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400gb.com 或者http://qqzone.ctdisk.com ※本電子書來自互聯網,僅供讀者預覽,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 內容簡介:   《大唐雙龍傳》共63卷,是黃易先生最長的一部作品。講述了隋末群雄割據年代,寇仲及徐子陵兩個小混混,憑著初生之犢的勇氣,在亂世的洪流中力爭上游。   該書把歷史背景、用兵之道、悱惻愛情和武俠世界完美地結合起來,規模宏大,氣勢磅礡,情節跌宕起伏、景物描寫引人入勝,為讀者展開了隋末戰火連綿、民不聊生、群雄紛爭,有識之士出於對蒼生的同情,為太平盛世而奮鬥的感人畫卷。加之作者語言詞鋒、情節設計已臻大家之境,且對白設計親切引人而不失幽默,使人讀之欲罷不能,有親臨其境之感,也不得不佩服作者出色的的筆韻和想像力。這部百萬字的巨著囊括了軍事、歷史、天文、醫術、科學、宗教、宇宙奧秘、藝術美學等中國幾千年文化智慧的精髓,但更重要的——是對生命哲學的省思。這亦是中國古典文化知識與武俠的完美融合。   更值得一提的是,書中的眾人物性格鮮明,眾主人公魅力不凡。主人公寇仲在逆境中不畏挫折、絕處逢生、永不言棄、建立不世功業的奇跡;以及他玩世不恭、談笑用兵、藐視王侯、睥睨天下、面對千軍萬馬怡然不懼、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加之詭變莫測的兵法和謀略、幽默的談吐,都讓讀者為之心折。他是天生愛挑戰的人,在他的智慧和勇氣面前,無數不可能成為可能,談笑間無數危機迎刃而解。這樣的寇仲,加之他身邊亦步亦趨的徐子陵的精靈通透、淡薄俊秀;跋鋒寒的冷峻堅韌;侯希白的儒雅風流......使讀者不知不覺中被他們吸引,和他們一起共歷命運,欲罷不能。另外,書中主人公間不離不棄,超越世間一切感情的兄弟間戰友間的大愛以及純潔無瑕的親情、愛情更是感人至深,蕩氣迴腸。   到小說結局,當看到中土和平統一的契機終於出現,寇仲、世民等笑看萬眾歡騰,接受百姓對二人的歡呼膜拜;寇仲、徐子陵、跋鋒寒、李世民、侯希白這幾位戰友又以寡擊眾擊退突厥,換來中土盛世;當想到這和平盛世是歷經十餘載,是數百萬人拋家捨業、捨生忘死用屍山血海的戰場換來的,是書中可愛的主人公們用無數委屈、失敗、至愛離去、肝腸寸斷的淚水澆灌來的,你會不由得感動震撼。你會感慨,就像書中主人公所說,為了這一天,以前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有一點不得不說的是,在人物成功的基礎上我們也必須認識到劇情的急促轉折使人感覺太不合理、十分生硬,容易引起讀者的誤會,而且許多人物性格單一、大眾化、沒有特色也是小說的硬傷之一。同時,如此宏大的場面,卻有著這樣一個結局,不得不說,作者對於整個格調的駕馭還是有著一定的問題。但是這些都不能掩飾這部作品的成功和傑出。   由於小說與電視劇情節自始就完全不同,所以有著比電視完美且合理的結局。   李淵的激賞、李世民把年號改成「貞觀」以表示的感激、百姓的愛戴讓寇仲和徐子陵年紀輕輕就建立豐功偉業而又得以完美的功成身退,過著自少夢想的幸福生活。看完小說,估計連讀者都說不清這兩個孤兒告訴了讀者什麼,因為讀者從這個完美無瑕的歷史童話、這兩個可愛的俊偉少年身上學到的東西簡直太多,太多了。 卷一第一章 相依為命   宇文化及卓立戰艦指揮台之上,極目運河兩岸。   此時天尚未亮,在五艘巨艦的燈炷映照下,天上星月黯然失色,似在顯示他宇文閥的興起,使南方士族亦失去往日的光輝。   宇文化及年在三十許間,身形高瘦,手足頎長,臉容古拙,神色冷漠,一對眼神深邃莫測,予人狠冷無情的印象,但亦另有一股震懾人心的霸氣。   這五艘戰船乃已作古的隋朝開國的大臣楊素親自督建,名為五牙大艦,甲板上樓起五層,高達十二丈,每艦可容戰士八百之眾。   五桅布帆張滿下,艦群以快似奔馬的速度,朝運河下游江都開去。   宇文化及目光落在岸旁林木外冒起的殿頂,那是隋煬帝楊廣年前才沿河建成的四十多所行宮之一。   隋煬帝楊廣即位後,以北統南,命人開鑿運河,貫通南北交通,無論軍事上或經濟上,均有實際的需要。但大興土木,營造行宮,又沿河遍植楊柳,就是勞民傷財之事了。   站在他後側的心腹手下張士和恭敬地道:「天亮前可抵江都,總管今趟倘能把《長生訣》取得再獻給皇上,當是大功一件。」   宇文化及嘴角逸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淡淡道:「聖上醉心道家煉丹的長生不死之術,實在教人可哂,若真有此異術,早該有長生不死之人,可縱觀道家先賢,誰不是難逃一死。若非此書是以玄金線織成,水火不侵,我們只要隨便找人假做一本,便可瞞混過去了。」   張士和陪笑道:「聖上明察暗訪十多年,始知此書落在被譽為揚州第一高手的『推山手』石龍手上,可笑那石龍奢望得書而不死,卻偏因此書而亡,實在諷刺之極。」   宇文化及冷哼一聲,低聲念了「石龍」的名字,身上的血液立時沸騰起來。   這些年來,由於位高權重,他已罕有與人交手了。   現在機會終於來到。   「漫天王」王須拔摩下的大將焦邪,領著十多名武藝高強的手下,沿著長江催馬疾馳,驚碎了江岸旁的寂靜。   王須拔乃是想向隋帝爭天下的其中一股叛變民軍的首領,聲勢頗大。   自楊廣即帝,由於好大喜功,多次遠征域外,又窮奢極欲,廣建宮室別院,四出巡幸,濫徵苛稅,弄得人民苦不堪言,乃至盜賊四起,各地豪雄,紛紛揭竿而起,自立為王,隋室已無復開國時的盛況。   在黎明前的暗黑中,被隋室設為江都郡的揚州城矗立大江上游處,城外的江邊碼頭,泊滿大小船舶,點點燈火,有種說不出的在繁華中帶上蒼涼的味道!   但焦邪的心神卻緊繫在懷內刻有「萬歲」兩字的古玉上。   那是隋朝開國大將史萬歲著名的隨身寶玉。昔日隋文帝楊堅聽信讒言,廢太子楊勇而立楊廣,史萬歲因受牽連冤死,抄他家的正是大臣楊素。   楊素是當時最有影響的權臣,憑著南征北討,戰無不勝,而功高震主,深受文帝猜忌。   楊素本身亦非易與之輩,密謀作反,又屯積兵器糧草財富,然楊素不久病死,文帝一夜之間盡殺其黨羽,卻始終找不到楊素的寶庫。   自此即有傳言,誰能尋獲得「楊公寶藏」便可一統天下,現在寶玉出世,遂成了追查寶庫的重要線索。   七天前,有人拿此玉在丹陽一間押店典當,王須拔聞訊,立即發散了人手,追查百里,才綴上了目標人物。   唯一令人難解處,就是典當者若得寶庫,盡可典當其他物品,為何偏是這塊可輕易洩出寶庫秘密的名玉呢?   就在此時,焦邪生出警覺,朝與大江連接的運河那方望去,剛好見到似若在陸上行舟的五艘五牙大艦黑壓壓一片的桅帆暗影和燈火。   焦邪心中一懍,忙揚手發令,帶著手下離開江岸,沒進岸旁的密林裡。   揚州城東一個雜草蔓生的廢棄莊園中,大部分建築物早因年久失修,風侵雨蝕、蟻蛀蟲嚙下而頹敗傾塌,唯只有一間小石屋孤零零瑟縮一角,穿了洞的瓦頂被木板封著,勉強可作棲身之作。   在屋內的暗黑裡,發出一聲呻吟,接著是身體轉動的摩擦的響聲。   一把仍帶有童音的聲音響起,低喚道:「小陵!小陵!還痛嗎?」   再一聲呻吟後,另一把少年的聲音應道:「他娘的言老大,拳拳都是要命的,唉!下趟若有正貨,千萬不要再去算死草那處換錢了,既刻薄又壓價,還要告訴言老大那狗賊,想藏起半個子都要吃盡拳打腳踢的苦頭。」   說話的是住宿在這破屋的兩名小混混,他們的父母家人均在戰亂逃難中被盜賊殺了,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   兩名小子湊巧碰在一起,意氣相投,就此相依為命,情逾兄弟。   年紀較大的寇仲今年十七歲,小的一個叫徐子陵,剛滿十六歲。   黑暗中寇仲在地席上爬了起來,到了徐子陵旁,安慰地道:「只要沒給他打得手足殘廢就成了,任他言老大其奸似鬼,也要喝我們,嘿!喝我們揚州雙龍的洗腳水,只要我們再抓多兩把銀子,就可夠盤川去棄暗投明,參與義軍了。」   徐子陵頹然躺在地上,撫著仍火燒般痛楚的下顎,問道:「究竟還差多少呢?我真不想再見到言老賊的那副奸樣了。」   寇仲有點尷尬地道:「嘿!還差二兩半共二十五個銖錢才行。」   徐子陵愕然坐了起來,失聲道:「你不是說過還差兩半嗎?為何突然變成二兩半?」   寇仲唉聲歎氣道:「其實這銀兩欠多少還不算重要,最要命的是那彭孝才不爭氣,只兩三下就被官兵收拾了。」   接著又興奮起來,攬緊徐子陵的肩頭道:「不用擔心,我昨晚到春風樓偷東西吃時,聽到人說現在勢力最大的是李子通,他手下猛將如雲,其中的白信和秦超文均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最近又收服了由左孝友率領的另一支起義軍,聲勢更盛。」   徐子陵懷疑地道:「你以前不是說最厲害的是彭孝才,接著便輪到那曾突襲楊廣軍隊的楊公卿嗎?為何突然又鑽了個李子通出來。其他你說過的還有什麼李弘芝、胡劉苗、王德仁等等,他們又算什麼腳色呢?」   寇仲顯然答不了他的問題,支支吾吾一番後,賠笑道:「一世人兩兄弟,你不信我信誰?我怎會指一條黑路你走呢,以我的眼光,定可揀得最有前途的起義軍,異日得了天下,憑我哥兒倆的德望才幹,我寇仲至小的都可當個丞相,而你則定是大將軍。」   徐子陵慘笑道:「只是個言老大,就打得我們爬不起來,何來德能才幹當大將軍呢?」   寇仲奮然道:「所以我才每天迫你去偷聽白老夫子講學教書,又到石龍的習武場旁的大樹下偷看和偷學功夫。德望才幹都是培養出來的,我們定會出人頭地,至少要回揚州當個州官,那時言老大就有難了。」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我現在傷得那麼厲害,白老夫子那使人悶出鳥蛋來的早課明天可否免了?」   寇仲咕噥兩聲後,讓步道:「明天就放你一馬,但晨早那一餐卻得你去張羅,我想吃貞嫂那對秀手弄出來的菜包子呢。」   徐子陵呻吟了一聲,躺回地席上去。   由於天下不靖,賊盜四起,人人自危,首先興旺起來的就是城內的十多間武館和道場。   若論規模威望,則首推由揚州第一高手「推山手」石龍親自創辦的石龍武場。   近十年來,石龍已罕有到場館治事,一切業務全交由弟子打理,但因武場掛的是他的名字,所以遠近慕名而來者,仍是絡繹於途。   石龍的內外功均臻達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否則如何能數十年來盛名不衰。   此人天性好道,獨身不娶,一個人居住於城郊一所小莊院裡,足不出戶,由徒弟定期遣人送來所需生活用品,終日埋首研玩道家秘不可測的寶典《長生訣》。   歷代口口相傳,此書來自上古黃帝之師廣成子,以甲骨文寫成,深奧難解,先賢中曾閱此書者,雖不乏智慧通天之輩,但從沒有人能融會貫通,破譯全書。   全書共七千四百種字形,但只有三千多個字形算是被破譯了出來。   書內還密密麻麻的佈滿了曾看過此書者的注譯,但往往比原文更使人模不著頭腦。   猶幸書內有七副人形圖,姿態無一相像,並以各項各樣的符號例如紅點,箭頭等指引,似在述說某種修煉的法門,但不諳其意者不練猶可,若勉強依其中某種符號催動內氣,立時氣血翻騰,隨著更會走火入魔,危險之極。   石龍與此書日夕相對足有三年,但仍是一無所得,就像寶藏擺在眼前,卻苦無啟門的鑰匙。   這天打坐起來,心中突現警兆,怎也沒法集中精神到寶典內去,正沉吟間,一聲乾咳,來自庭門外。   石龍忙把寶典納入懷裡,腦際閃過無數念頭,歎了一口氣道:「貴客大駕光臨,請進來喝盅熱茶吧!」   只是從對方來至門外,自己才生出感應,便可知來者已到了一級高手的境界。   焦邪此時來到城外北郊一座密林處,與手下侍從跳下馬來,展開身法,穿過樹林,登上一個小山丘,剛好可俯視下方一座破落的廟宇。   兩名手下現身出來,其中之一低聲在焦邪耳邊道:「點子在廟內耽了一夜,半夜都沒出廟門,似乎在等什麼人呢。」   焦邪沉吟片響,發下命令。   眾手下散了開去,潛往破廟四方,形成包圍之勢。   焦邪這才飛掠而下,到了門前,朗聲道:「『漫天王』旗下『奪命刀』焦邪,奉天王之命,想向姑娘請教一樣事。」   「砰!」   本已破爛的廟門,化成碎片,激濺開去,同一時間,一位女子現身門口處。   焦邪哪想到對方的反應既迅捷又激烈,心中大懍,手按到曾助自己屢屢殺敵制勝的奪命刀柄上去。   那女子一身雪白武士服,丰姿卓約的按劍而立。   她頭頂遮陽竹笠,垂下重紗,掩住了香唇以上的俏臉,但只是露出的下頷部分,已使人可斷定她是罕有的美女了。   此女身形頗高,有種鶴立雞群的驕姿傲態,纖儂合度,態美至難以形容,尤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嘴角處點漆般的一顆小痣,令她倍添神秘的美姿。   焦邪目瞪口呆好半響後,才回過神來,正要說話,一把比仙籟還好聽的聲音從那女子的櫻唇吐出來道:「你們終於來了。」   焦邪嚇了一跳,暫時忘了楊公寶藏的事,大訝道:「姑娘在等我們嗎?」   白衣女子嘴角飄出一絲無比動人的笑意,柔聲道:「我是在等人來給我試劍呢!」   「鏘!」   那女子拔刃離鞘,森寒劍氣,席捲焦邪。   焦邪大半生在江湖打滾,經驗老到至極,只從對方拔劍的姿態,便知遇上生平所遇最可怕的劍手,那敢托大,狂喝一聲,退步抽刀,同時發出指令,教屬下現身圍攻。   這等彼此無仇無怨,但一見便使出殺著的狠辣角色,他還是首次遇上。   女子全身衣袂飄飛,劍芒暴漲。   凜冽的殺氣,立時瀰漫全場。   焦邪知道絕不能讓對方取得先機,再狂喝一聲,人隨刀進,化作滾滾刀影,往對方潮沖而去。   此時眾手下紛紛趕來助陣。   白衣女子嬌吒一聲,斜掠而起,飛臨焦邪頭頂之上,長劍閃電下劈。   「噹!」   劍刃交擊。   一股無可抗禦的巨力透刀而入,焦邪胸口如被雷擊,竟吃不住勢子,蹌踉跌退。   如此一個照面就吃了大虧,焦邪還是首次嘗到,可知白衣女的劍勁是如何霸道。   白衣女凌空一個翻騰,落到剛趕至戰場的兩名大漢間,人旋劍飛,那兩人打著轉飛跌開去,再爬不起來。   眾大漢均是刀頭舔血,好勇鬥狠之輩,反激起凶性,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   白衣女冷哼一聲,化出百千劍影,鬼魅般在眾大漢的強猛攻勢裡從容進退,刀鋒到處,總有人倒跌喪命。   中劍者無論傷在何處,俱是劍到喪命,五臟給劍氣震碎而亡。   焦邪回過氣來時,只剩四名手下仍在苦苦支撐,不由熱血上湧,撲了過去。   最後一名手下拋跌在地上。   劍芒再盛,與焦邪的奪命刀絞擊糾纏。   焦邪展盡渾身解數,擋到第六劍時,精鋼打成的奪命刀竟給對方硬生生一劍劈斷了。   焦邪大駭下,把斷剩一截的刀柄當作暗器往對方投去,同時提氣急退。   嬌笑聲中,那女子一個旋身,不但避過激射過來的斷刀柄,還脫手擲出長劍。   焦邪明明白白看著長劍朝自己飛來,還想過種種閃躲的方法,但偏是長劍透體而入時,仍無法作出任何救命的反應。   白衣女由焦邪身上抽回劍刃後,像作了毫不足道的小事般,飄然去了。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自立其身,石兄打的真是如意算盤,這等進可攻,退可守,怎樣都可為自己的行為作出心安理得的解釋,我宇文化及佩服佩服。」   石龍知對方借念出自己掛在廳堂處的題字,來諷刺自己,他修養甚深,毫不動氣,仍安坐椅內,淡淡道:「原來是當今四姓門閥之一宇文閥出類拔萃的高手,宇文兄不是忙於侍候聖上嗎?為何竟有這種閒情逸致來訪我等方外野民。」   宇文化及負手背後,散步似的踱進廳堂,先溜目四顧,最後才落在穩坐如山的石龍臉上,歎道:「還不是石兄累人不淺,你得到了修道之士人人艷羨的延生寶典,可卻不獻予聖上,教他龍心不悅,我這受人俸祿的惟有作個小跑腿,來看看石兄可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了?」   石龍心叫厲害。   他還是首次接觸宇文閥的人。   宇文家自以閥主宇文傷聲名最著,之下就是四大高手,其中又以這當上隋煬帝禁衛總管的宇文化及最為江湖人士所熟知,說他是繼宇文傷後,第一位將家傳秘功「冰玄勁」練成的人,想不到外貌如此年青,怎麼看都似不過三十歲。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其中一個特色就是由世代顯貴的家族發展出來的勢族,有被稱為高門或門閥,與一般人民的庶族涇渭分明。   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士庶之間不能通婚、同坐,甚至往來,無論在經濟上或政治上,士族均享有極大的特權。   到了隋代開國皇帝楊堅一統天下,以科舉取仕,門閥壟斷一切的局面才稍被打破。   但門閥仍餘勢未消,名震江湖的四姓門閥,指的就是宇文姓,李姓,獨孤姓和宋姓的四大勢族,在政治,經濟至乎武林中都有龐大的影響力。   四姓中,只宋姓門閥屬南方望族,堅持漢人血統正宗。其他三姓,因地處北方,胡化頗深。   宇文姓本身更是胡人,但已融和在中土的文化裡,並不被視為外人。   石龍雖心念電轉,但表面卻是好整以暇,油然道:「石某人一向狂野慣了,從不懂奉迎之道,更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說不定一時情急下,會拚著玉石俱焚,把書毀去,那時宇文兄豈非沒法向主子交差嗎?」   兩人打一開始便唇槍舌戰,不肯善了,氣氛頓呈緊張起來。   宇文化及瞧了石龍好一會後,訝道:「若石兄能毀去寶書,那此書定非廣成子的《長生訣》,毀掉了亦沒什麼大不了,不過石兄這種態度,對貴道場的諸學子卻是有害無益,說不定還禍及他們的父母子女,道佛兩家不都是講求積德行善嗎?石兄似乎有違此旨呢!」   石龍聽他威脅的語氣,更知他所言不假,終於臉色微變。   就在這心神略分的剎那,宇文化及立時出手,隔空一拳擊來。   前天剛過大暑,天氣炎熱,可是宇文化及才出手,廳內的空氣立即變得奇寒無比,若非石龍內功精純,恐怕立要牙關打抖。   不過他也絕不好受。   換了是一般高手發出拳勁,必會清清楚楚的生出一股拳風,擊襲敵人,但宇文化及這一拳發出的寒勁,似無若有,就像四下的空氣都給他帶動了,由上下四方齊往石龍擠壓過來,那種不知針對哪個目標以作出反擊的無奈感覺,最是要命。   石龍仍安坐椅上,渾身衣衫鼓漲。   「蓬!」   氣動交擊,形成一股渦漩,以石龍為中心四處激盪,附近家俱桌椅,風掃落葉般翻騰破裂,滾往四方,最後只剩石龍一人一椅,獨坐廳心。   宇文化及臉現訝色,收起拳頭。   石龍老臉抹過一絲紅霞,倏又斂去。   宇文化及哈哈笑道:「不愧揚州第一人,竟純憑護體真氣,便擋我一拳。就看在此點上,讓我宇文化及再好言相勸,若石兄爽快交出寶典,並從此匿跡埋名,我可念在江湖同道份上,放石兄一馬,這是好意而非惡意,生榮死辱,石兄一言可決。」   石龍心中湧起無比荒謬的感覺。   自得到這道家瑰寶《長生訣》後,把腦袋想得都破了,仍是一無所得,心境反沒有得書前的自在平和。現在竟又為此書開罪了當今皇帝,甚至可令皇帝乘機把自己的弟子殺死,以至乎把當地所有武館解散,以消滅此一帶地方的武裝力量,這是否就是「懷寶之孽」呢?   他當然不會蠢得相信宇文化及會因他肯交出《長生訣》而放他一馬,以楊廣的暴戾,哪肯放過自己。   剛才與宇文化及過了一招,他已摸清楚對方的「冰玄勁」實是一種奇異無比的旋勁,比之一般直來直去的勁氣,難測難防多了,可是知道歸知道,他仍沒有破解之法。   石龍乃江湖上有名堂的人物,就在此刻,他猛下狠心,決定就算拚死亦不肯讓寶書落到楊廣手上。否則以楊廣下面的濟濟人材,說不定真能破譯書內所有甲骨文,掌握了長生的訣要,變成永遠不死的暴君,那他石龍就萬死不足辭其咎了。   石龍仰天大笑,連說了兩聲好後,搖頭歎道:「此書非是有緣者,得之無益有害,宇文兄若有本事,就拿此書回去給那昏君讀讀看,不過若讀死了他,莫怪我石龍沒警告在先。」   一邊說話,一邊運聚全身功力。耳朵立時傳來方圓十丈所有細微響音,連蟲行蟻走的聲音都瞞不過他。   登即聽到十多個人柔微細長的呼吸聲,顯示包圍著他者均是內外兼修的好手。   宇文化及仰首望往廳堂正中處的大橫樑,喟然道,「石兄不但不知情識趣,還是冥頑不靈,不過念在石兄成名不易,我宇文化及就任你提聚功力,好作出全力一擊,石兄死當瞑目了。」   石龍驀地由座椅飛身而起,腳不沾地的掠過丈許空間,眨眼功夫來到宇文化及身前,雙掌前推,勁氣狂轟,立即暴潮般往敵手湧去。   同一時間,他坐著的椅子四分五裂散落地上,顯示適才兩人過招時,石龍早吃了大虧,擋不住宇文化及的冰玄勁,累及椅子。   宇文化及雙目精芒電射,同時大感訝異,石龍明知自己的推山氣功敵不過他的冰玄勁,為何一出手竟是毫不留轉圜餘地,以硬碰硬的正面交鋒招數呢?   但此時已無暇多想,高手過招,勝敗只繫於一線之間,他雖自信可穩勝石龍,但若失去先機,要扳回過來,仍是非常困難,還動輒有落敗身亡之險。   那敢遲疑,先飄退三步,再前衝時,兩拳分別擊在石龍掌心處。   「轟!」   勁氣交擊,往上洩去,登時沖得屋頂瓦片激飛,開了個大洞。   以宇文化及之能,仍給石龍仗以橫行江湖的推山掌迫得往後飄退,好化解那驚人壓力。   石龍更慘,蹌踉後退。   宇文化及腳不沾地的滴溜溜繞了一個小圈,倏又加速,竟在石龍撞上背後牆壁前閃電追至,凌空虛拍。   一股旋勁繞過石龍身體,襲往他背心處,角度之妙,教人歎為觀止。   石龍張嘴一噴,一股血箭疾射而出,刺向宇文化及胸處,同時弓起背脊,硬受了宇文化及一記冰玄勁。   宇文化及想不到石龍有此自毀式的奇招,忙剎止身形,掛腰後仰,以毫釐之差,險險避過血箭。   石龍暗叫可惜時,全身劇震,護體真氣破碎,數十股奇寒無比的冰玄勁,由背心入侵體內。   石龍知道能否保著《長生訣》,就決定在這一刻,施展出催發潛力的奇功,狂喝一聲,硬抵著將他扯往前方的勁氣,加速往後牆退去。   宇文化及乃何等樣人,見此情況,立知不妙,待身子再挺直時,連聚十成功力,隔空一拳擊去。   但已是遲了一步。   石龍背脊撞在後牆上,一道活門立時把他翻了進去。   「碎!」   活門四分五裂,現出另一間小室,石龍則影蹤不見。   宇文化及不慌不忙,撲在地上,耳貼地面,石龍在地道內狂掠的聲音,立時一分不剩的傳入他的耳內去。 第二章 大禍臨頭   揚州城逐漸熱鬧起來。   城門於卯時啟開後,商旅農民爭相出入城門,昨天抵達的舟船,貨物卸在碼頭,就趁此時送入城來,一時車馬喧逐,鬧哄哄一片。   從揚州東下長江,可出海往倭國,琉球及南洋諸地,故揚州成了全國對外最重要的轉運站之一,比任何城市更繁忙緊張。   不過今天的氣氛卻有點異樣,城裡城外都多了大批官兵,過關的檢查亦嚴格多了,累得大排長龍。不過雖是人人心焦如焚,卻沒有人敢口出怨言,因為跑慣江湖的人,都看出在地方官兵中雜了不少身穿禁衛官服的大漢,除非不要命,否則誰敢開罪來自京城最霸道的御衛軍。   城內共有五個市集,其中又以面向長江的南門市集最是興旺,提供各類繕食的檔口少說也有數十間,大小不一,乃準備到大江乘船的旅客進早繕的理想地點。   揚州除了是交通的樞紐外,更是自古以來名傳天下的煙花勝地,不論腰纏萬貫的富商公子,又或以文采風流自命的名士,擊劍任俠的浪蕩兒,若沒有到此一遊,就不算是風月場中的好漢,所以其況之盛,可以相見。   南門的繕食檔口中,又以老馮的菜肉包子最是有名。加上專管賣包子的老馮小妾貞嫂,生得花容月貌,更成了招徠生意的活招牌。   當老馮由內進的廚房托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菜肉包交到鋪前讓貞嫂售賣時,等得不耐煩的顧客紛紛搶著遞錢。   貞嫂正忙得香汗淋漓,驀地人堆裡鑽了個少年的大頭出來,眉開眼笑的道:「八個菜肉包子,貞嫂你好!」   此子正是徐子陵,由於他怕給老馮看到,故意弓著身子,比其他人都矮了半截,形態惹人發笑。   幸好他的長相非常討人喜歡,雙目長而精靈,鼻正梁高,額角寬闊,嘴角掛著一絲陽光般的笑意。若非臉帶油污,衣衫襤褸,兼之被言老大打得臉青唇腫,長相實在不俗,現在嘛!就教人不大敢恭維了。   貞嫂見到他,先擔心的回頭看了眼在內進廚房忙個不了的老馮和惡大婦一眼,見他們看不到這邊的情況,才放下心來。   她一邊應付其他客人,一邊假作嬌嗔道:「沒錢學人家買甚麼包子?」   徐子陵陪笑道:「有拖無欠,明天定還給你。」   貞嫂以最快的手法執了四個包子,猶豫片刻又多拿了兩個,用紙包好,塞到他手上,低罵道:「這是最後一趟,唉!看你給人打成了甚麼樣子。」   徐子陵一聲歡呼,退出人堆外,腰肢一挺,立即神氣多了,原來他年紀雖輕,但已長得和成年漢子般高大,肩寬腰窄,只是因營養不良,比較瘦削。   擠過了一排蔬果檔,橫裡寇仲搶了出來,探手抓起一個包子,往口裡塞去,含糊不清道:「是否又是最後一趟呢?」   寇仲比他大上一歲,但卻矮了他半寸,肩寬膊厚,頗為粗壯。他雖欠了徐子陵的俊秀,但方面大耳,輪廓有種充滿男兒氣概的強悍味道,神態漫不在乎的,非常引人,眼神深邃靈動,更決不遜於徐子陵,使人感到此子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不過他的衣衫東補西綴,比徐子陵更污穢,比小乞丐也好不了多少。   徐子陵已在吃著第三個包子,皺眉道:「不要說貞嫂長短好嗎?現在揚州有多少個像她那種好心腸的人呢?只可惜她娘家欠了銀兩,老爹又視財如命,才把她賣了給臭老馮作小妾,老天爺定是盲眼的。」   兩人此時走出市集,來到大街上,擠在出城的人流裡,朝南門走去。   寇仲填飽肚子,搭著徐子陵的肩頭左顧右盼道:「今天的肥羊特多,最好找個上了點年紀,衣服華麗,單身一人,且又滿心事,掉了錢袋也不知的那種老糊塗。」   徐子陵苦笑道:「那趟就是你這混蛋要找老人家下手,後來見人搶地呼天,又詐作拾到錢袋還了給人家,累得我給臭言老大揍了一頓。」   寇仲哂道:「別忘了我只是準備還一半錢給那老頭,是你這傢伙要討那老頭歡心,硬要我原封不動全數還人,現在還來說我。嘿!不過我們盜亦有道,才是真正的好漢子。哈!你看!」   徐子陵循他目光望去,剛好瞥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儒生,朝城門方向走著。   此君衣著華麗,神色匆匆,低頭疾走,完全符合了寇仲提出的所有條件。   怎會這麼巧的?兩人都看呆了眼,目光落在他背後衣服微隆處,當然他是把錢袋藏到後腰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我們能否交得好運,就要看這傢伙是否虛有其表了。」   徐子陵急道:「我定要先還了貞嫂那筆錢的。」   兩人急步追去時,忽然一隊官兵迎面而來,兩人大吃一驚,掉頭轉身,閃進橫巷,急步趕到橫巷另一端去,那外面就是與城南平行的另一條大街。   兩人頹然挨牆坐了下來。   寇仲歎了一會倒霉後,又發異想道:「不若我們試試報考科舉,我們材料雖是偷聽白老夫子講學而來的,但至少卻強過交足銀兩聽書的那班廢料子,倘獲榜上題名,那時既不須盤纏,又不用冒長途跋涉的風險,就可做大官了。」   徐子陵光火道:「去投效義軍是你說的,現在又改口要去考科舉,說得就像去偷看春風院那些姑娘洗澡般輕鬆,究……」   寇仲一拳打在他肋下,擠眉弄眼。   徐子陵朝來路望去,只見那老儒生也學他們般倉皇走來,對他們視如不見的奔往大街。   兩人喜出望外,跳了起來,往老儒生追去。   行動的時刻來了。   老儒生匆匆趕路,茫然不知身後衣服割開了一道裂縫。剛才他向由南門出城,給森嚴的關防嚇得縮了回來,知道此時不宜出去,又不敢返回家,找朋友更怕牽累別人,正心中彷徨,人影一閃,給人攔住了去路。   老儒生駭然大震時,已左右給人挾持著,動彈不得。   攔路者正是宇文化及和一眾手下,這宇文閥的高手含笑來到老儒生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後,淡然道:「這位不是以詩文名揚江都的田文老師嗎?聽說老師乃石龍師傅的至交好友。剛才我們不嫌冒昧到貴府拜會田老師,竟無意在井底撈出了石師傅的屍身,現在田老師又行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呢?」   田文臉色劇變,那還說得出話來。   此時路過者發現有異,只是見到圍著田文的人中有本城的守備大人在,誰敢過問干涉。   挾著田文的那兩名大漢騰出來的手沒有閒著,搜遍了田文全身,只是找不到理該在他身上的《長生訣》。   張士和親自出手,不片晌發覺田文背後的衣服給利器割破了,色變道:「不好!給扒走了。」   宇文化及雙目閃過寒芒,沉聲道:「陳守備!」   平時橫行霸道的陳守備急步上前,與宇文化及的眼神一觸,立時雙腿發軟,跪了下來,顫聲道:「卑職在!」   宇文化及冷冷道:「立即封閉城門,同時把所有的小偷地痞全給我抓了來,若交不出聖上要的東西,他們就休想再有命了。」   徐子陵和寇仲兩人肩並肩,挨坐在城東一條幽靜橫巷內,呆看著翻開了的《長生訣》。   徐子陵失望地道:「下次扒東西,千萬別碰上這些看來像教書先生的人,這部鬼畫符般的怪書,比天書更難明。你仲少爺不是常吹噓自己學富五車嗎?告訴我上面寫的是甚麼東西?」   寇仲得意地道:「我哪會像你這小子般不學無術。這本必是來自三皇五帝時的武學秘笈,只要練成了就可天下無敵,連石師傅都要甘拜下風。只看這些人形圖像,就知是經脈行氣的秘訣,哈!這次得寶了。看!你見過這種奇怪的紙質嗎?」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胡吹大氣了,讀兩個字來給我聽聽,看你怎麼學而有術好了。」   寇仲老氣橫秋,兩眼放光道:「只要有人寫得出來,必就有人懂看,讓我們找到最有學問的老學究,請他譯出這些怪文字來,而我們揚州雙龍則專責練功,這就叫分工合作,各得其所,明白了嗎?」   徐子陵頹然道:「你當自己是揚州總管嗎?誰肯這麼乖聽我們的吩咐,現在我們揚州雙蛇連下一餐都有問題,看來只好把藏起的盤纏拿出來換兩個包子填飽肚子,還比較實際點呢。」   寇仲哈哈一笑,站了起來,再以衣服蓋好書本,伸個懶腰:「午飯由我仲少爺負責,來!我們先回家把銀兩起出來,到城外碼頭處再做他娘的兩單沒本錢買賣,然後立即遠遁,否則若讓臭老大發現我們身懷寶笈,那就糟透了。」   徐子陵想起昨天那頓狠揍,猶有餘悸,跳了起來,隨寇仲偷偷摸摸地潛往那廢園內的「家」去。   宇文化及坐在總管府的大堂裡,喝著熱茶,陪侍著的他的是揚州總管尉遲勝。   兩人不但是素識,關係更是非比尋常。   在楊堅建立大隋朝前,他乃北周大臣,後來楊堅在周宣帝宇文贇病逝後,勾結內史上大夫鄭譯和御正大夫劉昉,以繼位的宇文闡年幼為由,矯詔引楊堅入朝掌政。一年後,楊堅便迫靜帝退位,自立為帝。北周的宇文姓的天下,從此由楊姓替代。   但因宇文姓的勢力根深蒂固,楊堅雖當上皇帝,仍未能把宇文門閥連根拔起,到兒子楊廣當上皇帝,宇文姓再次強大起來。   嚴格來說,宇文姓雖看似忠心侍隋,其實只把仇恨埋在內心深處罷了。   楊堅攫取帝位後,分別有三位支持北周宇文家的大臣起兵作亂,就是相州總管尉遲周,鄭州總管司馬消難及益州總管王謙,這批人不是與宇文家有親戚關係,就是忠於北周王室。   其中的尉遲周,正是尉遲勝的堂叔,由此已可見兩人的關係密切,故而兩人說起密話,一點顧忌都沒有。   宇文化及歎了一口氣道:「這實在事關重大,我已預備了能手,只要得到寶書,立即假作破譯成功,拿給那昏君去修煉,保證不出三月,就可把他練死。哪想得到本該手到拿來的東西,竟是一波三折,壞在想假冒另一本出來也不行。」   尉遲勝冷哼道:「就算沒有寶書,恐他楊家仍要寶座難保。天祐大周,自這昏君即位後,對內橫徵暴斂,大興土木;對外窮兵黷武,東征高麗,三戰三敗。現在叛軍處處,我們只要把握機會,必可重複大周的光輝歲月。」   宇文化及雙目暴起寒芒,沉聲道:「楊廣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惟可慮者,就是其他三姓門閥,其中又以李閥最不可輕視,閥主李淵乃是獨孤太后的姨甥,故甚得楊家深信,尤過於我宇文家。一日未能蕩平三姓門閥,我大周復辟勢必會遇到很大阻力。」   頓了頓再道:「至於外族方面,突厥實是最大禍患。現在叛變的亂民,紛紛北連突厥,依附其勢,更使突厥坐大,而突厥的四大高手,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想想都教人擔心。」   尉遲勝道:「我以為化及你不須太顧慮李家,李淵雖是楊廣的姨表兄弟,單由於此人廣施恩德,結納豪傑,故深為楊廣所忌。李淵現在自保不暇,只要我們能布下巧計,加深楊廣對李淵的猜疑,說不定可借刀殺人,使我們坐收漁人之利。」   宇文化及眼中露出笑意,點頭稱許時,張士和進來報告道:「有點眉目了!」   宇文化及和尉遲勝大喜。   張士和道:「田文口供,他被逮捕前,曾給兩個十五,六歲的小流氓撞了一下,看來就是這兩個小子盜去了寶書。」   宇文化及欣然道:「士和必已查清楚這兩個小流氓是何等樣人,才會來報喜了。」   張士和笑道:「正是如此,這兩人一叫寇仲,一叫徐子陵,是揚州最出名的小扒手,他們的老大叫言寬,現在給押了去找那兩個小傢伙。」   尉遲勝大笑道:「這就易辦了,除非他們能肋生雙翼,否則只要仍在城內,就休想逃得過我們的指掌。」   宇文化及鬆了一口氣,挨到椅背去,彷彿寶書已來到了手上。   兩人尚未有機會把那十多貫五銖錢起出來,負責把風的徐子陵就窺見垂頭喪氣的言老大,被十多名大漢擁押著朝廢園走來。   徐子陵人極精靈,雖大吃一驚,仍懂悄悄趕去與寇仲會合,一起躲到只剩下三堵爛牆的另一間破屋內,藏在專為躲避言老大而掘出的地穴去,還以偽裝地面,鋪滿落葉沙石的木板蓋著,只留下一小空隙作透氣之用。   「砰砰磅磅」翻箱倒物的聲音不斷由他們那小窩傳來,不一會聽到言老大的慘嚎聲,顯是給人毒打。   他們雖恨不得有人揍死言老大,但聽到他眼下如此情況,仍覺心中不忍。又是大感駭然,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言老大在揚州城總算有點名堂的人物,手下有二十多名兄弟,最近又拜了竹花幫的堂主常次作阿爺,但在這批大漢跟前,卻連豬狗也不如。   一把陰惻惻的聲音在那邊響起道:「給我搜!」   此語一出,揚州雙龍立即由龍變蛇,蜷縮一堆,大氣都不敢出半口。   言老大顫抖的聲音傳來道:「各位大爺,請再給我一點時間,定可把書取回來,我可以人頭保證……呀!」顯然不是給打了一拳,就是蹬了一腳。   腳步聲在地穴旁響動,接著有人叫道:「還找不到人?」   言老大沙啞痛苦的聲音求饒道:「請多給我一個機會,這兩個天殺的小子定是到了石龍武場偷看武場內的人練功夫,呀!」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石龍那武場今早給我們封了,還有甚麼好看的。」   頓了頓道:「你們四個給我留在這裡,等他們回來。你這痞子則帶我們去所有這小子會去的地方逐一找尋。快,拖他起來!」   腳步聲逐漸遠去。   地穴內的寇仲和徐子陵臉臉相覷,均見到對方被嚇到面無人色。   同一時間兩人想起東門旁那道通往城外的暗渠。   那是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了。 第三章 遠離揚州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脫得赤條條的,先把衣服在溪水邊洗乾淨,再掛在溪旁樹叢上,讓午後的陽光曬晾。那《長生訣》則放在一塊石上。   然後兩人一聲呼嘯,暢泳溪流裡,好洗去鑽過暗渠時所沾染的污臭。   兩人終是少年心性,亡命到這離開揚州城足有七、八里的山林處,已疲累得再難走動,又以為遠離險地,心情轉佳。   正嬉水為樂時,一聲嬌哼來自岸邊。   兩人乍吃一驚,往聲音來處望去。   只見一位頭戴竹笠、白衣如雪的女子俏立岸旁,俏目透過面紗,冷冷打量他們,一點沒因他們赤身裸體而有所顧忌。   兩個小子怪叫一聲,蹲低身子,還下意識地伸手掩蓋下身。   徐子陵怪叫道:「非禮勿視,大姐請高抬貴眼,饒了我們吧!」   寇仲亦嚷道:「看一眼收一文錢,姑娘似已最少看了百多眼,就當五或六折收費,留下百個銅錢,便可以走了。」   白衣女嘴角逸出冰冷的笑意,輕輕道:「小鬼討打。」   伸出春蔥般的玉手,漫不經意彈了兩指。   「卜卜」兩聲,兩人同時慘哼,翻跌到溪水裡,好一會再由水底鑽出來,吃足苦頭。   白衣女淡淡道:「本姑娘問你們一句,就得老實回答一句,否則便要教你這兩個小鬼再吃苦頭。」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這時退到另一邊靠岸處,又不敢光著身子爬上岸去,進退不得,彷徨之極。   寇仲最懂見風使帆,陪笑道:「小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姐請放膽垂詢。」   白衣女見他扮得文謅謅的,偏又不倫不類,冷哼道:「問你這小鬼須甚麼膽量。」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我這兄弟一向不懂說話,大小姐請隨便問好了。」   白衣女木無表情,靜如止水般道:「你們是否居住在在附近?」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然後一個點頭,一個搖頭。   指風再到,兩人穴道受擊,膝頭一軟,再墮進水內,好一會才掙扎站了起來,狼狽不堪。   白衣女若無其事道:「若我再聽到一句謊話,你們休想再爬得起來。」   兩人對白衣女的狠辣均大為驚懷,但他們早在臭老大言寬的欺壓下養就了一副硬骨頭。   寇仲陪笑道:「大士你誤會了,我點頭因為我確是住在這附近的岳家村,他搖頭是因為他住在城內,今天我這兄弟是專誠到城外來找我玩耍,所以現在才會給大士你看到我們清白的處子之軀。」   徐子陵聽得失聲而笑,忙又掩著,怕觸怒了這惡羅剎。   白衣女卻一點不為所動,冷冷道:「若再貧嘴,我就把你的舌根勾了出來。你為何喚我大士?」   徐子陵怕寇仲不擇言,忙道:「他只是因你長的像白衣的觀音大士,才敬稱大小姐作大士,只有尊敬之心,再無其他含意。」   此時的情景實在是怪異之至,一位冷若冰霜,神秘莫測的女子,冷然對著兩個把裸體隱藏在溪水裡,既尷尬又狼狽的小子,若給旁人看到,定想破腦袋也猜不透他們間的關係。   白衣女的目光落在岸旁石頭上的《長生訣》處,道:「那是甚麼東西?」   寇仲不漏絲毫心意,畢恭畢敬道:「那是白老夫子命我們讀的聖賢之書,大士要不要拿去一看。」   白衣女顯是不知此書關係重大,事實從表面看去,這書和一般書在外相上並沒有多大分別。所以她只瞥了兩眼,目光再落到兩人身上,沉聲道:「你們知道石龍這個人嗎?」   兩人見她不再理他們的『秘笈』,暗裡抹了把汗,同時搶著道:「當然認識!」   白衣女道:「那就告訴我,為何他的家院裡駐滿了官兵,揚州城的城門又給關閉了?」   寇仲故作驚奇道:「竟有此事,我們打大清早就在這裡捉魚兒,呀?小陵你今趟慘了,怎麼回城去哩?」   徐子陵雖明知他說謊,但見他七情上面的樣子,也差點信了他的假話,裝出苦面,駭然道:「娘這回定要打死我了。」   驀地感到寇仲碰了碰他,省悟道:「不行!我定要立即回城。嘿!大士你可否暫背轉身,好讓我們上岸穿衣服呢?」   白衣女毫無表示得看了他們一會後,冷哼一聲,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已沒進林木深處去了。   兩人頹然沉入水裡,再浮了起來,寇仲歎道:「這臭婆娘真厲害,日後若我們練成蓋世武功,定要她脫個精光看她娘的一個飽。」   徐子陵真怕她會折回來,推了他一把,往岸上爬去,苦笑道:「或者她長的很醜也說不定,你自己去看個夠吧。」   兩人穿好衣服後,寇仲把寶書藏好,眉頭大皺道:「石龍究竟犯了甚麼事呢?不但武場給封了,連家都給抄了。」   徐子陵歎道:「看來學曉武功都沒有甚麼用,快滾吧!只要想起那班打言老大的人,我就心驚肉跳了。」   寇仲哈哈笑道:「武功怎會沒用,看我的陸地提蹤術。哎喲!」   他才沖了兩步,不巧拌著塊石頭,跌了個四腳爬爬。   徐子陵笑得捧腹跪地,站不起來。   兩個小子伏在小丘上的樹叢內,目瞪口呆地看著長江下游近城處三艘軍艦和以百計的快艇,正在檢查離開的船隻。   寇仲倒抽一涼氣道:「我的爺!我們那本定是天書了。」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道:「請仲少爺降低音量,以免驚擾別人,說不定是有義軍混了進來,才會出現這麼大的陣仗呢。」   寇仲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餓肚子,駭然道:「江上如此,陸地恐怕亦是路不通行,不若找個地方躲躲。喔!我的天,這可不是狗吠的聲音。」   兩人細耳傾聽,同時臉色大變,犬吠的聲音,明顯來自小溪的方向,還夾雜著急劇的蹄音。   心想若讓狗兒靈敏的鼻子在老窩處嗅過他們的氣味,那豈非糟糕之極。   兩人打了個寒噤,一聲發喊,亡命往山林深處逃去。   再奔上一個小山丘,下坡時,徐子陵一步錯失,驚哼一聲,滾下坡來。   寇仲趕了過來,一把扯起他道:「快走!」   徐子陵慘然道:「我走不動了,你快帶秘笈走吧!將來學曉蓋世神功,就回來替我報仇,我們怎快也跑不過狗腿和馬腿,現在只有靠我引開敵人,你才有望逃出生天。」   寇仲想也不想,硬扯著他朝前方的疏林奔去,叫道:「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否則怎算兄弟。」   心中一動,改變方向,望大江方向奔去,這時馬蹄聲和犬吠聲已清楚可聞了。   徐子陵駭然道:「我們不是要投江自盡吧!」   寇仲喘著氣道:「那是唯一生路,下水後,你怎也要抱緊我,否則若把你衝回揚州城去,那就是送羊入虎口了。」   徐子陵想起毒打言老大的那群惡漢,暗忖淹死總勝過被打死,再不搭話,奮盡所餘無幾的氣力,追在寇仲背後,往江旁的崖岸奔去。   寇仲狂叫一聲,分手拉起徐子陵的手,奮然叫道:「不要看,只要拚命一跳就成了。」   江水滾流的聲音,在崖岸下傳來,令他們聽了心寒。   「呀!」   狂嘶聲中,兩人躍離高崖,往十多丈下的長江墮去。   耳際風生。   「咚咚!」   兩人先後掉進浪花翻騰的江水裡,沉入水中。   在急劇的江水裡,兩人掙扎浮到水面處。   徐子陵眼前金星直冒,死命摟著寇仲的肩頭,寇仲其實比他好不了多少,浮浮沉沉,猛喝江水時,已給江水帶往下游十多丈處,不要說渡江,連把頭保持在江面上亦有困難。   眼看小命不保時,橫裡一艘漁舟駛了出來,同時飛出長索,準確無誤地捲在寇仲的脖子處。   寇仲本已給徐子陵箍得呼吸困難,江水又猛朝鼻灌進去,現在更給索子套頭,以為給官兵拿住了,暗叫我命休矣時,耳邊響起了白衣女好聽的聲音道:「蠢蛋!還不拿著繩索。」   寇仲大喜,騰出一手,死命扯著索子。   一股大力傳來,兩人竟被奇跡的扯得離開江水,斜斜飛到小舟上。   兩人滾地葫蘆般的伏到甲板上去,只剩下半條人命。   白衣女一手扯起小舵,油然坐在小舟上,沒好氣的瞪著兩人。   寇仲先滾起來,見徐子陵仍然生存,呻吟一聲,求道:「我的觀音大士女菩薩,求你作作好心,快點開船,惡人來了。」   白衣女正側耳傾聽不住接近的蹄音犬吠,冷笑道:「你們有甚麼資格引來隋人的狗兵?他們敢情是衝著本姑娘來了。」   寇仲想起一事,慘叫道:「天!我的秘笈!」伸手往背上摸去。   那女子知道他是心切那本被浸壞了的聖賢書,對「秘笈」兩字毫不在意,操動風帆,往上游駛去。   徐子陵吐了兩水後,爬起來駭然道:「那本書?」   只見寇仲探到後背衣內猛摸幾下,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向他作了個一切妥當的眼神,坐了起來,背著白衣女向他擠眉弄眼道:「全濕透了,今趟白老夫子定會打腫我的手心。」   白衣女怒哼道:「還要騙我,看我不把你兩個小鬼丟回江水?」   寇仲大吃一驚,還以為給識穿了秘笈的秘密,轉身道:「真的沒騙你,那本書完了。」   白衣女沒好氣的道:「我不是說那本書,而是你兩個小鬼在弄甚麼把戲,不是說要回城嗎?為何愈走愈遠?」   兩人正苦無言以對時,江岸處傳來喝罵聲。   兩人抬頭仰望,只見十多騎沿江追來,大喝「停船!」   白衣女一動不動,置若罔聞,連仰首看都不屑為之。   驀地一聲長嘯,由遠而近,速度驚人之極。   白衣女訝道:「想不到中土竟有如此高明的人物。」   兩人聽得呆了一呆,難道這白衣女竟是來自域外的異族女子。   白衣女霍地立起,手按劍柄,沉聲道:「兩個小鬼給我操帆。」   兩人愕然道:「我們不懂……」   白衣女不耐煩道:「不懂也要懂,來了!」   兩人駭然望往上方,只見一道人影,由小至大,像一隻大鳥般向漁舟撲下來,聲勢驚人之極。   兩人不由自主撲倒船舵處,那人已飛臨小舟上方丈許遠近,強猛的勁氣,直壓下來。   週遭的空氣冷得像凝結成冰,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來,寇仲和徐子陵牙關打顫,東倒西歪。   重紗覆面的白衣女教人看不到她的真正表情,可是再無對付焦邪那批強徒時的揮灑自如,全身衣袂飄飛,卻仍沒有抬頭朝若魔神降臨般的宇文化及望去。   風帆失去了控制,又被江水沖擊,加上宇文化及冰玄勁的奇異渦漩勁,小舟斜傾打轉,隨時有覆舟之厄。   「鏘!」   白衣女長劍出鞘,往上躍去。   千萬道強芒,沖天而起,迎著宇文化及攻去。   寒氣立時消減大半,快要凍僵了的寇仲和徐子陵回復意識時,兩大高手已正面交鋒。   宇文化及知道若一擊不中,風帆立即遠去,所以這一擊實是出盡壓箱底的本領。   他身為四姓門閥之一宇文閥主宇文傷之下最出類拔萃的高手,連名震揚州的石龍亦喪身他的手底下,這般全力出手,自是非同小可。   「轟!」   掌劍交擊。   電光火石間,白衣女向他刺了十二劍,他亦回了十二掌。   兩人乍合倏分。   宇文化及一聲力嘯,借力橫移,往岸旁的泥埠飛去。   白衣女落回船上,長劍遙指宇文化及。   寇仲和徐子陵感到兩人交手時,整艘小漁舟往下一沉,才再次浮了起來,可知宇文化及的掌力是如何厲害。   此時江岸上的人紛紛飛撲而至,寇徐兩人這才醒覺小漁舟被急流帶往下游的江岸靠去,齊聲怪叫,搶往船舵處,手忙腳亂地控制漁舟。   白衣女像完全不知有其他事般,只凝神專注於落到岸旁一塊大石上的宇文化及身上去。   漁舟忽然回復平衡,適巧一陣強風吹來,漁舟斜斜橫過江面,往對岸駛去。   寇徐兩人歡呼怪叫,得意洋洋時,宇文化及的聲音傳過來道:「如此劍術,世所罕見,姑娘與高麗的『奕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何關係?」   寇仲一擺船舵,漁舟吃風,箭般逆流而上。   白衣女對宇文化及的訊問一言不發,予人莫測高深的感覺。   宇文化及的聲音再次傳來道:「姑娘護著這兩個小子,實屬不智,宇文化及必會再請益高明。」   漁舟愈駛愈快,不片晌把敵人遠遠拋在後方處。   白衣女仍卓立船頭處,衣袂飛揚,似若來自仙界的女神。   寇徐已對她敬若神明,差點要對她下跪膜拜了。   就在此時,白衣女的竹笠驀地四分五裂,露出白衣女秀美無匹亦蒼白無比的玉容。   她嬌吟一聲,吐出了一鮮血,頹然坐到在甲板處。   兩小子大吃一驚,齊齊往她撲去。   寇仲大喝道:「你掌舵!我負責救她!」   「砰!」   白衣女忽又盤膝坐了起來,一掌把寇仲推回船舵處,啞聲道:「不准碰我!」接著閉目暝坐。   兩人呆看著白衣女,均知道她雖迫退了宇文化及,但卻受了重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小漁舟離揚州城愈來愈遠了。 第四章 糾纏不清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婆娘長得比春風院所有的紅阿姑更美呢。」   徐子陵正呆盯著白衣女寶相莊嚴的秀美玉容,聞言點頭同意時,撐坐著的白衣女倏地張開眼睛,朝他們怒目而視。   兩人大吃一驚,縮作一團。   白衣女嬌軀猛顫,旋又閉起雙目,好一會才睜開眼來,沒好氣地橫了他們一眼,舒出一口氣道:「這是甚麼地方?」   兩人煞有其事的瀏目江河兩岸,然後一齊搖頭。   白衣女仰觀天色,見太陽快沉下山去,大江兩岸沭浴在夕照的餘暉中,知道自己撐坐了足有兩個時辰,沉吟片晌,柔聲道:「宇文化及為甚麼要追你們?」   寇徐兩人交換了個眼色,落力搖頭應道:「不知道!」   白衣女秀眸寒芒閃過,狠狠盯了兩人一會後,忽然噗哧笑道:「兩個小鬼給我立即跳下江水去!」   兩人早餓得手足發軟,聞言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女旋又歎了一氣,淡淡道:「我要睡上三個時辰,你兩個小鬼給我好好掌舵,若翻了船,我就要你們的命。」   漫天星斗,月華斜照。   在黯淡的月色下,這對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挨作一團,忍著飢餓和江風的交侵,機械地掌著舵。   白衣女背著他們,面向船首,靜坐療傷,有若一尊玉石雕出來的美麗神像。   她的髮髻給風吹散了,如雲秀髮自由寫意地隨風飄拂。   寇仲啞聲以低無可低的音量在徐子陵耳旁道:「你估她聽不聽得到我們說話?」   徐子陵正神思恍惚,一時聽不清楚,嚷起來道:「你說甚麼?」   寇仲氣得在他腿上捏了一記,歎道:「那宇文化及不知是甚麼傢伙,看來比這婆……嘿比這惡婆娘更厲害。」   徐子陵駭然看著白衣女優美的背影,好一會才鬆了一口氣。   寇仲已一肘打在他臂上,大喜道:「她果然聽不到。」   徐子陵問了最關心的事,道:「那秘笈真沒有浸壞嗎?」   寇仲探手取出《長生訣》,翻了一遍後遞給他道:「你自己看吧!我早說這是貨真價實的絕世異寶,否則那宇文化骨怎會這麼著緊,哈!真好笑,都是化骨比化及更貼切點。」   徐子陵把書本來回翻了幾遍,若有所思道:「既是入水不侵,它也能火燒不壞了……啊!」   寇仲劈手搶了回去,珍而重之的重新藏好,咕噥道:「休想我會去試,哈!我們終於離開那可把人悶出鳥蛋來的揚州城,為今一切都很好,除了我們的貴肚外。」   徐子陵給他提起,肚子立時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歎道:「你猜這美麗的惡婆娘肯不肯借點盤川給我們去開飯醫肚,畢竟她的眼睛佔了我們最大的便宜。」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落到她身旁的小包袱上,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便悄悄往包袱爬去。   徐子陵那還不知道他又要作偷雞摸狗的賊勾當,一把抓著他的足踝,大力搖頭,神情堅決。   寇仲掙了兩下,都無法掙脫,頹然坐回他旁,慘然道,「若仲少爺我變了餓死鬼,必會找你這另一隻餓死鬼算賬。」   徐子陵道:「別忘了我們是英雄好漢,現在正攜手奔赴飛黃騰達、公侯將相之康莊坦途,這樣向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出手,實有損我們揚州雙龍一向良好的聲望,何況她總算救了我們。」   寇仲失聲道:「這惡婆娘都算身手不錯,但卻又似弱質纖纖,噢!為甚麼像要下雨了。」   兩人舉頭望天,只見烏雲漫空而至,星月失色,大雨狂打而來。   寧靜的江水不片時變成了狂暴的湍流,大江黑壓壓一片,伸手難見五指。   他們差點連白衣女都看不見,更不要說在這麼艱辛的環境裡操舟。   漁舟在江流上拋跌不休,四周儘是茫茫暗黑。   雨箭射來,濕透的衣衫,使兩人既寒冷又難受,手忙腳亂時,「轟!」的一聲,漁舟不知撞上了甚麼東西,立時傾側翻沉。   兩人驚叫聲中,同時撲往白衣女去。   江水鋪天蓋地猛撲而至,三人摟作一團,沉入怒江裡去。   在這風橫雨暴、波急浪湧,伸手不見五指的湍流裡,加上徐子陵和寇仲又正飢寒交迫,給浪水迎頭拍來,才掙出水面,下一刻又己墮進水內去。   兩人起始時的本意都是要救白衣女,但到後來變成徐子陵摟著她的脖子,而寇仲則扯著她的腳。   白衣女仍是沉睡不醒,但身體卻挺得筆直,無論風浪如何打來,始終她總是仰浮江上,反成了兩個小鬼救命的木板。   在做人或做水鬼的邊界掙扎了也不知多久,雨勢漸緩。   月兒又露了少許臉龐出來。   這才驚覺已被衝近江邊,大喜下兩人不知那裡生出來的氣力,扯著白衣女往岸旁掙去。   剛抵岸旁的泥阜,兩人再支持不住,伏在仰躺淺灘的白衣女兩旁。   江潮仍一陣陣湧上來,但已不像剛才般疾急了。   兩人不住喘氣,反是白衣女氣息細長,就像熟睡了般。   月兒又再被飄過的浮雲掩蓋,三人沒入江岸的暗黑裡。   江水下游的方向忽然傳來亮光。   兩人勉強抬頭望去,駭然見到六艘五桅巨艦,燈火通明,沿江滿帆駛來,嚇得兩人頭皮發麻,伏貼淺灘,這時又恨不得江潮厲害一點了。   片刻的時光,就像千百世的漫長。   寇徐兩人心中求遍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神佛時,巨艦終於遠去,幸好艦身高起,三人伏處剛好是燈火不及的黑暗範圍,兼且此時仍是漫天細雨,視野不清,燈火難以及遠,使三人幸而避過大難。   兩人夾手夾腳,把白衣女移到江旁的草地,再力盡倒下。   徐子陵首先一陣迷糊,再撐不下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寇仲喚了他兩聲,摸了摸背後的「秘笈」,心神一鬆,亦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寇仲首先醒來,只見陽光遍野,身體暖融融的,熱氣似若透進魂魄去,舒服得呻吟了一聲,一時間還以為仍在揚州城廢園的小窩內,直至聽到江水在腳下方向「轟隆」流過,才醒起昨天的事,一震醒來,猛睜雙目,坐了起來。   四周群山環繞,太陽早升過山頂,大江自南而來,在身側流過。   再看清楚點時,不禁倒抽了一涼氣。   原來這段河道水深流急,險灘相接,礁石林立,難怪會突然間弄得連船都沉掉了。   但錯有錯著,若非沉了船,說不定早給宇文「化骨」的戰艦趕上了。   徐子陵仍熟睡如死。   天!   為何不見了那白衣女呢?   寇仲一陣失落,又疑神疑鬼,怕她自己滑回江水裡,忙爬到徐子陵旁,以一貫手法拍他的臉龐道:「小陵!小陵!快醒來!那惡婆娘失蹤了。」   徐子陵艱難地睜開眼睛,又抵受不住刺目的陽光,立即閉上,咕噥道:「唉!我剛夢到去向貞嫂討菜肉包呢!怎麼!那婆娘溜掉了。」   猛地坐了起來,左顧右盼,一臉失望的神色。   寇仲大笑道:「小陵!你不是愛上了那婆娘吧!小心她要了你的小命呢,照我看!嘿!哈哈哈!噢!唉!空著肚子實不宜笑。」   徐子陵光火道:「我只是怕她夾帶私逃,拿走了我們的秘笈哩!」   寇仲愕然摸往身後,倏地色變道:「直娘賊的臭婆娘,真的偷走了我們的秘笈!」   徐子陵還以為他是說笑,探手摸往他腰背處,慘叫一聲,躺了下來,攤開手腳以哭泣般的聲調道:「完了!人沒有、錢沒有、秘笈也沒有,又成了逃犯,老天啊!甚麼都完了。」   寇仲咬牙切齒站了起來,握拳朝天狂叫道:「不!我怎也要把秘笈搶回來!呀……」   橫裡飛來一件東西,擲正他臉上,寇仲慘叫一聲,倒跌地上。   徐子陵駭然坐了起來,只見丈許處一塊石上,白衣女俏臉若鋪上了一層寒霜,杏目圓瞪,狠狠盯著他們。   寇仲掙扎著爬起來時,才發覺襲擊他的暗器正是他們兩人的心肝命頂秘笈寶貝兒,一聲怪叫,重新收到背後衣內,一派視之如命的可笑樣兒。   白衣女冷哼道:「甚麼武功秘笈,不要笑死人了,只看那七個圖像,就知這是道家練仙的騙人玩意。那些符錄更是故弄玄虛,只有宇文化及和你這兩個無知孩兒,才會當它是寶貨。」   寇仲大喜道:「大士肯這麼想就最好了,嘻!昨晚我們總算救了大士一命,雖雲施恩不望報,但略作酬報總是應分的。大士可否給我們兩串錢,然後大家和和平平的分道揚鑣,好頭好尾。」   「啪!」   寇仲再次拋跌地上,臉上現出清晰的五條指痕,當然是白衣女隔空賞了他一記耳光。   白衣女不理痛苦呻吟的寇仲,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舉手以示清白,道:「我並沒有說話,不要那樣瞪著在下好嗎?」   白衣女淡淡道:「你沒有說話嗎?那剛才是誰說我偷走了你們的爛書?」   徐子陵身子往後移了幾寸,堆起笑容道:「那只是一場誤會吧了!現在誤會冰釋,前嫌盡解了。」   寇仲這時爬了起來,捧著被刮得火辣辣的臉頰,不迭點頭道:「是的!是的!現在甚麼誤會都沒有了,大家仍是好朋友。」   白衣女橫了他一眼,不屑道:「你這小鬼憑甚麼來和本姑娘論交,只是看你那本臭書質地奇怪,才拿來看看。好了,現在每人給我重重自掌十下嘴巴,看以後還敢不敢婆娘、婆娘的亂叫?」   兩人對望一眼,徐子陵霍地立起,臉上現出憤慨神色,堅決道:「士可殺,不可辱,你殺了我吧!」   寇仲嚇了一跳道:「小陵!有事慢慢商量。」   轉向白衣女道:「我的大士姑娘,是否掌嘴後大家就可各行各路,此後恩清義絕,兩不相干呢?」   白衣女雙目透出森寒殺機,冷冷道:「我現在又改變主意了,你們兩人中必須有一人給我餵劍,你們自己決定那個受死好了。」   兩人對望一眼,齊叫道:「就是我吧!」   「鏘!」   白衣女寶劍出鞘。   兩人再交換個眼色,同聲發喊,掉頭往江水奔去。   才走不了兩步,背心一緊,竟被白衣女似拿小雞般提起,接著兩耳風生,離開江岸,沒入岸旁橫互百里的野林內。   「砰砰!」   兩人分別由丈許高處掉下來,墮下處剛是個斜坡,那收得住勢子,滴溜溜朝坡底滾了七、八丈,這才跌得七葷八素,四腳朝天。   他們餓了一天一夜,早已手腳乏力,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環目四顧,原來竟到了一座市鎮入口處,途人熙來攘往,甚是熱鬧,而白衣女卻不知到那裡去了。   寇仲大喜道:「那婆……哈……大士走了。」   徐子陵舐了舐嘴唇,道:「怎樣方可討點東西吃呢?」   寇仲一拍胸,擺出昂然之狀,舉步走出山野,來到通往鎮口的古道上,領先往墟鎮走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後,見到鎮門入的大牌匾上書有「北坡縣」三個大字,憧憬道:「不知這裡有沒有起義軍呢?」   寇仲沒好氣道:「肚子咕咕亂叫時,皇帝老子都得先擱到一邊。」   此時兩人步入鎮內的大街,兩旁屋舍林立,還有旅舍食店。行人見到他們衣衫襤褸,頭髮蓬鬆,均為之側目,投以鄙夷的目光。   他們受慣了這類眼光,並不以為異。   走了十來丈,橫裡一陣飯香傳來,兩人不由自主,朝飯香來處走去。   只見左方一道橫巷裡,炊煙裊裊升起,不知那個人家正在生火造飯。   剛要進去碰碰機會,一聲大喝自後方傳來,接著有人叫道:「站著!」   兩人駭然轉身,只見兩個公差模樣的大漢,凶神惡煞般往他們走來,神色不善。   寇仲見非是宇文化及和他的手下,鬆了一氣,主動趨前,一揖到地道:「終於見到官差叔叔,這就好了。」   那兩名公差呆了一呆,其中年紀較大的奇道:「見到我們有甚麼好?」   寇仲兩眼一紅,悲切道:「我們兄弟乃來自大興人士,我叫宇文仲,他叫宇文陵,本是乘船往揚州,豈知途中被亂民襲擊,舟覆人亡,千多個隨從全葬身江底,只我兄弟逃出生天,但卻迷失了路途,今趟我們本是要到揚州探望世叔揚州總管尉遲叔叔,唉!」   兩名公差聽得臉臉相覷,另一人懷疑道:「你們究竟在何處出事,怎會到了這裡來的?」   徐子陵知機應道:「我們是在大運河出事,為了躲避賊子,慌不擇路下,走了多天才到了這裡。兩位大叔高姓大名,若能把我們送到揚州,尉遲叔叔必然對你們重重有賞。」   年紀大的公差道:「我叫周平,他叫陳望。」   寇仲見他兩人目光盡在自己兩個那身只像乞兒,而絕不像貴家公子的衣服張望,連忙補救道:「我們在翻山越林時,把衣服都勾破了,幸好尋上一條小村莊,以身上佩玉換了兩套衣服,卻給人胡亂指路,結果到了這裡來,請問兩位大叔這裡離揚州有多遠呢?」   陳望和周平交換了個眼色,雙目同時亮了起來。   周平乾咳一聲,態度恭敬多了,低聲下氣問道:「請問兩位公子令尊是何人呢?」   寇仲臉不改容道:「家父宇文化骨,家叔宇文化及,唉!家父一向不好武事,累得我兩兄弟只懂孔孟之道,每日念著甚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否則只要學上家叔一成武功,今天就不致於這麼窩囊了。」   周平陳望乃兩名草包,聽他出口成文,雖不大明白,更被宇文化及之名鎮懾,疑心盡去,慌忙拜倒地上,高呼失敬。   寇仲大樂,笑道:「兩位大叔不要多禮,不知附近哪間館子的菜餚比較像樣一點呢?」   周平恭敬道:「兩位公子請隨小人們去吧!本鎮的高朋軒雖是地道的小菜,卻非常有名。」   轉向陳望道:「還不立即去通知沈縣官,告訴他宇文大人的兩位侄子來了。」   兩人嚇了一跳,不過肚子正在咕咕狂叫,那還顧得這麼多了。 第五章 晴天霹靂   寇仲一覺醒來,天仍未亮。   想起昨天舌粲蓮花,騙吃騙住,連縣老爺都把他們視作貴賓,只覺得意之極。   睜開眼來,才發覺睡在旁邊的徐子陵早醒了過來,半坐半臥地雙手放在腦枕處,兩眼直勾勾望著帳頂,正想到入神。   寇仲正愁沒有人分享他光榮,大喜坐起來道:「小陵你看吧!在揚州城我們是乞兒流氓,但一離開揚州城,我們便成大少爺,這一世人我兩兄弟還是首次睡在這般舒服的床上,摟著香噴噴的棉被做夢。脫衣穿衣都有小美人兒侍候,啊!給那小娟姐的小手摸到身上,我已感到自己似當上丞相般了。」   徐子陵無動於衷道:「若你想不到脫身的方法,給人送了回揚州,那就真的棒極了。」   寇仲低笑道:「你放十二萬個心好了,待會餵飽了肚子後,我們回來揀幾件精品,再隨便找個藉口,例如想四處看看風景諸如此類,到了鎮外,要遛走還不容易嗎?」   徐子陵知他詭計多端,故此並非真的擔心,歎了一口氣,沒再說話。   寇仲奇道:「你昨晚不是沒有睡好吧?為何這麼早醒來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們昨晚晚膳後就上床,甚麼都睡夠了吧!」   寇仲步步進迫道:「那你在想甚麼呢?嘿!不是在想那惡婆娘吧?」   徐子陵顯是給他說破心事,沒有作聲。   寇仲挨到他旁,貼著他肩頭道:「一世人兩兄弟,小陵你不是愛上了他吧?」   徐子陵哂道:「真是去你的娘,她的年紀至少可作我半個親娘,而且正如她所說,我們連和她論交的資格都沒有。只是心中奇怪,你這混帳傢伙一向最愛看標緻的妞兒,這婆娘比我們以前見過的任何妞兒都要美,為何你總是要迫她走呢?她表面凶巴巴的,但對我們著實不錯,否則也不會把我們送到鎮門口來。」   寇仲歎了一氣道:「我只是為了我們的前途作想,正因這惡婆娘美得厲害,我們和她又曾有過肌膚之親,所以才要特別提防。大丈夫以功業為重,尤其我們功業未成,更忌迷戀美色,以致壯志消沉,嘿!你在笑甚麼,哈……」   兩人笑作一團時,天已微明,外面隱隱傳來婢僕活動打掃的聲音。   寇仲搓著仍是酸痛不堪的雙腿,道:「待會讓我騙那沈縣丞說要騎馬逛逛,那麼溜走時既可快點,又有馬腿代替我們的丞相和大將軍的貴腿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懂騎馬嗎?」   寇仲傲然道:「有甚麼難的,只要爬上馬鞍去,較正了馬頭的方向,在馬屁股上敲他娘的兩記,不就成了嗎?」   徐子陵正要說他,「砰砰砰」敲門聲起。   寇仲以為又是那模樣兒不俗的小娟姐姐,乾咳了一聲道:「進來!」   大門敞開,又矮又胖的沈縣丞旋風般衝了進來,來到兩人床前,手忙腳亂的施禮道:「兩位大少爺醒來就真好了,昨夜下官得到消息,貴叔宇文大人正發散人手,四處找尋兩位大少爺下落,我已連夜遣人去與令叔接觸,宇文大人隨時會來。兩位大少爺見到令叔時,千萬勿忘了要為下官說兩句好話。」   寇徐兩人像由仙界丟進了十八層地獄之下,登時手足冰冷,魄定魂呆。   沈縣丞還以為他們歡喜得呆了,打躬作揖道:「我吩咐了下人侍候兩位公子沭浴更衣,下官將在大廳恭候兩位公子共進早膳,下官先告退了。」   他才退出去,接著便來了包括小娟在內的四位小婢,悉心侍侯他們,比起昨天,更隆重周到多了。   要命的是周平和陳望都來了,慇勤陪侍一旁,教他們一籌莫展,無計脫身。   到與沈縣丞共進膳時,那陣仗更加不得了,十多名衙差排列兩旁侍侯,吃得兩人心驚膽顫,苦不堪言。   給徐子陵在台下重重踢了一腳後,寇仲哈哈笑道:「不知縣城附近有甚麼名勝古跡,橫豎我叔父尚未來,就借此機會略作觀賞遊玩,也不枉曾到此一遊。」   沈縣丞的五官全擠到一起,露出個難看之極的笑容,賠笑道:「近年來盜賊四起,兩位大少爺還是不宜到鎮外去,否則若出了事,本縣怎擔當得起。」   寇仲心中恨不得把他捏死,表面當然裝作欣然從命道:「縣大人真想得周到,嘿!縣大人的好處,我們兩兄弟自會如實報上叔父,讓他論功行賞,不過我們兩兄弟最怕閒在屋內,這樣吧,縣內有沒有甚麼青樓妓寨一類的尋樂之處,唉,離開大都後,便一直沒有……嘿!縣大人也該知道沒有甚麼了,本以為到了揚州,就可快活一番,現在睡得精滿神足,怎也要去。哈……這等小事,自然難不倒縣大人了。」   後面的周平道:「但樓內的姑娘怕仍未起床哩!」   沈縣丞喝道:「未起床便教她們起床吧!」   面對寇徐兩人時,立即換回笑瞼,頻道:「這只是小事一件,下官會安排一切的了。」   再向周平喝道。「還不去好好安排。」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暗忖若不能借青樓鼠遁,他們偉大的前途和寶貴的小生命,都要宣告完蛋了。   兩人坐在馬車內,由沈縣丞親自陪伴,朝縣內最具規模的青樓開去。   北坡縣乃揚州附近首屈一指的大縣城,熱鬧的情況並不比揚州城遜色多少,由於隸屬江都郡,有直接外銷渠道,故手工業特別興旺。   可惜兩人心懸小命,縱管沈縣丞口沫橫飛地推介自己在縣內的德政,沿途指點個不亦樂乎,兩入卻是無心裝載,隨口虛應。   尤其看到十多名縣差策馬護持前後,那感覺和被押赴刑場的囚犯實在沒有多大分別。   其實寇仲已非常有急智,想到只有和青樓的姑娘躲進房內,才有機會避開別人視線,但能否成功溜走,卻仍是未知之數,那能不暗暗心焦。   最大威脅是宇文化及隨時會來,將他們打回原形,既失面子又要丟命,那種窩囊感覺真是提也不用提了。   每次當沈縣丞望往窗外時,兩人就暗打手勢,以慣用的方式商量逃生大計。   馬車聲勢浩蕩的駛入院內去。   兩人隨沈縣丞走下馬車時,幾名睡眼惺忪,姿色普通之極的妓女,在一名鴇母率領下,向這兩個冒牌公子施禮。   兩人對視苦笑時,蹄聲驟響,由遠而近。   寇仲、徐子陵這對難兄難弟,心知要糟,正想拚力逃命時,勁風狂起,由上方壓下。   沈縣丞和眾衙役尚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已紛紛往四外拋跌,混亂間似乎見到一道白影自天降下。   到爬起身來時,寇仲兩人巳不翼而飛,只有被勁風捲起的塵土,仍在半空飄蕩著。   白衣女抓著兩人的寬腰帶,竄房越脊,瞬息間遠離北坡縣,在山野中全速飛馳,似若不費吹灰之力。   兩人絕處逢生,差點忍不住喝采叫好。但卻又怕觸怒了白衣女,只好悶聲不響。不片刻,二人來到江邊,只見渡頭處泊了數艘小艇,岸邊有幾個漁夫正在整理修補魚網。   白衣女想也不想,強登其中一艇,把兩人拋到艇內,揮劍斬斷系索,抓著船櫓,運勁猛搖。水花四濺下,小艇箭般逆流而去,把大怒追來的漁夫遠遠拋在後方。   兩個小子給她擲得揮身疼痛,哼哼唧唧坐起來,你眼望我眼,見白衣女臉罩寒霜,那敢說話,氣氛駭人之極。   小艇全速走了最少二、三十里水路後,白衣女冷哼一聲,放緩船速。   寇仲鼓起勇氣,試探道:「大士你是否一直跟著我們,否則怎會來得這麼湊巧?」   白衣女看也不看他們,微怒道:「誰有興趣跟著你這兩個只懂偷搶拐騙的小鬼,只是見宇文化及派人搜索附近的鄉鎮,才再來找你們。」   徐子陵恭敬道:「多謝大士救命之恩,有機會我們兩兄弟定會報答大士的。」   白衣女不屑道:「我並非要做甚麼好心,只是凡能令宇文化及不開心的事,我都要去做,所以不用感激我。到了丹陽後,太家便各走各路,以後再不准你們提起我,否則我就宰了你們這兩隻小狗。」   寇仲哈哈笑道:「各走各路便各走各路,將來我們若學成蓋世武功,看你還敢小狗前小狗後的叫我們。」   白衣女先是雙目厲芒一閃,旋又斂去,沒好氣道:「就算你們現在拜在突厥族的『武尊』畢玄門下,亦休想可練出什麼本領來。所以最好是死了這條心,找門可以賺錢的手藝學好它,娶妻生子,快快樂樂過了這一生才最是正經。」   兩人聽得大受傷害,呆瞪了她好一會後,徐子陵忍不住道:「難道是我們資質太差嗎?」   白衣女歎了一氣,俯頭看著兩人,出奇地溫和的道,「你們當知道自己連要我騙你的資格也沒有。你們的資質比我曾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前晚那麼折騰仍沒有生病。實在難得,只是欠了運道。」   兩人得她讚賞,稍為回復了點自尊和信心,齊聲道:「甚麼運道?」   白衣女一邊搖櫓,一邊道:「那是練功的運道,凡想成為出類拔萃的高手者,必要由孩提時練起。我師傅說,每個人想把任何東西學至得心應手,最重要的一段時間就是五歲至十五歲這十年之內,就像學語言,過了這段時間才學,怎也語音不正。武功亦然,假若你們現在才起步,無論如何勤奮,都是事倍功半。若只是做個跑腿的庸手,遲早給人宰了,那就不若不去學了。明白嗎?」   兩人呆了起來,只覺手足冰冷,天地似若失去了所有生機和意義。   寇仲終是倔強心性,一拍背後寶書,嚷道:「我們或者是例外呢?而且我們還有秘笈在身,怎也會有點不同吧?」   白衣女秀眸首次射出憐憫之色,搖頭道:「說真話總是令人難受的,你們得到的那本書我查看過了,叫《長生訣》,確是道家的寶典,但卻與武功沒有半點關係,你們最好找個地方丟掉了它,否則說不定終會因它而大禍臨身。唉,照我看那只是騙人的東酉,人怎麼能長生不死呢?」   兩人臉上血色立時退得一分不剩,說不出話來。   艇上一片難堪的沉默。   丹陽城乃揚州城上游最大的城市,是內陸往揚州城再出海的必經之道,重要性僅次於揚州,靠的當然是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了。   城內景色別緻,河道縱橫,以百計的石拱橋架設河道上,人家依水而居,高低錯落的民居鱗次櫛比,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因水成路,水、路、橋、屋渾然成一,一派恬靜、純樸的水城風光,柔情似水。   次日清晨,城門開時,白衣女便和寇徐兩人混在趕集的鄉農間混入城內。   兩個小子都是意興索然地帶著因失去了對將來的夢想而破碎了的心,行屍走肉般隨著白衣女漫步城內。   白衣女顯然是首次來到這裡,瀏目四顧,興致盎然。   他們入城後,沿著主街深進城內,兩旁儘是前店後宅的店舖,店面開闊,有天窗采光,擺滿各種貨物和工藝製品,非常興旺,光顧的人亦不少,可謂客似雲來。   白衣女到處,因著她的艷色,男男女女都對她行注目禮,但她卻毫不在乎,似是見怪不怪,又像視若無睹。   寇仲和徐子陵有半天一晚未吃東西,雖心情大壞,仍鬥不過肚子的空虛感覺,因白衣女對食館酒樓視如不見,直行直過,前者忍不住靠近她,輕咳一聲道:「我們是否應先照頗一下五臟廟呢?」   白衣女停在一座粉牆黛瓦的大宅處,冷冷道:「你有錢嗎?」   另一邊的徐子陵賠笑道:「我們當然沒錢,不過大士若你有錢,不也是一樣嗎?」   白衣女冷笑道:「我有錢就等若你有錢嗎?也不照照鏡子。而且我的錢早因你兩個傢伙撞翻船時隨包袱掉進江底了,你們昨天還有人招呼兩餐,豐衣足食,我卻半個饅頭都未吃過,現在竟還怨我不帶你們去大吃大喝?」   寇仲憤然道:「你不是只懂怨人嗎?若非我們撞沉了船,早給宇文化骨追上來,我們頂多是給他把骨化了,而大士你花容月貌,保證會被宇文怪拿去做小老婆。」   白衣女倏地站定。   兩人還以為她要發難,分向兩旁逃開去。   白衣女微感愕然,看到兩人猶有餘悸的表情,終忍不住破天荒首次露出真正的笑意,看得兩人生出驚艷的感覺時,才收起笑容道:「兩個小鬼在這裡稍候片刻,待我去變些銀兩出來,就請你們去大吃一頓,以後恩清義絕,各不相干。」   說到最後那兩句寇仲的名言,又「噗哧」一笑,這才往左旁一間店舖走去。   寇仲見到原來是間押鋪,慌忙攔著她肅容道:「當東西嗎?沒有人比我更在行了。」   白衣女沒好氣道:「我怎知你會否中飽私囊呢?」   寇仲正有此意,給她說破,歎了一口氣,頹然退到徐子陵身旁。   目送她步入押店後,徐子陵歎道:「我們要做天下第一高手的夢完了,看來只好專心讀書,那你做右丞相時,我便當左丞相好了。」   寇仲苦笑道:「亂世中最沒出息的就是壞鬼書生,不過我仍不信她那娘的《長生訣》完全與功夫無關,長生的道士雖一個都沒有,但武功高的道士卻隨街可見,由此推之,練不成長生時,就可練成絕世武功了。」   徐子陵興奮起來,旋又歎道:「可是那婆娘不是說我們錯失了練功的寶貴童年嗎?」   寇仲道:「她可能見我們根骨比她好,怕我們將來趕過了她的頭,才故意說些洩氣話來教我們心灰意泠,唉!」   顯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想法是自欺欺人,再說不下去。   白衣女這時神采飛揚地走了出來,兩人忙追在兩旁。   白衣女低聲道:「你這兩個小鬼聽著,若再給我聽到你們在我背後婆娘長婆娘短的亂叫,我便生劊了你這兩隻小狗。」   兩人大感尷尬,唯唯諾諾地應著。   三人登上一間酒樓的二樓,坐了臨窗的一張桌子,點了菜餚。   十多張檯子,一半坐滿了人,其中一桌有一位衣飾華貴,一看便知是有身份地位的年青貴介公子,頻頻朝白衣女望來,顯是被她的美色震懾。   徐子陵乾咳一聲道:「敢問大士高姓大名,我們也好有個稱呼。」   白衣女手托巧俏的下頷,奇道:「你兩個小鬼不過是揚州城裡的小光棍小流氓,為何說起話來總是老氣橫秋,裝得文謅謅的一副窮酸樣兒。」   寇仲傲然道:「這叫人窮志不短,終有日我們會出人頭地,看你還敢當我們是小混混嗎?」   白衣女出奇地好脾氣,想了想道:「我走了後,你們打算怎樣?騙飲騙食,始終不是辦法。」   寇徐兩人首次感到白衣女對他們的關懷,不過這時菜餚捧了上來,兩人那還有暇多想,伏桌大吃,狼吞虎嚥,食相難看之極。   白衣女吃了兩個饅頭,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別頭瞧往窗外,默然不語。   兩人到吃不下時,桌上菜餚早被掃得一點不剩,兩人搓搓肚子,自然而然望向白衣女。   白衣女歎了一氣,取出十多兩紋銀,放在桌上兩人眼前,柔聲道:「念在患難一場,這些錢就當送給你們好了。現在天下雖是烽煙四起,但南方仍比較太平,這處終是險地,不宜久留,你們好自為之了。」   不理兩人正雙目放光,狠狠盯著桌上的銀兩,招手叫夥計過來結賬。   那夥計恭敬地道:「姑娘的賬,早給剛才坐那張台的公子結妥,他們還剛剛走了呢。」   「啪!」   白衣女掏出一貫五銖錢,擲在台上,冷然道:「我不須別人給我結賬,快拿去!」   接著長身而起,逕自下樓去了。   兩人見她頭也不回的決絕去了,既自卑又失落,交換了個眼神後,寇仲把銀兩拿起放入懷裡,頹然道:「我們也走吧!」   徐子陵亦恨不得可早些離開這傷心地,隨寇仲急步下樓,來到街上,只見陽光漫天,人來人往,但兩人心中卻沒有半絲溫暖。   以前在揚州城,生活雖然艱苦,又不時遭人打罵,但對未來總是充滿希望。   現在雖然自由自在,袋裡亦有一筆小財,但卻像虛虛蕩蕩,似是天地雖大,但卻全無著落處。   他們想再找到白衣女的背影,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但伊人芳綜已渺,徒增失落的傷感。   兩人肩頭互碰一下,悵然若失的朝出城的方向走去。   忽感有異,香風吹來,白衣女由後面插入兩人中間,和他們並肩而行。   兩人心中暗喜,卻不敢表示出來,更不敢出言相詢。   城門在望時,白衣女泠冷道:「你兩人莫要想岔了,我只是怕宇文化及趕來,取了你們的《長生訣》去向那暴君邀功,才回來把你們再送遠一程,這是為了對付宇文化骨,而不是對你兩個小鬼有甚麼特別好感。」   徐子陵似是特別受不住白衣女的說話,停下步來,憤然道:「既是如此,就不用勞煩大士了。我們有手有腳,自己懂得走路。你的錢我們也不要了。寇仲,把錢還她!」   寇仲欲言又止,歎了一氣,探手入懷。   白衣女「噗哧」一笑,探手抓著兩人膀子,硬把兩人拉得隨她疾行,瞬眼穿過城門,到了江邊,才放開兩人道:「為何要發這麼大的脾氣,我這人一向不懂得討人歡心,生性孤獨,算是我開罪了你們吧。」   徐子陵見她破題兒第一趟肯低聲下氣,他生性豁達,反感不好意思,嫩臉微紅道:「我也不是沒給人小看過,只是若給大士小覬我,卻覺得分外憤怨不平而已。」   寇仲湊到白衣女耳旁低聲道:「這小子愛上了你哩!」   白衣女一肘打在寇仲脅下,痛得他跪倒地上,戟指道:「你若再敢對本姑娘說這種話,我就……我就掌你的嘴巴。」   她原本想說宰了寇仲,但自問一定辦不到,只好及時改說些輕得多的懲罰。   徐子陵一頭霧水道:「他說了些甚麼哩?」   白衣女怒瞪他一眼,沒有說話。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知該說甚麼話才好。   白衣女目光掠過城外碼頭旁泊著的大小船隻,自言自語道:「為何這麼多船由西駛回來,卻不見有船往西開去?」   兩人定神一看,均覺有異。   碼頭上聚滿等船的人,正議論紛紛。   一把柔和好聽的聲音在三人身旁響起道:「敢問這位姑娘和兩位小兄弟,是否在等船呢?」   寇仲這時按著痛處,站了起來,與徐子陵往來人望去,正是剛才在酒樓上不斷對白衣女行注目禮,後來又給他們結了賬的公子。   此君確是長得瀟灑英俊、風度翩翩,比徐子陵要高了半個頭,卻絲亳沒有文弱之態,脊直肩張,雖是文士打扮,卻予人深諳武功的感覺。   白衣女頭也不回道:「我們的事,不用你理!」   那公子絲毫不以為忤,一揖到地道:「唐突隹人,我宋師道先此謝罪。在下本不敢冒昧打擾,只是見姑娘似是對江船紛紛折返之事,似有不解,故斗膽來相詢,絕無其他意思。」   白衣女旋風般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後,冷冷道,「說吧!」   宋師道受寵若驚,大喜道:「原因是東海李子通的義軍,剛渡過淮水,與杜伏威結成聯盟,大破隋師,並派出一軍,南來直迫歷陽。若歷陽被攻,長江水路交通勢被截斷,所以現在人人都採觀望態度,看清楚情況始敢往西去。」   兩人見白衣女留心傾聽,而這宋師道任何一方面看來都比他們強勝,都大感不是滋味,偏又毫無辦法。   白衣女沉吟不語時,宋師道又道:「姑娘若不嫌棄,可乘坐在下之船,保證縱使遇上賊兵,亦不會受到驚擾。」   白衣女冷冷啾著宋師道,淡然道:「你這麼大氣,看來是有點門道了。」   宋師道正容道:「在下怎敢在姑娘面前班門弄斧,只是寒家尚算薄有聲名,只要在船上掛上家旗,道上朋友總會賣點面子吧了。」   聽到這裡,連寇徐兩人亦不得不讚這傢伙說話得體,不亢不卑,恰到好處。   白衣女目光掃過兩人,沉吟不語,顯是有點意動。   要這麼隨著兩個小子走陸路,必是費時失事,但若由水路去,越過歷陽,那就再不怕宇文化及會追來了。   寇仲忍不住道:「我情願走陸路。」   白衣女尚未回答,宋師道訝道:「請問姑娘,這兩位小兄弟究……」   白衣女不耐煩地截斷他道:「甚麼都不是,不要再問了。你的船在那裡?」   宋帥道大喜指點時,徐子陵一扯寇仲道:「各走各路的時間到了,她乘她的船,我們走我們的路。」   寇仲適時顯出他的氣概,哈哈一笑,摟著徐子陵的肩膀,讚道:「好小子!」推著徐子陵望西而去。   白衣女怒喝道:「給我站著!」   寇仲回頭揮手道:「再見!」   白衣女猛一跺足,向宋師道說:「宋兄請先返船上,我們隨後便來。」   一個閃身,來到了兩人背後,提小雞般擒著兩人。   宋師道看得一頭霧水,不過想起佳人既肯上船,便不愁沒有獻慇勤的機會,那還有閒計較其他事情,大喜追去。 第六章 九玄大法   四艘艨艟啟碇起航,逆流西上。   這宋師道口氣這麼大,自然大不簡單。   原來現今江湖上,聲名最著者莫過於四姓門閥,但若論吃得開,則要數四姓中的宋家門閥。   宋族乃南方勢力最大的士族,閥主「天刀」宋缺有天下第一用刀高手之稱。   當年楊堅一統天下,建立大隋,因顧忌宋族的勢力,對他們採取安撫政策,封宋缺為「鎮南公」,而宋缺亦知南朝大勢已去,詐作俯首稱臣,以保家族。   四姓之中,其他三姓均雜有胡人血統,而這碩果僅存,保持聲威的南方大族,則一直堅持傳統,嚴禁族人與漢族以外的人通婚,故在江湖上被視為漢族正統。   文帝楊堅在位時,以宋缺的雄材大略,仍不敢輕舉妄動,還韜光養晦,潛心修隱,免招大禍。   到楊廣即位,內亂外憂,朝政敗壞,叛亂四起,宋閥才再次活躍起來。   宋缺之弟「地劍」宋智,乃天下有數的用劍高手,亦以智計名著江湖,知道隋朝氣勢仍盛,若過早舉兵,必成首先被攻擊的目標,故勸乃兄暫緩反隋,轉而從事各式暴利買賣。   其中最賺錢的一項,就是從沿海郡縣,把私鹽經長江運入內陸,謀取厚利。   宋師道這四條船,正是販運海鹽的私梟船。   此時朝政敗壞,宋家憑其在南方的人面勢力,輕易打通所有關節,公然販運海鹽。   若有官吏敢查緝,便以種種威嚇手段應付,至乎秘密刺殺,以遂目的。   即使各地義軍,見到宋家的旗幟,亦不敢冒犯,免致樹此強敵。所以這幾年宋家勢力暗裡不住增長,甚至以財力支持一些有關係的義軍,以削弱大隋的力量。   宋缺有四子兩女,宋師道乃幼子,專責私鹽營運,甚得乃父愛寵。   兩女一名玉華、一名玉致,均有閉月羞花的容貌,分別排第四和第六。   宋玉華巳於三年前下嫁以成都為基地的西川大豪解暉之子解文龍。   解暉外號「武林判官」,是與宋缺宋智齊名的頂級高手,自建「獨尊堡」,為四姓門閥外異軍突起的新興勢力之一。   宋解兩家的婚姻充滿了政治交易的味道,代表兩大勢力的結盟,使楊廣更不敢對他們輕舉妄動。   今趟這四船私鹽,正要運赴四州,由獨尊堡分發往當地的鹽商。   此時在其中一條巨舶第二層船艙一間寬敞的房間內,寇仲穿著沈縣丞贈送的靴子攤臥在床上,捧著《長生訣》,埋頭埋腦研究其中一幅人像圖形。   徐子陵則有椅不坐,坐在地板處,雙手環抱曲起的雙腿,背挨艙壁,心中一片茫然。   為何自己見白衣女和宋師道說話,竟會生出妒忌之心呢?   自己對男女之事,雖有點好奇,但從來沒有甚麼奢望和妄想。   白衣女和自己在各方面均非常懸殊,年紀至少比自己大上七、八年,難道真如寇仲所說,自己竟暗戀上她。   但細想又覺不像。   當自己見到春風院的姑娘時,會生出摟摟她們的衝動,但對白衣女卻從沒有這種想法,甚至和她有較親密的接觸時,心中仍充滿敬意,只有親切溫暖,絕無男女歡好之望。   忍不住道:「仲少爺!我是否真的愛上了那…那女人呢?」   寇仲不耐煩道。「不要吵,我在研究天下最厲害的不是武功的武功呢!」   艙房又靜默下來。   過了半晌,寇仲放下《長生訣》,捧著頭離床來到徐子陵旁,學他般坐下,搭著他肩頭道:「對不起,我心情很壞,那本鬼書恐怕鬼谷子復生都看不懂,嘿!你剛才在說甚麼?」   見徐子陵鼓著氣不作聲,忙道:「是了,我記起了,哈,大丈夫何患無妻,那婆……噢,那女人都是輪不到我兩兄弟的了。那甚麼宋屁道綁著半邊身手也可爭贏我們,不若留點精神力氣看看秘笈,吃飯拉屎睡覺,哈……」   徐子陵苦惱道:「那我是否真的愛上了她呢?」   寇仲動了一會腦筋,坦然道:「事實上我也像你般妒忌得要命,但我卻不會認為自己愛上了她,嘿!對她便有點像對貞嫂,很為她要作臭老馮的小妾而不值,卻又無可奈何。呀!我明白了。小陵你是把她當作了你的娘,誰希望自己的娘去改嫁呢?尤其是嫁給這麼一個口氣大過天而乳臭未乾只配作我們奴僕的臭屁道。哈!臭屁道,這個名字改得比宇文化骨更要貼切吧。」   徐子陵仍緊繃著臉,但不一會就捧腹狂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房門倏被推了開來。   兩人駭然望去,只見白衣女一臉寒霜走了進來,關門後狠狠盯著兩人,好一會後,來到兩人身前,敲了敲兩人倚著的艙壁道:「別忘了我是住在隔壁,除非這是鋼板造的,否則你們每一句臭話,都會傳進我耳內去。」   