞了一團亂麻,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米大郎卻應聲道,「世子所言固然不錯,所想卻不合情理!當年之事與如今不同,全然不同!」

他仰著頭侃侃而談,「當年龜茲被屠城,是因龜茲早已歸唐,卻與舊主裡應外合,襲殺了大唐的將領。鎮國大將軍屠城,一是為了復仇,二是為了……為了震懾西疆!讓投降的人不敢再叛,之後幾年,咱們這邊的大小貴人便再沒敢起叛心。而此次的怛篤城,卻是從不曾興兵叛唐,又是早已投誠。王總管為了一己私利,屠城劫掠,中飽私囊,此事若是傳將出去,日後還有誰敢歸降大唐?陛下愛惜名聲,定然不會饒了他!」

麴崇裕和琉璃不由都怔住了,麴崇裕低頭看著米大郎,眼睛微微一瞇,「這話是裴長史告訴你的?」

米大郎點了點頭,「裴長史還道,若大唐陛下真不在意在外域的名聲,當年侯君集平定西疆何等大功,又怎麼會因在高昌的惡行而被下獄?這一次,怛篤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來降,當夜便被屠城,情形比侯君集所為更是殘暴,此事數萬唐軍都看在眼裡,王總管便是手眼通天,也絕不可能隱瞞下來。當今聖上性子仁和,縱然對王總管青眼有加,卻不會容忍他在西疆為一己私慾,做下此等惡行。至於程將軍,如此一來倒是更好,誰都保不了他……」

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才道,「裴長史說,世子想來也知道,程將軍與太尉是多年的交情。」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猶疑,顯然不大清楚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琉璃卻立刻明白了過來,轉頭看見麴崇裕的神色中顯然有些震動,心頭頓時安定了一些:還是他想得周全!不等麴崇裕開口,她忙輕聲道,「世子若是擔憂長安的家人,我倒有一個穩妥的法子,世子想來也知曉,我曾伺候皇后之母代國夫人,又在國公府住過一段時日。世子若肯派出飛騎,私下替我傳信到長安,一則無論此事如何了結,都不會累及麴氏家人,二則,或許還可讓皇后從此知曉,世子的一片忠心!」

麴崇裕眉頭輕輕一挑,看著琉璃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半晌才淡淡的道,「夫人果然考慮周詳。忠心不忠心,如今且不必提,只要不累及家人,崇裕倒也樂意見到那些喪心病狂之人得些報應。夫人若有手書需送到長安,崇裕願意效勞一遭。」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轉頭向阿燕點了點頭。阿燕快步走到旁邊的高案邊拿起那個早已準備好的匣子,雙手捧到麴崇裕跟前。

琉璃向麴崇裕微微欠身,「拜託世子了。裡頭是我呈給皇后的信箋和當年代國夫人賞我的金梳,世子的人只要到國公府說上一聲庫狄氏遣人向代國夫人請安,想來會有人通報。這把金梳可請人先送進去,信還是當面交付的好。再者,於這軍國大事上,我也不會很通,信中只是稟告了屠城之事,世子最好選個口齒伶俐些的人,省得若是提及戰況,卻是一問三不知。」

麴崇裕看著面前並未上鎖的匣子,突然挑眉一笑,「夫人便這般相信在下,不怕麴某偷梁換柱?」

琉璃不假思索的笑了笑,「世子身有傲骨,定然不會助紂為虐,再者,此事遲早會大白於天下,世子又何必同流合污,壞了名頭?」

麴崇裕默然片刻,伸手接過了匣子,淡然道,「送信之事好說,只是這米大郎,不知夫人打算如何處置?我回去自會告知蘇子玉,此處並無怛篤探子,只是蘇子玉絕不會善罷甘休。如今城門已封,麴某也不好攔著他大肆搜捕,夫人還應早做些打算。」

琉璃微微一笑,「想來蘇參軍並不曾告訴世子怛篤屠城之事,更不曾告訴世子,所謂怛篤探子乃是西州許多人識得的米大郎,既然如此,正該世子向他興師問罪,乘機置身事外才是。」

麴崇裕皺了皺眉,這樣做對他當然更有利,但如此一來,「那蘇子玉定然會帶兵前來,夫人又該如何處置?」

琉璃轉身走到堂捨門口,挑起了厚厚的氈簾。縱然隔著緊閉的院門,也能聽到院子外面隱隱有人聲嘈雜,她傾聽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簾外日光斜照,她整個人就站在冬日明淨的陽光裡,沒有人能看清楚她臉上的神情,只是那聲音裡卻分明帶著陽光般笑意,「世子不必擔憂,我自有法子令他出不得手!」

第66章 人言可畏 時不我待

看著前來回話的親兵,蘇南瑾抖了抖新換上的皂色袍子,神態肅然的坐了下來,「情形如何?」

進門的親兵低著頭,背脊卻挺得筆直,「啟稟參軍,屬下已查詢過一遍,這兩日內,都護府並無簽出一份往長安去的過所。庫狄氏亦不曾求見過都護。」

蘇南瑾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又忙沉下了面孔,緩緩點頭,「如此甚好,也省得你們前去追堵,只是都護府那邊,你們這些日子還要看緊些,長安那邊的過所一律不得讓西州官員簽發!」

親兵問道,「麴都護那邊……」

蘇南瑾想了一會兒,斷然道,「還是要盯著些,咱們須得看住了都護府和麴氏父子,沒有去長安的過所,沒有官家相助,那庫狄氏才翻不出花來!」

親兵應了聲「是」,面無表情的退了下去。蘇南瑾看著親兵的背影,慢慢出了口氣,端坐的腰桿有些塌了下來,目光卻愈發陰鬱——都是那該死的裴行儉!自打上回的事情後,這些親兵待自己的態度就有些不同,父親更是見自己一次罵一次。好容易這一回王總管看上了自己跟麴氏父子關係不錯,派了這樁差事,他若不辦得漂漂亮亮的,把裴行儉踩到泥裡,也枉自活了這三十年!好在這回事情倒是十分順利,在西州城外便遇上了麴玉郎,麴氏父子顯然也十分識趣……

正想得出神,門外傳來了一聲「麴世子求見」,蘇南瑾「騰」的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快請!」

只是當他站在門外,看到大步走過來的麴崇裕,那份笑容不由便僵在了臉上——麴崇裕的臉色格外陰沉,一雙平素裡總是不語帶笑的鳳目更是冷如冰霜。

蘇南瑾將麴崇裕往屋裡一讓,皺眉道,「玉郎,你這是?」

麴崇裕語氣也是冰冷入骨,「麴某剛從裴守約家中出來!」

蘇南瑾動作一頓,忙道,「那怛篤探子可曾抓到?」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轉身看著蘇南瑾,臉上滿是嘲諷,「怛篤探子?子玉,你把麴某瞞得好苦!適才我到了裴宅,怛篤探子沒見到,只見到一個販賣賤口的西州商賈米大郎,傷得只剩下一口氣,卻還大喊大叫,怛篤被屠城了,人都死光了!那些人隨後便會趕來西州,要殺他滅口,好教大夥兒不知道他們殺人掠貨、搶奪金銀的惡行!」

蘇南瑾臉色頓時大變,厲聲道,「玉郎為何不立刻把他帶過來?」

麴崇裕冷笑道,「帶過來?你說得輕巧,出了這種事,庫狄氏除了延請醫師,竟還叫了好幾個神婆。裴宅那邊如今已是人山人海,都來看米大郎中邪。這米大郎原是西州一霸,素來作惡多端,因此人人都拍手稱快,只道這邪中得好。我倒想說此人是怛篤的探子,只是院外那麼些人誰不識得米大郎?說他是一千多里外的怛篤城的探子,我卻是沒臉讓人笑掉大牙!再說,那怛篤到底如何了,難不成真已被屠城?你為何一個字也未與我說?」

蘇南瑾臉色變了幾變,只是對上麴崇裕冰冷憤怒的目光,到底還是有些氣短,聲音也低了一些,「原是殺了些人,誰教他們負隅頑抗來著?」

麴崇裕咬著牙點頭,「果然是屠城了,那搶奪金銀自也不會錯,我原該料到,一個垂死之人又怎會撒謊!虧得我見勢不妙,沒有動手!」

蘇南瑾有些訕然,只是略一思量,臉色反而更沉了下去,「世子此言何意?難不成你還信了一個惡霸的胡言亂語,反而疑心總管與我?這總管的軍令,你也是不欲遵從了?」

麴崇裕哼了一聲,淡淡的道,「非是我不信子玉,你但凡有一絲信我,便不會瞞了我屠城之事!我仔細聽過,那瘋漢叫得雖然響亮,卻沒有提及唐軍二字。如今他便在曲水坊的裴宅之中,蘇參軍若是願意,隨時帶兵去抓了這位怛篤探子便是,也好叫西州人都明白,此人不是中邪,原來當真是唐軍貪財屠了恆篤城,大總管當真是要抓他滅口!」

蘇南瑾臉色頓時更加難看,麴崇裕看了他一眼,停頓了片刻,語氣變得緩和了些,「子玉,我與你不同,麴氏世代居於西州,所謂人言可畏,我便是想幫你,也不能置麴氏名聲於不顧,在眾目睽睽下做出這種事情,西州人會如何看我?族人會如何看我?此事請恕崇裕不便插手,這便告辭了!」他拱了拱手,竟是轉身走了出去。

蘇南瑾站起來欲叫一聲「留步」,到底還是頹然坐了下來,心頭將麴崇裕的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不由暗暗磨牙——那位胡人居然是西州極有名的商賈,如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事情嚷了出來,自己若是再帶兵去抓什麼怛篤探子,倒正如麴崇裕所說,反而是坐實了他的話,連帶搶掠金銀這樣要命的事情也會被傳得沸沸揚揚,但若是不抓,難不成就讓他這般嚷嚷下去?

想到此次離營前父親那刀鋒般的目光,蘇南瑾不由打了個寒戰,咬著牙關思來想去半晌,還是揚聲道,「來人!」

……

半個時辰之內,西州略有些名氣的七八個神婆都已到裴宅裡走了一趟,外院的西屋裡一時熱鬧非凡,畫符者有之,唸咒者有之,卻也有人進來只看了米大郎一眼,道聲「好大的血氣」,掉頭便走。琉璃瞠目之餘,不由暗自驚心,這一位是暈血,還是當真看出了什麼?

隨著這些神婆的進進出出,曲水坊的裴宅外面變得人山人海。米大郎的「胡言亂語」愈發被傳得紛紛揚揚。大多數人自是幸災樂禍,有些人也開始嘀咕——這米大郎是個膽大心黑的,這邪中得有些古怪!龜茲城外的白骨還歷歷在目,怛篤城莫非真是也化成了屍山血海?

聽得小婢女將外面的流言低聲回報了一遍,琉璃點了點頭,略微提高了些聲音,「韓醫師,如今阿婆們都試過一遍,勞煩您看看米大可有好轉?」

韓四默不作聲的走到榻前,搭了一回脈,搖了搖頭,「米大越發不好了,娘子請早做打算!」

幾個神婆頓時安靜了下來,覷著米大郎死人般的臉色,心下先自虛了,有人忙道,「庫狄娘子,萬萬不能讓生人橫死在家中,尤其是生性凶橫的,只怕日後……」

琉璃臉色頓時一變,「那可如何是好?」

這神婆忙道,「這米大雖是孤家寡人,卻也有家有宅,送回他自家便是。」

琉璃臉上露出了躊躇之色,「米大家中無人,他既然求到長史這裡,我雖救不得他,總不好……」

神婆歎道,「娘子是菩薩心腸,只是也不能為了救人污了宅子!」

琉璃還在猶豫,韓四已木然道,「我會守著這米大,能救便救,不能救也送他一程!」

琉璃鬆了口氣,笑著欠身,「多謝韓醫師。」

韓四面無表情的還了禮,手上卻緊緊攥著藥囊的帶子,幾乎沒把那帶子攥出水來。

琉璃轉頭吩咐小檀,「你先把這幾位娘子送出去,每人送上一端絹帛,再去門外請幾個力大的人進來,幫忙挪一挪米大郎。」

眼見屋裡再沒旁人,阿燕躊躇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娘子,婢子有一事不明,請娘子再思量思量,麴世子的性子有些古怪,對您與阿郎又一直不善,如今您把那些東西都給他?萬一他……」

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想了想道,「算算日子,皇后只怕這些日子便要誕下龍子了,我這裡原是特意做了件如意紋的小披風,雖粗陋了些,意思還吉利,還有幾樣給代國夫人和武夫人的小玩意兒,這些東西卻不好叫世子的人代勞,過得這兩日,我會讓阿古都送到長安去。」

阿燕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那娘子為何還要那般費心費力的求世子一遭?」

琉璃歎了口氣,「阿古沒有官家身份,這一路往長安,哪能如麴崇裕派出西州飛騎般能一路在驛站換馬,不惜馬力日夜飛奔?他們最快十日之內便能到達京城,阿古卻少說也要半個多月。如今,那位王總管既然已派人到西州來拿人……能快一日便是一日!」

阿燕恍然點頭,「娘子果然思慮周全,娘子放心,如今不過是小人作祟,阿郎自是吉人天相!」

琉璃苦笑了一聲,沒有做聲。裴行儉自是不會有事,蘇定方也不會有事,可這卻不意味著自己能在家坐等,莫說有些事原是要自己去努力方能求得結果,即便不是如此,她難道能坐視他被人陷害污蔑,自己卻無所作為?也不知他如今處境如何……想到麴崇裕說的「長史聽聞已被扣了起來」,她只覺得心裡便如有團小小的火苗在炙烤著一般。

米大郎此時早已安靜了下來,喘了兩口氣,要了杯水喝,正在有氣無力的抱怨,「這躺著叫嚷怎麼比騎馬趕路還累些?」聽得外面有亂紛紛的腳步聲響漸近,又閉著眼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嚷了起來,「殺人了,怛篤被屠城了!金銀都被他們搶光了!長史救命,某不是怛篤探子,莫讓他們殺人滅口!莫讓他們殺人滅口!」他慘白的臉上沾了些符灰與硃砂,嗓子也啞得厲害,看去倒是更駭人了幾分。

進來的五六個男子都是膽大好事之人,一見之下也唬了一跳,待得他們將米大郎挪上抬椅搬出門去,圍在外面的西州人一片嘩然,隨即便安靜了下來,米大郎嘶啞淒厲的聲音傳出老遠。

抬椅慢悠悠的出了曲水坊,一路往米大郎所住的洛水坊而去,跟著後面的人也越來越多。米大郎手下的幾個夥計此時並不在西州,家中只一個看門的老僕,早已得了消息開了大門,一見米大郎的模樣便哭了起來,蒼老的聲音裡有著貨真價實的惶恐和悲傷。院內院外正亂哄哄著,便聽人群之後有人高聲道,「閃開!都閃開!莫擋了官差辦案!」

第67章 短兵相接 千載難逢

人群「嘩」的一聲向兩邊分開,幾個西州差役吆喝著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兩個神情冷厲的陌生人。本來議論不休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從院內傳出的那早已嘶啞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晰。

聽著一聲聲的「怛篤被屠城了」「金銀都被他們搶光了」「他們要殺人滅口」的叫嚷,跟著差役後面的兩個人眉頭都緊緊的皺了起來,好容易按捺住性子穿過人群、走進院子,當中個子略高的一人便厲聲喝道,「還不趕緊讓他住嘴,這樣胡言亂語,成何體統?」

當先的兩名差役應了一聲,快步走進堂屋之中,其中一人大聲道,「誰是醫師,快把這廝嘴堵上!若是再讓他亂說一句……」

卻見站在榻前的兩名女子都轉過身來,其中一人微笑道,「那又如何?」

看見這張西州城裡幾乎人人都識得的面孔,這名差役頓時一噎,急忙忙的行了個禮,「長史夫人,小的不知您也在此處,冒犯了。」

琉璃臉上露出幾分無奈,指了指榻上的米大郎,「我也是無法,這位米大郎前日掙扎著進了我家院門便昏了過去,我延請了兩日醫師,沒想到他不但未清醒過來,反而開始胡言亂語,我也想讓他安生些,只是醫師道,這米大受傷過重,若是下了猛藥,只怕受不住,可若是不用藥,這般叫嚷下去卻也是撐不了多久,唉。」她猛然想起什麼似的看向差役,「不知你們過來,又是有何貴幹?」

差役賠笑道,「啟稟夫人,原是有人告這米大郎逼良為賤,小的們要拿他去回話。夫人您看……」

琉璃歎了口氣,「你們也看見了,米大如今這情形,可是能回話的模樣?」

堂屋裡胡亂安置著一張矮榻,上面躺著的米大郎看去令人驚心:衣袍裡透出的血跡已隱隱有些黑紫,胡亂落著些紙灰的臉上沒半點人色,偶然直著嗓子叫上一句,那聲音更是滲人之極。兩個衙役都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是尋常西州百姓,有後面那幾位催逼著,這米大郎便是斷了氣,他們也會拖走,但在長史夫人面前……兩人相視一眼,只得轉身走了出去,對等候院中的那名高大男子低聲道,「蘇參軍,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蘇南瑾面沉如水,盯著捲起的門簾,沉默片刻,猛然大步走了進去,進門一見琉璃便抱了抱手,「庫狄夫人,好久不見。」語氣雖然還算平和,一雙眼睛卻是毫無暖意。

琉璃抬頭看見他,露出了些許意外之色,停了片刻才還了一禮,「蘇參軍?」

蘇南瑾臉色陰沉的掃視了一遍,這間堂捨裡除了琉璃和她身後的婢女,便只有一個背著藥囊的年輕醫師、一個老僕和三四個閒漢。他的目光最後才落在看去已是奄奄一息的米大郎身上,淡淡的道,「這位便是米大郎?夫人便容他這般胡言亂語、攪動人心?」

琉璃歎了口氣,回頭對韓四道,「韓醫師,還是給米大用些安神定語之藥吧,橫豎這般下去也是不成的。」

韓四抬起頭來,「夫人,只怕他經受不住。」

琉璃搖頭,「總要教他清醒過來才好,我總有些憂心這邪中得古怪。你不說說,他這樣嚷下去也撐不了多久麼?不如試上一試。」

韓四悶悶的應了一聲,從藥囊裡取出了一丸桂圓大的黑色藥丸,要了些熱水在杯子中化開,老僕和兩名閒漢一起動手,將米大扶了起來,韓四則在他胡言亂語的間歇之中,拍著他的背脊,慢慢的把藥水餵了進去。

蘇南瑾目不轉睛的盯著那米大郎,只見他的臉色慘白中帶著灰敗,不時抽搐著吐出一口藥來,不似裝出來的模樣。心裡不由微微一鬆,轉頭對琉璃道,「夫人,這位米大郎在我伊州犯下數起逼良為賤的案子,蘇某要將他帶回伊州聽審,還望夫人行個方便。」

琉璃看了看被重新放在榻上的米大郎,滿臉為難,「蘇參軍,你看他這副模樣,豈能經得起顛簸?還是請你高抬貴手,容他緩上一緩,清醒過來之後再說,一則好問清些事情,二則也好保全他這條性命。」

蘇南瑾心裡冷哼一聲,肅然道,「夫人,非是在下不肯行此方便,在下是公務在身,不容耽擱。還望夫人莫要一時心軟,縱容了此等惡人!若是夫人執意如此,於裴長史的清譽只怕也略有妨礙。」

琉璃怔了一下,臉色頓時有些訕訕的,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既然參軍是奉命前來提人,我也不好攔著……」

蘇南瑾的臉色剛剛一鬆,琉璃卻突然抬頭定定的看了過來,「煩勞參軍將公文與大夥兒看上一眼!」

蘇南瑾不由愕然,皺眉道,「蘇某出來得急,並不曾帶,日後再補便是。誰不知曉這米大郎作惡多端,夫人難道還疑心蘇某冤枉了他不成?」

琉璃堅決的搖了搖頭,「參軍此言差矣,非是我疑心參軍,這米大郎再是行為不端,也是我西州子民,如今這般傷重,但凡挪動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參軍既然在從西州拿人,總要有個憑據!我雖是婦道人家,卻也不能讓西州子民,不明不白便這般送了性命!」

她的聲音清脆鏗鏘,清清楚楚的傳了出去,此時米大郎院子也擠進來不少閒漢與婦人,聽到這樣一番話,有好事者立刻大聲叫了一聲「好!夫人說得好!」

蘇南瑾聽得這一聲,臉色頓時更是難看,冷冷道,「夫人這是一定要阻攔蘇某辦差了?」

琉璃驚奇的看著他,「我何曾敢阻攔參軍辦差,然則辦差也有辦差的規矩,哪個州到旁處提人,是連公文都不發一張的?難不成令尊蘇都督是當西州是你伊州的縣城,有你蘇公子出面,便想提誰便提誰,想怎麼提便怎麼提?」

門簾外又傳來了幾聲贊同,蘇南瑾不由暗暗咬牙,略一思量,伸手摘下了自己的腰上的銅牌,「庫狄夫人,這是軍中大總管的魚符,以此為憑,不知做不做得數?」

琉璃仔細看了看蘇南瑾手中那個魚符,大約兩寸來長,不到一寸寬,呈魚形,露出的這面磨得極平,上面刻著篆書的「合」字,下面還注有兩排小字,一時倒也看不大清,她以前只在裴行儉手裡看到過一個類似的銅符,卻不曾刻字,似乎是出入城門所用,與這個頗有不同……

蘇南瑾不耐煩的道,「夫人還要驗看多久?難不成蘇某還會作假?」

琉璃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這符牌自然是真的……原來令尊蘇都督當上了行軍大總管,真真是可喜可賀!」

蘇南瑾一怔,目光中露出了七分怒意,「夫人此言何意?家父何嘗當上了大總管?」

琉璃笑道,「既然蘇都督並非行軍大總管,為何這伊州逼良為賤的案子,竟要出動大總管的軍令?難不成,這米大郎是將大總管家中的什麼人逼做賤口了?」

蘇南瑾不由怒氣勃發,厲聲道,「夫人休得胡言!大總管也是你能胡亂取笑的?」

琉璃目光微冷,聲音也提高了幾分,「胡言?適才是誰一進門便道米大郎在伊州犯案,要帶回去審問?是誰拿不出伊州的文書,卻拿了一塊軍中的符牌出來,要捉拿一個逼良為賤的商賈?我卻不知,這大總管會愛惜西域子民到此等田地,連商賈在州縣裡逼良為賤的事務也要過問!我也不知,這米大郎到底做了什麼令大總管震怒之事,要讓參軍如此不管他死活立即要帶走?還是說,這所謂逼良為賤不過是個借口,難不成這米大郎竟不是中了邪,而是真的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事情?因此要被殺人滅口?」

院外的人群驀地安靜了下來,蘇南瑾卻是羞惱交加,再也忍耐不住,怒喝了一聲:「住嘴!你敢胡言亂語、中傷總管?誰說是大總管要捉拿此人,要、要殺人滅口?」他舌頭打結,到底沒把「殺人滅口」四個字說順暢。

琉璃「喔」了一聲,看了蘇南瑾幾眼,突然笑了起來,「原來竟不是大總管要拿人麼,那便好,我原是聽了一日的殺人滅口,又見蘇參軍你竟這般一刻等不得的要將米大郎帶走,因此有些多心了,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請參軍勿怪。」說完,她鄭重的欠身行了一禮,「既然不是大總管要拿人,參軍不過是要辦一樁逼良為賤的案子,橫豎這米大郎傷成了這般模樣,哪裡都去不得,還是請參軍略等一等,待米大郎傷勢略好,再帶上公文拿他入案可好?也省的民心浮動,讓大夥兒還以為當真是有人為了搶掠錢帛,屠城滅族,殺人滅口。」

她一口一個「殺人滅口」,偏偏臉孔笑盈盈的,說不出的溫和有禮,落在蘇南瑾眼裡,卻比適才的那一張冷臉更刺目刺心,差點咬碎了牙根才讓自己憋出一張笑臉來,「夫人果然俠骨仁心,只是……莫連累了自己才好!」

琉璃笑得愈發柔和,「蘇參軍說笑了,都雲善惡有報,我又不曾屠城掠貨,怎麼會連累到自己?舉頭三尺有神靈,只有那些禽獸不如之人,滿身罪孽,作惡多端,他們才會惡有惡報。那些死在他們手中的冤魂,自在黃泉路上等著將他們剜心剃骨。參軍就不必替我多慮了。」

她想了想又笑道,「說來還是要多謝參軍為我解疑,若非參軍來得快,我還真有些如墜雲霧,不知出了何事,如今倒是茅塞頓開,這米大郎我定會好好照料,不教他平白找上門來這一回!」

禽獸不如、剜心剔骨……這一個個字眼落入耳中,蘇南瑾只覺得牙根處一股腥氣充斥口中,幾乎是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才沒衝上去將面前這個可惡的婦人抽刀劈成兩半,只是聽到後面一句,心頭不由又是一凜:自己難道太性急了,讓這婦人看出了端倪?

他咬牙點了點頭,「夫人這番話,在下定當銘記於心……」正想再說兩句,卻聽一直守在米大郎身邊的那位老僕突然驚叫了起來,「大郎,大郎!醫師您快看一眼!」卻見那不知何時已安靜下來的米大郎,臉色突然由白轉灰,手腳也在不斷顫動,看去十分可怖。

韓四低聲道了句,「糟糕!」立刻打開藥囊,一面手忙腳亂的取出銀針,一面道,「我曾告知夫人,這米大經不起虎狼藥,果真……」

琉璃的臉色也變了,「你一定要救了他,不能叫他這般不明不白便死了!」

韓四解開米大郎衣袍,將一根根銀針小心翼翼的插在米大郎的身上,那滿身的傷處血痕看去愈發清晰,直下了十幾針,米大郎的顫動卻越發厲害,突然抽搐了兩下,臉色一片死灰,身子也不再動彈。

韓四站在那裡,沮喪得呆住了。老僕人慌忙忙的摸了摸米大郎的心口,失聲痛哭起來。

琉璃也怔了半晌,跺腳道,「韓醫師,你快繼續用針,一定要救活他,他要醒過來,絕不能死。他若是就此死了,好些話還沒說明白,那可如何是好?你快救他!」

蘇南瑾看著不遠處那明顯已經沒了生氣的米大郎,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說總管的軍令是要把此人抓回軍營,但以眼下的情形來看,庫狄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自己帶走此人,一旦待他醒來,便要利用他來大做文章,此人若是就此死了,倒也省了好大一個麻煩!

他不由上前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只見韓四在米大郎四處按了幾下,突然拿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在米大攤開的掌心便是一扎,他不由下意識的一握拳頭,那米大的手掌卻是依舊無力的攤開著,一動未動。

韓四深深的歎了口氣,「庫狄夫人,請恕在下並無起死回生之術。」

蘇南瑾也暗自吐出一口氣,不動聲色的收住了腳步,轉頭看著緊咬著嘴唇、滿臉不甘心的琉璃,心裡驀然生出了一股快意,「夫人節哀,所謂生死由命,有些人的賤命原是注定如此,不是靠著唇舌之利便能改變的!」

琉璃原本便不大好看的臉色更是沉了下來,頓了頓才道,「天意如何,如今說還早了些!」她抬頭看著蘇南瑾,笑容譏諷,「我竟是險些忘了,說來這逼良為賤,不是蘇參軍的拿手好戲麼?當日涼州城的那位逃婢,不知參軍後來是否尋到?」

蘇南瑾的笑容頓時有些發僵,瞥了一眼米大郎那具模樣滲人的屍身,他淡淡的道,「夫人說笑了,想必您還有事料理,蘇某不便打擾,這便告退。」

他轉身出門,院子裡的人見他出來,立時便閃出了一條道,只是那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卻多是厭惡、輕蔑與懼怕,蘇南瑾胸口發悶,挺直背脊大步走了出去,卻聽身後突然又響起了一片「庫狄娘子」「長史夫人」的歡快聲音,他一步不停的走出人群,臉色卻慢慢的變得鐵青。

眼見蘇南瑾和琉璃先後出了房間,閒漢和婦人們議論歎息了幾句,也紛紛的散了,只留下韓醫師和幾名從藥鋪趕來的夥計在替米大郎裝殮,那幾名西州差役都有些訕訕的,無精打采的低頭往外走,卻也有人到屋裡轉了一圈,出來便直奔都護府,腳步生風的來到側廳門前。

王君孟與風飄飄此刻都在側廳之中,聽得差役的求見之聲,麴崇裕笑著站了起來,「進來!」又對兩人道,「咱們先聽聽那邊又演了一出什麼好戲!」

那名差役原本便是口齒伶極俐的,在院內又把屋裡的動靜聽了個清清楚楚,此時在屋中站定,便繪聲繪色把適才的一幕轉述了出來。

聽到琉璃恭喜蘇海政當了行軍大總管,風飄飄先是笑了起來,待到這差役說到「惡有惡報,禽獸不如」那篇話時,連王君孟忍不住也笑出了聲,搖頭道,「庫狄氏看著還靜,沒想到詞鋒竟是如此鋒利。」麴崇裕不屑的瞥了他一眼,想說一句「你才知曉?」又忙吞下了話頭。

只是聽到差役說到米大郎就此死了,三人都有些變了臉色。麴崇裕皺起了眉頭,「你可看清楚了?」

差役用力點頭,「小的心裡也有些疑惑,還特意進去瞧了幾眼,那米大郎當真是斷了氣。這般的天時,那屋裡又未生炭火,他的口鼻間卻全無白氣,手掌心中還插著一根明晃晃的銀針,臉上更是一片死灰,小的也曾跟仵作驗看過一些屍身,決計不會走眼。」

麴崇裕臉色微冷,緩緩點頭。王君孟已歎道,「這庫狄氏不但口齒鋒利,心腸也剛硬得很。若是讓米大郎活著,大軍一到,她遲早要交人,如此一來,既讓唐軍屠城之事在西州傳開,又絕了後患,真真是手段高明!玉郎,咱們以前太小覷了這個婦人!」

麴崇裕出神半晌,輕蔑的冷笑了一聲,「斷送米大郎一條賤命算什麼?她連斷送唐軍名聲都不曾猶豫過片刻,真真是……」

風飄飄忍不住低聲嘟囔道,「若是我,也不會猶豫!他們都做得,咱們難道還說不得?再說米大郎,若在尋常人看來,他也算死有餘辜。」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最毒婦人心,原是不錯。」

風飄飄還待再說,看見麴崇裕厭惡的神色,到底還是忍住了。王君孟忙轉了話題,「玉郎,如今這信咱們到底要不要送到長安?」

麴崇裕長長的出了口氣,「送!自是要送!」他的目光落在匣子外那兩本明顯有些年頭的經書和一個信封之上,聲音變得淡淡的,「而且要派出最精幹的人手,六百里加急,送往長安,交到儀娘手中。」

王君孟有些吃驚,「交給慕容夫人?」

麴崇裕神色漠然,「這是都護的意思。」

王君孟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物件,驀然明白了過來,那位武皇后聽聞是篤信釋教的,這兩本麴氏珍藏的經書顯然是送給她的禮物,讓世子夫人慕容儀出面,送上西州的消息和這份厚禮,更能表明麴氏對皇后的忠心,算起來此事雖然略有風險,更是千載難逢的好機緣,他不由佩服的點頭,「還是都護思慮周詳。」

麴崇裕沉默片刻,淡然一笑,「父親的確思慮周詳。」

王君孟思量了一會兒,忍不住還是問道,「玉郎,依你之見,此次那蘇定方裴守約師徒勝算幾何?」

麴崇裕聲音平靜,神色卻有些複雜,「父親以為,在八成以上。一則大唐陛下雖是未必在意域外小城的存亡,卻不會容忍將領為私利而壞大唐名聲,甚至企圖欺君瞞上;二則帥才難求,大唐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為君者,用人首要看忠心,其次看品德,看才幹。此次大戰之中,蘇定方不但立下不世奇功,且事事以大唐為重,無論忠心、品德與才幹,都在王文度之上,為用蘇定方,當今的陛下焉能惜一王文度?」

風飄飄不由奇道,「那為何都護不自己上書?」

麴崇裕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麴家需要在此等事務上立功麼?讓天下人都知曉麴家幫著蘇定方扳倒了程知節、王文度,又有何益處?」

王君孟也笑了起來,「風娘子於政事上原是不通,適才不還說,換了她,也不會猶豫麼?」

麴崇裕只是哼了一聲,不知想起什麼,又是沉默了許久,開口卻轉了話頭,「你加派人手,盯著蘇子玉和他的手下,飄飄記得要把他們招待得周全些,這一個月內不能讓他們再鬧出什麼來。」

「一個月之後,大概便會塵埃落定,因此這一個月之內,咱們都要加倍謹慎!」

此後幾日,隨著米大郎悄無聲息的下葬,怛篤被唐軍屠城的傳言愈發傳得沸沸揚揚,城門口日夜把守、嚴格盤查出入行人的唐軍,似乎更證實了這個流言。沒過多久,一些在軍倉押運糧草的胡商陸續回了西州,一個更驚人的消息也開始流傳:唐軍已然班師,裴長史和安三郎卻都被軍中扣住了,說是糧草調度不力。說起他們這幾個月的辛勞,胡商們哪有不覺得冤的?而聯想到那求助到裴宅的米大郎,當眾折了那參軍面子的庫狄夫人,西州人頓時都有些明白了過來。

因此,十餘日後,當久未露面的白三突然回到曲水坊,也帶回了「裴長史明日便會回到西州」的消息,整個西州城頓時騷動了起來。

第68章 心意已決 久別重逢

白三郎離開了很久,琉璃依然怔怔的坐在榻上,手指下意識的轉動著面前的杯盞,卻不知那一杯熱水早已變得冰涼。

阿燕暗暗的歎了口氣,走上了一步,「娘子也不必擔憂,白三郎也說了,那些總管們雖是沒安好心,軍倉中跟了阿郎幾個月的軍士們待阿郎還是極照顧的,這半個月來阿郎也沒吃什麼苦頭。」

琉璃勉強牽了牽嘴角。他沒吃苦頭麼?三個月嘔心瀝血,用手頭區區兩三萬民夫和車馬,支撐著十萬大軍的糧草,支撐著一場他在一年多以前就知道沒有勝算的戰役,到頭來,換來的卻是一場血腥的屠城,和一個「調度糧草不力」的罪名,他的心情會怎樣?想一想她都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一絲絲裂開般的疼。

她突然有些後悔——當日對著蘇南瑾的那副嘴臉,自己怎麼沒有罵得更刻毒些?

阿燕輕聲道,「所謂吉人自有天相,算算日子,如今皇后多半已是得了信,說不定陛下的旨意都已下了,咱們只要等上幾日,自然會有好消息!」

琉璃歎了口氣,「我心裡有數。」<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阿燕看著琉璃的臉色,還想再開解幾句,屋外卻傳來一聲,「安家三郎來了!」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數月不見,安三郎看去似乎老了兩歲,臉上黑瘦了許多,連平日裡高高翹起鬍子尖似乎都有些耷拉了下來。一見琉璃,他便快步走了過來,卻神色複雜的半晌才開口,「大娘莫要擔憂,九郎一切安好。」

琉璃欠身行禮,「多謝阿兄,此次之事,是我們連累阿兄了。」

安三郎忙擺手,「這是什麼話!誰能料到會有這般意外?況且,多虧了九郎,某不也無事麼?」

琉璃歎了口氣,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此事的首尾白三郎已說過,王文度派到軍倉來的校尉原本是想把胡商都扣住的,裴行儉輕描淡寫說了句,王總管若想讓大軍回程路上再也糧草補充,儘管扣人便是。那位校尉思量半日到底還是不敢,這才只扣了他與安三郎。原是打算日夜審訊,想逼出兩個罪名來的,只是這「調度糧草不力」說法在軍倉一傳開,管著軍倉的李郎將立即便翻了臉——裴行儉並無在軍倉任職,名義上不過是協助他行事,若容這些人把裴行儉調度糧草不力的罪名定下,那他又該算什麼?軍倉士卒乘機一番鼓噪,王文度的那些親兵到底不敢犯眾怒,事情便拖了下來。

前幾日,因大軍已到軍倉附近,王文度下令把裴行儉和安三郎都帶到西州來,交由麴智湛處置。裴行儉臨行前又與那位李郎將道,請他儘管寬心,安家財力雄厚,在西州與長安都是人脈深廣,祖上也不乏為官之人,平日雖不過問朝廷之事,卻怎會容忍自家子弟不明不白背了罪名,壞了安家的聲譽?自會設法還他們清白。這話說了沒過一日,校尉在收到大營那邊的消息後便把安三郎也放了,白三這才與安三郎一道先趕回了西州。

兩人在堂屋落坐,安三郎便道,「適才我回家聽阿康說了幾句,那米大郎之事好生蹊蹺。我在軍倉中也曾聽聞,九郎放走了甚麼怛篤探子,那些人也曾問過我,只是我當日恰好不在營內,自是一頭霧水。聽如今的說法,難不成此事竟是因米大郎而起?只是米大郎都下葬好些日子了,他們為何還不肯揭過?」

琉璃略一思量,還是點了點頭,「阿兄所料不錯,此事的確與米大郎有些關係,卻不是因他而起。說來真真是令人齒冷,米大郎所言句句是實,唐軍的確因貪圖錢糧,屠了怛篤城,只因我義父蘇將軍再三勸阻大總管們不得行此惡行,之後又不願與他們一道瓜分那屠城所得,他們才把米大郎誣為怛篤探子,又抓了守約,為的便是逼義父低頭,甚至借此將他拉下水,先給他安上個罪名!」

安三郎縱然心裡已有了些準備,聽到這話不由也吃了一驚,「王總管他們竟然如此歹毒?難怪……若是如此,九郎他豈不危矣?」

琉璃輕輕搖頭,「阿兄放心,前些日子我向阿嫂借了安家的信物令牌,又設法弄了一份過所,如今咱們的人只怕已是到了長安楊老夫人那邊,不日就會把實情稟告給皇后與聖上。王總管他們利慾熏心,還企圖欺瞞聖上,陛下定然不會容忍此等行徑。」

安三郎這才鬆了口氣,想了想又緊張起來,「此事麴都護可曾知曉?王總管既然把九郎送回西州,多半是不想因九郎之事讓李郎將生出二心,再者只怕是知曉九郎與世子不睦,想借刀殺人!」

琉璃沉吟片刻才道,「麴都護與世子都不糊塗,此事阿兄都能看出來,他們自然也能猜到,又豈肯拿自己的名聲去做他人手中之刀?只是麴家老幼婦孺都在長安,他們也不敢公然得罪了程將軍等人罷了。」

安三郎點了點頭,眉頭卻依然緊緊皺著,猶豫了半晌還是道,「你有所不知,王總管的那些親兵十分凶橫,九郎那邊我不知曉,可他們扣了我的頭一日裡便是水米不曾送一口,放下話讓我好生想想,莫自尋死路,還是軍倉將士後來鬧將起來,他們才不敢太過。如今這一路之上,沒有旁人牽制,也不知九郎他過得如何,到了西州之後,麴都護若是怕得罪了那些將軍……就算聖旨不日便到,這段日子又該如何是好?」

琉璃一顆心不由緊緊的揪了起來,她也一直在擔心這個。麴家既然不肯公然出面,大概也不肯像軍倉李郎將般公然維護裴行儉,旁的不說,王文度若是下令讓蘇南瑾來「協助」審問他……她念頭數轉之間,已拿定了主意,深深的歎了口氣,「麴都護的性子雖是怕事,多半也不願真的為難了守約,咱們,只要給他尋一個理由便好!」

……

那隊盔甲鮮明的軍士剛剛過了南面河谷上的那座石橋,琉璃一眼便看見了隊伍中的裴行儉,身上穿的依稀是她一個多月前親手做的那件松綠色夾袍,遠遠看去,他的身姿依舊有份鶴立雞群的挺拔,夾雜著褐色衣袍的軍士之中,彷彿倒是他率兵歸城一般。

到了南門前的河岸上,眼見裴行儉與騎兵們一道下了馬往西州城門而來,琉璃這才看清,他的整個人明顯消瘦了許多,臉上的輪廓比以前銳利,神情是更是讓人陌生,那種掩蓋掉所有情緒的沉靜,深得有些令人心驚。琉璃的眼中,一時再也看不見別的東西,只知道他的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他的眉宇間有一絲倦色,他的……心口有一種酸熱的東西漲得太滿,直往眼裡湧了上來。

裴行儉顯然也看見了立在差役和西州百姓之中的琉璃,似乎有些意外,腳步微微一頓,隨即臉上便露出了笑容,溫暖明亮,一如往昔。

這個笑容似乎有種奇異的感染力,琉璃聽見身邊的西州人驀地爆發出了一陣歡呼,性急些的人便湧了上去,她的眼前人影晃動,頓時擋住了那個挺拔的身影。

「裴長史!」「裴長史你終於回來了!」七嘴八舌的問好聲一時響徹山谷,夾雜著幾聲緊張的低喝,「退下!」「都退下!」

琉璃卻只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多謝各位父老,請稍安片刻!」他的聲音依然清朗,帶著份令人安心的沉著。琉璃低下了頭,緊緊咬住嘴唇,忍住了眼中的酸澀。

人群突然靜了下來,隨即往兩邊一分,琉璃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雙眼熟的六合靴。她猛的抬起頭,那面帶微笑從人群中一步步向她走過來的,竟然是裴行儉,他的每一步走得都不快,卻帶著一種任誰都無法阻擋的堅定,在離她不到半步的地方才停住了腳步,低頭深深的看著她,輕聲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琉璃眼裡的霧氣還沒有散,嘴角已慢慢的揚了起來,「你自然不會有事!」她走上一步,伸手包上了裴行儉已握成了拳頭的手,「走,咱們回家!」

裴行儉明顯的怔了一下,還未開口,身後的西州人已哄笑著圍了上來,擁簇著兩人往西州的城門走去。

他們的身後,那位校尉早已看得呆了。適才裴行儉突然出手分開他們走向西州人群時,他才驀然意識到,這個一直溫和沉默的文官,絕不像他看起來那般儒雅無害,而一入西州地界後,路上遇到的所有西州人聽到「裴長史」三個字後露出的那種崇敬和此刻人群的狂熱,讓他不知為什麼竟是一陣心虛,一時竟是不敢再去阻攔,但若是讓裴行儉就這麼凱旋般的回了西州城……他不由皺起了眉頭,厲聲喝道,「站住!」

在一片歡天喜地的喧鬧聲中,這個刺耳的聲音似乎完全被淹沒了,只有幾個落在後面的西州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有人冷笑了一聲,「不站住又如何,你們還能屠了西州城?你們這些殺人掠貨的賊子,還是滾回去聽候聖上發落吧!」

校尉心頭不由劇震,反應過來再想開口時,身旁已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這位校尉,一路辛苦了。」

校尉忙轉頭去看,一個穿著緋色襴袍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已走到了自己身邊,他怔了一下,從服色上認出了來人的身份,「麴世子?」

麴崇裕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王總管的信家父已收到,只是如今事情起了變化,請恕家父不能從命。」

校尉驚愕的瞪大了眼睛,「世子此言何意?」

麴崇裕有氣無力的往後揮了揮手,一名差役上前兩步,將一封信雙手遞到了校尉手裡,「回去請王總管看上一眼,他自會明白家父的苦衷。」他抬起頭,目光複雜的看著已到了城門附近的那兩個身影,幽幽的歎了口氣,「誰教裴守約,居然有那樣一位夫人!」

第69章 膽大妄為 無可奈何

看著那幾十號人轉眼間已騎馬遠去,背影裡卻全無來時的那般盛氣,麴崇裕搖了搖頭,不緊不慢的帶著幾名差役長隨拾級而上。進了城門,剛剛過了甕城,便聽到有嘹亮歡快的齊聲高歌遠遠傳來,整個西州城似乎都籠罩在一種年節般狂歡之中。他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兒,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略帶嘲諷的微笑。當轉入西州的城中主道,看到迎面而來的那個身影時,他嘴角的這絲嘲諷立時變得更深了些。

蘇南瑾卻沒有留意這許多,只是一見麴崇裕,便加快腳步走了過來,語氣幾乎有些氣急敗壞,「玉郎,究竟出了何事?我怎麼聽說西州人擁著那裴守約回了他的宅子,還一路載歌載舞,真真是豈有此理!你怎麼也不過問一聲,王總管不是吩咐過,裴守約一到西州便要將他下獄嚴審麼?」

麴崇裕垂下眼簾,意興闌珊的搖了搖頭,「你當我不想過問,你當我願意放過他?沒奈何,此事如今卻已是做不得了!」

蘇南瑾兩隻眼珠子幾乎都鼓了出來,「玉郎何出此言?什麼叫做不得?」他懷疑的打量了麴崇裕好幾眼,「莫不是今日那庫狄氏求見都護時,說了什麼話,你們改了主意?」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此事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如今的裴守約動不得、審不得,不但我動不得,家父也動不得,不然便會引火燒身。子玉若實在想弄個明白,不妨隨我來!」

蘇南瑾滿肚子疑雲怒火,卻也只能跟在麴崇裕的身後,一路進了都護府,卻是直接到了正廳。差役的通報之聲剛一落下,門簾裡裡便響起了麴智湛的聲音,「快請蘇參軍進來!」

蘇南瑾忙挑簾走了進去,只見麴智湛已站了起來,平日總是笑容可掬的圓臉上竟是一片愁苦之色,面前的案幾上則引人注目的鋪著一條足有兩丈多長的白色布帛,一頭已拖到了地上,上面依稀滿滿的都是暗紅色花紋。

蘇南瑾心裡疑雲更甚,走上一步行了一禮,還未開口,麴智湛已是一疊聲的道,「蘇公子快些免禮,你來得正好,我雖已給王總管寫了信,這物件還是你來親眼看上一眼,到了軍營也好詳細稟報給總管。」

這物件?蘇南瑾的目光頓時順著麴智湛的手指落到了他面前的長條白布上,近前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哪裡是一條有著暗紅色花紋的尋常白布,分明就是一張以血寫就的陳情書!最右面是幾行略顯凌亂的娟秀楷書:

「先賢有雲,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德不厚而思國之安,其可乎?故此,以侯君集之功高,先帝猶束之以刑網。今蔥山道總管程知節、王文度,並蒙拔擢,受將帥之任,不能正身奉法,以報陛下之恩,貪殘淫縱,因一己之私慾,屠投唐之城池,殺人數千,掠貨無計,令域外之民,含千古之恨;令清廉之士,蒙不白之冤;而欲蒙蔽聖聽,其心尤為可誅,懇請陛下以雷電之天威,繩兇徒於刑典,令西疆之萬民,感聖恩之浩蕩!」

後面則是無數大小不等、字跡各異的簽名和暗紅色的指印,將兩丈多長的布帛擠得密密麻麻,只怕足有上千。

蘇南瑾越讀越是驚心,猛地抬頭看著麴智湛,「這是……」

麴智湛幾乎是用整個胸腔歎出了一口氣來,「蘇參軍也看見了,這便是萬民書,用千人之血寫成的萬民書!庫狄氏今日早間將它送到了此處,聲言我等若是將裴守約下獄,她便要帶著西州的胡商僧侶一路舉著血書去長安陳情!」

又是這個可惡至極的婦人!蘇南瑾一握拳頭,咬著牙冷哼了一聲,「麴都護,她竟敢如此膽大妄為,公然污蔑朝廷命官,煽動無知愚民,都護為何不先拿了她入獄?難不成咱們還要受她的脅迫?」

麴智湛神色更是愁苦,「蘇參軍,你不妨去軍營之中將此事稟告王總管,王總管若要拿了那庫狄氏,儘管遣人來拿便是,我都護府絕不阻攔!只是若讓麴某拿她,請恕麴某不敢從命。如今這萬民書一出,此事已是滿城皆知,若是拿了她,無論如何也瞞不過……」他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又比了個「五」字,搖著頭一聲接一聲的歎氣。

蘇南瑾略一思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正是,他怎麼忘了這庫狄氏的背後還有那一位?若是讓那一位知道了此事……

麴崇裕的聲音冷冷的在他身邊響了起來,「子玉,你大約久離長安,還不知這庫狄氏的厲害。那臨海大長公主何等身份,因得罪了她,如今竟是落得生不如死!此婦心機過人,她既然敢寫下這份血書,自是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除非西州一夜之間也變作怛篤,否則但凡動了她一根頭髮,此事也決計瞞不過長安。論起來,大唐從不從因貪財劫掠處死過將軍,但若是殘害同僚,欺君罔上,那只有一個抄家滅門的下場。程將軍有國公之尊,家門興旺,有公主下降,王總管有赫赫軍功,忠心耿耿,蒙聖上垂青,他們或敢賭上一賭,我麴氏不過是化外之臣,又怎敢冒此風險?也只有請總管和將軍們體諒一二了。」

蘇南瑾一時啞然無語,庫狄氏的厲害,他怎會不知?眼前的麴家父子與屠城之事半分干係也無,自不會擔得罪皇后的這種風險,讓他們痛打落水狗容易,若是讓他們對上這樣一頭母老虎……想了半日,他只能冷笑道,「如此說來,麴都護打定主意是要袖手旁觀,任由他們夫妻逍遙自在?」

麴智湛誠懇無比的看著蘇南瑾,「蘇參軍莫怪,麴某原是膽弱,如今別無所求,只願這萬民書能留在這都護府中一日是一日,還是莫要呈到長安的御書房裡才好!不然咱們這屋裡的人,誰能討著個好字?」

看著蘇南瑾腮後的筋肉都高高的鼓了出來,他又指了指長卷後面的幾個簽名,苦笑道,「因參軍的吩咐,這些日子都護府一直不曾給安家發放過去長安的過所,可如今參軍請看看這萬民書上的簽名,哪家胡商沒留名字,便是僧侶們竟也有落名的。這半個月來,西州門禁再嚴,往東去的行商與僧人總是頗有一些的,誰知他們是否也攜帶了這樣一份血書?若是有人半個月前離城,日夜快馬奔馳,此刻只怕離長安已是不遠!說不定……」他又歎了一口氣,驀地收口不言。

蘇南瑾卻是呆住了,他的確不曾料到庫狄氏會有這般的人脈與膽略,若真是如此,事情豈不是已然無法挽回?

麴崇裕走近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幽冷,「子玉,我勸你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省的惹火燒身,不如回營請示過王總管再做打算?再者,便是王總管有什麼吩咐,你也要多想上一想,與令尊多商議商議才好。」

蘇南瑾先是有些茫然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隨即便清醒了過來,麴氏父子不願做王總管手中的刀,自己父子難道就願意做?想到此處,他只覺一刻都站不住了,忙行了一禮,「多謝都護,多謝玉郎,蘇某這便回營去稟告總管!」不等麴崇裕相送,竟是直接轉身風一般的捲了出去。

廳堂裡,麴氏父子相視而笑。麴智湛用食指敲了敲案幾上鋪著的那匹白色的布帛,臉上頗有幾分玩味之色,「這庫狄氏,膽子也太大了些,不過倒是省了我等一番氣力。否則這蘇南瑾真要拿著王文度的令箭公報私仇,你我且有一場頭疼。只是,我適才卻突然有個念頭,玉郎,依你看,這庫狄氏會不會真派出人手帶走了另一份血書?」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收了起來,「兒子不知她是否送出了另一份血書,只知裴守約家的那位車伕,已有足足半個月不曾在西州露面,這婦人,這位婦人……」他思量半晌,突然發現,自己一時竟是尋不到合適的字眼,好把這句話說完。

……

曲水坊裴宅外的歌舞之聲,足足飄蕩了半個多時辰。從坊內各處宅院中,葡萄美酒、香酥油糕與各色乾果都流水般傳了出來,把踏歌的氣氛烘托得愈發熱烈。眼見日頭西斜,眾人才笑嘻嘻的慢慢散了。

琉璃長長的出了口氣,揉了揉笑得有些發酸的臉,又吩咐了阿燕和小檀幾句,安撫了跳得有些興奮過頭的雲伊,這才轉身向後院走去。

裴行儉一回家中便被大夥兒懇求著「洗去晦氣,好好歇息」,她這做主婦的卻不能躲懶——說來對於這些性如烈火的西州人,她也的確滿心感激,昨日她曾以為讓他們在這樣一份指名道姓彈劾大唐將軍的文書上簽名時會有些難度,沒想到這些西州人竟是比自己還激動,不少人當場便割破手指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穿過院門,走向上房,琉璃的步子不知不覺的慢了下來,適才一路回來,裴行儉雖然笑微微的緊握著她的手,可眼神裡卻分明有些……她看著門簾上的梅枝,怔怔的停住了腳步,以他的性子,只怕不會樂意看到自己用這種手段吧?

粉白的梅枝突然被捲了起來,裴行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已換上了一件半舊的玉色夾袍,微濕的烏黑頭髮披散在肩頭,臉色明顯比剛才時白皙潤澤了許多,眉宇間也多了幾分清爽,只是神色卻依然沉凝。琉璃盯著那明顯已太過寬鬆的夾袍的腰身,脫口道,「你晚膳想吃什麼?」

裴行儉怔了一下,歎了口氣,「快進來,外面冷。」他握住琉璃的手,將她輕輕往屋裡一帶,門簾還未落下,便將她緊緊的摟在了懷裡。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熟悉,琉璃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顫,也伸手抱住了裴行儉,卻立刻清晰的感覺到,他消瘦得比看上去還要厲害。似乎有什麼東西瞬間從心頭決堤而出,她的眼淚無聲的滾落了下來。

裴行儉低頭溫柔的吻住了她的眼睛,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痛楚,「琉璃,傻琉璃。」

琉璃往後仰了仰頭,伸出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幾乎是用力的吻上了他的雙唇。裴行儉微微怔了怔,隨即手臂猛的收緊,一手扣住琉璃的頭,深深的回吻下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在這一瞬間化作了燎原的野火,燒盡了所有的理智和疑問……

……

這一日,天色徹底黑下來之後,琉璃才在床上用了晚膳。裴行儉不許她下床,出去用食盒端了兩份湯餅進來,自己三下五除二的吃了下去,又看著琉璃吃下了大半碗,半歎半笑道,「你以後每日都要多吃一些,適才抱著你都有些硌手了。」

琉璃抬眼看了看他,「是誰要改衣裳了?」

裴行儉低聲笑了起來,端了杯熱水送到琉璃嘴邊,「吃了家中的湯餅,才知道軍倉的廚子手藝有多駭人,真真是節約軍糧的好法子。」

琉璃笑著推了推他,「盡會胡說!」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裴行儉坐在了琉璃的身邊,將她的手包在了掌心中,低頭凝視著她食指上的割痕,沉默了許久才道,「琉璃,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只是,以後再不許做這樣的傻事!」

琉璃的眼皮頓時有些發澀,這一路上有那麼多七嘴八舌的聲音,什麼血書,什麼屠城都說了個遍,還有什麼是能瞞得住他的?可是,如果真的……她輕聲笑了笑,「我也沒那般的傻,這手上的不過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殺了隻雞。」

裴行儉有些哭笑不得,隨即還是輕輕的搖頭,「便算如此,你這般做,也是把自己陷於危險之地。我回了西州,最多便是在都護府裡被扣上幾日,麴都護和麴世子都不會難為我,你又何必冒這樣的風險?再者,此事宣揚出去,於唐軍的名聲終究有礙,若是聖上的旨意有處置不妥之處,更會寒了西州民心。為我一人,哪裡值得如此?琉璃,你能不能應了我,以後不要這般貿然行事?」

果然來了!琉璃在心裡歎了口氣,抬起眼睛直視著他,「我不曾貿然行事,我也不能應你!」

看著裴行儉完全怔住了神情,她垂下眼簾,聲音低了下來,「守約,我不是你,沒什麼胸懷抱負,於我而言,什麼名聲家國聖上,都及不上你的安危要緊,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看著你受苦,若真有下一回,我一定還會這樣做!」

裴行儉依然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才歎了口氣,伸手把她攬在了懷中,「琉璃,琉璃……」喃喃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可奈何。

第70章 心想事成 灶神駕到

一身華貴的大紅色團花圓領袍,一條秀麗的金縷玉帶,把束冠男子那粉白的肌膚和清雅的眉眼襯得愈發秀致動人,精緻的嘴角微微上揚,帶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琉璃側頭端詳著自己剛剛畫好的這幅大唐灶神圖,只覺得美則美矣,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的雲伊卻拍手笑了起來,「姊姊畫的這個灶神,怎麼竟有些像那位麴玉郎!」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可不是!那微挑的鳳眼,風騷的笑意,還真是有幾分麴孔雀的影子,難怪看著彆扭——唉,自己見過的美男雖然不算太少,但都頗有陽剛之氣,能跟絕色美女一拼的妖孽只有這一個,此刻提筆畫起這個「貌若美女」的灶神張禪時,竟然不知不覺就帶上了些許麴崇裕的風格,這幅畫過年時要貼在自家的灶台上……琉璃暗自打了個寒戰,搖搖頭順手把畫遞給了雲伊,「你拿去玩吧。」

雲伊眼睛頓時一亮,「多謝姊姊!」拿起畫左右端詳了幾眼,興高采烈的走出門去。

琉璃鋪開另一張熟制黃麻紙,凝神細想了片刻,又低頭畫了起來。

待她再次抬起頭時,外面的日頭已近中天,琉璃看了新畫幾眼,滿意的放下了筆——這次畫出來的灶神大人相貌秀麗端莊,絕不影響食慾。橫豎離祭灶的臘月二十六日還有幾天,下午還可以多畫幾張這樣的出來送人。

她正順手收拾著桌上的筆墨顏料,身後便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頭也不回的笑道,「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兩隻手臂從身後伸過來環住了她的腰,後背上也變得一片溫暖,裴行儉的聲音貼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總算理完了,你身子怎麼這般涼?也不多穿些。」

琉璃放下裝顏料的小罐,舒服的往後靠了靠,「穿多了手臂不靈便,明日我便讓屋裡多生盆炭。賬目都理完了,沒出什麼岔子吧?」

裴行儉聲音裡帶著點笑意,「能出什麼岔子?也就是須得一筆筆的對賬支錢,到底繁瑣些。」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這幾日裡裴行儉都是和安三郎一道,將胡商們送糧後應得的另一半錢款結算清楚,因為一筆一筆的軍倉收庫憑條和賬目都要對上,的確極其繁瑣,此次籌集軍糧的事務如今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只是他……她轉身揚起頭來,「今日軍營那邊可曾有什麼消息過來?」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做聲。琉璃伸手撫上了他的眉心,那裡有一絲陰霾,這半個多月來,一直都不曾散去,琉璃歎了口氣,「還是不放心?」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有什麼可擔心的?恩師在軍中素有威望,再說,不還有你那份萬民書麼?盡鎮得住那些鬼魅伎倆!如今軍中一切如常,連怛篤二字都無人提起,王文度待恩師也客氣了許多,大約是覺得與其越鬧越大、不可收拾,不如大事化小、就此揭過。前軍聽聞是已到柳中,待補充糧水完畢,便會取道大海道東歸。」

琉璃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守約,你到底在擔憂什麼?是擔心陛下礙於情面,放過程知節和王文度,讓西州人寒了心?」

裴行儉的聲音微微沉了下去,「論理不至於,便是為了程將軍,此次的事情聖上也必會追究,不過是罪名大小、處置輕重之別罷了。」

琉璃輕輕的哼了一聲,幾千條無辜的人命啊,「處置重些才好呢,他們便是就地正法也不算冤!」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才道,「多半不會。大唐開國以來還從不曾因外事處決臣子。其實,程將軍……他並非貪酷之人。我大約不曾與你提過,程將軍與我父兄都頗有交情,曾於萬軍之中拚死救過兄長。恩師也說,這次三軍結陣,屠滅怛篤,全是王文度的主意。程將軍,大概只是不願違了聖意,才和光同塵,求一個平安富貴罷了。此次之事,我自是願意聖上從重處置,以正國法軍紀,可每每念及程將軍或會因此身敗名裂,一世英名盡毀,又實在歡喜不起來。」

琉璃有些意外的看著裴行儉,他怎麼從沒說過此節?不過也是,裴行儉的父兄都是隋唐之際的名將,與程知節熟稔也不足為奇,而裴行儉在長安時官位不顯,與身為國公的程知節相去太遠,平日自不會把這段交情掛在嘴邊,不然倒像是自抬身價。可事到如今,自己的所作所為,倒像是踩著程知節成全了他的名聲威望……她不由有些懊惱的皺起了眉頭。

裴行儉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琉璃,我不是怪你,此事你原不知情,況且便是知曉,於情於理,咱們總不能因為顧及程將軍,而聽任他們如此胡作非為,顛倒黑白。」

他的聲音裡多少有些悵然,「所謂造化弄人,我曾以為此次協助大軍調運糧草,可以一舉兩得,不但可助恩師一臂之力,也能略報程公當年的恩義,誰知最後竟是如此收局!這些日子,我也常想,若我是程將軍,此次會如何抉擇?是囚禁王文度,揮兵與賀魯決戰?還是裝聾作啞,順水推舟?思來想去,我大約會寧可日後面對不測之境,也不會坐視大軍如此胡為,但程將軍位極人臣,子孫滿堂,如此抉擇……」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琉璃心裡已經歎了好幾口氣,裴行儉的性子平日甚是豁達,但在忠孝恩義之類的事情上卻總是太過較真,這種死胡同他難道也要鑽個明白麼?她索性岔開了話題,「守約,依你看,聖諭何時才能下來?今日阿燕還回報道,米大郎在藥鋪的地倉裡已是快憋瘋了。」

裴行儉怔了一下,臉上果然露出了笑容,「應該便是這幾日了,米大那性子,憋一憋也好。」停了片刻又笑道,「韓四當真是有些手段,手中竟還有那種奇藥。」

琉璃笑著搖頭,「那藥其實也不算出奇,不過是服下之後便會昏沉不醒,氣息心跳也會比平日輕緩上許多,而且全然不知疼痛,原是醫家為了給傷者續肢接骨或剖肉取物時所用。看著唬人,但若真的去仔細探看,決計瞞不過人去。只是韓四在米大身上臉上做了手腳,模樣顏色便先唬住了人,又拿銀針狠狠的紮了掌心,旁人看米大全無反應,更是消了疑心。說起來也不過是個障眼法。倒是那米大,足足昏睡了兩日多才醒,聽韓四說大約是藥用多了,原來牛犢與人的份量到底有些不同。」

裴行儉怔了一怔,啞然失笑,搖頭道,「這般說來,米大郎的運道著實不算好。」

琉璃認真的點頭,「可不是!韓四也是個有些呆氣的,竟把此事也當著米大說了,若不是那日阿燕也在,韓四隻怕會吃一頓好打……」

裴行儉不由哈哈大笑,兩人又坐下說了幾句閒話,琉璃正準備吩咐廚房上了午膳,外面卻突然傳來了小檀急促得有些變調的聲音,「阿郎,阿郎!都護府有人來尋,說是聖諭已到,要尋人帶路去軍中宣讀!」

裴行儉騰的站了起來,邁步便往外走,琉璃一怔,忙拿上一件披風追了上去,裴行儉接過披風時,握住了她的手,「你快回屋,軍營離西州有一百多里,我今日只怕回不來了,不會有事,你莫擔憂。」說著點了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琉璃站在院子裡,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出神了許久。她實在不大記得程知節此役之後的下場如何了,似乎並不太壞,也但願不要太壞……至少能讓他安心一些。

小檀回轉時,見琉璃依然穿著裌衣站在風地裡發呆,不由唬了一跳,「娘子不冷麼?」

琉璃這才一個寒戰回過神來,幾步回了屋,這西州的冬日雖然不甚寒冷,但臘月裡吹起的北風依然有幾分刺骨,她一進屋就打了幾個噴嚏,阿燕忙去煮了碗薑湯,琉璃喝了幾口便放到了一邊。她的這副身子骨雖然看著有些瘦弱,這幾年裡卻幾乎是百病不侵,略凍著點自然不算什麼。只是到底心裡有事,這一夜卻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直到高窗外已是略透了些清光進來,這才沉沉睡去。

朦朧中,似乎有柔軟而微涼的東西輕輕的碰觸著她的額頭、面頰,琉璃嘟囔出了一聲「別鬧」才驀然清醒過來,睜眼便看見了裴行儉的面孔,一雙眼睛裡分明滿含著笑意,她慢慢的也笑了起來,「可是一切還好?」

裴行儉的臉上還有些風霜的寒意,大約是天一破曉便騎馬趕了回來,笑著將她連人帶被子都摟在了懷裡,聲音裡有著這些日子來不曾有過的輕鬆,「聖諭,程將軍坐逗留追賊不及,減死免官;王文度坐矯詔,死罪,回長安聽候發落,其餘總管如周智度、蘇海政等都是各回本部,由恩師暫代大總管之職,節制三軍。」

琉璃眨了眨眼睛,一時有些不太明白,高宗怎麼壓根沒提屠城的事?蘇海政等人也是安然無恙?

裴行儉微笑道,「屠城之事,畢竟有礙大唐名聲,因此聖諭裡是一字未提,再者刑不罰眾,也不好將參與的眾將都定罪。但是重罰程、王兩位總管,遣散諸將,而破格重用恩師,其意已是昭然。再者,於程將軍而言,以討賊不及而減死免官,於名聲所傷有限,此後還可遠離朝堂是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琉璃點頭,心裡雖然覺得這處罰來得太輕,但看著眼前裴行儉明亮的笑容,心情不由也輕快起來。想了想又道,「程將軍也罷了,王文度竟然在軍中假傳聖旨、縱兵屠城,豈不是十惡不赦?」

裴行儉的笑容微斂,淡淡的搖了搖頭,「假傳聖旨?倒也難說。聖意難測,只是既然要他回長安聽候發落,大約也不會真的落到獨柳樹的刑場之上,或許不過是冷上幾年。」

也就是說王文度只是會丟官,而且只丟幾年?琉璃還沒琢磨明白,裴行儉已轉了話頭,「恩師既然留下代行大總管之職,陛下的意思自是要再次備戰,討伐賀魯,我和恩師昨夜商議了一晚,要一舉平定突厥,兵不貴多而貴精,故而此次的大軍還是會照常東歸,只會在西疆本有的三萬邊軍中選拔出一萬精兵來,加以嚴訓。恩師於練兵備戰、衝鋒陷陣上,只怕無人能及,但論到糧草後勤,約束軍士,他卻歷來有些散漫。琉璃,往後我在軍營的日子,只怕會多些。」

琉璃心裡頓時有些不捨,伸出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散開的長髮,輕輕的歎氣,「琉璃,你放心,恩師此戰定能克敵制勝,我也只須協助恩師做些籌集糧草、安置俘虜的雜務,不必日日都在營中,一有閒暇便會回來。」他低頭看著琉璃,語氣變得輕快起來,「你在家中想做什麼、想去哪裡都好。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那些糟心事!」

琉璃想了一想,忍不住笑道,「咱們可算是狐假虎威?那位蘇南瑾自是不敢來自討沒趣,麴崇裕日後大概也不會再找咱們麻煩!」

裴行儉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好一隻威風的小狐狸!」停了片刻又笑道,「其實便算沒有此事,麴世子也不會再找我麻煩。此人心胸略窄,卻不失男兒本色,原先也只是擔心我會奪了麴氏權柄,將他們逼回長安。上回鷹娑川前一戰之後,他已解了大半的心結,當時我便托他接手政務,調遣西州民夫,也護你周全,他雖是行事有些私心,還算信守承諾。經此一事,更會打消顧慮。日後西州便是有什麼變故,麴氏父子不說拔刀相助,卻也不會落井下石。」

琉璃不由恍然,自打督糧歸來之後,麴崇裕待自己的確是客氣了許多,她原以為是大戰在即,他多少收了些私心,原來還有這樣一番緣故!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外有蘇定方橫掃西域,內有麴氏父子欠了他們的人情,天高皇帝遠,衾暖冬日遲……琉璃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自打來到這個時空,還從未有一刻可以這般篤定無憂,輕鬆自在。她將頭舒舒服服的靠在裴行儉的肩頭,一時連小手指頭都懶得再動一動。

裴行儉靜靜的擁著她,似乎也不想再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梳理著她的長髮。不知過了多久,琉璃才在他的懷裡蹭了蹭,聲音都有些懶洋洋的,「你會在軍中忙到什麼時候?」

裴行儉低聲道,「這些日子大約會略忙一些,年前才能回來,之後還要忙上一兩個月,仲春之後便會好許多。我估量著,真正的戰事大約要到秋後了。再說我畢竟還是西州長史,總不能成年累月在軍營裡呆著。」

琉璃「嗯」了一聲,「柳女官和雲伊的事,你得閒時也記著些。」

裴行儉笑道,「那是自然,我早已在軍中放出消息,要尋方烈,泥孰部那邊也已派人打探消息,此事並不算小,我怎會忘記?」他的嘴唇戀戀的在琉璃的臉頰上流連了許久,「這幾日軍中各處交接,事務最是繁忙,我稍後便要收拾行囊去營中,你在家中好好歇著,年前事務多,日後只怕應酬也會更多,你不愛去的便不用理他,橫豎在這西州,再也不會有人能難為你。」他停了良久才低聲道,「琉璃,我應你的事,總算做到了。」

過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日子……琉璃將頭埋在他的肩頭,輕輕的笑了起來。

……

此後幾日,西州各高門官眷下的帖子果然雪片般的飛入了裴宅,琉璃都是客客氣氣的婉拒了——好容易能任性一回,她著實沒有興趣把大好時光浪費在和那些女眷們的來往應酬上。只是不知是「身體微恙」這句話說得多了,還是那日著的風寒發了出來,竟是漸漸的有些頭疼身重,她忍不住自嘲:自己難不成真沒有享清福的命?

眼見年關日近,西州城裡一日比一日熱鬧,無論是在軍糧上賺到大筆銀錢的諸位胡商,還是一番算賬後居然還餘下了幾千緡香資的大佛寺,或是聽聞聖上下旨順應民意、懲惡揚善的尋常百姓,各個都覺得眼下的這個新年分外令人期待:安家印製的歷譜比原先的更便宜實用,市坊上新出的細白疊布舒適得令人難以置信,大軍離境後米糧瓜果的價錢也回落了許多……天氣雖是略冷一些,西州城裡喜慶的熱度卻是日益高漲。

這一日已是臘月二十六,晚上便要祭灶,琉璃用過早膳,只覺得頭更沉了些,喝了碗熱湯,正準備上床捂身汗來,小檀笑吟吟的來報,「麴世子求見!」

琉璃不由精神一振——前兩日麴崇裕便遣人來說過一回,今日定是送白疊坊的那四分利錢來了!她頓時覺得頭疼都輕了許多,笑著說了聲,「請他在前面堂捨裡稍候片刻。」套上一身見客的衣裳便往前頭而去。還未到堂屋,只聽一串清脆的笑聲從屋裡傳了出來,竟是雲伊的聲音,笑得歡悅之極。

琉璃心下有些納悶,邁步進了門,一眼見到站在雲伊對面的麴崇裕,忍不住也失聲笑了起來。

麴崇裕本來便有些莫名其妙,此時不由更是心虛,忙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紅色團花圓領袍和羊脂玉金絲蹀躞帶,又摸了摸頭上的束髮銀冠,似乎都無失禮之處,他抬頭看著眼前笑不可抑的兩個女人,只覺得一頭霧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不由呆在了那裡。

第71章 病來如山 一線生機

低頭咳了幾聲,琉璃才忍住了笑意,欠身行了一禮,「世子,請坐。」

麴崇裕狐疑的看了琉璃一眼,又看了看捂著嘴笑得眼睛彎彎的雲伊,很想開口問上一句,到底只是清清嗓子,肅容坐了下來,「庫狄夫人,麴某此來,一則是為了白疊坊之事。」說著把手裡一直拿著的匣子放到了面前的案幾之上。

小檀忙上前抱起放到琉璃跟前。是一個十分精緻的檀木匣子,底邊雕著簡潔的蓮花圖案,琉璃的手指很有些發癢,卻也不好立刻打開,只能笑著欠身,「多謝世子還記得此等小事。」

麴崇裕垂眸淡淡的道,「若無庫狄夫人,便不會有今日的白疊坊,這是崇裕應做的,當不得一個謝字。只是今年所出有限,大約明年才能略有個樣子,還望庫狄夫人多多指點。」

琉璃說了聲「不敢」,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麴崇裕說得不錯,西州人如今種白疊不多,白疊坊所收多半還是靠自家職田的那幾百畝,更莫說河谷裡的織坊九月間才正式開工。縱然以如今細白疊兩緡錢一端的價格,可產量所限,所得想來不會太多。真要財源滾滾,的確是有待明年。只是若說到指點麼,她還真有一個主意,「世子,依我所見,若是市坊上有合適的生絲,倒是不妨收上一些。」

麴崇裕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或許有所不知,西州的生絲質地不如江南,價格卻頗不便宜,若紡成綢緞,還不及蜀州等地所產。」

琉璃笑道,「非為紡織絲綢,我是想把生絲精練後與白疊細線相混,若是能成,所出布料質地或許會更精良。」

拿熟絲和白疊線混在一起織布?這算是哪門子織法?麴崇裕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只是看著琉璃笑吟吟的臉,想到這幾個月來她出的那些效果奇佳的古怪主意,還是點了點頭,「崇裕遵命。」

琉璃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如果這主意能成,絲棉的質地可比純棉的還要舒服!卻見麴崇裕抬頭看了自己兩眼,目光中頗有打量之意,「崇裕聽聞夫人抱恙,不知如今可已安好?」

琉璃有些納悶,想了想才含糊道,「略感風寒而已。」

麴崇裕點了點頭,語氣淡然,「崇裕此來,還有一項俗務。裴長史澤被四鄉,今日有四五十位村長裡老趕到西州,要向長史略表心意。聽聞長史不在,則雲若能給夫人見個禮也是好的。此事按說不好打擾夫人,只是念及他們天寒地凍趕路不易,崇裕便自作主張把他們都留在了都護府,夫人若是玉體欠安,崇裕回頭分說幾句也罷。」

琉璃不由一怔,今日是祭灶,的確是西州人互送年禮的日子,如今也未到午時,那些鄉民只怕是天未亮便出發了,的確是一片誠心。再說,自己就算有點不舒服,又焉有能到前院來收錢,卻不能去都護府見人的道理?她還沒開口,身邊的雲伊已脆聲道,「姊姊的確是身子不爽,已是兩三日不曾好好用飯,也沒出過屋門了!」

琉璃忙擺手笑道,「哪有那般嬌貴?又不是要去吃酒遊玩,不過是去都護府一趟,總不好教鄉老們久等,我這便去。」想了想又道,「小檀,你帶上兩個人,拿五十份明年的歷譜,跟我一道過去。」

雲伊忙道,「我也陪姊姊去!」

琉璃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興奮,多半是這幾日在家裡又覺得悶了,只能笑著點頭。雲伊不由歡呼一聲,跳了起來。

一出院門,迎面便是一陣寒風,琉璃打了個寒戰,忙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被寒風撲上的額頭裡似有什麼東西在鈍鈍的發疼。陰沉沉的天幕下,寒風比平日裡多了好幾分刺骨之意,從披風的縫隙裡直透了進來,琉璃縱然穿得不算太少,手指也有些不受控制的發抖。

雲伊卻是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的跟琉璃說著這幾日西州城裡的新鮮事,誰家搬新居時摔了跟頭,誰家的新媳婦生得美貌,語調又快又急,琉璃聽得耳朵都有些嗡嗡的,隨口道,「你怎麼知道這許多。」

雲伊得意洋洋的道,「是柳姊姊跟我說的!她性子好,又肯幫忙,待人從沒有半分不耐煩,誰家有事都願意找她。」

琉璃不由失笑,這話若傳到太極宮裡,只怕一多半人的眼珠子都會掉地上去。雲伊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姊姊你笑什麼?」

琉璃搖了搖頭,太陽穴處卻突突的跳了起來,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雲伊忙挽住了她的胳膊,「姊姊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琉璃不敢再搖頭,只笑了笑,「還好,咱們快些走。」

麴崇裕回頭看了她們一眼,眉頭微微一皺,一言不發的加快了腳步。

從曲水坊到都護府不過一兩百步的距離,今日路卻似乎分外的長,琉璃越走腳下越虛,那感覺陌生得幾乎怪異。好容易到了都護府,果然院子裡已站了好幾十位鄉紳打扮的人,一見他們便湧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好。琉璃定了定神,一眼看去,好些面孔頗為眼熟,應是前些日子見過各村村長。她忙打起了精神,一面極力在腦海裡搜尋著他們的身份姓氏,一面笑盈盈的還禮。

有人被琉璃一口叫出身份,臉上頓時放出光彩,「夫人竟還記得小人,小的幾個兒媳一直念著夫人,特意做了幾雙鞋襪,望夫人莫嫌粗陋!」琉璃笑著謝過,讓小檀收了,問了問這位村長幾個孫子可還好,又換來了一番感激的嘮叨。

麴崇裕負手站在一邊,看著琉璃言笑晏晏的與各位鄉老寒暄,適才的蒼白臉色幾乎頃刻間便消失不見,心裡倒也有幾分佩服。待得琉璃將這數十位村長裡老所送的節禮一一收下,又回贈了歷譜,目送眾人心滿意足的告辭而去,早已過去了兩刻多鐘,跟著琉璃前來的小檀幾個都滿手拿了各種土產,雲伊則頗有些好奇的拿著其中幾樣直問琉璃,「姊姊,這是做什麼用的。」

琉璃慢慢的鬆了口氣,這才感覺的到在院子裡站得久了,那寒意幾乎滲到了骨子裡,眼前的景物似乎開始晃動,她反手扶住了雲伊的胳膊,「咱們回家!」

雲伊笑道,「這便回去麼……」一眼瞥見琉璃的臉色,唬了一大跳,「姊姊!」

琉璃低聲道,「我沒事。」

雲伊忙扶住了她,麴崇裕本來緩步過來,準備送琉璃一行人出府門,看見琉璃全無血色的臉,心頭微震,腳步一頓,倒是琉璃向他點頭笑了笑,「多謝世子,我先告辭了。」聲音極為平緩,只是比平日低了許多。

麴崇裕眉頭一皺,微微欠身,「崇裕還是送夫人一程。」

琉璃不欲多說,轉身往回便走,只覺得街道傾斜,地面起伏,每一步邁出去都要花極大的力氣才能穩住身子。路上似乎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身邊雲伊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古怪,只是那些聲音傳到她耳朵裡都是嗡嗡的一片。她只能胡亂點頭微笑,把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穩住腳步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終於出現了自家的院門,咬著牙提步跨過了門檻,走過院子,又上了台階,眼見門簾在眼前打起,家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心神這才一鬆,耳邊似乎傳來了幾聲驚叫,隨即便是鋪天蓋地的黑暗。

……

阿燕急忙忙的走到外間,將有些發熱的布巾扔到冷水中,待浸透之後又擰了一把,回身便往床邊走,卻聽小檀低低的驚呼了一聲,聲音已帶上了一絲哭音,「娘子……又開始發抖了。」

阿燕顧不得放下布巾,幾步搶到床前,只見琉璃適才還燒得通紅的臉頰顏色已轉為蒼白,坐在床邊的雲伊把手伸進絲被裡摸了一摸,臉色比琉璃更白了三分,「姊姊的手又是冰冷了!」

阿燕臉色也有些白了,忙將放到一邊的另一床被子抱了過來,輕輕蓋在上面,只是琉璃的臉色卻越來越白,不住的輕輕顫抖。阿燕只覺得五臟六腑都緊緊的揪了一起,往外看了一眼,跺腳道,「怎麼還沒送藥過來,小檀,你好好守著娘子,我去看看。」

她急沖沖的奔到外院的堂屋,還沒進門,便聽見裡面一片喧嘩,有個蒼老的聲音高聲道,「此症甚是明顯,寒熱交替,乃木氣鬱結,中氣滯結之病也,當以理氣為第一」,又有人冷笑了一聲,「華老此言差矣,患者分明是邪熱內盛,應發汗利下才是」。阿燕忙挑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裡頭適才給娘子診過脈的三四個西州名醫斗眼雞般互相瞪著,一個聲音比一個高,看這模樣,竟是藥方都還未開出來。安三郎與麴崇裕站在一邊,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阿燕顧不得許多,忙走到安三郎面前,禮都顧不上行,「娘子又發冷了,這藥什麼時辰才能熬出來?」

安三郎也是一臉焦急,看了看那幾位名醫,還未開口,麴崇裕突然怒喝了一聲,「你們到底會不會治,能不能治?」

正吵得面紅耳赤的醫師們一呆,有人道,「自是能治!不過是熱邪內郁,宣洩出去便可。」旁邊有人立即道,「分明應當理氣,如何能宣熱?」還有人想說話,麴崇裕的聲音裡已帶上了幾分殺氣,「住口!」他目光鋒利的看向了最後一個診脈,又一直沉默不語的韓四,「韓醫師,你以為如何?」

韓四抬起頭來,神情先是有些猶疑,隨即便堅定起來,「夫人,得的是傷寒之症,如今是寒熱交替,只怕晚間便會厥逆,如今應當趕緊通脈散寒,若是晚了,只怕……不治!」

安三郎臉色頓時大變,「你說什麼?」麴崇裕也是一呆,連幾位醫師都停止了爭吵,有人嗤笑一聲,「你才多大,也敢這般虛言唬人,夫人的寒熱之症雖是重些,怎便不能治了?傷寒又焉有如此迅猛發作的?」

韓四也不理他們,只是看向阿燕,「夫人是不是身子一貫虛弱畏寒,這幾日先是頭疼身重,隨後便是不思飲食?今日又受了寒邪?」

阿燕早已呆在了那裡,聽到這句才忙點頭,「正是!」想了想又忙道,「韓醫師,我們娘子身子骨雖然看著弱,卻是從不得病的,你是不是診錯了?」

韓四歎了口氣,「壞便壞從不得病上。」說著走到已備好紙墨案幾邊,提筆刷刷的寫了下去。有的醫師滿臉譏諷的走了過去,大聲念道,「當歸三兩、桂枝三兩,芍葯三兩,炙甘草二兩,通草二兩,大棗二十五枚」,又冷笑道,「夫人有高熱之症,竟還用此熱藥,所謂庸醫害命,莫過於此。你只怕是治牛羊治得多了。」

韓四木著臉拿起了紙簽,「長史於韓四如再生父母,韓某學淺,或許救不得夫人,但若按你們的治法,夫人必無生理!」他回頭定定的看向安三郎,「東家,你且信韓四這一回,將這藥用水三升煎至一升,先讓夫人服下,若是錯了,韓四聽憑東家發落!」

安三郎眉頭緊皺,猛然跺了跺腳,「好!便聽你的,無論如何,你定要保她無事!」說著也不管別的醫師議論紛紛,拿起韓四的方子便走出門去。

另外幾位醫師臉色都甚是難看,背起藥囊先後離去,安三郎在外面吩咐了夥計,又挑簾走了進來,皺眉對韓四道,「你真有把握?」

韓四用力點頭,「我見過兩回。」

安三郎忙道,「那兩回如何?」

韓四的頭低了下去,「一個我花了三日,救了回來,一個……」他抬頭瞅了阿燕一眼,見她臉色發白,又忙道,「夫人的症狀雖然凶險,到底年紀還輕,如今還有三分治得。」

阿燕臉色立時更白了幾分,韓四訥訥的不知說什麼才好,麴崇裕已緩緩的道,「依你所見,夫人的病,是因為今日受的寒邪?」

韓四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寒邪不過是個引子,夫人體質過於虛寒,又是心神耗損,傷於勞倦,這場病便無今日寒邪,遲早也會發作出來。」

阿燕皺眉看了他一眼,韓四舌頭不由有些打結,「夫人早、早些年是不是得過大病,又失於調養,受了陰寒?」

阿燕茫然搖了搖頭,一旁的安三郎忙道,「正是!大約是永徽二年年初,她曾大病過數月,後來又……頗受了些饑寒,只是後來身子看著還好。」

韓四神色略黯,「夫人這些年難道不曾看過醫者?也從不曾保養過?其實以夫人的狀況,若是看著不好,時不時小病一場,倒也罷了,便是這般一直不曾病過,其實全是靠一口心氣撐著,一旦鬆下來,便是病如山倒。」

阿燕站在那裡,眼前慢慢的有些模糊,娘子之前如何她雖不曾親見,卻也聽小檀說過,自己跟了夫人之後更不必說,這些年來,她可不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走錯?一時都不敢鬆懈大意?原來娘子不是不會得病,只是不敢病也不能病,好容易如今塵埃落定,卻是把這些年欠下的都一氣發了出來……她咬牙忍住了眼裡的酸澀,聲音沉穩的問道,「韓醫師,服藥之前,婢子們還能做些什麼?」

韓四想了想,「夫人此病不怕發熱,只怕寒厥,最忌汗出陽絕,你回去多用些暖囊溫著些,若是……寒氣過了膝部肘部,快些過來知會我。」

阿燕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出去,隱隱聽見身後傳來麴崇裕嚴厲的聲音,「再派兩匹快馬去軍營,務必找到裴長史!」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熬好的藥才終於送到了後院。琉璃卻一直昏昏沉沉,一碗藥汁竟是喂不了幾口,便又悉數吐了出來,阿燕和小檀分別餵了幾次,不但沒下去多少藥,還吐濕了枕被,眾人趕緊換了一回。

隨著日頭西沉,她的高燒並未再發,手腳卻一直冷了上去,漸漸過了肘部和膝蓋。韓四得了消息,忙趕了過來,不時凝神搭脈,眼見藥水不進,他的一張臉也越來越白。雲伊默默的坐在床邊,兩隻手都伸在被子裡摀住琉璃的一隻手;小檀紅著眼守在一旁,便是拿起一杯水,手也是抖的;只有阿燕還算鎮定,不時將已略冷下來的熱囊又加上少許熱水,只是自己的手被燙了兩下卻是全無知覺。

到了掌燈之後,眼見琉璃的臉色愈發蒼白如紙,四肢都是一片冰冷,被子已加到了三床,被子裡又用了好幾個熱水囊,她依然是不住發抖,身子也慢慢蜷了起來。韓四忙又寫了方子,只有甘草、乾薑、生薑、附子四味藥,讓小婢女送到前面,好讓前院的藥鋪夥計趕緊煎出來。小檀忍不住道,「韓醫師,這般喂不下去,換藥又有何用,你可還有什麼法子?」

韓四黯然道,「若是男子,可以先用艾灸溫陽通經,再推拿下藥。」

雲伊忙道,「那便趕緊用,你還等什麼?」

韓四聲音更低,「要、要先脫去中衣。」

雲伊不由也呆住了,屋裡幾個人相視一眼,臉色都是有些發灰:西州雖不是長安,卻也沒有女子脫去中衣讓醫師艾灸的道理,若真這般做了,傳出去還了得?

一片死寂之中,只聽急促腳步聲響,門簾砰的一聲被撞開,一屋子人回過頭來,都看見了一張蒼白僵硬的面孔。

裴行儉的衣著幾乎有些狼狽,黑色的披風上有大片泥灰的痕跡,袍角也撕破了兩處,目光定定的看著床頭,幾步到了床前,低聲叫了一句「琉璃」,聲音已全然嘶啞,隨即才抬頭看向韓四,「她怎麼樣了?」

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張白蠟面具,一雙眸子裡卻彷彿有火焰灼燒,韓四立時低下了頭,「韓四無能,夫人,用不下藥。」

裴行儉怔怔的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也無法呼吸,一雙眼睛完全的暗淡了下去,只是下意識的轉頭看著琉璃,好一會兒才猛然透出一口氣來,連聲音都變得僵硬起來,「還有沒有,什麼法子?」

韓四咬了咬牙,「或可艾灸。」

裴行儉眼睛驀然亮了起來,「煩勞韓醫師一試!」

韓四遲疑道,「艾灸,需去衣炙肌,穴位在背後與……下腹。」

裴行儉微微一怔,鄭重的欠身行了一禮,說的依然是那七個字,「煩勞韓醫師一試!」

韓四愕然睜大了眼睛,隨即長長的出了口氣,轉頭看向阿燕,「多切幾片薑片,每片都銅錢大小,再加兩盆炭火!」

兩盆燃得正旺的炭火被搬進了裡屋,原本便極為暖和的屋子愈發熱了起來,韓四的額頭上更滿是汗水,裴行儉已脫去披風與外袍,不知在何處被擦得血跡斑斑的手掌也用熱水浸泡清洗過一遍,這才伸在被中,一陣悉悉索索之後,將琉璃的中衣解了下來,又托起她的頭,推開枕頭,慢慢的將她翻了個身。

大紅的絲被退下來一些,露出的脊背消瘦見骨,裴行儉的眼神不由一黯,韓四神色倒是鎮定了下來,先將刺穿了幾個小孔的薑片放在脖頸和肩胛之下的幾處穴位上,又在薑片上點燃了艾條。青煙裊裊中,艾條換了一炷又一炷,足足七炷之後,才取下薑片,直起身子,轉過背去。

裴行儉並不遲疑,伸手將琉璃輕輕翻轉過來,見她的雙唇似乎多了一絲血色,不由閉了閉眼睛,吐出一口氣來,只是掀起玉色裹弦,看到那條素色褒褲時,一直穩定的手指還是一顫。阿燕和小檀相視一眼,臉色也變得有些僵硬。裴行儉略定了定神,給琉璃的胸口蓋上了另一床被子,低聲道,「煩勞告知穴位處所,我來試上一試。」

韓四神色一鬆,「神闕在臍中,氣海在臍下二指,關元在臍下四指,也是需換七炷艾條。」

裴行儉點頭,拿起備好的薑片、艾條等物,照著韓四適才的手法,一一在相應位置貼上薑片,點燃了艾條。待到七炷燃盡,幫琉璃覆被著衣時,裴行儉的臉上的線條也鬆動了一點,「韓醫師,她的手足似乎不是那般冰寒了。」

韓四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轉過身來,「那便好,請長史扶起夫人,我來給夫人推拿餵藥!」

不知是適才的艾灸,還是韓四配合著湯匙餵藥的速率在背脊上的推拿,這一次,一碗藥竟是順順利利的餵了下去。喂到最後兩口,一直昏昏沉沉的琉璃突然皺起眉頭,嘴唇微微動了幾下,卻幾乎發不出聲音。

裴行儉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她的面孔,忙挪了挪手臂,讓她在自己的肩頭靠得更穩一些,凝神聽了片刻,抬起頭時,整張臉也有了一絲生氣,「快端杯溫水過來。」

他的聲音依然沙啞,卻帶上了些許柔和的笑意,「她說,辣。」

第72章 別無所求 隔牆有耳

雪地真冷。

似乎只是滑倒了一下,站起來時,身邊便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她的手上沾滿了冰屑,靴子裡也進了不少雪粒,刺骨的雪水很快便把手腳凍得僵硬,那寒意一陣陣如針尖般刺入腦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必須走下去,走出雪原,走回家……可是,家在哪兒呢?

她站在雪地裡茫然四顧,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家在何處,自己是誰,該往哪個方向邁出下一步。

巨大的恐懼比寒冷更緊的攥住了她的五臟六腑,她想張口呼救,卻發現自己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辛辣的空氣湧入嘴裡,讓嗓子像被烈火燒灼一般的疼痛起來,她絕望的閉上雙眼,耳邊卻突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琉璃。」

白茫茫的天地間突然多了一些飄舞的東西,是下雪了嗎?柔軟的雪花帶著不可思議的暖意慢慢將她包裹起來,她無聲的歎了口氣,把自己交給了這份溫暖,那是她熟悉的聲音,她熟悉的氣息,她熟悉的懷抱……

「琉璃……琉璃?」再次聽到的聲音近在咫尺,帶著點不敢置信的驚喜。

琉璃費力的睜開眼睛,眼前的面孔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分明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五官,但看起來與平日卻有些不同,眸子更是亮得異樣。天亮了麼?他怎麼沒去府衙?琉璃想對他微笑一下,嘴角還未牽起,已被裴行儉緊緊的攬在了懷裡,「謝天謝地!」

他的聲音也有一些陌生的沙啞,帶著歎息的親吻密密的落在她的額頭上,琉璃很想問一句,「怎麼了?」嗓子卻一陣干疼,只發出來「嘶」的一聲。

他的聲音驀然變得緊張起來,「你哪裡不舒服?」

她哪裡都不舒服,全身酸軟疼痛,嗓子尤其疼得厲害,只是看見他緊張的眼神,她還是微笑著努力的搖了搖頭。之前的事情慢慢的回到了腦海裡——他是什麼時辰回來的?難道自己病得很厲害?

裴行儉已起身披上外袍,揚聲道,「夫人醒了,快請韓醫師過來!」

原本安安靜靜的屋子似乎隨著這一聲突然間也醒了過來,人影晃動,腳步雜沓,床前先是出現了阿燕和小檀含笑帶淚的臉,然後便是衣冠頭髮都頗有些狼狽的韓四,沒一會兒,雲伊也一臉狂喜的衝了過來,看見韓四正在診脈,又忙摀住了嘴。

琉璃聽見韓四長長的鬆了口氣,「夫人並無大礙了,只是還要好好吃幾日藥。」整個屋子裡頓時升騰起一股輕快的氣息,裴行儉的聲音也恢復了平日的鎮定,「韓醫師辛苦了,你開了方子便好好歇息,晚間我再打發人請你過來。阿燕,你去前院與三郎和麴世子的人說一聲。」

三郎?麴世子?琉璃皺起眉頭,想問一聲,發現自己依然說不出話。裴行儉將韓四送了出去,低聲說了幾句,回頭才微笑著在床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嗓子疼?藥馬上便好。韓醫師說,這是少陰化陽多半會有症狀,過幾日便能好。琉璃,你已睡了兩日多了,表兄在這邊守了兩日,看著夥計們按方煎藥,麴世子也十分內疚,一直派人守在前院裡……」

琉璃沒有聽清他下面的話,只是怔怔的看著他,適才離得太近,她竟一時沒有看清他臉上的消瘦憔悴,不過幾日不見,他似乎老了兩歲,眉宇間的滄桑疲憊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便是此刻的微笑也掩飾不住。

對上她的目光,裴行儉微微一怔,笑著站了起來,「我去外屋洗漱一下。」

琉璃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著他的背影轉動,小檀走上一步,幫琉璃掖了掖被子,歎道,「娘子可算是醒了,這回娘子病得太過凶險,把咱們都嚇得不輕。」搖頭比劃著幾句當時的情形,又笑道,「阿郎這兩日不曾合過眼,什麼事都不教婢子們插手。娘子再不好,只怕阿郎先會熬出病來。」

雲伊也笑道,「正是,我如今才曉得,長史平日裡雖然凶了些,待姊姊真真是了不得,前日裡姊姊的手腳都冰得唬人,我捂著姊姊的一隻手都覺得全身發冷,長史聽韓醫師說姊姊要暖著些才好,竟是二話不說便拿自己當了暖囊!」

難道夢裡的那份溫暖安心竟是這樣來的?琉璃不由怔住了。

門口一陣腳步聲響,小婢女將熬好的藥汁端了進來,小檀和雲伊卻是相視一笑,只是放到了床頭的案幾之上。

裴行儉再次進來時,已是換了身衣衫,大約是擦過把臉,面上的倦色幾乎沒了蹤影,見到案頭上的藥汁,上前便將琉璃的扶了起來,穩穩的攬在懷裡,這才伸手端了藥,輕輕吹涼,一匙一匙的喂到了她的嘴中,動作輕柔穩當,熟練無比。

中藥的氣息十分刺鼻,琉璃卻是乖乖的一口口吃了下去,那藥汁帶著濃濃的甘草味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苦澀裡竟帶著絲絲的甜意。

此後兩日,琉璃身子到底在慢慢好轉,到了年夜時,已能開口說話,初一便能用下小半碗湯餅,不知多少人念佛不絕,裴行儉的臉色很快也好了起來。琉璃自己聽到小檀幾個不止一次的說起此病的凶險,也有些後怕,老老實實的吃藥養病,不曾走出屋門一步,卻不知前院人來人往,問安送禮者絡繹不絕。裴行儉怕她勞神,任誰來探病都是一個不見。只是正月初六,當一身戎裝的蘇定方風塵僕僕的出現了院門口,裴宅的後院還是迎來了顯慶二年的第一個客人。

琉璃養了這七八日,面色雖然還有些蒼白,氣色卻好了許多。蘇定方一見她便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果然是見好了。」

琉璃坐在床上欠身行禮,聲音還是有些低弱,「女兒不孝,讓義父掛念了。」

蘇定方擺了擺手,「什麼話!說來全是義父的不是,若不是把守約拘在營中,大約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琉璃笑道,「是女兒年輕不知保養,與義父有何關係?」

蘇定方搖頭,也不多說,只是細細打量了琉璃幾眼,吩咐她好好保養,便起身去了外院。

堂屋裡,麴崇裕得了消息便趕將過來,見到蘇定方便又說了一篇抱歉之語。蘇定方只點頭一笑,又寒暄了兩句,便道聲失陪,將裴行儉叫到了東間書房,壓低了聲音問道,「我記得大娘的身子一貫還好,此次怎會病到如此田地?聽你這幾日打發的庶僕們回報,竟是九死一生,麴世子又道的是哪門子歉?你們可是被人算計了?」

裴行儉黯然搖了搖頭,「不怨旁人,都是弟子不好。琉璃的身子一直便弱,早些年那場大病已是掏空了底子,與我成親之後更是勞心費神,不過是全憑她自己強撐著,因此一旦發作起來,才格外凶險。」

蘇定方深深的歎了口氣,「好在她也算吉人天相,只是我看她的氣色雖然好了些,卻少了好些精神,不知這一病要養多久?日後可會落下病根?」

裴行儉略頓了頓,微笑道,「只是平日要多保養些,不再勞心費神,也莫受寒,慢慢的養些日子便會大好。」

蘇定方眉頭一皺,目光驀地銳利了起來,「守約,你到底有何事想瞞我?她也是為師的義女,你師母日日牽腸掛肚的惦記著她,你卻跟我耍什麼花槍!難不成她這一病竟大傷了元氣?」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倒也不是這一病,醫師道她的身子太過虛寒,子嗣上只怕會有些艱難。」

蘇定方的臉色頓時一變,半晌才道,「天意果然弄人!我看大娘的性子雖烈,卻是極明理的孩子,你的身世如此,比旁人更是不同,有些事情……你只是記得,莫要辜負了她。」

裴行儉的聲音極為平靜,「恩師放心,行儉決計不會辜負她。」

蘇定方先是點了點頭,只是看到裴行儉的臉色,不由有些狐疑起來,「你到底打著什麼主意?莫非還存著那個念頭?」

見裴行儉只是沉默不語,他的聲音不由嚴厲了幾分,「守約,你莫忘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不願納妾使婢原本算不得錯,但此一時彼一時,子嗣是何等大事,你父兄英雄蓋世,洛陽裴的血脈總不能因你而絕!若真是如此,你又讓大娘如何自處?叫世人如何看她?身為女子,無子女傍身,你可想過日後她的情形?」

裴行儉神色依然沉靜,「裴氏子弟眾多,若是弟子命中無子,過繼一個便是,如何會絕後?師父也知曉行儉曾發誓,今生今世,不會將任何人置於當年我們母子的境地,此誓不敢相違。至於非議,」他淡淡的一笑,「如今的西州,想來也無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

他抬頭看著蘇定方,神色安然,目光卻極為堅定,「不瞞恩師,前頭那兩日裡,弟子心裡曾千百次想過,只要她能安然無事,弟子此生別無所求。好容易她漸漸的好了,弟子感恩還來不及,又焉敢奢望太多?醫師也說,她的身子若是調理得當,過些年說不得也會與常人無異。日後如何尚不可知,如今弟子只要她平安喜樂便好。此事還望恩師幫弟子瞞下。外間若有說法,弟子一力承擔便是。」

蘇定方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長出一口氣,「你既然心意已決,為師也不必多說,我這便回去,你好好照顧大娘,軍營的事務有我處置,不必惦念。」

裴行儉深深的行了一禮,「多謝恩師成全!」

蘇定方苦笑著搖了搖頭,兩人從東屋出去,只見麴崇裕依然靜靜的坐在東邊的下首位,低頭喝著熱漿,見蘇定方出來,站起行了一禮,「蘇將軍可是這便要走,崇裕還有一事稟告。」

蘇定方點頭一笑,「不敢當,世子請說。」

裴行儉卻回頭看了並未關嚴的東屋門一眼,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第73章 不知死活 落荒而逃

麴崇裕輕輕理了理衣領,神色鄭重的抱手行了一禮,「蘇將軍既然統領三軍,崇裕斗膽請教一聲,不知今年西州要籌備多少軍糧與民夫?轉眼便要開春,西州也好多做些準備。」

蘇定方搖頭道,「蘇某如今不過暫領三軍,聖意如何尚未可知,此事我如何能知?」

麴崇裕忙欠了欠身,「是崇裕唐突了。」

蘇定方略一沉吟,笑道,「去歲我也曾管了幾日糧草,西州能出十二萬石軍糧、近萬民夫車馬,已是極為吃力,當今聖上最是仁和,麴世子也不必太過憂心。」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笑容,「多謝蘇將軍體諒。」

蘇定方惦記著軍營的事務,正待告辭離開,門簾外卻傳來一聲,「米大郎求見。」蘇定方不由笑了起來,連裴行儉臉上都露出了笑意,「快請!」

一陣分外有力的霍霍靴聲中,米大郎挺著胸脯走進了堂屋,見了蘇定方便立住腳步,抱手行禮,「小的參見將軍!」

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在堂屋裡嗡嗡迴響,麴崇裕忍不住皺了皺眉。

蘇定方卻笑道,「你倒養得不壞!放心,當日峽谷一戰,我已替你報了一功。」

米大郎頓時滿面放光,忙不迭的彎腰抱手,「多謝將軍提拔!」

最近這段日子,他走路都像是飄在雲端裡。且不說熬了一個月終於能重見天日,出門才知曉,自己救了怛篤女子而打傷唐軍的事跡在西州已是人盡皆知;至於當日他如何重傷昏死過去,又如何半夜被藥鋪的夥計們發現還有生機,如何為避災禍索性假死一回,也被傳得有鼻子有眼;連他打傷的唐軍數目,幾日之內也已從兩個變成了一隊!

因此,這幾日裡,他但凡一出門,便會被人圍將起來,反覆追問、感歎不休。上門探望、下帖子請他喝酒之人,更是絡繹不絕,其中竟頗有一些以前見了他便冷嘲熱諷,甚至目不斜視的富商差役之流,人人都道米大郎是西州城的一條好漢。這番待遇,他一生中當真連做夢都不曾夢見過——若真能還得了軍功,他米大郎日後在西州城裡還不得變成吐唾生釘的大人物?想到此處,米大郎的嘴角幾乎沒咧到耳根,肚子裡那幾句感恩之語流水般倒將出來,又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蘇定方只是擺手不迭,「這些好話日後慢慢也罷,這些日子軍營中還有些事務處置,我也不多攪擾你們了。」

米大郎忙道,「將軍可有用得著小的之處?小的如今身子骨早養好了,正能為將軍效命。」

蘇定方笑道,「如今好說,到了秋後,少不得有你的去處。」想了想又道,「你若有暇,也可來營中一回。」

米大郎本來已歎了口氣,聽到後一句立刻又兩眼發亮,啪啪拍了兩聲胸脯,「將軍放心,我回去吩咐家中一聲,明日便去!」

蘇定方笑著點頭,這才告辭而去,屋裡幾人一直把他送出城門,目送他上馬而去才罷。裴行儉倒是看了麴崇裕一眼,先開了口,「世子不知今日可還有暇?」

麴崇裕垂下了眼簾,「崇裕無事,但憑長史差遣。」

米大郎瞅了兩人幾眼,眉頭不知不覺微微皺了起來,走上一步對裴行儉道,「長史,不知夫人今日可好些沒有?」

他這幾日裡,原是每日裡都要到裴宅一趟,問上幾句才走,卻難得有這般滿臉肅容的時候。裴行儉微微一怔,才點頭笑道,「托福,她如今好多了。」

米大郎長長的出了口氣,眼睛瞟了麴崇裕一眼,正色道,「小的曾聽韓醫師道,夫人如今雖然好了,卻是不能勞心傷神的,長史原先日日在外頭,夫人在西州著實不易,如今、如今還是多顧念著夫人一些,莫要……」看著麴崇裕驀然沉了下來的臉色和陰沉銳利如寒刃般的目光,他這幾日裡養出來的膽氣頓時被戳出了一個洞,轉眼間便洩得無影無蹤,嘴裡磕磕巴巴的有些說不下去了。

裴行儉臉上有古怪的神色一閃而過,清了清嗓子,才淡淡的道,「大郎多慮了,裴某自有分寸,日後絕不會教夫人有半分勞心傷神。」

米大郎尷尬的笑了笑,退後一步,「小的冒昧的,這便告辭,告辭了。」

麴崇裕目光冷冷的看著米大郎的背影,待他上了城門的台階,才從牙縫裡低低的擠出一句,「禍害活千年!」他原本聽聞米大郎還活著的消息時,心裡頗有幾分異樣感慨,此時此刻卻覺得,那位庫狄氏為何不是真的心狠手辣?

裴行儉的目光也落在米大郎的背影上,微笑道,「不過是個不知死活的憨人,世子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麴崇裕哼了一聲,沒有接話,裴行儉轉頭看向他,「米大縱然太過糊塗,有句話卻說得不錯,行儉負拙荊良多,絕不能再教她傷神。拙荊性子頑憨,日前若有得罪之處,還請世子多多包涵。」

麴崇裕臉上的怒意不由微斂,沉吟片刻,肅容道,「長史不必多慮。夫人靈心慧質,崇裕一貫佩服得緊。夫人此次之劫,多少也與崇裕的不知深淺有關,令長史憂心,將軍牽念,長史與將軍雖是大量,崇裕心中卻著實不安,這才多有打擾。若有能效勞彌補之處,崇裕敢不從命?」

裴行儉含笑欠身,「多謝世子體諒。」

麴崇裕忙還了禮,兩人一面隨口說著西州今年政務上的安排,一面便往回走,在都護府前作揖告別。麴崇裕進了府門,卻是站在當地出神良久,方才長出一口氣,邁步進了自己的屋子。

裴行儉回到院子之時,卻恰好迎面遇上了剛從後院出來的韓四,卻見他還未開口,臉上先是一紅。裴行儉不由微覺奇怪,忙問道,「今日夫人脈象如何?」

韓四定了定神,恭恭敬敬道,「夫人脈象甚有好轉,在下已換了一副方劑,日後便以補身養氣為主。再過些日子天氣轉暖,夫人當會與往年無異,只是日後還需時時調養。」

裴行儉鬆了口氣,點頭笑道,「日後還要勞韓醫師費心。」

韓四臉上又有些發紅,搖頭道,「不敢當,在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抬頭見裴行儉正詫異的看著自己,神色更是慌張,「我這便回藥鋪開方,告辭。」也不待裴行儉答話,掉頭就走。

裴行儉愕然看著那個落荒而逃的身影,想到那一句「求之不得」,實在是有些不得要領。他轉身進了內院,還未進門,便聽裡屋一片笑聲。挑簾進去時,只見阿燕、小檀、雲伊都在裡面,說笑響亮的自是小檀和雲伊兩人,阿燕卻是在面無表情的收拾著屋裡的擱架,琉璃倚著靠枕坐在床頭,臉上滿是笑容,眼睛閃閃發亮的跟著阿燕轉動。裴行儉心裡一動,頓時明白了幾分,嘴角不由微微一揚。

屋裡幾個人見了裴行儉,忙都起身行禮,退了出去。裴行儉走到床前坐下,伸手包住了琉璃放在被子外面的那隻手,笑道,「有什麼好事,你們這般高興?」

琉璃眼珠轉了轉,「你猜!」

裴行儉沉吟道,「可是韓醫師說你大好了,不用再吃這些苦藥?」

琉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哪裡的話?只是說要換副藥而已!也不知吃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裴行儉將她微涼的手放到唇邊吻了吻,柔聲道,「你吃到什麼時候,我便喂到什麼時候。」

琉璃聲音不由也低了下來,「你不用去營中麼?今日義父過來,可說了什麼沒有?」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沒有大好,我哪裡都不去。恩師也讓我不必掛心那邊,好好照顧你。」

琉璃心裡一鬆,突然覺得生場病似乎也不全然都是壞事,臉上不知不覺已露出了微笑。

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只是被這個安靜滿足的笑容一襯,竟多了好幾分光彩。裴行儉只覺得心中一陣澀然,垂下眼簾笑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們適才在笑什麼。」

琉璃臉上笑容更深,「你再猜猜看。」

裴行儉皺眉想了半日,「難道適才除了韓醫師,還有什麼人來過?」

琉璃的眼睛都笑得彎了,「你也有猜不到的時候!阿燕要向韓醫師學針灸之術呢,韓四郎已然應了,咱們家以後會多個女神醫也未可知!」

裴行儉臉上多了幾分貨真價實的訝色,「針灸之術?韓四居然應了?我倒聽聞這針灸之術,多是醫家不傳之秘!」

琉璃笑道,「正是,我也吃了一驚,你沒見韓四那張臉,便像煮熟的蝦子一般!說到這事,我還要向你討樣東西!」

裴行儉瞅著她笑,「什麼東西?你怎麼來討?」

琉璃笑嘻嘻的坐起,摟住了他的腰,「你不是把阿成都放了麼,我想乘這個機會,把小檀和阿燕都轉了良籍,你說什麼我都依你!」

裴行儉伸手攬住了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髮,歎了口氣,「你只要好好吃藥,好好歇著,便是把這一宅子奴婢都放了又算什麼?此事不急,還是先挑了妥當的人來伺候你,再放她們倆,好不好?」

琉璃把頭埋在他的胸口,微笑道,「我已問過她們,她們都願意留下,我也想過了,她們只要肯在這裡,日後給她們發工錢便是,她們什麼時辰要走了,再去挑人也不遲,我自來都不大喜歡有事無事身邊一堆人。」

裴行儉輕輕的「嗯」了一聲,「你做主便是,不過咱們宅子裡人到底還是少了些,橫豎七叔如今也在西州,我過兩日得閒了便去挑幾個人,以後你也好少費些神。」

琉璃忍不住笑道,「這院子裡也就我們倆,要那麼些人來做什麼?說來,阿燕她,也是為了我,才想起要去學這針灸之術的。」

裴行儉聲音不由更低,「都是我不好。」那日他照著韓四的手法艾灸了一番,卻到底有些生疏,第二日才發現琉璃背上只留了幾個紅印,肚臍那三處卻都燙起了泡,這兩日才慢慢的好了。阿燕多半便是想著琉璃既然要長期調養,日後說不定還有需要針灸之時,才會想起要學這門本事。

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其實並不怎麼疼。那一日,倒是難為你了。」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琉璃,我不是介意韓醫師,只是……」

琉璃不由抬起頭來,「只是什麼?」

第74章 寧馨冬日 禍福難測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微笑道,「一則,韓醫師為人有些迂直,看他的舉止,還未動手,心已亂了,只怕還不如我穩當;二則麼,誰教你這般害羞?平日穿衣洗浴從不讓人伺候,你自己做的褒褲,原先便是我也不教看上一眼。艾灸又不似用針,終究是……我瞧著韓醫師手法,似乎並不算繁複,那幾個穴位我也大致認得,自覺已有八九分把握,便試了一試,沒想到還是差一些。」

琉璃怔了一下,一語不發的把頭埋在他的胸口,無聲的歎了口氣,那天的事她自然也聽說了,原以為他到底是有些不願意讓旁人動手,沒想到竟是怕自己醒來知道了心裡過不去。的確,針灸不似用針,肚子上多了幾個痛得厲害的圓疤,這種事情她不可能發現不了,可此時此刻,她總不能說,自己不願意讓婢女伺候穿衣沐浴,不過是個人習慣,至於新婚時不好意思讓他看見自己做的小內,和生病時讓不讓醫師針灸,其實也沒什麼關係……

裴行儉低聲笑道,「如今好了,阿燕學了針灸,日後你便不會再遭這種罪。」手指在她的頭髮上停了停又問,「橫豎不用見人了,我幫你把頭髮散了罷?」

琉璃忙抬起頭來,「不打緊,我也不想再躺著,骨頭都快躺鬆了!」她的髮髻還是聽說蘇定方來了才讓小檀趕緊挽起來的,散了這些日子,此刻倒覺得挽起頭髮更利索些。

裴行儉想了想笑道,「我去尋本書來念給你聽罷,你想聽什麼?」

琉璃眼睛一亮,點了點頭,「我原先是在看《晉書》,上回看到阮籍傳,記得文字極好,可惜後來忙了,竟一直再沒時間拿起過。」家中看的書當真不多,便是裴行儉這般愛書的,書房裡也多是經史子集,沒有幾本可消遣的讀物,一本《世說》差點沒被自己翻爛,如今也只能拿著史書當小說讀。

裴行儉皺眉思量了片刻,「阮籍的列傳……是在第四十九卷?」

琉璃不由茫然搖頭,如今的書都是手抄,一套晉書便有一百多卷,她怎麼記得住是哪一卷!

裴行儉笑著站了起來,「我去尋來看看。」他起身去了東邊的內書房,沒多久便轉了回來,手上除了一卷薄薄的晉書,竟還拿了張黃麻紙,向琉璃揚了揚,「這一本裡怎會夾著一張過所?」

琉璃一看那紙便笑了起來,「你也見過這種過所文書?你瞧瞧是什麼時候發的。」

裴行儉坐了下來,看了幾眼手中的文書,「你莫忘了我做的是長史,這西州府的事務倒也都過手了一二,這過所分明是前些日子發的,怎麼會落在了書裡?可是哪位安家兄長的?此物補起來最麻煩不過,咱們還是快些送回去才是。」

琉璃得意洋洋的揚眉一笑,「你再瞧瞧。」

裴行儉看著琉璃的笑容,心知有些不對,又仔細看了幾眼,猛然醒悟過來,「這紙張不對,從去年夏天起西州的過所便不用黃麻紙了,這是……」

琉璃笑嘻嘻的點頭,「裴長史果然目光如炬也!這張過所是小女子畫的——若無此物,阿古如何去得京城?只是做成之後才想起,西州公文用紙已是換了,只得重做了一張,這張大約順手便夾在了當時看的書裡。」

裴行儉原是已猜到了一些,但聽她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依然覺得有幾分不敢置信,「你……」停了片刻搖頭笑了起來,「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出?你是不肯全信了麴氏父子才讓阿古去的,自是不肯讓他們幫忙。只是,你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這官家文書也是做得的?若是被外人知道了還了得?」

琉璃也不說話,笑得一臉燦爛。裴行儉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便想在她頭上彈一下,手指碰到了她的額頭,又收了回來,到底只是揉了揉她的頭髮,拉下了面孔,「下不為例!此事不是能頑的,這過所從西州到長安一路要到十幾個府衙蓋印,若是被一處發現了,便是驚動一方的大事,不但阿古脫身不得,你我也會有麻煩,你千萬不能再行此險棋!」

琉璃笑道,「你都瞧不出來,誰還能瞧出來?」只是想到一事,她還是皺起了眉頭,「我看你一路上過城時,只需拿出一枚銅魚便好,那又是什麼?」

裴行儉略有些納悶,「那是傳符,為官員出任地方或差役通傳消息所用,可出入城門,更換驛馬。」

琉璃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過所到底還是太過麻煩,又要入城蓋印驗章,又不能動用驛馬,日後得閒了,還是做個傳符出來才好!」

裴行儉一時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愣了半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你做了過所做傳符,還想做什麼?是不是要做兵符與函書出來調動兵馬?」

琉璃一本正經的搖頭,「我要調動兵馬作甚?再說,這傳符用過便用過了,不會有人去查,那兵符事後卻是有人要查驗的,做那物件出來豈不是自找倒霉?」

裴行儉還要再說,琉璃已笑著對他眨眼,「我隨口一說你也當真?那魚符乃是銅製,又不是文書,我再有本事,又怎麼造得出來?」心裡卻在琢磨,這事兒只怕要找麴崇裕,卻不知他膽子夠不夠大,口風夠不夠嚴?反正這次聽說他內疚得很,也許能想法子說動他?

裴行儉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原是我多慮了,想來這西州里有些人雖是有求於你,有欠於你,卻絕不會像你一般不知國法,肯幫你做出傳符來胡鬧。」

琉璃頓時有些沒趣,垂著頭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

裴行儉嘴角微揚,往床邊一坐,將琉璃攬在自己懷裡,微微調整了下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這才翻開手中的《晉書》第四十九卷,一字字念了起來,「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於世。籍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

他的聲音原本清醇,語氣又舒緩,文字原本便優雅如詩的阮籍傳,被他讀得悠揚頓挫,夾雜著翻動書頁的沙沙之聲,就如一曲不帶絲毫紅塵煙火的琴音,在室內悠然迴盪,琉璃一時不由徹底聽住了。不知過了多久,一篇阮籍傳才在「君子之處域內,何異夫虱之處褌中」的奇句中讀完。

裴行儉放下書,低頭便看見琉璃怔怔的不知看著何處出神,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中一閃一閃,在雪白的臉頰上留下了一片時有時無的陰影,不知為何心裡變得一片安寧,半晌才輕聲道,「你還想聽哪一篇?」

琉璃回過神來,歎了口氣,「守約,你若生在那般的亂世,會做阮籍還是嵇康?」按阮籍傳的說法,阮籍也是胸懷濟世之志,卻生於「名士少有全者」的亂世之中,只能不參與巳時,沉醉於美酒名琴,借此自保,躲過了嵇康廣陵散從此絕矣的命運,而在大唐,這一代文臣武將少有全者的亂世也快要來了……

裴行儉怔了片刻才笑道,「我倒寧可做陳慶之。」

陳慶之?琉璃不由也笑了起來,比起嵇康阮籍來,那個率領七千白袍橫掃中原的傳奇儒將,的確更像裴行儉的志向所在。只是提到陳慶之,不知怎麼地又想起了蘇定方要面臨的突厥之戰,她忍不住抬頭道,「義父此次帶兵,也不知是如何籌劃的,今年西州是不是又要多備好些糧草人力。」

她抬頭時,頭髮蹭到了裴行儉的下巴,有一綹立時又落了下來,在她的耳邊蕩了幾下,裴行儉下意識的伸出手指,將那綹頭髮繞在手上,語氣有些漫不經心,「我在軍營中時,恩師的奏章便已遞上去了,奏請聖上不必多派人馬,這兩年西疆多事,府兵和邊軍足以用之;再者,西突厥還有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兩位可汗,他們與賀魯並不相睦,用以收服依附賀魯的部落卻正是合用。聖上若是准奏,則西州大約準備七八萬石糧草,幾千民夫便足矣,不會太過吃緊。」

阿史那彌射,阿史那步真?琉璃對兩個名字都覺得有些耳熟,想了半日卻想不起個所以然來,裴行儉見她的眉心又皺了起來,手指放開頭髮,輕輕撫平了那幾絲陰影,「又在想什麼了?」

琉璃順口道,「不知聖諭何時方能下來,總有些不大放心。」

裴行儉的語氣裡帶上了幾分無奈,「說了多少次,西州有恩師,有我,日後這些事情你都不必掛心。」

琉璃有些心虛,忙乖乖的點頭,裴行儉停了片刻,還是歎了口氣,「此事多半不會有意外,只是朝廷要正式冊封下書,原是需要一些時日,算起來,大約二月間便會有正式的消息。」

要這麼久麼?也就是說,他至少還有一個月逍遙,琉璃悄悄的出了口氣。裴行儉卻低聲笑道,「你放心,如今軍營裡最忙的時節已過去,聖諭就算下來,待人馬到齊也需要好些日子,你只管安心養著病,我自會在家陪你。」

琉璃頓時有些面熱,趕緊換了話題,「可惜咱們家沒有《梁書》,不然倒是想聽聽陳慶之的列傳。」

裴行儉垂眸看著她的臉頰上薄薄的紅雲,不由笑出了聲,「沒有也不打緊,他的生平我倒還記得一些,你要不要聽?」

這樣也行?琉璃訝然回頭看著裴行儉,臉上隨即便綻出了歡快的笑容——她怎麼把這個茬給忘了?家裡的閒書雖然少了些,眼前卻坐了一個活動書庫,不好好享受下這種難得的病人福利,她是傻的麼?

接下來這些天,每逢無事之時,琉璃便會讓裴行儉給她講各種歷史人物的生平故事,裴行儉的口才記性都是上佳,看過的書又極為龐雜,隨口娓娓道來,比唸書自是有趣得多。琉璃聽得津津有味之餘,不止一次想起過自己當年在太極宮咸池殿裡給武昭儀唸書的情形,不由好生自愧。只是這份感慨終究被她憋在了心裡,沒與裴行儉多提起一個字。

閒日易過,轉眼便到了二月,朝廷的冊封終於到達西州,高宗正月二十一日正式下了赦書,封蘇定方為伊麗道大總管,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步真為流沙道安撫大使,而軍中各位副總管則是來自北面回紇部落兩個羈縻州府的都護們,顯然是完全採納了蘇定方不多動用朝廷軍馬而以胡制胡的諫言。

三月中旬,副總管們率領的回紇騎兵還在半路之上,兩位安撫大使已先後抵達設於西州柳中縣境內的大營,回程時少不得途徑西州城,由麴智湛出面招待一番。

正值陽春,琉璃的身子隨著天時回暖,早以漸漸的好了起來,二月間便徹底停了湯藥,如今也不過吃些丸藥與藥膳保養。裴行儉自是堅持讓她多靜養些日子,縱然是春風如熏的晴暖日子,也不讓她出門一步。只是當琉璃發現去歲做的一條裙子穿起來已有些緊時,便再也不肯多呆。

裴行儉拗不過她,只得去問了一遍韓四,聽他木訥的說了一句「多活動些對夫人不無益處」,這才點頭不語。卻不知站在自己背後的阿燕,正微瞇著眼睛冷冷的看著韓四。

他回到屋裡時,琉璃正愁眉苦臉的靠著床頭,聽到他的一句「可以出門轉轉」,騰的翻身便坐到了床邊,裴行儉忙按住了她,彎腰撿起琉璃的軟底便鞋,幫她穿在了腳上,歎道,「雖是可以出門了,也是要循序漸進,難不成你今日便去城外跑一圈馬?」

她倒想跑馬呢,長史大人會應麼?琉璃只覺得鞋子似乎有些緊,忍不住也歎了口氣,「真真是躺不得,連腳都變肥了!」

裴行儉直起身子,頗有些驚異的看了她一眼,這才注意道琉璃的面孔的確比先前豐潤了少許,眸子也更有光澤,大約是因為高興,雙頰上有抹嫣紅從雪白的肌膚裡透了出來。他不由自主伸出食指,用指背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刮了一下,只覺得觸手之處既潤且溫,嘴角便揚了起來,「你這般模樣也敢說自己體豐?」

琉璃歎了口氣沒搭話。以胖為美雖是盛唐風氣,如今也算初露端倪,至少高門貴女們多喜騎馬踏春、出行遊獵,雖然豐碩艷麗者還不算多,矯健明朗卻是主流,若是生得弱不禁風,多半會被視為「身子不好」。而上至高門,下至胡商,挑選正妻時,也往往傾向於生得有些福相,端莊大氣的女子;倒是姬妾們,依然是以風流婀娜者最受歡迎。她這個當家主母生得……的確不夠體面。也許她應該把自己努力喂胖一點?

裴行儉見琉璃一臉的糾結的模樣,眉頭一挑,彎腰便把她橫抱起來。琉璃冷不防的唬了一跳,正想問他發什麼瘋,裴行儉卻將她在手中掂了兩下,笑道,「果然似乎沉手了一些,只是還太輕。」

琉璃翻了個白眼,這個時代,男人們的理想大約是娶頭母豬,不但肥美潔白,而且可以一窩一窩的下崽……忍不住惡狠狠的道,「總有一天,我要沉得教你抱不起來!」

裴行儉哈哈大笑,「固所願也,不敢奢望耳!」

兩人正鬧著,門外卻傳來了一聲通傳,「麴都護遣人來請,道是右武衛大將軍已到西州,請長史速去都護府。」

裴行儉笑著應了一聲,輕輕放下了琉璃,轉身去拿放在床頭的外袍,「是阿史那彌射到了,只怕又要折騰到半夜,你不用等我。」

琉璃自然知道,前幾日裡,那位左屯衛大將軍阿史那步真便是在西州足足呆了兩天,都護府連擺了兩日的宴席,西州官員們則人人都收了份皮毛,裴行儉收到的是幾張極好的狐皮,琉璃只看了兩眼,便被他交給針線房,吩咐給她做一件坎肩出來。

琉璃走上兩步,幫裴行儉繫上蹀躞帶,低頭笑道,「難不成還要收幾張狐皮?倒是可以給你再做一件。」

裴行儉搖頭笑道,「哪能人人都似阿史那步真那般出手豪闊?況且阿史那彌射與阿史那步真雖是同族兄弟,性子卻全然不同,一個果決多智,一個嚴正寬厚,阿史那彌射只怕壓根便不會想到要多帶皮毛香料之物以贈人。」

琉璃奇道,「他們既是同族兄弟,怎麼不曾結伴而行?還隔了這麼幾日?」

裴行儉笑道,「若是同行,只怕這兩位早便廝殺起來。你有所不知,這兩人原是不共戴天的冤家,阿史那彌射自來與我大唐交好,被先帝封為可汗後,步真不服,用計謀殺了彌射弟侄二十餘人。彌射後來率部投唐,隨先帝出征高句麗,他便自立為葉護,只是突厥各部都不服他,他無處可去,只好也帶著家眷投奔了我朝。兩人如今官職級別相同,屬地規模相似,恰恰是旗鼓相當,平日雖是打不起來,卻是絕不能同處一室的。」

琉璃越聽越是納悶,「如此說來,阿史那步真倒像是個陰險小人,為何朝廷還會如此重用於他?此次義父又怎會推薦他倆同為安撫大使?不怕兩人先自相殘殺起來麼?」

裴行儉笑著瞅了她一眼,「正因為兩人是水火不容的仇敵,朝廷和義父才會如此安置。若兩人真是齊心協力,或是一家獨大,則西疆危矣。」

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制衡之術麼?琉璃頓時覺得自己果然是一塊朽木,默默的幫裴行儉整理了一下衣襟,抬頭笑道,「少喝些酒。」

裴行儉點頭笑道,「我省得。」又柔聲道,「你今日先莫出門了,明日我得閒了再陪你去城外走一走,晚膳也要多用一些。」

琉璃都應了,站在門口目送他出了院門,回頭便問小婢女,阿燕是否已回來。沒過片刻,阿燕便快步進了屋,「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琉璃笑道,「哪裡有什麼吩咐?今日虧得有韓醫師的話,不然我還不知什麼時候方能出門,請你替我與他說聲多謝。」

阿燕搖頭道,「娘子太客氣了,何嘗值得娘子去謝?他不過是說句實話罷了。娘子的病既然早好了,何必天天拘在屋裡?原先在宮裡,女醫們便常說,臥床靜養得太過,對身子也不好,只有他,一時說娘子身子已是無礙,連湯藥都不必再吃,一時又說要多調養些日子才好,也不知哪來那麼些話……」

她聲音未落,卻聽簾外傳來「哈」的一聲笑,小檀拎著一壺熱水挑起了門簾,滿臉都是促狹的笑意,「阿燕姊姊的話好生奇怪,小檀只聽見一口一個的『他』,哪個是『他』?請姊姊給小檀也分解分解。」

阿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橫豎不是阿成便是。」

小檀臉上微紅,低頭放下了水,抬頭時又換上了嬉皮笑臉的表情,「姊姊莫拿我說嘴,娘子與阿郎的恩典,小檀自是不敢違背的,只是長幼有序,總要姊姊先定下來才好。」

阿燕看著小檀不語,琉璃已忍不住大笑起來,「我道小檀今日耳朵怎麼這般長,原來是心急了!」

小檀怔了一下,這才醒悟道適才自己急著扳回一城,話裡竟留下了這麼大的漏洞,她平日最是伶牙俐齒,此時不由也漲紅了臉,跺腳道,「誰心急了?要心急也是替姊姊著急,娘子卻也來笑話我!」

琉璃見她真的急了,忙擺手笑道,「這有什麼好笑話的?你若半點不心急,阿郎和我該不心安了,當日我在蘇府待嫁之時,心裡也是有些急的!」

小檀這才臉色微緩,又有些好奇起來,「娘子當日待嫁,要做些什麼?」

琉璃歎了口氣,「學管賬,學人情往來,學管家理事,學譜學禮儀……如今可好,一樣也用不上,阿母若是知曉我被阿郎養成了這般吃了睡,睡了吃的廢物,一定痛心疾首。」想起於夫人,心頭不由微覺悵然。

阿燕從銅壺裡倒了杯熱水出來,雙手遞給琉璃,輕聲笑道,「於夫人若真知道了,替你高興還來不及。阿燕原先也覺得西州是偏遠酷寒之地,如今慢慢的慣了這邊的天時地氣,倒覺得比在長安時不知省心多少。不怕娘子笑話,阿燕前幾日竟也把裙子放了一回。」

琉璃忙仔細的看了她幾眼,這才發現她的臉果然圓了些,點頭笑道,「以前怎麼沒注意?」又回頭去看小檀。

小檀一張臉已皺成了一團,「我怎麼便一些兒也沒胖起來?先頭石家娘子便說我是個光用米面不長肉的,這些年來竟還是如此!」

琉璃想了想笑道,「你若一日裡肯少說幾句話,大約早便豐潤了。」

小檀吐了吐舌頭,「遵命!」

三人說笑了片刻,琉璃見天色已偏晚,笑道,「阿燕,你去吩咐灶上做些葫蘆頭出來,記得放豉椒,我這幾個月吃的東西著實沒滋沒味了些。」

阿燕露出了猶豫的神情,琉璃頓時滿面都是愁苦,「哪有病好了這些天,還不讓出門,不讓開葷的道理?阿郎脾氣是沒法改了,今日乘他不在,我也解個饞,不然清粥我實在是用不下去!」

小檀也道,「正是,娘子胃口開了,多用一些晚膳,不比什麼都強?」

阿燕這才點頭下去,過了半個多時辰,果然端上來一碟四個黃燦燦的葫蘆頭,配著一碗粳米粥和兩樣小菜,琉璃夾起一個葫蘆頭便嘗了一口,只覺又燙又鮮,簡直是生平不曾嘗過的美食。一面吹著氣,一面便吃了下去,小檀看得低頭悶笑,聽得外面門簾響動,便笑道,「阿燕姊姊,你今日是用什麼做的葫蘆頭,娘子險些沒把舌頭吃進去……」

燭光中,裡屋的門簾挑起,露出的竟是裴行儉的面孔,琉璃丟了吃到一半的第二個葫蘆頭便站了起來,尷尬的笑了笑。

裴行儉的目光卻只是在桌上一掃,無奈的看了琉璃一眼,隨即便道,「你快把粥喝完。」又對小檀道,「你去柳娘子處一趟,請她過來說話,」又沉吟了片刻,「便說我們這邊來了一個方烈方公子,似乎與她沾親帶故。」

琉璃本來已是乖乖的端起了粥碗,聽到「方烈」二字,差點把碗給扔了,待小檀忙不迭的溜出了門才道,「他真的在突厥人那裡?難道是阿史那彌射麾下?」見裴行儉點頭,她不由長出了一口氣,「還好,總比是在賀魯部落中效力要強些。」

裴行儉微微搖頭,眉頭緊皺,「他的情形有些複雜,如今也難說是好是壞。」

第75章 金風玉露 月華如練

琉璃顧不上喝粥,用手絹擦了擦嘴角,便上去拉住了裴行儉,「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若有所思的望著外面,只是簡單的道,「這位阿史那彌射將軍的做派與阿史那步真全然不同,隨身只帶了五六個部將,其中便有這位方公子。」

也就是說,這位方烈已是極得阿史那彌射的重用?可阿史那彌射不是素來與大唐交好,又剛剛被封了什麼安撫大使麼?琉璃困惑的看著裴行儉,一時不大明白此事為何難說是好是壞。

裴行儉低頭看著她,語氣變得溫和平緩,「我原想著方公子當年所犯之事雖說不小,但的確是那牧官欺人太甚在先,且那牧官平素為人便不公道,又無親眷在西疆,想來時過境遷,多半不會有人再特意來追究此事。而方公子的樣貌變化不小,若他依然只是無名之輩,橫豎西州每年都有邊民遷入,想個法子換了名姓,補了戶籍,要平安度日,總不會太難。只是如此一來,方公子這一生所學自是付之東流。」

「如今,他竟是在短短幾年之內,便做到了阿史那彌射將軍的心腹部將,此次又隨著將軍入了大營,進了西州,他的樣貌有些顯眼,見過的人多半不會忘記,日後便是想隱姓埋名也已不大容易。若要說到好的一面,則是他既然有這身份,若是能在戰場上立下大功,朝廷並非沒有開恩特赦的先例,說不定可以堂堂正正回了這邊,如此才是皆大歡喜,只是此種際遇,卻是可遇而不可求。」說到此處,他還是歎了口氣,「你再想不到,他居然給自己換的名字就叫阿烈。我一聽到這名字便吃了一驚,他也是在大營時已聽人提及我在尋一個叫方烈之人,藉著喝酒問了我幾句,便與我當眾認了同鄉,逃席而來。」

琉璃這才恍然,忍不住問道,「能特赦的功勞,真是不大好立?」

裴行儉點點頭,「自是不容易,你想想,他犯下的畢竟是殺害長官的大罪,好在無人親見,最多能替他開脫成一個犯上的罪名,即便如此,若無拿得出手的功績,如何能讓聖上開這個金口?戰場上要立大功,三分靠本事,七分卻要靠天意。以他目前的情形,若是就此隱姓埋名,已是有些不大穩妥不說,適才我與他略談了幾句,聽他的語氣,怕是個心性高傲,不肯委曲求全的。」

這一點琉璃倒是毫不意外,這位方老兄若有一分半分的肯委曲求全,只怕孩子都已有五尺高了,還用在西疆這般掙命?想到柳如月這十年裡矢志不渝的復仇與苦等,她不由也歎了口氣。這三個多月以來,因裴行儉日日都在家中,自己又是一概不見外客,柳如月不曾登門,只是隔三岔五會托雲伊送些小物件過來,或是兩色針線,或是解悶的小玩意,這份好意她自然是心領的,沒想到好容易真的等到了方烈上門,他們卻似乎是什麼忙也幫不上。

裴行儉上下看了琉璃一眼,見她穿著半新的月白色衫子,頭上只挽了個單髻,臉上未施脂粉,但雙唇嫣紅,看去倒比往日更容光煥發,點了點頭,「你這樣便很妥當,夜裡有些涼,你加件半臂隨我去前邊吧,既然柳阿監要來,你露個面到底妥當些。回頭我再陪你用膳。」

琉璃忙應了一聲,回身拿了件錦半臂套在外邊,跟著裴行儉到了堂屋。門簾剛剛挑起,便見到屋裡坐榻上端端正正的坐著一人,身影挺拔如松,燭光中的面部側影的輪廓更是極其清晰漂亮。

大約聽見門簾響動,這位方公子利落的起身轉過頭來,琉璃不由腳步一頓,這才明白裴行儉說的「樣貌變化不小」「顯眼」是什麼意思——在他轉過來才能看見的另外半邊臉上,竟有一條長長的傷疤,從眉梢下面直到腮邊的鬍鬚裡,雖然還算不上獰惡,卻給這張原本應是十分英俊的臉上平添了幾分煞氣,加上如刀的眼神,大概是有意蓄起的鬍鬚,以及身上那件交領胡袍,雖然頭上還是唐人的帕頭,看去竟更像是條地道的突厥漢子。

見了裴行儉和琉璃,他抱手行了一禮,「有勞長史與夫人了。」禮數半絲不錯,說的也是一口標準的河洛官話。

裴行儉欠了欠身,「方兄不必多禮,裴某與拙荊都曾勞煩過柳娘子,些須小事,不過舉手之勞,不足以報答柳娘子仗義相助之萬一。」

聽到柳娘子這三個字時,方烈原本有些過於銳利的眼神明顯柔和了許多,展顏笑道,「是方某應多謝兩位照顧捨表妹才是。」他這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整張臉也突然生動了許多,依稀又有了幾分長安俊秀公子的風采。

琉璃心裡不由暗歎了一聲,卻見方烈突然微微一皺眉頭,目光看向門簾處,眼睛驀然變得亮若晨星。她有些奇怪,也往外看了一眼,略過得片刻,才聽見門外的傳來了腳步聲與低聲的招呼,「柳娘子來啦。」

琉璃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了裴行儉的身邊,目光看向門簾,一顆心不由也跳得快了幾分。彷彿等了好大一會兒,那門簾才被輕輕的挑了起來,露出一個淺綠色的身影。柳如月的臉上大概略施了些脂粉,卻依然看得出臉色比平日蒼白了許多,雙頰上有些不大正常的紅暈,一雙總是不語帶笑的靈動眸子只是呆呆的落在方烈的臉上,漸漸的從指尖到裙底都有些發顫,還是咬緊下唇一步一步的走了進來,走到離方烈還有兩步的地方收住了腳,目光這才從方烈的臉上轉到了他的頭髮、衣裳,嘴唇微張,大約想說一句什麼,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方烈的目光當真便如烈火一般,一直膠在柳如月的臉上,此刻倒是先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阿月,你,過得好不好?」

柳如月眼中驀然湧上了一層霧氣,「我能有什麼不好?只是你……」聲音有些哽咽的說不下去。

裴行儉和琉璃相視一眼,裴行儉咳了一聲,含笑道,「兩位先敘敘舊,裴某與拙荊暫且失陪片刻,失禮了。」說著拉起琉璃便走了出來,對守在外面的小檀和小芙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內院。他的神色一直平靜,只是握著琉璃的那隻手,卻半刻也未鬆開過。

堂屋裡,另外兩雙手也終於握在了一起,一雙潔白柔美,手背上還有圓圓的小窩,另一雙卻是佈滿了硬繭與細微的裂口。

方烈的目光依然炙熱,聲音卻極為輕柔,「阿月,我的樣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柳如月輕輕搖頭,目光在他臉頰的傷痕上停留了片刻,神色裡儘是憐惜,「還疼不疼?」

方烈臉上露出了笑容,「都幾年了,哪裡還能疼?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和兄弟們鬧著玩時不小心被刀鋒劃了一下,我在那邊並不曾吃什麼苦頭,不過是跟著將軍四處打獵,喝酒吃肉,好玩得緊,原想著橫豎一個人,這樣一輩子混過去也是個逍遙乾淨。」

「只是自打去年知道了那對母女的下場,我便一直掛念著你,不知你過得如何,托了好幾個去長安的胡商打聽,也沒個結果,我想著待這邊戰事一定,便自己回去一趟。卻沒想到,你居然會來西州找我!阿月,我聽裴長史說,你是跟著商隊過來的,可你是怎麼出的宮?」

柳如月眼中的淚光猶在,臉上已露出了微笑,「你離開長安之後,我便入了宮,設法在立政殿做了女官,時時給柳氏母女樹些對頭,王氏入罪後,武皇后悄悄把我放出了宮,聽說你在西州,我便抱著萬一的指望尋了過來,原以為只怕要等來世了,如今看來,蒼天待我終究是不薄!」

方烈的眸子更亮,突然間又暗淡了下去,「早知如此,我便該多熬兩年。阿月,你不知道,當日我聽說聖上立了王氏膝下的皇子為太子,又是大赦天下,心裡就如油煎一般。恰好那牧官不知死活,又如平日般惹到了我頭上,我才一怒之下,抓了這廝到營外,一刀將他殺了。一開始我原是隨意亂走,沒多久便機緣巧合,遇到了右武衛大將軍,他見我弓馬還算嫻熟,便讓我跟在他身邊,這幾年裡我又立了些小功,將軍漸漸的也分了些勇士與我,算是一個小小的部將。只是如此一來,卻是……」

柳如月抬頭看著方烈的臉,輕聲道,「如此又有甚麼不好?你從小便想著建功立業,如今在彌射將軍麾下效力,自有機緣成就功業,我隨你過去便是。」

方烈怔怔的看著柳如月,到底還是搖了搖頭,「那邊不比西州,你不會慣,你不必為我受這樣的委屈。我已想好了,如今大戰在即,我自會設法立個軍功,堂堂正正的回西州娶你!」

柳如月眼圈又些發紅,「我已不叫柳如月,也永不能堂堂正正的再隨你回長安,建軍功若有那般容易,這西州只怕遍地都是勳官了,你是又要一賭氣丟下我麼?」

方烈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要伸手幫柳如月擦掉眼淚,只是伸到一半,看著她柔嫩的肌膚,一時竟不敢碰上去,只能低聲道,「阿月你莫哭,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我再不會丟下你!」

他們的聲音都很低,只是透過飄動的門簾,到底還是有一句兩句漏了出去,小檀抱手站在外面的院子裡,只覺得雖然聽不大清說的是什麼,那語氣語音卻讓她心裡莫名有些發酸,她吸了吸鼻子抬頭看向天空,一輪圓月已悄然升起,月華如練,靜靜的照在西州的城桓之上。

第76章 天作之合 黯然銷魂

今夜的月色真是好!琉璃抬頭看了好幾眼,只覺得那輪月華圓滿皎潔得有些不可思議。直到眼前有人清脆的叫了一聲,「長史、夫人」,她才醒過神來,卻見是守在院子裡的小芙搶上來行了禮。想到適才比平日高了許多的這一聲招呼,她不由笑了起來,「不必多禮。」

小檀走到門前挑起了門簾,堂捨裡的兩個人一起回過頭來,柳如月的眼睛明顯有些紅腫,神情裡卻有一種奇異的安寧柔和,方烈的變化更大,眉目之間一片舒展明朗,先前的野性和銳利似乎都已融化得無影無蹤。琉璃有些驚訝的看著並肩站在一起的這兩個人,明明一個穿著胡袍一個穿著唐衫,一個黑瘦粗獷一個嬌小甜潤,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感,彷彿早已這樣並肩站了很多年,而且會一直這樣站下去。

裴行儉也是腳步一頓,隨即便抱手微笑道,「恭喜!」

柳如月與方烈相視一眼,也都笑了起來,大大方方的一起還了禮,方烈笑道,「此事只怕還需勞煩長史。」

裴行儉笑著點頭,「成人之美,乃是福分。」

方烈也不客套,「裴長史,我和阿月已經商議定了,我會留下幾日,在西州辦了婚事便帶阿月回去,只是阿月有時或許會回西州暫住,還望夫人照看一二。」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些許訝色,到底還是點了點頭,「西州之事好說,只是大將軍那邊……」

方烈毫不在意的揚眉笑道,「無妨,大將軍看著嚴正,性子其實最是寬厚,我也曾稟告過,我在長安還有未婚妻子,大將軍知曉了此事定然不會怪罪。」

裴行儉沉吟道,「那便好,如今時辰已不早,咱們還是先回都護府,待會兒我還要給你私下引見一人,你的事情,只怕瞞他不過。」見方烈和柳如月臉上都露出了一絲驚訝和擔憂,忙笑道,「不打緊,不過是知會他一聲而已。」

柳如月猶疑道,「可是麴世子?」

裴行儉笑著道了聲「是」,方烈倒是有些詫異,「便是那個熏衣剃面的世子?」

琉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柳如月見裴行儉和琉璃神色都十分放鬆,想到這幾個月的所見所聞,一顆心也定了下來,微笑著對方烈道,「此事說來話長,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這位世子倒是不可貌相的,好在如今已不再為難長史,長史既有把握,定然不會有錯。」

方烈想了想,搖頭一笑,又低聲道,「阿月,我先與長史過去了。」

柳如月眼神柔和的點了點頭,「我等你。」

這一夜,裴行儉卻是三更之後才回來,身上頗有些酒氣,廚下早已備好了醒酒湯,琉璃忙讓人端了上來,又幫他換衣擦面,裴行儉按住了她的手,「我自己來,你莫忙,先坐下歇著。」一面自己擦臉,一面又問,「你怎麼還沒睡?」

琉璃笑道,「我陪著柳阿監說了會兒話,一時睡不著。方公子是否也跟你一道回來了?」

裴行儉笑道,「那是自然,我將他安置在外院。若不是他跟彌射將軍稟告了要留在西州成親,只怕還不至於喝到這時辰。」

琉璃不由歎道,「這兩人還真是敢作敢當。」

裴行儉也歎了口氣,「的確,方兄固然性情剛烈,柳阿監也是心志堅韌,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日後卻也會走得艱難。」

琉璃心裡一動,猶豫著問道,「是麼?我今日也問了柳阿監,方公子如今所在離西州頗有些路程,為何方公子說她以後或許時常回西州小住?柳阿監沒有答我,只笑著岔開了話題……」

裴行儉正在喝醒酒湯,一時並未做聲,喝完才在琉璃身邊坐了下來,伸手將她拉入自己懷裡,低聲道,「你可曾聽說過突厥於夫妻之禮上與大唐不同?」

琉璃原本就知道教坊裡的女樂們喜好結為香火兄弟,共用夫君,說的便是「突厥法」,在西州這一年多也聽人提起過一兩回,此時這些傳聞一起湧上心頭,心頭不由一驚,「難不成……」

裴行儉忙笑道,「所謂共妻之制,突厥貴人間自是不會如此胡來,通常不過是轉房,尊長死後,以弟妻嫂,以子妻繼母而已。方兄如今是彌射將軍麾下的愛將,有他一日,斷然不會有人敢輕辱了他的妻子,只是世事無常,若他在戰場上出了意外……」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琉璃這才明白過來,「因此他上戰場之前,便會把柳阿監送回西州?」可是世事無常,有些事情哪裡是說得準的?想到今日柳如月提及日後那副從容含笑的神情,想到這背後的決心與勇氣,她只覺得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也沒有開口,半晌才道,「若我是方兄,大約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冒險。」

琉璃想了片刻,微笑道,「若我是柳阿監,大約死也要跟你過去。總不能為了日後的禍福莫測,便讓此時終生抱憾。」

裴行儉看了琉璃好一會兒,低頭吻在了她的臉頰上,喃喃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到了第二日,阿史那彌射便帶了部將們離去,臨行倒是給方烈頗留了些金銀之物,裴行儉便幫他在曲水坊就近尋了一處院落,操辦起了婚事。雙方既無親屬長輩,婚事便也辦得簡單,一封婚書帶著聘禮進了柳如月的小院子,隔一日的夜間,一抬肩輿把她抬到了匆匆收拾出來的新宅。

柳如月人緣本好,曲水坊的街坊也多知她與家人失散,聽說終於尋到了從小定親的表兄,無不替她高興,前來觀禮之人擠了滿滿一院子。待見到麴世子和裴長史也在屋中做客,更是熱鬧了起來。

柳如月去了障面,眉目柔美得令人屏息。方烈穿了大紅的婚袍,看去也似乎年輕了好幾歲,只是從拜堂到坐帳,都只會一個勁傻笑。

琉璃見識過西州人弄新婿的勁頭,忍不住有些擔心,悄悄跟裴行儉道,「新郎不會是先前打到頭,被打傻了吧?」

裴行儉心情甚好,已喝了不少酒,白皙的臉頰略有赭色,微瞇著眼睛笑道,「放心,方兄的身手比我還好,就曲水坊的這些婦人,哪裡能傷得了他?他不過是歡喜過頭了。」

琉璃狐疑的看了他幾眼,「你身手很好麼?」停了停又嘟囔道,「原來歡喜得狠了是這般模樣,你成親時還有心思算計別人,可見歡喜得有限!」

裴行儉愣了半晌,搖頭苦笑道,「自然都是我的不是,再也不敢了。」

琉璃立時瞪大了眼睛,眸子裡全是驚奇,「再?你還想成幾次親?」

裴行儉不由捂著額頭歎了口氣,一時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突然看見琉璃嘴角可疑的翹了翹,才猛然醒悟過來,眼見周圍全是人,只能咬牙低聲道,「小促狹鬼!」

琉璃也不理他,端起面前裝著清淡果酒的玉杯,悠悠的喝了一口,看著坐在百子帳裡的方烈與柳如月,嘴角高高的揚了起來。

裴行儉看著她的笑顏,胸口一熱,悄悄在案幾下握住了琉璃的手,琉璃忙不動聲色的往外掙,卻哪裡掙得開,反而被他將整隻手都包在掌心,輕輕摩挲。她的臉不由有些發熱,忙低頭又喝了口酒。

裴行儉低頭在她耳邊道,「不許再喝,你若是喝多了,難道讓我抱你回去?」

他的語音裡帶著一點異樣的曖昧,暖暖的氣息直吹在琉璃的耳垂上,琉璃的臉騰的一下紅得更是厲害,裴行儉的目光頓時有些挪不開了。

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哄笑之聲,百子帳的第一層簾幕落了下來,遮住了坐在一起的那兩個身影,裴行儉把酒杯用力一放,拉著琉璃便站了起來,向麴崇裕點頭一笑,「裴某告辭了。」

琉璃掙了兩下,都沒有掙開他緊握的手,忍不住低聲道,「你發什麼瘋。」

裴行儉挑眉看著她,「若不執子之手,如何能與子偕老?」竟是大大方方的拉著她的手,一路走了出去。

麴崇裕看著兩人攜手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落下的帷幕上映出的兩個靠得越來越近的影子,突然心裡一陣說不出煩悶,整整衣襟也站了起來,一言不發的向外面走去。

原本正在帳前看熱鬧的風飄飄一眼瞟見他的臉色,心裡一突,忙也抽身跟了過來。

夜色已深,好在圓月當空,將道路屋簷都照得清清楚楚,麴崇裕走在路上,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煩悶之心不由更盛,突然聽見身後腳步聲響,卻是風飄飄已跟了過來,上下看了她好幾眼,轉頭繼續往回走。

風飄飄被看得心裡發毛,到底不敢走得太近,保持著落後幾步的距離,一路默默的跟著他走到了坊外的大路。麴崇裕卻突然腳步一頓,風飄飄也忙收住了腳。麴崇裕卻並不說話,良久之後才突然歎了口氣,「飄飄,你今年多大了?」

風飄飄心裡好不納悶,只能低聲道,「今年二十一了。」

麴崇裕「嗯」了一聲,沉默了許久又道,「三年了……飄飄,你……」停了片刻才道,「你也不小了,想沒想過要尋一個什麼樣的人?」語氣竟頗有幾分艱難。

風飄飄一顆心頓時狂跳起來,抬頭看見麴崇裕站在離自己不過兩步遠的地方,月光映著那張俊美的臉孔,看去就如玉雕一般,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神情是從未有過的異樣。

她的心跳得更快,深深的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多謝世子掛念,飄飄想尋的人……世子也認識的,是大沙海徐娘子的弟弟,小懋棋的舅舅,他已經等了飄飄好幾年。」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有些發僵,停了片刻才哈哈的笑了一聲,「原來是他!如此甚好!你們成親時,我定會送份大禮。我,回府了,你也先回吧。」說完轉身便走,步子比剛才快了許多。

風飄飄目送著麴崇裕的背影在月色中漸漸遠去,若不是腳步中的那點狼狽,大概便是謫仙也不會比他更挺拔飄逸……她不由歎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曲水坊的坊門,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笑容。世子的確高貴俊美,可她風飄飄為什麼要嫁給一個連自己多大年紀都不知道的夫君?為什麼要做個妾室?她的夫君,應該就該像今日的新郎,眼裡心裡都只有新婦子一個!說起來,那個平日精明強幹,看見自己卻只會憨笑的徐二郎,自己也的確該給他一個答覆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墨玉般的天空上,那輪圓月皎潔圓滿得不可思議……今夜的月色真好!

第77章 光陰如箭 世事難全

西州城的秋天沒有落葉,只有一陣一陣漸漸帶有涼意的西風,帶來季節變化的訊息。到了日頭西斜的時分,那風中的寒意便愈發明顯起來。

琉璃站在院子裡,抬頭看著依然十分清朗的天空,輕輕的歎了口氣。龍朔二年的這個秋天,似乎比往年都來得早,這也許意味著一段格外寒冷漫長的冬日。對於六年來一入臘月就會病上一場的她來說,這可著實不是什麼好消息。雖說比起顯慶元年的那場凶險到極點的大病,後面這五年的風寒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可是……

小檀拎著一個食盒,腳步輕快的走了進來,看見站在院子裡發呆的琉璃,嬉皮笑臉的湊過來看了幾眼,「娘子在想什麼?想得這般出神!」又拉長了聲音笑道,「阿郎再過一日便回來囉!」

琉璃回過神來,瞟了瞟小檀那張笑嘻嘻的臉,眉頭一皺,疑惑道,「他們是明日便回來麼?我怎麼記得還要兩日?」

小檀得意的點頭,「絕不會錯,小檀數著日子呢!」

琉璃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如此!阿成若是曉得有人這般數著日子等他回來,一定會歡喜得很。」

小檀的眼睛睜得溜圓,停了一停才跺足道,「娘子又取笑婢子了!」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娘親,只是此時那張依舊光潔的圓臉上,羞惱的表情看去卻與當年沒什麼兩樣。

琉璃哈哈大笑,心情頓時愉快了許多,又瞅著小檀笑道,「你怎麼一著急又把『婢子』給帶出來了?當心阿成他不依。」

小檀「哼」了一聲,「他敢!」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頭,「也是,諒他也不敢!」

小檀是顯慶三年成的親,頭年冬天,蘇定方以一萬精兵大破賀魯十萬聯軍,活捉了賀魯父子,裴行儉則一直隨軍協助蘇定方約束士兵、安撫突厥各部,除了為各部劃定疆界、修路設驛、撫貧問疾之外,又將唐軍所獲的賀魯部全部牲畜財物都還於了他們。突厥十姓自此誠心歸唐。此後,阿成也得了一轉的軍功。如今他雖是依舊跟著裴行儉辦差,卻好歹有了身份,身為他的正頭娘子,小檀自然不能再把「婢子」兩字掛在嘴邊。不過,面對伶牙俐齒的小檀,阿成倒是輕易不敢高聲的。

又被琉璃打趣了一回,小檀不由惱得咬起了下唇,眼珠轉了轉,突然展眉笑道,「娘子還是莫在院子裡吹風了,今日已是白露,這是阿燕姊姊特意給娘子準備的湯藥,娘子須得乘熱喝了才好。」

琉璃興致勃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顧不得搭理小檀眼裡的促狹,只是看了看她拿著的那個食盒,憂傷的歎了口氣,「端進去吧!」

一杯白水,一碟果脯,左右護衛著一個六寸的白色瓷碗,揭開蓋子,是滿滿一碗賣相可疑的醬黑色藥汁。當那濃濃的藥味隨著熱氣蒸騰而起,琉璃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對聯著川字的倒八字眉。〔uu158小說網·www.uu158.com〕

伸手摸了摸碗不算太燙,她坐在那裡深呼吸了兩口,端起碗閉上眼睛就咕嘟咕嘟往下喝。一口氣喝了大半,忙喝了口白水,又歇了口氣,到底還是分三次喝完了,這才抓了個果脯塞進了嘴裡,苦著臉嘟囔了一句,「阿燕熬的藥怎麼越來越難喝了?」

小檀在一旁笑道,「這頭一回原是難喝些,日後娘子喝慣了便會好些。」

想到這種隔三岔五就要喝上一碗藥的日子足足還會有好幾個月,琉璃的臉頓時皺得更像苦瓜。她自認為算不上嬌氣,可阿燕牌補藥的威力卻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苦」字能概括得了的,那股混合著苦、澀、辛的怪味,便是吃苦耐勞如她,也是一想起來就了無生趣。

阿燕的手藝小檀也領教過,此時臉上原先的那點得意早已換做了同情,上前在果脯的碟子中挑了一個金黃的杏干遞給琉璃,「這個又甜又香,解藥味是好的。」又笑道,「都說良藥苦口利於病,阿燕姊姊的藥的確是難喝,對身子卻是極好的,娘子也知道小檀去年生開兒時不大順,若不是吃藥,怎會好得那般快?」

琉璃默默的嚼著杏干,只覺得嘴裡的藥味似乎更濃了一些。阿燕的藥自然是不差的,如今在西州城,誰不知曉韓醫師的娘子也是治婦人病的行家裡手?這兩年,她手下治好的婦人只怕已很是不少。說起來,自己這幾年的寒症倒是一年比一年輕些,但願今年不要再犯……她搖搖頭拋開思緒,抬頭笑道,「開兒的咳嗽好些了麼?」

小檀笑著點頭,「昨日夜裡就不曾咳了,他倒是比葉兒省心些。」

琉璃笑道,「葉兒如今身子也好了,聽說前天還把小飛敲了一頭的包。」

小檀「唉」了一聲,「她再不敢了,我已狠狠的揍了她一頓,一個女子家,滿坊追著比自己大半歲的哥哥撒潑,像什麼樣子!偏偏小飛和韓姊夫便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老實得可憐。」

葉兒又挨揍了?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你打她做什麼,她長大了自然會好,再說,」她笑著上下打量小檀,「我怎麼覺得,葉兒的性子只怕是隨了你?」

小檀嘻嘻一笑,「哪裡的話,小檀若有這麼大的膽子,早被打殺了!」停了片刻,神色間有些感慨,「葉兒他們是有福的,都是娘子和阿郎的恩典……」

琉璃忙擺手,「什麼恩典,不過是托了西州的福。」若在長安,奴籍良籍等級森嚴,要讓他們得一個良人的身份,豈是這麼容易?如今阿燕和小檀都是拿著工錢的管家娘子,雖然家中也重新選了兩個伺候內院的婢女,感覺上到底還是略隔了一層。

小檀也轉了話題,「不知這回阿郎他們能打到什麼好皮子,倒正好是做裘衣的時節了……」

門外一陣腳步響,門簾一挑,露出阿燕豐潤的身影,先是問了聲,「娘子用過藥了?」見了案上的那個空碗,便皺眉看向小檀,「你把帖子給娘子看了麼?」

小檀一拍腦門,「我竟給忘了個乾淨!」說著忙不迭的掏袖口。

琉璃忙道,「什麼帖子也值得你跑這一趟,還不快坐下?」接過小檀遞過來的帖子,一看署名,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阿燕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子,行動間倒還極為利索,笑著向琉璃行了禮,「是祇夫人下的帖子,送帖子的管事娘子已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我自己進來問一聲,禮數上周全些。」

琉璃合上帖子,神色變得有些淡,「便說多謝夫人想著我,我定然會去叨擾。」

阿燕怔了一下,「娘子……」

琉璃揚眉一笑,「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祇夫人難不成還能吃了我?」

阿燕和小檀相視一眼,還是阿燕先笑道,「那我便出去回話了。」

琉璃點頭,「你走慢些,莫著急。橫豎她們也等得起。」想了想又道,「你身子也重了,待阿郎他們回來,便在家歇了吧。」

阿燕笑道,「不打緊。」挑簾出門而去。小檀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屋裡有了片刻的寂靜,琉璃看著門簾出神半晌,突然道,「小檀,你今年想要一件什麼樣的坎肩?」

小檀心裡一鬆,笑了起來,「我已有一件兔兒毛的,阿成說這次要多打幾隻兔子,給葉兒和開兒也各做一件。」

嗯,那兩個粉嘟嘟的小傢伙,穿上雪白的兔毛坎肩,定然像畫上的娃娃……琉璃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心裡突然有些異樣。

小檀眼尖,心裡一突,忙道,「我看娘子的那件狐皮坎肩好是好,只是樣子到底不大時興了,今年要重新做一件才好。」

琉璃也打起了精神,「如今西州時興什麼樣子?」

兩個人正隨意說著閒話,只聽前面院子似乎一陣喧嘩,隨即便是一陣咚咚的急促腳步,小婢女紫芝的聲音裡滿是歡快,「娘子,娘子,阿郎他們回來啦!」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幾步走出門去,裴行儉的身影已出現在院門口,看見琉璃,微笑著快步走了過來。秋陽將墜,將天地間染得一片金黃,也把裴行儉明顯曬黑了的面孔映得分外溫暖明亮。五年多的時光,幾乎沒在琉璃身上留下太多印記,卻讓裴行儉變得更加沉凝穩重。琉璃不由也笑了起來,「怎麼今日便回來了?不是說明日到家麼?」

裴行儉上下看了她一眼,眉目間更是舒展,「昨日阿成提了一句,才想起今日便是白露,按理你該服藥了,卻沒想到回來正是時候!」不等琉璃發問又道,「今日阿燕可記得熬藥?待會兒雲娘也要來看你,說是要把她得的好東西送你。」

琉璃歎了口氣,「阿燕怎會忘了此事?剛剛吃過。雲伊這回打到什麼了?」

裴行儉笑道,「是玉郎為了哄她高興,趕了隻狐狸到她馬前,她已得意了三四日,待會兒你記得誇讚她一番。」

想起雲伊得意時的模樣,琉璃忍笑點頭,「你放心,我定會誇得她把世子府所有的狐皮都送給我!」

裴行儉大笑起來,「這主意使得!」進門淨了手面換了外袍,這才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點頭,「今年果然又好些了。」

琉璃在心裡默默的翻了個白眼,這還不到八月,自己的手能不暖和麼?裴行儉卻一眼又看到了案上放的那個帖子,拿起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我已聽說此事了,這便幫你回了她罷。」

琉璃瞟了他一眼,「祇夫人到底與別個不同,我已是應了,你放心,我應付得來。」

裴行儉笑道,「你自然應付得來,只是那些原是我的主意,何須你去應付她們!」

琉璃心道,這話說出去也要有人信不是?只能笑了笑,「橫豎也許久不曾見鏡娘她們了,不過是個家常小宴,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她實在不願多說這個話題,隨口便問道,「適才你說什麼回來得正是時候?」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朝廷的敕書下來了,任蘇海政為安西大都護。」

第78章 揮金如土 無知無畏

蘇海政?琉璃怔了一下才道,「怎麼會是他?」顯慶元年的那場屠城風波之後,此人一直依然當著他的伊州都督,不曾聽說有什麼動靜,怎麼突然便提拔成大都護了。

顯慶三年,突厥十姓歸唐,設於西州的安西都護府便遷回了龜茲,升級為安西大都護府,西州這邊則改為西州都督府,裴行儉依舊是都督府的長史。而安西大都護則是當時領兵平了龜茲國叛亂的大將軍楊胄,兩個月前,楊胄病逝,誰是下一任安西大都護,這邊的猜測也頗多,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位伊州都督。

裴行儉倒是神色平靜,「如今聖上心思大約都在百濟與高句麗上,西疆這邊派不出人來,如今能當大都護者,無非伊、庭、西三州長官,麴都督一則到底不是唐人,二則性子也平和了些,吐蕃日漸坐大,虎視眈眈,麴都護守成也罷了,難道還能揮軍以抗吐蕃?如今的情形又不是三年前那般,因此,蘇都督能任此職也不算什麼出奇。你放心,他雖是大都護,卻也不能管到西州的日常事務上來,不過是麴都護每年要去龜茲拜訪一番,我這做長史的,倒是躲得開。」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忍不住又問道,「不是還有一個庭州麼?」

裴行儉笑了起來,「如今的庭州刺史乃是來濟。」

琉璃頓時有些發窘,自己在西州這些年,竟是不知與西州相隔最近的庭州的刺史,便是當年那個堅決反對皇帝立武則天為後的宰相來濟!記得前幾日的邸抄上還記著武皇后今年六月間又誕下了一名皇子,還因此大赦天下,恩寵之隆,似乎有增無減。就如裴行儉所說,三年前朝廷早已徹底清算過一遍,如今的確無需再過於忌憚與長孫無忌有舊之人,但也不至於會提拔來濟去當安西大都護。

裴行儉笑著輕輕捏了捏她微紅的臉頰,「你原是不用知道這些。」不知想到什麼,笑容卻慢慢的淡了。

琉璃瞅著他臉色有些不對,忙道,「怎麼了?」

裴行儉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只是突然想到,如今似乎也只剩下來刺史……」

琉璃立時明白了過來——當年那些反對武則天的人中,地位最高的長孫無忌、褚遂良、柳奭、韓瑗已悉數喪命,除了褚遂良去世得略早,其餘三個都是在三年前的清算中殞命,隨即被抄家,親族悉數流放嶺南,朝廷上姓柳、姓長孫的官員也被大批貶黜。好在西州到底遠離風暴,大部分西州官員甚至都不瞭解那邸抄上一行行的消息和裴行儉會有什麼關係。只有裴行儉自己心情有些低落。麴崇裕拉他出去喝了兩日酒,雲伊大概是得了麴崇裕的提點,也來語無倫次的寬解了琉璃一回。琉璃不由哭笑不得,她固然是半點都不擔心的,而裴行儉擔憂的也絕不是自己的前程。

看見裴行儉眉頭微蹙,琉璃正想開口,裴行儉已提起精神換了話題,「我這次帶回了新鮮的鹿肉鹿血,已交給廚娘了,你晚上要多吃一些。」

這幾年西州無事,一年至少兩次的出門行獵便成了西州官員們的例行公務,裴行儉也十分喜歡,每次回來都會帶上好些鹿血鹿肉,琉璃早已對此興致缺缺,卻還是笑著點頭說了聲,「好!」又問道,「你這次可有獵到什麼好東西?」

裴行儉揚眉一笑,「你可見我哪次落空過?」他似乎也不想在屋裡多呆,攜住她的手便往外走,「你跟我來!」

前院針線房邊上的庫房裡,地上已放滿了初步風乾的皮毛,管家老何正在翻翻揀揀,一見琉璃便笑道,「娘子快來看,此次阿郎獵了好幾隻赤狐,毛色都極好。」

琉璃走近一看,果然有六七張棕紅狐狸皮,還有兩張狼皮,若干獺皮、兔皮之類,她看了一遍,點頭道,「果然又夠做件狐皮坎肩了。」又回頭問裴行儉,「此次不曾獵到大野物?」

裴行儉笑道,「我和玉郎都獵到了一頭豹子,橫豎家裡豹裘都有兩件了,索性便送了他。你看看還想做些什麼?」

琉璃笑了笑沒做聲,這幾年她才發現,裴行儉是個手頭極其散漫的,庫房裡這些皮毛,估計最多是他獵物裡的一半。即便如此,但凡自己幾天之內沒想好用途收到一邊的,轉眼也會被他送個精光。因此西州大小官員打獵時都喜歡和他一處,而家中庫房雖然每年會收進上百張皮子,自己若是臨時要想做什麼皮毛物件,卻要上市坊去買……

只是這幾年流水般從他手上送出去,不但有皮毛美酒金銀器皿,還有那些感恩戴德的突厥都督、葉護們送來的舞女艷婢,琉璃對此倒也心平氣和,隨手指了幾張獺皮,「這幾張顏色還好,留著做些手籠、護膝吧。」

老胡笑嘻嘻的應了,吩咐人進來將琉璃挑中的皮毛都抱出去泡入清水,明日好進一步清理、鞣制。琉璃耐不得庫房裡的味道,轉身到了外面,還未立定,就見雲伊滿面春風的進了院門,一見琉璃就笑道,「姊姊,你快來看看,我前幾日親手獵了只黑狐!」

琉璃趕緊露出了幾分驚訝的表情,「黑狐?」

雲伊眼睛越發明亮,獻寶般的拉過身後的婢女,「便是這張!」那婢女手裡捧著一張完整狐皮,除了尾巴尖端的一點白色,其餘地方都是烏黑發亮。

琉璃看了兩眼,真心的歎了句,「當真是少見!」

雲伊笑得眼睛都彎了,「我打獵也打得多了,還是第一次獵到黑狐,這西州也就姊姊配穿它,姊姊不許推脫!」

琉璃頓時很想望天——雲伊這句話要讓那些西州貴女官眷們聽見,不知又要招惹多少麻煩,偏偏雲伊自己是個對麻煩毫無感覺的人,想到屋裡的那張帖子,她不由搖了搖頭,「你給十張我也敢收,只是什麼配不配的,此話還是少說些罷。」

雲伊只聽了前面半句便興高采烈的吩咐婢女,「你去把這皮子送給老何,」回頭又問,「姊姊你說什麼?」

裴行儉一直站在庫房門口,此時才淡淡的道,「雲娘,祇夫人可跟你說了都護府明日有小宴?」

雲伊聽到他的聲音,神色立刻收斂了許多,叫了聲「姊夫」,又茫然的道,「我只是回去換了件衣裳便過來了,無人與我說過什麼,橫豎什麼宴的我都不愛去,那樣的吃酒說話,還不如坐在屋中等明年下雨!」

裴行儉低頭咳了一聲,停了片刻才道,「明日你還是陪你姊姊一道去的好,此事與你或許也有幾分干係。」

雲伊「咦」了一聲,撓了撓頭,「我都半個月不在西州,半年不曾跟她們說過話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琉璃早已忍俊不禁,挽了她的手便往內院走,「我慢慢告訴你。」待雲伊在屋裡坐下才道,「也沒什麼,你也認得的那位張夫人,前幾日到我這裡旁敲側擊了一番,意思是長史如今該娶個平妻或納個貴妾,被我回絕了,祇夫人多半是想乘你們回來之前圓了這事兒。」

雲伊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張夫人真真是太閒了,怎麼又找到姊姊頭上了?她難道又看上了姊夫?」

這叫什麼話?琉璃心頭頓時湧上了深深的無力感,想了片刻還是問道,「世子後來都不曾與你說過,她為何會找到你?」

雲伊搖頭,「他只是笑了一通,說我答得好,再沒說旁的。」

琉璃揉了揉了額頭,雲伊的確答得好!半年前這位張夫人找到雲伊,拐彎抹角、明示暗示不知說了多少,她居然一句都沒聽明白,待到張夫人終於急了,跟她說做女子的要賢惠大度,要替夫君著想,世子身份高貴,得有一個與他身份匹配的高門女子,才能幫他打理事務。雲伊才終於聽懂了,卻回道,「難道你想嫁給玉郎?」張夫人頓時氣得哆嗦了起來,好容易呵斥了一句。「你胡說什麼?」雲伊便跟上了一句,「你既然不想嫁他,為何要管他的事?是太閒了麼?」這位以會說話著稱的張夫人當場仰倒,被婢女們扶出了世子府,從此滿西州的貴婦再沒有一個敢跟雲伊囉嗦半句。

看著眼前這張歡樂的笑臉,琉璃一時簡直有些懷疑人生:也許,她也應該直接點?不用去考慮什麼張氏與祇氏都是西州最頂尖的高門,去考慮祇氏終究是麴都護的夫人,去考慮那些名聲傳聞……

雲伊得意洋洋的笑道,「玉郎還說,若是下次還有人不識趣,便是長輩們,我也不用給她們留面子!」

琉璃只能深深的歎了口氣,有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雲伊就夠可以了,怎麼還有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麴崇裕!有這麼教人去闖禍的麼?麴崇裕把雲伊當成什麼了?

對於雲伊和麴崇裕的事情,她其實一直不大看好。雲伊當初知道父親去世,部落中已是兄長當家,便說她不想回去,想和麴世子在一起。琉璃很是吃了一驚,又苦勸了她半日:麴崇裕在長安有妻有子,嫁給他只能是妾室,而且西州高門也不會把一個突厥貴女放在眼裡……雲伊卻詫異的看了琉璃半日才答道,「這與我有什麼關係?」琉璃頓時啞口無言,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一往無前的奔向那個叫麴崇裕的火坑——不過,除了開始時很是吃了些苦頭,這幾年麴崇裕待她竟是十分寵縱,便是都不帶家眷行獵,她說一聲要去便也應了,人人都覺得雲伊佔了大便宜,似乎只有琉璃一個人是在杞人憂天……

雲伊見琉璃愁眉苦臉的表情,笑得更歡,「姊姊你莫不是擔心明日去都護府還會遇到那個莫名其妙的張夫人?你放心,雲伊陪你去便是!」

第79章 盤根錯節 如意算盤

和琉璃一道用過晚膳,雲伊又足足消磨了半個多時辰,把自己這次打到的所有獵物都描述了一遍,直到院內傳來「麴世子過來了」的通傳,才意猶未盡的起了身,「姊姊,明日你等我一起去!」

琉璃笑著點頭,將她送到前院,只見麴崇裕與裴行儉竟是在書房裡,不知談些什麼,見到兩人卻默契的停了話頭。裴行儉只微笑道,「明日還須雲娘辛苦一趟。」

麴崇裕看了雲伊一眼,挑了挑眉,「好說!全西州,原也只有她能克住那些長舌貪心的婦人!」又對雲伊道,「你只記得莫讓人欺負了去,別的都不必管!」

雲伊揚起了頭,「我何時教人欺負過?」

麴崇裕輕聲一笑,他已到三十而立之年,面容變化不大,氣度看去倒比早先要沉穩幾分,但這一笑之間,眉梢眼角依然全是風流,語氣裡更是一派不羈,「我這不怕你見到這個夫人那個夫人,忘了麼?」

琉璃不由哽了一下——明日的主人不是旁的夫人,是祇夫人,論理兩人都該叫聲「庶母」的!麴崇裕是怕雲伊對她太客氣了麼?她正想開口,麴崇裕已笑著抱了抱手,「多有打擾,我這便領她回去了。」說完轉身拖了雲伊的手便往外走。雲伊回頭笑著揮了揮手,跨出門檻時悄悄踩住了麴崇裕的袍角,麴崇裕身子微微一晃,警覺的停下腳步,一把將雲伊揪了出去。

這對活寶的歲數到底長到什麼地方去了?琉璃望著倆人的背影,不由啞然失笑。裴行儉也笑了起來,回身從書房裡取了本書,「這套雜記你可曾看過?」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寫著「西京雜記」四個字,笑著搖頭,「不曾看過。」

床頭暖暖的燭光照在入秋剛換的杏黃色綢帳上,那些刺繡的折枝菊花顯得分外嬌嬈,琉璃散了頭髮換了中衣,靠在裴行儉的肩窩裡,聽他一字字念著雜記裡那些短小有趣的故事,聽著這最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心頭漸漸變得一片安寧。

床頭案几上的蠟燭「啪、啪」的響了兩聲。琉璃身子一動,裴行儉放下書道,「今日先念到這裡罷,我來。」他斜簽著身子拿起竹剪,將臥羊燭台上的幾支蠟芯都剪得平齊,這才靠回床頭。

琉璃把書拿在手裡,略翻了翻,輕聲道,「我怎麼不記得家中有這書?」

裴行儉笑道,「西州這種雜書不多,這兩卷《西京雜記》還是麴玉郎托人從長安帶回來的,今日送過來,大約是想著還我那張豹皮的人情。他看著率性,心思卻是極細的。」

琉璃略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裴行儉說得對,麴崇裕不是愛佔便宜之人,這幾年裡,白疊坊那邊她再沒出過幾個主意,但那四成的利,卻是一年比一年多……她不由皺起了眉頭,「我當真有些不明白。」

裴行儉笑了起來,「你是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待雲娘?」

琉璃歎了口氣,「我的確不明白,雲伊她性子直率,又是草原上長大的,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可麴世子怎麼也不提點她一些?得罪了祇氏,於雲伊又有什麼好處?」麴崇裕對雲伊的寵,有種不管不顧的胡鬧勁頭,她每回笑過之後,心裡總是隱隱的覺得有些不安。

裴行儉沉吟片刻,「你可知張氏、祇氏她們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琉璃只能搖頭,她也想不明白,張氏祇氏她們以前在雲伊面前絮叨也就罷了,怎會突然管到自己頭上來?

裴行儉淡淡的道,「麴都督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了,今年兩次行獵,他都不曾去。」

琉璃側頭看了裴行儉一眼,更是納悶,麴智湛沒出城遊獵,是因為身子不好了麼?不過,這跟她想知道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裴行儉笑著拍了拍琉璃,「你也知道,西州這些高門裡,以敦煌的張氏與祇氏最是顯貴,兩家世代通婚,麴氏族人裡也多有他們的血脈。」

他停了停,語氣裡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嘲諷,「這些世家最是看重家族前程,為保門庭不衰,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原先的高昌國,這些大姓關係盤根錯節,高昌上至王侯,下至門吏,都為他們所把持,那樣自是千好萬好。只是如今時過境遷,麴都護在時還好說,他重用的幕僚官吏,多是高昌舊人,可他若是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這些高門又該如何令官府依舊為他們所用?最把穩的法子,自然還是兩姓之好,婚姻之實。」

「論理,麴玉郎若能子承父業,他們最是樂見,可麴玉郎性子高傲,心思飄忽,不在他身邊放一兩個自家女兒,這些人終究不大放心。以前世子府中不收女子,誰都無可奈何,雲娘去了後,這幾年他們在玉郎這邊已試探過無數回,都被他毫不客氣的擋了回去,如今麴都督身子不大好,他們大約也是急了,這才想到要從雲娘這邊入手!」

琉璃恍然點頭,難怪麴崇裕巴不得雲伊讓這些人多吃些苦頭。他的眼裡最是容不得沙子,她們如此算計於他,他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正好藉著雲伊出這口惡氣吧?只是,「如今,她們是見雲伊那邊不好下手,退而求其次?」

裴行儉笑道,「也不盡然,這回朝廷的敕書一下,麴家那邊大約是早幾日便得了消息,他們看著日後世子這邊只怕把握不大,這才會把主意打到了你的頭上。這些人,慣是藉著最冠冕堂皇之言,行最陰私刻薄之事,你越是以禮相待,她們越會以勢相欺,我若早些回來,定不會讓你理會她們。」

琉璃這才明白過來,此次是蘇海政而不是麴智湛當上了安西大都護,讓這些人發現朝廷似乎更願意重用唐人,那麼麴智湛若是去世,也很可能是裴行儉而不是麴崇裕繼任西州都督。自己的情況如此,自然看起來比麴崇裕那邊還要有機可乘得多。利字當頭,難怪這些歷來不大瞧得上自己的西州貴婦們,居然開始關心自己日後的打算,苦口婆心的教育自己要做個賢婦!卻不知這樣的做派,她早就在臨海大長公主身上領教過了!

她冷冷的點頭,「我明白了,明日之事,我自有分寸!」只是想到她們看中的「可乘之機」,不由還是皺起了眉頭。

裴行儉攬住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聲音卻變得輕快起來,「琉璃,你莫胡思亂想,你便算信不過我,也該信李公!我不是無後之人,你的面相更是少有的齊全,又有什麼可擔心的?你我如今身子都不大好,自是先養好身子要緊,待身子好了,自是什麼都會有。」

他自不會是無後之人,琉璃記得明明白白,可她自己麼,她不記得了,也不敢去細想……只是想到裴行儉每年也裝模作樣的跟著自己喝上好幾天湯藥,說是當年喝酒太多傷了身,也要好好調養,她的心中不由一片柔軟,轉身抱住他,將頭埋在了他的胸口。

耳邊傳來最熟悉的心跳聲,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但願那位李大神棍的預言都能中!

裴行儉攬緊了她,低聲笑道,「我只怕你日後嫌我煩你,讓你太過辛苦!」

琉璃只是輕輕笑了笑,靜了片刻,索性換了個話題,「我還是有些不大明白,我原先便聽聞祇夫人經常勸著雲娘要大度賢良,似乎還頗有心把自家侄女塞給她做『姊妹』,如今咱們的事情,她又摻了進來……她好歹是世子的庶母,祇家有她,又有什麼可擔憂的?」

裴行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此事西州高門都心裡有數,你與她們來往得少,才會不知道這段緣由,麴玉郎他,並非麴都護親生。」

琉璃吃了一驚,轉頭看著裴行儉,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行儉微笑道,「我難不成還能哄你?麴玉郎的親生父親是麴都護的長兄,做過幾日高昌國王的麴郡公,大約是因麴都護膝下空虛,到長安後才過繼給他的。至於祇氏,則是麴都護回高昌後娶的側室,日後只怕也不會去麴家,她待麴玉郎既無生恩亦無養恩,連情分都談不上,又如何能干預他日後的公務?」

這樣說來,這位麴崇裕,當初其實是高昌國正經的王子,西州是他家世代的地盤,難怪當初心心唸唸要跟裴行儉作對!琉璃搖頭歎道,「原來如此。」那個祇氏,其實也是心慌的吧?只是……她隱隱覺得有件事似乎不大妙,還想再問,裴行儉的雙唇已貼上她的耳垂,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莫再想別人的事了,琉璃,這些天,你想我不想?」

「呼」的一聲,五支蠟燭熄滅了四支,杏色的綢帳頓時變得半明半昧,連盛放的菊花都染上了濃濃的柔媚氣息。

……

第二日一早,裴行儉依舊是寅正便起了身,輕手輕腳穿了靴子,聽見身後略有動靜,回頭一看,琉璃已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裴行儉笑著低頭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還早,你先睡會兒,我讓小米到時辰了喚你起來。」

琉璃「嗯」了一聲,裴行儉穿上外袍時,卻又聽見了她微啞的聲音,「今日晚間我不想再吃鹿血腸,你叫他們不要做了。」

裴行儉一怔,笑了起來,「怎麼想起了這個?」

琉璃道,「你不知道麼?鹿血腸原是要一早便要開始準備的。」說著竟是越來越清醒,「今日還要去赴那個午宴,還有好些皮毛要看著他們收拾,我還是起來罷。」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回頭看了一眼,突然笑道,「早知你精神這般好,我原不該……」琉璃沒好氣的推了他一把,裴行儉哈哈一笑,收了話頭,「我先出去活動下手腳,回頭咱們一起用早膳。」

琉璃看著裴行儉的背影,隱隱覺得有件事情忘記了問他,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直到用過早膳,送他出了門,這感覺還是若隱若現。她處置完家務收拾了一番,還沒出門,便聽小婢女紫芝在簾外笑道,「娘子,雲娘來了。」

琉璃不由「哎呀」一聲,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老天,自己的記性是怎麼了?

第80章 直言不諱 寸步不讓

挑簾進來的雲伊,身上還帶著一股早間特有的清新氣息。她頭上戴著錦繡小帽,身上穿著淺緋色翻領對襟衫和碧色條紋收口褲,腰間的玉帶上,香囊小銀刀都掛了個齊全。若是別人穿得如此桃紅柳綠,難免會有些俗艷,可襯著她脂粉未施卻唇紅齒白的面孔,卻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便如樹梢上剛剛盛開的海棠花。

琉璃心頭正有幾分怔忪,一時只是看著雲伊發愣,雲伊已笑著轉了個圈,「姊姊,你看我穿得好不好?」

琉璃回過神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好看得緊,西州城裡也就是你能這麼打扮。」雲伊這兩年真是越來越美,只是這樣美麗的女子,難不成也要像祇氏一般……

雲伊看了琉璃一眼,拍手道,「姊姊打扮才是好看!」上來親親熱熱的挽住了琉璃的手,「咱們這便過去。」

雲伊的步子極快,一路又說又笑,琉璃心裡有事,恨不得立刻找到裴行儉問上一句。等抬眼看時,面前已是麴府的大門。站在門前迎客的,卻是她已有些日子沒見的麴鏡唐。她穿著淺碧色的衫子與白綾裙,頭上只戴著一枝羊脂玉的釵子,整個人就如在雲端般清清淡淡的不沾塵氣。

見到雲伊,麴鏡唐臉上露出一絲驚訝,待互相見了禮,秀眉微挑,「人也齊了,你們來得倒正是時候。」

看著眼前這張秀雅的面孔,琉璃心裡早是一動,她以前就覺得麴鏡唐與麴崇裕生得很有些相似,親兄妹也不過如此——按裴行儉的說法,他們可不正是嫡親的兄妹?難怪她待雲伊與別個不同,連帶自己也沾了些光。她笑著點了點頭,「是我們來遲了。」

雲伊也笑道,「鏡娘你今日也來做客?我倒是來對了!」

麴鏡唐引著兩人往裡走,語氣依然是淡淡的,「我卻是來錯了,早知雲娘會來,今日我何必多此一舉?」

琉璃不由笑道,「哪裡的話,我領情得很。」

麴鏡唐瞟了瞟她,原本清冷的笑容裡倒是多了幾分暖意。

堂屋的門簾早已捲起,隨著婢女們的通傳,琉璃邁步進去,毫不意外的看見了好幾張變了顏色的臉,心裡好笑,微微屈了屈膝,「祇夫人。」

祇氏忙起身笑道,「庫狄夫人快請坐下。」說著細細打量了琉璃一眼,只見她穿著雪青色單絲羅衫,象牙綾裙上斜斜的繡了兩支淡墨桂花,挽著深碧色卷草夾纈披帛,靜靜的站在哪裡,自有一股清雅之氣撲面而來,心裡不由微覺悵然,這庫狄氏聽說每年都病得七死八活的,可怎麼看著倒是越發清麗了?只是瞟了瞟她纖細單薄的腰身,心裡還是定了些——她與那裴守約成親也有七八年了,腰身還是處子一般,哪裡是能生養的模樣?子嗣這種事情,卻不是靠著夫君的一味寵愛便能無視的。她但凡有一絲明理,也該給自己找條後路。

祇氏身邊坐著的夫人們也紛紛起身,多是琉璃識得的熟面孔,除了那位嫁入祇家的張夫人,那郭夫人、衛夫人都是都督府兩位主簿的夫人,最是常來常往,另外一位小祇夫人則是祇氏的妹子,說是家宴,倒也是人數合適。琉璃原以為會看見幾張年輕嬌美的臉孔,竟是落了個空,心頭倒是微覺納悶。

雲伊日常禮數上倒不會錯,也跟著行了禮,「雲伊今日得閒,前來叨擾了,請夫人莫怪!」

一聽這個「閒」字,張夫人的顏色不由越發難看,倒是祇氏笑著柔聲道,「雲娘說的哪裡的話,你和庫狄夫人肯賞光過來,我是求之不得。」

其餘幾位夫人也起身與琉璃和雲伊相互見了禮。張夫人終於還是笑了一聲,「阿史那娘子原是貴客,往日那般下帖子請娘子出席,娘子都是一年半載的不肯露過一面的,今日卻是不請自到,真真是我等的榮幸!」

雲伊也不管婢女們如何伸著手想把她引到下首落座,笑嘻嘻的挨著琉璃坐了下來,「好說,我雖然忙了一些,卻是愛湊熱鬧的。只是和你們在一處,我一說話大家便胃口不好,平日裡哪好意思過來?今日不過是姊夫和玉郎道,我還是陪姊姊過來一趟才好,我才厚顏來領夫人的宴席,張夫人可是此刻便沒胃口了?」

滿屋子都靜了下來,張氏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才好,又暗暗的有些心驚,裴長史和麴世子都讓這位阿史那氏過來,其中的深意……祇夫人咳了一聲,笑道,「雲娘說話真真是有趣,不知今日你想喝些什麼?」

雲伊想了想道,「昨日玉郎帶回來的桂花春似乎還可口。」

祇夫人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她還真會挑!這桂花春是兄長剛從長安那裡托人買到的,她昨日見麴崇裕來了,才給他們父子送了一壺過去,沒想到世子竟破天荒開口向她又要了一小甕,自己還欣慰了半日,卻原來是為了……她轉頭看向婢女,「待會兒開席時記得拿上來。」又對眾人解釋道,「那原是烈酒,卻不是此時喝的。」

郭夫人便笑道,「阿史那娘子真是女中豪傑,還未開席,便要飲酒,難怪滿西州的女眷,只有娘子能跟他們去狩獵。」

雲伊頓時眉飛色舞,「郭夫人也想去狩獵?讓主簿帶上夫人去便是!其實除了有多半日子不方便洗漱沐浴,別的我看都好!」說著便開始滔滔不絕的談起騎馬打獵、風餐露營之事。

好容易等雲伊的話告一段落,郭夫人忙乾笑了兩聲,「阿史那娘子不讓鬚眉,我等哪能相比?」

祇夫人也笑著看向琉璃,「今年秋涼得早,不知夫人身子可還好?」

琉璃心裡一動:來了!含笑回道,「托福,比往年倒是好些。」

祇夫人上上下下的看了琉璃好幾眼,笑著點頭,「看夫人氣色,果然比往年強些,想是將養得好。」

琉璃笑而不語,一邊的衛夫人便笑道,「庫狄夫人到了西州七年,看著竟是半點也不曾變過,可見平日是舒心的。我等不曉得有多羨慕!」

琉璃淡然笑道,「衛夫人過獎,我不過是性子疏懶,不願管事,好在家中人口事務也都極簡單的,讓我躲了這個懶而已。」

張夫人前幾日吃了癟,又被雲伊搶白了幾句,正是一肚子鬱悶,聞言便點頭歎道,「西州城誰不知庫狄夫人原是個有福的,像我們這些人,不知欠了多少兒女債,又不知要操多少後院的心,只是為了日後能得一個安穩熱鬧,少不得如今強撐著掙命罷了,唉,比不得庫狄夫人心寬。」

琉璃抬眼看著她,微笑道,「張夫人原是周全人,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是不會去強求的。」

張夫人一怔,看見琉璃一臉的不以為意,心裡微悶,臉上反而滿是笑容,「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此話倒是有些意趣,庫狄夫人果然是通透之人。我等後宅婦人,原是應以安順為務,若是沒有,的確還是莫去強求才是!」

雲伊睜大了眼睛,一時有些聽不明白她們到底在打什麼機鋒,奇道,「莫強求?為何不能強求?」

琉璃本來心裡已隱隱有了些怒氣,聽見雲伊的話又有些好笑,在這個丫頭看來,喜歡上的東西便去強求,乃是天經地義,不過她只會明著來,卻絕不會這樣藏著掖著的打別人的主意,這些人怕與她打交道,怕就是這種明來明去的坦然。既然如此,自己何苦與她們再彎來繞去的受那份累?

想到此處,她揚眉笑了起來,「張夫人說得好,命裡無時莫強求!富貴權勢,人人都歡喜,百代興旺,家家都企盼,可天下哪有這般便宜之事?卻不知事有興衰,月有虧盈,才是常理。這也罷了,大家都是癡人,不過所癡之事不同而已。最讓人感慨的,卻是那種打著為旁人著想的幌子,打著給自家謀利的算盤,這是真當除了自己,世上的人都是傻子麼?」

此言一出,張夫人的臉頓時騰的一下漲得通紅,其餘幾人面面相覷,連坐在一旁的麴鏡唐都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琉璃平日並不喜歡與這些西州官眷來往,但交往之時都極為沉默守禮,人人都當她是有些膽怯。前幾日張夫人找上門去囉嗦,她也只是客客氣氣的婉拒了,誰能想到她說話也能如此不留情面,比阿史那雲伊不差什麼,詞鋒之銳利,更是比那位更難招架得多。

麴鏡唐嘴角有笑容一閃而過,端起杯子道,「雲娘,今日的梨漿我喝著似乎比平日酸些,你覺得如何?」

雲伊正笑嘻嘻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聽到這聲問才回過頭來,奇道,「是麼?我喝一喝看。」

郭夫人與衛夫人也忙插嘴,一個說果然如此,一個說還好,話頭這才岔開了去,張夫人回過神來,一臉不忿還要開口,祇氏已向她輕輕搖了搖頭,也端起了杯子,優雅的品了一口,微笑道,「果然是眾口難調,我喝著覺得還好,旁人喝著便覺得酸,原是常事,只要能解秋燥便是好的。」

她神色如常,屋裡的氣氛也鬆了下來,一屋子人開始說些吃喝穿戴的閒話,眼見已近午時,有婢女進來回稟宴席已擺好。祇夫人站起來笑道,「大家請隨我來。」

只見今日的宴席卻並未設在屋中,而是在後院搭起了一座綢帳,放著案幾坐席等物,祇氏不由分說拉了琉璃和自己坐在西首,雲伊見自己和鏡娘被安排在一處,倒也沒有異議。

這邊流水般上來了各色酒菜,那桂花春色澤淡黃透亮,香味濃郁,倒是讓眾人稱奇了一回,一旁又有幾位女伎捧著簫笛琵琶等物吹彈起來,更添幾分悠閒適意。

琉璃也不多說,只是略品了品各色菜餚。樂聲悠揚中,一旁的祇氏已夾起一塊鴨肉笑道,「我聽聞此物好潔,只是喙長莫及之處,也須互梳毛羽,夫人聰慧,當知世上有些事,原是有利無害,有時他人之言固然逆耳,卻也不妨一聽,夫人以為如何?」

琉璃看著那塊燒得金黃的鴨脯,不由笑了起來,「不知夫人有何指教?琉璃願洗耳恭聽。」

第81章 如此好意 絕不甘心

只氏看著琉璃,眼神裡滿是誠懇,「不怕夫人笑話,我不知有多羨慕夫人,似我,如今看著也還風光,但若有朝一日……」她歎了口氣,目光幽幽的投向外面,「我若是有去在麴都督之前的福分也就罷了,若是不能有,日後終究只能依靠兄嫂侄兒度日。縱然衣食無憂,卻是注定孤獨終老的。」

琉璃疑惑的看著她,想起裴行儉昨夜說過,「只夫人只怕是不會回麴家的」,心頭納悶更甚,如今尋常女子若是夫死無子,的確多半會回本家,但只氏到底身份不同,雖是側室,但在西州卻是與都督夫人無異,聽聞麴智湛對只家更是照顧有加,按理,便是為了維持住這份關係,她也應留在麴家才是,除非……琉璃放緩了聲音,「夫人不必多慮,夫人待麴都督盡心盡力,想來都督也會替夫人打算。」

只氏搖了搖頭,笑容裡頗有些苦澀,「此事都督縱然有心,也是無力。此事只氏麴氏心裡都有數。我的身份已是如此,就如胡商們的外婦,如今說是都督夫人,一旦離了西州,也不過什麼都不是,麴家再是大度,又豈會把一男半女,記在一個外室名下?便是那時他們肯容下我,我又焉敢離家萬里,去長安自討沒趣?似我這般的無後之人,身後之事……」

她驚覺失言般收住了口,展顏笑道,「說這些作甚?沒的污了夫人的耳朵。夫人不同,無論怎樣,裴長史的兒女便是夫人的兒女,自是不必擔憂後福的,我敬夫人!」說著,便笑著舉起了手中的杯盞。

琉璃本來聽得有些怔怔的,看到她舉杯,忙也端起酒杯,不假思索仰頭一飲而盡。這桂花春原是新鮮金桂封在上好的米酒中數年所成,聞著香甜,卻著實有些烈。琉璃喝完才覺得從喉頭到肚腹一路的火辣,差點嗆咳起來,好容易忍住了,已是憋得眼淚汪汪。

抬頭看見只氏端著只喝了一口的酒杯滿臉驚異的看著自己,她只能扯了扯嘴角,「一時不防,教夫人見笑了。」又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側面的雲伊一眼瞥見,「騰」了站了起來,「姊姊怎麼了?」她兩步走了過來,沒好氣的看著只氏,「你跟姊姊說了什麼?」

只氏滿臉茫然的搖了搖頭,她已經想過兩遍了,剛才自己分明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這位庫狄氏怎麼自己就喝了這麼一杯酒下去?

琉璃也拉了雲伊一把,苦笑道,「不干只夫人的事,是我聞著這酒香甜,不提防間喝急了,被嗆了一下。」

雲伊看了看琉璃面前的空杯子,不由愕然失笑,忙抱歉的向只氏行了一禮,「是雲伊無禮了,夫人見諒。」又對琉璃道,「姊姊也太大意了,你平日原是不沾酒的,卻不知這酒不但入口烈,後勁也頗大,姊姊快用些吃食壓一壓!」

琉璃看著雲伊的關切的眼神,點頭笑了笑,心裡卻是一陣惘然,她終於知道麴崇裕為何會這樣縱著她了。難怪裴行儉那麼肯定「只氏不會回麴家」,難怪他會用「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形容那些高門大姓送女兒的行徑。原來表面風光的背後竟是這樣的一個詞:外室!

她自然也知道,那些常年在長安、西州兩地的胡商,許多在西州也娶了妻子,雖然名義上算是平妻,但這些婦人若真是帶了子女去長安去討生活,也不過是婢妾一般,但胡人不重名分,只要財物留得豐富,倒也無人去計較這些。可在高門大戶眼中,這種身份的平妻則根本就是外室……而麴崇裕容著雲伊隨心所欲,全然不怕她得罪長輩同僚,只怕是根本不曾打算帶雲伊回長安麴家。其實,雲伊不去長安倒是更好,可她自己知道麼?

琉璃簡直恨不得立時把雲伊拉到一邊問個清楚,卻也知道此地絕不是問話之所,只能勉強壓下心思,雲伊已夾起了一塊蒸肉放到琉璃的碗裡,「姊姊快吃!」

琉璃輕聲道,「知道了,你快坐回去罷,回頭再說。」

雲伊嘻嘻一笑而回,轉頭便與麴鏡唐繪聲繪色的比劃著琉璃一口喝了多少酒,帳內幾個人面上都笑了起來,只是張夫人看向只氏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深意。

只氏有些哭笑不得,眼見琉璃一言不發的吃肉用菜,表情裡不大像是欣賞,倒像是跟這些菜餚有仇,她納悶之餘又把自己剛才的話想了第三遍,依舊是茫然無緒。

好容易等到琉璃放下了銀箸,只氏忙笑著低聲道,「我阿嫂前幾日去叨擾夫人之事,我也聽聞過了,這原是她的不是!她平日熱心慣了,也自大慣了,說話太過隨意,什麼平妻、貴妾,她當長史是自家晚輩麼?何況夫人與長史是什麼情分?便是夫人應了,長史也決計不會應的。這些話都太過失禮,我今日原是想請夫人過來賠個不是,沒想到阿嫂竟是又說錯了話。她原是個口無遮攔的,夫人切莫往心裡去!我這便自罰一杯如何?」

桂花酒的後勁已經慢慢發作,琉璃的臉頰有些發熱,聽著這番話,又見只氏一仰頭喝下了一整杯酒,心頭越發迷糊起來,這位到底想說什麼?只能笑道,「夫人太過客氣了,琉璃也有心直口快之時,哪裡值得夫人如此?不知夫人所謂有利無害之事,又有何指?」

只氏放下酒杯,拿帕子掩了掩嘴,心裡微沉,「心直口快」,庫狄氏這是要提醒自己,她適才說的話乃是真心!這位平日不聲不響,卻果真是個難纏的,難怪六年前能把那些大總管們逼得不敢動手。也只有張氏這般見識短淺之人,才會以為能拿什麼名聲德行來說動她。豈不知但凡有些心機手段的婦人,都絕不會容得一個家世強過自己的平妻、貴妾入門做對頭!這庫狄氏顯然不能容人,便算萬不得已須得讓夫君納妾寵婢,也定會選那種能被自己死死攥在手裡的,又怎能容她們有旁的打算?

她定了定神,抬眸笑道,「所謂兩利,也不過是我想著,夫人在西州雖然住的年頭也長了,只是有些事情或許不大清楚,又或許不便出面,無論有何打算,若有能用著我們之時,說一聲便是。這些年,我們誰家不曾過沾長史的光?若有能回報一二之處,自是求之不得。」

這是說自己不管想聘了哪家小門小戶的女子做妾,還是想買來歷清白可靠的婢女,她們都願意效勞?如此好意,她可消受不起,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多謝夫人了。」語氣裡的敷衍之意,卻絕不會讓人聽錯。

只氏恍然不覺,只是慇勤的勸著琉璃用了些酒菜,又說了好些閒話,這才不經意般低聲笑道,「夫人是聰慧之人,不知夫人可曾想過,日後若是事不如意,又該如何打算?按理便是過繼一個也無妨。」又自怨自艾般歎過,「只是過繼之事,我在族裡也看得多了,這孩子卻是極難挑的,年紀太大了不成,養不親,年紀太小了也不成,一則到底難養活些,二則也看不出品性來,若是太蠢笨了自是令人生氣,可若是太聰慧了也不讓人省心,更莫說那孩子的父母是加倍的難挑,若是遇上心機深沉手段厲害的,一個不小心只怕把自己的家業都搭了進去,總要自己看中的才好,千萬不能讓旁人哄了去……」

她還有完沒完了?琉璃一股酒勁存在胸口,聽得她越說越是細緻,心裡不由一陣煩躁,轉頭漠然的看著只氏不語,只氏對上她的目光,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背後升起,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全噎了回去,半晌才尷尬的笑了笑,「我也是操的閒心,無論怎樣,夫人總比我要強上百倍,似我這般,沒個子女,要愁身後之事,若真有了子女,其實只怕更愁,麴家說一聲要帶走,我又能有什麼法子?不過白白替人辛苦罷了!」

琉璃一呆,轉頭便想看一眼雲伊,好容易才忍住了:如此說來,雲伊這幾年也不曾有過孩子,倒是好事?她想著心事,自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只氏看了張夫人和自己的堂妹一眼,神色冷淡的微微搖頭,兩人的神色都是略黯了黯,迅速瞟了一眼琉璃,目光越發深沉陰冷。

琉璃若有所感的抬起頭來,只是眼裡瞧出去人影已有些許模糊,忙凝神揉了揉了眼睛,再看過去,滿屋子都是談笑風生的面孔,哪裡有半點異樣?

只氏的神色已放鬆了下來,滿面都是微笑,「都說男子薄倖,喜新厭舊,我也只當如此,見了裴長史才知道,原來也有這般一心一意之人。夫人真是福澤深厚,只要裴長史一直如此,後事又有何可愁之處?咱們婦人家,旁的都是虛的,唯有這夫君的寵愛最是要緊,萬萬不能那些狐女有機可乘,夫人這幾年把那些人都打發的遠遠的,倒是省心……」

這些話倒也不甚刺耳,只是就如催眠曲一般聽得人頭腦越來越是昏沉,琉璃心頭依然有許多亂七八糟的疑問此起彼伏,卻實在不耐煩再聽下去,索性撐著額頭閉上了雙眼。耳邊聽得只氏的聲音已變成了,「庫狄夫人、夫人,快拿熱巾和醒酒湯來。」雲伊的聲音也瞬間近了許多,「姊姊,姊姊可是喝得不舒服了?」

她睜開眼睛笑了笑,「還好,只是適才喝得有些急了。」

只氏忙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夫人可想下去歇息片刻?還是先用些醒酒湯?」

琉璃抱歉的一笑,「夫人若不介意,請容琉璃失禮,先告退了,明日再來領罪。」

只氏站了起來,「庫狄夫人不怪罪便好,容我送夫人幾步。」

麴鏡唐也不急不緩的站了起來,「還是鏡唐代勞吧。」

琉璃向帳內之人都道了失禮,扶著麴鏡唐和雲伊的手慢慢走了出去,出了麴府的大門,這才長長的吐了口氣,只覺得身子都輕了幾分。

麴鏡唐的手比雲伊的要冷上許多,聲音也帶著些清冷,「我倒覺得,夫人此刻回去安眠還是太早了。」

琉璃心裡一動,轉頭看著她,麴鏡唐的笑容裡有點嘲諷,「這酒我是從小喝慣了的,後勁且不止這一點,夫人當心。」她又走了幾步,才淡淡的補充了一句,「長史更要當心一些。」

第82章 腹背受敵 君子報仇

儘管五年前已更名為西州都督府,位於天街南側的西州官署依然是一副舊日模樣,房舍外牆年初又重新塗了一遍白泥,看去倒是更潔淨整齊了一些。

裴行儉的屋裡,安三郎習慣性的捋著他那高高翹起的鬍子,滿臉都是困惑,「這個價格好說,今年豐產,糧價比往年又低了兩成。只是……西疆如今還算太平,這事兒一絲風聲都沒有,九郎真有把握?五萬石糧食不是鬧著玩的,這幾年風調雨順,西州民間十幾萬石餘糧只怕也是有的,又何必再去外地收購?」

裴行儉笑道,「三郎不必多慮,我自是有幾分把握才會煩勞於你,你按這個價讓人去收,到時決計不會短了你們。」

安三郎嘿嘿一笑,「這是自然,西州府這幾年的商人來往比先頭多了多少?更別說那白疊布在市坊上已是比綢帛還好用,如今動用上一萬多緡錢又能算什麼?我不過是憂心這豐年收米,若是用不上,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錢帛?」

裴行儉微笑道,「所謂有備無患。這收糧原非一日之功,乘著豐年多收一些,便是西疆無事,可今年的天時也多少有些異常,明年只怕來水會更少,多收些米糧備荒也是好的。只是你要記得,此次不比往年,要做得謹慎些,暫時不要驚動了那些西州高門大戶。」

安三郎心頭微有疑惑,卻也知道裴行儉歷來慮事周詳,當下點頭道,「某記下了。橫豎五萬石不算太多,又不用在本地收糧,此次只找那些最靠得住的商賈便是,糧草回城之前,定然不教走漏風聲。」

這種收糧之事,顯慶年間安三郎便挑頭做過三回,各項事務早已是有章可循,兩人又商量了幾句便敲定了首尾。裴行儉合上賬冊笑道,「此次又要勞煩三郎了,如今也入了秋,此次出城狩獵,倒是得了些不錯的皮子,回頭你讓阿嫂去給孩子們挑幾張做小褂。今年冬天只怕是比往年冷些。」

安三郎擺手笑道,「罷了罷了,這些小猴崽子盡會糟踐好東西,穿什麼皮褂,有兩件白疊襖兒足夠過冬了。還是多給大娘做幾件好的才是。」

裴行儉笑道,「三郎難道還怕她缺了裘衣?」

安三郎呵呵一笑,只是想起一事,沉吟了片刻還是問道,「卻不知大娘的身子,如今可是好些了?」

裴行儉含笑點頭,「今日我還特意問了四郎,說是今年立秋後的情形比往年又好了些,最多再將養兩三年,便能大好了,屆時自是什麼都不用憂心的。」

安三郎心頭一鬆,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如此最好!最好不過了!」

裴行儉看著他的笑容,眉頭卻是一皺,「可是這幾日有人與你說了什麼?」

安三郎神情變得有些尷尬,微一猶豫還是道,「阿康不知從哪裡聽到了一些昏話,憂心忡忡的跟我囉嗦了兩三日,我已寬解了她一番,如今有了九郎的這番話,自然更好。」

裴行儉眼神頓時冷了下來,「我知道了,此事還要勞煩三郎,一則要寬慰阿嫂一番,再者,要與安家其他的阿嫂阿嬸們通個聲氣,莫讓她們聽了外面的傳言去煩擾大娘,這些日子,也讓阿嫂多替我看顧著她一些。」

安三郎見了他的神情,前後的事情一想,心頭頓時一凜,「可是如今有人動了什麼心思?」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那些宵小之輩,不提也罷,我心裡已是有數,不會教他們如意。」

安三郎默然點頭,「安家這邊九郎儘管放心,也就是阿康肚腸太直,言語隨意些,我自會好好叮囑於她,至於別人麼,咱們這些昭武人原是不興過問旁人家事務的,再說,這胳膊肘焉有向外拐的道理?」

裴行儉不由笑了起來,「這也是大娘的福分。」

話音剛落,只聽簾外響起了一聲,「小的見過世子。」

裴行儉剛剛迎上兩步,門簾已被挑起,麴崇裕不急不緩的走了進來,看見面前欠身行禮的安三郎,眉頭微微一挑,目光又在屋中案几上的那疊賬冊上掃了一遍,皺起了眉頭,「守約,高麗戰事未平,難不成朝廷今年還會在西疆用兵?」

裴行儉點了點頭,神色有些凝重,「以西疆如今的局勢,大亂一時還不會起,但有吐蕃這般的強敵伺機而動,小亂小患定然難免,只看大都護是否有心用兵而已。玉郎,你若是大都護,是想在西疆終老,還是立功還朝?更莫說那其他的好處!」

麴崇裕沉吟片刻,「此言倒也有理,我這幾日便聽聞龜茲那邊便略有些不大安穩。」

裴行儉笑道,「不過是羯獵顛的一些舊部而已,想來成不了什麼氣候。」

麴崇裕驚訝的看了他一眼,搖頭笑了起來,「你的耳目越發靈敏了。」

裴行儉笑而不語,麴崇裕一時也沒有做聲,安三郎忙抱手笑道,「在下不打擾世子與長史了,這便告退。」

待安三郎的腳步聲已走遠,麴崇裕才懶洋洋的瞟了一眼裴行儉,「你既然如此耳目靈敏,可知如今西州,你裴守約便是那頭號的肥豚,有人打你的主意已打到了這府裡?」

裴行儉微笑道,「守約既黑且瘦,不及玉郎潔白端正,若是不得已有得罪之處,還請玉郎莫怪。」

麴崇裕冷笑道,「你如今還想拉我攪渾水?麴某這幾年裡經了多少事情,才沒有落入那些人的彀中,你在一旁看也看得也久了,笑也笑得夠了,若不讓你也嘗嘗其中的滋味,這世上豈有天理?」

裴行儉苦笑起來,「玉郎此言差矣,這幾年裡裴某何嘗袖手旁觀過?總不能去與那些婦人打擂台!你也知大娘身子不好,柳阿監又是兩三年都不曾回來,雲娘在西州也只有這一處可以走動,她是何等熱心之人,你難道忍心見她為姊姊擔憂?」

麴崇裕不由磨牙,半晌才冷哼了一聲,「裴長史太過謙了,你和庫狄夫人的手段,西州旁人不知,難不成在下也不曾領教過,若是那些婦人便能教你與庫狄夫人難以應付,我便直接從南門跳入交河!」

裴行儉歎了口氣,「若只是一些婦人,我自是不會擔憂,有你我在西州,她們拿雲娘且無可奈何,何況是她?只是如今的境況不同,你乃麴氏子弟,是西州之人,若是能在你身邊送上自家女兒,自然是錦上添花,便是不成,總不能因此得罪了你去。因此這幾年他們說是手段百出,到底不過是些婦人間小打小鬧的花樣,這府裡的官員、各姓的族老,可有一個會出面?我卻不同,我是外人不說,這幾年裡我所做之事,興州學,定戶稅,開商路,哪一件是他們所樂見的?若是不能籠絡住我,他們只怕寧可擠走我,拉落我,也不願見我成為西州長官!」

麴崇裕目光淡漠的看著裴行儉,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這番示弱便想說動他?門都沒有!當初裴守約剛到西州,身邊無人,手上無權,自己花了那麼多心思擠走他,拉落他,結果如何?如今裴守約在西州登高一呼,便是說一聲麴都護反了,只怕四萬西州人會有三萬會跟他殺向都護府,剩下一萬則是站在原地看熱鬧。就這些腦滿腸肥的西州高門想動他?活得不耐煩了麼?

裴行儉似乎沒有主意到麴崇裕的臉色,只是抬頭看著南邊出神。倒是麴崇裕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裴行儉的聲音十分平靜,「若是以往,這些都不足懼,可如今,卻偏偏這安西大都護……我若料得不錯,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定然燒在西州,玉郎,若是六年前之事重演一遍,又是在腹背受敵之下,你我還有幾分把握令蘇子玉無功而返?」

麴崇裕冷冷的道,「十成!只是……」

裴行儉鄭重其事的抱了抱手,「多謝!」臉上綻開了明亮的笑容。

怎麼又中了他的激將法?麴崇裕一時胸中又是鬱怒又有些好笑,重重的吐了一口濁氣,才悶聲道,「不說這些了!昨日還沒來得聽你說完,此次朝廷用了蘇海政,這預備用兵只是其一,我總覺得另有蹊蹺。」自打顯慶元年那一回向武皇后報了軍情、送了佛經,這幾年裡,麴氏在代國夫人那邊的孝敬有增無減,宮中也去過幾次,關係一直處得極好,朝廷若是重新派人也就罷了,為何竟會提拔了那位蘇海政?