寇仲戰戰兢兢道:「我們又沒有喚你作婆娘,為何卻來尋我們晦氣?」   白衣女單膝跪了下來,狠狠道:「甚麼呀那個女人這個女人?你們這兩個死小鬼臭小鬼!」說到最後,嘴角逸出一閃即逝的笑意。   兩人那會看不出她其實並非真的發怒,徐子陵首先道:「但我們真不知你叫甚麼名字呀!」   白衣女沉聲道:「你們有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   寇仲露出原來如此的恍然表情,介紹道:「小弟上寇下仲,他叫徐子陵,我們外號揚州雙龍,敢問大士高姓大名,外號叫甚麼,究是何方神聖,有了夫家沒有?」   白衣女「噗哧」低罵了一聲「死小鬼」,那種嬌艷無倫的神態,看得兩人眼珠都差點掉出來。   白衣女旋又拉長俏臉,狠狠道:「嫁未嫁人關你們庇事,若再在背後談論我,我就……我就……」   寇仲關心道:「今次是甚麼刑罰呢,最好不要掌嘴刮瞼,給人看到實在不是太好,小鬼也該有小鬼的臉子吧!」   白衣女拿他沒法,氣道:「到時自會教你們後悔,待會吃飯時不准你們胡言亂語,知道嗎?」   寇仲笑嘻嘻道:「不若以後我們就喚大士你作娘,那以後我們用你的錢就不會不好意思了。」   白衣女俏臉首次微泛紅霞,使她更是嬌艷欲滴,尤其那對美眸神采盈溢,更可把任何男人的魂魄勾出來。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兩人便齊叫道:「娘!」   白衣女終忍不住,笑得坐了下來,喘著氣道:「若真有你這兩個混賬不肖子,保證我要患上頭痛症。」   寇仲見她沒有斷然拒絕,又笑得花枝亂顫,前所未有的開心迷人,更打蛇隨棍上道:「我的娘啊,孩兒看你的武功也算不錯,被宇文化骨打傷後幾個時辰就回復過來,不若就傳我們兩手武功,讓我們憑著家傳之學,光大你的門楣,不致丟了你的面子。」   笑的感染力確是無與倫比,白衣女笑開了頭,雖明知寇仲在逗她笑,仍忍不住笑得要以手掩嘴,喘著氣笑罵道:「去你的大頭鬼,徐小鬼就比你老實多了,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寇仲像被冤枉了的失聲道:「小陵老實?我的天!他比我更狡猾,只因愛上了他的娘,才變成了個呆子。」   徐子陵怒道:「我怎樣狡猾?所有鬼主意都是你出的,而我這笨人則負責出手,還要生捏白造些罪名來加到我頭上?」   白衣女苦忍著笑,瞧了瞧窗外夕照的餘暉,歎道:「我定是前生作了孽,才在今世給你這兩個小子纏上了。好吧,雖然明知沒有甚麼用處,我仍傳你們一種練功的法門,若你們真能練出點門道來,再考慮傳你們劍術,不過你們既不是我的孩子,更不是我的徒兒。」   兩人精神大振,同聲問道:「那你究竟算是我們的甚麼?」   白衣女愕然半晌,苦惱道:「別問我!」芳心卻湧起溫暖的感覺。   連她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這兩個小子生出難以割捨的感情,甚至當他們喚自己作娘時,竟生出不忍斥責的情緒。   她本身亦是在戰亂中產生出來的孤兒,由高麗武學大宗師傅采林收養,自幼把她培養作剌客,並學習漢人語言文化,今次南來,正是作為修行的一部分。   寇仲嬉皮笑臉道:「還是作我們的娘最適合,打鐵趁熱,我的娘啊,快些把你的絕技盡傳孩兒們吧。」   白衣女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忽然低聲道:「我叫傅君婥,歡喜就喚我作婥姐吧,真想不到此行會多了你兩個小調皮。」   寇仲見她態度上大是不同,擠眉弄眼道:「我還是喜歡喚你作娘,是嗎?小陵!」   傅君婥柔聲道:「嘴巴長在你臉上,你愛喚甚麼就喚甚麼好了。」   徐子陵湧起想哭的感覺,兩眼紅了起來,垂頭喚道:「娘啊!」   傅君婥亦是心頭激動,好一會才壓下這罕有的情緒,冷冷道:「你喚你們的,但卻休想我肯承認你們是我的兒子,更不要妄想我會帶你們在我身邊。好了,我現在教你們打坐練氣的基本功,此乃傳自家師的上乘法訣,若未得我許可,不准傳人,否則縱使我怎樣不忍心,亦會迫於師門規矩,宰了你兩個小鬼。」   兩人不迭點頭答應。   傅君婥肅容道:「吾師傅采林,武功集中土、西域和高麗之大成,自出樞機,故能與雄霸西域的『武尊』畢玄、中土的道家第一高手『散真人』寧道奇並稱當世三大宗師。他嘗言『一切神通變化,悉自具足』,那是說每個人都懷有一個深藏的寶庫,潛力無窮,只是被各種執著蒙蔽了而巳。」   「難怪娘說練功雖由童真時練起,皆因兒童最少執著,故易於破迷啟悟。」   傅君婥呆了一呆道:「我倒沒有這麼想過,唔!你這小子看來真有點悟力。」   寇仲得意道:「小陵得孩兒不斷點醒,當然不會差到那裡去了。」   傅君婥狠狠盯著他道:「你這傢伙最愛賣弄聰明,不要得意,聰明的人往往最多雜念,而雜念正是練基本功的最大障礙,只有守心於一,才能破除我執。靈覺天機,無不一一而來,然後依功法通其經脈,調其氣血,營其逆順出入之會。所以其法雖千變萬化,其宗仍在這『一』之道。」   寇仲搔首道:「那豈非武功最高的人,就應該是最蠢的人嗎?那娘的師傅是否又笨又蠢呢?」   傅君婥為之氣結,又是語塞,明知事實非是如此,卻不知如何去駁斥他,換了以前,還可下手捧他一頓,現在對著這喚娘的兒子,卻有點捨不得。   正苦惱時,徐子陵仗義執言道:「當然不是這樣,武功能成宗立派者,必由自創,始可超越其他守成的庸材。所以娘指的該是小聰明而非有大智大慧的人,所謂大巧若拙,娘的師傅該是這種大智若愚的人才對。」   寇仲和傅君婥像初次認識徐子陵般把他由頭看到落腳,同時動容。   傅君婥點頭道:「陵小鬼果然有點小道行。」   寇仲歡喜道:「我這兄弟怎是小道行,我看他平時蠢蠢呆呆的,原來只是大智苦蠢,深藏不露,累得老子不斷要表露本是大巧若拙的智慧,卻竟變成了賣弄小聰明。」   傅君婥忍不住曲指在寇仲的大頭敲了一記,道:「若你再插科打諢,我便再不傳你功法了。」   寇仲摸著大頭抗議道:「我的娘下次可否改打屁股,否則若敲壞了我的頭,還怎樣練娘的上乘功法呢?」   傅君婥沒好氣和他瞎纏,逕自道:「我教你們的叫「九玄大法」,始於一,終於九,除家師外,從沒有人練至第九重大法,娘也……噢!我也只是練到第六重。」   傅君婥衝口而出自稱為娘,窘得俏臉都紅了,更是嬌媚不可方物,見兩小子均暗自偷笑,大羞道:「不准笑,都是你們累人,你們究竟學還是不學?」   兩人忙點頭應學。   傅君婥好一會才回復常態,道:「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機兆乎動。機之動,不離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清靜而微,其來不可逢,其往不可追。迎之隨之,以無意之意和之,玄道初成這是第一重境界。」   頓了頓續道:「勿小覦了這重境界,很多人終其一生,仍沒有氣機交感,得其形而失其神,至乎中途而廢,一事無成。」   見兩人都在搖頭晃腦,似乎大有所得,訝道:「你們明白我說甚麼嗎?」   寇仲奇道:「這麼簡單的話,有甚麼難明呢!」   傅君婥暗忖師傅已盛讚自己乃練武奇材,但到今天練至第六重境界,才能真正把握法訣,這兩個小子怎能一聽就明,指著寇仲道:「你給我說來聽聽。」   窗外光線轉暗,室內融和在淡淡的暗光裡,另有一番時光消逝的荒涼調兒。   寇仲愕然道:「這番話已說得非常好,很難找別的言詞代替,勉強來說,該是由有形之法,入無形之法,妄去神動。當機緣至時,便會接觸到娘所指的體內那自悉具足的無形寶庫,神機發動,再以無心之意御之駕之,便可練出了他娘的……噢,不,只是練出了真氣來。天,我可否立即去練。」   傅君婥聽得目瞪口呆,這番解說,比之師傅傅采林更要清楚明白,這人天資之高,巳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一時竟說不下去。   徐子陵道:「仲少若這麼急切練功,說不定反為有害,斯謂無意之意,應指有意無意間那種心境,故空而不空,清靜而微,來不可逢,往不可追。」   傅君婥更是聽得頭皮發麻,這兩人就像未經琢磨的美玉,自己稍加啟發,即顯出萬丈光芒來。   寇仲尷尬道:「我只是說說吧了!不過請娘快點傳授有形之法,那麼時機一至,我就會無論於吃飯拉屎之時,都可忽然練起功來了。」   傅君婥氣道:「不准再說污言穢語,我現在先教你們盤膝運氣的法門,只說一次,以後再不重覆了。」   兩人精神大振時,敲門聲起,卻是來自傅君婥的鄰房。   傅君婥歎道:「晚膳後再繼續吧!」   見到兩人失望神色,差點要把宋師道的邀約推掉了。   忽然間,她真有多了兩個俏皮兒子的溫馨感覺。 第七章 和氏之璧   宋師道在艙廳設下酒席,簡單而隆重,出席的尚有一對男女。   男的年約四十,卻滿頭白髮,長著一把銀白色的美須,但半點沒有衰老之象,生得雍容英偉,一派大家氣度,且神態非常謙虛客氣。   女的約二十五六間,頗為妖媚,與男的態度親膩,且神情體態甚為撩人,給人有點不太正派的感覺,也使寇徐兩人想起春風院的姑娘,不過她的姿色卻遠勝該院的任何紅阿姑了。   經宋師道介紹,原來男的是宋閥的著名高手「銀髯」宋魯,以一套自創的「銀龍拐法」名傳江南,是宋師道的族叔,乃宋閥核心人物之一。   女的叫柳菁,是宋魯新納的小妾,至於來歷卻沒說出來。   宋師道要介紹三人時,方醒覺根本不知三人姓甚名誰,正尷尬時,傅君婥淡淡說出三人名字,沒作隱瞞。   宋魯笑道:「傅姑娘精華內斂,顯具上乘武功,配劍式樣充滿異國情調,不知是何方高人,竟調教出像姑娘這般高明的人物來呢?」   寇徐兩人暗暗咋舌,所謂成名無僥倖,他們雖未聽過宋魯之名,但也知他是響噹噹的人物,故此眼力才會如此高明,說話如此得體,不由對他生出仰慕之心。   他們的眼光比任何拍馬屁更有成效,宋魯立時對他們大生好感。   傅君婥平靜答道:「宋先生請見諒,君婥奉有嚴命,不可洩漏出身份來歷。」   柳菁那對剪水秋瞳橫了兩個小子一眼,微笑道:「兩位小兄弟均長得軒昂英偉,為何卻沒有隨傅姑娘修習武技,不知是姑娘的甚麼人呢?」   寇仲挺胸乾咳道:「我們兩兄弟正準備隨我們娘修習上乘武技,多謝宋夫人贊許了。」   宋師道見他說「我們的娘」時,目光落到傅君婥無限美好的嬌軀上,色變道:「你們的娘?」   傅君婥俏瞼微紅,狠狠瞪了寇仲一眼後,尷尬道:「不要聽這兩個小鬼胡謅,硬要認我作娘。」   徐子陵故意摸摸肚子嚷道:「娘!孩兒餓了。」   柳菁忍俊不住,花枝亂顫的笑了起來。   宋師道和宋魯兩叔侄卻是一頭霧水,怎也弄不清楚這絕色美女和兩個小鬼的關係。   傅君婥見兩小鬼色迷迷的看著柳菁,竟生出一股妒忌的奇異情緒,冷哼道:「再敢胡言亂語,看我……看我……」   宋師道盡釋疑團道:「傅姑娘和兩位小兄弟請入席,我們邊吃邊談好了。」   寇仲和徐子陵終是少年心性,見宋師道這麼尊重他們,妒意大減,又見桌上儘是山珍海錯,忙搶著入席坐下,絲毫不理江湖禮數。   宋師道等已有點摸清兩人底蘊,當然不會放在心上,慇勤請傅君婥入座,宋師道和宋魯陪坐左右,柳菁則坐在宋魯之旁,接著是寇仲和徐子陵。   兩名恭侯一旁的大漢立時趨前為各人斟酒。   傅君婥道:「我一向酒不沾唇,他們兩個也不宜喝酒,三位自便好了。」   寇仲和徐子陵正想嘗嘗美酒的滋味,聞言失望之色,全在臉上清清楚楚表露無遺。   傅君婥暗感快意,終整治了這兩個見色起心的小鬼了。   宋魯笑道:「那大家都不喝酒好了,小菁有問題嗎?」   柳菁嬌笑道:「妾身怎會有問題,有問題的怕是兩位小兄弟吧?」   寇仲挺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可喝可不喝,怎會有問題?」   宋家三人都是跑慣碼頭,見盡大小場面的人,明知他硬撐,亦不說破,轉往別的話題上。   宋魯顯是精於飲食的人,隨口介紹桌上美食,又說起烹飪之術,聽得寇仲和徐子陵這兩個餐飽餐餓的人目瞪口呆,手底卻不閒著,對菜餚展開掃蕩戰。   傅君婥卻毫無興趣,只吃了兩條青菜,便停下箸來,玉容靜若止水,美得真像天上降世的觀音大士。   宋師道對她愈看愈愛,但因宋魯指出她可能來自中土之外,卻像橫梗心內的一根刺,因為他宋姓嚴禁與異族通婚,若這絕色美女確是異族之人,除非他叛出家門,否則只能有緣無份了。   柳菁對寇徐兩個人令人不敢恭維的吃相卻大感有趣,含笑看著兩人風捲殘雲般把菜餚掃過清光,還不時幫他們挾菜,侍候周到。   下人收去碗碟後,宋魯親自烹茶款待各人。   宋魯見傅君婥對飲食毫無興趣,話題一轉道:「傅姑娘對我中土之事,是否都甚熟悉呢?」   宋師道立時露出緊張神色,知道宋魯看出自己對傅君婥生出愛慕之心,故出言試探,以證實她異族的身份,教自己死了這條心。   傅君婥淡淡道:「宋先生怎能只憑我的佩劍形狀,就斷定君婥是來自域外呢?」   宋師道俊目立時亮了起來。   宋魯歉然道;「請恕宋某莽撞,不知姑娘有否聽過關於和氏璧的事呢?」   他終是老狐狸,轉了個角度,考較起傅君婥來。   寇仲像學生聽教般舉手道:「我聽過,秦昭襄王以十五座城池去換趙惠文王的鎮國之寶和氏璧,趙王派了藺相如護送和氏璧去見秦王,老藺抱著人璧俱亡的笨方法,幸好秦王比他更笨,竟讓他把和氏壁送返趙國,這就叫甚麼他娘的『完璧歸趙』了。」   眾人為之莞爾,柳菁笑得最厲害,指著寇仲道:「那和氏璧後來又怎樣了?」   傅君婥心中感激,知寇仲怕自己答不上來,露出身份,所以搶著答了,同時暗驚這「兒子」的急智。   寇仲只因曾聽過白老夫子說過「完璧歸趙」的故事,才有話可說,至於「歸趙」之後又怎麼樣,那會知道,尷尬道:「這怕只有老天爺才曉得吧!」   柳菁更是笑得花枝亂顫,整個人伏到宋魯身上去,媚態橫生。   宋魯見這小子哄得愛妾如此開懷,心中歡喜,一時忘了去試探傅君婥,不厭其煩道:「這和氏璧後來到了秦始皇手上,奏始皇命李斯撰寫『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形篆字,經玉石匠鐫刻璧上,於是和氏璧遂成了和氏璽。」   寇仲和徐子陵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宋師道真怕宋魯追問傅君婥,接上道:「漢高祖劉邦推翻了大秦朝,秦王子嬰就把和氏壁獻與劉邦,劉邦稱之為『國璽』,自此和氏壁成了得國失國的象徵。後來王莽意圖篡位,派弟王舜往長樂宮向孝元太后索璧,給孝元太后怒摔地上,致摔缺了一角,王莽命人把缺角以真金鑲補上去,使和氏璧又多添『玉體金角』的雅名。」   寇仲笑道:「這個故事定是假的,若真的這麼大力一摔,和氏壁那還不摔成碎粉。」   宋魯動容道:「寇小兄確是智清神明,但此事確是千真萬確,困為此玉並非凡玉。當年楚人卞和在荊山砍柴,見一隻美麗的鳳凰於一塊青石上。想起『鳳凰不落無寶地』,斷定這青石必是寶物,於是獻給楚厲王,豈知楚廷的玉石匠均指卞和獻的乃是凡石,楚王一怒下斬去他的左足,趕走了他。卞和心中不忿,待武王繼位,再去獻寶,今趟則再拾斬下右足。到武王的兒子文王登位,聞知此事,才把青石抬回宮裡,命工匠精心琢磨,剖開石頭,從中得了一塊光潤無瑕、晶瑩光潔的不世奇寶,為了紀念卞和,故稱為之和氏壁。」   宋師道道:「若是一般玉石,楚廷的玉石匠不可能不曉得,致誤以為是普通石頭,且荊山地區從未發現過玉石,可知和氏璧實乃不同於一般玉石的另一種瑰寶,亦正因這種奇寶當時是第一次被發現,所以任何人都不認識。觀之摔於地而只破一角,便可知和氏璧的異乎尋常了。」   今趟連傅君婥亦生出興趣,問道:「那究竟和氏璧是甚麼東西呢?」   宋師道首次聽到佳人垂詢,心中暗喜,欣然道:「我宋家自古相傳,此玉實自是來自仙界的奇石,含蘊著驚天動地的秘密,至於究竟是甚麼秘密,就無人知曉了。」   徐子陵好奇問道:「王莽死後,那和氏璧又落在何人手上呢?」   柳菁笑道:「傳到漢末的漢少帝,和氏壁又失去了,到三國時,長河太守孫堅在洛陽城巡邏,忽見一口水井光芒四射,命人打撈,起出一宮嬪屍身,頸繫紅匣,打開一看,正是和氏璧,到孫堅戰死,和氏璧輾轉落在曹操手上,被傳了下來,到隋滅南陳,楊堅遍搜陳宮,卻找不到陳主所藏的和氏璧,使楊堅引為平生憾事。」   傅君婥忍不住問道:「諸位為何忽然提起和氏璧一事呢?」   宋師道色變道:「看來姑娘雖身在江湖,卻不大知道江湖正發生的大事。」   宋魯拈髯笑道:「和氏玉璧,楊公寶庫,二者得一,可安天下。現在烽煙處處,有能者均想得天下做皇帝。故這兩樣東西,成為了天下人競相爭逐之事。最近江湖有言,和氏璧在洛陽出現,故自問有點本領的人,都趕往洛陽去碰碰運氣,今趟我們把貨物送往四川後,會到洛陽走上一趟,看看宋家氣數如何?」   這宋魯風度極佳,不愧出身士族,無論口氣如何大,但總令人聽得舒服。   寇仲雙目放光道:「若得了和氏璧,就可以得天下,哈,我和小陵也要去碰碰彩了。」   傅君婥雙目寒芒一閃,狠盯著寇仲道:「憑你這小鬼頭配嗎?我絕不容你們到洛陽去,若再生妄念,以後我都不……不理你了。」   她本想說不傳他法訣,臨時改口,威嚇力自然大減。   宋魯等仍弄不清楚三人關係,但卻感到傅君婥雖是疾言厲色,其實卻非常關切這兩個頗討人歡喜的小子。   宋師道溫和地道:「傅姑娘說得對,這種熱鬧還是不趁為妙,尤其和氏璧牽涉到武林一個最神秘的門派,這門派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派人入世修行,益發秘不可測。」   傅君婥奇道:「這是甚麼門派?」   宋魯道:「傅姑娘問對人了,若是其他人,可能連這門派的名字都未曾聽過。」   寇徐兩人好奇心大起,留神傾聽。   宋師道道:「這家派叫慈航靜齋,數百年來在玄門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知道靜齋所在的人都不肯透露有關這家派的任何事情。所以我們雖因和氏璧一事對靜齋明查暗訪,仍是所知不多,只知齋內全是修天道的女子,說道門第一高手『散真人』寧道奇曾摸上靜齋,找主持論武,豈知靜齋主持任他觀看鎮齋寶笈『慈航劍典』,寧道奇尚未看畢,便吐血受傷,知難而退,此事知者沒有多少人,所以江湖上並未流傳。」   寇仲一拍徐子陵肩頭,歎道:「這才是真正的秘笈呢!」   眾人中,當然只有傅徐兩人才明白他的意思。   宋魯歎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愈知得多,便愈自覺渺小,再不敢恃強橫行了。」   徐子陵心悅誠服道:「宋大爺才是真正的人物。」   他在揚州慣了稱人作大爺,自然而然就這麼叫了。   宋魯笑道:「兩位兄弟根骨佳絕,若早上幾年碰上你們,宋某必不肯放過。」   寇徐兩人同時色變,一顆心直往下沉。   娘已是這麼說,宋魯也是這樣說,看來這一生都休想成為高手了。   傅君婥也是陪他們心中難過,暗下決心,怎也要試試可否回天有術,造就他們,心中一熱,道:「夜了,我想早點休息。」   宋師道雖然千百個不願意,仍只好如她所言,把夜宴結束了。   寇仲本想追問為何和氏璧會和慈航靜齋牽上關係,但一來怕傅君婥不高興,更想到要學九玄大法,遂閉口不問,與徐子陵隨傅君婥回房去了。   在傅君婥的房間裡,三人圍成三角,盤膝而坐,月色由艙窗透入,剛好灑在傅君婥身上,使她更似下凡的觀音大士。   傅君婥神情肅穆,輕輕道:「你們知否我為何會去而復返,把你們由那肥縣官手上救走,後來在丹陽分手,又忍不住回到你們身邊呢?」   寇仲見她認真的神情,不敢說笑,正經答道:「是否因娘愛惜我們呢?」   傅君婥歎了一口氣道:「可以這麼說,在宇文化及的親隨裡,有一個是我們高麗王派去的人,所以把你們送到北坡縣後,我便以秘密手法和他聯絡,查探宇文化及的傷勢。」   徐子陵喜道:「原來宇文化及也受了傷嗎?」   傅君婥傲然道:「當然啦,我的九玄神功豈是等閒,不付出一點代價怎能傷我,不過他也算難得,只坐了兩個時辰,就功力盡復,只從這點,可推知他比我尚高出一線。同時亦知他為了《長生訣》,不惜一切也要擒捕你們,所以才回頭來救走你兩個小鬼,我怎能讓那萬惡的暴君能延年益壽呢。」   寇仲艱難地道:「娘大可把我們的《長生訣》拿走,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是乾手淨腳,遠勝有了我們這兩個累贅!」   傅君婥截斷他道:「我偏不歡喜做這種無義的事就是了。」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問道:「那娘為何又要在丹陽和我們分手呢?」   傅君婥歎了一口氣,幽幽道:「最後還不是分不了嗎,我也不知為何要對你兩個氣人的小鬼頭那麼好。本想把你們送到丹陽,讓你們有足夠盤川自行上路,自生自滅就算了。但想深一層,宇文化及既可動用天下官府的力量,你們終逃不過他的魔爪,才忍不住又回頭找你們。你以為我看上那宋師道嗎?當然不是哩!我早打定主意以死殉國,怎還有意於男女私情,只是想借他們的船使你兩個遠離險境。當船再泊碼頭時,我們立即離船登岸,逃往起義軍的勢力範圍去,那宇文化及就再拿你們沒法了。」   寇仲斷然道:「我們索性先將《長生訣》毀掉,那縱使宇文化骨追上來,也得不到寶書了。」   傅君婥和徐子陵大感愕然,想不到這一向貪財貪利的小子,竟肯作此犧牲。   傅君婥點頭道:「聽小仲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開心,但暫時仍不致到此地步。現在我先傳你們打坐的功夫,只是你兩人必須立下誓言,一天達不到第一重境界的氣機兆動,亦不准出來江湖胡混,只可乖乖的給我找個平靜的小鎮,躲避戰火,安安樂樂過了這一生算了。」   徐子陵兩眼一紅道:「娘!你對我們真的很好。」   寇仲也感動地道。「縱使我們的親娘在生,也絕好不過娘你了。」   兩人當下立了誓言。   傅君婥教兩人合掌胸前之後,正容道:「練功之前,先得練性,務要掃除一切雜念,然後盤膝穩坐,左腿向外,右腿向內,為陽抱陰;左手大指,捏定中指,右手大指,進入左手內,捏子訣,右手在外,為陰抱陽。此名九玄子午連環訣。所謂手腳和合扣連環,四門緊閉守正中是也。」   徐子陵不解道:「娘不是說過九玄大法重神輕形嗎?為何卻這般講究形式?」   傅君婥默然片晌,歎道:「假若你們真能練成神功,必是開宗立派,自創新局的絕代大師,我便從沒像你這般去懷疑過,不過我只能依成法來教導你們,你們若能想出其他方法,儘管去償試吧,但心法必須依從遵守,否則會生不測之禍。」   寇仲讚道:「娘真是開明,武場的師傅教徒弟時從來不是這種態度。」   接著傅君婥詳細說出奇經八脈和各重要穴位的位量,反覆在他們身上指點,到兩人記牢時,己是三更時分了。   這時大船忽地緩慢下來,岸旁隱隱傳來急劇的啼聲。   三人同時色變。 第八章 痛不欲生   宇文化及雄渾的聲音由右方江岸傳過來道:「不知是宋閥那位高人在船隊主持,請靠岸停船,讓宇文化及上船問好。」   艙房內傅君婥和兩個小子你眼望我眼,都想不到宇文化骨這麼快就追上來。   此時四艘巨舶反往左岸靠去,顯是恐怕宇文化及飛身下船,又或以箭矢遠襲。   宋魯的笑聲在船首處沖天而起道:「宇文大人別來無恙,宋魯有禮了。」   宇文化及邊策馬沿岸追船,邊笑應道:「原來是以一把銀髯配一把銀龍拐的宋兄,那事情就好辦了,請宋兄先把船隊靠岸,兄弟才細告詳情。」   宋魯笑道:「宇文兄太抬舉小弟了。換了宇文大人設身處地,變成小弟,忽然見京師高手漏夜蜂擁追至,沿江叫停,而小弟船上又裝滿財貨,為安全計,怎也該先把宇文大人來意問個清楚明白吧!」   宇文化及城府極深,沒有動氣,欣然道:「這個容易,本官今趟是奉有聖命,到來追捕三名欽犯,聞四公子曾在丹陽酒樓為該批欽犯結賬,後來更邀之乘船,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呢?」   宋魯想也不想答道:「這當然是有人憑空捏造了,請宇文大人回去通知聖上,說我宋魯若見到這批欽犯,定必擒拿歸案,押送京師。夜了!宋某人要返艙睡覺了。」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到宋魯如此夠義氣,毫不猶豫就擺明不肯交人,只聽他連欽犯是男是女都不過問,就請宇文化及回京,就知他全不賣賬。   如此人物,確當得上英雄好漢之稱。   宇文化及仰天長笑道:「宋兄快人快語,如此小弟再不隱瞞,宋兄雖得一時痛快,卻是後患無窮哩!況且本官可把一切都推在你宋閥身上,聖上龍心震怒時,恐怕宋兄你們亦不大好受呢。」   宋魯道:「宇文大人總愛誇張其詞,卻忘了嘴巴也長在別人臉上,聽到大人這樣委禍敝家,江湖上自有另一番說詞,宇文兄的思慮似乎有欠周密了。」   宇文化及似乎聽得開心起來,笑個喘氣失聲道:「既是如此,那本官就不那麼急著回京了,只好到前面的鬼啼峽耐心靜候宋兄大駕,那處河道較窄,說起話來總方便點,不用我們兩兄弟叫得這麼力竭聲嘶了。」   寇仲和徐子陵再次色變時,傅君婥霍然起立道:「我傅君婥巳受夠漢人之恩,再不可累人,來,我們走。」   尚未有機會聽到宋魯的回應,兩人巳給傅君婥抓著腰帶,破窗而出,大鳥騰空般橫過四丈許的江面,落往左邊江岸去。   宋魯的驚呼聲和宇文化及的怒喝聲同時響起,三人已沒進山野裡去。   寇徐兩人耳際風生,騰雲駕霧般被傅君婥提著在山野間縱躍疾行。   不片刻巳奔出了十多里路,感到漸往上掠,地勢愈趨峻峭,到傅君婥放下兩人時,才知道來到了一座高山之上,山風吹來,凍得兩人牙關打顫。   傅君婥在山頭打了一個轉,領著兩人到了一個兩邊山石草樹高起的淺穴,躲進裡面暫避寒風。   寇仲鬆了一氣道:「好險!幸好隔著長江,宇文化骨不能追來。」   傅君婥歎了一氣道:「其他人或者辦不到,但宇文化骨只要有一根枯枝,便可輕渡大江,你這小子真不懂事。」   徐子陵駭然道:「那我們為何還不快逃?」   傅君婥盤膝坐下,苦笑道:「若我練至第九重境界,定會帶你們繼續逃走,但我的能力只能帶你們到這裡來。」   寇仲試探道:「就算宇文化骨渡江追來,該不知我們逃到那裡去吧?」   傅君婥淡淡道:「武功強若宇文化及者,觸覺大異常人,只是我們沿途留下的氣味痕跡,便休想瞞過他的眼鼻,不要說話了,我要運功行氣,好在他到來時回復功力,與他決一死戰。」   言罷閉目瞑坐,再不打話。   兩人頹然坐下,緊靠一起,更不敢說話商量,怕驚擾了他們的娘。   時間在兩人的焦憂中一點一滴的溜走。   忽然傅君婥站了起來,低聲道:「來了!只他一個人。」   兩小子跟她站了起來。   寇仲顫聲道:「不若把書給他算了。」   傅君婥轉過身來,厲責道:「你還算是個人物嗎?這種話也說得出。」   徐子陵軟語道:「他只是為娘著想吧!」   明月高照下,傅君婥歎了一氣,旋又「噗嗤」笑道:「小仲不要怪娘,我慣了愛罵你哩!」   寇仲和徐子陵全身一震,若換了平時傅君婥肯認作他們的娘,必會歡天喜地,但這刻卻大感不妥。   傅君婥低聲道:「無論發生了甚麼事,都不准離開這裡,娘定可帶你們離開的。」   宇文化及的笑聲在穴外響起道:「姑娘為了這兩個小子,以致暴露行藏,確屬不智,這些年來姑娘兩次扮作宮娥,入宮行刺聖上,我們卻連姑娘的衫尾都撈不著。想不到今趟為了本鬼書,竟迫得姑娘現出影蹤,若非拜這兩個小子所賜,我宇文化及食塵都鬥不過姑娘的輕身功夫哩。」   寇徐兩人聽得臉臉相覷,原來娘竟曾入宮行刺楊廣,更為他們作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否則以她連宇文化及也自愧不如的輕功,怎會被宇文化及追上。   傅君婥手按劍柄,在迷茫的月色下,寶相莊嚴,冷冷道:「宇文化及你一人落單來此,不怕敵不過我手中之劍嗎?」   宇文化及笑道:「姑娘手中之劍雖然厲害,但有多少斤兩,恐怕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要宰我宇文化及,便需立即動手,否則若讓本人的手下追來,姑娘就痛失良機了。」   傅君婥淡淡道:「宇文化及你既這麼心切求死,我就玉成你的意願吧!」   人影一閃,傅君婥早飄身而去,接著是氣勁交擊之聲,響個不絕。   兩人擔心得差點想要自盡,探頭出去,只見明月下的山處,宇文化及卓立一塊巨石上,而傅君婥卻化作鬼魅般的輊煙,由四方八面加以進擊,手中寶刃化成萬千芒影,水銀瀉地又似浪潮般往敵手攻去,完全是拚命的打法。   宇文化及的長臉神情肅穆,雙手或拳或抓或掌,間中舉腳疾踢,像變魔法般應付傅君婥狂猛無倫的攻勢。兩人可發誓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的形象相貌。   雖是隔了足有七、八丈遠,但激戰中激起的勁旋,仍刮得他們膚痛欲裂,難以睜目。   兩人抵受不住,縮回了石隙內。   到再探頭外望時,形勢又變。   傅君婥飛臨宇文化及上空處,劍法更趨凶狠險毒,只攻不守,而宇文化及卻是只守不攻,顯是落在下風。   今次兩人的忍受力更是不濟,只眨幾下眼的工夫就要縮回去,眼睛痛得淚水直流。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宇文化及一聲怒喝和傅君婥的悶哼聲。   兩人顧不得眼痛,再伸頭去看,迷糊間前方白影飄來,心中有點明白時,腰帶一緊,巳給傅君婥提了起來,再次騰雲駕霧般下山去了。   兩入心中狂喜,原來宇文化及已再次被自己無比厲害的娘擊退了。   今趟傅君婥帶著他們毫無保留的盡朝荒山野地狂奔,沿途一言不發,直至天明,來到一個山谷內,才把兩人放下來。   兩人腰酸背痛的爬起來時,傅君婥跌坐在地上,俏臉蒼白如死,再沒有半點人的氣息。   兩人魂飛魄散,撲到她身旁,悲叫道:「娘,你受傷了。」   傅君婥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伸手摟著兩人肩頭,毫不避男女之嫌的把他們擁入懷內,讓他們的頭枕在胸脯上,愛憐地道:「我傅君婥的兩個乖孩子好好聽著,宇文化及己受了重創,必須立即覓地療傷,沒有一年半載,休想復元,所以娘終救了你們!」   兩人齊叫道:「娘你還不快些療傷!」   傅君婥淒然搖頭道:「娘也恨不得多點時間培育你們成材,看你們娶妻生子,想不到娘一向憎恨漢人,但見到你們時卻完全忘記了國仇家恨,還心甘情願認了你們作孩子。娘剛才冒死剌了宇文化及一劍,但亦被他全力打了一拳,他的冰玄勁氣確是名不虛傳,而宇文化及更是宇文傷之下家族中最傑出的高手。為娘生機巳絕,即管師傅親臨,也救不了我。娘死後,你們可把我安葬於此,娘性喜孤獨,以後你們亦不用來拜祭。」   兩人那忍得住,放聲大哭,死命摟著傅君婥,淚水把她的襟頭全浸濕了。   傅君婥容色平靜,柔聲道:「娘今次由高麗遠道前來,實是不安好心,意圖刺殺楊廣,教他以後都不能對高麗用兵。豈知他宮內高手如雲,故兩次都只能憑仗輕功脫身。於是改為把從楊公寶庫得來的寶物顯現於江湖,好惹得你們漢人自相殘殺,卻碰巧遇上你們。」   兩人此時只關心傅君婥的生死,對甚麼楊公寶庫,沒有半分興趣。   傅君婥憐惜的摩挲著他們的頭髮,續道:「我到揚州找石龍,正因由我們布在宇文化及處的眼線知悉楊廣派他來找石龍,所以才去一探究竟。因而遇上我的兩個乖寶貝。好了,娘撐不下去了,本還有根多話要說,但想起造化弄人,說了也等若沒說。不知人死前是否特別靈通,娘忽然感到我兩個兒子將來均非平凡之輩,你們切匆讓娘失望啊!」   兩人淒然抬頭,悲叫道:「娘啊!你怎能這樣就丟下我們呢?」   傅君婥忽地叫道:「噢,那寶庫就在京都躍馬橋……」   聲音忽斷,傅君婥同時玉隕香消,在青春煥發的時光,目瞑而逝。   兩人抱著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哭得昏了過去。   兩人以傅君婥的遺劍,削樹為板,造了副簡陋之極的棺木,把傅君婥安葬在谷內一處疏林內,以她的寶劍陪葬。   他們對傅君婥眷戀極深,又知這深仇怎都報不了,傷心欲絕下,大反常態,就在墳旁露天住了下來,對外面的世界,甚麼功名利祿,再不感興趣。   連最愛說話的寇仲亦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說話,製造了原始的弓箭和魚叉,就在河中捕魚或間中打些鳥獸來充飢裹腹,又索性脫下衣服連銀兩藏好,只穿短褲,過著原始茹毛飲血的生活。   幸好那時正是春夏之交,南方天氣炎熱,兩人體質又好,倒沒有風寒侵襲的問題。   夜來他們就在墳旁睡覺,那本《長生訣》就給壓在墳頭的石下,誰都沒有興趣去碰它。   當晚傅君婥傳他們九玄功的心法,尚未說出行功方式時,宇文化及就來了,所以目下他們只懂心法、經穴的位置和打坐的形式,但如何著手練功,卻是一無所知,加上心如死灰,那還有練功的心情,每日就是渾渾噩噩的度過,任得日曬雨淋,似若無知無覺。   這晚由於下了一場豪雨,分外寒冷,兩人縮作一堆,心中充滿無限淒涼的滋味,想起埋在身旁的傅君婥,暗自垂淚。   到冷得實在太厲害了,寇仲把徐子陵推得坐了起來,牙關打顫道:「這麼下去,我們遲早要生病,怎對得住娘對我們的期望呢!」   十多天來,他們才是首次說話。   徐子陵終抵不住寒冷,啞聲問道:「你又有甚麼鬼主意?」   寇仲苦笑道:「若沒有把娘的劍埋掉,現在我們至少可蓋搭間樹屋出來。」   徐子陵道:「就算凍死了,也不可干擾娘的安寧。」   寇仲點頭同意道:「當然是這樣,不若我們試試去練娘教的打坐功,高手都應是寒暑不侵的。」   徐子陵頹然道:「怎麼練呢?」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伸手抱著徐子陵,就那麼苦捱到天明。   到太陽出來時,兩人才回復生機,豈料禍不單行,溪中較大點的魚兒已給他們捉得一條不剩,鳥獸亦像知道他們是危險人物般不再留在谷內,沒辦法下,兩人終決定到谷外覓食。   他們帶著弓矢,走出山谷,只見野花叢叢、芳草萋萋,低丘平原,空野寂寂,極目亦不見任何人跡,四處有翠色濃重的群山環繞,不禁精神一振,胸中沉重的悲痛,減輕了不少。   兩人沿首山腳搜尋獵物的蹤影,不一會竟幸運地打了一隻野免,歡天喜地回谷去了。   徐子陵因天氣酷熱炎,到溪水浸了一會,返回墓地時,見寇仲竟把壓在石底的《長生訣》取了出來,正埋頭苦讀,不禁對他怒目而視。   說到底,若非這《長生訣》,傅君婥就不用慘死在宇文化及手上。   寇仲伸手招他過去道:「不要惱我,我只是依娘的遺命,好好活下去,這些人像圖形雖不是甚麼神功練法,但起碼是延命法門。我們雖不懂這些鬼畫符般的文字,但至少可跟圖像畫的虛線行氣,再依娘教的心訣和脈穴位置練功,倘能稍有收成,就不用活活凍死了。」   徐子陵正要反對時,寇仲把書毫不尊重的劈面擲來,徐子陵自然一把接著,剛好翻到其中一幅仰臥的人像。   以前看時,由於不知奇經八脈的關係,便像看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今次再看,立時明白多了,竟移不開目光,深探被吸引著。   寇仲嚷道:「那第六幅圖最有用,最好不要先看別的。」   徐子陵翻了翻,才知自己看的是最後的一幅,再看第六幅圖,似乎沒有第七幅圖那麼容易上手,便不理寇仲,逕自坐下看那最後一幅的圖像。   由這天起,兩人除了打獵睡覺外,就各依圖像打坐練功,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大自然裡,徹底過著原始的生活。   心中的傷痛不知是否因有所專注的關係亦日漸消減。   有意無意間,他們終晉入了九玄功要求那萬念俱滅的至境。 第九章 再上征途   接著的八天,兩人各練各的,有時連打獵都不去了,隨便摘些野果,填飽肚子了事。   寇仲練的是那幅似在走路的圖像,經脈穴位以紅點虛線標示,與徐子陵那幅全無分別,但行氣的方式卻剛好相反。   似是起始的粗黑箭咀,對正頭頂天靈穴。至於自此以下的箭咀卻分作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每色箭咀看來都像說出一套完全不同的功法,不但路徑有異,選取的穴脈亦大不相同。其中很多穴脈根本是傅君婥沒有提過的,又或提及時指明與練功無關的。   徐子陵那幅卻是仰臥的人像,粗黑箭咀指的卻是右足湧泉穴,七色箭咀的最後歸結卻是左足湧泉穴,不像寇仲的重歸頭頂天靈穴,複雜處則兩幅圖像都是不相伯仲。   兩人心無所求,橫豎無事可做,依著娘教下的心法,抱中守一,意念自然而然隨早已記得滾爪爛熟的指示經穴過脈,總在有意無意之間,深合九玄大法之旨。有時練紅色箭咀,有時練別的顏色,雖似沒有特別的功效,但兩人亦不斤斤理會。   到後來,寇仲突然醒覺般依圖像行走的姿勢閉目在谷內行來走去,而徐子陵則要躺下來才感適意,一動一靜,各異其趣。   到第九天晚上,忽地雷雨交加,兩人那睡得著,被迫起來練功。   寇仲如常漫步谷中,徐子陵則索性侵在溪水裡,只露出臉孔,各自修功練法。   不旋踵兩人都物我兩忘,進入似睡非睡,將醒未醒的奇異境界。   兩人腦海中同時浮現出《長生訣》各自熟習了的圓像,並且再不理甚麼箭咀指示,只是虛虛渺渺,精神固定在某一難以形容的層次。   奇妙的事來了。先是徐子陵腳心發熱,像火般灼痛,接著火熱上竄,千絲萬縷地湧進各大小脈穴,那種感覺,難受得差點令他想自盡去了結那種痛苦,猶幸冰涼的溪水和雨水,稍滅痛苦。   徐子陵福至心靈,知道這是神兆發動的時刻,再不去理會身體的痛楚,也不理會在體內亂闖亂竄的真氣,靜心去慮,只守於一。   也幸好傅君婥來不及告訴他有關氣機發動的情況。   若換了是九玄大法氣動的正常情況,會是脊骨尾閭發熱,再由督脈逆上,衝破玉枕關,通過泥丸,再回到前面的任脈,如此運轉不休,經三十六周天而成基本功法。   對一般武人來說,這巳是夢寐以求的境界,由此登上內家高手之途。   至於徐子陵這刻的情況,根本是前所未有之事,一般人定會視之為走火入魔,輕則癱瘓,重則經脈爆裂而亡。   故石龍當日依圖練習,由於早有成見,一試不妥下,便不敢再練下去。   徐子陵根本不知是甚麼一回事,一心認為就該如此,心無旁礙下,死馬當了活馬醫,反得到圖像的真髓。   寇仲則是另一番光景,一股奇寒無比的真氣,貫頂而入,接著流入各大小脈穴,凍得他差點僵斃,不由自主奔跑起來,使氣血仍能保持暢順。   兩人就是這麼硬撐了兩個時辰,到天明時,寇仲終支持不住,軟倒地上,就在此要命的時刻,全身經脈似乎全都爆炸開來,接著昏迷了過去,人事不知。   徐子陵則發覺體內差點把他活活灼死的熱氣潮水般迅速減退,一時漫無著落,亦失去了知覺。   到了正午時分,雨過天晴,太陽破雲而出時,寇仲首先醒了過來,只覺體內涼浸浸的,一點不怕火毒的太陽,舒服至極。   寇仲仍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想起昨晚的情況都猶有餘悸,茫然坐了起來。   一看下乖乖的不得了。   只見整個天地清晰了很多,不但色彩豐富了,很多平時忽略了的細微情況,亦一一有感於心,至乎平時忽略了的風聲細微變化,均漏不過他靈敏聽覺。   最奇怪是無論天與地,一塊石頭、一株小草,都像跟他是相連地活著般,而自己則成了它們其中的一分子,再不是兩不相關了。   寇仲心中大奇,暗忖原來氣機發動後,這世界竟會變得煥然一新,就在這時,一股無以名之的狂喜湧上心頭,令他跳了起來。   寇仲首先想起徐子陵,大叫一聲,高嚷道:「小陵,我練成第一重了,看,我的身體多輕,可以翻觔斗了。」   連翻兩個觔斗後,才飛奔著去找自己的好兄弟。   事實上即使請當代所有見聞廣博的武學大宗師來,也不知兩人究竟練成了甚麼東西。甚至寫出《長生訣》的作者,亦要為兩人現在的情況瞠目以對。   不過兩人確因而改變了體質,但若說動手對陣,只要來個普通的會家子,就可打得他們跪地求饒了。   可是由此發展下去,兩人的內功勁氣可達到甚麼境界,就誰都說不上來。   徐子陵聽到他呼叫聲,逐漸回醒過來,仍是浮在水面,全身暖洋洋的,一點寒冷感覺也沒有,忙爬上岸來。   接著是一震跪了下來,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美麗倍增的世界。   由那天開始,兩人以為練通了九玄大法第一重的境界,又對那晚的痛苦記憶猶深,暫不敢練功,但卻再耐不住性子,早上起來就往外狩獵,到日落西山才返回谷地,但無論如何疲倦,只要一覺睡醒,立時疲勞盡去。   這天醒來,寇仲扯著徐子陵來到傅君婥墳前,道:「我們這樣下去,娘必不高興,何況她還想我們娶妻生子,建立功業,成為不平凡的人。」   徐子陵默然片晌,點頭道:「我也想到外面闖闖,不過我們雖練出點門道來,但比起真正的高手,相差仍是不可以道里計,若做個帳前小卒,自覺又不甘心,娘這麼厲害,我們怎也不可丟了她的面子。」   寇仲嘻嘻笑道:「這個當然,正如娘說,宇文化及對《長生訣》是志在必得,定不肯放過我們。說不定已使人畫下圖像,全國懸賞,所以我們仍須避避風頭,本來最好是在這裡,不過若這麼過下去,我們定會變成了野人。」   徐子陵道:「你有甚麼計劃呢?」   寇仲胸有成竹道:「我們先把《長生訣》找個地方埋了它,然後往南走,見到甚麼城鄉縣鎮就設法留下,看看可否找到工作,打聽清楚形勢後,才繼續我們投靠義軍的大計。」   徐子陵不知如何,亦很想出外闖蕩一番,當下拜祭了傅君婥,埋了《長生訣》,取回衣服穿上,袋好銀兩,離開了這令他們心傷魂斷,永世都忘不了的美麗小幽谷。   這時已是秋天,天氣清爽。   兩人終是年青,逐漸由傅君婥慘死的打擊回復過來,開始有講有笑,更由於初窺武技的堂奧,對自己的信心亦壯大起來。   往南走了七天後,遇上了一條小村,只有十多戶人家,其中有燈火的,只有兩、三家,可知此處人家在戰亂頻仍下,都是生活困苦,惟有儉省過活。   兩人有點重回人世的感覺,朝村莊走去,驀地犬吠之聲大作,頓時群犬相應,好幾頭巨犬還此進彼退,互相壯膽的朝他們移來。   兩人暗暗心驚提防,幸好有村人出來,喝散群犬,還熱情招呼他們留宿了一宵。   翌晨他們留下宿錢,問清楚了附近最大鎮縣的方向,又上路去了。   再走了十多天,來到浙水西端新安郡南的一個叫翠山的大鎮,約有二千多戶人家,位於鄱陽湖之東,人丁頗為興旺,石橋瓦屋鱗次櫛比,是繁盛的江南水鄉鎮市,規模雖只有丹陽的四分之一,更沒有高牆城門,但兩人一見就生出想留下來的心意了。   最吸引他們是鎮上婦女衣著講究,無論剪裁和文繡都表現出水鄉女兒的玲瓏與巧思。   更令他們高興的是她們都披上繡花卷膀、足著繡花鞋兒,腰束多褶襉裙、越顯得嬌嬈多姿,成群結隊的招搖餅市,看得他們心都癢了起來。   尤其是現在囊內頗有幾個子兒,非是以前的窮混混,心情大是不同,胸膛挺直多了。   兩人找了間看來不太昂貴的小旅館,要了個小房間,才提心吊膽的往鎮公所摸去,若見到有自己尊容的繪像懸賞,只好立即逃之夭夭了。   鎮上商店大多為前店後坊,樓上住人,作坊和貨倉靠水,充分利用河道的運輸之便。   到了鎮公所後,只見貼滿了徵兵募卒的文告,卻不見任何懸賞的榜文,兩人心花怒放,一聲歡呼,大模斯樣沿街游賞。   一群年青女子笑嘻嘻地迎面而來,見到兩人各具奇相,體格軒昂,登時眉挑目語,逗得兩個小子心花怒放。   自出生以來,兩人還是首次得到來自異性的這般賞識,登時信心大增。   事實上在山谷隱居的這個夏季,由於大量的運動和上乘功法的修練,又正值他們處在青春發育期,兩人不但長得高壯了少許,最顯著是神氣上的表現,使他們散發出某種難以言喻的少男魅力。   兩人很快便給水鎮濃厚的民俗鄉情征服了,暗忖就算留在此處,娶妻生子,也是不錯。   當日在揚州之所以整天作發達幻夢,皆因不滿於現狀,又飽受欺凌,現在到了這好像世外桃源的地方,民風淳樸,感覺新鮮之極,於是立時改變心意,不作投軍之想了。   寇仲瞥見一塊寫著「留春院」的大招牌後,摟著徐子陵的寬肩擠眉弄眼道:「小陵,你也差不多十六歲了,我卻快是十七歲,人家有些年方十四便娶小媳婦,而我們到現在仍是童男之身。」   徐子陵不耐煩道:「我知你的意思了,有了銀兩,你這小子還不週身癢癢嗎?我並不反對撥出部分來作為開光費,但至少要待我們找到工作,安頓下來,才研究怎樣去尋歡作樂,而且那可是娘留給我們的老本,足可夠我們興建間頗像樣的樓房,還可經營些小店舖,絕不可妄充闊綽把它花光了。」   寇仲見他不是真的反對,喜道:「當然當然,讓我們先去大吃一頓,才探聽一下有甚麼工作正欠缺人手。」   這時兩人來到一間飯館之前,正要進去,一位壯碩如牛的漢子旋風般衝了出來,夾著包袱,轉左而去,一個矮瘦老漢追了出來,大叫那漢子的名字,但那漢子頭也不回,逕自走了。   矮瘦老漢頹然坐了下來,靠著鋪門,狠狠咒罵。   兩人一頭霧水,正要入店,那老漢尖聲道:「今天不開舖了,以後都不開舖了。」   他們這才知道他是這飯館的老闆,看他滿身油污,就知是兼上伙頭之職。   寇仲最是好奇,問道:「為何以後都不開舖了?」   老漠斜斜兜了兩人一眼,悶哼道:「那敗家子都走了,我女人又在上月過了身,一個人怎麼理這間大鋪子?」   又垂頭歎氣道:「若說造飯手藝,我老張認了第二,誰敢再認第一,甚麼團油飯、清風飯、玉井飯,我老張那一樣不是拿手本領,偏這敗家子不懂繼承絕技,整天嚷著要去參軍立功,你看,異日他變了個乞兒回來,我才絕不會養他!哼,我索性回到鄉間去,教他想尋我也尋不到。」   兩入交換了個眼色,同時蹲了下來。   寇仲道,「那太可惜了,這麼一大間鋪子就關門了,不若你僱用我們作幫手,同時又做你的徒兒,那麼張公你的絕技就不會失傳了。至多我們收少些,就每個月要你兩百個五銖錢吧!」   老張大感愕然,上上下下打量了兩人好一會後,好奇地問道:「你們是甚麼人?」   寇仲胡謅一番後,老張道:「是否兩個人一共二十串錢?」   每串十錢,二十串就是二百錢,這在一個人來說巳是非常微薄的工資,而兩個人只給二百錢,更是太過刻薄,難怪老張連兒子都迫走了。   寇仲只想學他的造飯之技,好得將來用以營生,不過他亦是精於算計的厲害腳色,想也不想道:「那就要包吃包住了。」   老張瞇起老眼怪聲怪氣道:「包吃包住也可以,但一切打掃雜務,都由你兩個一手包辦。」   寇仲笑道:「成交!現在我們正餓得要命,這餐自然是入張老闆的數了。」   就是這樣,兩人搬到了老張飯館樓上他兒子空下的房間居住,每天天未亮便起床工作,到午膳後老張關鋪睡午覺時,兩人就負責去買貨提貨,晚飯關門後,老張洗澡睡覺,他們則洗碗打掃,忙個不亦樂乎,不要說去青樓開光,連睡覺的時間也不大足夠。   不過老張的造飯手藝確有真實本領,名聞當地,路過的商旅均樂於光顧。飯館只賣三種飯,就是老張提過的「團油飯」、「清風飯」和「玉井飯」,但老張卻不是技止於此。   有了寇仲和徐子陵後,他亦不時接些上門到會的生意來做。   兩人由於有心偷師,兼之老張年老力衰,日漸倚重他們,便逐點逐滴地把他的烹飪絕活傳給他們。   三個月下來,他們巳充滿信心,認為可自展拳腳了。但另一方面,卻逐漸對這個行業厭倦起來。   這晚兩人關鋪之後,趁老張到了樓上,商議起來。   寇仲道:「我們是否決定了不再去投靠義軍,又或不做甚麼武林高手了?」   徐子陵攤在椅內,歎了一氣道:「這樣忙得昏天黑地,沒有一點空閒的生活,看來也不是那麼有趣。」   寇仲道:「假苦如此,我們便在此多呆三個月,過了年關和春分,到天氣回曖時,便離開這裡。」   徐子陵苦惱道:「但我又有點不捨得呢!」   寇仲苦笑道:「我也有點捨不得,不過我卻有個想法,所謂男兒志在四方,我們何不到南方投靠宋家,那宋魯對我們可是相當不錯,若能拜他為師,我們說不定真可完成我們的夢想呢。」   接著咬牙切齒道:「若能練成武功,我第一個就要宰了宇文化及那奸賊。」   徐子陵淒然道:「昨晚我又夢到了娘,她怪我沒有志氣,不敢為她報仇呢。」   寇仲長呼一氣,斷然道:「我們也實在太膽小了,不算得男子漢大丈夫,打不過最多是死,這些日子既怕練功辛苦,又怕會走火入魔,不敢繼續下去,這怎能對得起娘,我決定由明天開始,便改過自新,重新練功,將來不宰了宇文化及誓不罷休。」   徐子陵眼中頓時閃過前所未有的精芒,伸手和他緊握道:「你有了這決定,我整個人都舒服起來,我們在揚州時志比天高,怎可忽然便變成了縮頭烏龜呢?不若明天就走。」   寇仲奇道:「為何剛才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就像娘生前那種眼神。」   徐子陵愕了片晌,沉吟道:「說真的,雖然我沒有蓄意練功,但每到晚上躺下來時,腦海便浮現出那運功行氣圖,隨而自動練起功來。」   寇仲懊悔道:「早知我也像你那樣勤練不輟便好了,此後可就不能再荒怠下去。好吧!明天我們立即上路。」   徐子陵沉吟道:「那麼誰去跟老張說呢?」   寇仲苦笑道:「一起去吧,這孤寒鬼也該受點教訓吧,」 第十章 奮不顧身   翌晨兩人天未光就背上包袱再上征途。   就是這個突然而來的決定,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也改變了天下和武林的命運。   目的地是大隋國的東都洛陽。   當日宋魯曾說過到四川辦妥事後,會到洛陽去尋找傳說中的和氏璧。由於這非是十天半月可以做到的事,所以雖事隔半年,他們仍想到洛陽碰碰運氣,看看能否遇上宋魯。   愈接近長江,他們愈感受到戰亂的壓迫,道上不時遇上逃難的人,問起來時,誰都弄不清楚是躲避甚麼人,連隋軍或是義軍都分不清楚。   這天來到一個小縣城處,找到間小旅館,睡到午夜時,忽然街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兩人知道不妥,忙收拾行囊,趕到樓下,扯著正要離開的其中一個客人詢問。   那人道:「杜伏威在東大破隋軍,進佔歷陽,卻想不到他的軍馬這麼快便來了。」說罷惶然去了。   兩人想不到歷陽這麼快失守,立時破壞了他們到歷陽乘船北上的大計。   來到街上,只見人車爭道,搶著往南方逃走,沿途呼兒喚娘,哭聲震天。兩人雖是膽大過人,但終仍是大孩子,感染到那種可怕得似末日來臨的氣氛,登時心亂如麻,盲目地隨著人流離開縣城。   路上佈滿擠跌拋棄下來的衣服、家俱、器皿和鞋子,甚麼東西也有,可知情況的混亂。   兩人死命拉著對方,怕給人潮擠散了。   出到城外,只見漫山遍野都是照明火把和逃避戰禍的人,想不到一個小小縣城,平時街上疏疏落落,竟一下子鑽了這麼多人出來。   寇仲拉著徐子陵,改變方向,由支路離開大隊,沉聲道:「我們仍是要北上,至多不去歷陽好了。」   徐子陵點頭道:「理該如此,我們小心點就行了。」   兩人掉頭繞過縣城,繼續北上。   離開翠山後,他們還是首次走夜路,出奇地發覺藉著微弱的星光,他們已可清楚看到路途。   走了個許時辰,前方漫天火光,隱有喊殺之聲傳來,嚇得兩人慌不擇路,遠遠繞過,就是這個改變,使他們完全失去了方向的感覺。   到天明時,他們來到了一個小村莊處,正想找人問路,驀地蹄聲大作,一隊人馬由山坡衝刺而來,兩人大吃一驚,忙躲進附近的草叢裡。   這批約六十人的騎隊,一看他們雜亂無章的武士服,便知道必是義軍,人人臂掛綠巾,甫進村內先射殺了幾隻撲出來的犬隻,接著逐屋搜查,把村內百多男女老幼全趕了出來,一時雞飛狗走,呼兒喚娘,哭喊震天,使兩人不忍目睹。   若有蓋世武功,這時便可出去主持正義了。   但他們卻也想到,縱管武技強橫如楚霸王項羽,還須種種條件配合,才不致落得烏江自刎的結局。   在這動盪的大時代中,個人的力量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綠巾軍把村內男女分兩姐排列,且團團散開包圍,防止有人逃走。   兩人這才明白為何聞得義軍將至,整個縣城的人要逃得一乾二淨了。   慘在此等鄉村消息不靈,兵臨村內時仍不知是甚麼一回事。   他兩人何曾見過這等陣仗,看到那些持刀拿戟的義兵人人都像殺人不眨眼的兇徒,大氣都不敢吐出半口。   尤其他們離最接近的義兵只有五十多步遠,實是危險之極。   其中一個看來是義軍頭子的,在四名親隨左右護翼下,策騎來至排列村男的人堆中,把精壯的挑選出來,趕到一邊,另有人以繩子把他們綁成一串,顯得非常橫蠻無道。   遇有反抗者,馬鞭立時狂抽而下,打個半死。   兩人看得臉青唇白,卻又悲憤莫名。   那些母親妻子見到兒子丈夫被人拉去作伕役,發出陣陣令人不忍卒聽的呼號悲啼。   可是那些所謂義軍則人人神情凶悍,沒有絲毫惻隱之心。   那軍頭挑完了男丁,經過那些女眷小孩時,忽地勒馬停定,以馬鞭指著其中一名村女喝道:「你出來!」   村民立時一陣騷亂,但卻給那些義軍迅速喝止,當然少不了有幾個倒地受傷的人了。   寇徐兩人看得眶毗欲裂,又知此時挺身而出亦起不了什麼作用,這時才知道投靠義軍的想法,是多麼愚昧天真。   那村女被拖了出來,果然長得頗有秀色,身材豐滿,難怪那軍頭心動了。   那軍頭吃吃淫笑時,在旁邊一名年青義兵冷冷道:「祈老大,杜總管有命,不得姦淫婦女,祈老大現在臨崖勒馬,仍來得及。」   這人滿腔正義,又敢以下犯上,兩人想不到義軍中有此人物,心中喝采。   祈老大冷哼道:「李靖你少管閒事,現在我是姦淫婦女嗎?我是要把這美人兒帶回家去,明媒正娶,納她為妻,哈!杜爺難道連婚嫁都要管嗎?」   李靖正要說話,那村女一咬在抓著她的綠巾兵手背處,那綠巾兵吃痛放手,村女不知那裡來的氣力,狂奔出了重圍,朝著寇徐他們的方向奔來。   四名綠巾兵立時笑罵著策騎追來。   寇徐兩人看到村女俏瞼上那淒惶的表情,湧起義憤,那還顧得自己安危,就地撿起石頭,跳了出來,就朝已追上村女的綠巾兵擲去。   以前在揚州城時,他們最厲害的武功就是擲石頭,所謂功多藝熟,頗有準繩,這刻毅然出手,又在猝不及防之下。兩名綠巾軍胸口中石,竟跌下馬來。   此時那村女終於力竭,朝地上倒去。   寇仲忽覺自己渾身是勁,體內真氣激盪,似乎老虎也可以打死兩隻,所擲出的石頭,亦勁道倍增,大感興奮下叫道:「小陵救人搶馬。」   石頭連珠擲出,另兩名綠巾軍剛要彎弓搭箭,已臉頰中石,慘嘶倒地。   蹄聲轟嗚下,眾綠巾兵見狀立即成群而至。   此時徐子陵已摟起村女,正愁不知如何上馬,眼見眾兵趕來,心中一急,忘了自己不懂武功,竟急急追上正往前衝去的戰馬,還摟著那似是輕如無物的村女飛身上馬,豈知容容易易的就穩坐到馬鞍上。   這時寇仲亦跳上了上另一匹馬,一夾馬腹,可是那戰馬卻人立而起,把他掀倒地上。   徐子陵上馬後那馬兒亦團團打轉,無法驅策前奔。   那些綠巾軍追至二十步許處,前頭的幾個人彎弓搭箭,不過怕傷及馬兒都忍住不發。   徐子陵大叫道:「仲少快來。」   寇仲這時正不知所措,聞呼狂竄而起,竟凌空跳上了徐子陵的馬背,摟著徐子陵的腰,大叫道:「快走。」   就在這急得使人黑髮變白的當兒,村女接過馬,一聲嬌呼,小腳蹬在馬腹處。   戰馬一聲狂嘶,箭般前衝,載著三人,眼看要撞上樹林,豈知林內竟藏有一條泥路,左彎右曲,瞬眼間把並不熟路的賊兵拋在後方。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怪叫歡呼,後者此時才醒起正緊摟著那陌生姑娘香軟的身體。   那俏村女不但騎術精湛,對附近地形更是瞭若指掌,穿林過野,上丘下坡,涉水登山,敵方追騎的聲音終沉靜下來。   三人正高興時,驀地戰馬失蹄,把他們拋到草叢處,狼狽不堪。   當爬起來時,那美村女驚呼一聲,拚命掩著胸前,原來衣服被勾破了,露出大截雪白的胸肌。   兩人嚇得忙背轉身去。   寇仲見她長得只比他們矮了三、四寸,把包袱往她拋過去,道:「衣服都是乾淨的,揀件出來換上吧,我們是不會偷看的。」   悉悉索索,不片刻村女含羞道:「換好了!」   兩人轉過身來,一時都看呆了眼,暗忖原來她長得這麼好看。   這村女年約二十,雙瞳漆黑,皮膚則非常白皙,穿上男裝,別有一番神采韻味。   村女指向他們招了招手,低聲道:「隨我來。」   兩人回頭看了眼那口吐白泡,命不久矣的戰馬,心中暗歎,悵然隨她去了。   走了足有半個時辰,村女帶著他們到了山上一個隱蔽的洞穴內,著兩人坐下後,垂首道:「多謝兩位好漢仗義相救,小女子不勝感激。」   兩人被她尊稱好漢,立時飄飄然如在雲端,同時心中大奇,這女子的外貌不像村女,談吐更不似是在窮鄉僻壤長大的人。   俏村女見兩人瞪大眼睛,一臉疑惑的神情,更發覺這兩人雖長得魁梧,但事實上仍只是兩個年紀比自己還少的大孩子,一臉天真無邪,不覺畏羞之心大減,柔聲道:「奴家叫素素,並非曾家村的人士,只因與主人失散,逃到那裡,被曾家村的人好心收留下來吧了!」   寇仲釋然道:「素素姐姐長得那麼美,不管好心不好心,自然也有很多人爭著收留你了。」   素素俏臉一紅道:「不是那樣哩!」   徐子陵見寇仲開始口花花,瞪了他一眼,問道:「姐姐在那裡住了多久,為何對環境如此熟悉?」   寇仲笑道:「姐姐的馬術才厲害呢。」   兩人一向都受人賤視鄙屑,所以若有人稍對他們好一點,便心中感動。現在忽然有了這位視他們為英雄的悄姐姐,那種新鮮興奮的感覺,是可想而知了。   素素不知如何,俏臉更紅了,輕聲道:「我在曾家村只住了一個月,但卻試過三次隨村人到這裡來行獵,至於騎術嘛!是我家小姐教的。你們是否未騎過馬呢?」   兩人大感尷尬,暗忖那有不懂騎馬的英雄好漢。   寇仲乾咳一聲,岔往別處道:「姐姐的小姐原本住在甚麼地方?」   素素被兩人姐姐前,姐姐後的叫個不亦樂乎,亦感心中歎喜,溫柔地道:「我的小姐乃翟讓老爺的獨生女兒翟無瑕,當日我們的隊伍被人襲擊,混亂中走散了,不過我家小姐武功高強,理該無事,現在應回到滎陽去了。」   兩人立時動容。   他們這三個月內在飯館棲身,每天都由商旅處聽到各種消息謠言,其中常被提起的就是翟讓和他的頭號大將李密。   翟讓人稱「大龍頭」,乃瓦崗軍的首領,六年前與手下另一猛將徐世勳在瓦崗寨起義,割地稱王,屢敗隋兵,但卻被隋將張須陀所制,未能擴張勢力。   去年李密投效翟讓,使翟讓實力倍增,李密更在滎陽大海寺擊破隋軍,襲殺張須陀,瓦崗軍自此更聲勢大盛,隱然有天下義軍之首的聲勢,被多路人馬尊之為大龍頭,確是非同小可,想不到這位美姐姐竟是翟讓女兒的小丫環。   寇仲訝道:「滎陽不是在東都洛陽之東百里許處嗎?離這裡這麼遠,姐姐怎會溜到這兒來呢?」   素素答道:「小姐要到歷陽聽天下第一才女尚秀芳唱的戲,豈知漏了消息,未到歷陽便出了事,若非姐姐馬快,便無緣在此遇上你們。」   不知不覺間,她亦以姐姐的身份自居了。   就在此時,一聲輕咳,起自洞口。   三人聞聲大駭,朝洞口望去。   只見一位高挺雄偉,年在二十三、四間的壯碩漢子,走了入來。   寇仲和徐子陵跳了起來,雙雙擋在素素身前。   寇仲定睛一看,失聲道:「你不是那個叫李靖的人嗎?」   來人正是曾出言斥責綠巾軍兵頭的李靖,他長得並不英俊,臉相粗豪,但鼻樑挺直,額頭寬廣,雙目閃閃有神,予人既穩重又多智謀的印象。   李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與他黝黑粗糙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點頭訝道:「我正是李靖,這位小兄弟的眼力真厲害,當時你和我間相隔至少有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竟能認得李某的樣貌,故目下才可一口叫了出來。但看你們的身手,卻不像曾習武功的人,此事確非常奇怪。」   兩人心中凜然,這李靖只憑寇仲一句話便推斷出這麼多事來,可知他的識見和智計。   素素顫聲在後方道:「最多我隨好漢你回去吧,千萬別要傷害他們。」   李靖哈哈笑道:「只憑小姐這有情有義的一句話,我李靖拚死也要維護你們。三位放心,我只孤身找來,那祈老大已被李某暗裡射殺了,如此姦淫邪惡之徒,留在世上只會多害幾個人。」   寇仲看他的體型氣度,便知他兩人合起來也不是對方對手,何況對方還身攜長刀弓箭,不過他既說射死祁老大,又說拚死也要保護他們,該沒有騙他們的理由,便放鬆戒備道:「李大哥請坐。」   李靖解下背上弓矢,放下佩刀,來到三人間坐下來,待各人都坐好後,微笑道:「我本早該來了,但為了要給你們掃去蹄印足跡,才費了點時間。」   徐子陵與寇仲對望一眼,歉然道:「我們倒沒想到這點。」   李靖欣然拍了他一記肩背,另一手豎起拇指讚道:「見義勇為,不畏強勢,是好漢子的行為。更難得你們尚未成年,便有此膽量智計和身手,將來必是超凡人物。」   接著對素素道:「小姐的騎功很了得哩!」   三人得他誇讚,同時臉紅,亦對他大生好感。素素道:「那些綠巾兵會否遷怒曾家村的人呢?」   李靖若無其事道:「這是我第二個遲來了的原因,就是要釋放那些無辜的村民,殺祈老大和他那幾個跟班走狗只不過喝幾口熱茶的工夫而已。」   素素雖是歡喜,但亦為他把殺人完全不當作一回事而駭然。   李靖淡淡道:「殺人始能奪馬,但卻只帶了兩匹馬來,因預估不到小姐並非曾家村的人,但現在見到小姐,才知尚欠一匹馬呢。」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佩服,這李靖確是智勇雙全的人物,但亦不由對他有點害怕。   李靖用心打量了他兩個幾眼後,語重心長地道:「這是個天下大亂的時代,在刀兵相對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夠心狠手辣的人都要被淘汰。故只要我們認清目標,定下自己的原則,分清楚是非黑白,敵友之義,便可對得住天地良心了。」   兩人點頭受教。   素素道:「你那些還沒殺的人是否仍在找尋我們?」   李靖微笑道:「主要是在尋我算賬,杜伏威名氣雖大,卻不是爭天下的料子,既縱容手下,又貪眼前小利,這麼強行拉夫入伍,弄得天怒人怨,村鎮荒棄,實是飲鳩止渴的下下之著,我起始還當他是個人物,現在可看通看透了。」   寇仲最愛談「義軍經」,只因徐子陵興趣不大,才苦無對像。現在碰到李靖這「行內人」,喜問道:「李大哥認為目下那支義軍最有前途呢?」   徐子陵思慮周密,想起素素應可算是翟讓方面的人,提醒道:「仲少,不要亂說話。」   李靖見徐子陵以素素為對象並不停向寇仲打眼色,訝道:「小姐是那一方的人呢?」   素素忙道出身世,然後道:「小婢對天下大勢的事一概不知,你們勿要因我而說話有所顧忌。」   李靖顯然很看得起寇仲和徐子陵,正容道:「縱觀現今形勢,雖說義軍處處,但算得上是出色人物的卻沒有多少個,現在聲勢最盛的首推『大龍頭』翟讓,不過翟爺的手下大將李密,聲勢尤在他之上,又深諳兵法,如此主從不明,將來必會出事。」   素素色變道:「那怎辦才好呢?」   李靖沉聲道:「小姐若信李某之言,便從此脫離翟家,免致將來有舟覆人亡之禍。」   素素淒然道:「小婢自幼便賣入翟家,那時老爺還在東郡當法曹,後來他因殺了權貴之子,被判死刑,才反出來起兵自立。而且小姐對我情如姊妹,我怎可就此離棄她呢?」   寇仲咋舌道:「原來翟讓仍未算最厲害,那麼李密是否最有前途呢?」   李靖啞然失笑道:「『最有前途』這四個字用得很有趣,可見小兄弟異日必是雄辯滔滔之士,這話說得不錯,李密不但是當今有數的武林高手,更是用兵如神的兵法家,為人亦有領袖魅力,是可問鼎天下的人物。問題是對手太多,首先就有四姓大閥,均是人材輩出,決不會坐看隋室天下落在異姓人手上,此種門閥之見,根深蒂固,誰都沒法改變。而四閥最優勝的地方,是屢世顯宦,精於治國之道,這豈是一般起義的山野之民所能及,杜伏威就是最好例子了,縱是武功高強,亦難成大器!」   兩人同時想起宇文化及,露出憤恨之色。   李靖訝道:「李某尚未請教兩位小兄弟的姓名哩!」   寇仲和徐子陵知到給他看破心事,故想從他們的姓名來歷加以推測。   徐子陵報上兩人名字,坦然道:「宇文化及殺了我們的娘,所以我們要找他報仇。」   李靖那想得到其中曲折,還以為宇文化及真個害死他們的娘,就像楊廣累得許多人民家破人亡那種慘況,其後再經徐子陵解說清楚,才知備細,不禁肅容道:「兩位小兄顯然入世未深,須知江湖上有句話,叫『逢人只說三分話』,很多表面看來很可靠的人,說不定在某一形勢下忽然成了敵人。那你以前曾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致命的因由。」   兩人點首受教時,素素感動道:「李大哥對他們真的很好哩。」   李靖洒然道:「能讓李某一見投緣的人少之又少,一見死心的則多不勝數,這世上很多看似絕無可能的事,都是由有志氣的人一手締造出來的,布衣可封侯拜相,甚至榮登皇座。一無所有的人亦可以成為富商巨賈,此種事早不乏先例,故你們大可以此為自勉。」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眉飛色舞。   與李靖的一席話,就像在黑夜怒海裡驟遇照明燈,使他們看到了希望和目標,重新振起因傅君婥之死而遭受沉重打擊的志氣。   李靖續道:「翟讓、李密之外,眼前最有聲勢的還有王薄、竇建德和杜伏威上這三股勢力是最……嘿!最有前途。」   寇仲見以李靖這種見多識廣的人物亦要採用他的句語,大感得意,道:「杜伏威你評過了,這王薄和竇建德又是甚麼厲害的傢伙?」   素素「噗嗤」笑道:「竟說人是傢伙。」   李靖莞爾道:「寇小兄仍有童真嘛!王薄乃長白派第一高手,被稱為武林中的『鞭王』,自稱『知世郎』,所作《無向遼東浪死歌》,深入民心,亦懂掌握民心,故極受山東民眾支持,比杜伏威強勝多了。」   頓了頓再道:「若翟讓和李密內訌,那代之而起的必是清河人竇建德無疑,此人乃河北黑道霸主,掛名當過里長,後因家族親友被楊廣派人殺個乾淨,憤然加入高士達的起義軍,高士達戰死,這支起義軍就落到他手上。此人武功已臻化境,手下有十萬之眾,據高雞泊為基地,勢力直貫黃河,不容輕視。」   寇仲歎道:「聽李大哥這番話,勝過在飯館時聽他娘的三個月,甚麼楊玄感、宋子賢、王須拔、魏刀兒、李子通、盧明月、劉武周,名字好一大堆,聽得我的頭都大了,原來最厲害是這幾個人。」   李靖取出乾糧,讓各人分享,道:「我們要在這裡耽至深夜,才可離開,那時追兵早鬧得人疲馬乏,即使遇上他們也不用害怕了。」   兩人對李靖視若神明,不迭點頭。   素素問道:「李大哥現在離開了杜伏威,以後有甚麼打算?」   李靖不答反問道:「三位打算到那裡去呢?」   素素垂首道:「我想回滎陽去找小姐,請她提醒老爺以提防李密。」   寇仲答道:「我們要去洛陽找個朋友。」   李靖點頭道:「我卻想到大都看看隋人的氣數,橫豎都是北上,我就送三位一程吧!順道也可教兩位小兄弟一些騎馬射箭和武功的基本功法。」   兩人大喜叫道:「師傅!」   李靖失笑道:「千萬不要把我當師傅,我們只以平輩論交,況且你娘為你們打下的內功底子,實是深不可測,兼之你兩人根骨佳絕,人又機靈幻變,將來必是稱雄宇內的不世高手,現在你們或者連自己都不相信,但將來的事實,定會證明我沒有看錯。」   兩入你眼望我眼時,李靖長身而起道:「先讓我教你們騎馬,然後再傳你們刀法。我的刀法來來去去只有十多式,最利於在千軍萬馬之中衝殺,以之爭雄江湖,或嫌不足,但馳騁於沙場之上,卻是威力無窮,無懼對方人多勢眾。至於李某的箭法,是悟於胡人騎射之術,故頗具自信。」   兩人那想會有此奇遇,連忙拜謝。   李靖哈哈一笑,領頭出洞去了。 第十一章 追兵忽至   當這天夜幕低垂時,由於兩人騎藝未精,故四人分乘兩騎,留下一騎作替換之用,趁黑逃走。   李靖和徐子陵一騎,寇仲則和素素一騎。   寇仲摟著素素的蠻腰,貼著她粉背,嗅著她的體香髮香,只希望永遠如此繼續下去。   素素一來仍在心驚膽顫,二來當了寇仲是小弟弟,雖對那種親密接觸有些感覺,卻不強烈,那想得到寇仲這小子正沉浸享受。   李靖確是不凡之輩,不時下馬貼地細聽,辨別是否路有伏兵,又懂利用地勢掩蔽行藏,絕不躁急妄進。   天明時,四人終離開險境,進入丹陽郡外圍的近郊區域。   江都揚州城是長江支流入海的最後一個大城,由此而西,就是丹陽、歷陽這兩大沿江重鎮。   由於歷陽落入杜伏威之手,立時截斷了長江的交通,而丹陽則首先告急。   但李靖指出杜伏威收服歷陽並不容易,只稍有餘力侵略些沒有反抗力的鄰近鄉鎮,短期內能穩守歷陽巳是邀天之倖,更不要說進犯丹陽了。   其次就是楊廣始終仍控制著京師大興、東都洛陽和瀕海的江都這三個全國最重要的戰略重鎮。   自三大運河廣通渠、通濟渠和永濟渠灌通後,南北聯成一氣,水運亦把三個重鎮緊密的連結在一起,使隋國的生力軍可迅速調往南方,鎮壓叛亂。   假設洛陽是煬帝的東都,那揚州的江都就是他的南都,都是必爭之地,亦是煬帝必守之地。   所以隋兵會不惜一切去保住丹陽,以免禍及江都。   由此可見杜伏威的占歷陽,實是義軍和隋軍鬥爭的轉折點。   愈近丹陽,愈感到形勢的緊張。   只見戰船不住由江都方而駛往丹陽,隋軍更設置關卡,禁止武林人物接近丹陽,故不斷有往丹陽的人折回頭來,還盛傳丹陽已閉關了。   幸而他們根本沒打算到丹陽去,就在附近鄉縣,把三匹戰馬全賣掉了,發了一筆小財。   李靖把銀子分作四份,囑各人貼身藏好,道:「兵荒馬亂之際,甚麼事都可以發生,現在義軍三股最大的勢力,竇建德占河北,杜伏威占江淮,翟讓中原,形勢逐漸分明,亦把隋軍分割得支離破碎,但借起義為名,四處欺霸搶掠,意圖分一杯羹的黑道勢力亦是車載斗量。假若有誰途中遇事,我們便設法在高郵會合,再在那裡乘船由運河北上,直抵洛陽。」   打量了素素兩眼後,見她因衣衫單薄,在轉冷的天氣下瑟縮著,道:「今晚我們就在這裡找個旅館歇腳,你兩人和素素去買些御寒寒衣,以免遇上風雪時冷壞身子,待會我們再在這裡會合。」   寇仲奇道:「李大哥要到那裡去?」   李靖極目午後墟鎮長街的兩邊店舖,似在找尋甚麼,答道:「我看可否找到專售兵器的店舖,弄兩把似樣的長刀給你們防身,希望錢不是太厲害吧!這時光刀劍鋪的生意是最好的了。」   寇仲大喜道:「那我們分頭行事吧!」   分手後,寇徐兩人左右伴著素素,沿著行人眾多的長街找尋賣衣物的店舖。   這縣城地近丹陽,韭常興旺,由於多了由歷陽逃來的人,更是熱鬧,但又隱隱透出一種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慌惶和緊張。   大部分店舖都關上了門,徐子陵道:「不若到市集去看看有沒有流動的攤檔吧?」   三人遂轉往市集擠去。   由於人多的關係,素素伸手緊挽兩人膀子,以免失散,又可增加溫暖,弄得兩個小子不由陶然迷醉。   寇仲湊到素素小耳旁道:「姐姐不若買套男裝衣服,若戴上帽子,遮掩了姐姐美麗的秀髮,別人就看不出姐姐原來是這麼標緻了。」   素素得他讚美,欣然點頭。   這時三人步進市集,果然有大批地攤,擺賣各種貨品,尢以寒衣為主。   徐子陵亦湊到素素耳邊說:「不若把長髮修剪少許,學我們般結個男髻,就更萬無一失了。」   素素歡喜道:「你們給我來弄嗎?」   兩人大言道:「當然最好!」   素素拉著兩人在其中一個地攤停了下來,興奮地為自己挑選寒衣和耐冷的靴子,非常高興。   寇仲和徐子陵都大感有趣,充滿溫馨的感覺。   忽然間,兩人同時看到附近有幾個流氓地痞模樣的健碩漢子,正色迷迷盯著蹲在地上的素素,交頭接耳地談論著。   兩人大感不妥,心中暗罵。   寇仲忙俯下身去,匆匆幫素素揀妥衣物,連錢都不談,忍痛付了高逾二倍的錢,轉身便走。   到出了市集,兩人才鬆了一氣。   「砰。」   才轉入大街,一個人橫裡移出,肩頭狠狠撞在徐子陵肩上。   徐子陵猝不及防下,肩頭自然地先往後縮了少許,才發力前撞,同時腳心一熱,似有一道熱氣,往肩頭流去。   「呀!」   那人慘哼一聲,蹌踉跌退,差點坐倒地上。   三人愕然停步時,另六名漢子撲了出來,攔著去路,大嚷道:「打人了!」   兩人定睛一看,其中四人正是剛才狠盯素素的流氓,登時心中明白。   其他行人慌忙避開,恐怕殃及池魚。   素素花容失色時,徐子陵拉著她退後兩步,而寇仲則哈哈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萬水千山是一家。楊州竹花幫堂次堂主是我們的阿公,不知這幾位大哥作何稱呼。」又打出了竹花幫的問訓手號。   那七個流氓交換了個眼色,有點慌了手腳。   竹花幫在揚州一帶勢力頗大,否則寇仲就不會胡謅是竹花幫的人了。   其中一個顯然是帶頭的壯漢,踏前一步道。「管你們是誰,現在我們的兄弟給你撞了,該怎麼賠償。」   寇仲自少在市井長大,那還不知眼前之事難以善罷,見他們目光都落在素素豐滿的胸脯上,雖是有點心驚,但卻知避無可避,把心一橫,哈哈笑道:「錢就沒有了,命就有兩條,夠硬的就來拿吧!」   風聲橫起,左旁的流氓巳一腳掃來。   寇仲心中大奇,為何這傢伙的腳竟踢得這麼慢,實在於理不合。   另一人由右方衝來,照臉就是一拳。   他倆在揚州時可說是在打架和挨揍中成長的,經驗無比豐富,又合作慣了,對方才動手,徐子陵扯著素素再退兩步,正要上前幫手時,寇仲像背後長了眼睛般,叫道,「你看著姐姐!」   寇仲側身避過左方掃來一腿,同時蹲身揮臂,狠狠打在那揮拳擊來的流氓漢小腹處,敏捷得連徐子陵都看呆了眼。   更奇妙的事發生了,就在寇仲揮臂時,全身涼浸浸的說不出的受用,同時頭頂生出一股冷流,貫通了手臂的經脈,隨拳外湧。   「砰!」   中拳者一聲慘呼,整個人離地拋飛,剛好撞在另一名大漢處,兩人同時變作滾地葫蘆,狼狽不堪。   寇仲不能相信地呆看著自己拳頭時,耳內傳來素素和徐子陵的驚呼聲,知道不妙,另一名漢子的膝頭巳頂到他背心處。   寇仲痛得往前仆去。   那偷襲成功的流氓正要乘勢追擊時,忽感一股寒流由膝蓋狂湧而入,全身如入冰窖,腦際轟然劇震,尚未知發生了甚麼一回事,已發覺自己仰跌地上,再爬不起來。   寇仲一觸地便滾往一旁,避過了兩隻踢來的腳,奇怪地發現背心的疼痛已不而愈。   跳起身來,才發覺徐子陵奮不顧身的疾衝而來,「砰砰彭彭」的和剩下的五名惡漢拳來腳往,打個不亦樂乎。   先中拳者和偷襲者仍未能爬起來。   徐子陵狀若瘋魔,全不理落到身上的拳腳,卻又是輕易就閃過,跟著狠狠還擊,被他擊中者都口噴鮮血,頹然倒地。   寇仲那還不明白是甚麼一回事。   此時四周圍了以百計的人,人人為他們鼓掌起來,同時瞥見幾名官差正在人群裡叱喝著擠來,寇仲便大叫道:「小陵,腿子來了,扯呼!」   徐子陵嚇了一跳,伸腿撐飛了最後一個對手,掉頭和寇仲扯著素素,飛快溜了。   三人走了一程,躲到隱僻處換上寒衣,當由另一條橫巷轉出大街時,乍看下只是三個平常年青男子。   素素雖仍有餘悸,但神情歡喜,明白到他們是為她而戰。   兩人朝著與李靖約定的地點走去時,兩人隔著素素的如花俏臉興奮地回述剛才的情況,寇仲得意道:「給那倒霉傢伙頂在背心時,開始那一刻痛得差點想吐血,但轉眼全身便湧起舒服得要喚娘的涼氣,甚麼痛楚都沒有了,那傢伙也給老子的護身真勁反彈了開去,卵蛋都差點丟了出來呢。」   素素聽著他大說粗話,反感到說不出的親切痛快,挽得兩人的臂彎更緊了。   徐子陵哈哈笑道:「你涼我熱,從未試過打得這麼過癮,實牙實齒一人一拳。他打我沒事,我打他他流血。九玄功第一重已這麼厲害,你說若練到第九重,還不把宇文化骨的卵蛋都打爆了。」   寇仲伸頭到素素髮際間狠狠嗅了一記,搖頭晃腦歎道:「我們的好姐姐真香,難怪惹來這麼多狂峰浪蝶。」   素素怕癢的縮了縮脖子,道:「小仲你再使壞,我去告訴李大哥。」   徐子陵也湊過來用鼻大力索了一記,笑道:「一人嗅一下,這才公平。」   素素笑得花枝亂顫,左右傾閃,三個人在路上「之」字形亂闖,惹得路人觸目。   素素猛地拉停他們,叫道:「到了!」   三個人仍不肯放開手,湊作一團,吱吱喳喳說個不休,卻絲毫沒有男女間愛慾的邪念,有的只是患難與共,天真無邪的姐弟真情。   等了一會,見李靖仍未來,三人退往附近一條橫巷處,繼繼談笑。   寇仲開玩笑的道:「姐姐都是不要回去你的翟家小姐處了,婢女始終要受氣,何況你老爺鬥不過李密時,姐姐就慘了,那些所謂義兵大多是禽獸不如的傢伙,像李大哥般的能有多少個呢!」   素素苦笑道:「姐姐無親無故,不回翟家可到那裡去呢?」   徐子陵興奮道:「便隨我們和李大哥去浪跡天涯吧!天下這麼大,到了那裡我們就在那裡賺錢來養姐姐,這種生活才不會悶呢。」   素素也歡喜道:「是啊!我可以給你們洗衣服,照顧你們的起居。唉!李大哥可不肯和我們那樣胡混,他是個胸懷大志的人,只看他像不斷深思的眼神就知道了。」   寇仲哈哈笑道:「那你就和我們這兩個好弟弟在一起吧,永遠都莫要分離,我們定會孝順姐姐的。」   素素歡欣雀躍道:「我們定會很開心的。噢!不過仍是不妥,異日你們娶妻生子,我的處境豈非很尷尬。」   徐子陵拍胸道:「為了姐姐,我們最多終生不娶好了。」   素素搖頭道:「怎可以這樣呢,傳宗接代是每個男兒的天職,不若姐姐嫁了給你們兩人吧!」   兩人同時失聲道:「甚麼?」   素素理所當然地天真道:「曾家村的人很多都是兩兄弟娶一個妻子的,晚上還睡在一起呢。」   寇仲雙目放光道:「那可是很好玩呢!」   徐子陵搖頭道:「這卻是不行,不若我們抽籤決定誰娶姐姐,抽輸了的,就自己另想辦法去找老婆。」   素素喜孜孜道:「不對,該是抽輸了的娶我才對,你們將來都是大英雄,另找的老婆定比我這姐姐老婆好多了。」   三人對望一眼,同時笑得彎下了腰,摟作一團,充滿真誠純潔的依戀意味。   寇仲喘著氣道:「姐姐真懂耍我們,哄得我們這麼開心,其實她只想嫁給李大哥!」   素素俏臉立時通紅,大嗔道:「不准胡說!」   徐子陵忍笑忍得眼淚水都流了下來,忽然看到一群大漢,約有十多人在對街經過,人人張目四望,其中兩人頭青臉腫,正是給他們教訓了的流氓。   忙把兩人拉往一旁,躲在橫巷一棵大樹背後。   這時寇仲和素素都看到了,嚇得呼吸頓止。   素素道:「李大哥為何還不回來,有他在這裡就甚麼都不用怕了。」   兩人亦覺奇怪,李靖只是去買刀,沒理由要去這麼久的。   徐子陵駭然道:「眼下這批流氓內有兩三個看來像是會家子,身上還有兵器,恐怕沒那麼好相與了。」   寇仲低聲道:「有了刀就不怕他們,但千萬不要挨刀子,我們武功雖高,但第一重九玄功恐怕仍未可擋得住兵器,尤其脖子是這麼脆弱。」   素素尖叫道:「不要說了,唉,李大哥到那裡去了?」   就在此時,橫巷另一端一個人跌跌撞撞的朝他們走過來,正是李靖。   三人魂飛魄散,趕了過去。   李靖見到他們,雙腳一顫,便往地上倒去。   寇仲兩人箭般搶前,左右扶住了他。   素素差點撲入李靖懷裡,兩手摸到他衣內去,駭然發覺雙手全是鮮血。   李靖臉上再無半點血色,低聲吃力道:「杜伏威那隊由武林高手組成的『執法團』來了五個人,給我宰了四個,有一個逃走了,你們不用理我,立即逃走,否則就來不及了。」   素素手忙腳亂道:「止血散在那裡,我們要先為大哥止血。」   寇仲知形勢危急,指了指一戶人家的屋宅後門,和徐子陵扶著李靖,硬把後門撞了開來,躲進人家的後院去。   素素忙掩上木門。   院內雜草叢生,顯是宅門內的人早離開了。   李靖此時巳陷進半昏迷狀況,三人哪還理得那麼多,扶他破門入屋,把李靖橫放到一張長几上,解開他的衣服,赫然發覺他至少有七處傷,深者可見骨,淺者亦皮開肉綻,幸好除了胸脅的一刀最要命外,其他都砍在背臂或大腿處,可見當時戰況是如何凶險慘烈。   寇仲臨危不亂道:「小陵你去找止血,我則設法去弄輛馬車來,偷扼拐騙都理不得那麼多了,天一黑我們立即走。」   素素這時一邊流淚,一邊察視和拭抹傷口。   三人對望一眼,均下了決心,怎都要保住李靖性命。   兩人分頭行事。   徐子陵好不容易才找到間藥材鋪,買了止血散,趕出來時,剛好碰到那群流氓迎頭趕來,徐子陵見到他們人人帶劍攜刀,聲勢洶洶,忙翻起衣領,低頭急步走過。   擦身而過時,其中一名被他揍過的漢子認了他出來,大喝道:「是他了!」   「鏘鏘」之聲不絕如縷,眾惡漢紛紛亮出兵器,嚇得街上行人雞飛狗走。   徐子陵身無寸鐵,即使有亦不敢對上這麼多人,一聲發喊,沿街狂奔。   眾惡漢在後窮追不捨。   徐子陵和寇仲可算是逃命的專家,以前在揚州打輸了時,都要靠一對腳來逃命的,這時左曲右轉,利用行人來構成對追兵的障礙,愈走愈快,只覺體內那股暖流運轉不休,左腳心熱辣辣的,右腳心卻是涼浸浸的,愈走愈舒服,心中靜若止水,差點連敵人都忘記了。   到奔出一道橫巷時,那批人巳不知給拋在後方哪裡去了。   徐子陵饒了個圈,回到宅內時,素素正等得心焦如焚。   兩人夾手夾腳為李靖敷上止血散,包紮傷口,弄到黃昏時,才弄妥一切,給他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   李靖雖仍昏迷不醒,但呼吸細長,使他們安心了點。   素素道:「幸好李大哥的傷口有自動收縮止血的能力,否則就更糟了,唉!為何小仲仍未回來呢?」   徐子陵一言不發,抽出李靖的隨身寶刀,來到廳心,依著李靖教的命名為「血戰十式」的刀法,逕自練習起來。   那天李靖初傳刀法時,他並沒有甚麼領悟和感受,可是現在李靖身受重傷,強敵環伺,心中立時湧起悲憤慘烈的感覺,只覺每刀劈出,都是以命搏命的招數,一時物我兩忘。   由第一式「兩軍對壘」,接著「鋒芒畢露」、「輕騎突出」、「探囊取物」、「一戰功成」、「批亢搗虛」、「兵無常勢」、「死生存亡」、「強而避之」到第十式「君臨天下」,只覺每招均得心應手。   又由第十式練了回頭,驀地素素尖叫道:「小陵停手!」   徐子陵愕然停下。   只見素素擋在李靖身前,臉青唇白道:「你那把刀像會發出熱風似的,可怕極了。」   徐子陵愕然片晌,暗忖為何自己卻感覺不到呢?看來自己的九玄大法也算有點道行了,只不知若真遇到敵人,能否派上用場?   「砰!」   寇仲撞門而入,叫道:「騾車來了,快走!」   兩人大喜,也不追問怎能弄來騾車,把李靖連擁帶抱抬了起來,放在院子的騾車上的禾草堆中,由素素摟在懷裡。   寇仲控著騾子,由後門轉出橫巷,來到街上。   剛好一隊十多輛騾車馬車,載著男女老幼,正朝縣門開去,寇仲大喜,駛入了騾馬車隊中,希望可魚目混珠,溜出縣城。   徐子陵把李靖的寶刀連鞘放在膝上,低聲道:「剛才我練李大哥的血戰十式,真是非常痛快,姐姐還說我的刀會發出熱風呢!」   寇仲喜道:「看來娘教的九玄功再加《長生訣》那幅鬼圖,合起來就是厲害的功夫了,唉!可惜只得一把刀,否則我們雙刀合璧,就可天下無敵。」   徐子陵笑道:「去你的娘!噢!不,那豈非又是去我的娘!你這小子總愛自誇自讚,比起娘和宇文化及,我們的身手差得遠了,對付些地痞還可以。」   寇仲苦笑道:「這可是你說的,看!地痞們來了,去還是不去?」   徐子陵循他眼光望去,只見縣門處聚了近二十個地痞和縣差,正檢視出縣的車子和行人,尚未見到他們。   兩人的臉色都變得非常難看。   徐子陵咬牙道:「我去引開他們!」   寇仲劇震道:「若你死了,我怎麼辦?」   徐子陵雙目寒芒一閃,肯定道:「我一定死不了的,你到城外半里許處等我。」   寇仲知道這是唯一辦法,沉聲道:「不見不散,若不見你來,我就回頭找他們拚命。」   這時素素亦發覺有異,駭然道:「不,我們不如找個地方再躲躲吧!」   徐子陵堅決搖頭道:「這些流氓公差還好應付,若杜伏威那批執法劊子手來了,我們都要沒命,所以這是唯一機會。」   寇仲道:「小心了!」   徐子陵抽出寶刀,留下刀鞘,跳下騾車去。   寇仲和素素看著徐子陵一往無前的朝敵人奔去,兩顆心差點捉到了喉嚨處。   那批惡漢亦瞥見徐子陵,叱喝連聲,同時拔出兵刃,蜂擁而前。   徐子陵提著李靖的寶刃,折往城牆旁的大道。   車隊立時加速,擁出縣門。   寇仲和素素忍著熱淚和火燒似的心,驅騾出城。   看著那近二十人的公差惡漢狂追徐子陵,寇仲和素素終忍不住流下熱淚。   在出城的剎那,他們見到徐子陵回過身來,往狂衝而來的敵人反殺過去。   素素失聲尖叫時,騾車出城去了。 卷二第一章 老奸巨猾   剎那間,徐子陵的精神和肉體均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狀態中。   他感到身心似是渾融為一,化作某種超乎平常的澎湃力量。   眼睛明亮起來,迎面衝來的十多名流氓大漢再非那麼可怕了,他甚至感到自己提升在一種比他們更快一籌的運作速率中,且可隱隱把握到每件兵器所取的角度和時間,空隙與破綻,以至乎誰強誰弱。   卻可惜自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利用自己這突然而來的奇異本錢。   熱流由左腳心湧上。   走在最前的惡漢顯是最強的會家子,手中大斧一揮,由右而左照臉往他劈來,斧未至,破風的氣勁和尖嘯已刺激著他的皮膚和耳朵。   一切感覺都以倍數地強化了。   腦海裡電光石火般閃過李靖教的血戰十式,自然而然使出一招鋒芒畢露,寶刃畫去。   「叮!」   刀斧交擊。   徐子陵想不到自己真能劈中敵斧,正大喜時,那人運斧一絞,大力牽扯,寶刀竟脫手甩飛。   徐子陵魂飛魄散,沒料到自己明明知道對方的後著變化。但偏是不知如何應付,竟一個照面就兵器脫手。   大斧再至。   另兩人亦左右搶來,一刀一鐵鏈,盡往他身上招呼,並不因他小小年紀而有絲毫留手。   徐子陵際此生死關頭,盯準空隙。不退反進,滾到地上,竟由其中兩人間鑽進了敵人的重圍內。   那三人的兵器全部落空,衝前了兩步,才收勢回頭。   其他各人亦圍攏過來。   徐子陵跳了起來,只見左右中三方全是刀光劍影,往後急退。   「碎!」   背脊撞上了堅厚的城牆,退無可退,貼牆坐倒地上。   徐子陵首先想起寇仲,然後再想到娘、素素和李靖。   徐子陵心叫吾命休矣時,眼前一花。   一個頭頂高冠,年約五十,臉容古拙,有點死板板味道的人,似從天而降,剛好插在狂擁上來的眾惡漢和他身前之間,還夠時間蹲了下來,和他面面相對時,露出一個跟其尊容絕不相配的溫和笑意,這時兩刀、一劍、一鏈因收不住勢子,全招呼到這人背上去。   四漢卻齊聲慘嘶,口噴鮮血,往後拋飛,但兵器都黏到這怪人的背上。   其他惡漢那曾見過如此神乎其技的武功,駭然散退,但仍勉強保持圍攻的陣勢。   那人拍拍徐子陵肩頭,把他扶了起來,還為他掃抹身上的塵屑,十分溫柔仔細。   那被他震倒地上的四個人。一動不動的仰躺地上,看來凶多吉少。   那人再露出一絲笑意,柔聲道:「你叫徐子陵,是嗎?」   徐子陵腦中一片空白,茫然點了點頭。   後面的惡漢其中一人叫道:「朋友是那條線上的。」   那人嘴角抹出一絲冷酷的笑意,由於背著眾漢,所以只有徐子陵才看到,隱隱感到這「仗義出手」的人,並非是真正的好人。   只見他反手一抹,那些兵器到了他比一般人寬大的掌上,一點不怕刀劍鋒利的邊緣,若無其事道:「本人杜伏威,各位去見閻皇時,萬勿忘了。」   徐子陵腦際像響了個霹靂。   杜伏威不是江淮軍的大頭領,李靖的舊主嗎?他剛領軍攻陷歷陽,令得人人逃命,怎會忽然單人匹馬到了這裡來,不但救了自己,還知道自己的名字。   胡思亂想間,杜伏威閃電後退,猛撞在後方丈多外的一名漢子身上。   那漢子立時噴血狂拋,全身爆起骨折肉裂的聲音。   眾惡漢這時只恨爹娘生少了兩條腿,四散逃命。   杜伏威左手一揮,手中四件兵器脫手飛出,分別插進左方四漢的背脊透骨而入,手段毒辣至極,也準確得教人咋舌。   徐子陵暗忖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放足朝城門方向奔去。   慘叫聲在後方不絕於耳。   杜伏威的殘忍嗜殺嚇破了徐子陵的膽子,連回頭一看的勇氣都失去了。   轉眼奔進爭相出城的難民堆內,左鑽右擠,不多時,到了離城的官道上。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上寇仲,然後有那麼遠逃那麼遠,永遠再見不到那大魔頭。   驀地耳旁響起杜伏威可怕的聲音道:「小兄弟的腳程真快!」   徐子陵扭頭後望,卻左顧右盼,仍見不到杜伏威。   忽然發覺四周的人都駭然瞧著自己頭頂處,徐子陵醒悟過來,魂飛魄散中,杜伏威落在他背後,並給抓著了背心。   五股氣流透背而入。   徐子陵先是失去了氣力,接著左腳心一熱,跟著右腳心一涼,竟又回復了掙扎的能力。   杜伏威「咦」的一聲,再送入真氣。   寇仲把騾車駛進道旁疏林中,跳下車來。   素素駭然道:「你要到那裡去?」   寇仲走近素素,先低頭看了仍昏迷在素素懷內的李靖一眼,才仰頭正容道:「我看小陵都是凶多吉少的了,現在我要回去為他報仇,姐姐驅車到樹林深處,待李大哥醒來再設法逃走。」   一股腦兒將懷內的銀兩全掏出來,放進車內掉頭便走,再不理素素的嬌呼。   奔回大路時,逆著人流朝鎮方向趕去。   熱淚不斷淌下。   腳步愈走愈快。   四周雖滿是爭道的人車,卻似與他全無半點關係,雙方就像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沒有人能明白他和徐子陵間的深摯感情。   剛閃過一輛馬車,避往道旁時,一隻手由樹林裡探了出來,把他硬扯進去。   接著整個人給挾了起來,立感渾身發軟。   側頭望去,仍未有機會看清楚擒拿自己的人是何模樣,只見徐子陵的大頭由那人脅下烏龜般伸了出來,正向自己連打著表示危險的眼色。   「砰砰!」   兩人給扔在林邊的草地上,跌得個頭昏腦脹,哼哼哈哈地爬了起來。   兩人環目四顧,見不到杜伏威,一聲發喊,亡命奔逃。   忽然寇仲「咕咚」一聲,仆倒地上。   徐子陵早衝出了十多丈,又掉頭跑回來,正要扶起寇仲時,才發覺他失去了知覺。   他頹然坐倒地上。   杜伏威的腿倏地出現他眼前。   徐子陵喘著氣道:「你想怎樣?」   杜伏威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徐子陵一震抬起頭來,見到杜伏威冰冷的臉容,拭探地問道:「我可以走了?」   杜伏威點頭道:「是的!你可以走了,但只是你一個人。」   徐子陵洩氣道:「我絕不會賣友求榮的。」   杜伏威蹲了下來,微笑道:「你的江湖經驗太淺薄了,只一招就試出了你和寇仲的關係。好了!現在我問一句,你就答一句,不准有絲毫遲疑,否則我就把你的好朋友雙手雙腳逐只捏碎,使他變成終身殘廢。」   徐子陵駭然道:「我說錯話干他甚麼事?這未免太不公平吧?」   杜伏威若無其事道:「這人世間從來就沒有公平這回事。否則就不會有人做皇帝,有些人卻要做討飯的叫化子了。你不要以為可隨便亂說,待會我弄醒寇仲時,只要一對口供,就知你是否胡言亂語。一句謊話,就挖出寇仲一隻眼晴,兩句謊話後,就輪到你好朋友的手和腳。」   徐子陵聽得渾身發麻,比起這人的狠辣無情,以前在揚州的所謂霸道人物,全在比較下變成了大善心人。   杜伏威暗忖,那到你這小子不聽話。   他本亦不屑殺死那批追殺徐子陵的流氓惡痞,只是為了使徐子陵認定他是殘忍好殺的人,加強壓力,才痛下殺手。   宇文化及追捕兩人,被高麗羅剎女傅君婥救走,已是轟動江湖的事。尤其此事牽涉到揚公寶庫,更為杜伏威所關心。所以聽到手下說出兩人容貌,便親身趕來,剛好見到徐子陵等人和昏迷的李靖待要離城。   這時見把徐子陵收得貼貼伏伏,壓下心中的興奮,淡然道:「宇文化及為甚麼要追你們?」   徐子陵看了寇仲一眼,洩氣道:「還不是為了本鬼書!」   杜伏威故意再露上一手,表示自己非是一無所知,漫不經意道:「就是那暴君想得到的《長生訣》了,那暴君不但殘暴,還非常愚昧!長生不死!想歪他的心了。」   旋又道:「你的內家真氣是誰傳你的?」   只是從杜伏威的問題,就知這人大不簡單。他並不循序而問,而是採取突擊式的方法,教對方難以先一步預擬好答案。   徐子陵果然楞住了,見杜伏威目閃寒光,連忙搖手道:「別!我說了!是娘教我的。」   這回輪到杜伏威愕然道:「你的娘?」   徐子陵知最後都瞞這魔王不過,歎了一氣把遇到傅君婥的過程和盤托出,說到傅君婥死去時,兩眼一紅,差點丟下淚來,忘了杜伏威絕非傾訴的對象。   豈知杜伏威伸手向著寇仲眼睛,搖首道:「你在騙我!」   徐子陵大吃一驚,叫起撞天屈道:「若有一字虛言,教我不得好死。」   杜伏威並非不相信他,只是在玩手段,以套取更重要的情報。徐徐道:「你體內的真氣,與高麗『奕劍大師』傅采林的九天玄氣似半點關係都沒有,怎會是羅剎女傳你的呢?」   徐子陵鬆了一氣,擺出原來如此的樣子,歎了一氣道:「娘只傳了我們練功的心法,卻來不及告新我們練功的方法,我們沒得頭緒,只好各自在《長生訣》中找了一幅圖像依著線條的指示來練。真情就是如此,你不信也沒法了。」   杜伏威雙目亮了起來,旋又洩氣道:「這確是天下奇聞,《長生訣》原來竟是本武功秘笈,不過現在就算給我得到,亦沒有用處,除非我肯把功力全部散去。哼!羅剎女有向你們提到楊公寶藏嗎?就算沒說過都不打緊,我可把她的屍身挖出來,怎都可查到點蛛絲馬跡的。」   徐子陵駭然叫道:「你怎可以這樣做?」   就在此時,他見到寇仲的手微顫了一下,顯是醒了過來。   杜伏威背著寇仲,自然看不見,還好整以暇道:「那你就說出來吧!唉!入土為安,當然不必騷擾你娘就最好了。」   徐子陵垂頭歎道:「我投降了!不過你可要放過我們。楊公寶藏就在揚州城北關帝廟內,只要把神像移開,就可以見到往寶藏去的地道了。娘正是要去取寶物,才遇上我們。不信的話,你可以喚醒寇仲來對供,你弄暈了他這麼久,會不會有問題呢?」   杜伏威一呆道:「揚州城?這確是今人難以想像,哈!」   伸指發出一股勁風,徐子陵立時應指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徐子陵又醒了過來,只見寇仲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而杜伏威正仰首望天,不知在想甚麼心事。   寇仲歎道:「小陵!對不起,為了你的小命,我已把關帝廟的秘密說出來了。」   杜伏威暴喝道:「閉嘴!再聽到你們提這三個字,我就宰了你們。」接著長身而起道:「站起來!」   兩人的心兒忐忑狂跳,不知他是否要殺人滅口。   杜伏威雙目寒光閃閃,冷冷掃視了他們幾遍,看得他們心中發毛,才柔聲道:「你兩個小鬼頭先帶我去那裡把《長生訣》找出來,才可回復自由。」   徐子陵叫道:「你不是說《長生訣》對你沒有用處嗎?」   杜伏威微笑道:「看看都是好的呢。由現在起,你們就叫我做爹,我說甚麼,你們就做甚麼?明白嗎?來!喚聲爹給我聽聽!」   兩人對望一眼,暗忖識時務者為俊傑,無奈下齊齊叫「爹」,都有認賊作父之感。   杜伏威卻大感滿意,哈哈一笑道:「真乖,讓爹我帶你們到酒館吃飽了才起程吧!看!天都快亮了,日出前該還可趕百餘里路。」 第二章 爾虞我詐   兩人被杜伏威挾著真的跑了過百里路,天明時到了新安郡。   此郡乃長江以南一個興旺大城。由於仍未受到戰火波及,加上大批難民逃到這裡避難,更是熱鬧。   杜伏威兩手負後,臉無表情的領先而行,也不知他會是因自己成為了人人躲避的瘟神樣貌而感到不好意思,還是以此為榮。   寇仲向徐子陵打出忍耐的眼色,趨前向杜伏威道:「爹!你不用回歷陽去做大王嗎?說不定有人會趁你不在謀反呢!」   杜伏威淡淡道:「乖兒子你最好少說兩句話,否則給人聽到,爹就要殺人滅口了。」   寇仲吐出舌頭,裝作驚惶地退回徐子陵旁,聳肩低聲道:「李大哥說得對,爹果然不是得天下的料子,動不動就殺人,不懂收買人心。」   杜伏威別過頭來瞪了他一眼,銳目射出深寒的殺氣,嚇得寇仲再不敢說下去。   杜伏威身形本比兩人要高上兩寸許,加上頭頂高冠,走在人堆中,更見鶴立雞群,非常惹人注目。   三人登上城中一所最大的酒樓,只見擠滿了人,想找張桌子確是難比登天。   杜伏威扯著其中一個夥計,塞了兩串銖錢到他手裡去,那夥計立時不知由那裡弄了張桌子加設在靠窗台處,恭恭敬敬請他們「三父子」坐下來。   要了茶點後,杜伏威只喝了一茶,便停下來看兩人狼吞虎嚥,淡淡道:「誰說我不懂收買人心?」   寇仲低聲道:「爹若懂收買人心,就不該四處拉夫,抓人入伍,弄得人見人怕。」   杜伏威不以為忤道:「小子你懂些甚麼,俗語有謂發財方可立品,現在爹只像僅堪餬口的窮光蛋,一不小心就連家當都會失去,何來本錢收買人心?」   寇仲搖頭晃腦道:「爹若懂收買人心,就該對孩兒們裝出大英雄的模樣,說些甚麼救世濟民的吹牛皮大話,讓我兩兄弟心甘情願追隨阿爹,助你去打天下,總強勝過刻下般靠打算嚇,大傷我們父子間的感情。」   徐子陵那忍得住,差點連口內美味的糕點都噴了出來,旋又見杜伏威神色不善,連忙掩口低頭。   寇仲一點不理杜伏威眼中射出的凶光,嘻嘻笑道:「爹你老人家切莫動氣,忠言總是逆耳的。那昏君之所以被稱為昏君,就是不肯聽逆耳的忠言。爹你若只想當個賊頭,當然沒有問題,但若要以統領天下為己任,則無論怎樣不願聽人批評,亦要擺出禮賢下士,廣開言路的模樣兒,人家才不會說你是另一個昏君。」   杜伏威聽得呆了起來。   他自與刎頸之交輔公佑聚眾為草莽,成為黑道的一方霸主。到後來率眾投奔長白山的王薄,旋又脫離王薄自立為將軍,縱橫江淮,未曾一敗。現在連歷陽都落到他手裡去,威震天下。卻從未試過有人敢當面訓斥他,且又說來文謅謅的,還是出自這麼乳臭未乾的一個小子之。不過聽了卻覺非常新鮮,尤其是稱他爹,若為此發脾氣,實是有欠風度,一時間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寇仲意猶未盡,邊吃邊道:「爹你的武功這麼厲害,看來宇文化骨都非你的敵手。在江湖上排名當在那甚麼『武尊』畢玄,甚麼『散人』寧道奇之上,連慈航靜齋的尼姑都要怕了你呢。」   看了看他的臉色,「咦」一聲續道:「難道孩兒拍錯了爹的馬屁嗎?為何臉色變得這麼難看?唉!橫豎你得了《長生訣》後,都要殺孩兒們滅口的了,怎都多忍我們一會吧!又或點了我們的啞穴,使我們出不了聲。嘻!究竟是否真有啞穴這回事呢?」   杜伏威厲目一掃,見寇仲不斷提高音量,搖頭苦笑道:「若你這小子想引人來救你,就是白費心,只有多賠上幾條人命吧。」   忽地伸手由台下捏了徐子陵的大腿,五指略一用力,後者立時痛得連口中的美食都吐了出來。   寇仲舉手投降道:「還是爹比孩兒狠辣,這招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我便招架不來。爹請高抬貴手吧!孩兒明白甚麼是只有強權沒有公理了,爹教訓得真好。」   杜伏威確有點拿他沒法,最大問題是現在仍未到殺人滅口的時候,收回大手,淡淡道:「由現在起不准你們說話。」   寇仲嘻嘻一笑,接著又仰天打個哈哈,這才埋頭大嚼。   杜伏威差點氣炸了肺,但由於沒有連帶說不准他笑,故亦不好意思懲治他們。   兩個小鬼對望一眼,露出了勝利的會心微笑。   離開酒樓後,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口銜小竹籤,悠哉悠哉的跟在杜伏威身後,不時肩碰肩,似是一點不把眼前的困境放在心頭。   杜伏威一言不發到市場買了兩匹馬,著兩人共乘一騎,警告道:「若妄想憑馬腿逃走,我就每人挖你一隻眼珠出來,清楚了嗎?」   兩人恭敬點頭,模樣教人發噱。   杜伏威沒好氣和他們計較,命他們策騎在前引路,自己隨在後方。   轉瞬出城馳上官道,徐子陵放馬疾馳,不片刻已操控自如。   寇仲見杜伏威落後了至少五丈,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今次慘了,若讓這惡人取了揚州城關帝廟下的寶庫,娘定會怪我們的。」   另一手卻在徐子陵的背心寫道:「剛才我在酒樓已惹起了旁人注意,若有人來攔路,我們就可趁逃走。」   徐子陵知機地歎道:「他這麼厲害,我們只好乖乖聽話,照我看他雖然凶霸霸的,其實卻是個好人,至少到現在都沒有真的揍我們。不如先把《長生訣》交他,再看他肯不肯真個收我們作兒子,異日他成了皇帝,我們豈非便是太子。義父該不會殺義子吧!」   兩人有了隨傅君婥的經驗,自知縱是隔了數丈,定瞞不過杜伏威的靈耳。   寇仲眉頭一轉道:「唉!當日娘臨死前曾說過開放寶庫的方法,甚麼左三右六,前七後八,三轉兩還,你有聽清楚嗎?好像還有兩句的,當時娘死得那麼慘,我哭得耳朵都聾了,怎聽得清楚呢?娘不是說過若不懂開庫秘訣,就算到了廟內都不會找到寶庫的入口嗎?」   徐子陵心中叫妙,道:「我當然記得,不過除非他肯收我們作義子,否則橫豎都被滅口,就索性不說出來,幸好娘教了我們自斷心脈的法門,最多就立即自盡以了此殘生好了。」   寇仲裝作駭然道:「千萬不要這樣,我看杜老鬼都算是個人材,只要他尚未有兒子,就須找兩個像我們那樣天才橫逸的作繼承人,至少都可作個諫臣,他若白白放過我們就是真正的大蠢蛋。」   頓了頓又歎了一氣道:「唉!不過你也說得對。若他狠心對付我們,就算賞我們半個耳光,我們也立即自盡,好教這惡霸爹不但得不到寶庫,還被整座關帝廟塌下來把他活活壓死。」   徐子陵聽他愈吹越離軌,怕給聽穿了,忙道:「不要說了,防他追上來呢!」   寇仲裝作回頭一望,只見杜伏威低下頭去,知道妙計得售,連忙閉口,心中得意之情,實是難以形容。   黃昏時,三人來到一個叫南直的大鎮,杜伏威找了間小客棧,卻只要了一個房間,便帶兩人到附近的小飯館吃晚飯,神態「慈祥」多了。   十來張檯子,只一半坐了人,看來都是本地的「富民」。   三人找了一角較清靜處坐下,點了酒菜,杜伏威漫不經意道:「看你們都算聽話,准你們開口了。」   寇仲在台底輕踢了徐子陵一腳,鬆了一氣道:「有甚麼是爹你老人家不願聽的,乾脆先說出來,免致孩兒們觸犯禁忌,又要封口了。」   杜伏威雖是殺人不眨眼的黑道梟雄,偏是拿寇仲沒法,惟有故示大方,啞然失笑道:「只要你不是故意招惹麻煩,我難道還怕了你說話嗎?我吃鹽都要比你兩個吃的米多,走的橋還多過你走的路呢。」   寇仲露出一個不敢苟同的笑容,卻沒有反駁。   徐子陵低聲道:「我們兩兄弟認命了。杜總管你得到《長生訣》後,可否給我們一個痛快,不要使我們受那麼多活罪。唉!自娘死後,我們一直想追隨她同赴黃泉,只是沒有自盡的勇氣吧了!」   寇仲插嘴道:「爹你最好在我們死後,有空便使手下大將著那些兵卒燒些金銀衣紙給我們,使我們在泉下和娘活得風風光光的。」   杜伏威給他們弄得啼笑皆非,苦惱道:「誰說要殺你們呢?」   寇仲正容道:「君無戲言,那就連傷害都不可以。」   杜伏威本是老奸巨猾的人,微笑道:「若你們沒有事瞞著我,我杜伏威一言九鼎,將來定不會薄待你們。」   兩人知他中計,交換了個眼色後,寇仲歎道:「有爹這句話就成了,小陵說出來吧!」   徐子陵道:「寶庫的入口,必須以獨門手法開放。爹若肯發下毒誓,保證你不會用任何方式損傷我們半根毫毛,還真的認了我們作兒子,那孩兒便把秘訣說出來好了。」   杜伏威見到有一群男女剛走入飯館來,其中一名老者,氣度不凡,顯是高手,點頭道:「此事回去再說,吃飯吧!」   徐寇兩人隨他眼光望去,四雙眼睛同時亮了起來。   進來的共一老四少五個人,身上都佩有刀或劍,惹得兩人雙目發亮的是位年在十六、七間,似含苞待放的妙齡女郎,長得美貌異常。   那老者身型矮胖,神態威猛,甫進門來眼光便落在杜伏威身上。   另三人都是二十歲許的背年,體格驃悍強壯,其中一位還長得非常英俊,比另兩人都要高,與那美貌少女肩並肩的,態度親暱。   少女見寇徐兩人以市井無賴的目光,雙眸不轉地直直打量她,俏臉掠過怒容,不屑地別過頭去,貼近那英俊高大的背年,逕自入席。   兩人見惹得少女注意,都大感興奮,對視而笑。   杜伏威看在眼裡,心中卻湧起熟悉親切的感覺。   他出身窮家,自幼在市井偷偷搶搶混日子,也不記得因調戲美女給人揍了多少頓。後來練成武功,才輪到他去欺壓人,近二十年為了修習上乘武功,收斂了色心,才沒再姦淫婦女。為今見到兩人模樣,勾起了回憶,低聲道:「要不要爹拿了她來給你們作幾晚老婆?」   兩人嚇了一跳,一齊搖手拒絕。   徐子陵鄭重道:「強迫得來的那有意思,我們是眼看手不動的。」   杜伏威忽然發覺開始有點歡喜兩人,豎起拇指道:「好孩子!」   兩人暗忖你討好我們,只是想得到那並不存在的寶庫開敞秘法吧了!當然不會領情,表面則裝出高興陶醉狀。   寇仲見那少女「名花有主」,又怕那少女因他們惹了杜伏威這大禍上身,放棄了飽餐秀色的衝動,好奇地問道:「爹的武功比之字文化骨究竟誰高誰低呢?」   杜伏威是第二次聽他把宇文化及擅自改作宇文化骨,莞爾道:「和你兩個小子在一起,我笑得比過去十年的次數加起來還要多。以後再也不要問這種幼稚的問題,未曾見過真章,怎知誰高誰低?」為了寶庫,他也半真半假的哄他們。   徐子陵道:「總該有些準則吧,像甚麼『武尊』畢玄,甚麼『散人』寧道奇,有多少人和他們動過手呢?他們的排名還不是高高在上嗎?」   杜伏威冷笑道:「他們固是上一輩最出色的高手,但江山代有人材出,那輪得到他們永遠霸在那個位置上?」   寇仲點頭道:「爹這番話很有見地,不知江湖上和爹同級數的高手還有些甚麼人?」   杜伏威見他一本正經的大人樣兒,沒好氣道:「快吃飯!」   兩人正在興頭上,大感沒趣,只好低頭吃飯。   杜伏威一向在手下面前威權極重,可說無人不對他又敬又怕。豈知道兩個小子當足他是親爹的模樣,弄到他亦不知該怎樣對付兩人,心中一軟道:「若論武林的淵源流派,可大致分為南北兩大系統,所謂『南人約簡,得其精華;北人深蕪,窮其枝葉』,所謂南北,指的是大江的南和北。南方武林一向偏尚玄學義理,上承魏晉以來的所謂中原正統。北方則深受域外武林的影響,武技亦千門萬類,層出不窮,可說比較有朝氣和魅力。但若以最高層次論,則各有特色,難分高下。」   說到這裡,見到隔了三張桌子那老人耳朵聳動,顯在竊聽他們的對話,心中微凜,要知他已以內功使聲音聚而不散,若對方仍可聽得到,那這人便可列入江湖一流高手之林了。   若換了平時,他說不定會出手試探,但現在有要事在身,那有興趣理其他事,當下不再說下去,催兩人吃飽後,結賬離開。   徐寇兩人拍拍肚皮,隨他離去。   當經過少女那桌時,少女倏地伸腳出來,準確無比地插入最後面的徐子陵雙腳間,運勁一絞。   徐子陵驚叫一聲,撲跌在寇仲背上,兩人立時變作了滾地葫蘆。   這一著雙方都大出料外,老者喝道:「無雙!」   杜伏威一生橫行霸道,他不來惹你,已算你家山有福。現在竟給人在自己面前折辱了自己保護的人,倏地轉身,雙目殺機大盛。   那叫無雙的少女被他瞪得有點心驚,但顯是平時驕縱慣了,兀自不屑道:「誰叫他們用賊眼來看人家呢!」   寇徐狼狽爬了起來,駭然一左一右扯著杜伏威,要拉他出門外。   豈知杜伏威紋風不動,只冷冷望著那少女。   寇仲知他出手在即,哀求道:「爹!走吧!確是孩兒們不對。」   那老者站起來抱拳道:「此事是敝侄女不對,請兩位小兄弟見諒,若有跌傷,我們願賠上湯藥費。」   杜伏威冷冷道:「報上門派來歷,看本人惹不惹得起你們。」   那三個青年霍地立起,手都按到兵器的把手上去,嚇得其他食客慌忙離座避往牆角。   那俊偉青年傲然道:「家父朔方梁師都,晚輩梁舜明。至於惹不惹得起,就要閣下自行決定了。」   另兩個青年和那少女都露出得意和嘲弄神色,顯然頗為梁師都之名而自豪。   杜伏威神情如故,若無其事道:「原來是鷹揚郎將的愛子,鷹揚派一向甘為朝廷走狗,最近才見風轉舵,依附突厥。鷹揚雙雄梁師都和劉武周變成了突厥雙犬,憑甚麼我惹不起你們。」   寇仲和徐子陵亦聽過鷹揚派之名,知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派,暗忖這梁舜明總該有兩下子,說不定使他們可趁溜走,再不打話,退到門旁。   那老者一把攔著已拔出兵器的梁舜明等人,沉聲道:「朋友見多識廣,顯非尋常之輩,請問高姓大名,也好有個稱呼。」   杜伏威淡淡道:「這小子既是梁師都之子,閣下自是和梁師都拜把兄弟廬陵沈天群有關係的人,照年紀該是沈天群之兄沈乃堂,不知本人有否看走了眼。」   老者驀地挺直身軀,髮鬚俱張,神態變得威猛無儔,哈哈笑道:「朋友對江湖之事瞭若指掌,必非無名之輩。何不報上名來,說不定可攀上點關係哩。」   「攀上點關係」乃江湖用語,包括了或是敵人的意思在內。   杜伏威仰天一陣長笑,倏又收止笑容,兩眼射出森寒殺機,冷然道:「希望梁師都不是只得他一個兒子,否則就要斷子絕孫了。」   沈乃堂臉色立變,如道此人連梁師都和沈天群這兩個名震武林的強手都嚇他不退,定是大有來頭,退後一步,拔出大刀,厲喝道:「好!就讓我沈乃堂見識一下朋友真正本領。」   那梁舜明恃著家傳之學,一向自視甚高,兼又有愛侶在旁,那忍得住,由沈乃堂身邊撲了出來,使出鷹揚派著名的翔鷹劍法,虛虛實實的往杜伏威胸前刺去,確是不同凡響。   沈乃堂對他亦頗有信心,移往一旁,為他押陣。   杜伏威竟先回頭向寇徐兩人笑道:「鷹揚派位處北方,故頗受突厥武術影響,以狠辣為主,重攻不重守。故一旦攻不下敵人,就只有捱打分兒。」   此時梁舜明的劍已離他胸不足三寸,倏地變招,化虛為實,挑往杜伏威咽喉,果是狠辣。   寇仲和徐子陵瞪大了眼,既想梁舜明一劍殺了杜伏威,又不願見他就此完蛋,心情矛盾之極。   杜伏威這時才作出反應,往後一仰,衣袖拂起。   「叮!」   竟傳來一下金屬交擊的清響。   眾人都大感不解時,梁舜明全身劇震,長劍不知給何物撞得蕩了開去,空門大露。   杜伏威拗直身體,閃電一腳飛踢梁舜明跨下,果是要他斷子絕孫。   沈乃堂見狀色變,這才知道對方是有「袖裡乾坤」之稱的黑道霸主杜伏威。   原來杜伏威慣把長只尺許的護臂藏於兩袖內,以之傷人,每收奇兵之效。   他一上來便出動看家兵器,已下了殺人滅口的決心。   沈乃堂既知道是他,那敢托大,暴喝一聲,大刀揮出,同時搶前,斬往杜伏威左頸側處。   杜伏威冷哼一聲,另一護臂由左袖內吐出,撞在沈乃堂刀鋒處,踢勢則絲毫不改。   梁舜明知道不妙,施出壓箱底本領,左掌下按,同時急退。   「砰!」   梁舜明一聲悶哼,雖封了杜伏威的一腳,卻吃不住由腳背傳來的驚人氣勁,口噴鮮血,整個人往後拋去。   沈乃堂與他硬拚一招後,亦被迫退了半步,大喝道:「你們帶梁公子走!」   豈知無雙和師兄孟昌、孟然三人,見梁舜明往他們拋跌過來,不約而同伸手去接,只覺梁舜明重若千斤,雖接個正著,卻受不住那衝力,四個人齊往後跌,把後面的檯子壓個四分五裂,人和台上的杯碟酒菜,跌作一團,狼狽不堪。   杜伏威冷笑一聲,雙袖揚起,忽衣忽護臂,殺得沈乃堂全無還手之力。   幸好沈乃堂底子極厚,功夫又紮實,仍可支持多一段時間。   這時寇仲和徐子陵剛退至門外,打個眼色,狂奔而去。   杜伏威那想到這兩個左一句阿爹、右一句阿爹的乖兒子會趁機溜走,急怒攻心下攻勢頓時打了個折扣,也令沈乃堂爭回了少許優勢。   他見沈乃堂氣脈悠長,沒有十來招,絕殺不了對方。權衡輕重下,還是先抓著兩個小子,才回來殺人滅口。大喝一聲,硬把沈乃堂迫退兩步,飄身退出門外。   此時沈無雙等扶著受了內傷的梁舜明站了起來,還以為沈乃堂大展神威擊退了敵人,那知沈乃堂站定後,竟又連退三步,接著「嘩」的一聲噴出一鮮血。   沈無雙舍下梁舜明,由他兩個師兄扶著,撲到沈乃堂旁抓著他臂膀駭然道:「大伯,你怎樣了?」   沈乃堂深吸一氣,以袖拭抹嘴邊血漬,沉聲道:「此人是『袖裡乾坤』杜伏威,縱使你爹親來,恐仍不是他對手,我們立即走。」 第三章 誤打誤撞   杜伏威追出飯館外時,燈火映照下的昏暗長街仍是鬧哄哄的,才省起這是鎮內的花街,多座青樓,均集中此處,故人車不絕如縷。   他想也不想,閃入橫巷,躍上瓦頂,功聚耳目,全神察聽,同時展開身法,竄房越屋,不片晌已在幾條街巷上繞了個大圈,偏是既見不到那兩個小鬼,更聽不到急促的逃走足音。   以杜伏威之能,亦大感頭痛。   他已當機立斷,捨敵追了出來,仍不能及時截回兩人。可知這兩個小鬼靈之極,竟懂得在附近躲藏起來,除非他能搜遍方圓百丈的地方,否則休想找到他們。   追時不禁暗罵自己愚蠢,若早以手法制著他們的穴道,不管會對他們做成怎麼樣的傷害,就不會發生這麼窩囊的事。   自己是否患了失心瘋,竟會有此失著,大不似自己一向算無遺策的作風。   歎了一氣,躍回地面,再展開搜索行動。   這時寇徐兩人剛步入隔了十多間店舖的一所窯子裡。   這當然是寇仲想出來的詭計。因為照常理他們定會有那麼遠逃那麼遠,但杜伏威只要隨便抓個人問問,便可知道他這兩個發足狂奔小子逃走的方向。而且傅君婥曾說過武林高手都是追蹤高手,所以故意反其道而行,找最多人的近處往裡鑽,自然就走進這間飄香院來了。   不過他們的衣服和落泊模樣確教人不敢恭維。才進大門,便給四個看門的護院保鏢一類人物截著,其中一人喝道:「客滿了,到別家去吧!」   寇仲嘻嘻一笑,探手懷內,才記起銀兩都在自己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心態時全慷慨贈了給素素,忙一掌打在徐子陵臂膀處。   徐子陵只差未能與他心靈對話,當然捱掌知雅意,掏出幾個碎銀子,塞到其中一個漢子手心去,笑道:「我們的父親和五位叔叔全在揚州當官的,今次是隨堂叔到這裡辦貨,好好侍候我們,自當重重有賞。」   那漢子一看手內銀兩,登時露出笑容道:「兩位少爺請隨小人來!」   兩人大喜舉步,入到廳堂,一名打扮得像老妖怪的鴇婆迎了上來,看得兩人立即倒抽氣,暗忖只看這鴇婆,便知比揚州醉風樓的水準差多了。不過此時逃命避難為要緊,那會在這上頭計較。   那鴇婆見到他們,也立即眉頭大皺。   倒非因他們乳臭未乾,比他們更嫩的嫖客她亦見得多了,但像他們那似是整年未洗澡、蓬頭垢臉的客人,她還是初次見到。   鴇婆狠狠瞪著那大漢,毫不客氣道:「阿遠,這是怎麼攪的?」   徐子陵又笑嘻嘻奉上銀兩,豈知鴇婆看都不看,不屑道:「規矩就是規矩,你們沒看到入門處那牌子寫著『衣冠不整者恕不招待』嗎?想要我們飄香院的姑娘招待你們,就先給老娘回去沐浴更衣,然後再來吧!」   寇仲和徐子陵暗忖這豈非要他們的命嗎?   寇仲嘻嘻一笑道:「我們前來除了是要花銀子外,主要正是要找個地方沐浴更衣。」   鴇婆奇道:「你們包袱都沒半個,那來更換的衣物呢?」   寇仲不慌不忙向徐子陵道:「兄弟,出重金讓這位大哥給我們找兩套衣服回來。」   徐子陵忍痛取出四分一身家的大綻銀兩,遞給大漢。   大漢和那鴇婆同時動容。   大漢去後,鴇婆換上笑容,再接了徐子陵的打賞,恭敬道:「兩位少爺請隨奴家來。」   兩人聽她重重塗滿胭脂的血盆大口吐出奴家兩字,渾體毛管倒堅,對視苦笑,正要舉步,後面傳來嚦嚦鶯聲道:「陳大娘!這兩位小公子是來找那位阿姑的呢?」   三人愕然轉身。   只見一位美妞兒俏生生立在他們身後,後而還跟了個俏婢和兩個壯漢,正巧笑倩兮地用那對媚眼望著兩人,體態更撩人之極,一副風流樣兒。   此女膚色白皙幼嫩、身材勻稱,秀美艷麗,即管在揚州那種煙花勝地,這麼青春煥發,毫無殘花敗柳感覺的女子,亦屬罕有。   兩人一時看呆了眼。   那陳大娘立即眉開眼笑迎了過去,諂笑道:「原來是我的青青乖女兒回來了,盧大爺他們等了你整個晚上哩。」   青青上上下下打量寇徐兩人,噗哧笑道:「天色才剛入黑,怎會等了整個晚上呢?不過若他們還要等下去,就會是整個晚上了。」   邊說邊走到兩人身旁,繞著他們轉了個圈子,大感興趣道:「兩位小哥兒是第一趟來的嗎?剛才在外面奴家已看到你們,不過我在馬車內,你們看不見我吧了!」   陳大娘堆起笑臉,走上來陪笑道:「兩位小公子是要到澡堂去,我的青青還是聽話去招呼盧大爺他們吧!」   青青嬌哼一聲道:「本小姐今晚只陪這兩位小公子。」   伸手抓著兩人膀子道:「來!隨我走!」   又吩咐那小婢去拿沐浴的用品,留下那鴇婆呆在廳裡。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都對這飛來艷福大感興奮,暗忖這童男之身斷送在這樣的姐兒手上,也總還算是值得。   剛離開廳堂,那青青臉上的笑容立時消失無蹤,推著兩人穿過長廊,來到熱氣騰升的澡堂,原來竟是個溫泉浴室。   青青將兩人推了進去,冷冷道:「洗澡吧!」   兩人愕然以對時,那小婢拿著浴巾等物來到,青青接過一把塞在徐子陵手上,臉無表情的道:「慢慢洗!不要急!」   轉身便去,還關上了門。   兩人呆頭鳥般看著關上了的門時,門外傳來青青的聲音,緊張地問道:「黃公子來了嗎?」   接著是步聲遠去的聲音。   兩人這才知被利用了,寇仲憤然將毛巾等物擲在地上。   兩人對望一眼,齊捧腹蹲地,笑得差點氣絕,眼淚水都嗆了出來。   片晌後兩人舒暢地浸在溫熱的泉水裡,洗污除垢,寇仲笑道:「今晚定是犯了桃花煞,先是那刁蠻女摔了我們兩人一跤,然後是這狡女借了我們來過橋,倒足了霉頭,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撿回了自由,保住了小命。」   徐子陵搖頭笑道:「以老杜的腳程,現在怕該追到了百里之外。他找不到我們,還以為我們的輕功比他更厲害呢。咦!不妥!」   兩人同時色變,想到若杜伏威追不上他們,定會回頭來尋找的。   「篤!篤!」   敲門聲響。   兩人立時滑到水底去。   「公子!衣服來了。」   兩人大喜跳出池來,開門接過衣服,匆匆換上,溜了出去,走往後院的方向。   四周院落儘是盈耳笙歌,笑語聲喧,加上猜拳賭酒的叫囂,確是熱鬧。   可惜兩人卻像活在一個冰冷和了無生機的大地裡,一點都感染不到眼前世界那歡樂的氣氛。   不過他們仍未知道,杜伏威這時剛進入這所青樓的大門。   兩人左閃右避,來到後花園裡,一看下不禁廢然若失,原來整個後院給高達兩丈餘的厚牆圍個水洩不通,唯一出路就只有一道鐵門,這刻對他們來說不啻是個天絕人路的大監獄。   寇仲撲到鐵門處,摸往鎖頭,一震道:「我的娘!誰把鎖頭鋸斷了。」   徐子陵大喜道:「理得是誰,快出去吧!」   寇仲隨手扔掉斷鎖,用力把門推開。   兩人溜了出去,又關上了門。   正不知何去何從時,蹄聲滴嗒,一輛馬車由對街暗影處駛來,駕車的漢子叫道:「青青!快上車!」   兩人呆了一呆,接著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原來青青是要和這心上人私奔。   此時那人終看清楚他們不是青青和那小婢,愕然停車。   寇仲向他打了個手勢,笑著和徐子陵溜往對面的橫巷去。走了兩步,又扯停了徐子陵,低聲道:「我有個好主意。」   徐子陵亦興奮道:「車底!」   兩人雙手緊握了一下,掉頭奔回去。   鐵門再開,扮作男裝的青青和小婢閃了出來,鑽進馬車內。   那黃公子馬鞭輕打馬屁股,車子開出。不斷加速。   此時杜伏威剛飛臨後院高牆上,看了一眼遠去的馬車,猛提一口真氣,御空而去,流星般落到馬車後十丈許處,趕了上去。   寇仲和徐子陵看到杜伏威的兩條可怕長腿由遠而近,嚇得連呼吸都停止了。   杜伏威速度驟增,掠往窗旁,功聚雙目,看穿了簾幕和車廂內的黑暗,見到不是寇仲和徐子陵,一個觔斗,翻身跳上路旁的房舍頂上,再往別處搜索,惟恐兩人逃遠了。   兩人驚魂甫定時,馬車剛穿過鎮口的大牌坊,走到了官道上。   馬車停了下來。   青青由車門鑽了出來,坐到那黃公子身旁去,接著是親嘴的聲音。   車底的兩人大為艷羨。   片晌後,那黃公子道:「東西拿到了沒有?」   青青得意洋洋道:「當然拿到了,這些珠寶銀兩都是我賺回來的,自然該我拿走哩!」   車底的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原來是個騙財騙色的淫棍,我們要不要順手牽羊?」   徐子陵堅決搖頭道:「這種賣肉錢不要也罷,別忘了娘對我們的期望。」   青青有點驚惶地道:「可不可以走快些,謝老大那批手下的馬走得很快的。」   馬車忽然偏離了官道,駛進路旁的平野,不住前進。   寇徐兩人全賴手腳攀緊車底的承軸,馬車走在凹凸不平的原野上,顛側拋蕩,使他們大感吃不消。   青青忽駭然問道:「你要到那裡去?」   黃公子答道:「不知馬車為何走得特別慢,讓我們先到前面那座樹林裡避一避,待追兵過後,才繼續行程。」   青青不解道:「我們不是預備了船隻,要立即坐船上鄱陽嗎?怎可隨便改變計劃呢?」   此時馬車緩緩駛進密林裡,那黃公子著青青點亮了兩盞風燈,再奔了一段路後,停下車來。   寇徐兩人再支持不住,掉往車底的草地上去。   黃公子的淫笑嘿嘿傳下來道:「來!橫豎閒著,我們先到車廂內親熱親熱吧。」   青青道:「人家現在心驚膽跳,那還有這心情,何況喜兒在車廂裡。」   黃公子道:「怕甚麼!喜兒遲早都是我的人哩!」   他兩人由前頭下來,進入車廂後,寇仲和徐子陵爬了出來。正要離開,忽地車廂內傳來掙扎糾纏的聲音,喜兒尖叫道:「快放開我的小姐!」   兩人大吃一驚,想不到這黃公子不但騙財騙色,還要害命,忙跳了起來,拉開車門。   只見那黃公子正捏著青青咽喉,喜兒則給推得跌坐一角。   寇仲搶入車內,一拳轟在黃公子背心處。   黃公子痛得慘嚎一聲,鬆開了手。   徐子陵一把抓著他髮髻,不知那裡來的神力,扯得他整個人上半身跌出了車門處,順勢把他拖出車外。   此人顯然不懂武功,給兩人拳打腳踢,不片晌便爬不起來,顫聲道:「好漢饒命!」   青青撫著喉嚨,不住咳嗽,啞聲悲叫道:「不要打了!」   兩人為之愕然。   寇仲奇道:「你難道不知他要謀你的財害你的命嗎?」   青青點了點頭,趨前照著那黃公子的俊臉狠狠踢了幾腳,頹然坐倒地上,憤然叫道:「快滾!」   那黃公子早血流披臉,聞言如獲皇恩大赦,連滾帶爬,沒進燈光不及的林木深處。   俏婢喜兒這時扶起了青青,四人八目交投,都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青青高聳的胸脯不住起伏,瞪著兩人神色不善道:「又是你們!」   寇仲愕然道:「你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青青跺足道:「我就算給人殺了,都不關你們兩個小鬼的事。」   那喜兒也看不過眼,搖晃著她的手臂道:「小姐!他們是好人哩!」   青青淚流滿面,卻大發脾氣道:「我不管!快滾!」   兩人大感沒趣,徐子陵苦口婆心道:「你們若懂騎馬,就把拖車的那匹馬兒解下來,會走得快一點。」   伸手摟著寇仲肩頭,揚揚手去了。   青青哭倒地上,淒然叫道:「我不要那兩個小子小瞧我!人家恨死了!」   喜兒望往兩人離去的方向,黑壓壓的樹林像無盡地延伸著,心想原來這兩個人洗澡後長得比那黃公子還好看,難怪一向好強的小姐不想被他們見到自己的落難樣兒了。 第四章 發財大計   向東南走了二十多天後,寇仲和徐子陵這對難兄難弟,來到了靠海的大郡餘杭。   兩人填飽肚子後,寇仲道:「現在我們已成了名人,人人都在謀我們的寶庫,若我們未練成絕世神功,就往江湖闖蕩,只會落得悲慘下場。但若找個地方躲起來做縮頭烏龜,不但有負娘的期望,亦永遠殺不了宇文化骨,你說該怎麼辦?」   徐子陵歎道:「我很想再見到李大哥和素素姐姐,但高郵離揚州城那麼近,而杜伏威那老蠢蛋必是到了揚州尋寶,很易遇上他呢!」   再歎了一口氣道:「現在我們的銀兩所餘無幾,我又厭倦了去扒人的錢袋,連生活都沒有著落,你教我怎麼辦呢?」   寇仲的眼睛亮了起來,道:「李大哥以為我們早死了,怎會在高郵等我們。你說的對,現在先要弄點錢,否則那來盤川到洛陽去找和氏壁。」   徐子陵喜道:「你有甚麼發財大計?」   寇仲胸有成竹道:「所有發財大計,都離不開賤入手,高放出。這裡是產鹽區,只要我們買他奶奶的一車鹽,再偷運他鳥兒去內陸最缺鹽的地方,便可將鹽當黃金來換錢。那時找個安身處練起李大哥的血戰十式,就不用拿著根可笑的樹枝了。」   徐子陵奇道:「你知道哪處最缺鹽嗎?」   寇仲用眼光一瞟左側酒館內的一張桌子低聲道:「你看那妞兒多麼甜!」   徐子陵正在憂柴憂米,連看的興趣都欠奉,催道:「快說!」   寇仲煞有其事,指了指自己的大頭,道:「這世上最管用就是靈活的腦筋,現在老杜截斷了大江的交通。除非像宋家那種威勢,誰有本事運鹽到歷陽以西的郡縣去,所以我們若運他鳥兒的一車鹽前去,就算是擺地攤都可賺個盆滿缽滿。來吧!要發財就來吧!」   結了賬後,兩人離開酒館,問了鹽貨批發的地方,立即動程。   徐子陵心大心小道:「買鹽還將就著我們的財力去買,但何來餘錢去買騾車呢?」   寇仲哈哈笑道:「你好像不知這人世上有手推車這種可靠的運輸工具,來吧!」   兩人走了半個時辰,才來到城外的碼頭,只見茫茫大海,在前方無限地延展開去。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大海,看得目瞪口呆。   寇仲吐出一口涼氣道:「不若我們偷上其中一條船,到大海的另一邊看看,憑我們的手段,說不定能成為另一個國的皇帝,那時納十來個貴妃,不亦樂乎。」   徐子陵一眼望去,只見船舶無數,檣桅如林,以千百計的腳夫正在起卸貨物,商人旅客上落往來不絕,十分繁忙熱鬧。   推了推眼露憧憬之色的寇仲,道:「發財要緊,來吧!」   兩人擠入活動的人流裡,不但見到各式各樣的江湖人物,亦有公差混跡其中。   寇徐兩人不知這裡是否有懸賞追緝他們的榜文,見到公差,遠遠就避了開去。   不一會兒到了這裡最著名的鹽貨街,十多間鋪面高敞開闊的鹽鋪,排在靠海的一邊,鋪後就是碼頭,泊滿載貨的大船小艇。   十多間鋪子無一例外擠滿了人,鋪內鹽貨堆積如山,賤得像不用錢就可隨手拿走一包半包的樣子。   兩人見到這等陣勢,膽怯起來,爭議一番後,徐子陵被推舉出去打頭陣,認定了一個站在櫃檯後邊打算盤的老先生,好不容易擠了過去,徐子陵乾咳一聲道:「老闆!我們要買貨。」   那老先生頭也不抬,冷冷道:「這三個月的貨全給訂了,你們是哪家鋪子的?」   徐子陵啞口無言時,寇仲在後面推他道:「到別家去吧!」   老先生像再不知道他們存在的樣子,全神貫注在算盤上。   一個倚著櫃檯的大漢冷冷瞅著他們道:「兩位小兄弟面生得很,是否外來的?」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是外地來的。」   老先生咕噥道:「老劉你要聊天,給我到鋪外去聊,不要在這裡阻礙別人交收提貨。」   老劉給兩人打了個眼色,帶頭擠出鋪外,到了街上,再向兩人上下打量一番,帶點嘲諷的語氣道:「看來你們又是到這裡買貨,以為可運往內地發財的凱子,不過卻少有像你們這麼年輕的,你們拿得出多少錢來?」   寇仲和徐子陵自幼就在市井混大的,那還不知遇上騙徒,搖頭要走。   那老劉立時變了臉,攔著去路,惡狠狠道:「走得這麼容易嗎?」   「砰!」   寇仲一拳抽在他小腹處。   老劉登時蝦公般彎了起來,接著跪地捧腹,然後整個人僕在地上,連呻吟的力量都失去了。   附近的人紛紛避開。   徐子陵看著寇仲的拳頭,吁出一口涼氣道:「你的拳頭何時變得這麼厲害了?」   寇仲陪他呆瞪自己的拳頭,愕然道:「莫不是我練成了九玄大法的第一重境界,等若六份一個娘那麼厲害?」   徐子陵見至少有百來對眼睛看著他們,而老劉則僕在地上生死未卜,極之礙眼,扯著寇仲擠進不迭自動讓路的人堆裡。   正要到另一間鹽鋪碰運氣,後面有人叫道:「兩位小兄弟留步!」   兩人知道找喳子的來了,停步轉身。   只見三名青衣大漢,品字形的走來,帶頭的漢子年約三十,貌相粗豪,神態動作,都流露出橫行慣了的味道。   不過這時他臉上卻掛著笑容,抱拳道:「本人譚勇,乃海沙幫餘杭分舵的付舵主,見兩位小兄弟身手硬朗,生出想結交之心,不若找個地方,讓老哥做個小東道如何?」   兩人感到大有面子,但亦知惹上了黑道中人,是不會有甚麼好結果。   徐子陵搖頭道:「我們還要趕著辦貨去做生意呢。」   譚勇趨前道:「若兩位小兄弟是要辦鹽貨,就不要白費心了。先不說這處的貨都由十多家大商號瓜分了,就算有人肯賣給你們,不但幫會要分一筆,公差要一筆,官府要一筆,到最後加上鹽稅,也只是白辛苦一場,賺來的都不夠到窯子花三天,那還是最便宜的鄉間土窯子呢。」   他們聽得兩顆心直沉下去,他們的發財大計,豈非美夢成空。   譚勇笑道:「來吧!」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隨他到了附近的一個小館子坐下,譚勇先介紹他們認識兩名手下,一叫謝峰,一叫陳貴,才漫不經意地盤問他們的來歷。   寇仲一一答了,當然是隨口捏造。他要充武林高手,現在還攀不上邊兒。但若論說謊,卻可把杜伏威都騙了。這譚勇算哪門子的人馬,自給他們誆得深信不疑,以為兩人分別叫傅仲和傅陵,武功來自家傳,現在成了到處找賺錢機會的膽大包天的小流氓。   譚勇滿意道:「你兩人除了拳腳功夫外,還懂甚麼兵器?」   徐子陵拍胸道:「我們都是用刀的,等閒十來人都奈何不了我們。」   譚勇懷疑地道:「可否讓我試試小兄弟的刀法呢?」   寇仲傲然道:「真金不怕紅爐火,不過譚爺最好先說出有甚麼好關照,人生在世,不外求財,譚爺這麼明白事理……哈!」   譚勇哈哈笑道:「我對兩位小兄弟是一見如故,錢財只是身外物,兄弟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待我們回去向舵主打個招呼,成了真正的拜把兄弟以後,有甚麼不好商量的。」   寇仲對黑道人物的行事作風比自己的十根指頭還要清楚,嘻嘻一笑,湊到譚勇的耳旁低聲道:「譚爺是否看上了我們是外地來的生面人,又是兩個可瞞過任何人的乳臭小子,所以想我們去為你們海沙幫刺殺另一個幫會的人,事後更可推個一乾二淨,嘿!這類黑鍋會壓死人的。」   譚勇立時呆若木雞,以他那樣老江湖仍給弄個措手不及,無言以對,因為這正是他籠絡兩人的大致原因,就像寇仲是他肚子裡的蛔蟲那樣,當然細節上有頗大的出入。   寇仲拍了拍徐子陵肩頭,道:「兄弟!我們走!」   譚勇回過神來,叫道:「且慢!」   寇徐兩人還以為他惱羞成怒,嚴陣以待。   謝峰和陳貴亦目露凶光,準備動手。   譚勇歎了一口氣,苦笑道:「傅小弟真厲害,那就不如擺開來說……」   寇仲截著他說:「你千萬別說出來,若說了出來,依江湖規矩,我們就休想脫身了。」   徐子陵也哈哈笑道:「我們兩兄弟到江湖上闖字號,憑的就是一身功夫,可沒有打算依仗任何靠山。」   譚勇三人聽得呆了起來。這兩個小子那種絕對與年齡不相稱的老辣,確是教人驚異。   寇仲拉著徐子陵站了起來,抱拳作禮後,再不理三人,轉身便去。   來到街上,兩人都有點發愁,不自覺的又朝碼頭走去。   這時忽見一艘巨舶,由遠而近,兩艘官艇則迎了上去,似正等候巨舶的來臨。   這巨舶之所以吸引兩人注意,主要是它無論外型和旗幟,都充滿異國情調。   巨舶靠岸停下,甲板上隱見人影,但由於距離頗遠,故看不真切。   到四名官差護著一位官員由吊梯登船後,兩人才收回目光。   寇仲摟著徐子陵的肩頭歎道:「想做正常的生意人並不容易,從來能發大財的都是毫無道義的奸商,哈!我又有妙計了,今晚我們再摸到這裡來,偷他鳥的一艇鹽,然後溜之夭夭,連那幾個子兒都省掉。」   徐子陵心動道:「他們有那麼多鹽,偷十來包絕不會令他們家破人亡的吧!就偷剛才那間吧!想起那掌櫃我便有氣了。」   寇仲見他同意,大喜道:「這真是我的好兄弟,不過做賊都該有做賊的家當,例如開鎖的鋼絲,防身的兵器,捆贓物的繩索諸如此類。以後吃粥還是吃飯,都要看這一鋪了。」   徐子陵道:「做賊的主意可是你提出來的,這些東西自然須由你去張羅。」   寇仲嘻嘻笑道:「合則力強,分則力薄,一世人兩兄弟,你也不想我一個人奔波勞碌,累得今晚連腳都動不了,只得陵弟你一個人去作賊。」   徐子陵早慣了他的招數,說出來只是為了玩兒。寇仲雖對他這小弟愛護有加,但總不時要佔點便宜。正要說話,忽然發覺寇仲直勾勾望往左方,面色大變。   徐子陵連忙瞧去,只見一群達四、五十人,像是腳夫裝束的流氓惡漢,持著利鉤、尖插、擔挑一類東西,正往他們迫來,帶頭的赫然就是那個老劉,把逃路完全封死。   碼頭上的人立時雞飛狗走,其中包括了幾名公差在內,好像半點皇法都沒有的情景。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小陵!娘有教過我們空手入白刃嗎?」   徐子陵何曾見過這種大陣仗,搖了搖頭。   接著一聲發喊,兩個小子掉頭轉身,往碼頭和大海那邊逃去。   眾漢喊殺連天,在後狂追,情勢頓時混亂至極點。   兩人顯然跑得比那群大漢快,在一堆堆的貨物間左穿右插,越過四散逃避的人們,轉瞬到了海邊。   寇仲一扯徐子陵,朝剛泊岸那艘巨舶掠去,若那是別國來的使節,自然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群惡漢理該不敢追上去。   瞬眼間兩人橫過了近百丈的距離,到了上船的吊梯處,哪還遲疑,拚命往船上攀去。   這吊梯足有五丈高,快到梯頂,四把長劍攔著去路,有人怒喝道:「滾回去!」   兩人別轉頭下望,只見那群惡漢已有多人追上梯來。   這時真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唯一的方法就是跳下大海。   正叫苦時,一把柔和悅耳的女聲隱隱從上方傳來道:「讓他兩人上來吧!」   有人應道:「是!夫人!」   長劍移開。   兩人如獲皇恩大赦,連爬帶跑走了上去。   才到甲板,後面已動起手來,四名身穿白色武士服的壯漢把追來的流氓斬瓜切菜的劈落吊梯,迫得他們掉到海裡去。   其他人嚇得紛紛掉頭退回碼頭上,再不敢登船。   甲板上除這四名武士外,再沒有其他人,亦不見剛才出言讓他們上船的夫人。   兩人鬆了一口氣,暗喜撿回了兩條小命,還不忘向下面碼頭上叫囂吵嚷的老劉等人揮手致意。   倏地一把女聲在後方響起道:「兩位小公子請隨我來!」   兩人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立時眼前一亮,原來是位年輕嬌俏的小婢,在含笑打量著他們。   人家既救了他們,自該聽對方的吩咐。   寇仲裝出文質彬彬的樣子,躬身道:「姐姐請引路!」   小婢「噗哧」一笑,盈盈轉身,領路先行。   兩人你推我擁的跟在後面,看著這俏婢美好的背影,均感不但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待他們更是優厚異常。   步進艙門,一條通道往前伸展,兩邊各有三道內艙的門戶,卻不見任何人,頗透出神秘的氣氛。   俏婢領他們到了左邊最後的艙門處,再走前就是通往上下船艙的樓梯了。   兩人正好奇地左顧右盼,俏婢把艙門推開,柔聲道:「兩位公子請進。」   兩人舉步入房,均感愕然。   原來此房非常寬敞,但中間卻以垂簾一分為二,近門這邊四角都燃著了油燈,放置了一組供人坐息的長椅小几,牆上還掛了幾幅畫,看佈置顯得相當有心思。   由於竹簾這邊比另一邊光亮多了,所以除非掀起竹簾,否則休想看到竹簾內的玄虛,但若由另一邊瞧過來,肯定一清二楚,纖毫畢現。   小婢客氣道:「兩位公子請坐!」   兩人坐下後,小婢退了出去,還關上了房門。   他們面對竹簾,嗅到淡淡幽香,由竹簾那邊傳來,非常誘人。   寇仲和徐子陵正摸不著頭腦時,一把嬌滴滴的女聲由簾內傳過來道:「兩位小公子為何會給碼頭的流氓追趕呢?」   寇仲認得聲音,恭敬答道:「原來是夫人!我兩兄弟先謝過援手之德。」   徐子陵怕他胡言亂言,接口道:「我們曾和他們其中一人動過手,他便召人來對付我們了。」   夫人淡淡道:「兩位小公子談吐不俗,且身手矯健,但又似不懂武功,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呢?」   寇仲笑嘻嘻道:「我們的身手都是娘教的,讀書認字,亦是由她一手包辦,娘去世後,我們便四處流浪,看看有些甚麼發財的生意可做……」   一聲嬌哼,在簾內傳出,打斷了他的話,卻明顯不是那夫人的聲音。   兩人大感愕然,這才知道那夫人之外,還有另一位女子,而且身份不會低於那夫人。   但她為何會對寇仲的話表示不悅呢?   那夫人的聲音又再響起道:「另一位小公子又有甚麼意向呢?」   徐子陵知她在問自己,聳肩道:「我們進退與共,他想發財,我自然也想發財哪!」   那夫人歎了一口氣道:「除了銀子外,你們還想幹些甚麼?」   寇仲道:「夫人問得好,發財後當然要立品,最好可當個官兒,那就可光宗耀祖,八面威風了。」   夫人語氣由溫柔轉作冰冷,平靜地道:「外面那麼多人正為戰亂和暴政受苦受難,你們難道沒想過救世濟民,為天下蒼生盡點心力嗎?」   徐子陵愕然道:「我們人小力弱,三餐難繼,倒不曾想過這種事。」   寇仲想起李靖,賠笑道:「這種大事,自有大英雄去擔當的。」   夫人淡淡道:「人各有志,兩位請下船吧!」   兩人駭然叫道:「這怎麼行!」   房門推了開來,那小婢臉無表情的走進來,繃著俏臉不客氣道:「兩位請!」   兩人看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知道求情只會惹來嘲笑喝罵,只好挺起胸膛,隨她來到甲板上。   近吊梯處,那四名武士按劍而立,擺出逐客的姿態。   碼頭上仍聚集著老劉等一眾流氓,恭候他們大駕,卻不敢叫囂,顯是給船上的武士打怕了。   這裡似乎比揚州城更沒有王法。   寇仲輕扯徐子陵衣角,低聲道:「跳船!」   徐子陵會意,兩人不吭一聲,全速朝遠離碼頭那邊的船緣奔去,飛身越過圍欄,投往大海。   俏婢悠然望向他們消失的方向,嘴角飄出一絲笑意,像早聽到他們的對答,只是沒有阻止。 第五章 東溟夫人   「噗通!噗通!」   兩人先後掉進水裡去。   在入水前的一刻,他們看到三艘快艇朝他們駛來。   艇上各有數名流氓,人人手持一端裝了尖釣的長竿,正叫罵狂呼的趕過來。   到了水裡,寇仲知徐子陵水性及不上自己,死扯著他往巨舶的船底潛下去,只有借巨舶的掩護,才有會避過敵人的竿鉤,至於如何換氣,這時都還計較得到。   兩人潛到舶底的深處時,胸中一口氣已盡,要浮上去,卻撞在船底處。正手足無措,快要悶死時,忽然又回過氣來,兩人喜出望外,齊往船尾處游去。   到這一口新氣將盡時,另一口氣又自動地由體內生出來。   今次兩人都注意到這口奇氣非從天而降,而是於體內的真氣,生生不息,令兩人極之受用。   這時連敵人要怎樣對付,他們都忘了。   徐子陵感到右腳心奇熱,左腳心則寒氣浸浸,體內真氣澎湃,不住流轉,使他自然而然就依著《長生訣》內的圖樣去催動真氣。眼睛同時明亮起來,清楚看到海面上黑壓壓的船底,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有若一幅圖案。   寇仲的情況亦和他大同小異,不過真氣卻是由頭頂天靈穴開始。   他們一先一後在四丈許下的深水處緩緩游動。   每一次伸展四肢,體內的真氣便流轉一次,配合得天衣無縫。   真氣源源不絕,全無氣悶感覺。   也不知游了多久,他們在遠離碼頭的一處海灘爬到岸上。   太陽這時快下山了,兩人並排躺在海灘上,齊聲大笑。   寇仲喘著氣道:「原來我們的內功這麼厲害,不用換氣都可以游這麼久,說不定可游到大海的對面去,連乘船都省掉了。」   徐子陵享受著夕照的餘暉,伸了個懶腰道:「現在我感到渾身都是力氣,該是偷東西的好時光了。」   寇仲興奮起來,坐起身環目四顧,只見碼頭至少在四,五里外的遠處,隱見高起的桅帆,這邊卻是荒山野,渺無人跡。笑道:「今晚我們再游回去,就在鹽倉後的碼頭設法潛入倉裡去偷鹽,然後再用艇運走,若給人追上,就噗通一聲跳進水內去,和他們在水底捉迷藏好了。」   徐子陵亦坐了起來,舒展手腳道:「現在見老虎我都可打死幾頭。那夫人真怪,好好的說著話,忽然又把我們趕走。哼!我們難道長得不好看嗎?為何除了素素姐姐外,別的女人都像看見我們便不順眼的樣子呢?」   寇仲摟著他肩頭笑道:「道理很簡單,因為她們都怕情不自禁愛上我們,以致不能自拔,哈!」   兩人自我安慰的大笑了一會後,太陽沒進了西山下。   只是這一陣子,兩人的衣服竟乾透了。   互相一看,都覺得對方披頭散髮,衣衫不整,活像兩個小乞兒。   忽然兩人又不想回到水裡去了。   寇仲迅速找到藉口,道:「我們明天弄清楚水路怎麼走,才去偷鹽,現在趁城門未關,入城去找間像樣點的旅館,然後吃頓好的,才慢慢研究我們的第一單發財大生意。」   徐子陵亦不想立即回到水裡,點頭同意。   兩人朝城門方向走去,感到身子比平時輕了至少一半,速度亦增加了一半,耳目都比平時靈明多了,黑暗對他們似和白晝並沒有太大分別。   他們當然不曉得,剛才在水底誤打誤撞下,兩人竟進入了道家內氣循環不息的境界,初窺上乘氣功的堂奧。   修道之士雖數不勝數,但能達致內息境界的卻沒有多少人。   所謂「外氣不竭,內息不生」。   若非身在水底那樣特別的環境裡,兩個小子又沒明師的指導,可能終其一生都不能突破這難關。但在機緣巧合下,他們終在武道上邁出這無比重要的一步,由頑石變成美玉,超越了年齡的限制。   兩人在客棧洗了個冷水浴,來到街上,才知這裡的晚上比揚州城還要熱鬧,沿路車水馬龍,好不興旺。   街上的女子更是花枝招展,又像一點不怕男人目光,兩人觀賞不盡,都不知多麼高興。   填飽了肚子後,兩人意興大發,往人多處去鑽。   寇仲正探頭察看其中一間青樓門內的情況時,徐子陵猛地把他扯到附近一道橫巷去,指著對街說:「是老劉!啊!他身旁那個不是甚麼海沙幫的副舵主譚勇嗎?」   寇仲愕然望去,果見對街一間店舖內聚了一群大漢,人人身帶兵器,其中兩人正是譚勇和老劉,正站到一起,前者似在吩咐,後者則不斷點頭,那謝峰和陳貴則站在兩人身後。   再看清楚些,那店舖原來是所跌打醫館,看來是他們在這裡的一個落腳巢穴。   徐子陵道:「他們在說甚麼呢?」   兩人不由豎起耳朵去聽,忽然譚勇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在他們耳內響起道:「龍頭今晚三更便會來到,真奇怪,為何撈不到那兩個小子的屍身呢?」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嚇了一跳,想不到真能聽到譚勇的說話。   雙方間相隔足有三丈多的距離,街上又是鬧哄哄吵作一團,偏偏卻只聽到譚勇的話聲。   兩人大感興奮,再想去聽,卻甚麼都聽不到了。   寇仲喜道:「看來我們功力大有進步。真奇怪,老劉和譚勇是打一開始就串通來坑害我們,不用說是由老劉扮惡人,而譚勇則扮好人來解圍,後來又是譚勇指使老劉來殺我們。」   徐子陵心思細密,訝道:「當時他們仍不知我們是武林高手,能打得老劉爬不起來,究竟看上了我們甚麼呢?」   以寇仲的思想敏捷,仍大惑不解,低聲道:「不理他們想幹甚麼,總之是想害我們,江湖好漢都是有仇必報的。譚勇可能很棘手,但老劉卻很易吃,我們便綴著他,只要他落單,就可出手教訓兼洗劫他娘的錢袋,也好幫補我們去買兩把利刀,就不用怕再遇到人動傢伙了。」   徐子陵不但不害怕,還覺得非常好玩。不迭答應時,老劉已走出鋪來,後面還跟著兩個人,往左方去了。   他們的目光落到後隨兩人腰掛的大刀上,感覺其誘惑力實遠比要應付三個人的膽量大多了,猛一咬牙,尾隨而去。   老劉三人在街上大搖大擺的走著,路人都避道而行,可見他們是人見人怕的人物。遇上一隊五、六個官差時,彼此還站在街頭上交頭接耳談了一會,這才轉入一條暗黑僻靜的橫巷去。   兩人交換了一個壯膽眼色,追了進去。   踏進巷內,才發覺三人失去蹤影。   寇仲扯著徐子陵到了一道人家後院的木門旁,低聲道:「定是進了這後院裡,否則那會不見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徐子陵吃了一驚道:「裡面或者有其他海沙幫的人呢?」   寇仲歎道:「算老劉他今晚走運吧!」   徐子陵道:「橫豎回旅館都是睡覺,不若在這裡等上一會好嗎?」   寇仲挨著牆角坐到地上,笑道:「好像又回到了揚州城內,無聊時就坐他半日說夢話,哈!我們終於來到江湖上闖蕩了。」   徐子陵靠著他坐了下來,低聲道:「海沙幫看來在這裡有很大的勢力,碼頭的腳夫都要聽他們指揮,海沙不就是海鹽嗎?能控制這裡的鹽貨,定是非常強大和富有,為何卻要看上我們這兩個窮小子呢?」   寇仲對他刮目相看道:「我倒沒你想得這麼深入,幸好我們訂下了偷鹽大計,否則恐怕一粒鹽都買不到。」   又興奮起來道:「現在最緊要是發財,有了錢,就可去找素素姐姐。若她不嫁給李大哥,就嫁給我們好了。姐姐人既美,心腸又好,得到她做妻子,我們會很幸福的。」   徐子陵笑罵道:「說笑也不能太離譜,姐姐怎可同時嫁兩個人?晚上難道都睡在一張床上嗎?我才不要呢。」   寇仲歎道:「人最緊要是懂安慰自己,我們連女人的胸脯都未碰過,做男人那有我們這麼窩囊的?嘻!若能把老劉那兩個跟班的錢袋劫了,我們不是立即可到青樓風流快活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那時我們若不立即溜往城外,說不定會給海沙幫的人分屍,還說甚麼風流快活?」   寇仲一震道:「有人出來了!」   徐子陵傾耳細聽,果然木門後有足音傳來。   兩人跳起身來,貼站木門兩旁,心兒卻不爭氣地狂跳。   老劉的聲音在門內響起道:「小花花真是騷得令人魄蕩神搖,難怪二爺忙到七竅生煙,仍要教我們送燕窩來哄她了。」   另一人道:「我也瞧得渾身發癢。若不是東溟派來了人,我真要立即去找窯子的姑娘來降降火。」   老劉淫笑道:「聽說東溟夫人單美仙人如其名,真的美若天仙,希望她的床上功夫不要比她的武功差就好了。」   從未發言的大漢道:「就算她床上功夫如何好,輪得到我們嗎?龍頭之後還有二龍頭,排隊都排不到你老劉呢。」   三人齊聲淫笑。   「咿唉!」   木門被拉了開來。   老劉毫無防範舉步走了出來。   「砰砰!」   身後兩漢同時面門中拳,慘哼聲中往後倒跌。   老劉駭然轉身時,胸口肚腹分別中拳,痛得滾倒地上。   兩人想不到三人這般易擺平,寇仲探頭一看,見到裡面是個靜悄無人的小花園,不遠處有座小樓,隱有燈光透出,招呼一聲,和徐子陵把三人拖了進去。   除老劉外,另兩人都血流披面,暈了過去。   兩人手法純熟的解下三人腰帶,把他們綁個結實,又取去他們的大刀和錢袋,才抓起老劉。   寇仲笑道:「認得我們嗎?」   老劉仍痛得臉容扭曲,肌肉顫動,呻吟道:「大爺饒命!」   寇仲抽出大刀,架在他脖子上,惡兮兮地罵了一串粗話,才道:「我問一句你得老實答一句,否則就割斷你的喉嚨。但只割斷少許,讓你慢慢淌血。」   老劉這時看清楚他們了,駭然道:「你們不是淹死了嗎?」   徐子陵「啪!」的一聲賞了他一個耳光,唬嚇道:「只准答不准問,海沙幫的鹽倉在那裡?不要隨便搪塞,待會我再拷問你的兄弟,就知你有沒有說謊了。」   寇仲心中叫炒,這正是杜伏威對付他們的手法,忙把刀加重在老劉頸項的壓力,威嚇道:「快說!」   老劉咿咿啊啊,那說得出話來。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的刀壓在他咽喉處,教他怎麼說話?」   寇仲尷尬地把刀移開少許。   老劉欺他們年輕,逞強道:「若你殺了我,保證不能活著離開。」   徐子陵笑道:「你們不是要應付東溟派嗎?如今幫中人那有時間理會我們,到發現你們這三條死屍時,我們早走遠了。」   寇仲哂道:「不要吹大氣,今天我們不是開罪過你們?為何現在仍是活生生的。好!先割斷你一隻手指看看你這硬漢會不會哭。」   徐子陵搖頭道:「不!仍是先弄盲他一雙眼比較好玩,左眼好還是右眼好呢?」   老劉立時由硬漢變作軟漢,求饒道:「小人服輸了,我們共有八個鹽倉,少爺想知道那一個?」   寇仲道:「你一氣把八個倉說出來,一下遲疑,一雙眼睛,剜眼我是最熟手的了。」   老劉嚇得一氣說了出來,寇仲又要他反覆說了幾遍,肯定他沒有說謊後,才道:「最近是那一個倉?」   老劉無奈的再說了出來後,徐子陵道:「東溟派究竟是甚麼門派,為何你們的龍頭會為他們到這裡來?」   老劉忙道:「若我說了出來,兩位少爺可否把我放了?」   寇仲道:「若你老老實實,我們就讓你在這裡躺上一個晚上,但我定要斬了你那兩個朋友的頭,才可顯出我們揚州雙龍的手段。」   他當然不會真的殺人,這麼說只是黑道慣用的手法,絕不可讓人看出自己是好相與的。   老劉果然被嚇得更臉青唇白,顫聲道:「少爺饒命。我說了,但你們要守諾才好,也不要傷我的身體。」   徐子陵喝道:「快說!」   老劉頹然道:「我只是由二爺處聽回來的,東溟派來自大海對面一座叫琉球的大海島,派內以女性為主,嘿!今天你們逃上去的船就是她們的船,你見不到她們嗎?」   寇仲罵道:「現在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而且我們不是逃上船去,而是登上船去。你是否嫌十雙手指太多了,用九隻手指摸女人可能更過癮吧?」   老劉連忙懇求寬恕,續道:「她們每年都會在春分時分到沿海郡縣挑選少男到琉球去,不知龍頭為何今年要對付她們,噢!此中情由我真的不知道。」   兩人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譚勇看上他們的原因,大感自豪,旋又想到琉球夫人單美仙終沒挑選他們,又感到自卑。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感再沒有問下去的興趣,撕下三人衣衫,塞滿他們的大口後,再以「獨門手法」紮了個結實,手足的結以衣衫捲成的布索扯緊,使他們往後彎曲,難以發力,這才施施然離開。   對於海沙幫和東溟派的事,他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去管。   現在他們想的只是如何黑吃黑的去搶劫海沙幫的私鹽,然後去發他一筆大財,那時海闊天空,不是可任他們翱翔了嗎? 第六章 利己利人   來到城門時,才發覺城門不但關了,還聚了一批人,既有把門的衙卒,亦有些不知是甚麼來頭的大漢。   兩人作賊心虛,躲到離城門不遠的一條暗巷裡,坐了下來。   寇仲把搶來的錢袋取出,金睛火眼地藉著城門掩映過來的火把光,點算收穫。   徐子陵則拔出長刀,愛不惜手地把玩。   寇仲點了兩遍後,大喜道:「今趟發達了,總共約有二十兩白銀,不但足夠我們到洛陽的旅費,還可大吃大喝,再逛他三天窯子。」   徐子陵把刀擱在膝上。不相信的探頭去看,喜道:「那就不用去偷鹽運鹽和賣鹽那麼辛苦了。」   寇仲罵道:「真沒有志氣。二十兩便滿足得要死的樣子。海沙照樣要偷,我們就在這裡過一晚。明天城門一開,立即去提貨走人,唉!希望老劉不要被人發現就好了。」   徐子陵苦惱道:「真希望懂得輕功,那就可越牆而去了。啊!」   兩人臉色一變,急劇的蹄聲由遠而近,頭皮發麻時,大隊人馬在巷外的大路馳過,少說也有百來人,往城門馳去。   不片刻聽到有人低喝道:「海沙揚威!」   另一方答道:「東溟有難!」   兩人探頭外望時,只見城門處開了側邊的小門,眾海沙幫徒策馬魚貫而出。   他們臉臉相覷,但片晌之後,又有幾起人出城。都是用相同的切口,其中一些幫眾只是徒步而行。   徐子陵道:「海沙幫今晚大概會攻擊東溟派的大船,我們是否要去通知一聲?海沙幫肯定沒有半個是好人!」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低聲道:「你想到琉球去嗎?只是娶得那個小婢已艷福不淺了,來吧!」   徐子陵隨他站起來,駭然道:「說不定會給人認出我們的。」   寇仲挺胸道:「不入虎穴,焉得甚麼子?噢!記起了,是得老虎的女兒子,即是雌老虎。為了東溟派那些美麗的雌老虎,怎都要搏他娘的一鋪。看!那城門還敞開,我們又有刀,被識破了便殺出門外去,只要走到海邊噗通一聲跳進水裡,憑我們的九玄閉氣大法,誰拿得著我們。來吧!膽小鬼!」   言罷大步走了過去。   徐子陵沒法,硬著頭皮陪他去了。   才踏上出城的大路,後面蹄聲響起,四騎疾馳而至。   寇仲見城門處不見了那幾個常服大漢,只有十多個衙卒,正狠狠盯望他們,想掉頭走已不成,轉身向衝來的四騎招呼道:「二爺出城了嗎?」   四騎擦身而過,其中一人應道:「大爺和二爺在後面!」接著旋風般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嚇得忙加快腳步,隔遠向那些衙卒叫道:「海沙揚威!」   其中一個兵頭笑道:「你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學人去幹活,是否嫌命長了?」   眾兵爆出一陣哄笑。   另一兵卒道:「你們是誰?為何沒見過你們?」   寇仲一拍長刀,裝出粗豪姿態道:「二爺是我們的阿公,謝峰是我們的干阿爹,上個月才收錄我們的。」   眾兵見他說來有紋有路,再不阻攔,放他們出城。   兩人大喜若狂,急步奔出城外。   方踏出城門,立即心中叫苦。   原來城門外黑壓壓聚了幾大隊人馬,少說也有近千人。   由於他們既沒有點燃火炬,又個個悶聲不響,兩人出城後才發覺,已是無法脫身了。   有人喝道:「海沙揚威!」   兩人同時答道:「東溟有難!」   一名大漢迎過來,低聲問道:「那個堂的。」   寇仲硬著頭皮道:「餘杭分舵的!」   大漢不疑有他,指了指其中一堆人道:「綁上紅巾,站到那裡去,龍頭快到了!」   徐子陵見他遞來兩條紅布,慌忙接過。   來到那組餘杭分舵的人堆時,兩人裝作綁紮紅巾,低頭遮遮掩掩的來到了隊尾,竟沒給人瞧出破綻。   前面的幾個人掉頭來看他們,黑暗中看不真切,正要問話,幸好蹄聲急響,一群人由城門馳出,再沒有人理會他們。   帶頭的是個鐵塔般的大漢,因在他左右方兩人均高舉火把,所以眾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此人長相威武,背插雙斧,目似銅鈴。環目一掃,包括寇徐兩人在內,都感到他似是單獨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其他人各有特色,其中還有位相當美貌的尼姑,寬大的道袍被海風吹得緊貼身上,露出美好誘人的曲線。   那譚勇亦是其中一人,不過排到隊尾處,看來其他人的身份都比他高。   那大漢到了分列兩旁的部下間,策馬轉了一個小圈,停了下來。   眾海沙幫徒紛紛拔出兵刃致敬。   寇仲一邊舉刀作狀,乘機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龍頭看來要比我們這兩個高手高得多,有機會就溜,甚麼都不要理了。」   見到這等聲勢,徐子陵亦心虛得要命,不迭點頭。   那海沙幫的龍頭勒馬停定,喝道:「今趟我們海沙幫是為宇文化及大人辦事,酬勞優厚不在話下,還有其他好處。今次致勝之道,是攻其無備,不留任何活口。你們盡心盡力隨本舵的頭子去辦事,誰若臨陣退縮,必以家法處置。事成後人人重重有賞,知道了嗎?」   眾漢齊聲應了。   這裡離碼頭頗遠,又隔了個海灣,縱使放聲大叫,亦不虞給碼頭的東溟派聽到。   寇仲正要扯徐子陵往後開溜,才察覺後方一座小丘上亦有人在大聲答應,惟有放棄了行動。   此時譚勇和另一矮漢策馬來到餘杭分舵的那組人前,低聲說了幾句話,便下令出發。   騎馬的騎馬,沒馬的人便跑在後面,只恨譚勇墮到隊後壓陣,累得兩人無法開小差,只好跟大隊出發。   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海邊,早有三艘兩桅帆船在等候,該處離東溟派巨舶泊岸處至少有三、四里的距離。   寇徐兩人硬著頭皮,在譚勇的監視下,登上了其中一條帆船。   眾人上船後,都各就工作,有的去預備發動投石,有些去弄火箭,又或起帆解纜,只有他們不知幹甚麼才好非常礙眼。   正心驚膽跳時,譚勇竟登上他們那艘船來,幸好船上燈火全無,否則早給人發現他們是冒牌貨。   兩人惶然失措,正要靠往船邊跳海時,一名大漢攔著他們喝道:「還不給我到艙底把水靠和破山鑿拿上來?」   兩人嚇了一跳,低頭鑽進艙裡去。   早有十多人忙著把箱子抬上來,其中一人道:「還剩下一箱,由你兩個負責。」   兩人楞頭楞腦的摸往底艙去,只見昏暗的風燈下,堆滿雜物的艙底再沒有人,只有一個木箱子。   寇仲大喜,撲了上去,揭開箱子,只見裡面有一個銳利的螺旋巨鑽,至少有五、六十斤重。   帆船微顫,顯正解纜起航。   徐子陵幫他由箱內把鑽子取出,不約而同把鑽尖對著艙底,轉動起來。   寇仲笑道:「只要把這條船弄沉,就甚麼仇都報了。」   徐子陵道:「這事既和宇文化骨有關。我們怎都不可坐視不理。待會入水後,我們就跑到甲板去,大叫大嚷,便可破壞海沙幫的甚麼攻其無備了。然後再跳水逃生,立即去搶鹽,哈!」   兩人愈說愈興奮,把鑽子轉動得風車般快捷,不半晌「波」的一聲,硬在船底鑽了個洞。   忙把鑽子轉回來,當他們要把箱子抬上去時,海水早浸到腳踝的位置。   東溟派的巨舶像頭怪獸般俯伏在碼頭處,四周黯無燈火,只有它在船頭船尾點燃了四盞小風燈,淒清孤冷,在海風下明暗不定。   碼頭一帶上千百艘船舶,部分緊貼岸邊,大部分都在海灣內下錨。   海沙幫的三艘帆船悄悄地穿行船陣之中,到了離巨舶十丈許處,停了下來。   被鑽破船底的那條船早沉低了兩尺許,只差尺許水就浸到甲板,但由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敵船上,竟沒有人發覺到。   寇仲和徐子陵躲在船頭特別暗黑處,手持分派來在箭頭紮了油脂布的長弓勁箭,心兒忐忑地等候。   譚勇下令道:「入水!」   八名穿上水靠,帶了破山鑿的手下無聲無息地翻進水內去。   忽然有人低叫道:「水位為甚麼這麼高!」   寇仲知是時候了,一推徐子陵,點起火箭,在眾人愕然中,望巨舶射去,畫出兩道美麗的火虹。   譚勇驚喝道:「你們瘋了嗎?」   兩人齊聲大叫:「海沙揚威,東溟有難,海沙幫攻其不備!」   譚勇橫掠而來,暴喝道:「又是你兩個小子!」   寇徐兩人把大弓當暗器般使,甩手往譚勇揮去,同時翻身潛入水裡。   碼頭那邊已喊殺連天,巨舶離開岸邊,望北開去,剛好在爬上海沙幫鹽倉後面碼頭處的寇徐二人身後經過。   兩人邊笑邊往倉後奔去,到了入門處,寇仲一手握著鎖倉的鐵鎖,叫道:「看我的內功!」   「呸!」   鎖頭紋風不動。   寇仲沒法,把鐵鏈拉直,叫道:「快拿刀劈!」   徐子陵搖頭道:「劈崩了我的刀怎辦!」   寇仲怒道:「刀折了可以買把新的,發不了財這一世都是窮光蛋,海沙幫並不是每天都全軍出動去作戰的呢!」   徐子陵嘻嘻一笑,把寇仲的刀抽了出來,運起全身吃奶之力,一刀下劈。   「鏘!」   鐵鏈應刀而斷。   兩人同時一呆,不過已無暇多想,寇仲指著泊在後碼頭最大那艘風帆道:「快把那條船搖撐過來,我去搬貨。」   他們分別活了差不多十八年和十七年,但從沒有一刻比現在更風光了。   寇仲躺在堆積於船上像小山般的鹽包上,享受著清晨的陽光,哼著揚州最流行的小調,寫意得像快要死去的懶樣兒。   徐子陵望往左方延綿的陸岸,別下頭看看快浸到甲板來的水位,皺眉道:「我已叫你不要偷這麼多了,現在連睡覺的地方也塞滿了貨,船都要快壓沉了,不如拋掉十來包吧??」   寇仲嚇了一跳,轉身把鹽抱緊,大叫道:「這些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要我把銀子丟到海裡去,不若乾脆把我的命也丟掉好了。」   見徐子陵不作聲,又坐了起來,嘻嘻笑道:「小陵莫要動氣,這樣吧!待會泊岸買衣物糧貨時,讓我看看有沒有人肯高價購買幾包吧!」   徐子陵氣道:「到沿海產鹽的地方賣鹽,肯出高價的定是像你那樣的瘋子和白癡,不同之處在一個亂花錢,另一個是視財如命。」   寇仲哈哈一笑,來到船尾,摟著徐子陵的肩頭道:「一世人兩兄弟,何鬚髮這麼大脾氣呢?哈!我是貪心了少許,但都是為了大家的將來設想,能賺多個子兒,將來便可多點幸福快樂。說不定可籌組一枝義軍,打上京城去趁做皇帝的熱鬧,那時不是可把宇文化骨推出午門斬首來為娘報仇嗎?」   又乾笑一聲道:「看!這條船多麼結實,走得多麼順風順水。」   徐子陵取起長刀,離開他的「懷抱」,站了起來。踏著也不知疊了多少層的鹽包,來到了帆桅下,抱刀而立,苦笑道:「你仲少懂得駕船嗎?現在天朗氣清,風平浪靜當然問題不大,假若遇上風浪,兩下子就沉了時,你不要對我搶天呼地才好。」   寇仲指了指自己的大頭,又指了指左方的海岸,笑道:「我這個算無甚麼策的腦袋早想過所有這些問題了,天色稍有不對,我們就往岸邊靠過去,哈!我還以為你擔心甚麼?原來只是這等小事。」   徐子陵以長刀遙指寇仲,冷冷道:「若這艘船突然靠岸,如非碰個粉身碎骨,就是永遠都開不出來,還笑我在白擔心。」   寇仲顯是理屈辭窮,痛苦地道:「你要拋掉多少包?」   徐子陵頹然跪在鹽包上,歎道:「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照目前的航線走,最終我們都要由大江進入內陸,而揚州城則是必經之路,那時你該知會遇上誰了。」   寇仲裝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哈哈笑道:「我這超卓的腦袋怎會沒想及這件事。到時我們漏夜闖過揚州,既可避過官船,又可不與我們的便宜老爹碰面。在到歷陽時則早點下船,就地賣去半批貨,其餘再用騾車有他娘的那麼遠就運他娘的那麼遠,完成我們的發財大計。看!這計劃是多麼完美。」   徐子陵拗他不過,站了起來,逕自練刀。   寇仲凝神看了一會,拔出佩刀道:「看你一個人像個小瘋子般指手盡腳,讓我仲少來陪你玩兩招吧!」   徐子陵淡淡道:「我怕錯手傷了你。」   寇仲失聲尖叫道:「你傷得了我,看招!」   手中刀化作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刀風寒芒,畫向徐子陵。   徐子陵那想得到他如此厲害,施出李靖教落血戰十式中的「強而避之」,往旁疾移,再運刀格架。   兩人就那麼拚將起來,不片刻連招式都忘了,純憑感覺打個不亦樂乎。   也忘了太陽被烏雲所蓋,海風漸急,還以為是刀鋒帶起的勁氣。   徐子陵擔心的事終於來了。 第七章 綱中之魚   「蓬!」   寇仲哭喪著臉和徐子陵把第二十包鹽拋進大海裡,海水才再沒有打上甲板。   幸好這只是一場小豪雨,否則船早翻沉。   兩人筋疲力盡地坐到鹽包上,連笑或哭的力氣都失去了。   太陽再次露面時,寇仲忽地捧腹狂笑起來,徐子陵亦很自然的陪他笑得嗆出了淚水,辛苦得要命。   寇仲歎道:「我們至少沒有了可逛窯子二十次的花費,老天爺真殘忍。」   徐子陵哂道:「白老夫子不是常教人安於天命嗎?我的仲少爺,一飲一啄均有前定,上天注定要我們少了這二十包鹽,就不會留多半包給我們。」   寇仲忽地渾身劇震,指著後方呻吟道:「你說得不錯,可能上天注定了我們是窮光蛋,連這剩下的五六十包私鹽都要完蛋了。」   徐子陵駭然望去,只見五艘三桅大船剛由海灣拐角處轉出來,而且對方追蹤之術顯然非常高明,出現時離他們不足兩里遠。按其速度,最多只須一炷香的時間就可趕上他們。   兩人先仰頭看了自己船桅上繡有魚紋圖案的海沙幫旗,再往追來的五艘船瞧去,同時呻吟起來,因為來船桅上的旗幟,都是同一的式樣。   寇仲跌坐鹽上,悲叫道:「完了!我的海沙完了。」   徐子陵把他扯了起來,叫道:「快走!遲恐不及。」   驀地嬌笑傳來,只見一艘快艇超前而至,船頭立著的正是那晚曾有一面之緣的俏尼姑,划艇的是十名訓練有素的壯漢,劃得艇子像箭矢般在海面滑行。   那俏尼姑叫道:「現在才想到逃走,真的遲了!」   兩人見到她身穿水靠,一副隨時要下水拿人的樣子,魂飛魄散,那還理甚麼海沙海鹽,飛身插進水裡,連她更為玲瓏浮凸,可令任何男人看得膛目窒息的胴體都沒空欣賞了。   那俏尼姑笑得花枝亂顫,喘著氣道:「我『美人魚』游秋鳳若讓你兩個小子能成漏網之魚,奴家以後都不再下水了。」   這才以一個無比優美的姿態投入水裡,比之寇仲和徐子陵的狼狽相,實不可同日而語。   陽光像千萬道射進水內去的銀線,把澄藍的海底世界變成了一座無限大的立體鏡台。   尼姑游秋鳳功聚雙目,立時看到寇仲和徐子陵在百丈外拚命往岸邊游去,而風帆的船底像一塊奇怪的烏雲般嵌在高高在上、澄明得耀目的水面處。   游秋鳳一擺蠻腰,有似一縷輕煙般,以最少快上半倍的速度銜尾追去。   在海沙幫這以海為地盤的幫派裡,她的水上功夫仍沒有第二個人可及,由此即可知她是如何厲害。   她並不明白這兩個小子為何能在水底閉氣,沒有上乘內功,這是絕不能辦到的。   但此時她已無暇多想。   幫主「龍王」韓蓋天下了嚴令,不惜一切都要把他們生擒。   寇仲和徐子陵這時已看到俏尼姑在後方追來,卻是全無脫身辦法。   寇仲本來領先徐子陵兩丈有餘,但眼看敵人游來速度,便知很快可追上水性及不上自己的徐子陵,猛一咬牙,揮手著徐子陵先去,自己持著長刀,掉頭來對付敵人。   徐子陵怎肯讓他獨抗敵人,亦橫刀回身,與寇仲一起朝敵人游去。   雙方迅速接近。   快要短兵相接時,游秋鳳露出個詭異的笑容,往背上一抹,手一揮,一張大網箭般射出,迎頭往兩人罩來。   他們見到大網像片烏雲般蓋來,心知不妙時,已給連人帶刀罩個結實,成了網中之魚。   那艘偷鹽船也像它的主人般,成了海沙幫的俘虜,被一條粗纜繫在旗艦海沙號的後面,風帆收了下來。   海沙幫的龍頭「龍王」韓蓋天大馬金刀坐在特製的龍椅上,椅後是七名隨他南征北討的護法級手下,地位更高於廣佈於沿海產鹽區的十八個分舵的舵主。   他的龍座設於船尾靠艙的一段,靜待兩個小犯被押來受審。   海沙幫乃東南沿海三大幫派之一,與水龍幫和巨鯤幫齊名。   三大幫會互相猜忌,以前仍能劃分地盤和勢力範圍保持大上的和平,但自隋政敗壞,天下群雄並起,三大幫派亦蠢蠢欲動,圖謀擴張勢力,鬥爭漸烈。   水龍幫一向依附南方宋姓門閥,而海沙幫為了求存,投進了宇文門閥的麾下,成了宇文家一大爪牙。   巨鯤幫卻是獨立自主,但聲勢則一點不遜色。最惹人談論是自上任幫主雲廣陵被人刺殺後,接任的女兒雲玉真更把巨鯤幫打理得有聲有色。   這有「紅粉幫主」之稱的美女武藝精湛,尤勝乃父,被譽為東南武林的第一英雌。   此時寇仲和徐子陵雙手被反綁背後,押到韓蓋天身前來,被服侍他們的四名壯漢硬按得跪倒地上,垂頭喪氣。   手下報告道:「搜過他們的身和船了,只有二十多兩銀子,再無其他東西。」   韓蓋天雙目一寒道:「報上名來!」   寇仲叫道:「我叫傅仲,他叫傅陵……」   「啪!啪!」   兩條長鞭,由後抽至,打得兩人背後衣衫破爛,皮開肉綻,痛得臉肌都扭曲了。   韓蓋天哈哈笑道:「還敢騙我。你們一個叫寇仲,一個叫徐子陵,都是宇文總管發下全國追緝令要擒拿歸案的人。只要將你們送到揚州,交給尉遲總管,就可得到千兩黃金的報酬。」   站在他右側的是首席護法「胖刺客」尤貴,此人體胖如球,眼睛細而陰險,聞言陰惻惻笑起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若非這兩個小子貪心偷了整條船的海沙,我們也不容易拿到這千兩金子呢。」   寇仲忍著背後的痛楚向徐子陵報以抱歉的苦笑,後者若無其事地低聲道:「原來我們竟那麼值錢,自己把自己賣了不是已可發達嗎?」   韓蓋天大喝道:「閉嘴!」   兩人嚇得噤若寒蟬時,俏尼姑游秋鳳的嬌笑由艙內傳來,她換回了干袍,頭上竟還多了個假髮髻,更橫七豎八插了七、八支幼銀簪,非常別緻。   她百媚千嬌的來到韓蓋天處,一屁股坐入他大腿上,摟著韓蓋天樹幹般粗壯的脖子,諛媚嬌嗔的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今趟雖讓東溟派避過大難,但卻得到這兩個值錢的小子,幫主亦有面目見宇文大人了。」   韓蓋天探手摸著俏尼姑的豐臀輕拍了兩記,向寇徐兩人沉聲道:「告訴我!為何你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會那麼值錢?」   兩人此時正深深後悔,明知海沙幫和宇文化骨有關,偏想不到字文化骨會密令手下幫會搜捕他們,若知道此點,便不會失手遭擒了。   寇仲歎了一氣道:「幫主若肯不把我們交給宇文化及,我們定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韓蓋天仰天一陣豪笑,喘著氣失聲道:「你們看!這小子竟敢來和我們談條件。」   眾護法手下齊聲陪笑。   另一護法「雙槍闖將」凌志高道:「聽游妹子說這兩個小子懂得水底換氣之術,偏是武功差勁,此事非常奇怪,顯然有點來頭。」   俏尼姑嬌笑道:「人來!先給我抽三鞭看看他們的內功如何深厚!」   眾人哄笑聲中,立即鞭如雨下,少說抽了十來鞭,打得他們背脊衣衫碎裂,血肉模糊,仆倒地上。   但兩人卻連哼都沒有哼半聲。   給再扯起來時,韓蓋天動容道:「你兩個的骨頭倒硬朗,這些鞭子都經水浸制,普通人兩、三鞭都受不起。看在這點上,假若你們肯從實招來,本幫主說不定會另有處置。」   寇仲痛得咬牙裂嘴,呻吟道:「我們值錢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們知道『楊公寶藏』的秘密。」   甲板上驀地靜下,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韓蓋天打手勢阻止手下發言,推開了俏尼姑,站起來喝道:「讓他們站起來,鬆綁!」   兩人給人扶起,繩索被割斷。   他們衣衫早被鞭抽碎,臂上是一道道的血痕,自己看看都觸目驚心,奇怪是開始時的一陣劇痛過後,便沒有甚麼大礙了。   韓蓋大鐵塔般身體比之已長得高挺的兩個小子仍要高上兩、三寸,負手來到他們身前,柔聲道:「你們怎知『楊公寶藏』的所在?」   徐子陵答道:「是娘告訴我們的。」   韓蓋天點頭道:「我們也知此事,是羅剎女把你們救走的,為何她不和你們在一起?」   寇仲黯然道:「娘被宇文化及害死了,所以我們怎都不會將寶藏所在告訴他。」   俏尼姑盈盈走到兩人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徐子陵臉蛋,媚眼一瞇道:「幫主啊!看來這兩位英俊的小兄弟並非胡言亂語,『漫天王』曾全力追蹤高麗羅剎女,傳是為了她典當的一塊古玉,當時我們還大惑不解,現在該猜到這塊玉必是來自『楊公寶藏』。」   「胖刺客」尤貴道:「現在這兩位小兄弟來到這裡,證明天命選的真主該是幫主了。」   韓蓋天沉聲道:「寶藏在那裡?」   寇仲回復了冷靜,先和俏尼姑眉來眼去傳情一番,惹得她「噗嗤」媚笑時,才道:「寶藏就在揚州城關帝廟附近某處,但必須以獨門手法開啟,否則永遠都發現不了寶藏。」   俏尼姑送上嬌軀,讓高聳的胸脯貼到寇仲的胸膛處,暱聲道:「那還不快點說出來,幫主定不會薄待你們的。」   寇仲顯然很享受這艷福,閉眼呻吟道:「幫主若肯給我們十兩黃金,那我們就助幫主找到藏寶吧。」   韓蓋天哂道:「十兩黃金小事一件,快說!」   