裴行儉的笑容頓時收斂住了,「此一時,彼一時。長安那邊情況如何,玉郎定然比我更清楚,想來聖上已不再顧忌永徽舊臣,朝中也終歸不能……無人制衡。」

麴崇裕心中一凜,「那為何聖上還因小皇子大赦天下?」

裴行儉搖了搖頭,「恩寵雖在,聖心難測。」

此話麴崇裕一時也不好再說下去,轉頭看了看桌面上賬冊,「此次,你打算備上多少糧草?」

裴行儉道,「五萬。」

麴崇裕點了點頭,如今西州無事,安西各府兵邊軍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人,有五萬糧草自是足矣,而以這幾年西州所存之庫銀,買這些糧草也絕不會傷筋動骨。卻聽裴行儉又道,「此事還請玉郎暫時莫要聲張。」

麴崇裕眉頭微皺,心裡多少有些不以為然,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淡淡的道,「崇裕遵命便是,只是守約你也太謹小慎微了一些,有你我在,這西州難道還能讓他們翻過來不成?」

裴行儉只是笑了笑,兩人又隨口說了幾句當年收糧之事,麴崇裕不由想起當初被裴行儉一連串的設計,雖然不好提及,卻也暗暗磨了幾下牙,正想嘲諷裴行儉幾句,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長史,麴都護有請。」

裴行儉微微一怔,轉頭去看麴崇裕,卻見他輕輕一撣袖子,滿臉都是悠然之極的微笑,「長史,保重。」

第83章 庭院深處 靜女其姝

裴行儉淡淡的看著麴崇裕,半晌才點了點頭,「世子,多謝。」

麴崇裕愣了一下,無奈的歎了口氣,「守約,你也聽見了,是家父有請,若是旁人,我還能厚顏跟將過去,如今便是跟你過去,也不過勞煩家父再添一句話打發出來,又有何益?」瞅了裴行儉一眼又笑道,「家父做事歷來極為穩妥,長史還是自求多福罷!」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裴某自不會辜負世子提點。」不等麴崇裕答話,抱了抱手便走出門去,門外有人慇勤的笑道,「長史,這邊請。」

麴崇裕心裡一動,略一思量,還是幾步出了門,只見裴行儉果然正跟著一個差役打扮的人往府外而去,白三晃晃悠悠的走在身後,那位叫阿成的幕僚則匆匆走向另一個方向。

麴崇裕看了片刻,轉頭吩咐跟過來的長隨,「你遠遠跟過去看一眼,瞅準地方了立刻回報。」又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屋前,吩咐另一個庶僕,「去裴長史的宅子上向庫狄夫人問聲安,若是有什麼異樣,趕緊回報於我。」

門簾一挑,王君孟笑吟吟的走了出來,「這齣好戲已是登台了麼?只是玉郎怎麼倒比裴長史還忙一些?」

麴崇裕一言不發的走進了屋裡,這才冷冷的道,「不多打聽著些,如何知道這戲是怎麼演的?我不擔心裴守約應付不了,卻不能不防……他拿我去頂缸!」

王君孟嘴角一抽,忙沉下臉色點了點頭,「正是!」

麴崇裕瞟了瞟王君孟,只覺得他眼裡的那點笑意好不礙眼,冷哼了一聲,「你莫得意,若是有朝一日,裴守約真做了這西州都督,我又回了長安,麴家或許再也難返西州,鏡娘身後沒了我們護著,你以為那幫人會放過你?還是你已是等不及有這一日了?」

王君孟的臉頓時真的苦了下來,「冤枉!玉郎還不知道我?我若有此心,天打雷劈如何?」

麴崇裕並不理他,只是走到案幾前坐了下來,專心致志的翻看著面前的文書,倒是王君孟漸漸的有些坐立不安起來,想要開口,又不敢打擾了他。好容易有長隨氣喘吁吁的走進來回稟道,裴長史被差役直接領到了北面一處庵堂邊上的院子。麴崇裕「喔」了一聲,放下文書,皺眉不語。王君孟「騰」的站了起來,「玉郎,我去……看一眼!」

麴崇裕神色冷淡的看著他不語,王君孟忙賠笑道,「讓我去打聽打聽此次他們用了什麼手段說動了都督,又會如何行事,日後也好有個防備不是?只是我輩分職位低微,只怕是進不了那門的。」

麴崇裕點了點頭,「也罷!」把手頭的文書往他面前一丟,「若有必要,去向都督回報一聲,朝廷不日便要向百濟用兵了!」

王君孟鬆了口氣,忙讓那長隨引路,快步出門而去。麴崇裕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哼了一聲,緊繃的嘴角卻忍不住微微揚了起來。

……

夾在一處庵堂和坊牆之間的這處院落,烏沉沉的門屋看著極為尋常,穿過毫不起眼的前院和穿堂,眼前卻是別有洞天:頗不狹窄的院落裡,兩邊是精緻的人字頂抄手遊廊,院中有青石鋪就的小徑,石徑兩旁竟還頗有幾處花木山石,掩映著一個四角飛簷的亭子。若在長安,這般風景自是不算什麼,但在都督府也只有一片白牆黃土的西州,一眼看到這番秀雅景致,裴行儉腳下也是微微一頓,才繼續向前走去。

引路的僕從無聲的退了下去,亭子裡一個人影卻慢慢站了起來,正是已多日不曾在都督府出現的麴智湛。這幾年裡,他的鬚髮早已變得花白,身子也明顯胖了一圈,臉上和善的笑容一如往日,氣色卻是遠不如當初,便是這般緩慢起身,似乎也費了一些力氣,喘了好幾口氣才調勻了呼吸。

裴行儉忙加快腳步走了過去,欠身行禮,「下官見過都督。」

麴智湛笑著擺手,「守約何必如此見外,坐下說話。」

裴行儉也不推辭,只笑著道了謝,見麴智湛慢慢扶著案幾坐了下來,也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麴智湛的下首,坦然問道,「不知都督今日宣下官來此,所為何事?」

麴智湛笑呵呵的著看了他一眼,「倒也沒什麼正事,久聞守約長於茶道,我近日得了些好茶,便想請守約過來品鑒一番。守約以為此處如何?」

裴行儉微笑道,「多謝都督抬愛。下官在西州七年,竟還不知城中還有如此亭台,的確是引泉烹茶的絕佳之所。都督好眼光。」

麴智湛笑瞇瞇的捻了捻鬍鬚,「此乃故友之居,我也不過是沾光而已。這烹茶一道我原是外行,還要煩勞守約多多指點。」說完舉起雙掌,擊了兩下。

西邊的廂房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安靜的庭院裡飄蕩起一股清幽的香氣,四個穿著海棠色輕紗羅衫的妙齡女子裊裊娜娜的走出廂房,各自捧了茶釜、銀爐、小案、鹽台等物魚貫而入,容顏或是清雅,或是嬌艷,風情各不相同,卻都是難得一見的絕色。四人動作嫻熟的鋪席設案,點燃了爐火,又靜靜的退到了亭下,規規矩矩的垂著眸子。

遊廊的盡頭出現了一道纖細的身影,垂首斂衽走了過來,身上是素雅無華的青衫青裙,頭上也只有一支如意頭白玉簪子,看不清面目如何,額頭的肌膚卻似乎比白玉更潤澤無瑕。她的步履微緩,行動間並無裊娜風姿,只有一派優雅從容。

似乎過了好一會兒,這位青衣女子才走到了亭中,默然行了一禮,回身在銀風爐前面的坐席上跪坐下來,隨手調了調風門,又將壺中的清水注入茶釜之中,之後便紋絲不動,專注的看著茶釜。從側面看過去,只見她的鼻樑極為挺秀,額頭飽滿而下巴輕俏,長長的睫毛便如扇子一般,偶然輕輕一顫,給這個原本近乎完美的側影帶來一抹令人心動的風情。

麴智湛轉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青衣女子的臉上,神情竟也十分專注,不由鬆了口氣,低聲笑道,「此乃是麴某故友的之女,平日從不輕易見人,西州雖是無人不知,卻沒幾人真的見過她。今日之茶十分難得,我想來想去,在西州城裡,若論煎茶,大約也只有她才不會糟蹋了去,這才請了她過來。」

裴行儉微微頜首,「都督厚誼,下官受之有愧。」

麴智湛哈哈大笑,「守約過謙了,論門第論人才,這西州城又有誰能與你相比?今日這道煎茶,倒是麴某不過適逢其會罷了。」

裴行儉彷彿沒有聽懂麴智湛話語中的意思,只是微笑道,「都督這般言辭,下官當真要無地自容了,不說旁人,若論人品,世子便比下官強過百倍。」

麴智湛搖了搖頭,「那匹野馬,不提也罷!他若有守約三分穩重,又何至於有今日的荒唐?」

裴行儉笑道,「世子心思細密,何曾真的荒唐過?」

麴智湛呵呵一笑,只道了聲「守約過獎」,便轉了話頭,「聽聞這烹茶之水甚是講究,麴某平日不過胡亂喝著,不知這西州之水,可宜於烹茶。」

裴行儉也順著麴智湛的話頭答了下去,「交河流水來自雪嶺,潔淨清澈,無絲毫煙塵之氣,取之烹茶,是再合適不過。」

麴智湛點頭笑道,「還是守約在行!」

說笑之間,茶水「撲撲」響動,已是開始翻滾,青衣女子取鹽入水,略等了片刻,又取出茶末,灑入水中,動作優雅舒緩,韻律天成。只是揚水止沸了三遍,才將茶釜移下爐子,分在了兩個碧色濃郁的茶盞之中,自有婢女上前,用青色竹盤托起,送到了麴智湛和裴行儉跟前。

青衣女子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秀美如畫的精緻面孔,緩聲道,「今日煮的是百壽秀碧湯,小女子恭祝都督長命百歲,長史清譽流芳。」她的聲音略帶一點沙聲,顯得柔到了極處,一雙眸子裡似有煙波渺渺,眉宇間卻帶著三分天然的清冷,讓人驚異之餘,只想再看她幾眼,聽她說上幾句。她卻偏偏只說了這句,便屈膝行禮,不急不緩的退了下去。

深碧色的茶盞,將細密潔白的茶沫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碧色,濃郁的茶香隨著熱氣升騰而起,麴智湛瞇著眼睛喝了兩口,待那位青衣女子妙曼的背影消失在遊廊盡頭,才笑著看向裴行儉,「守約以為如何?」

裴行儉神色從容的點頭,「果然是難得的好茶。」

麴智湛長長的出了口氣,「好茶好水好時分,原是缺一不可,更要有守約這樣的妙人,才能品出其間的好處來。」

裴行儉笑著欠了欠身,「不敢當。」垂下眸子,竟是專心致志的喝起茶來。

麴智湛放下茶盞,歎了口氣,「不瞞守約,今日煎茶的這位小娘子乃是敦煌張氏的敏娘,她看著容顏正盛,其實已是過了雙十年華,說起來,也算得上是麴某的一塊心病。」

裴行儉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麴智湛,麴智湛苦笑了一聲,「敏娘的父親張英,是張氏的嫡長子,也是麴某的至交好友,卻不幸死於貞觀十四年的那高昌一戰,之後的兵禍延及其家,親族或是凋零於戰火,或是去了長安,敏娘乃是遺腹子,也是她父親留下的唯一骨血。她母親後來嫁入祇家,是我那位如夫人的阿嫂。此女生得便不用說了,又是極為聰慧的性子,偏偏命數太硬,卜者都雲,只有命格極貴之人,才能相配,因此竟是生生耽誤到如今。」

他抬頭誠懇的看著裴行儉,「聽聞長史有相人之術,不知長史覺得,此女面相如何?」

第84章 紅顏薄命 難兄難妹

裴行儉垂眸看著眼前的杯盞,碧青的越瓷將他的眸色染得有些幽深。他緩緩抬起頭來,「下官不敢妄言。」

麴智湛擺手笑道,「什麼妄言,這裡也沒有下官上官,敏娘從小到大,什麼批語不曾得過?最婉轉的說法,也是命格太過貴重,常人消受不起,若是難聽的,便是天煞孤星也不是沒人說過,守約無須顧慮,直言便是。」

裴行儉淡然一笑,「行儉才疏學淺,不如卜者們所見精準,這位小娘子命數或許的確有些奇異,不過她天庭飽滿,想來只要安順行事,不妄生是非,倒是足保一生衣食無憂,都督倒也不必過於憂慮。」

麴智湛心裡頓時一沉,看著裴行儉波瀾不興的溫和面孔,沉默了片刻才道,「難不成真是紅顏薄命?這孩子果然是個沒福的,她的母親早些年也去了,自小雖是生在富貴鄉里,張氏、祇氏都待她不薄,卻到底孤單了些,好容易長大成人,卻又是這種命數!縱然衣食無憂又能如何?」

裴行儉並不接話,一時亭子裡靜默了下來。他低頭喝完了茶,放下杯盞正要開口告辭,麴智湛卻突然道,「守約,老夫也不妨直言相告,我這身子大約是不成了。看朝廷如今的用人之策,這西州的重任十有八九會落在守約你的肩上,你在西州這七八年裡,所作所為有目共睹,西州如今庫房充盈,民心安定,大半乃是你的功績。若西州能得長官如你,乃是數萬子民之福。」

裴行儉不敢怠慢,忙起身道,「都督春秋正盛,區區小恙,定然不足為患,都督所言,行儉不敢當。行儉便曾有些微博業績,也是仗著都督的鼎力支持。」

麴智湛點了點頭,「這話前半段不過是寬心之語,不說也罷,後半段我便厚顏領了。守約,你可知幾年裡,有多少衣冠之士曾告到我的這裡?你補貼州學,提拔寒門子弟,有多少人說你市恩於小民,是別有用心;你整頓賦稅,將數百家豪門子弟清出了不課賦稅之列,又有多少人說你是橫徵暴斂,讓朝廷失信於西州;就連你重整道路,增設驛站,也有人說你只是為了胡商來往便利,才如此勞民傷財。如此種種,若無我壓著,大概早有人去長安找御史告狀。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終究對你的官聲會有些妨礙。這也罷了,西州高門歷來同聲共氣,真要鐵了心與你作對,你所行之政務,又焉能如此通暢?」

裴行儉面容肅然的行了一禮,「都督對行儉愛護有加,行儉一直銘記在心。」

麴智湛「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守約,認真論起來,我護著的其實不光是你,更多的還是他們。你行事周密,智計過人,這些西州高門真要與你作對,只怕加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你若坐在我這個位置上,便會明白,有些事情,原是可以兩全其美,全然不必鬧到你死我活。說到底,他們對你有如許戒心,諸多不滿,不過是因為你是一個外人,此事要解決起來何等容易,不知守約你以為如何?」

裴行儉默然良久,沉聲道,「行儉從未想過要與哪家哪姓做對頭,如今看來,卻是他們必要將行儉握在掌心裡,才肯罷休。行儉雖然不才,卻也不能為了一時之安穩,做他人之傀儡。」

麴智湛臉上並未意外之色,只是長長的歎了口氣,「你的眼界心胸,原本便不是這些井底之蛙可以想像。玉郎有友如你,老夫放心得很。只是你的性子看著溫和寬厚,卻與玉郎一樣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可水至清則無魚,這世上之事,哪有那麼多恩怨分明之處,有些事情,和光同塵,要省卻多少氣力?你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平白給自己樹下那麼多仇家?何況此時不同往日,你當真沒想過,日後一旦不慎,就是腹背受敵?」

裴行儉神色依舊從容,「自然是想過,這兩日行儉無時不在想著日後的局面。可有些事情,莫說腹背受敵,便是四面楚歌,行儉也決不能做。」

麴智湛困惑的皺起了眉頭,「守約,你可知老夫今日所言並無為難於你之意?既不是教你去收取他們的錢帛,也不是求你提攜他們的子弟,不過是希望你身邊收一個西州女子,好讓他們覺得你並非防他們如虎狼,視他們為仇寇,好歹也算是半個自己人,他們便不會再對你那般滿懷戒備。」

「此種事情,莫說是你,便是我也在所難免。不怕守約你惱怒,那些人原先是有些妄想的,自以為門庭高貴,便想讓自家女兒與庫狄娘子平起平坐,也不想想庫狄娘子與你是什麼情分,我只當他們是說夢話!敏娘卻不同,她雖是西州貴女,身家豐厚,與張、祇兩家都頗有淵源,卻並無家人,無骨肉至親的牽絆,又是蹉跎至今,心裡也早斷了妄念。只要守約肯偶然看顧一二,便既能令西州高門安心,又不會有後宅相爭的煩擾,有百利而無一害,守約又何必太過固執?」

如花美眷、福地洞天……裴行儉搖頭笑了起來,「請恕行儉冒昧,行儉有一事不解,還望都督指教。」

麴智湛坦然點頭,「你可是要問,敏娘既是老夫故友之骨血,又是張、祇從小疼愛的嫡女,為何我們竟忍心讓她做個無名無分的外室?」

他的笑容裡有些無奈,「不瞞守約,我也好,張、祇兩家也罷,原是想讓玉郎來照顧敏娘的。他的身份命格大概還能做敏娘的良配。只是玉郎性子偏執,只道婚姻已聽從了家中安排,總不能尋個外室也由我們說了算,死活都是不肯,這便生生耽誤了幾年。我這兩年身子日漸差了,心急之下也留意過許多人,只是好的早已娶了妻室,差的又配不上她,再者,她的命數西州高門心中多少都有數,又有幾家敢冒險娶她進門?」

「如今,我哪裡還能奢求她能像別人家女兒一般風風光光嫁個良人,子孫繞膝?我一旦不在了,若是有人能照顧她一二,莫教她被人欺辱了去,便是謝天謝地。她說是身份高貴,但張家也好,祇家也罷,都已無骨肉至親,真要有強橫之人欺到頭上,未必有人肯出面,她偏偏生得如此,名聲又盛,若無人扶持,難免……」

他看著裴行儉,目光裡幾乎有了幾分懇求之色,「守約,以你的心胸才幹,絕非西州一地能囿,老夫並不奢望你能眷顧敏娘多久,只要你肯照顧幾日,便是離了此地,憑你今日在西州留下的人望,他日在大唐創下的功業,也足可保敏娘一生平安。再者,敏娘若能有個一男半女,自是隨你回長安,論血脈也不算辱沒裴氏門庭,總比婢生子強上些許,且敏娘既無名分,又不會離開西州,自不會打擾到庫狄娘子,說不定反而能幫她解了後顧之憂。若不是思前想後,別無他法,以老夫這把年紀,又哪裡好意思拿這樣的事情來煩勞晚輩子弟?」

裴行儉不由苦笑起來,「都督也太看得起行儉了,行儉半生蹉跎,命格不祥,只怕會給張娘子帶來不是福分,只是禍端……」

麴智湛不待他說完便擺手道,「你聽我說完,你自小生於高門,自然知曉他們的做派,你以為你說一個不收,庫狄娘子道一句不願,這些人便會善罷甘休?縱然你不怕他們囉嗦,庫狄娘子卻是體弱多病的,哪裡能耐煩那些俗務?我也不求你如何待這敏娘,只要你肯點頭說一句會照料她幾日,此事便算完結,你又何苦再去招惹那些是非?」

他微微直起了身子直視著裴行儉,常年不語帶笑的圓臉,已是一片沉肅悲涼之色,「你若不肯伸這援手,老夫自然也不能強求,不過是敏娘命中注定孤苦多劫,老夫注定抱憾終身而已。」

裴行儉抬頭看著這張臉孔,沉吟良久,終於點了點頭,「都督這些年待行儉的恩義,行儉沒齒難忘,若是保得張娘子一生平安,便能報答都督一二,行儉願意一試。」

麴智湛的臉色頓時一鬆,一直低眉順眼站在亭子下面的幾個婢女悄悄的交換了幾個眼色,神情裡也都露出了幾分放鬆與歡喜。彷彿一陣秋風吹過,帶走了院子裡那股凝重的氣息,連高牆外照進的黃昏斜暉都變得明朗輕快了許多。

裴行儉的聲音卻又一次響了起來,「行儉福薄,一生並無兄弟姊妹,這張娘子也算與行儉同病相憐,都督若不嫌棄,行儉願意認下這個義妹。」

麴智湛愕然看著裴行儉,微微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整個院子,頓時又變得落針可聞。

院落外面,等在門口的王君孟此刻已來回走了一百多趟,忍不住又湊到門前,與門房道,「都督還沒看到文書麼?世子還在等著回報!這可如何是好?」

門房賠笑道,「明府見諒,小的早已將文書交到了都督的長隨手裡,至於別的,您問小的也是無用,要不,我再去催上一聲?」

一旁懶洋洋靠在牆上的白三笑道,「王明府還是莫費那個力氣了,都督此刻忙得很,只要不是西州要發兵,旁的事情決計顧不上。」

王君孟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那你又等在此處作甚?」

白三郎笑道,「自然是我家長史若是叫聲救命,白三便立刻奮不顧身跳牆進去將他搶出來!」

王君孟知道他滿嘴沒有正經,懶得接話,看著那門房又無計可施,正郁氣滿胸,卻見裴成從巷口快步走了過來,只向王明府抱了抱手,便徑直走到了門房,「煩擾進去知會長史一聲,我家娘子午間喝酒喝得多了一些,如今有些發熱,還要請長史趕緊回去才好。」

第85章 放心不下 自找苦吃

這一次,消息傳進去沒過多久,裴行儉便步履匆匆的走了出來,看見阿成的眼色,神情才微微一鬆,卻又皺起了眉頭。

王君孟打量著裴行儉的臉色,上前行了個禮。裴行儉看見他,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還禮之後便問道,「王明府,你是……在等麴都督?」

王君孟點頭,「世子有文書讓都督過目,朝廷有消息,不日便會對百濟用兵。」

裴行儉會意的微笑起來,「原來如此,請明府回去轉告世子一聲,他的高情厚誼行儉不敢或忘,定然有厚禮回贈。」

王君孟頓時滿臉都是苦笑,擺手道,「此話還是長史親自相告才好,下官不敢置喙,不敢置喙。」說著又端端正正作了個揖。

裴行儉嘿然一聲,舉手告辭而去。王君孟站在原地呆了半晌,真要傳了這句話回去,說不定又會把玉郎惹火了,可是不傳……怔忪間,身後已傳來一句,「王明府,都督請您進去回話。」

王君孟忙收攏心思,跟著出來的隨從一路低頭走了進去,眼角瞟到了那後院的花木,也是暗暗吃驚,待到了亭中,向麴智湛行完禮抬頭看時,心裡更是一凜:不過數月不見,麴智湛似乎老了許多,此刻氣色更是灰暗。他不敢多看,忙低頭笑道,「不知都督可曾看過文書?」

麴智湛淡淡的道,「你在我面前還要弄鬼?你是哪裡得罪了玉郎,讓他支著你到這裡來吹了半日風?」

王君孟苦著臉道了聲,「伯父明鑒,都是小侄太不謹慎。」他可不就是幸災樂禍的時候大意了些,讓麴玉郎看了出來,若不在這外面白轉半日,還要轉得像模像樣,不知他又會想出什麼法子來捉弄自己。

看著王君孟頗有些沙塵的衣袍頭髮,麴智湛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玉郎從小便是半點不吃虧的性子,若是有人惹了他,他無論等上多久,必要還以顏色才甘心。這世上讓他吃了虧卻又無可奈何的,除了長安那幾位宗室,大約便只有裴守約了。只是想到後者,他的臉色不由慢慢又沉了下來,半晌才道,「大郎,依你之見,這裴長史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王君孟吃了一驚,思量了片刻還是老老實實道,「請恕君孟愚鈍,雖然長史來西州已有七八年,君孟卻實在看不透他,也不大敢近他,他究竟如何,只怕也就是玉郎能說出個一二來。」

麴智湛緩緩點頭,「正是,莫說你,老夫何嘗曾看透過他?圓則滑不留手,方則寸步不讓,莫說那些人不放心,老夫也實在有些不能放心……」

王君孟心頭已猜出了幾分,眼見麴智湛悵然若失的神色,大著膽子道,「君孟曾聽玉郎說過一句,天下無事,何必自擾。有都督多年的恩義,有長史與玉郎的交情,麴氏基業在西州定然無憂,都督不必掛懷。」

麴智湛歎了口氣,「你們都想得太過容易,我是怕裴守約對麴氏動手麼?我是怕那些人不知死活惹到他的頭上,若是沒有一個人能在中間轉圜……」他若有所思的看著王君孟,「大郎,你大約是不會再回長安的,伯父只求你兩件事,一是若是日後兩邊真起了衝突,你要盡力從中說合說合。」

王君孟忙點頭,「君孟定然盡力而為。」此事其實不必麴智湛吩咐,他的妻子姓麴,母親姓張,祖母姓祇,便是想置身事外也絕無可能。

麴智湛沉默了片刻又道,「還有敏娘,日後請你也照看她一些。」

王君孟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原地蹦了起來,擺手不迭,「此事萬萬不可!」這個女子也是能惹的?別人不說,若教玉郎知道自己背著鏡娘做了此事,只怕自己想留個全屍都難。

麴智湛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只是擔心她這般容貌身家,又無依無靠,日後萬一有凶橫無良之徒打她的主意,那些婦人莫看此刻一個比一個急切,哪一個是真心能為她著想的?原是麴家耽誤了她,你便看在我和玉郎的份上,若真有那一日,盡力幫她一把便是,哪怕是傳個信……橫豎,她日後會有位義兄叫裴行儉!」

王君孟先是鬆了口氣,隨即又吃了一驚,怔了片刻才道,「君孟遵命。」還想再問幾句,卻見麴智湛臉上已露出了疲憊之色,他不敢多說,忙行禮告退。在院門外呆立了片刻,回頭看了一眼,見四下無人留意自己,忍不住嘿嘿兩聲,搖了搖頭——裴守約竟然也有走眼的時候!

此刻,在曲水坊裴宅的外院書房裡,麴崇裕卻笑得比王君孟歡暢肆意了許多,幾乎沒笑出眼淚了,好容易才忍住了,指著裴行儉道,「原來你裴守約也有走眼的時候!」一語未了,又哈哈大笑起來。

裴行儉淡淡的看著他,「此言怎講?你又怎知我走了眼?」

看著裴行平靜的面孔,麴崇裕心裡一驚,笑聲頓時歇了下來,「你難道不是覺得那敏娘身世可憐,處境堪憂,才說願意做她義兄?」

裴行儉悠然道,「說出來不怕你惱,我是覺得都督著實不大容易罷了,他明明是被那些西州人算計了,卻偏偏覺得是自家對不起他們,既然他非要裴某應了他才能安心,我又怎能不順著他一些兒?」

麴崇裕一呆,想拍案大叫一聲「就是如此!」卻又覺得好生無趣,怔了半日才道,「你倒是看得明白!這些西州高門,旁的不會,算計人心倒是絲絲入扣。以那祇氏的家世,便是要做麴家的媵妾,又算得了什麼?卻說什麼著實不願給家父後宅添憂,不願讓家母心裡難受,不願令朝廷心生顧忌……不但不要名分聘禮,倒是拿著自己的身家幫著家父照顧親族、招待友朋,打點得面面俱到,等我來到西州時,家父對她的歉疚憐惜已深,卻不知這十年裡他有意無意給祇氏的照顧,只怕十個媵妾也拿不到!」

「那敏娘便是照著這個路子給我備下的,張氏孤女,無依無靠,命格奇異,哼,拿著這篇混話糊弄家父也就罷了,還要騙到我的頭上來!有些話我不跟家父挑明,是懶得為了身外之物傷了他的心。只是也不知怎地,家父平日那般深沉明銳,偏偏於此事上竟是看不明白,我越是不待見那敏娘,他竟越是愧疚於心,彷彿真是我耽誤了她,如今好容易有你看著似乎能接手……依我說,過幾年,你若真當了這勞什子的都督,拿些錢把她打發得遠遠的罷,此女難纏得很!」他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卻到底還是收住了口。

裴行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命數之事倒未必是胡言,張娘子的面相的確不好,祖蔭豐厚,卻命數畸零,我竟是很少看到這種面相,命與運背,時與心違。說是薄命之人,也毫不為過。」

麴崇裕感興趣的挑起了眉頭,「真是如此?不錯不錯!好得很!」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你竟是在她手裡吃過虧?」

麴崇裕臉上頓時浮現出了幾絲可疑的紅色,正要矢口否認,停了片刻還是冷冷道,「不過是曾經走眼而已。」若不是自己對這些婦人到底存著戒心,若不是雲伊那傻丫頭誤打誤撞,他還真會以為這女子是身不由己。

裴行儉搖頭笑了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是常事。你若不說,我也難免如此做想。」

麴崇裕隨意點了點頭,突然回過神來,目光銳利的盯向裴行儉,「你適才不是說你不曾走眼,只是覺得家父不容易麼?」

裴行儉滿臉無辜的攤了攤手,「我何嘗說過我不曾走眼?適才我只是問你,你如何知道我是走眼了。今日我不過喝了一杯茶,聽她說了一句話,雖然覺得此女有些矯揉造作,卻哪裡能知道她究竟心性如何?」

麴崇裕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還當你真是個明察秋毫的,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如今你認了這位做義妹,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場!」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笑道,「放心,自有人來替我收場。」

麴崇裕的目光頓時變得警惕無比,上下打量了裴行儉幾眼,「你休想!」

裴行儉一怔,哈哈大笑起來,正要說話,卻聽門外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在談什麼,這個笑完那個笑的,說出來給我們聽聽,也讓我們高興高興,」門簾一挑,琉璃探了半個頭進來,帶笑抱怨道,「今日午間那頓飯,險些沒把我憋壞了,正要些笑話兒好開胃。」

裴行儉站了起來,「也沒什麼,你好些了麼?好端端怎麼咒自己生病?」

琉璃笑道,「不是你說的,若是到了日落前兩刻還未歸家,就讓阿成找個借口叫你出來?我看世子也在等你,橫豎我喝酒喝急了,好些人都知道,這借口最是現成。喝了酒臉上自然要發熱的,不過實話實說罷了,哪裡咒了自己?對了,麴都督留你這麼久,難不成也是要送你美人兒?」

裴行儉還未開口,麴崇裕已淡淡的道,「大娘果然神算,不但是美人兒,而且是西州第一美人兒。」

琉璃一怔,搖頭笑道,「我不信。」

麴崇裕一挑眉頭正要開口,琉璃突然對他笑了笑,回頭大聲道,「雲伊,雲伊,你快過來,世子說這西州有個女子生得比你美!」

雲伊原本便在另一邊的屋裡佈置碗碟,聞聲噌的一下便躥了過來,滿臉都是好奇,「什麼女子?真的生得很美?」

麴崇裕愕然看著琉璃,又看了看雲伊,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才好。

裴行儉也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正是,因今日麴都督鄭重相托,我便認了一個美貌女子做了義妹,答應了都督盡力為她找尋個良人,玉郎一聽竟是喜出望外,適才我還聽聞玉郎與我那義妹頗有些淵源,對她瞭解極深,正想問問雲娘,你可知此事的首尾?」

雲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第86章 美人心計 兵來將擋

雲伊聽了前半句眉頭已是皺了起來,一句話聽完更是瞪大了眼睛,「恭喜?此事也好恭喜?」轉頭便對裴行儉道,「姊夫,你怎麼認了她做妹子?她的性子最是古怪,一時黏糊一時又不理人,說話更是莫名其妙得很,我最不耐煩與她打交道!」又拉了琉璃,「姊姊,你也不要理她!」

琉璃倒是有些驚訝起來,「你也認得這位什麼……張氏敏娘?」

雲伊「嗯」了一聲,卻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不提也罷!」又狠狠的瞪著麴崇裕哼了一聲,拉著琉璃便往外走,「我做的菜大約也不如旁人做得好吃,讓他去吃好的!」

裴行儉垂下眼簾,面無表情的從麴崇裕身邊走過,挑簾出了屋,麴崇裕磨著後槽牙站了片刻,還是一跺腳跟了出去。

天色還未全然黑下來,外間卻已是燭火通明,將一桌子熱騰騰的飯菜照得更是溫暖喜慶,裴行儉和琉璃已然落座,雲伊正在給裴行儉滿酒,「姊夫,這桂花春便是姊姊午間喝的,味道極好,就是烈了些。」

裴行儉笑著謝了,端杯喝了一口,點頭說了聲「果然好」,又看向琉璃,「這酒你喝了多少?」

琉璃只是笑道,「我也不知這酒入口這般烈,倒是一覺好眠。」

麴崇裕慢慢走了過來,雲伊自是轉頭只做沒看見,連琉璃也是不理不睬,麴崇裕頓時有些尷尬的站在了那裡,裴行儉看了琉璃一眼,還是笑著站了起來,「玉郎快來坐下。」

雲伊哼了一聲,卻沒說話,麴崇裕就勢坐在了她的身邊,只見案幾的正中是一盤用杏仁、蜂蜜、牛奶拌著麩子和熟麥粒做成的杏仁飯,邊上放著酸奶羊頭、馬腸、奶曲和細絲湯麵等好幾道突厥美食,樣樣都是頗要花費些功夫的。

他心裡微覺奇怪,一時卻也不好出口詢問,只東問一句,這羊頭上撒調料是何處買的,西問一句,這馬腸裡的肉餡用了哪幾種。雲伊一開始還答得愛理不理,被麴崇裕一句句問到得意處,漸漸的眉飛色舞起來,「這還用說,這湯我午時從宴席回來便開始熬了,自然比平日濃香一些!」

麴崇裕這才問道,「你今日為何費了那麼大功夫?」

雲伊白了他一眼,「還不是那位祇夫人,今日姊姊被她囉嗦了一中午,還空著肚子喝了杯酒,晚間總要多吃些才好!」

麴崇裕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難得你今日如此勤力了一回,果然比平日都豐盛。」

琉璃看著他的笑臉只覺得不順眼到了極點,也笑了起來,「我倒覺得雲伊回回都做得極好,世子大約吃慣了好的,要挑剔些?」

雲伊本來臉上已帶了些笑意,聽了這句臉色又沉了下來,麴崇裕哭笑不得的看了琉璃一眼,少不得又打疊起精神好好誇獎了雲伊一番,哄得她多雲轉晴才罷。

琉璃還想開口,裴行儉將一碗細絲湯麵放到了她的面前,微笑道,「你莫吃那些油膩的,還是吃些湯麵墊一墊才好,秋日乾燥,原是容易上火些。」

琉璃一怔,垂眸笑了笑,低頭慢慢的喝起麵湯來。

因裴行儉和麴崇裕喝酒,琉璃和雲伊先用晚飯,又到廚下重新整治了幾盤熱菜上來,這才到了西屋坐下。雲伊便皺著眉頭道,「姊姊,那敏娘日後會不會也來這邊用飯,若是她在這邊,你讓人知會我一聲,我便不過來了。」

琉璃奇道,「你為何這般厭她?」

雲伊沉默了半晌沒有開口,她難得有這種時候,琉璃不由愈發納悶,輕輕推了她一下,「怎麼還為難起來?」

雲伊悶悶的道,「我就是不想見到她。這敏娘,我是前幾年上香時認得的,當時不知怎麼的便和她撞了個滿懷,她說見過我和姊姊在一處,又請我去她那裡說話。那時姊姊病了,柳姊姊走了,玉郎他又……不愛理我,我一人好生無聊,自然求之不得,沒兩日我們便熟了。她聽說我歡喜玉郎,只歎氣不說話,後來才說,她的長輩原先也有這意思,可玉郎他只喜歡俊秀少年。我一急之下便直接找到了玉郎,玉郎也一口承認了。我原是極難過的,又不敢跟姊姊說,可再去張娘子那裡,與她說起了這個,她待我卻漸漸不同了,後來乾脆連面也不見。」

「我心裡更是難受,那時飄飄還在為玉郎做事,多虧她開解過我兩回,我想著總要再試一試才好死心回家。不知怎麼的,之後玉郎待我竟比原先好了些。沒過多久,再遇到這位張娘子,她也熱心了許多,可我心裡已有了疙瘩,不願與她多說。她竟與我哭了一回,說起她的身世處境,說是處處都不得已,又與我說,玉郎心如鐵石,她是家中的安排,別無法子,只能等他,讓我莫要浪費光陰,像她一樣被耽誤了去。我思來想去還是找到玉郎直接問了他此事。玉郎便問我,若我是張娘子會如何,我道,他若心裡能容下我,我便與他在一起,旁的事情與我何干?他若心裡容不下我,給我一句痛快話,我便回家,再不擾他。玉郎想了兩日才問我,可肯受委屈……」

她看著琉璃,滿眼懇切,「姊姊,你午間跟我說的那些,從那天起我便都知道了,男人家說話原是要算數的,再說我也不願跟他回長安!長安的規矩那麼多,我在那裡便像坐牢一般,我雖然喜歡和玉郎在一起,卻不想一生便在那個大牢籠裡過活!我還是寧可回草原上重新嫁個漢子,生些娃娃,偶然間想一想這段日子,也就罷了。」

琉璃歎了口氣,拍了拍雲伊的手背,「我知道,我只是心裡有些不舒服罷了。」因為不贊成雲伊的做法,這些事情她幾乎不曾認真過問,有些事隱隱知道,有些還是第一回聽說。可說到底,此事能怪雲伊麼?她心裡壓根就沒有從一而終之類的念頭,卻似乎也不能全怪麴崇裕,他縱然不大喜歡家族聯姻的妻子,卻還守著不給她添媵妾庶子的約定,自己大概只是忍不住遷怒,怒的卻是自己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雲伊見琉璃面色沉重,又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可笑的還在後頭,我跟玉郎在一起後,不到三日,各色人等都找上了門來,特別是那祇氏,日日與我說這府裡的人情來往如何複雜,玉郎的性子如何容易得罪人,我都聽不大明白,到最後她們才與我說,還是要找個熟悉這些事務的女子,一起來服侍玉郎才好。我納悶得不成,又不是我缺人服侍,此事她們不跟玉郎去說,跟我說個什麼?」

「我不耐煩與她們應酬,便一概不見,後來還是寺廟外面又遇到了敏娘,她一見我便哭,哭得暈過去一回,醒了卻又什麼都不說,還是她的婢子跟我說,她被玉郎拖了幾年,如今無路可走,是活不下去了。我也急了,忙拉著她去見玉郎,好當面分說明白,她原本站都站不起來的,一聽這個奪手便跑了,我還怕她真去尋死,忙去找了玉郎,玉郎笑了半日,那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得那麼開心。」

這個情形麼,琉璃想了一遍,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張敏娘縱有千般智計,遇上雲伊這根只認死理的棒槌,媚眼卻是都拋給了瞎子看;不但如此,似乎還間接的成全了雲伊與麴崇裕!

雲伊奇道,「姊姊你笑什麼,你也覺得這敏娘莫名其妙、亂七八糟?我後來我又遇到過她兩回,每次都古怪到了極點。我一想起來心裡就煩得很,那時姊夫千叮萬囑我們不能煩你,我也不敢跟姊姊說起,後來麼,時間長了也就忘了,若不是今日提起,我都想不起這人,可我實在不耐煩見她,姊姊,你也別理她算了!」

琉璃低頭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只怕她來了,我還不能不理。」

雲伊苦惱的想了半日,還是下定決心抬起了頭,「那她來了,姊姊立刻叫我過來便是,姊姊如今正該靜心養著,哪能被她們煩擾?」

琉璃看著她那一臉英勇獻身的表情,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們煩擾。」

兩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待送走了她和麴崇裕,裴行儉回到內院,便把日間的事情說了一遍。琉璃聽到後來不由皺眉,「麴都督……他可會甘心?」裴行儉歎道,「倒也沒說什麼,只讓我盡力幫這敏娘尋個良人。他大約也有苦衷。」

琉璃忍不住笑吟吟的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直接便領了他的一片好心,還要收來當什麼妹子?豈不聞欲蓋彌彰?」

裴行儉挑眉看著琉璃不語,琉璃被他看得漸漸不自在起來,嗔道,「你看著我做什麼,又不是有人要送一個哥哥與我!」

裴行儉道,「若是有人送你又如何?」

琉璃「哼」了一聲,「自是多多益善!」

裴行儉笑道,「好你個貪心的娘子,難不成……」他逼上一步,眼睛裡的光芒頗有些危險的意味,琉璃忙笑道,「你明明說的是哥哥,我又沒個嫡親的兄長,想一想難道不成麼?」

裴行儉也不答話,只盯著她,頭慢慢低了下來,琉璃頓時心裡發慌,正要再說,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明明今日是他認了個美人兒做妹子,怎麼說來說去心虛的倒成了自己?

她心神一定,正要開口,門外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小米的聲音響了起來,「娘子,阿燕姊姊到了前院,說是韓醫師自午間到一個相熟的人家出診,至今都沒回來。她有些不大放心,想請阿郎遣人到那家問上一聲。」

琉璃吃了一驚,西州宵禁並不算太嚴,但這個時辰各坊也已關門,只有官員、差役或是醫師之流,才能出入,韓四不過是尋常出診,怎麼會拖到這個時辰?

她忙對裴行儉道,「我去問一聲是去了哪家。」

裴行儉卻攬住了她,笑道,「無妨,你歇著,此事我早有安排,出去吩咐一聲便是。」

琉璃不由奇道,「安排?你怎麼會早就有了安排?」

第87章 驚人內幕 冷血貪心

裴行儉沒有做聲,只安撫的拍了拍琉璃,「放心,四郎斷然不會有事。」鬆開手便要往外走,琉璃忙拉住了他,「你又在搗什麼鬼?」

裴行儉猶豫的看了琉璃一眼,突然低頭將嘴湊到了她的耳邊。琉璃忙凝神細聽,卻聽見了一個帶笑的聲音,「天機不可洩露!」她不由一怔,裴行儉已笑著退開一步,動作敏捷的挑簾出門,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磨牙。

前院裡,阿燕正神色不寧在等在屋前,抬頭見裴行儉走了過來,微微吃了一驚,「阿郎!」

裴行儉擺了擺手,「事情我都知曉了,你莫急,回家略等一等,大約再過半個多時辰,四郎定會回來。」想了想又道,「不妨備些熱水和醒酒湯。」

阿燕頓時愣住了,怎麼阿郎連問都不問一聲便說他都知道了?還有醒酒湯……韓四不是出診麼?怎麼會喝多了?只是到底不敢多問,忙屈膝道了一聲,「多謝阿郎,是阿燕打擾阿郎和娘子了。」

裴行儉微笑道,「無妨,今日原是難為了四郎,你莫怪他。」

阿燕愈發納悶,抬頭時,只見裴行儉轉頭看了小米一眼,小米忙笑著走上一步,「阿燕姊姊,我送你回去。」

阿燕定了定神,這才覺得腳下果然有些發沉,扶住了小米伸過來的手,告辭轉身而去,聽見身後傳來裴行儉的吩咐聲,「去後面罩房問一聲,阿生可曾回來了?再讓白三趕緊來這邊一趟!」

白三?阿燕心裡一動:白三原本是橫行市坊的人物,如今又跟了阿郎六七年,如今在西州城裡,敢不給他面子的人大約數不夠一巴掌,平日也只同跟著阿郎做些要緊的差事,眼下不過是夜間尋人的小事,怎會用得上他?她本來已經定了些的心神,頓時又有些晃悠悠的沾不到實地。

……

二更已過,正是秋夜初涼時分,西州各坊都早已關門上鎖,坊門之內卻還頗有些燈光通明之處。在洛陽坊緊挨著南牆的一處酒肆裡,樓下的幾桌客人都喝得不少了,一片笑語喧嘩中,溫酒的婆子、端酒菜的夥計都被指使得團團亂轉,樓上卻安靜了許多,夥計規規矩矩的守在樓梯口,伺候著唯一的那桌客人,倒是有五六個妓女嘻嘻哈哈的擠在一個頭都抬不起來的酒客身邊,正是酒肆裡常見的圍妓,為的是讓醉酒的客人出汗發熱,散些酒意。過了一會兒,有人伸手摸了摸那客人的額頭,笑道,「發汗了發汗了。」

坐在另一頭的酒客也呵呵的笑了起來,起身探了探醉酒者發燙的額頭,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又拍著他的肩膀叫了聲「韓醫師!」

韓四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往身週一看,唬了一跳,連酒意都醒了三分,揮手叫道,「你們先下去,下去!」

妓女們頓時嬉笑起來,「原來是個臉嫩的」,還有人笑道,「你們竟認不得這韓神醫,他家娘子可是個厲害的……」互相推搡著起了身,到對面的酒客手裡領了銀錢,又在一片「謝過郭醫師」的笑聲中下樓而去。

韓四撐著額頭往外面看了一眼,皺眉道,「這是……什麼時辰了?」

郭醫師笑道,「大約已過了二更天。」

韓四唬了一跳,按著案幾便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這般晚了,韓四須得歸家,叔父高誼,改日再謝,改日再謝!」說著便要走。

郭醫師忙道,「不急不急,你適才說的那藥方,我記了下來,你幫我看看可對?」說著展開了一張字紙推到韓四面前,韓四匆匆掃了一眼,瞇了瞇眼睛,「人參,七錢,還有葛花五錢,叔父忘記寫了,旁的都對。」

郭醫師抱手行了一禮,「多謝!」看了看天色又道,「如今也太晚了些,你酒氣太重,只怕要與門衛囉嗦半日,不如就到舍下將就一晚,明日再回?」

韓四擺手不迭,「使不得使不得!」

郭醫師沉下了臉,「四郎,你既然叫我一聲叔父,我家你如何便去不得了?莫不是覺得叔父家簡陋,委屈了你這神醫。」

韓四忙道,「不敢!叔父家小侄不是常去?只是今日太晚,家人只怕已是惦念上了,某還是早些回去、回去才是。」剛一邁步,身子卻是一晃,忙用手扶住了案面才勉強站穩。

郭醫師忙上來扶了他一把,「小心些。」幫他拿起了藥箱,扶著他往樓下慢慢走去,一面便歎道,「你便是這急性子最像你父親,也不知何時才改的掉!」

店裡的夥計一直守在樓梯口,見兩人下來,忙趕上來幫著扶人,連掌櫃也走了過來,笑道,「韓先生為何喝成了這般模樣?」又招呼另一個夥計上來幫忙。

正忙亂間,卻聽門口有人道,「是這家麼?」聲音頗為不善。

掌櫃忙回身看去,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一步跨了進來,雙手抱胸站在門口,目光如電般在屋中一掃,一眼看到韓四,臉色這才緩了一緩,回身便道,「你們把韓醫師扶回去。」說著閃開身子,有兩個粗壯的漢子快步走了進來,走到韓四身邊,架起他便走。

掌櫃心裡暗暗吃驚,忙笑著上前抱手,「今日三郎怎麼得空?小店有新到的葡萄酒,可要喝上一口?」

白三郎冷冷的道,「白某乃是辦差!」也不多說,跟在韓四身後揚長而去。

掌櫃怔在了那裡,郭醫師臉色不由微變,瞇起眼睛略一沉吟轉身便往走。門外那小廝哭喪著臉剛說了一聲道,「阿郎,適才白三郎帶人到了家中,只讓我們交人,小的沒法子……」

郭醫師皺著眉頭說聲,「罷了,你先去樓上拿了我的藥箱回去,跟娘子說聲我稍後才能回來。」匆匆忙忙直奔坊中東門一處宅子,剛到門口,那扇烏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個頭來向郭醫師點了一點,便舉著燈在前面帶路,將他帶到了外書房,低聲道,「阿郎,郭醫師來了。」

門簾裡響起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快請進來。」門簾挑處,露出的一張臉,霍然正是西州行參軍張懷寂。一見郭醫師便苦笑道,「可是白三過去把人帶走了?他適才也找到了這邊,這廝當真是難纏之極!」說著連連搖頭。

郭醫師卻笑了一聲,「白三卻是來晚了些,在下幸不辱命!」

張懷寂眼睛頓時一亮,「你已套出了韓四的話?那位長史夫人……」

郭醫師點了點頭,走上一步,壓低了聲音,「那長史夫人只怕早便好得差不離了,真正不大容易好的,乃是裴長史!」

張懷寂愕然看向郭醫師,一怔之後便是斷然搖頭,「絕無可能,我與他又不是頭一日認識,他看著文弱,卻是弓馬嫻熟,酒量更是驚人,哪裡有半分病弱摸樣?」

郭醫師歎道,「參軍有所不知,這原也不是病,只是從酒字上而來禍端!」說著壓低了聲音,將自己今日如何一點一點套得韓四吐露真言的過程回稟了一遍,張懷寂越聽越是驚疑不定,「如此說來……這話可信得?」

郭醫師嘿嘿一笑,「老夫行醫多年,真醉裝醉還分不清麼,那韓四喝成那般摸樣還能編得出這般天衣無縫的謊言?再說,這年輕時酒色傷了身子的人,我也曾見過幾個,多是子嗣上頭艱難,便是好容易得了一兩個,也極難養活,那是胎中帶著的不足。我還怕他隨口蒙我,讓他說了調理此症的藥方出來,故意寫錯了兩處,待他酒醉略醒再試了一遍,他一眼便看了出來,可見是真使慣了這方子的。」

張懷寂瞇著眼睛想了半日,緩緩點頭,「難怪,難怪!這裴長史成親這些年無所出,竟是一個妾室都不曾納,連容色好些的婢女都不留,我們只當他是太過懼內,卻原來是這番道理!還有,今日那韓四郎不過晚回去了些,他竟派了白三過來尋人,只怕也是因為心虛!」他越想越覺得應是如此,一時冷笑,一時搖頭,只是想到白三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又是有些後怕的歎了口氣,「虧得今日請了醫師出馬,在西州城裡,也就是您與那韓四還有幾分交情,不然……」

郭醫師也忙笑道,「參軍放心!今日韓四喝得真是多了些,醒了只怕任事都記不得——便是記得一兩句,他還敢告訴了裴長史不成?」

兩人又商議了幾句,張懷寂這才親自將郭醫師送出門去,轉身進了後院,門簾剛剛挑起,夫人小祇氏便急忙忙的迎了出來,「如何?可打聽出來端倪了?」

張懷寂淡淡的道,「有些事情,你們只怕要換個主意了!」

小祇氏頓時一愣,「此言何意?」為了打聽此事,張懷寂把幾個小妾都打發到冷地裡跪著,生生折騰出了兩個風寒,為的便是探聽出那庫狄氏到底身子如何,得的病能不能治,如今怎麼卻換了一副這種口吻?

張懷寂落座喝了口水,這才把今日的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我看此事十有八九是真,也就是你們婦人們沉不住氣,還沒打聽出個子丑寅卯,自己人先爭得一塌糊塗,彷彿那西州都督夫人、那裴氏嫡子都已是你們囊中之物,連庫狄氏那樣一個厲害角色都敢不放在眼裡,一個個要送上門去自討無趣!如今看你們如何收場?說來還是你那位阿姊手段強些,推了都督出面,好歹不會得罪了人去!」

祇氏早已聽呆了,此時才回過神來,「我可不曾與那庫狄氏說過什麼?若沒有個平妻的位置,咱們養了這些年的女兒,難不成要白白去對一個胡商之女行妾室禮?」想了想又笑道,「如此一來,倒也省心,橫豎這長史府是絕不會納了妾室,好教人看出端倪的……如今,也只看你那位在祇家受了二十多年供養的侄女兒,能不能當真拿出些手段了!」

……

琉璃直起身子,轉頭怔怔的看著裴行儉,幾乎哭笑不得。

裴行儉卻一臉隨意,彷彿只是說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這原也不是謊言,四郎原也說過,我須少飲些酒才好,不然多少會有些傷身,只是如今將一分說成了十分,才好教那些人歇了某些心思。」

琉璃想了半日才歎了口氣,「你……」

裴行儉笑著將她的頭按在了胸口,「那些人少煩咱們,咱們才能養好身子,有人背後嚼舌頭有什麼打緊,待咱們生他四五個孩兒出來,自然便什麼話都沒有了。」

琉璃想了想,只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大靠譜,一時也不知如何接話,只能道,「能不跟她們打交道,也好。」

裴行儉吐了口氣,聲音略有些沉了下來,「不打交道只怕如今還不大可能。」

琉璃意外的抬頭看著他,「這樣還不行?」

裴行儉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冷冷的嘲諷,「你還是太低估了那些所謂高門大族,他們最看重的固然是門第和名望,可最不缺的,便是冷血與貪心。」

第88章 字如其人 久仰芳名

直到中秋的前幾日,琉璃才收到張敏娘的拜帖。

之前半個多月裡,大小祇氏、張氏等西州官眷中的頭面人物都逐一拜訪了裴宅,有的轉彎抹角的表示了歉意,有的不動聲色的送上了禮物。琉璃出於禮節自然也得回拜一番,來來往往,竟很是花了些日子。

壞消息大約總是傳得分外的快,琉璃自然感覺得到,這些西州官眷對自己的態度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便是原先對琉璃最是壓不住那份輕視與不忿的張氏,如今也變得心平氣和了許多,和旁人一般打著哈哈說了些天氣裙子胭脂之類的廢話,便禮數周全的告辭而去。

唯有祇氏在拜訪時有意無意的便提起了張敏娘,很是慨歎了一番她的紅顏與薄命,又笑道,「如今夫人也算是她的阿嫂了,不知可有什麼打算?聽都督說,長史是許諾過要保她一生平安喜樂的。」

平安,還喜樂?琉璃臉上的笑容放得格外柔和了些,「夫人放心,您看這府裡原先伺候的那些婢子,我都不忍心委屈了她們,何況是長史認下的妹子?只是都督好像說過,她的命格有些古怪,尋常人消受不起。我尋思了許久,西州一時怕是沒有合適的,不過西疆這般大,西州沒有,不還有庭州、伊州、龜茲?大約總能尋到一兩個相宜之人,再不成,還有長安!以敏娘的出身與容色,在長安尋一個命格貴重的妹婿,比在西州只怕是要容易許多!」

祇夫人聽到連婢子都不肯委屈這一句,臉上的笑容便微微一僵,待到琉璃說到長安,更是擺手不迭,「敏娘這一生連西州城門都不曾出過兩回,哪裡能去那般遠的地方?她原是孤女,若是離了西州,那便更如落葉一般,我們也是放不下心的。」

琉璃「喔」了一聲,滿臉遺憾的歎道,「我原想說,其實敏娘便是宮裡也去得,她如此聰慧美貌,皇后只怕也是歡喜的……原來你們竟不放心,那可如何是好?」

祇氏一怔,背上隱隱發寒,西州旁人不知,她哪裡能不清楚麴家是如何搭上皇后這一族的?看著琉璃不笑時便顯得有幾分清冷的褐色眼睛,她心裡一亂,一時竟是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琉璃彷彿沒看到她的臉色,想了一想,倒笑了起來,「也罷,既然如此,少不得慢慢尋著,你們尋了這些年,也沒個合適的,我與長史對西州還不如你們熟稔,自然更得多花些時日,處處多留心一些。敏娘妹子既然是如此人才,總會有她的機緣。」

祇氏想說的話頓時都被噎了回去。她只是愣了片刻,便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談起了入秋做的皮毛衣裳,中秋要備的瓜果點心……語氣輕柔,笑容溫婉,不時關切幾句,讚揚兩回,彷彿坐在她對面的琉璃,便是她這一輩子最親密最欣賞的女子。

琉璃佩服之餘,心裡忍不住思量:難道那位張敏娘也是這個路子的美人兒?既然也是為麴崇裕特意挑選養成的,十有八九會是如此!

只是此刻看著眼前這張名帖,琉璃一時又覺得頗有些意外。這張名帖並未用時下最時興的紅簽,也未泥上金銀,灑上香粉,只是在一張疊得齊齊整整的杭州上細白紙寫著簡簡單單的一行墨書「辛寅日冒昧叩問平安」,那一筆小楷明麗秀潤,字形帶著些須清瘦,筆鋒卻沒有絲毫柔弱,幾乎看不出是出自閨閣弱女之手。琉璃也算見過了不少好字,還是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來。

待裴行儉回來,她便拿出了名帖,「你看看這筆字,比你的如何?」

裴行儉仔細看了幾眼,先是點頭,隨即還是搖了搖頭,「筆力倒是有的,學虞學士也有五分形似了,只是到底造作了一些。」說著帶笑看著琉璃,「我的楷書雖不算好,卻也不至於如此罷?」

他還……真不謙虛!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可知是誰的拜帖?」

裴行儉低頭又看了一眼,「可是我那位義妹?」又搖頭笑道,「果真是字如其人。」

真能從字裡看出這麼多東西?琉璃瞟了他一眼,頗有些懷疑他其實第一眼就看出是誰送的帖子了,卻也沒法深究,只能笑道,「按理,我這個做阿嫂的,是不是也該給她備一份見面禮?」

也不知麴智湛和那些西州貴人們是怎麼想的,裴行儉認了這個義妹的事情,知道的人大約不算太少,可在這些日子的人情來往中,大多數官家女眷都是如有默契的閉口不提。麴都督前幾日倒是帶了一套極雅致的茶具給裴行儉,道是張敏娘特意奉上的中秋之禮。如今她既然上門拜訪,大約也會帶上一份節禮給琉璃,回禮自然也是最好提前準備。

裴行儉皺了皺眉,「要不,你也按我的再備一份?」

琉璃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可不敢如此大煞風景。」裴行儉收到茶具後,竟是當場便讓人從家裡抬了兩箱細白疊過去當了回禮——如今的西州,誰不知道白疊已是代替了綢帛,成為市面上最受歡迎的流通貨幣。他這架勢,幾乎就是拿錢買了一套茶具,如此焚琴煮鶴的事情,裴行儉做出來還能說是男人家的粗疏,自己要做出來卻會坐實是個笑話了。

裴行儉笑著說了聲「有理,」又不大在意的揮了揮手,「此事你拿主意,橫豎她要做的無非是那些,你客客氣氣的遠著些便是。」又問,「你這幾日在忙什麼?聽說雲娘日日都要在這裡呆上大半天,還是吹拉彈唱的。」

琉璃笑道,「過兩日再告訴你!」這半個月裡,裴行儉的應酬竟是格外的多,她這才有些技癢……心裡突然一動,眼睛不由亮了起來。

裴行儉微笑著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

琉璃「哼」了一聲,揚頭斜睨著他,「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

她的表情又是驕傲又是得意,眼睛亮閃閃的閃著促狹的笑意,就差在臉上刻兩行字,「你來問我呀,偏不告訴你!」裴行儉忍不住笑了起來,順口想說一聲「那我便等著看你的好主意」,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你到底想做什麼?」

一道清脆歡悅的聲音如他所願的響了起來,「我不告訴你!」

此後兩日,裴行儉日日早出晚歸,琉璃因忙著答應雲伊之事,又要準備中秋的晚膳、節禮,更是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多想。只是到了八月十四這辛寅之日的巳初時分,當簾外傳來「張家娘子到了」的通報聲時,她挑簾而出的速度到底還是比平日快了許多,風一般走出了內院,快到前庭時才壓了壓步子。

前院裡,站著一個纖細修長的身影,手中拿著大約是剛剛摘下帷帽,正微瞇著眼睛輕攏鬢髮,那種不經意的亭亭風姿,竟是撲面而來。琉璃不由暗地裡喝了聲采,幾步走了過去,張敏娘已深深的行了一禮,「敏娘見過夫人,冒昧打擾,夫人莫怪。」

聲音也真是好聽,琉璃在心裡點了點頭,待張敏娘抬起頭時,仔細一看,更是暗道了一聲:絕色!

眼前這張略施脂粉的臉上,肌膚瑩潤無瑕,五官秀致如畫,只是下巴似乎過尖了一些,卻給這張原本略顯清冷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身上穿著芝草邊杏粉色對襟衫子,雖是素面,用的卻是質地最為柔細的吳綾,繫著六幅繚綾長裙,頭上只有一支晶瑩剔透的水晶牡丹釵,通身看著淡雅柔美,卻自有一股令人無法忽略的華貴之氣。

琉璃不由微笑起來,「敏娘這般多禮卻是見外了!久聞芳名,果然是個令人心疼的可人兒,快些裡面請。」

她的笑容篤定而明亮,甚至帶著一點滿意的味道。張敏娘不由一怔。很久以前,自己就常在那位阿史那氏身邊幾次見到過這位名滿西州的庫狄夫人,只是那時自己的全副心神都在別處,並沒有太過留意。此刻才發現,這位庫狄氏雖然氣度與阿史那氏全然不同,卻有一雙自己極為熟悉的眼睛,一樣的長睫,一樣的眸色,連那種明亮輕快的神情都是一模一樣……她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帷帽,隨即才笑了起來,「多謝阿嫂。」

一步踏進裴宅的堂屋,張敏娘的腳步不由又是一頓,眼前的屋子四壁雪白,掛著雅致的淺綠水波紋綢簾,地上卻鋪著顏色極為濃烈的杏黃色寶樹紋大食地毯,坐榻上設著白底紫色散花圖案的夾纈褥子,案幾是最簡潔的黑檀木方案,上面放的杯盞卻是顏色斑斕華麗的大秦琉璃,一樣一樣看上去都不搭到了極點,可偏偏卻將整個屋子裝點得清雅明亮,幾乎能令人心情都為之一振。

張敏娘忍不住又悄悄看了眼琉璃,她身上穿的一件七八成新的藕合色交領衫子,繫著最尋常不過的白綾裙,只有挽著的那條淺金色折枝菊夾纈披帛勉強算得上華麗,顯然也並未細細梳妝,只在唇上抹了些胭脂,卻越發顯出了肌膚如雪,眸清眉遠的天然好顏色。

張敏娘的穿著的這一身原是準備了好幾日才選中配好,今日更是卯時便開始起身梳妝,只是看著對面那雙只有好奇閃動的清澈眸子和那滿臉幾乎有些漫不經心的從容微笑,她突然只想把頭上的水晶釵拔下來藏入袖子裡,再把裙子攏得不那麼引人注目一些……

琉璃已笑著問道,「敏娘想喝些什麼?」

張敏娘定了定神,優雅的一笑,「不知阿嫂慣用些什麼?阿敏平日裡,倒是喝茶為多。」無論如何,今日她既然來了這裡,便定要讓對面這個女子看到應該看到的一切!張敏娘笑著抬頭看向琉璃,「阿嫂若不嫌棄,阿敏願為阿嫂煎茶。」

第89章 心靈手巧 另眼相待

隨著長柄羊脂玉鍋軸的來回研磨,小小的茶餅很快便在鎏金茶碾子裡變成了茶末;將茶末倒入小屜櫃般的銀茶羅,層層篩過,底下的銀盤上堆積的茶粉便變得又細又勻。張敏娘這才打開龜形茶盒,倒入茶末,留待煎煮。

這一套磨茶的功夫,琉璃已見裴行儉和阿燕做過無數次,只是此刻由張敏娘做來,那份風流婉轉,卻是此前不曾領略的。眼前的秀髮絲絲如雲,十指芊芊如玉,原本便已如畫,更兼一舉一動都帶著清歌般的韻律,端的是令人屏息。

茶末剛剛磨好,另一邊,圈足銀風爐上的茶釜已發出了輕微的沸騰之聲,張敏娘輕輕放下茶盒,轉身取鹽入水。待到二沸之時,她持勺取水,皓腕輕揚,正要將備好的茶沫撒入水中,院門口卻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笑聲,「我說前面怎麼靜悄悄的,原來你們竟是一大早的便要喝這煮苦葉子的鹹水!」

張敏娘的手不由一顫,原該灑入釜心的茶末,頓時悉數灑到了釜沿之上。

琉璃本來正看得入神,聽到這一聲,頭也不回的笑道,「雲伊,你便少說些怪話罷!敏娘的茶湯也快煎好了,你也快來喝上兩杯,說不定還能坐得住些。」

雲伊幾步蹦了過來,抱著手笑嘻嘻的道,「姊姊冤枉我,我這些天怎麼沒坐住了?」又上下看了張敏娘兩眼,語氣冷淡了一些,「張娘子今日來得好早。」

張敏娘慢慢的抬起了眼睛,平靜的微笑欠身,「倒是許久不曾見到雲娘了。」

比起琉璃漫不經心的打扮,雲伊今日倒是穿了一件簇新的百蝶穿花大紅交領襖,配著黛色細紋的白綾小口褲,腰帶上鑲著的明珠美玉熠熠生光,臉上也細細的妝點過一遍,愈發顯得眸明唇艷,整個人亮麗得近乎囂張。

琉璃頓時有些想笑,瞅著她點了點頭,「你倒是來得比平日晚了一些,待會兒要罰你多彈兩曲。」

一旁的小米也笑道,「正是,正是!雲娘子明明彈得最好,偏愛躲懶,娘子今日不能饒了她。」

雲伊把臉伸到小米跟前,惡狠狠的齜了齜牙,「小米你也敢欺負我,看我待會兒怎麼把你的小骨頭一根一根的拆了!」

小米立刻滿臉都堆上了驚恐表情,拍著胸口,「娘子救命,雲娘子要拆了婢子的骨頭呢!」

琉璃驚奇的挑起了眉頭,「你有骨頭麼?」

小米年紀本來便小,原先又是被當做舞姬教養的,跳起舞來全身輕盈,手臂腰肢更是柔若無骨,琉璃此言一出,一院子人都繃不住大笑起來。那茶湯沸騰、長勺擊水的優雅聲響頓時被淹沒得乾乾淨淨。

還是隨著敏娘過來的那名婢女適時開了口,「茶湯好了,兩位娘子可要嘗一嘗?」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立時便將大夥兒的注意力都拉了回來。果然茶釜之內湯花已育得細密豐盈,張敏娘也抬眸看向雲伊,目光中帶著點疑問。

雲伊擺手不迭,「我不喝!我才不要喝這個!」

張敏娘微微一笑,也不做聲,移開茶釜,仔細的分了兩鐘,親手端起一鍾放到琉璃身前的案几上。

琉璃笑著拿起杯子啜飲了一口,點頭道,「多謝敏娘煎的好茶!」雖然在裴行儉的培養下喝了這麼多年的茶,但她現在的進步也就是大致能分得出茶湯的老幼,茶葉的好壞,紫芝去挑的茶餅自然是上好的,張敏娘煎茶的技術更不必說,看那綿厚的沫餑便能知一二,說聲好茶想來保險得很。

張敏娘也低頭喝了兩口,抬眸靜靜的看著琉璃,輕聲道,「這可是湖州的紫筍?果然是含香悠遠,回味綿長。」

琉璃不大在意的挑了挑眉,「是麼?我也不大懂。橫豎長史有時間煎茶,我便喝上幾杯,他若是忙了,我也不會來擺弄這些物件,敏娘若是喜歡,這種茶餅大約還有一些,待會兒我讓人都包起來。」

張敏娘怔了一下才低聲笑道,「不必勞煩阿嫂了。」眼裡的光芒卻黯淡了下來。

琉璃依然是一臉隨意,「既然叫我一聲阿嫂,又何必客氣?」

張敏娘身後的婢子忙笑道,「啟稟夫人,我家娘子平日是喝慣了石花的。」

蒙頂石花,茶中號稱第一的絕品?琉璃眨了眨眼睛,回頭看向紫芝,「這石花什麼的,家裡可有。」

紫芝想了半刻,臉上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欠身在琉璃耳邊回道,「啟稟娘子,婢子想起來了,咱家原是有的,可阿郎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後來就沒讓安家郎君們從長安再帶過來。」她的聲音明明壓得很低,但一字字說得清晰舒緩,眾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張敏娘身後的婢子臉色頓時有些發僵,張敏娘手上也是一頓,垂下眸子默默的喝了一口茶。

琉璃抱歉的笑了笑,「家中沒有此等好茶,我便不獻醜了。」

張敏娘放下茶杯,臉上的笑容更優雅了三分,「阿嫂休要聽那賤婢胡言,做妹子的頭回上門,豈能偏了阿嫂的好東西去?說來敏娘倒是給嫂嫂備了一份小小的薄禮,不成敬意得很。」

琉璃早已注意到了張敏娘的婢女手裡拿的那個小小的長盒,待她揭開剔紅雕花的盒蓋,才見裡面竟是一支烏沉沉泛著紫色光澤的六孔洞簫。看得出材質極佳,打磨得也精細,琉璃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便放了回去,「這支紫竹笛倒是極好的。」可惜自己和小米幾個都不長於笛簫,家裡吹得好的大約只有裴行儉,卻是多年不見他碰這個了。

張敏娘微微一笑,「是敏娘做著玩兒的。我自幼便愛撫琴弄笛,可在西州,竹笛頗易皸裂,我索性便托人從江南帶了上好的紫竹,自己也問了些人,慢慢琢磨著做了出來,雖然粗糙,倒比旁處過來的笛子經用一些,阿嫂莫要嫌棄。」

原來不但是精於琴簫,還是心靈手巧的,這樣說來還真是巧了!琉璃點頭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真真是難得!我這當阿嫂的也不好拿那些俗物推搪你了,不知敏娘這些日子可忙不忙。」

張敏娘怔了一下,心中念頭急轉,笑道,「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手頭不過有兩支給家中姊姊做的笛子還未完工……不知阿嫂有何吩咐?」

琉璃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無妨!敏娘稍候片刻,自然知曉。」轉頭便吩咐道,「把架子搬出來罷,今日便能得了!」

小米歡呼一聲,帶著兩個灑掃的小婢女便奔進了房子,紫芝則帶著人搬出了月牙凳、琵琶等物,雲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卻又不願意插話進來,此時更是滿臉笑容,眼睛都亮了三分。惟有張敏娘和自己的婢子相視一眼,都有些茫然。

沒過片刻,小米幾個便小心翼翼的抬著一個怪模怪樣的木架從裡屋走了出來,那架子大約一人多高,前面兩條木腳之間放著一塊薄薄的木板,木板背後有木條支撐,木條上又有一支木腳向後撐地,看去甚是穩當。待得三人把木架抬到了院子正中,木板的另一面轉了過來,張敏娘這才真正的吃了一驚:木板上繃著一張米色的絹帛,上面畫著分明正是阿史那雲伊,身著紅衣,手持琵琶,肌膚的紋理、衣襟的褶皺,都畫得細緻入微,整個人竟似直接能從畫上走下來一般。

眼見琉璃將些許胭脂色的顏料化入清水,又調一些淡墨,分別用狼毫小筆蘸了,在看著已是畫得極好的畫面上重新勾勒起來,偶然退後一步看一看畫,又看一看雲伊;雲伊則是畫架前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來,滿臉怡然的隨手彈起了曲調悠揚的涼州曲,清越的聲音幾乎連飛鳥都會為之起舞;小米已忍不住跟著琵琶曲調哼唱起來,準備顏料清水的動作裡都帶上幾分手舞足蹈的味道;另外幾個婢女也捨不得走,遠遠的站在畫架背後,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整個院子裡一片歡歌笑語。

張敏娘看了看微笑著撥弄琵琶的雲伊,又看了看在畫架後挽起袖子勾勾點點的琉璃,心頭一時竟是說不出什麼滋味。她原本做好了所有準備,為的就是讓這位將後院把持得風雨不透的庫狄氏,看清楚自己的容貌才華,讓她擔心,讓她出手,自己才能有一線的機會,沒想到被震住的,好像竟是自己……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琉璃復勒完所有的衣紋,側頭看了片刻,把筆往青瓷筆洗一放,笑了起來,「好了!雲伊你自己過來看看。」那原本便十分清晰明麗的畫面,在重新勾勒過線條後,果然愈發顯得筆觸流利,層次分明。

雲伊跳了起來,連琵琶都來不及放下,便幾步躥了過來,上上下下的看著那幅畫兒,笑得眼睛瞇成了月牙,「姊姊畫得真好!」

張敏娘往前走了幾步,臉上露出了最得體的笑容,「阿敏也曾聽聞妙手丹青、形神兼備得語,今日才知道什麼是形神皆備,阿嫂的一支妙筆,當真令人歎服。」

琉璃轉頭笑道,「這也不難,只是要多花上些時辰而已,阿敏若是願意,我也幫你畫上這麼一張如何?」

張敏娘雖然略有些猜測,真聽到這一句,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忙道,「這如何使得?」

琉璃笑道,「如何使不得?我還想著要多畫幾個美人兒才好。敏娘這般容色,能入畫久存,方才不會被歲月辜負。」

容色久存……張敏娘一個「不」字頓時再也說不出口,雲伊的笑容卻立刻僵住了,回頭看了張敏娘一眼,目光裡已帶上了無法掩飾的不喜,又皺著眉頭不情不願的看向了琉璃。

張敏娘心裡不由一動,支吾道,「此事,此事也……太過煩擾阿嫂了。」

琉璃笑著搖頭,「我倒是慣了,只是畫這種畫,你要坐得住些才好,雲伊便是嚷了好些日子的無聊。」

雲伊「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坐著不許動彈,自然無聊,張娘子忙得很,哪有這些時間?」

張敏娘溫柔的一笑,「雲娘說笑了,我一個人住著,怎麼會沒有時間?」

雲伊眼睛一瞪,正要說話,琉璃已笑道,「那便說好了,待明日過了節,從後日起,只要不是休沐之日,天氣又晴好,你便巳初之前過來,後日是第一日,你記得穿上一件平日最喜歡的衣裳。」

雲伊的臉色驀然沉了下去,張敏娘心頭最後一絲狐疑頓時煙消雲散,忙屈了屈膝,「多謝阿嫂。」笑容幾乎從心底裡溢到了嘴角。

雲伊的嘴角已是不自覺的耷拉了下來,看了看自己的那幅畫像,又看了看滿面笑容張敏娘,簡直恨不得下一刻她便一跤跌破頭再也笑不出來。只是裴宅的院子平整,門檻也不高,直到張敏娘吃過午膳走出門去,竟是安安穩穩的步子都不曾踉蹌一下。

雲伊回頭便拉住了琉璃,嘴唇高高的嘟了起來,「姊姊你偏心的很!她真的生得有那般好?」

琉璃笑而不語,待進了屋子才道,「我自然偏心得很,你畫這幅畫,每日坐上半個時辰,我畫上十來日,便能得了,這位張敏娘生得這般好,自然要每日坐上兩個時辰,畫上一個月,才能畫得妥當!」

雲伊「啊」了一聲,想了想不由大笑起來,「正是正是!」轉念想到張敏娘也會有一幅那麼好看的畫像,又忍不住道,「姊姊還是太便宜她了!」

琉璃目光看向了簾外,淡淡的道,「無妨,些須小事,原是不必太過計較。」想了想又道,「你若不願見她,午後再來便是。」

雲伊會意的點了點頭。

西州秋日的天氣最寧靜晴好,幾乎日日都是作畫的好日子。裴宅日日午前閉門謝客,又時時有琴聲傳出。不出半個月,張家那位久負盛名的美人兒,天天都要去裴宅讓長史夫人為她畫像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西州城。與琉璃有些交情的婦人們自是想看看熱鬧,看到那幅日漸成型的美人撫琴像,免不了感歎艷羨一番,「這張娘子好大的造化!」

她有造化麼?想到如今每日端端正正坐在院子裡,又要彈琴又要時刻保持著頭部位置,每日離開時都幾乎邁不動步的張敏娘,小米不由認真的點了點頭,「她的造化當真是不小!」阿史那娘子除了最後一天興致太高,其實以前大部分時辰都不過抱著琵琶做個樣子,有時坐得無聊了,還要自己彈琵琶跳舞給她解悶,這位張娘子麼……她彈得那般認真,大夥兒自然不好提醒於她。

好容易到了九月中旬,這幅畫像才算大功告成。琉璃精心的裝裱好了,送到了張敏娘的手裡,張敏娘縱然定力過人,一時忍不住也是熱淚盈眶。琉璃憋笑憋到幾乎內傷,到了晚間便與裴行儉笑道,「看她的模樣,只怕我日後下帖子請她過來,她也未必肯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日後張娘子只怕的確不會過來了。」

琉璃一怔,只覺得他的笑容裡別有深意,忙問,「怎麼,又出了什麼事情?」

裴行儉輕描淡寫的道,「前幾日有敕書馬上飛遞到西州,令安西大都護蘇海政領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討伐龜茲叛黨餘孽。」

琉璃心裡頓時一凜,皺眉道,「那西州呢,你可是又要押送糧草了?」

裴行儉微笑道,「蘇大都護甚是敬業,今日發兵的軍令便已到達西州,令麴都督總領輜重,要籌集糧草二十萬石!」

第90章 左右為難 軟硬兼施

夜幕剛剛拉下,都督府後院的外書房裡便難得的透出了些許燭光。已是數月不曾過問政務的麴智湛倚著憑幾坐在席褥之上,神色裡滿是疲憊。

麴崇裕將手中的文書丟到一邊,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二十萬石糧草、一萬領寒襖、兩萬端布帛……這位蘇大都護胃口還真是不小!如今,西疆的唐軍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人,他要這麼些東西,是想開軍市做買賣麼?」抬頭看見麴智湛的神情,他的臉色變得沉肅了許多,「父親,文書午後兒子便看過了,也已開始著手安排,您放心將養著便是,這件事交給兒子去辦!」

麴智湛深深的歎了口氣,「你先說說看,此次蘇大都護為何會如此安排?」

麴崇裕略一沉吟便道,「蘇海政有勇武之力,卻性子貪苛,二十年前便已是沙州刺史,蹉跎至今才當上安西大都護。他年事已高,前程到頭,貪心卻還未足,所謂龜茲餘黨,兵馬不過三千,據地不過兩城,著實不足為懼,此次他大張旗鼓快馬急書請求發兵,想來打的便是借刀兵以填私慾的念頭,這糧草軍資自然是多多益善。此為其一。」

「其二麼,便是私怨。裴守約曾告訴兒子,蘇氏父子之來西疆,與他頗有些關聯,七年前的賀魯一戰,因為咱們與裴守約聯手,屠城之事敗露,同為前軍總管,蘇定方自此平步青雲,蘇海政卻被朝廷冷落,加上蘇南瑾三番兩次為難裴守約,兩邊私怨已深,蘇海政此次打著的主意,大約便是先下手為強,此次是要將咱們麴家與裴守約都置於難堪之地,日後才好慢慢的由他擺佈。」

麴智湛臉色柔和了一些,點了點頭,「你倒是看得清楚,沒存僥倖之心,此次的事情,的確有一半是直接衝咱們麴家而來。當年聖上的旨意來得太快,有心人略一推敲便不難明瞭,如今你與裴守約交好也不算什麼秘事,蘇大都護此番明令為父統籌軍資,自是早已看穿了當中的關竅。他在西疆若想橫行無忌,麴氏在西州的世代經營,裴長史對突厥十姓的深恩厚贈,對他而言絕非好事,若不設法令咱們收不了場,是不會干休的。」

麴崇裕「哼」了一聲,「他這是一石兩鳥的計策。從面上來看,讓您此次統籌輜重,可以從安西大都護府治下的三州四鎮和十幾處羈縻都護府徵集糧草絹帛,似乎並不算多。可那些羈縻都護府原本就不必對朝廷納糧交稅,若是要得多了,說不定會生出事端,便是不生事端,也會令裴守約當年的恩義減去大半。」

「而真正能徵糧的西、伊、庭三州和四鎮的屯田軍戶中,人人都知西州最為富饒,若是一視同仁,西州大約還過得去,他州卻難免太過苛刻,若是量財力而定,讓西州多納,則會令西州人心生不平,難免失了民心……總而言之,這戰前籌備軍資,原是最吃力不討好的勾當,他定的數額又如此之高,若想如期繳納,咱們少不得四處催逼,便是能夠籌齊,又哪裡能討得了好去?」

麴智湛沉默良久,歎了一聲,「我已思量了一個多時辰,這二十萬石糧草加上寒襖、絹帛,縱然以西疆這數年的豐產,到底也有些苛刻了。此事我原也有過一些打算,秋收時便讓麴氏各家的糧倉都盡量多收些糧草進來,只是沒想到,蘇海政的動作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如今這些軍資,倒也不是收不上,只是西疆的三州四鎮只怕都要傷些元氣……以麴氏之名聲,填蘇家之欲壑,這個主意還當真是夠絕!」

麴崇裕略有些驚訝的笑了起來,「原來父親也是早有了打算!」停了一停,他的笑容變得更深了些,「父親放心,這兩個月裡我和裴守約各自都想了些法子,算起來已囤了……近五萬石。」

麴智湛不由愕然,「你們動作倒快!」沉吟片刻,到底還是皺起了眉頭,「雖是如此,剩下這十幾萬石到底也不能小瞧了去,那些羈縻都護府,若不養家催逼,大約加起來也不過能出個一兩萬石。如今安西的西、伊、庭三州課稅之戶統共不足兩萬,加上一萬多戶的屯田之軍,若是統共收上十萬石糧草,從西州官倉中調兩萬端布帛出來,再讓西州每戶納上一件寒襖,大約各處都還說得過去。餘下的這些糧草,我看還是從西州的那些高門大戶手中買上一些,西州連年豐產,這些人的手頭,三萬多石糧草總是不難拿出的。」

麴崇裕眉頭一挑,看了看麴智湛臉上漸漸變得鬆弛下來的臉色,到底沒有多說,只是簡簡單單的應了一聲,「是,兒子明日便著手去辦。」

麴智湛卻又歎了口氣,「蘇海政此人當真膽大,不過是幾千龜茲叛黨,居然便要征二十萬石糧草!當年蘇大將軍在西疆平叛,橫掃阿史那賀魯十萬聯軍,前後足足一年多的時光,動用的全部糧草也不過二十萬石,他如此貪得無厭,此次便算對付了過去,日後只怕還是會生事。偏偏他如今剛剛到任,我若立時參劾於他,倒像是別有用心了。」

麴崇裕冷笑一聲,「那又如何,他蘇海政雖是安西大都護,可西疆卻也不是他能隻手遮天的,此人原是屠城掠地的老手,如此胡作非為下去,遲早會有把柄落下,咱們還能聽任他逍遙自在不成?」

麴智湛點了點頭,語氣愈發沉肅,「這些都是後話,咱們見機行事便是。只是眼下籌糧之事雖是有了些眉目,調兵之事你也要多加留心,按兵令,西州十餘座城池裡,府兵只能留一千多人,咱們務必將精銳都留下!還有,咱家的那些僕從部曲,」他意味深長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也該打起些精神了!」

麴崇裕點頭不語,原先的散漫神色一時都收了起來。

到了第二日一早,麴崇裕便差人將自己的名帖送到了祇氏、張氏、衛氏、孟氏等西州大族的宗子、族長手上,請他們過府議事。待第二日諸人到齊,他開門見山便道,「都督此番要統籌軍資之事,諸位想必都已知曉,如今糧草尚有些不足,都督府欲向諸位收購糧草,數目自是多多益善,橫豎你們有多少,我便收多少。」

麴都督要統籌軍資的消息頭一日已在西州傳開,此番要籌備的數目如此之多,西疆糧價必然上漲,諸人早已將家中倉稟餘糧的數目都已粗粗清點過一回。頭日夜裡不少人家已互通了消息,今日晨間在府外相見之時,更是議論了一番。

待聽得麴崇裕的這番話,諸人相視一眼,多少都有些意外,都督府要收購糧草倒也是意料中事,但多多益善到底是多少?若是真把倉中餘糧都交給都督府,先頭自家的那番打算豈不是要落空?有人忍不住便問了一句,「昨日消息一傳,今日西州粟價便漲了兩成,如今咱們各家手頭上的餘糧也不算太多,不知世子說的市價到底是……」

麴崇裕淡然道,「既是今日請諸位過來,自然便按今日的價錢,諸位請放心,我與裴長史已調集了數萬石糧米,定不會讓西州糧價繼續上漲,也免得有人囤積居奇,要在此事發上一筆橫財才肯罷休。」他的眸子慢慢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麴氏與在座諸族歷來同進退、共福禍,此次遇到難關,自然還望諸位略施援手,日後定然不會虧待各家,不知諸位族長還有何事要問?」

對上這冰冷的眼神,眾人都是心中一凜,忙不迭的低下了頭,含含糊糊的應了,心裡暗道一聲晦氣:自己只想麴都督統領此事,是個好說話的,怎麼忘了世子卻是一個眼裡容不得半點砂子的厲害角色,早知如此,還不如讓裴長史來收……

麴崇裕的聲音放得溫和了一些,「諸位請放心,此次收糧要按今日市價,為的是防止有人別有用心,哄抬糧價。待到諸位交糧之日,崇裕自會再加上三成費用以表謝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頓時都鬆了口氣,原來如此,加價五成倒還說得過去,各家所得之利倒也不比釀酒差上多少,而且更為省心省力,雖說到底不如留待糧價高漲之日再賣,但總比得罪了麴玉郎要好些。

麴崇裕停了片刻,臉上露出了笑容,「諸位算來都是崇裕的長輩,想來也知道,崇裕的性子一向不大好,但凡艱難時分助我麴家一臂之力的,我日後必不會虧待於他,若是想乘火打劫麼,也不妨試上一試,至少這份膽量,崇裕便佩服得很,少不得要多與他親近親近!」

他醇厚柔和的聲音迴盪在堂捨裡,分明不帶一絲煙火氣,卻讓堂捨裡所有的人背後都是一陣發寒,有人忙笑道,「世子哪裡的話,如今乃是都督統領此事,若哪家有不肖子弟敢如此見利忘義,不用世子動手,我們這些人也決計饒不了他!」

眾人都點頭不迭,似乎全然忘卻了進門之前的那番議論:都督要在西疆收二十萬石糧食上來,西州糧價至少會翻番,官府要收糧也罷,但價錢總不能還不如賣給庶民!

麴崇裕這才含笑抱手團團一揖,「收糧之事便拜託各位了。」

待將眾人送出門去,他便轉身直奔都督府,一進裴行儉的屋子便哂笑道,「守約,我看你當真是多慮了!購糧之事,今日這些西州各族的族長都已一口應了下來,三日之後,咱們便可開倉收糧!」

裴行儉抬頭看著他,神情有點奇異,「三日之後麼……」他搖頭笑了笑。

麴崇裕眉頭一皺,「怎麼?又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站了起來,晃了晃手中的一張信箋,「這是今日晨間從龜茲城傳來的消息,軍令傳出的第二日,蘇南瑾已帶領五百精兵離開龜茲,想來最多明日午後,便能抵達西州。」

麴崇裕冷笑起來,「他不來才是奇事!只是如今他到了西州又能如何?是能讓西州庶民不納戶稅,還是能讓西州大戶不賣糧草?」

裴行儉淡淡一笑,「玉郎,只怕你是放心得早了一些。」

第91章 士別六年 從長計議

日頭剛剛過了中天,一個消息便在西州城裡飛速的傳開:安西大都護遣參軍率領五百騎兵已抵達城外。此事來得太過突兀,聯想到頭一日都督府裡發下的文書,不少人的心裡頓時開始有些打鼓。

直到日頭西斜之時,這隊精兵才不緊不慢的進了城。城外河谷的平坦之處,一片整齊的營帳已紮了起來,馬匹入棚,木欄為牆,端的是嚴整有度。進城則不過百餘名精兵,雖是卸去了盔甲弓箭,那股沉肅彪悍之意,依然令人側目。當頭一人,正是六年前到過西州的那位蘇參軍,如今卻是新任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了。

蘇南瑾原本便生得高大,比六年前又胖了一圈,大約是連日趕路,臉色並不算好,好在一身戎裝,神情冷峻,走在這樣一隊精兵之前,倒也算得上氣勢逼人。他身後那個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生得卻是瘦小乾枯,與他走在一處,不但身形被遮了大半,模樣更是不起眼到了極處。

麴智湛帶著麴崇裕和幾位西州官員,早已等候在都督府的門口,一見蘇南瑾,便含笑迎上了兩步,他還未開口,蘇南瑾已立定腳步,肅然行了一禮,「蘇南瑾見過麴都督!」

麴智湛忙笑著扶住了他,「蘇公子何必多禮?公子是代大都護前來督糧,大都護的美意,公子的辛勞,老夫在此一併謝過了。」

蘇南瑾抬起頭來,臉上的笑容分外平和,「都督太客氣了,下官焉敢當『督糧』二字,只是軍資統籌事務複雜,大都護特意遣下官過來聽候都督調遣,一則若是各州府軍鎮有不服都督調度、拖延敷衍之事,下官所帶兵馬,便可為都督分憂;二則此次籌集軍資,時間緊迫,都督要全力統籌,這運送調度,則由下官來協助都督安排。只願麴都督莫嫌下官愚鈍。」

早在蘇南瑾入城之前,隨軍的盧主簿便前來通報過一回,又向麴智湛送上了蘇海政的手書和軍令,交代了蘇南瑾的這番職責,只是聽他說得客氣,麴智湛少不得又說了一篇「求之不得」的客套言語。

蘇南瑾身後的盧主簿也走上一步,長揖一禮,「下官見過都督。」

麴智湛適才已與他打過交道,點頭笑道,「盧主簿怎麼也如此多禮?蘇公子,盧主簿,裡面請。」

蘇南瑾也看向了麴崇裕,抱手一笑,「麴世子,好久不見!世子風采一如往昔,可喜可賀!」

麴崇裕微微欠身,「不及子玉氣度猶勝當年。」

兩人相視而笑,當真猶如多年未見的好友。

待到進了都督府的堂屋,蘇南瑾在麴智湛下首坐定,目光一掃,「今日倒是不見裴長史。」

麴智湛身體虛弱,走了這一路,便有些喘息不定,還是麴崇裕笑道,「裴長史這幾日都忙於收糧之事,昨日午後便去了城外,說是明日方能回來。他是不知蘇公子今日會來,不然定會留在城中。」

蘇南瑾抱歉的一笑,眼神裡倒是多了幾分貨真價實的愉快,「此次收糧時日原本不多,南瑾接到軍令後,便日夜兼程過來,未及遣人事先知會都督一聲,是南瑾冒昧才是。」

麴智湛這才笑著道了聲「辛苦」。

蘇南瑾搖頭道,「職責所在,何談辛苦。」臉色又變得肅然起來,「卻不知如今軍資籌備之事可已有了眉目?」

麴崇裕笑道,「子玉放心,此次向安西三州四鎮和各都護府徵糧的告示,昨日便已快馬送出。因想著此次徵糧所涉之地太廣,若逐一運到西州再轉送軍中,只怕要送到明年才能妥當了。因此,都督是令各處官府徵糧後直接由當地運往大都護的軍倉,由軍中直接清點數額。」

蘇南瑾一怔,看了盧主簿一眼,點了點頭,「如此倒也妥當,敢問世子一句,這二十萬石糧草,都督是如何分配?」

麴崇裕早有準備,從袖中拿出了兩張文書,有隨從上前接了,雙手送到蘇南瑾的手中。蘇南瑾忙仔細看了幾眼,只見第一張是送往各處的徵糧文書,上面寫得明白,此次大都護帶兵討伐龜茲叛黨,統共徵糧二十萬石,絹帛兩萬端,寒襖一萬領,伊州、庭州各征兩萬石,龜茲、疏勒、于闐、焉耆等四軍鎮各征五千,十幾個都護府按大小不同徵糧一千到兩千不等。

第二張則是西州的徵糧令,是令所有西州百姓按戶徵糧,按九等劃分,上上戶納糧十五石、上中戶納十二石,上下戶納糧十石,上中戶納糧七石,直至下上戶納糧三石,連下下戶都要納糧一石。此外,除下下戶外,每戶還要繳納一領寒袍。

蘇南瑾看到第一張時,心裡忍不住已吃了一驚:按照這一紙徵糧令,西疆其他州府也就罷了,西州卻要獨納近十三萬石和所有的絹布、寒襖,如此一來,那些州府任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字。看到第二張,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頭,他正想開口,身後的盧主簿已笑道,「麴世子,下官聽聞西州戶不足兩萬,想我大唐九等分戶,通常半數以上都屬於下戶之列,按此等數目繳納,雖然不少,似乎無論如何也不夠十二萬石之數。」

麴崇裕點頭一笑,「盧主簿說得不錯,按此數繳納,統共能得糧五萬多石,這還是將三成多平日不交租庸調的不課戶都已計算在內。」

蘇南瑾猛的抬起頭來,目光變得十分銳利,「那還有近八萬石糧草,兩萬端布帛世子準備如何籌集?」

麴崇裕語氣十分平淡,「因今年秋季天時不大好,為防明年大旱,裴長史早先便已設法調集了五萬餘石糧草,不想卻應上了軍糧之急。如今算來,所缺不過兩萬多石,西州近年商稅還有些盈餘,除了拿出兩萬端布帛,都督還會再拿出幾千緡錢,向西州各富戶買上兩萬多石糧草。」

蘇南瑾怔了怔,嘿嘿笑了一聲,「久聞西州富庶,果然名不虛傳!」

麴崇裕斷然搖頭,「富庶不敢當,也就是這幾年風調雨順,西疆局勢又平穩,來往商賈絡繹不絕,倉稟才有些盈餘。不過也是將歷年所積盡數填了進去。想來西疆這幾年局勢都十分平穩,大都護上任之後,宵小之輩更會聞風喪膽,總不至於還要連年用兵!再者家父年高體弱,更不至於每次用兵都要擔上這統領軍資的重任!」

蘇南瑾臉色微變,他身後的盧主簿呵呵的笑了起來,「世子真會玩笑,這西疆之局勢變幻莫測,若是此戰之後能河清海晏,自是我等的福分。至於麴都督,所謂能者多勞,莫說西州,便是西疆,還有何人威望能與都督相比?都督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當多多為朝廷效力。」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是麼?能者多勞,今日盧主簿最是繁忙,想來自是能者,不如這購糧之事,就由盧主簿出面統籌?」

盧主簿面不改色的笑了起來,「久聞世子風趣,盧某小小主簿,焉能擔此重任?世子說笑了。」

麴崇裕臉色卻是絲毫未緩,「風趣?麴某哪敢與盧主簿相比,如今這西疆,大約也唯有盧主簿能說出家父春秋正盛、身子康健、正當為朝廷多多效力的話來,盧主簿之風趣,麴某望塵莫及,佩服得很!」

盧主簿的臉上終於有些掛不住了,麴智湛臉色黃白,舉止緩慢,不過走動了幾步就喘息不止,自是人人都看在眼裡,可事關乃父,麴崇裕居然也能抓住自己的一句話便這樣譏諷……此人不但難纏,看來還真是如傳聞一般說話做事都是毫無顧忌!

麴智湛忙擺了擺手,「玉郎,盧主簿也是一片好心。」又對盧主簿笑道,「主簿有所不知,老夫這幾年身子是越發不好了,這都護府堂屋都已數月不曾開門,如今西州政務都是裴長史在打理,若非如此,老夫大約早便向朝廷告病。不過,這籌糧之事太過重大,老夫的確有些力不從心,此次也就罷了,若有下回,麴某便只有上書朝廷,請求恩典。」

蘇南瑾聽聞西州已準備好了五萬石糧草,心裡便有些亂紛紛的,聽了此話,臉色不由更是陰鬱,正想開口,卻感覺身後的盧主簿碰了他一下,他心頭一凜,忙起身抱手行了一禮,「都督辛苦了!還請多多休息,將養精神,此次籌糧之事雖然已有了眉目,到底還需都督坐鎮才好。今日南瑾多有打擾,這便告退。」

麴智湛笑道,「老夫坐於屋中,有什麼辛苦的,倒是蘇公子一路奔忙,需要早些安歇,有事明日再來府中商議。玉郎已給公子安排了住處,望公子莫嫌簡陋。」

蘇南瑾忙笑著道謝,禮數周到的與麴智湛告了別,便跟著麴崇裕來到了西州校場邊上的一處大院子。只見那院子裡面是個小院,外頭幾排營房,足足能住下百餘人,顯見是麴崇裕午後得知消息,便將西州駐城府軍最好的一處軍所騰了出來,裡面的東西已收拾一新,竟是十分整潔。麴崇裕猶自輕描淡寫的道,「此處太過簡陋,只是子玉既然要與軍士同住,暫時也只能委屈在此了,明日我再尋合適的地方。」

蘇南瑾自是連道不必,將麴崇裕送到門外,這才大步回到內院,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聲音更是滿是寒意,「裴行儉好快的手腳!如此一來,咱們的打算竟是有大半都落空了!」

盧主簿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公子莫急,此事未必便能如他們所願!」

蘇南瑾冷笑道,「未必?咱們來之前不是摸過底,以西州這幾年豐產,十萬石收起來或許有些艱難,就這五萬多石糧草斷無收不上來之理!以裴行儉和麴玉郎的手段,他們說聲要買糧,誰敢不賣?」

盧主簿依然微微搖頭,「縱然如此,咱們也不能自亂了陣腳,橫豎還有一兩個月,有些事情,原該從長計議。」

蘇南瑾臉色陰沉的冷哼了一聲,只是這盧主簿乃是父親最得力的幕僚,他到底不敢太過駁斥,只是悶悶著人清理房間,安置行李。

轉眼便到了掌燈時分,都護府自是送了晚膳過來。蘇南瑾也無心於飲食,胡亂吃了幾口,剛放下竹箸,卻見門簾一挑,一個人影風也似的捲了進來。

他唬了一跳,剛想出言訓斥,卻見是盧主簿滿臉放光的站在了自己面前,手中拿的,分明是一張拜帖。

第92章 拐彎抹角 帖中玄機

蘇南瑾霍然站了起來,「誰要過來?」

盧主簿臉上露出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微妙笑容,「是我的一位弟子,敦煌張氏的旁支,如今在高昌縣當著縣尉。明日一早他便會來此見我,屆時還請公子移步一敘。」

旁支,縣尉……蘇南瑾又坐了回去,目光微冷,「便是此等人物?」這位盧青巖把自己當是什麼人了,一個阿貓阿狗般的人物也需要自己出面招待?

盧青巖一怔,心裡暗自搖頭,這蘇氏父子果然是軍中粗鄙人物,對這些世家交往的路數竟是一竅不通!當下耐住性子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這張帖子乃是送晚膳的兵士私下遞到我手中的,下帖子的人又是如此不起眼,這裡頭自然是意味深長。」

「大都護此次令下官追隨公子,是因為下官十年前曾在西州小住,在此地有些人脈。當年下官便曾指點過幾位張氏弟子,這位高昌縣尉正是其中之一。公子請想,既有師生名分,他要見我,明日一早直接上門拜見便是,何必大費周章的送來這張拜帖?可見他真正想見的,乃是公子您!再者,敦煌張氏既然得知公子前來,又知有下官追隨,按理應由家主出面設宴招待公子,他們卻如此拐彎抹角,可見所圖甚大,因此才不得不謹慎從事,多加試探,才敢將事情擺到明面上來。」

蘇南瑾臉上神色略緩,卻忍不住皺眉道,「以先生之見,他們這般試探,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盧青巖想了片刻才笑道,「公子可曾注意到那麴都督的氣色?」

蘇南瑾點了點頭,自己當然注意到了,他盧青巖不還因此吃了麴崇裕一頓搶白麼?不過這和此事又有何關聯?他的語氣裡不由帶上了幾分不耐,「麴都督似乎的確是抱病在身,若是就此稱病擱開手,父親只怕也奈何不得!」

盧青巖搖頭,「麴都督既然已發了徵糧的文書,稱病也是來不及了。下官倒是曾有聽聞,這麴都督自今年年初起便不大出頭露面,他年歲已是不小,身子眼見又這麼垮了下去,這西州的高門原本都是依附於麴氏,若是麴都督個三長兩短,公子請想,朝廷會讓誰來當這西州都督?」

蘇南瑾精神一振,皺眉想了片刻,「按理說,不是麴崇裕,便是裴行儉,只是朝廷之事到底難說得很,或是另外派人也未可知。」

盧青巖笑著點頭,「以下官之見,似乎裴守約的贏面還要大上一些,下官曾聽聞,裴守約雖然出身名門,對這些西州大姓卻頗有些敬而遠之,身邊的隨從幕僚,也不曾收過一個大戶子弟,麴崇裕的性子又十分桀驁刻薄,這敦煌張氏原是西州高門之首,下官若所料不錯,如今他們只怕是打的是另尋一頭靠山的主意了!」

蘇南瑾沉吟片刻,冷冷的笑了起來,「他們算得倒是明白,無論朝廷派何人為西州都督,這西州終究是歸於安西大都護府統轄。如今這時機……果然好得很!妙得很!不過,他們若想藏頭露尾,兩面討好,那可是打錯了主意!」

盧青巖撚鬚一笑,「公子果然看得明白。」

想到幾年來悶在伊州的這番憋屈,想到當年三番兩次被裴行儉暗算,被庫狄氏羞辱,還被那位麴崇裕當成傻子般戲弄欺瞞,蘇南瑾慢慢的瞇起了眼睛,轉過身來鄭重的抱了抱手,「明日南瑾該如何行事,還望先生指點!」

盧青巖笑道,「不敢當,明晨公子只須過來說上一句話,事便可成。」

他的聲音並不高,一字一字卻說得清晰無比,「公子不妨告知這位張縣尉,您此來西州,不僅是要為都督分憂,也是謹防有人為一己之名聲政績而強征軍糧,為難良善,須知衣冠之士,勳業之家,方是西疆之柱石,大唐之根本!」

……

明日晚間,張家壽宴?