俏尼姑伸手摟上寇仲脖子,在他臉蛋香了一下,笑臉如花道:「聽姐姐的話,快點說出來。」   寇仲笑嘻嘻道:「大家都是在江湖行走的人,只要幫主把我們帶到揚州城,立下不殺我們的毒誓。再送上金子,我們便大開寶庫,否則我們死都不會說出來。」   徐子陵插口道:「寶藏內關密佈,藏寶處深入地底二十多丈,除非幫主獲得揚州總管批准,把方圓五里內的民居全拆掉,再把土地翻了過來,否則休想進入寶庫。」   寇仲接道:「就算我們講漏半句,幫主都不會知道,何不大家做個好朋友,作個你情我願的公平交易。」   韓蓋天給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苦笑起來,搖頭歎道:「你兩個小子不去做生意,真浪費了你們。好吧!我就帶你們到揚州去。但千萬不要騙我,那絕不會有好下場的。」   接著喝道:「人來!把他們關進刑室的鐵籠去。」   寇仲聽到鐵籠兩字,立即湊下頭去在俏尼姑唇上香了一下,同時摸了摸她頭髮,口中嘖嘖讚賞時,順勢抽出一枝銀簪,藏在手心處。   俏尼姑大嗔道:「饞嘴的小子!」推開了他。   這時手下已上來抓著兩人臀膀。   韓蓋天那放得心下,親自押送兩人進入艙內,由樓梯到了下層擺滿各式刑具的刑房,看著手下把他們關進放在一角的大鐵籠內,上好鎖後由自己保管鎖匙,這才離去。   徐子陵看著這由粗如兒臂的鐵條做成的囚籠發呆時,寇仲伸手過來,讓他看了看手心內細長的銀瞥,口上卻道:「我看這韓幫主是個好漢子,我們還是和他乖乖合作為妙!」   徐子陵知機道:「希望回揚州不會給宇文化骨逮著就好了,唉!我們明知寶藏在那裡,偏是沒膽子去取。」   兩人均是精靈透頂的人,見韓蓋天一眾退個一乾二淨,太不合情理,便想到他們會在隔鄰某處偷聽他們說話,而事實也確是如此。   寇仲道:「你真能記清楚娘說過的啟庫方法嗎?那太複雜了,幸好你的記性一向比我好。」   徐子陵道:「我只記得清楚下半截,唉!當時娘在彌留之際,我哭得糊里糊塗的。」   寇仲笑道:「上半截可包在我身上,甚麼左三右七,包不會出錯,人家出了高價,我們自該交出好貨去。」   徐子陵側體躺過去,伸了個懶腰道:「睡吧!」   寇仲伏到他身旁,竟真的沉沉睡著了。   大船全速航行,朝北方的長江水口開去。   船速轉緩。   那變異使兩人醒了過來。   吊在四角的風燈不知何時熄滅了,在這密封空室裡本該伸手不見五指,偏是他們仍感到牆壁似是透出朦朦暗光,可隱約見物。   他們大感奇怪。   照理韓蓋天該恨不得可立即抵達揚州,怎肯減慢速度。   坐起來後,寇仲伸手摸摸自己背脊,又摸摸徐子陵,不由得意洋洋道:「我們果然成了內功好手,早先給人打得皮開肉綻,現在卻是皮光肉滑了。」   徐子陵低聲道:「會否仍有人在外面監視我們呢?」   寇仲耳語道:「假設有個人可以令你做皇帝,你自己又不用吃甚麼苦,你會不會派人看緊他呢?」   徐子陵駭然道:「若真到了揚州都不能脫身,那韓臭天豈非要把我們撕皮拆骨?」   寇仲取出銀簪,低聲道:「先看看可否把鎖打開,你看刑室裡這麼多工具利器,憑我們出神入化的內功,要鑽個洞該不應太困難吧!」   徐子陵歎道:「我也知道,但怎樣方可不弄出聲音來呢?」   寇仲來到鐵籠的小門處,把銀簪的一端拗成了個小鉤子,小心翼翼探進鎖頭的匙孔內去,不片晌已發出「的答」一聲。   徐子陵毫不驚異,熟練地把鎖解下,放到一角。   輕輕拉起鐵柵後,兩人狗兒般鑽了出來。   這時船速更慢了,上層傳來腳步急劇走動的響聲。   兩人大喜,正分頭去尋找趁手的工具,徐子陵招手著寇仲過去,指著牆角的一個施行烙刑的火爐道:「若我們把爐子點燃,燒紅烙鐵,說不定可無聲無息在船底烙個小洞出來,那時就可趁海水湧進來時,以那用來鋸人的鋸子開個大洞逃出去了。」   寇仲拍了拍他肩頭表示讚賞,在徐子陵用爐旁的柴炭火種燃著火爐時,脫下破爛的外衣,塞在門腳下處,防止海水滲出去。   道時船速轉快,還明顯在轉急彎,似要避開某些東西。   上面的足音停了,反是走廊處有足音傳過來。   這時徐子陵已把十多枝烙鐵,全放進了火爐內,聞聲吃了一驚,避往門旁。   寇仲則到了門的另一邊去,向他打出下手絕不能留情的手勢,虛劈了一下。   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道:「有甚麼動靜?」   有兩人的聲音應道:「沒有!」   那男人道:「來的是巨鯤幫的戰船。不知那美人兒幫主是否吃了豹子膽,竟然敢來截擊我們,幫主吩咐要到裡面把那個小子看緊,絕不能疏忽,否則以幫規處置。」   守門的兩人連忙答應。   腳步聲遠去。   寇徐連忙把塞在門底的衣物扯掉。   開鎖聲傳來,厚木門給拉開,昏暗燈火映了進來,卻照不到放在一角的鐵籠。   兩個人毫無戒備地走進來,其中一人還道:「先點亮燈!」   另一人卻看到燃著了的火爐,大感愕然時,徐子陵已照頭轟了他一拳,立時頹然倒地,墮地前給徐子陵一把抱著。   寇仲同時發難,也把另一人硬生生打暈了,還探頭外望,只見通往樓梯的走廊處站了三個人,正朝他望來。   寇仲人急智生,揚手打了個招呼,便忙把艙門閉起來,幸好燈光昏暗,他的動作又快,走廊的人看不清楚臉貌,但心兒早跳得差點由喉嘴處彈出來。   兩人脫下對方衣物,再把他們捆紮個結實,又塞了口,這才定過神來。   兩人的錢袋早到了寇仲懷內去,徐子陵則解下對方的短戟和長劍,雖不及刀那麼慣使,但總好過手無寸鐵的可怕失落感。   徐子陵取來烙鐵,放到艙板上。   一陣「吱吱」聲和燒焦了的昧道隨著白煙雲霧般騰升而起。   移開烙鐵後,艙板果然現出了個焦紅的凹痕。   寇仲又去把門縫塞好。   徐子陵今次索性把三枝繞紅的烙鐵都壓到凹坑去,冒出的煙屑更多了,燒得艙板紅了起來。   船又再轉急彎,看來巨鯤幫的人已追得很貼近。   隱有喊叫之聲由上方傳來,加上密集的足音,形勢愈來愈緊張。   「噗!」   烙鐵烙穿了船底,海水立時湧入來。   兩人一聲歡呼,用預備好的鋸子死命去把洞擴大。   海水狂湧而入,不片晌浸過他們的腳踝,那兩名俘虜給浸醒過來。   「勒!」   寇仲把鋸到只剩一小截相連的木板用力拗斷,立時露出個三角形的大缺口。   兩人那還敢遲疑,先挑斷那兩人手上的繩結,讓他們自行解綁,才溜到了船底下的大海去。   海沙號迅速移前,那艘緊隨在後的偷鹽船的船底在上方出現。   海面上是月照的黃光,這才知道原來到了晚上。   寇仲不理徐子陵願意與否,扯著他往上游去。   那知船速太快,到兩人浮上水面時,鹽船剛好滑開。   他們由水面冒起頭來,登時看呆了眼。   原來海沙幫的五條船,正被十多艘較小型的風帆圍攻,大家互擲火器石頭,戰個難分難解,火箭把天空都劃亮了。   寇仲看著離他們愈來愈遠的偷鹽船,正感欲哭無淚,見財化水,偷鹽船忽地與海沙號分開,速度減緩,顯然有人嫌偷鹽船累贅把繫纜斬斷。   兩人喜出望外,忙為自己幸福的未來拚命游過去。 第八章 紅粉幫主   兩人手忙腳亂扯起風帆時,交戰雙方早已離他們遠去,變成了月夜下海平處的十多個小點。   一陣海風吹了過來,風帆往靠岸處以高速衝去。   寇仲伏在失而復得的鹽包上,喃喃自語,開心得差點發狂。   徐子陵操控著船舵,叫道:「快到岸了!」   寇仲跳了起來,只見黑沉沉的陸地在前方不住擴大,駭然道:「可減慢速度嗎?」   徐子陵叫道:「不可以!」   此時剛好潮漲,加上晚風,帆船走得像頭脫了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   寇仲指著看似是沙灘的地方叫道:「往那裡駛去。」   徐子陵一擺船舵,帆船改變了少許角度,朝淺灘高速駛去。   寇仲正歡呼時,驀地色變道:「不好!」   徐子陵亦目瞪呆,原來在月照之下,四周儘是一堆堆由海底冒出來的礁石,現在仍未沉船,已是奇跡。   「勒勒!」   船底發出了難聽之極的磨擦聲音,接著整艘船往右傾側,兩人失去了平衡,全掉進海水裡。   「轟!」   帆船撞上一塊特別巨大的礁石,頓時四分五裂,鹽包都沉到了海底裡。   兩人勉力泅到淺灘處,下半截身子仍浸在不住湧上來的潮水中。   筋疲力盡下,兩人伏在沙上,張口喘息。   與礁石的碰撞磨擦令他們鼻都溢出了鮮血,身上自是傷痕纍纍,兵器都不知掉到那處去了。   不過肉體的痛苦,遠及不上失去鹽包的痛苦。   這批偷來的私鹽得得失失,曾成為他們奮鬥的最高目標,具有無比深刻的意義,投入了無盡的感情。   但它們終於完蛋了。   鹽遇上水還不化為烏有嗎?   徐子陵和著血吐出了一海水,呻吟道:「沒到過海裡去的人,絕不會知道海水是這麼苦的。」   寇仲笑得嗆咳著艱難地道:「誰叫你去喝它,哈!幸好我還有兩個銀袋。呀!」   徐子陵呻吟道:「不要告訴我你連錢袋都失掉了!」   寇仲苦著臉道:「正是這樣,不要怪我,下趟讓你保管好了。」   徐子陵別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歎道:「仲少你的肚子餓嗎?看來我們的功夫確有長進,兩夜一天末吃過一粒米,仍只是這麼餓。」   寇仲悲吟道:「不要提『餓』這個字,唉!我要累死了。」話畢把整塊臉埋到沙裡去。   徐子陵的神智逐漸模糊,最後支持不住。就那麼昏睡了過去。   忽然感到給人大力拍他的臉,寇仲的叫嚷聲傳入耳內道:「天啊!快起來,今次有神仙打救了。」   徐子陵睜開眼睛,天已大白。   呆頭呆腦坐起來時。一看下亦呆了眼。   只見潮水退開了過百丈,露出了寬敞的海床,佈滿了烏黑的礁石。   那數十包鹽和船破後的遺駭散佈在石面上,壯觀異常。   寇仲正往最接近的鹽包奔去。   徐子陵湧起熾熱的狂喜,跳了起來,這才發覺身上的傷已痊癒大半,除了肚子空空如也外,整個人精力充沛,忙追著寇仲奔了去。   寇仲興奮得發了瘋地嚷道:「我的娘!這些鹽都結成了硬塊,沒有溶掉,今伙老天爺顯靈了。」   徐子陵見到遠處石隙間有東西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大喜撲了過去,果然找到那把長劍,不片刻又在丈許外找到寇仲那支短戟,失而復得,那欣悅的感覺確非筆墨所能形容。   寇仲卻在找那兩個錢袋,千辛萬苦才找到其中一個,另一個則怎都尋不到了。打開一看,竟有白銀五兩多,心中是非常感謝老天爺。   兩人怕潮水又來,忙把鹽包運往岸邊。忙到黃昏,才把四十八包鹽集齊岸上,有兩包不見了,可能是艘船時散碎了。   兩人這時餓得已沒有了感覺,忙到岸旁的山林採了些野果充飢。   回到沙灘時,潮水又湧上來了,看著海水打上礁石激起的浪花,他們都有劫後餘生的感覺。   兩人面對大海,生出了敵人隨時來臨的危感,遂在附近山林中找了個安全的地點,把鹽包都運了到那裡去,又以樹葉蓋好,這才依偎而睡。   恍惚間他們又似回到了傅君婥葬身那個小谷內,運功抗禦寒夜。   到了半夜時分,異響由沙灘處傳來。   兩人吃了一驚,取了兵器,爬到一塊可看到沙灘的大石後,偷偷張望。   只見沙灘處泊了兩艘小艇,十多名大漢手持火炬,正察看他們那艘破船給衝至沙灘上的遺骸。   對面海面上有八艘中型的兩桅帆船,不像是海沙幫的船艦。   寇仲低聲道:「你看那個妞兒,比得上我們的娘!」   徐子陵亦看到那女子,身穿湖水綠色的武士服,外罩白色長披風,美得教人看了似會透不過氣來。   這麼有氣質的妞兒,他還是第一趟見到。   寇仲喉嚨間發出「咯」的一聲,嚥著口涎道:「若能和她共度良宵,短命三日我都甘願。」   徐子陵「哈」一聲笑了出來,連忙掩口,豈知那女子顯是高手裡的高手,隔了近二十丈,仍瞞不過她的耳朵,別頭瞧往他們的方向,嚇得兩人忙縮在大石後。   過了好一會後,沙灘處仍沒有動靜,他們鬆了一口氣,那還敢再有歪念。   寇仲低聲道:「這美婆娘連武功都可能比得上娘,不過仍給我們揚州雙龍瞞過了。」   忽然一把悅耳低沉的女音由上方傳下來,平靜地問道:「真的給你們瞞過了嗎?」   兩人魂飛魄散,滾到斜草坡底,才跳了起來,舉戟持劍,虛張聲勢,其實心虛得要命。   兩人得李靖傳授血戰十式,只有徐子陵一個人試過和人以兵器對敵,不過那次卻是窩囊之極,連李靖的寶刀都失去了。   所以兩人最缺乏的是實戰經驗,故臨陣不膽怯就怪了。   那絕色美女悠閒地坐在大石上,旁邊還放著一盞風燈,映得她靠燈的半邊嬌軀似會發光的樣子,使她的美麗多添了幾分因神秘而來的聖潔感覺。   白披風襯湖水綠的武士服,更令她顯得婥約多姿。   女子冷冷地看著他們,淡淡道:「真不明白你這兩個無德無能的小混混,憑甚麼既可在宇文化及的眼皮子下帶走了《長生訣》,又讓杜伏威鬧了個灰頭土臉,現在連海沙幫都給你們弄得暈頭轉向。告訴我!你們是否戴了保佑你們好運的護身符呢?」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瞪目結舌。   此女怎能對他們的事瞭若指掌?   寇仲不好意思的把短戟垂下,撐在草地上,一本正經地道:「請問小姐高姓大名?何方人士?為何對在下兩兄弟的事這般如數家珍似的。」   美女冷哼道:「我不是叫婆娘嗎?為何現在又變小姐了,前後不符,可知你這人是如何卑鄙。」   寇仲失聲道:「這就叫卑鄙?就算你心中恨不得殺死對方,表面上還不是要客客氣氣嗎?這世上誰不是口不對心,你這……嘿!你這小姐又比我高尚多少?」   徐子陵很少見到寇仲發這麼大脾氣,呆在當場。   美女平靜地看了寇仲好半晌後,「噗哧」嬌笑道:「你這小子,倒也有點臭脾性。不過莫怪本姑娘不先作警告,殺人對我來說就像斬瓜或者切菜,一點不會猶豫。」   徐子陵回過神來,忍不住哂道:「要動手就動手吧!何來這麼多廢話?」   寇仲挺胸道:「夠膽量的就不要招呼別人來幫手,一個對我們兩個。」   美女忍俊不住,花枝亂顫般笑道:「看你兩個的模樣,已是衣不蔽體,渾身傷痕,偏又擺出兩個打我一個的賊相。唉!死小子!累我笑得這麼辛苦。」   徐子陵憤然道:「你究竟打還是不打,不打我們就回去睡覺了。」   美女自然看出他的外強中乾、色厲內荏,在背後拔出了一管金澄澄,長若四尺的銅簫,橫放唇邊,吹響了一個清音,像清風般送入他們的耳鼓內。   然後把簫擱到玉腿上,低頭細看風燈內閃跳的焰芯,輕輕道:「不要對人家滿懷敵意好嗎?我不惜對海沙幫開戰,就是想看看我們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性。」   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有點受寵若驚樣子。   還是寇仲反應比較快,笑嘻嘻坐到另一塊石上,點頭道:「姑娘請開出些誘人的條件,看看可否談得攏?」   美女眼尾都不看他,仍似是自言自語道:「我是否該先狠狠揍他們一頓,讓這兩個小子守規矩點呢?」   寇仲嚇得跳了起來,擺出血戰十式起首第一式「兩軍對壘」,給她忽硬忽軟的,弄得兩人頭都痛了起來。   美女倏地把俏臉轉回面向他們,鳳目生寒,定神打量了兩人擺出的姿態神氣,冷然道:「知否我肯和你們說這麼多話,是因為本幫主很看得起你們,所以想邀請你們加入我巨鯤幫,做本幫主的兩個既是剛開門又是關門的徒弟。」   兩人愕然以對,異口同聲叫道:「我的娘!」   此事確是出人意表之極,這個最多比他們大上三、四歲的美人兒,竟要收他們作徒弟?   「紅粉幫主」雲玉真毫無愧色道:「有何值得大驚小怪,所謂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那叫你們本領低微,連拿兵器的方法都未曉得。」   徐子陵失聲道:「拿兵器也有方法嗎?」   雲玉真沒好氣道:「當然有!只看你想把劍柄捏碎似的那麼用過了力度,就知你不懂拿劍的竅訣是『輕則飄,實則緊』。過猶不及,沒有明師指點,你這小子怎會曉得。」   寇仲怕徐子陵失面子,哂道:「你早先不是說我們何德何能嗎?為何忽然又前倨後恭,變成很看得起我們呢。是否只為了『楊公寶藏』和《長生訣》。收了我們作徒弟後,教我們因師命難違,又要討你老人家歡心,最後便是乖乖獻寶。」   雲玉真望了他半晌,秀眸露出笑意,溫柔地道:「若我雲玉真要謀那兩樣東西,教我雲玉真不得好死。」   接著雙目一寒道:「《長生訣》只是道家騙人的玩意,至於『楊公寶藏』則只對發皇帝夢的人有吸引力,我才沒閒情去淌那渾水,去你兩個的大頭鬼。」   又抿嘴笑道:「或者你們並不知道,杜伏威找不到你們後,返回歷陽,有天忽然笑了起來,旁人問他笑的原因時,他提起你兩個小子,說你兩人是天生的武學奇材,他雖閱人無數,但從末見過資質比你們更好的人,使他也動了愛才之念。只恨給你們逃掉了,現在他只想幹掉你們。」   兩人的臉火般燒了起來。   這番似是讚賞的話,在她口中說出來便曖昧多了。   徐子陵尷尬地道:「你怎會連杜伏威說過甚麼都知道?」   雲玉真淡淡道:「這個不用你理,當今之世,除竇建德和李密兩人外,數眼光獨到,怕沒多少人能及得上杜伏威。所以本幫主也起了收徒之心,怎樣了,拜不拜我這個師傅,否則給海沙幫找上你們時,不要怪沒有人救你們了。」   寇仲沒好氣道:「你想作我們揚州雙龍的師傅,也該有點表現才行。否則連我們劍戟合璧都敵不住,還怎擺得出師傅的款兒。」   雲玉真同意道:「說了這麼多話,只有這幾句合理一點。」   兩人知她出手在即,全神戒備。   他們在市井長大,深明「便宜莫貪」這千古不移的定律。   這麼一個千嬌百媚、身份尊貴的美人兒,要來收他們作徒弟,裡面定是包藏了陰謀禍心,只是他們猜測不破罷了!   雲玉真左手提燈,右手挽簫,緩緩飄離了大石,披風在身後拂動不休,像化作美人形態的螢火蟲般瞬那間橫移過來,到了兩人頭頂上。   兩人哪想得到她會有這種招數,又有點怕劈傷她美麗的玉腿,慌忙往左右移去,豈知竟分別給她在頭頂踏了一腳。   雲玉真落往兩人後方,嬌笑道:「徒兒們服了嗎?」   兩人臉都脹紅了,打個眼色,分從左右攻去。   此時他們已知她武藝強絕,再不留情,全力出手。   徐子陵本來使的是血戰十式第三式的「輕騎突出」,若是用刀的話,就是由腰間出刀,假作搗往敵人胸口,若敵人退避時,則化成側劈的變招,但用劍使出來時,卻完全不是那種味道,索性步法依舊,覷準她肩膀,長劍閃電溯去。   寇仲更不懂用那與刀分別很大的短戟,臨時把第二式「鋒芒畢露」變化了少許,借一個旋身,橫掃往雲玉真脅下。   雲玉真一陣嬌笑,左手風燈往上提起,照得左方的徐子陵纖毫畢露時,右手銅簫似若無力地點在徐子陵的長劍鋒尖處,同時後方的披風揚往前來,剛好迎上寇仲的短戟。   「叮!」   「蓬!」   兩人只覺一股柔和但卻難以抗拒的內勁送入了自己兵器內,由掌心擴散到手臂的經脈去,如若觸電,差點連兵器都丟掉,狼狽退了開去。   雲玉真卻比他們更驚訝。   原來她本是要把真勁攻入對方體內要穴,豈知到了對方肩膀處,徐子陵方面的勁氣若泥牛入海,消失無蹤,硬被化去。而寇仲則把她的氣勁迫了回來,頗為霸道。   三人分了開來,愕然對望。   雲玉真皺眉道:「假若羅剎女傳你們練功之法,你們理該同出一源,為何現在卻有這麼截然不同的差異呢?快從實招來。」   寇仲嘻嘻笑道:「知道我們功力深厚了,對嗎?美人兒師傅。」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們是練武奇材,自然有不同的花樣了。」   兩人見她武技高強,又擺明不會傷害自己,大感有趣,更心癢手癢起來。   只看她動手時的美姿妙態,已是賞心樂事。   雲玉真見「師令不被尊崇」,秀目一寒,倏地來到寇仲左旁,銅簫照臉點去。   寇仲明明可清楚看到她每個動作,心中還知道該怎麼去擋格,偏是身體移動卻慢了少許,橫起短戟時,不但給對方在鼻尖點了一記,還給這女幫主一腳掃在腿側處,登時慘哼倒地,跌了個灰頭土臉。   徐子陵搶過來救駕,長劍舞得呼呼作響,護住臉門,豈知雲玉真一簫點出,竟破入了他以為密不透風的劍網內,點在他額頭正中處。   徐子陵如遭雷殛,拋跌開去,也跌了個四腳朝天。   雲玉真俯視一時間爬不起來的兩人,柔聲道:「你們不知在那裡學來這些以攻為主的招數,卻不知這都是以命搏命的拚命狠著,若沒有抱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決心,便完全發揮不出威力來的。」   兩人哼哼的站了起來,都給她的氣勁震得全身發麻,無力動手。聽她這麼說,亦心中佩服,因為李靖也曾這麼說過,可知此女眼力高明之極。   雲玉真見自己已大幅加強了內勁,兩個小子仍可這麼快爬起來,芳心也驚異莫名。   她當然不是要收兩人作徒弟,只是要利用兩人去為她作一件對她非常重要的事,而因此事必須他們心甘情願才行,才施展種種手段以達致目的,但這刻她真的動了少許收徒之心。   倘真個成事,再假以時日,這兩個小子將可成為她的得力臂助。   寇仲歎了一氣道:「我們最尊重女兒家的了,所以怎捨得傷你……」   雲玉真道:「閉嘴!竟敢對我說這種輕薄話,是否討打。」   徐子陵忙道:「有事慢慢商量,你收徒傳藝,也必須對方心悅誠服才成。現在我們卻仍未有拜師之心,可否待我們幹完一筆買賣,大家才再來研究這事的可行性。」   雲玉真先是玉臉一寒。旋又露出笑容,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地淡淡道:「好吧!你兩人仔細想想好了。」   搖晃了一下,已回到了那塊大石上去,嬌聲道:「海沙幫會不惜一切把你兩人擒拿的,好自為之了。」   再一陣嬌笑,消失在大石之後。   兩人臉臉相覷,反有點捨不得她離開。   忽然雲玉真又回來了,兩人心中暗喜時,她像師傅教訓徒弟般道:「你們最好把留在地上的痕跡徹底消減,再布下已遠離此地的疑陣。乖乖的在這裡躲上一兩個月,否則必逃不過海沙幫的天羅地網。」   這才真的走了。 第九章 初窺堂奧   雲玉真率手下離開後,臨天明前兩人拖著筋疲力盡的身回到那些鹽包堆成的方陣中空處,睡了個不省人事。   到午後時分,沙灘傳來人聲,吵醒了他們。   兩人爬了出去,只見沙灘處泊了十多艘快艇,最起眼的就是韓蓋天和俏尼姑,嚇得兩人忙縮回密林裡。   幸好早有雲玉真提點,否則今趟就插翼難飛。   兩人連到外面採摘野果的膽量都消失了,即管再聽不到聲音,仍躲在安樂窩中。   黃昏時忽下起雨來,幸好他們以樹枝茅草和泥巴搭成的屋頂,承接了大量的雨水,所以屋內下的小雨仍可忍受。   寇仲喜道:「這場雨來得真合時,可以把地上的痕跡洗去,那韓仆地就會更以為我們逃到遠方去了。」   徐子陵失笑道:「蓋天仆地,這名字起得像宇文化骨那麼精采。」   寇仲伸手過去拔他面上長出來達半寸的鬍鬚,笑道:「小陵你有點男子氣概了,只比我的鬍鬚子短了點,要不要我那對妙手給你拔個清光,還你的小白臉。」   徐子陵推開他的手道:「到我們的鬍子長得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是誰時,我們就可做運鹽的私梟,明白了嗎?」   寇仲拍腿稱賞,又苦惱道:「我們的武功真那麼差勁嗎?為何心中明明覺得可擋住我們美人兒師傅的玉招,偏是手腳卻不聽話?」   徐子陵沉吟道:「我也有想過這問題,照我看是我們由《長生訣》學來的絕世奇功,仍未能運用到出手的招式處。而且每一種兵器都有它的獨特之處,我們把握不到,自然更不能得心應手。」   寇仲豎起拇指讚道:「小子真行,竟然想出和我相同的想法,證明你確像我的資質那麼好!」   笑笑罵罵,到夜幕低垂,兩人才溜出來,看清楚海沙幫的人確走得一個不剩時,這才靠夜眼去找野果充飢。   接著兩人就在沙灘處對拆起來,打到興起時,索性脫掉衣服,只餘短褲,到海浪中殺個不亦樂乎,到徐子陵錯手輕微劃傷寇仲臂膀,才停下手來。   兩人躺在沙灘上,都感意興索然,因為無論怎樣用心去打,體內的真氣和手中的招式始終不能渾融為一,除了對兵器運用熟習了點外,可說一無所得。   不片晌,兩人睡了過去。   徐子陵醒過來時,鳥鳴貫耳。   他睜眼仰望,剛巧見到一頭海鷗在海面上盤旋,姿態優美自然,正看得心曠神怡。海鷗忽地斜衝而下,直鑽入海水,再破水飛出時,爪上已抓著條生蹦活跳的小魚。   徐子陵看得心神劇震,一把抓往旁邊的寇仲,失聲道:「我明白了!」   豈知一把抓空,環目四顧,寇仲竟是蹤影全無。   徐子陵嚇得跳了起來,大叫道:「寇仲!」   驀地海面處有物冒起,原來正是寇仲,只見他一手拿著他的劍,另一手拿著一條大魚,得意洋洋地叫道:「今天不用再啃把鳥兒都淡出來的野果了。」   徐子陵一言不發,取起他身邊的短戟,朝正由大海走上沙灘來的寇仲奔去,道:「小子看招。」   寇仲哈哈一笑,揮劍迎上來道:「小賊找死!」   徐子陵此時腦海中填滿那海鷗俯衝入海的弧度軌跡,心與神會,意與手合,一分不差地把握到寇仲的劍勢步法與速度,長嘯一聲,短戟擬出海鷗飛行的軌跡,畫空擊去。   最奇妙的事發生了。   左腳心熱了起來,而右腳心卻是奇寒無比,剛好與平時練功時右腳心先熱相反。   奇事並不止於此,以前通常是先熱後涼,今次卻是寒熱一起發生。   跟著是一寒一熱兩股真氣分由左右腳底湧泉穴往上衝,經兩腿內側陰脈達至胯下生死竅,通過左右胸的衝脈,再歸至心下絳官之位,寒暖氣匯合為一,下帶脈,左右延往後腰眼,上督脈再出兩肩疾奔兩肘外的陽腧脈,真氣天然流動,不假人為。   「噹!」   慘哼聲中,寇仲虎口震裂,長劍甩手掉往後方。   兩人同時呆在當場。   這時徐子陵內的奇氣又走肘內的陰腧脈,回到絳宮,下生死竅,由內腿的陰蹻脈,重歸湧泉,這才消去。   寇仲把打來的魚兒拋掉,捧著劇痛的手,蹲跪在淺水處,叫道:「這是甚麼鳥的一回事?」   徐子陵跌坐水裡,狂喜道:「我明白了,娘、杜伏威、我們的美人兒幫主都沒有說錯,《長生訣》根本與武功沒有半點關係,但卻是嵌合天地自然奧理的竅訣。以前曾聽得人說,人身乃一小天地。原來我們的外在,又是另一天地,所以只要把握到這兩個天地的自然之理,內外兩個天地就會合而為一,渾然成一,就像我剛才使出來的那一招了。」   這番話恐怕要廣成子復生,才能演繹明白。   而換了任何頂級高手,亦會聽得一頭霧水。   事實上這正是武道最高理想的天人合一之道,徐子陵一時福至心靈,隨口說了出來,卻不知道幾句話,正是奠定了他們將來成為不世出的絕代高手的起點。   古往今來,從沒有人有此領悟。當然,原因之一是誰都不像他們般糊里糊塗地練成了《長生訣》內的竅訣。   徐子陵又把看到海鷗的事說出來。   寇仲大喜,把長劍拾回來,大喝道:「再試試看,記著只能砸本高手的劍好了。」   徐子陵一聲領命,執起短戟,便學剛才般一戟打去。   「叮!」   寇仲全力架著。   徐子陵苦惱道:「為何今次卻不靈光了?」   寇仲道:「你回到沙灘去。學剛才般衝過來,可能問題出在你沒有跑熱了身子。」   徐子陵想想亦是道理,依言而行,豈知依然全無用處,風光不再。   接著無論如何練習,總再使不出剛才那一手的威力來。   最後兩人頹然躺倒在沙灘上,失落之極。   寇仲轉身伏在細沙處,以拳捶地道:「問題究竟出在那裡呢?」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當日李大哥受傷昏迷,你到了外面找騾車,我無聊下練起李大哥的血戰十式,當時姐姐嚇得叫我停手,因為我的刀會發出熱風和刀氣。可是後來我對著真正的敵人時,運起刀來既無熱風也沒刀氣,且一個照面就給人把刀絞飛了,若可想通為何會如此,說不定可解決這個疑難。」   寇仲精神一振,坐起來道:「那你當時練刀,心中有想到甚麼呢?」   徐子陵回憶起當時的情況,徐徐道:「甚麼都沒有想,只是要練好刀法,好保護李大哥和姐姐,不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了。那就是娘說的內外俱忘,無人無我,有意無意之境。剛才你向我攻來時,根本沒想過會這麼厲害,才能達致內天地和外天地渾然為一的境界,正是娘所說的『內外俱忘』,後來有意為之,所以才不靈光了。」   說是這麼說,但接下來的十多天,兩人由朝練到晚,始終再不能做到所想獲到的效果,重現那如有神助的一擊。   他們終是少年心性,在揚州城時又懶散慣了,竟停止了練習,整天到海裡獵魚為樂,只覺逍遙自在,好不快活。   這天兩人由海裡回到沙灘時,寇仲道:「你有沒有留意魚兒逃走的方式,它們都先是全神貫注,然後尾巴一擺,總能由意想不到的角度溜走,還充分利用到水流的特性。若我們能學到它們幾成功夫,就算美人兒師傅再來,恐亦沒那麼輕易把我們打到左歪右倒了。」   徐子陵精神大振道:「我倒沒想過這點,來!我們去找魚兒偷師。」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兩人把玩樂練武與起居作息結合在一起,漸漸又回復了以前在小谷時的心態,說話愈來愈少了。   寇仲練內氣時,就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徐子陵則睡個一動不動。   一動一靜,各異其趣。   過了兩個多月,這天兩人在海裡追逐一條大青魚時,寇仲一劍剌出,明明刺不中那青魚,豈知青魚如受雷殛,竟反肚死了,表面卻不見任何傷痕,剖開一看,內臟竟爆裂了。   兩人先是愕然,旋則大喜,且更加勤力練起功來。   不過徐子陵總愛模仿鳥兒多一點,更愛觀察追捕海鷗的大鷹,還學習它們飛翔的姿態。   寇仲則向各式各樣的魚兒學師,又細察螃蟹的橫行躲術和攻防戰術,兩人都達到沉迷的階段。   吃東西時,便彼此交換心得,又拆招對打,由李靖的血戰十式變化出更多適合自己的方式。不過始終仍未達到早先似奔雷一擊的水平,但兩人已非常高興,頗有得心應手的氣概感覺。   這天一覺醒來,走往海灘,赫然發覺沙灘處擺著兩個籃子,放了兩套衣服,還是御寒的厚衣。   只見沙上寫著:「今晚月升之時,在此相見,別忘了穿上衣服。師傅字。」   兩人這才發覺身上衣服已破蔽不堪,一時臉臉相覷,既感歡喜,又是煩惱。   究竟她有什麼目的呢?   那晚雲玉真再來,一身雪白滾金黃邊的武士服,頭上卻紮了個充滿男兒氣概的英雄髻,綁著素黃色武士巾,既英姿爽颯,又是美得教人目眩神迷。   像上趟般提著盞精緻的風燈,背掛銅簫,先著兩人盤膝坐下,隨把風燈放到二人正中處,仔細打量了他們後,大訝道:「為何不見只兩個月,你們卻都長高了,已有點軒昂男兒漢的模樣。最難得是氣度不同,只看你們的眼神,便知內功大有長進了。」   寇仲一摸臉上長得又密又厚的鬍鬚,笑道:「全靠這些傢伙,看來自然威猛多了。」   徐子陵和寇仲朝夕相對,自然感覺不到對方的變化,但在雲玉真眼中,兩人確令她有刮目相看的變化。   因兩人的氣質和風度都有明顯分別。   徐子陵更為高挺俊拔,有寇仲所沒有的文秀瀟灑的氣質,卻沒有寇仲那種既潑野又懶洋洋味兒的粗獷豪逸。   論身材,寇仲雖然比徐子陵要矮上一寸,但肩寬背厚,身型雄偉,氣勢要比徐子陵更豪猛。   其中一個原因是徐子陵眉清目秀,較像文人雅士多一點,而寇仲卻是眉發粗濃,其方面大耳,亦和徐子陵較瘦削的俊臉明顯有異,使他總多了點粗狂的味兒。   兩人各具奇相,自有其引人之處。   雲玉真心中奇怪,為何上趟見他們時。並沒有特別留心他們的形相,但今次卻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們的樣貌呢?   想到這,俏臉微熱,忙掩飾道:「我曾派人來看過你們幾趟,總說你們在海灘或溜到海裡玩耍,為何內功竟會好起來呢?」   徐子陵聳肩道:「我們是遊戲不忘用功,不過玩了整整兩個月,已覺玩厭了,正想到外面闖闖,美人兒師傅你有甚麼好指教哩?」   雲玉真啼笑皆非,但又心中歡喜道:「終肯認我作師傅了。」   寇仲哈哈笑道:「雲幫主切勿誤會,師傅還是師傅,但美人兒師傅只是我們兩兄弟為你起的綽號,就像宇文化骨和韓仆地那樣,是特別想出來的稱呼。」   雲玉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想冷起俏臉唬嚇兩句,旋又「噗哧」嬌笑道:「去你兩個大頭鬼,我真要收你這兩個小子作徒弟嗎?只不過見你們還有些好處,才處處關照你們。」   兩人對望一眼,露出早知你是這樣的微笑。   雲玉真無名火起,怒道:「信不信我把你兩人的武功廢了,教你兩個打回原形,好過看到你們就覺嘔氣呢。」   寇仲湊近笑道:「美人兒師傅是不會這麼殘忍的,嘻!念在你對我們總算不錯,說出你的困難和需要吧!只要有足夠酬金,又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我們說不定肯幫忙哩!」   雲玉真忍俊不住,狠狠橫了他一眼,歎道:「你兩個小子死到臨頭都不自知。現在你們成了幾方勢力爭逐的對象,只要給人抓到,由於有前車之鑒,你們休想再有脫身的會。識時務的最好就來巴結本幫主吧!」   旋又道:「我要害你們真是易如反掌,只要放出消息,保證你們休想有容身之所。」   徐子陵不解道:「你武功遠勝我們,又有無數手下,有甚麼事是非要纏上我們,並要我們出馬不可呢?」   雲玉真淡淡道:「你們聽過東溟派嗎?」   兩人愕然半晌,一齊點頭。   雲玉真笑道:「我只是試探一下你們,看你們是否老實。事實上你們曾接觸過她們,又由她們的船上跳到海裡去。當晚更破壞了海沙幫偷襲她們的陰謀,我的情報有錯誤嗎?」   兩人聽得瞪口結舌。   寇仲呼出一口涼氣道:「看來海沙幫內也有你布下的奸細了。」   雲玉真柔聲道:「實話直說,江湖間每一個幫會都需要龐大的經費,像海沙幫和水龍幫便是以販運私鹽為主要收入,故能和我巨鯤幫列名八幫十會之一。而八幫中最卑鄙無良的就是以洞庭湖為根據的巴陵幫,他們專事販賣婦女,供應天下妓院的需要,獲利亦是最厚。」   徐子陵失聲道:「武林真的無人嗎?為何竟容許這種幫派的存在?」   雲玉真沒好氣道:「現在天下亂成一團,每個幫派均有後台撐腰,否則早給人吃掉了。海沙幫後面有宇文門閥,水龍幫則是宋閥的看門犬,巴陵幫的後台老闆勢力更大,因為那就是當今的皇帝老子。」   兩人啞口無言,難怪人人都要討伐皇帝老子了。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那麼美人兒師傅的後台又是那個硬手?」   雲玉真嘴角逸出一絲驕傲的笑意,漫不經意道:「我就是我,何須倚賴別人來生存。而我出賣的都是第一手的情報,不要以為我認錢不認人,非是我雲玉真看得上眼的人,多少錢都休想由本幫主處買到半句消息呢。」   徐子陵失聲道:「情報都可當貨物般來賣錢嗎?」   寇仲歎道:「難怪對我們的事知道得那麼詳細了,原來是食這行飯的。」   雲玉真不耐煩地道:「知己知彼,才可百戰不殆。現在天下形勢之亂,實是史無先例,誰能掌握對方軍隊的佈置、實力的強弱,兵員的虛實,誰便有會稱霸天下,我這行業才得應運而生,若非如此,恐怕我們早給人吞併了。」   徐子陵奇道:「若是如此,美人兒師傅你理該很想知道《長生訣》和『楊公寶藏』的事才對。」   雲玉真好整以暇道:「這件事要分開來說,《長生訣》雖是道家瑰寶,修道人夢寐以求的天書,但和爭天下卻沒有直接關係。至於楊公寶藏,羅剎女根本沒有告訴你們,否則你們這兩個恨不得發大財的小子就不須到餘杭去偷鹽了。哈!楊公寶藏在揚州城?只有韓仆地那蠢材才相信。」   寇仲咋舌道:「美人兒師傅你真厲害,不若嫁給我們兩個算……啊!」   雲玉真收回賞了他一記耳光的玉手,冷然道:「就算我沒有心上人,也不會看上你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寇仲撫著臉頰,笑嘻嘻道:「這麼說美人兒師傅已有心上人了。」   雲玉真毫不客氣道:「關你甚麼事?」   徐子陵忽然道:「你這叫恃強凌弱,將來我們練成武功,你就知道滋味了。」   雲玉真微笑道:「我在等著哩!好了!現在來個明買明賣,你們為我辦好一件事,本幫主就放過你們。否則無論你們走到那裡,我都放出消息,看看你們再遇上甚麼宇文化骨,甚麼韓仆地,杜伏威時,會有什麼後果?」   寇仲苦笑道:「這是威脅了。」   雲玉真柔聲道:「除了威迫,還有利誘,包保你們拒絕不了。我就先傳你們一套輕身功夫,使你們將來亡命天涯時,多些逃走本錢。唉!可能我雲玉真前世欠了你們點甚麼,才心甘情願把自己最出色的功夫傳給你們,卻又連真正師傅的名分都沒有。」   兩人大為心動,若可在屋頂上處飛來飛去,那就算短命三年都甘願。   寇仲忙賠笑道:「將就點,我們就真個認了你做美人兒師傅算了。」   徐子陵比較有點原則,試探道:「傷天害理的事我們可不幹。殺人放火更不成。」   雲玉真沒好氣道:「你們有那種能力嗎?小賊就是小賊,如不是要你們偷東西,還可要你們來幹甚麼?」   兩人大為錯愕,若只是偷東西,她自己不是更勝任愉快嗎?   雲玉真看看天色,道:「不要多問,其中自有道理。偷了東西後,我還可每人給你們十兩黃金,怕死的話,那足夠你們隱姓埋名以度此殘生。現在我立即傳你們輕功心法,一個月後我再到這裡找你兩個死小子,到時自會教你們知曉去偷甚麼東西。」   寇仲和徐子陵在這麼厲害的威逼利誘下,「欣然」答應了。   雲玉真清麗的俏臉露出甜甜的笑意,瞅了兩人幾眼,弄得他們大暈其浪時,才肅容道:「我的輕身功夫乃匯合各家之長後,自創出來的,人稱『鳥渡術』,在武林被尊為的『奇功絕藝』中別樹一幟,非常有名,所以莫要以為我只是拿些下等功夫來哄你們。」   徐子陵奇道:「甚麼是『奇功絕藝』?」   雲玉真道:「沒時間和你多說了,但杜伏威的『袖裡乾坤』和宇文化及的『冰玄勁』便是其中之二。」   頓了頓續道:「所謂輕身功夫,就像魚兒在水中的暢遊。只不過將水換作了充塞大地間的氣和風,最關鍵處首先是如何輕身及在空中換氣,我的『鳥渡術』更講究在空中滑行的軌跡。由於你們內功已有良好的根底,只須一個月時間依我的方法練習,便可得小成。」   兩人不敢打岔,聚精會神聽著,心中的興奮像烈火般高燃著。   雲玉真先問了他們行功的方式,聽畢後沉吟片晌,頹然道:「你們的內功根本是前所未有的,恐怕我不懂指點你們了。」   兩人大急。   徐子陵道:「你先把你的訣竅說出來,然後我們再想辦法練習好了。」   雲玉真歎道:「你們好像不知有走火入魔這回事似的。」   寇仲哂道:「我們的內功叫能人所不能,美人兒師傅,求你快說吧!至多將來你的心上人不要你時,由我們接替好了。」   雲玉真怒瞪他一眼,嚇得寇仲滾了開去時,才沉聲道:「你們出了事時,莫要怪我沒先作警告。『鳥渡術』的第一步就是先明白甚麼是『正反之氣』,所謂正之氣,就是物往上拋時,到了力盡就須落下來。而反之氣則是力盡時靠生出的反勁,使力度能繼續上升。這必須體內具有真氣的人才能辦到。」   接著說出了一大串口訣,教兩人記緊後,又指導了兩人換氣的法門,最後歎了一口氣道:「若練習時覺得身體不舒服,就不要勉強用功。唉!我要走了!」   舉起了風燈,內力透入燈內,風燈立時明滅不定。不片刻海面遠處傳來回應的燈號,兩人這才知道風燈有此傳訊作用。   兩人都有點依依不捨。   雲玉真望著他們微歎道:「希望下趟來時,你們仍然生龍活虎吧!」 第十章 秘密帳簿   寇仲由一塊高達三丈的巨石飛身而下,「蓬」的一聲,結結實實摔在沙灘上,跌了個七葷八素,不辨東西。   旁邊的徐子陵蹲下俯頭苦笑道:「我們的美人兒師傅說得對,她的『鳥渡術』無論是運氣換氣發動的方式,和我們自己所謂的絕世神功,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就像永不能融渾在一起。看來我們的輕功美夢,就此可以收工榮休了。」   寇仲轉過身來,仰望著他道:「不要這麼快便認輸好嗎?還記得我們的偉大理論吧!只要內外合一,我們就能發動體內的真氣,而內外合一的唯一方法就是物我兩忘。」   徐子陵苦惱道:「問題是我們只是凡夫俗子,總不能每次跳高躍低都可達到那種境界呀。咦!我有個很蠢的方法。」   寇仲猛地坐起來道:「若連這種難題都可想得出方法來,就絕不是蠢方法。」   徐子陵道:「記得那趟我們由東溟派的大船跳下海的奇遇嗎?」   寇仲哂道:「發夢都忘不了呢!還差點淹死了。」   徐子陵正容道:「我們不但沒有死,還很自然的學懂了在水底以內息呼吸的方法。可見我們在某種絕境裡,會自然發揮娘說的那體內寶藏,而這寶藏早經《長生訣》的奇異功法開啟了,而只有在生死關頭,寶藏才會被迫出來。」   寇仲望往剛躍下來的石頭,色變道:「你不是提議我們一起從百丈高崖往下跳嗎?」   徐子陵聳肩道:「怕甚麼,若下面只是大海,絕不會摔死的。」   寇仲搖頭道:「那絕不成,只有會摔個粉身碎骨,我們的真氣才會被迫出來。」   這次輪到徐子陵色變道:「你不是認真的吧!」   寇仲肅容道:「百丈高崖是誇張了點,恐怕美人兒師傅也要摔得玉殞香消。有十丈許已足夠了。唉!小陵!讓老哥我先去試試看吧!若我真的跌死,就把我火葬了,然後將骨灰帶回娘的那小谷安葬,你則死了要成為武林高手的心,乖乖做個好廚師,將來生下兒子,就改名徐仲來紀念我這偉大的兄弟吧!」   徐子陵失聲道:「告訴我你是說笑好了!」   寇仲搖頭道:「當你見過宇文化骨、杜伏威那類人時,就永遠都不肯再甘於平淡。又等若遇上娘或美人兒師傅那種美人兒,便很難情願娶個普通的女子作嬌妻。我怎都要搏這一下,贏了就有可能練成絕世輕功,輸了就到黃泉下找娘盡點孝道,明白了嗎?我的好兄弟。」   徐子陵頹然坐下,啞然失笑道:「你的話總有很大的說服力,要死就一起去死好了。」   兩人站在高崖邊緣處,俯頭看著十多丈下的草叢和亂石,又猶豫起來。   寇仲低聲道:「似乎高了點,我們真蠢,忘了問美人兒師傅一般初級高手可以跳多少丈。」   徐子陵望往壯麗的星空,苦笑道:「是否該回去睡覺呢?」   寇仲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道:「我叫到第三聲,就一齊往下跳。記著要……唉,都是不要記著甚麼,一切順其自然好了。」   徐子陵高叫道:「一!」   寇仲接道:「二!」   然後兩人一齊狂喊:「三!」   四足用力,兩人彈離崖緣,來到了崖外的虛空。   剎那間,過往所有深刻難忘的回憶,例如在小溪戲水遇上了傅君婥、她的逝世、被杜伏威挾著在原野上狂奔、與素素在街上逛、在妓院給青青的冷待、初見雲玉真時的驚艷,都在電光石火的空隙,迅疾掠過心頭,接著是一片空白。   然後感到身體迅速下墮。   就在這生死存亡的剎那,忽然完全呼吸不到任何外氣,而內息卻像火把般「蓬」的一聲被點燃起來。   就像一個夢境。   忽然間,他們明白了催動體內真氣的法訣。   就是要先斷絕後天呼吸,才能發動體內的真氣呼吸,也就是道家所說的先天呼吸。   兩人全身有若蟻行,真氣往來不窮。   徐子陵是由湧泉而上,寇仲則是由天靈貫下來。   他們同時記起了美人兒師傅的鳥渡術,猛提一口真氣,雙掌下按,運起「反勁」,立時生出往上反衝的力道,竟大幅削減了下跌的速度,還朝上升起半尺,翻了一個觔斗,這才「蓬」的一聲掉進了一堆密生草叢中,跌得個滿天星斗。   寇仲首先爬了起來,高呼道:「娘!我們成功了。」   寇仲和徐子陵在武道上終跨出了無可比擬的一步,作出了最關鍵的突破。雖然離真正高手的水平,仍有一段距離,但卻正朝那方向邁進。   一天徐子陵忽發奇想,扯了寇仲到海底練武,但怎都立足不穩,於是每人在腳上綁了塊石頭,這才改善了情況。   逐漸他們發覺其實是可以運氣使力聚於雙腳,甚至可對抗暗流的衝擊,而不用倚賴石頭的。   有了這發現後,他們開始試驗在海水中升高下降,練個不亦樂乎。   到了地面,有了水底的經驗,練起鳥渡術來,更是得心應手,普通丈許二丈的大樹,他們可輕易飛身而上,跳下來時更可賣弄各種姿態和花式。   又相互交換兵器來對打,循步漸進的掌握了運勁的法門。   這晚到了與雲玉真約定的大日子,兩人穿著整齊來到沙灘上。   寇仲坐下來想了一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忘了是娘說的還是杜伏威說的了。」   徐子陵道:「好像是娘說的,你是否不相信我們的美人兒師傅了。」   寇仲道:「武林高手總要高深莫測,不能教人識穿我們有多少斤兩。所以我們最好把實力隱藏起來,不讓美人兒師傅知道我們學曉了她的鳥渡術,倘她真要害我們時,也多了點逃命的本錢。」   徐子陵點頭同意,朝海看過去道:「看!看!」   一點燈火出現在海面處,迅速移近。   一艘快艇在礁石間左穿右插,來到了淺水處。   兩人功聚雙目,小艇立時清晰起來,見到撐艇的是四名大漢,船頭立著一位身穿白色勁裝的妙齡女子,卻不是雲玉真。   少女騰身而起,兩個起落來到兩人身前,恭敬地道:「小婢雲芝,奉幫主雲玉真小姐之命,特來接兩位公子上船。」   他們想不到雲玉真有此一著,交換了個眼色,隨雲芝到艇上去了。   登上三桅船後,雲芝把兩人引到主艙去,見到了坐在一端太師椅內的雲玉真。   他們在左右兩旁坐好,雲芝退了出去,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雲玉真微笑道:「練得怎樣了?」   寇仲裝出慚愧的樣子,搖了搖頭。   徐子陵配合得天衣無縫地歎道:「一練就氣血翻騰,那還敢再練下去。」   雲玉真難以掩飾的露出失望之色,低頭沉吟,許久才勉強地道:「還沒練成就再作計議吧。」   兩人登時明白過來,雲玉真雖是說得好聽,其實傳他們輕功只是為了要他們達成那任務,不由慶幸沒有把真相說出來。   雲玉真又歎了一口氣,才道:「你們知否那天東溟派為何肯讓你們到船上去?」   寇仲道:「他們每年都要到中土來,挑選些有資質的少男回去,不用說都是要來做那些女人的丈夫了,對嗎?」   雲玉真道:「你們先把那天上船後的遭遇說出來,不要有任何遺漏。」   寇仲幾句話就把事情交待了,因為當時的過程只是半盞熱茶的時間。   雲玉真聽得秀眉緊蹙,好一會才道:「這真是奇怪,為何東溟夫人會問你們這些奇怪的問題?」   徐子陵道:「還用說嗎?既要選婿,自然要找些有胸襟抱負的傢伙。到發覺我們只是兩個財迷心竅的人,便一怒逐我們下船了。」   寇仲奇道:「你不是要我們去偷她們的東西嗎?那不如由你自己出手好了,只要她們收起上落的吊梯,我們便爬不上去了。」   雲玉真不耐煩地道:「若有別的選擇,誰要靠你兩個小子了。現在只有你們可大模大樣混進她們的『飄香號』去。」   兩人為之愕然。   寇仲訝道:「美人兒師傅是否弄錯了,我們恐怕和你一樣,都是不受東溟夫人歡迎的人物吧?」   雲玉真道:「此一時彼一時,怎可同日而語。現在你們對東溟派立了大功,東溟夫人還派出手下四大護法仙子,四出找尋你們,只不過找不到罷了!」   兩個小子立時神氣起來,想到那美麗的小婢,心兒立時熱了。   雲玉真微笑道:「現在明白了嗎?我會設法令她們碰巧的找到你們,那你們就有會到『飄香號』去了。」   徐子陵道:「還未說究竟要我們偷甚麼東西呢!」   雲玉真淡淡道:「記得我說過每一個幫派都有他們賺大錢的方法嗎?東溟派最拿手就是打造優質的兵器,這在江湖上非常有名。最出名的十多件神兵利器,其中三件便是出自她們在琉球的鑄造廠。」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你是要我們去偷兵器。」   雲玉真沒好氣道:「除非是干將莫邪那等神兵利器,否則有甚麼好偷的。我要你們偷的是一本事關重大的賬簿。」   兩人愕然以對。   雲玉真秀眸閃閃,道:「這賬簿記錄了近幾年來東溟派出售兵器的交收記錄,賣方買方均有畫押蓋印,列明兵器德種類數量。宇文化及命海沙幫攻打『飄香號』,為的正是這賬簿。」   兩人聽到一頭霧水,大惑不解。   雲玉真道:「這牽涉到朝廷內的鬥爭。例如某個大臣暗中向東溟派買入大批兵器,那這帳簿便成了如山鐵證,可讓宇文化及上奏那個昏君,從而扳倒對頭,明白了嗎?」   寇仲道:「美人兒師傅又不是宇文化及,為何要得到這本賬簿呢?」   雲玉真道:「你少管我的事,總之把賬簿偷出來,我便還你們自由和答應了的黃金。如果你們有膽嘗試,趁還有十多天時間,我會使人教你們上乘的偷竊術,清楚了嗎?」   敲門聲響,雲芝來報道:「有艘小艇由後追至,該是李公子追來了。」   雲玉真粉臉微紅嗔道:「這纏得人心煩意亂的混賬傢伙,讓他上船來好了。」   頓了又頓道:「帶這兩個小子去見陳公。」   兩人見她對那李公子其心實喜之,已大不是滋味。現在又要遣開他們兩個小子,自尊心大受傷害,憤然隨雲芝去了。   雲芝領了雲玉真的命令後,把他們帶到上層的走廊,來到一道房門前,敲門道:「陳公!兩位公子來了。」   一把蒼老的聲音傳出來道:「著他們進來吧!」   雲芝把門推開,教他們自己進去。   兩人步入房內,才發覺這房間出奇地大,擺滿各式各樣的鎖頭、房舍的模型,和一些不知有甚麼用途的工具,牆上則釘滿了許多建築圖樣,竟是設在船上的大工場。   一個句佝僂的長鬚老人正在靠窗處拿起一個鎖頭在看個不休,眼尾都不望向他們,啞聲道:「關門!」   徐子陵把門掩上了。   老人放下鎖頭,朝他們走來,由於他比兩人矮了大半個頭,要仰起臉,方可看清楚兩人的模樣,乾笑道:「聽說你們自少就偷偷扒扒,哈!先將手伸出來讓我看看。」   老人伸手把他們四隻手左握右捏,好一會露出驚訝之色道:「我從未見過比你們更好的手了,竟然一下子出了兩對之多,哈!我陳老謀有傳人了。」   按著負手走了開去,到了艙窗前才停了下來,凝望窗外道:「想偷東西,除了一雙靈巧的手外,還要有隨機應變的急智,超卓的建築等學問。」   又踱了回來,召兩人來到一座建築模型旁,道:「這建築物由十座大小不一的四合院落組成,假若我要你們去偷一塊寶玉,你們憑怎樣把寶玉找出來呢?」   見兩人無言以對,便得意洋洋來到另一座模型處,道:「你們認得它嗎?」   寇仲失聲道:「這不是揚州總管的府第嗎?」   陳老謀道:「正是尉遲勝的狗窩。其實要偷東西還不算太難,假若我要你們偷一份密卷宗,看完後要把卷宗記載的所有東西記在腦內,事後還要把卷宗放回原處,更使人不知道被人看過,那便除了要有高強本領,還須很好的記憶力了。噢!你們識字嗎?」   寇仲對雲玉真已動了疑心,當然不會說真話,愧然道:「我們那有機會上學堂呢?」   陳老謀同情地道:「這也怪不得你們。幸好今趟的任務,你們根本不須識字。」   領著兩人來到左牆一幅掛圖前,道:「這就是你們曾到過的『飄香號』,塗黑了的地方,是我們尚未清楚的地方。」   圖中是一幅「飄香號」的立體透視圖,但甲板下的主艙部分,都給塗黑了。   陳老謀滔滔不絕地解說起來,兩人也覺有趣,耐心傾聽,還不時提出問題。到天明時,雲芝才來帶他們到長廊近船頭那端的房間休息,兩人倒頭大睡,到黃昏才給喚醒。   兩名俏婢來侍候他們沐浴包衣,又為他們刮去鬍鬚,梳好髮髻,到雲芝來領他們到艙廳去時,看得她秀目亮起來,訝道:「原來兩位公子一表人材,真是失敬了。」   寇仲見她俏麗可人,湊過頭去道:「姐姐今年多少歲,看來和我們差不多吧?」   雲芝沒好氣道:「總比你們年長。來吧!」領頭去了。   兩人知道她看不起自己,交換了個表情和眼神,追著去了。   到了艙廳,已擺開一席酒菜,只有三個席位,其間已坐了一名錦袍大漢,模樣醜陋,左頰還有一道長約兩寸的刀疤,予人猙獰的感覺,但兩眼閃閃有神,一看便知是內功精湛的高手。   那人倒很客氣,站起來歡迎他們道:「本人巨鯤幫副幫主卜天志,雲幫主有事到了岸上去,囑卜某負起招呼兩位小兄弟之責。」   兩人見不到美人兒師傅,又想到她定是隨那甚麼李公子去了,大感失落,不過卻抵不住食物的誘惑,虛應過兩句,便坐下大吃大喝,把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拋於腦後。   卜天志有一句沒一句問起他們過去的事。寇仲隨口編造,騙得他似非常滿意。   散席前,卜天志召人取來一個錦盒,打開盒蓋,裡面放了本精美的冊子,封面處印有東溟派的標誌,和「飄香號」上旗幟繡的一式一樣。   兩人大訝望向卜天志。   卜天志沒有說話,翻開了第一頁,只見上面密密麻麻佈滿了以墨汁和硃砂兩色寫的文字。一邊是黑墨寫的兵器種類和數目,一邊是朱紅色的銀碼數目,竟是以黃金計算,最大的一筆達三千兩黃金,那可足夠普通人吃十多輩子了。另外還有日期和交收地點。   最觸目驚心是頁頂寫了「隴西李閥第一」六個字,但卻見不到花押印章一類的東西。   寇仲故作糊塗地道:「它認得我,我卻認不得它們,這上面寫的甚麼呢?」   卜天志翻往第二頁,卻是一片空白。   卜天志揭回第一頁,道:「我們請兩位小兄弟去偷的,就是這本賬簿,翻開第一頁就是這樣子的,你們要留心記著,到時不要弄錯了。」   徐子陵試探地,指著李閥第一那「一」字道:「這個我認得是個『一』字,其他就不認得了,究竟寫了些甚麼東西呢?」   卜天志道:「寫甚麼都不用理會,這『一』字只是指第一頁,等你們離船時我會再給你們多看一遍。」   兩人更是心中懷疑,不過接著又要去向陳老謀學他偉大的偷技,無暇多想,有時則在房內偷偷練功。   五天後經過長江水口,泊岸停了四天,卻不許兩人上岸。接著起程北上,吃晚飯時,才知道雲玉真已回來了,便是不見了卜天志。   雲玉真神采飛揚,整個人美得像會發光的樣子。不過寇徐兩人知道她並沒有對自己推心置腹,對她再沒有初時的美麗憧憬了,因她絕不是另一個傅君婥又或是素素。   寇仲問道:「究竟現在我們要到那裡去?」   雲玉真道:「我們現在北上淮水,再西往鍾陽,到時會安排你們的行動。」   定睛打量了他們半晌後,笑道:「過兩年你們必是軒昂俊偉的男兒漢,現在刮了鬍子,理好頭髮,比以前神氣多了,你們今年多少歲。」   寇仲道:「我剛過十八,他比我少一歲。」   雲玉真欣然道:「聽陳公說你兩人甚麼技倆都一學就會,並沒辜負我對你們的期望。」   徐子陵道:「我們若真的偷到了那賬簿,怎樣離開那艘大船?」   雲玉真道:「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我會使人教你們如何利用燈號和我們聯絡,到時我會親身到船上來接你們走,保證安全得很。」   寇仲道:「東溟派到中原來,為何會逗留這麼久呢?」   雲玉真道:「她們每隔三年,就到中原來一段時間,接受新的訂單和收賬,至於兵器則另有船隻負責運送,這些你們都不用理會。」   徐子陵道:「外面的形勢有沒有新的變化?」   雲玉真淡淡道:「杜伏威仍穩守歷陽,數次擊退了隋軍。竇建德四個月前已自稱長樂王,聲勢尤在杜伏威之上。新近又冒起了幾個人,一個是徐圓朗,另一個是盧明月,這兩人都是武林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但若論哄動,卻及不上鷹揚派的梁師都和劉武週一齊起兵反隋。他們原都是隋將,所以他們的起事實大幅削弱了隋室的力量。」   旋又歎了一口氣道:「這兩人和突厥關係密切,梁師都新近還拜在突厥『武尊』畢玄門下,成了他的弟子。有突厥人介入,這殘局都不知如何可收拾了。」   兩人記起梁師都的兒子梁舜明和沈天群的美麗女兒沈無雙,一時想得癡了。   徐子陵關心素素,問起她的主子翟讓。   雲玉真確對形勢瞭若指掌,從容道:「翟讓和李密正集中兵力,準備攻打興洛倉,若成功的話,隋室危矣。在義軍中,若以德望論,自以大龍頭翟讓聲勢最盛,但他的聲勢卻全賴李密而來,遲早是會出問題的。」   接著奇道:「你們似乎對這方面也有點認識呢?」   寇仲道:「都是杜伏威告訴我們的。」   兩人都在擔心素素,匆匆吃畢,又去跟陳老謀學藝了,等回返房間時,已是三更時分。   兩人詐作登榻就寢,躲在帳內商量。   寇仲道:「我們的美人兒師傅美則美矣,但心術卻不大好,分明是利用我們去偷東西來害人。」   徐子陵道:「應是像威脅我們般去威脅李閥的人。我們才不作他的幫兇,不若我們乾脆溜掉算了。」   寇仲歎道:「你以為我不想走嗎?問題是美人兒師傅若真的狠下心來,把我們的行蹤公告天下,甚至附送繪有我們尊容的畫像,那我們便確是寸步難行,所以定要想個妥善的逃生大計。」   徐子陵道:「真想見到東溟夫人時,就把所有事說出來,然後央她帶我們到琉球去,不過這樣做就不能為娘報仇了。」   寇仲接口道:「也見不到李大哥和素素姐。」   兩人默然片晌後,寇仲道:「你有沒有發覺這幾天船上的情況有點異樣。」   徐子陵點頭道:「自美人兒師傅回來後,船上突然緊張起來,航道更不時改變,看來是在防備某方面的敵人。」   寇仲拍腿道:「有了!這些人說不定是衝著我們來的。例如海沙幫,又或我們的老爹杜伏威,你可以在別人處布下奸細,人家不可以用同樣手法對付你嗎?」   徐子陵苦笑道:「那算甚麼鳥的方法,給老爹和韓仆地拿到,我願留在這裡了,至少是騙得客客氣氣的款待。」   寇仲胸有成竹道:「山人自有妙計,我們就來一招『借死遁』,好像給人殺了的樣子,其實卻是逃之夭夭。」   徐子陵頹然道:「說就容易,但怎辦得到呢?」   寇仲道:「換了在別處,又或我們的功夫像以前般窩囊,自然辦不到。但現在只要詐作中招,墮進海中,再湧起一些鮮血,然後出海底潛走,那時誰都以為我們葬身大海了。我們豈非便可回復自由之身嗎?」   徐子陵道:「那來血呢?」   寇仲作了個偷的手勢,笑道:「我們每天都大塊雞肉吃進肚內,可知膳房內定養了不少雞,明白了嗎?」   徐子陵苦惱道:「問題是我們不知敵人甚麼時候來,若過早取血,早凝結成硬塊,倘墮海時浮出一塊塊硬的雞血,豈非笑掉別人的大牙嗎?」   寇仲道:「我們可把雞弄暈,這是我們偷雞輩的拿手把戲,偷回來後塞在床底,若敵人還沒有來,便再換另兩隻雞,此法必行。」   徐子陵仍在猶豫時,寇仲坐起來道:「是試試我們的輕身功夫和陳老謀的偷術的時候了。」 第十一章 毒如蛇蠍   寇仲把耳朵貼在木門處,運功一聽,肯定廊道無人後,推門探頭,接著閃了出去。   徐子陵緊隨其後,說不緊張就是騙人的了。   膳房在船尾位置,要經過這道長廊,走上樓梯,過丈許的甲板,才能到達膳房的入口。   廊道只一頭一尾掛了兩盞風燈,中間一截暗沉沉的,在這時刻,除了當值的人員外,大多數人均已酣然入睡。   兩人提氣輕身,鬼魅般朝船尾一端掠去。   豈知到了通往甲板的樓梯時,人聲由上傳下來,赫然是雲玉真的嬌笑聲。   兩人嚇得魂飛魄散,照距離再難有機會溜回臥房去,慌不擇路下,兩人推開陳老謀傳藝那大房的門,縮了進去。   只有這裡他們可暫避一時。   他們熟門熟路的在靠海一角的櫃子底躲了起來,心中祈禱雲玉真不是要找他們就好了。   「咿!」的一聲,工場的木門被推了開來。   兩人又喜又驚。   喜的當然是雲玉真到這層艙房來並不是要找他們,驚的卻是雲玉真說不定會發現他們。嚇得兩人閉氣運功,催動內息。   若換了其他人,儘管內功比他們深厚精純,亦瞞不過像雲玉真這種級數的高手。   但偏是《長生訣》乃道門最高心法,專講養生深藏之道,運功時全身能有若動物冬眠,呼吸似有如無,精氣收斂,加上雲玉真並非蓄意察探,竟茫不知室內藏了兩個人。   乍聽似是只有雲玉真那細不可聞的足音,但他們卻感到入來的是兩個人,因為當雲玉真到了室內後,才傳來關門的聲音。   雲玉真的嬌笑響起道:「策哥!快來!這就是飄香號的掛圖,我們損失了三名好手,才得到這些資料,你該怎樣賞人家哩!」聲音竟是出奇的狐媚嬌嗲。   接著雲玉真低呼一聲,然後是她咿咿唔唔的喘聲和衣服摩擦的聲音。   兩人大感沒趣,想不到雲玉真平時對他們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現在竟任人玩弄。   另一方面卻是大為驚凜,此人落足無音,看來武功更勝於雲玉真。   接著一把年青爽朗的男聲道:「玉真你更豐滿了。看!多麼夠彈力。」   雲玉真嬌喘道:「辦完正事才來好嗎?今晚你還怕我飛走嗎?」   兩人聽得心中大恨,這美人兒師傅在他們心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那人顯是放開了雲玉真,後者道:「還不點燈。」   燈光亮了起來。   雲玉真道:「東溟夫人單美仙的功力已臻化境,幸好我知她會在七天後到彭城去會李淵,來回至少要十天,那是我們唯一偷賬簿的機會了。」   男子道:「那兩個小子真行嗎?船上還有東溟派的小公主和護法仙子,都是第一流的高手呢。」   雲玉真笑道:「那兩個小子機伶似鬼,惟一的問題是學不成玉真的鳥渡術,否則有心算無心下,此事必十拿九穩。到時我會佯作攻打飄香號,引出她們的高手,好讓他們脫身,理該沒有問題。」   男子笑道:「每次你這騷狐狸提起那兩個小子時,都眉開眼笑,是否想想嘗嘗他們的童子功呢!」   雲玉真笑罵道:「見你的大頭鬼,我會看上那兩個乳臭未乾的小流氓嗎?不過他們還算討人歡喜,由於此次事關重大,所以才要你這獨孤門閥的新一代高手出馬接贓,到時順手殺人滅口。人家為你這麼盡心盡力,你竟這麼來說人家。啊……唔……」   兩人又纏綿起來。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腦內響起了晴天霹靂,傷透了心,原來現實竟是如此殘酷,以前雲玉真的甜言蜜語,全是騙他們的。   同時恍然大悟。   巨鯤幫的後台就是四大門閥之一的獨孤門閥,而此事正是獨孤閥對付李閥或宇文閥的陰謀。   跟著又傳來雲玉真的聲音,嬌喘著道:「我回睡房吧?真想逗死人家嗎?這兩晚該會平安無事的,但轉入淮水就不敢包保了。杜伏威不知如何得到風聲,知道兩個小子來了我船上,到時就要憑你獨孤策的『碧落劍法』去應付他的『袖裡乾坤』了。」   獨孤策傲然道:「放心吧!二哥已親領高手接應我們,順手宰掉杜伏威,那時江淮軍只剩下一個輔公佑,還何足懼哉。」   雲玉真道:「將來你們獨孤家得了天下,可莫忘了我雲玉真呢!」   獨孤策沉聲道:「你真肯定那兩個小子不知道『楊公寶藏』的秘密嗎?」   雲玉真道:「當然肯定。我曾故意嘲笑他們不知道藏寶的地點,只看他們的反應和表情,便知傅君婥沒告訴他們了。事實上傅君婥始終是高麗人,怎會把這事漏給漢人知道呢。來吧!」   門關。   足音遠去。   兩人鬆了一口氣,又大感失落。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終有一天我們要爭回這一口氣。」   徐子陵苦笑道:「看來到了淮水後再去偷雞亦不嫌遲。」   寇仲歎氣道:「回去睡覺吧!」   那晚他們都睡不好,天明醒來,走到甲板去看海景,心情才開朗了點。   一群海鷗在追著船尾盤旋飛行,兩人凝神欣賞它們飛行的軌跡弧度,有悟於心,一時看得呆住了。   雲玉真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道:「今天這麼早起床嗎?」   兩人故意不轉頭看她,只寇仲勉強應了一聲。   雲玉真到了徐子陵旁,奇道:「你們未見過海鷗嗎?為何看得這麼入神。」   徐子陵淡淡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晚她親口囑那獨孤策殺他們滅口,更顯露出淫蕩的本質,心中一陣厭惡,把眼光移回那群海鷗處,沉聲道:「海鷗當然好看多了,至少它們能自由自在的活著,不用擔心被同類傷害。」   寇仲怕雲玉真動疑,笑道:「小陵一向多愁善感,美人兒師傅切勿怪他。」   雲玉真那會想到給兩人知悉她的秘密,嬌笑道:「年青人總是滿腦子幻想的了。再看一會,下來陪我吃早飯吧!我會順道告訴你們行事的一些細節。」   言罷婀娜去了。   三天後,大船終到達淮水出海的水口,西行轉入淮水。   船上的人員緊張起來,雲玉真更嚴令兩人必須留在房內。   到了晚上,寇仲趁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應付外敵之時,到膳房偷了三隻雞回來,耐心等候。   兩人穿好衣服,把兵器綁在背上,分在窗旁和房門處留心外面的動靜。   到了三更時分,走廊腳步聲響起,直朝他們的房間走來。   兩人駭然躺進帳內去假裝睡著了。   敲門聲響,接著門給人推了開來,雲芝的聲音道:「你們快穿好衣服,待會我來帶你們到別處去。」不待他們說話,又關上了門。   兩人嚇得跳起床來,手忙腳亂中殺雞取血,再用偷來的空酒瓶子裝了四瓶,分作兩半,各藏到身上時,雲芝來了,著他們跟在身後。   此時船身劇震傾斜,竟是轉了個急彎,掉頭往回駛去。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竊念,看來不但敵人來了,而且還來勢洶洶,使巨鯤幫頗為狼狽,只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岔子。   走廊上人來人往,很多從未見過的人,都現身出來,一片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氣氛。   寇仲追前少許,問雲芝道:「甚麼人來了!」   雲芝失去了平時的沉著,既不客氣又不耐煩地道:「少說話!」   寇仲退回徐子陵旁,低聲道:「小流氓終是小流氓。」   徐子陵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若非他們陰差陽錯,與《長生訣》、「楊公寶庫」拉上了關係,江湖上的人根本對他們不屑一顧。   雲芝乃堂堂一幫之主的心腹小婢,自然不把他們當作是甚麼人物。平時奉有雲玉真的命令,才公子前公子後的假以辭色,遇上緊急情況時,這分耐性就沒有了。   雲芝領著他們來到甲板處。   兩人趁機後望,只見五艘大船正在上游兩里許外追來,速度奇快。   甲板上佈滿巨鯤幫的戰士,人人嚴陣以待,準備與敵人作戰。   雲芝領著兩人往船首走過去,那處聚集了約二十人,包括了雲玉真和久違了的副幫主卜天志在內。   其他人形相各異,卻佔了七、八人是女子,人人生得貌美如花,見到兩人都美目灼灼注視不已。   船上雖是烏燈黑火,但一點難不倒兩人的眼睛。   雲玉真旁有一高度與寇仲相若,約二十五、六歲的男子,長相英俊、氣度沉凝,一身武士勁服,與雲玉真非常匹配。只是臉龐比徐子陵更瘦削,還帶點酒色過度的蒼白,故及不上徐子陵的自然瀟灑,卻有徐子陵沒有的成熟。   假若他就是獨孤策,論身份地位和武功,則他兩人自是差遠了。   雲玉真迎上來道:「敵勢極強,我們必須立即避上岸去。」   卜天志和那懷疑是獨孤策的人來到雲玉真左右兩旁,後者正用眼神打量兩人。   寇仲故作驚奇的瞪著獨孤策。   雲玉真乾咳一聲,介紹道:「這是我幫的護法高手,待會由他和卜副幫主貼身保護你們。」   獨孤策笑道:「兩位小兄弟不要害怕,離船隻是策略上的問題,絕非怕了對方。」   他一開腔,兩人頓時憑聲音認出他正是獨孤策。   徐子陵道:「來的是甚麼人?」   雲玉真道:「杜伏威剛攻佔了前方兩座沿河大鎮,封鎖了往鍾陽的去路,所以我們須改道而走。」   寇仲笑對恭立一旁的雲芝笑道:「看!幫主對我們比你客氣多了。」   雲芝狠狠瞪了他一眼,垂頭不敢說話。   雲玉真亦瞪了雲芝一眼,這時有人報上道:「幫主!快到雷公峽了。」   兩人朝前望去,只見水道收窄,兩岸儘是高崖峭壁,形勢險惡。   雲玉真下令道:「準備離船!」   二十多人移往船首左舷處。   卜天志和獨孤策分別服侍徐子陵和寇仲兩人,挽著他們肩頭來到船緣處。   敵船此時又拉近至里許的距離。   巨鯤幫的戰船往左岸靠去,到只有三丈許遠近時,二十多人騰空而起,橫過淮水,往一面危崖飛去。   卜天志和獨孤策摟著兩人的腰,騰身而起,落往岸旁。   寇仲和徐子陵自問若要這樣在原地發力,掠過三丈的距離,仍是力有未逮,但現在包括雲芝在內,人人均可輕易辦到,只是這點,便知這些人至少在輕功一項上,勝過他們兩人。   卜天志和獨孤策挾著他們,仍可游刃有餘,則更是他們望塵莫及了。   所以在正常的情況下,他們根本沒有逃走的希望。   踏足實地後,雲玉真等不作停留,迅速朝山野深處馳去。   走了一炷香許的時間,獨孤策忽然叫道:「停止!」   眾人愕然停下。   片刻後,只見前方傳來鳥鳴振翼的聲音,顯是有敵人迎來,致宿鳥驚起。   雲玉真駭然道:「這邊走!」帶頭往右方掠去。   衝下了一處山坡後,前面是一座大山,眾人展開身法,全速往上騰躍而去。   此時天色漸明,四周全是人跡不至的荒林野嶺。   穿出一座密林後,前方豁然開朗,原來竟到了一處高崖,對面遠處群峰環峙,使人觸目驚心。   獨孤策挾著寇仲,到了崖邊,探頭一看,叫道:「這是絕路!」   寇仲探頭一看,只見此崖足有百丈之高,不過崖壁長出了一叢叢的老樹,減輕了那種危機感,下方則是一片延綿無盡的密林,直伸往遠處的丘坡。   雲玉真正要覓路下山,倏地一聲長笑,來自後方道:「紅粉幫主請留步,江淮杜伏威向幫主請安。」   眾人知道惡戰難免,停了下來,紛紛掣出武器。   卜天志和獨孤策放下兩人,擋在他們前方。   為了對付強敵,雲玉真各人形成了個半圓形的陣勢,保護著他們,後面就是可使人粉身碎骨的高崖。   寇仲伸手過來,握緊了徐子陵的手,雲玉真等都在全神注視敵人,看不到他兩人動靜,附耳悄聲道:「我們找個適當時跳下崖去,崖壁有很多樹叢,可藉之減輕我們的下墮力,崖底又有樹林,保證跌不死的。」   徐子陵咬牙點了點頭。   此時杜伏威高瘦的身形現身前方,來到雲玉真等前丈許處立定,更遠的斜坡邊緣處亦有三、四十人鑽了出來,形成包圍之勢。   杜伏威頭頂高冠,神采依然,目光落到兩人身上,竟現出了一個跟他的死板臉來說非常難得的笑容,柔聲道:「孩子見到為父,還不過來請安認錯嗎?」   寇仲笑嘻嘻道:「爹你老人家好,孩兒們已叛出家門,父子關係從此一刀兩斷,爹你還是回家享享清福,不要為孩兒們奔波勞碌了。」   雲玉真見寇仲一點都不怕有名狠辣的杜伏威,不由大感驚異。   即使是他們,因攝於杜伏威的名氣,亦不敢在言語間開罪他。   豈知杜伏威早慣聽了寇仲的說話,還生出親切的感覺,微笑道:「這都是我們父子間缺乏溝通所致,待阿爹打發了這些拐帶人口的大膽狂徒後,我們父子才坐下來好好談心吧!」   獨孤策和雲玉真同時冷哼一聲。   杜伏威看都不看他們,目光在幾個女的身上巡逡,笑道:「嘗聞巨鯤幫一向慣以美色惑人,此事果然不假。今趟我杜伏威是有備而來,若動起手來,怕這裡沒有多少人逃出生天,男的自然免不了當場身死,女的則難逃凌辱,雲幫主仍要堅持嗎?」   獨孤策冷哼道:「人說杜伏威目中無人,果然不錯,誰強誰弱,動手才知,何來這麼多廢話?」   杜伏威目光落在獨孤策臉上,雙目寒芒大盛,冷冷道:「這位年青朋友高姓大名,說話的口氣比雲幫主還大哩!」   雲玉真嬌笑道:「杜總管聽過玉真說話嗎?怎知誰的口氣大點兒呢?」   杜伏威搖頭道:「只看他在這情況下,仍可搶著說話,就知他非你的手下,雲幫主為何還要為他掩飾?」   雲玉真為之啞口無言。   杜伏威淡淡道:「我和巨鯤幫一向無冤無仇,只是想討回兩個劣性難改的頑皮孩子。動手總是有傷和氣,但不動手又難以教你們心服。這樣吧!本人有一提議,未知各位是否有意聽聽。」   雲玉真冷然道:「本幫主正洗耳恭聽。」   這時連寇徐兩人都感覺到杜伏威已完全掌握了主動,而雲玉真一方卻只有捱打的分兒。   早前獨孤策雖一副不把杜伏威放在眼內的神氣,但真正遇上杜伏威時,立即便似由英雄變作了狗熊,再惡不出甚麼樣兒來。   杜伏威伸指一點獨孤策道:「就讓那位神秘朋友和杜某拚上十招,假設本人不能取勝,立即掉頭就走,當作沒有了這兩個劣子。但假若杜某僥倖勝了,雲幫主就把他們交給杜某人帶回家去,可以好好管教,雲幫主有別的意見嗎?」   接著又語氣一寒道:「若幫主不答應,本人這一方將全力出手,那時莫怪杜某心狠手辣,全不顧江湖同道的情面了。」   雲玉真心中大懍,知道杜伏威眼力高明,已看破在己方內以獨孤策武功最是高明,但還敢定下十招之數,可見對方是多麼有把握。   忽然間,她知道已落在絕對的下風,再沒有別的選擇。 第十二章 詐死脫身   獨孤策雖一向自負,但亦對杜伏威感到佩服。   假若自己連他十招都接不了,己方可說必敗無疑,所以這解決方法實對他們絕對有利。   不過也知杜伏威怕他們來一招玉石俱焚,先一步下手殺死兩個小子,那就即使杜伏威盡殺他們,亦不能達致目標。   與雲玉真交換了個眼色後,舉步出陣,抱拳道:「杜總管請。」   由於現在的杜伏威是以歷陽總管自居,所以人人都稱他為總管。   杜伏威手收背後,微笑道:「江湖上用劍的人多不勝數,但真懂用劍的人卻屈指可數,最負盛名莫過獨孤和宋姓兩家大閥。宋閥現在為了應付那昏君,自顧不暇,若本人沒有看錯,兄台腳步隱含奇門遁法,當是來自獨孤閥名列奇功絕藝榜上的『碧落紅塵』,杜某有看走眼嗎?」   雲玉真方面人人動容,那想得到杜伏威眼力高明至此。   寇仲和徐子陵更是暗暗喝采,恨不得老爹狠狠教訓這「可惡的」獨孤策一頓,並重重的挫折雲玉真。   獨孤策平靜答道:「前輩眼力高明,晚輩正是獨孤策,憑家父獨孤峰指點得幾下招式,請前輩賜教。」   杜伏威哈哈笑道:「原來真是故人之後,只不知老太太的哮喘病有沒有起色呢?」   獨孤策的俊臉閃過怒容,應道:「老奶奶身體福安,多謝杜總管關心了。」   原來獨孤家家主雖是獨孤策的親爹獨孤峰,但論武功卻是獨孤峰之母尤楚紅穩坐第一把交椅。   尤楚紅年已近百,六十歲時因棄劍用杖,自創「披風杖法」時差點走火入魔,雖幸及時自救仍留下後遺,不時復發,狀似哮喘,故杜伏威才有此一問。   杜伏威是蓄意激怒獨弧策,見目的已達,喝道:「看看獨孤家的『碧落紅塵』有沒有點甚麼新意思!」   敵我雙方均屏息靜氣,等待獨孤策出手。   「鏘!」   長劍出鞘。   獨孤策橫劍胸前,肅立不動,卻是氣勢逼人,果然有名家風範。   立在崖邊的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學東西的機會來了!」   徐子陵興奮點頭。   他們最缺乏就是實戰經驗,能看到高手對陣,當然大有裨益。   獨孤策冷喝道:「得罪了!」   倏地踏前,運劍進擊。   森寒劍氣,立時瀰漫全場。   只見他胸前湧出重重劍影,招數詭奇嚴密,似攻似守,教人完全無法測度。   杜伏威露出凝重神色,虛晃一下,竟移到了獨孤策左側去。   獨孤策人隨劍走,奮喝一聲,萬千劍芒,似怒潮巨浪般往杜伏威湧去,竟是不顧自身的進擊手法。   杜伏威哈哈一笑,右手衣袖揮出,「蓬!」的一聲掃在劍影的外圍處。   氣勁交擊,發出另一下悶雷般的聲響,聽得人人心頭鬱悶。   獨孤策觸電般後退半步,杜伏威雙袖齊飛,乘勢追擊,早閃往另一側發動攻勢,迅若鬼魅。   現在人人都知道獨孤策內功及不上杜伏威,但是否竟接不過十招之數,則誰都說不上來,何況杜伏威袖內的「乾坤」尚未上場。   獨孤策寶劍從脅下剌出,疾刺杜伏威面門,完全不理會對手的兩隻大袖,一副拚著兩敗俱傷的打法。   寇徐兩人看得心領神會,完全把握到獨孤策的劍法與戰略。   要知杜伏威乃前輩身份,若給一個小輩傷了,縱使可殺死對方,亦很難厚顏稱勝。但在對方的拚命招數下,不負點傷而又要在十招內擊敗對方,確是談何容易。   杜伏威見獨孤策這看準自己位置轉移而隨機應變的一劍,勢道均勻,精微之極,叫了一聲「好!」,兩袖竟合攏起來,撞在劍鋒的兩旁,時間上拿捏得無懈可擊。   獨孤策迅猛無比的一劍,立時難作寸進。   獨孤策心知不妙,正想抽劍猛退,已給杜伏威藏在袖內的右手,一指彈在劍尖處。   獨孤策胸口如受雷殛,差點噴血,幸好他自幼修習上乘內功,底子極厚,猛運真氣,勉強化去對方真勁,但已蹌踉退了兩步,比剛才還多退了一步半。   雲玉真等無不駭然失色。   杜伏威袖內的兩枝護臂尚未出動,獨孤策已落在下風,這場仗還怎樣打下去。   杜伏威出奇地沒有乘勢追擊,再負手身後,冷笑道:「若獨孤峰親來,或有與我一拚之力,但世侄你卻差遠了。尚有八招,世侄若還要逞強出手,杜某保證你會一命不保,世侄三思才好。」   獨孤策胸口不斷起伏,俊臉陣紅陣白,這才如道盛名之下無虛士,杜伏威數十年來縱橫天下,與四閥的頂級高手和其他如翟讓、李密、竇建德、王薄等輩齊名,確有真材實學,非是浪得虛名之輩。   不過若要他就此認輸,又如何肯甘心。   雲玉真臉上再無半點血色,趨前施禮道:「晚輩領教了,杜總管可把兩人帶走,玉真僅代表巨鯤幫發言,以後再不插手到這件事情去。」   杜伏威並不見如何歡喜,望往寇徐兩人,柔聲道:「孩子!回家了!」   寇仲和徐子陵齊聲哈哈大笑,笑聲卻透出一股壯烈的味兒。   徐子陵大喝道:「士可殺不可辱,我們揚州雙龍豈是可被當作貨物般轉來讓去的。」   寇仲亦正容道:「爹!請恕孩兒們不孝了。」   雲玉真和杜伏威同時大喝:「不要!」   兩人那還猶豫,就在兩人掠上來前,躍出崖外去。   杜雲兩人伸手去捉,都落了空。   只見兩人在下方迅速由大變小,只觀其墮勢之速,便可判定兩人不懂輕功。事實上他們的輕身之法,亦與一般輕功大相逕庭,杜雲以常規視之,自然把握不到真實的情況。   「砰!」   兩人手牽手,撞斷了一叢橫伸出來的老樹,枝葉散濺下,沒在杜雲的視線之外。   杜伏威仰天發出一陣悲嘯,竟透出一股今人難以抒解的惋惜和悲痛!   雲玉真則呆若木雞,瞪著下方,黯然無語,想起若非自己要利用他們,現在這兩個小子仍該快活地活在那寧靜的海灘處,這才知自己對他們已生出了微妙的感情。   杜伏威倏地轉身,似不忍再看,冷冷道:「你們都要陪他們死了!」   雲玉真驚醒過來,閃身回到己陣內。   杜伏威方面的人蜂擁而來,把他們迫在向崖的一方。   驀地崖下傳來狼嘶之聲,杜伏威色變道:「算了!你們快給我滾!」言罷躍出崖緣,往下降去。   這時寇仲和徐子陵已成功落到密林中去,不用動手,四個瓶子同時破裂,滲出了雞血,一些揩到枝葉處,一些落到了草叢內。   兩人痛得喊娘,但又知道是關鍵時刻,連爬帶滾,擇路狂奔,拖出了一條「血路」,連兵器、錢袋都丟了,也顧不得撿拾。   但他們既能掉下不死,其他人自然亦可追下來看他們的生死。   驀地狼嗥大作,兩人失魂落魄下,竄了起來,展開鳥渡術跳上樹頂,幾頭餓狼已竄了出來,猛嗅地上的雞血。   寇仲招呼一聲,竄往另一棵樹去,徐子陵忙追在他背後,不片晌已去遠。   杜伏威此時來到崖底,見到數十頭野狼在血跡斑斑的草叢處追打爭逐,怒火狂升,撲了過去,拿這群倒霉的餓狼出氣。   這也算兩人鴻運當頭,若非這群餓狼廝打爭逐的景況吸引了杜伏威的注意,保證他們離去的聲音瞞不過這武林的頂尖高手。   到黃昏時,兩人走了五十多里路,已疲累不堪,就近找了條清溪,洗濯染滿雞血污漬的衣服。   明月當頭時,兩人浸浴清溪,不由想起初遇傅君婥的美好時光,就像發了一場夢般的不真實。   徐子陵道:「這究是甚麼地方呢?」   寇仲想了一會,道:「我們沿淮水西行,後來調了頭,在北岸離船,現在該是在彭城和東海兩郡之間。哈!你記否得雲婆娘說過那東溟夫人單美仙這幾天會到彭城見李閥閥主李淵嗎?若想娶東溟的美人兒小公主,我們就該到彭城去。」   這小子由於滿懷大志,對中原的地理確下了一番苦功。   徐子陵沒入溪底,好一會才冒出頭來道:「你還未受夠嗎?現在人人都認為我們死了,不如先去老翟處找素姐,看看李大哥的情況不是更好嗎?」   寇仲哂道:「你這小子真沒有志氣,我們不是要報娘的仇嗎?眼下明刀明槍去找宇文化骨,只會笑大他的臭口,但山人自有害死宇文化骨的妙法。」   徐子陵奇道:「甚麼妙法?」   寇仲胸有成竹道:「自然是那賬簿,說不定宇文閥也有向東溟派訂購兵器,好陰謀作反,否則就不會指示海沙幫去攻打飄香號了,不是擺明是要消滅自己造反的證嗎?」   徐子陵兩眼立時亮了起來。   寇仲低聲道:「來!我們作個比賽。」   徐子陵愕然道:「比甚麼呢?」   寇仲道:「比賽誰先穿好濕衣,然後再比誰的輕功好一點,可早一步踏足到彭城去。」   兩人雙目交擊,接著齊聲歡嘯,搶往放在溪旁的濕衣去。   幾經波折,這對情逾兄弟的好友,終於回復自由,再踏上人生另一階段的路途去。 『卷三』第一章 生靈塗炭   寇仲和徐子陵穿著又殘又濕的衣衫,在山野間嘻哈飛馳,朝著猜測中彭城的位置趕去。   他們現在身無分文,連兵器都丟掉了,但心情卻是出奇的愉快,有種海闊天空,任我縱橫的欣悅。   兩人愈走愈快。   口鼻呼吸雖常感不繼,內息卻是運行不休。   寇仲衝上一塊巨石,一個凌空縱躍翻往下面的斜坡,豈料立足不穩,直滾往三、四丈下坡底的草叢去,今趟連左袖都給樹枝扯甩了,露出粗壯的手臂。   徐子陵童心未泯,依樣葫蘆,不偏不倚就與寇仲撞作一團,抱頭大笑,樂極忘形。   寇仲忽地「咦」的一聲,指著遠方的天空道:「那是甚麼?」徐子陵翹首望去,見到紅光爍閃,駭然道:「火!」寇仲跳了起來,道:「我們快去看看!」   那是個被焚燬了的小鎮,所有房子均燒通了頂。鎮內鎮外滿佈人畜的屍體,部分變成僅可辨認的焦炭。   除了不斷冒起的處處濃煙和仍燒得劈劈啪啪的房舍外,這個原本應是熱鬧繁榮的墟鎮已變成了死寂的鬼域,倖存的人該遠遠逃掉。   有些身上尚呈剛乾涸的血漬,殺人者竟是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殘酷處置。兩人看得熱淚盈眶,心內卻是冷若寒冰。   這是否杜伏威手下干的?為何他們竟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行為。   鎮西處隱有車馬人聲,但卻逐漸遠去。   兩人猛一咬牙,狂追而去。   穿過一個密林後。兩人立時看呆了眼。   只見往北的官道上,佈滿隋兵,人人盔甲不整,旌旗歪斜,顯然是撤退的敗軍。墮在隊尾處是無數的騾車,因載重的關係。與大隊甩脫開來,像高齡的老人般苦苦支撐這段路程。   他們正驚疑是否這隊敗軍犯下此場滔天暴行時,墮尾的騾車上忽傳來一陣男人的獰笑聲,接著一個赤裸的女人著鮮血被拋了下車,「蓬!」的一聲掉在泥路上,一動不動,顯已死了。   駕車的隋兵大笑道:「老張你真行,這是第三個了。」寇仲和徐子陵怒火中燒,那還按捺得住,狂奔上去。   那剛在車上姦殺了無辜民女的賊兵抬起身來,驟見兩人,抽出佩刀,大笑道:「死剩種,是你們的娘給我幹了嗎?」兩人義憤填膺下,那還記得自己沒有兵器。飛身而起,朝那隋兵撲去。   那隋兵見兩人是會家子,嚇了一跳,招呼駕車的同夥回身幫手,同時橫刀掃出,希望不讓兩人撲上車來。   寇仲首當其衝,才發覺手上沒有擋格的兵器,想也不想,猛提一口真氣,竟破天荒第一次在縱躍途中再往上上升,以毫釐之差避過了敵刀。翻了個勉強合格的觔斗,來到了敵人後方上空。   前面駕車的隋兵掣起長矛,當胸搠至。   恰好這時寇仲剛驚覺自己在凌空時作的突破,心中一震下,猛吸了一口「後天之氣」,真氣變濁,重重墮在騾車後的糧貨處,反避過了對方的長矛。   此時徐子陵前腳踏在車欄邊緣處,見大刀掃來,忙以前腳為軸心,左腳閃電側踢,正中對方左耳。   氣勁透腳而出。   那作了獸行的隋兵連慘號都來不及,頸骨折斷,倒飛落車,當場斃命。   徐子陵尚是首次殺人,駭然下真氣散亂,亦滾入貨堆裡。   寇仲剛探手往上一抓,把對方長矛拿個結實,運勁一拉,駕車的隋兵立足不穩,墮跌於御座和拖車之間,發出淒厲的慘叫。   前面的隋兵發覺有異,十多騎掉頭殺將過來。   寇仲叫道:「快溜!」兩人忙躍下馬車,一溜煙閃入道旁的密林,走了個無影無蹤。   兩人一口氣走了十多里路,才坐下來休息。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我剛殺了人呢!怎想得到一腳就會把他踢死。」寇仲摟著他肩頭道:「這種殺人放火,姦淫婦女之徒,死不足惜,何用心內不安。」頓了頓續道:「我們揚州城內的狗兵那個不是橫行不法,欺壓良民,只想不到連殺人放火都是他們的傑作,難怪這麼多人作反了。比起上來,老爹的手下算是不錯了。咦!你聽到甚麼聲音嗎?」徐子陵收攝心神,凝神細聽,果有陣陣殺之聲,隨風隱隱傳來,且範圍甚廣,似有兩大幫人馬,正在生死決戰。   他們想起剛才被隋兵屠殺的百姓,陡然熱血沸騰,跳起身來。   寇仲悔恨道:「早知把剛才那枝長矛檢來,就可去找那些狗兵拚命了。」徐子陵湧起滿胸殺機,應聲道:「我們先去看清楚情況,要搶兩把刀還不容易,橫豎我們最缺乏就是打鬥的經驗,就拿這些禽獸不如的賊兵來試刀好了。」兩人剛才小試身手,成績斐然,自是信心十足。   寇仲點頭道:「看來我們現在頗有兩下子,只是沒有機會多作演練嘗試,兄弟!來吧!今日就是我們縱橫江湖開始的第一天了。」兩人怪叫一聲,朝喊殺聲傳來處奔去。   泅過了一道溪流,他們再展開身法,翻過一座小山,直奔坡頂,來到一處山頭,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下方平原處,有兩支人馬正鏖戰不休。   一方是近萬隋兵,另一方卻是清一色穿著青色勁裝的大漢,人數只是隋兵的四分之一,但人人武功不俗。隊形完整,把隋兵沖得支離破碎,難以發揮人多勢眾的優點。   在平原另一端的一座小丘上,顯是青衣武士的指揮所在,眾駐著幾隊人馬,正以紅、藍,黃三色燈號指揮青衣武士的移動進退。   兩人還是首次目睹戰場上兩軍血戰的慘烈景況,一時目瞪口呆,忘了趕來此地的目的。   好一會後。寇仲回過神來,指了指更遠處的稀疏燈火道:「那可能是另一個鄉縣,說不定青衣武士這一方正阻止隋兵到那去殺人放火,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呢?」徐子陵吁出一口涼氣適:「若這是老爹方面的人,我們就不宜插手,否則豈非送自己入虎口嗎?」寇仲想了想道:「老爹的手下那有這麼衣服劃一整齊的,看來該是另一支義軍。嘿!小陵!你是否膽怯了?」徐子陵哈哈一笑,在就近一棵樹處運勁拗了兩根粗若兒臂,長達丈許的樹幹,拋了一根給寇仲,笑道:「行俠仗義,陞官發財,全靠這傢伙了。」寇仲除去枝葉,扛到肩上,禮讓道:「徐壯士請先行!」徐子陵把樹幹迎空揮動了幾下,掌握了用勁的輕重後,唱道:「風蕭蕭兮逆水寒,壯士一去兮定要還。哈!老子去了!」大笑聲中,兩人一先一後,奔下山坡去。   正要往平原殺去時,箭矢聲響,前方十丈許處草叢中一排箭矢疾射而至。   兩人從沒有應付勁箭的經驗,又想不到竟有伏兵,駭然下滾倒地上,狼狽不堪。勁箭在上方掠過,險至極點。   兩人銳氣全消,連爬帶滾,躲到一堆橫亙十多丈的亂石雜樹之後,不敢動彈。   密集的步音向他們藏身處潮水般湧來,忽然左右全是隋兵,人人手持長矛,朝他們殺來,也不知有多少人。   這才知道青衣武士一面正陷身重圍中,而現在截擊他們的隋兵,是要防止青衣武士一方的援軍來救。   兩人若有選擇,定是逃之夭夭,不會硬充英雄,但此刻卻是避無可避,遂跳將起來,舞起粗樹幹,運集全身勁力,狂掃猛打。   四枝長矛給粗樹幹送飛,其中兩人更被打得頭破血流,拋跌開去。   此時前後儘是敵人,外圍處火炬高舉,照得一片通紅。   一隊刀斧手衝進內圍,針對他們的粗樹幹加以砍劈,殺聲震天裡,兩人再次迫退另一輪攻勢時,手中粗樹幹只剩下了小半截,卻半個敵人都傷不了。   寇仲知道不妙,大叫道:「到石上去!」徐子陵一個翻騰,隨他落往後面的亂石堆上。   敵人一聲發喊,十多枝長矛朝他們擲來。   際此生死關頭,兩人反平靜下來,像聽不到任何聲音,又像沒有一絲聲音能漏過他們的靈耳。   體內真氣則以比平時快上數倍的速度在運行,相比下,敵人的追趕和擲矛速度都慢了起來。   他們清楚掌握到每枝擲向他們的長矛所取的角度和到達的時間先後,那種感覺絕對是平時夢想難及的。   他們背貼著背,運起只剩下四尺許的租樹幹,左撥右掃,前擋下格,自自然然就以最佳的手法,守得水不通。   敵人見擲矛失效,五、六個刀斧手撲上石堆來,想展開近身搏鬥,務要置他們於死地。   寇仲矮身避過大刀,樹幹掃在一名刀手腳踝,那人立即頹然倒地,寇仲順手搶過對方長刀,搠入另一名持斧劈頭而來的隋兵腹內。   徐子陵此時亦奪到一把長刀,登時精坤大振,擲出粗樹幹,撞得一名隋兵倒跌石隙,他立即撲到寇仲旁道:「我們闖!」他們一聲發喊,離開亂石,殺入敵陣。   徐子陵施展出李靖最能在戰場上發揮威力的血戰十式,大步跨出,長刀精芒電閃,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刀,但攻來的敵人卻偏是無法避開,而且手上長矛更似全無擋格作用,給徐子陵虛隙而入,劈中胸口要害,往後栽倒,濺血氣絕。   寇仲亦健腕一翻,先撥開刺來的兩枝長矛,運刀橫掃,一名隋兵咽喉中招,慘然墮地。   兩人那想得到血戰十式如此厲害,勇氣倍增。   只覺敵人雖眾,但他們卻清楚知道敵人攻勢的強弱和所有微妙的變化,甚至乎可從敵人的壓力上,推知外圍實力的分佈,那種感覺確是難以形容。   剎那間他們渾忘了生死,在這鼎沸混亂的戰場中,發揮出求生的本能。   雖面對以百計的敵人和明晃晃的刀槍劍矛,仍是一無所懼。   自自然然的,兩人便配合得天衣無縫,在敵陣中迅速移動,你攻我守,我守你攻。   若在平時要兩人想出這合擊之法,可能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但這刻卻是潮到浪成,有若天賜,沒半點斧鑿痕跡。   徐子陵揮刀猛劈,體內真氣有若長江大河,隨刀湧出,對方持劍者竟連封架都來不及,眼睜睜看著他的刀閃電劈入,駭然倒地。   寇仲則刀勢疾轉,運行體內無有窮盡的勁氣隨刀而去,對方雖運足全力以刀封架,卻不能把寇仲的刀砍歪半分,連人帶刀翻身倒斃。   自傅君綽教他們「九玄大法」後,兩人終在這極端險惡的情況下,把「九玄大法」、與武功無關的《長生訣》、李靖的「血戰十式」和美人兒幫主的「鳥渡術」融會貫通,各自創出自己獨一無二的戰法。   他們此時來到矛陣中,只感覺空隙處處,隨手撥開敵矛,欺至近身,敵人便只有待宰的份兒,更是刀勢倍添,殺得對方人仰馬翻。   由於敵方見他們只有兩人,故只派出了一小隊約近百的隋兵出來截擊,眼下被他們左衝右突,又見他們刀法厲害,誰不愛命,外圍的隋兵竟四散退開。   兩人其實已感氣虛方怯,見狀忙全力衝刺,瞬那間掠出重圍,成功逃去。   奔出了過百丈後,到了一座樹林內,兩人倒作一團,強烈喘息。   寇仲辛苦地笑道:「哈!成功了!這麼大陣仗都殺不死我們,你以前有想過嗎?」徐子陵把刀插入泥土中,手握刀把,喘著道:「剛才我們那種打法太用力了,其實在這情況下可多保留點力氣,就不用像現在那麼手軟腳軟了。」寇仲道:「你有受傷嗎?我的背被人砍了兩刀,幸好我閃避得快。」   徐子陵搖頭道:「只是左腿處給矛刃擦破了褲子,不算甚麼。」寇仲喘定了氣,道:「還打不打,那些義軍似乎不像表面的風光呢!」徐子陵坐了起來道:「當然打,若教這些不是人的隋軍攻入那條村莊或墟鎮,又會發生像剛才的可怕情況了。」寇仲大喜爬了起來,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今次我們放聰明點,不要半途就給人截著了。」兩人躍到樹頂,看清楚了形勢,繞了個大圈,才再往戰場奔去。   在這剎那間,他們都感到自己已長大成人,再非只是兩個小混混了。 第二章 陰謀詭計   兩人蛇行鼠伏,小心翼翼地潛往戰場。   穿出一座疏林後,來到戰場的東南角時,終被發現,左側草叢裹竄出六、七名隋兵。手提長劍,厲叱連聲,瘋虎般撲來。   另一邊早布成陣勢,嚴陣以待的一隊五十許人的騎兵,亦聞聲揮矛趕至。   兩人對敵人恐懼大減,一言不發,先往徒步而來的隋兵迎去,揮刀疾劈。   兩人想起那被夷為焦土,人畜盡遭屠戮的鄉鎮慘況,胸中殺機狂湧,人隨刀走,氣勢遠遠凌駕敵人之上,刀嘯起處。幾名隋兵人仰劍飛,無一倖免。   此時敵騎已至,兩人展開輕功,避入草叢矮樹之間,教敵人難以追來。   待那些騎兵退去,他們再衝出草原時,伏在那裹的一隊弓箭手和刀斧兵那想得到敵人忽然無聲而至,給兩人斬瓜切萊般砍倒數人後,還以為敵方來了大批援軍,竟然亂作一團。   一些火炬掉到草叢上,立時燃燒起來,往四周蔓延開去。   兩人尚未知這場火實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原來這一區隋兵的軍力達三千之眾,其中還不乏武功高強的好手,若在正常的情況下,一旦陷入重圍中,即管強如杜伏威之輩,最後也只有力戰而亡,何況他們這兩個經驗不足的小子。   寇仲大叫道:「這邊走!」   五名隋兵迎了上來,徐子陵後發先至。撲上前去,一抖長刀,施出血戰十式的「死生存亡」。刀法如巨浪狂捲,勁氣縱橫,一人立時應刀喪命,另一人給他掃得打著轉飛跌一旁,另三人一聲發喊,各自逃了。   兩人那試過如此威風,高興得怪叫連聲,往戰場核心處殺去。   「噹!」   忽地一人橫移到寇仲前方,左右雙鑭硬生生把他震阻在當場。   徐子陵撲上時,亦給對方迫退。   交戰至此,兩人還是首趟遇上對方強手。   無數隋兵由那人背後擁出,衝殺過來。   迫退兩人的是個隋軍將領,只見他滿臉怒容,大喝道:「給我將這兩個小子碎屍萬段。」   此時在平原半里許外另一端的山丘高處,近二百名青衣武士布成陣勢,以強弓勁箭。緊護著中心處一名長髮垂肩的白衣美女。   美女每發出一道命令,負責打燈號的三名手下便揮動綁在長竿頂的三色燈籠,指揮戰場上己方武士的攻守進退。   美女身後一排站了四個人,只看他們的神態氣度,便知均是高手。分別是濃須矮子、鐵塔般的巨漢、身穿儒服的男子和一位容顏醜陋的中年健熬。   長髮美女柔聲道:「奇怪!為何敵人東南角處竟隱見亂狀,誰會來援助我們呢?」後面四人極目望去,卻絲毫不覺異樣。   長髮美女美目深注道:「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我也是從對方旗號的揮動看出了端倪。若亂勢擴大,我們便要好好利用,不但可解開重圍,還可有機會獲勝呢。」   儒服男子眼中射出景慕神色,恭敬道:「小姐學究天人,精通兵法。更且目光如炬,確是能人所不能。」   醜婦道:「照我看若真有援兵趕來,我們該先行突圍再謀反擊,小姐千金之體,實不用以身犯險。」她一開腔,其他人立即為她有如夜梟嘶鳴的難聽聲音大皺眉頭。   但她的話卻得到濃須矮子的支持,同意道:「李公派我們來保護小姐時,曾有言萬事以小姐安全為重。」   長髮美女秀麗無匹的玉容閃過不悅之色,但語氣聲線仍是那麼溫柔婉轉,淡淡道:「我身為統帥,臨危時怎可只顧自身,況且兵敗如山倒,我若抵不住秦叔寶這支精銳隋師,給他攻入扶春,再要取回就難比登天了。」話音才下,東南角剛好起火。   長髮美女立即從敵陣的微妙變化感到對方真個出現混亂。   要知東南角正是敵方將帥的戰場指揮部,牽一髮而動全身,非若其他地方之縱有突變而不關痛癢。   長髮美女仍以那副閑雅優悠的俏模樣,發出了以東南角為首要目標,全面反攻的命令。   身後四人掣出兵器,擁著長髮美女登上牽來的戰馬,二百多人馳下小丘,與兩隊各千人的戰士,投入戰場去,與敵軍展開全面的決戰。   寇徐兩人此時正陷身苦戰之局,進退不得,忽地隋兵往四外退開,原來一隊青衣武士策馬殺了過來,登時衝散了四周的隋兵。   兩人喜獲脫困,兼之精疲力盡,後力難繼,翻身逃進火勢熊熊的草原內,閉氣左繞右行,遠遠離開了戰場。   到倒在一處山頭時,再沒有奔跑的力氣了。   戰場的廝殺聲仍潮水般陣陣傳來。   寇仲歎道:「以後再不要作這種傻事了。好漢架不住人多,我們雖是不折不扣的好漢,但對方卻人多,明白了嗎?」   徐子陵道:「那個隋將不知是誰,恁地厲害,幸好我們手快,否則一鑭就可要了我們的命。」   寇仲冷哼道:「他算甚麼東西,我們打多兩場,保證可以贏他,噢!」   徐子陵見他如自己般渾身都是鮮血,關心道:「有沒有傷到要害?」   寇仲哂道:「傷到要害還能跑到這裡嗎?這種矛盾的話虧你說出口來。是了!不若我先給你看傷口。」   徐子陵道:「有甚麼好看?看了又怎樣?幸好我們有自我療傷的神功大法,不如睡他娘的一覺,明天再算吧!」當下不理寇仲,不一會兩人運起內息,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   徐子陵若有所覺,睜開眼時,寇仲仍在長草叢裡熟睡如死。   他伸展了四肢,這才感到身上七、八處傷口無不火辣辣地疼痛。   太陽升上了正天,四周鳥語花香,空山靈寂。昨晚的戰爭只像個遙遠和不真實的噩夢,若非身上處處劇痛,定會以為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廝殺事。   一隊鳥兒,在似是靜止了的藍天上悠悠飛過。   在這剎那,徐子陵似像捕捉到大自然某種亙久長存的奧理,只是無法具體描述出來。   徐子陵心中一片平和,靈明清澈。   經過了昨晚不斷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一戰後,他感到進入了人生全新的一個階段。   所有危險和苦難,只是磨煉和修行的必須經歷和過程。   寇仲的手肘撞了他一記,低笑道:「呆頭呆腦的在想甚麼?」   徐子陵坐了起來,皺眉看著渾身血污和滿是炭屑的破衣爛褲,苦笑道:「我在想著一套乾淨整潔的新衣和一頓豐富的菜餚,其他的都可以將就點。」   寇仲爬了起來。左顧右盼後,頹然道:「小弟完全失去了方向的感覺。更遑論彭城是在東或西了。怎麼樣?我們是否胡亂找個方位碰運氣。」   徐子陵道:「為何仲少會忽然失了方寸?像彭城那種通都大邑,必有官道相連,只要我們回到昨晚那條大路上去,遇上人便虛心上問,定可找到正確的途徑。」   寇仲笑道:「說得對!走吧!」兩人找條山道隨便地把憑著記憶,往昨夜那成了廢墟的市鎮走去。   狂奔了一會,至少走了七、八里,他們才放緩腳步,打量四下形勢。   寇仲苦笑道:「看來我們是迷路了,否則該已見到那個墟鎮。這裡前不見人,後不見村,想找個人問路都不成,咦!那是甚麼?」   徐子陵早望到山下有煙火升起,喜道:「不理是甚麼。過去一看就可分曉了。」   兩人奔下山去,豈知那看來不遠的地方,到黃昏時才能到達,原來是一座小村莊。   炊煙在其中一間屋子的瓦頂上裊裊升起,顯是有人生火造飯。   寇仲和徐子陵卻為他們擔心,這區域離戰場不遠,若來了幾個禽獸不如的隋兵,村內的人就要大難臨頭了。   轉眼來到村口,見到只有三十來戶人家,屋舍稀落。卻是悄無聲息,毫無雞鳴狗吠的正常情景。   兩人大感不妥。   寇仲道:「這條村家家戶戶門扉緊閉,看來村民早因戰事逃往別處,那間有煙火升起的村屋,可能是給路過的人借用來生火造飯,我們要不要去碰運氣,不妥的話,拔足就跑,憑我們的輕功,該沒有問題吧!」   徐子陵一拍背上長刀,哈哈笑道:「千軍萬馬我們都不怕了,還怕他甚麼娘的過路人嗎?若是行商,我們就求他一碗白飯吃吃,又或當他的臨時保鏢賺點盤川去找素素姐姐。」   寇仲挺胸道:「我差點忘了自己是一流高手,哈!來吧!」帶頭舉步入村。   只見炊煙升起處,是村中最大的一座屋宇,分前後兩進,還有個天井,但門窗緊閉。透出神秘的味道,亦不聞任何聲息。   寇仲大叫道:「有人嗎?」連喚幾聲,都沒有人回應。   徐子陵心中發毛,推了推寇仲道:「還是溜走算了。」   寇仲哂道:「忘了自己的高手身份嗎?我們進去看看,說不定人走了,卻留下兩碗白飯給我們呢。」   來到屋前,寇仲伸腳一撐,屋門應腳而開。   兩人跨過門檻,進入廳堂,只見一應家俱器皿俱在,只是佈滿塵埃,牆角結了蛛網,顯是荒棄了有好一段日子。   不由心中奇怪,穿過天井,往後宅走去,才發覺屋內空無一人,只不知誰在廚房燃點起了爐灶,形成炊煙裊裊的景象,而此時餘煙已弱,快要熄滅。   徐子陵細察地上痕跡時,寇仲的聲音由後堂傳來道:「小陵快來,你尋到了一半的夢想。」徐子陵那還有閒情研究他話中含意,趕了過去,才踏入後廂的房門,迎面一片烏雲蓋來,他伸手接著,竟是一套乾淨的麻衣。   只見一個大箱由床底拖了出來,蓋子打開,寇仲掏出一堆衣物,亂撒到床上,正似尋寶的左挑右揀。   兩人興高采烈換上新衣後,感覺煥然一新,只是飢腸轆轆,大嫌美中不足。此時天色已暗沉下來,兩人搜遍屋子,仍找不到半粒谷米和麥。   寇仲道:「凡村莊必有果林,你在這裡弄乾淨床鋪,我去採些美果充飢,這裡床被俱全,今晚我們就在此借宿一宵,明天才趕路好了。」徐子陵點頭同意,分頭行事。   片晌後寇仲提著只大公雞回來道:「原來還有些家畜留下來,嘿!後面有片很大的墳地,大半都是新墳,看來這村的人並沒有離開。只是因染了疫症一類的病死了。」   徐子陵吁出一口涼氣道:「那我們穿的豈非是……」   寇仲把大公雞拿到天井處置,叫道:「至少還有一個人沒死,否則誰為死去的人立墳,說不定就是那人在生火哩?」   徐子陵聽得毛骨悚然,走出天井扯著寇仲,道:「不若換第二間屋吧?我去找火種!」   寇仲表面雖扮出膽大包天的樣子,其實亦是心中發毛,立即全力支持徐子陵的提議,移師到另一邊一間較小的屋內去。待填飽肚子時,忽地翻起碰那些床榻,關上門窗,就倚在牆角歇息,雖心驚膽跳,但終敵不過身體的疲累,沉沉睡了過去。   半夜裡,兩人驚醒過來。   駭然坐起時,蹄聲轟傳,填滿屋外的空間。   他們爬起身來,移到窗前,朝外望去。   只見一群人擁入村來,策著健馬,勁裝疾服,背負箭筒,模樣粗獷狂野,不類中土人士。   這批人大約有三十之眾,其中一人身形特別雄偉,背負著一個約八尺長的長方形箱子,予人感覺卻是輕鬆自如。   到了村中,那負箱的大漢從容躍下馬來,把箱子橫放路心,其他人紛紛甩蹬下馬。   其中一名看來是頭兒的瘦高漢子仍高坐鞍上,打出搜查的手勢,除那負箱巨漢外,其他人迅速散開,分頭踢門入屋。   寇徐兩人見這批人無不身手矯捷,行動迅快,顯都是武技強橫之輩,那還記得自己亦是武林高手,躍上橫樑,躲在樑柱和瓦頂間的空隙處,倒算隱蔽安全。   下方腳步聲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接著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兩人忍不住探頭下望,原來那些人竟將箱子放進屋裡來,就放在他們下方處。這才發覺箱蓋上開了十多個小孔。   四名大漢分守前後門,神態緊張。   接著又有人走入屋來,他兩人忙把頭縮回去,閉起口鼻呼吸,運用內息,不敢發出些許聲響。   下面的人以他們從未聽過的語言急促地說話,使他們肯定了這批人乃來自中土外之人。也更為之大惑不解。   下面的人忽然停止了說話。   寇仲和徐子陵隔了好一會後,才聽到村外某處傳來蹄音。益發提心吊膽,不敢露出任何形跡聲音,因為這幾個外域人的聽覺明顯比他們高上幾籌。   那些人再說了幾句話,便相偕步出屋外去。   寇仲伸手在徐子陵背上寫道:「箱內藏的定是人,否則何用要開氣孔透氣?」徐子陵點頭同意。   這時另一批人馬馳入村中,聽蹄音,該與前一批人人數相若。   蹄音驟止。   一把男子的聲音響起道:「蒲山公麾下祖君彥,謹祝貴國始畢可汗龍體安康。」   始畢可汗就是突厥的大汗。   長笑在屋外響起道:「原來是密公麾下文武雙全的祖君彥先生,未知我們大汗要求的東西,先生有否帶來了。」   祖君彥從容答道:「請問這位將軍,在下該對你作何稱呼?」   突厥那方另一把雄壯的聲音道:「人說祖君彥博聞強記,乃密公座下『俏軍師』沉落雁外最見多識廣的人物,怎麼連我們顏將軍都認不出來呢?」   祖君彥笑道:「原來是有『雙槍將』之稱的顏裡回將軍,那麼這位朋友必是『悍獅』鐵雄,在下失敬了。」   顏裡回冷哼道:「少說廢話,東西在那裹?」   祖君彥淡然道:「在下想先見上小姐一面,才可出示寶物,這是密公的吩咐,請將軍見諒。」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震,祖君彥所提的小姐,是否就是素素的主子呢?因為素素正因被人襲擊,才流落到江南的鄉間去的。   兩人同時想到下面的大箱子。   大龍頭翟讓的掌上明珠就是在箱裡面嗎?   寇仲又在徐子陵背上寫道:「伺機救人!」   顏裡回在外面冷笑道:「寶物到手,我們自會放人,大汗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假若先生再不出示寶物,大龍頭得回的只會是他愛女的屍骸,一切責任全在祖先生身上。」   祖君彥長笑道:「和氏璧就在祖某背上包袱處,你們一手交人,我們一手交貨,這是早說好的。如若臨時變卦,這責任該由顏將軍負起才對。」   寇仲和徐子陵腦際像起了個霹靂,這才知道寶物竟是名傳千古的和氏璧。   就在此時,下方異變突起。   後門像沙粒般碎飛開來,那兩個守衛的突厥高手連還招都來不及,已離地拋飛,氣絕斃命。另兩人驚覺時,一道黑影已飛臨兩人頭頂,硬生生抓碎了他們的天靈蓋。   最駭人處,無論是碎門,飛身落地,赤手殺人,一切都發生在無聲無息中。活像正常的規律,在這人身上完全牽扯不上。寇仲和徐子陵知道此人武功已臻化境,兼且陰柔之極,行動又快如鬼魅。就在門碎落地前已殺了四個守衛木箱的突厥高手。   兩人腦際一片空白,再不敢看下去,連內息的運行都減慢了。   錯非他們的玄功來自獨一無二的《長生訣》,運行時能把引起高手警覺的呼吸、精氣和脈搏、心臟跳動等都減緩收斂至近乎死亡的境界,否則早給人發覺了。   來人武功之高,絕不會低於杜伏威。   「咿唉!」   箱蓋被揭了起來。   那人一聲驚呼,接著是氣勁交擊的巨響,然後是連串悶雷般的聲音。   「轟!」   一聲震耳巨響中,左方牆壁磚石激濺,竟硬生生給那來人破壁而出,發出驚天動地的厲嘯,迅速遠去,聲勢驚人之極,整間房子都抖震了一下。   沙石射到寇徐兩人身上,雖有真氣護體,仍覺疼痛難忍,更可知此人內勁之強了。   兩人再忍不住,又探首下望。   只見箱子已成一地碎屑,屋內的家俱亦變成碎木殘片。   一個雄偉如山的男子卓立廳心,身穿寬大的黑袍,面向牆洞的方向,正凝神調息。   由他們的角度看下去,雖不能得睹他的面目,卻清楚瞧到他帶著個猙獰可怖的面具。   風聲響起,幾個人分由牆洞和前後門掠進來,嚇得他們忙又縮回頭去。   祖君彥的聲音首先響起道:「他受傷了!」   兩人心中泛起難以形容的怪異荒誕感覺。照理這個來救他大龍頭小姐的,該是祖君彥的自己人才對,而那躲在箱內的神秘男子則是他的敵人。為何祖君彥說話的語氣,卻似是站在那神秘男子的一方?   包意想不到的事隨之而來。只聽突厥高手顏裡回的聲音道:「翟讓出道至今,今趟尚是首次受傷,但卻可使他以往辛苦經營的功業盡岸東流。」   鐵雄冷哼道:「這就是不識時務者的下場。」兩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祖君彥已背叛了翟讓和李密,串通了突厥人來做戲。難怪突厥人能把握素素小姐的行蹤,把她擄走了。   一把低沉柔和的聲音道:「雖是殺他不死,但已取得理想成果,此處不宜久留,我們依計行事好了。」祖君彥和顏裡回雙方人馬齊聲應是。   不一會下面的人走個一乾二淨,但兩人已給嚇破了膽,到天明前才敢溜下來,悄悄離開。 第三章 美女賭約   一口氣走了十多里路,到了一處隱蔽的山林。兩人才敢停下,採摘野果充飢。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那偷襲大龍頭翟讓的人肯定不是突厥人,否則就會像顏裡同等帶有突厥口音,這人會是誰呢?」   徐子陵坐到他身旁,猶有餘悸地道:「這祖君彥真卑鄙,勾結外人來暗算自己的頭子,我們定要去揭發他。」   寇仲苦笑道:「誰會相信我們?這種事我們是管不到的了。為今首要之務,是找回我們的素素姐姐,立即把她帶離險境,免得殃及她這條池魚。要不要我作主婚人,為你和素素姐姐撮成好事?」   徐子陵惱道:「這當兒還有情開這種玩笑,你快給我找哪往彭城的路。做他兩宗無本錢買賣,弄兩匹快馬趕往滎陽才是切要。」   寇仲跳了起來,拍胸保證道:「這事包在我身上,剛才在山頂時,我看到遠處有座神廟,找那個廟祝問路就成了。上路吧!」   兩人繼續行程。   到神廟在望時,兩人卻大覺失望。   原來地勢荒涼,通往神廟的路上雜草滋蔓,顯然久久未經人足踐踏,此廟分明是荒廢了的破廟。   在這烽火延綿的時代,不要說一間廟,連整條村鎮都可變成鬼域。   終到了荒廟外牆,果然是殘破剝落,死氣沉沉。   寇仲苦笑道:「總算有瓦遮頭,今晚我們就在這躺躺吧!」   徐子陵歎道:「我真懷念昨晚那只烤雞,你那麼神通廣大,不若再變只出來給我看看。」   寇仲一把扯著他往廟門走去,剛跨過門檻,齊齊嚇了一跳,廟堂中竟擺放了兩具棺木。塵封蛛網,陰森可布。   兩人同時發麻發怔。   好一會寇仲才道:「你敢睡在面嗎?」   徐子陵斷然搖頭,道:「裡面會有甚麼好東西,我情願到外面的山頭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算了。」   寇仲同意道:「走吧!」   正要離去,忽然「砰」的一聲,其中一具棺木的蓋子彈了起來,往兩人磕去。   兩人魂飛魄散。齊叫了聲「鬼呀!」發足狂奔廟外。   驀地後方大喝傳來,有人怒喊道:「小子那裡走!」   兩人回過神來,轉頭望去,只見前晚在戰場中遇上的隋將,正朝他們追來,他脫去了盔甲,身上只是普通的武士服。   只要是人不是鬼,那就好辦多了。   寇仲拔出背上長刀,站在院中哈哈笑道:「原來是老朋友!」   那隋將閃電掠至,揚起雙鑭,向寇仲迎頭擊來。   寇仲見對方招數凌厲,不敢硬擋,展開「鳥渡術」,倏地錯開尋丈。   徐子陵卻不肯退讓,搶前掣刀硬架。   「當當!」兩聲,徐子陵硬被震退了兩步。   此時寇仲從一側攻至,滾滾刀浪,潮水般往對手捲去。   那人不慌不忙,左右連環出擊,分別抵著兩人長刀,大開大闔之中,卻是變化無窮。寇徐一時亦奈何他不得。   但他的厲害武功正好激起兩人鬥志,要拿他練刀似的愈打愈勇,愈打愈純熟,迫得他不住後退。   那人虛晃一招,飄身飛退。   兩人停了下來,齊叫道:「為何不打了!」   那人沒好氣道:「打不過你們,還有甚麼好打的。」   兩人見他如此坦白,好感大生。   徐子陵道:「你的軍隊到哪裹去了?」   那人把雙鑭掛回背上去,雙目寒芒一閃道:「若非你兩人擾亂了我秦叔寶的陣勢,我豈會敗給沉落雁那臭婆娘,今天我雖宰不了你們,但這個大梁子定不會忘記。」   寇仲哂道:「這也算得大仇嗎?你們隋軍都是禽獸不如,整個鎮燒了還不算,還要人畜不留,姦淫婦女,這些血仇又怎麼算?真恨不得那沈婆娘連你也幹掉。」   秦叔寶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遂把那晚所見的慘況說出來,聽得秦叔寶搖頭歎息,頹然道:「儘管把這些賬算在我秦某身上好了,橫豎秦某今趟回去,免不了殺頭之罪,甚麼都不在乎了。」   寇仲奇道:「明知要殺頭,還回去幹嗎?」   秦叔寶不耐煩地道:「你這小子懂甚麼,快給老子滾開,惹起我的怒火,就拉你其中一人陪葬。」   寇仲心中一動,笑道:「死人要銀兩也沒用,橫豎你要回去送死,不若把身上銀雨當作積德行善,全送給我兩兄弟好了。以德報怨,這個善舉總算值得做吧。」   秦叔寶凝神打量了兩人好一會後,然笑道:「你這兩個小子武技不錯,而且愈來愈厲害,想不到竟是兩個窮光蛋。這樣吧!我身上的錢只僅夠我們吃喝一頓,就讓我秦叔寶死前作個東道,吃你娘的一大頓,然後再各散東西好了!」   徐子陵懷疑道:「你不會覓機害我們吧?」   秦叔寶「呸」一聲吐了一口痰涎,怒道:「你兩個算甚麼東西?我秦叔寶南征北討時,你們還不知躲在哪個奶子裡撒尿喊娘。不識好歹就拉倒,休想我給你半個子兒。」   寇仲打蛇隨棍上,道:「你果然有誠意,就讓我們到彭城最好的酒館去,不夠錢付賬可要由你老哥負上全責。」   秦叔寶哈哈一笑,領頭去了。   三人談談笑笑,走了一段路後,前方現出一道河流,反映著天上的星光。   秦叔寶指著左方遠處一座高山道:「那就是呂梁山,山的西北方三十里許處是彭城郡,前面這道是泗水,我們就在這休息,天明時找條船上彭城,也好省點腳力。」   徐子陵奇道:「你的銀兩用了來僱船,我們那有餘錢去吃喝?」   秦叔賀一拍肩上雙道:「坐船要錢的嗎?誰敢不方便我秦某人。」   寇仲咋舌道:「當軍的都是惡人。」   秦叔寶可能想起自己即將來臨的命運,頹然道:「不要再損我了。」解下雙鑭,就在河畔的草地躺下來,頭枕地上。   兩人解下長刀,學他般躺了下來,仰望欲墮殘星,才知天將快亮了。   秦叔寶道:「還未知你兩個小子叫甚麼名字。」   寇仲說出來後,道:「我們當老哥你是真正朋友,又見你快要殺頭,才把真姓名告訴你,但千萬別告訴別人,否則我們絕不會比你長命多少。」   秦叔寶奇道:「你們是通緝犯嗎?在這時勢裡,誰有空理會你們呢?」   徐子陵道:「此事一言難盡,實情就是如此。」   秦叔寶欣然道:「你們當秦某是朋友,我當然不會出賣你們,也不再要知你們的出身來歷。但坦白說,你們的刀法已可列入好手之林,等難遇上對手,更難得你們這麼年輕,將來必能成為一代大家。最厲害是你們不斷創出隨機應變的新招數,在第二次交手中我應付起來便吃力多了。這簡直是個奇跡。」   兩人給他讚得飄然欲仙時,秦叔寶坐了起來,凝望呂梁山,歎了一口氣。   寇仲和徐子陵大奇,陪他坐起來,前者問道:「那座山有甚麼好看?」   秦叔寶黯然道:「那座上沒甚麼好看。但山上卻有個很好看的女子,這些年我已很少想起她,但這刻餘日無多。不由又想起她來。」   徐子陵同情道:「秦老哥不若先去見她一面,再作打算。或者見到她後,你再不會笨得回去送頭給人殺呢。」   寇仲道:「你便當自己已在戰場喪命。從此隱姓埋名地過活算了。」   秦叔寶苦笑道:「你們怎能明白我,若要我做個平凡的小民,就情願死掉。現在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說不定會准我帶罪立功。若真是死定了,我還會真的回去嗎?」徐子陵釋然逍:「原來如此,那你更要去探你的情人了。」   秦叔寶哈哈一笑道:「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她是呂梁派主的千金,我則是個窮軍漢,我只夠資格遠遠看她幾眼,不過碰上她之後,我每次和女人干時,都把她們當了是她。唉!她今年該有二十歲,恐怕早嫁夫生子了。」言下不勝欷。   兩人留心看他的尊容。見他雖軀幹粗雄,但臉如鐵鑄,滿臉風霜,顴骨高起,壓得閃閃有神的眼睛比對下細了不少,賣相確不大討好看。絕非女人會容易傾情那種男人。   秦叔寶見天色大白,站了起來道:「不知為何竟會和你兩個小子說起心事,看!有船來了。」   兩人隨他往岸旁奔去。   一艘小風帆逆水而來,三人眼利,見到船上只有一個身披長袍,頭壓竹笠的人在船尾掌舵,艙板上了張漁網,船頭處放滿竹籮。   秦叔寶招手道:「老兄!可否載我等一程?」   那人理也不理,反操船靠往對岸遠處駛去,以避開他們。   秦叔寶向兩人打個手勢,騰身而起。率先橫過近四丈的河面,往風帆躍去。   兩人以前最多是跳過三丈的距離,這刻別無他法,惟有硬著頭皮全力躍去。   三人一先一後,安然落在漁網上,寇徐同時歡呼,為自己的進步而欣悅。   那漁夫「哎喲」一聲,嬌呼道:「踏破人家的漁網了。」   三人同時臉臉相覷,怎麼竟是個聲甜音美的年輕女子。   就在此時,那女子右手望空一扯,三人腳踏處的漁網往上急收,把三人像魚兒般網離艙板,吊掛在帆桅處,其狼狽情狀,不堪之極。   這時才察覺漁網四角被幼若蠶絲的透明長線連在帆桅高處一個鐵軸,在日光下就像隱了形般,一時疏忽竟著了道兒,奇怪的是透明幼絲竟可負起三人過二百斤的重量。   三人愈掙扎,漁網便不住搖晃,而每晃動一次,漁網都收窄了少許,最後三人擠作一團,指頭都差點動不了。   女子哈哈一笑,掀起竹笠。   如雲秀髮立時瀑布般傾瀉下來。   秦叔寶首先失聲道:「沉落雁!」說完造旬話後,臉孔已隨網轉往另一邊去。   美女解下長袍,露出素黃的緊身衣靠,腰束花藍色的寬腰帶,巧笑倩兮地瞧著一網成擒的三個手下敗將。   寇仲叫道:「我要氣絕了,快要死了!還不放我們下來。呀!不要掙扎。」   沉落雁人如其名,確有沉魚落雁之客,那對眸子宛如一湖秋水,配上細長入鬢的秀眉,如玉似雪的肌膚,風資綽約的姿態,確是罕有的美人兒,絕不比雲玉真遜色。最難得是她有種令人心弦震動的高貴氣質,能使任何男子因生出愛慕之心而自慚形穢。   她伸手撥弄秀髮,讓整張使人心迷神醉的臉容露了出來,淡淡道:「你們少安毋躁,待小女子說幾句話後,就把你們放下來。」   再一聲嬌笑,柔聲道:「秦叔寶!你服了沒有!這是天下第一巧手魯妙子的『捕仙網』,連神仙都要上當。」   這時她的秀髮雲裳迎河風,貼體往後飄拂,更突顯出她窈窕的身段和絕世的風姿,幾使人疑為下凡的仙子。   兩個小子看呆了眼時,秦叔寶卻怒道:「若非這兩個小子花那一晚亂搞一通,壞了我的陣勢,現在作階下之囚者,就是你這臭婆娘。不過是勝了點運道吧!」   徐子陵怒叫道:「聽到了嗎?我們就是你的大恩公,你怎能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沉落雁大笑道:「當然不可以!」   左手一揮,漁網墮了下來,重重掉在艙板上,按著張了開來。   三人怒火中燒,羞辱難禁,齊聲發喊,拔出兵器便要往她殺去。   沉落雁由船尾處抽出佩劍,挽起三朵劍花,衣袂飄飛中,分別接了三人一招。   「叮叮噹噹!」   每個與她長劍相觸的人,都感到她的長劍隱含無窮的後者變化,不但封死了所有進手的招數,還覺得若強攻下去,必會為其所乘,駭然下三人先後退開,掠往漁網不及近船頭的位置。   三人交換了個眼色,都對她精妙絕倫的劍法生出懼意。   沉落雁好整以暇坐到船尾的小凳上,劍橫膝上,微笑道:「你們三個大男人,有沒有膽量聽人家說幾句話呢?」   秦叔寶冷冷道:「秦某是敗軍之將,要取我項上人頭,悉隨尊便,但若要我背叛朝廷,加入瓦崗軍,秦某就得勸你打消這妄想了。」   沉落雁任由河風吹得秀髮在後方寫意飄拂,勾魂攝魄的美眸滴溜溜的掃過三人,最後停在秦叔寶的臉上,嬌笑道:「原來堂堂名將,竟連我一個婦道人家的話都不敢聽,好吧!你可以走了。但兩位小兄弟請留下來,讓落雁可好好表示謝忱。」   寇仲大喜道:「留下來就不必了。現在我兩兄弟最欠缺的就是銀兩,美人兒軍師你身上有多少,就給我們多少吧!」   沉落雁「噗哧」失笑,掩嘴笑道:「誰想得到你們這麼貪財,想要錢嗎?隨人家回家拿好了。」   她無論舉手投足,均媚態橫生,偏是秦叔寶視若無睹,兩個小子卻是看得目不轉睛。   沉落雁目光又移到秦叔寶處,故作驚奇道:「大將軍為何還戀棧不去呢?」   秦叔寶怒道:「這兩個小子和秦某半點關係也沒有。若真要算起來,還是累我輸掉這場仗的大仇家。沉落雁你若以為可拿他們來威脅我,就大錯特錯了。」   徐子陵奇道:「就算她要留下我們,怕也沒有這本事,怎能拿我們來威脅老哥你呢?」   秦叔寶搖頭道:「千萬別小覷這婆娘,她除了『俏軍師』之名外,另有外號叫『蛇蠍美人』,瓦崗軍的天下,至少有四份一是她打回來的,我們的大帥『河南道十二郡招討大使』張須陀就是中了她誘敵之計,遇伏陣亡的。」   沉落雁不悅道:「我對兩位小兄弟只有歡喜之心,你秦叔寶也算是個人物,不要造謠中傷我婦道人家好嗎?沉落雁亦當不起秦將軍的話語。落雁說到底只是蒲山公旗下小卒,若說運籌帷幄,決勝干裡,當今天下捨密公尚有何人。」   頓了頓續道:「大海寺之戰前,密公有言,說『須陀勇而無謀,兵又驟勝,既驕且狠,可一戰而擒。但其旗下三將秦叔寶、羅士信和程咬金。卻是難得將材,若不為我用,必須殺之!』就為了密公的囑咐,落雁才會費盡唇舌來勸將軍你棄暗投明。良將還須有明主,現在天命已定,隋室敗亡在即,天下萬民無不渴望明主。秦將軍若還要助約為虐,請隨便離開好了。但這兩位小兄弟必須隨落雁回家。」   轉向兩人甜甜笑道:「回家才有銀兩給你們嘛!」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是頭皮發麻,看來秦叔寶說得不錯,此女比美人兒師傅更厲害。   秦叔寶環目四顧,仍是看不通她的手段佈置,沉聲道:「秦某從不受人威脅的。」   沉落雁嬌笑道:「將軍不是要自盡於泗水吧!不若我們來個賭賽,現在落雁任由將軍和兩位小兄弟自由離開,六個時辰內你們可逃到別處去,然後在二天內我再活捉你們三次,但保證不損你們半很毫毛。假若你們輸了,就要乖乖的加入我們蒲山公營,不得再有異心。」   徐子陵抗議道:「我們是你的恩人,為何要把我兩人都算在內呢?」   沉落雁皺眉道:「人家是為你們好嘛!將來密公得了天下,你們就不須像小乞兒般四處問人討錢了。」   秦叔寶仰天大笑道:「好!就此一言為定,剛才就算一次好了,若你真本事得可再活捉秦某兩次,秦某只好服了。」   沉落雁笑道:「秦叔寶確是英雄好漢。」   轉向寇徐兩人道:「你們學曉秦兄一半的豪氣就好了。」   秦叔寶大喝道:「我這兩位兄弟豈到你沉落雁來評定!我們走。」   三人同聲嘯叫,躍離風帆,往岸旁掠去,瞬眼間消沒不見。   沉落雁瞧著三人消失的方向,嘴角逸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第四章 中計被擒   寇仲、徐子陵隨著秦叔寶奔上一座山丘之頂,後方群峰連接,前方則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泗水在左方五里許外流過,窮山荒野,不見人蹤。   秦叔寶坐了下來道:「先休息一會,定定神。」   兩人隨之坐在草地上,寇仲道:「那魯妙子是甚麼人,竟能製造出這麼厲害的捉人網。」   秦叔寶搖頭道:「我都不大清楚,唉!那還有時想別的人與事呢?」   沉吟片晌,向兩人道:「你們既曾幫她對付我們大隋軍,為何有這麼好的機會,又不肯加入瓦崗軍哩?」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想起祖君彥聯同外人暗算大龍頭翟讓一事,仍是猶有餘悸。後者答道:「我們最近見到瓦崗軍一些事情,再沒有加入他們的興趣了。」   秦叔寶沒有追問,思索著道:「沉落雁乃李密手下第一謀士,智計過人,既有把握再活捉我們,必非虛語。我們就和她玩玩,先來一招分頭逃走,教她不能兼顧,好亂了她陣腳。」   寇仲搖頭道:「我和小陵是死都不會分開的,自少就是那樣的了。」   秦叔寶點頭道:「那就分為兩組吧!」   指著下方平原道:「要活捉我們,首先就要跟蹤我們,待會我奔往平原,你們留在這裹居高臨下,看看那臭婆娘用甚麼方法追蹤我。只要我知道她的方法,便知所趨避了。」   徐子陵皺眉道:「但你都走遠了,我們又怎樣通知你呢?」   秦叔寶由懷裡掏出一面小銅鏡,交給兩人道:「這是借反映陽光來聯絡的方法,等若晚上的燈號。」接著告訴了兩人傳訊的方式,才道:「三天後,我們在彭城東門會合,若真贏了那婆娘,我們三兄弟就去吃他奶奶的一大頓,不醉無歸。」   大笑聲中,奔下山丘去。   兩人聚精會神,看著秦叔寶逐漸遠去,同時環目四顧,觀察敵蹤。   豈知到秦叔寶變作了平原邊的一個小點。仍見不到再有另半個人影。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那美婆娘只是虛聲唬嚇!」   徐子陵也輕鬆起來,催道:「還不傳出喜訊?」   寇仲得意洋洋持鏡向陽,打出訊號。   遠方的秦叔寶呆了半晌,才繼續逃走,逸出了視野之外。   寇仲道:「該還有三個時辰方始入黑,不若我們再由水道往彭城去,此著必出乎沈婆娘意料之外的。」   徐子陵道:「照我看!找個最高的山,在那裹躲他娘約三日三夜,見人來便逃之夭夭,始是上著。」   寇仲搖頭道:「別忘了我們的絕世輕功仍未練成,怎都跑不過那婆娘。所以必須往像彭城那種地方去,若那婆娘來了,我們便在街上大叫瓦崗軍殺人啦!那時自有官兵干涉和抵禦,我們就可從容脫身了。」   徐子陵覺得他言之成理,再不打話,隨寇仲往泗水奔去。   兩人竄高伏低,專揀沒有道路人跡的荒山野徑,繞道往泗水上游處,離開遇上沉落雁的河段足有三十里之遠。   不知是否因戰亂,河道上久久才見有船駛過,但無論兩人如何「威逼利誘」,卻沒有人肯停下船來,他們又不慣恃強登船,只好望河輕歎。   再沿河走了個許時辰,前方出現了一個渡頭,泊著一艘小漁舟,卻不見有人。   兩人大喜,急馳過去。   臨近時聞得鼻鼾聲由船篷內傳來,兩人探首一看,見有個老漁夫正作元龍高臥,睡得不省人事。   寇仲道:「假若這是個陷阱,我們就算輸都輸得心甘命抵了。」   徐子陵抽出長刀,惡兮兮地道:「我才不那麼輕於相信,這定是她的人。」   接著向寇仲打了個眼色。   寇仲會意過來。也拔出長刀,冷笑道:「這叫寧可我負人,莫要人負我。」跳將下去,搶到船篷旁,一刀往那老漁夫背心搠去。   長刀點背而止。   寇仲哈哈一笑,收回長刀,向徐子陵打出萬事妥當的手勢。   這時鼾聲忽止,老漁夫被驚醒過來,睡眼惺忪的坐起身,寇仲還末來得及向他打招呼時,老漁夫一聲駭叫,由船篷另一邊鑽到船頭,大叫:「有強盜啊!」然後手顫腳抖的爬到岸上,沒命的走了。   兩人呆頭鳥般看善他消失在岸旁的林木,寇忡歉然道:「他老人家定是給強盜光顧過,反應才會這麼強烈。」   徐子陵聳肩道:「這艘漁船可能是他僅有的財產,若因我們失去了。那怎過意得去?」   寇仲依依不捨地看了漁船兩眼,跳回岸上去,苦笑道:「都是靠我們威震武林的輕功好了。」   兩人忍痛離開,沿河往前走去,才走了十多丈,那老漁夫又由林內閃閃縮縮走出來,往漁舟走過去。   兩人喜出望外,寇仲大叫道:「老丈!我們不是強盜哩!」   那老漁夫嚇了一跳,僂著身子三步化作兩步,竄上漁舟。死命要去解開把漁舟繫在渡頭上的繩索。   兩人奔了回去時,若漁夫失魂落魄下仍解不開繩結,反是愈扯愈緊。   寇仲在渡頭蹲下來,一邊為他解結,邊道:「老丈!你看我們像強盜嗎?」   老漁夫顯然沒有那麼害怕了,喘著氣以他嘶啞的聲音道:「大爺們可是有甚麼事要找我?」   徐子陵客氣地道:「老丈要到哪裹去?若是逆流而上的話,可否載我們一程?」老漁夫的膽子壯了起來,道:「乘船可得給船資才成呀。」   寇仲為難道:「我們身上半個子兒都沒有,老丈可否當做做好心呢?」   老漁夫皺眉道:「你們要到哪去?」   徐子陵試探道:「最好就可到彭城去,不過還是看老丈是否方便吧!」   老漁夫道:「那可不成,到彭城至少要一天時間,我哪還有時間打魚呢?沒錢的事我可不幹。」   接著瞇上眼看他兩人好一會後,笑道:「不若這樣吧!你們那兩把刀看來都可賣幾兩銀子,就給了老漢作船資吧!」   寇仲沒好氣道:「怎麼只是賣幾兩銀子,我們的刀都是上等貨色……」   老漁夫不耐煩地道:「不答應就算了,老漢要開船了。」   徐子陵把寇仲拉到一旁,低聲道:「看來其似有點不妥當,這老頭說不定真是沉落雁的人,否則怎會一點都不怕我們會老羞成怒。恃強行兇。還要沒收我們的兵器?」   寇仲點頭道:「可再試他一試,若沒有問題,把刀給了他,方可另搶兩把回來,並非甚麼大不了的事。」   話畢,向老漁夫揮手道:「我們不乘船了,老丈請吧!」   老漁夫咕噥兩聲,再不理兩人,把小帆船駛離渡頭。   兩人疑心盡去,躍過河面,落到漁舟上,那老漁夫登時嚇得臉育白,說不出話來。   寇仲笑道:「老丈切勿誤會,只是我們忽然又想跟你交易了,到彭城後,這兩把刀就是你的了。」   老漁夫鬆了一口氣道:「我不敢要你們的刀了。待會到了青龍灘,你們就幫手撒網打魚,然後到彭城去交貨,就當是你們的船資好了。」   漁舟船速轉緩,老漁夫指使徐子陵到船尾搖櫓,又著寇仲執起撐竿,緊張地道:「前面轉彎處就是『鬼石峽』,水流湍急,老漢每吹經過,都提心吊膽,所以明知青龍灘最多魚,但等都不敢到那處去呢。」   寇仲和徐子陵朝前望去,只見由此而去,兩邊崖岸逐轉高起收窄,形勢險惡,同時想到若有人埋伏岸旁,確是不妙。忙集中精神,一邊操舟,一邊留意兩岸動靜。   漁舟逆水奮進,轉了個急彎,只見崖岸忽然收窄,水流湍急,近岸處以千百計巨石冒出水面,形體各異,使水流更像脫了的野馬,橫衝急竄,沖得小舟左搖右擺。河面暗湧處處。頗令人動魄驚心。   三人同心合力,徐子陵在船尾搖櫓操舟;寇仲則以長竿撐往礁石,阻止漁舟撞上;而老漁夫則操控風帆,保持正確航向。   漁舟艱苦前進。   又再轉了一個彎時,漁舟忽地往左岸一塊巨石傾側靠去。   寇仲大笑道:「看我的!」   跳往船頭,長竿探出,猛點在石頭上。   不知是遇上了一股急流,還是寇仲用力過猛,漁舟船頭先往右擺,橫在河中,然後整艘船往右傾側。   河水立時湧入艙,漁舟突然往右翻沉。   三人齊聲驚叫時,已到了河水內。   寇徐兩人連大海都不怕,自不懼這區區一道泗水。冒出水面時,只見老漁夫像昏了過去般,隨水載浮載沉,往下游流去。   兩人大吃一驚,拚命往老漁夫游去。   這一發力,片刻後便追上了老漁夫,左右把他從水裡抓起來。   正鬆了一口氣時。老漁夫雙目大睜,射出懾人精芒,兩人剛同叫不妙,全身一麻,已給老漁夫制著脅下要穴。   老漁夫哈哈一笑,擒著兩人往左岸游去。   到兩人被扔在岸旁草叢時,老漁夫本是僂的身體挺直起來,傲然道:「本人『野叟』莫成,奉小姐之命來擒拿兩位公子,請了!你們今次只有三個時辰可以逃走。」   言罷大笑去了。   兩人回復氣力,坐了起來,對視苦笑。   寇仲苦惱道:「這是沒有道理的,為何他們能夠這麼清楚我們的行蹤呢?」   徐子陵歎道:「這老傢伙裝得真是似模似樣。」   寇仲苦思道:「假若我們識不破他們跟蹤的手段,早晚要給他們再次擒拿,以後我們還怎樣抬起頭來做人。」   徐子陵環目四顧,低聲道:「不知秦叔寶是否也像我們般窩囊呢?」   寇仲沒好氣道:「沉落雁主要的目標是秦叔寶,自然由她親自對付,他更是難以倖免。唉!快動點腦筋吧!看!天都快黑了。」   徐子陵凝望著往地平沉下去的紅日,皺眉道:「她定是在我們身上做了點手腳,方可以這麼容易跟上我們。」   兩人同時劇震。你眼望我眼。   寇仲拍腿道:「一定是那張魯妙子的漁網出了問題。」接著細看自己的手腳衣服,果然發覺多了一點點細若微塵的粉末,若不是全神留意,絕不會察覺。此時河水已沖洗了大部分沾在皮膚上的粉末,但衣服仍有大量留了下來。   徐子陵警告道:「不要再查看!說不定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哩!」   寇仲駭然道:「這是甚麼把戲?擦都擦不掉的!既無色又無味。這美人兒真厲害,可見她是早有預謀,要以活擒我們作賭賽,好教我們折服。」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道:「衣服沾上了,還可以脫下,但頭髮和手腳卻不可斬掉,今趟怎辦才好呢?敵人說不定又快來了。」   寇仲用鼻子猛嗅了半晌,低聲道:「這種粉末,該與氣味沒有關係,否則就算對方能憑氣味追蹤,亦只能追在我們背後,不像先前般可先布下陷阱,在前頭等待我們。」   徐子陵苦惱道:「我們實在太過輕忽大意,茫然不知被人在身上作了手腳,不過即管派人守著附近方圓百里的所有制高點,又有特別手段可憑這些粉末不論晝夜的看著我們,但要像剛才般早一步布下陷阱讓我們上當,則必須有非常迅快有效的通訊方法,在晚上用的則自是燈號,但那又怎瞞得過我們呢?」   寇仲頹然躺往草地上,仰望天空上的晚霞彩雲,沉吟道:「我們定是在猜測上出了岔子,記得秦叔寶離去時,我們曾居高臨下看了他一段時間,卻一點都沒發覺他身上沾了粉末。假若這些粉末在晚上會發光,你和我都該可以互相看到。而且他們還要在所有高處放哨,這既不容易更不切貿際。假如我們找處深山躲了起來,這方法更是毫無用處,假若如你適才所言,躲到最高的峰頂去,他們亦無所施其技了,所以美人兒軍師定是另有妙法,否則就不配她富饒智計之名了。」   兩人在沉落雁的壓力下。被迫發揮才智,誓要周旋到底。   事實上,自得到《長生訣》後,他們的生命便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停地應付各式各樣的挑戰。就像頑玉不斷受到雕琢打磨,逐漸顯露出美好的本質。   徐子陵躺到寇仲身旁,剛好見到一隻藍色的小鳥在上方盤旋兩轉後,投往附近的一座密林,心中一動道「這些粉末或者不是給人看的,而是給受過訓練的鳥兒辨認,像獵鷹般助獵人追捕獵物。所以現在我們就算用布把整個人蓋著,又或躲進山洞裡,仍瞞不過鳥兒的眼睛,因它已認準了我們。」   寇仲一震坐了起來,環目四顧道「你說得對,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剛才便有只落了單的怪鳥在上面飛來飛去。他娘的,待我打了它下來送酒。」   徐子陵啞然笑道:「現在打它下來怕都沒有用了。以沉落雁的才智,必會猜到我們因這趟失敗測破她的手段,別忘了剛才那老傢伙又碰過我們,說不定再做了另外的手腳。如果我們還傻頭傻腦的,窮於去對付雙扁毛畜牲,只會笑壞了這美婆娘呢。」寇仲定神打量了徐子陵一會後,搔頭道:「平時若論出鬼主意,你這小子拍馬都追不上老子我。想不到在眼前情況下,你的思慮卻比我仲少更縝密。徐軍師大人,現在我們該怎辦才好呢?」   徐子陵坐起身來,湊到他耳旁道:「今趟我們怎都不可再輸給那婆娘。說到追蹤,不出人獸兩途。可是無論臭婆娘如何厲害,還有她的手下輕功比我們高明百倍,仍不知道我們可在水底不用換氣的來去自如。」   寇仲點頭道:「若我們躲在水底,除非那島兒能飛到水底來,否則我們就可變成無影無蹤了。唉!不過這裡離彭城仍有三十里許的水路,要游到彭城去,累也要累死我們了。」   徐子陵低笑道:「為何仲少你竟變成笨蛋了,待會我們躲到水底去,只要有船經過,我們便可附到船底,如此就不用費力也有船搭了。」   寇仲拍腿叫絕。此時天已黑齊,兩人怪叫一聲,跳將起來,先沿岸狂奔,到了一處密林後,再潛入河底,然後往下游迅速順流游去,離開彭城更遠了。   果然那頭怪鳥不知由何處疾飛而來,在河上盤旋了幾圈後,發出一聲鳴叫,再望空衝去,消失不見。   此時三艘五桅大船由下游駛來,兩人大喜,浮了上去投附於其中一船的船底。   兩人離開不久,包括那「野叟」莫成在內的三個人由林中掠了出來,來到兩人下水處,目光灼灼地掃視河道,當然不知道兩人竟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法脫身了。   要知精通水性的武林高手,雖有在水底換氣之術。但絕不能持久。像寇徐兩人以先天胎息。能在水底長時間逗留,已可與杜伏威、宇文化及、翟讓等第一流人物不相伯仲地媲美。   這正是《長生訣》的特點,一是練至走火入魔,如若成功,打開始便是最上乘的吐納養生法,興第一流的玄功殊途同歸。   所以兩人的武功輕功雖只是沾上了點武林好手的浚兒,但心法卻是宗師級境界;為他們的發展打下堅實無比的基礎。   沉落雁今趟的失著,實與才智無關,而是事情太荒誕離奇了。   莫成等正沿河搜索,見到那三艘大船逆流而來,忙駐足觀看。   到大船遠去,莫成神色變得凝重無比,低聲對另兩人道:「這三艘船扯的是李閥的旗幟,假若船上坐的是閥主李淵,彭城就必有重大事情要發生了,我們立即回去向小姐報告。」   話畢三人消失在岸旁的暗黑去。 第五章 一單交易   寇仲和徐子陵先後冒出水面,呼吸著泗水晚夜的清新空氣。   他們勁隨意發,自自然然由掌心生出吸力,貼附船壁,連自己都不明白怎可辦到。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得意道:「今趟還不教沈婆娘栽他奶奶的一個大觔斗,哈!沈婆娘的奶奶!」   徐子陵道:「不要這麼早便自滿。還有半天才可算贏了這場賭賽呢,過分自鳴得意是可能會百密一疏,功虧一簣的。」   寇仲點頭道:「我有分寸的了,唉!我們真愚蠢,立賭約時只有她說贏了會是如何,卻沒有我們贏了會是如何,否則摸她兩把也不錯。」   徐子陵低笑道:「少點癡心妄想吧!這婆娘渾身是刺,絕不可碰,唉!我擔心秦老哥鬥她不過呢!」   寇仲道:「鬥不過她才好。否則給那昏君殺了頭怎辦。嘿!這三艘船看來有點來頭,有沒有興趣借他兩套衣服和少許飯錢,好過現在渾身破爛又兩手空空似乞兒般的模樣。」   徐子陵低聲道:「小心點!能擁有這麼三艘大船的人,若非高門大族,就是達官貴人,或是豪門霸主,一不小心。我們就要獻上小命。」   寇仲皺眉道:「那去還是不去?」   徐子陵低笑道:「我們連老爹都不怕,還怕甚麼人來。跟著我這未來的武林高手吧!」   說完貼壁緩緩上攀。   兩人此時對潛跡匿隱之術,已頗具心得;閉起口鼻呼吸,收斂精氣機能,小心翼翼下確是無聲無息。   大船甲板和帆桅處都掛了風燈,但向著他們那面的上下三層二十多個艙窗卻只一半亮著了燈火。   徐子陵揀了第二層其中一個暗黑的艙窗爬去,經過其中一個亮了燈的窗子時。內傳來嬌柔的女子語聲。   兩人少年心性,忍不住停了下來,側耳傾聽。   那女子的聲音忽地在兩人耳旁響起道:「二哥你最好還是不要勸爹了,他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端叔苦勸多時,他還不是半句都不肯聽嗎?」   兩人嚇了一跳。才知這聲音嬌美的女子是移到窗旁,那還敢稍作挪動。   另一把年輕男子的聲音苦惱地道:「爹最捨割不下就是和獨孤家的關係,卻不知獨孤峰老奸巨猾,視我們如眼中芒刺。現在天下紛亂,萬民怨怒,突厥人又虎視眈眈,惰朝再無可為。而我們坐擁太原,兵源充足。糧草之豐,更可吃他個十年八載,現在鷹揚派劉武周和梁師都北連突厥,起兵反隋,先後攻陷樓闌和定襄,只要再破雁門,我們太原便是首當其衝。爹若再舉棋不定,最後只會被那昏君所累,舟覆人亡。」   窗外兩人聽得直冒寒氣,面的男女究竟是何人子女?竟直接牽涉到獨孤閥和隋煬帝,駭得更不敢動彈了。   這男子聲含氣勁,不用說都是個一流的高手。   女子柔聲道:「你有和大哥商量嗎?」   男子道:「也不知說過多少次了。他都想不出辦法,秀寧該知爹頑固起來時是多麼可怕的了。」   那秀寧道:「不若我們由東溟夫人入手,爹最聽她的話了。唉!若非娘過了身,由她勸爹就最好了。」   窗外兩人駭得差點甩手掉進河去。   他們終猜到爬上的是李閥的船,那敢再偷聽下去,忙悄悄再往上攀去。   這時艙房內的對話忽然停了下來。但兩人卻沒有留神理會。   兩人拉開窗門,看清楚房內無人後,才爬了進去,這時方鬆了一口氣。   兩人環目一掃。見這是個特別大的臥房,佈置華麗。除了床椅等物外,還有個大箱子,放的該是衣衫一類的東西。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我們該盜亦有道,只每人取一套衣服,若尋到銀兩,亦只拿足夠幾日飯錢和逛一次青樓的費用。」   此時一個男子的頭在窗門處冒了起來,聽到寇仲的話,忽又縮了下去。   徐子陵低聲道:「想不到我們竟會來偷李淵的東西,那獨孤小子不是想害李淵嗎?不若我們反害他一害。留張字條警告李閥的人,就當是還他們的偷債好了。」寇仲低笑道:「你何時變得這麼有良心了!天下間恐怕只有我們有能力令李淵作反呢。卻不知這傢伙是好人還是壞人……」   徐子陵打斷他道:「少說廢話,若有人的來就糟糕了,快偷東西!」   兩人移到箱子旁,正要掀開箱蓋,窗門處忽地傳來「殊」的一聲,似在示意兩人不要吵鬧。   寇仲和徐子陵立時魂飛魄散,駭然朝艙窗瞧去。   只見一道黑影無聲無息穿窗而入,立在兩人身前。   兩人定神一看,原來是個只比他們年紀長了少許的軒梧青年,生得方面大耳,形相威武,眼如點漆,奕奕有神,此刻傲然卓立,意態自若,一派淵停嶽峙的氣度,教人心折。   寇徐呆若木雞時,青年低聲道:「在下是太原留守李淵次子世民,兩位兄台相格清奇,未知高姓大名?」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心神稍定。同時亦大惑不解,為何他把他們這兩個小賊「捉偷在房」,仍是那麼彬彬有禮,就像他們只是不速而來的「貴客」。   兩人站了起來。   寇仲抱拳作禮,笑嘻嘻道:「世民這個名字改得好,哈!救世濟民,將來說不定是由你來當皇帝呢。」   李世民淡淡一笑道:「兄台切勿抬舉在下,不過這名字得來確是有段故事,兩位請坐下來說話好嗎?」   此時李秀寧的聲音由下方傳上來道:「二哥!甚麼事?」   李世民返到窗旁,傳聲道:「待會再和你說吧!」   轉過身來,著兩人坐下,態度誠懇客氣。   兩人隱隱猜到他心意,又自知闖不過他把守的窗口,硬著頭皮在靠壁的兩張太師椅坐了下來。由於身上仍是濕漉漉的,故頗不舒服。   李世民從容一笑,在窗旁的椅子坐下,道:「在下四歲那年,我們家來了一位善相術的人,給我看相時,批我『年屆二十,必能濟世安民』,娘那時最疼我,便給我改名作世民了。」   說話時,順手取餅火種燃亮了旁邊小几的油燈。   徐子陵見他提起娘時,眼中射出緬懷孺慕的神色,不由想起了傅君綽,歎道:「你定是很想念娘了。」   李世民微做點頭,凝望地上兩人留下的水漬,沉聲道:「兩位和琉球東溟夫人單美仙是甚麼關係?為何聽到她的名字時,心臟都急躍了幾下,否則在下仍未能發覺兩位偷到了船上來的。」   兩人這才知道岔子出在哪。   亦訝異李世民思慮的精到縝密,只從這點便推出他們和東溟夫人有牽連。   寇仲嘻嘻笑道:「自然是有關係哪!不若我們來作一項交易,假設我們可令貴老爹起兵作反,你就給我兩兄弟兩套衣服和……嘿!和二,不!三十兩銀子,哈!怎麼樣?」   這回輪到李世民瞠目結舌,失聲道:「三十兩銀子?」   徐子陵嚇了一跳。忙補救道:「若嫌多就二十五兩好了。」   李世民不能置信地看著兩人,探手入懷掏出一個錢袋,看也不看拋給寇仲道:「你看看面有多少銀兩。」   寇仲一把按著,毫不客氣解開繩結,一看下吁出涼氣道:「我的奶奶老爹曾高祖,是他娘的金錠子呢!」   徐子陵忙探頭去看。咋舌道:「這最少值幾百兩銀子。」   寇仲雙目放光,一把塞入懷,深吸一口氣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事包在我兄弟身上好了。」   徐子陵比較有良心,不好意思道:「仲少你先把錢還人,等做好了事情才收錢吧!」   李世民曬道:「拿去用吧!無論成敗大家都可交個朋友,這夠你們逛百多次窯子了。」   兩人同時動容。   寇仲學起拇指讚道:「我們就交了你這個朋友。」   李世民低聲道:「不要那麼大聲,我不想人知道你們在這。」   寇仲老臉一紅,把音量壓得低無可低地沙聲道:「告訴你一個的驚人大秘密吧!東溟夫人處有本詳列你老爹暗中向她買兵器的賬簿,上面還有他的押印,試想假若這本寶貝失竊了,會出現甚麼情況呢?」   李世民精神一振,他自然知道兩人不是順口胡謅。因為今趟他率人到彭城去,正是要向東漢夫人訂購另一批兵器。   自兩年前他爹李淵調任弘化留守兼知關右十三郡軍事,為了應付楊玄感的大軍,李淵終接受他勸告,向東溟夫人購入大批兵器,此事隋煬帝並不知曉,如若漏了出來,又有真憑實據的話,多疑的隋煬帝不當李淵密謀作反就確是天下奇聞了。   李世民呆了半晌後,皺眉道:「東溟夫人乃天下有數高手,四位護法仙子又各有絕藝。除非『散人』寧道奇出馬,否則誰可到她們的船上偷這麼重要的東西呢?」   徐子陵笑道:「見你這麼夠朋友,我們可以再告訴你一些秘密,但你可不能學其他人般來害我們,又或事成後便使手段。」   李世民正容道:「若我李世民有此卑鄙行為,教我不得好死。哼!竟敢這麼看我。」   寇仲若無其事道:「這叫一朝被蛇咬。又叫小心駛得萬年船。我們先要建立互相間的信任,則甚麼大計方可施行。」   李世民顯是看穿寇仲比較不老實,向徐子陵道:「由你來說吧!」   此時有人在外面走過,待足音遠去後。徐子陵問道:「這是誰的房間?」   李世民笑道:「正是我的房間。下一層是女眷用的,你們要偷衣服,剛好來對了地方,我的身材和你們最相近呢!」   兩人都覺好笑。   徐子陵於是由海沙幫欲攻打東溟號說起,當李世民聽到宇文化及和獨孤策都牽連在內時,兩眼寒芒閃閃,威光四射。   寇仲總結道:「所以現在只我兩人有辦法混到船上去。而且她們以為我們武功低微,所以戒心不大。當然,我們只是深藏不露,絕不會辜負了老兄的銀兩。」李世民已慣了他的說話口氣,並不計較他是否深藏不露,苦思道:「有甚麼方法能把東溟夫人引開呢!這事我要想想才行。」   按著站了起來,開箱取出兩套衣服,交給兩人道:「先換過乾衣衫,再好好睡一會,天亮到彭城時我才喚醒你們,我要到下面向舍妹交待幾句才行。」   寇仲道:「我們睡地板就成了。」   李世民笑道:「這麼大的一張床,盡被三個人睡了,睡甚麼地板?我們不但是交易的夥伴,還是兄弟朋友嘛。哈!你們的遭遇真離奇得令人難信。」   言罷穿窗去了。  ****************************************************************************   兩人舉步踏進彭城。頗有點躊躇志滿的美好感覺。   身上穿的是乾淨整潔的武士服,腰掛的是由李世民送的上等鋼刀袋是充足的銀兩,他們自出娘胎後,何曾試過這麼風光。   徐子陵身形挺拔,儒雅俊秀;寇仲卻是彪悍威猛,意態豪雄。   兩人並肩而行,不時惹來驚羨的目光。   寇仲哈哈一笑。挽著徐子陵臂彎道:「我們還差兩匹駿馬和十來個跟班。否則就先到窯子去充充闊少。」   徐子陵欣然道:「逛窯子是今晚的必備節目,現在我們先上酒館,大碗酒大塊肉吃個他奶奶的痛快,順便商量一下這宗買賣該如何著手進行,受了人錢財,自然要替他做點事才行。」   寇仲溜目四顧,審視林立大街兩旁的酒樓門面,道:「想不到彭城這麼興盛熱鬧,最奇怪是不似有逃難來的人,看!那群姐兒多俏,哈!」   徐子陵見他正向迎面而來的一群少女露出自己認為最有吸引力的微笑,而那群少女卻一點不避兩人的眼光,還報以更具吸引力的微笑。   兩人破天荒第一次得到這種青睞,到少女們遠去後,他們一聲怪叫,轉入了右方一間頗具規模的酒樓上。   人仗衣裝,兩人來到二樓時,夥計都慇勤招呼,公子長公子短的請他們到臨街窗旁的檯子坐下。此時二樓十多張檯子,大半坐了客人。   寇仲隨手打賞了夥計,並點了酒菜。興奮道:「剛才那幾個甜妞兒的鼻子特別高,眼睛又大又藍,該是胡女,聽說她們生性浪蕩,很易弄上手的,哈!今趟或者不用逛窯子了。」   徐子陵卻擔心道:「你為何要兩斤酒那麼多,你懂喝酒嗎?我只可喝一點點呢。」   寇仲探手抓著他肩頭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想我兩兄弟由揚州的小混子,混到變成現在的武林大混混,如此遇合,還有甚麼可怨老天爺,又怎能不盡情樂一樂的。」   以手示意徐子陵去看窗外樓下車水馬龍的大街,歎道:「看!這人間是那麼美好,際此良辰美景,我們好應喝點酒慶祝,你一斤我一斤,沒有喝醉過的那算得是好漢。」   徐子陵陪他呆望著大街,想起了傅君綽,想起了李靖和素素,心中一陣難以舒展的感觸。點頭道:「好吧!一斤就一斤好了。」   寇仲忽然低聲道:「左邊那張台有個俊俏小子。不住看你,看來他定是喜好男風的。」   徐子陵愕然望去,果然見隔了三。四張台靠近樓梯的一張大台處,坐了三個男子,其中一個穿青衣儒服,特別俊秀的,正打量他們,見徐子陵望來。還點頭微笑。   徐子陵想起寇仲的話,大吃一驚。忙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他像認識我們的樣子呢,會否是沉落雁另一個陷阱,別忘了到今晚才結束那婆娘的三天賭約之期呢!」   寇仲點頭道:「我差點忘了,你有看他的咽喉嗎?」   徐子陵一呆道:「有甚麼好看!」   寇仲模了摸自己的喉核,低笑道:「那小子俏秀得不能再俊俏,又沒有我們這粒東西,你說他是甚麼了?」   徐子陵駭然道:「不是沉落雁扮的吧!」   寇仲道:「看來不像,糟了|她過來了。」   徐子陵吃驚望去,那女扮男裝的書生已到了兩人身前,令人特別印象深刻的是她除了「俊秀」的俏臉上嵌著那對靈動的大眼睛外,就是下面的兩條長腿,使她扮起男人來有種挺拔的神氣。   兩人愕然望向她時,只見她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抱拳沉聲道:「五湖四海皆兄弟也,兩位兄台相格不凡,末知高姓大名,好讓我李志交個朋友。」   寇仲笑嘻嘻道:「我叫張三,他叫李四,若真是五湖四海皆兄弟,就不用四處都有人逃難了,俏兄台請回吧!」   他既懷疑對方是沉落雁的第二個陷阱,故一口就把她回絕了。   徐子陵趁機往「李志」的兩個同伴瞧去,只見他們倒是貨真貨實的男人身形彪悍,雙目閃閃生光,腰佩長劍,頗有點隨從保鑣的味道。   李志顯然想不到寇仲會這麼不客氣對待自己,俏臉陣紅陣白,鳳目生寒,想掉頭離開,又像下不了這口氣,狠狠盯了寇仲一眼,轉向徐子陵道:「你就是李四嗎?我……」   徐子陵然截斷她道:「我當然是李四,姑娘這麼在大庭廣眾間公然勾三搭四,是否沒有羞恥之心哩!」   李志「嬌軀一震」,「秀眸」射出森寒的殺機。「玉容」反是出奇的平靜。   兩人暗忖「來了」,手都按到刀柄上去。   這時他們更認定對方是沉落雁的人了。   李志忽然斂去眸瞳的精芒,低聲道:「你們好好記著曾對我說過甚麼話。」   言罷拂袖往下樓處走去,那兩個中年男子慌忙結賬追隨,到三人離開後,酒菜送到,兩人都還有興趣去想她,伏案大嚼起來。   來往,不片響兩人酒意上湧,進入了酒徒響往的天地。   寇仲捧著酒傻笑道:「開頭那確又辣又難喝,可是到第二便變成了瓊漿,哈!酒原來是這麼好喝的。」   徐子陵看著仍剩下大半的烈酒,投降道:「有點酒意就夠了,說不定步出酒褸就要給沉落雁暗算呢。唉!我現在很想睡覺,昨晚那李世民小子的腳壓了到我那處去,累我睡得不好呢。」   寇仲按著徐子陵眉頭,醉態可掬湊在他耳邊道:「不若就直踩進道最大的青樓,找兩個最紅的阿姑陪我們睡覺,這叫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快喚夥計來,著他提供有關這地青褸的一切詳盡資料。」   徐子陵欣然點頭,正要召喚夥計,桌的兩名大漢其中之一忽提高了少許聲音道:「張兄。你來到我們彭城,苦不曾到過倚紅院,未見過那處的兩位紅阿姑白雲和秋燕,怎都不算來過彭城。」   兩人暗忖又會這麼巧的,忙聚精會神留心竊聽。   另一人道:「陳兄說的是落街後往左走一個街口的倚紅院吧!我怎會沒去過呢?不過現在是白天,姑娘們尚未起床,今晚再說吧!炳!那幾個妞兒真是美得可滴出水來。」   姓陳的笑道:「現在是午時了,倚紅院未時就開始招待賓客,我們多喝兩就去逛逛吧!」   寇徐兩人聽得心中大喜,互相在台底踢了一腳,下了決心,怎都要在今時今地一嘗女人的滋味。   對他們這年紀的年輕人來說,還有甚麼比異性神秘的吸引,更能使他們動心呢? 第六章 絕地逃生   兩人步出酒樓,秋風吹來,酒意更增兩分,寇仲扯著徐子陵朝倚紅院的方向走了十多步後,低聲道:「似乎有點不妥,那兩人的對答來得太合時了,似還怕我們不知怎樣到倚紅院去,說得清楚無遺。照我看這兩個定是沉落雁的人,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徐子陵正以他那對醉眼溜覽街上人車爭道的熱鬧情景,聞言一震道:「你說得不錯。既然李志會是沉落雁的人。這兩個傢伙也可能是她的人。唉!現在到那去好呢?還是先找處躲藏的地方為妙。」   寇仲心難熬地道:「不去倚紅改去倚綠好了。」   忽地朝著一個路過的行人,恭敬問道:「請問這位大叔,附近除倚紅院外,還有那間是最有規模,最多漂亮姐兒的青樓呢?」   那被他攔著的是個中年書生,聞言露出鄙夷之色。「呸」的吐了一口痰,不顧去了。   徐子陵哈哈笑道:「你道是要問去那考科舉嗎?找青樓定要揀些二世祖模樣,一眼看去便知是酒色過度的人來問才在行,看我的!」   環目四顧,剛好一輛華麗的馬車在後方停下。走下來一個貴介公子,還跟了兩個隨從。那公子年在二十三、四間,相貌俊俏,但臉容帶點不健康的蒼白,似是弱不禁風,深合徐子陵「問道」的條件。   寇仲猛地推了徐子陵一把,累得徐子陵蹌踉跌前兩步,到了那貴介公子跟前。   兩名隨從立即手按劍把。露出戒備神色。   徐子陵硬著頭皮,一揖到地恭敬道:「這位公子,在下有一事相詢,請公子勿怪在下唐突。」   那公子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他,微笑道:「仁兄有話請說。」   徐子陵不好意思地湊近了點。防怕給旁人聽到的壓得聲音低無可低道:「我兩兄弟想知道這除倚紅院外,還有那間青樓是最好的?」   那公子大感愕然,旋又露出「志同道合」的笑容,歎道:「是問對人了。我老爹正是開妓院的,就是在隔鄰鴻園街的翠碧樓。論規模和姑娘,倚紅院拍馬都追不上。不過現在時候尚早,你們先去隨處逛逛。到酉時才來。只要說是我香玉山的朋友,保證沒有人敢侍候不周。仁兄請了,我還有要事去辦呢。」   香玉山走後,兩人如獲綸音,心花怒放,沿街把臂而行。只差沒有引吭高歌而已。   街道兩旁排列著各式各樣的店舖,例如肉店,大餅店、山貨店、又或布店、粉店、魚店等。   因兩杯下肚影響,整個天地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但見在秋陽高照下的石板街道,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道路、房舍、行人、車馬似像合成了一個難以分割的整體,再無此彼的分野。   寇仲無意識地笑起來,半邊身靠到徐子陵肩膊去。摟著他滿足地歎道:「現在我甚麼義軍或官軍都不想當了,殺了宇文化骨後,我們就專心賺錢,幹我們的監貨買賣,來就到青樓醉生夢死,快快樂樂過完這一生就算了。」   徐子陵喝得比他少。頭腦亦比他清醒。奇道:「不是常說要建功立業嗎?為何忽然又想要當個囤積投把的奸商?」   寇仲笑嘻嘻道:「就算是奸商,我仲少都是最好的那一種奸商。難道見別人受苦受難,我們俠義之輩還會對他落井下石嗎?不過坦白說,美人兒師傅說得對;現在我們何德何能,憑甚麼去管別人的事。嘿!待我們武技大成時,練至甚麼九玄大法第一百零八重境界,那時看到誰不順眼,就一刀把他宰了,這就叫為民除害了。」   徐子陵苦笑道:「世間那有這麼簡單如意的事,但不管怎樣,也先要宰了宇文化骨那奸賊。」   驀地眼前人影一閃,香風飄來。   兩人定睛一看,原來有位頗具姿色的半老徐娘攔在身前,眉花眼笑道:「兩位公子是否走錯路了?那邊才是倚紅院的大門。我們剛開始營業,兩位公子若是第一批客人,我們的紅姐兒們定會特別用心侍候的。」   他們隨她纖手所指望去,見到倚紅院的大牌匾就在左後方處,恍然大悟,原來糊裹糊塗下步過了倚紅院的門口,這奉命守候他們入谷的鴇娘慌了起來,竟來一招攔路拉客。   寇仲借點酒意,探頭過去,狠狠瞪了她高聳的酥胸兩眼後,才眨著眼睛笑道:「俏娘子你去告訴沉落雁那奸狡婆娘,當只會上一次,絕不會上第二次的。有種就來抓我們,不過著她別忘了她是朝廷重犯哩!」   那鴇娘聽得目瞪口呆時,兩人跌跌撞撞,東倒西歪下揚長去了。   寇仲把床上的徐子陵搖醒,興奮得聲音都嘶啞起來,緊張地道:「快酉時了,我們就去做翠碧樓第一批的客人,說不定有半價的優待呢!」   徐子陵頭重重地爬起床來,怨道:「喝酒就是有這種後遺症,若是沈婆娘派來的,我就要完蛋了。」   寇仲笑道:「我是這世上最有責任心的人,否則誰來為把風。剛才有夥計來過問這問哪的,我偏不開門給他。哈!還有幾個時辰沈婆娘就要輸給我們了,不知秦老哥命運如何?」   徐子陵取起放在枕後的佩刀,道:「待會先去東門看看有沒有他留下來的暗記。」   又道:「還有別忘了我們曾答應李世民那小子的事。」   寇仲不耐煩道:「我怎會忘了,那有錢的傢伙不是說過東溟號明天才由洛陽回來嗎?得趁今晚良辰美景,行樂及時啊!」   徐子陵心中一熱道:「說來真好笑,以前在揚州時,到妓院門口看看都給人像乞丐般趕走,現在連妓院老闆兒子的朵兒都任我們亮出來照寶。不過先作聲明,我的初夜可不肯隨便的,至少該有飄香院那恩將仇報的青青那種姿色才行。」   寇仲一拍錢袋,笑道:「有錢自然有面有勢,加上香玉山的朵兒撐腰,你陵少要那件就會有那件,包君滿意,還不快翹屁股滾下床來?」   徐子陵提氣輕身,本只想表現點敏捷的姿勢。豈知竟升了起來,順勢一個跟斗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   兩人同時劇震。不能置信地你眼望我眼。   寇仲咋舌道:「天!是怎麼辦到的,再來一趟好嗎?怎麼坐著也可提氣的?」   徐子陵搔頭道:「再試怕就不靈了,不若你自己試吧!」   兩人以前每次提氣發勁,都是先要運力飛躍,才可借勢為之。像今次由靜生動的提氣,尚是破天荒第一次。   寇仲卓立不動,神情古怪。   徐子陵催道:「不是要趕著去逛窯子嗎?還不快試試看?」   寇仲老臉一紅,尷尬道:「早試過十多吹了,連腳指都沒有動。」   徐子陵默然半晌,頹然道:「我今次也不靈光了。唉!或者真該拜個大師傅,有難題時也好有個明師來指點。」   寇仲搖頭道:「拜師傅有啥屁用,我們學的是《長生訣》上的怪功夫,天下無人通曉,只能靠自己去摸索。或者我們的問題是出在童男之身,故孤陽不長,破了身後便會立即武技大成。哈!定是這樣了。」   徐子陵笑罵道:「少說廢話,還不先滾!」   寇仲捧腹笑道:「我滾!我滾!」   跌跌撞撞往房門走去,剛拉開房門,一點寒芒,照額刺來。   寇仲想也不想。竟像剛才徐子陵般提氣輕身,往後飛退。   那偷襲者顯然想不到出手竟會落空,「咦!」了一聲,閃電搶進房來。   徐子陵亦像寇仲般想也不想,踏步拔刀,當頭疾劈,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猶豫或停滯,施出了他活至這天最了得的一刀。   「叮!」   來人以手中長金簪,硬架徐子陵這凶厲無匹的一刀。   一時,雙方都使不出後續變化的招數。   「砰!」   寇仲重重掉到床上,又彈了起來,大叫道:「娘!我成功了!」   此時那人收簪退出房去,衣袂飄飛,美若天仙,不是李密的「俏軍師」沉落雁還有何人?   徐子陵剛被她運勁震退了兩步,沉落雁見門口正暢通無阻,乍退又進,本要追擊徐子陵,只見寇仲衝至,刀光如濤湧浪翻,挾著激的刀風,狂擊而至。   沉落雁嬌叱一聲,搶入刀影,施展出近身肉搏的招數。連擋了寇仲十多招。每招都凶險無比,但卻迫不開寇仲,又見徐子陵重整旗鼓,殺將過來,無奈下二度被迫出房外。   兩人守在房門裡,心中卻似波濤卷天,翻騰苦思不已。想不到在突如其來下,竟能把「血戰十式」的精義發揮得淋漓盡致,連自己都不知使的是甚麼招數。但只覺心到手到,勁隨刀發,痛快至極點。   沉落雁卻是芳心劇震,她的「奪命簪」乃家傳絕學,名列江湖的「奇功絕藝榜」。平時秘而不用,今番出手,是希望一舉擒敵。怎知這兩個小子會像脫胎換骨般,兩度把她迫退,假如讓此事傳揚出去,已足可今他們在江湖中成名立萬了。   寇仲捉刀作勢,大笑道:「美人兒軍師。快滾進來挨刀。」   徐子陵亦威風八面道:「記著不可損我們半根毫毛,否則就算你輸定了。」   沉落雁氣得差點瘋了,不怒反笑道:「外面院子地方大些,你們出來再比比看。」   寇仲曬道:「想叫手下圍攻我們嗎?哈|知否我懂得獅子吼,大聲一叫,保證彭城的總管大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沉落雁俏臉一寒,旋又露出一個動人的微笑。柔聲道:「不若這樣好嗎?假若我可闖關人房,就算我贏了。你兩人乖乖歸降。」   徐子陵淡然道:「那是說你再沒有把握活捉我們了,所以你已輸了啦!」   寇仲殺得興起,信心劇增,得意洋洋道:「怕她甚麼,但卻要有時間規限,我數十聲你若過不了關,就算你輸了。」   沉落雁把金簪插回頭上,笑道:「就此一言為定。數吧!」   話畢大步朝門口走來。   兩人愕然失措時,她已一點沒有攔阻的由兩人之間穿進房內,到了床旁,才轉身款款坐下,含笑看著兩人。   兩人仍高舉著刀,但怎都沒法朗她劈下去,直到她轉過身來,仍是目瞪口呆。   沉落雁見兩人神情古怪,「噗哧」嬌笑,鼓掌道:「好了!我贏啦!」   徐子陵頹然還刀入鞘,歎道:「這樣輸了是不會心服的,因為只像上趟般,利用了我們善良的本性。」   沉落雁奇道:「你們除了用刀劈人外,便不懂其他制人的手法嗎?」   寇仲把刀垂下,笑嘻嘻道:「我們並沒有輸,因為你雖入了房,卻沒有闖關,這個」闖」字是包含了動手的意思哩!」   沉落雁橫了他一眼,含笑道:「大家坐下來談談好嗎?唔!你兩人現在看來順眼多了。」   兩人在她左方靠牆的椅子坐下來。寇仲看著她宛如一湖秋水的動人眸子道:「有話快說,我們還要去逛窯子呢!」   沉落雁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悅道:「你們知否窯子的姑娘都是身世可憐。你們恃著有幾個子兒,就覺理所當然的去玩弄人家,究竟有沒有感到慚愧?」   徐子陵一呆道:「我倒沒想過這點。但若沒有人去光顧她們,她們賺不夠贖身的銀兩,豈非更要一直淒涼下去嗎?」   寇仲曬道:「那所倚紅院不是你們瓦崗軍開的嗎?為何卻來數落我們?」   又冷哼道:「任何事物都是應需求而生,否則誰肯上戰場去殺人又或送死呢?」   沉落雁皺眉道:「你在說甚麼?倚紅院一向是杜伏威在這的眼線。幹我們瓦崗軍屁事。」   兩人同時色變。   沉落雁微笑道:「你們愛到青樓鬼混就去個夠好了。現在秦叔寶已歸降我軍。你兩個小子有甚麼打算?」   寇仲跳了起來,移到敞開的房門處,探首外望,奇道:「為何我們打得殺聲震屋,仍沒有人過來看看呢?」   沉落雁淡淡道:「你像是忘了人家要活捉你們嗎?外面已布下天羅地網,你兩個小表插翼也難飛哩。」   徐子陵苦笑道:「你知否這叫恩將仇報?」   沉落雁油然道:「人家是為你們好才真。現在天下大亂,能撥亂反正者,只密公一人而已。我若非念著你們曾幫了我一個大忙,才沒有情來勸你們加入我軍呢。」   接著有點不耐煩地道:「快作決定!我再沒有時間浪費在你們身上了。」   兩人聽她語氣,自尊心受損,徐子陵冷哼道:「沒時間就請自便吧!我兩兄弟只愛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沉落雁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霍然而起,一閃到了門旁。背著他們冷冷道:「既不能為我所用,便須為我所殺,今天你們休想生離此處。」   再一閃消沒在門外。   兩人面面相覷。這才明白為何這美賽天仙的俏軍師,會又被人稱為「蛇蠍美人」。   他們頭皮發麻的呆了好半晌後,見外面仍沒有甚麼動靜,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怎樣?就那麼殺出去嗎?」   徐子陵冷靜地搖頭道:「這樣衝出去只是送死。說不定剛踏出門口,便有張羅網罩下來把我們呆子般擒著,我看她仍是想生擒我們。」   又低聲道:「剛才我們聞老爹之名色變時,憑她的眼力才智,怎會看不出來而半句都不問,顯是已知道我們的來歷,所以才費盡心力要收服我們,好讓我們心甘情願獻上『楊公寶藏』。」   寇仲訝道:「小陵你真行。竟從她這麼一個反應推斷出這麼多事來。哈!我有辦法了。記得巨鯤幫陳老謀教過我們的建學嗎?這旅館是由八個四合院組成,我們位於東院的西廂位置,門口對著本院中間的花園,向門的牆外就是八院圍成的主花園,大樹三天,所以只要我們能竄到那去,逃生的機會就大多了。」   徐子陵望往對著門口靠床那邊的牆壁,苦笑道:「我們又不是翟讓,憑甚麼破壁而逃呢?」再望往瓦頂,歎道:「若我猜得不錯,上面定有敵人。」   寇仲卻是胸有成竹,先把門關上,向徐子陵道:「你給我把風,我先去弄松幾塊磚頭。」言罷拔出長刀,跳到床上去。   徐子陵移到門旁的窗子,往外瞧去,剛好見到十多名大漢,由對面屋的瓦面躍入小院。隨即散開沿著廊道圍攏過來。   正要示警時,上面「轟隆」一聲,瓦片狂而下,一個鐵塔般的大漢手提雙錘,由上而降。   徐子陵在這剎那,完全推翻了沉落雁只是想活擒他們的猜測,清楚明白這蛇美人確是要下毒手殺死他們。   就在這一刻。他重歷當日對著那批流氓往他殺來的境況。一切都變得清晰無比。   他清楚知道這大漢落地的時間速度,甚至他的後著變化。   不同的只是他還有把握去應付他。   他清楚地知道若讓對方展開道兩個重逾百斤的巨錘,不但可輕易把自己迫出門外,靠牆的寇仲更是絕難倖免。   就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光景中,他的精神變得晶瑩通透,完全忘掉了生死,集中意志和所有力量,覷準對方觸地的剎那。大步跨前,精芒電閃,連刀疾劈而去。   確如徐子陵所料,那大漢本打定主意,只要腳一觸地,立即借方彈起。   雙錘以雷霆萬鈞之勢。把徐子陵打出房外,好讓同夥把他亂刀分屍,再全力對付寇仲。豈知就在要發力之際,已刀氣罩體。但覺無論如何挪移閃躲。又或擋格還擊,都是有所不能。在破瓦而下時。他實存輕敵之心,暗忖這麼兩個小子,還不是手到拿來,怎知徐子陵劈來這一刀,無論時間還是角度的拿捏,都達到一流好手的境界。這時他已無暇多想對方是真的那麼厲害,還是碰巧的神來之招。魂飛魄散下,甩手把雙分往徐子陵和寇仲擲去,同時雙掌下按,發出勁風,生出反力,狼狽不堪的他由哪進來,便由那滾出去。   立在床上的寇仲這時正要回頭幫手,驟見大鐵錘飛來,大叫道:「來得好!」   一閃下,鐵錘「轟!」的一聲狂撞牆上。登時磚石四濺,破壁而去。   徐子陵亦輕易避過了鐵錘,任它撞得木門碎飛,掉往外沒的院子去。同時一聲狂喝,功聚肩頭,往破壁撞去。   寇仲那還不明白他的意向。亦同時運勁往破壁撞去。   「轟!」   兩人隨著碎磚沙石,躍到鄰房去,門外就是八個四合院圍成的大花園。   他們彈了起來,再破門而出。   這一著顯是大出敵人料外,竟不見有攔阻之人,風聲卻在後方瓦面處傳來。   兩人那敢停留,把雲玉真傳的鳥渡術發揮致盡,箭般竄入園內,幾個翻身,便赴林去了。 第七章 嫖賭合一   兩人逃到一處橫巷,由這裹往外望去,正是香玉山老爹開的那間翠碧樓的外牆和大門,內中院落重重,規模確勝於倚紅院。   天色隨著西下的太陽逐漸昏黑,翠碧樓的燈光亮了起來,落在兩人眼中卻有種淒艷的感覺,反映兩人不安的心情。   他們像往常般靠牆坐地,呆了好半晌,寇仲咬牙切齒道:「那婆娘真狠,竟想要我們的命,而我們還可算是她的恩人。」   徐子陵道:「她是不想我們落入老爹的手上,今次怎麼辦才好呢?我們又答應了李世民那小子要等東溟夫人來,但現在老爹的手下已綴上了我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寇仲道:「小命要緊,李小子休要怪我們,我們立即出城,有那麼遠就跑那麼遠,然後到滎陽去找素素姐。橫豎她的小姐都給人擄走了,便帶她回到南方,再安心做我們的雙龍幫的鹽貨買賣算了。」   徐子陵苦笑道:「似這樣大模大樣的出城,若非給那臭婆娘拿著,就是自動把自己這頭羊身獻進老爹的虎口裹。上上之策還是找個地方躲起來,到深夜才設法攀城逃走,憑我們現在的身手,若有繩鉤一類的東西,必可辮到。」   寇仲贊逍:「愈來愈發覺你這小子若我般有頭腦了。來!我們袋裡有的是銀兩,趁天尚末黑快點找間鐵鋪買鉤,至於繩索要偷一條則絕非甚麼難事。」   兩人謀定後動,精神一振,由另一端鑽到街上,閃閃縮縮走了大段路,才發覺除了酒館背褸外,所有店舖全關上了門。   寇仲靈機一觸道:「我們不若去找那香玉山幫忙,這小子看來像有點義氣,現在朋友落難,他自是義不容辭了。」   徐少陵懷疑道:「他像那種人嗎?」   寇仲摟著他肩頭,折人橫街,朝翠碧樓的方向走去,痛苦地道:「這叫走投無路,只好不理他是何方神聖也當作是好神聖了。最慘我們本身就是通緝犯,報官等若自殺。而且誰知這些官兒有沒有和臭婆娘或老爹等勾結?現在我甚麼人都不敢信了。」   徐子陵苦惱道:「給那臭婆娘說過有關青樓的事後,我真不想到青樓去,究竟有沒有別的出城方法呢?」   寇仲道:「另一個方法就是掘地道,恕老子不奉陪了。不要這麼容易受人影響好嗎?別忘了在楊州我們知道的那群姑娘都是為了賺錢自願賣身的。所謂當官的不也是賣身做皇帝的奴才嗎?做姑娘的至少不那麼易被殺頭。哈!到了!」   兩人橫過車馬喧逐的熱鬧大街,華燈高照下,路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但兩人由於曾目睹戰爭的慘烈場面,總有點面臨末世的感觸。   到了入門處,他們待一輛華麗馬車駛進門後,才尾隨而入。   六、七名把門的大漢分出兩人迎過來,見他們衣著光鮮,神采照人,不敢怠慢,其中一人恭敬道:「歡迎兩位公子大駕光臨,不知……」   寇仲最懂充闊,隨手塞了一串錢到他手裹,擺出闊少模樣,傲然道:「我們是貴公子香玉山的老朋友,玉山來了嗎?」   眾漢更是肅然起敬,說話的大漢忙道:「小人何標,兩位公子請隨小人來。」   寇仲一挺胸膛,道:「帶路吧!」   何標再打躬作揖,領路前行。   兩人隨他穿過擺了最少十輛馬車的廣場,往主樓走去。   步上樓前的台階時,一名頗有姿色的中年美婦花枝招展地迎了過來。   何標趨前湊到她耳旁說了幾句話後,便施禮走了。   那美婦眉開眼笑的來到兩人中間,轉身挽著他們臂彎,嗲聲道:「原來是香少爺的好朋友,不知兩位公子高姓大名。曖!差點忘了,喚我作鳳娘便成了。」   寇仲享受著她慷慨送贈的艷福,邊隨她往樓內走去,邊道:「我叫張世,他叫李民,哈!鳳娘你生得真美,引死我們了。」   鳳娘笑得花枝亂顫道:「張公子原來年紀輕輕已是花叢老手。不要隨便哄人哩!否則給奴家纏上你一晚時可不要後悔喲。」   又拋了徐子陵一個媚眼道:「李公子比你老實多了。」   寇仲這時把臭婆娘或老爹等全一股腦兒忘了,心花怒放道:「這小子只是裝作老實模樣,鳳娘不信可以試試看。」   徐子陵大窘道:「不要聽他的,我……嘿!我……」   鳳娘此時挽著兩人來到大堂十多組几椅靠角的一組坐下,笑道:「不用說了,我鳳娘怎會看錯人。」   兩名十六、七歲的小婢迎了過來,斟茶奉巾,侍候周到。   他們環目一掃,只見堂內早坐了十多組賓客,鬧哄哄一片。   鳳娘吩咐了人去通知香玉山後,媚態橫生道:「以兩位公子這樣的人材,那位姑娘不爭著來陪你們呢?」   徐子陵亦輕鬆起來,正要說話。鳳娘一聲告罪,站起來趕去招呼另一組看來是大商賈的客人。   寇仲向兩位小婢道:「姐姐不用招呼我們了,我們兄弟有密話要說。」   兩位小婢一福離開。   寇仲興奮道:「試過這麼風光嗎?不若我們今晚就留在這裹歡度良宵吧,拭問誰想得到我們會躲在這裹?何況這些風光都是拜李小子所賜,就索性捱到明晚好混上東溟號去,也算為他盡了力。」   徐子陵囁嚅道:「嘿!不知如何,我的心又亂又慌,不知該怎辦才好。」   寇仲歎道:「事實上我也有點怯意,不過總要有第一次,否則如何算是男人太丈夫。待會要義氣山為我們挑兩位最美的姑娘,且講明要負起『指導』之責。嘿!但這麼說將出來,我們豈非甚麼面子都沒有了?」   兩人心亂如麻時,香玉山來了,不知如何,在他這個的「老家」中,這小子分外意氣飛揚,絕不若今日在街上遇到他時的窩囊相。   尤其背後還跟著四名大漢,更是氣派十足。   棒了丈許香玉山便大笑道:「甚麼張公子李公子,原來是兩位仁兄,失敬失敬!」   兩人見他態度仍是那麼熱誠,不負「義氣山」的大號,放下心來,起立敬禮。   三人坐好後,香玉山問道:「兩位仁兄今趟來彭城,不知是有事要辦還只是遊山玩水、觀賞名勝呢?」   