麴崇裕看著手頭這張大紅泥金的帖子,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起來,「伯父的生辰,崇裕原該登門賀拜,只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這幾日我的確是分身乏術,還望張兄在伯父面前美言幾句,莫讓伯父見怪。」

張懷寂似乎並不意外,只是呵呵的一笑,「世子客氣了。說來此事的確是匆忙了些,家父此次並非大壽之年,原是打算設個家宴便罷,因家母身子不好,有卜者雲要以喜氣沖之,這才匆匆定下此事,世子放心,你如今管著籌糧的大事,家父是明理之人,定然不會苛求。」

麴崇裕含笑著說了聲「多謝張兄」,便又低頭翻了翻面前的文書。

張懷寂卻似乎沒有走的打算,將手頭剩下的七八張帖子攏了攏,笑道,「前日徵糧的文書一出,大夥兒倒是都鬆了口氣,此次軍糧要得急,咱們這些衣冠之家出些米糧也不算什麼,只是西州不比伊州、庭州,這兩年收成甚好,其實每戶多收三兩石只怕也拿得出來,這樣豈不更是把穩?」

麴崇裕抬起頭來,面上依然帶笑,眼神卻冷了幾分,「參軍也當知曉,此次徵集軍糧,已將西州歷年所存和裴長史這兩個月以來購入的糧米一掃而空,西州百姓家中若是亦無餘糧,明年萬一有旱澇之災,或是刀兵之稅,又當如何?倒是西州的大戶人家,留著糧米橫豎也不過是拿來釀酒,府衙以高價收之,又何樂而不為?難不成真要等著天災人禍,好大發橫財麼?」

張懷寂胸口一窒,忙笑道,「世子果然考慮周詳,下官不過隨口一問,隨口一問而已。說來今年天時有些異常,明春來水還好說,再往後卻不知如何……」他覷著麴崇裕臉色已有些不耐,忙笑道,「世子先忙著,適才聽聞裴長史已是回衙了,下官還要去他的屋裡一趟。雖說長史只怕也是抽不出時辰的,不送卻也不妥。」

麴崇裕心裡一動,「是麼?我也有事尋他,不如一同過去?」

張懷寂怔了怔,倒是笑了起來,「世子請。」

兩日不在西州城裡,裴行儉的屋裡早已等了四五個官吏,見到麴崇裕和張懷寂,都忙笑著問了好。

裴行儉也放下了手中之筆,看著麴崇裕笑著點了點頭,麴崇裕淡淡的一挑眉頭,在一旁坐了下來,「你先忙。」

那屋裡等著的幾個官吏都是有眼力的,忙揀要緊的事回稟了幾句,正要離開,張懷寂忙道,「諸位先等等。」說著便把手裡的帖子雙手送到了裴行儉的手上,「家父生辰,裴長史若是有暇,還請賞光。」

裴行儉接了過來看了一眼,笑著攤手,「明日?參軍且看,如今我可是有暇的模樣?這幾日實在不得閒,容我改日再登門謝罪可好?」

張懷寂也笑道,「不敢當,長史的公務原是耽擱不得,些許小事,何足掛懷?」轉身便又將另外幾張帖子送到了屋裡諸人手中。

這西州府衙的官吏多是幾家大姓的子弟親友,彼此間沾親帶故,此時少不得道上一番恭喜,有人便道,明日定然登門叨擾,有人則歎息,待會兒還要去城外查倉,明日不一定能趕回西州。正熱鬧間,卻聽屋外有人道,「蘇公子來了。」

屋子裡頓時一靜,裴行儉的聲音從容的響了起來,「請蘇公子進來。」

他剛剛繞過案幾,門簾一挑,一身戎裝的蘇南瑾大步走了進來,看見裴行儉,腳步一頓,目光銳利的在裴行儉臉上轉了一圈,卻是笑著抱了抱手,「守約,多年不見,果然是風采殊勝。」

裴行儉微笑還禮,「不敢當,子玉兄的高誼,行儉已是聽聞了,昨日未能遠迎,還請子玉恕罪。」又伸手一引,「子玉兄,盧主簿,請坐。」

跟著蘇南瑾背後的盧青巖早已打起了精神,只是被裴行儉含笑看了一眼,心頭還是一凜,忙作揖笑道,「下官見過裴長史。」

蘇南瑾的目光已轉到了麴崇裕臉上,笑容更深,「玉郎果然也在這裡。」

麴崇裕慢吞吞的站了起來,「子玉不也來得甚快?」

幾個西州官員相視一眼,上前見過禮,便忙忙的告退,只有張懷寂拿著幾張大紅的帖子,略一猶豫,還是上前對盧青巖笑道,「友松兄,明日乃是家父壽辰,蘇公子和友松兄若是有暇,還請賞個光。」待蘇南瑾和盧青巖都接了帖子,說了兩句若是有暇一定打擾之類客套話,這才笑吟吟的告退而去。

盧青巖的目光在裴行儉依然略有塵土的髮冠和袍角上轉了一轉,點頭笑道,「裴長史果然勤勉過人,想來此番軍糧之籌必然順遂。」

裴行儉微微一笑,「裴某不過是去幾處縣城調集義倉之糧,哪裡及得上子玉兄和盧主簿星夜奔馳、用心良苦?」

盧青巖不由一頓,剛要打個哈哈,裴行儉已轉了話頭,「至於這軍糧之籌,如今西州原有籌了存糧五萬餘石,如今徵糧令已下,還有五萬多石一個月內必入西州官倉,剩下不到三萬石,眼下也已有了些許眉目,大約再費幾日功夫便能得。子玉也不必太過憂心。倒是大都護徵兵之後,西州所剩府兵僅夠守城,這運糧時的兵力,卻不知子玉會從哪裡調遣?」

蘇南瑾乾巴巴的笑了一聲,「守約看來已是頗有把握,有你這句話,蘇某自然放心得很!至於運糧的兵力,大都護自有考慮,只是屆時還要請守約和玉郎助我一臂之力。」不等裴行儉多問,他又瞅了麴崇裕一眼,「玉郎想必還有事與守約商議,我便不多打擾了。如今我便住在西州城中,守約若是有事,儘管去校場西邊的院子找我。」說完竟是不再多話,舉手告辭而去。

麴崇裕的目光落在了飄蕩不定的簾子上,皺著眉頭,良久才道,「這蘇南瑾到底是在打著什麼主意?」

屋裡依然是一片寂靜,麴崇裕回頭看時,卻見裴行儉正低頭看著手上的大紅帖子出神。他不由有些詫異,「這帖子難不成有何古怪之處?」

裴行儉放下帖子,慢慢的笑了起來,「原本也沒發現有什麼古怪之處,如今細細一看,竟是越看越覺得有趣。」

第93章 菩薩心腸 外強中乾

這帖子越看越有趣?麴崇裕忍不住走到案幾前,拿起那張大紅的帖子又看了好幾眼,皺眉道,「張參軍說過,今年原是不準備做壽的,只是家中要借喜氣沖一衝,才匆忙定了此事,就算書寫略草了一些,不也尋常得很?」

裴行儉笑著接了下去,「自是尋常得很,說來張參軍到這屋裡來送帖子,恰好遇到了蘇子玉和那位看來是舊識的盧主簿,也尋常得很,他隨手遞了帖子,明日那兩人又隨意登門去賀了壽,同樣也尋常得很……」停了停又笑道,「我只是想知道,這一天半日裡,可是有張家子弟去蘇子玉那邊見過盧主簿了?」

麴崇裕臉色微沉,開口時語氣裡多少有些不大爽快,「今日一早,高昌縣尉張勁的確帶了兩色禮品去拜見過一回,大概兩盞茶的功夫便出來了。聽說這位盧主簿曾在西州小住,指點過幾位張氏弟子的書法文章……」他想說弟子如此登門拜見老師,不算稀奇,可看著裴行儉笑吟吟的面孔,到底只是「哼」了一聲,「你莫忘了,蘇子玉如今已是堂堂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他與麴家的恩怨知曉的人到底不多。這些西州大姓便算有攀交之心,也不至於有背棄之膽!」

裴行儉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只見他的臉上雖然還未露出怒色,整個人卻已是寒氣逼人,不由笑著搖頭,「玉郎既然如此篤定,可要與我賭上一賭?」

麴崇裕冷冷的橫了他一眼,與他打賭?這幾年自己吃的虧還不夠多麼?想到裴行儉與人打賭從無落空之時,他心裡不由更是一冷,沉吟半晌才道,「守約,我想明日便發出告示,自十月起,將西州米酒的稅賦加上三倍!」

裴行儉挑了挑眉,「喔?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我原是打算著要在你收糧之後再發告示,既然如此,也罷,明日我便擬了文書發佈出去。」他看著麴崇裕笑了起來,「我今日才發現,玉郎你竟然生了一副菩薩心腸。」

麴崇裕臉色頓時更是有些發僵,冷笑道,「不敢與長史相比!崇裕愚笨,自是不大通曉如何讓人自尋死路。」

裴行儉依然笑得風輕雲淡,「玉郎過獎,我何嘗有如此心腸?只是這些年裡那些人日子大約過得太順,越發貪得無厭起來,居然想伸手管到我裴某人的內宅之中,若不讓他們吃些教訓,難不成日後還讓家人天天為這些齷齪事情煩心?」

麴崇裕「哼」了一聲,想到後日之事若真如裴行儉所料,心中一時憤怒,一時悵然,一時又覺得解恨,不由久久無語。

……

夕陽剛剛沉入西州城外的山巒背後,洛陽坊裡,張府門口的剛剛佈置好的兩棵燈樹便都亮了起來。一丈多高的樹上各掛了六十三個壽字燈籠,燈籠上又畫了若干精緻的山川人物,在漸漸暗下去的暮色裡自是顯得愈來愈燦爛奪目,引得一大群孩童圍著拍手叫好。

守著坊門的幾位門衛,早已各自得了賞錢,眼見夜幕漸濃,不但不曾閉門,還幫著張府的奴僕在坊門口掛起了兩個碩大的壽字燈籠,老遠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待沿著一路燈火走到張府門口,繞過兩棵燈樹,從敞開的大門看進去,更是處處燈燭輝煌,衣冠風流之士來往不絕,端的是好一副盛世富貴景象。

西州城內的住宅不比長安,大的也不過三進,與張家交好的女眷們午間便已登門,早已陸續的告別而去,此時登門祝賀的,多是衣冠之士。西州都督府和幾個縣衙名牌上有的人物幾乎悉數到齊,便是因身體不適或公務纏身實在來不了的,也都各自遣人送上了壽禮。

麴智湛送的檀木佛像、麴崇裕送的六曲三色夾纈屏風和裴行儉送的大幅壽字,都被放在堂屋最顯眼的位置。來客哪個不是知情識趣的,自是先要評點一番這佛像的雕工、夾纈的畫意和壽字的筆鋒,說上一大篇花樣百出的好話,原本便賓客如雲的屋子裡,愈發顯得歡語不絕、人聲鼎沸。

後院上房裡,小祇氏卻是忙忙從裡屋挑簾走了出來,坐在外面的祇氏正伸手在面前的果盤裡挑出了一顆金黃的杏干,抬頭便看見自己妹子換了一身杏黃色繡銀絲的衣裳,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客不都已送走了麼?你穿成這樣給誰看?」

小祇氏擺手歎道,「還不是要去阿家的院子,張家幾個娘子也都還在那邊陪著,你也知曉,我的這位阿家最喜人穿得華麗富態,先前我那身湖色的衣裳雖是長安的新樣子,她見了卻是不喜的。姊姊要不要隨我過去?」

祇氏淡淡的擺手,「罷了,該說的吉利話適才不都已說過了一遍,如今你們一家子團圓歡聚,我去做什麼?」

小祇氏笑了笑,「姊姊說的哪裡話?誰還會把你當外人?」她心裡也清楚,自打麴都督身子不好,不問政事,麴玉郎對祇家又不假顏色之後,自家姊姊在這些西州女眷間的地位便漸漸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看著祇氏淡漠的面容,想著她日後的處境,小祇氏頓時心生不忍,轉身吩咐貼身婢子道,「你先去老夫人那邊回一聲,我這邊還有些事,稍後再去。」又給另一個婢子使了個眼色,教她在屋外看著,這才挨著祇氏坐了下來,歎道,「什麼歡聚,也不過一場虛熱鬧。如今這外面看著喜慶,卻不知要陪進多少錢帛去,明日算賬,且有頭疼的時候。」

祇氏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過是頓壽宴,何至於如此?」

小祇氏略帶譏諷的笑了起來,「姊姊在都督府裡,自然不知曉這外頭的情形,不但張家如此,如今這西州高門都差不太多,外頭看著熱鬧富貴,裡頭卻是越發虛了!說起來,托姊姊的福,也就是咱們祇家大約底氣還足一些。」

祇氏默然片刻才道,「聽自是聽得多了,我還道不過是……原先初回西州俸祿那般低時,不都過來了麼?如今他們的俸祿都多了一兩倍,比朝廷的定額只多不少,這幾年裡田地鋪子的收益也都比先前高了好些,何至於反而會過不下去了?」

小祇氏冷笑了一聲,「原先不還有些家底麼,都督又說了是要艱難度日的,開銷自然也少些。這幾年,俸祿加了,田產也豐了,多少人便想著該過好日子了,誰家的人口不是多了一兩倍?略不如意時,便是過去如何如何,那些商賈都如何如何,卻也不想想,如今可是能與過去相比?過去高昌國都是咱們的,那鹽稅,酒租,商路所得,不都是咱們幾家?如今可還能如此?咱們又拿什麼跟那些商賈去比?咱們所佔的,也不過是家中多些職田,多些米糧,可這米糧如今又能換幾個錢?」

「今日這樣一頓壽宴,莫說別的,便是燈燭一項,也要幾萬錢,收的壽禮卻左不過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也不知是能吃了還是能賣了!這頓饑荒還不知指著哪項來填!」小祇氏歎了口氣,又冷笑道,「便是這樣,參軍還嫌我薄待了他的那幾個妾室,說是一個個都打扮得跟燒塌了的胡餅似的,真真是好笑了,我手裡便算還有幾個錢,也是要留著三娘的嫁妝大郎的聘禮,難不成還要拿了咱們祇家的錢去打扮那些狐媚子?」

祇氏看著妹子,半晌才搖頭笑了起來,「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只道自己是個沒福的,卻原來人人不過是冤孽不同罷了,怪道今日這半天裡,盡聽人抱怨酒稅提了三倍的事情,各個連個規矩氣度都不講了。」

小祇氏點頭道,「咱們倒是想講究些,可如今哪裡是講究的時辰?如今糧價這般低,誰家不是指著釀酒生利?先前說要交軍糧,大夥兒還有些歡喜,只道糧價酒價只怕都要大漲了,若是能翻上一兩番,能補上多少虧空!這回可好,不但糧價只漲了兩三成,世子又用這招逼著大夥兒把餘糧都賣給官府,我也真是納悶了,這西州庶民又不是沒有餘糧,一聲要交軍糧,讓咱們一道納糧還不夠,竟還要如此逼迫自己人!」

這番抱怨,祇氏這半日裡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只能歎了口氣,「都督也是為難的,如今大都護那邊催逼得厲害,他是怕西州糧價暴漲,惹得局勢不穩,少不得讓大夥兒都擔待些,便是賣給官府,好歹也比往年裡多了五成收益,若真是鬧起來,咱們誰家又能討得好去?」

小祇氏臉上的忿色猶自難平,又嘟囔了幾句,卻聽門外的婢女道,「阿郎來了!」兩人都吃了一驚,小祇氏忙站起來迎了一步,張懷寂已掀簾進來,皺眉道,「什麼時辰了,你還在這邊!」抬頭看見祇氏,忙笑著抱手,「不知阿姊也在,失禮了。」

祇氏微笑著還了一禮,「不敢當,是我拉了六娘陪我說話,不知不覺竟是耽擱了她,夜深了,我也該回去伺候都督用藥,這便告辭。」

小祇氏嘴唇一動,正想開口留她,聽她說到伺候麴都督用藥,到底不好多說,當下與張懷寂一道將祇氏送出了門去,轉身正欲往公婆所在的院落去,卻被張懷寂拉了回來,低聲道,「你過去莫要多呆,尋個借口將敏娘喚出來,我在院外等你們!」

小祇氏驚詫的看了他一眼,明亮的燈光下,看得出張懷寂的臉色微微有些漲紅,到底還是皺著眉頭解釋道,「蘇公子過來賀壽了!」

第94章 一語中的 一見鍾情

「蘇公子?」小只氏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說的應是這兩日裡大家總提起的那位安西大都護的公子,只是敏娘……她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此事可與她說過?她可願意?」

張懷寂語氣裡帶上了幾分不耐煩,「她出來後我自會與她說。」又冷冷的「哼」了一聲,「只是請她到偏院彈兩曲琴而已,你想到哪裡去了?再說,旁人不知,你還不知曉,原是她自己口口聲聲要尋一個強似麴玉郎的人,裴長史那邊眼見是不成了罷?眼下這蘇公子不是正如了她的意!你快去,前頭已在用著晚膳,我回去時才好上酒水。」

小只氏不敢怠慢,忙轉身往裡去了,不到一盞茶工夫便轉了出來,跟在她身後的張敏娘上前斂衽行了一禮,「見過阿兄。」

張懷寂上下打量了一眼,只見她今日穿著一件海棠紅衫子,頭上壓著八寶流蘇釵,大約午後飲過酒,臉上還有些紅暈,燈光下看去比平日更多了幾分嬌艷,他不由清了一聲嗓子,「你阿嫂可是與你說過了?」

張敏娘臉色平靜的點了點頭,「貴客臨門,能獻上一曲,是敏娘的榮幸。」

張懷寂忙擺手笑道,「敏娘此言差矣,你今日不過是偶然興起,彈與阿嬸阿嫂們聽聽,什麼貴客常客的,都也不過是沾個光罷了。這邊側院書房的琴你也彈過,阿兄這便送你過去,回頭再讓婢子來接你,定不會讓人衝撞了你去。」

張敏娘輕輕的應了聲「是」。小只氏忙道,「這敢情好,我這便進去打個埋伏,待會兒也好教大夥兒高興高興。」抿嘴一笑,轉身便進了院子。

張懷寂搓了搓手,「前院人多,咱們從那邊的小門過去。」往後走了沒幾步,卻聽身後的張敏娘輕聲道,「阿兄,這兩日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這蘇公子今日來得好生蹊蹺。」

張懷寂心裡一動,自己的這位堂妹人如其名,自小聰穎,比尋常婦人原是要敏銳許多,不過此事眼下還在未敲定,卻要不要跟她說清楚?他側頭回看,卻見張敏娘也正揚頭看向自己,目光竟是比平日明亮了好幾分,「他是不是要拉攏咱們,對付麴玉郎和裴長史?」

她的聲音極輕,聽在張懷寂的耳中卻是轟然一響,他腳步一頓,忙四下看了幾眼,只見周邊除了常年跟著張敏娘的婢子再無旁人,這才鬆了口氣,低聲喝斥了一聲,「你莫亂猜,此話也是能說的?」

張敏娘定定的看著他,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不緊不慢的欠了欠身,「是敏娘唐突了,阿兄莫怪。」

張懷寂怔了片刻,歎了口氣,「你這話的確說得魯莽!什麼對付麴玉郎,咱們家與麴家是什麼交情?你莫忘了,你祖母便是姓麴!都督待你又一直親厚,只是玉郎他太過任性,原先搗鼓工坊什麼的,便不容咱們插手,這些年裡更是次次都站在裴長史那邊跟大夥兒過不去。大夥兒只是想讓他看清楚,那些庶民與工匠商賈是靠不住的,這西州到底還是要靠著咱們這些人!」

「至於那蘇公子,他身份貴重,性子剛毅,雖然是軍中之人,看事情倒是比麴玉郎明白得多,今日過來賀壽,跟大夥兒也談得極歡。他原是與裴長史夫婦都有些過節,玉郎明知如此,如今卻還是跟裴長史混作一處,若是因此吃虧,難不成還能怨別人?」

張敏娘低著頭,看不清臉色如何,聲音卻依然輕柔平靜,「敏娘明白了。」

張懷寂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想了想還是低聲道,「你今日只管彈琴,旁的事都不用掛心,自有阿兄替你安排。那位蘇公子,他的身份、見識,哪一樣不強似麴玉郎?生得又極為英武,倒也配聽你的曲子……」

張敏娘退後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禮,「多謝阿兄,原先是敏娘不懂事,心高氣傲,難為了阿兄阿嫂們這些年,日後敏娘的事,但憑阿兄做主。」

張懷寂不由一呆,她的意思是,同意了此事?如此自是再好不過,可她的心思歷來是有些古怪……他不由皺起了眉頭,「回頭再說罷。」敏娘看著柔順,卻是個主意大的,滿西州的人只道自家耽誤了她,卻哪裡知道,這些事情大多是她自己的主意,若是自己此時對蘇公子誇下口去,回頭又不成,那豈不是壞了大事?

張敏娘抬起頭來,神色裡帶著一股沉穩的寧靜,「阿兄不必多慮,敏娘雖然魯莽,何曾言而無信過?如今這緊要關頭,又怎會不識大局?」她忽而嫣然一笑,「今日敏娘定然會好好彈琴,旁的事情阿兄看著安排便是。」

張懷寂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咳了兩聲才笑道,「有勞敏娘了。」

從小門轉入夾道,沒幾步,便到了張懷寂平日招待客人的小書院,此時只有平日伺候筆墨的兩個小婢子等在門口,張懷寂笑道,「你先淨手調琴,過一炷香的工夫彈上兩曲拿手的便好,稍後我自會遣人來接你回去。」

張敏娘默然欠身,眼見張懷寂已出了門,這才打發兩個小婢女去端水取香,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婢女左右看了看,忍不住低聲道,「娘子,那蘇公子到底是何許人也?要不要婢子多去打聽一番?」

張敏娘的眼裡只剩下一片漠然,「不必了,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要緊,要緊的只是……」她收口不言,眼神驀然變得深寒,好半晌才淡淡的一笑,「娜娜,你覺得我可還能等到什麼更好的機緣?」

娜娜輕輕的歎了口氣,眼見一個小婢女已腳步輕快的端了小香爐過來,也不好再開口,默然退後一步,整個人都融入了燈影之中。

一炷香過後,她已焚香淨手,端坐在院中的七絃琴前,一雙皓雪般的纖纖素手緩緩的按了上去。

只隔了一條夾道的前院裡,晚膳佳餚都已被端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美酒果品。張懷寂站最前面,正在蘸甲敬酒,話音未落,幾聲舒緩清揚琴音卻驀然傳了進來,幽幽的迴盪在夜色燈光之間,幾乎有種夢幻般的意境,所有的人一時都聽得呆住了。

張懷寂準備的一大篇敬酒辭剛說到一半,聽到這琴音,微微一笑便打住了話頭,只是將蘸酒的指甲向空中輕彈幾下,舉杯一飲而盡,退回了座位,在座諸人也都一聲兒不敢出,只是默默的飲盡了杯中之酒。

那琴音悠悠揚揚,先是一曲《幽蘭》,接下來又是一曲《鹿鳴》,眾人正聽得入神,卻是清音漸歇,再未響起。好些人這才如夢初醒,性急些的便看向張懷寂,「如此絕妙音律!參軍可否請那琴師再彈一曲?」

蘇南瑾正坐在張懷寂的身邊,忍不住也道,「正是,蘇某到西疆這些年,琵琶早聽得厭了,如此清音雅曲,卻是難得一聞,府上竟還有此等琴師!」

張懷寂呵呵一笑,擺手道,「罷了罷了,大夥兒不必再問,今日咱們原是沾了家母的光,來,喝酒!」說著揮了揮手,因適才敬酒而停下的女伎們頓時又彈起了歡快的樂曲,此前那清幽時分越發顯然有如恍然一夢。

蘇南瑾心頭納悶,卻見好些人都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有人慨歎的仰頭喝下了杯中酒,「原來今日我等還有這等造化,正當浮一大白!」

他忍不住去看盧青巖,卻見盧青巖正轉頭與身邊的張縣尉低聲說話,不一會兒轉過頭來,向自己點了點頭,又意味深長瞟了張懷寂一眼,笑容頗有些微妙。

蘇南瑾心裡頓時一動,張懷寂說是「沾了家母的光」,又有人說是「造化」,顯見彈琴的不是琴師,而是西州的高門女眷,還是芳名遠播的官家女子……想到盧青巖先前的一番囑咐,他轉頭看著張懷寂歎了口氣,「南瑾離開長安多年,今日聆得如此雅音,倒是勾起了一片思鄉之意,家母年高,拙荊多病,家中只一個小女,身子又弱,都是來不得這邊的,平日也罷了,每逢佳節,都是形影相吊,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參軍般同享這般的天倫之樂了!」

張懷寂心頭一跳,也歎息了一聲,「公子不避艱險,跟隨在大都護左右,已是最大的孝道,我等在座之人,哪個心裡對公子不是佩服得緊……」

兩人越說越是投機,不時笑著互敬一杯,沒過片刻,已論了序齒,稱呼也改成了「張兄」和「子玉」。

坐在另一張食案上的王君孟不動聲色站了起來,尋到幾個素日相厚的親友喝了兩杯酒,往回走時順便又拍了拍正在招呼客人喝酒的張家大郎,低聲笑道,「你姑姑的琴越發彈得好了!」

大郎撇了撇了嘴,「還不是祖父祖母面子大,上回我和妹妹求她彈琴,她還道是莫要在她面前提琴字,提起她心裡就翻騰得難受,沒想到今日倒是肯彈了!」

王君孟一怔,突然想起了麴崇裕跟自己說過的那番言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見大郎詫異的看著自己,忙掩飾的舉了舉杯,「如此,倒是越發難得了,你也該多喝兩杯,多喝兩杯!」

一片推杯換盞的歡笑聲中,轉圈罰酒的酒胡,抽籤行酒的酒令都被端了上來,院子裡越發熱鬧。王君孟剛剛喝下了一杯罰酒,抬頭時卻見張懷寂和蘇南瑾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席,他笑著向身旁的人擺手,「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一位張氏子弟立時走了過來,「我陪明府過去!」

王君孟暗道一聲晦氣,只得與他同去了一回,回席時卻依然不見張懷寂與蘇南瑾的人影。他轉頭看了看剛才傳過琴聲的那堵牆,暗自歎了口氣。回到案前坐下時,卻見那個放在銅盤之中、漆成金髮碧眼的胡人木偶好轉了幾圈,停下時手指恰恰又指著了自己,不由捶案叫道,「今日這酒胡竟是跟某過不去了!」舉座頓時轟然笑了起來。

高牆的另一邊,一條幽深的夾道彷彿徹底隔開了兩方天地,小小的側院裡一片安靜,張敏娘端端正正的垂眸跪坐在席褥上,半晌才輕聲道,「公子想要的橫笛,的確是有的,只是要略等上兩日才能得。」

她慢慢抬起眸子,對面的男子正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目光不同於麴玉郎滿是防備的銳利,也不同於裴長史洞察一切般的平靜,而是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與熱切。張敏娘的睫毛輕輕一顫,彷彿受驚的蝴蝶斂住了雙翅,垂首欠身行了一禮,「公子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告退了。」

緩緩起身、退後一步、轉身離去,她分明能感覺道,那兩道目光依然牢牢的黏在她的背後,直到門簾落下,才隔住了那炙熱的注視,娜娜也跟著閃進了房門,拍了拍胸口,低聲笑道,「這位蘇公子的眼睛彷彿會吃人!」

張敏娘怔怔的站在那裡,眼睛裡沒有一點歡悅,嘴角卻慢慢的揚了起來。

第95章 各取所需 一夜巨變

娜娜看著張敏娘的臉色,不由怔了一下,只覺得背後有些發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娘子勞累半日了,要不要喝口水潤潤?」

張敏娘看了看簾外,緩緩點頭,「好。」

西州的秋夜已是頗有涼意,張敏娘慢慢的喝著手中的那杯清水,彷彿是在品著世上最美味的佳釀,沒多久,溫熱的瓷杯便在她冰冷的手指間涼了下去。

門簾終於霍然挑起,張懷寂一步跨了進來,一進房門,臉上便繃不住的露出了笑容,眼睛更是閃閃發亮,低聲道,「敏娘!」一時彷彿想不出合適的字眼又頓在了那裡。

張敏娘輕輕的放下杯子,站起身來,「阿兄有何吩咐?」

張懷寂搓了搓手,嘿嘿的笑了起來,「蘇公子求娶你。」又忙忙的補充道,「他家裡原有一房妻室,是個體弱多病的,膝下也只有一個女兒,早便想著要在西疆這邊再娶一房妻室,只是他們原先都在伊州,哪有什麼像樣的大族?因此才拖到了今日。如今是誠心求娶你為平妻。」他原想著怎樣也要給敏娘謀一個媵妾的身份,沒想到,這位安西大都護的公子一開口竟是平妻!

張敏娘臉上只有訝色一閃而過,隨即便皺起了眉頭,「平妻?阿兄,此事難道是蘇公子自己便能做主的?」

張懷寂點頭笑道,「你放心,阿兄自是問了,蘇大都護也一直在催著蘇公子尋一位名門淑女,也好生個身份貴重些的嫡子,蘇公子來西州之前,大都護便說過,若是有合適的人家便可定下來。因戰事在即,他雖是不能親至,但此次隨蘇公子來西州的盧主簿,乃是范陽盧氏子弟,蘇大都護的多年好友,由他主持婚事便可!那盧主簿和咱們家又是有交情的,這才真真是姻緣前定,天作之合!」

他見張敏娘怔怔的只是出神,不由咧嘴笑了起來,「敏娘,你也算是苦盡甘來,得償所願了!」卻見張敏娘突然輕輕的搖了搖頭,張懷寂不由大驚,聲音都尖銳了幾分,「怎麼,你竟是不樂意?蘇公子說得清楚,這平妻便是正經的平妻,絕不是個麴家那般只有個名頭,雖比結髮妻子略低些,卻也是要進族譜宗祠的!蘇公子又是誠心傾慕,你難不成……」

張敏娘忙欠了欠身,「阿兄誤會了,阿敏哪敢貪心不足?只是有些不大明白,蘇公子此來是為了何事?為何大都護在他來西州之前便有了這般周全的安排?他是來督糧的還是來娶親的?」她瞅了張懷寂一眼,聲音低了下去,「阿兄怎麼安置阿敏都好,只是有些事情,關係重大,咱們只怕是要早做打算的。」

張懷寂不由一呆,他適才一時喜出望外,只顧著控制著自己的表情語速,莫讓那蘇公子瞧輕了去,卻沒有想到這一出,若是蘇大都護在派蘇公子來西州前便連他在西州娶親這種事情都有了安排,這背後的意思……

張敏娘垂下眸子,輕輕的歎了口氣,「說到督糧,聽說明日便是交糧之期,阿敏雖然不問外事,今日卻聽見了不少抱怨賭氣的話,大夥兒都在看著咱們張家和祇家,阿兄可想過,若是今日應了此事,明日的糧,咱們家又要如何交才妥當?」

她輕柔的聲音裡彷彿有一種深深的涼意,一陣秋風從簾外吹了進來,張懷寂火熱的面孔漸漸被吹得冰冷。

蘇南瑾依然坐在院子裡,風有點涼,他卻鬆了鬆衣領,好讓發燙的胸口涼(:文)得更快些。盧青巖果然(:人)是神機妙算,只是他也不(:書)會料到吧,這敦煌張氏送(:屋)上的不是庶女或旁支女兒,而是地地道道的嫡支嫡女,而且還是芳名遠播的絕色才女,自己竟是不用為了大計而委曲求全!她的樣貌氣度,實在是像極了少年時在曲江錦繡幕簾中驚鴻一瞥的那些五姓貴女,只是那時五姓女於他這般寒族將門子弟而言,不過是場春夢,如今……

燈影晃動,腳步聲響,蘇南瑾忙抬起頭,只見張懷寂大步走了過來,臉色竟頗有些沉凝,他心頭一跳,竟是有些莫名的緊張起來。

張懷寂在他對面坐下,臉色慢慢放鬆了下來,微笑道,「今夜到底有些晚了,公子若是有意,不如請盧主簿明日上門與家父一晤。」

成了!蘇南瑾鬆了口氣,不由滿臉都是笑容,腦子裡卻突然想起了盧青巖的叮囑,定了定神,笑著道了謝,又不經意般問道,「我怎麼記得明日都督府是要收購各家餘糧的,以張氏在西州之尊,大約是頭一個要去交的罷?卻不知令尊與張兄可抽得出時辰來?」

果然,如此!張懷寂臉上的笑容並沒有什麼變化,心裡卻是百般滋味一團糨糊般攪在了一起,敏娘的事父親早已默許,可交糧麼……他笑著站了起來,「子玉若不提醒,我還真是差點忘了,請稍候片刻,容我去請教家父一聲。」

蘇南瑾滿臉篤定的點頭微笑,「有勞張兄了。」

隨著張懷寂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小院又恢復到一片寂靜,秋風吹動簾幕,也帶來了遠處二更天的鐘鼓之聲。蘇南瑾看著透出燭光的那間屋子,端起了面前的杯盞,將一杯早已變得冰冷的清水慢慢的喝了下去。盧主簿說得對,美人是他的,西州也會是他的,他不必著急,他還有好些棋子不曾亮出來!

二更過後的前院裡,依然是一片歡騰的景象,佐酒的女伎已換了一撥,彈唱得越發歡快。有人高聲念出酒令,「『擇不處人,焉得智,上下兩家各飲五分酒!』好令,果然是好令,你們兩個聽見沒有?快喝快喝!」長案邊,頓時笑聲響成了一片。

王君孟瞟了一眼那邊空了已有半個多時辰的兩個位子,心頭暗暗有些著急。他身邊的一位祇氏子弟已是喝得有些高了,拍著他的肩膀歎道,「大郎,今日喝得痛快,菜好,酒好,場面也好!如今這般講究的大宴竟是難得了,當年在高昌城裡,咱們日日夜夜的不都是這般痛飲狂歌的?金銀滿席,美人滿懷,那才是正經的好日子!」

王君孟頓時很想翻個白眼,高昌城破的時候,他們這些人才幾歲,痛飲甜漿狂歌童謠麼?還美人滿懷!要美人做什麼,難不成拿來做奶娘?他怎麼不記得自己在長安是什麼情形?那才是正經難忘!

這位祇氏子弟猶自喋喋不休的抱怨,什麼上回好容易在口馬行看見一個絕色美人,竟被胡商高價得了去,「如今這西州城,越發沒有規矩了!那些商賈賤流,竟比咱們出手豪闊,還敢跟咱們搶人!」

王君孟正聽得十二分不耐煩,眼角一瞟,卻見張懷寂與蘇南瑾從後院轉了出來,若無其事的重新落座,同席之人也若無其事的繼續說笑,張懷寂流暢的接上了話頭,蘇南瑾則一口喝乾了杯中之酒,臉上滿是輕鬆愜意的笑容。

王君孟心裡微微一沉,有心想過去探個話頭,那一席偏偏多是西州各姓的族長宗子,自己父親也在裡頭。他不敢造次,猶豫間卻見蘇南瑾又喝了兩杯酒,便起身抱手告辭,眾人亂紛紛的留了幾句,張懷寂將他一路送了出去。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張懷寂才緩步走了回來,眉宇之間一片沉穩決然,落座後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轉眼間滿座之人便都挪到他的身邊,院裡的喧嘩將他們的聲音全然掩蓋了下去,只看得見那些平日便十分沉肅的面孔上,神色都愈發凝重起來,有人面露猶疑,有人咬牙皺眉,議論良久之後,幾個人的神情都變得與張懷寂有些相似,隨即便紛紛起身告辭。

他們這一走,這院裡的人多半也只好跟著放下酒盞,王君孟心不在焉的跟同坐的同僚好友告了別,跟在父親身後離開張府。剛剛進了家門,還未想好如何打探父親的口風,王父便沉聲道,「大郎,跟我去書房!」

王君孟心裡一跳,酒意都醒了七分,忙跟著父親進了書房,卻是半晌之後,才聽到父親有些刻板的聲音,「明日交糧,你想法子避出去罷。」

王君孟愕然抬起頭來,叫了聲「父親」。王父擺手止住了他的話頭,「今日西州各家已議定,明日每家交的糧米都不許過五百石。你與玉郎情分不同,鏡娘又是……可越是如此,咱家越不能冒了這個頭,不然日後在西州又該如何立足?」

王君孟回過神來,臉色變得有些發青,「父親,請恕兒子不大明白,若無都督,咱們家連西州都回不來,又何來立足之說?再者,玉郎是什麼性子?若是這般當眾掃了他的顏面,只怕不用等日後,轉眼間王家就未必能在西州站得住腳跟!」

王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這些為父難道不曾想過,只是今時不比往日,以往西州以麴都督為首,玉郎自有手段整治咱們,可如今,他既是得罪了安西大都護,能否自保尚未可知,西州之事還能由他說了算?」

王君孟瞪大了眼睛,「父親,您的意思是,西州各家如今要聯手起來,與蘇氏父子一道對付都督和玉郎?」

王父臉色頓時一沉,「你這叫什麼話?咱們怎麼會對付都督,只不過想給麴玉郎一個小小的教訓罷了!他平日裡待那些庶民商賈不是好得很,如今麴家有了難處,以西州的民力,每家多交一兩石又有什麼,他卻回過頭來為難咱們!咱們好容易攢了這些糧米,不為自家謀些利,卻要幫那些庶民填窟窿,哪有這般便宜的事!」

王君孟不由歎氣,「父親又不是不知,這兩個月裴長史購了多少糧米,西州哪裡還能有多少餘糧?此次的戶稅又是往年的三倍,若再讓每家交一兩石糧米,大戶人家還好說,那些貧寒些的,當真是口糧都會短了,也就咱們這些有著職田祖產的人家,還有不少釀酒的餘糧,可如今米酒重稅,價格要翻一倍,西州有的是果酒,米酒還能賣得出去?咱們留著這些糧米好發霉麼?」

王父淡淡的著看了他一眼,「正因為如此,這米才賣不得!要知道西州這十三萬石糧米,再過一個多月便要交到軍中,如今西疆各地都在收糧,斷無糧米可購,若派人去外地,沒有兩三個月如何回得來?咱們不賣糧,麴玉郎便只能在西州再次收糧,那些短了口糧的人家還有白疊,還有銀錢,難道不會去買米?從明日起,咱們這些人的米鋪便不會售米出去,只要西州糧米一短,糧價漲個一兩倍又有何難?如今咱們這些人家哪個不是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這般天賜良機還要錯過,真是要去看那些商賈的臉色過日子麼?」

王君孟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半晌才道,「你們……父親,你莫忘了,這樣一來米價暴漲,兒子這做縣令的,卻要如何跟都督交代?」

王父冷冷的一笑,「我知道你是縣令,我讓你明日避出去,又不是讓你真的撒手,咱們家有一處糧倉與麴家原是修在一處,你明日便去把那倉裡一千石的糧米都提出來,悄悄的送進麴家糧倉!如此可是交代得過去了?」

王君孟一怔,搖頭苦笑起來,「父親,您這主意只怕不見得頂用。這一千石糧米,麴玉郎只怕一粒都不會收!他平日最看重的便是鏡娘,如今咱們連鏡娘都棄之不顧,站到蘇家父子那邊,日後他又焉能饒了咱們?」

王父頓時焦躁起來,怒道,「那你說該如何?那位蘇公子洶洶而來,這才兩日功夫,便讓張家死心塌地跟了他,手段是何等老辣?蘇大都護府如今又統管天山南北二十幾處州府軍鎮,說發兵便發兵,說徵糧便徵糧,權勢又是何等顯赫?旁的不說,此次便算咱們都交了糧,讓都督交了這回差,那下回呢,他只要依葫蘆畫瓢再征一次,麴都督便只有告病辭官一條路好走,那時咱們又該怎麼辦?是跟著他回長安,還是再回頭乞求蘇氏父子高抬貴手?你莫忘了,你是鏡娘的夫君,更是王氏的嫡子,你的身後,還有那麼多王氏族人!」

「麴玉郎和裴守約若是真有本事,便不用咱們相助也能平了這回的事端!若是連這都做不到,他們憑什麼跟大都護鬥?咱們又憑什麼給他們陪葬!」

王君孟默然良久,深深的歎了口氣,「父親,兒子大膽說一句,就算沒有咱們相助,裴長史和玉郎只怕也能平了此事,只是咱們這些人下場如何,卻是難說得很……玉郎的心機手段自不必說了,還有那裴長史,當年他初來西州是什麼情形,不過一年又是什麼情形,父親若是不曾忘記,此番還是要三思而後行!」

王父低著頭,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到底還是咬牙立住了腳跟,「你說的這些,為父不是不曾想過,只是俗話說得好,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麴玉郎雖然性子不好,對咱們這些人總有幾分香火情,咱們只要不虧待了鏡娘,他總不能把咱們趕盡殺絕罷!裴長史更是寬和,當初玉郎那般難為他,如今不照樣親厚?可你看那蘇氏父子,上任後第一件事是什麼,第一道軍令又是什麼?如今西州的高門既然都已向著他,若咱家還與玉郎做一頭,他們焉能不記恨?若是被這樣的人惦記上,那才真真是永無寧日了!」

王君孟閉上眼睛,長長的吐了口氣,「父親既然已拿定了主意,兒子只想再問一句,西州這麼些高門,就算與麴家的情誼不如咱家深厚,怎會一夜之間,便都向著了蘇氏?」

第96章 痛下決心 君子行徑

深秋時節的西州,晨光總是來得分外矜持,五更已過,高牆深巷裡依舊是昏黑一片,巡夜的火把與長明的壽字燈籠都已熄滅,更夫與門衛也紛紛縮回了自己的小屋,放眼望去,整個西州城比夜深時似乎更黑暗冷清幾分。

長安坊的世子府,外書房內外卻已是一片燈火通明,匆匆從後院趕過來的麴崇裕頭髮是隨意束起,身上披風與袍子的顏色也頗有些不搭,此刻怔怔的站在那裡,良久才開口,聲音帶著一點沙啞,「便是這些了?」

站在他對面的王君孟身上穿的還是赴宴時的那身衣裳,眼裡滿是血絲,擔憂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才道,「家父聽來的便是這些,或許蘇子玉私下與張家還有旁的約定也未可知。」

屋裡又一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再次開口時,麴崇裕的語氣卻變得分外平靜,「也就是說,給張氏女一個平妻身份,給西州高門幾個大都護府的屬官名額,外加若干空頭承諾,就輕輕鬆鬆買到了這麼多家族,蘇子玉的這筆買賣,果真划算得很。」

王君孟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想了片刻才道,「他們也是久有怨氣,眼裡又只剩下自家那點糧米錢帛,被蘇氏威逼利誘,百般挑唆,才一時迷了心竅。」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心竅,他們有心麼?高昌國一百多年同富貴,長安城二十多年共患難,不過為了些許蠅頭小利,一夜之間便與麴氏的仇敵聯手,從背後捅了我們父子一刀,但凡有一點心腸的人,如何做得出來?」

他的語氣出奇的平緩,不帶絲毫火氣,聽在王君孟的耳朵裡,卻越發的不是滋味,只能道,「玉郎,如今還是要想想要如何湊足這剩下的兩萬多石糧米,是徵糧還是購糧,都要快些動手才好。不然被蘇氏父子抓住這個由頭,不知又會安下什麼罪名來。」

麴崇裕的笑容有些冷峭,「這個倒是不急,橫豎總有法子。倒是你,如今是怎麼打算的?」

王君孟歎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心裡也亂得很,家父固執己見,我勸不動他,可你也知道鏡娘的性子,她若得知此事,是絕不會在王家再住一日的,也不知她是會回都護府,還是來你這裡。橫豎……她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住著便是!」

麴崇裕看了他一眼,淡漠的目光裡多了一絲暖意,「讓她來我這邊,此事無論如何都要瞞著都督!」

王君孟頓時鬆了口氣,「那敢情好,不然我也不知該如何去跟都督說。」他想了想又道,「玉郎,今日糧倉那邊,你還是莫去了,今日各家家主都會躲開,是一些旁支子弟出面,與他們計較,沒得失了身份!」

麴崇裕搖了搖頭,「不,這兩日我要守在那裡,我要看清楚每一家,記清楚每一個人。」他轉過身去,負手望著剛剛透入一點清光的高窗,聲音越發的輕緩,「如此,日後我才不會再心慈手軟!」

王君孟心頭一寒,訥訥半晌才道,「玉郎,你……這些人,不值當你氣惱,咱們還是想法子籌糧要緊。」看了看窗外又道,「天色也亮了,我先走一步,或許午後便會搬過來。」

麴崇裕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王君孟無聲的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麴崇裕沉默片刻,突然揚聲道,「來人!」

書房外的隨從忙挑簾走了進來,麴崇裕沉聲道,「你悄悄跟著王明府,看他去了哪裡,立刻回來報給我。」

長隨愕然抬起頭來,見到麴崇裕冰冷的面孔,不敢多問,忙應聲退了出去。

眼見窗外的那抹曙光從微弱漸漸轉為明朗,麴崇裕的心頭卻是越來越沉,好容易簾外才傳來了長隨聲音,「世子……」

他霍然轉過身,「報!」

大約是剛剛跑了一路,長隨的聲音不算太穩,「王明府出了府,在坊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去了曲水坊的裴宅。小的讓阿寬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等著。世子您看,待會兒可還要小的們跟著明府。」

他是去找裴行儉商量了……麴崇裕鬆了口氣,臉色慢慢緩和了下來,這才發現自己站得雙腿都有些發僵了,想了想低聲道,「不必了,你讓阿寬也回來,再叫人把西院立刻收拾出來,物件都要用最好的。」

聽著門口的腳步聲匆匆的去得遠了,他又站了一會兒,突然搖頭一笑,臉上的陰霾散去了大半,掀起門簾大步走了出去。

一個多時辰之後,初升的陽光已斜照在校場邊的西州糧倉之上,只是進入校場的糧車卻是稀稀拉拉,每隊糧車都不過二三十輛,眼見已到了開倉收糧的時辰,校場上卻還有一半地方是空落落的。

倉曹參軍張高無精打采的耷拉著頭,既不敢看場面慘淡的校場,也不敢看神情冷淡的麴崇裕,瞟了一眼天色,到底還是鼓足勇氣喝道,「開倉!」

待安排好了稱量搬運記錄的人手,他才走到麴崇裕面前,恭恭敬敬的低聲道,「啟稟世子,糧倉已開,這些事情繁瑣得緊,世子先回,這裡有屬下看著便好。」

麴崇裕的聲音裡聽不出半點喜怒,「來人!」

張高唬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驚恐的抬起了頭。麴崇裕卻面色平靜的接著道,「去搬一張胡床,一張案幾,再來一壺酒一個杯子……」

張高愕然張大了嘴,實在有些不明所以,麴崇裕的長隨臉上也是一片茫然,卻還是忙忙的轉身下去,不大功夫便把胡床和案幾搬了出來,又道,「啟稟世子,酒壺酒杯小的已讓人回去取了,請世子稍候片刻。」

麴崇裕點了點頭,坐了下來,目無表情的看著差役們收糧入倉。他的目光所到之處,人人都覺得有如芒刺在背,正難熬中,卻聽有人遠遠的笑道,「玉郎好興致!」

從校場外大步流星走過來的,不是長史裴行儉是誰?

麴崇裕看了看空蕩蕩的校場,又看了看裴行儉臉上的笑容,一時簡直連話都懶得說。卻見裴行儉身後氣喘吁吁的跟著自家隨從,手裡拿著酒壺和銀杯,一面將東西放到了案幾之上,一面笑道,「長史稍等,小的再去取個杯子。」有人又忙不迭的搬了另一張胡床過來,隨即便如釋重負的遠遠退到了一旁。

麴崇裕忍不住「哼」了一聲。

裴行儉一撩長袍下擺坐了下來,伸手給麴崇裕面前的杯子裡倒滿了酒,微笑著拱了拱手,「今日行儉特來恭賀世子。」

麴崇裕的目光依然落在校場之上,冷冷的道,「長史何必如此作態?今日之事,原是我麴崇裕識人不明,心存妄想,讓長史見笑了。」

裴行儉呵呵一笑,「行儉絕無此意,昨夜之事,王明府已悉數告知於我,此事來得雖略有些突兀,但細細想來,原也怪不得他們。」

麴崇裕不由轉頭看了他一眼,皺起了眉頭,「你此言何意?」

裴行儉想了想才道,「今日晨間,我還與拙荊提起了此事,拙荊說了一句話,家族之間,猶如邦國,無所謂敵友,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昔日西州高門與麴家同進退,不過是因為彼此同福同禍,如今既然有人給他們的利遠遠大於麴氏,自然便是他們與麴家一刀兩斷之時,你我都是世家子弟,難不成到了今日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

麴崇裕默然片刻,點了點頭,「說得好!有的不過是一個利字,是崇裕著相了……喝完這壺酒,我便回去。」說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裴行儉目光在校場上緩緩掃過,聲音低了下來,「的確是該回去,昨夜之事有一兩處頗為蹊蹺,看來有些事,咱們只怕還要早做打算。」

麴崇裕心頭一凜,低頭想了片刻,眼神冷了下去,「你說得對,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

裴行儉搖頭,「這還難說,只是有備無患,你在大都護府那邊應當也有眼線,定要讓他們多盯著大都護府的動靜,尤其是蘇海政的親兵。」

麴崇裕怔了片刻,眉宇間掠過一絲怒色,「他們敢!」

裴行儉的笑容裡帶上了嘲色,「屠城掠地都敢,還有什麼不敢?」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我倒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裴行儉笑了起來,「要看得清楚,只怕還是要少喝一些,此事又不靠著酒量來決勝負。再說,教人見了,還道咱們是束手無策、借酒澆愁。」

麴崇裕把酒杯一扔,站了起來,「你不用激我,此事我早間便已想得明白,此事一了,這西州便再不會有職官必出高門之例,我也再不會容他們插手政務財稅!」

裴行儉也站了起來,臉上的笑容還是淡淡的,「早該如此。須知萬物消長,自有定數,世家之興,原在於德與才,若如都督這般,不論賢愚,將西州上下官職都留與他們,不論對錯,凡事都先想著他們,這才養出了一幫不思進取、唯利是圖的小人,若不破了這例,於西州固然不利,於這些高門大姓則為害更多。破而後立,唯有如此,他們或許還能再興之日。」

麴崇裕的聲音冰冷,「他們是興是衰,是死是活,與我何干?我只消讓他們記住,負我麴崇裕者,我必加倍還之!」

裴行儉搖頭一笑,沒有做聲,麴崇裕的目光卻突然一凝,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蘇子玉果然來了!」

裴行儉轉頭一看,只見蘇南瑾正不緊不慢的從校場外走了過來,身上穿著一件深碧色的長袍,腰間束著青玉蹀躞帶,與平日的戎裝模樣甚是不同,卻是意氣風發,滿臉笑容,看見裴行儉與麴崇裕,遠遠的便抱了抱手,「守約,玉郎,兩位好生勤勉!」

麴崇裕的長隨剛剛喘著粗氣拿了一個酒杯過來,看著這架勢,摸了摸頭,「小的再去拿一個酒杯。」說完撒腿又跑了。

蘇南瑾已笑吟吟的走到了兩人跟前,目光往案幾上一瞟,嘴角咧得更開,「原來兩位不但勤勉,還有這般興致,卻不知今日這糧收得如何?」

裴行儉微笑道,「與料想的差不太多,大約總能收上三五千石。」

蘇南瑾臉上露出了誇張的詫異之色,「喔,那西州的十三萬石糧草便如此收齊了。」

裴行儉面不改色的點頭,「自是齊了,只怕還會多出不少,聽聞今日市坊裡頗有幾處糧鋪關門,糧價應聲而漲,這幾千石糧米真真是及時雨,正好拿來平抑糧價。」

蘇南瑾有些愕然,萬萬料不到裴行儉會這樣當面胡扯,一時卻也不好說什麼,只能乾笑了兩聲,「守約果然是守約,不知一個月後,西州可否如期發出軍糧?」

裴行儉的語氣依然篤定無比,「子玉放心,絕不會耽誤大都護之事。」

蘇南瑾心裡不由冷哼一聲,卻也知道此事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胸口不由微微有些發悶。想了想又笑道,「南瑾此來,是為了知會兩位一聲,南瑾在洛陽坊剛剛購得了一處院落,下月初六,便會到張家下函,兩位若是有暇,還望光臨。」

麴崇裕感興趣的挑起了眉頭,「喔,那倒是要恭喜子玉兄了!只是……張氏女,不知是哪一位張家娘子?」

蘇南瑾壓了壓眉間的得色,「是張參軍的堂妹。」

麴崇裕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莫不是那位西州第一美人?蘇兄當真是艷福不淺,這位張娘子生得絕色不說,那一手好琴,一手好茶,一手好字,滿西州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比,她做的簫笛也極好,我手頭那兩支至今都還不曾有一絲裂縫,說到舉止談吐,更是得體,莫說西州,只怕長安貴女比得上她的也不多……」

蘇南瑾先頭還含笑聽著,越聽那笑容便越有些掛不住,好容易等麴崇裕停了嘴,才幹笑了兩聲,「你們西州城,高門之間來往倒是密切。」

麴崇裕一本正經的搖頭,「非也!這位張娘子名聲雖大,尋常人是輕易見不到的,也就是我和守約運道好些,有幸喝過她的煎的好茶,吹過她做的簫笛,次數卻是屈指可數,哪裡及得上子玉兄的福氣!守約,你說是也不是?」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看我這記性,我怎麼忘了,這位張娘子不還認了守約做義兄的麼?守約,恭喜恭喜,子玉竟是成了你的妹婿了!」

裴行儉笑了笑沒做聲,蘇子玉的臉徹底的黑了下來,勉強笑了一聲,「原來我與守約還有這等緣分,倒是巧了,你們先忙,我也該回營了,告辭。」抱了抱手,轉身便走,步子比來時快了何止一倍!

麴崇裕望著蘇南瑾的背影,挑著眉頭笑了起來,裴行儉輕輕搖頭,「玉郎,你此番行徑,非君子所為。」

麴崇裕滿不在乎的「哼」了一聲,「君子?從今往後,我麴崇裕若再做一回君子,便讓我變個石龜,一世馱碑!」他冷笑著轉頭看向裴行儉,「只是你裴守約今日在此可敢說一句,你當初認了這個妹子,不是為了往蘇子玉心頭埋刺?敢做不敢說,你也不過是個偽君子罷了!」

裴行儉咳了一聲,恍若不聞的低頭理了理衣襟,「玉郎,我倒是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不知你家的部曲僕從裡,精於弓馬的有多少人?」

麴崇裕臉色頓時一斂,「你問這個做甚?」

第97章 攻心為上 枉自聰明

為什麼要打聽麴家精於弓馬的部曲人數?

裴行儉只是笑著看了一眼麴崇裕,沒有做聲。

麴崇裕瞬間醒悟過來,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五百餘人。」西州戰亂頻繁,高門大姓都會以部曲為名養些私兵,麴家的五百部曲,卻比尋常私兵要精銳凶悍得多,只是由於至今還未曾動用過的,知道的人卻是甚少。想到自己曾認真打算過乘著戰亂讓他們襲殺裴行儉,麴崇裕心頭一時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裴行儉似乎並不意外,只是點了點頭,「戰力如何?」

麴崇裕的眉宇間多了一絲傲意,「足以與……」他想說足以與任何精兵一戰,卻突然想起了蘇定方的那支親兵,舌頭頓時打起結來,頓了頓才道,「足以和大都護府的精兵一戰。」

見裴行儉沉吟不語,他忍不住問道,「怎麼?你想……」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眼下還用不上。今日晨間,我已把白三幾個派去了昆陵都護府,算起來再過些日子,方烈便會送妻兒來西州,正好去迎上一迎。」

十一月發兵,這還有一個多月,他怎麼就派白三去接方烈了?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看裴行儉,見他並沒有解釋的打算,也知道他的性子,只得暫時按下了心頭的疑團,「此次阿烈倒是可以在西州多住些時日,橫豎龜茲那邊也沒什麼戰功可立,若是蘇大都護府再屠兩回城,不過是白白惹一身晦氣。」

裴行儉笑道,「有興昔亡可汗在,倒不至於如此。」

此次隨軍征戰的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為人剛毅寬和,在西疆素有威望,麴崇裕自然知道裴行儉所言不虛,卻忍不住還是冷笑道,「也不知是誰說過,蘇海政有什麼不敢的!」

裴行儉呵呵一笑,並不接話,停了片刻才道,「這幾日雜事頗多,你我莫在這裡耗著,還是回都督府吧。」

麴崇裕見他一臉平和,倒是不好再嘲諷下去,轉頭看了一眼,只見已有兩隊糧車交完糧米退了出去,校場上越發空落得可憐。他的目光在這些糧車上緩緩轉了一圈,臉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走!」

兩人還未出校場門口,卻見去拿酒杯的那位隨從又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回來,麴崇裕見了他那滿頭大汗的模樣,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正想喝斥一句,那隨從卻叫了起來,「世子、世子快回府,都督、都督病倒了!」

麴崇裕臉色頓時一白,撩起袍子便衝了出去。裴行儉忙快步跟上,沒走幾步,前面的麴崇裕已沒了影子。待他到了都督府的後院,只見院內院外已是一片肅靜,奴僕們都逼著手站得筆直,只是細看之下,卻不難發現好些人頭髮衣袍不算整潔,有兩個臉上還留著大紅的掌痕。見了裴行儉,早有人飛奔著進去回報,不一會兒便出來稟道,「世子請長史直接去後院。」

裴行儉心裡一沉,腳步又加快了幾分,到了後院,麴崇裕挑簾迎了出來,臉色陰沉似水,神情卻還鎮定,裴行儉不由鬆了口氣,「都督可還好?」

麴崇裕點了點頭,「還好,家父有常用的救急藥丸,我一早便吩咐過下人當心些,用得還算及時,如今已無大礙了。」

裴行儉點頭,「都督是吉人自有天相。」又皺眉問道,「是誰?」

麴崇裕臉上頓時一片寒霜,目光中幾乎有火焰噴出來,咬牙道,「是那位盧主簿,他適才過來請家父去赴蘇子玉下函之宴,又『關懷』了一番收糧之事!」他早已命令過僕從,誰也不許在都督面前提外面的事情,想著西州這些高門正沒臉見他,定然不會上門來自討沒趣,卻沒想到這一位竟會一刻等不得的找上門來!

裴行儉眉頭也緊緊的皺了起來,看著麴崇裕的臉色正想開口,門內已傳來麴智湛略有些虛弱的聲音,「玉郎,快把長史請進來。」

麴崇裕忙應了聲「是」,兩人這才走進房內。卻見麴智湛靠著幾個軟枕,坐在西屋的屏風床上,臉色比平日更灰了一些,那張圓圓的臉孔上,少了慣常掛著的笑容,看去竟有幾分令人陌生的銳利。一見裴行儉,開門見山便道,「長史來得正好,你幫我勸勸玉郎,我這身子原是不爭氣了些,一時又沒防備,只是如今卻不是意氣用事之時,不然便正中了那蘇氏的圈套!」

裴行儉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都督不必擔憂,玉郎不過是一時擔憂氣惱,都督既然無事,玉郎自然省得輕重。」

麴崇裕默然片刻,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父親放心,總要到事情平息了,兒子才好去找他們算賬!父親只管好好將養著身子,外頭的那些事情,崇裕自會多與長史商議,絕不會魯莽行事。」

麴智湛神色緩了一些,「你能看清便好,蘇氏正是要逼著咱們與那些人翻臉,最好結下生死大仇,你焉能讓他如意?從明日起,我便換了那藥,每日再去都督府坐上半天,處置些雜務。」

麴崇裕不由一驚,「父親,醫師說過,您的身子當以靜養為主!有些藥只能救急,多用反而不美。」

麴智湛淡淡的道,「如今還不用,難道要留到棺材裡去?先撐過這陣子再說!只要我不倒,那些人便不敢兩隻腳都站到蘇家的船上!」他的神色裡有著前所未有的威嚴,麴崇裕張了張嘴,竟是無法說出一個「不」字來。

屋子裡一時變得一片沉寂,麴智湛看了裴行儉一眼,歎了口氣,「守約,上回的事是老夫不對,私心太重,總想著你是謙謙君子,性子寬和能容,可以幫老夫了卻一樁心事,原來卻是白操了這份心,有些話,你就當老夫從來不曾對你說過,莫往心裡去。」

裴行儉忙欠了欠身,「都督言重了,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麴智湛微笑著點頭,「守約,麴氏欠你良多,只望來日能報。」不待裴行儉開口又擺了擺手,「你不必與我客氣,我只問一句,此次軍糧,你可有把握。」

裴行儉肯定的點了點頭,「都督不必掛心,行儉所備糧米,只會有多,絕不會少。」

麴智湛轉頭看著窗外,目光裡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傷,輕輕的歎了口氣,「有勞守約了,你們先下去吧。」

他往後一靠,慢慢的閉上了眼睛,放鬆下來的面孔上,每一條皺紋都寫滿了疲憊。

裴行儉與麴崇裕放輕腳步退了出去,一出門口,卻見祇氏正站在院子當中,衣服頭髮還算整潔,臉上的妝卻不復平日的精緻從容,神情裡又是恐懼又是焦慮,緊緊咬著下唇,見到兩人出來,忙趕上幾步,「都督可還好?」

麴崇裕立住腳步,冷冷的點了點頭,「父親已經睡下了。」

祇氏鬆了口氣,猶豫了片刻又眼巴巴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不知今日……今日祇家交了多少糧米?」

麴崇裕淡漠的看了她一眼,「祇家只來了十幾輛大車,不會超過四百石。」

祇氏的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臉色變得灰白一片,額頭眼角的皺紋瞬間便深了許多,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過了半晌,臉上才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我原該想到的,我原該想到的……」原來一夜之間,自己就成了他們根本不會再顧及的棄子,甚至都沒有想到要派人來知會過一聲!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一緩,沉吟了片刻才道,「適才醫師看過都督,說是並無大礙,只怕多活動些,才能恢復得更快,從明日起,都督每日都會到府中坐鎮半日,請夫人好好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若是有人再敢存心不良,來煩擾都督,也請夫人拿出些手段震懾宵小!」

祇氏原本一片死灰的眼睛慢慢的亮了起來,毫不猶豫的點頭,「世子放心!」她狠狠的咬了咬牙,「只要都督身子能好,我便是少活幾年也是願意的!日後……日後我絕不會再聽那些人擺佈,不會讓都督再為他們操半分心!」

麴崇裕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夫人放心,只要夫人好好照顧都督,都督百年之後,有崇裕在西州一日,您便可無憂一日,崇裕若是回了長安,麴家的白疊坊,便請您代為打理,崇裕留在西州的人手,也會為您效命。」

祇氏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麴崇裕,微微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麴崇裕恍若不覺,只是鄭重的退後一步,向她抱手行了一禮,「於崇裕而言,萬事都不及都督的身子要緊,拜託夫人費心了!」

祇氏輕輕點頭,眉宇間的灰暗漸漸轉成了一片光彩,「世子請寬心,我雖愚笨,卻也看清了!以前愚婦無知,多有得罪之處,還望世子與長史見諒!」她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不待麴崇裕和裴行儉回禮,便轉身走向了上房,步子已變得又快又穩。

麴崇裕神情淡然的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簾之後,這才轉身向外走去,卻聽裴行儉歎了一聲,「玉郎好手段,行儉佩服!」

麴崇裕瞅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抱歉得很,適才我一時口快,把白疊坊許給了庶母,倒忘了這白疊坊你家還佔著四成,想來守約不會見怪罷?」

裴行儉腳步一頓,詫異的看向麴崇裕,「什麼四成?」

麴崇裕也吃了一驚,「你竟不知?」

裴行儉搖頭道,「這些事,我一直不大留心。」琉璃是個閒不住的人,會給安家的夾纈鋪子畫花樣,會給繡坊畫繡樣,每年秋天還要畫出歷譜圖樣來,似乎還在藥鋪入了些本金,每到年底,便有好幾處地方送錢過來,都是阿燕收庫入賬,他還真沒有想過要去弄清楚到底是哪些家給了多少錢,橫豎家裡人口比在長安時少了一大半,他的俸祿和職田所收儘夠花銷了。

眼見麴崇裕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他不由奇道,「難不成很多?」

麴崇裕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不多,每年不過幾百金罷了!守約乃是謙謙君子,這些濁物哪裡入得了你的眼?」

裴行儉愕然失笑,「竟有這麼些?」他搖了搖頭,向門外走去,心裡打定主意,晚上要好好找那丫頭算賬,她瞞得這麼緊,難道是怕自己把她的錢也散出去?也不想想,自己對突厥十姓有恩已是越了職權,收到那麼些金銀婢女更是顯眼,不立刻散掉,難道留著讓人眼紅麼?

麴崇裕落後一步,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想了片刻,臉上卻慢慢露出了一個愉快的笑容:裴守約聰明一世,卻不知他的那位夫人瞞著他做的事情,又豈止這一樣!

第98章 不擔虛名 畢生所願

裴行儉挑簾進門之時,琉璃正低頭給繡架上的手帕收上最後幾針,聽見他的腳步聲,頭也不抬的道,「不是這幾日雜務正多麼?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裴行儉聲音裡帶著笑意,「我倒是想多留一會兒,只是今日西州都督府的官員們,哪一個見了我不是繞道走,還是早些回來,也好教他們鬆口氣。」

琉璃頓時想起了早上王君孟的那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敢情好,你且逍遙幾日,自有他們圍著追著堵著你說話之時。」

裴行儉已走到她身後,眼見她收針站了起來,才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低聲笑道,「由他們去!我只要你今日老實跟我說說,你有什麼事在瞞著我?」

有什麼事情瞞著他?琉璃的身子頓時微微一僵,她瞞著他的事情多了去了,到底是哪一樁走漏了消息?她腦中念頭飛轉,還沒摸著一個頭緒,裴行儉已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伸手托起了她的臉,看著她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又在想什麼主意?」

他的神色依然溫和,目光卻異常明澈,在這樣的目光下,彷彿所有的小心思都無從遁形。琉璃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恨不能拿針扎自己的手指頭一下,也好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是繡花針已在架子上,卻是不好去拿了,或者,可以裝頭疼?

看著琉璃一臉緊張的轉動著眼珠子,裴行儉幾乎繃不住要笑出來,臉色卻故意沉了沉,「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琉璃小心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雖然沉了下來,眼睛裡卻是亮亮的,想來絕不可能是知道了自己乃是穿越人士,應該改行跟他的老師李淳風搶生意,應該也不會是知道了自己通過麴家年年都給武則天的那一家子人送禮拍馬屁,難道是紫芝革命意志不堅定,招出了自己今年夏天貪涼偷吃冰粥冷漿,或是知道自己私下裡做了那樣東西出來……想了半日,她只能用最無辜的眼神看著他,「你不是都知道了麼,還來問我?」

小東西,居然耍起花槍來了!裴行儉嘴角一動,忙用力壓了壓,依然盯著她的眼睛淡淡的道,「我要你親口跟我說。」

琉璃心裡頓時「切!」了一聲,坦白從寬,牢底坐穿,當她不知道這至理名言麼?不過要跟眼前這傢伙鬥心眼,自己大概無論如何是鬥不過的,她索性一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嘻嘻一笑,挑釁的看著他嗎,「我偏不說!」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著她,隨即再也忍耐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你學誰不好?怎麼學了白三的模樣?」又笑著狠狠的親了她一下,「小財迷!」

自己這樣子居然像……白三?琉璃正一腦門黑線,突然聽到這句「財迷」,不由更是納悶起來,剛想抬頭問他,心裡一動,忙就勢紮在了他的胸口,只聽裴行儉笑道,「咱們家何時在白疊坊佔了四成,若不是今日麴玉郎說起,我竟是一絲兒也不知道!」

琉璃悄悄的鬆了口氣,原來是這個,好險好險,沒讓他套出話來!她把臉埋在了裴行儉的衣襟裡,發出的聲音便有些悶悶的,「誰故意瞞你了?你平日根本便不曾問過這些事情,白疊坊的四成,跟歷譜每年的三成,夾纈鋪每年的兩成,又有什麼不同?」其實主要是,她也經常忘記這事兒,當錢帛足夠花銷之後,賬面上是一萬緡還是兩萬緡,又有多大區別?

裴行儉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放心,你不用藏得那般牢靠,我又不是真的不知輕重,胡亂撒錢,這些錢帛我一枚也不會動……」停了停,他的聲音變得更是愉快,「都留給咱們的女兒做嫁妝可好?」

琉璃忍不住抬起頭來笑著「呸」了一聲。

她的笑容太過輕鬆愉悅,裴行儉的目光停在了這張笑臉上,眸子微微一凝,不經意般挑了挑眉,「說來倒是有些可惜,今日麴玉郎把白疊坊轉給他那位庶母了。」

琉璃不由吃了一驚,「怎麼會轉給她?」

裴行儉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一遍,「祇氏心胸狹窄,性子裡有幾分剛硬,也頗有手段,如今她恨娘家人入骨,麴玉郎不過是要再推她一把,好教她從祇氏的棋子,變成麴家的鋼刀。」

琉璃聽得怔怔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原本最討厭的便是這個祇氏,此時又突然覺得,其實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像她,像張敏娘,她們這些世家女,看似一出生便擁有許多,可是,真正能由她們自己做主的事情,卻少得可憐,或許正因如此,她們心裡才會不知不覺積蓄了那麼多的不平與惡意?

裴行儉靜靜的看著她,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提起白疊坊三個字,心裡的疑惑頓時變成了肯定,心思回轉間,聲音不由低了下來,「琉璃,你到底有什麼事,不敢告訴我?」

琉璃心裡一突,抬頭對上他溫和的眼神,怔了好一會兒,還是笑著眨了眨眼睛,「我若是不說,你會惱我麼?」坦白這種事情,要是做得太過了,不是誠實,那是犯傻。

她的笑容明媚,眼神卻很專注,甚至帶著一點緊張,裴行儉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搖頭笑了笑,「你不想說,便不說罷。我怎麼會惱你?」〔WWW。WrsHU。COM〕

琉璃的神色剛剛一鬆,裴行儉的笑容裡已帶上了一些別的意味,「我怎麼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曾惱過你?你既然都這麼說了,我若是不惱上一回兩回,豈不是白擔了這個虛名?」他低頭吻住了她的耳垂,聲音變得有些含糊,「琉璃,你說,我該怎麼惱你?」

……

打磨得光可鑒人的棕色笛子,竹節處也被處理得極為光潤,入手幾乎有一種玉質的細膩。

蘇南瑾的手指在這支苦竹做的橫笛上緩緩撫過,心裡卻沒有一點歡悅的感覺。這支笛子的確做得精緻秀雅,可誰知是不是做給旁人的,是不是旁人用過的?想到此處,他厭棄的皺了皺眉,連把橫笛放到唇邊試音的心思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坐在他對面的張敏娘並沒有抬起眸子,聲音依然輕輕柔柔,「這笛子做得粗糙,公子若是不喜,阿敏回去再做一支也無妨,只是要多花些時日了。這些年裡,我做的簫笛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支,這一支原是做了後捨不得送人,留了許多年,這次又重新打磨了兩日,卻不知能否合公子的心意。」

蘇南瑾手指一頓,心裡突然舒服了一些,她有這般才藝,平日幫人做幾根笛子原是尋常,自己卻想到哪裡去了?盧主簿的話彷彿在耳邊響了起來,「公子難道還指望麴世子說張娘子的好話?他越是說得不堪,實情只怕越是相反。這位娘子既是張氏這破落大族裡的孤女,又如此美貌聰慧,她的兄嫂族人少不得會動些心思,擇個佳婿,此等事情世家常有,就如那夜隔牆奏琴,又帶了公子去請她做笛,無非是此類無傷大雅的安排,卻斷不會真有傷風敗俗之事。再者,這些安排與張娘子又有什麼干係?我在張家時,便曾聽過這位娘子的名頭,小小年紀便極是端嚴自持的。公子還是莫要多想,以免中了他人的離間之計!」

他抬起頭來看了張敏娘一眼,她的肌膚柔潤無瑕,看起來就像最好的羊脂玉,面孔也沉靜得有如玉雕,雖然並無任何高傲之態,卻自有一份冰清玉潔般的優雅,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他心裡不由一軟,聲音也放緩了許多,「不必了,這樣便好。」又忙補充道,「我還不曾見過做得這般精緻的橫笛!」

張敏娘微微欠身,嘴角有淡淡的笑容如漣漪般倏忽散開,又消失不見。

蘇南瑾胸口不由微微一熱,「南瑾冒昧問一句,這樣一支簫笛,做起來要花多久?」

張敏娘輕聲道,「我做笛子,用的都是已被打通了竹節、烘乾制圓了的竹料,只要選好材料,做橫笛只要再打孔、水磨和修眼便好,半個多月便能得,做長笛略麻煩些,有一個月也差不離了,也不值什麼。」

蘇南瑾不由一驚,竟會這麼麻煩,「如此說來,你這幾年裡,豈不是大半時辰都在做簫笛?」

張敏娘淡淡的一笑,「我平日並不大出門,也沒有什麼事,幫人做些簫笛,倒是正好打發時辰。再說,也可幫兄嫂們略還一些人情。其實做簫笛雖然花的時間略多些,倒也自有一份樂趣,我倒願意次次都是幫人做簫笛,總比旁的事情清淨。」

旁的事情?大約便是所謂的煎茶彈琴吧,可憐她一個孤女,自己又做得了什麼主?蘇南瑾胸中的塊壘不由漸平,只是想起一事,還是忍不住道,「聽聞你家兄長與裴長史平日倒還親厚?」

張敏娘搖了搖頭,「兄長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或許親厚也未可知。一個多月前,麴都督和裴長史來家中做客,我去給都督煎過一回茶,不知怎麼的,後來便說這裴長史成了我的義兄,沒幾日,這位義兄的夫人又把我喚到她的家裡撫琴,每日彈幾個時辰,足足彈了一個月才罷。我與這位義兄一句話不曾說過,只是那位阿嫂……」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臉上有一絲掩不住的悸色。

裴守約的夫人?那位可惡的庫狄氏?果然是一個狠毒的婦人,居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為難她!看著眼前這張清雅面孔上難得露出的一絲脆弱,蘇南瑾心頭一陣激盪,聲音不知不覺的大了起來,「放心,日後,你再不必做這些事情,我自會讓你過清淨尊貴的日子!」

張敏娘倏然抬起了眸子,眼中似有波光瀲瀲,未待蘇南瑾看清,又被長睫掩住了。開口時,聲音比先前艱澀了一些,「多謝公子垂憐!」她的花瓣似的唇邊,微笑比原先略深,抿成了一個迷人的弧度,蘇南瑾的目光落在上面,半晌都沒能挪開。

或是被他盯得狠了,張敏娘的臉上慢慢有些泛紅,聲音都變得不那麼平穩,「公子若是無事,阿敏先告退了,有什麼吩咐,請讓阿兄轉告一聲便好。」說著站起退後,行了一禮,那個妙曼的身影轉瞬間便消失在屏風之後,只有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蘇南瑾良久之後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想起麴崇裕的那番話,眼睛不由瞇了起來。一個多月,只要再過一個多月,他會讓那張討厭的嘴,再也吐不出這些惡毒刻薄的話語!

在蘇南瑾看不到的地方,張敏娘也輕輕的出了一口氣,轉頭低聲吩咐身後緊跟的娜娜,「去把我晨間尋出的那支簪子,用上好的木盒裝好,送給堂嫂,就說敏娘多謝她的大恩。」若不是堂兄張高在校場上聽到了麴玉郎的那番話,讓自己今日有了準備,蘇公子心裡的那根刺,是輕易拔不出來了!便算還肯娶自己,日後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這大概就是麴玉郎想要看到的吧?可惜,這一次,終於輪到他失望了!

麴,玉,郎。

張敏娘抬頭看著秋日的晴空,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只有一個多月,她的婚期就到了,上天既然給了她這個機會,總不是為了讓她此生唯一的心願,再次化為煙雲。

只是這一個月,無論是對於張敏娘、蘇南瑾,還是對於西州的那些高門大姓,竟是分外的漫長——原本不理政事的麴都督,居然重新每日到府衙理事,西州屬官中好幾個世家的子弟被他尋了錯處回家等候發落,而那發落,卻是遲遲沒有落下來;原本早該再次發出的徵糧令,居然一直沒有影子,西州人原先的惶然不安漸漸平定,雖然市坊上的米鋪大半都已明面關門,私下購米,但堅持開門的那幾家米鋪卻是存貨充足,那米價漲漲落落,終究沒有超過原先五成。

西疆各地的消息也逐漸傳到了西州:其餘兩州四鎮的徵糧都已完畢,有的州鎮已開始向軍倉運糧,各大羈縻都府也都輕輕鬆鬆的拿出了糧米。唯有西州那兩萬多石的缺口,始終沒有填上——更古怪的是,從麴都督到裴長史,看上去都全然沒有要動手去填的跡象!

眼見離十一月已不過幾天,那意料中的徵糧卻依然毫無動靜,在一片壓抑的焦慮氛圍中,有人終於意識到了一樁古怪的事情:往年這種時刻,有些人早該活躍起來,可如今,他們竟然統統不在西州城內!

第99章 機關算盡 雙喜臨門

都督府,長史房。屋裡一片出奇的安靜,倉曹參軍張高站在案幾面前,滿面都是笑容,站姿卻多少有些僵硬。裴行儉則是笑微微的等著他開口。

這一個多月來,張高幾乎日日都要過來回報一番徵糧收糧之事,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屋子分外燥熱,連案幾後那張熟悉的笑臉,看去都格外意味深長。

還是裴行儉先開了口:「參軍不如坐下說話?」

張高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又忙忙的搖頭,「不必不必,下官站著回話便好。」

裴行儉依然靜靜的看著他,張高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才道,「下官此來,是,是想請教長史,如今離應發糧之日不到十日,長史預備何日徵糧?若再不發佈告,只怕是來不及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來不及又如何?」

張高來之前已想到了各種答案,卻斷然沒想到這一句,愕然片刻才道,「軍令如山,若是,若是耽誤了……」

裴行儉依然只是笑著反問了一句,「耽誤了又如何?」

張高更是呆住了,耽誤了又如何,此次統籌糧草的是麴都督,如果少了兩萬多石糧草,蘇大都護自然會申飭一番,甚至上書朝廷彈劾,雖說朝廷未必會因此免了麴都督的官職,到底有礙官聲。可是,如果一貫嚴謹穩當的麴都督此次動了真怒,寧肯背一個辦事不力的名聲,也要讓西州的高門血本無歸,那又如何?難道這才是都督他們毫不心急的原因,而不是……

汗水頓時從張高的額角冒了出來,他的雙手下意識的緊緊握在了一起,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已笑道,「參軍放心,糧米橫豎總是會有的,徵糧麼,我看還是不必了!」

放心?張高只覺得一顆心更是突突的跳得厲害,裴長史終於說出「不必徵糧」四個字,今日他要問的事情算是有了一半答案,這可答案卻只讓他的心裡更加空蕩蕩的沒底,「糧米橫豎會有」,裴長史到底是早有伏手,還是在使詐?

想到來之前,族兄叔父們的反覆交代,他心下一橫,抬起頭擠出了一個笑容,「長史,其實西州也不是真的便無糧了,這些日子裡,下官也曾聽聞,有些大戶人家因怕徵糧後春荒,很是收了些糧米,既然已不必徵糧,下官以為,也可以去問上一問,只要價格合適,他們多半會願意將糧米轉給官府。」

他一眨不眨的看著裴行儉的臉,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若裴長史是在使詐,自然會順勢下坡,若他真是另有手段,此刻也能見分曉了!

裴行儉的眉頭微微一揚,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喔?還有此等事情,倒是要多謝張參軍費心了。」

張高心裡不由一鬆,無論如何,只要都督府下定決心不徵糧,那麼家裡的糧米,還是要想法子賣給官倉才好,不然即使明年有春荒,只怕也用不了那麼多糧米……

裴行儉的聲音卻悠悠然的接著響了起來,「只是,如今這局面下,這些人家竟然還能攢下糧米,著實是太不容易了些,咱們焉能與民爭利?這些大戶人家的那糧米,還是讓他們留著自己慢慢用吧!」

張高呆呆的抬頭看著裴行儉的笑臉,眼前的笑容分明比平日更為明亮和煦,他卻突然覺得,從頭到腳都已是一片冰涼。

……

洛陽坊,夕陽的餘暉還未消失,粉刷一新的蘇府門前已掛起了一排喜字燈籠,正是男方的親友雲集,一頓飽餐之後便好出發去催新婦的熱鬧時分。院子裡那些華袍玉帶的高門子弟們,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色,對眼前滿案的佳餚更是看都懶得多看一眼,倒是時不時轉頭看著不遠處的廂房——他們的族長家主,此刻都在那間不大的房間裡。

蘇南瑾坐在廂房裡,一身古意盎然的青袍把他襯出了幾分少有文氣,頭上的黑纓冠不時的晃動一下,此刻滿臉都是冷笑,「如此說來,麴都督和裴長史都是不把這軍令放在眼裡了?」

張懷寂神色沉重的搖頭,「這倒尚且難說,或許都督與長史另有安排也未可知,只是徵糧,卻是定然不會征了,裴長史如今也不肯再收糧,眼見離運糧之日不過幾日,這萬一耽誤了大都護的事情……」

一旁的盧青巖突然笑著插了進來,「請容在下問一聲,不知大夥兒這糧倉之中,到底還有多少餘糧,可夠三萬石?」

屋裡的眾人頓時忙不迭的點頭,「自然有!」他們原本就有三萬多石的餘糧,這一個多月又設法高價收了一些,如今已是四萬有餘,這要砸在了手裡……

盧青巖呵呵一笑,「好得很,若是軍糧已足,公子自是不好插手這地方政務,但軍糧既然還不足,裴長史不收糧,難不成公子便不能為大都護分憂了?軍糧籌集是何等大事,焉能容許有人私心作祟?」

所有的人相視一眼,都長長的出了口氣,果然還是蘇公子有法子!雖然如此一來,所得之利不及原先的打算,到底也不會吃虧。

張懷寂卻是眉頭微皺,「若是長史能從旁的地方支的糧米過來呢?」

盧青巖驚訝的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旁的地方是哪裡?這西疆何處有幾萬餘糧可支?再遠些的地方,難道裴長史能讓鷂鷹去馱回糧米來?」

蘇南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屋子裡的旁人卻只是跟著嘿嘿的乾笑了兩聲,盧青巖心裡有些納悶,還未發問,蘇南瑾已道,「諸位長者既然心焦,明日我便與主簿去都督府一趟,定要教官倉即刻購糧。說來從今日起,諸位也是南瑾的長輩了,南瑾定然不會教長輩們為難!今日還請大夥兒儘管暢飲才是。」

眾人相視一眼,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蘇公子明日就去麼?或許倒是來得及!

蘇南瑾笑著站了起來,「諸位尊長,請到堂屋入席。」

房門一開,眼見族長們魚貫而出,各個臉上都掛著輕鬆的笑容,院子裡的氣氛也立時便鬆泛了下來,只是笑語聲還未來得及響起,便有僕人匆匆的跑了進來,「啟稟公子,麴世子來了。」

蘇南瑾腳步一頓,瞇著眼睛笑了起來,「稀客臨門,我這便去迎!」一撩袍子便走了出去。

張懷寂等人相視一眼,一時有些進退兩難,只能站在了院子裡,他們這一站,院子裡那些高門子弟自然也坐不住,紛紛的站了起來。沒多久,便見麴崇裕與蘇南瑾並肩走了進來,麴崇裕一身緋袍,容光煥發,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輕鬆寫意,而適才還滿面笑容的蘇南瑾此刻的臉色卻與身上的袍子相仿,笑容也僵硬得猶如風地裡放了半個月的胡餅。

張懷寂和幾位族長心裡頓時都是一驚,當下也顧不得許多,紛紛堆著笑臉走上去見禮。麴崇裕禮數周到的含笑還禮,笑容裡滿是和悅,眾人的後背頓時都是一片冰涼。

盧主簿心裡也是一沉,笑著上前打了個哈哈,「世子百忙之中撥冗光臨,真真難得。」

麴崇裕目光在他的臉上停了一會兒,才點頭笑道,「今日倒是不忙了,崇裕此番登門打擾,一則是為了恭賀蘇兄的大喜,二則也是知會蘇兄和主簿一聲,都督府派去外地購糧的車隊已然回歸,不日便能抵達西州,西州該交的軍糧斷然不會少上一粒。今日乃是蘇兄的好日子,正該用這消息為蘇兄添上一份喜意。」

院子裡突然變得一片寂靜。麴崇裕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臉上的微笑溫柔歡悅得猶如春風拂面,漫步走到席上端起了酒杯,「崇裕初聞此訊,心中歡暢,不好藏私,總要請蘇兄和諸位同樂才是,如此良辰美景,又是雙喜臨門,正當痛飲狂歌,諸位請了。」

他仰頭一口飲盡,把酒杯一丟,向蘇南瑾抱了抱手,「蘇兄慢飲,崇裕告退。」說完大笑著轉身離去,最後一抹斜陽照著他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淡金色光影,卻是刺得滿院子人雙目生疼。

眼見麴崇裕的背影已消失在門外,滿院子依然是一片沉寂,有人呆若木雞,有人面若死灰。便是最鎮定的盧青巖,看了看臉上青紅交加,拳頭捏得格格做響的蘇南瑾,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

張府的堂屋裡,前一夜喜慶的燈籠還未來得及撤下,一個多月前曾在這裡聚攏的西州家主們又一次坐到了一起,臉上那咬牙發狠的表情也與那一夜並無兩樣,只是發狠的對象,卻變成了坐在主位上的張懷寂。

壓抑著怒氣的低聲議論中,祇氏家主的聲音顯得尤為尖利,「張賢侄,當日是你口口聲聲與大夥兒說,沒有咱們的糧米,這西州無論如何也湊不夠十三萬石軍糧,都督只有徵糧這條路可走,而一旦徵糧,咱們存下的糧米必能有翻倍之利,如今如何?」

一夜不得安眠之下,張懷寂的眼圈明顯有些發青,臉色卻一片蒼白,聞言不由苦笑了起來:如今如何?如今從柳中、天山、蒲菖各個方向,正有源源不斷的糧車向西州過來!彷彿是一夜之間,幾千輛糧車、五六萬石糧米便從地下鑽了出來,看這摸樣,交完軍糧之後還能給西州剩下兩三萬石的餘糧,足以對付來年的春荒春耕。而他們辛辛苦苦存在糧倉裡的那些糧米,拿來釀酒,要交比酒價更高的稅賦,拿來發賣,如今又哪裡還能賣得出一點價錢?

只是看著眼前那一張張憤怒的面孔,他還是忍不住道,「小侄的確慮事不周,可如今之事,當初誰又能想得到?在座各位叔伯,你們可曾想到過?」

屋裡頓時靜了一靜,的確,當日籌糧的消息傳來時,他們反反覆覆算得很清楚,西州地界上的餘糧早已被裴長史收得差不多了,加上西州這幾年裡攢下的存糧,他們打聽得清楚,恰好是五萬來石,加上三倍於往年的徵糧,也不過十萬,到底還差了許多。而當時留給西州的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附近幾個州府都在徵糧,自是無糧可買,若去沙州等地購糧,隔著一千多里地,沒有兩三個月時間絕不可能拉得回來!因此,他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去外地收糧之事,可誰又能料到,裴長史居然會在三個月前便不動聲色的派出了這麼些商賈!難怪這三個月裡,這些人竟然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等他們注意到此事之時,一切都已是太晚。

堂屋裡的沉默只持續了一會兒,有人便冷笑起來,「咱們不過是些田舍翁,與裴長史原是不熟,只是參軍你與他共事七年,卻也不知他的手段?」

張懷寂胸口頓時堵得更是厲害:這個問題,昨日以來他不知問過自己多少遍——不過是六七年的平安無事,看慣了裴長史那張溫和的笑臉,自己怎麼就把他剛來西州時施展的手段忘了個一乾二淨?

王君孟的父親也有些不自在的轉頭看了看外面,兒子一個多月前便曾說過,裴長史大約自有法子解決此事,只怕到時走投無路的反而是他們這些人。這個逆子,如今他倒是跟著鏡娘住到世子府裡逍遙了,卻由著自己和王氏族人在這爛泥潭裡打滾!自己昨日遣人叫他回家來商議如何挽回此事,還沒開口,這逆子竟然便直挺挺的跪下了,「都是兒子不對,兒子若早知道長史竟布下了這樣的伏手,當日便是一頭撞死,也要攔著父親與那些人混做一堆,與他們作對。如今說什麼都為時已晚,世子的脾氣父親也知道,他這次是氣得狠了,兒子於他又算什麼?父親便是打死兒子,他也不會有半點憐惜,只怕轉頭便會張羅著讓鏡娘改嫁。父親若是再不解氣,兒子便去辭了這身官衣,回來與兄弟們同甘共苦……」他除了氣得仰倒,還能如何?

王父正心思翻滾,祇氏族長已轉頭看向他,「唯今之計,只怕還要王兄出面,你家大郎與世子最是交好,王兄定要讓大郎向世子求個情,旁的也罷了,只要能求得世子將西州的酒稅降下來,咱們這些人便算是有了一條活路!」

王父的頭頓時搖得如同撥浪鼓,「祇兄此言差矣,逆子不過是一名屬官,又能當什麼事?說來你家三娘乃是世子的庶母,都督的夫人,何必捨近而求遠?」開什麼玩笑,那逆子說話雖然可惡,道理卻是不差的,麴玉郎的火氣不消,說什麼都是白搭,倒是麴都督,只怕還好說話一些。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祇氏家主的臉上,卻見那張臉轉瞬間便更黑了三分。

好半晌,祇族長才「哼」了一聲,「我那妹子,不提也罷!」不過因為自己當日心亂,忘了知會她一聲,後來家中鹽務上的差事丟了,想找她求個情,她竟是放出話來,祇家既然早已當她死了,她若是還操心這些事務,豈不是辜負了他們的一片苦心?如今自己為了此事再去尋人,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眾人心裡頓時一片冰涼,正面面相覷間,門外有人急聲道,「阿郎,盧主簿求見。」

第100章 無路可退 所謀者大

盧主簿過來了?

堂屋裡的眾人相視一眼,神色多少有些複雜,有人輕聲道,「難不成盧主簿能有什麼法子?」有人冷冷的「哼」了一聲,「如今這局面,便是蘇大都護來,又能如何?早知如此,當初咱們真不該……」

張懷寂霍然站了起來,低沉的聲音裡帶著些許嚴厲,「諸位叔伯,事已至此,懊惱已是於事無補,無論盧主簿有沒有法子,咱們若是再把他和蘇公子得罪了,西疆雖大,也無咱們的立足之地!」說完也不看眾人瞬間變得異常難看的臉色,轉身便迎了出去。

不多時,一身青衣的盧青巖便搖搖擺擺的走了進來,臉上倒是滿面春風,不等諸人起身,便抱手團團行了一禮,「真真是巧了,在下正想煩勞張參軍將諸位族長請來議事,不想諸位竟是早已在此,倒真是好綵頭。」

堂上諸人無論心裡如何做想,此時臉上也都露出了笑顏,紛紛還禮。略寒暄了幾句,性急些的祇族長便笑著問道,「不知盧主簿要尋我等,是有何吩咐?」

盧青巖笑道,「族長說笑了,在下哪敢當吩咐二字,乃是蘇公子有求於諸位也。」

眾人相視一眼,神色裡都帶上了幾分謹慎,還是祇族長先笑了起來,「若能為公子效力,自是我等的福分,卻是不知蘇公子有何事,是我等老朽不堪之人能效上綿薄之力的?」

盧青巖彷彿不曾聽出這話裡的圓滑推脫之處,滿臉堆笑的作了個長揖,「多謝族長!」直起身子後又笑道,「諸位放心,此事於公子而言甚大,於諸位族長,卻不過是舉手之勞。」

他的目光在堂上諸人臉上一掠過,神色變得沉肅了一些,「諸位想來也已知道,這西州的糧米眼見就要籌備完畢,此事莫說諸位猝不及防,便是蘇公子也十分意外。今日公子還特意去衙中求見過都督,請他三思,既然西州本地還有餘糧,又何必去收那胡商千里迢迢運來的高價糧米?難不成為了胡商得利,便可置本地高門於不顧?」

這話說得……堂中諸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極其複雜的神色,再轉頭去看盧青巖時,目光也變得越發晦暗起來。

盧青巖恍若不覺的歎了口氣,「可惜,麴都督卻死活都是不肯,一時說是已是征過一回糧米,一時又說不能失信於商賈,公子幾乎把嘴皮磨破,都督都不曾改了主意。」

此事自然是在眾人的意料之中,麴都督平日再是大度,此事上定然也是氣惱的,蘇公子的求情無疑於火上澆油,而都督既然今日把這番話說出了口,便也再無回轉的餘地……眾人的心情不由愈發低落。

盧青巖又接著說了下去,「蘇公子只得又回稟都督道,如今西州糧米充足,不必為了怕人以糧米釀酒而提高酒稅,請都督不妨把酒稅降下,何必因小故而落下與民爭利的名聲?都督卻依然不應,公子懇求再三,還被聞訊而來的麴世子搶白了一通,唉!此事說到底,終究是西州之政務,公子不好強求於人,因此也只有讓下官跟諸位賠個禮了!」

眼見盧青巖又是深深的作了一揖,張懷寂忙按捺住情緒,上前扶起了盧青巖,「這如何敢當,此事蘇公子已盡力,我等……感激還不來不及,哪裡當得起公子的賠禮?」他這「感激」二字說得多少有些勉強,堂上諸人心裡也都是一片雪亮,蘇公子此舉表面上看是幫著大夥兒求情,實際上卻是把大家的退路都已全部堵死。可事已至此,正如張懷寂所說,他們難道還能因此再得罪了蘇公子?

盧青巖站直身子,連連搖頭,「此次之事,蘇公子的確是有負諸位所托,只是公子有雲,來日方長,蘇大都護既然奉命統領西疆,自然要討平宵小,令西疆無癬疥之憂,諸位手中糧米,又何愁派不上用場?」

也就是說,蘇大都護還會用兵,還會徵糧?眾人心頭頓時鬆了一些:正是,來日方長,自己當初之所以決定與蘇公子親近,圖的不就是一個來日方長麼?

祇族長也點了點頭,「我等多謝大都護體諒,不知蘇公子如今有何差遣,還望主簿明示。」語氣卻比剛才那次誠懇了許多。

盧主簿笑道,「的確只是小事一樁,這糧米既已備齊,接下來便是運送糧草軍資的諸般事宜,十餘萬石糧草要運到軍倉,所需車馬兵卒甚多,如今西州兵力空虛,幾百府兵守城尚且捉襟見肘,哪裡還能當得起運糧的重任?蘇公子來西州後,曾聽人言道,諸位家中的部曲僕從多有勇武之力,公子便想借這些人一用,待糧草運達之後,大都護府必會有回報!」

眾人頓時有些面面相覷,此事的確不算甚大,只是蹊蹺了一些。西州素來戰亂頻繁、民風彪悍,哪戶高門不會養些私兵看家護院、守田收租?高昌國時,一族有幾百私兵也不奇怪。如今的情況雖已與當年不能相比,每家挑上幾十個人倒也容易,只是這種私兵到底不能與精兵相比,軍情緊急時用以城防倒是平常,哪有借來運糧的先例?不說旁的,在荒原之上一旦遇到馬賊叛黨,指望這些人為了官家的糧米拚死相抗,決計是做夢!

張懷寂忍不住試探道,「卻不知蘇公子想借多少人?」

盧青巖笑道,「自是多多益善!算來至少也要五百多人才能安排得過來。」

這個數目……還真是差不太多。張懷寂看了堂上諸人一眼,這才轉頭笑道,「我們這些人家若說要湊出五百名身強體健的部曲,大約勉強還是湊得出來,只是這些人到底是烏合之眾,派不得大用場,只怕耽誤了運糧大事。」

盧青巖呵呵的笑了起來,「諸位不必憂心,既然是借人押糧,便是丟了糧草,難不成還要諸位來賠?最多也不過讓都督再補些糧草罷了,西州如今多的,不就是糧草麼?諸位只要讓部曲們聽從公子吩咐便是,公子絕不會讓他們枉自送死。」

他的笑容裡有些意味深長,這屋裡坐的哪個不是人精,心頭一轉便已明白過來,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會意的笑容:正是,將自家的部曲們借與蘇公子押糧,若無意外自是無妨,若有意外麼……或許,自家的糧米不用等到明年便能派上用場!

整個屋子裡的氣氛不知不覺鬆弛了下來,在談笑風生之中,不到半個時辰,各家出的人數、何人領頭何時彙集便悉數議定,盧青巖並不用紙筆,聽了一遍,再複述時竟是一字不差。張懷寂見識過他的能耐也就罷了,其他人無不暗暗心驚,看著這個貌不驚人的蘇家智囊,心裡對蘇氏的忌憚之情自是又深了一層。

盧青松把數目都說完了一遍,看見眾人默默點頭,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深了些,「如此便說定了,再過三日,公子便會在城外軍營恭候各位!」

待到盧青巖笑吟吟的告辭而去,堂屋一時沉寂了下來,半晌才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此事按說不大,可我怎麼覺得,心裡竟是有些不大安穩?」他抬起頭來,這才發現人人都在看著他,卻沒有人開口。

盧青巖早已走出了張府的大門,往東不過百餘步便是蘇府,他越走越快,進門便直奔書房而去。

守在門外的親兵的通傳之聲還未落音,門簾一動,蘇南瑾一個箭步便跨了出來,目光銳利的看向盧青巖,見到他臉上的笑容,這才鬆了一口氣,也笑了起來,「他們全都應了?」

盧青巖笑著點頭,「這些人原是最識時務的,事情到了這一步,便算還打著兩面耍花槍的主意,又焉敢當著下官的面露出來?何況此事原本不大,只怕他們如今還沒回過神來!」

蘇南瑾點頭不語,笑容卻慢慢的下去了,「他們回過神來又如何,只是此事到底只能算是成了一半,便是讓那老匹夫丟官去職,終究是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這一天多里,只要想到昨日麴崇裕的那番舉止,想起他那得意的笑聲,蘇南瑾便恨不能將麴崇裕立刻碎屍萬段!他才不在乎西州糧米收不收得上來,高門大戶的糧米賣不賣得出去,可自己大喜的日子被人當面這般羞辱,連帶那些賓客也個個如喪考妣……他的臉色頓時又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盧青巖忙笑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沒了麴都督護著,那兩個小人又成得了什麼氣候?自然有的是時機讓公子出這口惡氣!說不得此次便能讓公子得償所願,只是事情要一步一步的謀劃,所謂欲速則不達,那裴守約十分警醒,若是讓他看出端倪,反而不妙。」

蘇南瑾重重的吐了一口氣,想了想冷笑道,「先生也不必長他人志氣,裴守約若真是警醒,也不會眼光只盯在眼前這點事情上,一旦籌夠了糧米便得意忘形,恨不能將這些西州高門都逼上絕路,若非如此,咱們今日之事又豈能如此順遂?」

盧青巖捋了捋鬍須,臉上的微笑裡多了幾分愉快與篤定,「裴守約也算是手段了得,能那麼早便遣人去買下這五萬石糧米,不管他原本打的是主意,的確算是伏下了一步進可攻退可守的好棋,只可惜,他終究還是嫩了一些!只看見我們的劍光霍霍,殊不知咱們劍鋒所指,根本便不在於此,因此他這一步走得越好,下一步便越是無路可走,公子又何憂所圖不成?」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

眼見最後一石粟米被收入官倉,那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合上,所有的人不由都長長的出了口氣:十三萬石軍糧好歹是收齊了!

張高拿著鑰匙,心頭一時百感交集,轉身走到裴行儉面前,「啟稟長史,軍糧已悉數入倉,明日便可裝車出發。」

裴行儉點了點頭,目光依然落在校場之上,臉上並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張高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只見是西州的幾百名府兵在做著日常訓練,他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出什麼奇異之處,再回頭去看裴行儉,卻見他已轉身大步離開。

第101章 不二人選 自告奮勇

十一月初一,晨間的寒意尚未散去,西州都督府的正堂裡便難得的站滿了人。尚且空著的主位下面,西州的府官已悉數到齊,一身戎裝的蘇南瑾站在最前面,滿臉輕鬆的與相熟的官員點頭說笑,便是對著裴行儉,也是笑容可掬。只是當麴崇裕跟著麴智湛走入堂屋時,他還是下意識的立刻轉過了頭去,隨即才定了定神,和諸位官員一道向麴智湛見了禮。

麴智湛明顯瘦了一圈,精神卻還好,穿著紫色團花襴袍,倒是顯得比素日更利落一些。坐下之後也不客套,開門見山便道,「今日本督請諸位過來,是為了商議押運糧草的事宜。近日西疆各處有幾股馬賊作祟,聽聞庭州、伊州的糧隊都頗有些折損,西州如今還有十三萬石糧米、兩萬布帛和一萬寒襖要運抵軍倉,該如何押運,還望諸位商議一個萬全之計。」

屋裡大多數的人頓時都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口,打定主意不發一言。主簿嚴海隆略等了片刻,見無人開口,便抱手笑道,「都督,下官記得往年西州的軍糧都是胡商們自行押送,一直十分妥當,此番何不依舊如此安排?西州府兵雖然人手不足,但蘇公子的五百親兵原是以一敵十的精銳之師,聽聞公子還招募了五百健卒日夜操練,下官瞧著比府兵也不差什麼。只需將這千餘壯士分與各糧隊,由蘇公子居中調度策應,運糧之事,自是十拿九穩,小股馬賊何足道哉?」

麴智湛微微點頭,含笑看向了蘇南瑾,「蘇公子以為如何?」

蘇南瑾欠了欠身,「下官既來西州,自當遵從軍令,聽從都督安排。既然都督以為讓胡商帶兵押糧前往軍倉也還妥當,下官自無異議。只是此次的馬賊聽聞十分凶悍,大都護前日已傳下軍令,隆冬用兵,旁的也罷了,那一萬領寒襖和兩萬布帛乃是重中之重,不得有失。因此若要分隊前往西州,下官所帶軍卒,大部須得跟隨運布帛與寒襖的車隊,只能抽出百餘人手出來。那五百健卒原本便是西州各家的部曲,下官只是將之略加整訓而已,自當由都督分派。」

「至於居中調度之事,關係太過重大,下官與諸位胡商並不相熟,亦不甚明瞭西州地勢,實在無法擔負此等重任,還望都督另派高明。」

他的這番話倒也入情入理,眾人正思量間,麴崇裕已笑了起來,聲音裡滿是譏諷,「蘇公子此來西州,原來只是為了將那些貴重些的軍資運抵軍倉,旁事便一概不管了!如此倒是個巧宗,只是公子何不早說?害得我等白歡喜了半日,以為有公子在,押運之事便不必掛心。早知如此,公子的喜宴上,崇裕便該讓公子多喝幾杯!也省得公子在西州美事佔盡,卻連一醉都不曾留下。」

蘇南瑾的臉頓時「騰」的一下漲得通紅,瞪著麴崇裕,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走上一步,又頓住了腳步,腮邊的咬肌都鼓了出來。

麴智湛忙瞪了麴崇裕一眼,「玉郎休得玩笑,還是商議正事要緊。」

麴崇裕從善如流的向蘇南瑾抱了抱手,「抱歉抱歉,崇裕嘴滑,公子莫怪。公子在西州,原是還留下了一段佳話的。」臉上的笑意卻分明寫著另外一種不屑。

蘇南瑾不敢答話,緊緊的閉著嘴唇,生怕自己一開口便會忍不住揮起雙拳,身子都有些發抖了。他身後的盧青松忙走上一步,「麴世子說笑了,公子此來西州,原是奉命協助都督安排押運糧草軍資之事,然則若是分兵數路,公子對人事地形都不甚熟稔,如何能擔任調度之職?非不願也,實不能耳!」

麴崇裕略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如此說來,若是不分隊數處,蘇公子便願意負責押運?」

盧青巖呵呵一笑,「大都護的軍令寫得明白,公子此來是協助都督,協助者,脅從而助之也,這軍資籌集押運,乃是都督之職責所在,公子何德何能,敢說負責二字?還望都督指定一人,我等也好安排軍士,協助押運。」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盧主簿真是善於言辭,說了這許多,也和沒說一個樣!」他冷笑著掃了蘇南瑾與盧青巖一眼,轉身向麴智湛行了一禮,「都督,崇裕以為,蘇公子既然不願分兵,四野又有馬賊之擾,此次還是不必分隊運糧,至於主事者,也不用勞煩旁人,請錄事參軍事張懷寂負責押運便是,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懷寂的臉色頓時一變,忙上前作了個長揖,「啟稟都督,下官愚鈍,又從未押運過糧米軍資,無法擔此重任,還望都督另擇高明!」

麴崇裕的聲音有些涼涼的,「參軍何必過謙,參軍雖然騎馬有時不大穩當,身子又容易得風寒,卻是目光深遠,謀事周密,何況有蘇公子率兵協助,正是擔此重任的不二人選,都督府自會派人照料參軍,絕不會讓參軍有受傷生病之虞,便算有什麼意外,他們抬也會抬著參軍一路押送糧草到軍倉。」

屋子裡頓時一片寂靜,張懷寂還要開口,對上麴崇裕冷冷的目光,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蘇南瑾和盧青巖相視一眼,還是盧青巖笑道,「世子,蘇公子率兵協助此次運糧原是好說,只是張參軍若是未曾負責過押運事宜,此次卻要主持這半數以上軍資的押送,是否輕率了一些?」

麴崇裕淡淡的道,「怎會輕率,主簿不妨教我,這西州城還有誰比張參軍更合適與蘇公子攜手共事?張參軍,須知糧草運到,便是大功一件,如此機緣,千載難逢,比生幾個好妹子都管用得多。」

蘇南瑾的臉色頓時又有些發青,張懷寂也是滿臉通紅。麴智湛卻還是一臉和善的微笑,「張參軍以為如何?」

張懷寂定了定神,苦笑道,「非是下官推辭,這數萬糧米,上千輛大車,行止食宿該如何安排,下官的確心裡無底,下官升沉榮辱事小,這耽誤了軍糧卻是大事,還請都督三思。」

屋子裡一時都沉寂下來,人人都心裡有數,世子這是藉機發作張參軍,運糧原是苦差,天寒地凍,風餐露宿,再是運送得妥當,也不過是幾句稱讚、些許獎賞便打發了;若是有個意外,那份罪責卻是不小。除了常年來往於西疆各地逐利而行的胡商,除了好性子的裴長史,哪個官員願意去擔這份責任?不少人便偷偷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心裡多少有些模糊的愧疚。

張懷寂的目光忍不住也看向了裴行儉,心頭雖知無望,卻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幾分乞求。裴行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轉頭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靜得看不出半分喜怒。

麴智湛依舊是笑微微的,「這世上哪有生而知之的事?總會有第一遭,難不成天下的好事原該是咱們的,苦差便該旁人去做?張參軍是名將之後,又生於西州長於西州,在西州城內,哪家哪戶行事不得聽參軍幾句?依我來看,此次押糧之事,還是張參軍出面最為合適,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那些原想開口為張懷寂求情的人頓時也不敢開口,只得紛紛點頭稱是——都督的話實在太過明白,張家既然要攀高枝,帶著大家跟蘇公子混做了一堆,便該去吃這份苦頭!

盧青巖垂下了眼睛,語氣也有些淡淡的,「此次軍資籌集押運事務,原是都督主持,都督既然執意如此安排,想來自有道理,公子與下官自會鼎力協助張參軍。只願一切順遂,不會辜負大都護的一片期待。」

他語氣裡的多少有些不甘,麴崇裕卻只是冷笑著瞟了他一眼,麴智湛的臉色也半分變化都沒有。張懷寂的心裡早已涼了下去,硬著頭皮站在那裡,等著麴智湛發話,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啟稟都督,押糧之事的確重大,下官願與張參軍一道將糧草運往軍倉。」

滿屋子人都怔住了,轉頭看著依然滿臉平靜的裴行儉,幾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麴智湛看著裴行儉的目光也滿是驚愕,停了一停才笑道,「長史歷年辛苦,西州如今又是雜務繁多,老夫還指望著長史替我分憂,這運糧之事,還是交給張參軍更是妥當。」

麴崇裕回過神來,冷冷的添了一句,「長史之能,西州人人皆知,只是總得教他人也有立功的機緣才好。」

裴行儉的聲音不急不緩,卻自有一份堅定,「軍糧事大,都督又是身負統籌之責,下官屢次押運軍糧,還有幾分經驗,此次自然義不容辭。」不待麴智湛開口,他又轉頭看向了張懷寂,「何況此次又有張參軍與蘇公子協助,只要兩位肯聽從我的安排,此次軍資之運,想來必不會有意外。」

蘇南瑾吐出了一口濁氣,點頭笑道,「長史肯總領此次押運之事,自是再好不過,南瑾定當一切惟長史馬首是瞻,若有違抗,願受軍令處置!」

裴行儉微笑起來,「好,那便一言為定。」

麴智湛眉頭緊皺,到底還是點了點頭,「那便有勞裴長史了。」

屋裡沉悶的氣氛頓時變得鬆泛了許多,張懷寂也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待到諸事商議過一遍,西州屬官們各自領了各項準備事宜的職責,沒多久便走了個乾淨。眼見屋裡沒有旁人,麴智湛這才看著裴行儉長歎了一聲,「守約,你這又是何苦?蘇氏此番如此精心佈置,步步經營,為的也不過是給老夫安一個調度不力、用人不當、致使軍資受損的罪名,那便讓他們如意又如何?麴氏如今在長安立足已穩,這個西州都督,不做也罷!你又何必因此以身犯險?」

裴行儉欠了欠身,「麴氏如今少一個西州都督或許不打緊,但西州眼下少了麴都督卻決計不行。都督放心,行儉心裡有數,定然不會辜負蘇大都護的期盼!」他直起身子,微笑著看向麴崇裕,「再說,行儉也不是孤身犯險,卻不知玉郎此次可願就著沙場烽煙,再痛飲一回?」

第102章 軍令如山 肆無忌憚

十一月的西疆荒野,足以讓人呵氣成霜,從西州城出發往西去,越走便越是天寒地凍,好在此時並不常有風雪,那凍得硬實的路面和寧靜的荒野,倒是比旁的季節更適合車隊出行。

西州運送糧草軍資的隊伍十一月初四的清晨便離開了城桓,這十幾日裡,車隊在裴行儉的調度下一路行得頗為順利,一日下來總能走個四十餘里,算來大約再過十來天,便能抵達位於龜茲東邊的軍倉。

雖說是集中運糧,但十多萬石的糧米,要五六千輛大車才裝得下來,西州一時要上哪裡去找這麼多大車?到底還是徵用了胡商送糧時的車隊車伕,此刻兩千多輛大車拉著四五萬石糧米和寒襖、布帛等物,足足迤邐了十幾里地。而車隊兩旁,那一千多名護衛便顯得稀稀拉拉。身穿唐軍盔甲的那五百名精兵倒也罷了,人數雖不多,隊列行止,卻自有一份整肅的銳氣,餘下的七八百名護衛卻是衣著各異、舉止散漫,其中大部分人都是聽從那蘇南瑾和張懷寂的調遣,剩下兩百多人則只看裴行儉與麴崇裕的臉色行事。

一千多名護衛,就如車隊的四位統領,一路之上雖然相安無事,卻也很有些涇渭分明。細心的人看在眼裡,心裡難免有些不大安穩。

好在常年追隨胡商穿行於西疆各地的車伕們,多數並不關心這些貴人之間關係如何,有了一千多人的隊伍護送,他們的心早已安安穩穩落入腹內——這西疆的馬賊雖然凶悍,但多的也不過上百人,平日劫掠來往客商與小型糧隊也就罷了,怎會癲狂到來打這樣一支車隊的主意?

此時日頭剛剛升起,拂面的微風依然寒意刺骨,走在車隊最前方的裴行儉回頭看了看初升的朝陽,卻見收拾得一身清爽的麴崇裕正打馬前來,他上下打量了麴崇裕一眼,不由笑了起來,「玉郎好興致!」

麴崇裕新換了一身淺赭色金絲繡竹葉紋窄袖冬袍,出著雪白的毛鋒,襯著一身黑色紋錦的豹皮披風,整個人顯得分外精神,聞言卻只是冷冷的道,「不及守約素袍於外,卻是別有玄機!」

裴行儉對襟大袖披風裡,是一件看著再尋常不過靛青色長袍,不過麴崇裕卻知道,裴行儉的冬衣都是如此,看去平實無華,其實樣式用料都極為講究,而且不知裡面絮的是什麼,竟是又輕又暖,裴行儉只道是什麼禽毛。他曾幾次想開口問一問庫狄氏,卻到底不好開口。此刻走在這冬日的荒野之上,看著渾身輕便的裴行儉,心裡忍不住暗罵一聲:果然是衣如其人!

裴行儉笑著轉了話頭,「這幾日路上還算好走,再走兩日便是山麓,咱們便要打起精神了!」

麴崇裕心中微凜,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除了百餘名麴氏的精銳部曲,便是裴行儉臨時招募的胡商護衛,而遠處一直走在車隊中部的唐軍已是瞧不清盔甲,只有若乾麵旗幟的糧車上面高高飄揚,至於西州的五百部曲,因是跟在隊尾,更是連影子都看不到半點。

麴崇裕看著那幾面飄揚的旗幟出神片刻,忍不住轉頭問道,「如今路程已是過半,蘇子玉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這些天蘇南瑾雖然有些自行其事,行止卻也穩妥,頗有點公事公辦的架勢,倒是張懷寂從未吃過這種苦頭,沒幾日便得了風寒,大半的時候都躲進了車裡。

裴行儉頭也不回的淡然道,「大約便在這兩日見分曉吧。橫豎有你麴玉郎在……」他笑了笑沒有說下去。

麴崇裕氣往上衝,冷笑著接上了話頭,「不愁他下不了狠手!」

裴行儉點頭笑道,「玉郎果然有識人之明,行儉佩服。」

麴崇裕冷哼一聲,再也懶得說一個字。他不介意走這一趟,也不介意一路上對蘇南瑾冷嘲熱諷,看著他時時氣得臉色發青後冷笑著走開,只是想到自己如今就是一個剛出爐的人形胡餅,熱騰騰的引人下手,卻不由依然有些氣悶!

糧隊走的乃是到龜茲的大道,沿路按著大唐制度,每過五里便會用泥土堆成一個高高的堠子。眼見日頭剛到中天,糧車已是走過了早上出發以來的第四個堠子,四周又是一片遼闊,裴行儉這才揮手傳令,大家略做休整,用些午膳。

蜿蜒的車隊慢慢的停了下來。車伕和護衛們脫下手籠,伸手入懷,將那早間便放入懷中捂熱的三兩個烤胡餅拿了出來,就著冷水慢慢嚼下,便是講究如麴崇裕者,也不過是有隨從從包裹裡拿出些醬菜肉乾,放入掰開的胡餅之中而已。

在人人奮力咀嚼的一片安靜之中,卻聽馬蹄聲響,糧隊前方的山路上,兩騎快馬一路絕塵而來,前面的幾名護衛不敢怠慢,忙把胡餅一放,上馬往前迎了幾步,待到近前才發現,馬上之人並非車隊派出去的斥候,而是兩位盔甲鮮明的武官,遠遠的便高聲叫道,「大都護的手令,傳領軍來見!」護衛們相視一眼,有人忙不迭奔向後方。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裴行儉、麴崇裕和蘇南瑾便都衣冠齊整的站在了傳令官之前。傳令官面無表情的展開一紙手令,聲音冰冷而清晰:

「天時大寒,營中兵卒多有凍傷,特令參軍事蘇南瑾即刻將一萬領寒襖快馬送至大營,不得有誤!」

一萬領寒襖?算來恰好要用五百匹馬……麴崇裕抬起頭來,看著滿臉肅然接過軍令的蘇南瑾,心頭的所有疑竇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原來,如此!原來從這軍令下達的第一天起,蘇氏父子打著就是這個主意!難怪他們並不知西州的徵糧安排,卻能快刀斬亂麻的定下那門親事,難怪他們會用盡各種手段拉攏西州高門,原來他們原本算計的便不是讓西州徵集不齊糧草,而是讓這些糧草根本運不到軍營!

徵兵令一下,西州已沒有府兵可派,他們又把高門私兵牢牢的握在了手中,西州城便再沒有多餘的兵力。如今,蘇南瑾冠冕堂皇的一走,那些「馬賊」或「逆黨」便該來襲了吧?自己這兩百多名護衛加上那五百名早已被訓練得無心戀戰的部曲,怎麼可能守得住這兩千多車的糧米?若是糧車被一把火燒個精光,自己父子如何能逃得掉一個失職的罪名?

彷彿感覺到了麴崇裕的目光,蘇南瑾轉頭看了看麴崇裕,眼中再也沒有前幾日的憤怒痛恨,而是一片漠然。

麴崇裕胸中一窒,剛想開口,裴行儉平和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下官遵令。」

蘇南瑾的目光中頓時多了幾分狐疑,看了一眼裴行儉,臉上帶出了幾分笑意,「長史,軍令如山,下官須挑選五百名騎手,一人雙馬將寒袍送到龜茲……長史放心,此處離龜茲不過四百里地,南瑾交令之後,最多四日便會領軍回轉。」

當頭的一名傳令官似乎有些不大耐煩,神色冷淡的抱了抱手,「如此甚好,下官這便回去覆命。還望諸位莫讓大都護久等。」說完也不多留,回身上馬飛馳而去。

蘇南瑾也笑道,「我便去挑善騎之士,總要給長史留些人馬才好。」

麴崇裕忍不住冷冷的道,「不必勞煩蘇公子了,公子將親兵都帶走又有什麼打緊?這車隊裡又沒有馬賊的眼線,那些賊子怎會專揀公子不在時下手?公子放心離去便是,崇裕在此預祝公子先立頭功!」

蘇南瑾盯著麴崇裕,半晌瞇著眼睛笑了起來,「借世子吉言!也祝世子……一路平安!」他轉頭看了看裴行儉,笑得更是一臉粲然,「這三四日裡,便有勞長史了。」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點頭,「既然大都護有令,子玉先去安排要緊,這幾日裡行儉定然會以安穩為第一要務。」

目送著蘇南瑾大步離去的背影,麴崇裕終於冷笑出聲,「蘇大都護果然是,深謀遠慮,用心良苦!只是蘇子玉也高興得太早了一些,竟是毫無顧忌了!」

裴行儉淡淡的道,「他的確已是不必顧忌。」

麴崇裕一時無言,的確,軍令在他手中,人馬在他手中,自己此時就算看出端倪,難道能攔著他不讓他回去?還是能找個借口丟下車隊帶著護衛獨自逃命?且不說荒原之上能否逃脫早有安排的精兵堵截,便算能逃走,若是為了保命,裴行儉和自己又何必堅持來這一趟?好在蘇南瑾定然想不到,自己麴家可用的部曲遠不止這一百!只是這糧車……他回頭看著長長的隊伍,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足足忙了一個時辰,一千匹駿馬終於從車隊裡被牽了出來,一半的馬鞍上牢牢的掛著兩大捆被扎得嚴嚴實實的冬袍,另一半的馬鞍上則坐著四百餘名蘇氏親兵和百來名西州部曲,都是一人雙馬。蘇南瑾騎在領頭的棗紅大馬上,滿臉意氣風發,在馬上向裴行儉抱手一禮,「長史,西州部曲中能熟控雙馬者不多,因此下官只能留下一百名士卒聽從長史調度,這幾萬石糧米、幾十車布帛,就請長史費心了。」

裴行儉一言不發的抱了抱手,麴崇裕則是滿臉冷淡的站在一邊,蘇南瑾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慢慢轉了一圈,突然舉起馬鞭一甩,絕塵而去,臉上的笑容迎著日頭綻放開來。上千匹駿馬跟在他的身後呼嘯著奔遠,馬蹄震動的聲音良久不絕。

車隊裡的車伕們一時都有些茫然,西疆不缺良馬,蘇氏的五百人過來時便是一人雙馬,他們的離去對車隊的行進並無影響,只是眼見車隊四周那盔甲鮮明的騎兵轉眼只剩下了百十餘人,便是最沒心沒肺的車伕心頭忍不住都嘀咕起來。

裴行儉略一沉吟,回頭便吩咐白三,「傳我的命令下去,眼下要走得快些,晚間到營地,便可生火造飯!」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驚,西疆的冬日天干物燥,糧車與布帛都是易燃之物,因此一路上紮營時若遇到地形狹隘之處,為安全計,便只能以冷食果腹,怎麼今日反而要生火了?

第103章 自投羅網 判若兩人

麴崇裕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妥!生火造飯必要遠離糧車,屆時遍野是人,萬一有賊來襲,如何防護?今日何必冒此風險?」

裴行儉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怎會有風險?今日紮營之所還在平野,又有世子在此坐鎮,便是不設防護,也妥當得很。」

麴崇裕心思一轉,臉色頓時黑了下來:荒野之上,四面來敵,守住糧車自不容易,但由心腹部曲護著自己逃命卻不算太難。蘇南瑾臨行前看著自己的目光,幾乎就像在看著一具屍首,因此……他恨恨的咬了咬牙,抬頭看著裴行儉的笑臉,忍不住冷笑起來,「彼此彼此,守約不必過謙!」

裴行儉毫不介意的笑著點頭,「若依蘇子玉的主意,行儉的人頭自然不及玉郎的貴重。只是在蘇大都護眼裡,大約也還值得一搏,這兩日,咱們正該好吃好睡,養足精神,方能不辜負他們父子的一番美意。」

之後兩日,糧車的防衛比平日更為鬆散,一切卻是風平浪靜,張懷寂的風寒已養得好了些,每日裡打起精神上馬指揮著蘇南瑾留下的百餘親兵和四百西州部曲,裴行儉也不理會,只是將斥候派得更勤,得回的消息倒是看不出任何異樣。

到了第三日午後,道路的兩旁,終於出現了零星的亂石丘陵,漸漸的連成了一片。裴行儉抬頭看著前方那條蜿蜒著伸入群山的道路,揮手止住了車隊,「今日在山外紮營,多備乾糧,明日入山之後,不得再舉火!」

一夜無話,待到次日清晨,車隊緩緩走進這片丘陵之中,不少人的眉頭都皺了起來,這一大片的山丘都不算高,只是亂石嶙峋,有些暗紅色的山巖幾乎寸草不生,看著自有一份險惡。而兩山之間有時極為寬敞,起伏甚緩的平野上滿是枯草,有時卻十分狹窄,只能容數輛大車並排而過。山間的道路雖然不算十分崎嶇,到底不能與一馬平川的荒野相比。車隊的速度明顯的慢了下來,饒是天未亮便已出發,日過中天時,第四個堠子才遙遙在望。

麴崇裕看著山谷前方越來越狹窄的道路,臉色不由有些沉凝,「今日的宿處可已定下?若是前方還有沒有這般平緩寬闊的山谷,我看今夜不如便在此處安歇!」

裴行儉搖了搖頭:「不必,今夜的營地還要再往前幾里,那處山間平地更寬。」

麴崇裕不由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何時走過此路?」

裴行儉的語氣裡一片淡然,「兩個月前,蘇子玉來西州前後那幾日,我和白三、阿成將這七百里官道跑了一遍,險些累死了兩匹馬。再往前三十里出了山丘便是細石灘地,離軍鎮也近了,我便沒再往前去。這山間幾處大些的山谷地勢都差不離,正是天然的葫蘆口,最是宜於兩頭封口,一網打盡。」

麴崇裕挑了挑眉,「如此說來,咱們今日豈不是自投落網?守約,你也莫太過大意了,聽聞半個多月前,蘇大都護便將身邊最得力的三團親兵都派出來剿滅馬賊,誰知有沒有別的變數?」

裴行儉笑了起來,「三團親兵?不過是六百騎兵,玉郎何懼之有?」

麴崇裕冷笑一聲,「我倒是不懼,只是你總得讓這些人多撐一會兒才好。莫待援兵到時,咱們已做了新鬼!」

裴行儉點頭,「那我倒是要打起精神守它一夜了!」

麴崇裕見他雖然說得煞有其事,神情間依然是一臉風輕雲淡,不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只是想了半日,神色卻是微微一變,調轉馬頭,招來幾個長隨,細細的叮囑了一番才罷。

車隊又足足走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前方果然出現了一片長達數里的寬闊山谷,背靠一座雖不甚高,卻岩石陡峭的山丘,大片大片的枯草足有半人多高,山腳下還有一片小小的樹林,若是春夏之日,想來定是一處水草豐美之地,此時卻只剩下了枯草寒枝。裴行儉止住車隊,一面讓馬車依序在山腳下緊緊的排成相隔十幾步的兩列半圓形屏障,一面便讓護衛和車伕們將營地內外的枯草小樹都清理乾淨,堆在了離糧車足有數丈遠的地方,足足的又忙了一兩個時辰,直到日頭西斜,這才清理妥當。

眾人剛要坐下休息,裴行儉的第二道命令又傳了下來,所有的馬匹都牽入內圈馬車與山腳之間臨時圍出的柵欄,加派人手看護,一百名唐軍的帳篷也安置在內營,西州部曲與近三百名護衛則在兩列糧車之間的空地處歇息,今夜要馬不卸鞍,人不解甲,明暗哨位按平日三倍佈置。

整個營地頓時又是一通忙碌。旁人也罷了,那些西州府兵平日都與唐軍在一處行止,猛然聽到這樣一道命令,免不了便嘀咕起來:裴長史今日怎麼會這般安排?

蘇南瑾留下的一百唐軍為首的乃是旅正綏觀,聽到這樣一道命令,他不由也是愕然,沉吟半響,還是找到了張懷寂,「張參軍,蘇公子令我等留下,是為了給這些健卒做個主心骨,更是要護著參軍,長史如今卻這般安排,似乎有些不大妥當。」

張懷寂騎了一日的馬,正靠著馬車休息,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點頭道,「我去與長史說一說。」言罷走向營地另一邊,好容易才在一群車伕中找到裴行儉,撥開人群抱手笑道,「長史辛苦了。」

裴行儉向他點了點頭,轉身交代一旁的阿成,「我與參軍有事要商議,你再去找找各車隊的頭領,按我適才說的,讓他們把健壯膽大的馬伕安置在外圈的馬車上歇息,明日再換回各自的馬車。」

兩人走出人群,張懷寂正想著如何開口,裴行儉已開門見山道,「你可是來問今日為何將蘇公子留下的人馬都安置在內營?」

張懷寂忙點頭笑道,「正是,下官帶的這些部曲原是聽慣了他們號令的,若是無人指揮,不過是一盤散沙,下官適才問過,這些軍卒也願意在外營駐紮,長史可否重新安排一回?」

裴行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張參軍也不是外人,裴某不妨直言相告,今夜明晨,必有大股馬賊來襲。裴某若猜得不錯,蘇公子臨行前大約也交代過,若有馬賊來襲,便會讓那些親兵護著你平安突圍,因此,今夜這些兵卒絕不能留在外營,而且裴某煩擾參軍一回,就請參軍陪著裴某一道守夜如何?」

張懷寂不由大吃一驚,忙道,「長史莫開……」抬頭對上裴行儉的目光,「玩笑」兩字頓時再也說不出口。

裴行儉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目光也是一片平靜,張懷寂卻突然間只覺得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只剩下幾個亂紛紛的念頭:他怎麼知道蘇公子臨行時的交代?他會怎麼處置自己……明明是寒意刺骨的嚴冬,他的背後卻冒出了一層汗來。

彷彿過了很久,裴行儉才終於開口,「有勞參軍這便同我一道過去。」

張懷寂身子一震,忙訥訥的應了個「是」,跟著裴行儉向自己的部曲走去,那位綏旅正立刻迎了上來,含笑行了一禮,「下官正想與長史商議,不如我等也宿在外營,也好與大夥兒有個照應。」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他,「請恕裴某孤陋寡聞,裴某只知凡入軍營者,當令行禁止,卻不知還蘇大都護的親兵卻是可以討價還價的,若是旅正覺得裴某不配調度貴軍,請自行離營便是,裴某絕不阻攔。」

綏旅正愕然的看著裴行儉,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日子以來,裴行儉對人一直極為客氣,此刻說話怎會如此強硬?他怔了一會兒才忙道,「下官不敢!」

裴行儉微笑著點頭,「那便請旅正帶上士卒到內營休息。」

他轉身直面著那幾百名部曲和唐軍,提聲道,「今夜露宿山谷,所有人等必得聽從號令,但凡安排在內營之人敢出來半步,或是外營之人敢進內營,都以臨陣脫逃論處——」

「殺無赦!」

他一貫溫和的聲音帶上了金石般的鏗鏘,所有的人頓時都呆住了。

裴行儉的眸子緩緩的在眾人臉上掠過,目光裡有一種令人屏息的壓力,良久才轉頭看向了張懷寂,「參軍,請跟我來!」

眼見張懷寂一聲不響的跟著裴行儉走遠,綏觀的臉色不由變得越發難看,轉身厲聲道,「進內營!」

四位隊副忙開始帶著人從糧車間空出地方進了內營,兩位隊正卻湊了上來,低聲道,「旅正,今日這位裴長史……他莫不是看出了什麼?」

綏觀神色陰沉的點了點頭,「看他的模樣或是起了疑心,也不知是哪裡走漏了消息?」沉吟了半晌又冷笑道,「只是今日既然已經到了此處,他這般安排不過是垂死掙扎,難道真到了那時候,咱們還會怕什麼臨陣脫逃的罪名,怕什麼殺無赦?咱們,用得著聽一個死人的命令?」

一名隊正歎道,「正是!只是那張參軍又該如何是好?他若有了萬一,公子那邊咱們只怕不好交代!」

綏觀冷冷的道,「該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莫忘了,咱們是大都護的親兵,不是公子的親兵,事已至此,總不能為了一個張參軍壞了大事!」

營地的另一頭,麴崇裕與探路歸來的隨從低聲交談了幾句,抬頭看見裴行儉與張懷寂一前一後的走了過來,揚聲笑道,「今日難得,張參軍乃是稀客,只是麴某這裡只有拿暖爐烘熱的胡餅數枚,醬菜一罐,還望兩位莫要嫌棄。」

裴行儉也不客套,接過胡餅便吃了起來,吃完一個,轉頭才看見張懷寂將胡餅拿在手裡,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張參軍,乘著此時無事,你還是多吃幾口才好,明日咱們還吃不吃得上早膳,如今還未可知!」

張懷寂手指一顫,抬起了頭,「長史,難道真會有馬賊來襲?」

裴行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大唐最精銳的馬賊,今夜便會光臨此谷!」

第104章 趕盡殺絕 裡應外合

二更時分剛過,示警的聲音便驀然響了起來。

遠遠的山谷入口處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喊:「敵襲!」片刻之後,山谷的地面便震動起來,馬蹄聲越來越響,似乎有千軍萬馬同時衝進了山谷,馬賊特有的呼嘯之聲隨之響徹夜空,轉眼之間便逼近了糧車的營地。

黑沉沉的營地裡,頓時響起了一片驚叫,無數馬伕和部曲同時從車廂或帳篷裡跳將出來,有人驚慌失措的想往裡跑,也有人慌不擇路的要往外逃,好在立刻便有數十道嚴厲的聲音響了起來,「想活命的,都不許亂跑!」「違抗命令者,殺無赦!」

驚叫聲頓時歇了一歇,這些聲音發佈的命令清晰的傳遍了整個營地:「立刻靠近馬車,躲避箭雨!」

吼聲中,所有的人都不假思索的躲到了馬車後面。幾乎在同一時刻,一陣令人膽寒的長箭破空之聲從夜空中傳來,無數箭支落在營地之中,在馬車的廂板上發出「咄、咄」的聲音,有人在吸著涼氣的驚叫,有人在低聲的咒罵,好在並沒有響起慘叫呼痛之聲。

「咱們人多,馬賊絕不敢夜襲!只是佯攻來擾亂人心,大夥兒不必驚慌,拿好槍棒,守在各自的馬車背後便是!」

類似的話語在外營的各處此起彼伏,語氣嚴厲而沉著,伴隨著衝到馬車跟前又遠去了的馬蹄聲,分外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馬賊尖銳的呼嘯聲依然在山谷間迴盪,營地裡卻漸漸的安靜了下來。

在第一聲「敵襲」響起時,原本和衣而臥的張懷寂便「騰」的一下坐了起來。自打晚膳時開始,裴行儉便不曾放他離開一步,入夜後卻給他安排了一頂緊靠著馬車的氈帳休息。只是他眼看著裴行儉將自己的四百名部曲打散,與車伕、護衛混編在一起,又給車伕們分發了簡易的長矛木棍等物,心裡早已是一團亂麻,如何還能安歇?幾次想問,「今夜難不成真有馬賊來襲?」可看著神色淡漠、目光沉凝的裴行儉,卻怎麼也不敢開口。而整個營地裡,無論是懵懂的年輕車伕,還是疲賴的西州部曲,亦是無人敢多問一個字。

聽著外頭驚叫跑動的聲音,張懷寂忙不迭的摸到腳邊的靴子便往裡套,竟是好半晌才套好。他掀起帳簾,卻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參軍不必驚慌,馬賊已經退下了!」

裴行儉正站在離馬車不遠的地方,夜色裡看不出神色如何,聲音卻是極為鎮定。張懷寂的心神也定了一些,忙問,「馬賊有多少人?」

一道涼涼的聲音斜地裡響了起來,「參軍也是軍中之人,難道聽不出馬蹄聲?大約總有上千匹馬罷!」

上千人的馬賊?西疆怎麼會有上千人的馬賊?營地裡那六七百部曲護衛,加上一百名精兵,又如何能護得這麼多糧車安然?張懷寂呆了一呆,脫口道,「這可如何是好!怎麼會突然間會有這許多馬賊?」

麴崇裕的聲音裡充滿了譏諷,「這便要去問你的那位簇新的妹婿了。張參軍,饒你也是將門之後,難不成到現在還不明白,從西州籌糧的軍令下達那日起,有人等的便是今日?」

彷彿有一層薄紙被瞬間扯落,將他一直不敢正視的東西統統揭了出來,張懷寂怔怔的轉頭看著外面,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尖銳的呼嘯聲伴隨馬蹄震動再次逼近車隊,聲勢似乎更大,營地裡先前的呼喝聲又在各處響了起來,「在馬車後掩好身形,不必驚慌!」

麴崇裕聲音裡帶上了一點笑意,「守約,你選的這些商隊的護衛竟都這份定力,真真是出人意表。」

裴行儉的語氣聽不出太多喜怒,「商隊護衛,是西疆上與馬賊打交道最多的人,這些人又是年資最長的,若沒有這份定力,沒一個能活到今日。還有這些車伕,若不是常年行走西疆的,只怕也早已亂了。」

「難道外面真有馬賊?」

「有一些,大約真是馬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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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還有這麼多馬賊,守約,你我只怕輕敵了。」

「輕敵?」裴行儉笑了一聲,沒有說下去。

張懷寂胸口翻滾,一時也無心去想這些話,猶豫半日還是忍不住道,「為何會是今日!」前幾天在荒野上,糧隊都是數百輛各自圍成一圈,大夥兒還漫山遍野的砍柴挖灶做飯,就算要襲擊糧隊,那時來襲不比如今容易百倍?

裴行儉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參軍也懂兵法,如此設伏,自然是要趕盡殺絕!都怪裴某大意,讓車隊輕易進了山,走到一半才發現有些不對,要回轉也已來不及。原想著有參軍在此,大約對方能有所顧忌,如今看來,對方派出的人馬竟是比預想還要多……」他歎了口氣,「今日行儉將參軍請來,只因如今唯有同舟共濟,守住這營地,咱們這些人方能有一線生機。」

張懷寂的一顆心也隨著裴行儉低沉的聲音一路落了下來,胸口變得一片空蕩蕩的,在這種地形中亂馬來攻,誰又能逃出生天?蘇氏父子與麴都督、裴長史不睦,在旁的事情上動些手腳也罷了,怎會下這種殺手?而自己在他們眼裡,原來也不過是一顆用過之後便可以隨手丟棄的棋子……

麴崇裕卻冷笑了一聲,「如今外頭上千名馬賊,亂軍之中衝出去固然是送死,營地一破也活不下幾個。橫豎咱們如今還有營地可守,有上千民夫、八百健卒可用,只要上下一心,馬賊未必能衝入營中。他們既要取我等性命,大約總要明日清晨才會真正動手,咱們只要守上一兩個時辰,自會等到援軍。」

張懷寂原本心裡已是一片死灰,裴長史已把那一百精兵和所有馬匹都圈入了內營,外營無馬,自己和部曲們便是想棄營而逃都不可能,難道只能等死?聽到「援軍」這兩個字,眼睛頓時一亮,「世子已派人去搬援兵?」

麴崇裕冷冷的道,「難不成還伸著脖子等他們來砍?」

裴行儉的聲音也甚是篤定,「參軍放心,只要咱們不自亂陣腳,將大好頭顱送入他人的圈套,此役便不會敗,只是參軍統領的那四百部曲,士氣卻是有些低落,參軍還當想個法子才好。」

張懷寂沉默片刻,咬牙抬起頭,揚聲道,「今日各家部曲當奮力堅守待援,凡斬得馬賊首級者,每顆人頭賞白疊二十端!」

「每顆人頭可換白疊二十端」,這命令一聲接一聲的傳了下去,漸漸變得越來越響亮,一時幾乎壓過了長箭破空、馬隊盤旋的聲音。

內營裡,側耳傾聽著外面動靜的綏旅正冷笑了起來,「二十端白疊?倒是夠外面這些蠻夫一子家全年的過活了,斷其後路,激以重賞,這位裴長史竟是熟知兵法。這張參軍麼,卻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他身邊的隊正忍不住低聲道,「外面有上千民夫和七八百部曲,如今士氣已起,只怕那些人輕易突不進來!」

綏旅正嘿嘿的笑了一聲,「公子留下咱們是做什麼的?那位裴長史千算萬算,卻把那麼些馬都留給了咱們!今夜外頭的聲勢原本便只是疲軍之計,待到明日清晨,外面一發動起來,咱們便騎馬衝出去!」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看準了裴長史和麴世子的所在,定要將他們踏於馬下!」

兩輪馬賊的呼嘯過後,一輪下弦月終於緩緩的升了起來,從糧車的縫隙裡看去,山谷裡馬賊的黑影越發清晰,黑壓壓的一大片,不時有幾隊縱馬前來,衝到離營地幾十步的地方盤旋呼嘯。有些部曲按捺不住,便欲拉弓射箭,卻被身邊的護衛厲聲喝止了,「這不過馬賊們慣用的伎倆,一則是令咱們今夜不得歇息,明日便無力再戰,二則便是消耗咱們的箭支。不到天亮,誰也不許動用弓弩!咱們這便分撥休息!」

在護衛的分派下,所有的人鑽進搭上雙層厚氈毯的帳篷或半空的馬車,輪流小憩,只是在那不斷響起的馬蹄和呼嘯聲中,真正能入睡者卻是屈指可數。

這一夜,對許多人來說似乎變得格外漫長;但在另一些人眼裡,卻又短暫得可怕。眼見斜月西沉,東方漸白,整夜輪流驅馬喧叫的馬賊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安靜裡有一種不祥的意味,幾乎不用護衛呼叫,所有的人都鑽出帳篷,站在了馬車的後面,握緊了手裡的槍棒弓弩。

馬賊的隊伍在晨光中變得清晰可辯,那排列在幾百步外的騎者足足有一千多人,原本指望著夜裡所聽的馬蹄聲是一騎雙馬所致的護衛們臉色頓時變了,馬賊的凶殘悍勇他們都早已領教,雖不知西疆是什麼時候居然出了這麼大隊的馬賊,卻也知道,這一千多人只怕不是自己這些人手能夠抗衡太久的。

麴崇裕的目光卻投向了馬賊的後方,隱隱能看見那裡有一大片肅穆的人馬,他的眼睛不由瞇了起來,「咱們的蘇大都護真有本事,連西疆的馬賊居然也能被他尋來這麼多為他賣命!」

裴行儉的聲音十分淡然,「莫要忘了,咱們車隊裡還有價值萬貫的布帛,那幾十車布帛,論起來比這滿西疆的糧米隊伍可要令人眼熱得多!再說,以這位蘇大都護的性子,養幾支馬賊又算什麼?不然那庭州、伊州的糧隊如何好端端的便會遇襲?至於精兵麼……」他看著遠處沉默的黑影,又轉頭看了看營中的馬伕和部曲,那一張張的臉孔上分明寫滿了驚懼不安,不由歎了口氣。

內營裡,不知何人打了一聲響亮的呼哨,剛剛到馬圈裡牽出戰馬的綏觀四下看了幾眼,卻只看那些躲在馬車後面往外偷看的車伕,他皺了皺眉,揮手低喝了一聲:「上馬!」

百餘名騎兵整齊的翻身上馬,隊正踢馬跟上了一步,「咱們還要等多久?」

綏旅正笑瞇瞇的瞅了一眼外面,「既然外面有這麼多人,咱們何必再浪費時辰,只要他們衝到了糧車外面,兩下鬥將起來,咱們便從後面衝出去!」

第105章 三支箭羽 一網打盡

山谷中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緩慢,東方的天際已露出一抹艷麗的曙紅,山間卻依然是陰沉沉的一片。無論是幾百步外漸漸排隊好進攻隊型的馬賊,還是糧車後緊張得面孔扭曲的車伕,此刻都緊緊的閉上了嘴,每個人都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那呼出的白氣,在隆冬的寒意裡,在鬍鬚上漸漸凝結成了一層薄霜。

只有那兩百來名中年護衛並沒有往外看,而是兩人一組一言不發的檢查著昨夜發給各支小隊的勁弩強弓,將它們分發到歸自己管轄的那七八名部曲手中,又動了動靴尖,將那些從營地各處揀到的石塊踢得更集中了些。

突然間,一聲尖利的呼嘯劃破了這沉悶得令人窒息的寂靜,伴隨著在山谷中再次迴盪起的嘯叫,數百名馬賊驅動坐騎,馬蹄聲由慢至快,隊型呈扇面展開,直撲糧車。

聽了整整一夜尖嘯,直到此刻,眾人才真正看清了馬賊的模樣,只見他們身上的袍子穿得各式各樣,頭上卻都包著一色的黑巾,那打馬而來、舉刀呼嘯的姿勢裡自有一種凜冽的殺氣。莫說車伕,便是見過些戰陣的部曲們,一時也呆在了那裡。護衛們的厲聲呼喝適時的響了起來,「搭箭!緊弦!」

眼見馬賊已衝到兩百步之內,麴崇裕頭也不回的一伸手,他身後的隨從立刻將一把兩石的強弓和幾支長箭遞到了他手中,他蹬上馬車,拉弓便射,弓弦響處,跑在最前面離營地一名馬賊應聲落馬,眾人都是精神一振,在「放箭」的喝聲中,幾百支長箭迎著馬賊射了過去,頓時又有十幾名馬賊被射落馬下。只是馬速飛快,不過是兩輪箭過後,眼見這數百名馬賊已衝到離營地不過二十來步的地方,奔馬的速度卻不得不降了下來。

在糧車外十幾步遠的地方,堆著一大圈足有半人多高的雜草亂枝,衝到近前才能發現,雜草堆的後面是居然藏著一道用樹幹木欄做成的鹿角柵欄,馬匹自是不能硬撞到這些堅硬銳利的木頭上去。還未等馬賊探身揮刀砍開這些亂七八糟的路障,兩三百支勁弩便出現在了糧車的上方,一陣尖銳的發射聲後,木欄前的馬賊慘叫著倒下了一大片,隨即便迎來了一陣又一陣密集的石雨。

丟下了數十具屍體,幾乎都是頭破血流的馬賊們狼狽的退了下去,整個外營頓時傳來了震天的歡呼聲,車伕們看著自己的雙手都有些不敢置信——就靠昨夜裡亂扎的樹枝木條和這些石塊,居然把馬賊打退了?

護衛們的臉色卻越發凝重,低頭默默上緊了弩箭的機弦。

僅僅過了一盞多茶的功夫,馬賊們便第二次衝上了上來,當先的幾十個馬賊手裡的彎刀已換成了馬槊,營地裡的第一輪強弓遠射之後,馬賊也紛紛在馬上拉弓回射,雖然有糧車阻擋,這些亂箭並沒有射中幾個人,但那「嗖、嗖」的聲音卻讓大多數部曲都忙不迭的跳下了糧車。

只有護衛們依然保持著鎮定,直到那些拿著馬槊的馬賊衝到了木欄前,才把蓄勢已久的勁弩射了出去。十幾步的距離,這些勁弩足以射破數層皮甲,大部分馬賊長槊還未挑起,便被射落馬下。到底還是有十幾名馬賊挑開面前的鹿角衝了進來,一直守在麴崇裕和裴行儉身邊的那幾十名部曲同時跳上了馬車,張弓搭箭,幾十步內,馬賊們幾乎是應弦而倒。

不知誰發了一聲喊,「快射,馬賊衝進來誰都活不了!」終於回過神來的西州部曲們紛紛瞅著空子往外射箭,車伕們的石頭更是砸得又快又狠。有的地方,從柵欄空隙處跟進的馬賊已衝到了糧車前面,卻在混戰中或被箭弩射中,或被糧車後伸出來的長矛亂棍打落了馬下。也有身手矯健的馬賊跳上了馬車,卻到底寡不敵眾,被護衛和部曲們砍翻在車頂上。

片刻之後,第二輪沖營的馬賊終於又退了回去,丟下了比第一次更多的屍體,而糧車外的鹿角柵欄,那多出的十幾處缺口也顯得無比刺目。

歡呼之聲沒有再次響起,營地外面瀕死的馬賊們的慘叫,營地內傷員們的痛呼都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部曲們的腰間還有半筒箭羽,早間收集起來的石塊卻在適才的慌亂中被車伕們統統的丟了出去。

麴崇裕環顧了營地一眼,冷冷的看向裴行儉,「你還在等什麼?想靠著這些人把那幾百名馬賊殺光麼?便算那些馬賊是被故意趕來送死的,只怕再有一次,咱們這些人也會死傷慘重了。」

裴行儉凝神看著遠處,突然低聲道,「來了!」

一直靜默著的那一大片黑色人馬終於緩緩的動了起來,速度越來越快,密集的馬蹄震動之聲比先前強勁了何止一倍,隊型也並沒有分散,而是像一支巨大的箭矢,直奔麴崇裕和裴行儉所在的方位衝了過來,卻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音。那股前所未見的強悍氣勢,頓時讓整個外營的人都驚呆了。

裴行儉的聲音卻依然清晰鎮定,「把我準備的那三支箭拿來。」

麴崇裕眼睛一瞇,也抽出三支長箭搭在了弓弦之上,待到馬隊略近,便用上生平的力氣將三支箭連珠射了出去,放下弓時皺著眉頭嘀咕了一聲,「落空了一支。」

只見裴行儉也不緊不慢的登上了馬車,左手拿著一把最尋常不過的彎弓,右手裡拿的卻赫然是一支火箭。他不由吃了一驚,眼見裴行儉隨手一箭射了出去,不知怎麼的,卻是歪歪扭扭的飛到了只有十幾步遠的地方。

麴崇裕正想開口,卻見裴行儉已拿到第二支箭頭圓圓鼓起的怪箭,拉開弓弦對著高空射了出去,箭支在空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刺耳尖鳴。

麴崇裕頓時呆住了,眼見裴行儉已拿出了第三支箭來,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麼異樣,不由問道,「這一支又是什麼?」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便是最尋常不過的箭羽。」

麴崇裕還想再問,從內營突然傳來了兩聲短促尖利的哨音。

內營裡,正對著裴行儉和麴崇裕的地方,蘇南瑾留下的那百餘名精兵已上馬列好了隊形,一名隊副帶著十幾名身強體健的士卒站在馬車的後面,另一名隊副則登上馬車,回頭叫道,「一百步!」

一百步,三十多丈的距離,對於快馬來說不過是數息的工夫,正好夠自己這些人衝出去!這些人居然頂住了馬賊的兩次進攻,這一次卻絕不會再讓他們逃出生天!綏觀冷笑一聲,正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腰刀,哨音便傳到了他的耳中,他愣了一下,依舊一揮腰刀:「推開糧車,衝出去!」

兩輛各裝著二十餘石糧米的大車,被十幾名健捽髮一聲喊便推到了兩邊,中間露出了一條足有一丈寬的通道,綏觀一馬當先衝了出去,高聲叫道,「裴長史,讓我們出去迎敵!」話音未落,一支最尋常不過的箭羽便迎面射了過來。

一陣亂箭,幾道絆馬索,兩輛馬車之間一丈多寬的通道上,頓時被倒地的駿馬與士卒塞了個嚴嚴實實。後面的士兵正在亂紛紛的勒馬,糧車上驀然出現了幾十張強弓,弓弦響處,又有一小半士卒慘叫著摔落馬下。

最先被射中的綏觀直接從馬上摔了出去,倒是不曾被壓成一個夾餡胡餅,他捂著肩頭剛要跳起,一把寒光四射的腰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隨即眼前便出現了一雙靴子和一襲青色的袍角,裴行儉含笑的聲音在頭頂上響了起來,「綏旅正,你也未免太性急了些。」

綏觀的腦內一片混亂,定了定神才道,「馬賊已在沖營,下官不過是想去迎戰,裴長史你這是做什麼?」心裡不由納悶,算著時間,此時外面的隊伍應該已衝到糧車之前,怎麼那馬蹄聲反而聽不見了?

裴行儉依然是笑吟吟的,「是麼?那沖營的馬賊如今又在何處。」

糧車的外面,那支像利劍般破空而來的馬隊已在幾十步外生生的勒住了戰馬,隊形一分兜頭往回便跑。

隨著幾支火箭落入鹿角柵欄外那半人多高的枯草堆裡,火苗轉瞬間便從好幾個地方冒了出來,馬隊正對著的方位,正是最早落入火箭之處,火焰已騰起了老高,形成了一道足有一人高的火牆,而那驚人的火勢還順著大片的枯草向外迅速蔓延,馬隊再往前衝,就算前隊能從火勢暫時未起的地方衝入糧車前方的空地,後隊也會陷入火海。

綏觀躺在地上,從糧車車廂下面看過去,正能看見那一片大火,他怔了半晌,咬牙伸手折斷了肩頭的箭支,坐了起來,不知是因肩頭的疼痛,還是聽到內營裡不斷傳出的慘呼聲,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聲音卻依然嚴厲,「住手!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屠殺我大唐兵卒!」

裴行儉看了他片刻,聲音變得冷峻起來,「綏旅正,我曾下令,內營兵卒敢出營者,殺無赦!大敵當前,你們身為大唐兵卒,卻不經上峰許可,意圖縱馬沖營,若教你們沖成,這營地裡幾千號人只怕都會成為馬賊的刀下之鬼!不殺你們,何以肅軍紀?」

綏觀咬牙抬起頭,只見身前的馬伕、護衛,無人臉上不是一片憎惡,連不遠處站著的那些西州部曲,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了鄙夷和敵視,心裡不由一涼:自己的馬隊若能衝出來,縱馬奔馳中斬殺他們自然不在話下,但如今被堵在內營裡,讓這些人四面據車當活靶子射,也不過是任人屠殺!只有外面那把大火熄滅,他們能早點衝將進來,自己的人還能有一線生機……記得昨夜外面堆的不過是一些枯草,大約過不了太久便會燒光,老天,這把火還是趕緊燒完吧!

彷彿是聽到了他的祈求,突然之間,遠處馬蹄奔馳的震動聲再次響起,那氣勢彷彿有數千匹戰馬同時衝了過來。綏觀的眼裡頓時迸發出了驚人的明亮光彩:他們來了!

第106章 大好頭顱 奈何做賊

聽到這驟然響起的馬蹄聲,眾人的臉色都變了,不少人迅速登上馬車向外看去。可那高高的火牆卻擋住了人們的視線。正自慌亂間,卻聽到那馬蹄聲似乎並非衝著糧車而來,沒過片刻,遠處更傳來了高呼慘叫的廝殺之聲。

幾名中年護衛最早反應過來,高聲叫道,「是援軍!援軍來了!」營地裡頓時轟動起來,部曲與護衛還好一些,半數以上依然登車與內營的騎兵對峙,而那些馬伕卻都已爭先恐後的爬上了馬車。

自打裴行儉抬手用最後一支箭將綏觀射落馬下,麴崇裕便一臉鬱悶的把手裡的強弓丟到了一邊,懶洋洋的抱胸靠在一輛馬車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本人懶得再花一分氣力」的訊息。聽到馬蹄聲,才終於打起了精神,幾步登上了馬車的車頂,手搭涼棚往外張望。兩名隨從忙不迭的跟了上去,護在他的身前身後。

站在高處,外面的情形一目瞭然,只見從山谷的西頭不知何時殺進了一支騎兵,衝進來的時機,恰恰是那支「馬賊」被大火逼退,隊形尚未重整之時,新到的這支騎兵借勢便直接衝入了「馬賊」之中。原本看著極為精銳整肅的「馬賊」隊伍,竟是被他們輕輕鬆鬆的鑿了一個對穿,隨後兜頭殺回,將這五六百人分割包圍起來。還有一部分騎兵則是衝向了另外數百名馬賊,所到之處更是風掃落葉一般。

這股騎兵人數大約也不過一千出頭,身上並無盔甲,衣袍顏色也極為雜亂,但隊列嚴整而靈動,那股勢如破竹的氣勢更是令人心驚。人喊馬嘶之中,前一刻還不可一世馬賊們已是被他們衝殺得七零八落,再也聚攏不起來。

不少人已驚歎起來,「這是哪路人馬?」經驗老道的護衛們凝神聽著那隊伍裡不時響起的鳴鏑,辨別著閃爍著寒光的馬刀式樣,語氣裡有些不敢置信,「像是……突厥人?」

自然是突厥人!麴崇裕看著騎兵最前方的那個所向披靡的身影,抱著手笑了起來。

聽著外面的動靜,綏觀眸子裡的光亮徹底的熄滅了下去,臉色也變成了一片死灰,喃喃的說了幾個字,然後便呆在了那裡。

內營裡,又傳來了一聲長長的慘叫,綏觀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撐著車轅緩緩站起。一旁的白三眉頭一皺,上前正要將他按下去,裴行儉卻擺了擺手。

綏觀看著裴行儉,神色慘然,「裴長史,內營的那些士卒都是大唐子弟,此番不過是聽我的號令,我這便讓他們放下刀箭,望長史留他們一命。」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

綏觀扶著車廂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兩輛馬車間的空隙處,低頭看了一眼倒斃在地上的愛馬,眼眶一熱,不敢多看,走上一步高聲呼喝道,「放下刀箭,下馬!」

裴行儉輕輕的搖了搖頭,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張懷寂,「張參軍,你與裡面的士卒到底相熟一些,受降之事,便交給你來處置罷。」

張懷寂一直是在怔怔的出神,聞言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回過神後臉上才露出一份驚慌,只是對著裴行儉已轉身揚長而去的背影,心頭的百般滋味,終於都化做了滿臉苦笑。

糧車的外面,熊熊燃燒的火牆已熄滅了大半,眾人視野便越發清晰起來,被阻隔在火牆之外的那一千多名馬賊早已是潰不成軍,混戰之中,至少有兩三百騎已被突厥騎兵的馬刀砍翻。

麴崇裕的目光不時看向依然一片寂靜的東邊谷口,聽到身邊有動靜,才轉頭看了一眼剛剛登上車頂的裴行儉,又向他身後的白三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這幾日裡,倒是辛苦你了!」

白三摸著頭嘿嘿一笑,沒敢接口。裴行儉笑道,「一個多月前,我打發白三去問阿烈何時送妻兒過來,聽聞興昔亡可汗將此次押糧來軍倉的重任交給了阿烈,算算正該是這時辰交糧,興許最近馬賊猖獗,阿烈便多帶了些人馬,所謂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果然教這伙馬賊撞在了他的手裡。」

麴崇裕沒好氣的冷笑了一聲,「看來興昔亡可汗果然與長史的性子相似,都是謹慎過人!」阿史那彌射的昆陵都護府因無耕種之地,又要派兵隨征,因此只要象徵性的交上五百石青稞,他派出部落中最精銳的一千多名騎兵護送這五百石的青稞……這般混賬的理由,只怕那位蘇大都護聽了之後會當場吐血。

裴行儉似乎沒有聽出麴崇裕話裡的諷刺,瞇著眼睛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歎道,「阿烈突陣之能,在西疆只怕少有敵手。」

即使在混戰當中,突厥騎兵中的一小股人馬也分外顯眼,當頭一匹棗紅色大馬上,那個著黑衣持馬槊的身影所到之處,無論是三五人的小隊還是幾十上百人的大隊都如紙片般被輕易撕開。

麴崇裕看了半晌,忍不住也歎了口氣,「此番當為他請功!」

裴行儉輕輕點頭,「這是自然,只是要謹慎一些,此次柳女官母子,我便讓白三送入了高昌城,那邊識得他們的人少,總要待戰局平定,才能接到西州。」

說話間,山谷裡的馬賊已是全盤潰敗,不少人無心戀戰,眼見突厥騎兵壓陣的一支百人隊端端正正的守在山谷西頭,撥馬便向東邊的谷口逃去,眼見已衝到了谷口,不知怎麼地,突然發一聲喊,竟是紛紛栽落馬下。

這番變故來得突兀,糧營裡也是一片驚呼,眼見衝到山谷的馬賊掉頭逃了回來,一息的工夫之後,從谷口處竟是又出現了一支騎兵,大約有三四百人,隊列齊整,箭法精奇,清一色的本色胡袍和深色戰馬,一到山谷寬闊處便迅速分成小隊圍剿馬賊,手起刀落的凶悍之勢與突厥騎兵相比竟是不遑多讓。

裴行儉不由怔了一下,轉頭看向麴崇裕,「你……」

麴崇裕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瞅著裴行儉挑眉一笑,「守約,好歹你我也相識多年,螳螂撲蟬,黃雀在後,有守約你現身說法,麴某也少不得現學現賣一番,見笑了!再說,」他看了看山谷間那四處奔逃的馬賊,語氣變得冰冷,「他們既然選了這樣一處地方來款待你我,若不將這些馬賊趕盡殺絕,永除後患,又怎麼對得起這一片良苦用心?」

裴行儉搖頭苦笑起來。

糧車前的火牆已然漸漸熄滅,只是被兩股精兵絞殺的馬賊自是無暇再往這邊多看一眼,偶然有昏了頭向逃將過來的,立時便被早有準備的部曲和護衛們居高臨下的一陣亂箭射成了刺蝟。再過得片刻,山谷裡剩下的馬賊再也支撐不住,紛紛拋下了兵器,抱頭下馬。那支與突厥騎兵糾纏在一起的「馬賊」也不過多撐了一盞茶的工夫,眼見著新到的生力軍已往這邊殺過來,也在呼喝中丟下了手中刀槍。

糧營內外頓時響起了一陣歡呼,迎著終於將整個山谷映照得一片金黃的朝陽,這聲音在山谷間不斷迴盪,久久不絕。

歡呼聲中,突厥騎兵開始下馬清點戰果,搜索財物,集攏戰馬,最後來到的那支騎兵卻是悄無聲息的在戰場上巡視了一遍,扶起受傷的同伴,帶上同袍的屍首,一聲不響的打馬離去。

糧車的營地裡,內外兩排糧車都被推開了幾輛,隨從們從內營牽來戰馬,裴行儉和麴崇裕翻身上馬,迎向了突厥騎兵中那個帶頭的黑色身影。

方烈的模樣跟六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騎馬帶槊的身影裡,更多了一份淵渟嶽峙的沉穩氣度,或是因為用的是長槊,身上並沒有濺上多少血跡,也不下馬,只是目光銳利的掃視著整個戰場。看見裴行儉和麴崇裕,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帶馬迎上幾步,「守約,玉郎,好久不見,幸不辱命。」

麴崇裕挑了挑眉,「蘇大都護有令,馬賊猖獗,各部人馬當戮力滅之,阿烈一戰功成,大都護定然無限欣慰。」

方烈一怔,不由哈哈大笑,雪白的牙齒將整張臉映得生動燦爛,讓人幾乎忍不住也要和他一起歡笑起來。

裴行儉也笑道,「待這一戰平定,麴都督定會向朝廷為你請功。」

方烈笑著抱了抱手,「那便多謝都督了。只是阿柳那邊……」

裴行儉微笑道,「放心,我都已安排妥當。」他環顧著周圍正興高采烈清掃戰場的突厥騎兵,和那五六百位抱頭蹲在一邊戰俘,沉吟半晌才道,「阿烈,你暫時還是莫要去軍倉和大都護府那邊,這些事情,交給……」

麴崇裕冷冷的截斷了他的話,「交給我來處置!」

一個多時辰之後,西州的糧車又一次緩緩上路,當最後一輛車離開山谷時,已是日近中天。在他們的身後,那終於安靜下來的山谷裡,只剩下一大片染著紫黑血跡的焦黑土地和兩堆低矮凌亂的土包。

眼見日頭過了中天,漸漸向西邊沉了下去,糧車的前隊所在的山道漸漸變得寬敞平整,兩旁的丘陵也低矮了許多,並不算刺目的冬日陽光仰面照在眾人的臉上,雖無太多暖意,卻也讓人心裡多了幾分寧定,連迎面吹來的山風裡帶著的那股血腥氣似乎也不再那麼令人心寒。

只是當前方再次傳來密集的馬蹄聲,不少人還是一個激靈抬起了頭來,裴行儉和麴崇裕相視一眼,驅馬迎了上去。

迎面而來馬隊最前方,蘇南瑾看著眼前袍角都不曾沾上一絲血跡的兩個人,雖是心中早有預感,臉色也不由變得僵硬無比,還是身後的盧青巖先開了口,「兩位辛苦,這幾日糧隊可還安好?」

麴崇裕笑吟吟的點頭,「自是安好,只是昨夜遇到了小股馬賊侵擾,幸虧興昔亡可汗的一支騎兵也正好護著糧隊經過此處,隨手便把馬賊都剿滅了。糧隊中只有幾名車伕和部曲受了傷。只是那綏旅正,見賊人勢大,竟然不顧軍令,率領所部搶馬脫逃,被我等就地格殺了四十多人,餘者已全部拿下,此事乃張參軍親眼目睹,親手處置,正要把這些逃卒交給大都護處置。」

盧青巖呆了一下才道,「那些馬賊……」

麴崇裕漫不經心的指了指糧隊最前方的那幾輛大車,「都在那裡!」

蘇南瑾頭腦已是一片空白,下意識的一踢馬肚走了過去,趕車的部曲面無表情的跳下車,刷的一聲拉起了車簾,一股濃烈的腥臭之氣頓時迎面撲來,卻見那裡面的一排排的木筐裡,裝的並非糧米,而是密密麻麻的頭顱。

蘇南瑾一個哆嗦閉上雙眼不敢再看,全身都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五臟六腑似乎全擰成了一團,喉頭也是又腥又苦,他只能死死咬住牙關,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怕一開口便會當場嘔吐起來。耳邊卻傳來了麴崇裕冰涼的聲音,「此役,馬賊無一逃脫,真真是可惜了,大好頭顱,奈何做賊!」

第107章 欺人太甚 此仇此恨

時近臘月,西疆已進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因此,當那一千多顆頭顱被裝在數十個木筐裡運到龜茲的大都護府官衙大門之外時,依然是保存完好。所有的熱血都已在西疆荒野的寒風中被凍成了堅冰,曾經中人欲嘔的血腥味也早已變得淡不可聞。只是這一筐筐沾血蒙塵、死不瞑目的頭顱襯著富麗堂皇的龜茲官衙門庭,那股猙獰淒厲的感覺卻顯得愈發濃烈。

大都護府正廳裡的高案正是遙遙對著庭院的大門,染成大紅色的厚氈門簾已然落下,嚴嚴實實的擋住了遠處那令人膽寒的一幕,蘇海政眸子卻依然一動不動的停在了門簾上,目光彷彿被什麼東西牢牢的黏住了一般。

門簾的外面,那些粗糙不堪的木筐裡,裝著的便是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時間、費了無數心血,才培養出來的那支精兵。他這安西大都護,號稱統領天山南北,手握西疆上萬兵卒,但那些平日在家耕種,戰事聽命上番的府兵,又如何能用得?真正能對他惟命是從的,也不過是這千餘伊州邊軍!而這六百人,更是精銳中的精銳,心腹裡的心腹,是和能馬賊們一道飲血黃沙的悍勇之師,是他縱橫西疆的根本倚仗!如今,卻變成了那樣一堆東西……

那靜靜垂落的紅色門簾,在他的眸子裡漸漸變成了一灘刺目的鮮血,鋪天蓋地的染紅了整個視野。

案幾下方不遠處,麴崇裕神色怡然的抬頭看著蘇海政那張早已變得僵硬的笑臉,半晌才終於抱了抱手,「啟稟大都護,西州都督府此次幸不辱命,昆陵都護府亦得立奇功,全是托大都護的洪福。」

這含笑的醇厚聲音仿若一根長針刺入蘇海政的耳中,將那幾日來一直在心口絞磨的痛楚悉數攪了上來,蘇海政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面無表情的看了麴崇裕一眼,他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刺眼的大紅色冬袍,臉上的笑容更是說不出的輕鬆愜意。蘇海政的手下意識的一收,緊緊握住了案幾的邊沿,卻只能含笑點了點頭,鬆開手端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把喉中驀然湧上的血腥氣衝了下去一些,這才開口道,「世子果然膽略過人,老夫自愧不如。」

麴崇裕微微一笑,「大都護過獎了,西疆誰人不知,大都護才真真是殺伐決斷,下官不過略學得一二皮毛而已,讓大都護見笑了。」

蘇海政的嘴裡頓時又有些發腥,看著眼前這張清雅無塵的笑顏,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不該氣急之下一腳把兒子踹出去——當日若是自己在白白等候了幾個時辰之後,猛不丁又看到那麼多頭顱,再對上這樣一張笑臉,說不定也會一刻都呆不下去,尋個借口帶馬便走,更別說還能想到去追問一番俘虜的處置……可此刻,這個問題自己卻已是不能不問。

他無聲的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將目光轉到了裴行儉身上,「裴長史,聽聞這些馬賊一個都不曾逃脫,莫非竟是全殲,一個未留?」

裴行儉微微欠身,「下官不敢欺瞞大都督,原本的確是有些俘虜的,只是這些馬賊並非亂黨,既然是興昔亡可汗的部將所俘獲,便該交由他們處置。下官原以為他們會帶回本部做奴,不想那位部將卻道,這西疆馬賊多是窮凶極惡、殺人如麻的亡命之徒,便是送與人做奴,也無人肯用他們,敢用他們。因此索性便沒留幾個,也省得後患無窮。」

蘇海政心裡不由一冷,他當然也知道,能送來一千多首級,自是沒留什麼俘虜,但這「沒留幾個」卻又是什麼意思?

低頭立在一旁的盧青巖適時的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了一絲感興趣的神色,「長史,那留下的幾個,不知你們又作何處置了?」

裴行儉含笑溫言,「下官也不大清楚,那位突厥部將只是挑了幾十個面目端正忠厚的出來,又把他們的糧車交給了下官,說是既有這番意外之獲,還是要即刻回轉本部才好,這些軍奴與良馬,也可以送些給一路來招待了他們的幾個大小都督。突厥馬快,想來此刻應是已在半路之上了。」

幾十個、送人、半路……蘇海政輕輕的點頭,點了足足有數十下才突然醒過神來,抬頭道,「裴長史、麴世子,兩位一路辛苦了,既然東西都已送到,兩位還是先下去歇息,本都護定然會,」他停了停才用力把話吐出了口,「為兩位請功!」

麴崇裕欠身道,「多謝都督高誼,只是年關日近,下官們也是即刻返程才好。大都護的情誼,請容我等下次再領。」他抬頭看著蘇海政,輕聲一笑,「為大都護效力,下官不敢言辛苦,此番能滅賊寇,倒是要多謝大都護的成全!」

案幾下,蘇海政雙手已緊緊的握成了拳頭,用力得微微發抖,好容易等到簾子落下,遮住了那兩個人影,他呆了半晌,狠狠一拳捶上了案幾,案上的諸多物件頓時都震起老高,放得略靠外的瓷杯和筆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屋裡留下的兩個主簿都唬了一大跳,還是盧青松走了一步,「大都護息怒!」

蘇海政瞅著他冷笑起來,「息怒,如今你教我如何息怒?他們居然公然便把那些頭顱抬到了這府門口,來向我示威,來向我請功,我竟還不得不為他們請立一個戰功下來……豎子欺人太甚!」

盧青松的聲音不由也低了一些,「大都護何必氣惱,他們此次不過是僥倖逃出生天,便如此驕狂跋扈,如此心胸,日後大都護自有令他們追悔莫及之時。」

蘇海政的笑容更冷,「僥倖?你難不成也相信阿史那彌射會派出千人的騎兵,來護送五百石的糧米?又恰恰在那日經過紅山道?」

盧青巖不由一窒,他自然不會信,可若不是僥倖,難道是自己的所有安排在老早之前,便已被裴守約看破?這世上,又怎會有如此的妖人?他想了半日才低聲道,「下官曾聽聞,這裴守約精於數算之術,有些事情,原也難說……」

數算之術……蘇海政心裡微微一寒,沒有做聲,良久才擺了擺手,「如今說什麼都已是無用,只是今日他說的還留了幾十名戰俘,又是送了許多人,此事該如何處置?」

這件事情在盧青巖心裡已轉了不知多少遍,卻依然是沒個答案,聽到這一問,只能歎了口氣,「裴守約此計甚毒,他若是殺降至盡,固然不必細論,若是全部留下,卻也好說,大都護自能指個事務將他們都要過來。如今只留這幾十個,想來多半選的還是些隊正之流,為的自然是要留下他日能指證大都護的活口,至於說到要送給好幾個都督,大約是為了將更多的人扯進此事,咱們既不能真去這些都督府上討要一兩個戰俘,卻也不能坐視他們拿著這活證據算計大都護……」

蘇海政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們能做什麼?」

盧青巖沉吟片刻,抬頭道,「等。如今,既已不能先發制人,便只能伺機行事。西疆局勢多變,有變數便會有轉機!」

眼見蘇海政臉色依舊難看,他忙道,「大都護也不必憂心,這支親兵原是大都護親手挑選的,多數都並無家眷之累,平日裡也不輕易與外人照面,莫說他們對大都護原是忠心耿耿,便是有人說出自己是大都護身邊的隊正,卻又有何證據?」

「便如那綏旅正,他只要咬定是當日是要帶隊迎敵,心急之下才忘了軍令,大都護便不必理會旁人的議論,過幾日將他從軍牢中提出,打上幾十軍棍,冷上個一年半載,在讓他立個不大不小的軍功,那時重新用他又有何不可?有些事情,不但死無對證,便是活人,也無從對證!」

蘇海政心裡不由略平了一些,皺眉道,「只是這六百的人馬,總不能憑空說不見便不見了。你說那些降兵是口說無憑,可若對上此事,豈不便成了鐵證。」

盧青巖沉聲道,「大都護莫忘了,再過兩日,咱們便要發兵平叛,這兩團人馬因追殺馬賊,一時趕不回來也是尋常,待到烽煙四起,亂局難辨之時,一支追趕大部的孤軍便是遇上強敵或天災,導致全軍覆沒,又算是什麼稀奇之事?」

蘇海政微微點頭,臉色略緩,「如此說來,這一仗,倒是打得越大越好。」

盧青巖暗地裡鬆了一口氣,蘇海政這位恩主平日待自己雖還親厚,可一旦翻臉記仇,那種奇擰又狠絕的性子,他便是有九條命也賠不起!不然他又何至於為著原本可以揭過的陳年恩怨,非要冒此奇險,好置裴行儉、麴智湛等人於死地?想了想,他誠懇的點了點頭,「大都護所言甚是,這一仗倒是不能打得太小了。」

蘇海政沉吟了片刻、轉頭看著牆上的輿圖,聲音變得冰冷,「還有這位興昔亡可汗,我倒不知他是何時與麴家攪做了一堆!」

盧青巖忙道,「裴守約對突厥十姓原都施過些小恩小惠,與這位興昔亡可汗或許關係更密切些,此次才能借來如此強兵。下官以為,那位興昔亡可汗倒未必知曉他借兵是為何用。大都護也不必為此憂心,此次統領十姓的兩位可汗都要出兵隨大都護征戰,大都護屆時使出些手段,或拉之或打之,不難教他們知道,如今的西疆究竟是誰在做主。」

蘇海政沉默不語,轉身看著那血紅的簾子,慢慢的咬緊了牙根,「若是有人不識好歹呢?」

廳堂裡變得一片沉寂,盧青巖順著蘇海政的目光看了看靜默垂下的那道簾子,想到那簾外的駭人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第108章 見風使舵 居心難測

看著手上這疊大紅的帖子,琉璃撫額長歎了一聲。

明日便是臘八,正是家家戶戶備牲祭祖、沐藥驅疫的大日子,又要開始為年節做些準備,要買的物件甚多,要擬的禮品單子更多,偏偏阿燕前些日子得了一女,還未出月,韓四又是個除了行醫之外諸事都迷糊的,外加世子府裡還有一個但凡麴崇裕不在便狀況百出的雲伊,今年雖然多了個麴鏡娘幫襯著,琉璃到底還是不大放心,每日都要打發人去兩處問上幾回,因此比往年裡更是忙上了十分。若是還要日日打扮濟楚去應付這些西州高門女眷,她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小米瞅著那些帖子,也不屑的撇了撇嘴,低聲嘀咕道,「都是些會趁熱鬧的。」

琉璃笑著搖頭,小米這話倒也不算錯,自打蘇南瑾來了西州,整整一個多月裡,她這裴宅是西州城裡一等一的清淨之處,可十一月那五萬石糧米進了西州後,各種要上門拜訪的、要請她赴宴遊玩的帖子便絡繹不絕,只是千般言辭萬種手段,說到底,也不過是「酒稅」二字。她只能笑著裝糊塗,實在裝不過了,便推一句「這些政務什麼的,我哪裡能懂,長史也從不與我說」。原本這些日子已是漸漸清淨了下來,結果前幾日,當裴行儉與麴崇裕殲滅了西疆上千馬賊、大都護要為他們請功的消息傳來之後,這帖子便又雪片般飛了過來……

與這些人虛與委蛇,真真是浪費大好時光!琉璃長長的吐了口氣,把所有的帖子都往前一推,「你讓管事到這些府上去道聲抱歉,便說我身子不爽,不能出門,也不好見客,請她們見諒。」

小米清脆的應了一聲,拿著帖子便走了出去。沒過半日,便又有數撥人馬上門,送上了若干貴重的藥材補品。琉璃哭笑不得,只能拿來看了一遍,記下要還禮的人家和禮品份量,還未一一清點記錄清楚,簾外便傳來了小米含笑的聲音,「雲娘子來啦!」

門簾一蕩,雲伊一陣風般捲了進來,看見琉璃好端端的坐在案幾前記賬,怔了一下,拍著額頭笑了起來,「姊姊當真沒事!」回頭便叫道,「鏡娘,我輸啦!」

過了數息的時間,外間才響起了小米的問好聲和麴鏡唐慢悠悠的聲音,「你也見識過那些人的手段了,你尚如此,大娘這邊定然更不得清淨,是我也會推一個身子不爽,圖個眼不見為淨。」

琉璃笑著收拾好紙筆,站了起來,「鏡娘倒是稀客。」

麴鏡唐依然是一副清淡的打扮,笑容裡的那點冰涼的譏諷和麴崇裕如出一轍,「誰教西州城裡,就你這裡還能躲個清淨。」說著往案几上的長凳上一坐,對小米懶洋洋的揮了揮手,「今日你家娘子便是轟我我也不會走,有什麼可吃的可玩的,都快些拿來,不許藏私!」

小米忙笑著應了聲「是」,琉璃不由轉頭看了雲伊一眼,心裡好不納悶:鏡娘搬到世子府也不過兩個多月的光景,難道就傳染上了雲伊的疲賴?

雲伊忙擺手,「跟我無干!」又指著鏡娘道,「姊姊你不知道,她只是在人前裝仙女,其實性子比我還壞,最會說怪話,今日還說,那些女人只怕都是跳蚤轉世,眼見冬日到了,不巴住個苦主吸血取暖如何過得去?」

琉璃繃不住笑了起來,「此話說得……」真不虧是麴崇裕的親妹子。

麴鏡唐淡淡的挑了挑眉頭,「難不成我還冤枉她們了?」

雲伊愁眉苦臉的坐了下來,「我倒寧可身上生些跳蚤,或是以前那般聽些冷言冷語,也勝過如今這般日日對著她們的笑臉!也不知玉郎什麼時辰才能回來,我實在是被鼓噪得受不住了!」

琉璃頓時心有慼慼焉的點頭不迭。

麴鏡唐端起小米奉上的熱棗漿喝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看著兩人,「你們兩個真真是異數,有人一生所求也不過是讓所有的人都對她仰視賠笑,偏到了你們這裡,都成了累贅。」

雲伊奇道,「你覺得這是仰視賠笑?我怎麼覺得都是帶著餌的魚鉤,牽著繩的馬絆,是要哄著咱們上鉤進套,好被宰來入鍋?難不成還有人的一生所求便是被旁人當只肥羊?」

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麴鏡唐更是差點沒把嘴裡的棗漿噴出來,拿帕子捂著嘴咳得抬不起頭,琉璃強忍著笑上前給麴鏡唐拍背順氣。好半晌,她才緩過這口氣來,笑道,「你這話若傳出去,只怕又會把人氣死。」

琉璃有些詫異,「鏡娘說的是哪位?」

麴鏡娘神色有些淡淡的,「那些閒人,不提也罷。」又端著杯盞笑道,「你這裡的棗漿怎麼做得比別處的好吃?」

琉璃搖頭,「這要問我的那個婢子,她沒事便喜歡琢磨這些。」轉頭正要找人去叫紫芝,外頭又小婢女輕聲道,「娘子,張娘子在外院,說是要來探病。」

張敏娘?琉璃不由一愣,她來做什麼?小婢女又輕聲道,「張娘子說,她也好久沒見過麴娘子與鏡娘了。」

琉璃搖了搖頭,「那便請她進來吧!」說著順手去了釵環,上床靠在了軟枕上,苦笑道,「我這模樣,可像個養虱的好苦主?」

雲伊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她倒不像跳蚤,竟是只水蛭!」

琉璃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麴鏡唐淡淡的道,「你有所不知,這位敏娘幾日裡已找過雲伊三四回,都被推了,不曾想今日卻是追到了這裡!這西州城裡,我最不耐煩見的便是她……」

從院子裡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麴鏡唐收住話頭,沒過片刻,小婢女挑起了簾子,露出了張敏娘亭亭的身形。

她今日穿得十分淡雅,青蓮色錦面披風下面,只是一件八成新的米色襖子,配著素底的雪青色六幅長裙,看去反而比平日多了幾分柔美,進來後笑著與麴鏡唐和雲伊見了禮,又走到床前行了一禮,仔細看了看琉璃的臉色,「佛祖保佑,阿嫂氣色倒還好。」又笑著解釋道,「阿敏今日聽本家嫂子說起阿嫂的身子似乎突然有些不大爽快,心裡一急便想過來,又聽說鏡娘和雲娘也過來了,這才斗膽來上門打擾。」

琉璃在床上欠了欠身,「多謝敏娘掛懷。我這人大約是懶散慣了,這幾日偏是人來人往的忙碌了些,便有些受不住,倒讓敏娘見笑了。說來你大喜之後,我還未與你說聲恭喜,祝你與蘇公子百年好合。」

張敏娘彷彿沒聽出琉璃話裡的意思,面不改色的一笑,「多謝阿嫂了。阿嫂的身子原是該多保養著些。」

琉璃點頭一笑,沒有接話,張敏娘卻轉身走到雲伊身邊,笑道,「今日倒是巧了,總算見到了你。」

雲伊的語氣裡有毫不掩飾的戒備,「你找我有什麼事?」

張敏娘輕聲一笑,「也沒什麼,只是阿嫂賞我的那幅畫像,我一直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想請教一聲,雲娘的那幅是怎麼安置的?」

雲伊納悶的看了她一眼,「掛在內書房的牆上。」

張敏娘似乎有些猶豫,「掛在那裡可還合適?」

雲伊越發有些摸不著頭腦,「為何會不合適?」

張敏娘躊躇片刻,才笑道,「我也在書房掛過,怎麼都覺得有些不大合適,不知雲娘是怎麼掛的,可能讓我看上一眼?」

此言一出,莫說雲伊,琉璃和麴鏡唐都露出了詫異之色,實在摸不準這位張敏娘葫蘆裡到底是埋著什麼藥。雲伊想了想,有些不大耐煩的道,「改日可好?」

張敏娘氣定神閒的坐了下來,「哪日都好,聽憑你安排。橫豎我也好些日子沒見過阿嫂了,今日這般湊巧,正要多打擾阿嫂一會兒,待會也好與你與鏡娘一道回去。」又對鏡娘笑道,「這些日子倒是聽見大夥兒日日提起貴府的王明府,都是好生羨慕。」

麴鏡唐淡然一笑,「也沒什麼,他不過是心眼生得實些,不會見風使舵,因此也不至於進退兩難。」

張敏娘微笑著點頭,「正是,還是鏡娘好福氣……」

耳聽著張敏娘若無其事的輕言細語一路說了下去,雲伊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抬頭看見琉璃神色裡也有幾分不耐,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來道,「我還是先回去一趟罷,你要不要與我一道過去?」

張敏娘略有些意外停住了話頭,笑了起來,「敏娘是要歸家了麼?今日能看自是再好不過,」又有些熱切的看向麴鏡唐,「鏡娘可要一道回去?」

麴鏡娘略一躊躇,還是搖了搖頭,「我還想再坐一會兒。」說完便給自己的婢女使了個眼色,那婢女點了點頭,待到張敏娘禮數周到的告了辭,跟在雲伊身後出門而去,也腳步輕快的跟了上去。

耳聽著那腳步聲漸漸的遠去,琉璃搖頭歎了口氣,這位張敏娘倒真是有些讓人頭疼,心裡又有些困惑,她絕不是對畫像掛在何處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感興趣的人,這幾日這麼執著的要見雲伊,要看那畫像,究竟是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正想得出神,卻聽麴鏡唐突然低聲叫了一句,「糟了!」

第109章 畫裡話外 姊妹之緣

琉璃有些詫異的坐了起來,「怎麼?可是有什麼不妥?」

麴鏡唐皺著眉搖了搖頭,「有什麼不妥倒也難說,只是我與張敏娘已認識了十年,她今日定然是不想讓我跟去,才會特意如此問我,我竟是,又讓她稱了心!」

琉璃想了想笑道,「大約也是無妨,你的婢子不是跟過去了麼?其實雲伊看著粗疏,心裡最是明白,難道還會在她手裡吃虧?再說她們若是去旁的地方也罷了,偏偏又是那裡……」那地方,她去借過一次書之後都不想再去第二回,想來今日這一趟也會讓張敏娘沒齒難忘!

麴鏡唐怔了一下,也笑了起來,臉色卻還是有些沉凝,琉璃剛想開口,她已歎了口氣,「我還是回去一趟罷,不然心裡總是有些不安。」

琉璃笑著點頭,「我正想說,病中無聊,要去世子那邊借本雜記出來才好,那便只能有勞鏡娘了,勞煩你再跟雲伊說一聲,讓她過來陪我用晚膳。」

麴鏡唐原本一臉懊惱,聞言不由一笑,「也好,明日我再來煩你。」

雲伊此時早已出了曲水坊,一路上越走越快,沒片刻便到了世子府前,這才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張敏娘竟不曾落後太多,雖然很是有些氣喘,卻還是抬頭衝自己笑了笑。她冷冷的點了點頭,一路領著她到了內院門口,眼見兩個婢女迎了上來,才硬邦邦的道,「你的婢女便留在外面吧,玉郎不喜歡外面的下人進這院子。」

張敏娘也不介意,點頭一笑,待進了內院,目光卻不由在四周轉了好幾圈,世子府的內院也不甚大,角落裡種著兩從花木,冬日只剩幾樹疏斜的寒枝,院中還有幾塊玲瓏剔透的奇石,碎石路繞過奇石一直通到台階,自有一份清雅隨意。

到了上房,帶路的婢女一打起簾子,便有一股幽香撲面而來,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冷冽之意,而眼前的這間堂屋裡也是粉牆落地,雪簾四張,坐榻上鋪著素底彈墨的褥子,一眼看去竟如雪洞一般,屋中當中設著的那張黑檀木六曲墨書屏風和幾張黑檀木小几,便顯得格外冷峻。

平日裡裝束風流的麴崇裕,內室竟然佈置得如此素潔峻岸,張敏娘一時不由怔在了那裡,聽到雲伊沒好氣的說了聲,「你要不要進來?」她才一個激靈醒過神來,無暇多看,幾步跟進了東邊的房間。

這間房子陳設也與外面格調相仿,雪白一色的房間裡只安置著黑檀木的高腳案幾和四個書櫥,到處都一塵不染,一件多餘的擺設也無,因此,東牆上那幅幾乎有真人大小的畫像便顯得格外顯眼,畫中人那大紅的衣裳、明麗的笑容,就像一團跳動的火焰,把房間裡那種生人勿近的清冷氣息沖淡了許多。

張敏娘的眼睛頓時瞇了起來,仔細看了好幾眼,又環顧了一眼屋子,歎了口氣剛想說話,卻覺得身旁有些不大對勁,轉頭才看見,適才跟著雲伊的兩個婢女並沒有跟進來,卻有另外兩個面目只能算是有幾分清秀的婢女站在一邊,神色平靜的看著自己。她心裡一動,點頭向她們微微一笑,卻見那兩個婢女連眉毛都沒動一根,依然是全神貫注的靜靜的盯著自己。張敏娘背後的寒毛不由一乍,不自在的扭過了頭去。

雲伊已在案幾前坐了下來,開口時語氣依然冷淡,「張娘子,此間不比旁處,你想與我說什麼,不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張敏娘垂眸沉默片刻,微笑著抬起了眼睛,「雲娘誤會了,幾年前誠然是我的不是,與你相交時存了些試探之心。時過境遷,我每每念及,都不自在,這才想與你賠個不是。」

她停了停,神色裡多了幾分淒婉,「如今我也不怕你恥笑,其實自打十三歲起,家中長輩便日日都與我說,待我及笄之後,便會去伺候世子,那時我又懂什麼,自然是聽從長輩吩咐的。誰知世子卻並無此心,旁人自然都道是我不好,我也是年少氣盛,心有不忿,難免對世子的事情上心一些,因此才做出了那些事情,你惱我也是應當的。眼下我已嫁做蘇家婦,憶起前事,越發滿心後悔,一直想著要與你說開,卻是今日才有這機緣。雲娘,前事都是阿敏不對,望你以後莫往心裡去。」說著竟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

雲伊忙跳了起來,讓開這一禮,目光警惕的看了看她,皺眉道,「那些舊事不提也罷,只是你若想讓我去跟玉郎說什麼糧米酒稅,我卻不會去平白討這個沒趣!」

張敏娘苦笑起來,「雲娘多慮了,如今我已是蘇氏婦,大約再過幾個月,便會隨拙夫去龜茲,這西州糧米酒稅,世子能高抬貴手,固然讓人感激不盡,若是不肯也是情理之中,我怎會用此事來為難你?」

她抬手指了指那張畫,「我來尋你,一則是為了賠不是,二則也的確是為了此畫。此畫如此惟妙惟肖,自是不能掛在外院讓不相干的人看了去。我也想過要掛在內書房中,只是拙夫卻道,此畫太過逼真,他在這屋裡看書或是處置公文時,總覺得彷彿是我坐在旁邊,讓他心神不定,因此便不讓掛。若是放在外屋裡,似乎更是不像樣,可若掛在內室床頭,莫說拙夫,我自己都有些不大自在,因此竟是尋不出一個地方來放它,這才想到要來問雲娘一聲。原以為雲娘說放在書房,是會掛在書櫥旁邊或是紗簾之後,沒想到竟是掛在這最最顯眼之處。」

這畫麼,麴崇裕也說過,掛在書房裡似乎滿屋都有琵琶聲……雲伊的臉上不由有笑意一閃而過,「姊姊的畫的確是逼真。」

張敏娘歎道,「難得世子如此寬和,拙夫若是處置公務時,卻是斷然不許我進來的,因此也不讓我掛畫,倒像是怕這畫兒偷瞧了他的那些公文去。」說著抿著嘴便笑了起來,笑到一半,突然覺得身上微寒,她忍不住轉頭看了那兩個婢女一眼,卻見她們依然是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目光中的冷漠之意也與適才一模一樣。她的笑聲頓時統統都被噎回了嗓子中。

雲伊嘴角一彎沒有做聲,麴崇裕的性子歷來有些古怪,在內書房處置公務時斷然不許任何人踏進房門,平日裡除了這兩個啞婢,家中的其他下人也是不得踏足書房一步,而這兩個啞婢性子又最是刻板,便是她進來尋張紙或鏡娘來借本書,也會牢牢的守在一邊,那目光她都不大吃得消,何況旁人!張敏娘不是要看麼,那便好好看一次,一次看個夠!

張敏娘臉上的笑容果然越發勉強,乾脆扭頭走到畫像前又看了幾眼,才笑道,「平日有人說雲娘和阿嫂情如姊妹,偏偏生得也似親姊妹,我倒不覺得,只覺得你是一刻也靜不下的,阿嫂性子卻不愛動,作起畫來更是一兩個時辰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你們哪裡有半分相似了?如今看著畫兒,倒又覺得這話兒不虛,都是雪做肌膚水為眸的玉人兒,畫上這含笑的模樣,尤其像得很。」

雲伊隨著她的手指看了一眼,不經意的笑了笑,「是麼?我倒是沒看出來。」自己和琉璃姊姊,歷來是有人說生得像,也有人說生得不大像,從這畫上看有幾分像也不稀奇。

張敏娘出神的看著畫,突然幽幽的歎了口氣,「其實我最羨慕的便是阿嫂,我這二十多年,竟再沒見過比她更聰慧美貌的女子,這畫雖然作得神乎其技,於旁人便是了不得的才華,於她卻也不過是末技。阿敏聽人說過,這紡白疊、印佛經,其實都是阿嫂的主意。雲娘大約還不知曉,原先阿兄與世子很是有些不大和睦的,還是阿嫂教了世子印佛經,又幫世子做起了白疊坊,兩家這才慢慢好了。人人都道阿兄待阿嫂好,卻不知這樣的女子,但凡認識她的,哪裡能不敬她愛她?為她再做些什麼事,都是心甘情願的。」

雲伊有些詫異的抬頭看著她,笑了起來,「你這話倒是再對不過,阿嫂人又聰明,待人又好,但凡知道她的,自然待她也好。」

張敏娘笑著點頭,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雲伊,微笑著歎道,「雲娘也是好福氣,有這樣一個姊姊,這西州城裡,誰不會對雲娘另眼相看?我若是有這樣一個好姊姊,還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

雲伊依然是笑嘻嘻的沒有接話,張敏娘還想再說,門外已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麴鏡娘挑簾走了進來,看見張敏娘,似乎有些意外的笑了起來,「敏娘還在看這張畫兒?可看出了什麼玄機?」

張敏娘笑道,「哪裡是看畫,我是在感歎這作畫之人是西州最有福氣的女子,莫說雲娘,便是我只怕也是沾了她的福分呢!」又看了麴鏡唐一眼,笑容裡帶上了幾分深意,「鏡娘不是說要多坐一會兒的麼?」

麴鏡唐淡淡的一笑,「沒法子,大娘想起要借本書看,可這地方哪裡是旁人進得來的?我也只好親自跑這一趟。」說著便走到書櫥前,開了櫥門,片刻後拿了兩本書出來,對著兩名婢女揚了揚封皮,「過幾日便會還。」

兩名婢子中有一位走上去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又過去把門小心的合上,這才退到一邊,目光又落回到張敏娘的身上。她們的神情並不奇異,但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目光似乎格外有種異樣,張敏娘每次對上那目光,背上的寒意便會加重一分。正不自在間,便聽麴鏡唐對雲伊道,「大娘還說,那邊已經備下了你愛吃的百歲羹,你若得空了還是過去陪她用飯,她有話要與你說。」

張敏娘略一沉吟,便對雲伊笑了起來,「阿嫂到底還是疼你,我便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我不耽誤你們了……」

她正要說出「告辭」兩字,卻聽外面傳來了幾個婢子亂紛紛的聲音,「見過世子。」

院子裡響起的赫然是麴崇裕的聲音,帶著一點明顯的寒意,「都下去吧!」

屋裡的人頓時都是一呆,雲伊一個箭步便衝了出去,麴鏡唐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正要往外走,想起張敏娘,還是腳步一頓,回頭望了過去,卻見張敏娘垂著眼簾,看不出神色如何,停了片刻才輕聲道,「今日,我真真是來得不巧了。」

第110章 不知所謂 流言驚心

麴崇裕剛剛一步走進外屋,雲伊便從書房衝了出來,幾步奔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個不停,臉上的笑容、眼裡的笑意,幾乎是流光溢彩。麴崇裕原本有些沉肅的臉不由放鬆了一些,也打量了她一眼,聲音溫和了下來,「你去給我備些熱湯,我身上髒得受不住。」

雲伊笑嘻嘻的挑起了眉頭,「是麼?」突然踮腳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不打緊,我不嫌棄!」還不等麴崇裕反應過來,便笑著跳了出去。

麴崇裕臉上沉峻的線條頓時再也繃不住,看著她蹦出去的背影,嘴角勾了起來。

挑簾而出的麴鏡唐和張敏娘看見的正是一張帶著笑意、微微出神的臉,雖然滿身滿臉都還頗有沙塵,面孔瘦了一圈,眉宇間也多了幾分嚴峻,但被這抹笑意一稱,依舊是風流倜儻,難描難畫。張敏娘立刻像被火燙了般垂下了眸子。

麴鏡唐早已把雲伊的話聽了個清楚,忍了忍臉上的笑意,低咳了兩聲,見麴崇裕已轉頭看著自己,才笑道,「阿兄回來得倒快,怎麼像是瘦了好些?」

麴崇裕不大經意的笑了笑,「回來時不必跟著糧車,自然會快許多,你這些日子可還好?」

麴鏡唐笑著點頭,「還好,恭喜阿兄立了大功。」

麴崇裕只是嘲諷的一笑,轉了話頭,「大郎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去換身衣服,你記得遣人叫他待會兒過來用膳。」剛轉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在跟在張敏娘身後出來的兩個婢女身上,語氣裡滿是厭煩,「這院裡的規矩不必我多說!下次再放這種人進來,莫怪我打發了你們!」說完轉身便進了裡屋,從頭到尾,眼角竟是根本不曾掃過張敏娘。

麴鏡唐笑微微的轉身看向張敏娘,「敏娘,這邊請。」

張敏娘依然是垂著眼簾,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臉色略有些蒼白,神色卻依然是波瀾不驚,看著麴鏡唐,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笑容,「今日有勞你和雲娘了,請你待會兒記得替我向她道聲謝。」

這個笑容裡似乎別有一種意味,麴鏡唐微微皺了皺眉,到底還是把她送到了院門,眼見平日跟著張敏娘的那個婢女一臉驚魂未定的迎了上來,這才轉身回了內院,低聲問自己的婢女,「你可聽見適才張娘子與雲娘說了些什麼?」

婢子搖了搖頭,「一路上半句話都不曾說,進了書房之後才說了些話,婢子只能在外間守著,隱約聽到了什麼賠不是、掛畫像,似乎還說起了庫狄夫人,旁的便沒聽見了。」

麴鏡唐皺起了眉,聽起來似乎和自己進門時張敏娘說的話倒也對得上,可難不成她巴巴的來這一趟便是為了看這幅畫像?不!這絕不是張敏娘的風範!想到書房裡那兩個大字不識的啞婢,她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阿兄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領,只能歎了口氣,「你去看看阿郎在哪裡,便說世子回來了,讓他過來用膳。」

話音剛落,麴崇裕便從裡屋走了出來,臉上顯然已簡單洗了一遍,又換上了新的外袍,整個人頓時光鮮了許多,看見麴鏡唐皺著眉頭站在那裡,笑道,「怎麼?阿兄都回來了,還有什麼事值得你發愁?」

麴鏡唐瞟了他一眼,「還不是為了那位張敏娘……」

麴崇裕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一擺手,「不必說了!你不用管這事,我自有分寸。」臉上的神情分明是厭惡得不願意多說一個字。

麴鏡唐心裡微覺納悶,阿兄對張敏娘向來不假辭色,又有些潔癖,見她居然進了內書房,多半是不會給她好臉色的,但以前似乎還不至於嫌惡到這種地步,這一次……她還沒來得及發問,雲伊已笑嘻嘻的走了進來,「熱湯備好了!」逕直走到了麴崇裕身邊,又拉住了他的手。

麴鏡唐忙笑道,「我也該去叫大郎了。」腳下生風的掉頭便走了出去,動作比平日迅捷了十幾倍。

麴崇裕神色淡淡的瞅著雲伊,也不做聲,雲伊心裡頓時一虛,臉上不由滿是討好之色,「湯我試過了,如今冷熱正好,我這便幫你去拿衣裳?」

麴崇裕「嗯」了一聲,語氣依然是淡淡的,「聽說你把阿九喂死了?」

雲伊的頭立刻低了下來,停了好一晌才道,「我是覺得它看去精神有些不好,所以多餵了一些……」

麴崇裕點了點頭,「那我放在外屋的那個琉璃筆洗也是精神不好,因此被你洗成精神極好的一堆碎片?」

雲伊的頭不由垂得更低,「我用涼水沒洗淨,才換了熱水洗,誰知它嬌氣得很,竟然便裂了。」

麴崇裕低頭看著她,似笑非笑的點頭,「才一個月不見,你真真是越發能幹了,會喂鷂子,會洗琉璃盞,還會帶客人來家中鑒賞字畫。」

雲伊頓時不服氣的抬起了頭,「不是你說的麼?你和姊夫不在西州時,我不必理那些婦人,也莫往狠裡得罪她們,可那些人,你但凡軟一點,哪裡是甩得開手的?姊姊都被她們煩得只能裝病了,這個張娘子還追到在那裡喋喋不休,我實在受不住,索性讓她進來看個夠!」想了想又道,「其實她今日還算有禮,先是與我賠了個不是,又說了姊姊一大堆好話,若不是說話的語氣還是有些怪怪的,我還真當她是轉了性。」

麴崇裕詫異的挑起了眉頭,「她難不成不曾跟你說起那張畫像上的人更像是你姊姊,不曾說你們生得像?還說我……我們這些人待你好,是因為你姊姊?」

雲伊茫然的點了點頭,「說了,那又如何?姊姊生得那般好,我像她又有什麼不好?若不是姊姊,我上哪裡認識你們去,你們又怎會待我好?這些話原是不錯,我只是不喜歡她說話的模樣,因此也沒與她多說。」

麴崇裕愕然看著她,「你竟是壓根就不曾聽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眉目之間的寒意轉眼間一掃而光。

雲伊納悶的看著他,「我不曾聽出什麼?」神色裡多了幾分緊張,「我可是又做錯了事?」

麴崇裕笑著搖頭,「是我想錯了,這些事情,你向來都是做得再對不過!」

雲伊頓時鬆了口氣,高高興興的環住麴崇裕的腰,依偎到了他懷中,「你不知道,那些西州婦人都有些像這張娘子,話倒是說得十分動聽,那笑容卻十足討厭,若不是記得你的話,我早掀案把她們都轟出去了……玉郎□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你不會再出去那麼久了吧?」

麴崇裕心情愉悅的拍了拍她,「不會了!都護府的大軍幾日前便都已開拔,蘇海政大約沒時間再來顧著西州,西疆的馬賊如今也快絕了種,我和守約只要把此次的幾百名部曲、護衛們略加訓練,待糧車回來,便讓商賈們帶著他們送糧去軍倉。估計不出正月,龜茲的叛軍便會平定,再說,過些日子父親的奏章也該有了下文,咱們不必擔憂那蘇氏父子再有借口鬧出什麼事來,那時我騰出手,自會好好收拾這些人!」

雲伊滿足的歎了口氣,偷偷瞅了麴崇裕一眼,見他心情正好,忙小聲道,「玉郎,筆洗我已尋了個新的,比原先的結實得多,也托人去買了鷂子,定能買到更好的,我原先在家時也訓過鷂,保準還你一隻比阿九更能捕獵的!」

麴崇裕「嗯」了一聲,忽然眉頭一皺,「我在外院屋裡看見了一個銅缽子,可是你買的筆洗?」

雲伊笑著抬起頭,「正是!你如何知道?」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般古怪難看的物件,這府裡除了你還有誰會買?」

雲伊頓時有些洩氣,忍不住低聲嘟囔道,「這個是姊姊幫我挑的,說定然洗不壞,便是拿來摔也不打緊……」

麴崇裕直皺眉頭,沒好氣的道,「莫說摔不壞,只怕拿刀都劈不動!你那姊姊選物件的眼光……」想到裴行儉的宅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滿臉鄙夷的搖了搖頭。

雲伊心裡不大服氣,那銅缽圓滾滾的怎會難看?姊姊的眼光又怎會不好?姊姊……突然想起一事,不由驀然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張敏娘跟我說我與姊姊生得像了?」

麴崇裕淡淡的道,「若是這種事情我都無從知曉,大約有些人更要當我是盤中之餐了!」

雲伊皺眉想了半日,怎麼也想不出他是怎麼知曉此事的,還要再問,麴崇裕卻四下看了看,「我怎麼記得適才有人湯正熱得好,又說要給我拿衣裳的,再不拿來,只怕那桶熱湯都變冷水了罷?」

雲伊「哎呀」一聲拍了拍額頭,「我這記性!」轉身幾步便跑進了裡屋,麴崇裕瞅著她的背影,挑了挑眉,笑了起來。

此後幾日,西州明面上倒是風平浪靜,麴智湛雖然不曾鬆口降了酒稅,卻是從輕發落了先頭被打發回家待罪的幾個官吏,隨後便徵用了各家的部曲,和兩百來名護衛分成數隊,跟隨商賈們運糧的隊伍把剩下的幾萬石糧米陸續運往軍倉。又過了兩天,許久不曾出都督府一步的祇夫人也破天荒的應了王府的邀約,讓許多人繃得快要斷掉的心弦頓時又鬆了一些。

張懷寂則是一回西州便稱病不出,任誰都不見一面,只是關於他「當機立斷,率領各家部曲誅殺臨陣脫逃的都護府親兵,立下大功」的消息,還是迅速在西州城裡流傳開來,人人聽了心中都別有一番滋味,有人心驚膽戰,有人茫然失措,倒也不必細表。相形之下,關於「麴世子內書房掛著一幅畫像,不像他府裡的那個突厥女子,倒有七八分似長史夫人」的傳言,雖也頗有些人議論,卻是激不起太大波瀾了。

倒是裴行儉特意因此到麴崇裕的屋裡去了一趟,開口便道,「你可曾聽說了那畫像的傳言?」

麴崇裕怔了一下,冷笑了起來,「你可要去看上一眼?」

裴行儉笑著搖頭,「那幅畫我看得實在不少,無須再鑒賞一回。」

麴崇裕淡淡的道,「那你來做此甚?」

裴行儉微笑著打量了麴崇裕一眼,「我只是有些不解,你到底做了什麼,會讓那位張娘子如此恨你入骨?」

第111章 直言誅心 昆陵喋血

麴崇裕臉色微微一沉,「此話怎講?」

裴行儉笑了起來,「難不成你還要告訴我,這種不入流的陰私手段,會是蘇氏父子的手筆?西州這些人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也無心去做此事,自是那張娘子自作主張。頭兩日說的還是畫像,今日則是連白疊坊和雕版的事都被翻了出來,這步步連環,真真是深諳惑人耳目之道!」

「畫像和白疊坊也罷了,這雕版之事,知道內情的似乎並不算多,她若不是時刻留意著你的一舉一動,甚至在你身邊埋了眼線,如何能知曉?此女雖不算人如其名,這份心性看來倒很有幾分堅韌,我看你還是當心些才好,何況這流言又是如此刁鑽!」

這流言牽涉的事情麴崇裕無以自辯,涉及的地方他也不可能讓外人踏足,張敏娘大約真是深思熟慮後才出的這招,如今雖是留意者不多,但若真讓人就此議論紛紛下去……裴行儉不由皺了皺眉。

麴崇裕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說的也不算錯,當初我發現身邊有人給她通風報信,便不該一時心軟,未下辣手,竟讓她覺得有機可乘,才有了今日的牽扯。不過你且放心,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今我怎會再放任這種人在背後搗鬼?至於這流言麼,」他眉毛一挑,眸子中有厲色閃動,「過了今日,便再也翻不出什麼浪來!」

「今日?」裴行儉皺著眉頭想了片刻,恍然的點了點頭,「可是那還未送出的白疊坊,今日便要先收些利錢回來?」

麴崇裕沉默半晌,抬頭看向了裴行儉,「可曾有人跟你說過,與你說話,真真是世上最無趣之事!」

裴行儉微笑著欠了欠身,「玉郎過獎了。」

麴崇裕看了他片刻,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

洛陽坊的王府堂屋之中,坐在西首位置上的祇氏,也正面無表情的轉過了頭去。堂屋的食案上,那些裝在牙盤中的各色菜餚都已撤下,新整治的糕點果子和酒壺酒杯錯落有致的放滿了案面。王君孟的母親張氏正笑吟吟的端著酒杯,「咱們多少日子不曾如此相聚?如今可算是雨過天青了!請大夥兒滿飲此杯,來年萬事順遂,多喜多福。」說著蘸酒彈了三下,仰頭喝了下去。

祇氏也隨眾起身舉起了杯盞,卻只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張氏一直注意著她的動靜,見狀心裡不由歎了口氣。她與祇氏打小便交情最好,那一日收糧,還是她想起祇氏只怕處境尷尬,悄悄的打發人去問了一聲,誰知祇氏竟是一直連點風聲都沒聽到!若是換了自己,這口氣大約也是平不下來的,只是這些日子祇家已費盡心思賠盡小心,若不借此下坡,難道日後她真打算跟著麴家回長安?

想到此處,她索性走上幾步,親自為祇氏續了幾滴酒,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低聲歎道,「六妹妹,咱們這麼多年的姊妹情分,姊姊如今便拿大勸你一句,有些事情咱們心裡都是有數的,可世事人情便是如此,眼看便是年節,咱們總不能因為今年種種不順,便不過明年的日子了罷?」

祇氏嘴角勾起了一點譏諷的笑意,目光在堂屋中眾人臉上緩緩掠過,在另一邊座位上含笑不語的張敏娘身上停了片刻,才款款的站了起來,「姊姊的好意,我一直都記得。姊姊說得對,若不是因為想著日後,今日我便不會來此,只是光我一人想著日後又有何用?你們這些姊妹,又有哪一個是真正想過日後了!」

眾人都是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若不是為了日後,她們又何必這樣低聲下氣的賠不是,求諒解?

祇氏看著眾人的臉色,嘴角的笑意更冷,「今日你們請我過來,想說什麼我也猜得到,無非是想告訴我,我若想後半生能有個依靠,還得跟大夥兒同心協力去哄住都督,哄得他如同從前一般,把這西州城的好事都給大夥兒,難事都留給自己,若真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了,大夥兒便還如此次一般,把手一撒開,再在背後踹上一腳,看個笑話兒!至於我麼,我死也好,活也罷,又與大夥兒的榮華富貴有什麼關係?」

「若這便是你們想的日後,你們當我傻也不打緊,你們當都督和世子也都是傻的麼?從前都督容著你們,縱著你們,難道都是因為我?我又是什麼了不起缺不得的人物?那是都督念著舊情,念著大夥兒這些年跟著麴氏吃了苦受了累,有心要補償大夥兒。可這一次,是你們自己親手把這份舊情打得粉碎,眼見勢頭不好了,轉頭便開始裝沒事人,還覺得人人都該把這事兒忘了才對,如今又說是什麼為了日後打算!好一個日後,我還真不知,世上有什麼樣的蠢物,被人背棄了一次還不夠,要上趕子的忘了此事,日後好被人背棄第二回!」

堂屋裡頓時靜得可怕,誰也料不到平日裡最講究風儀的祇氏,竟會當眾直接說出這樣的誅心之語,熱辣辣便如迎面一掌扇在了各人的臉上,有的人臉色發白,有的人則是滿臉漲紅,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只有張敏娘深深的低下頭,掩住了嘴角的一絲笑意。

半晌之後,還是祇氏的嫂子張夫人站了起來,臉上堆上了個笑容,「六娘莫動氣,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昏聵沒記性,才讓六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六娘如何說我都是應當的。可適才這話卻是有些差了,這一回大夥兒原是有些糊塗,只想著日子艱難,要在此事上翻個身才好,又想著都督便是籌不上糧,難道還能因此丟了官不成?不過是受幾句責備罷了,總強過我們這般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過日子,這才一時蒙了心。但若說咱們便是要都督倒了好看笑話,咱們再是混賬,又怎敢起這天打雷劈的心?」

她看了看祇氏依然冷淡的臉色,歎了口氣,「夫人有句話說得對,這些年麴都督待大夥兒寬容親厚,咱們的確有些輕狂了,一味好強,分不清遠近親疏。但吃了這次的教訓,大夥兒是真的悔了。西州城又不是沒有旁人做過都督,軟的硬的不管事的,誰曾多看咱們這些高昌遺族一眼?也只有麴氏,跟大夥兒是幾輩子的情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麴都督此次是立了大功,咱們如今說什麼自然都是白搭,但若是日後麴家真有難處了,大夥兒若是坐視不管,便教咱們丟了這西州的根基,再也翻不得身!如何?」

她的這番話,自然也是眾人這些日子裡議論過無數遍的,一時都紛紛附和,有人便道,「夫人便是不信我等的心腸,也總要相信我等不是那種過了今朝不想明日的人。難道大夥兒還真能盼著再來一個都督,好把咱們都轟出去?」

祇氏沉默片刻,突然點了點頭,「阿嫂說的是,大唐的官員裡,除了麴氏,誰會多看咱們這些人一眼?便算是多看了幾眼,其實打的也不過是借刀殺人的主意罷了,真讓他們如了意,咱們是什麼下場還未可知!」

此言一出,堂屋又是一靜,張敏娘原本平靜的臉色頓時為之一變,睫毛顫了幾下,突然看見祇氏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臉色不由更白,目光中也帶上了幾分的乞求之意。

祇氏卻不閃不避的看著她,聲音越發清晰,「此次運糧之事,大夥兒心裡都清楚,若不是興昔亡可汗的騎兵來得快,世子與長史自不必說,張參軍也罷,咱們的那些部曲也罷,只怕現在都已是身首異處的新鬼!我聽到此事便想,原來這世上真有報應,這自以為尋著了新靠山棄了旁人的人,轉眼便發現自己也不過是枚棄子,是何等有趣!敏娘,你說是不是?」

張敏娘忙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垂下了頭,「夫人明鑒,阿敏是張家的女兒,不管如今際遇如何,也不敢怨天尤人,都是自己命不好罷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幾分難言的淒涼,不少人心裡都是一軟,同為高門女子,這種不得已的情形,自然人人多少都經歷過一二,小祇氏不由輕聲道,「姊姊莫要生氣了,敏娘,她也不容易。」

祇氏目光依然落在張敏娘身上,微笑著點了點頭,「你的確是不容易,只是我卻不明白了,如今這情勢下,你的堂兄處境如此艱難,你不想著如何彌補,卻放出話來,說什麼世子內書房裡掛著的畫像,模樣不像阿史那氏,倒更像庫狄夫人,又說世子是因為與庫狄夫人合夥做了幾樁生意,才容了長史在西州呼風喚雨,阿敏,你這是想做什麼?」

堂屋裡「嗡」的一聲議論開來,這話她們自然也是聽過的,卻原來是……張敏娘臉上頓時變得一絲血色也無,抬頭看著祇氏,嘴唇微顫,半晌才道,「夫人這是從何說起?」

祇氏笑吟吟的搖頭,「我是何意你還不知?誰不知曉世子的性子,想來這西州城裡,除了你,便只有庫狄夫人、阿史那氏和鏡娘進過那書房,見過那幅畫,這話不是你傳出來的,難道還是她們自己傳出來的?」

張敏娘只是輕輕搖頭,「我前些日子的確去過世子府,只是……夫人誤會了,夫人請想,這話傳出來,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祇氏輕輕的歎了口氣,「以前的事,原是我們對不住你,耽誤了你這些年,你心中有恨有怨都是應當,只是如今的西州城卻是再也經不得這些風雨,若教世子以為是我們教唆著你做的這些事,便是我有心替大夥兒說話,只怕也回轉不得!如今你已是蘇家婦,自有你的前程,又何必再對前事耿耿於懷,心有不甘?」

她看著張敏娘,目光裡滿是憐憫,「這次張參軍也在糧隊之中,馬賊卻是照來不誤,大都護的親兵又要臨陣脫逃,參軍不得已才下了那般的狠手……唉,可見你今後的日子,且有艱難之處,還是要步步謹慎,好自為之!莫再打著別的主意了。」

張敏娘的臉上已是一片雪白,嘴唇上都沒了血色。祇氏卻不再看她,轉身舉起了手中的杯盞,向張氏微微一笑,「姊姊說得不錯,再過十幾日便是新年,咱們總不能因為以前的不順,便不過以後的日子了,來日方長,我也祝諸位前事終不忘,來年多可期!」

原本壓抑的堂屋裡,氣氛頓時鬆了下來,張氏也笑道,「今年喝了這麼些苦酒辣酒說不出滋味的悶酒,才終於喝到了這一杯美酒,教我們又如何能忘得掉!」屋裡的笑聲、謝酒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張敏娘悄無聲息的轉身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閃開了道路,轉開了目光,她走出堂屋,穿過庭院和門房,一路走到了外面,步子越走越快,直到那寫著「蘇府」兩字的烏頭門前,腳步才停了下來。

婢女娜娜早已追得氣喘吁吁,忙道,「娘子何必與她們一般見識?待到蘇公子回來,且有她們後悔莫及的時候!」

張敏娘抬頭看著「蘇府」二字,不言不動,慘白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良久之後突然輕輕的點了點頭,「正是,且有他們後悔莫及的時候!」

……

從龜茲往北,穿過天山山脈,便是昆陵都護府的轄區,正是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所率五咄陸部的牧馬之地,大約是早已接到了發兵的命令,唐軍一路所經的部落州縣,倒也戒備嚴整。只是不知怎地,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率領的一萬騎兵跋涉數百里,兩日之前便已與唐軍匯合,而坐擁地主之利的興昔亡可汗卻是遲遲未曾出現。

這一日午後,一封來自長安的敕書馬上飛遞傳至唐軍的中軍大帳,沒過多久,阿史那步真便面色沉凝的進了大帳,足足過了兩三盞茶的功夫才告辭而去。

中軍大帳中的油燈依然搖曳不定,案幾之後的蘇海政,臉色一片青白,牙關緊咬,整個人雖是靜靜的坐在那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怖。

奉命進帳的盧青巖一眼看到此番景象,心裡便是一緊,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大都護相召,不知所為何事?」

蘇海政停了片刻才開口,冷冷的聲音中帶著幾分乾澀,「繼往絕可汗適才來報,興昔亡可汗這半年以來與吐蕃往來密切,近日所部兵馬又甚有異動,恐怕要對大軍不利!」

盧青巖一怔,暗暗的鬆了口氣,抬起頭來,「大都護多慮了,興昔亡可汗效力我朝數十年,性子也不甚魯莽,吐蕃如今雖然勢大,到底不比我大唐天朝氣象,說他與吐蕃暗通款曲、首鼠兩端或有可能,說他會舉兵謀反,對大軍不利,以下官看來,斷然不至於!」

蘇海政聲音依然冰冷,「繼往絕可汗所言確鑿,不似虛言,興昔亡若不是心懷異志,為何州府戒備森嚴,人卻遲遲不至?」

盧青巖笑了起來,「大都護,旁人說興昔亡反也罷了,這位繼往絕可汗的話怎能信得?西疆之人誰不知曉,他與興昔亡名為兄弟,實為死敵,昔日為爭可汗之位,射殺了興昔亡可汗數十位親眷,兩人是不共戴天之仇,因此聖上才會把突厥十姓一分為二,讓他們分而治之,但凡遇到大軍行動,也讓兩人分別帶兵跟隨,為的便是讓他們互相牽制,才不至於惹出亂子來。這興昔亡可汗要反的話語,從繼往絕口中說出,如何信得?」

蘇海政一言不發的看著盧青巖,銳利的目光中漸漸帶上了幾絲殺氣,盧青巖只覺得背後一片冰涼,心裡轉了幾轉這才醒悟過來,臉色不由白了,「大都護,興昔亡可汗雖是不識時務,暗懷異志,但他在西疆威望素著,如今罪狀又是未彰,大都護便算要令他伏法,還是要款款圖之,方才妥當。」

蘇海政沉默片刻,冷笑起來,「罪狀未彰?如今我等不過八千之眾,加上繼往絕可汗的騎兵,也不足兩萬,在昆陵境內,興昔亡若是登高一呼,便會有數萬騎兵來攻,難不成要等他大軍殺到,才能動手?只怕那時,咱們已不過是一盤魚肉!」

他看了看案几上的敕書,聲音更是沉了下來,「今日聖上敕書已到,說是東邊用兵正緊,西疆若有宵小作亂,當以安撫為主,不可再妄動刀兵,便是不得已而用兵,也當以胡制胡,愛惜民力,不可令邊民生怨……」

「還有,今日斥候有密報,龜茲叛兵已是望風而逃,兩城均已是空城,依你看來,我這弦上之箭,難不成只能對準自己的咽喉?」

盧青巖怔在那裡,臉色漸漸變得和蘇海政一樣青白:聖上那邊顯然是收到了麴智湛的奏章,因此才警告蘇海政,不許輕易用兵,即便用兵,也不可再如此徵糧,若無刀兵之舉、軍糧之事,那麴氏父子和裴行儉,又如何動得?這也罷了,可那些龜茲叛兵居然不等大軍開到,便望風而逃,此役已是無敵可戰,那六百親兵之死又如何抹得過去?

大帳裡的沉默越來越沉重,漸漸變得讓人窒息,蘇海政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傳我的命令,聖上有敕書入營,興昔亡可汗與昆陵都護府諸位酋長忠心報國,屢立戰功,特令本總管帶布帛兩萬端賜予諸位,請他們後日一早,來營門領賞!」

盧青巖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蘇海政,對上那雙冷如冰雪的眼睛,終於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都護英明,下官遵命!」

蘇海政臉色依然一片肅然,語氣卻溫和了下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如今昆陵之事,有繼往絕可汗進言在先,本總管不過是為了數千唐軍安危而自保,此戰只要速戰速決,令五咄陸部無力相抗,便能一舉定之,永絕後患。倒是盧兄你,我這裡還有一事拜託,此事成敗與否,才真正關係著我等究竟是抄家滅門,還是安享富貴!」

第112章 風雲突變 劍拔弩張

過了臘月二十,西州城裡年節的氣氛便一日比一日濃郁起來。雖然因大軍北征,商賈、護衛們依然在為押運軍糧而奔走,不少丁男也隨軍服役,城中人口比往年少了好些,但到了祭灶這一日,依然是處處張燈結綵,家家殺豬宰羊,換了新裝的孩子們四下亂跑,西州各坊的高牆深巷之間,歡聲笑語迴盪不絕。

曲水坊的裴宅裡更是熱鬧非凡,早間剛祭過灶,雲伊便跑了過來,興興頭頭的要看琉璃畫的灶神,看了半日,卻歎了口氣,「這張畫得也不像玉郎,什麼時候姊姊再畫一張像玉郎的灶神像吧!」

琉璃不由大奇,「畫成那樣做甚?難不成你想在自家灶台上貼一張那樣的灶神?」

雲伊滿臉認真的搖頭,「我是想掛在書房裡,不然那面牆上只有一張畫像,似乎孤單了些。原先姊姊畫的那張灶神我雖是好好的收著的,可當日沒有裝裱過,如今早已舊了。」

琉璃想了想在麴崇裕那間雪洞般的書房內,在那張五尺多高的工筆仕女圖旁邊再貼上一張小灶神圖的情形,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下定決心以後每張灶神圖都要畫成時下最流行的大餅美人臉,永絕後患!