寇仲知他是想摸清楚他們的底細,笑道:「所謂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我們兄弟兩人浪跡天涯,就是要增廣見聞。」   接著湊近點低聲道:「坦白說,我們到青樓來亦是抱著這種增廣見聞的情懷。由於這是我們首次踏足青樓,萬望香兄多加指點和照顧。嘻!香兄是明白人,大概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徐子陵心中叫絕,寇仲確有他的一套,連這麼尷尬失威的事也可說得如此自然。   香玉山恍然而笑,點頭道:「這個沒有問題,可包在我身上。」   沉吟片晌,正容道:「張兄和李兄請恕小弟交淺言深,這世上說到底我們男兒輩追求的不外是金錢和女人。我見兩位仁兄均長得一表人材,又身佩上等兵刃,絕非平庸之輩,不知兩位仁兄對將來有何打算呢?」   寇仲笑道:「我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現在只對今晚有打算,明天的事嘛,起床時再想好了,哈……」   香玉山陪他笑了兩句,道:「原來兩位囊中有散不盡的財寶,所以一點不用擔心明天的事,小弟真是羨慕了。」   徐子陵坦然道:「香兄絕對比我們富有得多,我們只因最近做成了一單買賣,手頭才比較充裕,遲些散盡銀兩後,又要重新開始攢錢哩!」   香玉山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道:「不知兩位一向慣做甚麼買賣呢?」   兩人呆了一呆,寇仲壓低聲音得意地道:「實不相瞞,我們幹的是鹽貨生意,嘿!就是不用貨稅的那一種。」   香王山欣然道:「原來如此,難怪我和兩位一見投緣,說不定以後還有更多合作的可能性哩?」   徐子陵訝道:「香兄也是走運鹽貨的嗎?」   香玉山從容道:「是比鹽貨更一本萬利的發財生意,不過請恕小弟暫時賣個關子,待兩位享受過我翠碧樓的各種樂兒後,才和張兄李兄研究發財大計。」   寇仲喜道:「竟有生意比海沙賺更多錢嗎?那定要洗耳恭聽。」   香玉山淡淡道:「小弟尚有一事相詢,然後小弟就可領兩位去增廣見聞了。」   兩人大喜,同時點頭請他發問。   這香玉山頂名只比兩人大上兩、三歲,但其老成卻像世故極深的成人,輕描淡寫下已套出了想知道關於兩人的資料。   香玉山微笑道:「現在天下紛亂,群雄並起,兩位既是武林中人,自知武林規矩。現在小弟既渴想與兩位結交,故希望能告知小弟兩位的門派來歷,大家坦誠以對。」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才道:「我們的武功均來自家傳,小民和我的爹來都在揚州的護遠鏢局任職鏢師,也是拜把兄弟。嘿!不過他們都在一趟出差中遇上賊子喪生了,所以找們才出來四處闖闖。」   香玉山那想得到寇仲滿口胡言,哈哈一笑站起來道:「兩位請隨小弟來!」   兩人想起即可上人生最重要的一課,大喜下隨他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既驚且喜的隨著香玉山步出主樓,這才見到後院原來宅舍相連,一條碎石路把主樓後門與另一道大門相連,兩旁是修剪整齊的花園,此時貫通兩處的道路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寇仲聽到裹面傳來陣陣喧鬧之聲,似有數百人正眾在該處,奇道:「那是甚麼地方?」   香玉山得意洋洋道:「那是彭城最大的賭場。」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我們並不想賭錢!」   香王山笑道:「小弟當然明白,不過在歷史上嫖和賭從來就分不開來。沒有妓院和賭場的地方,就絕談不上興旺。我們翠碧樓之所以能雄視彭城,就是把這兩種生意結合起來,帶旺了整個彭城。你們不是要增廣見聞嗎?放心隨小弟去見識好了。」   兩人對望一眼,開始感到這義氣山非如表面的簡單了。   就像在揚州,最大的那閒賭場就是竹花幫開的。沒有強硬的背景,誰敢沾手這種發財大生意。   三人進入宏偉壯觀的賭場大門時,香玉山大聲道:「這兩位是我的朋友,你們要好好招呼。」   把門的幾名大漢忙恭敬應是。踏入賭場,一名滿身銅臭、低俗不堪的胖漢迎上來道:「要不要小人為三少爺預備賓室待客。」   香玉山揮手道:「我們只是隨便看看,你去招呼別的客人好了。」   胖漢應命退去。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看呆了眼。   他們尚是首次有資格踏足賭場,只見由賭桌賭具以至傢俱擺設,無不華麗講究。   而且地方寬廣,不但有前中後三進,每進退左右各有相連的廳堂,所以雖眾集了四、五百人,這進進相連的大賭場一點都不令人覺得擠迫。   最引人注目是各座大廳裹由負資主持賭局的荷官,以至斟茶奉煙的女侍,都是綺年玉貌的動人少女,兼且她們衣著性感,身上穿的是抹胸、肚兜般的紅衣,襯以綠色短裳把玉藕般的雙臂和白皙修長的玉腿,完全暴露出來,穿梭來往各賭桌時,更是乳波臀浪,婀娜生姿,看得兩人神搖意蕩,目瞪口呆。   偏是香玉山和其他賭客卻像對她們視若無睹。   此時兩名女侍笑臉如花的走上來,奉上香茗糕點,又為寇徐卸下外衣。   不但體貼周到,動人的胴體更不住往他們挨挨碰碰。   香玉山見兩人露出內裡的勁裝,配以皮背心,肩闊腰窄,威武不凡,眼睛亮了起來,歎道:「兩位的身型真帥、確是雞得一見。」   那兩名女侍也都看呆了眼,更是顯得熱情如火。   其中一位竟從後面緊擁了徐子陵一把,這才嬌笑連連拿著他的外衣和另外那侍女去了。   兩人還是首次受到這等厚待,一時魂銷意軟,不知身在何方。   香玉山伸手摸了摸寇仲的皮背心,訝道:「這是上等的熊皮,只產於北塞之地,價比黃金,小弟千辛萬苦才弄來一件,不知張兄是在那裹買來的呢?」   寇仲怎能告訴他這是李世民送的,胡謅道:「香兄確是識貨的人,這兩件皮背心,是我們用鹽和一個行腳商換回來的,確是價比費金。」   這時兩名女侍又轉回來,各自挽著兩人的臂膀,讓他們壓上高挺的酥胸,態度熱烈。   香玉山介紹了兩女,一名翠香、一名翠玉,然後逍:「張公子和李公子暫時不用你們伺候,有事才喚你們吧!」   兩女失望的回去工作了。   寇仲大樂道:「現在我明白甚麼叫嫖賭合一了,香兄的老爹真有生意頭腦。」   香玉山傲然一笑。   徐子陵問道:「這些美人兒是否都以翠字行頭,不知翠碧樓的翠碧兩字又有甚麼來歷呢?」   香玉山雙目露出嚮慕神色,徐徐道:「那是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的芳名,不過她已名花有主,是我幫龍頭老大最得寵的愛妾。」   寇仲訝道:「香兄原來是幫會中人,不知貴幫的大號……」   香玉山打斷他道:「這事遲些再說,來!何不先賭上兩手,贏了是你們的,輸了就入我的賬,兩位這邊請。」   寇仲和徐子陵對香玉山過了分的「義氣」大感錯愕,首次生出疑心。兩人雖整天想發財,卻是基於生活所需,本身絕不貪財嗜貨。   他們自少就在市中混,深明便宜莫貪的至理,何況最近才有美人兒師傅這前車之鑒,怎會輕信這剛相識且又言辭閃爍的新交?   徐子陵乾咳一聲道:「我們對賭博與趣不大,不若還是找剛才那兩位美人兒來……嘿!來……甚麼的!好嗎?」   香玉山不以為意地道:「若論漂亮,那兩個丫頭尚未入流,我們這裹最紅的是翠凝和翠芷兩個妞兒,不過只能在貴賓室見到她們,我們先在這裹逛逛,待會才帶你們去和她們喝酒作樂吧!保證兩位不虛此行。」   兩人見他沒迫他們賭錢,心下稍安,欣然隨他在擠滿賭客的賭桌間左穿右行,往最廣闊的中堂走去。   香玉山介紹道:「我們這賭場是由精通五行遁法的高手精心投計,一大八小九個賭堂采的是九宮陣法,中間最大的賭堂屬上,鎮壓八方,所以顏色亦以明黃為主,暗黃就太沉滯了。椅子是二十五張,因五為土數,而二十五則是五的自乘數,有盈利倍增的含意。」   兩人這方知道原來開賭場也須有學問,為之茅塞頓開。   兩個小子都是好奇心重的人,聽得興趣盎然,不免左問右問,竟忘了去看那些對他們眉挑眼逗的美麗侍女。   香玉山領著他們來到一桌擠了二、三十人的賭桌旁,看著那動人的女荷官把一枚骨制的巨型骰子投入一個方盅內,蓋上盅蓋後高舉過頭,用力搖晃一輪後,再放在台上,嬌喝道:「各位貴客請下注?」   賭客紛紛把賭注放在要押的一門上。   香玉山道。「這叫押寶,押中骰子向上的點數,就可得一賠三的賭注。」   寇仲歎道:「那是六分一的贏面,而你們賭場卻是六分五的彩數,難怪開賭場會發大財了。」   香玉山笑道:「你也可以賭骰子顏色,那是一賭一,公平得很。」   徐子陵定神一看,大多數人都押點數,可知任誰都希望以一贏三,所以雖可賭顏色,仍只是聊備一格而已!   香玉山慫恿道:「要不要玩兩手湊興?」   兩人只是搖頭。   香玉山不以為意的領他們步進中堂去。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眼前一亮,只見靠左的一張賭桌處,一位有如萬緣叢中一點紅的動人美女,正起勁賭著。   她不但長得眉目如畫,最惹人注目是她的襟口開得極低,露出了小半邊玉乳和深深的乳溝,浪蕩非常。   兩人常聽到北方人多有胡人血統,風氣開放,但仍是首次見到有婦女公然穿著這種低胸衣在大庭廣眾間亮相,不禁看呆了眼。   香玉山苦笑道:「這個女人千萬沾惹不得,別看她風騷迷人,其實她就是『彭梁會』的三當家,人稱『騷娘』的任媚媚,武技高強,最擅玩弄男人,渾身是刺,碰上她的男人都要倒足霉頭,連我都不敢招惹她呢。」   寇仲吞了一口涎沫,低聲道:「甚麼是『彭梁會』?」   香玉山奇道:「你們竟連彭梁會都未聽過,彭就是彭城,梁指的是彭城西北六十里的梁郡,彭梁會名列『八幫十會』之一,走到那裹,江湖中人都要賣面子給他們。」   言罷正要扯兩人離開,豈知那任娓媚目光離開了賭桌,朝他們望來,看到寇徐兩人時,美目亮起采芒,嬌笑道:「玉山你在那裹呆頭呆腦看甚麼,還不過來和奴家親近親近?」   香玉山一邊揮手回應,一邊低聲道:「無論她要你們做甚麼,記得全推到我身上去。」   言罷應聲先行。   兩人聽到又是幫會中人,立感頭痛,無奈下只好硬著頭皮隨香玉山往那任媚媚走過去。 第八章 賭場風雲   任媚媚離開賭桌,迎了上來。   寇仲和徐子陵發覺她的衣服把她包裹得緊緊的,極度地強調了她飽滿玲瓏的曲線,登時怦然心跳。   這姻視媚行的美女把充滿青春活力的胴體移到三人眼前,再打量了寇仲和徐子陵後,向香玉山笑道:「這兩位公子面生得很,是你的朋友嗎?」   香玉山苦笑道:「媚姑你最好不要惹他們。」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列香玉山如此坦白直接,嚇了一跳。   任媚媚卻一點沒生氣,繞到兩人背後,嬌笑道:「香三少定是在背後說了我任媚媚很多壞話,但兩位千萬勿信他,若他算是好人,我就是拯救世人的觀音大士了。」   香玉山乾咳一聲道:「媚姑你莫要破壞我們的友倩,別忘了彭梁會和我們巴陵幫一向相叭憎ヾK…」   任媚媚又轉到兩人前方,掩嘴嬌笑道:「你們看啊!香三少爺動不動就拿巴陵幫來欺壓我這弱質女流,算甚麼英雄好漢。唔!兩位小哥兒真帥,難怪給三少爺看上了,你們叫甚麼名字。」   兩人感到巴陵幫有點耳熟,一時卻記不起誰人向他們提過。   香玉山不悅道:「媚姑你是否賭輸了錢?讓找賠給你好了,不要盡在這裡胡言亂語。」   任媚媚顯然毫不怕他,嬌媚地橫了香玉山一眼道:「我任媚媚是這種沒有賭品的人嗎?你才是胡言亂語。」   忽地一手往香玉山抓去。   香玉山冷哼一聲,右手揚起,拂向她脈門。   任媚媚笑道:「我不是要動手啊!」   嘴雖這麼說,但玉掌一翻,沉到香玉山攻來右手的下方,曲指反彈往香玉山脈門。   香玉山縮手成刀,再曲起手掌,以掌背反拍往她的彈指。   這幾招往來全在方尺的窄小範圍內進行,既迅捷又深合攻守之道,看得寇徐兩人眼界大開,對這種精巧的過招大生興趣。   任媚媚嬌笑道:「沒見你幾個月,原來是躲起來練功,怪不得這麼氣焰沖天了。」   說話時,玉手微妙地擺動了幾下,似攻非攻,似守非守。   寇徐兩人看得心領神會,清楚把握到她的招數與戰略。   香玉山顯是摸不清楚任媚媚這著奇異的手法,竟往後退。兩人知道要糟時,任媚媚已一陣嬌笑,閃電般探指點在香玉山掌背上。   香玉山觸電的震了一下時,任媚娼抓著他衣袖,扯得他隨她踉蹌地往一旁走丟,還不忘回頭向兩人媚笑逍:「我和玉山說幾句密話後,才回來陪你們。」   眼見兩人到了廳子的一角密斟低語,徐子陵忽地臉色劇變,失聲道:「我記起了,美人兒師傅不是說過巴陵幫乃皇帝小兒的走狗,專事販賣人口嗎?」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那他看上我們還有好事可言嗎?快!我們立即溜。」   徐子陵扯著他道:「且慢!他們回來了,我們隨機應變好了。唉!真看不出這『人販山』也是個好手。我們竟然在街上隨便亂揀都揀了個高手兼壞蛋出來。」   這時任媚媚和香玉山雙雙朝他們走來,只看兩人的融洽情態,便知兩人私下有了協議。   寇仲和徐子陵陵是頭皮發麻,感到自己變成了貨物。   任媚媚隔遠浪笑道:「原來兩位小扮兒到這裡來是想一嘗女兒家的溫柔滋味,這事包在姐姐我身上好了。」   香玉山則口風大改道:「難得媚姑這麼看得起你們,待我教人開一間貴賓廂房,大家喝酒談笑,共賞風月。」   寇仲笑嘻嘻道:「這事何須著急,我忽然又想先賭兩手,我最精擅就是賭牌九了。」   香玉山笑道:「既是如此,更應到貴賓廂房去,媚姑也最愛賭牌九,你們肯陪她玩就最好了。」   寇仲為之語塞。   徐子陵瀟灑地聳肩對寇仲道:「你想賭錢理該先徵求我同意,我對牌九一竅不通,但卻想在賭場隨處逛逛,以增廣見聞呢。」   任媚媚嬌軀移前,挽上兩人臂彎,向香玉山打個眼色,微笑道:「由我來招呼他們就成了。」   香玉山笑應一聲,轉身便去。   任媚媚親熱地挽著兩人,朝內進的大堂走去,媚笑道:「你們不要聽香玉山那傢伙說人家的任何閒言閒語。」   寇仲和徐子陵正要說話,朝她望去時,見到她走路時胸前雙峰隨著她的步履,不住跌湯聳動,誘人之極,心兒不由急速躍動,忘了說話。   忽然間,他們再不覺得她可怕了,尤其是她的體態神情,無不顯現出使人心動的美態,不自覺生出縱是為她而死,亦心甘情願之心。   任媚媚卻是心中得意之極。   她閱人千萬,只一眼便看穿兩仍是童男之身,這對她精擅採補之術的人來說,他們不啻瓊漿甘露,可今她的元氣大有裨益,故才不擇手段,務要由香玉山處搶他兩人到手。   此刻她正利用自己的身體,施展上乘媚術,勾起兩人原始的情慾。   徐子陵的定力要比寇仲稍佳,略一迷糊,便清醒過來,見到寇仲正不知不覺地氣促舔唇,一副色迷迷的樣子,還故意以肩膊挨碰她的酥胸,知道不妙,人急智生道:「老爹來了!」   寇仲大吃一驚,醒悟過來,惶然道:「他在那裡?」   任媚媚亦奇道:「他的老爹不是過世了嗎?」   徐子陵暗中鬆了一口氣,胡謅道:「這只是我們慣開的玩笑,意思即是鬼來了,那自然是沒人來哩!」   寇仲極力把持,再不敢看這女人的胸脯。   任媚媚為之氣結,嬌軀一扭,立即使兩人感覺到她豐滿的肉體,火熱地碰觸得他們心旌搖蕩。   不過兩人既生出了戒心,硬壓下湧起的綺念,同時暗暗叫苦,不知如何才可脫身。   若給她這麼「肉誘」下去,一個把持不住,可不知會有甚麼可怕後果,香玉山早先的警告,仍是餘音縈耳。   寇仲剛好見到左旁的賭桌只有五個客人,騰空了七、八個位子,靈機一觸道:「我們都是先賭兩手吧!」   掙脫任媚媚的糾纏,坐入其中一個空位裡。   任媚媚豪不介意,笑意盈盈的坐到他左旁去,而徐子陵則坐到寇仲的另一邊。   這美女才坐下,立時把幾個客人的目光全吸引到她的胸脯去,任媚媚妙目一掃,五個男人立時色授魂與,有人連口涎都流了出來。   女荷官是個二十歲許的女子,頗有姿色,但與任媚媚相比,立即黯然失色,再顯不出任何光采。   這桌賭的正是牌九,寇仲和徐子陵雖沒真的賭過錢,但在市井長大,看人賭得多了,自然亦熟諳門路。   任媚媚忽地意興大發,對女荷官道:「讓我來推莊!」   女荷官當然知道她是甚麼人,不迭答應,退往一旁。   任媚媚坐上了莊家的位置後,嬌笑道:「還不下注!」   眾人連忙下注,氣氛熱烈。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心中叫苦,要他們把辛苦得來的銀兩拿出來賭,確是心痛兼肉痛。   任媚媚美目來到他們身上,催道:「不是要賭兩手嗎?快下注呀!」   寇仲笑嘻嘻道:「我們先要按兵不動,看清楚你這新莊家的手風氣數,才好下注嘛?」   任媚娣嬌笑不語,以熟練的手法抹起牌來,堆成一疊疊後,再擲骰發牌。   不知她是否蓄意使了甚麼手法,竟連輸三鋪,賭客的歡呼和喝采聲,立時把附近幾桌的客人都吸引了過來,擠滿了所有座位。   任媚媚向寇仲和徐子陵媚笑道:「姐姐手風不順,要贏錢就快下注後面有人嚷道:「若不下注,就把座位讓出來。」   任楣媚瞪了那人一眼,喝道:「誰敢叫他們讓位,我就把他的手扭斷。」   那人顯然知道她的厲害,立即噤若寒蟬,不敢再說話。   寇仲無奈下,只好把一兩銀子掏出來下注。   任媚媚一陣嬌笑,橫了兩人一眼,在數十對目光灼灼注視下,正待抹牌,忽地一聲嬌柔的「且慢」,起自寇徐兩人背後,接著一隻纖美無比的玉手,由兩人間探出賭桌,把一錠少說也有十兩重的黃金,放在寇仲那可憐兮兮的一兩紋銀旁。   眾賭客一陣起哄,這錠黃金至少也值數百兩銀,那可是罕有的豪賭和重注了。   任媚妨雙目寒芒電閃,冷冷看著這把好幾個人擠得東倒西歪的美女。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轉頭仰臉望去時,一雙纖手已分別按著他們肩頭,定睛一看下,不禁齊聲喚娘,原來竟是「蛇蠍美人」沉落雁。   沉落雁低頭對兩人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道:「早叫你兩個小孩子不耍隨處亂走,看!差點就給人騙財騙色了。」   任媚媚秀目掠過森寒的殺機,冷然道:「來者何人?」   沉落雁與她對視半晌後,微笑道:「做莊的管得下注的是甚麼人,三當家既要推莊,就該守莊家的規矩,若賭不起的話,就乾脆認輸離場好了。」   任媚媚見對方明知自己是誰,還擺出強搶硬要的姿態,心中懍然,臉上卻回復那春意洋溢的狐媚樣兒,笑道:「這麼一錠黃金,我們彭梁會還可以應付。」   圍觀的賓客中,有十多個怕事的聽到彭梁會之名,喲得立即悄悄離開,連下了的注錢都不敢取回去。   賭桌立時疏落起來,還空出了兩個位子。   寇仲這時定過神來,拍拍沉落雁按在肩上那充滿威脅性的玉手,道:「美人兒啊!我旁邊有位可坐,何必站得那麼辛苦呢?」   沉落雁微微一笑,俯頭分別在兩人臉頰香了一口,竟依言坐到寇仲旁的在椅子去。   寇徐見她一副吃定了他們的樣子,又給她香軟柔膩的櫻唇和親熱的動作弄得魂為之銷,真不知是驚還是喜。   任媚媚一聲不響,逕自抹牌。   賭桌旁忽又多了幾個人出來,都是賭場方面的人,包括了香王山在內,他旁邊還有一個錦袍胖漢,面闊眼細,但眼內的眸珠精光閃閃,使人知他絕不是好惹的人物,而他和香玉山正目光灼灼的打量沉落雁。   沉落雁卻像不知道有人注意她的模樣,湊到寇仲耳旁道:「今趟人家救回你們一次,你們的甚麼大恩大德,就算扯平了。」   任媚媚把牌疊好後,向那錦袍胖漢拋了個媚眼道:「香爺親自來啦!要不要賭一把。」   那香爺哈哈一笑,在對著沉落雁三人的空位傾金山倒肉柱般坐了下來,歎道:「難得三當家肯推莊,瓦崗寨的俏軍師沈姑娘又肯陪賭,我香貴怎敢不奉陪?」   任媚媚嬌軀一震,望向沉落雁,寒聲道:「原來是『俏軍師』沉落雁,難怪口氣這麼大了,不過我任媚媚無論輸贏都得奉陪上了。」   沉落雁盈盈淺笑,美目滴溜溜掠過香貴和任媚媚兩人,淡然道:「兩位太抬舉小女子了。我沉落雁只是密公的跑腿,有甚麼大口氣小口氣的。今趟來只是為密公尋回兩個走散了的野孩子。請兩位多多包涵,免得將來密公攻下彭城時,大家見面不好說話。」   剩下的十來人聽到瓦崗軍之名,那還敢留下,這時已走得一個不剩,連內進大廳的百多賭客都聞風離去了。   但卻仍有一個人留了下來,此人頭頂高冠,臉容死板古拙,直勾勾看著對面的任楣媚,冷冷道:「還不擲骰發牌?」   最奇的是以這人比一般人都要高的身型,又是負手傲立,但眾人偏要待所有賭客散去,而他又開口說話,才注意到他站在那裹。   這時賭桌只有三粗人,就是推莊的任媚媚,寇徐兩人和沉落雁,再就是香貴和站在他身後的兒子香玉山及兩名得力手下,三組人同時色變望去。寇仲和徐子陵首先魂飛魄散,失聲叫道:「老爹來了!」   來人自是杜伏威,亦只有他才有這種來雨無影的通天手段。   他露出一個出奇溫和的笑意,柔聲道:「我這兩個乖兒子真本事,差點連老爹都給你騙倒了。現在見到你們還沒有到了餓狼的肚皮內去,高興得連你們的頑皮都要忘掉了。」   沉落雁一向對其他義軍領袖最有研究,首先認出他是誰,吁出一口涼氣道:「江淮杜伏威!」   任媚媚和香貴等同時一震,更弄不清楚杜伏威這老爹和兩個小子的關係。   杜伏威仍只是直勾勾的看著寇仲和徐子陵,眼尾都不看沉落雁地應道:「翟讓還未給李密害死嗎?」   沉落雁嬌軀微顫,低聲道:「杜總管說笑了。」   杜伏威大模大樣坐了下來,眼睛移到任媚媚臉上,淡淡道:「杜某沒見『鬼爪』聶敬已有好幾年,他仍是每晚無女不歡嗎?」   自知對方是杜伏威後,任媚媚立即由老虎變作溫馴的小貓,有點尷尬地應道:「大當家仍是那樣子。」   寇仲和徐子陵見杜伏威一登場,立時壓得各方人馬貼貼服服,心中既高興又叫苦,卻又全無辦法。無論比武鬥智,他們都遠非這老狐狸的對手。以前因著種種形勢,又兼之杜伏威的輕忽大意,他們才有可乘之機。現在形勢大變,杜伏威再不會那麼輕易上當了。   杜伏威轉向香貴道:「聽說你乃『煙桿』陸抗手座下四大高手之一,專責為陸抗手找尋俊男美女,不是看上了我兩個劣兒吧?」   香貿嚇了一跳,忙道:「杜總管誤會了,令郎們只是本賭場的貴客,大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杜伏威點頭道:「那就最好!」   眾人都知他心狠手辣,動輒殺人,那敢發言。   當日以雲玉真身為一幫之主,又有獨孤策為她撐腰,對上杜伏威時,亦只有俯手稱臣。現在除了李密親臨,其他人連和他平起平坐的資格都欠奉。   杜伏威眼睛落回任媚媚俏臉處,柔聲道:「還不擲骰!」   任媚媚那敢說不,將三粒骰子擲到台上。   三粒骰子先是飛快急轉,逐漸緩下來時,忽然像給某種力道牽制,驀地停止,全體一點向上。   眾人注意到杜伏威左手正按在桌沿處,不用說是他以內勁借桌子傳到骰子去,控制了骰子的點數,只是這一手,其他人便自問辦不到。   杜伏威露了這一手,連正在猶豫是否該出手的沉落雁亦立即打消這念頭。   她今次來比,不但帶了座下十多名高手同來,還包拈了與她地位相同的祖君彥,非是沒有一拚的實力。   杜伏威笑道:「該是杜某取頭牌了。一話才完其中一疊牌像是給一隻無形之手掇取了般,滑過桌面,移到了他身前,同時翻了開來,竟然兩隻是」天」,另一隻是「至尊」,一副通贏的格局。   眾人看得頭皮發麻,不但懍於他出神入化的內功,更對他看穿任娓媚做的「手腳」而駭然。   寇仲歎道:「可惜老爹你沒有下注,苦下他娘的十多錠黃金,再分幾個子兒給孩子,那我們就發達了。」   杜伏威笑道:「我早下注了,注碼就是你這兩個不肖兒,來吧!回家的時問到了。」   徐子陵哈哈笑道:「請恕孩兒們不孝,既踏出家門,就永不回頭,最多用娘教下的自斷心脈之法,一死了之,好過再回去給老爹你打打罵罵。」   沉落雁等聽他們又爹又娘,弄得一頭霧水,但卻知兩人絕不會真是杜伏威的兒子,亦不由佩服也們敢於頂撞杜伏威的勇氣。   豈知杜伏威絲毫不以為忤,只是歎了一口氣道:「先不說爹不會任你們自斷心脈,更不會再相信你們的鬼話。但爹自你們離開後,真的好掛念你們,不但不忍苛責,還準備真個認你們作兒子,好幾承我杜家的香火。」   兩人那會相信,但給他看穿了把戲,動手不是,溜也不是,一時都不知該做甚麼才好,無計可施。   就在此時,一陣嬌笑由中間大堂方向傳送來道:「杜總管啊!你的頑皮孩子既不聽話,不若就交給我們管教好了。」   眾人大訝,誰人明知是杜伏威,仍然敢在老虎頭上釘虱子?   杜伏威頭也不回道:「來者何人?先說出身份來歷,看看有否資格代管杜某的劣兒?」   一高一矮兩名女子在杜伏威背後三丈許處現身出來,其中一人道:「琉球東溟派護法單秀、單玉蝶,見過杜總管。」   杜伏威大訝道:「東溟派一向專事兵器買賣,從不直接介入中原紛爭之內,不知所因何事,竟關心起我的兩個孩子來。」   寇仲兩人亦你眼望我眼,又喜又擔心,喜的當然是終給東溟派的護法仙子找到,驚的卻是怕她們敵不過這該算世上最可怕的老爹。   這兩位女子無論臉貌輪廓,皮膚身材,均與一般人心中想像的仙子扯不上任何關係,但她們雖沾不上美麓的邊,卻絕不平凡。   單秀瘦骨嶙峋,瘦得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頭,但卻長得像杜伙威那種高度,配上頭上斜傾的墮馬髻,似有神若無神的眼睛,寬大的長袍,假若在夜深荒郊遇上,不以為她是孤魂野鬼才稀奇。   但她卻予人一種潔淨整齊的感覺,乾枯得像能免受任何疫患的傷害。   單玉蝶卻是只肥胖的蝶兒,矮了單秀整個頭,年妃看來比單秀年輕上十多年,險如滿月,一團和氣,今人很難想像她是東溟派的領袖級高手。   最惹人注目是她們纏了幾轉在腰閒節節相連的軟鋼索。   這可是非常難使得好的奇門兵器。   東溟派既以打造兵器名震天下,這兩條別出心裁的軟鋼鞭自然非是凡品。   廳內諸人還是首次見到這兩位護法高手,均生出原來是這般模樣的奇異感覺。   乾枯的單秀淡淡道:「他兩人於敝派曾有示警之恩,使敞派免去被宇文化及偷襲之禍,如若杜總管肯高抬貴手,敝派必有回報。」   這番話說得非常客氣,給足了杜伏威面子。   杜伏威想都不想,歎了一口氣道:「恕杜某辦不到了,兩位仙子請回吧!」   任媚媚和香貿等更是大惑不解,要知東溟派執掌天下兵器供應的牛耳,若得她們鼎力支持,對杜伏威的爭霸天下實是非常有利。而他竟為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一口回絕了東溟護法仙子的提議,自是教他們百思不解。   同一時間,寇仲和徐子陵兩人耳內饗起東溟夫人的熟悉聲音,作出指示。   單秀也幽幽歎了一口氣道:「那我們只好動手見個真章了。」   就在這時,杜伏威已首先出手。   目標卻是寇仲和徐子陵。   有了上趟的經驗後,他怎還會再次疏忽。   整張堅硬的長方賭桌沙石般四分五裂時,他已往兩人欺去。   驀地沉落雁手中射出萬道劍芒,朝杜伏威攻去。   眾人中,只有她清楚寇徐兩人的底細。   早前她收服不了兩人,便下決心把兩人除去。皆因她想剔除了「楊公寶藏」這不測的因素。   若論形勢,義車中現時以瓦崗軍最是聲威壯大,但若讓任何一方得到了「楊公寶藏」,這形勢說不定便會改變過來,所以她才寧願把兩人毅死,讓這秘密石沉大海。   這刻有了東溟派這強援,配合祖君彥和其他高手,她還怎肯讓杜伏威得到兩人。   任媚媚等則往廳外退開去。   杜伏威像早料到沉落雁會攔阻般,左袖揚起,掃在沉落雁劍芒的外緣處。   沉落雁劍芒消去,變回一把長劍,觸電般往外疾飄,硬是被杜伏威的袖裹乾坤迫退。   寇仲和徐子陵則是連人帶椅翻倒到地上,朝向門的另一邊牆壁滾過去,迅快得連杜伏威都大感意外。   單秀和單玉蝶兩大東溟派護法仙子已飄飛過來,同時往腰間抹去,抖手射出那兩條幼若手指,以十八節鋼環連成,長達丈許的軟鋼鞭,往杜伏威後腦和背心點去。   杜伏威腦後像長了眼睛般,兩袖後揚,拂在鞭端處。   「叮叮!」   單秀和單玉蝶同時給他以兩袖傳來的驚人氣勁,震得往後倒退。   從容自若下,杜伏威把三大高手先後迫退,身法加速,剎那閒飛臨仍在地上滾動的兩名小子上空。   眼看寇仲和徐子陵要落人他的魔爪之際,「轟!」的一聲巨響,牆壁爆開了一個大洞,沙石像有眼睛般只朝杜伏威激射而去。   杜伏威首次露出凝重神色,顧不得擒拿兩人,兩手幻出萬千袖影,把沙石迫得反往破洞倒射回去。   同時嘬唇發出震徹大廳的厲嘯,命令隨來的十大近衛高手出手相幫。   「轟!」   瓦面竟又爆開了一個大洞,劍芒暴閃,由上方似芒虹般直射往杜伏威天靈穴。   凜冽的劍氣,籠罩著杜伏威所有進退之路,聲勢驚人至極點。   以杜伏威之能,亦只有舍下正跳起身來鑽洞而去的寇仲和徐子陵,集中全力來應付這可怕的一劍。   「轟!」   袖劍相交,發出悶雷般氣勁交擊的低嗚。   一朵白雲,凌空橫移丈許,再冉冉落到廳內,現出位持劍遙指杜伏威的絕色美女。   只見她玉臉朱唇,既嬌媚又青春煥發。   她的秀髮烏黑閃亮,把皙白的膚色更是襯托得玉骨冰肌,動人之極。   只是在頭上紮了個男兒髻。綁上白色英雄巾,可是她的容色姿采,連沉落雁都給比下去了。   杜伏威本以為出手的定是東溟夫人,這刻一看下立即呆了起來,愕然道:「姑娘何人?」   打鬥聲由中堂傳來,顯是己方的人給截著了。而寇徐早由破洞逃之夭夭,沉落雁和兩位護法仙子等則在三丈許外駐足旁觀。   那美女淡淡的看了杜伏威一眼,旋即秀眉輕蹙,自然地流露出一絲教人不敢冒犯的不悅之色,輕柔地道:「晚輩單琬晶,領教杜總管的絕藝了。」   杜伏威眼中閃過森寒的殺機,點頭道:「原來是東溟公主,難怪有如此身手。」   接著定睛望著寇徐逃去的破洞,沉聲道:「久聞東溟夫人以『水雲袖法』名揚天下,既已來到,為何不親自落場讓杜某見識一下,否則杜某將全力出手,冒犯令千金了。」   只是這幾旬話,單琬晶已可非常自豪,試問當今江湖上,有那些人夠級數令杜伏威全力出手?   東溟夫人柔和悅耳,低沉而帶磁性的聲音由破洞傳來道:「杜總管生氣了。這是何苦來由?我東溟派最重恩怨,有恩必報,有怨必還。與我們結下樑子,於總管大業有害無利。而且總管今晚多番失著,銳氣已失,不若化千戈為玉帛,大家也好和氣收場。」   杜伏威心中凜然,事賃上他確感窩囊憋氣,何況現在他已露出行藏,在這朝廷勢力佔優的地方,無論如何都不宜久留,偏又下不得這口氣,沉吟片晌,仰天大笑逍:「好!我杜伏威亦是恩怨分明的人,此事必有回報,夫人請了。」   身形一閃,已到了中堂,接著慘叫聲連串饗起,旋又沉寂下來。   沉落雁色變時,東溟派三人同時破瓦而去,祖君彥奔了進來,歎道:「給他殺了五個人後逃走了。」   沉落雁早知有此結果,神色如常地低聲道:「立即通知密公,若能趁他回江淮時加以截殺,我們至少多了四分一的天下。」   秀目轉往那破洞外星月灑射下的後院,想起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竟勾起了淡如薄霧的憫悵。   她雖曾狠下心要殺死這兩人,但只是為大局著想,其實芳心對他們已生了微妙的好感。   這兩個小子確是非常奇妙的人。 第九章 東溟公主   快艇離岸往泊在河心的東溟號駛去。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船頭處,划船的是東溟派另一護法仙子單青,正含笑打量兩人,卻沒有說話。   穿過了岸旁蛐針相接,船舶如織的水域,東溟號的燈光,映射到快艇上。   在燈火下衣袂弒飛的單青雖是只有三分姿色,但在這氣氛下卻多添了神秘的丰采。   寇仲賣口乖地讚道:「仙子姐姐,你長得真美!」   單青當然知他在拍馬屁,微笑道:「不要貧嘴,夫人最不歡喜滿口胡言的孩子,若觸怒了她,會有你們好受呢。」   徐子陵不悅道:「不要以為救了我們,就可隨便怎麼待我們都……噢!」   被寇忡一肘撞在臂膀處,立時記起了李世民的重任,連忙閉口。   單青那想得到內中竟有此轉折,把艇泊往東溟號,領兩人登船後,立即命令手下升帆預備起航。   寇仲大訝問道:「這麼晚了,還要到那裹去?」   此時一名英挺的白衣青年,領著兩名中年大漢來到三人身旁,向兩人行見面體。   單青道:「我們東溟派分男女兩系,女以單為姓,男則姓尚,若將來你們歸人我派,亦須改以尚姓。」   白衣青年淡淡道:「在下尚明。」又介紹那兩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分別為尚邦和尚奎泰。   單青淡然道:「我們女系有四大護法仙子,男系亦有護派四將,另兩位是尚仁和尚萬年,目下不在這裡。」   寇仲和徐子陵很想問尚明又是甚麼身份,可是見到尚明冷冷淡淡的樣兒,忙把說話吞回去。   單青吩咐兩人道:「你們最好留在艙房內,宇文閥的高手已聞風東來,形勢險惡異常。」   兩人想起大仇人宇文化及,嚇了一跳,乖乖的隨了另一名白衣大漢入艙去了。   兩人隨那大漢舉步入艙,那條熟悉的通道呈現眼前,正希望那大漢領他們到下層去時,大漢到了通道尾端的房前,推門請他們進去,道:「兩位公子肚子餓嗎?」   傍他提醒,兩人立即腹如雷嗚,落力點頭。   大漢笑道:「兩位公子請休息一下,回頭我就給你們端兩籠包子來。」   徐子陵感澈道:「一大叔怎麼稱呼?」   大漢道:「叫我作柳叔好了!」   大漢去後,關上房門,兩人到了窗旁,心中也不知是甚麼滋味。   徐子陵低聲道:「這個東溟派古里古怪的,男是一種姓,女又一律姓單,顯見組織嚴密,還好像要硬拉我們入伙的樣兒,真教人難解。」   寇仲低笑道:「理得他娘的那麼多,只要把賬簿盜到手中,再往大河躍進去,便大家各行各路,不過記得不可浸壞賬簿,那或者還可用來害宇文化骨,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徐子陵苦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裡隨便挑個人出來,都可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   寇仲哂道:「現在是叫你去偷而不是去搶去打,怕他甚麼呢?」   此時一名小婢端來美點,卻不是那趟領他們去見東溟夫人的美婢,姿容差了兩籌。   小婢去後,兩人伏案大嚼,吃畢仍是回味無窮時,巨舶震動終於開航。   寇仲探頭窗外,見大船轉往北上的水道,嚷道:「咦!為甚不是西行而是北上,這麼去該很快到微山湖了。」   徐子陵把他扯回來道:「不要大叫大嚷好嗎?那東溟夫人好厲害,竟連老爹都給她架住。」   寇仲坐回靠窗的椅裡,喝了一口熱茶,同意道:「能開船自然代表她老人家安然回來了。」   見徐子陵皺眉苦思,奇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頹然道:「我們舞刀弄劍時雖似模似樣,其實道行仍是很低,記得在賭場時,沈婆娘按上我們的肩頭,我們兩個呆子才知道她來了,真正高手怎會這麼窩囊?」   寇仲點頭同意道:「我們確是末夠道行,更不夠江湖……嘿!不是江湖,而是欠缺當高手的經驗,我們兄弟做高手的時日實在太短了,好多時候更忘了自己是高手。」   徐子陵啞然失笑時,敲門聲響。   兩人大感尷尬,言猶末已,竟給人到了門外都不知曉。   寇仲乾咳一聲道:「請進來!」   門開,如花俏臉先采進來喚了聲「公子們好」,才把嬌軀移進房內,正是那天領他們往見東溟夫人的美婢。   兩人起立施禮。   美婢秀眸亮了起來,欣然道:「你們又長高了,比那趟神氣多哩。」   寇仲心中湧起親切的戚覺,笑嘻嘻道:「是否因為我們穿上了較像樣的衣服,所以顯得高了點,更因身上多了兩個子兒,故而人也神氣了。」   美婢掩嘴笑道:「寇公子最愛說笑,徐公子比你正經多了。」   寇仲失笑道:「這只是他尚未露出真的臉目吧!」   徐子陵奇道:「姐姐竟連我們的姓名都知道了?」   美婢似乎覺得自己和他們說了太多話的樣子,收起笑容,輕輕道:「現在朝野給你們鬧得天翻地覆,除非是聾子才會不知道你們的身世來頭,好了!我要帶你們去見夫人了。」   隨之又「噗哧」笑道:「千萬不要再露出你們貪財貪利的真本性了。」   寇忡移到她旁,湊近她俏臉涎著臉道:「姐姐叫甚麼好聽的名字。」   美婢因他的親近,現出似嗔非嗔的動人表情,低聲道:「你對我口花花不要緊,但和夫人說話時可不要這麼耍潑皮的樣子。唉!最叫人擔心的是小姐,她對你們的印象壤透了。」   徐子陵蹙起劍眉道:「我們又不是有甚麼事要求她們,為何卻要看她們的喜惡做人呢?」   美婢歎了一口氣道:「我就是知道你們是真情真性的人,所以才告訴你們這番話。很多話我因派規所限,不能隨便說出來。只要小心點,一切該可安然度過。」   寇仲奇道:「究竟有甚麼危險呢?嘿!今趟夫人把我們救回來,是否要為她的女兒選婿?」   美婢愕然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公主的夫婿早有人選哩。」   寇忡笑嘻嘻道:「那定是為姐姐選夫君了!」   美婢俏臉飛紅,大嗔道:「你再胡言亂語,看我還睬不睬你。」   徐子陵也覺得寇仲過分了點,皺眉道:「寇仲你積點口德好嗎?」   寇仲聳肩道:「這叫好奇心,姐姐長得這麼美,我又未娶妻,問問都不可以嗎?」   美婢連小耳都紅透了,狠狠橫了寇仲一眼,旋又垂首道:「我並沒有真的怪他,但我巳早定有夫君,只是他尚未過門吧了!」   兩人同時失聲道:「他尚未過門?」   美婢顯然不想在這問題上磨下去,低聲道:「來!隨我去見夫人吧!」   帶頭往房門走去。   兩人追在她身後,到了門前時,美婢在推門而入前,停步柔聲道:「記住了,我叫單如茵。」   兩人又來到那天見東溟夫人的大艙房裡,美婢如茵著他們面對垂簾坐下後,退了出去。   他們你眼看我眼的苦待了好半晌,簾內的暗黑處傳來東溟夫人的柔和聲音道:「又見到兩位了。」   兩人恭敬地道:「夫人你好!」   東溟夫人沉默片刻,才道:「那天我也看走了眼,原來你們的功夫相當不錯。」   寇仲扮作謙虛道:「夫人誇獎了,我們的功夫連自保都不足,那算得甚麼呢?」   東溟夫人淡淡道:「對著像杜伏威那種高手,有多少人敢言自保。我也是利用種種形勢,以有心算無心,才僥倖由他手中把你們救回來。但你們卻能屢次由他手底下逃生,只是這點,巳足使你們名動江湖了。」   雖聞讚賞之語,但兩人都不覺得光榮,因為兩趟逃生,憑的只是狡計和運氣,與實際本領半點關係都扯不上。   東溟夫人忽然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我有一個問題,得要你們坦白回答我。」   兩人點頭答應。   東溟夫人道:「那晚有人想暗襲我們,為何你們要冒險示警呢?」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道:「只是看不過眼,便耍耍那些壞蛋吧了!早知夫人這麼有本領,該任得海沙幫的人栽個大觔斗。」   東溟夫人淡淡道:「海沙幫的人憑甚麼資格來惹我們,但為他們撐腰的卻是大有來頭,那晚的形勢其實對我們非常不利,宇文閥的第三號人物字文仕親率高手,混在海沙幫的人中,若給他們弄沉了船,真不知會有甚麼後果,所以我實在感激你們。」   寇仲和徐子陵吃了一驚,想不到那晚竟有宇文閥的高手混在其中。   東溟夫人平和地道:「以前想不通的問題就是既然你兩人一心只為求名求利,為何卻要斡開罪宇文閥這樣危險的事?不過為今子陵已給了我最真誠的答案,就是因看不過眼,我聽得心中很是歡喜。」   寇仲老臉一紅道:「夫人太抬舉我們了。其實還有個原因,就是我們聽藍仆地那傢伙說是奉了宇文化骨之命。而宇文化骨則是我們的大仇人,所以有機會怎可不趁機害害他。」   東溟夫人破天荒失笑道:「藍仆地、宇文化骨,真虧你們想得出來,順帶提醒你們,宇文化骨被羅剎女所傷後,覓地潛修竟年,據聞武功反突飛猛進,直追閥主宇文傷,所以你們若沒有把握,千萬不要去惹他。」   兩人不置可否,亦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皆因自知即管宇文化骨武功依然故我,他們仍是差得遠了。   東溟夫人續道:「我很歡喜你們的居功不驕和坦白,當日你們在餘杭城的碼頭被人追殺,我便看出你們根基佳絕,世所罕見。除了李家一人外,再無能與比較之輩,因而動了愛材之心,讓你們上船相見。」   寇仲苦笑道:「但最後卻給夫人趕走了。」   東溟夫人道:「要趕你們走的不是我,而是小女琬晶,她最恨貪財好名的世俗之徒,現在我在派內的職務正逐漸由她接管,我只是負上指導之責,所以事事都由她作出決定。」   兩人心中恍然,這才明白為何如茵說東溟公主對他們印象很壞了。   東溟夫人歎道:「我這女兒生性執著,認定了的事便很難改變想法,但出奇地今趟卻是她找到你們,且下令出手援助你們。」   她不明白,兩人自然更不明白,只有聆聽的分兒。   東溟夫人話題一轉道:「無論是杜伏威、李密,又或宇文化及,甚至所有知道你們行蹤的幫會,都不肯對你們罷休,你們今後有甚麼打算呢?」   兩人茫然搖頭,表示不知道。   東溟夫人的聲音注入了少許感倩,柔聲道:「在我們尚未知你們牽涉入《長生訣》和『楊公寶藏』的爭端之前,我們確有意把你們吸納入派內,以加強我們的男系,但現在我卻改變了主意。不要以為我們是怕給捲入此事內,而是怕浪費你們這等人材。不知是否出於天意,你們的苦難,正是你們歷練的好機會。只不過年許時間,現在的你們已是脫胎換骨的兩個人。最奇怪是能神氣內斂,那是真正的高手才能達到的境界。偏是你們內功不高,卻已可辦到,再有一點時日,你們的成就確是無可限量哩。」   兩人嚇了一跳,暗忖若不能留下來,那豈非沒有機會去施偷雞摸狗的技倆嗎?   東溟夫人續道:「明天正午時分,我們將抵達微山湖,待我辦妥一些事後,會再沿運河北上,到了鉅野澤後,由於該水澤煙波百里,我們可輕易擺脫敵人的追蹤,再安排你們溜到岸上去,之後便要看你們的造化了。」   兩人放下心來,有這麼的十天八天,大可完成李世民交託的重任了。  ****************************************************************************   徐子陵緩緩由深沉的睡眠中逐分逐寸地甦醒過來。   那就似若在一個最深黑安靜的淵底,逐漸冒上水面,接觸到水面的剎那,才回復對外面那世界的知覺。   每晚的安眠,就是他修練《長生訣》的好時光。   「砰!」   睡在旁邊的寇仲一腳踢在他的腿側。   對此徐子陵早習以為常。   當寇仲的腳踢上他時,一股真氣立時傳入他經脈內去,而他亦自然而然地反輸給他一道真氣。   那種感覺真是說不出的舒服。   寇仲睡眠時總是動個不停,而自己卻是靜若深海。   陽光由窗外透入,灑在窗旁的小幅空閒處,一切是那麼寧恬美好。   徐子陵心靈一片寧洽,就像一個清潭,反映著眼前的事物。   他仰望方形的帳頂。   睡帳那由絲線織成的網孔,充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道理,豐富多姿,看似相同的小方孔其實每個孔閒都有微妙的差異,光暗大少均有不同。而它們卻連成了一片不能分割的整體,既是獨立亦是互相在影響著。   他從未想過睡帳也可以那麼耐看和吸引。   「嗡嗡」之聲在帳頂響起。   一隻蚊子想闖入帳來,卻給帳網拒之於網外。   蚊子嘗試了幾趟後,飛往一角去。   它立時惹起了一條伏在房頂天花上的壁虎的注意,迅速橫移數寸,又再俯伏不動。   壁虎的動作既穩重又靈活,動中含靜,靜中含動。   徐於陵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感覺,隱隱捕捉到動靜間的真義。   就在這無比豐饒動人的一刻,輕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到了房門前才略停了一停,接著房門被推開。   寇仲立生感應,睜眼坐了起來。   兩人定睛一看,來的原來是個高大壯健的婢女。   她長得已頗為醜陋,但最令人難過的是她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冰冷木然,像這世上所有人都欠了點她甚麼似的。甫進門目光掠過帳內的他們後,便再沒有看他們的興趣。   把一盆水和梳洗用的毛巾梳櫛等物放在窗旁的小几上,便毫不客氣地粗聲喝道:「快起來!明帥在等你們吃早膳。」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都不知「明帥」是何方神聖。   寇仲鑽出帳外去,來到丑婢前恭敬一揖道:「這位姐姐怎樣稱呼?」   丑婢不屑地道:「我不是你的姐姐,你們更不用理我叫甚麼。」   徐子陵這時撥帳坐在床沿處,正俯頭找尋靴子,聞言道:「若我們做錯了某麼事,姐姐盡避罵我們好了,好使我們能改正過來。」   丑婢想不到兩人被她這麼薄待,仍是謙虛有禮,呆了一呆,這才往房門走去,道:「我在外面等你們。」語氣溫和了少許。   兩人匆匆穿衣洗面,出房時那丑婢已一面不耐煩道:「快隨我來!」   寇仲笑嘻嘻追在她旁,特別恭敬道:「敢問姐姐,明帥是誰?」   丑婢領他們往長廊內端通往上層的樓梯走去,似乎不會回答時,忽又冷冷道:「你不是見過他嗎?」   寇仲和追在後面的徐子陵醒悟過來,知她口中的明帥就是尚明,既有「將」自該有「帥」,看來這年青英俊的尚明在東溟派的身份地位絕對不低。   登上上層,原來就是廣闊若大廳的艙堂,尚明和那尚邦、尚奎泰兩人正圍坐在擺滿早點的圓桌前低聲說話。   見兩人到來,尚明並沒有特別站起來歡迎那類動作,只是淡淡笑道:「兩位小兄弟請坐。」   兩人坐下後,丑婢離廳去了。   艙廳兩邊排列了十多個大窗,垂下簾子,卻不影響視線,兩岸青山綠野的景色,盡收眼底。   尚邦道:「兩位昨夜睡得好嗎?」   兩人嘴內早塞滿食物,聞言只能點頭。   尚奎泰道:「還有兩個許時辰就到微山湖,到那裡後,就不怕被人追蹤了。」   尚明道:「你們所用的兵器是那處買到的,質料和手工都相當不錯。」   寇仲當然不會說出真相,隨口編道:「是沉落雁那婆娘給我們的。」   尚明那能分辨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失笑道:「江湖上敢稱她為婆娘的沒有多少個人,你們都算夠本事,給這麼多江湖上談虎色變的人物追捕,仍可屢屢逃生,逃亡千里,可算是江湖上的美談了。」   徐子陵好奇問道:「琉球是甚麼地方?」   尚明傲然道:「那是天下間最美麗神秘、虛懸於汪洋中的一個大島,氣候宜人,大半仍是未經開墾的沃野,奇禽異猷隨處可見。」   兩人聽得悠然神往。   尚奎泰道:「你們的武功是否傳自羅剎女呢?」   寇仲點頭道:「正是如此!」   尚邦正容道:「若是如此,可推見高麗的『奕劍大師』傅采林果然有鬼神莫測之機。」   尚明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子,傅采林既能和『武尊』畢玄和『散人』寧道奇並稱當世,垂名數十年而仍不衰,自有驚天動地的絕藝。只看他派了個徒弟出來,便鬧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連宇文化及都要負傷而回,便可知他確有真材實料了。」   兩人想起傅君綽,立時吃不下嚥。   此時那丑婢又來了,尚明等三人無不露出厭惡神色。   丑婢略一施禮,便粗聲粗氣道:「公主要見徐子陵。」   寇仲奇道:「那我呢?」   丑婢冷然搖頭,卻沒說話。   尚明等亦露出訝異神色,特別是尚明,神情頗不自然。   丑婢催道:「還不快隨我來。」   徐子陵無奈聳肩去了。   徐子陵終於踏足甲板下那一層艙房,表面看來差異不大,也是一道長廊,兩旁排了十多個門戶,但裝飾卻考究多了,由廊頂垂下了十多盞精美的吊燈,映照出廊壁的暗雕花紋,地上更是繡有幾何紋樣的素綠地氈,像茵茵的草地,卻是靜悄無人。   丑婢默然領路,到了盡端的門戶,轉頭道:「你站在這裡等候,公主要見你時自會喚你。」   言罷走了。   徐子凌暗忖這東溟公主的架子真大,若沒空的話,大可遲一些時才召他見面。   到這刻他仍不明白東溟公主為何要單獨召見自己。   不過他的腦筋很快轉到帳簿上。   若真有這本帳簿,究竟會藏在那一間房內呢?   這些房門和艙壁都非常堅固,要弄破真不容易。   胡思亂想間,耳鼓響起一把嬌甜但冰冷的聲音道:「進來!」   徐子陵懷著一顆好奇的心,推門而入,立時眼前一亮,原來這房間非常寬大,又光線充足,四周全是書櫃書架,靠窗處還擺了一張大桌子。   一位妙齡絳衣女郎,背著他坐在桌前,似在埋首工作。   她烏黑閃亮的秀髮垂至背上,予人一種輕柔纖弱的動人感覺。   徐子陵躬身拖禮道:「徐子陵拜見公主!」   女子別過頭來,冷冷瞅了他一眼,又回頭埋首在一個卷宗上繼縝書寫。   徐子陵卻是虎軀劇震,那不單因她美得令他動魄驚心,更因她使他湧起熟悉的感覺,似乎在不久前曾見過她一面。   她剛才瞅自己那一眼,流露出一種厭惡的神色,更使徐子陵大感不是味兒。   這時他呆在她背後方,說話不是,退也不是,尷尬之極。   東溟公主的聲音傳來道:「為何前倨後恭,只從這點,已可知你只是卑鄙之徒。」   徐子陵奇道:「我真的曾見過公主嗎?」   東溟公主單琬晶倏地立起,轉過身來,美秀的眼睛射出深刻的恨意,狠狠盯著他道:「你不是叫張三或李匹嗎?為何這麼快就忘了?」   徐子陵一震道:「我的娘,原來是你!」   昨天兩人剛抵彭城,便到館子進膳,遇上了個女扮男裝的人,他們還以為她是沉落雁派來誆他們的敵人,對她毫不客氣。怎知竟就是眼前的東溟公主。   徐子陵的目光不由落到她那對長腿上,勾起了回憶。   單琬晶怒道:「你看甚麼?」   徐子陵張口結舌囁嚅道:「我……嘿!我們那天還以為……」   單琬晶回復平靜,淡淡道:「不用解釋了,縱解釋我也不會聽,我今趟喚你來此,就是要當面告訴你,你雖曾幫了我派一個大忙,但我們亦由杜伏威手上救了你兩個小子出來,兩下相抵,就算扯平了。」   徐於陵見她當足自己是仇人,又不肯聽解釋,頗為蠻不講理。但偏是對著她如詩如畫、秀氣迫人的玉容卻生不起氣來,惟有瀟灑地擺擺手作個無可無不可之狀道:「扯平就最好了,大家各走各路,以後恩清義絕兩不相干,哈!」   最後的「哈」的一聲,是因想起這兩句話乃寇仲的口頭禪。   單琬晶卻是玉面生寒,生氣道:「恩已算過,現在該是算怨的時候了。」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要算甚麼怨呢?」   單琬晶深吸一口氣道:「我真不明白為何娘這麼看得起你這兩個滿身俗氣的小子?我第一眼見你已看不順眼了。」   徐子陵苦笑道:「若以雅俗作標準,我們確沒資格入公主的雅眼,不過公主若以雅俗定恩怨,恐怕街上走的大部分人,都和公主有怨了。」   單琬晶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何這眼前軒昂的年輕小子特別可恨,怒道:「不要胡扯,我指的是你那天對我說的侮辱言詞,人家一片好心客氣的來向你們打招呼,你竟然這麼沒有禮貌。」   徐子陵鬆了一口氣道:「這就易解決了,那天只是一場誤會,我們以為……」   眼光巡到桌面,立即一震住口。   我的天!那不就要偷的賬簿嗎?   東溟公主卻以為他理屈詞窮,難以為繼,臉寒如水道:「沒話說了吧!現在我打你一掌,取的是你胸口的位置,若你避不了,就要賠上一命。」   徐子陵醒了過來,駭然道:「我們往日無怨,今日無仇,公主莫要動粗。」   單琬晶平靜下來,淡淡道:「我要動手了。」   徐子陵嚇得退了兩步,搖手道:「有事可慢慢商量,啊!」   單琬晶倏地欺身過來,舉起右掌,輕飄無定的往他胸口按去。   徐子陵無暇多想,凝神看她的掌勢,只見這看來飄柔無力、不帶絲毫風聲勁氣,只像她想摸上自己一把的玉掌,直循著某一微妙的軌跡朝自己拍來,更不住變化繼生,教人難以捉摸。   奇怪的是自己似能清楚把握她的變化,甚至可先一步掌握她的心意。   亦知道若讓她擊中胸口,說不定真要一命嗚呼,完蛋大吉。   際此生死關頭,那敢怠慢,大刀離鞘而出,閃電往她玉掌劈去。   單琬晶冷笑一聲,欺身而上,左手揚起,手背橫掃刀鋒,竟是近身肉搏的狠辣招數。   豈知徐子陵刀招突變,硬把刀後抽,切往她仍不改攻來的右掌腕口處。   單琬晶想不到他能把刀子使得這麼靈活,假若要躲避,自是易如反掌,但卻應了一招之數,那時怎能下台,猛咬銀牙,左手變化,往刀鋒抓去,同時側身撞人徐子陵懷裡,右手幻出千萬掌影,使出了真實本領。   早先她雖說得惡兮兮的,其實只是想打得他跌個四腳朝天,好出了心中一口惡氣,但這時全力出手,再難以收發自如了。   徐子陵想起了今早起床時看到的壁虎,自然而然橫移開去,不但讓單琬晶的左手抓空了,還回刀削往她化成漫天掌影的一掌。   單琬晶那想得到他的反應如斯高明靈動,再難留有餘力,使出精炒絕倫的手法,先一掌拍在徐子凌的刀鋒上,如影附形地隨他移動,掌背拂上徐子陵胸口。   徐子凌慘叫一聲,往後拋飛,撞開房門,跌往長廊去,同時凌空噴了一口鮮血,重重掉在門外的地氈上。   單琬晶大吃一驚,待要追去看個究竟,東溟夫人的聲音已傳來道:「甚麼事?」   單琬晶停了下來,冷然道:「這人得罪女兒,死了也是活該。」   東溟夫人出現門前,一身湖水綠的華服,高髻雲鬢,身段體態都高雅優美,但面上卻覆著一層輕紗,像迷霧般把她的樣貌隱藏起來。   走廊另一端傳來人聲,顯是這番動手已驚動了其他人。   東溟夫人看了單琬晶好一會後,才低頭細看徐子陵。   徐子陵一陣氣悶後,已醒了過來。   罷才給她一掌拍實時,確是全身經脈欲裂,痛得一佛出世、二佛登天,但噴出那口血後,腳心氣暢,痛楚大減,連忙爬起來,揉著胸口苦笑道:「我沒有事,公主確是厲害,哈!」   竟笑著蹌踉去了,心中想到的只是她書桌上那本誘人的賬簿。   本來他對要偷賬簿一事頗不好意思,現在當然沒有這心理障礙了。 第十章 微湖戰火   寇仲一邊幫徐子陵搓揉胸口,擔心地道:「真的沒事嗎?那雌兒真辣手,只不過沒興趣和她兜搭吧了!竟認作是甚麼仇仇怨怨的。」   徐子陵低聲道:「細聲點好嗎?給她偷聽到就麻煩了。嘿!告訴你一件奇事,當時我體內真氣發動,竟一下子好了很多,假若能再早點運氣,說不定可輕易擋她那一掌呢。」   寇仲道:「不過這一掌都算物有所值,只要死不了就行啦:「旋又笑嘻嘻道:「莫要看她凶兮兮的,事實上她卻是不自覺地愛上了你,只是因自己身有所屬,你又當她不是東西,急怒攻心下,才出手傷了你。」   徐子陵沒好氣道:「去你娘的愛上我,這種愛不要也罷。」   寇仲愈想愈真實,分析道:「雖然你曾罵她勾三搭四,沒有羞恥心,開罪她來得比我嚴重,但我對她亦好不了多少,而她偏只是找上了你來洩憤,這種女兒家心事最是微妙。你去見她時,那小子尚明坐立不安,神情都不知多麼精采。」   徐子陵乘機岔開話題道:「這麼說那尚明該就是惡婆娘公主的未過門夫婿了,唉!就算整個東溟派的人跪在身前我也不會入派,男人變成了娘兒有甚麼癮頭。」   寇仲笑□嘻道:「最大的癮頭就是由女人來養我們。」接首正容道:「今晚到了微山湖後,東溟夫人和那惡婆娘公主會去見李世民的老爹,那就是我們下手偷東西的時候了,從這裡攀窗下去,只是舉手之勞吧。」   此時窗外景色一變,再不是山崖峭壁,而是粼粼江水,冉冉白雲,遠岸田野連結,一望無際,原來巳□達微山湖。   房門被推了開來,那丑婢悶聲不響走進來,打量了徐子陵兩眼,粗聲粗氣道:「還痛嗎?」   徐子陵受寵若驚,正要答沒有大礙,給寇仲捏了一把,忙道:「想來休息兩天便沒事了,多謝姐姐關心。」   丑婢冷冷道。「誰關心你,只是夫人今晚想和你們吃飯,教我來看你們的情況吧!既沒甚麼事就成了。」   話完掉頭走了。   兩人愕然以對時,敲門聲響,美婢如茵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可以進來嗎?」   寇仲跳了起來,把門拉開,施禮道:「好姐姐請進!」   如茵「噗哧」嬌笑,橫了寇仲一眼,婀娜而入,見到徐子陵坐在窗旁椅內,神色如常,奇道:「夫人說得不錯,表面看來你雖傷得厲害,其實並不嚴重。」   徐子陵不忍騙她,點頭道:「只是尚有點疼痛吧!」   如茵來到他旁,伸手溫柔地探了探他額頭的熱度,才收回玉手道:「你的內功真怪,虛虛蕩蕩的,教人難知深淺。」   寇仲來到她旁,乘機靠近她,鼻子先淒到她發間大力嗦了一下香氣,才在她耳旁道:「就叫莫測高深了。」   如茵沒好氣道:「你正經點好嗎?說真的,我對你們的印象並不比公主好多少。竟與巴陵幫那些喪盡天良的人鬼混,想學他們般販賣人口嗎?」   寇仲尷尬道:「我們不知那香玉山是巴陵幫的人嘛!」   如茵愈說愈氣,叉起小蠻腰說道:「那為何又要到他們開的賭場去?不要說你們不知那是賭場吧!」   寇仲見她杏眼圓瞪,慌失說道:「我們確不知那是間賭館,還以為是所妓院。」   如茵失聲道:「甚麼?」   寇仲這時不及改口,心知要糟,歎了一口氣道:「唉!姐姐你怎知我們當時的處境,走投無路下,只好找個地方躲起來。」   如茵俏臉脹紅怒道:「這只是借口,你們想到那種低三下四的地方鬼混才真。看你兩人好眉好貌,底下裡卻壞成這樣子,看我以後睬不睬你們。」   跺足便去。   寇仲探手往她抓去。   如茵一閃避開,眼睛都紅了,尖叫道:「你的臭手敢碰我?公主說得對,這世上的男人沒多少個是好人來的。」   兩人那想得到本是溫柔體貼的她,變得這麼激動,噤若寒蟬地呆瞪著她。   如茵的酥胸急速起伏了幾下後,平復下來,見到兩人有若大難臨頭的樣子,神情軟化了些,幽幽道:「我很少這樣動氣的,都是你們不好!這樣吧,若肯答應我以後不到那種地方去,我就原諒你們!」   徐子陵正要答應,寇仲巳搶著道:「那我們豈非要改行修練童子功。」   如茵呆了一呆,接著俏臉飛紅,狠狠瞪了寇仲一跟,忿然去了。   看著「砰」一聲大力關上的房門,寇仲鬆了一口氣道:「幸好沒給你搶先答應,否則以後做人還有哈樂趣。」   徐子陵苦笑道:「又開罪多一個人了。現在船上我們除東溟夫人外,可說舉目無親。」   寇仲哂道:「這條船載的都是怪人,幸好我們快要走了,否則遲早成了他們一夥。琉球還是不去也罷,肯定半個耍樂的地方都沒有。」   徐子陵歎道:「耍甚麼樂,每趟要到青樓去都是頭頭碰著黑,看來我們兩條命都欠了青樓運。」   寇仲笑道:「我才不信邪,來!我們先練我們的絕世神功,只要能耳聽八方,就可進行大計了。」言罷在房內來回走動起來。   暮色蒼茫中,東溟號在煙波浩淼的微山湖內滿帆行駛,朝著某一目的地全速進發。   在巨舶的大艙廳內,設了一席素菜,東溟夫人仍是輕紗遮臉,一副神秘莫測的意態。   寇仲和徐子陵分別坐在她左右。   三位護法仙子均有出席。   那天出手對付杜伏威的單燕和單玉蝶瞼無表情,反是單青神態溫和一點,不過顯然亦對東溟夫人這麼隆而重之的款待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大不以為然。   其他列席的還有尚明和一位看來老態龍鍾的老者。   此老東溟夫人稱他為尚公,身材高大佝僂,但皺摺重重下的眸子常閃映著奇異的紫芒,似有神若無神,非常懾人。   東溟派諸人都對他非常恭敬。   除了介紹時他無不可地看了兩人幾眼後,其他時閒他都是默默拿著桌上唯一的酒壺自斟自飲,對精美的素菜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欠缺。   很快兩人就忘記了他的存在。   單琬晶看來仍在鬧脾氣,沒有出席。   不知是否單琬晶的關係,尚明對他們似充滿敵意,比早先更不友善。   如茵該是東溟夫人的貼身侍婢,親自侍候各人,一副氣鼓鼓的樣兒,當然是對寇徐餘怒未消了。   總之這一頓飯吃得並不愉快。   東溟夫人在開始時除為女兒向他們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後,便與尚明他們閒談起來,把兩人冷落在一旁。   兩人早習慣了這類待遇,那管得他娘這麼多,全力掃蕩桌上的素萊,他們吃慣了肉,這些素菜無論送多少入肚,都似難令他們有滿足感。   看到他們的吃相,除了東溟夫人和尚公外,其他人都露出鄙夷之色。   尚明這時說起義軍的變化,道:「最令人憂慮是突厥人的動向,現在鷹揚派的梁師都和劉武周都投向了他,分別被封為大度毗伽可汗和定揚可汗,這兩個叛賊還是奉突厥可汗之命進迫太原,若李淵守不住太原,突厥入必會乘機進侵,那時中原危矣。」   眾人都露出注意神色。單燕道:「李閥現在是腹背受敵,獨孤閥和宇文閥都恨不得他們全軍覆沒。但此事誰都幫不上忙,只好看李閥的造化了。」   單玉蝶道:「幸好李淵有幾個好兒子,而太原位於汾水上游,在太行山和黃河之間,控山帶河、踞天下之肩背,為河東之根本,兵精糧足。加上李淵父子廣施恩德,結納豪傑,勢力正不住擴展,非是沒有一戰之力。」   尚明不以為然道:「不過李淵乃是優柔寡斷之輩,終日念著自己是那昏君的姨表兄弟,也終有一天會給那昏君累死。若我是李淵,趁現在昏君把關中軍隊調往江都一帶鎮壓杜伏威,而瓦崗軍更牽制了隋軍在洛陽的主力,就索性攻入京師,起兵作反了。」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發熱,暗忖原來形勢如此,難怪李世民這麼想老爹作反了。   單青道:「可惜我們受祖規所限,不能插手中原的事,否則見到世民時,就可向他痛陳利害了。」   東溟夫人淡淡道:「我們看得到的事,難道別人想不到嗎?這事再不必談論。」   眾人那還敢討論下去。   一陣難堪的沉默後,尚公忽地瞅著寇徐兩人,看得兩人心中發毛,食難下□時,尚公以沙啞得難以聽清楚的聲音道:「你們的功夫是誰教的?」   寇仲硬著頭皮道:「是娘教的!」   東溟夫人訝道:「誰是你的娘?」   徐子陵解釋道:「他的娘就是我的娘,別人都喚她作羅剎女。」   東溟夫人道:「羅剎女傅君綽有名心狠手辣,想不到不但收了你們作義子,更為你們犧牲了性命,也算異數了。」   兩人均現出悲痛之色。   尚公搖頭道:「不對!你們的功夫練了多久?」   寇仲數數指頭,老實答道:「超過一年了。」   單青等無不露出訝色,他們的武功雖算不了甚麼,但只是年許時間,便有這種硬捱單琬晶一掌的成就,確是駭人聽聞。   尚公沉吟片晌,歎道:「假若你們能避過走火入魔之厄,將來該可有一番作為。」   東溟夫人道:「美仙曾察看過他們的行氣法門,卻是茫無頭緒,不知從何入手,這才打消收他們入派傳功之念。尚公若有辦法,何不指點他們兩手?」   尚公只是搖頭,不再說話。   回到艙房,兩人都有脫困的輕鬆感覺。   寇仲低聲道:「這世上太多恩將仇報的人,你看那尚明,狗仗主人威,對我們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神態。哈!幸好本少心胸廣闊,不會和他計較。」   徐子陵哂道:「若真不計較,就提也不該提了。」   寇仲一拍額頭道:「說得對!由這刻開始,我們再不說這傢伙。」   徐子陵苦惱道:「怎樣才知夫人她們幾時離船去見李小子呢?」   寇仲笑道:「還不簡單嗎?船停的時候,就是她們離船的時候了。」   徐子陵道:「假若夫人約了李小子到船上來見面,我們豈非好夢成空?」   寇仲呆了半晌,低聲道:「不理得這麼多了,只要她們集中到上面的大廳去,我們立即動手偷東西,李小子和他老爹的命運,就在我們的手上了。」   徐子陵探頭窗外,看了好一會後方縮回來道:「不是說過宇文閥的人想偷襲東溟號嗎?為何全不見蹤影呢?」   寇仲道:「你問我?那我去問誰?咦!」   船行聲音忽生變化,舟行減緩。   兩人緊張起來,耐心靜候。   這晚天朗氣清,半闕明月斜掛空際,景色迷人。   在星月的映照下,東溟號緩緩靠往湖中一個小甭島,那裹早泊了另一艘大船。   兩人探首外望,認得是李世民那艘戰船,心兒更是忐忑狂跳。到東溟號完全靜止時,兩人伏在艙板處,以耳貼板,運功細聽。   下艙靜悄無聲,就若無人的鬼域。   就在此時,一聲歎息,在兩人耳鼓內響起。   兩人駭然坐了起來,都發覺對方驚得臉無人色。   寇仲駭然道:「那是尚公的聲音,化了灰都可認出來。」   徐子陵道:「這老傢伙的歎息聲為何會這麼大聲呢?就像在我們耳旁歎氣的樣子。」   寇仲深吸一日氣道:「不理得這麼多了,我們在半炷香後,就攀窗下去偷東西,然後再借水遁。」   兩人坐回椅子裡,心驚膽跳的等待著。   廊外忽傳足音,兩人心中叫苦時,幸好來人過門不入,轉瞬去遠。   寇仲跳起來道:「是時候了!」   就在這要命的時刻,敲門聲響。   兩入心中正叫苦連天,丑婢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快出來!公主要見你們。」   兩人苦著臉隨丑婢來到下層東溟公主單琬晶那辦公書房的門外,丑婢臉無表情把門推開,冷冷道:「進去吧!」   寇仲和徐子陵只好硬著頭皮步入房內。   東溟公主單琬晶回復男裝,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兒,正坐在大桌旁的椅子裡,神色平靜地面對兩人。   在她迫人的目光下,兩人都有矮了半截、自慚形穢的失落感覺。   偷眼看去,那本賬簿早不見影蹤。   兩人心情之劣,實非言語所能形容於萬一。   單琬晶淡淡道:「那天我心情不大好,一時錯手傷了徐公子,現在算我道歉好了。」   她表面雖客客氣氣的,而且又是當面道歉,但兩人都清楚感到她並不將他們放在心上,連讓他們坐下說話也欠奉。就像他們只配像下屬般恭立聽她發號施令。   單琬晶冷冷地打量了兩人幾眼,續道:「你們為何不說話。」   寇仲一肚氣道:「我們有甚麼好說的,你要說就盡避說個夠吧!」   單琬晶香唇旁逸出一絲笑意,美目深深瞧了徐子陵一眼後,柔聲道:「我對你們確不算好,但這是由你們一手造成的,但幸好這一切立即會結柬了,我巳為你們安排了去處。」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失聲道:「甚麼?」   單琬晶淡淡道:「莫要大驚小怪,現在江湖上有能力保護你們的人數不出多少個來。李閥卻是其中之一,憑我們和李閥的關係,只要我們肯開口,他們自然會照顧你們。」   兩人暗中叫娘,若這麼隨她到李小子的大船去,他們還有臉目見李小子嗎?   寇仲忙道:「有勞公主費心了,我們這種人自在慣了,最怕寄人籬下,看別人臉色做人,公主若看我們不順眼,我們便立即跳湖溜之,如此皆大歡喜,兩家高興。」   單琬晶美目寒芒亮起,怒道:「你在說甚麼?」   徐子陵亦心中有氣,訝道:「仲少說得這麼口齒伶利,公主竟會聽不清楚嗎?我們絕不會去求人收留可憐,更不用受你這種所謂的恩惠,現在我們就回房收拾東西,自行離去,請了!」   其實兩人那有東西可收拾,只是希望拖延時間,待東溟夫人和眼前的惡婆娘離開後,便再摸回來尋取帳簿離去。   單琬晶怒喝道:「給我站著!」   兩人嚇了一跳,立定狠狠瞪著她。   單琬晶酥胸急速起伏,事實上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這麼容易因徐子陵而動氣,大不似她一向的沉狠冷靜。   片晌令人難堪的沉默後,單琬晶平復過來,歎了一口氣,聲音轉柔道:「這樣好嗎?我們只請李閥的人送你們一程,到了安全的地方後,便任你們離去。你們或者仍不知道,那昏君巳下了嚴令,怎樣都要由你們身上把《長生訣》追回來。」   破天荒第一趟地,她語氣裡洩露出少許對他們的關懷。   不過由於巳有成見,兩人自然沒有任何感覺,而且縱有亦不能接受。寇仲哈哈笑道:「若是如此,我們更不可登上李閥的大船,說到底李閥都是皇帝小兒其中一隻走狗,怎知會不會見利忘義,出賣我兩兄弟。」   對寇仲,這美麗的公主顯然容忍力高多了,微笑道:「不要把人看眨了,當你見到李世民時,才會明白甚麼才是真正使人心悅誠服的英雄人物,勿要過慮了,我可以東溟派之名,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   當她說到李世民時,不斷用那對水靈靈的美目去瞧徐子陵,目下之意,似在說若比起李世民,你徐子陵就差遠了。   徐子陵卻沒有絲亳感覺,瀟灑地聳肩道:「理得他是真英雄還是假英雄,我們自由自在慣了,故沒有興趣去攀附公主心中看得起的英雄人物。」   寇仲想起東溟夫人曾說過他們該到江湖多歷練,心中一動道:「公主這提議,恐怕並未得到夫人的同意吧!」   單琬晶玉容轉寒,拂袖道:「給我滾,待會回來時,不要再給我見到你們,你們要去送死,就去死好了。」   兩人如獲皇恩大赦,歡天喜地退出房外。  ****************************************************************************   兩人駕輕就熟的攀壁而下,無驚無險來到書房窗外。   晝齋燈火全減,靜悄無聲。   他們那敢猶豫,先探頭肯定內裡無人後,穿窗而入,來到齋內。   兩人依著陳老謀教的手法,有條不紊地分頭對書房展開無有遺漏的搜索。   忙了足有半個時辰,搜遍了每一寸的地方,卻仍找不到那本賬簿。   兩人頹然坐到地上,失望得差點要大哭一場。   若得到這賬簿,不但可幫李小子一個太忙,說不定還可害得宇文化骨滿門抄斬。   但這一切都沒有了。   賬簿根本不在書房裡。   寇仲痛苦地道:「那婆娘定是把那本東西帶了去和李小子算賬,今趟完了,最苦是我們須立即離去,否則就要給惡婆娘廢物般丟往水裡去。」   徐子陵頹然道:「要走就趁早走吧!」   尚公那像獨家老號招牌般易認的聲音,又在兩人耳鼓內響起。   兩人那還會不知大禍正在臨頭,跳了起來,正要穿窗投入湖水裡,尚公已靈巧得像頭野貓般穿窗鑽了進來,再沒有絲毫龍鍾老態。   寇仲和徐子陵給他堵著唯一逃路,進退不得,狼狽之極。   尚公左手一揚,低聲笑道:「你們耍找這本賬簿嗎?有本事就來拿吧!」   兩人立時看呆了眼,瞪著他左手拿著的寶貝賬簿,當然不敢動手去搶。   尚公淡淡道:「夫人將保安之責,交給我這老頭,老夫自然不會令她失望。這些天來老夫一直留意你們,聽你們的說話,更曾作出警告,可是你們仍是賊性難改,令老夫非常失望。」   寇仲苦笑道:「我們是受朋友所托……」   尚公冷然打斷他道:「老夫那理得你們是為了甚麼理由,只知這賬簿關係到我們東溟派的信譽。不過若非給你兩人一鬧,我們也不知道這麼一本賬簿,竟是禍亂的根源。夫人回來時,老夫會請夫人把它毀了,免得再被人利用來作為鬥爭的工具。」   兩人這時關心的再非賬簿,而是自己的命運。   說話至此,尚公仍是壓低聲音,似怕給其他人聽見,又使他們生出希望。   尚公把賬簿隨手拋在桌上,露出入來後第一個笑容道:「你們的本質還不算壞,未失天真,有時我聽你們說話時,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呢。」   寇仲打蛇隨棍上,低聲道:「尚公可否放我兄弟兩人一馬呢?」   尚公搖頭道:「公還公,私還私,我東溟派最重法規,我尚平一生從沒有半步行差踏錯,怎能為你兩個小子晚節不保。但夫人回來後,我卻可為你們說兩句好話。現在給老夫跪下。」   兩人同時想起東溟公主,暗忖士可殺不可辱,手都握到刀柄去。   尚公搖頭歎道:「若這是換了十年之後,老夫真不敢包保自己這副老骨頭能否捱得起你兩人聯手一擊,但現在你們的斤兩差太遠了,來吧!」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知道事情再無轉圖餘地,同時拔刀攻去。   尚公露出訝色,不慌不忙,雙袖揚起,發出兩股勁氣,迎上閃電劈來的兩把長刀。   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須勝得乾淨利落,若驚動了其他人方能制得伏他們,他便要顏臉受損了。   「蓬蓬!」兩聲震響,寇仲和徐子陵虎口爆裂,長刀脫手甩脫,整個人被震得往後跌退,胸口痛楚欲裂。   兩人心知要糟時,尚公忽地慘哼一聲,蹌踉橫跌。   他們大惑不解時,一個黑衣人越窗而入,凌空追擊尚公,左右手各持一把長只尺許的短劍,招招不離尚公的要害,狠辣凌厲至極點。   剎那間,被暗襲受傷的尚公巳和對方交換了十多招,這時他兩人才驚魂稍定跌坐地上。   只見寬敞的書齋中,黑衣人像鬼魅般在尚公頭頂和四週一溜煙地移形換影,對落在下風的尚公展開長江大河似的驚人攻勢,不教對方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兩人這時的眼力已比以前好多了,感到此人身手比之杜伏威都不遑多讓。   他們正不知是否要高呼召人來援時,尚公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硬生生退出敵人的劍網,「砰!」的一聲撞破艙壁,到了陣房去。   那人顯然志不在尚公,閃電掠到桌旁,一手抓起賬簿,眼尾都不看兩人,便穿窗去了。   這時腳步聲和呼喝聲由遠而近,兩人一聲發喊,跳了起來,全力撲出窗外,往下方的湖水投去。   「噗通」一聲後兩人深深潛進冰寒的湖水裡,正要拚命游離東溟號,忽感不妥時,背心巳給人抓著,同時真氣透背而入,接連封閉了十多處大穴。   那人顯然以為已封死了他們的穴道,改為抓著他們的手臂,在水底以驚人的高速前進。潛過了十多丈的距離後,才在水面冒起頭來。   東溟號處不時傳來呼喝之聲,情勢混亂至極點。   那人冷笑一聲抓著兩人衣領,改以雙足撥水,像魚兒般迅快游動。   這時兩人體內的奇異真氣,巳先後自發地衝開了被制的大穴,他們正不知是否該動手時,那人怒罵道:「不知死活的傢伙。」   兩人偷偷睜開少許眼簾,只見十餘艘快艇,正像炮彈般往他們追來。   那人又扯著兩人到了水裡去,兩人知道機會來了,寇仲輕碰了徐子陵一記後,同時集起全身勁力,運肘分別撞在那人脅下和肚腹處。   那人痛得整個人彎了起來,鬆開了抓著兩人的手,同時,噴出了一口鮮血。寇仲早巳探知他以防水油布把賬簿包紮好綁在腰間,乘機施展扒術,手到拿來。   徐子陵再揮拳擊往他面門時,那人果是功力高絕,竟仍能忍痛移了開去,避過了他的拳頭。   兩人那敢追趕,拚命往下潛去,到湖底時,再展開全力,朝那孤島游去。   這正是他們聰明的地方,要躲開剛才那高手的追截,絕非容易的事。   但無論那高手如何強橫,總不敢回到有李閥和東溟派的人在的地方去。   最妙是東溟派的人只會搜尋附近的水域,而絕不會懷疑他們會返回頭來。   兩人這時活像水裡的魚兒,不片刻巳來到李世民那艘大船的底部。浮上水面後,只見東溟號燈火通明,而李世民那條船卻是烏燈黑火,靜悄無聲。   寇仲低聲道:「希望李小子的人不要當我們是賊就好了。」   徐子陵道:「上去吧!罷才我差點給那老傢伙震散了我的嫩骨頭哩!」   千辛萬苦下,終完成了任務,心安理得的賺了李小子的銀兩,心情的興奮,確是難以形容。   兼且他們是由那神秘高手身上將賬薄勇奪回來,少了當小偷的內疚,更使他們的良心舒服多了。   他們駕輕就熟的往上爬去,經過李世民妹子所住艙房時,寇仲想起那把溫柔好聽的聲音,忍不住探頭望進去。   在全無防備下,一把匕首閃電探出,指著他咽喉。寇仲嚇得差點掉了下去,指頭都不敢動,就那麼凝止了所有動作,掛在窗沿處。   一張宜喜宜嗔,俏秀無倫的瞼孔移到寇仲鼻端前尺許處,冷冷打量著他。   這時徐子陵已爬到他旁,還推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停在那裡,茫然不知寇仲隨時會小命不保。   這美色絕對可比得上東溟公主的妙齡女郎低聲道:「你是誰?」   寇仲呼吸困難地道:「我叫寇仲,是李……」   美女收起匕首,低呼道:「還不快進來,給人看到就糟了。」   寇仲大喜,把徐子陵召了過來,兩人濕漉漉的爬進人家女子的閏房裡。   寇仲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那包東西,打開油布。   賬簿赫然入目。   兩人齊聲歡呼。   那美人兒顯然清楚他們和李世民的交易,拿起賬薄,翻了一遍後,欣然道:「果然沒錯,你兩人在這裡待上一會,讓我去看二哥回來了沒有。」   又甜甜一笑,這才出門去了。   兩人挨著艙壁,坐了下來,都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寇仲歎道:「這妞兒真美,早知不要銀兩而要人就好了。」   徐子陵笑道:「今趟這個讓給你,下次再遇上這種級數的甜妞兒,就是我的了。」   寇仲苦笑道:「你的我的,也不想想我們是甚麼束西,人家是千金小姐,生於高門大族,何時才輪得到我們?」   徐子陵失聲道:「仲少何時變得這麼謙虛了,你不是常說自己將來是武林高手嗎?又說可封侯拜將,為甚麼忽然這麼洩氣?」   寇仲歎道:「說說就可以,我們的功夫比起剛才那失運的高手便差遠了。他毫無防備下任我們打,亦只是吐那麼鳥兒的一口血就算了。還有那姓尚的老傢伙也說沒個十年八年,我們的功夫都拿不出來見人。是了,待會記得問李小子再要兩把刀,沒了刀連打架都不成了。」   徐子陵道:「千萬不可,否則這一世我們也休想學懂拳腳功夫,沒有刀便用手,一樣可使出李大哥教的血戰十式。」   苦待了整炷香的時間,李世民的美人兒妹子回來了,兩人這才看清楚她一身色彩淡麗的華服,身材窈窕動人,風神高雅,教人無法挑剔。   美女見兩人小乞兒般坐在地板上,大嗔道:「為甚麼坐在地上?還不起來?」   兩人傻今兮站起來時,房門敞開,李世民衝了進來,不理他們濕透了的身子,一把將兩人抱個結實,激動地道:「成功了!適才東溟夫人還親筆寫了一封信,要我立即趕往太原交給爹。我李家將來如得天下,必不會薄待兩位。」 『卷四』第一章 志比天高   徐子陵一覺醒來,天剛微亮,見到寇仲破天荒第一趟比他更早起床,呆站在艙窗旁,茫然望往外方。   這是李小鬼安排給他們的宿處,鄰房就是李閥的美女李秀寧,李小鬼的動人妹子。   徐子陵移到寇仲身旁時,寇仲歎了一口氣道:「小陵!我有心上人了。」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寇仲低聲道:「你不覺得李小鬼的妹子長得很標緻嗎?既大方又溫柔,那對眼秀而媚,胸脯玲瓏浮凸,兩條腿嘛,唉!包可把所有男人引死。臉蛋兒紅撲撲的,肯定是這世上最可愛的臉蛋。皮膚則嫩滑如緞錦,白裡透紅。天啊!若能每晚都摟著她光脫脫的身子睡覺,我便不會再作他想,因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愜意的事情嗎?她說話的聲音和神情才教人傾醉。,間中來個甜甜的微笑,橫你娘的那麼一眼,小陵啊!我快要愛死了。」   徐子陵抓著他肩頭,笑得喘了起來道。「這就叫做愛嗎?你這混蛋只是見色起心。」   又奇道:「你不是常說娘兒愈多愈好嗎?為何今趟只她一人便於願已足。」   寇仲苦惱道:「不要翻我的舊賬好嗎?我說那種話時,只因我半個對象都沒有,才以此豪語來安慰自己。現在有了她,自然就要專心一志。明白嗎?」   徐子陵改為擁著他寬厚的肩頭,愕然道:「看來你是認真的。」   寇仲憤然道:「當然是認真的。現在李小鬼趕赴太原,迫他老子作反。憑李閥的聲威,又有太原作基地,兵精糧足,大有機會做皇帝。我們橫豎都要投靠義軍,不若就投靠李小鬼好了。李小鬼怎都該念著我們為他立了大功,封給我們的官職應該不會太低吧,」徐子陵呆了半晌,低聲道:「你對甚麼他娘的義軍仍不心灰嗎?不若我們專心去走私鹽發點亂世財,有了錢再幫助人,豈不勝過替人打生打死?」   寇仲賠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嘿,你看看李小鬼那正義的模樣,怎都像樣過杜伏威、李密那些半人半鬼的傢伙吧!」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說這些話了。說到底你只是想親近李秀寧。不要怪我在你興頭上潑冰水。這貴家女表面雖似對我們客客氣氣的,但我總覺她有種拒我們於千里之外的味兒。像她這類高門大族出生的女兒家,絕不會看得上我們兩個市井小流氓的。」   今次輪到寇仲反手摟著他的肩頭,笑嘻嘻道:「人家第一次見到我們,仍是陌生,難道便納你於方尺之內嗎?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對娘兒自要用點心機和水磨功夫。待會李小子定會邀我們這兩個有用的小鬼加入他的陣營,記著一切由我來說。」   徐子陵皺眉道:「那誰去救素素姐呢?」   寇仲顯然沒想及此點,愕然語塞。   徐子陵歎道:「你即使去追求你夢寐以求的秀寧小姐吧!素素姐就交由我負責好了。但我卻絕不想加入任何一方的陣營,不過那本賬薄卻須取回來給我,好讓我去給娘報仇。」   寇仲呆若木雞時,敲門聲響。   兩人隨著婢女來到上層的艙廳,李世民擺開酒席款待他們,列坐陪同的尚有一英挺青年和一位四十來歲,高瘦瀟灑的儒生。   李世民起立歡迎道:「寇兄、徐兄請坐,大家都是自己人了。」   那兩人亦客氣地起立施禮,教兩人頗有點受寵若驚。   李世民先介紹那中年儒生道。「這位是裴寂先生,一手『忘形扇』會盡天下英豪,乃晉陽宮副監,家父的棋友。」   裴寂淡淡看了他們兩眼,謙虛道:「世民侄過譽了,我那手跛腳鴨的功夫,怎拿得出來見人,更不要說會盡天下豪傑。」   接著向那英挺青年笑道:「論功夫可要留給柴紹世侄去威風了。」那柴紹連忙謙讓。   寇徐見柴紹華劍麗服,氣派高雅,比之李世民只遜了氣魄風度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大將之風,但已心生好感,忙與他客氣寒暄。   但柴紹對他們的神態總帶點傲氣,不若李小鬼的親熱。   裴寂更是只把他們當作兩個碰巧立了大功的後生小輩。坐下後,只顧和李柴兩人說話,不再理會他們。   兩人受慣白眼,亦不在意,專心對付桌上的珍饈美食。   在李世民心中,裴寂和柴紹顯然比寇徐兩人更重要。不過他仍不忘慇勤待客之道,親自夾了兩個油餅給兩人,笑道:「這是蒸胡餅,中間有羊肉蔥白造的餡,以豉汁、芝麻和鹽熬熟,非常美味。」   兩人還是首吹吃到北方流行的胡餅,均津津有味。   此時柴紹道:「今趟世叔是不得不起兵,若起兵則必先取必中,就怕屈突通在蒲關和宋老生守霍邑的兩支精兵,世叔看來不無顧忌。」   裴寂道:「屈突通和宋老生固是可慮。但我擔心的卻是突厥人,其勢日大。柬自契丹、室韋,西到吐谷渾、高昌等國均臣附之。且凡於北方起兵者,如劉武周、郭子和、梁師都等輩,無不依靠突厥而自立。我們進軍關中時,最怕就是遭受突厥和劉武周等從後偷襲了。」   李世民胸有成竹道。「這個無妨,力不足可以用詐,我現在唯一擔心的事,就是爹他仍是猶豫不決,怕會坐失良機。」   裴寂拍胸保證道:「這事包在我裴寂身上。只要我和文靜多下說辭,且眼前又確是形勢危急,你爹那還有選擇餘地呢?」   李世民欣然點頭,轉向寇徐兩人道:「今趟全賴兩位,若不是賬簿失竊,恐仍難營造出這種形勢。最妙是那昏君剛巧到了江都應付杜伏威,此實千載一時之機。」   兩人對望一眼,這才知道皇帝小鬼到了自己的老家江都揚州去。   此時環珮聲響,兩人別頭望去,剛好捕捉到李秀寧美麗的倩影,一時都看呆了眼。   只見她頭戴胡帽,形圓如缽,四周垂以絲網,帽上綴以珠翠,式樣別緻,既華麗又充滿若隱若現的神秘美。   她穿的衣服更與中原和南方的寬襟大袖完全兩樣,是大翻領窄袖的衣裝,與他們在彭城見的胡女衣著相若,但質料更佳。   這種衣服不但更突顯了女性玲瓏的曲線,行動上亦方便多了。   第一個站起來的是柴紹,這小鬼雙目放光,熱情似火般欣然道:「寧妹終於來了,為兄等得心都快要燒成火炭呢。」   李秀寧像看不到其他人般,對柴紹嫣然一笑,把嬌軀移到柴紹旁,讓他輕扶香肩,侍候入座,這才向乃兄及裴寂打招呼,最後輪到寇仲和徐子陵。   寇仲如遭雷殛,愕然看著神態親□的柴紹和李秀寧,臉如死灰。   徐子陵雖替他難過,卻是毫無辦法。   李世民見寇仲神色不對,湊過來低聲道:「寇兄是否身子不舒服呢?」   李秀寧淺笑道:「定是昨晚浸了湖水著涼了。」又向柴紹解釋道:「昨晚秀寧見到他們時,還以為有兩隻小水鬼由湖裡爬出來害人呢。」   看她與柴紹眉目傳情、口角春風的神態,再瞧著絲網內她對柴紹含情脈脈的玉容,徐子陵替寇仲難過的心直沉下去。恍然李秀寧只當他們是給她二兄辦事的小跑腿,而裴柴兩人顯然亦有同樣的看法。   寇仲垂下了頭,沙啞著聲音道:「沒甚麼?只因我除了是水鬼外,也是餓鬼,吃得太飽了。」   李秀寧冰雪聰明,聽出他的語氣不悅,歉然道:「我只是打個譬喻,寇兄莫要見怪。」   這麼說,反令人覺得寇仲心胸狹窄,裴寂和柴紹都露出不屑之色。   李世民心中卻是非常感激寇徐兩人,亦惟他才深切感受到他兩人高絕的才智,致能妙想天開弄出這麼一條妙計來。為了沖淡氣氛,微笑道:「寇兄是在說笑吧!嘿!昨晚那個到東溟號奪賬簿的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柴紹要在玉人面前逞強,冷哼道。「看來都不該是甚麼厲害人物,否則寇兄和徐兄那能有機可乘。」   此語一出,寇仲和徐子陵都不自然起來,因為那等若說他兩人不算甚麼人物。   李秀寧的思慮顯是比柴紹周詳多了,黛眉輕蹙道:「那人夠膽子單槍匹馬到高手如雲的東溟號上偷東西,怎也該算有點斤兩。」   