兩人說了幾句閒話,雲伊便自告奮勇去灶房準備午間的小宴,沒多久,廚娘的笑聲便滿院子都能聽見。琉璃笑著搖頭,自去準備其他酒水果品,午間麴崇裕和裴行儉都會從府衙過來,自是要多備些下酒之物。誰知不到午時,小婢女又笑著跑了進來,「風娘子來啦。」

琉璃大喜過望,快步便往外走,剛剛走到院門口,便見風飄飄笑語盈盈的走了進來,雲伊也從灶房裡躥了出來,紮著兩隻油手,圍著風飄飄轉了好幾圈,「風姊姊真是越發豐潤了,怎麼拖到今日才過來?」

風飄飄嫁人生子之後的確豐潤了許多,看去倒是多了些安逸富貴之氣,聞言對雲伊笑道,「今年的事務原是多了些,又聽說今日你下廚,才特意過來叨擾一頓!」

雲伊哈哈大笑,「你又哄我!從高昌到這裡足足有百來里路,你也是一早祭過灶便往這邊趕了吧?」

琉璃也笑道,「可見飄飄是個有口福的,雲伊一年裡難得下幾次廚,今日便趕上了。」

風飄飄笑嘻嘻的與琉璃見了禮,又仔細端詳了琉璃一眼,「大娘今年氣色倒還好,怎麼出來也不多穿一些?」待進了屋,又對琉璃和雲伊道,「柳娘子讓我代她問你們好,說是很想你們,讓你們年節裡有好東西都要記得給她留一份,不然休想得她的節禮。」

琉璃和雲伊都笑了起來,雲伊一面淨了手,一面便忍不住嘟囔,「也不知柳姊姊何時能過來,這都兩年多沒見過她了。」

風飄飄笑道,「世子今日還跟我說,待戰事平定,我便可把柳娘子送到西州來,想來也不過是一兩個月的事,你急什麼?」

幾個人說說笑笑,又把風飄飄帶來的節禮看了一遍,眼見日近中天,才到外院佈置案幾,琉璃又打發了一個小廝去府衙知會一聲。誰知不到半盞茶功夫,門外卻傳來了那小廝已經全然變調的聲音,「不好了!出事了!」

琉璃唬了一跳,忙挑簾出門,只見那小廝連滾帶爬的進了院子,臉上一片雪白,「娘子,都督府,都督府被兵卒包圍起來了,好些兵,都不是咱們西州的……」

風飄飄和雲伊聞聲也趕了出來,聽到這句,臉色都是一變。雲伊忙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玉郎怎麼樣了?姊夫怎麼樣了?你可看見他們沒有?」

小廝搖頭,「都督府的大門和外牆如今都已被圍得水洩不通,那幾百號穿盔甲拿大刀的兵卒看上去都如凶神惡煞一般,說是什麼邊軍奉命清查叛黨餘孽,違抗者殺無赦,小的不敢近前,便趕緊回來報信了。」

雲伊跳起來便要衝出去,琉璃忙喝住了她,「你等等!」

雲伊回頭急道,「姊姊……」

琉璃定了定神,沉聲道,「咱們一起過去!」大唐邊軍包圍都督府,一定是蘇海政那邊出了事,此人心狠手辣,什麼下作招數都使得出來。只是此時到底出了何事?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她一面腦中飛轉,一面扯上披風便往外走。

幾個人剛剛走出院門,卻見一隊兵卒氣勢洶洶的走了過來,當頭便截住了她們,帶頭的乃是一名二十出頭的軍官,冷冷的喝道,「奉大都護命清查叛賊同黨,相關人等一律不許胡亂走動、串通消息,違者殺無赦!」

雲伊原已滿心焦急,聽了這話更是怒上心頭,「誰是叛賊的相關人等?憑什麼不讓我們出去,還不給我滾開!」

這名軍官勃然大怒,拔刀出鞘喝道,「某乃奉大都護之命前來辦差,你竟敢出言不遜,是要反了麼?」

此時曲水坊裡的左鄰右舍們早已圍攏了過來,被這帶著殺氣的聲音一喝,好些人都嚇得退後了一步,雲伊卻是怒氣勃發,反而踏上了一步,「有本事你便砍了我試試!」

眼見那名軍官眼中殺氣大盛,琉璃忙抓住雲伊的手,用力一扯,把她拉到了身後,「別出聲,讓我來。」

雲伊瞪著那人恨恨的「哼」了一聲,到底沒再開口。

琉璃走上一步,略微欠了欠身,抬頭看著那軍官微笑起來,「敢問這位長官高姓大名,身居何職?」

那位軍官原本已是怒上心頭,突然被她這般禮數周到的一問,下意識道,「某乃龜茲邊軍隊正周祿。」突然醒過神來,厲聲道,「爾等還不速速退回!若要繼續冒犯大都護,休怪某手下無情!」

琉璃點了點頭,聲音清朗,「原來是周隊正,聽聞周隊正乃是蘇大都護的親衛,小女子不才,有一事請教。請問隊正此來西州,可是奉了聖上的旨意?」

周隊正不由一愣,冷冷道,「自然不曾,你此言何意?」

琉璃微微一笑,聲音提了幾分,「我似乎聽到,周隊正先前有言,我等敢對隊正出言不遜,是要反了麼,不知可是我聽錯了?」

周隊正更是納悶起來,皺眉道,「你不曾聽錯,某乃奉大都護命前來清查逆黨,爾等竟敢抗命,還敢出言不遜,難道不是要反了?」

琉璃皺起了眉頭,聲音更是響亮清晰,「這便奇了!周隊正既然不過是奉大都護之命而來,我等即便是不遵大都護之命,怎麼便是反了?難不成這西疆不是我大唐朝廷的西疆,而是你家蘇大都護的西疆,而不聽蘇大都護之命,便等同於造反?周隊正此言太過匪夷所思,想來朝廷的御史定然十分想知道,此話到底是你周隊正的意思,還是蘇大都護的意思!」

裴府門前早已聚集了數十人,這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頓時引來一片轟然的應和,「正是正是!這話正該讓人去好好問一問!」

周隊正的臉色頓時一變,想了一想,聲音更是嚴厲,「大都護乃朝廷命官,奉聖上之命鎮守西疆,某乃大都護身邊親衛,又是奉命前來清查叛賊,你們對某出言不遜,便是對大都護不敬,又阻攔某辦差,自是居心叵測,這不是反了是什麼?」

琉璃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你是大都護身邊之人,對你不敬便是對大都護不敬?」

周隊正想了一想,才用力的點了點頭。

琉璃看著他笑微微的點頭,「多謝隊正賜教!」轉頭看著越聚越多的西州人揚聲道,「大家可是聽清楚了,這位隊正說,他是大都護身邊之人,因此對他不敬便是對大都護不敬,大夥兒想必也知道,在下不才,卻也曾在皇后身邊伺候,因此今日這位周隊正若敢對我不敬,便是對皇后不敬,若敢說我造反,便是污蔑當今皇后!勞煩大夥兒今日都做個見證,也好看看這西州城裡,可有人敢對皇后不敬,可有人敢污蔑皇后謀反!」

上百名西州人齊聲轟然響應,那聲音幾乎是震耳欲聾。

琉璃往前便走,周隊正忙擋上了一步,琉璃微笑著看了他一眼,「怎麼,隊正剛剛賜教過那番道理,轉頭便不把當今皇后放在眼裡了麼?」說完再也不看臉孔已憋得發紫的這位隊正一眼,帶著雲伊、風飄飄等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上百位西州人都興高采烈的圍了上來,擁簇著她們往都督府走去,一路上人越聚越多,那些聽到消息出來探頭的西州人一見這架勢,立時都加入進來,待到琉璃走到都督府門口時,身後已是跟了數百位西州人。

卻見此時的西州都督府門口,早已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包圍都督府的邊軍足足有七八百人,光正門一處便有四五百人之多,人人都是一臉的煞氣。那原本正在練兵場上操練的四五百名西州府兵,也在團正、旅正們的帶領下趕到了都督府門口。邊軍的帶隊校尉自是厲聲呵斥,令他們放下弓刀,聽從大都護調遣,西州府兵的團正卻是一臉桀驁,抱著手傲然道,「某只知奉令衛護西州,不知什麼叫清查叛黨,若想讓某放下弓刀,除非都督發令!」

邊軍校尉氣得鬍子都快立起來了,他手握軍令,滿以為這幾百府兵不過手到擒來,誰知卻會遇到這樣一個混賬角色!眼見那團正竟是滿臉輕蔑,他再也忍耐不住,揮刀出鞘,指著團正怒道,「你敢違抗軍令?」

那團正眉毛一立,毫不猶豫地拔出腰刀,冷笑道,「怎麼?只有你有刀麼?想讓某放下弓刀,任你宰割,那便先看我手裡的刀可肯答應!」

兩邊的軍官拔刀,下面的兵卒豈肯示弱,都督府前頓時一片腰刀出鞘的聲音,無數把明晃晃的腰刀在陽光下閃動著一片刺目的寒光。

眼見這局勢竟是一觸即發,琉璃腳下不由一頓,卻聽都督府裡有人高聲道,「住手,都給我住手!」

第113章 喪心病狂 膽大包天

從都督府走出之人穿著一身青色袍子,身量矮小,面孔清瘦,看去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八九品官吏,那位原本鬚髮皆張的校尉卻立刻收了刀,「盧主簿,是這些西州府兵膽大包天,竟敢違抗大都護的軍令!」

盧青巖點了點頭,走到西州府兵面前,上下打量了那位團正一眼,抱了抱手,「這位團正,不知你對大都護的軍令有何異議?」

團正把腰刀一收,順著鼻樑看了盧青巖一眼,冷笑著道,「大都護要派人入西州,光明正大進來便是,為何要先派小隊以回報軍情為名入城,扣住守城軍卒,再大隊入城?你們行事如此鬼鬼祟祟,又動手傷人在先,如今還想要我等放下弓刀,聽你們調遣,我呸!」

這團正生得高大,居高臨下罵得酣暢淋漓,那一聲響亮的「呸」更是帶得唾沫橫飛,盧青巖再是定力過人,不由也退了一步,抱手笑道,「這位團正誤會了,我等此來西州,乃是奉命清查賊逆同黨,事先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因此才不得不如此行事,所謂軍令如山,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團正體諒。只是大都護確有軍令,西州府兵當聽從周校尉節度,若是團正執意違抗軍令,須知軍法無情,日後若是追究起來,便是麴都督也護你不得!」

那團正沉默了片刻,盧青巖心裡一鬆,正要再說幾句,團正已冷冷的道,「日後之事,日後再說!今日不見都督,想讓我等放下弓刀,卻是休想!」

盧青巖不由愕然,忙要開口,卻聽身後周校尉大聲喝道,「站住,爾等何人,還不退下!」

盧青巖忙轉過身去,只見迎面走來了幾位年輕的胡女,都是衣著華貴、容顏美麗,當中一個女子身量修長,雪白的臉上一雙眼睛正毫不避諱的盯著自己,目光之中竟有一種冰雪般的凜冽之意,他心裡頓時一震,就聽身後的那位團正大聲道,「長史夫人,這些人是大都護的親兵和伊州邊軍,足有一千餘人,適才他們打傷了守城的府兵,把住了城門,如今又包圍了都督府和世子府兩處,說是要清查逆賊同黨。」

盧青巖心中一凜,這就是庫狄氏?怎麼那一隊兵卒沒有堵住她?他忙走上一步,向周校尉一擺手,笑吟吟的行了一禮,「原來是長史夫人。」

琉璃向團正點了點頭,目光轉向盧青巖與周校尉,語氣十分溫和,「兩位請了,適才我家門前也來了一隊兵卒,說是要清查逆賊同黨,敢問一句,誰是逆賊,誰又是逆賊同黨?如何會清查到我家去了?」

盧青巖微笑道,「此乃軍機,請恕在下不好透露,總之西疆如今有賊逆做亂,賊首已被大都護正法,為免各州府有同黨為亂,大都護特命我等來西州接管府兵,素聞夫人在西州頗有威望,還請夫人勸說這些府兵放下弓刀,否則,當此危急關頭,他們越是違抗軍令,豈不是越是令都督百口莫辯?」

琉璃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突然道,「敢問您高姓大名,官居何職?」

盧青巖一愣,想了想還是答道,「在下姓盧,在大都護府上任主簿一職。」

琉璃隱約記得這個名字,猜到多半便是上回跟著蘇南瑾來西州的那一位,微笑著點了點頭,「盧主簿,久仰大名,失禮了。我有一事不明,還望主簿指教——請問大都護是要將西疆各州都清查一邊,還是只清查西州?」

盧青巖警惕的搖了搖頭,「抱歉,此事在下無可奉告。」

琉璃淡淡的道,「你不敢答,也是尋常,想這安西大都護府統領著西疆上百個州縣府衙,大都護此次出兵,身邊唐軍不足一萬,若是每個府衙都派上千餘兵卒去清查亂黨,那也不用出征了。何況主簿此來西州,先是奪了城門,隨即便包圍府衙,分明認定了西州都督府內有人是賊逆同黨,既然如此,都督早已是百口莫辯,西州府兵放不放弓刀,又有什麼區別?」

盧青巖臉色不由一變,厲聲道,「夫人出言須謹慎,這軍機大事,豈是爾等好胡亂猜測的?」

琉璃笑了起來,「盧主簿這話好沒道理!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興師動眾奪城門、圍府衙,說是要清查叛黨,可既不告知大夥兒是誰在作亂,又不告訴我等要如何清查逆黨,這分明就是讓大夥兒只能自己去猜測,我也只好隨著您的意思猜上一猜,卻不知是哪點猜得不對,主簿不妨指點一二?」

盧青巖張了張嘴,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目光閃動了幾下。琉璃身後的雲伊早已按捺不住,脆聲道,「你們這些人好沒道理,什麼逆賊同黨,與西州何干,為何還要扣著世子他們不放?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盧青巖看了她一眼,隱約猜到了她的身份,突然心裡一動,笑了起來,「敢問這位可是阿史那娘子?」

雲伊皺了皺眉,「是又如何?」

盧青巖笑得越發溫和,眼睛卻隱隱發亮,「敢問娘子家中是突厥何部?」

琉璃看著他的笑容,突然覺得有些不妙,剛要開口,雲伊已怒道,「我是泥孰部的,如何?」

盧青巖怔了一下,眼裡的光亮頓時熄滅了下去,泥孰部,屬於五弩失畢部,乃是既往絕可汗的部落,和興昔亡不但牽扯不上關係,而且恰恰是對頭,此事倒是有些棘手了……嘴上只能笑道,「原來如此,失敬了。」

他的這番神色變化落入琉璃眼中,琉璃心裡頓時起了無數個疑團,看樣子,雲伊是泥孰部的,令這位主簿很失望,那他原本指望的是什麼?難道這次叛亂與突厥哪個部落有關?可自己壓根就不清楚突厥那十姓到底是哪些,只知道雲伊的兄長是跟隨繼往絕可汗出征,方烈跟的則是興昔亡可汗……難道是方烈出了事?想到裴行儉將柳氏母子悄悄安置在高昌的舉動,琉璃只覺得背上的寒毛都立起來了。

雲伊哪裡耐煩說這些,冷冷道,「誰要你敬,你們何時才能讓世子他們出來?」

盧青巖心頭失望之下,敷衍的抱了抱手,「抱歉得很,此事盧某也做不得主。」

雲伊不由更怒,琉璃忙輕輕拉了她一下,笑著問道,「盧主簿,我家妹子已許久不曾見過兄長,不知主簿來此之前,可曾見到泥孰酋長?」

盧青巖搖了搖頭,「不曾見到。」

琉璃有些失望的歎了口氣,又笑道,「不知主簿可見到了興昔亡可汗?」

盧青巖心頭「咚」的一聲跳,不動聲色的一笑,「那倒見了一面,夫人難不成認識興昔亡可汗?」

琉璃感興趣的「喔」了一聲,眼角餘光一瞟,只見旁邊的周校尉已轉過頭來,專注的看著自己,心頭不由疑雲更深,嘴裡笑道,「這位興昔亡可汗麼,我自然是熟得很……」

盧青巖臉上依然只是笑微微的,身姿卻有些發僵,那位周校尉更是睜大了眼睛,繃住了嘴角,就差冷笑出來,琉璃心裡一沉,臉上的笑容卻越發甜蜜,「這興昔亡、繼往絕兩位可汗,都是西疆的英雄人物,在西州城裡常常聽人談起,自是聽也聽得熟了,可惜我一介婦人,卻無緣瞻仰兩位可汗的英姿,真真是遺憾得緊,不過要細論起來,倒是繼往絕可汗更熟一些,上回繼往絕可汗來西州,還送了我家幾領狐皮,嘖嘖,那皮毛真真是極難得……」

她這麼一路順口胡扯下去,那位周校尉的臉色幾乎變得有些發黑,盧青巖也迅速的垂下了眼簾,停了片刻才抬眼一笑,「夫人說笑了。」

琉璃此時心裡已有了幾分把握,興昔亡可汗多半出事了!記得裴行儉曾說過,他並不曾讓方烈與蘇海政的人照面,難不成蘇海政居然直接記恨上了興昔亡可汗,污蔑他造反?可適才這位盧主簿說過,「賊首已正法」,蘇海政再是喪心病狂,難道還能直接殺了一位威震西疆的可汗?若真是如此,他大概便會一不做二不休,以裡通逆黨的罪名想法子除掉麴氏父子和裴行儉……琉璃只覺得一顆心越跳越快,幾乎要蹦將出來,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水,一時臉上雖還是鎮定,嗓子卻一陣陣發緊,笑了一下沒有接口。

盧青巖似乎也沒有興致再與她說下來,轉頭看著團正和他身後的西州府兵,目光陰冷了下來。七日之前,興昔亡可汗與手下的酋長、將軍們都已喋血轅門,自己與蘇公子、周校尉帶人日夜兼程而來,為的就是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那麴氏父子原是高昌王族,勾結突厥可汗造反覆國也算順理成章,原想著此番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西州城門,包圍都督府,帶走麴氏父子,軟禁裴行儉,到時再分頭造一個叛逃誅殺和畏罪自殺,又有何難?

誰曾想這西州的數百府兵,居然敢不聽軍令,拔刀相向。若不讓他們放下弓刀,難不成還要與他們殺個你死我活,才能把事情辦妥?可大都護手下親兵如今已不多,此次帶的也不過二百人,真要廝殺起來,自己這邊人數上雖然佔優,這八百伊州邊軍卻未必能不計生死……總不能此時功虧一簣!

他心裡發狠,聲音也變得嚴厲了許多,「這位團正,違抗軍令是什麼後果,你也知曉,你悍不畏死也罷了,難不成也不顧手下兵卒的死活,若真是動起手來,卻不知你這數百人,能活下幾個!」

團正冷冷的只不做聲,他是麴氏舊部出身,祖上幾輩便跟著麴氏,他身後的這些府兵,不少都有類似的背景,因此才會被特意留下守護西州。莫說大都護有令,便是朝廷有令,他們也不可能退後一步。

只是這四五百府兵中,到底不是人人都如此,有些兵卒看了看那人數明顯比自己這邊多了許多的伊州邊軍,臉上已露出了猶豫之色。

琉璃看在眼裡,不由暗叫了一聲不好,急切中腦子倒是突然冷靜了幾分,念頭急轉之下,突然揚聲道,「盧主簿,安西大都護蘇海政是想羅織罪名、濫殺朝廷重臣、擁兵造反嗎?」

她的聲音又脆又響,遠遠的傳了出去,盧青巖和周校尉臉色都是大變,周校尉「刷」的一聲拔出刀來,直指琉璃,「你好大的膽子!」

第114章 魚死網破 一了百了

明晃晃的刀尖離琉璃的鼻尖不過一尺多遠,似乎有股寒意直刺眼底,琉璃下意識的想後退一步,卻立刻咬牙揚頭看著周校尉,聲音越發清亮,「請問這位校尉,我如何膽大了?」

周校尉厲聲喝道,「你空口白牙便敢污蔑大都護謀反,我看你才是要反了!你當本校尉真不敢殺了你?」

眼見長史夫人被人用刀指著,又說出一個「殺」字,無論是圍觀的數百名西州人,還是那幾百名府兵,頓時都鼓噪起來,府兵們再次齊刷刷拔刀出鞘,伊州邊軍自是不甘示弱,也橫刀相向,氣氛立時又緊張起來。雲伊和風飄飄正要上前,那位西州團正已是一個箭步衝了過來,冷冷揮刀一擋,「我倒要看你有什麼本事在某眼前殺人!」

周校尉怒道,「好,好!果真是都要反了!」

琉璃朗聲笑了起來,「這位校尉說話好生有趣,什麼叫都要反了,什麼又叫空口白牙污蔑大都護謀反?我倒想問一聲,你們縱兵奪城,包圍府衙,可有罪證?可有聖旨?若是沒有,你們何嘗不是空口白牙便污蔑西州官吏有人要謀反,你們做都做得,我為何說不得?須知這西州乃是大唐的西州,不是蘇家的西州,這西州都督、西州長史都是朝廷命官,不是蘇家的下人,西州的百姓,西州的府兵,都是大唐的子民,更不是蘇家的豬狗,你們不經朝廷許可,未有鐵證在手,便縱兵來打來殺,這不是謀反是什麼?記得當年的怛篤慘事,便有蘇大都護的一份功勞!如今咱們不放弓刀便是謀反,放下弓刀則由你們宰割,橫豎是個死,又憑什麼要讓你們殺豬宰羊一般的屠個痛快?」

「還有,你口口聲聲說污蔑大都護,便是要反,便是要殺,漫說我沒有污蔑,便是污蔑又如何?謀反謀反,謀叛大唐、逆反聖上才是謀反,卻不知大唐律法哪一條寫著,污蔑蘇海政蘇大都護便是謀反,難不成在你們心中,這蘇海政便是朝廷,便是聖上,就憑你這句話,便是罪證確鑿、其心可誅!」

周校尉臉上頓時一片紫漲,簡直恨不得一刀劈了面前這位聲音清亮、字字誅心的婦人。卻聽長街另一頭越聚越多的西州人群中,有人大聲叫道,「正是,你們這些人沒憑沒據,便說西州人是叛賊同黨,我看你們才是叛賊同黨,若不是心虛,怎麼便要當街殺人滅口了,你當你是什麼東西,你說誰造反便是造反,說要殺誰便殺誰,你當咱們西州人都是雞鴨牛羊麼?」又有人大聲道,「咱們快回去拿弓箭,也教這些狗賊認得什麼叫西州人!」

盧青巖臉色早已變了幾變,心頭又驚又怒,實在不知這位庫狄氏到底是看出了什麼,還是信口胡說,竟能如此惑眾。他定了定神,走上了一步,沉聲道,「長史夫人,你也是官家女眷,豈不知污蔑上峰是何等罪狀,若是再如此胡言亂語,休怪在下冒犯了!」

琉璃應聲答道,「請問盧主簿,我怎麼污蔑上峰了?西州不是軍營,是誰給蘇大都護這麼大的權柄,可以不報朝廷便縱兵圍困府衙、捉拿三品大員?西疆誰人不知此次出兵全仗麴都督盡心盡力,籌措糧米軍資,半分不少,麴世子與裴長史為護軍資,更是剛剛殺賊一千多級,功勞卓著,轉頭便說他們謀反,真真是豈有此理!若他們也會謀反,那西疆誰人還能清白?」

她看著盧青巖,笑容譏誚,「若不是你們穿著這大唐的官袍盔甲,天下人誰會相信你們是捉拿叛黨的?只怕更是像是來給那些馬賊報仇雪恨的!」

盧青巖臉色頓時大變,怒喝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一旁的周校尉臉上原本是紅裡透紫,此時卻猛的白了白,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上千顆冰冷的頭顱堆積在大都護府門口的一幕。

琉璃靜靜的看著他們,突然笑了笑,聲音又提高了幾分,「盧主簿若是覺得我是胡言,這也好說得很,不如便請蘇大都護具折上奏,也讓朝廷看看,到底是他在構陷下屬,還是我污蔑上峰!想來朝廷定然對西疆突然出現了上千人馬賊十分有興趣,對殺滅馬賊的人馬恰好是來自興昔亡可汗麾下會更有興趣,盧主簿,你說是也不是?」

盧主簿只覺得心頭一片冰涼,怎麼想不出,眼前這位婦人是如何一眼看破了其間的機關,他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周校尉,卻從對方眼裡也看到與自己心頭一樣的驚悸,隨即便是一片冰冷的殺意。

他腦中正自混亂,卻聽琉璃淡淡的道,「盧主簿,我不過是一介婦人,對這勞什子的可汗馬賊都無甚興趣,只要家人親友平安便好。但若有人執意相逼,我也不怕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橫豎今日我若橫屍西州,事後自會有貴人替我雪恨,將兇手抄家滅門,那些肯將家人族人性命拿來一搏之人,此刻不妨動手便是。」

這話周校尉聽在耳中只是一愣,盧青巖卻頓時想起了這庫狄氏在長安的種種傳言。聽聞這庫狄氏不但曾伺候過當今皇后,更向皇后家族獻上了百萬家資,這位皇后手段了得,天下皆知,那些效勞於她之人如李義府者,無論怎樣驕橫跋扈都能被她庇護,而得罪了他們的人卻是下場淒涼,可見她是何其記仇又何其護短,若是當真在眾目睽睽下殺了庫狄氏,這句「抄家滅門」只怕絕非空言恐嚇……

想到此處,他心頭的殺意頓時變成一片涼意,忙一把拉住了周校尉,低聲道,「這位庫狄氏曾經伺候過當今皇后,甚得皇后寵愛。」

當今皇后?幾年前那場席捲朝廷的血雨腥風,周校尉自然也有耳聞,那緊握刀柄,本已青筋突起的手,頓時洩掉了七分的氣力。

盧青巖心思也轉了好幾轉:裴行儉是大唐功臣之子,名門之後,說他與突厥可汗勾結造反,原本就太過匪夷所思,蘇大都護也只打算讓他「自盡」,如今看來卻是不得不另做打算了,橫豎先穩住這庫狄氏再說!他拿定了主意,開口時聲音卻依然很有幾分嚴厲,「庫狄夫人,我不知你在胡言亂語什麼,這叛黨逆賊是何等大罪,豈容你如此安在大唐官員身上,請你自重,休再說什麼殺人滅口的昏話!」

琉璃暗自鬆了口氣,看來這盧主簿果然知道的事情不少,也不願拿身家性命來押這一把……她不由微笑了起來,「主簿說得好,叛黨逆賊,是何等大罪,豈容別有用心之人,胡亂安在朝廷大員身上?盧主簿不會,我自然也不會。」

盧青巖吸了口氣,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庫狄夫人果然是明白人,說來裴長史原是大唐棟樑,自不會與逆賊有什麼瓜葛,只是麴都督和世子,有些事情還是要請他們隨軍到大都護賬前分解一二……」

他話音未落,團正已厲聲道,「你想也休想!」

琉璃看著盧青巖輕輕點頭,「正是,你想也休想。」

盧青巖臉色不由更是難看——這位庫狄氏,竟是個得寸進尺的!還未想好要說什麼,卻聽身後有人驚呼道,「他們這是要做什麼?」

卻見西州長街兩旁的高牆之上,不知何時已出現了數十位西州漢子,一個個手持彎弓,腰挎箭囊,目光凶狠的看向這些伊州邊軍,在他們的身後,還有人影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衣服雖然五花八門,卻都是持刀帶箭,那股彪悍之意,桀驁之態,亦是一般無二。

盧青巖和周校尉相視一眼,心頭都是一涼,他們自然也知道西州民風悍勇,麴氏父子與裴行儉又甚得人心,因此才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住城門,拿下麴氏父子帶出城去,不曾想卻還是……

琉璃目光在牆頭轉了一轉,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這些西州漢子果然沒有教人失望,讓他們以一己之力,對抗上千官兵,或許不敢,但若是激起他們的怒火和恐懼,讓他們與數百西州子弟並肩作戰,這份血性還是有的。

看了看盧青巖的臉色,她微笑著壓低了聲音,「盧主簿熟讀經史,自然知道天道有常理,民心不可違,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有些事情,紙裡終究包不住火,鋌而走險,說不定是自取滅亡,退步抽身,才是天高地闊!最要緊的是,殺人滅口這種事情,一旦殺得手滑,誰知他日會輪到誰的頭上?在這世上,又有什麼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更要緊,盧主簿,我勸你還是多加思量,好自為之。」

盧青巖冷哼了一聲,沒有接話,周校尉狠狠瞪了一眼琉璃,又忍不住看了看盧青巖,「盧主簿,如今該如何是好?」

盧青巖臉沉如水,冷冷的道,「我去回報公子,你守好西州城門和都督府的前後們,一隻蚊蟲也不能讓它飛出去!」他轉身向都督府門內走去,眼風都不再往琉璃身上掃過。

琉璃微微一笑,轉頭對身後的雲伊和風飄飄道,「這位盧主簿,倒是個聰明人。」

這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傳到周校尉的耳朵裡,他心裡一震,看著盧青巖的背影,臉上不由露出了幾絲狐疑。

都督府裡,正廳外已被數十名蘇海政的親兵團團圍住,台階下面則站著二三十名都督府差役和庶僕,另外還有數十名差役和官吏不遠不近的站在一邊,臉色各不相同。

一片安靜中,正堂之中麴智湛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了出來,那聲音平素總是一團和氣,此時卻帶著刀鋒般的銳利,「蘇公子,麴某乃朝廷命官,雖受大都護節制,生死任免卻不由他來做主,你今日要拿我,除非請出聖上的敕書,不然一紙軍令,無緣無故便想讓麴某跟隨你們離開西州,便是我肯,朝廷制度也是不容!還有這五百西州府兵,你不妨去看看他們是肯還是不肯!」

堂屋裡的蘇南瑾滿面怒容的看著麴智湛,這位麴都督平日那般懦弱,今日卻是油鹽不進,先前還百般推脫,此刻卻是越來越強硬了,想到親兵適才的回報,他心頭更是一團怒火,這麴智湛敢違抗軍令,難不成西州府兵們也敢違抗軍令?正自鬱怒難消間,門外有人道,「公子,主簿有事回稟。」

蘇南瑾恨恨的又看了麴智湛一眼,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待聽完盧青巖的回報,一張臉已是鐵青,略一沉吟,寒聲道,「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多此一舉拿他們出城,索性……」他手掌往下一切,冷笑道,「豈不是一了百了!」

第115章 僵持不下 小懲大誡

盧青巖愕然看著蘇南瑾,突然有些困惑,自己怎麼會跟了這樣一位莽夫?自己適才說了那麼多,難不成他根本沒聽明白,或是根本便聽不明白?

愣了片刻,他只能苦笑道,「公子,這府裡的局勢您也看見了,麴都督屋外守著這麼些人,麴世子的那間屋子咱們到如今還不曾能進去一步,這府裡的差役僕從又有這麼多不怕死的,一旦強攻,動靜傳到外面,那便是一場潑天大亂!咱們能不能全身而退還未可知,難道公子要為了麴氏父子冒此奇險?」

蘇南瑾臉色微變,冷笑道,「不過是四五百名尋常府兵,便加上一些暴民,難不成咱們這一千來號精兵,還怕了他們?」

盧青巖歎了口氣,「公子,如今府外的高牆之上,已站滿了手持弓箭的西州人,真要混戰起來,亂箭齊放會如何,公子想來也清楚。再說,那位庫狄氏,公子又打算如何處置,她既然已猜出興昔亡和馬賊這兩樁事情,一旦惹急了她,將這些稟報朝廷,事情便是不可收拾,聖上寬仁,當年的王文度與程知節都能免死起復,多半也不會因為一個興昔亡而開殺戒,但若是還搭上麴氏父子、血洗西州和養馬賊劫軍糧的大罪,聖上只怕也不會法外開恩。可若殺了她,公子請想,聖上或是能瞞過,可皇后豈能善罷甘休?以她的手段,只怕連蘇氏族人,都未必能保全!」

當今皇后……蘇南瑾背後一寒,三四年前,朝廷以鐵血手段清洗長孫無忌的餘黨之時,那段日子裡提心吊膽的煎熬他怎麼會忘記?好容易隨著一紙大都護的任命下來,這片陰霾盡去,父親和自己才有了底氣跟這幾個該死的傢伙算賬,布下能讓他們「意外」死於戰火刀兵的陷阱,可如今的情勢下若是惹上了皇后……他沉默片刻,聲音變得尖銳起來,「那依你說又當如何!」

盧青巖胸中原已有了些腹稿,低聲道,「公子莫要憂心,如今西州城門與府衙已盡在我等掌握之中,咱們不妨將麴氏父子與裴行儉扣在衙門之中,暫且不動。公子莫忘了,那興昔亡可汗的確曾派兵相助麴氏,如今興昔亡的餘孽或反或逃,誰知會不會有人來西州通風報信?咱們張下羅網,只要拿住這些人,麴氏父子便是罪狀確鑿!此其一也。再者,那些西州高門原是頗識時務,公子示之以威,誘之以利,若能說動他們出面告首,又何愁扳不倒麴氏?便是此刻無法下手,待大都護討平五咄陸部的餘黨,揮軍回師之日,這西州彈丸小城,豈能頑抗到底?」

「至於那庫狄氏,咱們只要手握裴行儉參與逆反的證據,換她一時安寧,想來她也不敢不從,待到麴氏父子一倒,裴行儉不過區區一名長史,咱們自有法子擺佈他!」

蘇南瑾臉色變幻,沉吟半晌,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也罷,便容他們多活幾日!」

盧青巖暗自鬆了口氣,忙道,「如今當務之急,一則要看守好門戶,西州城門許進不許出,府衙前後門庭也絕不能讓人進出;二則也要派幾個口齒伶俐的去伊州和庭州傳達軍令,以免有人風聞奏事,壞了大計。」

蘇南瑾不經意的點了點頭,「傳個話也無妨,伊州的蕭都督原是個怕事的,至於庭州的來濟,他能活到今日已是僥倖,難不成還敢出頭?是怕皇后想不起他還活著麼?」

兩人計議已畢,盧青巖便轉頭吩咐入府的這一百多名親兵,圍住都督府正廳與東邊側廳的人手略減少幾個,只要禁止閒雜人等出入便好,前後大門則加派人手看護,務必隔絕內外消息。待得一切佈置完畢,卻見蘇南瑾依然臉色陰沉的站在那裡,突然沉聲開口,「盧主簿,咱們先去用些午膳,午膳之後便叫上身手最好的親兵隨我一道去側廳,咱們再去會一會那位麴世子與裴長史!」

……

眼見把守大門的兵丁又加了一隊,都督府的大門外頓時傳來了一陣鼓噪之聲。只見長街兩邊高牆上,已站滿了背著弓箭的西州漢子,領頭的赫然換成了西州府兵裡的幾名隊副。包圍都督府的那六百多名伊州邊軍臉上多少都有些變了顏色,他們縱然算得上唐軍中的精銳,但被上百張弓箭居高臨下的指著,依然免不了心驚膽戰,更莫說還有越來越多操刀持槍的壯漢加入了府兵的隊列之中,雙方強弱多寡之勢已是相差不遠。

那位團正在牆下吩咐了一番,轉頭又到了琉璃幾個身邊,抱手道,「幾位夫人請回去歇息,這裡交給在下便是,夫人放心,絕不會讓賊子得逞!」

琉璃看著那扇被層層守衛的大門,臉上早已沒了笑容,聞言點了點頭,「有勞團正了,只是眼下情勢未定,團正還是要約束手下,莫枉起衝突才是。」

團正的神色肅穆,「在下省得,如今都督和世子、長史都還被困在府內,不到萬不得已,某定然不會輕舉妄動。」

琉璃目光依然停在大門上,裴行儉他們或許還不知道是興昔亡可汗出了事,也不知道外面已是這種情形,門外這些人也不知下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她忍不住輕聲道,「團正,不知你可有法子送個消息進去?」

團正搖頭道,「某已試過,都督府沿牆均有人把守,只怕連只蚊蟲都飛不進去。」

琉璃不由歎了口氣,轉頭看向雲伊與風飄飄,「咱們先回去吧。」

雲伊毫不猶豫的用力搖頭,「我不回去,我要等在這裡,玉郎不出來,我不走!」

風飄飄原本一直緊抓著雲伊的手,不讓她亂說亂動,此刻忙挽住了她的胳膊,「雲娘,你在這裡等著也是無用,咱們多打發些人守著這邊,一有消息便會傳回來,你又何必親自守著?」

團正也笑著抱了抱手,「夫人還是先回去的好,你們在此處,倒讓我等束手束腳。」

雲伊一臉倔強,只是搖頭。風飄飄還要再勸,琉璃已歎了口氣,「雲伊,你要守著也行,只是莫惹事。」又轉頭看著風飄飄,「飄飄,你可想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何等大事,蘇氏父子又為何會派人過來?他們給都督和世子安的大概是什麼罪名?」

風飄飄頓時一愣,雲伊已幾乎跳了起來,「姊姊知道了?」

琉璃點了點頭,眼睛依然看向風飄飄,「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回去我再告訴你。」說完轉身便走。

風飄飄一瞟雲伊,嘴角一抽,忙忍住了,放開了她的手,輕聲道,「你先在這裡等著,回頭我再告訴你。」說完便加快腳步跟上了琉璃。

雲伊看了看大門,又看了看兩人的背影,滿臉猶豫,終於還是一跺腳追了上去。

三人剛走了沒多遠,風飄飄身邊的一位婢女便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低聲回道,「娘子,婢子已打探清楚了,如今城門留著兩百人把守,都督府裡大約有一百多人,外頭約有六七百,還有一隊三十多人包圍了世子府,只是沒能進得門去,另外便是曲水坊的裴宅和洛陽坊的蘇府門口,各有十幾人守著。」

風飄飄微微點頭,「城中有變的消息可已傳到城外?」

婢女輕聲道,「咱們的人向城下幾處地方射下了急信,若無意外,今夜便會有幾百名人馬趕到,明日各縣各城的府兵也會陸續趕到。」

風飄飄點頭不語,她跟隨麴崇裕多年,這幾年雖已不在西州,可如今世子、王明府一干人等全被困在都督府內,也只有她能接手這些事務了。想到如今的局面,她的眉頭不由深深的皺了起來,想了想對琉璃道,「如今曲水坊那邊已有兵卒看守,不如到我的那處宅子去,那裡東西齊備,來往聯繫也方便。」

琉璃自無異議,三人到了那處靠近市坊的小宅院裡,雲伊一進房門便拉住了琉璃,「姊姊,今日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琉璃歎了口氣,「我若猜得不錯,蘇海政已殺了興昔亡可汗,如今又要構陷他們與可汗勾結謀反。飄飄,你來之前可知道方烈的消息?」

此言一出,風飄飄和雲伊都呆在了那裡,雲伊半晌才搖了搖頭,「絕不可能!興昔亡可汗在西疆何等威望,蘇海政怎麼殺得了他,怎麼敢殺他?」

風飄飄目光茫然的看著琉璃,突然捂著額頭歎了一聲,「難怪那個主簿會問雲娘是哪個部落的,原來竟是如此!夫人放心,來之前我還曾聽柳娘子說,方公子此次不會隨可汗出征,想來長史早有安排,他應當無事,只是不知此事世子他們可已知曉?」

琉璃搖頭不語,他們多半還不知道吧?

雲伊突然尖叫一聲,跳了起來,「那些人連可汗都敢殺,玉郎、玉郎他……」轉身便要往外衝,風飄飄忙一把拽住了她,「你去有何用!」

琉璃忍不住喝道,「雲伊,都什麼時辰了,你還要胡鬧!外面有那麼多人守著,蘇南瑾若不想把自己的命擱在西州城,便斷然不敢把世子如何,如今最要緊的,是如何把外面的消息傳進去,也把裡面的情形摸清楚,你有工夫在門外守著,還不如與我們一道想個法子是正經!」

她極少如此聲色俱厲的對雲伊說話,雲伊不由一呆,慢慢的垂下了頭,「我能想出什麼法子?」

琉璃眉頭緊皺,都督府如此戒備森嚴,要傳遞消息,談何容易!正出神間,卻聽風飄飄在自己耳邊輕聲道,「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或許能進那院子。」

……

洛陽坊的蘇府原是坊裡最熱鬧的去處之一,這些日子以來卻是冷請無比,平日裡幾乎連在門口駐足的人也無一個。此時,烏木大門的兩邊,雁翅站著十幾名盔甲鮮明的兵卒,人數雖不甚多,那份氣勢卻令人側目,來往的行人無不多看幾眼,卻又離得遠遠的,連經過時都要繞開一些。

因此,當琉璃、雲伊和風飄飄三人帶著兩名婢女走到門前時,那領頭的隊副不由吃了一驚,跨上一步喝道,「來者何人?」

琉璃身後的小米忙上前答道,「我家夫人是張夫人的阿嫂,這位是阿史那娘子和風娘子,勞煩您去稟報一聲,便說我家夫人有要事與張夫人相商。」

隊副狐疑的看了幾人一眼,到底還是對一名兵卒點了點頭,眼見他快步進去了,才淡淡的道,「請幾位稍待片刻。」

沒多久,那兵卒便走了出來,「夫人讓你們進去!」

雲伊眉頭不由一皺,琉璃拉了她一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隨著那兵卒進門穿過前院,到了內院門口,換了一個婢女將她們帶到上房台階下面,倨傲的看了幾人一眼,「你們先在這裡等著!」

雲伊忍不住道,「你……」卻被風飄飄緊緊的挽住了手。

雲伊皺眉看著琉璃和風飄飄,想起適才她們背著自己嘀咕了好一會兒,又折騰了半晌,卻偏不跟自己解釋,不由更是鬱悶,只是想到琉璃的威脅,「你若不聽我的,便不帶你去」,也只能「哼」了一聲,不滿的撅起了嘴。

好半晌,門內才傳出冷冷的一聲,「你們進來吧。」

琉璃和風飄飄相視一眼,走上台階,挑簾進去,卻見張敏娘坐在外屋西面的坐榻上,只穿著家常的衣裳,頭髮鬆鬆的挽著,看見幾人也不站起,只是淡淡的一笑,「幾位真是稀客,能來寒舍,榮幸得很,只是我適才在用午膳,不好相見,勞你們久等了,真是抱歉,娜娜,請她們坐下。」

張敏娘身後的婢女走上一步,往東邊的席褥上一引,「幾位娘子請坐。」

自己坐著尊位,給她們安排在最卑的方位上……雲伊冷冰冰的瞅了張敏娘一眼,一言不發的坐了下來,琉璃和風飄飄也若無其事的落座。屋裡一時安靜得幾乎有些怪異。

張敏娘等了半日,也不見她們開口,瞟了瞟她們的臉色,琉璃和風飄飄也就罷了,雲伊卻明顯是一臉的鬱悶氣惱,卻賭氣般盯著眼前的案幾不做聲。她不由笑了起來,「說來這還是阿嫂第一回來寒舍,卻不知你們今日有何貴幹。」

琉璃抬起頭來,語氣溫和,「敏娘,我也不妨與你直說,今日你的夫君帶人圍住了都督府,你家阿兄和世子幾個如今都在那府裡,也不知情形如何,因此想請你看在兄妹一場的情分上,去向蘇公子問上一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何時才能出來?」

果然是來求自己的,這話卻說得好生粗鄙!她難不成還真以為她是自己的阿嫂?張敏娘掩著嘴笑了起來,「阿嫂好糊塗,這男人們的事,我怎能知曉?我只是隱約聽了一句,這一回他們是要擒拿逆賊的同黨呢?逆賊,這可是要命的罪過,也許這會兒有人已是人頭落地了也未可知……」

雲伊再也忍耐不住,抬頭怒道,「誰是逆賊?誰會人頭落地,你胡言亂語什麼?」

張敏娘看著雲伊這又急又怒的模樣,心頭舒爽得就如夏日裡喝了一杯冰酪漿,「是,是,是,雲娘說得是,我自是胡說,橫豎這些逆賊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們若不愛聽這話,我讓婢子送幾位出去便是。」

看著雲伊漲得發紅的臉,她的心頭彷彿有什麼東西衝了出來,忍不住嫣然一笑,加了一句,「若是去得晚了,萬一來不及收屍,唉,那可如何是好?」

雲伊勃然大怒,「騰」的站了起來,風飄飄忙站起來拉住了她,雲伊怒道,「你聽她說的是什麼混賬話!」

張敏娘笑道,「我說什麼混賬話了?用得著你急成這樣?」

琉璃不急不緩的站了起來,擺手止住了雲伊,走上幾步來到張敏娘的席前,看著她歎了口氣,「敏娘,你適才說的是什麼?收屍?這話也是能亂說的?」

張敏娘漫不經心的挑了挑眉頭,「我大約是說錯了罷,只不知你們心中怕的是什麼,又來此作甚?」

琉璃臉色沉了下來,「裴長史好歹是你義兄,你若再亂說,莫怪我惱了!」

張敏娘揚起臉瞅著她,心裡一哂,這些粗鄙的女子果然連求人時都如此可笑!她的笑容裡帶上了幾分挑釁,「是麼?阿嫂,你惱我不打緊,只是義兄如今還生死未卜,阿嫂還是省省力氣,省的義兄萬一有個好歹……」

話音未落,她的眼前突然一花,隨即耳朵裡「嗡」的一聲巨響,一股大力令她臉一偏,隨即熱辣辣便像火燒一般痛了起來。

琉璃竟是一記耳光結結實實的扇在了她的臉上。

張敏娘猛的仰起頭,剛剛張了張嘴,琉璃反手又是一記耳光,這一次力道更大,扇得她整個身子都偏了過去。

張敏娘身後的娜娜這才「啊」的一聲尖叫起來,跳過來正要撲向琉璃,早已快步搶上的風飄飄眼疾手快,一把刁住了她的手腕,輕輕一擰,便將她整個人都擰得背轉過去,笑嘻嘻的道,「你還是識相些才好。」

張敏娘捂著臉慢慢抬起頭來,只覺得兩邊臉上疼得都有些發木,心頭也是一片混亂,不敢置信的看著琉璃,卻見琉璃神色漠然的看著自己,半晌才歎了口氣,「敏娘,你可知道錯了麼?你可記住我為何教訓你了麼?」

張敏娘只覺得一口氣衝上喉頭,幾乎沒暈死過去。

屋裡的另外兩個婢女早已嚇得傻了,她們都是從小在高門長大,無論怎樣的陰私之事都見識過,可這女客上門,居然直接動手扇主人耳光,她們莫說沒見過,連想都沒想過,此時看著站在那裡、滿臉輕描淡寫的兩個女子,回過神來便想往外跑,卻見對方的兩個婢女已擋在了門口。

張敏娘閉了閉眼睛,開口時聲音抖得幾乎不成腔調,「好,阿嫂,我記住了,阿嫂的教訓,敏娘此生此世不會忘懷。有朝一日,必加倍報還!」

琉璃淡淡的看著她,「你還不了,敏娘,你這輩子也還不了。不過你既知錯了,便該好生道個歉,否則……」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聲音裡充滿了無奈,「你也知道,這教訓起人來,手也怪疼的。」

第116章 有恃無恐 如此心腹

都督府的偏廳門口,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消退了許多。二十多位膀闊腰圓的差役庶僕依然站在門口,而半個時辰前曾逼上台階的那些親兵已退後了幾步,雖是手按刀柄,目光陰冷,卻到底沒有把刀拔出來。受傷略重的隊正和兩名親兵被扶了下去,活動無礙的那兩個則拍乾淨了身上的塵土,沉默的站在隊列之中。

眼見十幾名親兵擁簇著蘇南瑾和盧青巖走向這個方向,那數十名親兵立時往兩邊一分,讓出了道來。

蘇南瑾站在台階下面,盯著人群後的門楣看了片刻。半個多時辰前,這些親兵也曾衝到這扇門前,只是才進去幾個人,門便關上了,未等他們把門撞開,府裡的差役已聞聲趕到,混戰剛剛開始,大門一開,早先進去的幾個親兵便被扔了出來,隨即便是脖子上架著鋼刀的隊正……那兩個該死的混賬!

他穩住心神,盡量舒緩的揚聲道,「麴世子,裴長史,可否出門一晤?」

門內很快便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蘇公子果然好興致,這臘月寒天的,竟有心吸風飲露?也罷,捨命陪君子,也免得教人以為我是無膽鼠輩,不敢踏入別人的地盤半步。」

蘇南瑾臉色頓時黑了幾分,卻見門簾一挑,麴崇裕與裴行儉先後走了出來,麴崇裕還是一臉漫不經心的微笑,蘇南瑾的眼睛一瞇,停了一下才抱手一笑,「兩位,好久不見。」

麴崇裕撣了撣衣袖,遊目四望,就像沒聽到蘇南瑾的話,倒是裴行儉點了點頭,「的確是有些日子,對了,子玉可是已用過午膳了?」

蘇南瑾愣了一下才道,「用過了。」

裴行儉臉含微笑,語氣溫和,彷彿是一位慇勤好客的主人,「不知子玉午間用的是什麼?」

蘇南瑾皺了皺眉,心裡越發納悶,嘴上淡淡的道,「不過是尋常湯餅。」

裴行儉略帶歉意的一笑,「西州府衙一切簡陋,慢待子玉了。抱歉得很。」

蘇南瑾警惕的看著他,「好說。」這西州府衙的灶房不小,卻沒有什麼好東西備著,讓親兵們守著那幾個廚子忙了半日,端出來的也不過是最尋常的湯麵,味道還十分糟糕,不過此事與裴行儉又有何干?

裴行儉抬頭看了看天色,「子玉不嫌棄便好,只是如今早已過午時,我和世子卻是還未來得及用膳,我這便讓人去廚下取些午膳過來,子玉想來不會見怪吧?」

蘇南瑾不由愣住了,萬萬想不到大變當前,裴行儉居然一句不問自己所為何來,為何要讓親兵拿人,卻心心唸唸惦記著用飯!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若是先前那般兩相對峙,自然可以對裴行儉的話嗤之以鼻,可這麼彬彬有禮的說了一大篇,難道還能翻臉說,你們休想用膳?偏偏這裴行儉,如今又是動不得的!

站在蘇南瑾身後的盧青巖忙笑道,「是下官疏忽,長史稍待片刻,下官命人去取如何?」

裴行儉笑著擺了擺手,「不必了,主簿如今事務繁忙,取飯這等小事,自己動手便好。」說完轉頭吩咐道,「白三,你帶幾個人去廚下取些食水。」

白三應了聲「遵命」,回頭點了四個人跟隨自己下了台階,那些親兵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蘇南瑾,一時面面相覷,眼睜睜看著不久前還拔刀相向的這幾個西州人大搖大擺的從身邊走了出去,臉色都有些不好看起來。

盧青巖忙回頭對身後的親兵使了個眼色,「你們也去搭把手,小心莫灑了食水!」

蘇南瑾心裡一陣發悶,原本打好的腹稿被這一攪合,早飛到爪哇國去,好容易才想起所為何來,臉上重新掛出了一個笑容,「守約,說來咱們倒是許久不曾同飲,今日守約若是有暇,南瑾可否去長史房叨擾守約幾杯?」

裴行儉看了看滿院的兵卒,微笑著搖頭,「不敢。子玉若有此心,不妨等這西州的事務塵埃落定之後再飲,如今子玉一手握腰刀,一手持酒壺,風采過人,實在讓行儉太過自慚形穢。」

蘇南瑾的臉色不由沉了下來,這裴行儉明明聽懂了自己話裡的意思,卻還冷嘲熱諷,他難道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笑容冷了下來,「這一日想來不會太遠,南瑾自是等得起,只是那都督府門外心急如焚之人,卻不知等不等得起!如今這天寒地凍,真真是令人……」

裴行儉笑容未變,眼神卻突然變得一片漠然,靜靜的落在蘇南瑾的臉上。

彷彿有寒氣撲面而來,蘇南瑾心頭一凜,原本已到嘴邊的話都僵在了舌尖上。待他回過神來,正想再說幾句,卻聽見從後院裡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公子在何處?快、快些帶我過去!」

這聲音年輕嬌嫩,音調卻氣急敗壞,尖銳響亮,滿院子都聽了個清楚。蘇南瑾只覺得好不耳熟,不由便是一愣。只見從通往後院的小門裡,急沖沖的走來了三個人,領頭的是守著都督府後門的一位隊正,另一位赫然是他派去看守府邸那位隊副,而兩人背後那個嬌小的身影,正是敏娘最寵信的心腹婢女娜娜!此時頭髮凌亂,滿面淚痕,還帶著一道青腫,抬頭看見蘇南瑾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阿郎,不好了!」

難不成是敏娘出了事?蘇南瑾顧不得許多,忙幾步迎了上去,沉聲道,「到底出了何事?」眼睛一瞟那位隊副,卻見他滿臉苦笑的衝自己輕輕搖頭,心頭這才略鬆了幾分。眼見娜娜還在抽抽噎噎,欲語還休,頓時不耐煩起來,低聲喝道,「還不快說!」

娜娜嚇得一哆嗦,倒退兩步,幾乎沒撞到背後的一從花木,「娘子、是娘子被人欺辱了。」

蘇南瑾愕然之後,胸口騰的燃起了一團怒火,怒目看向隊副,「你!」

隊副忙抱手行禮,「啟稟公子,適才府上來了幾名年輕女子,打扮得甚為華貴,帶頭之人又自稱是夫人的阿嫂,小的讓人回稟了夫人,夫人傳出話來讓她們進去的,小的才敢放行,誰知……」

娜娜忙道,「是那位庫狄氏!她到了屋裡,與娘子一言不合,居然走上來便打了娘子兩掌,奴婢想上前護著娘子,卻被她帶的人打倒在地,她們還逼著娘子道歉,娘子受辱不過,昏過去了!」

隊副也急急的回道,「公子,小的聽聞動靜不對,在府門口堵住了她們,不知怎麼的,有好些西州人圍了上來,帶頭的那婦人又說什麼誰家小姑子敢說讓嫂嫂快些給阿兄收屍,不會挨頓教訓?還說,」他為難的瞅了蘇南瑾一眼,聲音低了下來,「還說讓公子得閒了,記得教教夫人什麼是長幼尊卑。」當時那麼多人在看,在笑,這婦人名分上還是夫人的阿嫂,他又能怎樣?

眼見蘇南瑾臉色鐵青的看了過來,娜娜哆嗦了一下,低聲嘟囔道,「是她胡說!娘子明明說的是阿史那氏,她卻故意安到了裴長史頭上……」

也就是說,敏娘真的說了收屍的話?庫狄氏!又是那個該死的婦人!敏娘好端端的惹她作甚?蘇南瑾咬牙回頭看了一眼,卻見裴行儉微微皺著眉頭,而麴崇裕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裴行儉身邊,興致盎然的看了過來,臉上的笑容幾乎刺得蘇南瑾眼中一疼。

盧青巖也隱隱聽了個大概,眉頭緊鎖的往這邊走了幾步,這位張娘子真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鬧出這樣一場笑話來。公子若因此對付庫狄氏,於情於理都不合,更對大局不利,可若是不對付,顏面掃地不說,那些西州高門只怕也會因此生了疑慮……莫非庫狄氏正是算計出他們不敢對她動手,有恃無恐,才故意要鬧出些事情來?他心頭大凜,忙道,「公子,此事不好張揚,還是先讓夫人靜養,知曉的人越少越好。」

蘇南瑾心中煩亂,點了點頭,「夫人現在如何了?」

娜娜見他臉色難看,忙訥訥的道,「已是醒了,只是不說不動的好不嚇人,公子您看……」

蘇南瑾氣息沉重的深呼吸了幾口,斷然道,「你先回去守著夫人,便說我知曉了,讓她好生靜養,待我回去再說!」又轉頭看著那位隊副,「你好生看著府門,不許讓人再進!」

娜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麴崇裕,恨恨的咬了咬唇,轉頭「呸」了一口,到底也不敢多說什麼,行了一禮,默默的跟著隊副走了出去。

蘇南瑾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卻實在不想再看見那兩張面孔,站了一會兒,還是頭也不回的轉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盧青巖頓時有些進退兩難,正猶豫間,只聽一陣腳步聲亂響,卻是去灶房的那些人抬著幾個大桶也從後院門走了過來。他鬆了口氣,回頭對裴行儉和麴崇裕笑了笑,「兩位先用些膳,下官告退。」

大桶之內無非是胡餅熱湯等物,有人盛好了兩份送進屋裡,麴崇裕進門之後便笑了起來,「阿嫂這兩掌打得,端的是妙不可言!」

這還是他頭一回稱琉璃為阿嫂,裴行儉卻是搖了搖頭,「她此舉……」此舉太過魯莽,雖然或許能令蘇南瑾丟些顏面,卻並無必要,也到底冒險了些!

麴崇裕滿臉飛揚,得意洋洋的瞅了裴行儉一眼,笑著轉了話頭,「蘇公子有心相邀,你又何必推辭?能打探些消息不說,這牢籠出得一個是一個!」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既然他不曾攔著咱們去拿午膳,可見外頭的局勢正是相持不下,他不敢貿然行事,只能打著分而治之、徐徐圖之的主意。如今這情勢下,讓咱們的人能在府中略加走動,才是最要緊的。至於消息,還用打聽麼?定然是獲知你們父子謀反,大約不是拿到了龜茲叛黨,便是吐蕃細作,因此要帶你們到軍中對質,再來個意欲叛逃,當場誅殺,我這長史不是失職不察,便是知情不報,多半是畏罪自盡。這消息很動聽麼,要巴巴的去打聽一番?」

麴崇裕心情甚好,哈哈大笑,幾口吃下了兩個胡餅一碗湯,把竹箸一放,招手將自己長隨叫進屋裡,走到一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眾人都已用過膳,這名長隨帶著兩個人送碗碟空桶回灶房,沒走多遠,便與跟來的幾個親兵吵嚷起來,還砸碎了兩個碗碟。待回來時,幾個人都冷著臉。長隨甩手進了屋,進門走上幾步,臉色已是一片肅然。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紙團,雙手奉給麴崇裕,「院門口的花木之下,果然有此物。」

第117章 飛箭傳信 持食論理

裴行儉驚訝的轉頭看著那張紙團,凝神想了片刻,恍然笑了起來,「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麴崇裕面帶不屑的挑了挑眉,「張氏當年敢買通我身邊之人打探我的舉動,我雖是懶得與一個女子太過計較,總不能聽任她繼續搗鬼!今日來的那位婢女便是飄飄的手筆,倒是個極機靈的,不曾想還能派上這等用場。」

裴行儉點頭一笑,「果然是妙用無窮!」

麴崇裕歎了口氣,「不及阿嫂左右開弓也!」上一回,若不是這個娜娜,他如何能得知張敏娘竟然是要說出那般惡毒的一番言語?也不知她得知雲伊壓根沒聽懂時會如何做想,不過細論起來,他還是更願意欣賞欣賞她此時的模樣。

轉身點燃了燭台上的蠟燭,麴崇裕這才展開了手中這張看著再尋常不過的白麻紙,紙上只胡亂塗了兩筆賬目,不過在火上烤了兩遍之後,空白處卻慢慢顯示出幾行字跡和一張簡單的地圖。麴崇裕只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半晌才慢慢放下紙片,轉頭看著裴行儉,聲音微澀,「蘇海政或許已殺了興昔亡可汗。」

裴行儉臉上一僵,搶上一步,仔細了看了幾眼,認得正是琉璃的筆跡,先是解釋了兩句如何探知此事,又簡述了府外的情形,那張地圖則標著如今西州城的兵力部署和位置。他的目光忍不住在第一行字跡上看了又看,臉色越來越沉峻。

麴崇裕低聲罵道,「這喪心病狂的老匹夫!如此一來,便是明日我家部曲攻入西州城,他們也斷然不會善罷甘休,至少要撐到戰局平定……可父親的身子,如何拖得起?」

裴行儉卻是轉頭看著燭火,聲音裡滿是沉痛,「是我太拿大了,蘇海政此時定然是在追殺五咄陸部,乘機大肆劫掠,此戰無論勝負如何,西疆亂局已定!」

麴崇裕冷哼一聲,「蘇海政能狂悖到如此地步,誰能料得到?說到底,還是那位聖上太過糊塗,文官傾軋奪權,可以殺頭流族,武官兵敗屠城,不過幾年便是免死起復,這才養出了如此狂妄狠毒的混賬將軍!若是當日便滅了王文度滿門,捉拿這些屠城的敗類,又怎會有此刻之禍?」

裴行儉沉默良久才開口,「如今說什麼都已是無用,咱們還是想想該如何破局要緊。」

麴崇裕低頭看著那張簡單的地圖,眉頭緊皺,「咱們以前的佈置只怕都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們既然做到這一步,定會死守府衙和城門,堵住西州將消息傳往朝廷的通道。他們有上千人馬,要破局談何容易!家父如今都是靠藥在撐著,三五天也罷了,若是有個十日八日不得好好歇息調養,只怕他會撐不住!」

裴行儉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閉上雙眼,片刻之後重新睜開時,目光已恢復了清明冷靜,拿過地圖看了幾眼,突然指了指府外的那一片,「算來蘇海政的親兵如今不足五百,他身在戰場,不可能悉數派來西州,這府外和城門兩處應是伊州或庭州的邊軍,他們也不過是屯田西疆的尋常府兵,多半並不知此次到西州所為何來,所謂分而化之……」

麴崇裕眼睛頓時一亮,「我知道該如何做了!」他瞅了瞅裴行儉,笑容微嘲,「只是你難道不怕損了大唐的名聲?」

裴行儉神色平靜,「你說得對,有些事情已是大錯,瞞之護之,則是錯上加錯。大唐之為大唐,在於厚德載物,海納百川,乃在於有容乃大,錯而能改,若是必得包庇蘇海政這種人物,令忠良之士蒙不白之冤,方能保全大唐的名聲,這種名聲,不要也罷!」

麴崇裕驚訝的挑起了眉頭,隨即便笑了起來,「有你裴守約在,大唐在西疆的名聲大約壞不了。」

裴行儉自嘲的搖了搖頭,沉吟片刻又道,「只是還有幾樁事情,只怕也要立刻安排,一則要守住來西州的各條道路,該散佈的消息要散佈,該攔住該拿住的人也要攔住拿住,二則還有那些西州高門,如今各家都有子弟被扣在都督府……」他突然哂然一笑,「是我多慮了,此事再過兩日便不足慮!只是如今咱們的消息,又該如何傳出去?」

麴崇裕敲了敲地圖,揚眉笑了起來,「這有何難!」

兩刻多鍾之後,眼見日頭已有西斜之勢,門外在庭院裡站了一兩個時辰的蘇氏親兵未免覺得西風愈冷,心裡正自嘀咕,便見門簾一挑,麴崇裕大步走了出來,順著鼻樑看了下面一眼,冷冷的道,「你們誰是主事?去找你們那位盧主簿過來,告訴他,這府衙的飯食太過難吃,今日的晚膳,我要吃普照寺的齋菜,讓他去定上一席送進來!」

親兵們先是有些愕然,隨即便是又好氣又好笑,領頭的隊正哈哈一笑,「世子,抱歉得很,盧主簿公務纏身,無暇來理會這些細事,公子若嫌府衙的飯食難吃,不妨停上兩頓,想來再吃之時便會香甜許多!」

麴崇裕淡淡的看著他,目光中滿是輕蔑,「你不打算去傳話?」

隊正一言不發的抱手看著他,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麴崇裕的幾位隨從頓時大怒,戟指喝道,「你是什麼東西,世子讓你傳句話你也敢拿大?」

麴崇裕厭煩的擺了擺手,「跟這種人計較甚麼,難不成他不傳話,我便吃不上這頓齋菜了?」說完轉身進了屋,過得片刻再出現在門口時,手中赫然拿著一把強弓。

蘇氏親兵們頓時都唬了一跳,紛紛拔刀出鞘,卻見麴崇裕慢條斯理拿出一張白麻紙,上面寫著幾個水墨淋漓的大字,「庫狄夫人,請送一席普照寺齋菜到都督府」,將紙穿在了一支帶著骨哨的無鋒長箭上,張弓搭箭,望空而射,那支箭帶著尖利的鳴聲消失在都督府的高牆之外。

蘇氏親兵們一時面面相覷,那位隊正忍不住喝道,「你這是做什麼?」

麴崇裕卻看都懶得再看他,把弓往隨從手裡一丟,一撣衣袖,「想來不到日落,便自會有人送齋菜來!」->小說下栽+wRshU。CoM<-

那支響箭穿過長街,落在了街對面的坊中一處屋頂上,原本守在高牆上的西州人自是飛奔著取了過來,又交到了長史夫人打發過來守著大門的幾個奴僕手中。而一個時辰之後,當普照寺的沙彌捧著幾個食盒出現在都督府的門口,一個驚人的消息已然在府外的西州府兵之中不脛而走。

正是晚膳時分,西州的各家各戶都做了最好的飯食,一個個食盒流水般送到了府兵們手中,隨著熱騰騰的飯食香氣四下飄逸,那個消息也散了出去。

長街的另一面,飲著冷水嚼著乾糧的伊州邊兵們,聞到那家常飯食魚肉的濃香,看著這些西州府兵像英雄般被家鄉父老噓寒問暖,嘴裡的干胡餅頓時更是難以下嚥。

不多時,周校尉便被召進了府門,伊州邊軍的幾位軍官也湊到了一起,一位隊正便低聲歎道,「校尉定是進去用膳了,那府裡的人大約是有熱水熱湯可吃的,咱們這乾糧卻不知要吃到什麼時辰!」

另一名旅正便冷哼了一聲,「咱們拿什麼與他們比?他們都是大都護的親兵心腹,咱們也不過是些苦力,還不如那些跟著大都護上沙場的,還能搏個軍功封賞,咱們這一趟,最多便是吃些冷風!那些西州人看咱們的眼神,倒像是咱們是賊!」

幾個人正感慨間,卻聽不遠處有人道,「幾位請了!」

幾位軍官忙轉頭去看,卻見西州府兵的那位團正笑嘻嘻的走了過來,手中並無刀劍,倒是拎著一個大大的食盒,幾個人不由相顧愕然。

西州團正走到幾人跟前,把食盒一放,笑著抱了抱手,「幾位可曾用過晚飯?說起來咱們都是大唐的兵卒,不過是各自聽上峰之命行事,上峰們如今似乎並不喊打喊殺了,咱們又何必再刀槍想向?適才算是郭某冒犯了,咱們這邊如今多了幾盒飯食,這一盒倒還乾淨,各位若不嫌棄,就當兄弟賠罪如何?」

幾個伊州軍官相視一眼,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聽他說得入情入理,心裡雖是有些癢癢,卻到底不好意思去拿,年紀最大的那位旅正便抱手笑道,「郭兄的好意我等心領了,只是今日我等都已用過了飯食,倒是不好再叨擾!」

郭團正笑道,「這裡面不是米面,都是些上好的肉湯,各位明日將食盒還我便是。」又打量了他們一眼,「我猜各位定然不是蘇大都護的親兵,不知是來自伊州還是庭州?」

那位旅正淡然一笑,「郭兄好眼光,我等都是伊州邊軍。」

郭團正「嘿嘿」的笑了兩聲,「我哪有什麼眼光,只是蘇大都護的親兵一多半都已被當做馬賊割了頭顱,如今身邊最多有四百多人,各位帶的兵馬如此之多,怎能是大都護的親兵?幾位也是從軍營而來,難不成沒注意過大都護中軍大帳四周的帳篷少得出奇麼?」

幾名伊州軍官頓時呆住了,這話太過匪夷所思,可偏偏……回想起來,此次中軍大帳周圍的營帳的確是少得有些不對勁!

郭團正瞅了他們一眼,笑道,「怎麼,你們難道不曾聽說前些日子,裴長史、麴世子與興昔亡可汗的部將聯手剿滅了一支千餘人的馬賊,咱們這些人在西疆多少年了,何曾聽說過有敢公然搶劫軍糧的千人馬賊大軍,那還得了!恰恰又是這時辰,大都護的親兵們卻莫名其妙的不見了,這還看不出來?再說了,如今大都護要拿的反賊是誰?正是興昔亡可汗和麴都督他們幾個!興昔亡可汗那樣一條漢子,不過是無意中剿滅了一幫馬賊,就落得如此下場,真真是……唉,其實誰會看不出來,他若真有反意,怎會在自己的地頭上被人殺了?」

幾個伊州軍官更是愕然,這興昔亡可汗謀反被誅的事,他們來之前便被反覆警告過,嚴禁在西州吐露一個字,眼前此人怎會知道?但事情讓他這一說,還真是有幾分道理——那位興昔亡可汗,好端端會謀反已是有些古怪,說要謀反還能毫無戒備的被被人連鍋端了更是不合情理,還有那憑空出來的千人馬賊和憑空消失的幾百親兵……以前自己怎麼就沒想過呢?

一位旅正強壓了壓心頭的惶然,沉下了臉色,「郭兄說笑了,這些荒謬之語,還是少談些為好!」

郭團正詫異的看了他們一眼,「荒謬麼?你便不信我,也該信一信周校尉與盧主簿,今日長史夫人與他們理論,不是一談到馬賊和興昔亡可汗,這兩位便立刻賠笑服了軟,這總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情,難不成還是郭某編得出來的?」

他看著幾個人,目光中已有些同情,「唉,其實你們有所不知,那馬賊並未全被剿滅,長史還留了幾個活口,算算這日子,只怕已是到了長安!蘇大都護千算萬算,便是要瞞了此事,可這世上,哪有紙裡能包住火的?待到聖意到時,他又添了這些大罪,還不知會如何,所謂報應到頭,橫豎怎麼處置他也是不冤的。此事連周校尉和盧主簿只怕都看出來了,因此不但不敢再與長史夫人理論,連府裡的人,都能吃上西州最好的齋飯!做這種人的幫兇難不成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誰又不想給自己留條後路?」

眼見都督府的大門內,那位周校尉已快步往外走了出來,郭團正臉上笑容越發熱忱,拎起食盒便往旅正手中一塞,「你們在這風地裡不知還要守多久,他們都有熱湯水吃,你們何必自苦?吃上一口難不成還能算是違了軍令?明日記得把碗碟食盒還我便是!」說完笑嘻嘻的轉身便走。

旅正「啊」了一聲,便聽身後有人厲聲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幾個人回過頭來,這才看見了周校尉,心頭頓時都是一驚,還未來得及解釋,郭團正已笑嘻嘻的回過頭來,「下官見過校尉,適才是我與諸位同袍閒聊了幾句,議論了一番上回那被興昔亡可汗和長史、世子他們剿滅的那千人馬賊,聽聞那馬賊甚是嚴整,只怕比大都護身邊的親兵也不差什麼!」

第118章 各展手段 自傷臂膀

馬賊、親兵……周校尉臉色頓時大變,下意識伸手按上刀柄,怒喝了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

郭團正笑道,「校尉教訓得是,郭某不過是胡言亂語,校尉又何必如臨大敵?」說完抱了抱手,哈哈大笑著走回了西州府兵之中。西州府兵們也七嘴八舌的哄笑起來:「真真不打自招!」「要殺人滅口麼?晚啦!」「真真是蠢物,還以為能瞞得住誰?」

周校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明明白白的難堪和隱隱約約的恐懼,把心頭的那團怒火拱得越發難以遏制,突然看見那幾個伊州邊軍的軍官都轉頭看了過來,目光狐疑,表情古怪,似乎也在嘲笑自己,一腔怒氣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地方,厲聲道:「你們這幾個枉自為將,竟然與負隅頑抗的叛軍亂黨私相授受,聽任其擾亂軍心,每人去領十記軍棍!」

此言一出,伊州邊軍頓時一陣大嘩,西州人的笑聲愈發響亮,有幾個孩子拍著手齊聲叫了起來,「蘇家鬼,蘇家鬼,大好頭顱去做賊。六百騎,六百騎,埋屍荒野無人憶。」

清脆的童謠聲隨著西州各坊裊裊升起的炊煙一道在西州城的上空飄蕩,很快就傳遍了各個角落。

這一夜,西州府兵們靠著長街的西牆紮起了氈帳,安排人手輪流值守,各坊的宵禁也悄然解除,直到午夜,各家出門給府兵們送宵夜的人依舊絡繹不絕。伊州邊軍在一番商議之後也沿著東牆根紮下了帳篷,一道簡易的柵欄沿著長街中線樹了起來。柵欄兩邊值守的兵卒相距不過幾步,面容可見,低語可聞。

西州的冬夜分外漫長,相比柵欄對面的笑語不絕、人流不斷,伊州兵士難免愈發覺得寒冷無聊,只覺得自己身邊的火把的光亮都比那邊黯淡許多。

遠離軍官視線的長街盡頭,一個西州府兵靠著柵欄笑嘻嘻看向對面的兵卒,「冷得緊吧?真真是晦氣,今日還是祭灶呢,咱們卻要吃上一夜的冷風。其實說來咱們不過是小卒,上頭的貴人相爭,與我等何干?某這裡還有兩碗畢羅?你可要嘗上一嘗?」他的目光裡有著貨真價實的同情——上峰們說了,這些伊州人都是被蒙在鼓裡的,只怕到死都是糊塗鬼,若能讓他們放下屠刀,便是功德一樁。

伊州兵士沉默的看了過來,神色又是驚奇又是狐疑,西州人笑著把食盒放在了地上,略開了半邊蓋子,好讓那熱騰騰的香味飄散得更快一些,這才轉身離去。一刻鐘後轉回時,只見食盒依然放在老地方,裡面卻只剩下了幾個空碗。

接下來的閒聊便分外的順理成章,「這位老兄,敢問一句,那大都護的親兵果真是突然少了一多半?」

漫長的冬夜裡,相似的問答漸漸在長街的各處悄然響起。滿心好奇的伊州兵與滿腹同情的西州人,在互通有無的大計上漸漸達成一致,待到東方破曉,伊州邊軍裡夜裡輪值過的兵士,至少有一小半腹中都已填了些熱乎乎的西州美食和火辣辣的驚人消息。而伊州軍官們看著那都督府的高牆,想著牆內那些有床屋可住、有湯餅可食的大都護府親兵,和那幾個未吃上一口熱飯便挨了軍棍的上峰,都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隨著晨光到來,還有另一個令他們心中發涼的消息:西州城下,一夜之間竟出現了許多人馬,各個方向還不斷有府兵打扮的小隊人馬向城門趕來!不一會兒,便見那位蘇公子與盧主簿急沖沖的從府裡走了出來,直奔城門而去。不受伊州兵卒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有性子暴躁的,暗暗對著那背影「呸」了一聲。

冬日的朝陽靜靜的照進了西州城,將高高的城門抹上了一絲暖色,也將城門下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在三處大門的外面,都有府兵裝束的健卒與民夫模樣的壯丁在箭程外的平地裡安營紮寨,人數雖然只有數百,卻是一副圍困孤城的架勢。

蘇南瑾凝神看了一會兒,臉色慢慢的沉了下來,回頭瞟了盧青巖一眼,盧青巖忙點了點頭,帶著幾名親兵轉身便走,穿過長街,逕直來到洛陽坊的張府門前,上前拍響了門環。

張府的院落房屋對於盧青巖來說自不陌生,只是當他走進堂屋,看到主位的張懷寂時,還是愣了愣。不過一個多月不見,眼前的張懷寂竟是瘦得幾乎脫了形,神色裡更有一種令人極為陌生的淡漠,他嘴邊的一句「張賢弟」,出口時便不由自主的換成了「張參軍」,停了停的笑道,「聽聞參軍貴體欠安,不知如今可是大好了?」

張懷寂神色平淡的還了一禮,「多謝盧主簿掛懷,這身子大約撐得一日是一日罷,主簿請坐下說話。」

盧青巖心裡微涼,看著他的臉色躊躇片刻,索性丟開了那篇拐彎抹角的腹稿,「不瞞參軍,盧某此來,一是為了致歉。山谷之事,讓參軍受驚,此事絕非公子所願見,真真是對不起了。」

「二則麼,也是為了致謝。當日若不是參軍挺身而出,手下留情,大都護的那些親兵只怕難以保全一個,那些兵卒的確不才,公子臨行前千叮萬囑讓他們護好參軍,他們卻擅自行事,才招致當日之惡果。只是大都護到底栽培他們多年,視他們猶如子弟,此番我等來西州之前,大都護便特意囑咐過,要盧某替大都護向參軍道一聲謝,多謝參軍當日援手。」說著站起來鄭重的行了一禮。

張懷寂忙站了起來,側身避開,低頭還了一禮,「下官不敢當!」可抬起頭時,那臉色卻分明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盧青巖心裡暗歎一聲,想了想正色道,「不知張參軍可已得知,興昔亡可汗密謀逆反,已被大都護正法!其叛黨餘孽,正被大都護和繼往絕可汗的大軍聯手平蕩,指日便會悉數伏法!」

張懷寂略有些驚訝的挑起了眉頭,眼神中卻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之色,皺著眉頭沉默半響,沉沉的歎了口氣。

那位庫狄氏果然是好快的手腳!盧青巖的神色不由更是鄭重了幾分,「參軍大約有所不知,山谷那一戰,其實並非馬賊前來劫糧!」

張懷寂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真正的意外。

盧青巖沉聲說了下去,「大都護此前曾派出六百親兵追繳馬賊,當日恰恰追至山谷,馬賊們無路可逃,才妄圖據糧車營寨為己用,幸得眾部曲死戰不退,才未教他們得逞。大都護的親兵乘機在後面掩殺,誰知久戰未決之即,興昔亡可汗的騎兵趕到,眼見有機可乘,貪功心切,竟是不分青紅皂白逢人便砍,這才有了所謂一戰剿滅馬賊上千的功績!」

「麴世子對此心知肚明,這才下令不留俘虜,為的便是瞞天過海,裴長史雖有察覺,卻是知情不報,參軍一直在內營處置事務,更是徹底被蒙在了鼓裡。那一戰,竟是釀成大唐少有的慘劇。如今興昔亡可汗那邊,已有人認罪招供,參軍若能出面告首,則不但能洗刷同謀的嫌疑,反而是立下了揭發叛黨的大功,大都護定會上表為參軍請彰!」

張懷寂愕然看著盧青巖,盧青巖也面帶微笑的看著他,「參軍,如今的西州城裡雖是僵持不下,謠言四散,但大都護麾下的上萬人馬,一旦蕩平興昔亡餘部,便會揮師西下,屆時西州彈丸小城,焉能繼續負隅頑抗?麴氏父子犯下如此大惡,固然難逃法網,脅從之人也會被一一清算,更莫說大戰來臨之即,泥沙皆下,玉石俱焚,這城中的老弱婦孺,若是家主不善自保,則難免有刀兵之禍,參軍是聰明人,何去何從,當有決斷。」

眼見張懷寂臉色發白,低頭不語,盧青松笑得越發從容。這番說法是他昨日聽得外面的回報後,思來想去後謀劃出的主意,雖然當日親歷那一戰的人太多,一旦認真追查,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天衣無縫,但如今這情勢下,也唯有行此險棋,只要將麴氏父子定罪,令裴行儉束手,此事就算破綻百出,長安又如何能得知?張懷寂家人族人都在西州城中,想來也不敢拿全家全族的性命來冒險!

良久之後,張懷寂慢慢抬起頭來,臉色越發蒼白,「多謝主簿將實情相告,卻不知下官有何事可為大都護效勞?」

盧青巖心裡一口氣頓時鬆了下來,滿面都是笑容,「此事甚是容易,參軍只要寫下當日經過,簽字畫押,交與盧某便是。」只要這份東西到手,此事便算成了一半!

張懷寂怔了片刻,臉上出現了一絲毅然之色,緩緩站了起來,「盧主簿,煩勞隨張某去書房一趟。」

盧青巖忙站了起來,雙眼發亮,「參軍果然明智,盧某這便替參軍鋪紙磨墨!」

張懷寂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邁步時腳下似有千斤之重,一步一步都走得甚是艱難,只是走了幾步後,卻越走越快,眼見便要到書房門口,也不知是踩到袍角還是拌到了案幾,竟是一跤摔了出去,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盧青巖唬了一跳,忙上前攙扶,剛剛碰到他的手臂,張懷寂便大聲慘叫起來,「臂膀……莫動我臂膀!」

門簾一挑,幾個奴僕衝了進來,「阿郎,阿郎怎麼了?」

張懷寂依然抱著手呻吟不止,幾個人小心翼翼的將他扶了起來,有人又飛奔著去尋醫師。

盧青巖看著滿臉扭曲扶著自己右臂的張懷寂,先是愕然失色,隨即便咬著牙冷笑起來,逼近一步低聲道,「張參軍,你這是何苦來哉!須知此時若能走對這一步,保住的不是一條臂膀,而是全族的性命!」

張懷寂原本閉著眼睛「哎呦」不絕,聞言睜開了雙眼,滿臉都是苦澀,「盧主簿,你的好意在下原是感激不盡,只是張某膽小無福,這右手只怕要將養些日子了,好在蘇大都護如今還要討平逆黨,回軍之日尚早,大約過上一兩個月,我這手總能好起來,絕不會誤了大都護的事。盧主簿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盧青巖看了他半晌,心裡咬牙不絕,卻也知道不能逼得太狠,盤算半日終於還是緩下臉色點了點頭,「好,只願參軍將養得當,早日康復!」說完一甩袖子,轉身便走。前院的管事忙追了上去。

張懷寂看著他的背影,慢慢鬆開了扶著右臂的手,良久才長長的出了口氣。

西屋的門簾一挑,小祇氏快步走了出來,「你摔得如何?」

張懷寂苦笑著搖了搖頭,「放心,我這摔傷自己的本事,西州絕無敵手。」

小祇氏滿臉都是憂色,「我聽這盧主簿的聲氣像是惱得很……他們怎麼能編出這樣一篇鬼話來,只是若不依著他們,會不會惹來潑天的大禍?」

張懷寂搖了搖頭,「鹿死誰手,尚未可知,蘇氏若真有一分把握,為何不敢將都督他們帶出城去?還有,敏娘昨日被人那般欺上門去,他卻至今都不敢露頭?可見還是怕了那庫狄氏背後的貴人!似這位盧主簿所說,若真到了兵臨城下的那一刻,我自會寫下供狀,保全家族,此刻麼……」他沉默片刻,斷然道,「你去尋個不起眼的機靈婢女,將今日聽到的這些悄悄告知庫狄氏和風娘子!」

小祇氏不由一愣,「這是……」

張懷寂語氣肅然,「盧主簿有句話說得對,大軍一到,泥沙俱下,玉石俱焚,若是西州變做了第二個怛篤,我張氏家族又能獨存到幾時?」

半個時辰之後,張府的兩位管事娘子照例出門採買,在市坊裡轉了一大圈,買了些米面香料布帛等物,有讓店內夥計送到張府的,也有自家小廝婢女搬送的。誰也沒有主意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婢女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一刻多鍾後,卻出現在風飄飄的宅院後門。

這一日,蘇府裡的張敏娘的貼身婢女娜娜也出門買了些藥膏,給敏娘重新敷了一遍,腫痛果然輕了許多。只是到了午間,大約是一夜不得好睡,張敏娘便頭暈嘔吐起來。娜娜急得無法,又去都督府去尋了一回蘇南瑾。此次她運氣更壞,蘇南瑾正在氣頭上,不但沒有一句好話,反而劈頭蓋臉將她痛罵了一頓。待她臉色蒼白的回到家中,張敏娘一見她的神情,逆氣上湧,險些吐出口血來。

待到夜色再次來臨,都督府的牆外,夜宵的交流再次悄然上演。只是當伊州兵卒說起今日從上峰那裡新聽到的消息——「突厥騎兵為搶軍功,把親兵和馬賊一道屠了」,卻遭到了西州人毫不留情的嘲笑,「這般的謊言你也信?為搶軍功,突厥部將要大唐的軍功做甚?難不成要來西州做都督?再說那大都護也傻的,幾百個親兵的頭顱一個月前便擺在都護府門口,他竟到出兵後才醒過神來?分明是昨日的話傳開後,他們知道瞞不住了,新編了這話來哄你們!」

如此交流了三夜下來,都督府門口的六百名伊州兵卒,已是無人不曾吃過西州人的宵夜,連幾個挨了軍棍的軍官們帳中,都有人悄悄的送了兩份進去。到了白日裡,對著對面擠眉弄眼的西州兵卒,哪裡還擺得出凶神惡煞的面孔來?

周校尉帶兵多年,自然察覺軍中氛圍有異,待得第四夜發現這其中的奧秘時,幾個被抓了現行的兵卒被拖下去痛責了五十軍棍,府內的親兵也被調出一隊夜間巡視,只是到了第五日裡,伊州邊軍雖然不敢靠近柵欄一步,但看著周校尉與蘇氏親兵的眼神,卻變得冰冷。

城門外,從各地趕來的西州壯丁府兵也越來越多,眼見已超過千人,日夜都有人向城上喊話,頭兩日說的還無非是大好男兒,為何要提蘇氏這樣倒行逆施、喪心病狂的賊子賣命,待得歸家之日,有何面目去見家中父老?到了第三、四日之後漸漸變成嬉笑怒罵。西州人原是能歌善舞,刻薄起人來也頗有奇思妙想,守城的伊州士兵無不聽得忍俊不禁,盧青巖來聽了一回,卻是臉色鐵青,回到府衙中,到底沒敢與蘇南瑾多提一個字。

只是這歡樂的氣氛不知怎麼的,還是傳到了西州城內,西州府兵的大聲嘲笑與喧嘩,便是在都督府裡也清晰可聞,連府內的親兵們也漸漸心煩意亂起來。

第五日的夕陽眼見便要沉入高高的土生牆之後,麴崇裕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聽著外面的動靜,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回到屋裡便摘下了牆上的強弓,輕輕擦拭著弓弦,頭也不抬的道,「到了明日,大約便能換掉這身袍子了。」

裴行儉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挽起袖子從案幾下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入盛清水的碟子,提筆蘸了蘸,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了「明日四更」四個字,隨著水跡的消失,那紙上又變得空白一片。

他抬頭笑道,「今日你是要喝南山坊的三勒漿,還是要洛陽坊的炒羊尾?好在這招也只用這一回了,不然蘇南瑾大約會所有的親兵都調到這邊門口來。」

麴崇裕冷哼一聲,「求之不得!我只擔心父親的那些隨從……」

話音未落,門簾一挑,麴崇裕的長隨兩步衝了進來,臉色都變了,「世子,都督撐不住病倒了,如今已被移到了後面的小院!」

第119章 不測風雲 烽煙四起

麴崇裕臉色大變,「騰」的站了起來,跳起來便要往外走,卻被長隨一把抱住腿,「世子您不能過去!適才守著正廳的人便是不敢耽誤都督的病情,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都督移進小院,連原本在屋裡伺候都督那幾位隨從都被他們乘機逼了出來,如今小院裡外都是他們的人……」

裴行儉原本已在磨墨,忙丟開墨條,沉聲喝道,「玉郎,如今不是莽撞行事之時,你若自投羅網,才真是害了都督!」

麴崇裕怒道,「什麼自投羅網?我這便帶著大夥兒殺過去,橫豎不過是拼一場,咱們至少也有五成勝算!難不成要我眼睜睜看著、看著父親……」

裴行儉皺眉道,「若是都督還在正廳,屋裡屋外都有咱們的人,現在攻出去,的確有五成勝算,但如今只怕三成也沒有,只要他們把小院門一堵,再把都督架出來,你又能如何?是束手就擒,還是魚死網破?只怕不但救不成都督,反而把你們都搭進去!越是這般情形,你越該冷靜些!」

麴崇裕眼睛都有些發紅了,「冷靜?你這種人知道什麼?」

裴行儉的臉色頓時微變。

麴崇裕話一出口,才醒悟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裴行儉並不是尋常人家子弟,他連自己父親的面都不曾見過……

麴崇裕的聲音不由低了下來,「外人都道我不是父親的親生骨肉,十幾歲上才過繼過父親,不過是面上情。又有幾個人知道,若是沒有父親,我十歲那年便死在了自己親生父母眼前,是父親拚死保住了我,如今在這世上,父親便是崇裕最親近的人,這一次,父親又是受了我的連累,他身子本來便不好,只是靠藥撐著,如今他這樣……我便是拿自己這條命去換他的又如何?」

裴行儉歎了口氣,「若是能換,你此刻去換,我也不會阻攔,可如今真能換命?你要知道,你無事,都督便無事,若你也落入蘇南瑾的掌握,西州便是有千軍萬馬,也未必救得了都督!」

麴崇裕身子微僵,咬牙道,「那依你之見,如今當如何行事?」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聲音越發冷靜,「唯今之計,只能先靜觀其變,重新打算。只怕蘇南瑾立刻便會來找你,你若是讓他瞧出你心急如焚,咱們便是一敗塗地!須知如今萬事未定,他們也絕不願都督在此般情形下出了意外,你越是表現涼薄,他們倒越是不敢怠慢都督半分……」

他話音未落,門外便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隨即便是蘇南瑾中氣十足的聲音,「麴世子,令尊身子有些不大好了,世子可想去見上一面?」

麴崇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冰霜般的神色慢慢鬆了一些,看著裴行儉微微點了點頭,挑簾走了出去,聲音已恢復了幾分平日的散漫,「多謝蘇公子相告,適才崇裕倒是已聽聞此事了,有公子照料家父,崇裕自是放心得很,便請公子多多費心了。說來若是家父有個三長兩短,還要煩勞公子報與朝廷一聲,教朝廷瞧一瞧大都護是如何無緣無故扣押三品大員,又慢待至死的。」

裴行儉也走了出去,只見蘇南瑾臉上的表情便如不提防吃下了一個爛棗,又是驚愕又是憤怒,好一會兒才滿臉厭惡的瞇起了眼睛,「麴世子果然是鐵石心腸!」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彼此彼此!」

蘇南瑾目光轉到了裴行儉身上,「裴長史如何說?」

裴行儉一臉遺憾的歎了口氣,「都督這是舊疾復發了吧?唉,這些天裡,都督日日夜夜被蘇公子的人看守逼迫,吃不安睡不穩,便是我等也有些吃不消了,何況他原是病弱之人?如今,也只能請子玉辛苦一二,在延醫抓藥之外,還要多給都督寬寬心,若是再不放心,不妨把都督夫人也請到府中來,有些事務還是夫人打理起來比較妥當,我麼,便不過去打擾了。」

蘇南瑾站在台階下面,胸口被怒火漲得幾乎爆開,原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只要麴崇裕進了那院子,便莫想再全身而退!雖說如今的情勢不可能讓他們立刻人頭落地,不過一旦將他們父子徹底握在手中,卻也再無後顧之憂!至不濟,也可以拿著醫藥之事,逼著麴崇裕讓步,不曾想他竟是如此心腸冷酷,連重病的老父都可以甩手不顧!他忍不住戟指罵了一聲,「你們這兩個……」

站在蘇南瑾身後的盧青巖忙拉了拉他,低聲道,「公子,盧某曾聽聞,麴世子似乎並非麴都督的親生骨肉,是過繼給都督的……只是此事他究竟如何作想,如今也還難說得緊,或是料定我等不敢讓麴智湛就此不治,才故意作態,拿話來堵咱們,公子莫中了他的計!」

蘇南瑾狠狠的「哼」了一聲,轉身便走,走出幾步才低聲怒道,「那如今該如何處置那老匹夫!」

盧青巖沉吟片刻,歎道,「眼下咱們的確不能不管,他此刻病倒原是一樁好事,但若真是不治,於咱們便有害無益,反而能讓麴世子再無後顧之憂,西州人也更會同仇敵愾。咱們的軍醫不是說了麼?看情形這麴都督雖不見得立時三刻便是喪命,人多半是廢了,便是日後也好不到什麼地步去,想來是再也做不得怪。既然如此,咱們還是再請幾位名醫,按方治病,莫鬧出什麼意外來。至於那位都督夫人,她若肯過來,讓她過來便是,橫豎咱們手中多了一人,總無害處。如今這西州城的情形一日比一日不穩,還是想法把麴崇裕拿到軍前要緊!」

蘇南瑾緩緩點頭,轉身走回幾步,冷冷的道,「適才軍醫給麴都督診了脈,麴都督雖無性命之憂,卻是須得好生調理靜養,若是麴世子肯跟蘇某去軍前一趟,麴都督倒是不妨回家靜養。不知世子可肯辛苦一趟?」

麴崇裕怔了一下,還未開口,裴行儉已道,「如今還是給都督看病要緊,這去不去軍前,倒是要從長計議。」

麴崇裕冷冰冰的看了裴行儉一眼,一言不發的轉身進了屋子。

蘇南瑾氣得低聲咒罵了一串,到底還是轉身咬牙切齒的吩咐道,「去把西州的醫師多拿幾名到這府裡來,給麴都督,治、病!」

眼見好幾名西州醫師被人推推攮攮的帶到了府中,不多時又有兵卒去藥鋪按方抓藥,再過片刻,都督夫人也急沖沖的帶著抱了鋪蓋等物的婢子進了府門,略機靈些的人立時便瞧出了不對。消息立刻又傳到了門口已無人把守的裴宅,琉璃和風飄飄、雲伊三人正在用晚膳,聞言不由相顧失色。

雲伊第一個急得跳了起來,「這可如何是好?玉郎最看重都督了!都督若是有個好歹……」

琉璃忙按住她,「你先莫急,既然醫師也請了,祇夫人也進那府裡了,可見他們還是在盡力救治都督,都督的病多半還不甚凶險,至少應無性命之憂。」

風飄飄眉頭緊鎖,「都督這一病,咱們所做的,豈不是前功盡棄?如今伊州邊軍的軍心已散,按理這兩日咱們便可以裡應外合攻入都督府,但如今這情形……只怕又要從長計議了!」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才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雲,無論如何,裴行儉大約是不會有事的,但麴氏父子會怎樣?她真是一點把握也無。想了想只能道,「如今西州的那些高門該知道的消息都已知曉,下一步該如何走,或許還要等他們傳出消息來!」

雲伊低聲嘟囔道,「我倒想送套乾淨衣裳進那府裡,這都五六日了,玉郎的性子定然忍不得……」

琉璃心裡一動,上下看了雲伊幾眼,點頭笑了起來,「此事倒是不妨去試上一試,橫豎他們如今多半是不敢把你怎樣的!」若是能成,那府裡的消息大約便能傳出來吧?

雲伊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興興頭頭的和琉璃一道進了裡屋,找了兩套嶄新的細白疊中衣出來,琉璃又囑咐了她一番,話還未說完,風飄飄拿著一封信箋快步走了進來,「大娘,這是城下剛用響箭射上來的消息,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才好?」

琉璃忙起身接過信箋,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也怔在了那裡:城外府兵拿到了兩名騎兵,其中一名是六日前被派出庭州送信的蘇氏親兵,兩人都滿身狼狽,有一個還頗受了些傷,只道是庭州有突厥騎兵來襲,至少有數千之眾,一路逢唐兵便殺,他們是來告急求救的!

大隊突厥騎兵進犯庭州,逢唐兵便殺……如此說來,莫非是興昔亡可汗的部將已開始血腥報復了?琉璃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沉吟了半晌才道,「讓他們放行,此事不能拖延隱瞞!」

風飄飄忙道,「我有些擔心,那些人會借此事做文章!」

琉璃歎了口氣,「可若把此等大事隱瞞下來,我們又能做什麼?若是處置不當,或許便會葬送千萬條性命,飄飄,讓城下的人派人帶著那傷兵進城,務必把消息同時告知長史和世子,也只有他們,才知該如何處置此事!」

半個時辰之後,天色已徹底的黑了下來,一支火把引著三個人徑直穿過長街進了都督府,當中被架著的那一位滿身都是灰塵,臉上還有血污,一見蘇南瑾便掙扎著跪了下來。

蘇南瑾早已從城門處得知了消息,皺眉道,「到底出了何事?」

原本架著他的人突然抬頭朗聲道,「是突厥人包圍了庭州,至少有幾千騎!」他的嗓門洪亮,聲音滿院皆聞,蘇南瑾一時怔在那裡,倒是他身後的盧青巖皺了皺眉,回頭看了都督府的側廳一眼,只見那門簾果然立時被挑起,麴崇裕和裴行儉都走了出來。

那名傷兵也道,「啟稟公子,庭州城裡只有五百府兵,來刺史得知軍情,便立刻派了這位隨從和小的一同回西州告急,出城時險些被突厥人堵住,回來的路上小的們經過兩處烽燧,發現守兵都被突厥人殺了個精光……」

庭院裡所有的人頓時都變了臉色,蘇南瑾心頭更是一突:這些突厥人下手如此狠辣,顯然是要報仇,父親殺了興昔亡可汗,若是因此招致庭州失守甚至被屠城,這等大事又如何瞞得住朝廷?

一片安靜中,麴崇裕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蘇公子今日曾說過,麴某若肯去軍前,便讓老父回家靜養,如今庭州告急,麴某願領兵五百,去往庭州!」

第120章 兵發庭州 白衣馳陣

麴崇裕聲音並不算太大,只是聽在眾人的耳朵裡,卻如打了個響雷一般。蘇南瑾回頭看著他,滿眼都是不敢置信。

麴崇裕臉上帶著冷笑,「怎麼,不敢答應?蘇大都護自顧著殺人立威,卻導致西疆烽煙四起,令庭州陷入危境,如今麴某願帶五百勇士馳援庭州,不比去軍前有益?若是能成,麴氏身上的嫌疑自解,若是不成,不也正如了大都護的心意?」

蘇南瑾回頭看了盧青巖一眼,盧青巖也是一臉驚愕,想了想才道,「世子果然仁勇,只是既然敵軍已侵庭州,西州各城的府兵便不能再離城一步,這五百……」

麴崇裕斷然道,「這是自然,調動守城的府兵出境,需有軍符,此時如何還來得及,何況麴某也不敢拿西州各城池的安危來行險,今晚明晨,麴某就地招募五百勇士便是!」

盧青巖笑著搖頭,「五百民夫,如何能解庭州之圍?世子未免太異想天開!葬送了民夫的性命事小,若是耽誤了軍情,誰來承擔?」

麴崇裕瞇著眼睛一字字的道,「自是麴某!若是此去不能解庭州之圍,麴某願受軍法處置!但有一條,麴某今日不計性命,以身報國,你們日後若再敢往麴氏身上潑髒水,讓家父蒙受不白之冤,我自有法子,讓你蘇氏父子和在長安滿門老小給我填命!」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蘇南瑾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乍了起來,忍不住退後一步,怒喝了一聲,「你胡言亂語什麼?」

麴崇裕突然展眉笑了起來,「是不是胡言亂語,我勸你還是不要去試的好。」他的笑容輕鬆寫意,卻比剛才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更讓人心底發涼。

蘇南瑾一時作聲不得,盧青巖想了片刻,還是笑著抱了抱手,「世子既然有此雄心,盧某願帶這一千邊軍,為世子壓陣助威。」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起來,「你們若有此膽,麴某自然求之不得。」

蘇南瑾臉色微變,將盧青巖拉到了一邊,低聲道,「主簿,你莫忘了,那興昔亡可汗的部將,與他們正有勾結!萬一讓他們聯手起來……」

盧青巖歎了口氣,「公子放心,與他們有勾結者,是興昔亡本部派出押糧之將,而此時能進軍庭州突厥騎兵,來得如此之快,想來不是來自處月部便是處木昆部,與本部相隔甚遠,料來無妨。何況他們既是逢唐兵便殺,如此狠辣決絕,看那模樣,不似能與麴氏有瓜葛。公子請想,如今西州的僵局已是無解,庭州若是落入突厥之手,則事態更是不可收拾!大都護再有平叛之功,也會被此事拖累。」

「咱們如今絕無坐視庭州失守之理,麴崇裕自願帶兵去庭州,雖不如咱們拿他去軍中把穩,到底也比困守西州下去要強,他的父親和親眷都在西州,族人則在長安,諒他也不敢投了突厥去,若能解了庭州之危局,咱們又何樂而不為?只有一條,他這一去,咱們若不去看著他,萬一他聲稱戰敗,逃至沙州等地,向聖上上表乞免,咱們能把他如何?萬一他賄賂突厥,解圍而返,咱們又該怎麼辦?如今,咱們以一千之眾,押送他這五百人,他若不能解圍,乃是自陷死地,若能解圍,這五百民夫能剩幾個?那時如何處置他,還不是由著咱們!」

蘇南瑾咬牙點了點頭,「也罷,咱們便去這一回,不過要多帶些良馬才是……」

盧青巖心裡暗暗搖頭,口中卻只能道,「公子所慮甚是,若是麴崇裕只是逞一時之勇,咱們絕不能受了他的連累。再者,今日從麴都督廳中搜到的傳符、印章等物,公子明日也要著人送往軍中,不能讓麴氏乘機上表朝廷。」

兩人計議已定,回身走到庭中,蘇南瑾大聲道,「好,麴世子既然肯當眾立下軍令狀,蘇某願助世子一臂之力,咱們明日便帶上人馬,發兵庭州!」

一直沉默不語的裴行儉突然道,「慢著!」

眾人都是一怔,卻見他臉上一副笑微微的表情,「如此盛舉,裴某焉能置身事外,裴某有一計,或許能讓諸位兵不血刃,解圍庭州。」

「只是此計需要一日的時間,請子玉給行儉留上兩百人馬,明日世子先行,後日除夕,裴某也會隨軍前往庭州。」

……

龍朔二年的最後一日,竟是一個臘月裡難得一見的大好晴日。一輪旭日剛剛升起,從庭州城頭望去,遠處的天山山脈在碧藍的天空下顯得分外巍峨挺秀,山腰往上全是晶瑩的積雪,看去宛如披著一件高華天成的雪袍,而兩個月後,這雪袍便會漸漸化為雪冠,從山上潺潺而下的雪水,也會將山下的平原再次滋養得水草豐美。

只是此時此刻,站在庭州城頭數百人中,除了刺史來濟,誰也不會抬頭多看這副圖畫般的美景一眼——就在城牆下的不遠處,前兩日原本已是零零星星的突厥騎兵,突然又變成了黑壓壓的一大片。騎兵的隊列後面,更是赫然出現了雲梯、石車等物,讓這些原本心存僥倖的庭州軍士,頓時滿心都是冰涼。

五千突厥騎兵,加上這些攻城利器,要拿下這座不過五百老弱守兵的城池,只是遲早之事;而這兩日陸續逃入城中的兵卒帶來的消息分明是:這些突厥人所到之處,根本不留唐軍活口!

人群之中一陣騷動,低聲的咒罵和歎息迅速傳遍了城頭。

庭州刺史來濟的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看向突厥騎兵後方出現的石車,這些攻城器具便是突厥人前兩日突然消失了大半的緣故吧?其實這也不難預見,突厥此次既然是大舉興兵復仇,又怎麼會被庭州的城牆所嚇退?他搭在城頭上的手掌下意識的一收,拳頭抵住了堅實的城牆,這些城牆是他帶著庭州人親手修葺的,難不成今日還要親眼看著它被摧毀?

想著待會兒會出現的局面,來濟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不可見的奇異笑容。跟在他身邊的老隨從阿壽心裡一抖,忙低聲道,「阿郎放心,這城修得堅實,定然不會讓那些突厥賊子得手!」

來濟臉色平靜的點了點頭,鐵盔下露出的雪白頭髮把一雙眼睛襯得分外明亮,「自然如此,我絕不會讓那些突厥人得手!」

突然間,城下的突厥騎兵動了起來,隊型微分,那排石車被推到了隊列的最前面。在吆喝聲中,眼見套著石車拉繩的駿馬一起向後拉拽,城頭上的庭州府兵只愣了片刻,便忙不迭的各自躲到了城牆下面,石車的皮袋高高的彈起,足有西瓜大小的無數黑色石塊呼嘯著落到了城頭內外,卻並沒有發出意料之中的沉重撞擊之聲。庭州府兵們略定了定神,回頭去看那些石塊,有人立時驚叫起來。

那落在城頭的黑乎乎的物什哪裡是什麼石塊,分明是人頭,是上百個長髮披散、血肉模糊的人頭,有些還戴著熟悉的唐式頭盔!好些人頭骨碌碌的滾到了守城兵卒的腳下。一些少年兵卒立時尖叫著跳了起來,被身邊的老兵一腳踢在身上,或是一掌打在臉上,才驀然止住了叫喊。

不少人呆了片刻,又衝到一邊嘔吐起來,那些稚氣未退的臉上,很快便吐得滿面是淚。嘔吐物的酸腐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迅速引發了更多的嘔吐,一股令人窒息的噁心氣味沉沉的籠罩著庭州的城頭,連凜冽的北風似乎一時都難以將之吹散。

上了年紀的老兵們相視無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清清楚楚的絕望。若有五百精兵,依靠這座幾經戰火損毀又在兩年前修築一新的庭州城,或許還有些指望,可如今庭州青壯兵卒已盡發大營,就靠這些從未上過戰場的少年郎和老弱兵卒,只怕連一日一夜都未必能守住!而庭州城裡原本便只有幾百戶人家,還多是軍戶,如今只剩些婦孺,又能抵得什麼用?

來濟的目光也在落在了那些人頭之上,片刻之後才開口,聲音卻是異常沉穩,「來人,把這些人頭收攏,來日好生安葬!」

他的聲音在一片慌亂的城頭上傳出老遠,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威嚴,來濟身邊的幾位隨從和州官都大聲了應了句「是」,阿壽第一個彎腰揀起一個人頭,放到了角樓邊的寬敞處。不少府兵也下意識的應和了一聲,開始低頭收揀,更多的人卻依然不敢低頭多看,有人更只是漠然的看了來濟一眼,又扭頭看著家的方向,嘴裡無聲的嘟囔了幾句。

城牆下的突厥騎兵中慢騰騰的跑出了一匹戰馬,逕直到了城牆下一百多步的地方,揚聲喝道,「城上的唐人,你們看好了!方才送給你們的,便是庭州城方圓五十里內的唐軍,你們若不想落得同樣下場,便趕緊開城逃命去吧!」

城頭上一陣騷動,有人低聲道,「怎麼辦,這城橫豎是守不住的……」

有隊正厲聲喝道,「莫聽突厥人的鬼話,什麼開城逃命,若是開了城門,莫說這滿城婦孺皆不得活命,咱們這些人,也不過是更方便他們下手!咱們是大唐的雄兵,焉能像野狗一般在荒野裡被這些突厥人圍堵射殺?不如據城死戰,便是一死,也總要讓這些突厥賊子先填些人命再說!」

這位隊聲如洪鐘,城頭城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下面的突厥人哈哈大笑起來,「好,那便成全你們,破城之日,管教你們都給咱們的可汗和葉護們償命!」

他帶馬正要回去,卻聽城頭上響起了一聲,「且慢!」

只見庭州城牆的垛口處露出了一個穿著盔甲的高大人影,聲音緩慢而洪亮,「來人聽著,某乃庭州刺史來濟,有幾句話想請教貴軍此次領軍之人!他若真是英雄,便請他來軍前一晤。」

突厥騎兵嗤笑一笑,撥馬便走,不多時,便見突厥陣中人馬一分,三匹駿馬奔馳而出,在城外一箭之地勒住馬韁,當中一人個子並不算高,卻異常粗壯,穿著一身黑色鐵甲,他左首之人仰頭喝道,「我家將軍在此,廝那刺史,有何話要問,快說!」他的漢語說得並不如先前喊話之人純熟,帶著古怪的口音,越發顯得刺耳。

來濟沉聲道,「來者可是匍延都督府的將軍?我庭州與處木昆部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將軍卻興兵來犯,不知是何道理?」

城頭上的庭州士兵頓時都是一愣,那位從西州過來的信使不是早已說了麼,興昔亡可汗謀反,連同五咄陸部的酋長,都被大都護斬於轅門,處木昆部正是興昔亡可汗所領的突厥五咄陸部之一,千里奔襲,自然是來復仇的,刺史為何還會有此一問?

城下的突厥將領卻顯然被勾起了怒氣,聲音裡帶著鐵石摩擦般的破音,「你們唐人卑鄙無恥,我們可汗和將軍們好心幫你們平叛,你們的那個大都護卻把他們都騙到唐營殺了!這樣的血海深仇,自然要著落在你們身上,不將你們這些唐人殺光殺盡,怎麼能平息我家可汗和將軍們的怨氣?」

來濟略一沉吟,便揚聲答道,「原來如此!多謝將軍告知,此事我並不知情,庭州的軍民也沒有一個知情。請問將軍,大都護殺人,與這兩千里之外滿城婦孺又有何干?如今你們已是殺了那麼多唐人,還要如何才肯放過這滿城的百姓?將軍誠然是英雄,是漢子,一心為主復仇,我來濟也不是無膽匹夫,將軍但有所命,來某能辦到的,絕無二話!」

一直沉默的粗壯身影突然揚起頭,聲音冰冷又尖銳,「來刺史,我剛才已送了那麼多人頭給你,你若肯把自己的人頭拋下城來當做回禮,我阿史那都支便依你所言,便算攻下庭州,也不傷婦孺性命!」

他瞇起眼睛看著城上的身影,「不知你來刺史能否辦到?」

來濟沉默了片刻,眼角這幾年驀然生出的皺紋慢慢變得舒展,突然大笑起來,「好,多謝將軍成全,將軍請回,我來濟稍後便會自行將人頭送到!」

城頭上頓時一片嘩然,幾位府官與隨從忙道,「刺史不可如此!」「刺史,刺史您莫中了賊子的激將之計,庭州若無刺史,如何守得下去?」

來濟轉身看著他們,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慰笑容,「諸公此言差矣,是賊子中了來某的激將之計!來某生而不祥於家,長而無用於國,幸得先帝賞識,陛下青眼,得以身居相位,然則未報陛下之大恩,先絓刑罔,雖然蒙赦未死,卻不過是苟延殘喘!如今庭州有難,來某正當以身塞責,上可報恩於陛下,下可無愧於子民,難不成要我獨活於世,至死都不過是個逆子罪臣?」

眾人一時都怔住了,他們自然都知曉,自己的這位上峰出身名將世家,不到八歲便全家蒙難,只逃出他一人;之後雖當上了宰相,卻得罪了皇后,如今長孫無忌一黨已經全被清算,也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這是,不願獨活於世,等候皇后的屠刀落下……看著來濟五十出頭便已全白的鬚髮,還有此刻容光煥發的臉,眾人嘴裡那些勸阻的話頓時再也無法出口,不少人的眼睛立時都紅了。

來濟環顧了城頭一眼,哈哈笑了起來,「諸公,來某生而無歡,卻能死得其所,何其快哉!諸公當為來某欣然一慶,又何必涕零做小兒女態!長史,守城之事來某便托付於你,若能守住此城,不但是保住了庭州,更是保住了城頭這數百將士的性命,來某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

他轉過頭來,眼見那幾匹突厥戰馬已回歸本陣,大喝了一聲,「來人,打開城門!」

沉重的吱呀聲中,庭州的城門被緩緩推開,來濟騎著一匹隨手從城門處牽來的白馬,不緊不慢的馳出城門,身後只跟著身形已有些佝僂的阿壽。

回望了庭州城門一眼,來濟跳下馬來,聲音幾乎有些輕快,「阿壽,幫我解甲!」

阿壽眼中含淚,走上一步幫來濟將盔甲卸下,整整齊齊的疊好抱在手中,跪了下來,「小的恭送阿郎!」

來濟身上的明光甲裡並未著大紅的官袍,而是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色袍子。阿壽眼睛一熱,忍了許久的淚水頓時流了出來,順著臉上深深的皺紋一滴滴的落在了庭州城門下的黃土裡。

來濟的眼中也是微熱,「你快回去吧,當日多虧你機靈,我才能逃出生天,如今又要勞你送我最後一程,阿壽,來濟多謝你了!」說完微微一笑,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催馬衝向幾百步外的突厥陣營。

阿壽怔了一下,突然把手裡的盔甲一放,爬起身來拔腿便追了過去。

城門一開,突厥騎兵們便有些相顧愕然——這位唐人大官,真的來送死了?眼見他脫去盔甲衝將過來,陣營裡更是一片嘩然,「這個唐人是瘋了麼?」有人張弓搭箭,便要射去。阿史那都支卻沉聲喝道,「不許放箭,來人,迎敵!」他的聲音沉肅之極,「唐人雖是可惡,此人倒不失為一條漢子,咱們便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

數十匹突厥戰馬迅速列成了扇形的隊伍,騎士們高舉彎刀,在馬蹄聲中揮刀迎向來濟。

庭州城頭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屏住氣息,睜大眼睛看著城下不遠處,那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和一個踉蹌奔跑的瘦小身影,正在衝向像黑色浪潮般湧上突厥戰馬,轉眼便被淹沒在那個黑色的浪頭之中。

庭州長史慢慢閉上了雙眼,猛然間大喝了一聲,「關上城門!死守庭州!」

「死守庭州!」

第121章

午時未到,西州南門上的吊橋再次放了下來,裝著糧草乾柴的數百輛大車,排列齊整的依次出了城門,馬車的車身看去至少都有七八成新,一律雙馬拉車,馬匹是上好的健馬,車伕是精壯的健兒。跟在車隊後面的則是五六百名西州漢子,穿得自是五花八門,年紀身形也各有不同,但身上的那股彪悍驍勇之氣卻是如出一轍。

蘇南瑾站在南門的吊橋邊,瞅著這些糧車和民勇,心裡冷哼了一聲。裴行儉的確是有點道行!麴崇裕要招募勇士,一日功夫召集到五百多人也罷了,裡頭只怕有不少本來便是麴氏之人;這裴行儉一說要徵集糧車送糧草到庭州解圍,居然一天之內也湊齊了如此齊整的四五百輛大車。自己早便聽聞西州人對裴行儉的擁戴猶勝麴氏父子,看來傳言果然不虛。

蘇南瑾的對面,城門的另一邊,站著的正是裴行儉與麴崇裕。兩人都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身旁除了各自的隨從,還有幾名如影隨形的蘇氏親兵。自打前日夜裡,麴崇裕立下軍令狀願解庭州之圍,西州城下的民夫府兵一夜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蘇南瑾也不得不做了些讓步。麴智湛次日便被挪回了自己的府邸靜養,只是在院裡和府門外各留了一隊親兵。麴崇裕和裴行儉雖是依舊不能離開都督府,行動卻不大受限制了,麴崇裕點的各種酒菜被源源不斷的送入了府內,蘇南瑾甚至咬著後槽牙令人抬進了兩個浴桶,以滿足這兩位沐浴更衣的要求。

此時麴崇裕穿的便是一襲簇新的緋色袍子,鮮艷的團花朱袍襯著他意氣風發的臉孔,看去分外的刺眼。穿著竹青色冬袍的裴行儉,則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就連站在他們身邊的兩名女子,神色中也沒有太多的憂慮不捨。

雲伊臉上的笑容更是分外燦爛,「玉郎你放心,西州有我和姊姊呢,風姊姊也不回高昌城了,我不會惹禍,會天天都去都督那邊守著,絕不會讓人擾到他,你莫掛心家中這些事。那些處木昆人不敢去尋大都護的麻煩,卻去庭州撒野,不過是些懦夫罷了!你趕走了他們,說不定還能趕回來過吃粉團兒!」

麴崇裕揚眉一笑,「那你便記得多給我留幾個。」

琉璃把準備好的行囊交給了阿成,回頭輕聲對裴行儉道,「裡面除了你的換洗衣服,還有我新做的鞋襪,你記得試一試合不合腳。」

裴行儉眼裡閃過一絲笑意,點了點頭,「我會記得。」想了想又道,「你莫擔心,突厥十部與我都有些交情,我此次去庭州,並不會有甚麼風險。今日雖然日頭還好,到底風還有些冷,你回去後記得喝碗薑湯,平日的藥也要記得吃。今年可不能再受風寒了。」

琉璃抬頭笑了起來,「好。」

裴行儉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孔,依然是他最熟悉的柔和笑容,清澈的眼睛裡也沒有一絲陰影,全是滿心滿意的信任與期待,他的胸口不由一熱,幾日來一個接一個的壞消息在心裡積壓下來的那份沉重不知不覺的消散了大半,他慢慢的笑了起來,眼神裡多了一抹飛揚的神采,「琉璃,今年我不能陪你過年節了,但上元之前,定會給你帶個好消息回來做新年之禮!」

琉璃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等你。」兩人相視而笑,只覺得對方的心意如此清晰明白,千言萬語頓時都成了多餘。

隔著絡繹不絕的身影,這幾張滿是陽光的笑臉,落在了蘇南瑾的眼中,他心裡一哂,幾乎嗤笑出聲。定了定神,還轉過了頭去,突然在人群後看到兩個並不陌生的身影,不由一怔。

張敏娘帶著帷帽,站在不時向出征的隊伍歡呼鼓噪的西州人後面,似乎正翹首看了過來,她穿著的是一身素色的衣裙,纖細的身子看去幾乎有點弱不禁風,身邊的娜娜則是滿臉的小心翼翼,突然對上蘇南瑾的目光,忙討好的點頭笑了笑,目光又看向了身邊的張敏娘,神色間頗有些為難。

不是叮囑過她,讓她不要拋頭露面麼?蘇南瑾的眉頭皺了皺,沉著臉轉身走到一邊。

娜娜忙悄悄的拉了拉張敏娘,張敏娘醒過神來,忙向蘇南瑾走了過去,柔聲道,「你莫生氣,我不是要違了你的吩咐,只是郎君遠征,阿敏若不目送一程,心裡實在……」她的聲音婉轉,卻比平日更為沙啞,彷彿多了一種說不出濃濃情愫,蘇南瑾胸口的怒氣不覺消了大半,「嗯」了一聲,「我此去不會太久,你且忍耐幾日,待我回來,自有你揚眉吐氣之時!」

即使隔著輕紗,也能看見張敏娘的臉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蘇南瑾的目光淡淡的瞥向對面城門邊的那幾個人影,嘴角抿住了一抹冷笑。

糧車與民勇的馬隊過後,便是八百伊州邊軍和兩百位蘇氏的親兵。與前頭散漫而快活的隊列相比,多了好幾分整齊沉肅,他們都知道庭州那邊的詳情,心裡多少有些打鼓。若是一對一的拚殺,他們自是不怕那些突厥人,但如今對方兵力比自己多出了兩三倍,庭州說不定已落入對方手中,這仗卻要如何打?再說兵貴神速,這次竟還帶上了這許多的糧草輜重……

眼見兩百名親兵已到了城門,蘇南瑾沖裴行儉和麴崇裕抱了抱手。

「兩位,請!」

「蘇公子請。」

西州人的歡呼聲頓時更大,「祝長史、世子早日得勝歸來!」

「長史,讓突厥人瞧瞧咱們西州人的厲害!」

一片亂哄哄的聲音中,三人的身影被隨從、親兵們擁簇著登上了吊橋,消失在對岸的人群中。

南門之外的空曠處,兩千來匹戰馬早已被帶了過來,待這一千多人各自上馬,日頭早已過了中天,一片飛塵之中,西州城南門的吊橋緩緩拉起,遮住了那些遠去的身影。

送行的西州人早已散去,張敏娘卻一直動也不動的站在門邊,摘下帷帽怔怔的看著遠處越來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城門轟然合上,才慢慢的收回了視線,突然看見對面那幾個身影也剛剛轉身,不由腳下一頓,站在了那裡。

琉璃和雲伊也看見了張敏娘和娜娜,卻見張敏娘帷帽下的那張面孔比前幾日消瘦蒼白了許多,眼下青痕宛然,雙眼裡血絲密佈,配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色的襖裙,頗有幾分奇異的淒然之意,看見琉璃這幾個人,臉上似乎有微笑一閃而過,卻迅速的重新戴上了帷帽,轉身便走。

雲伊鄙夷的搖了搖頭,「家中男子出征,她竟哭成這樣,也不嫌晦氣!」

琉璃看著張敏娘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已合上的城門,心裡不知為何突然有些隱隱的不安,想了想才道,「咱們趕緊家去,我有事要問飄飄!」

第122章 兵分三路 夜探敵營

位於在天山北麓的庭州城,與西州相隔其實不足三百餘里,只是中間橫亙著延綿不絕的天山山脈,因此兩城之間最近的車師古道,也有四百五十多里,且道路狹窄,只通人馬,至於可以讓牛馬車輛從容通過的移摩道,則要向西繞個大圈,足有七百多里長。

從西州城南門出來,大隊騎兵很快便追上了先出城的車隊,麴崇裕帶馬巡視了一圈,上來向裴行儉點了點頭,「守約,我這便領兵先行了,十日後再會!」

裴行儉笑道,「玉郎多加小心!」

麴崇裕的眉梢挑了起來,「殺人放火而已,又有何難?」

裴行儉忙擺了擺手,「放火便可,殺人還是能免則免。」

他身後的幾個西州人都大笑起來,當頭一位赫然是米大郎的搭檔耶侖,抱手笑道,「長史放心,咱們跟處木昆部又無仇怨,此番便是去放火的。那地界某去得次數多了,幾處城寨糧倉,某都販過糧草布帛進去,還有那幾家大戶的馬場,閉著眼都尋著,十日之內,管教燒光!」

裴行儉點頭笑道,「裴某祝你馬到功成,回頭自會為你請功!」

耶侖哈哈大笑,「正是,我眼紅大郎了好幾年,如今終於輪到我來出頭!」五六年前,米大郎跟隨蘇定方兩次征戰突厥,因戰功得了武騎尉的勳官,自此便收手不做人口販賣,轉行做了糧草布帛的生意,不過幾年工夫,便在西疆幾座大城和軍鎮都開了鋪面,如今已是西州一等一的大戶。人人都道米大郎是大難不死,後福無窮。可耶侖哪裡會不明白,這一切背後,都是裴長史的安排,那些店面同時也是裴長史在西疆各地的耳目,就如各處的沙海邸店是麴世子的耳目一般……若是此次一戰功成,他耶侖說不定也能搏個軍功出身,做個真正的體面人!

耶侖身後的幾位西州人顯然也是如今做想,西州胡漢混居,戰火頻繁,人人骨子裡原有一股血性,平日做個府軍去上番服役,雖是未必樂意,但這般應募而來,乘著處木昆部傾巢而出之機,入其巢穴,燒其糧草,如此肆意一戰,又有軍功和厚賞可得,每個人臉上都帶上了一股興奮之意。

說話間,盧青巖帶著伊州邊軍中的一隊人馬也跟了上來。不多時,西州民勇中的三百來人和三百名伊州邊軍列成了一個鬆散的隊型,全是一騎雙馬,每人帶著十日的糧草和數囊火箭,隨著一聲喝令,向西奔馳而去。

剩下的二百多名西州民勇很快也聚攏在一起,白三郎提馬上來向裴行儉行了一禮,「長史,小的告辭了。」

裴行儉輕輕點頭,沉聲道,「這兩百多西州兒郎的性命我便交給你了,此去庭州,記得我的吩咐,記得你們是民勇,記得此次與你等同去是伊州邊軍!」

白三郎嘿嘿一笑,眉宇間帶上了幾分狡黠,「長史放心,長史的吩咐小的都記下來,定然不會令長史失望!長史也要當心些。」

裴行儉笑著點頭,「我心裡有數。」

眼見前面已是一個岔路口,周校尉領著剩下的五百名伊州邊軍與白三郎領著兩百多西州民勇都撥馬向北邊車師古道而去。在這條還算平整的大路上,很快便只剩下這數百輛糧車和押糧的兩百名蘇氏親兵,此外便是前幾日挨了軍棍的那幾個伊州邊軍的軍官和他們的幾名親兵。這幾位軍官所受的棍傷已好了大半,不過一時還騎不得馬,只能坐在馬車上休養。這些馬車車新馬健,又只拉了大半車的草料糧米,速度比平常車隊要快上許多,但真正翻山越嶺走到庭州,至少也要八九日光景,那時他們的傷自能痊癒。

裴行儉身邊只帶著阿成等二十幾名隨從和差役,這運糧調度之事他們早已做得嫻熟,有幾位也甚是熟悉到庭州的道路,只是不知是馬伕莽撞,還是車輛不夠結實,這些馬車行不到半日,卻是頗出了些狀況,眼見日頭西沉,半日裡竟只走了二十多里地,還有不少馬車因要更換輪軸等物,被落在了後面。

裴行儉看了看天色,吩咐停車紮營,蘇南瑾沉著臉催馬上來,劈頭便道,「你調的好馬車,不過是樣子光鮮罷了,如此下去,沒半個月能到庭州?耽誤了軍情你來擔著?」

裴行儉不急不緩的點頭,聲音不帶一絲火氣,「此次車伕和車子原是分開選的,又都是雙馬拉車,有些人難免有些不慣,第一日上是要慢些,子玉放心,十日之內若到不了庭州,自是我來擔著。」

蘇南瑾冷笑著看了裴行儉一眼,撥馬便走,吩咐自己的親兵在糧車圍成的營地內紮下帳篷,馬伕們便去外面拾柴造飯,營地內外頓時一片忙碌景象。

裴行儉把一切安排妥當,見無人留意,回身便坐上了一輛馬車,從車內取出自己的行囊,只見裡面果然有個一尺多見方的包裹,入手便知是雙靴子,卻用白疊布包得嚴嚴實實。裴行儉一面拆包,一面嘴角便忍不住揚了起來。待拿出靴子,目光往靴筒裡一掃,並沒有看見意料中的紙卷。

他不由微微一怔,想了想還是若無其事的伸手進去試了試,指頭突然摸到某個冰涼的硬物,略一掂量,似乎是半個手掌大的兩塊銅鐵牌子,猛然間已猜到這是何物,心頭不由又是驚愕不已,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動聲色的將牌子納入袖中,這才換上了新靴,那靴底靴筒都縫著柔軟的皮毛,一股暖意頓時從腳下升起,只是另一隻腳剛穿進去,腳底又是硬硬的一硌。裴行儉身子一僵,回頭看了西州城一眼,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一下:她難不成以為這物件是曲水坊門口的烤胡餅,可以隨便烤著來玩兒的?這一塞便是四塊!老天,她到底做了多少出來?

脫靴敲了敲靴底,裴行儉重新穿好皮靴,慢慢站直了身子,變得沉甸甸的袖袋貼著臂上的皮膚,那觸感又是冰冷又有些火熱。他怔了片刻,出了營地,向來路看了好幾眼,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下來,來路上被落下的那些馬車,還在陸陸續續的往這邊趕來。

他略一猶豫,招手叫來阿成等幾位隨從,吩咐道,「你們帶上幾名老到些的車伕,帶上火把,去收攏車輛,能修好的都帶回營地。」想了想又回身拿了一個酒囊遞給了阿成,「你們回來時只怕是趕不上熱飯了,馬上的鞍袋裡橫豎都有乾糧,這囊酒便賞給你們喝吧!」

阿成怔了怔,酒囊下面的那隻手緊緊的攥了起來,點頭笑道,「阿郎放心!」

一行人騎著快馬,很快便消失在路上。

這一路上壞的車輛著實不少,直到天色全黑,幾十輛修好的馬車才陸續趕到營地,營地四周值守的蘇氏親兵只瞟了一眼,見這些糧車都在有條不紊的在營地外自行安置,便也懶得多管。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那些去收攏馬車的人並沒有全都隨著馬車回來。

幾十里外,阿成和另一名隨從已繞過西州城,拍響一處驛館的大門。驛卒提著銅燈、揉著眼睛打開了大門,「都什麼時辰了?這是……」

阿成拿出一塊銅牌在驛卒眼前晃了一下,「緊急公務,把你們最好的驛馬牽兩匹出來!」

驛卒定睛一看,忙換上了笑臉,「請稍後片刻,小的這便去牽馬。」

阿成轉動著手裡的傳符,臉上露出了笑容。阿郎真神人也!西州都督府這些天守得鐵桶一般,原以為自己能拿到的不過是一張安家多出來的過所,誰知阿郎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弄了一塊傳符出來,省了多少事情!有了這塊小小的銅牌,上元前後,他便能把阿郎的奏章送到長安!

……

正月初二,原本是家家戶戶走親訪友的傳座之日,庭州城裡卻再也沒有往年的熱鬧景象,城中家家房門緊閉,四處都是一片死氣沉沉。離城牆略近的人家都已逃到了城中的官衙裡。官衙當中那間不大的廳堂,如今已擠滿了老弱婦孺。正是滴水成冰、呵氣成霜的嚴冬時節,不曾生火的空曠廳堂自然冷得厲害,隨著遠處再次傳來的一陣陣沉悶的咚咚聲響,不少人從頭到腳都開始發抖。

從官衙往外走,到了城牆附近,便可看見不少屋頂殘破的房子,大開的院門裡,看得見一些大如米斛、小似西瓜的石塊,越近城牆便越是殘破,有些人家院牆也被砸塌了一半。

一丈多高城牆下面,倒是乾乾淨淨,簡單的紮著一排氈篷,每個氈篷裡都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也有人只是坐在氈篷的門口,目光呆滯的看著遠方。

「咚咚」的撞擊之聲終於停歇下來,庭州城頭,守兵們紛紛從躲到角樓後或牆角下探出頭,一些人開始收拾散亂在城頭的石塊,更多的人則是疲憊麻木的站回城頭垛口後面,等待著突厥人的下一波攻勢。

自打兩日前刺史來濟死於敵陣,這二十多個時辰裡,突厥人的投石機時不時便會拋上一陣石雨,日夜不停,騎兵們也會每過一段時間便會在石雨的間歇裡呼嘯著衝到城下,卻在守軍的亂箭中很快退了回去。庭州的城牆雖已被石塊砸得殘破不堪,卻依然沉默的屹立在那裡。城牆後的守兵們並沒有太多傷亡,只是在整整兩日兩夜一陣一陣的緊張恐懼之後,漸漸的變得遲鈍起來。

看著這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庭州長史終於醒悟到對方使的是疲兵之計,思量半晌,決定讓五百名守兵分三撥輪流休息兩個時辰,那些守兵一到城牆根下胡亂搭著的氈帳裡,不是裹著毯子便倒了下來,雷打不醒,便是依然木呆呆的睜著雙眼,無論如何也不敢閉上眼皮。

眼見天色慢慢的黑了下來,最後一撥士兵已下去休息,輪流小憩過片刻的兵卒們並沒有顯出重振精神的摸樣,反而更加無精打采,早已雙眼通紅、聲音嘶啞的幾位庭州府官不由心頭越發冰涼。

兵曹參軍走到長史身邊,低聲道,「長史,您也先去休息片刻,這邊有我們幾個盯著便好,長史若是累出個好歹來,咱們這邊就更沒主心骨了。」

長史搖了搖頭,「我心裡有些不大踏實,要歇也明日再說,今夜只怕……」他歎了口氣,看向城外突厥陣營,收住了話頭。

正月月初的冬夜,分外黑暗漫長,城頭內每隔幾步便燃著一支火把,倒能勉強看清周圍的情形,只是若往城外看去,再是睜大眼睛,也看不清兩三百步外突厥陣營的動靜,反而讓北風刺得眼睛生疼,所有的人早已放棄了這種努力,耳朵卻變得分外靈敏,提防著不時從天而降的石雨。

午夜之前,呼嘯聲再次響起,還未等城頭再次響起撞擊之聲,所有的守兵都已躲到城牆最厚實的地方,黑暗中,這一陣石雨似乎顯得格外密集和漫長,許久之後還會咚咚的響上一陣。還是兵曹參軍第一個覺得有些不對,抓起火把照了照城牆,立時發出了一聲大吼,「快,突厥人上來了!」

突厥人上來了!所有的人寒毛都乍了起來。

只見庭州的城頭外,不知何時已搭上了數十個雲梯,待到守兵們探身去推雲梯,火光中突厥人猙獰的面孔已是清晰可見,幾個少年兵卒頓時手都軟了,知道要拔刀出鞘,那腰刀卻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還是上年紀的老兵一腳將他們踹開,抓起城頭的長矛便往下刺,也有人用長矛往外推雲梯,怒吼聲、慘呼聲,第一次在城頭上密集的響了起來。有突厥人長聲嘶叫著掉下了雲梯,也有庭州守兵在的火光中被城下的幾支突厥冷箭直貫出去,幾乎釘在了城頭的地面上,發出一聲令人膽寒的慘叫。

幾名府官也高呼著衝了上去,堵上了情況最危急的幾處缺口,城下休息的士卒們自然也被驚醒過來,有的人跳起來便往城牆上衝,也有人腳下拌蒜,還沒邁出兩步,便摔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短兵相接,血肉橫飛。不斷有雲梯帶著好幾個突厥人直直摔到城下,卻有更多的雲梯搭了上來,在好幾處地方,終於有突厥人跳上城頭,隨即便有更多的人湧了上來。守在後方的庭州長史心裡已是一片冰涼,他「嗆」的一聲拔出佩劍,正要把最後一支小隊堵上去,城下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鼓點,隨即便是突厥語的大聲呼喊,聲音裡竟是充滿倉惶之意。原本在城頭廝殺的突厥人突然像失去了膽氣,紛紛後退,有的竟是從兩丈來高的城牆上直接跳了下去,有眼尖的守兵往外一掃,高叫了起來,「援軍、援軍到了!」

只見在幾百步之外,突厥人陣營的後面突然燃起了無數處火頭,火光中只見戰馬嘶鳴,人影晃動,早已亂成了一團。

庭州的守兵們頓時精神大振,紛紛撲將上去,來不及退下城頭的突厥人頓時被亂刃加身。大夥兒再要去推雲梯時,城下一陣箭雨射將上來,將守兵壓回了牆後,只聽城下馬聲人聲一陣亂響,漸漸去得遠了。再往外看時,突厥陣營裡的火頭居然也小了下來,不多時,竟是漸漸熄滅,那放火的援兵也是不見蹤影。

庭州的守兵頓時面面相覷,兵曹參軍心裡一動,大聲道,「這定是西州援兵的前軍到了,賊眾勢大,他們只能先放火擾敵,如今突厥賊子腹背受敵,氣焰已衰,我等只要再死守幾日,待得援軍大部趕到,定能裡應外合,令這些賊子有來無回!」

他的聲音早已嘶啞,但這篇話又是竭力喊出,喊到後來幾乎已不成聲,聽在眾人耳裡,卻是最動聽的聲音,齊整整的轟然應了一聲,不待隊正們發話,便開始清理城頭。眼見著那些或死得慘不忍睹,或傷得血染盔甲的同袍,便是最孱弱的少年兵卒,眼睛也慢慢被怒火和仇恨燒得通紅。

此時此刻,庭州守兵們眼中如同神兵天降般的援軍,早已跑到了十幾里地外,隊伍跑得稀稀拉拉,卻奇跡般的沒落下一人,到了一處被新近被血洗過的廢棄軍所,眾人才勒住了馬。領頭的白三郎大步走進軍所,向迎出門來滿臉愕然的周校尉抱了抱手,「下官幸不辱命,突厥陣營中的虛實已被白某探明,今夜庭州也定然無憂。」

隨著白三一道回來的一位伊州軍官臉上帶笑,湊到周校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周校尉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你等不過是在突厥陣營外射了兩三輪火箭,這也叫連夜探營?」

白三郎詫異的瞪大了眼睛,「上百處火頭同時起來,突厥人救火最著緊的幾處,自然便是營中要緊所在,白某不但探明了突厥人的陣中虛實,還令正在攻城的突厥人狼狽敗退,令庭州守兵知道了援軍的消息,一舉三得,校尉還要如何?難不成要我們這些人都做了突厥人的下酒小菜,才叫探了營!」

周校尉看著一臉理直氣壯的白三郎,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們從西州出發後日夜兼程,今日午後便到了庭州城外,眼見庭州城上還飄揚著唐軍的旗號,旁人不知如何做想,他卻是有些作難了:若庭州已失陷,他們便只須收攏庭州散落的人馬,靜候麴世子和公子那邊的消息便好;但庭州居然守住了,他們難不成還要去沖營解圍?他們這七百人馬,還不夠那幾千突厥兵來回一個掃蕩!

正為難間,沒想到白三卻自告奮勇,道是大部人馬不妨先歇一夜,今晚他要領人探營,周校尉自是求之不得——來之前公子與盧主簿便交代過,總要令這些西州人折損多半才好,他們居然自己撞了上來!當下便令白三下了保證,又派了幾名伊州軍官一路監視,卻沒想到他的「探營」卻是如此一個「探」法!難不成是嫌那幾百人燒匐延都督府還燒得不過癮麼?他的臉色頓時一沉,「軍法豈能兒戲,來人,把白三給我拿下!」

第123章 口舌之利 功虧一簣

周校尉的話音剛落,身邊的幾位親兵應了一聲,步子還未邁出,卻聽門外一陣鼓噪,呼啦啦一下子闖進十幾個人來,看打扮都是西州民勇,有人高喝道,「誰敢動三郎一下,咱們便跟他拼了!」

周校尉不由唬了一跳,正要拔出刀來,只見十幾把明晃晃的腰刀已圍在眼前,那些人竟是滿面凶橫的逼將了上來。他縱然在軍中多年,卻也沒見過這般架勢,忍不住退後一步喝道,「你們是要反了麼?來人,快來人,拿住他們!」

白三郎抱著手,冷冷的瞅著周校尉,「姓周的,白某尊你一聲校尉,是因你也是帶兵來解圍庭州,卻不是因為某怕了你!你枉自拿著朝廷俸祿,自家不敢去沖營探營也罷了,竟然還敢在白某面前拿大!我等冒險前往,解了今夜庭州之困,難不成回來還要受你的鳥氣?你記住了,我等均是西州民勇,受都督之托,來軍前為都督效力,卻不是你周某人的下屬。某聽你一聲安排原是給你個面子,你若想無緣無故來打來殺,便莫怪白某撕下你這張面皮當草紙用!」

這番動靜自然驚起了門口的守衛,不少伊州兵士也從房中跑了出來,聽見白三郎這番鏗鏘響亮的言辭,一番打聽之下,不由都暗暗搖頭。這白三郎放火驚擾敵人,雖然是討巧了些,到底也不算違了軍令,何況他們原是西州麴都督招募的民勇,又不是大都護手下的兵卒,周校尉把官威耍到他們頭上,可不是瞎了眼!

周校尉氣得臉色發白,只大喝,「還不進來拿了這些逆賊?」

白三郎「哈」的一聲笑了起來,「逆賊?真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有些人打起仗來稀鬆得緊,去抓人,要躲在府衙的高牆之後,來救人,也只揀押運糧車的輕省活做。這賣命行險的勾當自然是要留給旁人,自己烏龜脖子一縮,便做了個忘八!可這血口噴人的工夫,真真是天下第一,動不動就是一個逆賊,我等不肯叫你無緣無故打殺了去,是逆賊,旁人便是吃幾碗熱湯餅,也叫與逆賊勾結。白某一直便有些納悶,這些人的舌頭臉面都是什麼做的,堅實起來,硬逾城牆,胡言起來,臭如茅廁,他們的爺娘難不成從沒教給他們害臊兩個字怎麼念?」

這一番話罵下來,屋裡幾個蘇氏兵卒,臉孔頓時都是紫漲的一片,有心要駁斥回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屋外的伊州邊軍聽見,忍不住都偷偷的笑了起來,從西州城裡便開始憋著的一口惡氣,頓時出了大半,有人簡直想大聲喝彩一句,到底還是忍住了。

周校尉臉色發青,握刀的手都有些哆嗦起來,聲音也有些發顫,「你、你敢辱罵大都護!」

白三郎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這滿院子人都聽得清楚,白某哪個字提到了大都護?你若覺得蘇大都護是老忘八,蘇公子是小忘八,自己說去,卻莫安到白某身上!」這一下,外面的人再也忍不住,轟然一聲都笑了起來。

白三郎向外面笑吟吟的抱了抱手,「多謝各位捧場!」

白三原是市井出身的西州一霸,這種嘴皮子上的陰損功夫自是打小練就的基本功。周校尉如何是他的對手?一時怒火攻心,卻又發作不得,險些沒悶出口血來,只是聽到外面的轟笑聲,臉色頓時又有些發白——他怎麼忘了,如今自己帶的並不是自家的兵卒,而是五百伊州邊軍,這些人早便與西州人有所勾結,適才這白三的話裡又極有挑撥之意,聽著這番動靜,若想讓這些伊州兵卒來拿西州人,只怕半分可能也無,若是真把白三惹急了……

他定了定神,咬緊牙關,握刀的手捏得更緊,嘴上卻冷冷的道,「今日我不與你做這口舌之爭!既然你們並非兵卒,今夜之舉雖然胡鬧了些,我也不拿軍法來處置你,你們還不趕緊下去!」

白三郎看著他冷笑起來,「讓我等下去也容易,只是今日你既然叫了這聲逆賊,這話卻不能讓你白白說了去。今日白某不但探出了突厥人的帥帳和糧草所在,擾退了突厥人對庭州的夜攻,還抓到了一個突厥哨兵!若這些都只是胡鬧,你周校尉明日便做一個不胡鬧的事情給白某看看。否則,你今日分明便是狹私報復,欲置我等於死地,我等也絕不會坐以待斃,白某這便帶上大夥兒去移摩道上迎裴長史,這押運糧草的巧宗兒,便讓我們這些只會胡鬧的人來做做,你等精兵強將,自是要身先士卒、擊退敵寇的!如何?」

周校尉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乾淨,怒道,「你敢?」

白三傲然看著他,「你若是個漢子,明日能打出漂亮的一仗,白某自然便服你,你若明日依舊做個縮頭烏龜,只想讓旁人去送死,不妨試一試白某到底是敢還是不敢!」說完一揮手,「走!」

那些西州人收刀轉身,眨眼間便走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周校尉呆呆的站在屋裡,只覺得滿嘴又苦又麻,想到臨行前蘇公子的嚴厲命令,週身又是一陣冰涼。愣了半晌咬牙喝道,「傳令下去,明日備戰!」

……

初三的清晨,一直晴朗的天氣變得陰沉起來,阿史那都支在帳篷外抬頭看了看天色,臉色也陰沉了下來。眼見副將快步走了過來,冷聲問道,「昨日襲營的人馬可曾探明?」

副將忙點頭,「今晨兒郎們探過足跡了,昨夜放火的不過二三百騎,屬下在庭州的另外三處城門外都已各自布下五百人馬,定不會教人衝入城內,還派出幾支百人隊到移摩道、花谷道等幾處要道佈置崗哨,探看敵情。想來離庭州最近者,不過是疏勒城與西州城,昨日的人馬定然來自這兩處!」

阿史那都支皺眉搖了搖頭,「如今唐軍大部都在那蘇老賊的麾下,這兩處之守兵自保尚且不暇,竟敢派兵來援庭州,真是奇事!若說大軍調兵回援,算來總還要半個月以上……咱們的人馬中大半並非精銳,如今絕不能掉以輕心!」唐軍的戰力威震天下,數十年來未嘗一敗。六年前那兩場大戰,處木昆部又是元氣大傷,精銳折損近半。如今部落中最精銳的三千騎兵已去了昆陵府可汗麾下,還不知生死如何,自己的這五千人馬已是全部兵力,絕不能拿來冒險!

副將躬身應了,直起身子後也看了看天色,「吐屯,看樣子夜裡會有雪,今日只怕要加緊攻城才是,不然這風雪一到,只怕又要耽擱幾日下來。」

阿史那都支看了看庭州城牆下的那一片狼藉,眉頭不由皺得更緊。昨夜一戰,因不知有多少敵軍來襲,攻城之戰功虧一簣,白白丟下了上百具屍體。若是白日攻城,只怕沒有幾百條人命是絕對拿不下庭州的,如今這局勢下,攻破庭州固然可以一戰立威,可若把自己的人手折損太過,那卻是捨本逐末了。眼下的咄陸五部已是群龍無首,若想令眾人歸心,手下的人馬,手上的戰功,缺一不可,橫豎自己已殺了一個庭州刺史,此功也不算太小,可眼見功成,難不成真要就此撤軍?

兩百步外的庭州城,城牆破損不堪,守兵身影寥寥,看去怎麼也擋不住下一輪攻勢……

阿史那都支凝神看了片刻,聲音變得斬釘截鐵,「準備石車,再拋一輪石彈,集中人馬攻城,今日定要拿下庭州!」

在呼嘯而落的石塊攻勢之中,庭州城牆又多了無數缺損。突厥大營剩下的三千人馬緩緩的移動起來,最精銳的兩支千人隊放在了最前面,阿史那都支的聲音在隊列中清晰的迴盪,「拿下庭州,所有財貨都是大夥兒的!本吐屯曾應了那位唐人大官,破城之後不濫殺婦孺,爾等只要記住這點,其餘之事便任由大伙去做!」

騎兵轟然應了一聲,心裡卻多少有些嘀咕,這話吐屯已說過兩次了,不能殺人,只能劫掠,那又如何盡興?只是想著城中的布帛金銀,到底還是胸中發熱,隨著一聲令下,嘶吼著衝向了庭州城牆。

庭州城頭落下的箭雨,明顯的密集起來,兩輪箭後,突厥的前部已衝到了城下,雲梯剛剛搭起,便迎來了滾木礌石,竟是砸得又準又狠。城下的突厥騎兵立刻在馬上引弓射箭,不少探身出牆的守兵慘叫著掉下了城頭,礌石卻依舊不曾停頓,守軍們躲在牆後推石落城,不肯再探身出來。

眼見庭州城下的屍堆又明顯的高了許多。阿史那都支的臉色越發陰沉起來,昨夜一戰未果,白白給庭州城守兵練了一次兵,那些未上過戰場的雛兒,有些人固然是被嚇破了膽,也有些人只怕反而是把膽子練出來了……只是縱然如此,就靠那些兵卒,他們也抵抗不了太久!

他正要讓第二支千人隊撲上,身後卻驀然傳來來部將尖銳的聲音,「吐屯,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唐軍奔襲過來!離營已不到十里。」

阿史那都支驀然轉身,瞇著眼睛往遠處看了一眼,沉聲喝道,「迎敵!」

第三支千人隊迅速調轉馬頭,迎頭撲向奔襲而來的唐軍。只是不過兩刻多鍾光景,登高查看敵情的哨兵便飛奔著來報:這支千人隊竟被人數不到一半的唐軍一鼓作氣的衝散開來,估計再過得片刻,迎敵即刻便會變成不可收拾的潰敗。

阿史那都支回頭看了一眼庭州,咬了咬牙厲聲喝道,「停止攻城!留下五百人守住城門,其餘人馬,跟我去剿殺來敵!」

第124章 栽贓陷害 此情惘然

阿史那都支的命令迅速傳將下去。原本預備攻城的第二支千人隊,立刻撥轉了馬頭,已攻到城牆下的人馬也很快調頭回來,留下五百餘人守住營地,其餘人馬也跟著前面的隊列向外衝去。只是還未衝到五里外的戰場上,迎面而來的卻是凌亂敗退下來的自家人馬。

阿史那都支不由大吃了一驚:這支千人隊雖然不過是此行之前臨時拼湊出的備用隊,卻怎會如此不堪一擊?

眼見遠處塵土飛揚,而突厥攻城的人馬已往回急撤,庭州城頭早已響起了一陣歡呼,「是援兵來了!」

角樓上的哨兵卻看得更為清楚,這邊突厥的人馬剛一掉頭,五里之外的戰場上,突然從山丘後斜地裡又殺出一支兩三百人的騎兵,原本便已被沖得隊列散亂的突厥千人隊,被從側面冷不防的這麼一通衝殺,頓時再也支持不住,往下潰敗下來。

兩支唐軍轉眼間已合為一處,卻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撥馬便跑。待到突厥人的大隊人馬穿過自己的敗軍衝上戰場,那七八百人早已去得遠了。突厥人一路追了下去,馬隊後煙塵滾滾,漸漸消失在遠處微微起伏的丘陵背後。他們這一去,卻是直到日沉西嶺、天色將晚才回轉城下,天空裡已然開始飄著大朵而稀疏的雪花。

庭州長史站在城頭,抬頭望著暗沉的天穹,慢慢伸出手去,一片雪花落在他猶自沾著血污的手上,那潔白晶瑩的六瓣花朵好一會兒工夫才消融不見,隨即便落下了第二片、第三片……紛飛的雪片隨著暮色的降臨而漸漸變得密集起來。

他的嘴角不由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抬頭看著城頭的守軍,嘶啞著嗓子高聲叫道,「天助我庭州!」

……

或許是因為這個冬日格外寒冷,難得的一場冬雪,在西州家家戶戶的屋簷上存了兩三日才漸漸化去。到了初七人日這天,積雪化盡,天空放晴,整個西州城都顯得比平日乾淨清爽了許多。走家串戶的婦人們發間飄動的金銀人勝,在冬日的陽光下閃動著明快的光澤,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也再次響徹西州的大街小巷。數百里外的那些戰事,似乎變成了一件極遙遠的事情,只有見不到太多青壯男子身影的街頭,隱隱透露出一絲與往年不同的氣息。

琉璃一大早便打發下人把給親朋好友們準備的節禮送上了門去,不多時也收到了好些回禮。到了午前,她略加收拾便去了康氏那邊。安三郎與幾位安家族兄弟依然還未回轉,只有安家女眷們一道吃了頓豐盛的午宴。

席間大夥兒自然議論了一番如今昆陵和庭州兩處的戰事。前兩日從龜茲回轉的幾位胡商帶來的消息是:蘇大都護正與繼往絕可汗一道追討五咄陸部的人馬,年前便已平定了其中一部,如今還在追殺另外兩部,「聽說劫掠得極狠,跟去的糧車如今都已裝滿了金銀器皿!」

「如今便在龜茲,好些人也道興昔亡可汗怕是被冤殺了,突厥的客商更是咬牙切齒,直道蘇大都護和繼往絕可汗定有報應!唉,只是如今怎麼卻報應到庭州人身上了?」

琉璃低頭喝了口熱湯,心裡暗暗把蘇海政和蘇南瑾罵了幾十遍,那些五咄陸部的突厥牧民與庭州的唐人士兵,都是一般的無辜,招致如此橫禍,全要拜這對混賬父子所賜!如今還不知朝廷會如何處置他們,消息大約最快也要出了正月才會下來了,若是高宗這次還是將他們輕輕放過,過幾年便又如王文度、程知節那般重新起用,這位所謂的仁君,便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皇帝!

提起此事,大夥兒一時都沒了興致,一頓飯悶悶的散了。琉璃剛一回府,雲伊便氣沖沖的走了進來,「姊姊,都督府門口留的那隊蘇家兵卒也太混賬了,今日竟把給都督府送的節禮也全給攔在外頭,他們當自己是什麼東西?」蘇南瑾雖已領兵離開,卻還是在西州留了兩隊親兵,一隊守著都督府,一隊守著自家的宅子,這些人早已影響不了西州大局,卻也討嫌得很。守著都督府的那一隊作威作福,除了醫師,一概不許他人上門探視,只道是要讓都督靜養,雲伊便被攔了好幾回。守著蘇宅的那一隊也是不許人出入,琉璃有心去想問一聲那位娜娜,風飄飄竟是至今也沒找到法子。偏偏西州圍城剛解,又趕上過年,諸事纏身,一時竟騰不出手來,裴行儉也不曾說過能不能動這些人……

琉璃低頭想了片刻,只覺得胸口原本便憋著的那股邪火壓制不住的燒了起來,突然心裡一動,點頭道,「好,今日咱們便來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收拾了那些禍害!」說完在雲伊耳邊悄悄說了幾句,雲伊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拍手笑道,「這主意好!」

兩人先到廚下看了一眼,廚娘正在殺雞宰鵝,準備人日節的晚膳,琉璃很快便湊齊了要找的材料,又讓人去知會了風飄飄和西州府軍團正等人。沒過片刻,風飄飄也興沖沖的趕了過來。三人嘻嘻哈哈間商議已畢,便把婢女們叫了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帶上了禮品匣子一路往長安坊都督府的後宅而去。

都督府後院門口,那道並不十分寬闊的小巷裡,十幾名蘇氏親兵昂首挺胸的站在了院門口,將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見琉璃等一行人過來,帶隊的那名隊副認得旁邊的那位女子正是幾日來經常過來的麴世子府上之人,心裡隱隱猜出了來人的身份,冷著臉往前走了幾步,「幾位夫人請留步!」

琉璃抬起下巴看了他一眼,聲音比他更冷,「你是什麼人,為何擋著都督府的門?」

隊副看著琉璃的神色,心頭便有些火起,傲然道,「某乃大都護府之親衛,奉命看護都督府,不讓閒雜人等打擾都督靜養。你們還不速速離去!」

琉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是麼?那便拿大都護的手令出來讓我等看上一眼!」

隊副怔了一下,皺眉道,「這是蘇公子臨行前的吩咐,哪有什麼手令。」

琉璃目光中的輕蔑之色更甚,「蘇南瑾麼?他算什麼東西,這西州城裡,什麼時辰輪到這種鼠輩指手畫腳?你們既無大都護的手令,便給我讓到一邊去,不然莫怪我不客氣!」

隊副的臉色徹底陰沉了下來,「你又算什麼東西,敢對我家公子出言無狀?」

琉璃拿眼角瞟了他一眼,嘴裡只吐出了兩個字,「滾開!」抬頭便要往裡走。

隊副再也忍耐不住,「嗆」的一聲將腰刀拔了出來,厲聲道,「公子有令,膽敢不遵號令、擅闖都督府者,殺無赦!」

一旁的雲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兩步走了上去,斜睨著那位隊副,「殺無赦?你倒殺給我看看!」說著便往隊副身前逼了一步。

她身邊的兩個婢女忙撲上去拉住了那位隊副,「不許傷我娘子,我家娘子的兄長族人正在為大都護出力,你們誰敢動她?」

風飄飄的婢女更是上前便要奪那隊副的刀,幾個婢女圍著隊副和雲伊亂做了一團,幾個親兵們看著不對,忙上來推人,局面頓時越發混亂起來。突然間,有人慘叫了一聲,「你敢傷我!」

一群人頓時靜了下來,便見雲伊捂著手臂,指縫裡有鮮血不斷的滲了出來,很快便染紅了大半衣袖。

隊副張大了嘴,低頭看看手上雪亮的腰刀,上面不知何時染上了一絲血跡,又抬頭看看雲伊那條血流不斷的胳膊,腦袋裡頓時一團亂麻。

琉璃也呆住了,突然厲聲喝道,「快去請郭團正!」又扯下身上的披帛將雲伊的手臂緊緊紮住。

雲伊嘴裡「哎呦」不絕,眾婢女也圍著大呼小叫。小巷裡一時好不熱鬧,被這動靜吸引過來的西州人也越來越多。自有婢女撒腿便跑,沒一盞茶功夫,郭團正便帶著數十名西州府兵出現在巷口,高聲問道,「庫狄夫人,出了何事?」

琉璃帶人迎了上去,滿臉怒容的往隊副那邊一指,「團正,這些人膽大包天,明知泥孰部正在為大都護效勞,卻在光天化日之下拔刀傷了泥孰部酋長的親妹子,此事若讓泥孰部酋長得知,以為是大都護的指使,那還了得?團正定要拿下這些狂徒,給泥孰部一個交代,以免寒了將士之心!」

郭團正臉色一寒,「下官遵命!」手上一揮,「將這些大膽鼠輩拿下!」

幾十名西州府兵頓時紛紛拔刀出鞘,湧了上來,團團將那十幾名親兵圍在當中。郭團正上前幾步,橫刀冷笑道,「你等若放下腰刀,我便只將你們送入西州大牢,若敢反抗,今日便是格殺勿論!」

隊副原本亂糟糟的腦子猛然清醒過來,愕然抬頭看著琉璃,「你血口噴人,你分明是陷害於我!」

琉璃淡淡的看著他,清脆的聲音裡帶著寒意,「什麼叫血口噴人,什麼叫陷害?想來蘇大都護和蘇公子最是清楚明白不過,你也清楚明白得很,我一介女子哪裡能懂?我只知曉,這世上原有報應二字,你們今日不妨便試上一試,看這報應是不是輪到了你們自己頭上!」

隊副一怔,聽著冷冷的聲音,不知為何那日眾突厥貴人轅門喋血的情形突然浮上心頭,滿腔的盛氣不覺化成了一片冰涼,轉頭看著身邊這幾十把寒光閃閃的刀刃,眼見巷口還有府兵湧了進來,心裡轉了好幾圈,咬牙鬆手把刀一扔,「都把刀扔了!咱們等公子回來了,再與他們理論!」

眼見十幾名蘇氏親兵都被反綁雙手帶了出去,早已圍住巷口的上百名西州人頓時喝彩不絕。有氣性大的老丈一口唾沫便吐了上去,便有府兵笑道,「這位老丈,看準些再吐,這好東西自要他們好好品嚐,莫浪費到某的新衣裳上!」哄笑聲頓時更為響亮。

琉璃忍住笑容,走上兩步正色道,「團正,這些蘇氏親兵原是一夥的,團正今日定要將他們統統拿下,莫走漏了一個!」

郭團正一臉笑容的抱手,「夫人放心,下官來之前便已派出人手去了蘇府和都督府裡他們平素起居的屋子,絕不會令今日有一條漏網之魚!」

琉璃點了點頭,「那便請團正陪我等去蘇府一趟。」轉頭沖雲伊眨了眨眼睛,雲伊滿臉遺憾的歎了口氣,被兩個婢女扶著走了回去,一路手臂上猶自滴血不絕。

一行人到了洛陽坊的蘇府門口,府兵們自是二話不說,衝將上去便把門口那隊親兵都拿刀逼住綁了,又是引來一陣拍手稱快。

鬧哄哄中,只見門內快步走出一人,正是娜娜,厲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琉璃冷冷的瞅了她一眼,「有人存心不良,蓄意挑撥繼往絕可汗麾下的突厥將士與大都護府的關係,我等自然要拿下他們,好好審問一番,看看到底是誰指使,難不成你要阻攔府兵們辦差?」

娜娜怔了一下,轉動眼珠看了看門口幾個人,突然跳了起來,「是誰在挑撥關係,只怕是你在挑撥大都護和西州的關係,居心叵測……」一語未了,風飄飄一步跨出,伸手便把她扭住,回頭道,「團正,這小小的婢女居然對長史夫人出言無狀,肆意污蔑,容我教訓教訓她!」

郭團正哪裡理會這個,自是點頭,風飄飄身後的婢女上來扭住娜娜往下就拖,留下一路哭叫之聲,那蘇府裡卻再也沒人探頭,反而「光」的一聲關上了大門。琉璃看了大門片刻,冷笑著點了點頭,「咱們走!」

待她回到家中,雲伊早已換了一身新衣裳,手臂上的「傷口」也被韓四「處理」了一遍,包上了幾層顯眼的乾淨布條,一見琉璃回來便跳了起來,「如何?那邊如何?」

琉璃笑道,「自是手到擒來!」又笑嘻嘻的跟她說了一番在蘇府門口的情形,過得一炷香工夫,風飄飄快步走了進來,這回卻是琉璃和雲伊異口同聲道,「如何?」

風飄飄皺了皺眉,「娜娜回稟道,蘇南瑾是離城的前一夜回了一趟府裡,半夜才走,他走之後,張敏娘便很有些不對頭,又是哭又是笑的到早間也沒合眼,蘇南瑾原是不許她這些日子再出門的,她起來後卻是死活求著門口的親兵讓她出來了。這幾日裡,也是鎮日間不說話,只對著一張帖子出神。娜娜不大識得字,但我聽她說的那帖子的模樣,似乎像是世子府常用的。夫人,我聽著實在是有些擔心……」

琉璃的臉色頓時也有些變了,「騰」的站了起來,「飄飄,你的人裡可有馬術精絕的?立刻派他們去追長史和世子,讓他們務必當心蘇南瑾!」

第125章 忽聞噩耗 自陷絕境

天山北麓的庭州城比南坡的西州要冷上許多,一場大雪之後,城牆外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積雪足有半尺多深,隨之而來北風,一夜之間便將積雪凍了個結結實實。圍城的突厥營地裡,士氣也一日日的低落了下來。這冰天雪地,對城內影響自然不算太大,但對於在城外風地裡住著簡易氈篷的突厥人來說,卻著實有些難捱。

更要命的是,這樣的天時,人馬在冰雪上行走時都容易打滑,更莫說去攻城,只怕還沒來得及連滾帶爬的跑到城下,便會被守軍的弓箭和強弩釘成了雪地上的席面。那皎潔的雪地,讓夜攻更成了一個笑話。阿史那都支只得命令一面不斷向城中投石,一面伐木搓繩、製造攻城器械。六七日下來,庭州城的城牆早已被砸得千瘡百孔,似乎在下一陣石雨中便會轟然倒塌,卻偏偏一直挺立在那裡。

那支倏然而來的大唐援軍,也隨著大雪的到來而消失了蹤影,似乎打定主意,只要突厥騎兵不攻城,他們便絕不露頭。阿史那都支再三思量之下,只是派出了更多的斥候,警戒著幾條入庭州的要道和營地方圓二十里之內的動靜,便再沒有理會這支援兵。

庭州原是唐人的地頭,對方佔了地利人和,想偷襲圍剿多少有些異想天開;再者,那支隊伍人數雖不算太多,但馬快弓強,一支千人隊過去根本佔不著什麼便宜,可若是派出的人多了,無非便是像上回一般,被人牽著鼻子跑出了庭州,差點沒直接追到一百里外的疏勒城下去——那是安西四大軍鎮之一,如今守兵們雖是據城不出,人數卻比庭州要多上許多,到了那邊城下,難不成還能佔到什麼便宜?

若是沒下這場雪,他還能佯攻庭州,暗布圈套,可如今這天氣麼……阿史那都支恨恨的看著庭州的城牆,厲聲道,「繼續投石!」

轟轟的聲音響過一陣便停了下來,阿史那都支正要發怒,回頭看了在投石機前忙碌的士卒們一眼,還是閉上了嘴——營地四周的石塊早已用光,去找石頭,需要走的路也越走越遠,士卒們也是盡力而為了。

眼見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投石機的皮袋裡才慢慢的又裝得半滿,阿史那都支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正沉吟不語,卻聽身後有人急聲道,「吐屯,吐屯,大事不好了!」

阿史那都支唬了一跳,忙轉過身來,只見幾名斥候架著兩個一身狼狽的人快步走了過來,還未到近前便叫道,「吐屯,唐人打到匐延了!到處放火,說是要燒光咱們的糧倉!」

這一聲叫出來,整個突厥營地裡頓時都騷動起來,阿史那都支臉色大變,厲聲道,「什麼?說清楚些!」

被架著過來的兩個人掙開攙扶,爬到了阿史那都支的腳下,「吐屯,我等是匐延城的巡騎,初四夜裡,城寨便被唐軍偷襲了。那些唐人直接衝破了寨牆,進來之後四處放火,幾處糧倉草倉被燒得最狠,我們這些人拚死去救,也只是用雪撲滅了兩座糧倉的大火,草料卻是全被燒光了!那些唐人還留下話來,說是一日燒一座城寨,要放火燒了整個匐延!」

「我們出來報信前,離城寨最近的牧場也派人來告急,也說是夜裡被唐人偷襲,馬匹都被他們帶走,馬棚草倉也全被燒了!」

阿史那都支的臉色頓時變得和腳下的雪地一般又冷又硬,馬匹也罷了,橫豎留下的也沒幾匹好馬,但若是部落裡儲存的糧米和草料都被燒光了,馬無草料,人無餘糧,這個冬天他們難不成要殺馬為生?如此一來,他們來庭州劫掠了再多的財帛又有何用?西疆的唐軍精銳明明大多應是去了大都護那邊,怎麼如今到處都出現了這樣的奇兵?

他忍不住怒喝了一聲,「你們是怎麼看守的城寨?竟讓人衝進來放火,又怎麼拖到了今日才來報信?」

報信的人磕頭不迭,「非是我等大意,這些唐軍有數百之眾,來時大約走的僻靜小道,並無人發覺,當夜沖的又是城寨裡最薄弱的地方,我們才不到百人,滿城都是火頭,怎麼撲得及?等我等趕到糧倉時,都已燒得不成樣子了!將軍當時便讓我們來報信,派了十來個人二十餘匹馬,可這一路都是冰雪,馬匹陸續折損在半路上,只有我倆的馬撐到了這邊……請吐屯快些派兵回去,晚了只怕便來不及了!」

初四開始到處偷襲放火,首先燒的便是最大的城寨,若是一日燒一座,到今日已過去了整整六天!無論如何,都已是來不及了!若是唐軍特意報復……阿史那都支心裡一寒,忙道,「城寨裡傷亡如何?」

報信人忙道,「傷亡不多,這些唐人只是四處放火,似乎並不想傷人,也不與我等交戰,放了火便跑,咱們的人手和城寨中的婦孺都無太大折損。」

阿史那都支心裡一鬆,突然聽見四週一片長出了一口氣的聲音,抬眼望去,那些圍攏過來的面孔上都是又焦急又欣慰的表情,心裡不由一凜,唐軍只放火,不殺人,或許為的便是瓦解軍心,逼他們回軍……可是此刻回去,劫掠而來的糧草只夠回程上人馬嚼用,部裡的人馬又要如何度過這個冬日?

他看了看營地後方已排成了一長排的簡易木車,略一沉吟,咬牙抬起頭來,「你們也聽見了!咱們便是立刻回去,匐延的糧米草料也已被燒了大半,如今咱們只有一鼓作氣拿下庭州,搶上糧草再回程,咱們的戰馬才能度過這個冬天!」

眾人剛剛放鬆下來的心頭都是倏然一驚,正是,沒有糧草,人還能吃牛羊,戰馬能吃什麼?對於他們來說,戰馬便是自己的半條命!滿營的人頓時振作起來,轟然回應了一聲,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然。

不過一刻多鐘,數百名突厥人便推著木車、頂著木盾再次衝到了庭州城牆下。呼喝聲、慘叫聲又一次響徹原野。

一個多時辰之後,庭州的東城牆下,突厥人已丟下了兩百多具屍體,鮮血往往還未流出,便已被凍成了暗紅色的堅冰。在高高的屍堆上,攻城的兵卒又用木車和雲梯搭成起了近丈高的斜堆,眼見斜堆離庭州城頭已越來越近,身手最矯健的勇士已能站在坡頂用絆馬索和連枷將城頭的守兵直接拖下來或砸下來,卻有更多的守兵不要命的堵住缺口,推下巨石,將前一刻還發出尖聲呼哨的突厥勇士砸成肉餅。

正膠著間,斥候的快馬飛馳而來,突厥陣營的後方,那支數百人的援軍,果然再一次出現在了雪原之上。

阿史那都支不由冷笑起來,一聲呼喝,令旗揮動,圍堵著兩邊城門的突厥騎兵和後營的千人隊迅速包抄了過去,眼見距離唐軍不過里許,只要兩下交鋒,略拖住半刻,便能形成圍剿之勢。這支唐軍卻突然向兩旁一分,兜頭便往回跑,竟比來時跑得更快上三分。

阿史那都支恨得磨牙,剛要打出令旗讓他們回撤,身邊的親兵卻驚叫了起來,只見一支兩百餘人的唐軍從南面的丘陵後斜衝過來,直奔庭州城南門而去。

他不由也大吃一驚,顧不得攻城,帶著自己的幾百名親兵便橫截了上去,大聲喝道,「堵住城門,絕不能讓他們入城!」此時城內已是疲憊之師,若添上這種戰力的兩百生力軍,那還了得!

卻見那支唐軍來得極快,片刻間已衝到了離城門不過幾十步處,只是並未衝向城門,而是突然在城下一兜,向城頭射出幾支響箭,隨即便毫不猶豫的掉頭便跑,等阿史那都支的人馬趕到時,已跑出了一里多地。

阿史那都支目瞪口呆的看著這支騎兵的背影,愣了片刻,還是轉頭厲聲,「繼續攻城!加緊攻城!」

一刻多鍾之後,庭州城牆下的斜堆又高了幾尺,大約再有得半個時辰,突厥兵便可從斜堆上直撲城頭。卻見城頭的垛口上突然出現了數十個木桶,「嘩啦」一聲,數十桶冷水對著城下的突厥兵便澆了下來,猛不丁被澆成落湯雞般的突厥人又驚又冷,不由嗷嗷亂叫著退了下去,城上並不停歇,依然是一桶接一桶的往下澆水,待後面的突厥人帶著更多盾牌衝上來時,猛然間只覺得腳底打滑,竟是咕嚕嚕的摔成了一堆。

原來天氣酷寒,那些冷水轉眼間便在地面上結成了一層冰,連好容易堆起來的斜坡也已變成了冰坡,滑不留手,哪裡還能攀得上去!

城頭上的冷水還在一桶桶的往下澆,沒過多久,庭州城牆便變成了一堵光可鑒人的冰牆,阿史那都支站在陣前,心底也變得一片冰涼——這樣一座冰城,堅逾銅鐵,連投石機也奈何不得,哪裡是一時半會兒能攻破的!<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

幾十里外的地方,白三郎勒住了馬,往回看了片刻,深深的歎了口聲。他身邊的西州民勇笑了起來,「長史好計,庭州城如今定然已變成了冰城一座,神仙都奈何不得!咱們這回的差事果然輕鬆得緊,只在初三那日傷了十幾個人,便拿到了如今大功一件,三郎為何還要歎息?」

白三郎搖了搖頭,聲音裡滿是遺憾,「這場雪下得真真不是時候!長史教給我好幾條計策,正想著要好好戲弄那周校尉一番,誰知還真是下起了大雪。白某的肚皮裡生平第一次裝滿了計謀,竟是全然無用武之地!唉,也罷,此次算是便宜了那姓周的,咱們這便回西州!」

隨著西州人馬在雪原漸漸化作黑點,一輪日頭也升上了中天,雪籠般的天地平添了幾分暖意。只是在西州庭州城外的突厥營地裡,卻是一片死寂。不遠處的庭州,已徹底變成了冰城,庭州守兵們甚至開始對著突厥陣營用半生不熟的突厥語大聲調笑,這邊卻無人有興致回上一句。

阿史那都支站在帳篷前,不知是冷還是站得久了,身影看去也有如一座冰雕,部將們互相使著眼色,到底沒有人敢真的上前勸說幾句。

一片靜默裡,遠處的馬蹄聲顯得分外響亮,一名斥候在營前跳下馬來,快步衝到了中軍帳前,「啟稟吐屯,在維摩道的山谷中,出現了大隊的糧車!」

阿史那都支霍然轉過身來,眼裡射出了亮得驚人的光芒。

第126章 天羅地網 專為君設

正月十一,從西州城出發的這支糧車隊伍迤邐著經過疏勒城,一直向西而去,用大半日的工夫穿過了疏勒北面的大片平野。到了十二日的清晨,便又進入了一條狹長的河谷。冬日的河面上結著厚厚的冰層,大約是兩邊高高的河岸擋住了寒風,河灘的道上的積雪倒還鬆軟,馬車的速度頓時快了許多。

裴行儉騎在馬上,默然眺望著遠處,伊州邊軍的一位旅正撥馬跟了上來,隨著他的視線看了幾眼,笑道,「此地我也來過兩回,再走十餘里,便是一片沙地,這時節倒是比旁的地方更好走些,說來,突厥人也快來了吧?」

自打除夕的午間離開西州,糧隊已在路上走了整整十二天。頭三日裡,車伕們大約是駕馭新車漸漸順手,一日比一日走得快,初三那日竟走了將近百里,只是當夜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讓道路變得分外難行,原本再走三四日便能到的路程,如今走了七八天還未到。伊州的幾位軍官的棍傷早已好利索,他們對蘇南瑾多少有些怨氣,加上裴行儉一路上對他們又極為照顧,如今倒是整日與他混在一處,這位旅正姓袁,恰恰是河東人士,與裴行儉有同鄉之誼,更是稱兄道弟起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自昨日午後,蘇公子派出的斥候便多了兩三倍,想來是已發現突厥人的蹤跡了。此次領兵的阿史那都支,是興昔亡可汗的心腹,我曾見過兩次,此人有野心而無膽略,又十分多疑,咱們的糧隊來得突兀,他不探看明白,不會貿然下手。如今大約也已偵查明白糧車是否裝有貨物,糧隊有無大軍尾隨。此地離庭州不足六十里,突厥人要來,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事。你讓伊州的同袍們都集中到糧車中部來,待會兒點火回撤,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袁旅正一聲冷笑,「我省得!蘇公子如今問個斥候都要遠遠的拉到一邊,看咱們的眼神倒像防賊,難不成還能指望他來照應咱們!」忍不住又歎道,「可惜了長史這般妙計,卻叫他立了頭功!」

此次西州一千多人馬,兵分三路,一路去匐延放火燒糧,令其無糧草過冬,一路來庭州擾敵,令其無法克城,但最關鍵的卻是這一隊裝著草料糧米的馬車。今秋的軍糧上繳數目巨大,庭州城裡的糧草儲備不會太多,突厥人無論是否已攻下庭州,一旦得知後方被襲、糧草被燒的消息,定然會棄城前來奪糧草,只要他們一離開,那幾百援兵便可乘機進城,這邊再一把火燒掉所有糧草,棄車而走,撤入疏勒城,突厥人兩頭無著,千里奔襲庭州,不但佔不到任何便宜,還會元氣大傷。只是這樣的連環妙計,以蘇氏父子的性子,少不得要算在自己名下了……袁旅正越想越是生氣,忍不住低聲嘀咕道,「長史也太心寬了。」

裴行儉微微搖頭,「若是與來刺史相比,些許小事,又算什麼?」

袁旅正頓時有些說不出話,抬頭望著庭州的方向,深深的歎了口氣。那位刺史真真是條漢子,便是他這般的粗人聽到西州白騎尉派人送來的消息,心裡都是百感交集,也難怪裴長史這幾日來都是不大愛說話。他想了片刻才道,「來刺史如此勇烈之舉,子孫必有福報。」

裴行儉點了點頭,聲音裡帶上了幾分鏗鏘,「蒼天有眼,自當如此!」

兩人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嗤笑,「什麼蒼天有眼?」卻是蘇南瑾沿著糧車巡視了一圈,正從後面走到此處。自打聽說庭州不曾失守,他的心情便一日好過一日,此時更是滿面笑容。

裴行儉眉頭微皺,並不接話,袁旅正回頭看著蘇南瑾的笑臉,心裡也是一陣彆扭,到底還是應了一句,「下官正在與長史議論來刺史。」

蘇南瑾「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原來是他!此人運道真真不錯,當年的宰相裡獨他一個還活著也罷了,居然還乘機撈到了一個以身殉國,只怕還能得些封賞,說來這些突厥人,斬了那麼多唐兵首級當石頭砸,倒是把他的屍身保存得好好的,也不知是發了什麼失心瘋……」

裴行儉握著馬韁的手一緊,突然轉過頭來,淡淡的看了蘇南瑾一眼,一言不發的提馬便走。

蘇南瑾被他的目光一掃,心裡不知為何一寒,笑容不由僵在了臉上,半晌才回過神,看著裴行儉的背影嘿嘿的冷笑起來,「真是奇事,看他這臉色,知情的會說兔死狐悲,這不知情的人,還只道死的是他家什麼人!」說完又冷冷瞅著袁旅正,「你說呢?」

袁旅正心裡早已將蘇家女眷問候了個遍,聞言更是氣往上衝,好容易才能開口說話,語氣也變得僵硬起來,「來刺史以身殉國,下官也佩服得很。」

蘇南瑾上上下下的看了袁旅正幾眼,點頭笑了起來,「好,旅正一片忠心,難得得很,難得得很!」說完一聲冷笑,撇開袁旅正向前而去。

袁旅正瞪了他的背影好幾眼,忍著氣自去招呼幾位同袍,眼下糧隊離庭州越來越近,的確是要好好準備一番,回頭去疏勒城,還有八九十里路程要走。

隨著日頭越升越高,糧隊又走了三四里地,河道一轉,兩邊河岸收窄,幾乎成了一道狹長的山澗,眼見最末一輛糧車都已進了澗底,突然糧隊前方傳來一聲呼哨,蘇南瑾的聲音遠遠的傳了過來,「停車!立即停車!」

糧隊的馬車亂紛紛的停了下來,早已收拾好行囊與裴行儉等人一道走在糧隊正中的伊州軍官們,頓時有些緊張的看向了前方。卻見原本守著糧車頭尾的那兩百親兵隊型一變,向著糧車中部圍攏過來。

袁旅正心頭略覺奇怪,忍不住高聲問道,「蘇公子,可是突厥人那邊已是有了動靜。」

在親兵們擁簇之中,蘇南瑾提馬不急不患的走近諸人,笑容古怪,眼神閃亮,「袁旅正料得不錯,斥候有報,庭州城外的突厥人似乎已有了拔營之舉,若是來得快,兩個時辰便能到此。」

至少還有兩個時辰?袁旅正的眉頭不由一皺,「公子,此刻點火只怕早了些,萬一被對方探知,豈不是功虧一簣?不如再等等?橫豎咱們的馬不比突厥人差,車伕們也特意挑的是善於馭馬的青壯,待相距十里時再點火回撤,也盡走得脫。」

蘇南瑾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此刻要點火?」

袁旅正吃了一驚,抬頭看了看天色,「午間還早,此地形勢險惡,不是休憩之所。」從西州到庭州,一路多山崖河谷,這樣的險地雖然不算少見,糧車卻每次都是盡快通過,絕不會多加停留。

蘇南瑾看了看依然一臉平淡無波的裴行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裴長史,袁旅正,方圓二十里內,再無比此地更適宜的休憩之所,正是諸位此生就此休憩的絕妙所在!」

袁旅正和幾位伊州軍官的臉色頓時變了,目光忙往兩邊一掃,只見糧車首尾都各有三四十親兵騎馬把守,封死了山澗兩端的通道,這架勢竟然是……袁旅正忍不住又驚又怒,「蘇公子,你這是要做什麼?」

蘇南瑾笑嘻嘻的瞅著裴行儉,「裴守約,你不是算無遺策麼,你倒說說看,蘇某人這是要做什麼?」

裴行儉淡淡的看著他,聲音也是淡淡的,「蘇公子可是要公報私仇,以突厥人之名屠滅糧隊?」

蘇南瑾點頭笑道,「裴長史果然一語中的,裴長史這圍魏救趙、引蛇出洞之計自是絕妙,可惜卻是百密一疏!」

他的笑容變得陰冷起來,「裴行儉,當日涼州一晤,你故意引我上書,欲置我父子於死地!這幾年裡,我們父子提心吊膽,沒過一日安生日子,多虧聖上明察秋毫,不但沒有處置家父,反而委以重任,如此深仇大恨,我蘇南瑾焉有不報之理!上一回教你逃脫,是我思慮不周,慮事不詳,沒料到你會與突厥人勾結起來,讓我六百健兒,一朝之內身首異處,你和那麴崇裕居然還帶著人頭去大都護府耀武揚威,這等羞辱,我蘇南瑾豈敢一日或忘!」

「此番家父原打算先殺彌射賊子,再平西州麴氏,誰知西州人不知死活,你家那位胡婦胡攪蠻纏,竟又是被壞了局面!好在天從人願,突厥兵犯庭州,你和麴崇裕卻爭相尋死,蘇某若不成全了你倆,豈不是辜負老天的美意!裴行儉,你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當日你自己說出糧隊押送之人二三百人足矣時,便注定今日會命喪此處吧!你等適才不還在說來刺史以身殉國,會有福報麼?放心,今日你等都會以身殉國!可惜是中了突厥人的埋伏,導致軍糧落入賊手,自己也兵敗身死,還連累了我等將士傷亡慘重!」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你一心只想著算計別人,卻沒想到自己也會被算計進去,今日到底還是落在了我蘇南瑾的手裡,這才真真是蒼天有眼!」

他越說越是滿臉放光,咬牙笑著一揮手,一百多名蘇氏親兵拔刀出鞘,呼啦啦催馬圍攏過來,那些車伕這才如夢初醒,驚叫著逃開了,有人甚至一骨碌縮到了馬車下面,也有人忙亂的伸手去解車上套馬的繩索,翻身上馬左顧右盼,卻呆在那裡。蘇氏親兵們此時也懶得去管,這些手無寸鐵的民夫雖多,在他們眼裡也不過豬羊一般。只要收拾完裴行儉一行人,回頭殺光他們,只怕用不上一頓飯工夫。

裴行儉身邊的人裡有些人還算鎮定,拔刀在手,專心戒備,有一些卻不過是尋常的差役,此時也是一個個臉色大變,手足無措,嘴唇都哆嗦起來。

幾位伊州軍官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憤怒和恐懼,有人厲聲道,「且慢!蘇公子,你與裴長史有私仇,我等不管,但今日你這般行事,難不成就不怕事情洩露,滿門抄斬?」

蘇南瑾一怔,仰天大笑起來,「滿門抄斬?這大唐立國以來,有哪位大將不謀反而被處斬?」他斜睨著這幾個人,搖頭「嘖嘖」兩聲,「何況今日之事,只要你等皆以身殉國,又如何會洩露出半分?說起來,你等的確與我無冤無仇,我原本也不想濫開殺戒,可惜你們不合領了這位裴長史的人情,圖一時之安逸,斷送了自家性命。若是當初你們便能一心一意跟著我,又如何會有今日的橫禍?既然目光不准,也怨不得我蘇某手下不能留情,各位到了九泉之下,倒是不妨與裴長史好好算一算這筆賬!」

幾位伊州軍官臉色越發難看,各自「嗆」的一聲拔出腰刀,默然逼視著眼前越來越近的蘇氏親兵,此時此刻,再說什麼化作厲鬼也不放過你已是廢話,還不如留些氣力多殺一個夠本。

蘇南瑾心頭大快,帶著馬一步步逼了上去,眼見裴行儉身邊這三十多人一步步退後,臉孔或漲得通紅,或變得慘白,只覺得生平快意,無過於此。只是看著裴行儉依然平靜無波的面孔,忍不住還是冷笑一聲,「裴長史果然心如鐵石!眼見這幾百人都要因你而喪命,也是不動聲色!你放心,過兩個時辰,待到突厥兵大隊趕到,自會拿到麴崇裕回程的路線,想來以他們對世子這把大火的怒氣,定會傾盡全力送他來與長史相會!還有你家那位胡婦,待得你上了黃泉路,她少不得也要因為傷心過度,自縊身亡,你們夫妻同生共死,豈不也是一樁美談!」

裴行儉的目光驟然一冷,落在蘇南瑾的臉上,帶著一種如有實質的壓力,蘇南瑾下意識便想後退一步,猛然醒過神來不由大怒,笑容也變得猙獰起來,「你放心,今日我絕不會讓你死得太過容易,總要教你嘗嘗我蘇某人的手段!再過一會兒,待你身邊之人死盡死絕,你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時你若還能這般精神,我蘇南瑾便服了你!」

裴行儉淡淡的點了點頭,「好,裴某拭目以待,請你也莫再用這些廢話浪費裴某的時間!」

蘇南瑾一愣,怒氣直衝頭頂,揮刀一指,「殺了他們,一個不留,只是要把裴行儉留給我慢慢磨刀!」

裴行儉也突然提高了聲音,「各位,這便動手罷!」

蘇南瑾哈哈大笑起來,「死到臨頭你還要唬誰,這方圓二十里內,我早已打探清楚,根本便沒有伏兵……」

話猶未了,卻見裴行儉身邊的那些人都看向自己的身後,臉上露出了極為奇怪的神色,似乎是不敢置信,又似乎是欣喜若狂,他剛想回頭,便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一息之內,不丟下手中刀刃者,殺無赦!」

他忙回過頭去,卻見不知何時,那些滿谷亂跑的幾百名車伕或騎馬,或步行,在自己那一百多名親兵身後已圍成了一圈,手中赫然都端著一把勁弩,箭尖直指每個人的後背,而這些人的目光卻比這些閃著寒光的箭尖更鋒銳,眸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死死的釘在每個人的臉上,令人無法懷疑,他們只要稍一猶豫,下一刻這些激射而出的弩箭便會將他們直接釘死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

蘇南瑾腦子一片空白,手已是下意識的一鬆,「嗆啷」一聲腰刀落地,隨即「嗆啷」之聲便響成了一片,也有人身子一動想藏到馬下,只是身形剛動,幾支弩箭便同時怒射出來,巨大的衝擊力將他直接撞到馬下,慘呼之聲在山澗迴盪不絕。

蘇南瑾呆呆的看著這些馬伕,慘叫聲中,他們站在那裡的身形,搭在弩箭上的手指,依然都穩如石刻,眼中的冷酷殺意也不減半分,這定力,這氣勢……他忍不住轉頭瞪著裴行儉,「這些人,這些車伕……」

裴行儉面帶微笑看著他,「這些車伕都是麴氏部曲,趕車雖然生疏了些,殺人倒還算熟練,讓公子見笑了。」

蘇南瑾的嘴唇不由哆嗦起來,「裴行儉,你這是,你是一早便布下了這個圈套。」

裴行儉輕輕點頭,「蘇公子果然一語中的,此次要解庭州之圍,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苦心經營。天羅地網,專為君設,多謝蘇公子不曾教裴某失望。」

蘇南瑾的臉色頓時一片灰敗。

原本守著糧車首尾的那些親兵見勢不對,提馬要衝將過來,在離他們最近的糧車下面卻突然冒出了幾十個人影,手中弩箭齊發,衝在前面的那些人頓時便在令人膽寒的嗖嗖聲中一聲不響或慘叫著跌下馬來,後面的人有的心膽已寒,撥馬便逃,背後又是一輪箭雨,只有幾個身影狼狽的衝了出去,那些馬伕卻也沒有追趕。

蘇南瑾本來已是一片死灰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生氣,厲聲道,「裴行儉,你今日若敢動我,我父親日後定然不會放過你!」

裴行儉看著他的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憐憫,「我今日若不敢動你,蘇大都護日後難不成便會放過我?既然橫豎都是不會放過,裴某自然是要請蘇公子先行一步,免得我日後悔恨。」

蘇南瑾怔了怔,聲音卻越發尖銳起來,「我縱然有罪,卻也不是你能以私自動刑的,你今日殺我,又置朝廷於何地?」

裴行儉略帶詫異的看著他,「蘇公子此言差矣,裴某怎麼會自己動手殺你?如今突厥大軍大約已在路上,公子想來比行儉更明白何謂自作孽不可活,以突厥人對令尊的尊敬惦念,想必也會對公子多加禮遇。行儉曾聞,突厥部落為報血仇,常剝仇人之皮囊為鼓,削敵家之頭骨點燈,想來再過幾日,公子的頭顱肌膚便會化做興昔亡可汗靈前的油燈皮鼓,以消突厥之怨氣,還西疆以安寧,公子這才真正是以身殉國,裴某佩服,佩服。」

蘇南瑾臉上已經沒有半分人色,全身都哆嗦起來,裴行儉卻盯著他的眼睛一笑,「公子請聽,遠處馬蹄震動,大約是突厥人來了!」

山澗裡的確有馬蹄聲在迴盪,這聲音傳入蘇南瑾的耳中,無疑就如五雷轟頂,他由心膽俱裂,再也坐不穩馬鞍,「咕咚」一聲摔到了馬下。

兩位麴氏部曲走上前來,毫不客氣的把已軟做一堆的蘇南瑾拖了出去,走了幾步,卻鬆手把他往地上一摔,嫌棄的皺起了眉頭。

一股惡臭從他的身上飄蕩起來,這一次,連蘇氏親兵們的臉上也露出了嫌惡羞愧的神色。

裴行儉的目光慢慢在他們身上掠過,聲音裡依然不帶一絲火氣,「諸位,你們是想去庭州去長安做個人證,還是想隨你們公子去興昔亡可汗的靈前做只皮鼓?」

第127章 再見傳符 公平交易(上)

一片沉寂中,只聽得馬蹄的聲音越來越近,馬匹似乎並不多,而且明顯是從東邊疏勒城的方向而來,不少蘇氏親兵心裡不由驟然升起一線希望。

來人很快便出現了山澗的入口,卻是尋常民夫打扮的五六個男子,還牽著幾匹空馬,麴家的部曲上前攔住了他們,沒幾句話卻立刻讓開了道路。只見領頭之人是個四五十歲的高大男子,逕直驅馬奔到糧隊中間,向裴行儉抱手行禮,「阿郎,阿古來遲了,適才路上遇到了十來個蘇家走狗,阿古和小徒們斃了幾個,只逃出五六騎!」

這句話彷彿一柄重錘落在了那一百多名蘇氏親兵的心上,眾人心頭越發一片冰涼,那些蓄勢待發的弩箭落在背脊上的寒意,變得直指心底,有人咬了咬牙,壓制住了嗓子裡的顫聲,「裴長史,某願做個人證……」

「小的也願意。」

「下官願作人證!」

亂紛紛的聲音頓時響徹河谷,語調也越來越急迫懇切。

蘇南瑾原本看見來人並非突厥大軍,身上已多了幾分氣力,這片聲音一入耳簾,嘴唇上剛恢復的一絲血色又褪了個乾淨,幾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些一刻鐘前還可以為蘇家出生入死的士卒,眸子裡一片死灰。

裴行儉並不理會他,只是令部曲們將這一百多名蘇氏押到一旁,先軍官後士卒,一一問明口供,簽字畫押。這等活計那些西州差役自是熟練無比,拿出裴行儉準備的筆墨紙硯,提問人犯、抄錄口供,自是忙得不亦樂乎。

裴行儉帶馬走到阿古身前,低聲笑道,「阿古辛苦了,可是夫人讓你過來的?此次怎會煩勞到你?」阿古原本便不是裴家的下人,幾年前裴行儉在西州立穩了腳跟,索性便推舉他到軍中當了個教頭,在西州和高昌兩處教導那些府軍們的武藝。此次西州鬧得天翻地覆時,他便不在西州城中。

阿古笑道,「西州一解圍某就回了府,阿郎這次離開,家中沒留下幾個得力之人,某有些不大放心,便住了回來,初七那日,夫人急著尋人來給阿郎報信,道是要提防蘇家賊子。阿古雖然老了些,這騎射的功夫倒還沒擱下,便帶著幾個弟子領了這差事,這雪地裡到底難走了些,某雖日夜兼程,還是來晚了一步。看來阿郎是早有預料,麴世子那邊想來也是無妨罷?」

裴行儉笑著點頭,「自是無妨。」又覺得有些納悶,「夫人怎會知曉此事?」

阿古搖了搖頭,「某也不知。」想了想又把當日琉璃尋機拿下了兩隊蘇氏親兵之事簡單說了一遍。裴行儉略一思量,倒也猜到了其中的關節,不由啞然失笑,正想再問,卻聽身後有人低聲叫了聲「裴長史」。

只見袁旅正一臉躊躇之色的走上了幾步,略一猶豫還是問道,「下官想冒昧詢問一聲,長史準備如何處置這些人?」

裴行儉看了看袁旅正背後那幾個伊州軍官,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袁兄何必如此見外?裴某正要煩勞各位也寫下一份證詞,我自己也會立即寫下奏章,挑選得力之人,將奏章、證詞連同這些口供一道送往長安,人犯則直接送入庭州大牢,等候朝廷處置。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袁旅正忙笑道,「如此處置原是正理,我等狼口餘生,自當如實稟告朝廷,只是不知長史想過沒有,這朝廷的處置總要一個多月才能下來,可此次既然走脫了那十幾個兵卒,想來不出一個月,蘇大都護定會回師,以西、庭兩處城池,又如何能抵擋八千大軍?長史不如留下這蘇南瑾一條狗命,也好令他投鼠忌器。」

裴行儉一怔,呵呵笑了起來,「袁兄放心,這些蘇氏親兵,裴某原是有意放他們走脫,不是如此,蘇海政如今正在興頭上,定然還會繼續興兵劫掠,造下更多殺孽,也令西疆日後的局勢更難收拾,此其一;其二麼,裴某十幾日前便已送出了第一份奏章,朝廷的處置大約一個月內總能下來。至於這蘇南瑾……」他驀然收住了話頭,微微一笑,「總之,袁兄請放寬胸懷,今日之事,日後之局,裴某心裡都已有打算,定然不會令諸位為難。」

袁旅正暗暗鬆了口氣,見裴行儉說得客氣,忙含笑抱手,「裴長史太過客氣,今日救命之恩我等還未言謝,裴長史但有驅使,儘管吩咐便是!」早幾天裡,他自是與裴行儉稱兄道弟,但經歷了適才那番變故,眼前之人雖然依舊笑容可掬,他卻如何還敢輕易說出一聲裴老弟或是守約?

裴行儉笑道,「裴某還正有一事要煩勞各位……」壓低聲音在袁旅正耳邊說了幾句,袁旅正先是凝神傾聽,隨即便笑了起來,「此事又有何難,我這便去辦!」

一個多時辰之後,一式兩份的供狀和證詞都已準備完畢,裴行儉提筆寫下一封奏章,連同其中其中一份證詞供狀一同交給了阿古,又挑了兩名伊州的兵卒,讓他們隨同阿古前往長安。

阿古拿著裴行儉給他的傳符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笑道,「阿郎物件準備得倒齊全,此次去長安,某倒是能省力不少。」

裴行儉若無其事的抱手一笑,「一路保重!」

眼見阿古一行人去得遠了,拿著另外一份供狀的三名伊州兵卒也翻身上馬,向疏勒城方向而去。過得片刻,部曲中派出的斥候便飛馬來報,突厥大部人馬離此已只有十幾里!

蹲在崖壁下的蘇氏親兵們頓時都瞪大眼睛抬起頭來,蘇南瑾一個人縮在角落裡,也是渾身一抖,卻把頭更低的埋了下來。

裴行儉的聲音沉穩平靜,「你去突厥軍前通報一聲,便說西州長史裴行儉求見都支將軍。」

……

狹長的河谷便在眼前,阿史那都支舉手一揮,四千多名突厥騎兵慢慢的勒住了戰馬。阿史那都支一馬當先,凝神看著河谷的入口,眉頭緊皺。部將忙帶馬上前一步,「吐屯,裴長史好端端的怎會送糧草到此,莫不是這隊糧車探知了我等的動靜,故意借了長史的名頭?」

阿史那都支搖了搖頭,「借裴長史的名頭又有何用?糧車行走緩慢,便能拖得我等一時,難不成還能逃回疏勒去?再說,既然連我的名頭都叫了出來……」

他驀然閉口不言,河谷的谷口裡,一匹棗色大馬已不緊不慢的奔馳而出,馬上之人青袍緩帶,氣度清遠,不是裴行儉又是誰?

阿史那都支的幾位部將都驚「咦」了一聲,隨著阿史那都支帶馬迎前,相距還有幾十步便翻身下馬,紛紛欠身行禮,「裴長史!」

裴行儉也下了馬,丟開馬韁走了過來,含笑抱手,「吐屯,諸位將軍,好久不見!」

阿史那都支吸了口氣,笑著點頭,「的確是許久不曾與長史遊獵痛飲了,都支不知是長史,冒昧前來,只是……」

裴行儉擺了擺手,「吐屯不必多說,此前之事,裴某已略有所知,裴某此來,不光是想與將軍們敘舊,更是想與吐屯做筆交易。」

第127章 再見傳符 公平交易(下)

交易?阿史那都支微微一怔,看向裴行儉的目光帶上了幾絲狐疑。按理,他率兵攻掠庭州,所下軍鎮城寨十餘所,殺戮唐軍數百,已是和大唐朝廷徹底撕破了臉,眼前這裴位長史雖然性子寬厚,此前待突厥又十分慷慨,畢竟是大唐的官員,怎麼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居然還要跟自己做交易?他停了片刻,還是不動聲色的笑道,「不知長史有何吩咐?」

裴行儉的語氣依然溫雅,「吐屯此來,想必是為了裴某押送的這五百車糧草,裴某願將糧草拱手相送,只是裴某也有兩件事,欲煩擾吐屯一二。」

阿史那都支心中微凜,面上倒是笑得更歡暢了些,「長史果然是爽快人,我也不與長史拐彎抹角。一個月前,可汗無故慘死,五姓酋長也悉數喪命於蘇賊之手,此等深仇大恨,我咄陸五部不可不報!而唐軍前些時日犯我部落,燒我糧草,長史的這些糧車,如今也是我等族人和戰馬活命的倚仗,都支不敢不收。但長史所求,若是私事,以長史待我等的恩惠,我等自是不說二話,但若與大唐相關,長史還是免開尊口,以免傷了和氣。」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那裴某便多謝吐屯成全了!裴某所說的兩件事情恰巧都是私事,想來吐屯不會拒絕。」

阿史那都支頓時有些愣住了,裴行儉難道真是有私事相求?他身邊的幾位部將臉上倒是都露出了幾分笑容——大唐的那位蘇大都護殺了可汗和酋長,此仇自然要報,但好漢子恩怨分明,裴長史當年的恩惠,卻也不好轉頭便忘,此番能和和氣氣拿到這救命的糧草,自是最好不過!

阿史那都支幹巴巴的打了個哈哈,「長史不妨直言。」

裴行儉卻歎了口氣,臉色變得沉重起來,「吐屯或許不知,庭州的來刺史與裴某頗有交情……」

阿史那都支身後的一員部將忙道,「長史,並非我等要殺這位刺史!實在是這位刺史有些古怪!」

裴行儉點頭道,「此事裴某已有所耳聞,來刺史此番以身殉國,乃是其夙願所在,並非吐屯和將軍之過,只是聽聞刺史的屍身如今還在吐屯的營中。裴某只想請吐屯與將軍將刺史屍身賜還,讓其可以落葉歸根,裴某感激不盡!」

阿史那都支和幾位部將相視一眼,雖是心裡略鬆,卻也有些躊躇起來,此次前來庭州,攻城不下,最大的成果,不過是殺了這位唐人的高官,正要將其屍首帶回部中,待他日將可汗送魂下葬時燒做祭品,若是空手而返……阿史那都支心裡盤算不定,目光不由自主已掃向裴行儉背後的河谷。

裴行儉也回頭看了一眼,滿臉為難的歎了口氣,「不瞞吐屯與諸位將軍,裴某多年前曾得罪過蘇大都護,上回裴某運糧,竟莫名其妙遇上了千人的精銳馬賊,還多虧了可汗相救,此次大都護害了可汗,便立刻命人來西州拿我,幸得麴都督與西州子民一力回護,才未教其得逞,卻又突然命裴某運糧來庭州,如今想來,其意大約便在今日,此次押糧之人中頗有幾位大都護手下的官吏,聽聞吐屯率兵趕來,便打算放火燒糧,說是吐屯中了他們的計,援兵此時定然已入庭州!」

阿史那都支臉色不由大變,難怪那面有人燒糧,這邊便有人運糧,原來是蘇海政的絕戶之計!這糧草若真是被一把火燒光了,後果卻是不堪設想,他忍不住急聲道,「裴長史……」

裴行儉微微一笑,「吐屯放心,行儉既探知此計,又怎能眼見處木昆部婦孺無糧,戰馬無草,吐屯無奈之下,豈不是只能再行劫掠?他蘇大都護想用我裴某的人頭,用這庭州和貴部的無辜百姓,來鋪就自己的青雲之路,裴某又豈能讓他如願?那些人我都已殺了,只是裴某欲以五百車糧草,來換故友的屍身,也望吐屯能夠成全。」

阿史那都支不由鬆了口氣,他背後那幾位部將有人更是怒道,「原來蘇賊還想借我等之手來殺長史!長史殺得好,多謝長史了!」

阿史那都支心裡略一掂量,不好再遲疑下去,只能抱手笑道,「好,此事便如長史所願,卻不知長史所言的第二樁事情……」

裴行儉的面色更為沉重,「如今蘇大都護心心唸唸要裴某的命,此次糧草一丟,親信又盡數喪命,定然會拿此事大做文章,裴某只能上書朝廷,請聖上明辨是非曲直。因此也要請吐屯與諸位將軍高抬貴手,給裴某一條活路!」

「吐屯須知,令糧草陷於與朝廷為敵的對頭手中,乃是大罪,裴某無可自辯,但若只是將糧贈與大唐羈縻州府,以解開誤會,化干戈為玉帛,則其事可大可小。裴某想請吐屯與諸位將軍領了糧草暫回本部,稍安勿躁,待朝廷對蘇大都護的處置下來,再行定奪,不知吐屯意下如何?」

阿史那都支的面孔徹底陰沉了下來,裴行儉的意思是讓他就此擱開手,不興兵討伐,不公然反唐,還做一個羈縻的都督,若是如此,他又何必來庭州這一趟?裴行儉難道用五百車糧草,就想換自己有可汗之位不去一爭,卻要甘心做個永世臣服於大唐的處木昆部酋長?他說了半日,原來是要引出此事!

阿史那都支剛要開口,裴行儉已不急不緩的說了下去,「吐屯莫怪裴某唐突,世上原無兩全之事,若是吐屯既要拿了這些糧草去,又要即刻興兵,裴某自是無可奈何,只是橫豎都是一死,裴某卻是寧可一把火燒了糧草,死於諸位之手,如來刺史般博個殉於職守,也好過被蘇大都護羅織罪名、蒙羞而死。如今那河谷之中,押送糧草的幾百名士卒馬伕都已做好準備,雖是無法抵擋貴軍之攻勢,但放上一把火再棄車而走,總是來得及。這也正是如了蘇大都護的意!裴某不敢埋怨各位,請吐屯就此拿了裴某這條性命去,權當成全了裴某一世的名聲!」

此言一出,阿史那都支和幾位部將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阿史那都支更是臉上發僵,殺了眼前這位大唐長史的確容易,可自己眼下要是的五部歸心,日後再徐徐圖之,誰說自己便做不得一個十姓可汗?若是今日先殺了這位有恩於十姓的裴行儉,豈不是自找麻煩,除了落下埋怨還能得什麼好處?可若是真被他要挾住……

他眼睛一瞇,冷冷的開了口,「裴長史一片苦心,我等感激不盡,可惜長史來得晚了,如今我等已公然進軍庭州,殺了刺史,此番便是就此回軍,難不成大唐的朝廷還能放過我等,那位蘇賊還能善罷甘休?裴長史不願落入他手中,我等自然也不願束手待斃?依我之見,長史不如就此同我等一道歸去,我等定然保長史平安,待長史永如上賓!」殺不得他,還擄不得他麼?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幾分訝色,隨即哈哈一笑,「原來吐屯憂心的是此事,諸位放心,來刺史曾是大唐宰相,只因拂了聖意貶至此地,因此才日夜難安、一心殉國。聖上或許會因此憐憫刺史,卻絕不會降怒於各位。至於那位蘇大都護,各位若是就此興兵,想殺他只怕並非易事,反而坐實了可汗的謀反之名,令他更有機緣逃脫朝廷制裁。裴某此次拿了他誣陷可汗的人證,正要獻與朝廷,此人與裴某也是不共戴天,吐屯若真想替可汗報仇,何不略等上一等?裴某若不能置他於死地,諸位不妨再做打算。」

看著阿史那都支和幾位部將躊躇起來的臉色,他從容抬手行了一禮,「再者,家師蘇定方蘇大將軍早已從百濟回師,如今正屯兵吐谷渾以防備吐蕃,若是西疆再次大亂,朝廷十有八九會派家師重回西疆,行儉還望吐屯與諸位將軍體諒家師連年辛勞,容他略歇息些時日!」

蘇定方!這個名字似乎帶著一種冰冷的魔力,阿史那都支身上微微一寒,自打得知興昔亡可汗死訊之後,心底燃起的那股熱切的火焰驟然熄滅了大半,當年的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手下雄兵十幾萬,一個冬天便被蘇定方打得潰不成軍,父子都被擄去長安,自己如今手下連一萬騎兵都沒有,若是惹來這個殺神……他看向裴行儉的目光不由變得閃爍起來。

裴行儉的語氣卻越發舒緩鎮定,「吐屯,請恕裴某直言,吐屯說要保裴某平安,裴某自是感激不盡,可大唐富有天下,威加四海,大軍到處,無不披靡,當年的頡利可汗、沙缽羅可汗是何等英雄蓋世,如今又在何處?若是真的惹來朝廷兵發西疆,諸位真能保我平安麼?」

「倒是我裴行儉,今日能拿性命擔保,十日之內,蘇海政定然回軍,絕不敢再侵擾諸部,而大唐朝廷,也絕不容他倒行逆施!至於吐屯和諸位將軍,只要諸位一日不興兵叛唐,我裴行儉便能保諸位平安!」

他的聲音並不高,娓娓道來,卻自有一種令人無法置信的篤定。阿史那都支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良久的靜默之後,他的聲音才響起,「裴長史從來是一言九鼎,都支不敢不信,今日既然承蒙長史贈予糧草,我等也不願令長史為難,這便先回本部,至於朝廷何時能洗刷可汗的冤情,令元兇伏法,我等願拭目以待!」

裴行儉臉色沉肅的抱手行禮,「多謝吐屯成全,裴某必不敢教諸位失望!」

他回身上馬,進了河谷。不多時,五百輛糧車從河谷中緩緩馳出,眼見漸漸裹入突厥大營,隨著幾千匹戰馬揚起的煙塵,一道消失在遠處。原本套在糧車上的近千匹良馬上,卻被解了下來,麴氏部曲們翻身上馬,押著那一百多名卸甲解刀的蘇氏親兵上了馬背,親兵們臉上都是一副劫後餘生卻又不知前途所在的茫然表情。

幾位伊州軍官則看了看突厥人留下的那輛裝著棺木的黑色大車,心有餘悸的低聲議論了幾句,適才這半個時辰內,誰人不是掌心捏著一把汗?真不知裴長史用了什麼手段,居然真讓突厥人退兵熄戰,還歸還了來刺史的屍身!

裴行儉吩咐完幾撥人,待他們各自離去後,也撥馬走到隊伍最前列,目送著突厥的人馬,臉色比原先還要凝重幾分。袁旅正看了他好幾眼,忍不住問道,「裴長史此番不戰而屈人之兵,立下大功一樁,想來朝廷必有嘉獎,再過些日子,待此事傳入軍中,大都護亦然不敢把長史如何,不知長史還有何事憂心?」

裴行儉目光依然落在遠處,沉沉的歎了口氣,「突厥雖退,但那位阿史那都支野心已熾,聲勢已成,裴某竭盡所能,也不過是略挫了些他的銳氣,令其不敢立時舉旗叛亂,卻無法令突厥五部真正歸心。但願朝廷能痛下決心,不然西疆日後如何,還難說得很!」

袁旅正呵呵一笑,原本還有的一點憂心頓時拋到了一邊,西疆日後如何,輪得到他們操心麼?橫豎這些狼崽子敢反,他們便敢去端了狼窩!只要不是如此番般以幾百人對上幾千人,難不成自己還會怕了這些突厥人?

兩人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嘶啞的叫聲,「更衣,我要更衣!」

袁旅正回過頭去,鄙夷的看著那位先前拖都拖不上馬,此刻卻又有了幾分精神的蘇南瑾,冷笑道,「蘇公子,時日不早,還是到庭州再說吧!」

蘇南瑾瞪著裴行儉的背影,冷笑了一聲,「裴行儉,你既然要留著我要挾家父,又何必折磨於人?我若受寒傷風而死,於你又有何好處?」

裴行儉慢慢的回過頭來,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他兩眼,搖頭笑了起來,「蘇公子誤會了?行儉原想拿你去換來刺史的屍身,只是你如今這副模樣,若真交到突厥人手中,我等著實丟不起這個臉!唯今之計,裴某也只好吃些虧,費上幾斤糧米,養你到朝廷處置下來之日。只是蘇公子此間若有個好歹,裴某少不得也會如此稟告朝廷雲,公子是聽聞突厥大軍到來,因驚嚇過度失禁受寒而死,想來蘇氏滿門,必會因此名揚天下。」

眾人頓時轟然大笑起來,有人笑道,「正是正是,我大唐立國以來,還從未出過如此以身殉國者,蘇公子開本朝之之先河,真真是可喜可賀!」哄笑聲中,蘇南瑾臉孔上便如開了染坊,青紅交加,恨不得暈過去才好,偏偏下肢冰涼,竟是清醒得無法暈去。

袁旅正低聲笑道,「突厥肯退兵而去,倒是教他們逃過一劫!不然蘇公子今日只怕便會化作人皮一張!」裴行儉單人匹馬去會阿史那都支之前,曾留下吩咐,若他勸說未果,突厥人前來強行劫糧,大夥兒便立刻放火燒糧,丟下蘇南瑾等人拖住突厥人,想來突厥人得了他們,也不會再有心思追殺眾人或劫掠州府,又可讓阿史那都支反旗剛立,便正面對上蘇海政。

裴行儉淡然一笑,「行儉先前所言原是信口胡謅,為的是震懾住這些兵士,讓他們不敢心存僥倖,負隅頑抗。說來蘇氏父子再是罪大惡極,到底也是我大唐子民,不到萬不得已,我寧可親手割下他們的頭顱,也不願他們到突厥人手中丟盡顏面。再者,如今以私刑殺之原是容易,但要令西疆平復,五部歸心,則必須由朝廷明正典刑!」

袁旅正聽得點頭不已,「還是長史思慮周詳!」

裴行儉默然回頭看了東邊一眼,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到底還是拋開思緒,回頭提氣喝道,「諸位,咱們這便去庭州!」

轟然響應聲中,近千匹良馬帶著數百人穿越沙丘直奔庭州。而在隊伍的南面,天山通往南麓的車師古道和花谷道中,好幾撥快馬也正帶著各色人等,直奔蘇海政大軍所在的方向而去。

第128章 窮途末路 最後一擊

正月晦日,若在長安,便又到了一年裡開始遊冶踏春的好日子,或登樂游漫步春色,或臨曲水閒賞碧波,總之,若不踏踏實實虛擲上這一日光陰,簡直便不配做個長安人。不過,在西疆,一過天山山脈,原本沿路樹梢草尖上已露了些頭的春色頓時又化作了漫天冰雪。迎面而來的寒風固然幾可刮骨,而那化了又凍、凍了又化的冰雪,更是讓原本便不十分寬闊的花谷道越發舉步維艱。

唐軍之中從來不缺戰馬,便是步卒們也會自帶馬匹負重代步,平日裡自是進軍神速,從昆陵都護府的南面回師庭州,兩千多里的路程不到十幾天裡已走了大半。只是到了雪地之上,馬蹄打滑,難以快行,七八千人的唐軍隊伍不得不放緩了速度。輜重營裡有幾十輛大車又是分外沉重,到了上坡處即便是最好的軍馬也拖曳不動,只得生生用人力前拉後推,慢慢挪將上去。這一日下來,竟是只走了三十多里。

眼見日頭西斜,離營地還頗有些路程,來回巡視的都護府屬官們多少有些不耐煩起來,呼喝聲裡也帶上了幾分怒氣,「還不快些用力?遮莫要讓馬車走上半夜?軍情如火,你們這幾日卻一日比一日更不像樣!若再是躲懶,莫怪的某的馬鞭不會識人!」

推車的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被喝罵了一路後,腹中的飢火漸漸的化為了怒火,也不知是哪位士卒咬牙冷笑道,「什麼軍情如火,某看著倒像是趕著去奔喪!」

前面的車伕聽得分明,見軍官走遠了,便回頭低聲笑道,「可不是奔喪!你道那庭州是出了何事?其實突厥人早去得遠了,是那位蘇公子自作自受!大都護一心算計咱們西州的裴長史與麴世子,前番他們送糧殺的那勞什子馬賊,其實便是都護府的親兵扮的,此次庭州失守,蘇公子又想借突厥人之手殺了裴長史,結果被長史抓了個正著!人證物證俱在,都已經送到長安去了,大都護能不急著回來?」

「此事我也聽說了,這回那蘇公子連咱們伊州邊軍的幾名旅正隊正也想殺,沒想到被裴長史一嚇,連那些好玩意兒都嚇了出來!」

這輜重之隊不比其他隊列,原是哪個州府來的車馬都有,話頭一起,眾人頓時七嘴八舌說了開來,伊州的兵卒中有人曾聽說,押過糧的幾位同袍已來了軍中,又跟大夥兒親口描述了當日的情形;庭州的民夫有做府兵的小舅前幾日也送了軍資過來,說是親眼見到過裴長史一行人帶棺入城,那蘇公子的臉早已凍得青紫……眾人原先都只與相熟之人私下議論,這時才知曉,此事竟已是沒幾個人不知曉!