柴紹微笑道:「他是趁東溟夫人和公主離船來會我們時才敢下手呢?」   李秀寧偷瞥了李世民一眼,曖昧地道。「琬晶姐若不是心切要見二哥,仍留在船上,就不會容那賊子偷襲得手,還傷了尚公哩!」   李世民眼內掠過悵歉神色,責道:「秀寧莫忘了我是有家室的人,但話也可反過來說,若非那人傷了尚公,我們亦休想得到夫人這至關緊要的一封書信。」   裴寂沉聲道:「紹賢侄切莫小覬此人,只看他能打得尚公全無招架之力,可見後來雖給兩位小兄弟奪去賬簿,想來只是失諸輕敵吧!」   李世民點頭道:「此人應是宇文閥的人,論水性,宇文閥內自以宇文成都排首位,不過該不會是他親來,否則寇兄和徐兄就難以解開穴道了。」   寇仲和徐子陵見包括李世民在內,都不大看得起他們的身手,大感不是滋味。   這時寇仲朝徐子陵打了個眼色。   徐子陵和他心意相通,自知其意,略微點頭,正容道:「我們兄弟希望能取回賬簿好去辦一件大事。」   李世民等大感愕然。   裴寂倚老賣老道:「這賬簿關係到各方面與東溟派的兵器買賣,留在我們手上較為適合點。」   李秀寧顯然對兩人頗有好感,勸道:「若讓人知道賬簿在你們手上,只是東溟派巳絕不肯放過你們。」   柴紹則是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徐子陵心中坦然,理直氣壯道:「這可是我們兄弟倆的事,李兄意下如何?」   李世民皺眉道:「我和兩位一見投緣,若兩位沒有甚麼地方非去不可,大可與我李世民同心合力闖他一闖,將來我李家有成,兩位亦可享盡富貴。」   寇仲硬繃繃地道:「李兄的好意心領了。由於我們另有要事去辦,只望李兄能把賬簿還給我們,再隨便把我們送上附近的岸邊就成。」   柴紹不悅道:「這怎……」   李世民舉手阻止他說下去,細看了兩人好一會後,歎道:「假若我說不行,就是不夠朋友和義氣了。就依兩位所說的辦吧。但別忘了將來你們改變心意時,隨時可再來找我李世民。」  ****************************************************************************   鉅龔澤在兩人眼前無限地延展開去,湖上煙霧迷濛,隨風變化。寇仲瞧著沒入霧中的李閥巨舟,雙目茫茫,出奇地沉默。   徐子陵陪他立在大湖西岸,一時亦找不到可說的話。好一會才試探道:「仲少!你沒有甚麼吧?」   寇仲淡淡道:「我可以有甚麼嗎?」   徐子陵聽他語氣,便知尚未釋然,只好安慰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仲少你今趟是非戰之失,只是給那柴小鬼捷足先登吧了!」   寇仲一對虎目閃過複雜的神色,好一會才沉聲道:「我情願她恨我!」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寇仲旋風般轉過身來,握拳叫道:「就像東溟公主恨你般那樣恨我,那起碼我還可在她心中佔個位置。但現在看她對我的離開毫不在意,根本上我們只是為她李閥奔走出力的兩個小嘍囉,連令她不歡喜的資格也欠奉。」   徐子陵見他說得兩眼通紅,咬牙切齒,不由想起東溟公主單琬晶,頹然道:「我能比你好多少,你聽不到那刁蠻公主只會看上李小鬼那種身份地位的人嗎?」   寇仲呆然半晌,轉回身去,看著逐漸消散的秋霧,忽然笑了起來。   徐子陵不解道:「很好笑嗎?」   寇仲捧腹蹲了下去,喘著氣道:「我想通了,所以覺得很好笑。」   徐子陵學他般蹲下,欣然道:「快說出來聽聽。」   寇仲昂頭凝視了他好半刻,才道:「若論才貌,我才不信我們會比李小鬼或柴小鬼差得多少。為何他們都不當我們是東酉呢?因為我們欠缺了成就。無論在江湖上又或社會間,沒有成就的人都不會被重視。」   徐子陵皺眉道:「但若只是為了別人而去爭取名利地位,那不是等若讓人牽著鼻子走嗎?」   寇仲哂道:「說到底仍是為了自己,被人敬重只是隨之而來的後果。大丈夫立身世上,若不能成就一番功業,讓寶貴的生命白白溜走,豈不可惜。」   徐子陵哂笑道:「今趟你又有甚麼鬼主意呢?再不是要當鹽商了吧?」   寇仲搖頭道:「我要當皇帝!」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甚麼?」   寇仲霍地起立,振臂高呼道:「我寇仲要爭霸天下,建立起萬世不朽的功業。」   徐子陵跳起來,伸手摸上他額頭。   寇仲生氣地揮開了他的手,反抓著他雙肩,兩眼神光閃閃道:「立志必須遠大,做不成時,打個折扣還是有些兒斤兩。今時再不同往日了,論才智,我們不比任何人差,論武功,我們欠的只是經驗火候。現在我們先去滎陽找素素姐,假若能找到李大哥就更好。一世人兩兄弟,你究竟幫不幫我。」   徐子陵頭皮發麻,但在這種情況下怎說得出拒絕的言詞,只好點頭答應。   寇仲一聲歡呼,翻身打了個大觔斗,落到丈許外一方大石上,大笑道:「來!讓我們先比較腳力,再練習一下拳腳功夫,橫豎我們連割肉刀都沒半把,只好將就點。」   徐子陵雄心奮起,和他一追一逐去了。 第二章 井邊悟道   在離寇仲和徐子陵登岸處約十多里的東平郡鬧市中一座酒樓二樓處,他們叫來酒菜,大吃大喝。   臨別時,李世民贈了他們一筆可觀的錢財,寇仲當然不會客氣,所以立時變得意氣風發,出手闊綽。   徐子陵按著酒壺,勸道:「不要喝了,看你快要醉倒哩。」   寇仲推開他的手,自斟自飲道:「就讓我醉他娘的這一趟吧!保證以後再不喝酒了。」   徐子陵氣道:「不是說自己看通了嗎?現在又要借酒澆愁,算甚麼英雄好漢?」   寇仲瞇著醉眼斜兜著他,推了他一把怪笑道:「這叫借酒慶祝,慶祝我仲少第一趟學人戀愛便愛出了個大頭佛來。哈!就為她奶奶的醉那麼一次,將來我定要她因嫁不著我而後悔。柴小鬼算甚麼束西,竟敢看不起我。來!乾杯!」   徐子陵拿他沒法,見酒樓內僅有的幾個客人都拿眼來瞧,只好舉杯相碰,閉口不言。   寇仲此時不勝酒力,伏到台上咕噥道:「夠了,現在讓我們到隔鄰那所青樓去,揀個比她美上百倍、千倍的女人,看看是否沒有她就不成。」   徐子陵乘機付帳,硬把他扯了起來,扶他下樓,口中順著他道:「去!我們逛窯子去。」   寇仲登時醒了小半,道:「可不要騙我,一世人兩兄弟,你定要帶我到青樓去,還要給我挑選最可愛的俏娘兒。」   這時兩人來到街上,正是華燈初上時刻,本應熱鬧的大道卻是靜似鬼域,秋風颯颯下只間中有一兩個匆匆而過的路人,一片蕭條景象。   徐子陵苦笑道:「看來你仍然清醒!」   寇仲色變道:「原來你並不打算帶我到青樓去,這樣還算兄弟?」   徐子陵硬撐道:「我有說過嗎?」   寇仲忽地掙脫徐子陵的扶持,蹌踉走到道旁,蹲身俯首,「嘩啦啦」的對著溝渠嘔吐大作。   徐子陵撲了過去,蹲低抓著他肩膊,另一手為他搓揉背心,心中難過得想哭。   他從未見過寇仲這麼不快樂的。   寇仲嘔得黃膽水都出了來後,低頭喘著氣道:「小陵!我很痛苦!」   徐子陵歎道:「你的愛情大業尚未開始,便苦成這樣子,假若李秀寧曾和你有海誓山盟之約而又移情別戀,你豈非要自盡才行。」   寇仲搖頭道:「你不明白的了,昨晚你和李小鬼研究賬簿時,我逗她說話都不知多麼投契,她還表現得很關心我的。」   旋則淒然道:「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她只是代李小鬼盤問我們的來歷,由始至終她都沒有放我寇仲在心上。」   徐子陵頹然道:「早該知道這些高門大族不會看得起我們這種藉藉無名的小腳色的!今趟你是否自尋煩惱呢?」   寇仲顯巳清醒過來,虎目異光爍動,沉聲道:「好兄弟放心吧!經過這回後,我寇仲再不會那麼輕易對女人動情了。」   徐子陵試探道:「還要去逛窯子嗎?」   寇仲淒然搖首,讓徐子陵扶著他站了起來,道:「找家客棧度宿一宵,明早立即起程到滎陽,待找到素素姐後,我們便……哈!」   徐子陵扶著他沿街緩行,奇道。:「有甚麼好笑的?」   寇仲搭著他肩頭,愈想愈好笑道:「事實上老天爺待我們算是不薄,至少我們巳能進窺上乘武功門徑,練成了娘說的第一重境界。囊裡既有充足銀雨,又起碼知道『楊公寶庫』在京都躍馬橋附近某處,更得到了可害得宇文化骨真的化骨的賬簿,我卻仍要為一個女人哭哭啼啼,確不長進。」   徐子陵欣然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但你還想當皇帝嗎?」   寇仲默然片晌,停下步來,認真地道:「我們自懂事開始,便要看別人臉色做人,這樣有啥生趣。是否想當皇帝我不敢說,但總之我不想再屈居人下,我們有甚麼比別人不上呢?」   徐子陵同意道:「我們確不輸虧於任何人。」   寇仲呵呵笑道:「就讓我們闖出一番事業來吧,讓娘在天之靈也感欣慰,以後再沒有人敢當我們不是東西了。」   徐子陵聽得豪情大發,高唱當時流行的曲子道:「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   寇仲接下唱道:「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兩人邁開步伐,朝前奮進,齊聲唱下去道:「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台。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拌聲在昏黑無人的街道上激盪迴響。   寇仲和徐子陵終暫別了東躲西逃的生涯,可放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   兩人來到一口水井處,坐倒井欄旁。   寇仲探頭瞧進水井去,見到井底的水正反映著高掛晴空的明月,笑道:「這就叫井內乾坤,比老爹的袖裹乾坤更深不可測。」   徐子陵學他般伏在井口處,苦笑道:「這東平郡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所有客棧都客滿了,偏是街上卻泠泠清清的。咦!」   寇仲奇道:「你在看井中之月嗎,有甚麼好大驚小敝的?」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虎目放光道:「我打像把握到了點甚麼似的,卻很難說出來。」   寇仲呆了半晌,再低頭細看井內倒影,恰好有雲橫過正空,月兒乍現倏隱,心底確泛起某種難以形容的味兒。   徐子陵夢囈般道:「娘不是說過她師傅常謂每個人都自具自足嗎?這口井便是自具自足了。井內的水就等若人體內的寶庫,可擁有和變成任何東西,像這一刻,明月都給它升到井底去,你說不真實嗎?事實卻是真假難分,只要覺得是那樣子,就該是那樣子了。」   寇仲一對大眼亮了起來,一拍井欄道:「說得好!再看!」隨手執了塊石子,擲進井內去。   「噗通!」一聲,明月化成蕩漾的波紋光影,好一會才回復原狀。   徐子陵喜叫道:「我明白了,這實是一種厲害的心法,以往我對著敵人時,開始時仍能平心靜氣,就像井內可反映任何環境的清水。可是一旦打得興起,便咬牙切齒,甚麼都忘了。」   寇仲歎道:「你仍未說得夠透徹,像我們見著老爹時,便像老鼠見到貓般,上趟對著尚公亦是那樣。假若我們能去盡驚懼的心,像平常練功那樣守一於中的境界,便能變成這井中清水,可反映出一切環境,與以前自有天淵之別。」   徐子陵側頭把臉頰貼在冰涼的井緣上,歎道:「我高興得要死了,若能臻至這種無勝無敗,無求無慾,永不動心的井中明月的境界,就算短命十年都甘願。」   寇仲尚要說話,足音把兩人驚醒過來。兩人循聲望去,見到兩名配著長劍的大漢正朝水井走來,其中穿灰衣的喝道:「小鬼不要阻著井口,老子要喝水呢。」   寇仲笑道。「讓小鬼來侍候大爺吧!」   兩人夾手夾腳放下吊桶,打了清水上來。   那兩名大漢毫不客氣接過喝了。   另一人道:「小鬼都算精乖,這麼夜了,還磨在這裡幹嗎?」   徐子陵道:「閒著無事聊天吧,。請問兩位大叔要到哪裡去?」   灰衣大漢冷冷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告訴你又怎樣,夠資格去嗎?」   話畢和同伴走了。   兩人對望一眼,都為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寇仲道:「橫豎無事,不若吊尾跟去,看他們神氣甚麼?順便找個地方將就渡過這一晚也好。」   徐子陵欣然同意。   兩人童心大起,展開輕功,飛簷越壁,如履平地,真個得心應手。   忽然間他們進入了以前只能於夢想得之的天地間,那種與一般人的世界雖只一線之隔,但又迥然有異,只屬於絕頂高手方可臻致的輕功境界,使他們充滿了神秘不平凡的感覺。   他們的心化成了井中之水,無思無礙,只是客觀地反映著大宇宙神秘的一面。   當他們的頭由一處屋簷探出來時,那兩名大漢剛由橫巷走進一條大街上。   只見座落城南的一座巨宅門外,車水馬龍,好不熱鬧。門內門外燈火輝煌,人影往來,喧笑之聲,處處可聞。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原來所有人都到了這裡來,定是壽宴婚宴一類的紅事,我們也去湊個興如何?」   徐子陵道:「難怪那兩個混蛋笑我們沒資格去了。只看派頭,便知這辦喜事的人非同小可,沒有請帖,怎樣混得入去。」   寇仲似從李秀寧的打擊完全回復了過來,充滿生趣的道:「前門進不了,就走他娘的後門,現在找們衣著簇新,只要混得進去,誰都不會懷疑我們是白撞的!」   寇仲不待他答應,逕自躍下橫巷,舉步走出大街。   徐子陵只好追著他去了。   兩人肩並肩朝街角的大宅走去,這才發覺剛才那角度看不到的府門對街處,擠滿看熱鬧又不得其門而入的人群,少說也有數百人之眾。   一群三十多名身穿青衣的武裝大漢,正在維持秩序,不讓閒人阻塞街道,妨礙賓客的車馬駛進大宅去。   寇仲大感奇怪道:「我的娘!這是甚麼一回事,這家人就算擺酒宴客,也不會吸引到這麼多人來看呢?」   徐子陵見到前面的一群閒人給數名大漢攔著,趕了回頭,忙截住其中一人問道:「哪裡有甚麼大事了?」   那人兩眼一瞪,把氣發洩在他倆身上,怒道:「連名傳天下的石青璇來了都不知道,快滾回窩去湊你們老娘的奶子吧!」言罷悻悻然走了。   兩人一聽都呆了起來。   要知石青璇乃名震全國的奇女子,以簫技震驚當代。早在揚州便聽過她的名字,只不知誰人這麼大面子,把她請到了這裹來表演。聽說她一向過著隱居的生活,沒多少人能欣賞到她的簫音,但聽過的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   寇仲一肘打在徐子陵脅下,怪笑道:「今晚不愁寂寞了,既有戲看又有便宜酒喝。」   徐子陵心中一熱,笑道:「若你再喝酒,我便不奉陪了。」   寇仲忙道:「不喝酒哩,來吧!」   他見前路被封,領徐子陵繞了個大圈,來到了佔地近百畝的豪宅後牆處。   他們輕易越過高牆,到了宅後無人的後院裡,往前宅走去時,見到主宅後的大花園內花燈處處,光如白晝,擠滿了婢僕和賓客。   兩人撣掉衣衫塵埃,大搖大擺地混進人群裹,心中大感有趣。   寇仲金睛火眼的打量那些刻意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不時指指點點,評頭品足,似真的把李秀寧完全置諸腦後。   擠入華宅的主堂內時,氣氛更是熾烈,人人都在興奮地討論石青璇的簫藝,就像都是研究她的專家那副樣子。   廳內靠牆一列十多張檯子,擺滿了佳餚美點,任人享用。   寇仲摟著徐子陵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歎道:「早知有此好去處,剛才的那頓晚飯就留到這裡才吃呢!」   徐子陵忽地低呼一聲,扯著寇仲閃到了一條石柱後,似要躲避某些人。   寇仲一頭霧水,不解道:「甚麼事?」   徐子陵伸手一指道:「看!」   寇仲探頭望去,只見到六七個貴介公子,在男女紛沓的賓客群中,正團團圍著兩個美麗的少女在說話,相當惹人注目。精神一振道:「這兩個妞兒確長得很美。」   徐子陵氣道:「我不是說他們,再看遠一點好嗎?還說不那麼容易對女人動心了。」   寇仲依依不捨的移開目光,這才見到堂側的一組酸枝椅中,坐了三個人,其他人都只能立在一旁,更突顯了這三個人的身份地位。   中間一人鬚髮皓白,氣度威猛,卻是衣衫襤褸,雖是坐著,但仍使人感到他雄偉如山的身材氣概。   另一人身穿長衫,星霜兩鬢,使人知道他年紀定巳不少,但相貌只是中年模樣,且一派儒雅風流,意態飄逸,予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   寇仲這些日子來閱歷大增,但仍感到這兩人超然出眾之處。   陪這兩人坐著說話的是個大官模樣的中年人,非常有氣派,亦給人精明厲害的印象。   寇仲心中奇怪,這三個人雖看來像個人物,但徐子陵仍不該大驚小敝。   這時徐子陵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那不是我們遇過的沈乃堂嗎?」   寇仲嚇了一跳,迅速在圍著三人說話的十多人間找到了沈乃堂。   當日兩人被杜伏威押這去取《長生訣》,途中遇上沈乃堂和粱師都的兒子梁舜明等人,發生衝突,致兩人能乘亂溜走,這些日子來早忘掉了,現在見到沈乃堂,登時記起他的美人兒姨甥女沈無雙來。   徐子陵低聲道:「還不快溜!」   寇仲硬撐道:「為甚麼要溜,不聽過石青璇的簫聲,怎都不會溜的了,何況沈老頭又見不到我們。」   又道:「那官兒看來就是主人了,不知這兩個是甚麼人物呢?」   徐子陵暫時拋開了沈乃堂,應道:「只看其他人對他們的恭仿模樣,便知是非同凡響之輩。嘿!絕頂的高手應該是這種氣派哩!」   就在此時,那威猛老者和長衫儒生,都像察覺到兩人在注視他們般,眼神不約而同向兩人射來。   兩人嚇了一跳,忙縮回柱後去。   寇仲低呼道:「我的娘!高手真是高手,不是玩的。」   心慌膽跳中,徐子陵感到後側有人欺近來,還以為是其他賓客走過,但卻清楚感到對方的手正向自己肩頭拍過來。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感應,他一點都看不到對方的動作,偏是卻清楚知道。   在這剎那,他的心神進入了能反映天上明月的不波井水境界裡,把握到對方並非是要下手傷害自己。   手掌拍上肩頭,溫潤柔軟。   寇仲也感有異,與他同時轉身朝來人望去。   一瞧下,兩人立時魂飛魄散。   竟是扮作俏書生的東溟公主單琬晶,一個他們目下最不想遇上的人。 第三章 彗星北來   忽然間,兩人陷進了重圍中。   東溟派的年輕少帥尚明和兩名大將尚邦、尚奎義同時由人群中鑽出來,與一面煞氣的單琬晶把兩人迫在木柱前,封死了所有逃路。   寇仲勉強笑道:「諸位好!來看表演嗎?」   尚明冷哼一聲,不屑地沉聲道:「卑鄙小人。」   單琬晶更是玉臉生寒,狠狠盯著徐子陵,冷冷道:「還以為你們給人擄走了。現在看到你們生龍活虎,才知你們與宇文成都同流合污來打我們主意,今趟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徐子陵搖手道:「公主切勿誤會,我們不但不認識宇文成都,他宇文閥還是我們的大仇人呢。」   尚邦怒道:「難得夫人那麼看得起你們,可你們卻偏要傷她的心;無論你兩個是否認識宇文成都,和他是甚麼關係,但你們要去偷東西,卻是不移的事實。」   尚奎義目露殺機道:「究竟是誰指使你們?」   寇仲賠笑道:「有話好說,怎會有人指使我們呢?」   因雙方都在低聲說話,在其他賓客看來,只像朋友遇上閒聊幾句。誰都不知道個中劍拔弩張的凶險形勢,動輒就是可弄出人命的局面。   單琬晶一副吃定了他們的惱恨樣兒,淡淡道:「若不是有人指點,你又怎知會有這麼一本賬簿呢?」   尚明接著道:「與這種小腳色說話只是浪費時間,押他們出去。」   寇仲和徐子陵燃起一線希望。知道他們礙於主人的面子,不敢貿然動手,破壞了這裡的和諧氣氛。   寇仲嬉皮笑臉道:「假若你們動手,本高手立即大叫救命,所以動手前最好三思。」   話猶未巳,單琬晶和尚明同時出手。   單琬晶的玉手由袖內滑了出來,迅疾無倫地朝徐子陵腰眼點去,發出「嗤」的一聲勁氣破風聲。   尚明則五指箕張,往寇仲臂膀抓去。   他們都是同一心意,要趁兩人叫救命前,制住兩人。   但單尚兩個雖是動作凌厲,但因雙肩紋風不動,配上尚邦和尚奎義阻擋了別人視線,廳內雖不乏武林好手,仍沒有人察覺到這處的異動。   寇仲和徐子陵知道這是生死關頭,若給東溟派人發覺賬簿在他們身上,那時就算跳下黃河都洗不清了嫌疑。   剎那間,兩人進入了不波井水的精神境界中。   一切動作變化都顯得緩慢起來。   徐子陵一點不漏地把握到單琬晶手指戳來的速度、角度和力道。更清楚若和她比拚手法速度,必敗無疑。   而自己唯一抵擋之法,就是乘對方的輕敵之心。   這些念頭在電光石火的高速裡閃過腦際時,他巳擬好對策。   指尖尚未觸體,單琬晶的真氣巳破體而入,攻進他的右腰穴去。   真氣循脈而延,襲住他的脊椎大穴。   此時單琬晶的纖指才戳上他的腰眼。   徐子陵心中澄明一片,以意御氣,迎上攻入脈穴的真氣。   苞著腰肢一擺,不讓對方戳個正著。   單琬晶正慶得手,忽覺指尖觸處不但軟綿綿地毫不著力,對方還生出一股卸勁,使她手指滑了開去。   大吃一驚時,徐子陵竟探手往自己臉蛋摸過來。  ****************************************************************************   寇仲此時則與尚明實牙實齒的硬拚了一記,橫掌切在尚明為應他攻勢由爪化拳的右手處。   「蓬!」的一聲暗響,尚明軀體一震,移後了半步,寇仲則給他震得撞在後方石柱上,痛得悶哼一聲。   單琬晶和尚明哪想得到兩人有此頑抗之力,前者低聲嬌呼,避過了徐子陵的輕薄,還未有時間再展攻勢,徐子陵已扯著寇仲轉往柱子的另一邊去。   若真的動手,以單琬晶足可架著杜伏威的身手,恐怕兩人加起來都不是她全力進擊的十招之敵。   可是一來她並非想痛下殺手,只是要把徐子陵制住;二來因不想驚動他人,所以只用上三、四成功力。又因錯估了徐子陵的本領,才如此眼睜睜的讓兩人溜走。   寇徐轉到柱子另一邊時,恰好與那威猛老者和灑逸儒生臉臉相對。   那兩人目光再射到他們身上,同時閃過奇異的光芒。   最糟是沈乃堂也終看到他們了,大感愕然。   寇仲和徐子陵這刻哪還有暇理會其他人,搶前幾步便鑽入分作數十堆喧聲震天的男女賓客內,朝大門奔去。   尚差數步就可踏出大門,人影一閃,兩男一女攔著去路,女的叉腰低喝道:「小狗想逃嗎?」   兩人連忙止步,朝前一看,原來是杏目圓瞪的沈無雙,左右則是這刁蠻女的兩個師兄孟昌和孟然,一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樣子。   此時單琬晶四人趕到兩人身後,但因弄不清楚他們和沈無雙三人的關係,故亦停下步來,靜觀其變。   沈無雙顯是不認識單琬晶,臉色微變道:「原來另有同黨,怪不得這麼威風。」   寇仲最懂玩手段,呵呵一笑道:「無雙妹誤會了。他們只是要求我們到門外去,好研究一下拳腳功夫吧。」   沈無雙尖叫道:「誰是你的無雙妹?」   徐子陵插口道:「自己人不要那麼吵好嗎?我們只是來作客,不是來和人吵架動手的。」   後面的單琬晶巳不耐煩道:「快讓路!」   沈無雙正給寇徐氣得七竅生煙,聞言把火頭燒向單琬晶,怒道:「你給我滾才對,讓我整治了這兩隻小狗,才和你們算賬。」   尚明見她辱及公主,冷笑道:「臭丫頭憑甚麼質格來和我們算帳。」   今趟是孟昌、孟然要為師妹出頭,齊聲怒喝道:「好膽!」   雙方人馬愈罵愈失去節制,惹得附近賓客人人側目。   沈乃堂見狀走了過來,責道:「你們幹甚麼?知否這是甚麼地方?」   他恃老賣老,出口便把三方面的人全部責怪在內。   寇仲和徐子陵偷眼一看,只見賓客們潮水般退往兩旁,好讓坐著的那個人可以視線無阻的看到這近門處的情況。   只從賓客這自發性的舉動,便可知這三人身份非凡,人人尊一時間他們成了眾矢之的。   寇仲打個哈哈,抱拳作揖道:「不關我們兄弟的事,是他們鬧起來的。」   沈無雙氣得鐵青了俏臉,正要反唇相稽,沈乃堂立時喝止。   眾人目光自然落在單琬晶四人身上。   單琬晶今趟是慕石青璇之名而來,用的是李世民給她的請柬,並不想張揚身份,更不願開罪此豪宅主人。故雖是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殺死兩個小鬼,仍只好微微一笑,朝那儒生道:「驚動通老了。哈!沒事哩。」   領頭往一邊的賓客群中擠進去。   一場風波,似就此平息。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心中叫苦,留下不是,離開更不是。   那狀似大官的人忽然開腔道:「兩位小兄弟,可否過來一聚。」   堂內數百賓客,正要繼續尋問事情真相,聞言均露出訝色,不明白他為何會對這兩個小子生出興趣。   原來這大官並非如寇徐猜想是此宅的主人,而亦是賓客之一,且是隋皇朝舉足輕重的人物,更乃朝廷中有數的高手。   此人名王世充,奉了煬帝之命領兵對付翟讓和李密的瓦崗軍,是忙裡偷閒到這裹來一睹石青璇的風采。   他對宇文化及追捕寇徐兩人的事亦有耳聞,此時是動了疑心。   至於那衣衫襤褸的威猛老者和貌似中年的老儒生,亦是非同小可。   前者是人稱「黃山逸民」的歐陽希夷,乃成名至少有四十年的頂尖高手,與玄門第一人「散人」寧道奇乃同輩分的武林人物,早退隱多年,今趟因來探望宅主人,偶而逢上這場盛事。   至於老儒生則是此宅的主人王通,乃當代大儒。以學養論,天下無有出其右者,以武功論,亦隱然躋身於翟讓、竇建德、杜伏威、歐陽希夷,以及四閥之主那一級數的高手行列中。   王通生性奇特,三十歲成名後便從不與人動手。棄武從文,不授人武技,只聚徒講學,且著作甚豐。最為人樂道者莫如他仿《春秋》著《元經》,仿《論語》成《中說》,自言其志曰:「吾於天下無去也,無從也,惟道之從」。   亦只有他才請得動孤芳自賞,從不賣人情面的石青璇。   以單琬晶的自負,亦不敢因兩個小鬼而開罪了這個誰都惹不起的超然人物。   今趟能來此赴會的人,都是附近各郡縣有頭有瞼的人物,不是一派之主,就是富商巨賈,達官貴人,最驕橫的人都不敢在這種場合撒野。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是心叫不妙,進退維谷時,入門處驚叫連起。   接著有兩個人凌空仰跌進來,「蓬蓬」兩聲跌個四腳朝天。   賓客潮水般裂了開來,空出近門處大片空間。   看著一時只懂呻吟而爬不起來的兩個把門大漠,人人臉臉相覬,想不通有誰人敢如此膽大包天,闖到這裹來生事?   人人驚訝顧視時,寇仲和徐子陵乘機退入人群裡。   廳內本巳擠迫,此時又騰空出大片空間,變成各人緊靠在一起,縱使視他們為獵物的東溟公主等一時也難以擠近過來。   當下自有人上來把被打倒的兩人扶走。破風聲起,一名藍衣大漢掠了出來,探手抓起兩人,怒喝道:「誰敢來撒野!」   一聲冷哼,來自大門外。   一男一女悠然現身入門處。   男的高挺英偉,雖稍嫌臉孔狹長,但卻是輪廓分明,完美得像個大理石雕像,皮膚更是比女孩子更白皙嫩滑,卻絲毫沒有娘娘腔的感覺。反而因其凌厲的眼神,使他深具男性霸道強橫的魅力。   他額頭處紮了一條紅布,素青色的外袍內是緊身的黃色武士服,外加一件皮背心,使他看來更是肩寬腰窄,左右腰際各掛了一刀一劍,年紀在二十四五間,形態威武之極。   在場大多是見慣世面的人,見此人負手而來,氣定神閒,便知此人大不簡單,且因他高鼻深目,若非是胡人,亦該帶有胡人血統,無不心中奇怪。   那女的樣貌亦不類中土人士,卻明顯不是與男的同一種族,但無論面貌身材,眉目皮膚,都美得教人抨然心動。只是神情卻冷若冰霜,而那韻味風資,卻半分都不輸於單琬晶、李秀寧那種級數的絕色美人。她也是奇怪,跨過門檻後故意墮後了半丈,似要與那男人保持某一距離。   一聲長笑,響自歐陽希夷之口,接著是這成名數十年的武林前輩高手大喝道:「好!英雄出少年,來人與突厥的畢玄究竟是何關係?」   本是議論紛紛的人立時靜了下來,連那準備出手的藍衣大漢也立時動容,不敢輕舉妄動。只此便可見畢玄在中外武林中聲威之盛。   那年輊高手臉露訝色,雙目精芒一閃,仔細打量了歐陽希夷後,淡淡道:「原來是『黃山逸民』歐陽希夷,難怪眼力如此高明,不過在下非但與畢玄毫無關係,還是他欲得之而甘心的人。」   眾人一聽下,大半人都驚訝得合不起嘴來。   他能認出歐陽希夷來並不稀奇,因為像歐陽希夷那樣雄偉威猛的老人實是江湖罕見,加上一身爛衣衫,更等若他的獨特招牌。   他們驚奇的是此子明知對方是歐陽希夷。仍敢直呼其名,又竟連被譽為天下最頂尖三大高手之一的畢玄都似乎不怎麼放在眼內,這才是教人為他動容的地方。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那美人兒有點像娘。」   徐子陵點頭同意,知他非是指這不速而來的白衣女樣貌長得似傅君綽,而是衣著和神態都非常神似,只是比傅君綽要年輕上七、八年。   寇仲又道:「這小鬼看來厲害得很,否則眼神不會那麼亮如電閃。」   徐子陵尚未來得及回應時,歐陽希夷倏地起立,登時生出一種萬夫莫擋的氣勢,壓得在場眾人都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一把陰柔的聲音適時響起道:「小鬼憑甚麼資格連畢玄都要著緊你的小命呢?」   那青年眼尾都不看那在人群裡說話的人,微微一笑道:「這種事看來沒有解釋的必要吧!」   王通凝坐不動,目不轉睛地注視那人,淡淡道。「閣下剛進門便傷人,王某雖不好舞刀弄棍,但仍不得不被迫出手,給我報上名來!」   這時誰都知道王通動了真怒。   王世充亦在打量那英偉青年,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有王老和歐陽老作主,陳當家請回吧。」   此語一出,廳內數百人更是靜得鴉雀無聲。   這番話雖說得客氣,但不啻指被王世充稱為陳當家的是惹不起這人。   王世充乃江湖公認的有數高手,眼力自是高明之極,若他亦這樣說,那英偉青年的武功當達到騖世駭俗的地步。   要知這陳當家就是東平郡第一大派青霜派的大當家陳元致,一手青霜劍法遠近馳名,足可躋身高手之林。   陳元致瞼色微變,猶豫了片晌,才往一旁退去。   英偉青年嘴角飄出一絲冷笑,好整以暇道:「在下跋鋒寒,今趟與這位小姐結伴而來,是……」   白衣美女冷冷道:「你還你,我還我,誰是你的伴兒。哼,是害怕了嗎?」   眾人大感愕然時,跋鋒寒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竟是非常瀟灑好看,在場男女都不由被他吸引,連單琬晶那麼心高氣傲的都怦然心動。   寇仲又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小鬼賣相倒不俗,喂!溜吧!」   徐子陵苦笑道:「怎麼溜?」   寇仲環目一掃,只好頹然打消念頭,此時由於原在花園裹的人都擁了進來看熱鬧,更是擠得堂中難作寸移。兼之對面人群裡的單琬晶等正狠狠盯著他們,這時離開與送死實沒有多大分別。   歐陽希夷的手緩鍰落在劍把處,霎時間,大堂內近七百人都感到堂內似是氣溫驟降,森寒的殺氣,瀰漫全場。   眾人都知這數十年來沒有動劍的前輩高手出手在即,不由都盡量往外退開,讓出空間。   跋鋒寒虎目神光電閃,外衣無風自動,飄拂作響,威勢竟一點不遜於對手,宛若自信能無敵於天下,不可一世。   王通和王世充兩人都神色凝重。   明眼人都知道自歐陽希夷長身而起開始,這老少兩人便在氣勢上比拚高低。   而使人吃驚的是這來自外邦的跋鋒寒竟能在氣勢上與擅長硬功的歐陽希夷分庭抗禮,只這事傳到江湖去,便足可使本是藉藉無名的跋鋒寒名動天下了。   白衣女凝立不動,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似對即將而來的大戰毫不關心。   眾人卻是屏息靜氣,等待兩人正面交鋒的一刻。 第四章 奇女青璇   歐陽希夷向前跨了三步,把與跋鋒寒的距離縮短至兩丈。   他步伐間的氣勢,加上他雄偉如山的身材,凌厲的眼神。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令人無可抗禦的氣度。   跋鋒寒嘴角仍掛著一絲笑意,負在身後的手拽起了外袍下擺,分別握在刀把與劍柄處,使人不知他要用刀還是要用劍,又或刀劍並用。   歐陽希夷突地立定,仰天長笑,登時整座巨廳都像簌簌地顫抖起來。   「鏘」跋鋒寒右手把刀拔出來了少許,立既生出一股凌歷無匹的刀氣,抗橫歐陽。   就在這一剎那,跋鋒寒刀已脫鞘而出,幾作一道長虹,主動出擊。   歐陽希夷亦於同一時間,掣劍出擊。   兩股無形無聲的劍氣刀芒,在刀劍相觸前,絞擊在一起,接善才傳來毫無花假的硬拚後的一下激響震嗚。   跋鋒寒倏地飄後,橫刀而立。   只見他仍是閒逸如常,臉帶微笑,而以他毫不遜色於這威猛前輩高手的虎軀仍站得穩定硬朗,便不會教人覺得他是被對方坦退。   歐陽希夷雄立不動,只是上身微微往往一晃,臉上現出難以相信的神情。   在場賓客,無不動容。誰想得到這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的跋鋒寒,竟能硬架歐陽希夷的一擊。   跋鋒寒在全場注目下,仰天長笑道:「好劍,想不到我跋鋒寒甫祗中原,便得遇高手,領教烈@」   話聲寸落,他竟再主動進擊。   王世充和王通交換了個眼色,不但看出對方心中的震駭,還看出對方生出的殺機。   此子不除,說不定就是另一個畢玄。   歐陽希夷亦和他們生出同樣心意,且比他們更清楚這跋鋒寒實是繼畢玄後突厥最厲害的人物。這般年紀,但武功已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而憑他觀人之術,更知此子乃天生冷酷無情之輩,這種人若作起惡來,為禍最大。   意到手動,歐陽希夷冷哼一聲,一劍迎書對方由左側畫來的一刀劈去。   這一劍看來平平無奇,但實是歐陽希夷一生功力所採,達到了化腐朽為神奇,大巧若拙的境界。   即管「武尊」畢玄親來,諒亦不敢等閒視之。   歐陽希夷的「沉沙劍法」專講氣勢,置諸於死地而後生,勝敗決於數招之內。這刻動了殺機,出手又與剛寸試探的一劍不同。   跋烽寒雙目神光閂閃,腳下踏著奇異的步法,只在丈許的距離遊走,使人感到他並非直線進擊,而是不斷改變角度方向,但偏又好像只是直線疾進。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只是旁觀已教人感到頭痛,與他正面對敵者的感受如何更是可想而知。   隨跋烽寒來的白衣美女首次露出注意神色,全神注視交戰中的兩大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則是看得眉飛色舞,心領神會。暗付原來步法竟可生出如此妙用。   歐陽希夷一聲暴喝,閃電橫移,竟在跋烽寒長刀當胸抑至前,不迎反避,來到了對方左側丈許處。   誰都不明白一向以硬拚見稱的他為何採取這種戰略,只有高手如王通、王世充、單瑰晶等才明白他是看不透對方的步法,不敢冒進,其令人震駭是不用說也可想而知了。   不過他這一避深含奧理,恰是閃到對方刀勢最弱處,所以絕非落在下風。   跋鋒寒喝了聲「好」,竟猛地後退。   氣機相引下,歐陽希夷手中古劍化作驚濤駭浪般的劍影,大江傾瀉地追擊而去。   跋鋒寒像早預知了有這種梭果,冷靜得像個無風無浪的深潭,俊偉的容顏靜若止水,疾退尋丈後,又搶了回來橫刀封架。   他的一退一進,就像潮水般自然,本身已具有渾然天成的味兒,教人生出難以言喻的奇異感覺。   王通等再不能掩飾臉上驚駭的神情。   打由跋鋒寒入門開始,他們已察覺到此子的不凡處,但仍夢想不到他厲害至此。   「噹噹噹!一在電光石火的迅疾光景中,兩人交換了三招。曰時刀光四射,劍氣橫空。劍芒刀勢,籠罩著方圓三丈處,圍觀者都下意識地想盡量退離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戰場。   跋鋒寒忽地刀勢收窄,只緊守一個窄少的空間,憑其奇異的步法,在歐陽希夷有如驚濤怒浪般大開大闔的劍影中,鬼魅般待移封格。乍看似是他落在下風,但王通等卻知道這實是對付歐陽希夷最高明的策略。要知凡以便攻為上的招數,最是耗損真氣,假若跋鋒寒能把目前的情況延長下去,到歐陽希夷力竭時,就是跋鋒寒反守為攻的一刻了。當然,歐陽希夷積七十多年的功力,氣脈悠長,可能跋鋒寒未捱到那刻早已一命嗚呼,但看他現在的縱退自如,誰都不敢說一向能以兩三式決勝負的歐陽希夷可在那一刻之前宰掉他。   王通和王世充同時長身而起,卻苦在不能插手。   歐陽希夷此時心無旁鴦下唰唰唰一連三劍連續劈出,每一劍取的都是不同角度,力道忽輕忽重,任誰身當其鋒,都會生出難以招架的感覺。但偏是跋鋒寒長刀疾快的一一化解,還刀勢突然擴張,取得了少許主動,其勢並且保持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偷眼向對面的單婉晶望去,只見她美目異采漣漣,一瞬不瞬地盯著威武若天神的跋鋒寒,似若已把他們兩入完全忘掉。尚明等則是州臉震駭,全神注視場上的惡鬥。   此時不走,更侍何時。   寇仲和徐子陵雖有點捨不得觀戰,但小命要緊,試探的往大門處硬擠過去。   他們旁邊的人,都似毫無所覺,自動讓開些許容隙好得繼續觀戰。   好不容易擠到最擠迫的大門處,蕭音忽起。   兩人好奇心大起,誰人會在此時還有閒情逸致吹簫呢?不由窗神傾聽。   那簫音奇妙之極,頓挫無常,每在刀劍交擊的空間中若現若隱,而精采處卻在音節沒有一定的調子,似是隨手揮來的即興之作。卻令人難以相信的渾融在刀劍交嗚聲中,音符與音符問的呼吸、樂句與樂句間的轉折,透過簫音水乳交融的交待出來,縱有間斷,但聽音亦只會有延錦不休、死而後已的纏綿感覺。其火侯造諳,碓已臻登烽造極的簫道化境。   隨著蕭音忽而高昂慷慨,忽而幽怨低吟,高至無限,低轉無窮,一時眾人都聽得癡了。   寇仲和徐子陵像著了魔般給蕭音勾動了內心的情緒,首次感受到音樂比言語更有動人的魅力,竟忘了逃走。   場中拚鬥的兩人殺意大消,虛擊一招後,各自退開,肅立恭聆。   白衣女冰冷的玉容第一次露出心神顫動的微妙表情,似有所思所感。   簫音由若斷欲續化為糾纏不休,但卻轉柔轉細,雖亢盈於靜得不聞呼吸的大廳每一寸的空間中,偏有來自無限遠方的縹緲難測。而使人心述神醉的樂曲就若一連天籟在某個神秘孤獨的天地間喃喃獨行,勾起每個人深藏的痛苦與歡樂,湧起不堪回首的傷情,可詠可歎。   蕭音再轉,一種經極度內斂的熱情透過明亮勺稱的音符綻放開來,彷彿輕柔地細訴著每一個人心內的故事。   簫音倏歇。   大廳內沒有人能說出話來。   王通此時早忘了跋鋒寒,心中殺機全消,仰首悲吟,聲調蒼涼道:「罷了,聽完石小姐此曲,以後恐難再有佳音聽得入耳,小姐蕭藝不但盡得乃娘真傳,還青出於藍,王通拜服。」   眾人至此才知王通與石青璇有著深厚淵源。又見他提起石青旋母親時雙目隱泛淚光,都猜到曾有一段沒有結果的苦戀。   歐陽希夷威稜四射的眼睛亦透出溫柔之色,高聲這日:「青旋仙駕既臨,何不進來一見,好讓伯伯看你長得有多少像秀心。」   眾人大訝,這才知道難怪一直見不到這出名神秘的美女,原來她到此時始大駕光臨,以絕世簫藝化解了一場惡鬥。   跋鋒寒朗聲道:「若能得見小姐芳容,我跋鋒寒死亦無憾。」   此時他聲價倍增,沒有人敢怪他口出狂言。   一下輕柔的歎息,來自屋簷處,只聽一縷甜美清柔得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喻的女聲傳入大廳道:「相見爭如不見,青旋奉娘遺命,特來為兩位世伯吹奏一曲,此事既了,青旋去也。」   廳內各人立時哄然,紛紛出言挽留。   人影一門,跋鋒寒和那白衣美女同時消失不見。   廳內仍是混亂之極。   寇仲和徐子陵清醒過來,忙拔腳溜出門外去,落荒逃走。   寇仲和徐子陵可說已成了逃亡的專家,趁混亂之際,迅速逃離王府,並不遠去,只躲到附近另一家大宅院落的一間柴房裡,相互大叫僥倖。   兩人舒適地躺在一堆禾草上,均覺王府之行不虛。   寇仲歎道:「雖然給惡公主發覺了我們仍然健在人間,但能睹那風濕寒和那歐陽老頭的比武,又聽到江湖奇女的簫藝,怎都值得。」徐子陵羨慕道:「那風濕寒比我們大不上幾年,不過手底真硬,何時我們才能像得他那樣子呢?。」   寇仲冷哼道:「這傢伙看來好人有限,而且似乎很擅長勾引女人,給他目光瞟過的女人都要失魂落魄,看來你的公主都給他勾了魂魄呢。」徐子陵哂道曰:「甚麼你的我的,鬼才會歡喜那種目中無人的女人,管她是甚麼臭屁公主。」寇仲坐了起來,豎起拇指讚道:「有種!我似乎也忘記了我的秀寧妹妹了呢。」   徐子陵搖頭晃腦道:「原來對陣要講氣勢,我的娘!氣勢究竟是怎樣營造出來的呢?那絕不是發惡發狠就成的,談笑間用兵,才是上乘之道。」   寇仲思索片晌,正容道:「那該是精神加上內勁合起來的效果。真個高下立判,一點不能勉強。」   頓了頓又道:「你猜那風濕寒能否追上石青旋?若給他勾引了,我們豈非再沒有機會,。」徐子陵皺眉道:「你省點精神不要癡心妄想好嗎?李秀寧的教訓還不夠重嗎?」   寇仲尷尬地躺回禾草堆上,閉起眼吁一口長氣,頹然道:「好吧,明早我們立即起程到滎陽找素素姐,甚麼都不再想。」   徐子陵突然道:「你說憑我們的輕功,能否越過城牆呢?」寇仲一震道:「你怕那官兒認出我們嗎?」   徐子陵道日,「像我們這種超卓的人材,哈,實在大易認出了。換了你是他,會怎麼辦呢?」寇仲色變道:「他自然會知會宇文化骨了。」   徐子陵道:「若如此我們早走遠了。最怕就是他立即自己動手拿人,只看他的眼神和聽他喝令那低手陳當家退下的口氣,便知他可能比我們要多兩下子。所以我現在怕的是他而非臭屁公主。」   寇仲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苦笑道曰。「我正要你想辦法,虧你還有臉來問我。」   寇仲惟有大動腦筋,接著一拍額頭道:「只要我們足不出柴房的在這裡躲上三天,夜深入靜才去偷吃偷喝,等所有人都以為我們已逃遠了後,才施施然動身,你說這妙計夠不夠妙?」   徐子陵奮然道:「好,就讓我們潛修他娘的三天,把這些日子得來的經驗和所見所聞融會貫通,倘獲大成,那就不用每趟都給人殺得落荒而逃。」寇仲道:「但解決了這難題後,尚有另一道難題,就是安頓了素素姐後,我們究竟是拿賬簿到揚州向皇帝老子告宇文化骨的御狀,還是到東都去碰和氏璧的運氣,抑或去京師把楊公賣藏發掘出來呢?」   徐子陵道:「你又怎想呢?」   寇仲道:「我是尊重你才問你嘛?」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若問我,我當然會說給娘報仇是最重要。」   寇仲不悅道:「在我來說不也是那麼想嗎?就讓我們先困江都好了。」徐子陵笑道:「竟然發我脾氣,好吧,算我誤會了你好哩。」   暗黑裡,寇仲默然半晌,才道:「你是我的好兄弟,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無論你怎樣說我,我也不會發你脾氣的。」   寇仲又坐了起來,抱頭默想片刻,點頭道:「你一向都比我隨遇而安,容易感到滿足,我卻是心多多的。唉,人生在世,不好好幹他一番事業,是多麼沒趣。」   徐子陵道:「我絕對同意你的話。坦白說只是對妞兒我的心似沒你那麼多,除非遇上能令我情不自禁的人兒,否則我不會輕易動情。但我若真的歡喜上她,便永不會改變,更不會三心兩意。」   寇仲抱著膝頭,把臉埋在兩腿間沉吟道:「我是否很易愛上不同的女子呢?像李秀寧、惡公主,甚至美人兒師傅,至乎沉落雁那婆娘,我都覺得她們很不錯。但又知自己不會只鍾情於任何一個。我究竟是比你更多情,還是更無情呢?」   徐子陵好一會後,才淡淡應道:「我想因為娘兒並非你最大的目標,自少我便覺得你仲少是天生做領袖的那種人,最愛出頭做主,而我亦很喜歡你那樣子。唉!我要練功哩。」   聽著徐子陵均勻的吐納聲,寇仲腦海中不由重演跋鋒寒和歐陽希夷劇戰的每招每式,一時心神俱醉,完全察覺不到時光的流失。   徐子陵醒來時,天已經光了。 第五章 宇文無敵   三天瞬眼即過,兩人又有點不願動身了。這三天他們像回到了那傅君綽的埋香之地,恢復了渾渾茫茫的心境,不分晝夜的埋首練功,只在聽到人聲時才先一步躲了起來。   能目睹跋鋒寒與歐陽希夷這令人驚心動魄的一戰,對他們的益處實在非同小可。以前他們練功因乏人指點,總像盲人騎瞎馬,又或似在沒有箭靶的情況胡亂放箭。但今趟他們卻有了明顯的指引和目標,明白精神、真氣、戰略三者必須合而為一,才能做得真正高手。   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從《長生訣》學來的練氣之道,本身已是專講精、氣、神的無上妙法。這刻給他們誤打誤撞下、竟無意中掌握了其中精髓,故雖只是區區三天光陰,卻使他們在武道上得到了裨益終生的突破。   兩人商量過後,決意多留七天。就是此一決定,使他們避過了一場災禍。王世充當晚對他們動疑後,找來沈乃堂說話,知道他們曾和杜伏威在一起,那才知道當面溜走了兩個寶,忙發散人手,四出搜捕。同時通知正在附近的宇文閥另一號人物宇文仕親來主持。差點把東平郡都翻轉過來,才認定兩人已逃遠了。換了這搜捕行動是由杜伏威主持,定會看破兩人仍留在城裡。但字文仕那想得到兩人如此沉得住氣,五天過後,便將搜捕網撒往鄰近的郡縣,再不著意於東平。   到第六天早上,兩人心念素素,又覺練得有點氣悶,寇仲道:「娘不是說過練功最好在有意無意之間進行嗎。這兩天下知是否太刻意了,反有點心浮氣躁的感覺。」   徐子陵同意道:「我剛也在思索這問題,娘說過練內功至緊要是調節火候,寒熱適中,我們這麼埋頭埋腦的苦練,看來是過火了,好像該暫時放緩下來。」   寇仲道:「那不如立即起程往滎陽吧,真怕素素姐已出事了。」   徐子陵道:「不能這樣出城的。說不定那官兒已下了搜捕我們的命令,莫忘了沈乃堂是知道我們底細的人。」   寇仲冷哼道。「在朝廷眼中,沈老頭不也是與反賊梁師都勾結的人嗎?只是別人不知道吧。」頓了頓又道:「現在天氣日漸寒冷,我們也應添置點御寒衣物,順便買些繩索鐵鉤一類東西,到晚上便攀牆出城,那就萬無一失了。」   主意既定,兩人有點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柴房,展開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當晚無驚無險地越城離去,有若脫籠小烏,認準滎陽的方向,在荒野中狂奔了一晚。天明時,已是身疲力竭。   坐下來時,寇仲笑道:「我們真笨,竟忘了自己身家豐厚,待會我們就近賣兩匹馬兒代步,豈非可免了跋涉旅途之苦。」   徐子陵笑道:「乘馬不若坐船,索性買艘小漁舟,你我還可輪番操舟和睡覺練功,豈不快哉。」   寇仲搖頭道:「你當我們是遊山玩水嗎?現在去的地方是瓦崗軍的巢,若你是官兵,肯讓人隨便進進出出嗎?還是陸路穩妥一點。哈,給你提引醒,就讓我們買輛馬車吧,那依然可輪流驅車休息,哈,既省時、省力,你跟著我是沒錯吧!」   笑罵聲中,兩人馳往附近最大的城鎮,購買了輛由兩匹健馬拖曳的簡陋馬車,繼續行程。   兩人還是初次擁有這麼貴重有用的交通工具,對兩匹馬兒寵愛有加,把較白的一匹喚作白兒,灰色的一匹叫作灰兒。   四天後,他們到了翟讓起義的瓦崗城,不過這時此城已再落入朝廷兵馬手內。   兩人甫入城便感到氣氛緊張,不但城防加強,街道上更不時遇上一隊隊不知開往何處的軍隊。   找到了客棧後,寇仲特意打賞了店伙記,千叮萬矚要善待馬兒,順便向他探聽形勢。在客棧附設的飯館用飯時,低聲道:「原來李密本要攻打東都洛陽,不知如何洩漏秘密,現在改為攻打興洛倉。而鎮守東都的越王楊侗則派出劉長恭阻截,還有鎮守滎陽西虎牢的裴仁基,則準備拖李密的後腿,看來李密的形勢並非那麼樂觀。」   徐子陵奇道:「瓦崗軍的大龍頭不是素素姐的主子翟讓嗎,為何你開口閉口只是李密什麼的?」   寇仲聳肩道:「那夥計就是如此說,可能翟讓因被那怪人打傷而要閉關修練,又或,唉!希望他不是給李密宰了吧,」說到這裡,兩人都心焦如焚,恨不得可插翼飛到滎陽去。   寇仲苦笑道:「我剛才向夥計探問過滎陽的路途,那夥計力勸我不要去那裡,還說過了陽武便亂成一團,隨時會遇上危險。哈,他說遇上瓦崗軍反沒有問題,最怕是遇上官家開小差的逃兵又或敗軍,那比遇上虎狼還慘。」   徐子陵想起那支殺人放火的敗軍,歎了一口氣。   寇仲忽然興奮起來,低聲道:「現在天下愈來愈亂了。聽說金城府一個本是當校衛叫薛舉的人,起兵造反,竟自稱西秦霸王,想學秦始皇般一統天下,現在攻陷了天水,並以之為都。我看這個薛舉也不是甚麼了得人物,換了是我,怎會笨得急於稱帝,擺明看不起其他義軍,變成眾矢之的。」   徐子陵道:「天水在哪裡?」   寇仲得意洋洋道:「天水在秦嶺之外,京師之西,難怪你不知道了。」   接替分析道:「若非瓦崗軍拖住了京師和東都的大軍,恐怕薛舉仍不敢作反。另外還有個叫李軌的傢伙亦在武威起兵,自封為大涼王。短短幾個月便多了兩支義軍,看來隋室氣數已盡了。」又道:「照我看。如李大哥所說,除了竇建德、李密、王薄和我們的老爹外,其他人恐怕都沒有多大作為。」   徐子陵笑道:「你忘了李小鬼嗎?」   寇仲老臉一紅道:「坦白說,我確不想記住那李小鬼。」   此時管馬廄的人氣急敗壞的來到兩人台前,惶然道:「兩位少爺不好了,有人要搶你們的馬兒。」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   兩人趕到客棧院落的馬廄時,白兒灰兒和另十多匹馬給十多名官兵硬牽出來,正準備離去。   寇仲和徐子陵撲了過去,攔住去路,大肆喝止。   辟兵們顯是想不到有人這麼斗膽,齊聲叱喝,其中兩人還抽出佩刀。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你搶馬,我應付人,看老子的氣勢吧!」   刀光一閃,一名官兵的大刀已照頸劈至,完全不管會否弄出人命來。   寇仲雙目精芒亮起,臉容變得無比冷酷,似足跋鋒寒,覷準來勢,右手閃電探出,竟一把捏著了刀把,底下則閃電飛出一腳。   辟兵慘叫聲中,應腳飛出丈餘,撞在往來另一官兵身上,兩人登時滾作一團,狼狽不堪。   其他官兵都看呆了眼,始知遇上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臉臉相覷,想不到寇仲那一腳竟是如此厲害。   寇仲把刀拋上半空,落下來時抓著刀把,學跋鋒寒般橫刀而立,以睥睨當世的氣概冷然道:「爾等身為官兵,竟公然強搶民馬,是否活得不耐煩了?」   眾兵為他氣勢所攝,竟沒有人敢再出手。   一個頭目模樣的壯漢踏前一步,怒喝道:「我們奉了將軍之命,徵集馬匹,小鬼你竟敢違旨抗命,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還不滾開?」   寇仲本身就是欽犯,那會把這種欺壓良民的皇法看在眼內,兼之一出手得勝,正在興頭上,也踏前兩步,到離那個頭目只有丈許遠近時,整個人的精神集中到刀鋒上去,同時催發體內真氣。   一股凜冽的刀氣,立時由刀鋒透出,最奇怪的是整把刀竟亮了起來。   十多名官兵同時色變,那兵頭首當其衝,竟硬被刀氣沖退了兩步。   寇仲想不到自己竟真能有此功力,心中一喜,立時打回原形,刀氣消去。   那兵頭還以為剛才是自己的錯覺,又欺他們年青,招呼一聲,十多人撲了上來,舉刀往兩人招呼過去。   寇仲怕徐子陵沒有兵器會吃虧,大喝一聲,搶前畫出一道半圓形的刀芒,敵刀遇上這芒圈,六柄竟有四柄脫手甩出,另兩個腕力較強的,亦因虎口震痛退了開去。   徐子陵這時搶到灰兒白兒旁,亦把牽馬的兩名官兵打得變作倒地葫蘆,還順手奪了一把佩刀。   寇仲佩刀閃電劈出,登時又有一人中刀倒地,大快笑道:「明年今日就是你這些賊兵的忌辰,遇到我們算你們倒足霉頭。」   眾官兵聽到他要殺人,未受傷的立時作鳥獸散,受傷的只好連爬帶滾走了。   寇仲撫刀歎道:「官兵如此膽小如鼠,只懂欺壓平民,難怪這麼多人被迫造反。」   徐子陵牽馬過來,苦笑道:「若我們再不溜走,敵人班兵回來後,明年今日就是我們的忌辰了。」   寇仲和徐子陵手揮長刀,策馬硬闖城門。   守城門的士兵顯然尚未接到消息,措手不及下,給他們衝倒了五、六個人,欲追趕時,兩人早絕塵而去。   他們自是心懷大快,雖對舍下的車廂衣物有點心痛,但吐氣揚眉的感覺卻暫時蓋過了一切。   馳了二十多里路後,已是黃昏時分,兩人就在路旁山野露宿。   寇仲打了只山雞回來,徐子陵早採集了足夠柴枝,生火燒烤。   兩人嗅著香氣,都生出心滿意足的感覺。   寇仲關心地瞥了正在左近山坡悠間吃草的馬兒後,歎道:「想不到我們這兩個窮光蛋,終於擁有兩頭乖馬兒,我都說終會有出頭的日子了。」   徐子陵道:「你這傢伙有頭威卻沒有後勁,開始時一派高手風範,只憑刀氣便迫得那兵頭倉皇后鴕K接著便後勁不繼,像你這種高手真羞家了。」   寇仲賠笑道:「下趟不會這樣的,可知心法最是重要。作戰時要絕對冷靜,就像井中之月,任何情緒波動,都會使高手變成低手。」   徐子陵道:「這是說來容易做來難的事,例如若你見到我被人傷了,還能將精氣神保持在那種井中月境界嗎?」   寇仲自問辦不到,苦惱道:「但跋鋒寒那小鬼看來天生便是這種人。我們卻是感情豐富,究竟有其麼方法可鍛煉出這種鐵石般的心志呢?」   徐子陵皺眉想了一會,沉聲道:「看來只能在生死決戰時去追尋領會,若一天未達到這境界,我們仍未可自誇高手。」   寇仲興奮道:「但我們已知道那是甚麼一回事,在柴房苦練了那幾天後,我體內的真氣已比以前像樣多了,只……咦!」   兩人同時生出警兆,朝馬兒望去,一見下立時睚毗欲裂,拔刀跳了起來。   只見一個雄偉如山,散發披肩,身穿黃衣的巨漢,兩手似若無力地分別拍在灰兒和白兒馬頭上,可憐兩人的愛騎立時響起可怕的骨折聲,一聲不響的傾頹倒斃地上,並滑往坡腳去。   寇仲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叫,正要撲過去時,徐子陵暴喝道:「水中月!」   寇仲虎軀劇震,猛然剎止。   那人足不沾地的飄下山坡,到了兩人尋丈許外,才傲然立定。   此人臉如銅鑄,濃眉大眼,額上正中處生了個肉瘤,就像一隻有角的怪物,猙獰可怖。   他的手腳比一般人粗大,予人力大無窮的感覺。   這時他一對巨目內厲芒閃動,狠狠的打量兩人,最後目光落到兩人遙指著他的刀鋒處,冷哼道:「憑你們也配和我宇文無敵動手嗎?」   寇仲得徐子陵提醒,更明白這是生死關頭,逐漸冷靜下來,沉聲道:「配或不配,動手見個真章便清楚分明了。」   徐子陵則以平靜得連寇仲亦驚奇的語氣淡淡道:「究竟是否你的爹娘恬不知恥,竟給你改了個這麼吹牛皮的名字呢?」   宇文無敵眼中掠過狂怒的神色,伸手往後一抹,把背上的長矛取到手中,登時生出一股凜厲的殺氣,直衝過來。   就在此刻,兩人晉入水中月的精神境界,同時催發刀氣,憑聯手之力,堪堪抵著這可怕的對手。   宇文無敵掠過訝色,長矛一擺,腳下就勢搶前三步時,矛勢展開,幻作千百矛影,長江大河般朝兩人攻去。   寇仲和徐子陵。把體內奇異的真氣運行到極致,感官以倍數的增強,清楚地感到對方矛影幾全是虛招,只有攻向徐子陵咽喉的一矛,才是實著。   寇仲狂喝一聲,但容色卻是靜若止水,猛往前衝,運刀劈出,直取宇文無敵左肩,真氣透刀而去,發出破開空氣的尖嘯,聲勢驚人至極。   徐子陵亦是心境玲瓏剔透,比之平時練功還要澄明清晰,完全把握到對矛的來勢和速度,沒有半點遺漏,當下沉腰坐馬,一刀劈去。   只見對方閃電橫移,不但避過了寇仲一刀,還改變了長矛的角度和速度,轉取他的右脅。   徐子陵原式不變,只略微地改變了角度,「鏘」的一聲劈在對方矛尖上。   勁氣交擊。   徐子陵悶哼一聲,給對方長矛傳來有若千重浪湧的勁力震得整個人拋跌開去。   宇文無敵亦不好受,只覺這小鬼刀鋒傳來的真勁怪異無比,似有若無,又是灼熱如火,遇上自己的真氣時,卻化作了游絲般的細線,箭矢地射入經脈裡,勉強化去,已不由往後退了小半步。   他乃宇文閥中有數的高手,除閥主宇文傷不論外,論武功僅次於宇文化及,宇文成都和宇文仕三人,豈知全力出手,不但殺不了徐子陵,還給他迫退了半步,此事若傳了出去,立要威名盡喪,不由殺機大起。   他自接到手下報告寇徐兩人在瓦崗城現身後,自恃武功高強,孤身一人追來,抱定主意先下手殺死其中一人,再向另一個迫出賬簿下落來。   原來那晚登船偷賬簿者,正是宇文成都,他吃了大虧回來,不敢說出真相,只說賬簿先一步被兩人偷了,累得宇文無敵心存輕視,到此刻才醒覺兩人大不簡單。   寇仲直覺知道徐子陵死不了,但更知道若不能纏著宇文無敵,那徐子陵就死定了。那敢猶豫,使出「血戰十式」最凌厲的一式「君臨天下」,人刀化而為一,撞入宇文無敵掣起的另一圈矛影裡。   徐子陵凌空飛跌的當兒,已知機地運行體內灼熱的真氣,到跌實地上,便彈簧般跳起來,只見兩丈外寇仲被宇文無敵的矛影困在其中,不住發出刀矛交擊的鳴響,忙朝兩人衝去。   宇文無敵卻是叫苦連天,吃了暗虧。   原來他捉錯了用神,接寇仲的第一刀時以為他亦和徐子陵走同一路子,遂以硬碰硬,運起十成陽勁,去應付他以為同是偏熱的陽勁。   豈知矛刀絞擊時,一股奇寒無比的陰氣,由寇仲刀鋒傳入。   陰陽天性相剋,宇文無敵猝不及防下,立時傷了幾道經脈,最後雖勉強化去,功力已打了個折扣,兼之寇仲刀刀以命博命,一時竟擺脫不了他。   此時徐子陵、安然無恙地殺來了。   宇文無敵信心頓失,因他本以為徐於陵不死亦傷,那知對方竟像個沒事人似的,怎不教他駭然欲絕。   但他畢竟乃一流高手,心神絲毫不亂,狂喝一聲,矛勢擴大,把徐子陵也捲了進去。   施展渾身解數,務要殺死兩人,能否取得賬簿已屬次要。   刀矛每趟相觸,都生出嘹亮的脆鳴,倍添此戰險惡之勢。   愈打宇文無敵便愈感吃力,只覺對方一寒一熱,一陰一陽,使他窮於應付。   而且兩人的真氣博大精深、玄奧莫測,似是潛力無窮,永不衰竭。   不過寇仲和徐子陵事實上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而敵矛那似可無限期地繼續下去的狂猛攻勢,更形成了他們千斤重的心頭壓力,逐分消磨他們的意志。   對兩人來說,這實是自出道以來最大的挑戰和鍛煉,假設他們能捱過此關而不死,立即就可晉身一流高手之列。在這情況下,宇文無敵就等若他們的導師,以死脅迫他們來作一次總鍛煉。   就在兩人快要崩潰的一刻,矛勢忽地緩了一緩。   宇文無敵心神劇震,知道自己被受了傷的經脈拖累,終於出現了空隙,大叫不妙時,寇仲和徐子陵立即聲勢劇增。   宇文無敵雖不情願,卻知此時不走,便休想活命。猛提真氣兩手移到矛桿正中,腳踏奇門步法,矛頭桿尾準確無誤地抽擊在兩人刀鋒處,這才朝後飛退。   寇仲和徐子陵在氣機牽引下,刀化長虹,直擊宇文無敵。   這宇文閥的高手一聲痛哼,帶著兩蓬血雨,轉瞬消沒在暗黑的山林裡。   寇仲和徐於陵同時跪倒地上,以刀撐地。   此仗實是勝得險至極點,但總算撿回了兩條小命。 第六章 重會素素   滎陽的失陷,實是關乎大隋興衰的其中一個轉捩點,更是李密爭霸天下的起步點。   李密於大業十二年加入瓦崗軍,此人極有謀略,胸懷壯志,利用瓦崗軍和翟讓如日中天之勢,更憑其不世武功,降服了附近的小股義軍和不同勢力,以倍數的增強了瓦崗軍的力量。同時更看清楚一向單靠截取漕運來維持軍需,實是瓦崗軍發展的致命弱點,不足以供應所需。   於是他向翟讓提議道:「先取滎陽,休兵館谷,待士馬肥充,然後與人爭利。」   只此見地,便可看出李密的雄材偉略,實勝翟讓。   只要能控制滎陽地區,便可長期解決糧食供應的問題,進一步擴展勢力,更直接威脅到東都洛陽,至乎影響到京師和洛陽與江都這三大軍事重鎮的聯繫。   翟讓同意後,同年十月,瓦崗軍大舉進攻,先攻下滎陽外圍各縣,直追滎陽城。   楊廣對此極為重視,派出當時頭號猛將河南道十二郡討捕大使張須陀為滎陽通守,率領二萬精兵迎戰。   此人無論在朝廷或武林,均享盛名,一手「狂風」槍法,號稱當代第一槍手,生性驕橫自負,當然看不起當時只是薄有微名的李密。   以前瓦崗軍每次碰著張須陀,都被他殺得棄甲曳戈而逃,故翟讓畏之如虎。聽到來迎擊他的是這個剋星,便欲退兵,道:「此人精通兵法,槍技蓋世,手下羅士信、秦叔寶更是驍勇善戰,不若暫避其鋒,再圖後策。」   其他手下均心膽俱寒,無不同意。   惟只李密力排眾議,請翟讓率主力與之正面交鋒,自己則與四大得力手下王伯當、祖君彥、沉落雁、徐世績率領千餘好手,埋伏在大海寺北的密林內。   當雙方主力接觸,翟讓的大軍果然節節失利,被張須陀追擊十餘里,來到大海寺北。   李密立起伏兵,從後掩擊張軍。   翟讓大軍亦配合日頭反擊,前後夾攻下,張軍傷亡慘重。   李密更親自出手,擊斃張須陀。   此戰使李密名揚天下,更成了瓦崗軍聲望最高的人物,隱然凌駕於大龍頭翟讓之上。   這次大捷,確立了瓦崗軍立足的根基,重創了隋軍的威望。   在這種形勢下,翟讓只好讓李密自領一軍,號稱蒲山公營。   李密出身貴族,世代受封,故他繼承了蒲山公的爵位,遂以此為名。   李密野心極大,既得滎陽,又謀興洛倉。   洛倉乃隋室最大的糧倉,故楊廣極為重視,派出虎賁郎將劉文恭率步騎兵二萬五千人,由東都洛陽東進,企圖挽回頹勢。   又使裴仁基自虎牢襲擊瓦崗軍側背,希望以這兩支大軍,牽制李密。   同一時間,楊廣更遣得力手下王世充往洛口,與李密作正面交鋒。   當徐子陵和寇仲來到滎陽時,雙方大軍正在僵持不下,形勢一觸即發。   兩人自擊退了宇文無敵後,信心陡增,又因多了這番險死還生的實戰經驗,練起功來再不像以前般盲闖瞎撞,故這二十多天的旅程中,兩人無論精神和功力,均突飛猛進。   若有以前在揚州熟悉他們的人在這刻撞上他們,必會因他們的改變而大感驚訝。   而徐子陵長得更是儒雅瀟灑。   肩寬腿長的身體挺得像槍桿般筆直,寬廣額頭下一對虎目靈光閃動,充盈著懾人的魅力,雖然只是剛滿十九歲,但巳予人長大成人的印象。   寇仲卻是霸氣日盛。   他雖比徐子陵矮了寸許,但已比常人高上半個頭。   由於他的肩背特別寬厚,更顯得身形偉岸。   若徐子陵是飄逸,那寇仲就是豪雄。   難得是寇仲時常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與他的雄渾霸氣並在一起,恰好產生出一種中和的作用,形成了他獨有的風格。   不過兩人仍不自覺自己踏進了高手之林,入城過關時仍是戰戰兢兢,打定主意若有異動上立時逃之夭夭。   在這種時刻,城防關口自是嚴格之極,兩人甫柢城門,便給身穿青色武服的瓦崗軍盤問。   帶頭者見他們身佩長刀,氣派不凡,便盤問他們的家派來歷,到此的目的等細節。   寇仲胡謅一番後,那頭目仍不滿意,道:「凡出入城者,均須有祖軍師簽發的通行證。看你們不似來犯事之人,但軍命難違,恕我難以通容。」   寇仲和徐子陵見他客氣有禮,心生好感,徐子陵坦然道:「實不相瞞,我們今次來是要找我們義結金蘭的姐姐素素,他乃你們……嘿!你們大龍頭失蹤愛女的婢子,倘若不信可找她一問就知道。」   那頭目皺眉道:「不要亂說話,大小姐上月才外游回來,哪曾失蹤呢?」   寇仲和徐子陵立時目瞪口呆,臉臉相覷,完全不明白是甚麼一回事。   那天在荒村他們親眼目睹翟讓被與祖君彥勾結的怪人擊傷,為何忽然素素的小姐又可安然歸來?   不過那頭目卻沒有懷疑他們,道:「我也認識素姐兒,她和小姐在江北失散後回來,便是由我親自送她到大龍頭府的。這樣吧!你們先解下佩刀,待我遣人通知她好了。」   頓了頓續問道:「你們叫甚麼名字?」   寇仲感激道:「請告訴她小仲和小陵來找她好了。」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因素素無恙而心中狂喜。   兵頭著人帶他們到城門內附近的官廳等候,便使人飛馬去報知素素。   兩人給關到一間小石室,門則是鋼鐵造的,擺明是間小囚室。寇仲不解道:「明明連翟讓都給那怪人擊傷了,為何他的女兒反給救回來?」   徐子陵苦笑道:「你以為我可以給出答案來嗎?唉!城防這麼森嚴,瓦崗軍又像個個打得兩下子的模樣,就算素素姐姐肯跟我們走,我們亦沒有本事帶她離開。」   寇仲笑道:「不要這麼悲觀吧!事在人為,總會有辦法,例如設法偷他娘的二張通行證就成了。嘿!誰想得到簽發通行證的祖君彥,本身就是個叛賊,要不要向翟讓揭發呢?」   徐子陵道:「那能想得到這麼遠?現在我最怕就是遇上沉落雁那婆娘和她曾跟我們打過交道的手下,那時就糟透了。」   寇仲卻樂觀得很,得意道:「沈婆娘是李密的俏軍師,自是隨軍打仗去了。主子有事,下面的狐群狗黨只好在旁侍候,我才不擔心。」   又道:「瓦崗軍看來比老爹的江淮軍守規矩多了,若非我另有主意,加入瓦崗軍也不錯哩!」   徐子陵問哼一聲,沒有答他,閉目練起功來。   這些天來,無論行住坐臥,兩人都勤力練功。   寇仲本非這麼勤力的人,但自與宇文無敵一戰後,亦知練好武功乃唯一保命之道,故比之徐子陵要積極苦練的用心是有過之無不及。   他們迅速晉入一般練武人夢寐難求至靜至極的道境,體內真氣澎湃,運作不休。   時間在無知無覺中流逝。   忽然室門被推了開來。   兩人生出感應,同時睜眼朝入門處瞧去。   清減不少、但出落得更標緻的素素挾著一團香風,奔了進來,與剛跳起來的兩人摟作一回。   三人又哭又笑,卻沒有半句話可有條理的說出來。   終因有外人在旁,素素依依不捨地離開兩人,熱淚滾流道:「我還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你們兩人了。」   忍不住又投入兩人的擁抱裡,痛哭失聲,盡顯真情。   在門外的兵頭見他們充滿姐弟般的熾熱感情,心中感動,輕關上了門,好讓三人暢敘離情。   寇仲逗起素素的下領,見她似梨花帶雨,心痛道:「素素姐不要哭了。該笑才對。」   徐子陵扶著她香肩道:「素素姐是否受了委屈呢?」   素素含淚搖頭道:「不!小姐仍對我很好!唉!你兩個人現在長得又高又壯,定會有很多女孩子對你們傾心了。」   寇仲尷尬道:「恰好相反,我們曾遇過的美人兒,除素素姐外其他的不是喊打就是喊殺,所以只好來找素素姐你。」   素索和他們說笑慣了,有若雨後天晴般「噗哧」嬌笑道:「仍是那個樣子,唉!你不知人家為你兩兄弟流了多少淚哩!」   徐子陵為逗她歡心,故作驚奇道:「這就奇了,為何素素姐一對大眼睛可以愈哭愈美的?」   素素笑得伏在兩人肩上。   三人姐弟情真,雖不避嫌疑,卻沒有絲毫男女間肉慾的感受。   寇仲湊到她的小耳旁問道:「李大哥呢?」   素素嬌軀一震,抬起猶帶淚漬的俏臉道:「他送了我回來後,就到東都去了。」   徐子陵和寇仲看她神色,便知這位好姐姐對李靖已是情根深種。   徐於陵皺眉道:「他沒邀你去嗎?」   素素垂首輕輕道:「是我不肯隨他去,他是男子漢真英雄嘛,自然該趁年輕去闖出自己的事業。」   兩人均肅然起敬。   寇仲乘機道:「我們兩個雖是男子漢,卻非英雄,素素姐隨我們走。」   素素一震道:「我還要伺候小姐哩。」   徐子陵急道:「你留下來只會沒命,我們親眼看到祖君彥勾結外人把你老爺打傷了。」   素素愕然道:「胡說!老爺好人一個,怎會是受了傷。」   寇仲一呆道:「那你的小姐是否給人擄走了?」   素紊道:「當然沒有這回事哩!」   寇仲和徐子陵臉臉相覷,大惑不解。   徐子陵改變方向問道:「那你的小姐有沒有忽然不見了一段時間,然後又忽然回來。」   素素答道:「我回來後,小姐一直外游,到上個月才回來,還是由祖軍師親自陪她回來的。」   寇仲拍腿道:「這祖君彥碓狡猾,好人歹人都由他做了。」   徐子陵遂把荒村的遭遇說了出來,素素聽得臉色連變,最後堅決道:「我怎都要把這事告訴小姐,再由她知會老爺。唉!傍你們這麼一說,我省起來了,小姐回來時消瘦了不少,又一反常態很少罵我們。」   寇仲失聲道:「甚麼?她愛罵人的嗎?為何你又說她待你很好呢?」   素素認真道:「她脾氣不好,但心地卻是挺好的。我服侍了她這麼多年,最清楚的了。」   繼又拉著兩人手臂搖晃央求道:「看在姐姐分上,幫小姐老爺一趟好嗎?給祖君彥這種人留在軍中,始終會釀成大禍,你們如實說出來,老爺定會相信你們的!」   寇仲道:「豈到他不信,否則我們怎能知得這麼詳細。」   徐少陵沉吟道:「這事還是直接向翟老爺說穩妥點。」   素素見他們意動,大喜道:「能否直接見大老爺,全由小姐決定,或者你們能說服她呢。」   寇仲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去見小姐吧!」   紊素俏臉一紅道:「這也要由小姐決定,你們耐心在這裡等上一會,因為就算小姐點頭了,還要得到正式批文,你們才可留在城內。」   兩人只好對視苦笑。   豈知一等便等到夜深,仍未有消息傳來。幸好茶飯無缺。兩人索性研練起武功來,倒也不感「囚禁」之苦。   次日徐子陵醒來,見到寇仲臉如死灰地呆坐椅上,大吃一驚道:「發生了甚麼事?」   寇仲哭喪著臉道:「不知是否練功過了火,我再不能由天靈穴吸取真氣。」   徐子陵駭然自我檢視,亦色變道:「我也是這樣,是否有人在飯菜內下了毒呢?」   寇仲慘吟道:「看來是散功丸那一類東西。誰會這樣害我們呢?」   徐子陵閉目運氣,忽然感到丹田發熱,真氣又再次逐漸凝聚,睜目喜道:「你試試看,我似乎又能聚氣了。」   兩人各坐一椅,閉目運功,片晌後全身皮膚冒出熱汗,還帶著點藥味。   他們怎想得到自己變得這般厲害,竟連體內的毒液也能排出來,正暗自歡喜時,鐵門敞了開來。   兩人在鎖頭作響時,早抹去頭臉的汗積,交換了個眼色,裝出頹然的樣子,暗中卻是嚴陣以待。   進來者赫然是美若天仙,但卻毒似蛇竭的沉落雁,只見她笑吟吟的來至兩人身前,躬身施禮道曰。「兩位公子好!」   寇仲偷眼望向她身後,見到的只有一般把門的守衛,放下心來,恨聲道:「你為何要害我們呢?是好英雌的就來和我們做個公平的決鬥嘛。」   沉落雁笑臉如花,柔聲道:「人家只是想你們安靜點吧!不過一天不給你們解藥,兩位公子都休想像以前般頑皮活潑。但千萬不要怪責人家,姊姊只是奉了密公命令,對所有可疑人物加以提防而已。」   徐子陵怒道:「你知否我們是你們大龍頭的寶貝女兒的貴賓?」   沉落雁好整以暇道:「當然知道,現在滎陽城就是歸我這壞女子管轄,若非看到翟嬌為你們申請戶籍的文件,也不知兩位公子竟然大駕光臨呢。」   寇仲頹然道:「你究竟是否很想嫁呢?我便將就點娶了你這美婆娘吧!」   沉落雁美眸殺機一閃即逝,仔細打量了寇仲半晌,又細看徐子陵,微笑道:「不見多天,你們都長進了點兒,不過仍難看入我沉落雁眼內。你們都是識時務的人,若肯乖乖說出楊公寶藏在哪裡,我便放過你們,否則立時殺了,好落得一乾二淨,誰都不再用為此傷神。」   徐子陵失笑道:「還以為你會特別點,說到底都是貪念在作怪。」   沉落雁幽幽歎了一口氣。   兩人知她出手在即,忙全神戒備。   就在此時,嬌叱傳來道:「誰敢阻我翟嬌!」   沉落雁臉色微變,似想立即出手取二人之命,旋又退往一旁。   人影倏閃,一個粗壯得像男人,與兩人想像中的小姐完全兩樣的女人,身穿彩服,現身室內,後面還跟著一臉憤慨的素素。   沉落雁施禮道:「小姐早安!」   一點都不嬌的翟嬌銅鈴般的圓目猛瞪道:「沈軍師還當我是小姐嗎?為何昨天我已說了要見這兩個小鬼,到今早你仍未肯放人?」   寇仲和徐子陵呆若木雞,呆看著這沒有半點女人味這的「小姐」。   其實她亦算五官端正,只是顴骨過於高圓,發濃眉粗,腰粗身壯,偏又要塗脂抹粉,弄得不倫不類,足可令任何男人一見嘔心。   表面看來,沉落雁並不敢頂撞她,賠笑道:「落雁只是依慣例盤問他們吧!小姐現在可帶人走了,批文待會送到小姐手上。」   這回輪到兩人大感驚奇。   沉落雁怎會如此好相與?   翟嬌取足面子,向兩人喝道:「你兩個奴材還不爬起來跟我走,想永遠關在這裡嗎?」   看著暗中偷笑的沉落雁和一臉歉然和央求之色的好姐姐素素,兩人還有甚麼話好說,只好苦笑「爬」了起來。   耳中同時傳來沉落雁的傳音警告道:「不要說我曾對你們下藥,我是絕不會承認的,還會宰了你們。」 第七章 避難學藝   大龍頭府座落於滎陽城內城中心,為以前城官的太守府,到了翟讓手裹時,又如以擴建,本已宏偉的府第,更氣象萬千。   滎陽位於大運河通濟渠之南,沿運河西上,只經虎牢、偃師兩城便可抵東都洛陽,不過數天水程,所以瓦崗軍能在此生根立基,對隋室實造成了重大的威脅。   若東都失守,不但截斷了西面京師與東方的水路連繫,在心理上那勝利者還可立時躍登天下眾起義軍霸主的寶座。   滎陽因其地理位置恰好是黃河大運河和其他河流交匯處,又是歷代驛道必經之地,故舂秋戰國以來便非常興旺,乃東西水運中心之地,其重要性僅次於洛陽。   故雖際此戰亂之時,滎陽城內仍是非常繁榮,由南城門到大龍府的一段路上,糧行,油坊、雜貨店舖林立,間間相接。   街道都非常寬敞,可容十馬並馳,一派大城大邑的氣象。   滎陽與緊傍大運河的滎澤,一主一副,實際是二而為一。   滎澤等若滎陽的大碼頭,是船隻轉駁的地點,而滎陽則是南船北馬的轉運處,又是洧水和大運河物資交匯處。   這兩地都是位於主要交通線上,中間形成漫長的官道,道旁民居店舖相連,為當地一大特色。   寇仲和徐子陵沿途不時見到巍峨的梵寺佛塔,高院大宅,暗忖難怪瓦崗軍要拿了這大城作基地了。   到了大龍頭府後,素素領了他們去沐浴包衣,又千叮萬囑他們守規矩,這才帶他們到翟嬌閨院的大廳見這愛鋪架子的小姐。   兩人看在素素分上,畢恭畢敬地依足禮數,垂手立在高踞主家座上的翟家大小姐之前,像犯人接受審訊般模樣。   翟嬌喝退左右婢女僕婦後,連素素都一併趕走,冷冷瞧了兩人好一會,卻毫無著他們坐下的意思。   兩人心中暗罵時,翟嬌道:「再說一吹來給我聽聽。」   寇仲心中歎了一口氣,繒影繪聲再把當日發生的事說了一遍,然後道:「不知當時小姐是到了哪裹呢?」   翟嬌粗聲喝道:「現在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寇忡為之啞口無言。   徐子陵心中有氣,道:「請問小姐大龍頭是否在府內!」   翟嬌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怒道:「奴才好膽,你是聾的嗎?盡說多餘話,是否要給我打一頓才肯守規矩。」   寇徐兩人愕然以對。   他們帶來這麼重要有用的情報,豈知換來的卻是奴才長奴才短,喊打喊殺。   翟嬌見兩人終噤若寒蟬,始感滿意,指著徐子陵道:「你看來老實點,由你來說。」   徐子陵忍氣吞聲道:「請小姐垂詢。」   翟嬌神色稍緩,點頭道:「你們憑甚麼爬上屋樑去,以爹的功夫,怎會不知你們躲在那裹。更何況以爹的功夫,就算有人躲在箱子內要偷襲他,亦不會得手;我看爹一點都沒有受過傷的樣子,那被襲的人定不是我爹。」   寇仲一呆道:「這事很容易弄清楚只要小姐問問大龍頭,不是可以分曉了嗎?」   翟嬌大聲道:「閉嘴,誰准你說話。」   徐子陵苦笑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幾句,找大龍頭一問便可真相大白。」   翟嬌飽滿但決不玲瓏浮凸的巨胸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大目一瞪道:「這事我自有分寸,你們就留在這裡,待爹回來。」   徐子陵皺眉道:「要等多久呢?」   翟嬌對徐子陵比較溫和點,竟肯答道:「十大八天吧,誰說得上來。你們懂做甚麼,我可不能自養你們。」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臉臉相覷,這素素眼中只是「脾氣差卻心地好」的翟家大小姐,真的把他們當作了來投奔她的奴才。   寇仲試采道:「請問小姐,現在我可以說話嗎?」   翟嬌似是特別憎厭寇仲,不耐煩道:「快說。」   寇仲迫:「我們可否休息幾天,待大龍頭回來後才決定做甚工作!」   翟嬌不悅道:「早知你是愛偷懶的傢伙。昨晚還休息得不夠嗎?剛巧食房缺人,你們就到那裡幫手吧。記著,不准你們對任何人說出那件事,否則我就斬了你們。」   寇徐兩人哭笑不得。打定主意,怎也要說服素素隨他們離去。   兩人在食房搬搬抬抬,斬瓜切肉,又洗碗洗碟,忙到晚上,才能回到下人起居的小房子裡歇息。   正唉聲歎氣,素素來了,歉然道:「我也不明白小姐為何待你們特別差,但兩位好弟弟忍著點吧。大龍頭回來後,一切便會不同的了。」   寇仲分析道:「我看她是惱我們揭破她曾被人擄走的事,她是那麼要面子的人,當然不高興。」   素素嗔道:「不要那樣說她好嗎?」   徐子陵聳肩道:「現在你小姐已清楚事情的始末,姐姐亦盡了責任,不若我們立刻離開,到洛陽去找李大哥。」   素素臉色微變,無力地搖了搖頭。   寇仲訝道:「素素姐難道不想李大哥嗎?」   素素咬著下歷輕輕道:「想又有甚麼用?」   兩人聽得心往下沉,難道竟是神女有心,李靖這襄王卻無夢嗎?   素素淒然瞧了兩人幾眼,強笑道:「你們的李人哥志比天高,對兒女之情那會放在心上,求你們以後都不要把他和人家拉在一起好嗎?何況我根本配不起他。」   兩人無言以對,都為她難過,卻沒細想她為何自感不配。   素素換過笑容道:「你們還末有機會告訴姐姐別後的追遇,還不說來給姐姐聽。」   兩人就像遇到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般,談談笑笑說出這年許來的經歷。   素素俏臉微紅道:「兩位弟弟真壞,整天想去逛妓院。」   徐子陵想不到說了這麼多驚險的故事後,素素只是著意於這方面,叫起撞天屈道:「都是寇仲的主意,我只是被迫而已。」   寇仲陰陽怪氣地笑道:「你這傢伙只懂賴在我身上,你自己沒有這個心嗎?」   累素俏臉更紅了,大嗔道:「不要說了,男人都是這樣的。」   兩人訝然朝她打量。   素素垂下了俏瞼,忽以蚊子般的聲音道:「要不要姊姊伺候你們呢?」   徐子陵劇震道:「素素姐!」   素素淒然道:「姐姐既可陪別的男人,你們又不是我的親弟弟,有關係呢?」   寇仲色變道:「姐姐怎可去和別的男人好?李大哥…嘿…」   素素秀眸淚花打滾,垂首道:「姐姐只是奴婢的身份,主子有命便要依從,那能為自己作主。」   兩人恍然,立時義憤填膺!   寇仲霍地立起,大聲道:「我去找那婆娘拚命!」   素素駭然扯著他悲叫道:「不關小姐事!」   徐子陵雙目噴火道:「那關誰的事呢?」   素素迫寇仲坐回椅內後。才飲泣道:「那時小姐尚未回來,老爺在府內款待手下,密公也來了,那晚我出來侍宴,有人向老爺要我,老爺就答應了。」說到這裡,早泣不成聲。   兩人怒火中燒,追問那人姓名時,素素卻不肯說出來。好一會後,三人的情緒才平靜了點。寇仲憤然道:「定是李密這賤種,就讓我們去找他拚命。」   素素色變道:「不是他!」   徐子陵怒道:「你不說出來,我們就當是他好了。翟老頭亦非好人。」   素素急道:「老爺也是無可奈何的,自滎陽大勝後,人人都說功勞盡屬密公,蒲山公營的人更是氣焰高張,唉,我是不該告訴你們的。」   寇仲咬牙切齒道:「早叫素素姐不要回來了。」   素素以袖角拭去淚漬,勉強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低聲道:「現在你們該知姐姐為何不願見到李大哥了。何況他只當我是個小妹子,事情發生後,姐姐再不想活,但總覺得你們吉人有天相,才忍辱偷生,希望有重見你們的一天,現在終達成心願。」   徐子陵斯然道:「素素姐萬勿有輕生之念,我們今晚就走,只要找到釣索一類的東酉,我們便有把握將姐姐帶走,以後我們姐弟再不會分開了。」   素素卻只是搖頭。   寇忡歎道:「姐姐還留戀甚麼呢?是否…嘿…」   素素狠狠道:「不要亂猜,我恨不得將那賊碎屍萬段,只是念著小姐的恩情。唉,這樣好嗎?待老爺回來後,把事情說清楚,姐姐就全依你們意思好了。」   徐子陵那還有待下去的心情,斷然道:「翟讓一聽便知事情真偽,我們留下來亦沒有甚麼意思,姐姐若下了決心隨我們離開,明天我們便溜出府外張羅逃生工具,入黑即走。」   寇忡道:「最緊要是避過沈婆娘的耳目。」   在兩人期待的目光下,素素終於點了頭。   翟府婢僕家丁侍衛多達三百餘人。   翟讓只得一女,元配妻子於兩年前過世,故翟讓不在時,翟嬌便成了主事的人。   翟讓有三名姬妾,但都不敢惹翟嬌這女霸王,遂成翟嬌一人獨攬府內大事之局。   在翟府內,由於素素是翟嬌的貼身侍婢,她雖不愛弄權,但大部分人都多少看在她臉上,善待寇仲和徐子陵。   事實上兩人這時長得比那些家將侍衛還高挺雄壯,兩眼靈動有神,府中僕役們那敢撩惹他們。   不過由於翟嬌故意作弄,兩人幹的卻是食房內粗重的清潔和雜務工作,這安排當然沒有人敢改變。   次日天末亮兩人給喚醍過來,到食房協助預備早食。   忙了兩個時辰,兩人才找到機會溜出食房。   寇仲笑逍:「我一邊洗碗,一邊練功,都不知多麼寫意。」   徐子陵輿奮道:「這幾天我明顯感到體內的真氣愈來愈聽差使,你試試把真氣運在耳鼓穴,連遠處的人低聲說我們閒話都可聽得一清二楚呢。」   寇仲大喜道:「回去後定要試試,現在買東西要緊,這大龍頭府死氣沉沉,不宜久留。」   徐子陵搭著他肩膀往前院走去,歎道:「只要想起我們的翟家大小姐,就萬事皆休,只想速走了。」   兩人均穿上工作的小廝常服,不但衣服沾滿油垢水漬,連頭頸手臉都不保,好不過以前在揚州時的模樣多少。   寇仲得意道:「那叫管叔的還是甚麼大司廚,只看他燒菜調味的手法來來去去都是那幾招,便知弄出來的菜只是一般。若由我兄弟來弄他娘的幾味,保證能吃得那些夫人小姐口水都流出來。」   止說得口沫橫飛時,一聲冷哼,來自前方。   此時他們正沿大宅旁的廊道往宅前的大廣場走去,三名翟府的家將不知由甚麼地方鑽了出來,攔著去路。   帶頭的叫張厲,素素曾介紹過他們認識。當時便對他們神態傲然。   兩人停了下來,愕然道:「甚麼事?」   張厲只手環抱朐前,斜眼兜著他們道:「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內府的奴僕不准到前府來,這麼快就不守規矩了。」   寇仲陪笑道:「我們並不是要到前府,而是要到街上去。」   另一家將道:「誰遣你們到外面去?」   寇仲指了揩鼻子,道:「就是我自己。」   張厲沒好氣道:「快回去,小姐吩咐,沒有她的命令,你們兩人不准離開府門半步。」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這真是天大笑話,我們又不是囚犯,最多就是不干吧了。我們偏要離開。」   張厲三人同時現出怒容,其中一人喝道:「好膽,是否不想活了。」   寇仲嘻嘻笑道:「我這位兄弟就是脾氣不好,三位大叔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摟著徐子陵回頭便走,低聲道:「好漢不吃跟前虧,若惹出翟府的家將,我們這兩個新扎高手就要立即完蛋大吉。」   接著又道:「剛才我曾學你般功聚雙耳,立時聽到大堂裡傳來輕細如無的均勻呼吸,此人比張厲那些九流角色厲害多了。顯是府內真正的高手。」   徐子陵點頭道:「老翟怕愛女給人再次擄走,當然會加派高手保護,現在我們難道回房睡覺嗎?」   寇仲得意道:「前門不通,便走後門,還要立即走。像張厲那種小人,不去向那女霸王搬弄是非才怪。所以買到東西後,須把家當藏在府內,以免給那惡婆嬌繳了去自己練習母猴爬樹。哈!」   兩人舉步踏上貫通前後院的碎石路,一群五、六個俏婢迎面而來,見到他們,眼睛都亮了起來,大膽地對他們眉挑眼逗,嘴角含舂。   她們雖只略具姿色,但已促使兩人對自己的吸引力信心大增,生出飄飄然的感覺。   寇仲歎道:「可惜我們今晚就要溜,否則說不定不用去青樓,就可除掉這窩釀的青頭身份。」   徐子陵警告道:「人家是正經女兒家,若沾上了,可不能飽食遠走,那時就煩死了。」   寇仲一震道:「我倒沒想過這點,想想還是去青樓乾脆利落,唉,不過以後有素素姐在旁看著,很多事都要有所顧忌。」   此時終走到宅後的大花園,小溪流水,景色雅致,兩名俏婢,正在修剪花草,見他們來了,交頭接耳地細語,又用美目偷瞥他們,舂意盎然。   兩人卻只能目不斜視,直行直過。   後門在望時,一個灰衣中年大漢,安坐左方小亭的石凳處,正悠閒地吸著煙管,吞雲吐霧,似對他們並不留意;他們亦不以為意,正要推門而出,那灰衣漢叫道:「兩位小兄弟,請到這裡來說兩句話。」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知不妙,偏又毫無辦法,惟有硬著頭皮走過去灰衣漢面貌平凡,但骨節粗大,臉色帶著奇異的紫紅色,雙目似有神若無神,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兩人記得在府內遠遠見過他幾次,其他人對他必恭必敬,只是不知是甚麼身份。   