近日來行軍甚急,輜重營最是辛苦。眾人壓抑了這些日子,此時哪裡還忍得住這滿腹的牢騷!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餐風飲雪之苦冷,忍饑挨罵之鬱怒,都在議論聲中開始宣洩出去,漸漸一發不可收拾,聲音不知不覺便越來越高,連前後幾輛車也都聽了個清楚,自然也是紛紛議論開來。

眾人正說得興奮,身邊猛然間響起了一聲怒喝,「你們在胡言亂語什麼!」

大夥兒唬了一跳,回身一看,卻見一位大都護府的隊副正站在眾人身後,此時臉色都有些青了,看著眾人的目光,幾乎能飛出刀子來,一字一字道,「是誰膽大包天,在軍中公然散佈污蔑大都護的諱言穢語?你們若是不想死,便將他指認出來,某自會帶到軍前以軍法處置!其餘人等,一人五十軍棍,且寄下一條命來!」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嘩然,有人便冷笑道,「什麼污言穢語,你家那蘇公子被突厥人嚇得屎尿齊流,臭不可聞,滿庭州的人都親眼見到了,這等污穢之事,他都做得我等還說不得!」

這位隊副勃然大怒,拔刀出鞘,「你還敢滿口胡謅,某這便將你等統統正法了,看誰再敢誹謗大都護!」

這句話便如往火藥桶裡丟下一個燃著的引子,原本便在議論聲中有些騷動起來的隊伍頓時炸開了鍋,拔刀的拔刀,掄鞭的掄鞭,待到另外幾名屬官之流聞聲趕到,那位隊副已被拖下馬來,滿臉青紫,看去只剩下了半口氣,身邊圍著的那數十人卻依然滿臉怒色。

有性子穩重的中年屬官見勢不對,忙道,「你們這是做什麼!私下械鬥可是軍中大忌,還不趕緊收了刀槍,有什麼事值得如此?」

眾人並不接話,只是目光冷冷的看了過來,屬官心底愈驚,面上卻笑得一團和氣,搖著頭讓人將那名隊副背到空車中,又使人去喚軍醫,好容易說服眾人回到車後繼續推車,卻有另一名屬官帶著一隊人馬氣勢洶洶的衝了過來,揮刀一指,「適才便是這些人犯上作亂!」

整個輜重營裡,拔刀之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半個多時辰後,中軍大營中的蘇海政接到消息:輜重營有兵卒嘩變,大都護府安排在營中的親兵已被殺了大半,靠近輜重營的其他幾部也有了騷動的跡象!他不由又驚又怒,厲聲喝道,「點齊衛隊,隨我前去輜重營!」

帳外卻有人高聲道,「大都護,且慢!」

門簾「嘩」的一聲蕩起,一位姓梅的主簿快步走了進來,手上托著一疊皺巴巴的文書,臉色也蒼白如紙,「大都護,下官的案頭發現了這份東西,請大都護過目。」

蘇海政愣了一下,忙接過來一看,只見第一張上寫著一行極漂亮的草書,「諸軍傳閱之後,請交蘇大都護過目」,翻開第二頁又看了幾行,臉色頓時大變——上面不是別的,正是跟隨蘇南瑾的那一百多名親兵的供狀,隊副以上都有供詞和簽名畫押,其餘士卒則是在各自名字邊按上了血紅的手印。

蘇海政手指顫抖的翻到最後一張,上面赫然是另一行字,「一式兩份,一份送長安,一份送軍中」,心裡不由變得一片冰涼,難不成裴行儉當日讓瑾兒落入圈套後,竟是立刻便做了這份東西出來?他呆了半晌,抬頭嘶聲道,「這東西、這東西是怎麼來的,還有多少人看過?」

梅主簿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下官也不知,適才回到營帳時便見到了這份文書,看這模樣,只怕傳閱之人少說也有數百……」

見蘇海政還在出神,他忙補充道,「輜重營之事,下官也聽聞了,多半正是此事在作怪。下官匆匆問了幾句,似乎營中不但此份文書傳閱甚廣,還有許多別的傳言,都說是伊州庭州兩地的府軍親眼所見。如今軍中不知此事者恐怕已是不多,大都護若強行平定輜重營之人,鬧得不好,只怕會引得全軍嘩變!咱們如今手頭的親兵不多,大都護萬萬不可自陷於險境!」

蘇海政慢慢閉上了眼睛,裴行儉原來不但把瑾兒引入了圈套,還布下了這麼多後手!難怪他能派人傳話,說是在庭州恭候自己,原來早已使下這些手段,令軍心在這半月之內徹底渙散,自己連夜拔營回師,晝夜兼程,可如今便算趕到庭州又有何用?更莫說這份東西此刻只怕已在御前……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睜開眼睛,聲音變得一片平板,「傳令下去,輜重營之事以安撫為主,概不追究,減慢進軍速度,到疏勒後就地休整,」又忙厲聲補充道,「再派一百人去輜重營,務必要看護好軍資,不得有失!」

眼見梅主簿詫異的抬起頭來,他從緊咬的牙關裡逼出了幾個字,「那四十車金銀器皿,絕不許有任何閃失!」

梅主簿忙領命出帳,他原是軍中老手,最善於安撫調度之事,輜重營的風波當夜便漸漸的平息了下來。放緩行軍速度後,眾軍士的怨氣也小了許多,只是傳言卻愈發紛紛揚揚。

二月初二,大軍好容易終於走出了天山山脈。想著再過上一日多便可到疏勒城中歇息,早已變得消沉散漫的士氣終於恢復了些許。然而到了次日晨間,兩騎斥候卻帶來一個令人全身發涼的消息:八千吐蕃騎兵在突厥弓月部人馬的引領下直奔唐軍而來,相距已不足二十里!

軍號聲中,各軍的郎將校尉飛馬趕到中軍大帳之中,聽得這個消息,也是面面相覷。靜默半晌,還是有人大著膽子道,「此戰只怕有些難處,吐蕃騎兵悍勇猶勝突厥,我軍又是久戰疲乏之師……」

有人挑了頭,附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也有人道,「吐蕃又如何,我大唐天軍,難不成還怕了他們?」隨即便換了幾聲駁斥,「行軍打仗,靠的是士氣,如今我軍的士氣,可還堪經一場惡戰?」

蘇海政聽著下面的爭吵,默然不語。他這幾日來不得安眠,面色青白,連皺紋都深了許多,半晌才揮了揮手,「你等先下去!」眼見眾人嘟嘟囔囔的退了下去,他才轉身看著梅主簿,「你看應當如何?」

梅主簿的臉色比他也好不了太多,緩緩的搖了搖頭,「如今之勢,不可硬戰!」

蘇海政冷冷的看著他,突然聲音乾澀的笑了起來,「依你之見,我便該自縛於陣前,以求他們給我一個痛快?」

梅主簿忙搖頭,「大都護何出此言,下官有兩條計策,其一,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都護不妨拿出那幾千件金銀器皿,言明此戰取勝後便可與眾軍分之,此戰大約還有五成的勝算。若是能戰而勝之,大都護以前的些許小過,朝廷或許也會從輕發落。」

蘇海政想了片刻,微微搖頭,「那第二條計策呢?」

梅主簿略一躊躇,低聲道,「弓月部人馬原是不足為懼,唯一可慮者,乃是吐蕃,他們必是被弓月部請來助拳,與大都護並無仇怨,弓月部可以金銀請之前來,大都護也可以金銀送之歸去。若是大都護能修書一封,投入吐蕃大營,只道大唐與吐蕃多年修好,何必因外人而刀兵相見,大都護願以所部軍資四十車金銀,兩萬匹布帛送給吐蕃大軍,以做回程之資,並訂下交好的盟約,想來吐蕃八成會就此退兵。只是如此一來,卻是折墜了大唐的威名,還會助長吐蕃對西疆的野心,也令突厥各部日後更易與吐蕃勾結……」

蘇海政並不開口,霍然起身,挑簾出了大帳,騎上戰馬一路向營前而來。唐營的前方不到十里處,一片黑壓壓的人馬已烏雲般佔據了地勢略高的一片緩坡,雖然看不清人數旗幟,但那股氣勢卻彷彿能直壓過來。

蘇海政沉默良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好幾下,終於頭也不回的沉聲道,「梅主簿,你這便回帳幫我修書一封!」

……

二月初五,安西大都護蘇海政以軍資賄賂吐蕃大軍,約和之後回軍疏勒的消息飛馬傳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庭州官衙。眾人一時不由愕然,庭州長史跺足怒道,「此人怎會貪生怕死到如此地步,我軍固然是久勞而返,吐蕃人何嘗不是遠道前來,決戰之地離疏勒不過幾十里,離我庭州也不過一百多里,正是我朝在西疆的腹心之地,他卻居然一戰都不敢!日後這突厥和吐蕃誰還會把大唐放在眼裡?」

有人冷笑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裴行儉卻是一聲長歎,「吐蕃人來得好快!此次是裴某又失算了……」

庭州長史忙道,「是蘇海政貪生怕死,守約何必自責?依我看,此事還是要你我聯名盡快稟報朝廷才是!」

裴行儉點了點頭。兩人都是筆頭流利之輩,不一會兒便書就奏章,簽名落印。封好之後交給庭州的差役。

不一會兒,那名差役卻愁眉苦臉的轉了回來,「啟稟長史,來刺史日常處置公務的那間小屋被突厥人的巨石砸塌了,前些日子略整理過一遍,只是如今卻怎麼也找不到府衙的傳符……」

庭州長史愕然道,「此事怎麼如今才回稟?這可如何是好?在西疆境內傳送文書也罷了,這去送奏章,沒有傳符,連玉門關都出不去,又如何去得長安?快去再找,挖地三尺也要尋出來!」

裴行儉忙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不必了,行儉這裡倒還帶了一塊。」說著便從隨身的算囊裡慢慢摸出了一片銅符。

庭州長史大喜過望,雙手接了過來,「守約真乃思慮周密,算無遺策,愚兄佩服!」

裴行儉臉上的苦笑頓時變得更深了一些,默默的轉頭看了一眼南面的大門,想起那個膽大包天,偏偏卻總是歪打正著的女子,只覺得又是好笑不已,又是溫暖難言。

第129章 快意恩仇 衝冠一怒(上)

二月間,西疆的局勢漸趨平靜,隨著吐蕃大軍的滿載而歸,幾千名唐軍也各回本部,阿史那都支則乘機南下,收攏五咄陸部殘軍,在輪台建立了牙帳,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遙相對峙。

二月初十,裴行儉帶著四百多麴氏部曲,終於回到了西州城。消息傳來,頓時滿城轟動,平日輕易不開啟的西城門轟然洞開,麴崇裕身穿緋色襴袍,帶著所有的西州屬官一道出門迎到了谷外。

裴行儉遠遠看見,忙跳下馬來,快步走上,和眾人見過禮,忍不住對麴崇裕低聲道,「這是做什麼?好端端的為何要開什麼得勝門?」

麴崇裕挑眉笑道,「你又何必過謙,你此番歸來莫非還不算得勝回城?蘇海政那老賊如今縮在疏勒城中,聽說連官衙都不敢邁出一步!」說完抬頭往裴行儉背後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守約,你的心腸還是太軟了些!」

蘇南瑾也剛剛下了馬,看去衣著模樣與先前差別並不算太大,只是黑瘦了一些,滿臉灰暗憔悴,倒像是突然間老了好幾歲。兩名部曲一左一右扣住了他的臂膀把他推了上來。

麴崇裕笑吟吟的抱了抱手,「蘇公子,好久不見,怎麼清減了許多?公子放心,西州城如今倒不會有突厥大軍來犯,不然麴某還要去尋公子的換洗衣裳,實在也太過麻煩!」

蘇南瑾只是低頭不語,腮邊肌肉卻明顯的鼓了出來。這一個月裡,他和蘇氏親兵們一道被押入了庭州府軍的營房,沒日沒夜的修葺城中被損毀的城牆房屋。他哪裡吃過這種苦?眼見裴行儉並不格外理會他,心裡也漸漸安定下來,沒幾日便拒不出營。裴行儉也不多說,只讓人將他請入牢房歇息了兩日,再出來時,這才不敢再抱怨一句。待得聽說蘇海政以軍資賄賂吐蕃,躲入疏勒城不敢再出後,從庭州回西州的這一路上,整整四日裡,他更是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麴崇裕含笑打量著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哎呀」了一聲,「崇裕還有一事忘記告訴公子,本州的張參軍前兩日一紙訴狀遞到了府衙,道是你蘇子玉騙婚,和他家妹子成親三月,新婦既未告廟,亦未見過姑舅,連手頭的婚書都是外人寫的,哪裡能作數?他已把公子送的聘禮退回了府中。他家那位妹子也道,她是自願歸還本家,從此與蘇氏再無關聯!」

蘇南瑾身子一顫,霍然抬起頭來,死死的盯著麴崇裕,半晌才抬頭看向西州的城牆,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賤人!」

麴崇裕哈哈大笑,轉頭看向裴行儉,「守約,蘇公子惱了,說來若不是你家那位義妹,當日你我被扣在衙中,又怎會如此容易便能得知外頭的狀況!」

蘇南瑾怔了一下,臉色變得鐵青,五官都有些扭曲起來,手上用力一掙,嘶聲道,「放開我!」那兩位部曲反應敏捷,立刻加了五分力氣,只聽一陣骨骼格格作響,他鐵青的臉色又轉為了慘白。

麴崇裕歎了口氣,語氣裡滿是憐憫,「子玉這又是何苦?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放心,待你明正典刑之時,雖無未亡人送行,少不得我也會給燒兩張紙做旅資,誰叫你我相識一場?」說著一揮手,「把他帶入地牢,好生照應!」他的最後四個字拖長了語調,蘇南瑾縱然在狂怒當中,心頭也是一寒。隨即臂膀上又是一陣劇痛,卻是被扭著走向了西州的南城門。

裴行儉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問道,「都督身子如何?」

麴崇裕看著蘇南瑾的背影,心滿意足的歎了口氣,聞言笑道,「人日之後,阿嫂想法子收拾了那些走狗,家父當夜便好了兩分,上元那日,你把消息送回西州,他更是好了五分,如今已是能下地了。」

裴行儉笑著點頭,「這可是大喜,對了,那位阿袁可好些了?」麴崇裕的長隨裡,有一位在處木昆部放火時受了中了一箭,因當地離西州更近,當日便直接著人送回了西州。〔uu158小說網·www.uu158.com〕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他沒能撐到回城。」轉頭看了一眼已漸漸走遠的蘇南瑾,他的目光裡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殺氣,「這次去處木昆部,我帶的西州民勇死了七人,傷了三十多個,去庭州的民勇裡,也有幾個傷重不治,你若回來得早,還能看見西州城裡的處處白幡!」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隱隱明白了麴崇裕為何要大張旗鼓迎接自己,西疆戰事頻繁,每次大戰之後都是幾家喜慶幾家傷悼,可此次一戰卻是來得好沒由頭!西州不過是受了無妄之災,更別說那滿目瘡痍、哀聲不絕的庭州城……他不由也看了一眼蘇南瑾的背影,低聲道,「該寫的奏章我都已遞上去了,朝廷的處置大約很快便會下來。」

麴崇裕的臉上滿是冷笑,「朝廷的處置麼?崇裕拭目以待好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到了城門下面,早已等候多時的西州人轟的擁了上來,裴行儉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琉璃,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衫子,髮髻只戴了兩朵新開的杏花,看上去笑容明媚,氣色鮮妍,裴行儉的臉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走上幾步,自然而然的攜住了她的手,只覺得入手溫軟,不復往日的微涼,心頭更是一鬆,低聲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最近身子好不好?」

琉璃笑瞇瞇的點頭,揚起頭看著他只是笑,她有什麼辛苦的,橫豎他會完好無損的回來,橫豎他絕不會吃敗仗,她才不擔心!其實裴行儉不在家的時日,她還能過得更自在,想何時睡便何時睡,想吃什麼便吃什麼,不想吃藥了還可以找個借口賴掉……只是思念會一點一點的累積起來,在看到他的這一刻,化作抑制不住的歡喜。

四周問好的聲音亂紛紛的響了起來,裴行儉移開了目光,手卻沒有鬆開,一面向大夥兒點頭致意,一面握著琉璃的手往城內走去。西州城正中的大道上,一個多月前曾經高高豎起的柵欄早已消失無蹤,地面也重新填過,如今已是平整如昔。整個西州城也繁華喧囂一如往日。裴行儉的目光緩緩掠過這早已熟悉無比的一切,笑容裡多了幾分真正的安然。

站在裴宅的門口,他抱手與眾人告辭,一進內院的上房,轉身便攬住了琉璃,低聲笑道,「還有多少?拿來!」

琉璃怔了一下,笑著攤開了手,「上元前還有八個,如今一個也無!麴玉郎說蘇南瑾把西州的傳符都搜走了,西州連公文都送不出,剩下的這些只好全給了他。給你那四塊應該沒用完吧,快還給我!我不知化了多少心血,才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樣,如今模子都毀了,我可不想再花一遍力氣!」

果然還有,而且是一口氣做出了十二塊,她是準備一個月用一塊麼?裴行儉不由咬著牙笑了起來,伸手在她的額頭一彈,指上用上了三分力氣,「小東西,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琉璃捂著額頭嗔道,「我自做著玩兒,是誰膽大包天居然敢用的?」說著把手一伸,「快還我,我膽子小得很,這便好好收起來,再也不敢給長史瞧見了!」

裴行儉又好氣又好笑,懷中的琉璃一臉嗔色,臉頰嫣紅,撅起的嘴唇更是嫣紅水潤,讓人恨不得一口吞到腹中去才安心,他不由低頭便咬了下去,聲音頓時變得含糊起來,「已是我的了,休想讓我再還你!」

琉璃所有的話都被堵了回去,她想告訴裴行儉,柳如月已經回西州了,自己給阿燕的女兒起了個小名叫「七七」,張敏娘正式發願受菩薩戒,在家做了居士,還有……

裡屋的簾子迅速的飄起又落下,不知什麼東西「噹」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熟悉的脆響,琉璃低頭看了看那個算囊,笑了起來,他想唬誰?他若是真有一點擔憂,又怎會這般隨身帶著?再說了,若不是自己做的銅符,阿成只怕現在還在去長安的野道上翻山越嶺,日子久了,說不定會變成一個白毛男……

裴行儉的聲音在她驀然耳邊響了起來,帶著幾分真正的無奈,「琉璃,你又在傻笑什麼?」

……

朝廷的第一道敕書是兩日之後到的西州,隨後才轉去了疏勒,五千多里的路程,讓這封敕書此刻聽起來簡直像是一個玩笑:令蒨海道行軍總管蘇海政即刻回師。

十日後的第二道敕書更是令人哭笑不得:安西大都護府行參軍蘇南瑾因屢次押送軍糧不力,削去一切官職,押入大牢待決。

麴崇裕回到側廳裡,忍不住便對裴行儉冷笑道,「如何?我便知道會如此!大唐的朝廷何曾陣前斬過將?當年那些人縱兵屠城都能免死起復,何況這一回不過是縱兵劫糧、謀害同僚而未遂!至於那些送命的兵卒,戰死的民勇,又算得了什麼?」他看了看門外,聲音更是冰冷,「如今正是春日多疫,想來牢裡死上個把人,絲毫不算稀奇!」

裴行儉歎了口氣,「你且等上一等可好?朝廷殺一個蘇南瑾何等容易,可安西大都護不可一日無人,總要全盤安置妥當了,才能真正處置這些人,我若料得不錯,最多一個月,朝廷的新任安西大都護便會上任,那時若是……」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絕不會攔著你!」

第129章 快意恩仇 衝冠一怒(下)

轉眼便是陽春三月,西州城裡一日比一日熱了起來。麴智湛的病雖然好了許多,到底已不能處置政務,戰事初定,又是農耕時節,裴行儉和麴崇裕忙得不可開交。琉璃也在家裡忙著清洗整理冬衣、縫製春夏衣裳。

這一日,雲伊來曲水坊時,見琉璃正在把拆下洗淨又重新縫製好的冬袍整理入箱,便笑嘻嘻的一拍額頭,「差點忘了,玉郎早先曾嘀咕過,也不知姊夫的那幾件冬袍到底是怎麼做的!」

琉璃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做起來瑣碎了些。那冬袍裡面另有一層內膽,取上半斤左右鴨、鵝的細絨,用最細密的緞料均勻的封好,中間用細線縫成巴掌大的小塊就好。這麼一件內膽,有個十來只鴨子也差不離了,只是取絨時太費勁了些,要好幾日才能得一件。」

雲伊咂舌不已,愁眉苦臉道,「這種細緻事情我卻是做不來,姊姊能不能幫我……」

琉璃笑著擺手,「過些日子我得閒了,給你做一件也無妨,旁人的莫找我,我也不愛費這功夫!」

雲伊的話被堵了回來,扭股糖般拉著琉璃只是不依,「不用姊姊動手,姊姊看著我做,多指點些便成。」

琉璃笑道,「你柳姊姊也在給她家方烈做這個,你若怕自己做不好,不妨和她一道做,她也能指點你。」

雲伊頓時大喜,「阿烈也會來西州麼?」

琉璃搖了搖頭,含糊的答道,「我也不大清楚,說是忙完什麼事才能過來接她們母子,柳姊姊也很是有些憂心。」柳如月其實不止是憂心,她還十分憤怒,方烈如今大約日夜守候在疏勒城附近,他已發下血誓,必要拿蘇海政的人頭報仇贖罪……

雲伊想了半日,難得的歎了口氣,「他能忙什麼?還不是那檔子糟心事!玉郎這些日子心緒也是不大好,阿袁跟了他十幾年,又是沖在他前面中的那一箭,他心裡總是過不去……」

琉璃忍不住也歎了口氣,男人們似乎都是這個德行,裴行儉這些日子也常會悶悶不樂,言語之間不是後悔當初只想著提醒方烈避開,卻根本便沒想過蘇海政能直接對興昔亡可汗下手,便是擔心朝廷對蘇氏父子處置不妥,令人心寒。

她自己其實也是越想越擔心,她可不敢對那位高宗保有太大指望,以他的一貫風格,此事的處置只怕妥當不了,等著固然是煎熬,可誰知到時旨意還會如何?這種又是盼又是怕的心情,就彷彿在等著樓上的第二隻靴子。不過,看著柳如月憂心如焚的臉孔,她也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

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四月初六日,佛誕節的前兩日,才有人飛奔著來報,朝廷派的人已直接進了都護府!

琉璃不由霍然站了起來:那只靴子終於落下來了。她毫不遲疑便道,「快讓白三也去府衙,讓他記得我的吩咐!」

此時在西州都督府的正廳裡,第一道敕書已宣讀完畢,大病初癒的麴智湛扶著麴崇裕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下官見過大都護。」

眼前的這位新任安西大都護高賢,生著一張與麴智湛有幾分神似的團團笑臉。他任沙州刺史多年,與麴崇裕曾見過一面,此時笑得更是一團和氣,「麴都護客氣了!高某日後還有許多事體需要請教都護。」轉頭又對裴行儉和麴崇裕笑道,「裴副都護、麴將軍都是年富力強、前途無量,日後西疆之事更要倚仗兩位。」

麴崇裕和裴行儉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幾分複雜難言的神色,也只能微笑著抱手行禮,「不敢當,下官但憑大都護吩咐。」

這位新任大都護帶來的第一道敕書便是在天山北麓設金山都護府,與庭州同治,以充實邊民,擴軍屯田,並統領天山以北的各州鎮唐軍。顯然是因為昆陵都護府已是名存實亡,必須加強軍備,以對抗天山北麓的處木昆、處月等部。

如今,麴智湛已奉旨領金山都護府都護一職,原伊州都督崔智辯改任西州都督。這也罷了,裴行儉卻是升為了金山副都護,麴崇裕則被任命為左屯軍中郎將,以裴行儉如今的六品職官和麴崇裕的五品勳官,兩人此番直接升任四品實職,都是極其少有的破格提拔。

高賢呵呵的笑著擺手,「哪裡的話,兩位此次破解庭州之圍,大智大勇,若不是高某癡長幾歲,真要說聲五體投地才好。」又對麴崇裕笑道,「我還記得麴將軍在敦煌的宅子,真真是奇思無窮,待高某在龜茲安定下來,還要多向將軍討教……」

麴崇裕含笑應對了幾句,見他越扯越遠,忍不住道,「下官還想請教大都護一句,大都護既然已到西疆,那蘇氏父子,不知朝廷又是如何處置?」

高賢「哎呀」了一聲,「險些忘了,那位蘇南瑾如今可是在西州城中?」

麴崇裕心裡微沉,點頭應了聲「是」。

高賢臉上依然是笑容可掬,「這便好,還要煩擾將軍這便將他提出,本官還要去疏勒一趟,將蘇氏父子都交給朝廷派來的監察御史,聖上有旨,蘇海政臨敵怯戰,坐罪當死,貶為庶人,回京論罪。」

回京論罪,免死貶官,聽來就如當年的王文度與程知節一般,說不定過上幾年也和他們一樣可以起復……麴崇裕垂下眼簾,沉默片刻,聲音平淡的應了一句,「是,下官這便去提他出來。」

高賢忙道,「不必勞煩將軍,讓差役帶著高某的親兵前去便可,這蘇南瑾如今也算是欽犯。」他笑瞇瞇的看著麴崇裕,「這押送之事,都不必再勞煩將軍了。」

麴崇裕的身子微微一僵,隨即轉身笑了起來,「多謝大都護關懷!」

沒過太久,門外便傳來了蘇南瑾嘶啞卻有些歇斯底里的聲音,「多謝聖上開恩,多謝大都護開恩!」

在西州地牢裡呆了近兩個月,蘇南瑾的身上穿的依然是來西州時的那身衣服,只是已變得空蕩蕩的,鬚髮面孔都是污穢不堪,只是此時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抬頭看見麴崇裕跟在高賢身後走了出來,望著麴崇裕嘎嘎的笑了起來,越笑越是開心。

高賢皺了皺眉,「帶他下去,弄乾淨了便上路!」

蘇南瑾被兩個兵卒拖起來便往外走,卻是一面走還一面回頭笑道,「麴玉郎,這兩個月的照料,蘇某畢生難忘,待我回到長安,自會好好報答!」

他的聲音淒厲沙啞,頓時引來好些人探頭相看,待問明守門的西州差役,街上頓時響起了一片怒聲,「不殺此賊,焉有天理!」

高賢的眉頭皺得更緊,「誰人在大聲喧嘩?」

裴行儉淡然抱了抱手,「啟稟大都護,不過是西州子民而已。」

高賢一怔,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裴副都護,我大唐官員原該互協互助,不可彼此傾軋,幸虧裴副都護和麴將軍都是以大局為重,處事妥當,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蘇氏父子的確罪孽深重,只是朝廷威望不可墜,叛黨氣焰不可長,相信御史將其押回長安之後,聖上自會妥當處置。這安撫民眾之事,還望兩位通力合作,莫讓大好局面,功虧一簣才是。」

裴行儉微微欠身,沒有接話。這位大都護無非是在提醒自己,朝廷已用破格提升補償了自己和麴崇裕,不能再意氣用事,置朝廷臉面於不顧——興昔亡可汗縱然立下許多功勞,也不過是突厥的降臣,朝廷可以處罰蘇海政,卻絕不會殺他為一個突厥降臣償命,因為蘇海政身為安西大都護,畢竟代表著朝廷的臉面……

麴崇裕更是懶得開口,直至高賢一行人送出西州,也不過是抱手行禮而已。蘇南瑾已略加梳洗,換上了一身新衣,看上去恢復了幾分精神,慢吞吞的翻身上馬,看了一眼麴崇裕,又回頭看了一眼西州城,冷笑不止。

眼見幾十匹戰馬直奔南面而去,麴崇裕才轉身看向裴行儉,冷冷的道,「恭喜裴副都護!」

裴行儉默然轉身便走,逕直回到了家中,怔怔的坐在案幾邊,琉璃早已從白三口中聽聞了此事,見裴行儉的神色竟是從未見過的凝重,忍不住輕聲道,「守約,此事不是你情願如此,莫想太多了。」

裴行儉良久之後才輕輕搖頭,「世事難全,官職事小,但有些事……我只是覺得對不住他們!」

琉璃也沉默了下來,想了片刻還是輕聲道,「適才白三與此次護送監察御史的兵卒閒聊了幾句,他們此行都是挑的都是極有耐力的良馬,也未帶多少行囊,聽那語氣似乎不會多留,大約去疏勒向蘇海政宣旨後便會帶上他們父子盡快取大海道回長安。」

裴行儉點了點頭,「十有八九。」高賢此人他曾有耳聞,性子溫吞謹慎,又曾與蘇海政在沙州共事,回護之意昭然若揭,今日他連晚膳都未用便急著去疏勒,與平日作風大異,顯然是想盡快讓蘇氏父子離開西疆,免生枝節。疏勒靠近柳中,走大海道比別的路要快上一大半……他正想說下去,突然醒過神來,愕然抬頭看著琉璃,「琉璃,你……」

琉璃的目光不閃不避的看著他,眼前這個男人,大約不可能做到對朝廷的命令、皇帝的旨意陽奉陰違,就像她不可能覺得這些破事會比朋友更重要,她若無其事的笑了起來,「柳姊姊她這兩個多月來因擔心方烈,寢食難安。因此,我適才已把今日白三打聽出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第130章 士之一怒 心之安處

正午時分,一輪白晃晃的日頭高掛中天,生生將這片無遮無攔的碎石戈壁烤出了一股盛夏的熱辣氣息。幾十匹突厥良馬從柳中一口氣跑到大海道的入口,此時馬脖頸上都冒出了一層白沫般的細汗,更莫說馬上的騎者。

因此,當一大片清亮的綠色出現在道路前方,碧綠的枝葉中隱隱看得見冒出炊煙的屋頂和粼粼的波光時,所有人都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終於到大沙海了!再往前便是赤地千里的大海道,是突厥大軍不準備周全也不敢輕易進入的荒野絕地!

馬隊前列的監察御史楊悅抹了兩把額頭的汗水,轉頭看向此次領隊的令狐校尉,「咱們是不是在這裡略歇歇馬力,也補充些食水?」

令狐校尉瞇著眼睛看了遠處的綠洲一眼,斷然搖頭,「在此處歇腳只怕還不是十分妥當,咱們不如在湖邊飲馬片刻,還是加緊趕路要緊,待會兒過了這片戈壁灘,再出了前面的那座山,才能算是真正安穩。」

楊悅心裡暗暗的歎了口氣,倒也不好說什麼,此次高都護在疏勒城的交接原本就不大順利,也不知這位蘇海政得了什麼失心瘋,如今都是什麼情形了,竟然還想帶上幾車財貨走,最後連高都護都忍無可忍的拂袖而去,他才清醒過來。如此一來,便生生耽擱了一日多!據疏勒的哨兵們回報,這些日子城外有幾撥斥候出沒,可見那幾部突厥人並未死心,自是大意不得。這位令狐校尉是疏勒鎮的軍官,對西疆瞭若指掌,他既然說不能停留,還是聽他的話才好。

一行人進了綠洲,在湖邊下了馬。蘇南瑾第一個一跤坐到了地上,臉上蒼白的靠著一棵柳樹只喘粗氣,卻不等氣息調勻,便從懷裡掏出一個胡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在西州地牢裡的兩個月,讓他終於知道了飢餓究竟是怎樣可怕的一種感覺,那些日子每天都是兩頓冷粥,一個胡餅,他有時真以為自己會活活餓死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好在老天有眼……麴崇裕,裴行儉,還有那個姓張的賤人!有朝一日,他總會回去找他們算這筆賬,或許回了長安便可以想法子開始算!

想到痛恨處,他惡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一個不留神,嗓子卻被一大塊胡餅堵得死死的,氣都喘不上來了。

蘇海政並沒有多看被胡餅噎得直伸脖子的兒子一眼,而是默然回頭看著來路。二十多年前,他曾作為沙州刺史跟隨阿史那社爾將軍從這裡揮軍而下,大開殺戒;七年前,他也是懷揣著一紙伊州都督的任命從這條路進入西疆。早年的意氣風發,當年的茫然和憤怒,早都已然化成了馬後的煙塵!而如今,他卻要以花甲之年,背著臨敵怯戰的罪名,兩手空空、一身白衣的回到長安,還不知要被多少人恥笑!

他錯了!他原不該那麼心急,明知道裴行儉不好相與,便該把計劃訂得再周密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當初能定下一條進可攻退可守的計策,又何至於一敗塗地到今日的地步!自己的一番心血數月征戰,竟然成就了仇家的青雲直上!便是好容易留下的那幾車金銀,也只能拱手送給高賢那廝,還有留在大都護府的那些金銀珠寶,也不知那梅主簿會不會妥妥當當的幫他送到長安去……

蘇海政的牙關越咬越緊,握在手裡的胡餅一口未吃又放了回去。

小湖的另一面,是一座雙層土胚建造的邸店。從門內走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身穿本白色的衣裙,微黑的小臉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往這邊看,回頭不知說了句什麼。一個夥計打扮的年輕人跑了出來,抬頭看見這許多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帶著一臉標準的慇勤笑容小步快跑迎了過來,「諸位長官,這時節行道好生辛苦,不如到小店裡去喝一碗羅闍解解暑氣?也耽擱不了什麼時辰,過了咱們這一處,長官們便是想喝也無處去要了!」

那又酸又涼的羅闍粥……好幾個西疆軍卒喉頭都忍不住動了動,令狐校尉低頭看了一眼蘇南瑾蒼白的臉色,想到這處邸店十幾年的名聲,到底還是點了點頭,「好,一人一碗,喝完便走!」

眾人走到邸店門口,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也笑嘻嘻的迎了出來,慇勤的引著眾人往裡走。只見這邸店雖小,卻收拾得十分乾淨,伴著一碗碗羅闍粥上來的,還有幾樣賣相頗佳的糕點和肉乾,正是下粥的絕佳搭配。令狐校尉也忍不住一樣嘗了一口,回頭笑道,「徐娘子,你家廚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徐曉娘笑道,「那便多吃些,吃完了讓夥計們再上,管保諸位盡興。我這便出去幫諸位看一眼那些好馬,莫教大沙海的皮小子們偷著騎去了……」

她笑盈盈的出了門,卻見先前立在門口的少女已從馬棚裡牽出了邸店裡最好的那匹馬,不由笑著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懋棋,當心些!」

少女滿不在乎的揚眉一笑,翻身上馬,撥轉馬頭便向大海道奔去,輕盈的身子宛如一隻白色的蝴蝶,轉眼便消失在綠楊碧柳之間。

徐曉娘大聲罵了起來,「死丫頭,快回來!你怎麼又野去了!」

大約是因為這家大沙海邸店的肉乾和酥油餅做得實在可口,夥計們又添得慇勤,原本只準備喝一碗粥的諸人足足喝了三碗才放箸。待得再次上馬,人人都是一肚子食水,到底不好像先前那般縱馬狂奔,卻也不敢再耽誤時辰,一口氣未停的過了二十里戈壁灘,又上了山路,一路盤旋起伏,待到山口在望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

令狐校尉瞇著眼睛看了看空蕩蕩的山口,不由鬆了口氣。出了這座山,再走幾里便是驛站,只要此處沒有伏兵,此後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上,不會再有什麼危險。待得把這行人送到玉門關,自己便算是完成了新任大都護髮下的第一樁任務——偏偏自打接了這道命令,他就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安。其實,他才不在乎蘇氏父子能活多久,只是希望他們不要死在自己眼前罷了……

遠遠的,山口之外的一塊岩石突然動了一下,令狐校尉大吃一驚,幾乎想揉揉眼睛,定睛細看,才認出是一名全身黑衣,又騎著深色大馬之人,衣服馬匹的顏色與他身邊的岩石幾乎一模一樣,也不知他是先前隱身在岩石之後,還是控制馬匹和氣息的功夫實在驚人。可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不算是一個好兆頭!

令狐校尉握韁的左手不由一緊,遊目四望,並不見有別的動靜,那位騎士似乎也沒有隱藏身形的意思,只是靜靜的立在那裡。

令狐校尉的身後,不少人也看到了那位騎者,有人驚「咦」了一聲,「山口有人?」這行雖然只有三十多人,大多卻是軍中精銳,不少人略一打量來人,立刻都警惕起來,微微弓起身子,放慢了馬速。

眼見眾人已慢慢出了山口,離那塊岩石不過一百多步,那人依然一動不動的端坐在馬上,有人忍不住高聲喝道,「來者何人?為何攔路?」

一道雄渾的聲音在曠野上遠遠的傳了出去,「我只攔姓蘇的,其餘人等,盡可自行離去!」

眾人忙前後顧盼,身後的山頭之上,兩旁的亂石之中,顯見都沒有伏兵,有人忍不住嘀咕道,「此人是瘋癲了麼?」蘇海政與蘇南瑾聽到那句「姓蘇的」,原本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裡,此時不由也鬆了口氣,蘇南瑾更是冷笑起來,「找死!」

此時距離已近,看得見此人年紀大約三十多歲,身形挺拔,濃眉微鬚,給人的感覺十分奇異:看他的打扮裝備似乎是突厥騎兵,但開口說的又是地道的河洛官話,明明不過是一人一馬站在那裡,卻讓人覺得他已把這片原野都封鎖得嚴嚴實實……令狐校尉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自打出了疏勒城之後便如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感來得愈發強烈。

他定了定神,帶馬迎上幾步,大聲道,「我等奉大唐天子之命,押送欽犯蘇氏父子入京侯斬,你還不速速退下,莫要耽誤了朝廷大事!」

來人並不理會,只是手上一抬,張弓搭箭對準了他們,令狐校尉忙「吁」的一聲勒住了馬,大聲喝道,「聽你說話也是唐人,怎麼?竟是要公然違抗聖意麼?你若再攔著道路,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面!」

來人依然只是沉聲,「留下蘇氏父子,某不想濫開殺戒!」

好大的口氣!有人忍不住令狐校尉身後低聲道,「校尉與他囉嗦什麼,我等衝上去殺了他便是!」

令狐校尉沒好氣的回頭瞪了他一樣,「你沖麼?」押送蘇氏父子原本便不是什麼好差事,難不成還要為他們搭上一兩條人命?

那人頓時一噎,不大好意思的搖頭笑了起來。

御史楊悅見令狐帶馬不前,不由有些不大耐煩,來人口口聲聲要留下蘇氏父子,分明是突厥胡人,大約是要給他們那個什麼可汗報仇,與這種人有何可說的?他提馬上前幾步,厲聲道,「蘇氏之罪,自有大唐天子定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冒犯天朝,劫持欽犯,莫不怕惹怒朝廷,令你部落血流成河!」

來人的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某的部落,早已血流成河!縱然惹來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又如何?今日某只要他蘇氏父子流血五步,將頭顱留在西疆!」

「擋我者死!」

最後四個字,帶著一種金石般的鏗鏘之聲,令人耳膜為之一震。而「死」字剛落,弓弦便是一響。楊悅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嗖的一聲,隨即頭皮一陣銳疼,在身後的一片驚呼聲中,眼前一黑,卻是髮絲亂紛紛的披了下來,隨即便有熱乎乎的東西沿著發縫流下。

來人的聲音更為凌厲,「一箭斷你發,二箭斷你頭!不怕死的,儘管上來!」

楊悅伸手摸了摸額頭,卻見掌上黏糊糊的全是鮮血,他臉色不由變得蒼白一片,眼見來人已拉開弓弦,將第二根箭對準了自己,只覺得心頭狂跳,不由自主撥馬便閃了回去。

在他的身後,令狐校尉和三十多名士卒退得更快。百步之外射人帕頭,當這種傳說中的箭術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他們除了退得遠遠的還有什麼法子?難不成真為了那兩個老少軟蛋去送死?

原本在人群中的蘇氏父子也相顧失色,想往人群後躲,可誰肯讓他們躲在自己身後?他們都已廢為庶民,身上的本白色袍子在一片戎裝中原本便十分顯眼,此時眾人紛紛閃開,更是一覽無遺。

馬蹄聲響,兩支箭矢流星般追上了兩人的背影,正中兩人的右背,將他們摜下馬來。在他們的慘叫聲中,眾人一面往後撤,一面便回身射箭,只見來人帶馬不緊不慢的追了上來,總是落在尋常弓箭的射程之外,他手上大約是一把至少有兩石的強弓,不時抬手一箭,不是射中了某騎的馬尾,便是「噹」的一聲射在某人鋼盔之上。被射中的戰馬自是一聲痛嘶,放蹄狂奔,被射中的人也是魂飛魄散,催馬疾逃。待得來人在蘇氏父子身邊站定時,那三十多人早已遠遠的逃入了山中。

蘇南瑾身子本虛,此時趴在地上,已完全起不來身,蘇海政到底戎馬多年,左手撐地,慢慢掙扎著站了起來,下意識在腰間一摸,卻摸了個空,只能咬牙看著來人,「你到底是誰?」

來人冷冷的看著他,放下弓箭,慢慢的拔出了腰間的直柄彎刀,一字字道,「某乃興昔亡可汗帳下罪人方烈,當初殺了你那六百親兵便是方某,與可汗並無關係,我只恨當日為何不直入龜茲殺了你這狼心狗肺的老賊!如今已是太遲,也只得將你們父子的狗頭,留在我部做唾器夜壺,遺臭萬年,永無來世!」

眼見那道寒光緩慢而堅定的逼向自己,就像自己曾經無數次故意慢慢的一點點的割下別人的頭顱一樣,蘇海政好容易鼓起的一點勇氣頃刻間便散得精光,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張大嘴想喘氣想求饒,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也透不出一點氣息。直到那寒光已落在了頸上,才突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啞慘叫。

這聲淒厲之極的慘叫在群山間久久迴盪,又驟然停歇。

當兩刻多鍾之後,那三十多人鼓足勇氣再回到山口,卻見地上只留下了兩具無頭的屍體,濃烈的血腥味裡還帶著一股誰都不會陌生的惡臭,引來了這個初夏最早的一批蚊蠅,那嗡嗡的聲音迴盪在山間,也迴盪的眾人的心頭。

如血斜陽正緩緩沉入背後的山嶺,而先前倏然出現的那個黑色身影,早已像來時一樣毫無痕跡的消失在眼前的茫茫荒野之上。

兩日後的黃昏,裴行儉也帶著一身斜暉走進了屋子,進門便目不轉睛的看著琉璃,琉璃心裡一跳,忙迎上了兩步,「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沉默片刻才淡淡的一笑,「大沙海有消息傳回,方烈得手了。」

琉璃忙道,「阿烈還好吧?」

裴行儉點了點頭,「單人匹馬,毫髮無損。」

琉璃臉上頓時露出了明亮的笑容,「我這便告訴柳姊姊去!」方烈和柳如月大概日後很難再回這邊,不過比起心中的安寧平靜來說,有些事情或許並不是那麼重要了。

裴行儉一把拉住了她,「琉璃……我,我想清楚了,多謝你!」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當日自己告訴他那句話後,他只是呆了半晌,便再也不置一詞,這兩天看著自己時也總是若有所思,她雖是問心無愧,卻也無可解釋,不過他如今能想通這件事情,當然是最好不過。

裴行儉看著她微笑,「王道之上,尚有天道,是我想得太多,只有事後才能想得明白,還是這般更好。不然忠良蒙冤,奸佞逃命,天理何在!玄奘大師說得不錯,還是你有慧眼,不會被俗世紛紜蒙蔽。」

琉璃眨了眨眼睛,這個,其實……她根本沒想那麼多好不好?什麼天道王道,她只知道,比起讓柳如月方烈夫妻不得安寧來,會不會讓高宗那貨丟面子這種小事哪裡值得去考慮?

看著琉璃的表情,裴行儉的笑容更深,低聲道,「其心專,其容寂,淒然似秋,暖然似春……」

琉璃奇道,「你說什麼?」<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裴行儉笑著搖頭,攜住了她的手,「走,我陪你去柳阿監那邊。」

兩人出了門,還沒到柳如月的小院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了雲伊爽朗歡快的笑聲。兩人不由相視一笑,停住了腳步。

斜陽將落,滿城餘暉,西州的街頭來往的行人身上都被塗上了一層金紅的顏色,青色的炊煙在依然碧藍的天幕下裊裊的散入空中,琉璃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道,「真捨不得走。」

不知是血脈裡的親近,還這幾年時而驚心動魄、時而細水長流的日子,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西州,這個春日狂風大作,夏日酷熱無比的高崖之城,這個在黃土中生生挖出來的夢幻之地,才是她的「家」,而如今隨著裴行儉升任金山副都護,他們卻很快便要搬到那座全然陌生的庭州城去。

裴行儉握著她的手緊了緊,「那邊如今還是半城廢墟,艱苦得很,其實,我倒覺得你不妨半年之後再過去,橫豎麴都督身子不好,他們一時半會兒都不會走,到了秋日,我保證給你一個比這邊更舒適的家!」

琉璃轉頭看著他微笑,「咱們在一起的地方,便是家。」

斜暉是從她那邊照過來的,將她的側面勾勒成一道如畫的剪影,只看得清那雙琉璃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跟多年前第一次在大慈恩寺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而且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裴行儉被陽光晃了一般瞇了瞇眼睛,慢慢的笑了起來。

第131章 塞外長安 如此喜訊

依然是夕陽西下時分,依然是人來人往的坊間大道,琉璃的目光落在斜暉籠罩的街頭,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

眼前的道路平整寬闊,兩邊的房屋一色的白牆黑瓦,戴帕頭穿圓領長袍的男子多數步履從容,倒是不少穿著短襦長裙的婦人們顯得舉止輕捷,斗篷下那些色彩濃麗的石榴裙或碧紗裙在風中搖曳成了一道道風景,耳邊偶然傳來兩句笑語低談,竟是標準的河洛官話……若不是路邊那兩排光禿禿的樹木到底還矮小了些,這一切,幾乎可以與她記憶裡的長安重疊起來。

身邊傳來了一道擔憂的聲音,「娘子?娘子可是有哪裡不舒服?」隨即便有一雙手扶了上來。

琉璃回過神來,笑著轉頭看了小米一眼,後者正滿臉憂心的盯著她的臉看,又看了看她如今還什麼都看不出來的腰腹,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想不想去看看長安是什麼模樣?」

小米怔了一下,隨即便眉花眼笑起來,「自然想看!聽說長安是天下第一等繁華熱鬧的所在,道邊的樹都金貴得緊,是拿綾羅裹著的!」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你聽誰說的?長安道邊都是些尋常的槐樹,不過生得高大齊整些,倒是春日槐花盛開時,真真是清香滿城……你說的綾羅裹樹,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炫富鬧出的笑話而已,哪裡值得一提!」此事她自也聽說過,早年間隋煬帝為了在外國使臣前顯示天朝氣象,令人拿綾羅裹了路邊的槐樹,奈何老外們卻不吃騙,見了之後吃驚歸吃驚,卻只問皇帝,為何貴國有人無衣蔽寒,卻能拿布帛來裹樹?鬧出了一個國際笑話,沒想到卻被後人當成了炫耀之資。

小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橫豎比這邊要強吧?婢子聽那些長安來的人都只抱怨這邊是風霜苦寒,是窮鄉僻壤,又說長安是如何風流氣象、富貴無邊。」說著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嚮往之色。

琉璃想了片刻,悵然搖了搖頭,「你信他們胡說。若說風流繁華,長安大約是天下第一,庭州也好,西州也罷,無論人口地界只怕都不及她之百一,但富貴多處是非多,若是能讓我選,我倒寧可永世也不要回去。」就在今年年初,長安還有消息傳來,上官儀父子因謀反被斬,家眷沒入掖庭,同時被處決的,竟還有王伏勝。消息傳來,裴行儉雖然並未多說什麼,卻是默然良久。她更是心中鬱結,悶了幾日後,忍不住還是到寺廟裡捐了份功德,心裡才好受了些。如今想來,其實能在佛前得解脫的,或許並不是亡者,而是他們這些無可奈何的生者……

小米似懂非懂的點頭,停了片刻突然驚道,「莫不是阿郎要回長安了?」

琉璃笑道,「哪有此事,只是覺得庭州的街角巷尾,越來越有幾分長安的模樣罷了。」她倒是真心想終老西疆,可惜,他們卻是遲早都會回去的……

小米笑嘻嘻的左顧右盼,「婢子也聽人說,如今的庭州城是玉門關外小長安呢!」

小長安?琉璃搖頭一笑,沒有做聲。眼前這座城池足足花了兩年時間才變成如今的模樣。裴行儉這位金山副都護,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修城,除了將夯築的外城牆重新加固過一遍,在城北又起了一道堅實的羊馬城,還沿著城外挖壕引水,修成了一條頗具規模的護城河。若不是背後映襯著積雪晶瑩的巍峨天山,四野望去都是在風吹草低的千里綠甸,這座四面環水、牆樓規整的城池,一眼看上去幾乎與中原重城無甚差別。兩年內新增的那數百戶來自長安、沙州等地的貶官流人及邊民,更是讓庭州城內幾乎人人都是中原衣冠,處處可聞長安官話,琉璃經常走著走著就有些恍惚,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從舅父家去西市的路上。

小米猶自在驚魂未定的嘮叨,「不是要回長安便好,娘子的身子如今連西州都去不得,怎經得起那般顛簸!」攙著琉璃的手臂不由更緊了緊。

琉璃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不由瞅了瞅了不遠處那座門屋高大,院牆齊整的院落,正是建在都護府官署後身的麴府。只是門前冷清,石階積塵,麴智湛這位名義上的金山都護,雙足竟是從未踏入過這座城池,更莫說入住此間。他的那場大病到底沒能痊癒,一直不宜遠行,到了今年入秋之後更是臥床不起,前些日子,麴崇裕派人送了急信過來,裴行儉連夜便走了,她有些憂心雲伊,也想跟著,卻被裴行儉毫不猶豫的斷然拒絕,也不知那邊如今情形如何……

再往前幾步,轉入一條不甚起眼的巷子,巷子的盡頭,才是琉璃如今的家。一處帶著小小花園的三進院落,寬寬鬆松的住了裴家上下幾十口人。剛到門口,門房便笑著迎了上來,「娘子可算回來了,阿郎已問了兩遍!」

裴行儉回來了?那麼麴都護……琉璃忙加快腳步往裡便走,小米忙提裙追了上去,「娘子慢些走!」

琉璃心裡有些著急,腳下雖緩了緩,到底還是沒徹底慢下來,剛進轉了個彎,眼前人影一晃,一雙手便扶上了她的肩頭,「你怎麼又走這麼急?當心些。」

小米唬了一跳,脫口叫了聲,「阿郎,」又忙屈了屈膝,用「娘子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看了琉璃一眼,飛快的溜了下去。

琉璃抬頭對上裴行儉緊皺的眉頭,緊張的眼神,頓時也有些心虛,忙笑了笑,「適才門房說你問了我兩遍,可是有什麼事?麴都護可還好?」

裴行儉的眼神略暗,「我到西州第二日,麴都護便去了,走得極安詳。玉郎與祇夫人都早有準備,後事置辦得也頗為從容體面。」

此事雖然早在預料之中,琉璃也不由呆了呆,她這兩年裡只是半年前回過西州一次,麴智湛那時已瘦得不成模樣,說來久病之下,如此的確不失為一種解脫,只是想起當年西州城下那位圓團團、笑瞇瞇的中年男子,她的心頭依然有說不出的難受,怔了半晌才道,「那麴玉郎可是……要回長安?」

裴行儉點了點頭,一面將琉璃攏入自己的大氅,攬著她緩步往回走,一面道,「待七七過後,麴玉郎便會扶棺回鄉,將都護歸葬於金城的麴氏祖墳,按我朝羈縻州府之制,都護之位原是父亡子繼,然而金山卻不同於昆陵瀚海等地,玉郎出了孝期,多半不會再回西疆。我看雲娘也已有了準備,只道會送他一程,再歸本部,還說待回程時會過來看你,讓你好好保重身子。」

琉璃不由默然無語,此事大約是雲伊和麴崇裕在一起時便已注定,她雖然從未贊成過此事,但想到雲伊此刻的心情,卻是高興不起來。

裴行儉瞅了她一眼,轉了話頭,「我原是想在西州多呆幾日,好歹出了頭七再回來,只是收到飛馬來報,朝廷有任命下來,也只能趕緊回來……」

琉璃脫口道,「可是讓你做那勞什子的安西大都護?」

裴行儉一怔,「你如何知道?」

琉璃只能笑了笑,「我猜旁人也不敢接這道任命。」她依稀記得裴行儉是做了安西大都護的,只是不記得時間而已。說來這安西大都護的職位也邪性了,三年之內換了三個,竟然都是橫死,蘇海政固然不必說,接任蘇海政的那位高賢當年冬天因弓月部引吐蕃侵犯于闐,他也用了圍魏救趙之計帶兵直撲弓月部老巢,卻在陣前中了流矢,次年春天便沒了。好容易朝廷又派了一名叫匹婁式徹的官員,竟是今年秋日行獵時墜馬而亡!這麼邪的位置,不是裴行儉這樣的人,大約還真鎮不住。

裴行儉不由也笑了起來,「說得也是。」眼神裡卻多少有些嘲意,他這位發配到西疆的罪臣,兩年之內連跳四級,若說前一次是高宗對於未曾處置蘇海政而給出的補償,這一次,卻多半是發出一道明確的信號,看來長安那對帝后之間的矛盾並未隨著上官儀之死而真正彌合,反而是在暗流洶湧……

琉璃看到他的神色,心裡不由一突,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守約,這任命可是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心中微凜,笑容倒是更溫和了些,「說來這安西大都護雖是從二品之銜,真正在朝堂裡卻是做不得數的,也只是個名頭罷了。大約是我這天煞孤星的名頭著實響亮了些,如今居然還有人記得。」

天煞孤星?琉璃忍不住腳步一頓,「你胡說什麼?」

裴行儉轉頭看著琉璃,眼中又流露出那種說不出的複雜神色,「那你還不當心些?總是這般毛躁,這般雪多路滑的時節,也敢走那麼快,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是好?」

琉璃瞅了瞅地面,哪裡有什麼冰雪?自打韓四上個月診出喜脈,裴行儉看自己的眼神時常就像此刻這般複雜難言,並沒有太多喜悅,反而好像自己突然化身成了一尊名貴瓷器,一不小心就會碎成一地。他平常隨和慣了,這一緊張起來,全家上下沒一個人不跟著他緊張的,這院裡總是一天掃上八遍,就差沒有再灑層黃土下去防滑,能滑倒了,那才真是怪事。

難道老來得子的人都是這樣?琉璃心中暗暗腹誹,想到自己多半又要搬家了,又有點發愁,突然想起一事,忙認真的抬起頭來,「守約,若是我們這次能得個男孩,我想給他起個名字……」

裴行儉明顯的怔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頓時變得充滿警惕。

第132章 報應不爽 歸期在望(上)

看見裴行儉的神色,琉璃多少有些尷尬起來。其實她原本也沒有起名字的愛好,只是當年阿燕、小檀都來尋她幫孩子起名,她推不掉才從自己最喜歡的幾本小說裡「偷」了幾個名字來,像小檀的一對兒女裴葉和裴開,自然是「木葉的葉,開心的開」,裴行儉還點頭讚過別緻。阿燕的兒子和女兒索性就叫了「阿飛」和「七七」。裴行儉雖然有些詫異,倒也沒說什麼。結果她有些得意忘形,前陣子官家老何的女兒得了一個兒子,也請她來起名,她一聽說女婿姓李,脫口便說出一句「可以叫尋歡」,裴行儉當時那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

她忙清了清了嗓子,正色道,「我覺得,若是男兒,可以叫光庭。」

裴行儉略有些驚訝的挑了挑眉,「光耀的光,庭州的庭?」見琉璃點頭,不由鬆了口氣,微笑道,「一語雙關,倒是極好。」

琉璃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右手下意識的撫上了小腹,自打韓四肯定的說,她已經有孕兩月,這些日子她總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現實感,裴行儉好像比她還要像在做夢,直到此刻有了這個名字,她的心裡才多少有點踏實下來。什麼雙關不雙關的,她倒真沒想過,只是隱約記得,他的孩子裡有一個就叫裴光庭,似乎還是後來的一代名相。其實孩子是不是會做宰相,能不能光耀門庭,她並不在意,她只是希望在即將到來的混亂時局裡,他能平平安安長大,安安穩穩到老……

兩人相視而笑,笑容裡都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裴行儉攬著琉璃手緊了緊,「過幾日,這邊少不得會有些應酬往來,你若不喜歡,便都推了也無妨。」

琉璃側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笑容雖然溫和,眉宇間到底有一絲隱隱的沉重,想了想笑道,「那我看人下碟,有些人的推掉,有些便不推,成不成?」

裴行儉有些訝然的看著她,到底還是無奈的點頭,「都依你!」

琉璃悠然道,「過上幾日,待這敕書下來,西疆便數你最大,我莫說嫌貧愛富,挑三揀四,便是欺男霸女,為非作歹,也再無人能管得了我!若是此時還不為所欲為一番,豈不是辜負了天賜良機?」

裴行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娘子好大的志氣,你倒說說看,你要如何為非作歹?」

琉璃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先搶幾百個美貌的少年男女,再霸佔幾十處紅火的店舖,那些敢背後議論我是悍婦的官家夫人,便給她們夫君一人送上三五個絕色婢女……」

裴行儉一本正經的搖頭,「三五個哪裡便夠?到那時節,怎麼也要七八個才襯得起夫人的身份!」

琉璃又說了七八件事情出來,一樁比一樁離譜,裴行儉也一路隨著她的話頭信口胡扯,說說笑笑中,心裡原本對眼下西疆亂局和朝廷暗流的那點擔憂,倒是不知不覺都拋到了一邊。

兩人回到屋裡,裴行儉低頭幫琉璃解下披風,對上那雙帶著關切的明澈雙眼,頃刻間便明白了過來,她這是看出了自己有些憂心……不知為何心頭卻是一悸,伸手將琉璃攬在了胸口,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低聲道,「你不用為我擔心,自己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只要你好好的,外面這些事,我都應付得來!」

琉璃低聲嘟囔了一句,「我擔心過你應付不來麼?」她從不擔心他會應付不來什麼事情,只擔心他想得太多,往自己肩頭攬的責任太重。至於她自己……她輕聲笑道,「我真能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只要你不再去搗鼓什麼傳符兵符,旁的事都由你!」

琉璃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在庭州便是這點不好,裴行儉的耳目越發靈敏了,而她自己,沒有麴崇裕和雲伊幫襯著,便有心幹點正經的壞事,似乎都不大容易,而雲伊,雲伊……心頭的那點愁緒還未散開,頭頂上已傳來了裴行儉低低的笑聲,她忍不住用力捶了捶他的胸口,卻換來了更加歡暢的大笑,讓她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來。

朝廷的任命是六日之後到的庭州。與數年前的炙手可熱不同,三位橫死於異鄉的前大都護和四野裡蠢蠢欲動的胡人,早已讓這個安西大都護的職位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燙手山芋。只是這道任命到底太過出人意表,朝廷越過伊州、西州的兩位都督和駐守西疆的左武衛、左屯位兩位將軍,越級提拔了一個副都護,其間的深意,足以讓許多人不得不反覆思量。

一時間,送到裴府的帖子便如雪片般紛飛不絕,連西州的幾戶高門都特意派了子弟來送上了賀禮。

琉璃看著那每日都是一大摞帖子和禮單便覺得有些頭疼,無論是拜會還是邀請,一律推了身子不爽。裴行儉卻是一反常態,並不急著赴任,反而只讓大都護府的屬官將一應公務發往庭州處置,自己則是有宴必赴,赴必盡歡。

好容易消停下來時,已是年節早過,新春在望。韓四便道,琉璃的身子已穩,只要不太過顛簸辛苦,便是無礙。裴行儉這才帶著琉璃,乘著牛車,優哉游哉的上了路,一路上又是吃吃喝喝,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才到了龜茲,待到在大都護府重新安置下來,他竟又開始廣下請帖,邀約各都護和酋長們狩獵遊冶……

琉璃平日從不過問裴行儉外面的事務,只是眼瞅著在屏床對面的高案上悠然揮筆,手邊的大紅帖子已堆了半尺高的裴行儉,還是忍不住掩上了手頭的閒書,「守約,你這是預備做什麼?」

裴行儉笑著抬頭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頭的筆管,走到琉璃身邊,自然而然將她的手掌包在了自己手心裡,「我能預備做什麼,如今已是春暖花開,自是要請大夥兒好好遊樂一番。只是這半個月不能陪你了。」

琉璃疑惑的看著他,「我不是問你……」

裴行儉微微一笑,沉吟片刻還是緩緩道,「你也知曉,西疆如今亂局已成,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以刀兵之力破之,終非上策,也唯有以和風細雨緩緩圖之,或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安西所轄,地域廣闊,部落林立,大唐再是昌盛,也不能似西州、庭州那般一一收為自家州府。但那些部落的酋長頭人們,除了野心勃勃之輩如阿史那都支者,多數所圖的也不過是安樂富貴,只要以善意待之,誰又願意見到家園烽煙四起?所謂君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大唐之待這些尋常的羈縻州府、胡人首領,無非也是如此。」

他的意思是,打仗不划算,所以要改用糖衣炮彈?想到這幾年來的大小動盪,朝廷的幾次出兵也都是無功而返,琉璃不由點頭,想了片刻又忍不住問道,「你既然如此盛情邀約,他們會不會帶上子女夫人一道過來?」

裴行儉笑了起來,「自是不會!你不必去管這些,也不必費心去招待他們,我都說過,你只要好好養著身子,旁的事都有我呢!放心,再過兩三個月,我哪裡都不會去,只守著你,等著咱們的兒子出來。」

彷彿知道是說起了自己,琉璃只覺得肚中咕咚一動,竟是挨了力道不小的一拳,忍不住好笑的歎了口氣,「說不定是個女兒。」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琉璃,「是女兒自然更好,只是你原是宜男之相,我和韓四的看法一般,此次十有七八會如你所願。」

如我所願?琉璃忍不住低聲嘟囔了一句,「誰願了?」裴行儉看人的眼光在這上頭准不准倒還兩說,可韓四在診脈斷男女上幾乎不曾失手,當時她聽到這話其實也是鬆了口氣,不管她承認不承認,裴行儉甚至裴氏家族的確更需要一個兒子,而且最關鍵是,這個孩子還可以叫做裴光庭……

裴行儉也不跟她爭執,只是端詳著她的臉色,「坐了這麼久,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琉璃點頭剛要站起,卻被裴行儉一把輕輕的按住了,「都什麼月份了,還是這麼毛手毛腳……」

琉璃無語的看了看他眉頭間那個憂心忡忡的川字,突然覺得,裴行儉能出去狩獵半個月,其實是件很不錯的事。

三個月的時光轉眼即過,到了五月,裴行儉果然再也不曾設宴邀獵,白日裡雖然還在都護府中忙碌,不到黃昏卻必然歸家,有時更是大門不出,讓人直接把公文送入內院。

琉璃原本懷孕幾乎沒什麼感覺,從未嘔吐噁心,也不偏食多怒,只是此時已到了九個月,身子到底太過笨重,到夜裡便不大好入睡。裴行儉偏偏又變得極為驚醒,她略一輾轉,裴行儉便會一骨碌坐起來,恨不得立時去找醫師穩婆,聽她說睡不著,則一言不發的把她抱在懷中,好讓她睡得舒服一些,往往琉璃一覺醒來,發現他的模樣竟是不像合過眼。這樣幾回之後,琉璃的心情不由也一日日的緊張起來,巴不得這孩子早些出來,大家也好得個安生。

偏偏這孩子竟是比誰都沉得住氣,直到六月初,琉璃幾乎都要抓狂了,這一日躺在床上,才覺得終於有了一陣隱隱的痛感從腹部傳來,她這幾個月裡向阿燕、小檀乃至韓四也不知請教了多少次,痛了幾次之後,心裡便有了數,只覺得又有些如釋重負,又有些緊張莫名,忙輕輕推了推裴行儉,「守約……」

裴行儉「騰」的一下坐了起來,琉璃的聲音卻依然鎮定,「我大概,是要生了。」

第132章 報應不爽 歸期在望(下)

裴行儉的臉瞬間僵了一下,跳起來衝出門外喝了幾聲「來人」,又幾步回來握住了琉璃的手,「你怎麼樣?疼不疼?」

他的神色和語氣都還溫和,可那雙素來穩定的手竟是一片冰涼。琉璃搖頭一笑,正要開口,外間的婢女們已聞聲衝了進來,緊接著便是已在內院裡侯了近一個月的兩名穩婆和幾位管事娘子。琉璃的眼前頓時一片人影晃動、人聲喧嘩,她只覺得身子一輕,卻是被裴行儉小心的抱上了便榻,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微微晃動著迅速後退的牆壁門窗,她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落下的簾子便遮住了那張熟悉的臉。

產閣是幾個月前便準備好了的,傢俱用的都是琉璃極熟悉的老物件,琉璃躺上床榻沒過片刻,阿燕和小檀也都從外院趕了進來,小檀明顯有些緊張,說話越發像蹦豆子般又快又響,阿燕搭脈的手倒是穩定如故,放手後看著琉璃一笑,「娘子的脈象好得很,此刻雖然發作了,真正離要緊的時辰還遠,不如先合目養神。」

琉璃的情緒原本就不算緊張,此時倒是越發放鬆了下來。只是安睡到底成了奢望,腹部那一陣一陣的疼痛來得緩慢而堅定,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頻繁,她本來還能乘著陣痛的間歇起來溜躂幾步,吃點東西,甚至與阿燕幾個開些玩笑,到了午後也漸漸沒有了多餘的力氣。那疼痛越來越尖銳,彷彿變成了一把刀子在身體裡攪動,琉璃幾乎控制不住的想尖叫出來,只是想到適才一眼瞥見的那張蒼白面孔,到底還是把所有的聲音都壓抑在了嗓子裡。只有汗水隨著一陣陣痙攣不斷湧出來,往往一陣疼痛過去,擦汗的帕子會濕掉一條。

也不知水深火熱了多久,她的耳邊才終於聽到一聲「開了!開了!」

兩個穩婆臉上都已笑成了一朵花,爭先恐後的笑道,「竟然這般快!夫人果然是貴人,真真是好運道!」「什麼運道,還是夫人貴重,看這氣度,哪裡像是頭一遭生孩子的!」「正是,夫人這把年紀了,頭胎竟能這般安穩,又沉得住氣,老身也是第一回見!」

琉璃原本除了疼痛,對別的東西感覺都有些模糊了,此時精神一振,恰好把這些誇讚和安慰都聽了個清清楚楚——她們,這是什麼意思?她不由默默的翻了一個白眼,把滿腔的悲憤都化作了力量。那個從五個月起便成日揮拳踢腿的小傢伙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帶著鬱火的決心,琉璃才在疼痛中用了兩三次力,他便心急火燎的露了頭,沒過一會兒,帶著不滿之意的咿呀哭聲便傳到了窗外。

「夫人大喜,阿郎大喜,是個好標緻的小郎君!」

果然是男孩麼?那麼,是她的小光庭了……琉璃此時全身已沒有一絲力氣,甚至連驚喜、感歎的力氣都沒剩下,只強撐著看了那個紅乎乎皺巴巴的小娃兒一眼,便放心的閉上了眼睛,果然是騙人,剛出生的孩子哪有標緻的?

半夢半醒之中,琉璃只覺得自己似乎又被搬動著走了一段,她很想就此睡過去,偏偏總是不斷有各種聲音不斷鑽入耳中,好容易才漸漸的安靜了下來,手上卻突然一暖。那感覺太過熟悉,她不由慢慢睜開了眼睛。不知何時她已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屋裡的閒雜人等已退了乾淨,只有裴行儉坐在她的身邊,那雙眼睛裡似乎盛了太多了情緒,深得看不見底。

琉璃向他彎了彎嘴角,裴行儉也微笑起來,低頭輕輕吻了吻她的眼睛,「你閉眼好好歇著,我會守著你。孩子他好得很,正在吃奶,待你睡醒了便抱進來。」

琉璃忍不住看了門外一眼,「乳娘那邊……」

裴行儉笑道,「都很妥當,阿燕她們都在那邊守著,說是孩子吃得很好,大約已經睡了。」

琉璃心裡微鬆,正要合目休息,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又睜開眼睛,「守約,那兩個穩婆……」

裴行儉臉上露了一絲訝色,聲音不覺一緊,「什麼事?」

琉璃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低聲道,「下次,不許再請這兩個!」

裴行儉怔了怔,笑著點頭,「下次麼?好!我這便讓她們走。」

琉璃吐了口氣,閉上了眼睛,手背上傳來的那點暖意格外的讓人放鬆,她的呼吸很快變得悠長深沉起來。

裴行儉慢慢的鬆開手,又等了一會兒才悄無聲息的走了出去,走出房門幾步,便皺眉低聲吩咐外面的小婢女,「去把安娘子和燕醫師請到書房,我有事要問她們!」

小檀和阿燕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沒多久,安西大都護府的後院裡便迴盪起了裴行儉愉快的笑聲,良久之後,又傳出他帶笑的吩咐,「那兩個穩婆這便打發了吧,除了工錢外,一人再賞十端白疊,告訴她們,原本想著夫人頭胎凶險,預備一人賞二十端,不過既然她們自己都說夫人都生得太順太容易,可見她們也是不甚辛苦,因此都減半了!」

彷彿是在應和著這少有的輕快聲音,東廂房裡原本已歇了好一會兒的啼哭聲又一次傳了出來,那哭聲帶著響亮的底氣,滿院的人不由都放心的笑了起來。

……

西疆的炎熱來得快,去得也快,七月初的早晚間便有了涼意,到了將近八月,更是秋高氣爽,風物宜人。琉璃坐在床前,慢慢梳著剛洗過絞乾的頭髮,低頭看看床榻上舉著雙手像只小青蛙般睡得正香的三郎,回頭又看一眼窗外被夕陽照得金紅的院子,忍不住滿足的歎了口氣。

門外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站起來迎了一步,簾子一掀,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一見琉璃便是微微一怔,「怎麼又洗頭了?」回頭看見窗子也是開的,更是皺了皺眉,「才出了月便這般濕著頭吹風,仔細以後頭疼。」

琉璃一面幫他解下腰帶上的佩劍、算囊等物,一面便道,「若是日後不會頭疼,是不是便可以由著我洗頭吹風?」

裴行儉沒有做聲,琉璃抬頭時,果然見他又是滿臉無奈,不由笑了起來。西疆的六月赤日如火,生完孩子沒半個月,她便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塊巨大的變質酸酪,那味道迎風能飄出三里地去,一天換八次衣服也不管用,最後到底還是乘著裴行儉出門下死命令讓人打來水洗頭擦身了,才總算沒被自己熏死,代價是聽裴行儉歎了三天的氣。不過她的身子這些年已調理得不錯,又一日日的藥膳吃著,滿月時不但三郎已養得白白胖胖,她的氣色精力也恢復了個七七八八。

見裴行儉依然一臉不以為然,她只能笑道,「如今不冷不熱,開著些窗,屋裡不憋悶,三郎也睡得更好。」

裴行儉順手揉了揉琉璃的頭髮,轉身走到床前,小小的裴三郎睡得正香,能聽見極細的鼾聲,嘴角還帶出了一個口水泡泡,他凝神看了半晌,聲音不由放得低低的,「他今日可還好?」見琉璃笑著點頭,這才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包裹,「今日收到了兩樣好東西,都是給三郎的。」

琉璃不由好奇的探頭看了過來。裴行儉如今身為安西大都護,雖然洗三、滿月都不曾大辦,這一個多月裡卻也不知收了多少禮,綾羅綢緞、金銀器皿、金貴藥材應有盡有,精細的固然有,離譜的也很是不少,例如米大郎便送來了一個掛在大粗金鏈條上的碩大金鎖,估計少說也有七八十兩重,把琉璃都驚著了——難不成他以為自己生了頭牛出來?不過,禮品多歸多,能被裴行儉這樣珍重拿出來的卻實在少有。

卻見那包裹裡是一方肚兜,繡得極其精緻,最尋常的蓮葉鯉魚竟被繡出幾分活色生香的鮮亮可喜,肚兜裡還包著一條小小的狼牙項鏈,打磨得也極為精細。

琉璃拿在手裡看了幾眼,不由歡喜起來,笑道,「這是誰送的,東西雖然尋常,這份心思當真是難得!」

裴行儉笑著點頭,「難得他們夫婦還有這番心意。」

琉璃不由恍然,「是柳姊姊他們!他們現今可還好,怎麼送到的這裡?」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阿烈有那份功勞,又不去爭權奪利,在阿史那都支帳下自能呆得安穩。我也自有穩妥的法子和他聯絡。」

琉璃默然點頭,忍不住還是歎了口氣,裴行儉輕輕拍了拍她,「你不用憂心,世事雖是難料,天道卻終究可期,說不得哪一日他便能帶著柳阿監光明正大回到這邊!」

琉璃不由一怔,剛想開口詢問,裴行儉已笑著轉了話頭,「今日還有幾封長安那邊的來信,你可要現在便看?」

洗三之後,裴行儉自打發了人向長安那邊報喜,算來如今已過去了近兩個月,回信的確也該到了。琉璃眼見著他一封一封的把信拿了出去,正要先拆於夫人的信,突然看到最後一封的封口上赫然是榮國夫人的印章,不由一怔,楊老夫人,她怎麼會好端端的寫信過來?她抬頭看了看裴行儉,裴行儉也輕輕搖頭。

琉璃心裡微亂,忙拆開信封,裡面只有薄薄的兩頁信紙,她一目十行的讀完,一張臉不由徹底垮了下來,頹然放下信紙,轉頭看著依然睡得香甜的兒子,簡直是悲從中來。

裴行儉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榮國夫人在信中說了什麼?」

琉璃失魂落魄的轉頭看著他,「皇后給三郎賜了一個名字,叫、叫參玄!」她錯了,她真不該給人亂起名字的,果然立馬便被報應上了!她不該得意忘形的,居然忘記了長安的那位武皇后,才是古往今來最愛亂起名字亂改名字的人!可是,這位女皇陛下哪怕把自己改名叫庫狄參玄也好啊,橫豎自己已經庫狄大娘了這麼些年,再來個這麼難聽的名字也無所謂,總比要改到兒子的頭上要強!她的小光庭,一眨眼,居然就變成了小玄子……

裴行儉的臉色也是微微一變,凝神片刻,站了起來,「我還要去府衙一趟。」

琉璃詫異的看著他,「明日再寫謝恩的信也不遲吧?」

裴行儉深深的歎了口氣,「我想,咱們能留在西疆的日子,已是不多了。」

第133章 臨別依依 歸途漫漫(尾聲)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然而從西州出發,穿過赤亭、伊州,沿著歷史最為悠久的絲路北線伊吾道,一路向莫賀延磧而去,卻彷彿是一場逆著時光的旅行,眼見著窗外的繁華變成荒蕪,迎面的春風化作沙塵,琉璃歎氣的次數不由越來越多——卻不是因為什麼離別之傷,事實上,她幾乎就沒時間去體會這種感覺。

這不,一眼瞟到窗外略有些眼熟的風景,她剛剛愣了愣神,車外卻突然傳來了一聲馬嘶。原本便在琉璃懷裡蹦跳不休的小三郎興奮的「嗷」了一嗓子,扭著小屁股便往外掙。他看著不算太胖,藕節般的胳膊腿卻頗有一把子小蠻勁,琉璃頓時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乳母忙笑著要伸手,原本坐在琉璃對面雲伊卻一把撈住了他,雙手舉起來晃了晃,「真是個好娃兒,這般小便愛騎大馬!」

三郎頓時嘎嘎的樂了起來,卻還在扭頭往車外看,一面咿咿呀呀的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語。

琉璃順手就在他的屁股上輕輕拍了兩記,「小磨人精!」還不會走路,便喜歡騎馬,這算怎麼回事?

三郎越發高了興,扭頭看著琉璃,笑得哈喇子順著嘴角淌了下來。

雲伊笑著歪頭仔細看了看三郎,「姊姊,我覺得他生得像你多些,性子也好,定然也是隨你。」

性子好?琉璃頓時一臉黑線,也就是雲伊這種和他相處不久的人才會被這張傻乎乎的笑臉騙到,她兩輩子加起來何曾精力過剩到這小東西的程度?每天夜裡哄他睡覺都是一場耐心的挑戰,更別說那逮著什麼啃什麼的惡習、上了馬就不肯下來的潑勁……偏偏平日裡總是笑得如此無辜無害,這德行,顯然是像他爹嘛!

彷彿聽到了琉璃的腹誹,厚厚的氈簾掀起了一角,露出裴行儉的面孔,三郎扭頭看見他,樂得幾乎沒直接從雲伊手中蹦出去,好容易被雲伊抓住了,頓時便急得「啊啊」的大喊起來。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三郎又呆不住了?」

琉璃衝他翻了個白眼,廢話!他若少帶兒子瘋兩次,這位小祖宗大約還呆得住點。裴行儉顯然沒接收到這份不滿,依然看著那急吼吼要撲過來卻被雲伊抓了個結實的三郎笑,「外面風已經住了,還出了點日頭,給他包嚴實些,我抱他出去玩會兒。」

琉璃忙扭頭看了看窗外,大風不知何時已停下,窗欞上隱隱有了一絲微黃,她不由鬆了口氣,從雲伊手裡接過三郎,三下五除二將他包成了一個粽子,又把這個樂不可支的小粽子遞給了同樣笑容明亮的裴行儉,「莫讓他樂過了頭,待會兒更不肯睡了。」

很快,車外便傳來了一連串嘎嘎的笑聲,又在馬蹄聲中迅速遠去——她的那句話顯然比風散得還快!琉璃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乳母卻滿臉都笑開了花,「阿郎平日那般忙,原來閒下來時竟肯這般照看小郎君。」

琉璃苦笑不語,裴行儉這幾個月來變本加厲的四處遊獵歡宴,大約落在誰的眼裡都會是一個耽於玩樂、不務正業,可誰知道他這半年內已頒下了七、八條減免各羈縻都府朝貢賦課的政令?最近兩三個月更是有幾十個部落重新向大唐交上了土貢?誰會知道他收到了朝廷召他回長安任司文少卿的敕書時,沉默許久之後只說了一句「時不予我」?至於三郎麼,她早該料到的,他以前忙成那樣,一旦回府都能一言不發的看三郎睡覺看上小半個時辰,如今有了時間,還不是只要小傢伙高興,怎麼樣都成?

雲伊的嘴角也隨著那遠去的笑聲而勾了起來,「姊姊,我也想要個孩子了!」

琉璃按在額上的手指一頓,抬頭看著雲伊。她不是剛把麴崇裕送到金城轉回麼?她想……

雲伊猶自怔怔的聽著外面的動靜,語氣彷彿在做夢,「我這次回部落便嫁人吧,若有一個三郎這樣的娃兒,大約日子會變得有意思些。」

琉璃一時有些接不上話,半晌才道,「嫁人還是要慎重,若是不好,畢竟是一輩子……」呃,她好像說錯話了!

雲伊果然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來,「真的不好,不過了換一個便是!」突然又認真的點了點頭,「姊姊說得對,的確要慎重些,總要找個好看些的人,不然生出來的娃兒也不會像三郎這般好看,那又有什麼意趣?」

琉璃閉上了嘴,決定不再發表任何意見。雲伊卻若有所思的看了車外一眼,「姊姊,三郎的大名可是叫什麼參玄?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我若有了娃兒,你也幫我起一個好聽些的名字好不好?」

琉璃唬了一跳,忙不迭的搖頭,「起名莫找我,我發過誓,再不給人起名。」看著雲伊張嘴便要追問下去,又忙道,「三郎的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皇后的……恩典,參玄,大致是參禪之意。」

雲伊的眼睛頓時瞪了個溜圓,「僧人打坐的參禪?」眉頭緊緊的擰成了一團,「好生古怪的名字!這麼難聽的名字,算什麼恩典?」

琉璃只能歎了口氣,接著又歎了口氣。這名字,實在是難聽得莫名其妙、毫無道理!雖然按照裴行儉的說法,無論皇后賜的是什麼名,她突然間會以如此委婉的形式賜下這種微妙的恩典,背後的玄機已足夠讓人參詳,何況還是這樣意味深長的兩個字?而安西大都護這個名義上的二品大員,遠離長安,無足輕重,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大費周章,琉璃起初還有些不以為然,只是當五個月後,朝廷的敕書如期而至,她也再說不出什麼。

而所謂司文少卿,乃是鴻臚寺的四品副職,負責的是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說來也不是什麼要緊職位,可琉璃總覺得,高宗此次召回裴行儉,絕不是為了讓他回去好好招待外國友人,不定打著什麼主意!

這對大唐最尊貴的夫婦做的事情……正是雲伊的那句話——算什麼恩典!

然而無論琉璃如何腹誹,牛車依然在晃悠悠的一步步走向長安。不到兩日之後,牛車的前方便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荒漠。

琉璃走下牛車,望著眼前這片又被稱為大患鬼魅磧的荒野,只覺得天地茫茫,人如蟲蟻,一時心裡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只是看著身邊同樣默默無語的雲伊,半晌還是道,「雲伊,你不能再送了,不然我怎麼放心?」雲伊是收到信後從部落裡一直追到赤亭來相送的,可總不能讓她真的把自己送回長安去!

雲伊的眼圈瞬間便紅了起來,「姊姊,我想把你送到長安,可終究是不成!那裡不是我能去的所在,日後你若是能回來,一定要來看我!」她的目光慢慢投向遙遠的天際,「還有玉郎,姊姊,你和姊夫在長安時,能不能略照看他一些?他雖然不曾跟我說過,我卻知道,他和我一樣,是怕回到那地方的!只是他卻沒得選……」

琉璃沉默良久,用力點了點頭,輕聲道,「雲伊,你要保重自己。」

雲伊咬著嘴唇,扭頭片刻,回過臉時,臉上已重新露出了笑容,「姊姊放心,我阿史那雲伊是天下最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人,倒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早日給三郎添上三五個兄弟!」

不待琉璃說話,她笑著伸頭在三郎的臉上用力親了一口,「小三郎,不許忘記你在西疆有個小姨!」說完轉身走了馬邊,翻身上馬,向琉璃揮了揮手,又對裴行儉笑道,「姊夫,好好照看姊姊和三郎!」

一聲清脆的馬鞭聲響,白色駿馬上的那襲紅衣,沿著大路向西歸去,沒多久,那身影便消失了淡黃的飛塵與深綠的樹影之間。

琉璃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連三郎都不斷探著脖子往回看,圓圓的眼睛裡滿是困惑,似乎想不明白,這個幾天來總是抱著自己疼不夠的女子,怎麼會如此乾脆利落的離開了。

裴行儉輕輕攬住了琉璃的肩頭,一言不發的陪著她站在道路正中,回望著西州的方向。他們的身後,小檀和阿燕兩家人也默默的站在車邊,連幾個孩子都停止了嬉笑,年紀最大的韓飛更是露出了一臉小大人般的沉肅神情。

遠遠的,一聲長長的鳴鏑打破了漫長的沉默,琉璃微微吃了一驚,抬頭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遠處的山丘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騎者,一人一馬在湛藍如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奇妙的剪影。

裴行儉瞇了瞇眼睛,慢慢的笑了起來,突然轉身走到自己的坐騎旁邊,從馬袋裡摸出了一支小小的橫笛。

笛聲清越,遠遠的傳了出去,吹到激越之處,山頂的那道剪影微微一動,張弓搭箭,幾聲尖銳的箭鳴之聲遙相呼應。

一曲終了,那笛聲卻似乎猶在曠野上迴盪不絕,應和著一個從容低沉卻不容置疑的聲音,「終有一日,我會歸來,令西疆無憂,此生無憾。」

遠處的山頭上,那道剪影不知何時已悄然消失,琉璃的目光不由看向了遠處的荒野。在靜靜的碧藍天空下,這片鬼魅的荒漠看去安寧得猶如一幅漫天鋪開的枯墨山水卷軸,然而熟悉這片土地的人都知曉,那安寧的背後有著怎樣莫測的危機。

路還很長,他們的歸途,才剛剛開始。

(正文完)

番外

番外一 陌上花開(一)

行囊早已備好,油燈即將熄滅,原本便陰冷簡陋的草廬,愈發顯得空蕩蕩的一片淒涼。那件剛剛脫下的白色細麻布禫服搭在硬木榻上,耷拉下來的袖口有幾處明顯脫了線,縷縷麻絲隨著從木頭牆縫裡漏進的寒風而微微顫動。看得久了,讓人只覺得自己忍不住也要哆嗦起來。

袁金生便已哆嗦了好幾下,藏進袖子的手搓了又搓,幾次想開口說一聲,「世子,咱們該走了」,可看著站在窗前一動不動的那個背影,又不得不把話嚥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醇厚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收拾好東西,準備走罷。」

金生眉毛一動,臉上露出了喜色,忙上前抱起那件一個多月前便該燒掉的禫服,快步走到屋外,沒多久,整座墓園裡便飄蕩起一股麻布燃燒時特有的焦味。

眼見火盆裡的火頭漸漸熄滅,金生的手腳上似乎也多了幾分暖意,直起身子時,卻見世子麴崇裕已走到了屋外,一身淡青的衣服,越發襯得那張消瘦的面孔蒼白如紙,一雙眸子黑幽幽深不見底,見不到一絲往日飛揚和譏誚。兩千多里的扶棺回鄉,二十多個月苦行僧般的居喪守制,似乎已把他身上最明亮的那點東西消磨殆盡……金生只覺得心裡一酸,忍不住低下頭去。

麴崇裕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小長隨的神色,只是緩步走到墓園裡那一座座的新舊墳塋之前,一絲不苟的叩首行禮,最後才站在了一年前立起的那座石碑前。眼見日影移動,他的影子在地上漸漸的越拉越長,金生先是雙腿發麻,隨即心裡便越來越有些發慌,幾乎想上前一步,看看世子是不是也化成了一座石像,麴崇裕卻突然倒退幾步,轉身向墓園外走去。

金生忙不迭的追了上去,搶在麴崇裕之前跳上馬車,打起了簾子。麴崇裕卻並沒有彎腰進去,反而隨隨便便的坐了車廂前面。

金生很是吃了一驚,只是看著麴崇裕的臉色,到底不敢說什麼,斜簽著身子坐在另一面,一抖拉馬的韁繩,馬車轆轆,不緊不慢的向山外走去。

從麴家祖墳所在的雲棲山,到榆中城裡的麴家老宅足足有十幾里地,三月初的天氣雖然早已轉暖,但隨著日頭一點點的滑向西邊,迎面的山風裡,寒意也愈來愈濃。

金生身上的裌襖並沒有脫下來,卻也覺得握韁的手指在漸漸的發木,偷偷看了穿著尋常單衣的麴崇裕好幾眼,見他毫無所覺的坐在那裡出神,鼓足勇氣才開口道:「世子,外面風大,您穿得又單薄,還是進車裡好些。若是凍壞了身子,豈不會耽誤明日的行程?」

麴崇裕似乎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依然目不轉睛的看著遠方的山嶺。金生頓時像漏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卻聽麴崇裕不緊不慢的道,「你很想早些去長安?」

金生「啊」了一聲,半晌才道,「長安……人人都說如何繁華廣闊,小的聽著只覺得有些心裡發慌,那麼大的城池,只怕路都不好認,人自然也是認不全的,隨便去個地方坐車都要半日,又有什麼好的?規矩那麼大,貴人又那般多,哪裡比得上西州自在?至於早些去晚些去,橫豎是要去的,倒也沒什麼分別。」前幾日朝廷的敕書已經到了,世子守制期滿,被召回長安任左衛中郎將,據說比原先的左屯衛中郎將要強上百倍,老宅裡自是一片歡騰,莫說奴僕,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族人們也是喜氣洋洋,大約只有他這樣沒出息的人才會為回不了西州而悵然吧?

麴崇裕轉頭打量了金生好幾眼,淡淡的點頭,「我也如此以為。」

金生不由鬆了口氣,他說了這麼一篇廢話,只怕世子不耐煩聽,沒想到世子居然點頭了!難不成自己的話說得真很對?他撓著頭也笑了起來。

麴崇裕卻又轉過頭去,淡淡的道:「既然如此,明日你便不用跟我去長安了,跟二管事回西州去吧。」

金生唬了一跳,馬鞭都差點從手裡掉了下來,忙不迭道:「世子,小的不是那個意思,世子去哪裡,小的便去哪裡,世子千萬莫把小的趕回去,不然我家爺娘只怕會打死我……」說著就要起身換成跪姿。

麴崇裕皺了皺眉,「你大呼小叫什麼?還不坐好趕車!」看著金生眼淚汪汪的發白臉孔,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不趕你回去便是。」

金生如蒙大赦,抬手擦了擦眼角,「多謝世子開恩,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亂說話惹世子生氣了……」

麴崇裕的聲音有些發冷:「我不曾生氣,只是……」卻驀然收口,停了片刻才道,「只是你若隨我回長安,以後便不許在外面再亂說一個字!什麼長安不如西州自在之類的話,絕不許出口,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金生應了一聲「是」,身子越發縮得小小的。

麴崇裕的聲音卻慢慢的低了下去,彷彿自言自語般道:「如今,在長安,我麴崇裕,大約誰也保不住!」他的臉色依然冷淡,眼神裡卻已滿是蕭瑟。幾個月後,他將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四品中郎將,一個僥倖得到朝廷起用的降臣之後,他將只是麴家一個身份尷尬的子弟……如今,這一生最護著他的那個人都已化作了黃土下的白骨,他又有什麼能力在那座繁花似錦大城裡,在那座規矩森嚴的大宅中,護住他想護的人?而她,又是那樣一個不可能不闖禍的人!

彷彿終於感覺到風中的寒意,他慢慢的瞇起了眼睛,耳邊卻又聽到那個清清脆脆的聲音,「麴崇裕,我很歡喜你,你覺得我如何?」

當時他震驚得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不是因為這個一直跟自己抬槓的女子居然喜歡自己,而是她居然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毫不文飾!從他十五歲起,有多少女子曾用脈脈的眼神、含蓄的詩句、微妙的暗示表示過同樣的意思,最大膽的甚至會跑到自己面前癡笑著叫一聲「玉郎」,或是丟下一方手絹、一塊玉珮,卻從來不曾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直接說出這句話!

當時他也像此刻一樣瞇起了眼睛,心裡轉動的念頭卻是:這妮子莫不是來耍我的,就像她那個詭計百出的姊姊?因此,他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承蒙厚愛,麴某愧不敢當」便轉身離開。走了很遠之後,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她依然站在那裡,眼睛裡分明已滿是淚水,卻瞪得大大的,不肯讓眼淚掉下來,看見自己回頭,竟是努力的笑了起來。

那時他的心裡並沒有什麼感覺,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從容貌到談吐到性格都不是,甚至幾個月後他終於點頭時,也只有一小半是因為她的認真,她的有趣,而更多的還是因為那些姓張的姓祇的女人們實在太過討厭,如果能讓她們徹底死心滾遠一點,他可以不介意身邊多一個這樣簡單到透明的女子。

他點著頭,清楚的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喜歡她,因此看著她驀然綻開的燦爛笑容,心裡最大的感覺,居然是有些內疚。那幾年裡,無論怎麼寵著她縱容著她,都沖不走這種淡淡的頑固的內疚。他也曾想過,也許只有到他必須離開的那一天,這種內疚才會徹底消失,但願自己不會心軟。

然而,離開的,卻不是他。是她直到將自己送到金城,然後揚鞭離去,直到最後回頭時,她依然笑得那麼燦爛。他卻在隔得越來越多的日夜之後,慢慢的發現,自己已經忘不掉這張笑臉。相反,他以為自己絕對不會忘記的那些嬌媚的笑容,那些輕蔑的眼神,卻已經變得極淡極淡,再也不會讓他生出無法克制的厭棄與憤恨……

一陣風吹過,路邊不知什麼花樹上紛紛揚揚的落下了細碎的花瓣,有幾片從車前掠過,麴崇裕下意識的隨手一接,那花瓣剛剛落在他的手心,卻被一陣更大的風吹走到了高高的半空,轉眼便不見蹤跡。

麴崇裕慢慢收攏了手指,突然微笑起來。

如此,甚好。

番外二 陌上花開(二)

日上中天,隋唐年間改名為蘭州的金城,到處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繁忙景象。帶著大批牛馬的回鶻人與來自長安巴蜀等地的茶鹽商賈紛紛湧入城內,只待開市的鼓聲一響,便好進市坊做互市的生意。而在內城的西北角上,那座高達百尺的木塔也被三月的艷陽映射得分外莊嚴,寶珠形的鐵製塔剎熠然生輝,彷彿真是一顆反射著萬丈佛光的碩大明珠,令人仰視之下不由生出一種頂禮膜拜的衝動。

離木塔寺不過兩箭餘地的街道上,因不通往市坊,行人並不算多,一隊有十餘輛大車幾十匹駿馬的車隊卻不知為何越走越慢,幾乎停在了街道正中,自然引來了不少詫異的目光。

隊伍的中部靠前處,麴崇裕若有所思的抬頭看著佛塔,騎著的那匹金棕色駿馬慢慢的收住了步子,正當幾個麴家世僕互相交換著眼色,估量著離開蘭州前說不定還要去木塔寺走上一遭時,他卻突然神色冷淡的一抖韁繩,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金生雖然之前跟隨麴崇裕扶棺回榆中時也曾路過蘭州,卻不曾到過這木塔的近處,此時正半張著嘴看得目不轉睛,直到聽見身邊有人叫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出聲提醒自己的老管事笑道,「早便聽說過這座寶塔了,今日一看,果然氣派!」

那位老管事小心的看了前面一眼,見麴崇裕已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才壓低了聲音笑道,「當年咱們老王爺可是把天可汗賞下的金銀,悉數捐獻在這上頭了,能不氣派?」

此事金生自然也聽說過一二,貞觀年間,高昌國王麴文泰去長安覲見天可汗,回高昌途中便出資在故鄉修建了這座寶塔,留下了好大的名聲,卻沒想到用的卻是天可汗的金銀!這般會算計,怪道世子爺,不對,如今是縣公爺了,也是精明得緊……他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出來。

老管事詫異的看了這位滿臉傻笑的小長隨一眼,微微搖了搖頭,正欲走開,卻聽金生又問道,「既是自家修的佛塔,又修得這般氣勢,阿郎回鄉這許久怎麼也不曾進去盤桓一二?」

他聲音響亮,傳出老遠,老管事頓時唬了一跳,忙抬頭看了看前面,眼見麴崇裕似乎並未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才轉頭瞪了金生一眼,低聲喝道,「少問廢話!」

金生詫異的瞪大了眼睛,脫口道:「怎麼?問不得?」隨即便反應過來其中多半有什麼玄虛,趕緊摀住嘴東張西望了好幾眼,只見身邊幾個有些資歷的世僕神色都有些古怪,心頭不由越發納悶,只得眼巴巴的瞧著老管事。

老管事歎了口氣,往路邊讓了幾步,帶住了馬韁。金生忙跟了過去。眼見幾輛馬車都已過去,老管事才低聲道,「你是隨身伺候阿郎的,有些事日後還是心裡有數才好,想你也知曉,阿郎的親生父親乃是大郡公!」

金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大郡公說的是阿郎如今在長安的伯父金城郡公麴智盛。此事他自然知曉:阿郎原本是這位末代高昌國王的幼子,八九歲上才過繼給麴都護。只是若讓外人去看,大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不是親父子,莫說都護病重時阿郎衣不解帶、日夜服侍的那份孝心,此次都護故去,阿郎更是扶棺三千里多里還鄉安葬,又在墳前結廬而居,直至收到朝廷徵召,這又是幾個親生子女能做到的?想到此處,他不由歎了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老管事不知想起了什麼,也歎了口氣,「這也罷了,此次阿郎已承了爵位,回長安後想必是要另外開府的,平日拿大郡公當長輩當伯父來往總不會錯,只是阿郎的親生母親何妃……便是此處的尼庵出家,又安葬在了後面的塔林中。」

金生的嘴巴頓時張得溜圓,呆了片刻才道,「小的曾聽阿兄說,阿郎的母親是、是……」他雖然性子有些魯直,卻也不好把阿兄的原話說出來——「那張家娘子算什麼?要論生得好,誰還能越過世子的親娘去?結果又如何?還不是紅顏禍水!」可這「紅顏禍水」具體是怎麼回事,阿兄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了,原來竟是落了個青燈古佛的下場麼?居然連近在咫尺的麴氏祖墳都不曾進得!

老管事似乎並不在意金生的兄長說了些什麼,也無意多做解釋,只是簡簡單單的道,「此事你知道便好,今日阿郎既然還是不肯踏入半步,你須記住,日後也不能在阿郎面前談及此事,更莫去問東問西,省得犯了忌諱。」

金生眨了眨眼睛,滿臉都是困惑,想要追問又訥訥的不知如何開口,老管事看著他的神色,嘴唇一動,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將目光轉向了那座寶相莊嚴的佛塔,壓住了心底的一聲長歎。

在那佛塔之下,昔日那般美艷的一副皮囊,想必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如今看來,所謂紅顏薄命,絕色姿容若沒有那個福分鎮著,倒還不如生得尋常些。就如這位昔日的西疆美人,若不是生得太好,艷名遠播,何至於轉眼便被那位侯大將軍看上?阿郎那時年幼氣盛,知曉此事後竟是身懷利刃要殺那位侯大將軍,自是被拿了個正著。當時麴家一門老幼都在被大軍押往長安的途中,前途未卜,阿郎闖下這般大禍,卻還口口聲聲但凡有一口氣在必要殺了侯大將軍,郡公被逼得沒法,只能親手處置阿郎,還是都護出來拚死護住了他。大約從那時起,在阿郎心目中,這位叔叔便是比爹娘更親的親人了。

那段日子裡麴家上下多少人對這位美人又恨又嫉,不但在高昌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去了長安只怕還能接著做貴人,誰知回到長安沒多久,侯大將軍竟被天可汗陛下拿入大牢,她也被送回了麴府,頓時便從雲彩上的仙子變成了泥地裡的破布,若不是到底怕唐人猜疑麴家對此銜恨,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不過待到侯大將軍被斬,還是立刻被送到了此處出家,聽說沒幾個月人便沒了——誰知背地裡是怎麼回事!如今也不過是落了個紅顏禍水的名聲。

佛塔之上,幾隻飛鳥盤旋而落,老管事不由瞇起了眼睛,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自己還是高昌王府裡一名小小僕役時第一次見到那位何妃時的情形,似乎也是在這樣一個艷陽天,她在花園裡新開的桃樹下翩然走過,那張微笑的面孔卻把滿院的桃李都映得失去了顏色……

番外三 陌上花開(三)

悵然的神色在老管事的丘壑縱橫的臉上一閃而過,金生正想開口,他已轉頭道,「咱們都是做奴婢的,雖說阿郎的性子只是在外頭顯得嚴厲,該忌諱的還是留意些才好。」

金生忙點頭,「阿伯放心,小子絕不會在阿郎前多問,只是……」他有心追問一句,可看著老管事驀然皺起的眉頭,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不知阿郎還有旁的什麼忌諱沒有?再有一個來月,咱們就回長安了,阿郎叮囑過小的,說長安不比西州,說話都要當心,可該當心哪些事情,小子心裡不大有底。」

老管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長安貴人多,規矩大,莫說阿郎,便是郡公老夫人他們,都是要謹言慎行的,咱們這些人更要把緊了嘴,到了外面,記得做個會笑的悶葫蘆便是!」

他一面說一面便撥了馬頭,隨口又說了一通做長隨的要耳聰目明嘴巴笨,手短膽小腦子清之類話,這些金生心裡自然早已有數,卻也緊緊跟在一旁點頭不迭,眼瞅著老管事說得興起,便笑道,「聽說夫人是個性子剛強嚴厲的……」他在麴崇裕身邊呆的時間雖不算太長,卻也與別府的一些長隨有過交往,聽他們說起夾在娘子與阿郎之間的苦處,有些事一個要瞞著,一個要追查,說不定倒霉的便是他們這些下人。阿郎是最恨身邊人多嘴的,卻不知長安那位夫人性子如何?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是將門之女,自然性子剛強,不過橫豎與咱們也是沒什麼關礙,阿郎在外間的事情,夫人從來都是一律不問的。」停了停又低聲嘟囔了一句,「若是此番回去之後肯多問幾聲,倒是好了!」

金生不由「咦」了一聲,阿史那娘子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少不得也有拎著他一通追問的時候,夫人卻怎會一律不問,老管事為何又說肯問更好?

老管事卻顯然不想多說,雙腿一夾馬肚,坐騎一路小跑追上了車隊。金生沒奈何也跟了上去,盡量不惹人注目的挪到了隊伍前面,跟在了麴崇裕身後不遠處。麴崇裕彷彿腦後生了眼睛,回頭掃了金生一眼,神色裡倒也看不出喜怒。

金生心下多少有些心虛,忙跟近兩步,還沒開口,麴崇裕已聲音冷淡地道:「我看你真是太閒了些,不如先去前面定下的飯鋪一趟,讓掌櫃換一換菜譜,今日天熱,我胃口不佳,讓他們莫上葷腥之物了,多做些清淡的。一個時辰內辦好。」

晚間的飯鋪?那是今日歇腳的驛館附近了,來回足足有五六十里……金生頓時苦了臉,也不敢分辨,低聲應諾,揮鞭便跑。

蘭州原是絲綢之路南道和青海道的中心,城外道路修得甚為平整寬闊,春日裡車馬絡繹,塵土飛揚。金生好容易才跑了個來回,已渾身是汗,滿面灰塵。麴崇裕卻又道,驛館那邊還要再帶句話過去,打發他換匹馬再跑一趟。這一回,他再次回到隊中時,臉上的汗水混著塵沙早已糊成了灰泥,被他用袖子隨手抹了兩次,更是黑一道白一道的好不滑稽。

麴崇裕嘴角微微一揚,待金生吭哧著回完話,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金生見他沒有別的吩咐,心裡微鬆,忙撥馬跟在了麴崇裕的馬後,又等了半日還是無事,這才掏出懷中的白疊巾子擦了把汗,卻突然聽見了麴崇裕淡淡的聲音,「以後若真有什麼事不明白,你不妨來問我,莫要在背後鬼鬼祟祟!」

金生的手上一僵,半晌才摸著頭憨笑了一聲。

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車隊不急不緩的走在路上,漸漸西斜的日頭將大夥兒的後背烤得暖洋洋的。走得半個時辰,遠遠的已能看見今日歇腳的小鎮,小鎮的外面大片的杏林宛若一片粉色的海洋。金生在這條道上來回了四次,如今才能踏踏實實的看上幾眼,忍不住長長的出了口氣。待得聽到杏林裡的清脆笑聲,看見幾個妙齡的女子嬉笑著從林中鑽了出來時,更是看得直了眼。

那幾名女子看打扮似乎並非村姑,倒是像是出遊的中等人家女眷,看見車隊都笑嘻嘻的掩住了嘴。女孩子們都是花一般的年紀,這等神色自有說不出的動人,有一個姿容秀麗些的笑得眼波流轉,尤其顯得嬌媚。金生臉上頓時有些發燒,有心多看幾眼,不知怎麼地卻不由自主的扭過了頭去。

他心裡正在打鼓,耳邊聽到一聲低低的冷哼,只見自家阿郎也轉過了頭,眼神中卻帶著一股冰冷的厭惡。

金生心頭不由大奇,想起阿郎剛剛吩咐過的話,忙問道,「阿郎莫非認識她們?」

麴崇裕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顯然是懶得開口答這種愚不可及的問題。

金生納悶的回頭仔細看了看那幾位少女,只見她們正對著車隊指指點點,不時嬉笑幾聲,十足便是沒見過太多世面的嬌憨女子,轉眼間幾個桃紅柳綠的身影便漸漸的離得遠了。他越發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日還是遵從阿郎適才的吩咐:「阿郎,莫不是她們生得和誰有些相像?」

麴崇裕這次看都沒看他一眼,皺著眉冷冷的道,「我似乎落了兩把角弓在老宅中,橫豎你也無事……」

金生臉色都變了,脫口叫了句「阿郎」——老宅離此處有兩天的路程,足足一百多里!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如去前面鎮上看看,可有售賣弓刀的店家。」

金生長長的鬆了口氣,再也顧不得問東問西,撥馬便往前躥了出去。

看著金生有些狼狽的背影,麴崇裕挑了挑眉,臉上的不耐之色已變成了淡不可見的笑容,這傢伙,以後還是在身後鬼鬼祟祟好了,省得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實,金生說得也不算錯,適才路邊的那位少女,神情笑容間的確有一種自己最厭煩的東西。若是從前,他大約會想都不想便推到當年那位以嬌媚著稱的長安貴女身上去。當年若不是她那些令人無法招架的手段,不是那溫柔背後勢在必得的霸道與傲慢,自己大約也不至於好幾年裡都裝出一副只愛俊秀少年的模樣,可今日午間在木塔之下,好些塵封在心底裡的記憶卻突然間都被攪了起來。

不,他討厭的不是那個貴女,其實早在她之前,他就討厭女人嬌笑的聲音,討厭那種脈脈流轉的眼神,因為,給自己生命的那個女人,正是世上最嬌媚的女子。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笑聲和眼波,可以讓最無畏的高昌勇士瞬間變得面紅耳赤,可以讓父親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然而當高昌國轉眼之間便淪為唐軍鐵騎下的焦土,當他們由最高貴的王室貴族變成了唐人的階下囚,她的笑聲就再也沒有響起過,直到那位穿著明光甲披著紫色大氅的大唐將軍出現了他們的營地裡,他才知道,原來她的笑容和溫柔可以轉眼間就換一個施展對象。

在好幾年後,她曾拉著他的袍角哭訴:「我只是受不了那種臭烘烘的地方度日,穿著抹布般的衣裳,每日連洗臉的水都沒有,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都過這種日子,只是想讓你和鏡娘日後能活得好些……」而他只是揮刀割斷了袍角,在她的哭聲中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那扇大門,就像當年她在鏡娘的哭聲中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高昌戰俘的營地。

她以為自己當時還小就會忘記麼?在寒酸混亂的氈帳間,那天她綻開的嬌媚笑顏就像佛塔上那顆寶珠一般光芒四射,不但晃花了侯大將軍的雙眼,讓他從此走上了一條與大唐皇帝離心離德的斷頭路,也寒透了他們的心,鏡娘從此便再也不肯輕易露出笑容,他也無師自通的學會用笑容來面對一切,包括親生父親舉起的彎刀……

對他而言,笑容可以掩飾一切仇恨、憤怒和輕視。至於歡樂,那是很久很久都與他無緣的一個詞,他也曾對那位出身將門的妻子抱過一絲希望,只是他的好運大約在八歲前已經用完,這位儀娘果然端莊大方,處事得體,一絲不苟與的履行了作為麴氏婦一切應盡的義務,唯一的缺點便是把她那顆高貴美麗的心留在了不知什麼地方。她的目光總是清澈而冷靜,她的笑容總是溫雅而疏離,而他在三個月後便學會了面對她露出同樣的目光和笑容。他麴崇裕固然不算什麼人物,卻不至於自甘下賤到去謀算祈求他人施捨的溫情!

恍惚間,麴崇裕的眼前又有一張笑臉忽閃而過,是那個丫頭沒心沒肺,卻像陽光一樣清透燦爛的笑顏,彷彿是陽光的熱度從後背一點點的滲到了心底。他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加深了一些,自己的運氣到底也不算太壞是不是?

而一個多時辰後,當麴崇裕讀完從長安剛剛送到驛站的一封信箋後,臉上再一次露出帶著溫度的淡淡笑容,「裴守約也要回長安了……」

驛站的西邊,晚霞最後的一抹色彩已被暮色吞沒,而東邊一輪圓月剛剛從樹梢後探出頭來,月光下的樹叢和瓦捨都像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靄裡。一聲歎息輕微得恍如遙遠的時光中殘留的悲喜,轉瞬間便消失在依然帶著些許凜意的春風裡。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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