他以煙管指了指石桌對面的兩個石墩,道:「請坐。」   兩人只好面對他坐了下來。   灰衣漢微微一笑道:「本人屠叔方,乃龍頭府內總管,專責府內安全,不知兩位小兄弟要到哪裹去呢?」   寇仲聳肩道:「只想溜到街外逛逛吧了。」   屠叔方點頭道:「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小姐吩咐,若兩位兄弟不是有什麼必須辦的事,最好不要離開龍頭府,一切待龍頭老大回來再說。」   徐子陵無名火起道:「那豈非當我們是囚犯嗎。」   屠叔方歎了一口氣道:「我們亦是迫不得已。請問兩位和沉落雁究竟有何嫌隙!」   兩人心中一震暗責自己糊塗從沒想過沉落雁止對他們虎視眈眈,而龍頭府反是唯一最安全的地方。   寇仲不答反問道:「小姐有否告訴總管我們為何會到這裡來?」   屠叔方雙目神光一閃,顯示出精湛深厚的內功。定神注視了寇仲半饗後,沉聲道:「小姐曾教圖某莫要詢問兩位的事,只說須全力保護你們,圖某當然要依命行事。」   徐子陵低聲問道:「總管跟大龍頭有多少年了。」   屠叔方亦低聲應道:「兩位請放心直說,即管大龍頭有甚麼心事,亦不會瞞我。」   寇仲仍不放心,問道:「最近發生在小姐身上的事,總管清楚嗎?」   屠叔方臉上現出懍然之色,好一會才道:「當然清楚,但不知兩位指的是哪一此事。」   徐子陵道:「當然是有關她外游之事,小姐說過不准我們告訴任何人,總管有膽聽嗎?」   屠叔方仰天長笑,意態豪雄,淡然道:「你們有膽說出來,我就有膽子聽。」   兩人見他非是奴才氣概,大生好感,那會把翟嬌的警告放在心上。遂先把與素素的關係大致交待,然後把荒村事件詳細複述。說完時,屠叔方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好一會屠叔方才恢復常態,訝道:「這麼說兩位小兄弟當是身懷神功,否則怎能躲上屋樑,又能瞞過所有人的耳目。不過表面看來,兩位雖體格軒昂,腰步沉穩,又氣定神閒,但雙目不現內芒,難道竟已達到反璞歸真的境界嗎?」   寇仲知他說得雖客氣,骨子裹卻是懷疑他們這故事的真實性,坦然道:「那是因為我們的內功別走蹊徑,與一般武功大有分別,不信大可立即試試我們。」   屠叔方伸出手來,微笑道:「那我們就握握手好了。」   寇仲吃了一駕,雖肯伸手和他握著,卻道:「千萬莫下重手!」   屠叔方「莞爾」道:「這個當然!」同時發勁。   寇仲先感到對方的手像忽然變成了假鐵箍,還不住收緊,指骨欲裂時,體內真氣自然貫到手腕間,雖仍感疼痛,但已可忍受。   屠叔方劇震道:「小兄弟的內勁果然非常怪異,似有如無,但又是深不可測。」   兩人初次得高手品評,大為高興。   屠叔方連續三次摧動真氣,都給寇仲化去,鬆手道:「屠某信了。」   旋又皺眉道:「憑你們的身手,怎肯在膳房內受如此委屈?」   徐子陵苦笑道:「有甚麼法子,小姐的吩咐嘛。」   屠叔方沉吟片晌,搖頭道:「但大龍頭確是沒有半點受了內傷的神態。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道:「小姐是否真給人擄走了,後來又給那祖君彥假惺惺作態的救回來。」   屠叔力道:「確有此事,但府內除屠某外,再沒有人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而目下我亦只能當作不知,一切要待大龍頭回來再定奪。」   徐子陵見他這麼明白事理,鬆了一口氣道:「那我們可以出去逛逛嗎?」   屠叔方搖頭道:「更不能出去,現在沉落雁在府外布下人手,密切監視。這事我不敢報告小姐,怕她去鬧事,所以只希望大龍頭能早日歸來。」   兩人想起沉落雁的狠辣無情,那還敢大搖大擺往外購買逃生工具?   寇仲順口問道:「大龍頭到哪裹去了?」   屠叔方見兩人對他推心置腹,更兒他們未失天真,坦誠得可愛,心中湧起某種難言的感覺,道:「大龍頭和密公正全力攻打興洛倉,此戰若勝,昏君將時日無多。」   寇仲搔頭道:「興洛倉究竟是甚麼倉,為何這麼重要?」   屠叔方不厭其詳地解釋道:「興洛倉位於洛陽之東,滎陽之西的洛口,乃通濟渠和黃河交交匯處。倉城周圍二十餘里,設有三千個大窖,每窖儲糧八千石,若得到這麼一個倉城,我們瓦崗軍十年內都不用憂心糧草不足了。」   徐子陵不解道:「隋室這麼佈置不是很笨嗎?豈非教人有明確的攻擊目標?」   屠叔方失笑道:「設倉時,哪想得到會有這麼的一天。當年設倉,主要是用作積儲租稅米糧,以供朝廷使用。要知文帝建都長安,關中地區產糧常不足京城需求,從東方運去的漕運又有三門峽的險阻,費時費力,有了這些大糧倉後,京城就可保持糧食的穩定。」   寇仲苦惱道:「這麼說,誰都不知大龍頭會在何時回來了,我們豈非仍要每天砍柴挑水洗碗洗礫的捱下去。」   屠叔方笑道:「這個容易,我會和小姐再作商量。」   兩人無奈下,只好答應。   而且再深作考慮,既有素素相陪,又可乘機潛修,這大龍頭府倒不失為一個舒適的避難所,想到這裹心中更是釋然。   寇仲打蛇隨棍上道:「我們除了內功像點樣子外,拳腳功夫卻是一般,總管可否指點一下我們。」   屠叔方欣然道:「由於你們誠實謙虛,這回算得是找對人了。只念在你們遠道仗義前來報訊,又曾救過素素,我就不會留私,讓我傳你們最自感得意的十二手擒拿截脈法,看看是否管用。」   兩人大喜拜謝。   這時就算有人要硬趕,他們都不肯走了。 第八章 籠中之鳥   屠叔方果然是翟嬌之外龍頭府中最有影響力的人。   當天他們被免去了在膳房的雜役工作,住宿處還被調往內院家將群居的宿舍,每人各有一間寬敞的臥室。   兩人多年來起居坐臥形影不離,一時既感不習慣,但又有新鮮的感覺。   素素有空便來看他們,又為他們縫製新衣,姊弟之情更漸深厚,樂也融融。   屠叔方對兩人亦生出感情,毫不保留地傳給兩人他最精擅的擒拿截脈手法,更指點他們各方而的武功。   他能成為大龍頭府的總管,自非僥倖。江湖上,他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在瓦崗軍中,論武功他只排在翟讓、李密和王伯當之下,得到這種級數高手的指點,兩人自是突飛猛進。   這天屠叔方教他們點穴之法時道:「每個人的脈氣猶如相格掌紋,無一相同,更隨天時氣候流轉不同,故必須因應時機,靈活變化,否則便難以達到預期的效果。」   寇仲欣然道:「這個容易,只要先送入一道真氣,再意隨氣走,便可測知虛實了。」   屠叔方一震道:「意隨氣走?你是否說當真氣輸到了別人體內後,仍可以感應到那道真氣的情狀呢?」   徐子陵點頭道:「就是這樣,我們常這麼幹的,很好玩哩!」   屠叔方一臉難以相信的神色道:「這種境界,恐怕大龍頭都辦不到,《長生訣》難道真是如此厲害嗎?」   經過多日相處,寇徐早告訴了他有關的往事,所以清楚他們武功的來源。   寇仲雀躍道:「難怪宇文無敵都給我們打得抱頭鼠竄了,原來我們的內功這麼特別。」   屠叔方失聲道:「你是說宇文閥的宇文無敵?」   這一環節他們尚未告訴屠叔方,遂說了出來。   屠叔方搖頭歎道:「假以時日,恐怕寧道奇之外要再加上你們兩個人。以前我跟恩師學這些擒拿截脈手法時,足練了三年才略有小成。你們只學了三天便頭頭是道,只欠火候,說出來也不會有人肯相信。」   寇仲正要說話,下人來報,沉落雁來了,要見他們。   屠叔方早清楚他們和沉落雁的過節,道:「給她天大的膽,也不敢在這裹撒野,我陪你們去見她,看她要弄些基麼花樣來。」   寇仲和徐子陵有苦自己知,皆因尚瞞著屠叔方有關楊公寶藏的事,當然怕沉落雁抖出來。   寇仲遂道:「我們才不怕她,讓我們自行應付她好了。」   屠叔方還以為他在逞強,不再堅持。   兩人來到大堂,見到沉落雁正在欣賞一盆擺設的盤栽。   兩人還是首次踏足這瓦崗軍視之為「議政殿」的大廳。   這主宅大堂是宏偉厚重,坐北朝南,三楹七梁歇山式的建築,古意盎然。   廳中以紅木傢俱為主,四壁張掛名畫,樑上懸了六盞八角宮燈,富麗典雅。   最今人感覺特別是通過四面花稜窗,外面的百年老樹和婆娑柔篁,隨著秋陽映入廳內,渾然天成。   就在這動人的美景裹,這美女戴著將俏臉「淺隱」的流行帷帽,由於沉落雁正側對兩人,從他們的角度看去,帷帽的後幅直垂至腰,帽裙在臂部又被剖開,形成兩個披肩,無限地強化了她優美的肩背輪廓,看得兩人一時呆了起來。   沉落雁緩緩轉身,笑意盈盈道:「人家是來跟你們講和哩!」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若這女人真肯講和,太陽就該由西邊升上來了。   寇仲哂道:「有條件還是沒有條件呢?」   沉落雁輕舉玉步,婀娜多姿地來到兩人身前,這才發覺她穿得頗為暴露,圓領窄袖直裾的繡蝶袍,下長至『足付』,紋樣精美,色彩素雅,但領口低至可隱見乳溝,露出豐滿雪白的胸肌。   她見兩人死命盯耆自己酥胸,大嗔道:「怎可這麼無禮,只懂盯人家那地方。」   寇仲「骨嘟」一聲吞了口涎沫,呼吸困難的道:「你擺明是來誘惑我們,算我們投降好了,將就點娶你作一晚嬌妻吧。」   沉落雁橫了他一眼道:「一女不能侍二夫,我該嫁給你們哪一個呢?」   徐子陵比較清醒一點,戒備的道:「你想離間我們兄弟的感情嗎?」   沉落雁失笑道:「你們兄弟的感情是這麼脆弱嗎?唉!不和你們胡扯了,言歸正傳,請問你們需要這兩顆解藥嗎?」   攤開玉掌,兩粒淺綠色的小藥丸,在兩人眼前閃閃生輝。   寇仲始記起他們曾中了她暗算,暗自警惕,微笑道:「怎知這並非穿腸毒藥,那時到了黃泉,也要給你嘲笑呢。」   沉落雁把藥丸納回懷裹,若無其事的淡淡道:「不要就拉倒,但卻不要說我沉落雁沒有提醒你們,服了散功藥的人若十天內不能解去,將永遠變成不能練功的廢人,那時莫要後悔哩!」   徐子陵見她巧笑倩兮,神態嬌媚,偏是口說的話毒辣無比,心中有氣道:「就算我們死了,也不用你這種人來可憐。」   沉落雁故作驚訝道:「為何你像與我十冤九仇的樣子。落雁所做的事,全是為了瓦崗軍,你們若誠心投靠大龍頭,大家便是自己人了,自應講和吧!」   寇仲哂道:「你只是為了你的蒲山密甚麼公。哈!你還要我們對你有好感嗎?想我們當日不單助你解了秦叔寶的重圍,還使你反敗為勝,諸般恩德,只換來你屢次加害,現在想清楚了,連一晚也不要你這婆娘陪呢!」   沉落雁絲毫不動氣,只沒好氣的道:「給你們這麼出言侮辱,我仍沒有對你兩個小表頭立下谷手,還叫不念舊情嗎?好吧!看招!」   兩人大吃一驚,甚麼水中月的心法全忘掉了,駭然疾退。   沉落雁根本沒有動手的意思,花枝亂顫般笑道:「原來早有人給你兩個小鬼解了毒,難怪不受誘惑。但也真是經驗淺薄,只一句空話就給人家試出來了。」   兩人大感丟失面子,只好暗罵自己窩囊,同時知道若非給她動人姿色誘得暈頭轉向,怎會連她虛招實招都看不清楚。由此推之,真正的高手,絕不可被美色外相所惑。   沉落雁轉身朝角落的一組紅木桌椅移去,坐了下來,手肘撐著幾桌,作了個美人托腮的嬌俏姿態,柔聲通:「兩個想娶我的小弟弟,坐吧!談條件的時候到了。」   徐子陵不悅道:「你憑甚麼可將我們呼來喝去的?」   沉落雁好整以暇道:「憑的是『甚麼寶藏』四個字,夠份量了吧?」兩人同時色變。   只這一句話,便知沉落雁在大龍頭府布下了線人,且身份絕不會低,所以知道兩人把「楊公寶藏」一事瞞著大龍頭府的人。   此事若抖了出來,確對兩人不利之極,且更不知道翟讓會對他們採取甚麼手段。   無奈下,只好坐到她對面去。   沉落雁美目在兩人臉上滴溜溜的打了一會轉,甜甜笑道:「若要我揀,會揀小陵作夫君,小仲則作情郎,那麼兩個小鬼都可分享奴家的一杯羹了。」寇仲頹然道:「美人兒不要再要我們了,直接點說出來吧!」   事實上連沉落雁自己都不明白為何那麼喜歡與他們調笑。   一向以來,心高氣傲的她對男人都是不假言辭,但對著這兩個小鬼時,自然而然便以兩性的關係對他們作弄調侃起來。   沉落雁歎了一口氣道:「你們可知道目下的處境嗎?首先是龍頭府的人不准你們離府半步,其次就是我會全力阻止你們逃出滎陽,所以你們目下雖看似自由自在,但只是籠中之鳥,絕沒有自主的能力。」   徐子陵冷然道:「這個不用你來操心。」   沉落雁壓低聲音道:「現在瓦崗軍內,只我一人知道你們身藏『楊公寶藏』的秘密,但若我抖了出來,那時便連奴家都不知會演變成甚麼局面。順便提醒兩位一聲,瓦崗軍裹有專門套問口供的掌刑高手,那可不像我般客氣好玩。」   寇仲奇道:「既是如此,你還囉嗦甚麼呢?」   沉落雁道:「因為人家對你們有好感嘛!不想見到你們給活勾勾的摧殘成為廢人,而且累及你們的素姐。她雖可算王伯當的女人,但在那情況下連王伯當都不會袒護她。」   兩人心頭劇震,一方面是給她拿著了要害,另方面是知道了淫辱素姐那賊子的名字。   看到兩人神色,沉落雁滿意道:「所以最好讓我們作一項公平交易,我的兩位小弟弟意下如何?」   寇仲感到落在絕對的下風,被這笑裡藏刀的美女牽著鼻子走,苦笑道:「若我們知道寶藏在哪襄,早已盜寶去也,那用和你像反目夫妻般糾纏不清呢?」   沉落雁聳肩淡然道:「好吧!那我立即去見小姐,看看她如何處理你兩個小鬼。」   寇仲賠笑道:「萬事好商量。你若要藏寶的地點,我們便隨便說一個出來滿足你的好奇心吧!」   沉落雁嗔道:「你們看來是死不知悔的了。好吧!先不說你們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藏寶地點,快說給人家聽小姐為何肯這麼護著你們?不要告訴我只是因你救了她的小婢那麼簡單。」   兩人立時頭皮發麻,誰能肯定沉落雁不是祖君彥的同黨。   沉落雁坐直嬌軀,秀眸寒芒一閃道:「自你們來了後,小姐由城外調來了一支大龍頭的嫡系師團,人數達五百之眾,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兩人這時已無暇怨怪翟嬌沉不住氣,忙大動腦筋。   寇仲兩眼一轉,待要胡謅時,沉落雁笑道:「又想扯謊嗎?」   就在兩人無詞以對的時刻,沉落雁一名手下匆匆闖了入來,報告道:「洛興倉已被我軍攻佔,密公有指令回來,須立即派人手增援,請小姐定奪。」   沉落雁大喜下站了起來,對兩人道:「沒時間和你兩個胡混哩。橫豎你們都走不了,改天才和你兩個小鬼糾纏吧!」言罷匆匆去了。   兩人想到大龍頭翟讓很快會回來,心兒都不由自主地忐忑狂跳起來。祖君彥既是李密的心腹,那會否惹起兩人間的正面衝突呢?   那天黃昏,沉落雁領兵離城。   差不多同一時間,翟嬌亦離城去了。屠叔方卻不肯透露她的目的地,一切都神秘兮兮的。   沒有了翟嬌,整個翟府立變生機一片,人人都輕鬆起來。   徐子陵、寇仲和素素三人共晉晚膳,不久屠叔方來加入他們一道,問起沉落雁的事,寇仲只說了解藥的部分,寶藏一事卻略過不提。如此真真假假,屠叔方自是不疑有他。只是對他們能以內功迫出散功藥大感驚異。   說到奪得洛興倉一事時,屠叔方卻是憂色重重,歎道:「今番之所以能攻陷洛口倉,全賴密公運兵遣將之功。現在名義上雖仍以翟爺為首,但實權都操在密公手上。」   三人對李靖的分析記憶猶新,自然明白他擔憂的原因。   屠叔方又道:「洛口失陷,朝廷震驚,現在楊廣正想全力重奪洛口以挽頹勢。命劉長恭和裴仁基兩人分別由洛陽,虎牢兩地領大軍夾擊洛口我軍,若這仗勝了,才算真的得到了洛輿倉。否則便要把老本都賠回去。」   屠叔方去後,寇仲精神大振道:「沈婆娘去了打仗,素姐的大小姐又走得不知所蹤,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素素淒然逍:「你們自己走好嗎?」   徐子陵愕然道:「這種把你當作禮物隨便贈人的主子,素姐還有甚麼好留戀的?」   素素泣道:「不要說了。我是為了小姐,怎能在這種情況下捨她而去呢?」   兩人慌了手腳,忙舉袖為她拭淚。   寇仲柔聳道:「我的好姐姐不要哭,那我們留下好了。唉!但留下來都不能生出甚麼作用啊。」   素素道:「等老爺回來後,姐姐才隨你們走吧!」   兩人無奈下,只好點頭答應。   次日清晨,兩人起來便在後院的大花園內練武,卻不見屠叔方出現。   由於屠叔方的關照,兩人可隨意取用兵器房的各種兵器,此時兩人打得興起,索性抬了一堆不同類型的兵器出來,刀槍劍戟,長器短兵,式式俱備,逐種試用,痛快之極。   素素則在旁喝采助威,三姊弟樂也融融。   這時來往的婢僕逐漸多了起來,他們不願那麼張揚,更有點怕看到眾婢的多情媚眼兒,遂嗚金收兵,沐浴後換上素素為他們縫造的新衣,一時興到,便想趁機到街上溜噠。   三人有點戰戰兢兢的由後門偷了出去,來到街上,只見落葉滿途,一片殘秋景象,想起由初遇至今,轉眼快兩個年頭,現在李靖又不知去向,都心生感觸。   秋風呼呼中,三人並肩前行,由素素挽著兩人臂彎,沿街而走。   滎陽城出奇地興旺,據素素說是因李密深懂收買人心之道,故而附近城縣的人都歸心來附,好得到瓦崗大軍的庇蔭。   走不了半條街,寇仲和徐子陵便發覺給人吊著尾巴。   他們忌憚的人只是沉落雁,何況自忖若不離城,該沒有人會來對付他們,遂不放在心上,逕自嬉玩談笑。   北方由於胡風極重,男女風氣開放,故他們雖當眾親熱嬉玩,路人都不以為怪。   三人找了間餃子館,坐下來大吃大喝。   寇仲笑道:「待會我們找間脂粉店,讓素姐可錦上添花,弄得更美艷更引人好了。」   徐子陵興奮地接口道:「跟著就到絲緞店去,那素姐就可憑她那對妙手為自己縫製過年的新衣哩。」   素素微微點頭,但容包卻黯淡下來。   寇仲咬牙切齒道:「素姐請放心,異日我們必把王伯當那淫賊宰掉,好為姐姐雪恥洗恨。」   素絮花容失色道:「你們怎知是他?此事萬萬不可。瓦崗軍中論武功,除了老爺和密公外,就要數他。」   旋又淒然道:「這是奴婢的命連,姐姐只好認命,不准你們再為此事胡思亂想。」   兩人頹然無語。   就在此時,忽覺有人由入門處朝他們筆直走過來。   寇徐朝來人望去,同時吃了一驚。   原來竟是曾被他們以為很有義氣的巴陵幫人,彭城翠碧樓的少東香玉山。 第九章 衷誠合作   香玉山仍是那副似睡不醒、臉青唇白的二世祖敗家子模樣,但笑容亦仍是那麼親切,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欣然逍:「他鄉遇故知,實人生快事,這位是……」   寇仲無奈介紹道:「是我們的姐姐。」   徐子陵自從知道他屬於以販運人口著名的巴陵幫後,打心底不歡喜這個人。冷笑道:「香兄既是巴陵幫的人,大家可說道不同不相為謀,現在我們連朋友都不是,香兄自便好了。」   這番話弄得素素一頭霧水,怎都弄不清楚香玉山與兩人間的關係。   寇仲卻嘻嘻笑道:「怎會這麼巧呢?是否香兄又受了彭梁會那騷貨的恩惠,再要把我們出讓呢?」   香玉山倒也圓滑,舉手投降道:「徐兄寇兄誤會了,對敝幫更有誤解之處,請讓小弟……」   徐子陵不耐煩道:「難道巴陵幫賣的不是人肉而是豬肉嗎?」   寇仲一拍香玉山肩膀,眉開眼笑道:「聽說貴幫是楊廣那昏君的走狗,這裡卻是瓦崗軍的地頭,香兄若再不滾蛋,今趟就輪到我們出賣你了。」   香玉山苦笑道:「大家相識一場,除了誤會外並沒有過節,兩位兄台難道連辯白的機會都不肯給小弟嗎?」   素素見這人遭兩人百般凌辱,仍只是低聲下氣,委曲求存,不忍道:「給香公子一個辯白的機會吧!」   香玉山感激道:「姐姐心地真好。」   徐子陵不悅道:「她可不是你的姐姐。」   寇仲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香玉山確有驚人忍耐力,竟仍不動氣,壓低聲音道:「八幫十會中,我們巴陵幫居於八幫次席,本聲譽極隆,只是給一些利慾薰心的人,為了討好楊廣而破壞了。」   寇仲湊到他耳旁咭咭怪笑道:「可香兄的樣子正像那種利慾薰心的人哩!」   香玉山哭笑不得道:「寇兄莫要損小弟了。」   徐子陵奇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香兄這麼忍氣吞聲,必然是有甚麼陰謀了。」   此時更使素素看不過眼,微嗔道:「犯人都該有說話權利,你們讓他把話說完好嗎?」   香玉山欣然道:「都是姑娘明白事理,我香玉山可在此立誓,除了開賭和開妓院外,從末有參與兩位兄台所指那類傷天害理的事。」   寇仲哂道:「那你賭場中的美女又是哪裹來的?」   香玉山道:「若有一個是我香家蓄意拐騙回來迫良為娼的,教我香玉山不得好死。」   兩人大感愕然。   香五山歎了一口氣道:「事貸上我們是給那昏君害成這樣子的。由於我幫一向和朝廷關係密切,幫中又有人在朝廷作官。開始時,只是為那昏君搜羅天下美女,供他行淫作樂。豈知這昏君貪得無厭,只為了出遊的好玩,便廣建行宮,單由洛陽到揚州,便建有行宮不下四十座。而每座都要以百計美女侍候,加上他本身數千妃嬪宮娥,你想想那是多少人,我們也是泥足深陷呢。」   兩人怎想得到巴陝幫有此苦衷,對香玉山的惡感不由減了幾分。   香玉山慘然道:「楊廣既好女色,又愛男色,這還不算甚麼,最可怕是他每天都有新花樣。例如他要鳥獸的羽毛作儀服,於是凡有合乎羽儀使用的鳥獸,幾乎被捕足一空。又像大業二年時突厥啟民可汗入朝,楊廣為了誇示富足,下令徵集舊朝樂家子弟,一律充當樂戶,竟徵了三萬多人入朝,官兵做不來的事,便迫我們去做,我們其實亦是受害者。」   接耆冷哼道:「但現在時勢逆轉,我們已不須聽他的命令。」   寇仲皺眉道:「早該不聽才是哩!」   香玉山道:「但我們不做,自有別的人去做,結果毫無分別,但我們巴陵幫就必然立即完蛋。」   徐子陵道:「你來找我們幹甚麼?」   香玉山賠笑道:「那天小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兩位是近日名動江湖的人物,現奉了二當家蕭銑之命,特來找兩位研究彼此合作的可能性。」   寇仲失笑道:「你倒說得客氣。原來又是來謀取我們根本不知是在哪裡的寶藏。」   徐子陵哂道:「索性不用解釋好了,現在傳言滿天飛,假也變成了真,誰相信我們根本不知道寶藏所在呢。」   香玉山正容道:「兩位錯了,蕭二當家打一開始就認為你們不知道藏寶的地點。」   三人同時發呆。   素素眉緊蹙道:「那你這樣冒險來找我的兩個弟弟,究竟為了甚麼呢?」   香玉山壓低聲音道:「當然是為了賬簿哩!」   徐子陵和寇仲立時臉臉相覷,除了李閥和宇文閥的人外,誰會知道帳簿在兩人身上?   香玉山微笑道:「只看兩位神色,便知二當家所料不差。我香玉山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整個天下都給兩位牽著鼻子走了。」   寇仲警戒地掃視小餃子館內的人,惡兮兮道:「你是要來搶賬簿吧!」   香玉山慌忙道:「小弟怎敢,寇兄徐兄既能在宇文成都手上搶去賬簿,又能避過宇文閥追捕,還傷了宇文無敵,小弟哪有膽子冒犯虎威。我確是代表敝幫來談衷誠合作的條件。」   又神秘兮兮道:「兩位不是要扳倒宇文化及嗎?剛好他亦是敝幫的頭號敵人。」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目瞪口呆,好半晌前者才吁出一口涼氣道:「你這小鬼倒是消息靈通。」   香玉山微笑道:「這些年來我們以各種名義在全國開了二百多所青樓和近三百家大小賭館,等若建立了個龐大的偵查網,要查起甚麼事來,自然比別人方便點了。」   徐子陵道:「但宇文閥方面的消息,怕不是可從嫖賭的處所可得到吧!」   香玉山點頭道:「這個當然。」   寇仲知他不會說出來,大感興趣道:「你們為何要對付宇文化及呢?」   香玉山露出悲憤神色,重首慘然道:「十五天前,敝幫大當家陸抗被『影子刺客』暗殺喪命,事後根據追查,最大嫌疑者就是宇文閥的人,這個仇怎都要報的。」   三人心中恍然,難怪他開口閉口都是二當家蕭銑了。   這其中自然牽涉到複雜的政治權力鬥爭,而香玉山也當然不肯隨便說出來。   香玉山低聲道:「我們的三當家是靠向宇文閥的人。事發後已被二當家以家法處置,亦是從他口中迫問出宇文化及和那昏君均與此事有關。」   徐子陵道:「那宇文化及可真失策哩!應該一併把貴二當家除去才是。」   香玉山冷哼道:「他們不想嗎?只是不知蕭二當家的真正功夫,早在大當家之上,但卻不為人知。影子刺客雖厲害,仍要不了他的命。二當家並裝死引三當家露出真面目。否則我幫早已落到宇文賊和三當家之手了。」   素素奇道:「這影子刺客是甚麼人?」   香玉山道:「此人身份神秘,據傳非常年青,好像還是皇族的人,專替那昏君行刺看不順眼的人,最愛在月滿時動手刺殺目標人物,連杜伏威都差點要吃上大虧。」   兩人吁出一口涼氣,只由此人有膽量刺殺杜伏威,便可知厲害到何等程度了。   香玉山從懷內掏出一封信來,道:「為了表明敝幫有合作誠意,蕭二當家特修書一封,信內立下毒誓,絕不會像其他人般只是利用兩位,事後卻再加害。兩位看後自然明白,但請立即毀去此信。」   寇仲接信拆開一看,果然是蕭銑白紙黑字立下毒誓,還有畫押印記。   遞給徐子陵後,寇仲歎道:「你那二當家定是雄材大略的人,嘿!現在他該是大當家了。」   香玉山道:「不!他仍是二當家,除非那昏君死了,他才肯坐上大當家的位置。」   徐子陵把信傳給索素,低聲道:「你要我們怎麼辮?是否將賬簿就那麼交給你呢?這可不成的!」   香玉山從素素手中接回書信,運功揉成碎粉,笑道:「當然不是這樣。我們會讓兩位可親身參與其事,享受使那昏君和宇文閥反目的樂趣。只要兩位點頭,我便可立即安排兩位,嘿!是三位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這裡。」   又低笑道:「沉落雁和兩位不太合得來吧!」   素素吃了一驚道:「現在可不成,要待老爺回來才能走。」   香玉山竟不追問理由,點頭道:「就這麼決定好了。何時想走,只要到這裡的黛青院說找佩佩,自然有人和你們接頭,並安排一切。」   接著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欣然道:「我和兩位是一見投緣,現在終有合作機會。」   又特別向素素一揖到地道:「希望很快可再見到姑娘。」   言罷去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寇仲和徐子陵雖有賬簿在手,但對如何著手去害宇文化及,卻是茫無頭緒,現在得此轉機,自是心中高輿,但又擔心事情不若香玉山說的那麼簡單。   徐子陵見素素俏臉微紅,若有所思,訝道:「素姐不是喜歡上這傢伙吧?」   素素大嗔道:「休要胡說!」   寇仲道:「這傢伙是拍馬屁的頂尖高手,說出來的話沒半句是會令人不高興的,又懂見好即收。哄起女孩子來更是厲害,素姐莫要上他的當。」   素素大窘,站了起來道:「你們還去逛街嗎?」   無論兩人到了何處,都有人暗中監視,使他們不由擔心起香玉山來。不過此人既神通廣大至在這種情況下能找上他們,自有他一套能耐。   返回大龍頭府後,給屠叔方說了兩句,怪他們出門都不通知他一聲,兩人唯唯諾諾,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兩人開始詳細研究賬簿,發覺記載的主要是李閥和宇文閥向東溟派購買兵器的事情,交收的數目與時間地點鉅細無遺,且都是近兩年的事,若落到楊廣手襄,不疑心他們作反才怪。   這晚吃過晚飯後,兩人聚在徐子陵房中商議。   徐子陵試探道:「今趟看來有段時間都不能到洛陽去了。」   寇仲逍:「遲去早去都沒有問題,有緣者自能得寶。有了和氏璧後,就順道往京師長安,碰碰楊公寶藏的運氣,倘若一併得手,那時再招兵買馬,看看誰爭得過我們揚州雙龍?」   徐子陵歎道:「你倒想得遠,現在我擔心的是素姐。最怕巴陵幫拿她來威脅我們。不要看香小鬼現在任打任罵都笑臉迎人的,試問我們出來闖蕩江湖後,遇上的有多少個是真好人。」   寇仲亦眉頭深鎖。   現在素素可算他們唯一的親人,怎都不能教她受到傷害。   徐子陵道:「我們只好小心點,報了娘的仇後,便把素素姐順便帶到南方,安頓好她後,才再想有甚麼玩意發展和營生好了。」   敲門聲響,素素推門而入,惶恐地道:「小姐回來了,要立即見你們呢。」   兩人心中叫苦,現在他們最怕的事,就是去見這個相貌和脾氣同是那麼醜的翟大小姐了。   翟嬌緊蹦著黑似玄壇的臉孔,雙目寒芒閃閃,一手叉著粗若馬桶般的腰肢,另一手戟指罵道:「我離府五天,你們就作反了。竟敢私自溜到外面去,逛了整天才回來。出了事時,我怎麼向爹交待。現在我己將事情報告了爹知道,他說無論如何都不許你們再離府半步,一切待他回來再說。」   寇仲暗忖老子要到甚麼地方去,關你這婆娘鳥事,但當然不敢這麼說。   賠笑道:「是我們這兩個奴才不對,請小姐息怒。」   翟嬌收回指著兩人的粗指,聲息俱厲道:「除素素外,是否還有別人知道此事?」   寇仲臉不改容,以無比肯定的語氣逍:「當然沒有。」   徐子陵道:「小姐既見過大龍頭,該明白我們沒有說謊吧!」   翟嬌有點洩氣地怒道:「爹甚麼都沒有說,只說會盡快回來。並吩咐此事須嚴守秘密。我已警告了素素,現在輪到警告你兩個奴才。」   兩人早慣了她的頤氣指使,只好任她喝罵。   翟嬌又發了一會脾氣,才道:「你們要不要女人相陪同宿?」   兩人失聲道:「甚麼?」   翟嬌語氣溫和了點,放輕聲音道:「爹吩咐我,你們可隨便在婢子群中挑選合意的人陪夜,他回來後還另有賞賜。」   寇仲本大為心動,但想起若如此做了,那自己和王伯當又有何分別?   徐子陵亡斷然拒絕道:「多謝大龍頭好意,但我兩兄弟都卻不會接受。」   翟嬌如釋重負道:「不要就最好,誰肯陪你這兩個小鬼呢。」   兩人為之氣結,只好悶聲不響。   翟嬌瞪了兩人好一會後,才著兩人滾蛋。他們如獲皇恩大赦,急忙溜了。 第十章 以怨報德   想起將要往江都尋宇文化及晦氣,兩人更是全心練武。   天氣逐漸轉冷,到第一場大雪降臨,捷報傳來。   隋將劉文恭率步騎兵二萬五千人,自洛陽東進,約好由虎牢來的裴仁基於洛口南面會師,準備一舉殘滅瓦崗軍。   豈知李密早偵知敵情,先開倉濟民,收買人心,待附近各縣歸心,才與翟讓率師迎戰。   李密把精銳分為十隊,自率四隊埋伏於橫嶺,翟讓的六隊則在洛水支流石子河東岸列陣以待。   劉長恭大軍先到,見瓦崗軍人少,還以為對方在攻打洛口之戰時損耗鉅大,竟不待士卒休息進膳,便倉卒渡河進擊,忘了要與裴仁基會師之約。   接戰後翟讓的部隊失利,往後退卻。   劉長恭得了甜頭,銜尾追擊,給李密伏兵側襲,本已饑疲的劉軍立即潰敗,死傷無數,劉長恭率殘部溜回洛陽。   裴仁基得悉劉軍敗北,哪還敢在這當兒進攻,退守百花谷,固壘自守,不敢出戰。   瓦崗軍更是聲威大振。   由於此戰出於李密策畫,使他的聲望更是如日中天。   滎陽城內更是一片歡樂,鞭炮聲響個不停。   接著的幾天都下大雪,寇仲和徐子陵童心大起,就在園子裹堆雪人為樂,幾名俏婢見他們玩得開心,亦大膽地加入。   兩人哪曾試過有女孩子陪伴玩要,更是得意忘形。   寇仲和俏婢們擠擠碰碰,又大討口舌便利,鬧個不亦樂乎。   其中一婢名楚楚,長得特別標緻,姿色只稍遜素素,但生得體態撩人,又極具風情,與寇仲調笑不禁,弄得寇仲心癢難熬,覷了個空向徐子陵道:「這個妞兒逗得我忍不住了,橫豎翟嬌不介意我勾她的婢子,若我弄她上手,來個一夕之情,你不反對吧?」   徐子陵知他性格,若想得到某樣東西,不到手絕不甘心,低聲道:「若她有了孩子怎辦?」   寇仲一呆道:「不會這麼容易吧!人家成親多年,很多仍是末有孩子的。」   徐子陵道:「你自己想著辮吧!但對方是良家婦女,你絕不可始亂終棄。」   「碰!」   一團雪球迎面擲來,弄得寇仲整塊臉全是白雪。   楚楚和其他五名俏婢雀躍道:「中了,中了。」   寇仲附在徐子陵耳旁道:「兄弟說得對,但親親嘴摸摸臉蛋也可以吧!」   言罷張開雙臂高呼道:「誰給我拿到,就罰親個嘴兒。」   俏婢們立時嚇得四散奔逃。   寇仲認準了楚楚,追了過去。看著寇仲和眾女在雪地裡嬉笑追逐,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   當日在揚州三餐不繼時,哪想得到竟可在人龍頭翟讓的府第中與美婢嬉玩。   「碰!」徐子陵後腦中招,冰雪滑入頸內,冰涼一片。   憑他現時的耳目,要躲避是易於反掌,但那樣卻大失情趣了。   想起寇仲說的「親親摸摸」,心中一熱,轉身便往另一美婢追去。   那美婢興奮得霞生玉頰,有意無意往林木深處逃去。   徐子陵那還不會意,正要追上去學寇仲般討點便宜時,人影一閃,屠叔方攔在前路,肅容道:「大龍頭回來了,要立即見你們。」   兩人戰戰兢兢來到內院翟讓起居處,只見把門的都是面生者,人人太陽穴高高鼓起,一看便知都是高手。   他們尚屬首次踏足此處,途中一名四十來歲的文士迎了上來,客氣道:「在下王儒信,任司馬之職,兩位小兄弟請隨王某來,屠總管可以回去了。」   屠叔方微一錯愕,王儒信已引著兩人朝翟讓的起居室走去。   寇仲和徐子陵已非昔日欠缺江湖經驗的小鬼,耳聞目睹下,發覺四周戒備森嚴,哨樓上林木間布有武士,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禁心中奇怪。   王儒信領他們來到內宅大廳敞開的門前,停了下來道:「大龍頭在等候你們,兩位請自行進去。」   兩人暗付談這等秘密情事自不宜有旁人在,遂不以為意,舉步進入廳內。   把門大漢立時將門在他們身後關上。   「碰!」   左右門扇在身後響起的聲音傳來時,兩人看到一名高瘦筆挺的美髯中年男子,正負手在廳內來回踱著方步,於門響時原地停步,別頭朝兩人瞧過來,雙日精芒電閃,一點都沒有受傷的樣子。   此人生得相貌堂堂,偏是長了個鷹鉤鼻,使他神情陰森,予人非常自負的感覺,又使人對他生出自私無情的印象。   他兩鬢灰白,額上隱現橫紋,像刻畫出過往某段艱苦的歲月。   兩人恭敬施禮後,翟讓道:「你們見過我嗎?」   寇仲忙道:「那時我們躲在樑柱上,不敢觀看,兼之大龍頭又來去如風,所以見不到大龍頭。」   翟讓目光移往窗外,凝望冬雪下的園林,淡淡道:「那你們怎能肯定那個人就是我。」   徐子陵道:「那是事後聽得祖君彥和那藏在箱內的怪人說的。」   翟讓平靜地道:「你們看到那個怪人嗎?」   寇仲逍:「只看了一眼,他身形雄偉,比祖君彥至少高出半個頭,不過由於他戴了面具,所以不知他是甚麼模樣。」   翟讓劇震了一下,冷冷道:「他的聲音是怎樣的?」   寇仲答道:「非常柔和好聽,說完時好像仍有餘音的樣子。」   翟讓的胸口急劇起伏了幾下,默然半晌,才悶哼道:「你兩人究竟是何家何派,為何內功如此怪異,竟能瞞過那怪人和我的耳目。」   寇仲喜道:「原來那曰遇到的真是大龍頭。大龍頭真厲害,那怪人還說已傷了你呢!原來只是在吹人氣。」   翟讓冷冷道:「你們還未答我的問題。」   徐子陵道:「我們的武功是娘教的,不過娘已死了。」   翟讓沉聲道:「好!」   兩人大感愕然,他聽到自己的娘死了,怎還可叫好呢?   就在此時,翟讓動了,只眨眼功夫就來到兩人身前,兩袖同時揚起。   兩人哪想得到以他身份亦會驟施偷襲,只見他兩隻手掌由袖內探出,驚人的氣勁壓體而來時,已來不及封架。   兩人齊聲驚呼,往後飛退。   「啪啪!」   翟讓兩掌分別按在他們胸口處。   一股強猛難御的氣勁透胸而入,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口中鮮血狂噴,離地倒飛,「碎碎」兩聲背脊分別撞在門旁左右的牆壁上,再滑坐地上。   兩人痛得五臟欲碎,氣血翻騰,再無反抗之力。   豈知翟讓比兩人更要吃驚,他本以為一掌便可送他們歸西,豈知擊對方胸口時,只覺一寒一熱兩股反震之力,由他們胸口傳來,不但化去他大半勁力,還反侵入他體內,累得他要運功化解。   寇仲雖全身乏力,但仍能開口叫道:「你……你幹甚麼?」   翟讓雙目凶光連閃道:「閉嘴!一切只能怪你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邁步往兩人走來。   徐子陵滾了過去,抱著寇仲道:「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吧!」   寇仲毗睚欲裂,擁著徐子陵,湊在他耳邊道:「快運功!我去引開他。」   翟讓這時來到兩人身前,忽然乾咳起來,沙啞著聲音冷笑道:「就讓翟某人完成你們的心願吧!」   兩人正暗叫我命休矣,翟讓的手掌已拍在兩人天靈蓋處。   腦際轟然劇震,眼前一黑,但旋又醒了過來。   正思疑是否到了地府時,只見仍身坐大廳地上,一切依然,反是翟讓僕在兩人身上,臉青唇黑,渾身抖顫。   兩人何等機伶,立時醒悟翟讓果然受了嚴重內傷,只是強行壓下,扮作若無其事。目下為了殺死兩人,妄動真氣,致內傷迸發,弄成這窩囊樣兒。   寇仲一把將翟讓推倒地上,撫胸呻吟道:「這傢伙的掌力真厲害,小陵你怎樣了。」   徐子陵仍坐倒地上,揉胸道:「這世上難道只有恩將仇報的人嗎?兩父女都是那樣子。」   寇仲道:「現在逃命要緊,我們先運功療治傷勢,噢!」接著打了個寒噤。   徐子陵苦笑道:「你是冷得要命,我卻是燠熱難當,五臟六腑都像燒著了似的。」   但不旋踵兩人同時一震,若有所悟,大喜互望。   寇仲挨了過來,揚起雙掌道:「你把真氣由右掌輸入我掌心處,我則把真氣從右掌送入你體內,哈!這是我們獨創的療傷法門。」   徐子陵哪還猶豫,忙依言與他兩掌相抵,運功行氣,開始時還非常痛苦艱難,不時吐出血絲,但轉瞬寒熱同流,一週一周在兩人體內循環往復,生生不歇。   卻不知道這種寒熱調和,實在救了兩人的小命。   原來兩人雖誤打誤撞下各自練成了《長生訣》其中一幅圖像的行氣法門,卻失之偏寒偏燥。   在初期階段,尚沒有問題。但當真氣愈趨滿盈,便愈接近過猶不及的險境。最後結局必然是走火入魔。偏寒者全身經脈凍凝而死,而偏熱者則經脈爆裂而亡。   所以今次兩人在生死關頭,互以己身真氣為對方療傷,由於他們的真氣來自同一源頭,等若兩人一直分別練功,眼下則合而為一,不但大大加速了練功的進度,還練出了連創作《長生訣》的廣成子都夢想不到的神功。   換了是別的人,就算天分比兩人更好,但要練成《長生訣》上最後兩幅圖像的造詣,沒有十年八載,休想見效。   偏是兩人一直分開來練,又不懂調配寒熱,反練得無比精純,現在彼此融合起來,竟等若各自多練兩年火候。   直到此刻,兩人的《長生訣》秘功,才真正到了小成的境界,再無偏倚。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疼痛盡去,雖因失血而略感虛弱,但精神卻旺盛之極,感官和腦筋都比以前靈動多了。   翟讓仍躺在地上,不過再不抖顫,臉色比前好看。   寇仲收回雙掌,低聲道:「要不要先幹掉這忘恩負義的傢伙呢?」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那樣素姐定不會原諒我們,嘿!你的真氣冷得我真舒服,奇怪!為何我的天靈蓋像給打開了般,不住有冷流湧入,舌尖又甜絲絲的。」   寇仲笑道:「我的湧泉穴何嘗不是熱騰騰,來!快起來,我們去找素姐。」   徐子陵隨他站了起來,戒備地看著地上的翟讓,低聲道:「外面那麼多人,怎辮好呢?」   寇仲道:「看來他們並不知道這裡發生了甚麼事,隨機應變好了。」徐子陵惟有硬著頭皮,隨他推門而出。   王儒信正在門外守候,見兩人出來,現出古怪之極的神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兩人見他神色,便知他早知道翟讓會殺他們滅口。故現在見他們能活生生走出來,才會變成這可笑模樣。   寇仲堆出笑容,指了指自己腦袋,道:「大龍頭聽了我們的故事後,才知原先誤會了。但又帶來他新的煩惱,所以叫我們出來,他要靜靜思想,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進去打斷他的思路。」   這正是寇仲聰明的地方,針對王儒信這知情者用的手段。   徐子陵把門輕輕掩上,在王儒信仍不知如何是好時,追著寇仲背後揚長去了。   步出內院,兩人忙朝翟嬌的閨房趕去。   寇仲道:「最好是能和素姐偷偷離開,立即去黛青院找義氣山所說的佩佩,否則走遲半步也可能會給人分屍。」   徐子陵出奇地冷靜,低聲道:「我感到功力倍增,說不定可跳過城牆,不過帶著素姐,又沒甚麼把握了。說實話,到現在我仍不相信義氣山真有義氣。」   寇仲道:「我們是事急馬行田,先借義氣山來過橋,過橋後是否抽板,那時再斟酌好了。」   兩人這時來到翟嬌院落的大門,守門的四名家將中有人喝道:「小姐喚你們來嗎?」   寇仲苦著臉低聲道:「若不是她的命令,你肯去見她嗎?」   眾家將同時會心而笑。   兩人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剛好美婢楚楚由宅內走出來,寇仲一把扯著她衣袖,笑迫:「美人兒你好,素姐在哪裡呢?」   楚楚粉臉微紅,狠狠橫他一眼道:「又不是來找我,人家怎知道呢!」   掙脫了他的糾纏,走了幾步才回眸甜笑道:「素姐正在侍候小姐呢!呆子!」說罷以袖掩嘴,婀娜去了。   徐子陵見寇仲在這當兒仍大暈其頭,猛扯了他一把,寇仲才醒覺地隨他往門口走去。   尚末見人,翟嬌難聽的聲音傳出來怒道:「爹在弄甚麼鬼的,說不了兩句就要見你那兩個小鬼頭,我不是已把事情告訴了他嗎?他怎也該讓我在場聽聽的。」   寇仲兩眼一轉,步入廳去,一揖到地道:「大龍頭請小姐前去見他,還說有禮物要送給小姐呢!」   連徐子陵都不得不佩服寇仲的急智。   翟嬌正坐在椅內向呆立一旁的素素發脾氣,聞言「啊!」一聲站了起來,大步奔前,由兩人間穿過,急步走出門外。   兩人大喜過望,飛身搶前,左右夾起吃了一驚的素素。   寇仲急道:「不要問,若現在不離開這裹,恐怕永遠都沒機會了。」   素素忽然臉色劇變,直勾勾望往門口。   兩人慌忙轉頭,立時魂飛魄散,心中叫娘不已。 第十一章 夜訪青樓   翟讓單獨一人立在門口正中,正冷冷瞧著三人。   素素亦覺翟讓大異平常,顫聲道:「老爺!」   兩人放開素素,擋在她身前,準備拚命。   翟讓臉色復常,但看去卻像蒼老了好幾年。手負背後,緩緩移到一組椅子處,坐了下來,柔聲道:「素素到內進去,我要和你兩位弟弟說幾句話。」   寇仲一把扯著要遵命離開的素素,沉聲殖:「怎知你不是派了人在後面等著素姐。」   素素見寇仲對她老爺如此不客氣,嚇得玉容血色盡褪。   翟讓哂道:「只要我一聲令下,你以為還會有命嗎?何須如此算你們。」   素素低聲求他兩道:「聽老爺的話吧!」   甩開寇仲的手,搖搖晃晃的退入內進。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在翟讓對面坐下。   翟讓定睛打量兩人,忽道:「你的娘是誰?」   徐子陵豁了出去,冷冷應道:「這是我們的秘密。」   翟讓先閃過怒容,旋又像洩了氣般道:「算了,罷才你們有機會卻沒下手殺我。我翟讓無論怎樣厚顏無毗,亦下不了第二次手。唉!我早先想殺人滅口,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罷了!一切都完了。我因想殺你們致傷患復發,是老天懲罰我以怨報德,是咎由自取!」   看著這曾叱吒風雲的人物一副窮途末路的情況,兩人均大惑不解。   徐子陵道:「大龍頭大勝而回,縱有祖君彥之輩勾結外敵,大龍頭還不是一聲令下,仍可使那些叛賊人頭落地嗎?」   翟讓搖頭歎氣,徐徐道:「內中情況,實不堪與外人道。現在翟某只有一個請求,希望兩位能在此多留十天。十天後,我將派人送你們和素素離開。」   翟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道:「爹!你又說要見女兒,為何自己卻溜到了這裹來。」   翟讓望往隨在翟嬌身後行來的王儒信道:「立即通知密公,我要在龍頭府開緊急會議。」   眾人同感愕然。   徐子陵躺在床上,寇仲則在房中踱步,都是眉頭深鎖,苦思不解。   翟讓為何要殺他們滅口呢?   照理他只會感激他們,向他提供了這麼多有用的資料。   徐子陵拍床道:「定是這個樣子,祖君彥背後的指使者就是李密,所以翟老兒才這麼頭痛。」   寇仲坐到床沿,沉吟道:「但他也不須幹掉我們。那暗算老翟的傢伙要戴上面具,又要躲在箱子裹動手,自是怕給老翟認了出來,以老翟的身手,有資格暗算他的人都不會有多少個,會是誰呢?」   兩人同時劇震,臉臉相覷。   寇仲顫聳道:「你是否想到我心中想到的那人呢?」   徐子陵坐了起來,眼中露出駭然神色,低聲道:「定是李密!」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今次糟了,老翟召李密來開會,擺明是要揭最後一隻底牌,豈非會殃及我們和素姐。論陰謀本領,老翟都不是李密對手,尤其現在他更傷得連我們都殺不了。」   徐子陵道:「最好就是趁早溜,但我知素姐怎都會聽老翟的話留上十天才走。」   寇仲道:「不若我們先到黛青院打個底。到時溜起來方便得多,且多留十天也可望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道:「但現在這裹多了老翟那批跟班高手,出入很不方便。」   寇仲道:「老翟又沒說過不准我們逛街,我們便大搖大擺地走正門,測試一下他們的反應也是好的。」   徐子陵跳下床來,待要起行,隔鄰寇仲的房間傳來叩門聲。   寇仲低聲道:「誰來找我呢?這麼晚了。」   不片刻輪到徐子陵這間房敲門聲響,接著是把嬌滴滴的聲音道:「寇仲!寇仲!」   寇仲一呆道:「是楚楚!真糟!」跳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把門拉開。   楚楚見到寇仲,立時喜上眉梢,目光越過寇仲的寬肩,偷瞥了徐子陵一眼,探手拉著寇仲袖子,扯了他出去。   好一會,寇仲才漲紅著臉回來,拭嘴咋舌道:「熱情得真厲害,還想拉我入房去,她定非第一次,否則就不會像剛才般教導有方。」   徐子陵駭然道:「你這麼就真的干了嗎?」   寇仲沒好氣道:「去你的!只是親個嘴兒,撫撫香肩吧了,正事要緊,我們起程吧!」   兩人並肩離開住宿的院落,朝大門方向走去。   天空下飄著羽毛般的細雪,星月無光,有種濃得化不開的寧逸感覺。   沿途遇上幾起家將,都沒有截停他們。   到了正門的主廣場時,屠叔方從後面趕上來道:「你們要到哪裹去?」   寇仲答逍:「悶得發慌,想到外面逛逛!」   屠叔方親切地搭著兩人肩頭,陪他們穿過大門,來到街上,低聲問道:「今天見大龍頭時,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兩人都不知該如何答他,一時啞口無言。   街上行人稀少,撞上的都是在寒風中瑟縮著匆匆而過的路人,分外顯出三人步履的沉重,有種緩慢得教人心頭沉滯之感。   屠叔方歎道:「大龍頭是真的受傷了,對嗎?」   兩人茫然點頭。   屠叔方又道:「大龍頭有沒有說那偷襲他的人是誰?」   寇仲搖頭道:「他沒有說,我們卻猜到那是李密。」   屠叔方劇震了一下,沉吟不語。   徐子陵環目四顧,屠叔力道:「不用看了,保證沒有人敢跟粽你,沉落雁還沒有那膽子。」   寇仲吃了一驚道:「那婆娘甚麼時候回來的?」   屠叔力道:「昨天才回來。」   又道:「我早疑心是李密做的。他最顧忌就是大龍頭的武功。這半年來大龍頭定不好過。不但要裝作沒有受傷,還要南征北討,但若非如此,李密早作反了,真虧了大龍頭。」   寇仲乘機問道:「大龍頭現該肯定了傷他的人是李密;召他回來開會,是否要殺了他呢?」   屠叔方搖頭逍:「自擊敗張須陀後,他們都互相防備,除非正面衝突,否則誰都不會被對方所乘。唉!李密每贏一場仗,大龍頭的地位便受一次動搖沖激,使我們處於完全挨打的局面。大部分將領均暗中表示只對李密效忠。現在大龍頭傷了,我們更沒有與李密對抗的本錢。」   徐子陵道:「那為何不勸大龍頭一走了之,到別處另建基業,勝過在這裹等人來宰割。」   屠叔方停下步來,苦笑道:「此事須由大龍頭決定,我們只能依命行事,我要回去哩,你們不可太夜回來。」   揮手去了。   兩人聽得心似鉛墜,茫然朝黛青院的方向走去。   寇仲仰起臉孔,任由雪花飄落臉上,感受著那冰寒的感覺,歎道:「爭天下的大業尚是剛剛起步,瓦崗軍便出現內訌,看來瓦崗軍都不是爭天下的料子。」   徐子陵感慨道:「都在說是爭天下了,自然是人人你爭我奪,大有大爭,小有小爭。仲少你還有與趣加入爭奪嗎?」   寇仲精神一振道:「若給李密,老爹那種天生奸人得了大下,萬民豈非要遭殃,那不若由我們來當皇帝。」   徐子陵哂道:「皇帝只能有一個,由你來當好了,我才沒興趣。」   寇仲哈哈一笑,抬頭看善黛青院特大的院子和金漆招牌,喜道:「到了。」   徐子陵扯停他道:「是否進去見人便說是找佩佩呢?」   寇仲愕然道:「不找佩佩找誰?」   徐子陵道:「這處是沉落雁的老巢,她雖不敢派人明目張膽跟蹤我們,但總不會任我們四處亂闖而不聞不問。事後若派人來查找,發覺我們竟第一次來就指明要找佩佩,像是老相好的樣子,不由此生出疑心就奇了。」   寇仲一拍額頭道:「都是你想得周到,那該怎麼辦,是否不去呢?」   徐子陵道:「去還是要去,不過卻須由鴇婆自己介紹才成,到時再隨機應變吧!」   寇仲與奮道:「莫要糊里糊塗的失了身。我給楚楚撩起的火頭現在尚未熄滅哩!」   嘻笑聲中,兩人大搖大擺地步入黛青院裡。   把門大漢見他們外袍上繡有龍頭府的標誌,那敢怠慢,打躬作揖迎他們進入會客大堂內,交由鴇母招呼。   兩人雖從未享受過青樓內中的溫柔滋味,但對開始幾個步驟則是耳熟能詳,先出手打賞,才在一組椅子坐下。   大堂內鬧哄哄一片,數名俏婢在六、七組客人中來回穿梭,侍奉周到,調笑不禁,春意盎然。   侍候他們的是個叫蘭姨的鴇婆,半老徐娘,仍是頗有姿色,只看她的風采,便知巴陵幫經營的都是第一流的妓院。   蘭姨見兩人身型俊偉,徐子陵儒雅瀟灑,寇仲氣宇軒昂,如此人材,還是首次遇上,一對美目差點射出慾火,笑臉如花道:「兩位公子是否剛投效大龍頭隨著他凱旋歸來,否則怎會今晚才頭一遭來哩!」   寇仲接過俏婢奉上的香茗,笑嘻嘻逍:「甚麼事都有第一遭的。今次這第一遭便遇上蘭姨這麼迷人的美人兒,我們前生說不定曾是夫妻哩!」   蘭姨聽得掩口嬌笑,花枝亂顫道:「公子真懂哄人,小心奴家不理眾女兒的怨言,先來纏死了你哩!」   徐子陵見寇仲裝得活似花叢老手的模樣,心中好笑,旁觀不語。   蘭姨那肯放過他,美目掃來,媚眼連拋道:「徐公子就比你文靜多了,不過一樣是那麼使奴家意亂情迷。」   寇仲軟癱椅上,花不迷人人自迷的哂道:「情迷是應該的,若讓這小鬼到了你床上,你看他還能裝出現在那道貌岸然的酸學究樣子嗎?」   見到徐子陵脹紅了臉,蘭姨笑得樂不可支。探手過來拍了拍寇仲大腿,喘著道:「寇公子現在已這樣了,到了床上豈非要弄死人嗎。」   寇仲心中苦笑,若真到了床上,自己根本不知該如何著手,表面當然仍裝出縱橫情場的樣子,一拍扶手道:「這裡最紅的是那幾個妞兒?」   蘭姨欣然道:「最高身價的都給人訂了,但見是兩位公子,奴家破例安排她們來打個轉,人家先行個見面,再預約後會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先念她們的芳名來聽聽好嗎?」   蘭姨隨口說出了五、六個名字,甚麼翠兒、卿兒,偏是沒有佩佩在內。   寇仲兩眼一轉,笑道:「除蘭姨外,今晚誰才可陪我們樂一晚兒呢?」   蘭姨狠狠橫了他一眼,風情萬種道:「寇公子再逗奴家,看奴家肯放過你嗎?」又說出一串名字,仍是沒有佩佩在內。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頭痛,這時才悔恨沒有向香玉山問清楚一點。   但這時又騎虎難下。   往日兩人雖嚮慕青樓,但際比危機四伏的時刻,既心懸素素,又急於脫身險境,那來偎紅倚翠的心情。   但若這麼掉頭就走,卻是於理不合;而若追問下去,定會啟人疑竇。   照常理想,總不會整個青樓上上下下都是巴陵幫的人,一個不小心,就會洩露秘密。   忽然有人來到蘭姨身側,俯身湊到她耳旁說了幾句話。   那人去後,蘭姨臉色變得有點不自然,勉強笑道:「剛好有間上房空了出來,不若奴家先帶兩位公子前去,好過呆擠在這襄。」   兩人均知內有別情,暗忖可能是那「佩佩」知道他們來了,遂欣然隨她登樓而去。   房門敞開,映人眼簾是安坐房內的沉落雁,正以迷人笑容,歡迎他們。   蘭姨低聲道:「奴家只是依命行事,請兩位公子見諒。」   兩人有若給冷水當頭澆下,大叫倒霉。   寇仲細察除侍候的小婢外,便似再無伏兵後,昂昂然的走了進去,在她對面坐下,徐子陵只好坐在他旁。   小婢退出去後,寇仲斜眼兜著她道:「今晚陪我還是陪他?」   沉落雁淡淡道:「當然兩個都陪了,但只限於在這廂房裹飲酒談心。」   今夜她穿回白色素服,後方窗外則是細雪飄飛,兩人都感到很難對她生出敵意,但又知動輒就是大禍臨頭,那感覺確教人心生矛盾。   徐子陵哂道:「有話快說,少爺還要回家睡覺呢。」   沉落雁舉起酒杯,欣然道:「長夜漫漫,把酒談心,乃人生快事,讓落雁先敬兩位一杯。」   寇仲笑嘻嘻道:「怎知這些酒是否給你下了藥?」   沉落雁沒好氣的放下酒杯,笑道:「若要下藥,我就不會現身哩!好沒長進,放著龍頭府那些大部分來自楊廣行宮的妃嬪不去尋歡,卻要到這裹來花銀子買笑,男人是否都像你們那麼賤骨頭的?」   寇仲反唇相稽道:「有人受了人家恩德,不思報答,只是想著如何把恩人謀害,那些人又是否天生狼心狗肺呢?」   沉落雁「噗哧」笑道:「罵得好!不過我現正是報恩來了。究竟要落雁委身下嫁你們哪一位少爺哩。」   徐子陵不悅道:「又來了,再是這樣,我們立即拂袖離開。」   沉落雁道:「徐少爺莫要動怒,最近江湖傳聞,宇文無敵給你們殺得落慌而逃,這樣下去,說不定有一天你們的聲勢能追上現在正如日中天的跋鋒寒和『影子刺客』楊虛彥呢。」   兩人聽得跋鋒寒之名,又知悉「影子刺客」的名字,均感心神顫湯,隱隱感到這兩個人,終有一天會成為他們對手。   沉落雁細察他們神色,大訝道:「原來傳言非虛,這麼看來,的確是你們自行運功把散功藥迫出體外的。難怪當時你們的額際隱現汗光哩。」   寇仲笑道:「怎麼都與你無干,長話短說,少爺我還要尋歡作樂。」   沉落雁微笑道:「那就先答落雁一個問題,當今群雄中裡,有誰能及得上密公呢?」   徐子陵脫口道:「李閥又如何?」   沉落雁不屑道:「四閥之主中,論武功,李淵只能排在榜末;論才略,他亦是倒數上來第一人。為人膽小怕事,優柔寡斷,更像你們般貪戀美色;明知是殺頭之罪,仍私下受了晉陽宮宮監裴寂從原屬楊廣所有的宮女中挑出的兩名絕色,這樣的人何能成大事,你們的眼光不致於差得如此厲害吧?」   兩人那知李淵是這樣的差,不過只看李世民千方百計迫他作反,便知沉落雁所說雖不中亦不遠矣。   沉落雁得意地道:「至於你們的老爹杜伏威,只是黑道梟雄的級數,在江湖上爭地盤是綽有裕餘,但爭天下嘛?何時才輪到他?」   頓了頓續道:「現在密公開倉濟民,又傳檄天下,數楊廣十大罪狀。天下人心,無不歸向,識時務的,都該知逍誰才是真命之主。」   徐子陵冷笑道:「你開口閉口都是李密,究竟置大龍頭於何地?」   沉落雁好整以暇道:「那只能怪你自己糊塗。今天翟公已正式知會我,要我通知密公,他將退位讓賢,一俟眾將領齊集,便會公告此事。所以我開口閉口都說密公,究竟有甚麼問題呢?」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這才知道翟讓已公開認輸,把瓦崗軍大龍頭之位讓了出來,登時有如釋重的感覺。   一場吧戈,該可遏止吧。   沉落雁俏目亮了起來,閃過莫測高深的異芒。   寇仲仍不服氣,道:「其他三閥又如何?他們肯坐看天下落人你們瓦崗軍之手嗎?」   沉落雁油然逍:「宋閥勢力偏於南方,只能依附北方之勢成事,可以撇開不論。獨孤閥和皇室關係太深,唇亡齒寒,亦無爭天下之力。只有宇文閥人材眾多,可以稍有作為。可借當了這麼多年走狗,仇家遍地,楊廣若亡,宇文閥只會成為眾矢之的,任他們有三頭六臂都應付不了。嘻!你們就不肯放過宇文化及了,落雁說得對嗎?」   兩人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此女對天下形勢瞭若指掌,難怪會被李密重用。   徐子陵道:「那郭子和、劉武周、梁師都三人又如何,他們都有突厥在背後撐腰,你的密公怕也非是畢玄的對手吧!」   沉落雁從容自若道:「那恰好是他們最大的弱點,坦白說,你們希望突厥人的魔爪伸入中原嗎?密公常說,逆人心者必敗,楊廣就是最好的例子。」   寇仲欲言又止,終沒說出口來。   沉落雁笑道:「你是想說竇建德、王薄,又或沈法興、李子通、徐圓朗等人嗎?群雄中只有我們瓦崗軍緊握運河黃河交匯的咽喉位置,西迫東都,東臨江都,單從地理形勢看,便無人可與我們爭鋒了。」   寇仲拗她不過,歎道:「說到底,你都是想找們說出」楊公寶藏」的秘密,這樣好了,你就下嫁我們其中之一,那寶藏就可給你拿給密公獻媚了。」   沉落雁見費盡口舌,仍不能說動兩人,大嗔道:「去你娘的貧舌小鬼,看我不把你的舌頭勾出來。」   兩人想不到一向斯文溫柔的她也學他們般說粗話,登時樂不可支。   沉落雁終動了肝火,拂袖而起道:「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若你們能安然無損的離開滎陽,我沉落雁就……」   兩人交換個眼色,大聲接下去道:「就同時嫁給你兩個小鬼。」   沉落雁呆了一呆,接著回復本色,嫣然笑道:「就那麼辦吧!」   聽著她遠去的足音,兩人都頭皮發麻。   她為何不立即對付他們呢?是否有更大的陰謀在醞釀之中? 第十二章 大禍忽至   次日翟讓邀他們共進早膳,陪同的有王儒信和屠叔方,卻不見翟嬌。   翟讓顯得落落寡歡,問了他們幾句起居近況後,便獨自喝悶茶。   其他四人只好陪他默不作聲。   忽然翟讓沒頭沒腦的問了句:「那邊的情況怎樣了?」   王儒信卻明白他想問甚麼,答道:「昨天我和徐世績碰過頭,他說密公想再奪黎陽倉,自攻佔洛口後,各地起義軍紛來歸附,使我軍聲勢更盛。」   翟讓悶哼一聲道:「楊廣那方而有甚麼動靜?」   王儒信道:「王世充現在到了洛陽,密謀反攻。此人為朝廷有數大將,又精通兵法,密公今趟會遇上勁敵了。」   寇仲低聲問屠叔方道:「徐世績是甚麼傢伙?」   屠叔方微笑答道:「他與祖君彥並稱瓦崗雙傑,又是沉落雁的情郎。不過沉落雁到現在仍不肯嫁他。」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原來沉落雁已名花有主,心中都泛起酸溜溜的無奈感覺。   王儒信又道:「聽說有個叫魏徵的隋官,負賈管理設在武陽郡的『丞元寶藏典』,三日前把整套寶藏典獻與密公,使李密為今更成了起義軍中最有威望的人物。」   寇仲和徐子陵見王儒信像在不斷刺激翟讓的樣子,都心感奇怪。   翟讓按桌而起,望著寇徐兩人柔聲道:「你們跟找到園內走走!」   兩人摸不著頭腦的隨他走到園中。   翟讓負手前行,一副深思的神情。   雪早停了,但地上積雪盈尺,樹上掛滿冰條,幾個僕人正忙於掃雪,見翟讓來到,慌忙下跪叩首。   翟讓來到園中小亭內,仰首望天,背著兩人道:「坐下!」兩人茫然坐下。   翟讓沉聲道:「自聽到有關你們的事後,我便派人查采有關你們的過去。昨晚才有報告回來,真想不到你們竟早名傳江湖,可知李密有很多事都在瞞我。」   接著轉過身來,目光灼灼望著兩人道:「你們真的知道『楊公寶藏』所在嗎?」   寇仲苦笑道:「若知道的話,我們早去取寶了。」   雀讓點頭道:「這才合理。無論羅剎女怎樣愛惜你們,她終是高麗人,不會在這等國家興亡大事上信任你兩個中原人。」   兩人心中暗叫僥倖,翟讓作如此想就最好了。   翟讓歎了一口氣道:「若我像你們般年青,定會遠離這裹,待內傷復愈後,再打江山。但現在我年紀大了,沒有勇氣再來一次了。」   接著冷哼道:「若非李密以毒計暗算找,今天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   見兩人全無訝色,點頭道:「你們早猜到那躲在箱子暗算我的人是李密了。」   兩人只好點頭。   翟讓呼出一口氣道:「我絕不可讓敵我任何一方的知道我真的受了內傷,連王儒信都以為李密暗算我不著,所以才激我出手殺死李密,把大權奪回來。」   徐子陵愕然道:「那你為何又通知沉落雁要讓出大龍頭的位置呢?豈非明著告訴他們你受傷了。」   翟讓色變道:「你們昨晚碰上沉落雁嗎?」   兩人把經過說了出來。   翟讓臉色變得無比難看,歎道:「你們中計了,根本沒有這回事。她故意這樣說出來,就是知道你和我現時關係密切,所以試采你們的反應。假若你們一點不覺奇怪,就證明我確是身負內傷。」   兩人愕然以對,心情難過無比。   翟讓回復平靜,淡淡道:「不要自責。一來由於你們經驗尚淺,更因沉落雁狡猾如狐,現在惟有謀求補救之法。」   徐子陵歉然道:「我們累了大龍頭!」   寇仲內疚得差點想要自殺,一拍石桌道:「我們根本不該溜出去。」   翟讓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臉色無比凝重的道:「惟有將計就計,真的把寶座讓出來,希望能拖延一段時日。」   頓了頓續道:「現在翟某有一事托付你兩個,就是請你們把嬌兒送往某一地方。那我就可無後顧之憂,放手與李密周旋。」   兩人大感頭痛,對著這個難服侍的翟嬌,一時半刻已嫌過長,何況是一段長時間。   寇仲歎道:「沉落雁最很我們兩人,昨晚走時曾說過保證我們不能活離此城,大龍頭找錯人了。」   翟讓呆了好半晌,才沉吟道:「天下誰不想擒捕你們,但你們仍能自由自在,可知你們自有一套本領。」   徐子陵忙謙讓道:「那是因為對方都沒存心殺我們,更兼那時只有我們兩人,逃跑起來自然容易多了。」   翟讓點頭同意,道:「那我就另作安排,送走嬌兒。要不要把素素一併送走呢?」   兩人忙道:「似乎不用吧!」   翟讓苦笑道:「是我縱壞了她,嬌兒自少便弄得人人都怕了她,不遇她和素素卻特別好,唉!」   兩人想起他要素素相陪王伯當,對他的悲感自不會生出半點同情心。   翟讓有感而發道:「到你們坐上我的位置,便會知道很多時都要做些違心的事,我就是不夠李密狠,才弄到今日這田地。」   兩人都不知該怎樣安慰他才對。   翟讓忽然脫下左手中指一個龍紋指環,塞入寇仲手裹,道:「嬌兒今天就走,明天才輪到你們,李密一天末回來,滎陽仍是在我的掌握裹。」   寇仲低頭看看掌中戒指,一頭霧水道:「這是……」   翟讓沉聲道:「我本沒有顏臉求你們助我。可是為了不讓手下懷疑我心怯,所以只能要你這兩個外人去做。」   徐子陵道:「大龍頭有何差遣,請說無妨。」   翟讓道:「假若我拖延之計成功,你們就拿這指環到樂壽找竇建德。此人才智武功,均在我之上,與我曾有過命交情,你們可把我的情況如實告他,以後的事,就瞧他怎辦了。」   寇仲收起指環,斷然道:「這等小事,我們必可給大龍頭辦到。」   翟讓忽然露出一絲冷狠的笑容,低聲道:「他不仁,我不義,只要我漏點秘密給王世充知曉,保證會教李密吃上一次敗仗,那時他每戰必勝的神話就不攻自破了。」   寇徐都聽得心生寒意。   他們現在雖是站在翟讓的一方,但對他的為人手段卻是不敢恭維。   翟讓似乎知道自己說溜了嘴,道:「你們可以回去了。我還想在這裹坐一回,安排好你們籬去的計劃時,會通知你們。」   兩人鬆了一口氣,慌忙告退。   想起李密隨時會來,找到屠叔方,寇仲要了一把長刀,徐子陵則要用短戟,暗忖由這刻開始,睡覺都要摟著兵器才成。   兩人又去找素素,告訴了她明晚就走,這才回到院落練功。   一天就那麼過去了,晚飯後,兩人躲回房裹。   寇仲道:「橫豎惡婆嬌今晚便走,不若要素姐住到我的房去,而我們則學以前般睡在一塊兒,有起事來,逃命都方便點。」   徐子陵同意道:「老翟現在有求於我們,絕不敢反對。我們做甚麼他都只能隻眼開隻眼閉當作看不見。」   話猶未已,敲門聲響,素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你們在嗎?」   兩人大喜,忙迎素素進房。   豈知她門才關上,便摟著兩人痛哭起來,嗚咽道:「小姐走了。」   兩人想起翟嬌,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投進素素的傷感中。   好言安慰後,素素才稍為平靜,但一對秀目早哭得又紅又腫。   素素淒然道:「現在你們是姐姐唯一的親人了,你們會離開姐姐嗎?」   寇仲為了令她寬心,笑道:「當然不會,除非姐姐真的愛上那義氣山,嫁了人則自然輪不到我們來愛惜姊姊哩。」   素素破涕為笑,嬌嗔地薄責了他兩句。   兩人忙施盡法寶,到她似乎忘了翟嬌時,才作出她住到鄰室的提議。   素索美眸一轉,赧然道:「榻子這麼大,不若我們三個人睡在一起,豈非更安全嗎?」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這怎麼行?」   索素嗔道:「你不要想歪了,我們姐弟之間,可昭日月,只是比平時親熱點那樣子吧了!這可是人家心中一個夢想。」   寇仲囁嚅道:「若給人知道,會怎麼想呢?」   素素俏臉微紅,決然地道:「誰會知道呢?你們難道不覺得好玩嗎?」   徐子陵洒然道:「姐姐都不怕,我們怕甚麼。今晚就讓我們三姐弟同床共枕,仲少你可不准有不軌行動。」   寇仲叫起撞天屈道:「我仲少是甚麼人,何況我對姐姐敬若仙子,小陵你快向我道歉。」   素素欣然道:「有我信任你就成了。」   徐子陵警告道:「寇仲這小鬼睡覺時最愛舞手弄腳,多年來我都不知給他打了多少拳,踢了多少腳。」   寇仲苦笑道:「最多姐姐睡到你那邊好了。」   索索搖頭道:「不!我要睡在你們中間,兩個都是我的好弟弟嘛。」   兩人湧起想哭的感覺,現在三姐弟確是相依為命了。   徐子陵提醒寇仲道:「小心楚楚來找你,那就會撞破我們的大計。」   素素「啊」的一聲叫起來。從懷裹掏出一條鑲了玉墜的鏈子,正容道:「我今趟來,就是為楚楚帶這玉墜子來給你,並囑我要親眼看著你戴在頸上。」   寇仲一震道:「她是否陪你小姐一道離開。」   素素又觸起心事,秀眸一紅,垂首點頭。   寇仲木然把鏈子珍而重之的戴上,接著歎了一口氣道:「為何男女之情,都是這麼令人痛苦的呢?」   徐子陵跺足道:「你該早向老翟提出把她留下來嘛。」   寇仲苦笑道:「當時我根本沒想過她。但現在又感到很難過,好像我失了生命裹某種很珍貴的東西那樣。」   徐子陵代他問素素道:「知否你小姐到了哪裹去?」   素素搖頭道:「連小姐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屠叔方才清楚。」   徐子陵道:「明天問老翟不就行了嗎。」   寇仲略感釋然,回復笑嘻嘻的樣子,逗素素道:「姐姐!可以上床了嗎?」   素素盈盈而起,踢掉靴子,脫去綿袍,露出比前更豐滿的曲線。   徐子陵忙道:「不要再脫了,有起事來走都快一點。」   素素跺足嗔道:「小陵真是的,誰要再脫呢!」   三人雖口口聲聲說得活似李密今晚就要來攻打大龍頭府的樣子,但事實上誰都不認為李密今晚真的回來。   寇仲從箱子裡的衣服抽了一條腰帶出來,擲給徐子陵,笑道:「這救命索交你保管,發生事故時,由你把素姐縛在背上,我則負責開路,殺出重圍。」   素素打了個寒噤道:「不要說得那麼可怕好嗎?」   徐子陵掀開垂帳,恭敬道:「姐姐請!」   素素笑意盈盈的鑽入帳內,睡在正中處。   兩人手忙腳亂的吹熄了油燈,脫下外袍。   他們分別由床腳處兩邊上床,睡到素素兩側。   室內的暗黑中,三顆心兒忐忑跳動著。   素素忽地咭咭嬌笑,喘著氣道:「你們今晚不跌落地上才怪,靠近人家點不好嗎?」   兩人笑嘻嘻地靠近了她,三人心中都湧起無限的溫馨和暖意。   素素把被子蓋著大家,歎道:「就算今晚便死了,姐姐能有你這兩個好弟弟,便覺沒有白活。」   旋道:「咦!為甚麼你們連靴子都不脫下?」   兩人同時捧腹狂笑。   寇仲辛苦地喘氣道:「逃走起來時方便點啊!」   素素大嗔,坐起來便要為兩人脫靴,鬧得不可開交時,「批啪」一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接著是叫嚷聲。   寇仲跳了起來,推窗外望,只見前院處火焰沖天而起,聲勢駭人。   這時徐子陵和素素來到他旁,目睹情況,都呆若木雞。   寇仲道:「火起得這麼奇怪,定是內奸所為。」   話猶未已,喊殺聲忽由四方八面傳來。   徐子陵冷靜跪下,叫道:「姐姐快伏在我背上。」   素素嚇得雙腿發軟,要靠寇仲攙扶才在背後摟緊了徐子陵。   徐子陵雖感素素的肉體有高度的誘惑力,但他心境純潔,忙收攝心神,不朝那方向去想。   素素只覺這弟弟的寬背溫暖安全,兼之嚇得失魂落魄,一時也不涉遐想。   兵器交擊之聲不斷傳來。   寇仲把素素綁好後,為徐子陵取來短戟,自己則提起長刀,冷然道:「你隨在我背後,假若失散了,就到黛青院集合,千萬不要試圖離城,李密絕不會容任何人離城的。」   言罷沖窗而出。   徐子陵收攝心神,緊跟其後。   寇仲竄上高處,只見處處都是頭紮紅巾的武士,正向龍頭府的家將侍衛展開屠殺,連丫環婢僕都不放過,一時哭喊震天。   翟讓的聲音在左方響起道:「反賊李密,可敢與我翟讓單打獨鬥?」   李密那柔和好聽的聲音回應道:「大龍頭有請,李密怎敢不奉陪。」   徐子陵這時追到他身旁,叫道:「這是唯一逃走的機會了。」   寇仲心中明白,如不趁翟讓牽制住李密主力的一刻逃走,就永遠都走不成了。一聲大喝,寇仲提刀望右方的屋簷飛去。 『卷五』第一章 僅以身免   翟讓的大龍頭府多處起火,且不住蔓延,火光燭天,映得天上的烏雲像一塊塊緊壓人心的大石。   火勢雖愈趨猛烈,卻無人救火,府內則喊殺震天,伏屍處處。   李密方面的人都穿上黑色夜行衣,易於辨認。   寇仲提刀開路,徐子陵背著素素緊隨在後,剛躍上一處瓦面,便有四名黑衣大漢瘋虎般撲至,他們見寇徐兩人非是身穿黑衣,立即運劍劈來。   寇仲首當其衝,際此生死關頭,自然而然內氣貫盈,冰寒的勁裡隱含一道暖意,一振手上長刀,發出有若風嘯的破空聲,往敵人劃去。   那人怎想得到他的刀勢如此凌厲,最要命是對方刀鋒帶著一股森寒無比的刀,教人迎上時立感心生寒意,脈難暢。   當此人至少分了一半功力去對抗寇仲的刀時,寇仲的長刀已劈在那人由進擊改為封架的劍上。   「噹!」一聲清響過後,那人慘叫一聲,竟連人帶劍被寇仲劈得翻跌下瓦面去。   寇仲亦給他反震之力弄得手腕發麻,但猛一提,麻痛立消。   這時他的眼、耳、鼻等感官,均變得無比通靈,甚至連皮膚都可清楚感到因對方行動而生出的流變。此時雖因經驗尚淺,不能有如「目睹」,但終有一天即管蒙著雙眼,也大可推知對方的進攻招式。   去了帶頭攻至的敵人後,另三人顯是大吃一驚,身形滯了一滯,立露出一個可供進襲的空隙。   寇仲想也不想,倏地由瓦面的斜脊往上衝去,嵌入敵方成品字形中間的空位,長刀揮灑出一圈刀芒,先後掃在三人的長劍處。   今趟隨李密來進襲大龍頭府的人,俱是李密麾下精選之土,人人身手高強悍猛,但偏是遇上個比他們更勇不可擋的寇仲,兼之挫了銳氣,最先被他劈中長劍的兩人,悶哼聲中,硬被他迫退開去。   寇仲去了兩把長劍的威脅,殺得性起,暴喝一聲,大刀加勁增速,全力劈在最主方那人劍上。   那人揮劍擋格,只覺對方刀勁如山,渾身如入冰窖,慘叫一聲,給寇仲劈得滾下地面去。   寇仲正暗忖自己為何會變得這麼厲害時,徐子陵由他身旁掠過,單朝另一名黑衣大漢擲去。   那人方被寇仲迫退時已震得氣血翻騰,又給他冰寒的刀氣侵入穴脈,正難受得要死,忽見熱浪隨朝閃電湧來,待要舉劍封擋時,胸口如被雷擊,連呼叫都來不及,仰後飛跌,當場斃命。   另一人嚇得忙翻往另一邊瓦背,同時嘴唇發出呼嘯,召人來援。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不敢再留在高處,躍下地面,依記憶朝左側隔了三座房舍的東園殺去。   只要橫過東園,翻過高牆,就可逃出大龍頭府。   李密的手下有組織,三五成群的往來巡覓搜索,見到不是穿黑衣者便毫不留情的殺死。   反之翟讓方面的家將卻為一盤散沙,且人人拚命突圍,無心戀戰,強弱之勢,顯而易見。   寇徐兩人才走了十多步,一組約十多個的敵人,由其中一座房子破門越窗衝出,狂攻而至。   寇徐嚇了一跳,加速前衝,眨眼將雙方距拉遠。   寇仲怕對方以暗器傷了素素,改為殿後,三人箭矢般朝東園竄去。   前方又有一群黑衣大漢正圍著十多名翟府家將激鬥,徐子陵本想躍上屋頂,卻見剛有個濺血的人由屋上倒跌下來。猛一咬牙,加速前衝,運戟朝背著他的兩名大漢掃去。   兩漢驟感勁迫,舍下敵人,回劍擋格。   徐子陵狂喝一聲,短戟先掃在右方那人劍上,震得那人往橫跌去,跟著倏改招數,短戟一吞一吐,待另一人擋了個空,才覷隙而入,戟鋒刺進那人胸膛。   在那人死於非命時,徐子陵已背著素素闖入戰圈核心處。   寇仲如影附形的緊躡其後,大刀翻飛,擋過刺來的一把長槍,又砍翻了另一邊的一個敵人。   正在苦苦支撐的翟府家將壓力驟減,紛紛四散奔逃,形勢混亂之至。   寇仲回頭一瞥,見那剛被他們撇下的十多名敵人快追至背後,駭然叫道:「快走!」   徐子陵亦知事態危急,只要給人截停,就是命喪當場之局。兼之素素的身軀正在他背上抖顫,不由豪情狂起,腳尖勁撐,短戟化作百十道芒光,使迎面的四名敵人紛紛退避,終破開包圍,到了東園內去。   但在這翟府外圍之處,形勢更是險惡。   李密顯是於此布下重兵,防止翟府的人逃生。   只見人影處處,你追我逐,殺得星月無光。   三人左衝右突,數次衝近東牆,都給人迫了回來,不片晌寇徐負了多處輕傷,連素素的粉背亦給劃破了皮肉。   幸好翟府家將逃命者眾,數十人亦正往此硬闖,牽制著敵人,否則他們可能命已不保。   而對方亦至少已給他們砍翻了十多人。   兩人再放倒五名敵人後,只見在熊熊火把照耀中,敵人完全控制了局面,把翟讓方面餘下的三十多人截住圍攻殺,再不若前此的你追我逐,亂成一片。   他們此時退入了火光不及的一處矮林裡,似乎敵人暫時將他們遺忘了。   往西望去,翟府大部分的房子都陷進火海中,喊殺聲仍陣陣傳來。   素素哭道:「老爺定是死了。」   寇仲徐子陵對望一眼,均感氣虛力怯,再無先前之勇。   寇仲問道:「有沒有可躲起來的地方?」   素素剛被一聲慘叫嚇得哆嗦嬌呼,聞言呆了片刻,指著座落東園之北的一座水池中的假石山道:「快到那裡去!」   徐子陵想也不想,背著她朝十多丈外的大水池掠去。   寇仲追在素素旁邊,問道:「水池內有地方躲藏嗎?」   素素急答道:「假石山裡有個養魚的水池,乾涸後成了個小方井,非常隱蔽。」   兩人大喜,更是小心翼翼,耳聽八方,避過了兩起敵人,覷準沒人注意,趁著敵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阻截翟府家將外逃之天大良機,掠過池面,落在方圓達兩丈的假石山上。   依著素素指示,三人擠在只五尺深,約四尺見方的小井裡,除非有人擠進石山縫隙,來到井邊,否則休想發覺三人。   他們互相聽著對方心兒「霍霍」狂跳,好一會才像外面的喊殺聲般,逐漸平定下來。   寇仲低聲道:「翟讓完了?」   徐子陵待要答話,忽覺襟頭涼浸浸的,原來素素正在默默垂淚。   暗黑裡,他雖看不到素素的表情,但卻知她這哽咽最是苦,心中一酸道:「不要哭了!你老爺當年領兵起義,該早預想到或者會有今天。現在情況,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   寇仲緊貼在素素背後,亦把嘴湊到她耳邊勸道:「以後就由我們來照顧姐姐好了!」   外面倏地靜寂下來,連火焰劈啪之聲都消失了,只有微細的衣袂破空的風聲,不時響起,顯然李密方面的人正進行徹底的搜索,找尋漏網的人。   三人知這是生死關頭,都嚇得連大都不敢透出半口。兼且不時有人高提火把往石山方面照過來,但當然想不到石山之內竟有個乾井在那裡。   過了也不知多久,忽然一陣柔和好聽的聲音在水池旁響起道:「仍找不到那兩個小子嗎?」   寇仲和徐子陵認出是李密的聲音,立時心中叫娘不止。   幸好對方開他們足有四,五丈,三人又隱於石山中的方井之下,否則絕瞞不過這名震天下的高手。   祖君彥的聲音響起道:「他們最後被人見到就在這園裡,徐小子還背著那標緻的小婢素素,後來一陣混亂,他們便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一陣響亮的男子聲音道:「照理他們該仍躲在府內,可是現在所有房子全燒通了頂,地道又給我們先一步堵塞了,他們能躲到什麼地方去呢?」   沉落雁的聲音嬌哼道:「就算能逃出府外,亦休想離城。」   井裡的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罵時,李密淡淡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兩個小子逃了,若不能為我們所用,就一刀殺卻,以免節外生枝,明白了嗎?」   祖君彥等齊聲應是。   足音遠去。   三人松一口時,沉落雁的聲音歎道:「世勳,我的心有點煩亂。」   三人這才知道剛才語聲響亮的人是李密的另一大將徐世勳,也是沉落雁的情郎。   徐世勳奇道:「落雁你一向智計過人,胸有成竹,為何忽然這麼語調蕭索,好像了無生趣的樣子。」   沉落雁又幽幽歎了一口,輕柔地道:「這兩個小子的功力每天都在進步著,一次比一次厲害,連白老六、謝黑這好手都是幾個照面就給他們送上了西天,且是一擊致命,被他們勁氣震裂心脈而亡。若今趟我們不能把他們留下,日後必成禍患。」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豪氣狂起,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在敵人心中,是這麼夠斤兩。   徐世勳冷哼道:「若非我們注意力全集中在翟死鬼身上,怎能讓他們有機會逞強。找尋他們的事交由我辦吧!就算他們逃到天腳底,我也可以把他們的屍骸提來讓你過目。」   外面靜了下來。   三人再耐不住勞累,相擁下睡了過去,終完成了睡在一塊兒的壯舉。   三人先後被降下的細雪冷醒過來,寇仲和徐子陵身具《長生訣》的道家神功,當然抵得寒冷,素素身穿皮裘,兼之習過少許武功,又戴著斗篷,本可耐寒,要命的是緊貼背後的寇仲透衣傳來一股奇寒之氣,使她感難受;而徐子陵則溫熱無比,她的身就像分別處在嚴冬和酷暑裡,半冷半熱,也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   徐子陵首先發覺這情況,知寇仲睡著時自發的運功行氣,低叫道:「仲少還不收斂內氣?」   寇仲依言而行,素素才好受一點。   此時大雪已差點把三人上方的空間填滿,寇徐兩人當然沒有問題,自然而然內真往還,口鼻呼吸斷絕,進入胎息狀態。但素素無此本領,立時昏昏欲睡,呻吟道:「我很悶哩!」   徐子陵正要推雪而出,讓素素呼吸點新鮮空氣。密集的足音由遠而近,有人道:「放掉池水,聽說他們精通水中閉氣之術,說不定躲在池底裡。哼!這水池給我細心再搜一次。」   三人認得是徐世勳的聲音,那還敢動。   兩人聽到素素的呼吸愈轉急促,心中大急,這麼下去,只是她呼吸之聲,已足可驚動敵人,何況她卻仍可能會活生生悶死呢。   風聲響起,顯是有人橫過池面,朝假石山掠過來。   徐子陵正面對素素,雖被雪蒙了眼睛,看不到素素的表情,但只從她胸口的起伏,便知她瀕臨氣絕的險境,卻仍為了他兩人拚死苦忍。人急智生下,嘴巴湊上她香唇,把真氣度過去。   素素嬌軀輕抖一下,接著平靜下來,香唇由冰冷轉為灼熱,默默接受著令她渾身舒松的真氣。   三人感到上方有人來回走動,只好求神拜佛令對方不要踏足在他們鋪滿了雪的頭頂上,否則必會發覺有人。   「嘩啦!」水響。   有人打開了水閘,池水正不斷逸走。   沉落雁的聲音在外面道:「我看他們早逃走了。這水池現在一眼望盡,那藏得了人。」   徐世勳顯然亦有同感,冷然道:「他們該仍在城裡,我們立即發動人手,逐家逐戶去找,看他們能逃到哪裡去?」   到沉落雁等走後許久,寇仲的大頭首先破雪而出,喜道:「全走了哩!」   徐子陵這才開素素的香唇,扶著她站起來。   原來早天亮了,大雪紛飛下,翟府變成了火劫後的敗瓦頹垣。   素素曲膝整晚,兩腿酸麻,若非徐子陵抓著她臂膀,哪站得住。徐子陵見素素俏臉微紅,有點不敢瞧他的羞人樣子,原本一片純潔的心,不由想起剛才的兩唇相接,心中立時升起一樣感覺。   寇仲那會放過他,湊到素素耳旁道:「姐姐給小陵親了嘴,就由他娶你好嗎?」   素素嗔道:「不准你亂說,小陵是為救我嘛!怎可以這樣說。」   寇仲拍額自責道:「罵得好!我差點忘了嫂溺也要援之以手,所以小陵在這情況下也可以援姐姐以……嘿!沒有什麼。」   素素別過頭來,在寇仲唇上蜻蜓點水的吻了一下,柔聲道:「這佯公平對待,再不要笑小陵了。」   寇仲呆若木雞時,徐子陵道:「不要胡鬧了,現在逃命要緊,怎辦才好?」   三人這時下半身仍藏在堆滿積雪的方井裡,只上半身冒出井外。寇仲一邊為素素拂掉沾滿她秀髮香肩的雪粉,邊沉吟道:「現在我們所有希望都在黛青樓那喚佩佩的身上,不過若這麼樣去那裡找人,說不定會暴露行藏。況且現在滎陽城寸步難行,最好能找個地方,躲他娘的幾天,待風聲過後,沈婆娘他們以為我們走遠了,才去找那佩佩求她設法,如此就萬無一失。」   徐子陵苦笑道:「現在誰敢收留我們?」   素素顫聲道:「他們說過要逐家逐戶的搜索,我們不若仍是留在這裡算吧。」   寇仲笑嘻嘻道:「這天時,留在此處不被冷死也會餓死,哈!姐姐知否沉落雁的賊窩在哪裡?」   素素吃了一道:「你不是要躲到她家吧?」   寇仲笑道:「有什麼地方能比那處更安全?這婆娘現在奉了李密之命找我們,該沒空回家睡覺,我們就乘虛而入,到她家將就幾天。到她回家時,便代表了停止搜索,我們便可去找佩佩了。」   徐子陵大為意動,點頭道:「照理沈婆娘該不會連自己的賊窩都不放過,此計是可行。」   素素仍不放心,惶然道:「但她家還有其他人嘛!」   寇仲得意道:「不外一些婢仆下人,難道她能在那裡屯駐重兵,把閨房闢作戰場嗎?哈!徐世勳來了則自當別論。」   素素終被說服,說出了沉落雁府第的位置。   三人待至天黑,今趟換了由寇仲背起素素,展開鳥渡術,飛簷走壁的朝沉落雁居所潛去。 第二章 大隱於市   若非素素曾陪翟嬌去找過沉落雁,就算手上拿有她地址,恐怕仍要費一番工夫才能找到這心狠手辣美人兒的香居。   沉落雁的居所座落城東的民居之中,房舍鱗次節比,包括她的香居在內,數千間院落,一色青磚青瓦,由小巷相連,形成深巷高牆,巷窄小而曲折,數百道街巷曲裡拐彎,縱橫交錯,都以大青石板鋪地,形式大同小異。   三人冒雪來到這裡時,就像走進一座迷宮裡,難以認路。尤其在這入黑時分,只憑房舍透出的昏暗燈光,更是如進鬼域。   但他們卻有非常安全的感覺。   在這地方,要打要溜,都方便得很。   寇仲掠入其中一條巷裡,笑道:「沈婆娘定有很多仇家,才會住到這走得人頭暈眼花的地方來。」   徐子陵輕鬆起來,邊走邊舒展筋骨道:「初時聽沈婆娘的姦夫徐世勳說什麼逐戶搜索,還真給他唬了一跳,原來只是吹大,他這邊來我們就那邊走,怎奈何得了我們這類武林高手。」   素素猶有餘悸道:「你們不要得意忘形好嗎?滎陽城的人都非常擁護瓦崗軍,只要給人看到我們,定會向他們報告的……噢!」   尚未說完,已給寇仲摟著蠻腰,飛上了左旁的屋瓦頂。   徐子陵同時躍了上來,三人伏下後,俯望前方巷口深處,大雪紛飛中,人蹤杳然。   素素訝道:「哪有什麼人呢?」   寇仲低聲道:「我的感覺絕錯不了。真奇怪,為何我會看不到人影,聽不到聲音,偏是感到有危險在接近呢?」   徐子陵點頭道:「我也心生警兆,看!」   只見一隊十多人的青衣武士,正從巷的那邊而來,沿途逐屋敲門,不用說是在詢問他們的行蹤。   三人看得頭皮發麻,這徐世勳是說得出辦得到。   當全城居民都知道有他們這麼三個逃犯時,會令他們寸步難行。   寇仲和徐子陵都是生面人,長相又特別易認,要瞞人實是難比登天。   搜索的隊伍遠去後,三人暗叫僥倖。若非正下大雪,徐世勳只要派人守在各處制高點,再派人逐家逐戶搜索,他們定然插翼難飛。   不過現在冷得要命,視線又難及遠,徐世勳手下的人自是敷衍了事。   寇仲恨得牙癢癢道:「一向以來,我們都只有捱打,沒能還手,大損我們揚州雙龍的威風。橫豎有黛青樓佩佩這條後路,不若我們大肆反擊,鬧他娘的一個天翻地覆,好洩了心頭的惡。」   素素已是弓之鳥,駭然道:「這怎麼成?你們怎夠他們鬥?」   徐子陵卻是大為意動,低聲道:「要成名自然要立威,不過我們最好先躲得穩穩妥妥,再商量大計。」   寇仲興奮道:「姐姐來吧!」   素素伏到寇仲背上時,他已大鳥般騰空而起。   她忽然感到再不清楚認識這兩位好弟弟。   若換了別的人,不是嚇得龜縮不出,就是千方百計逃之夭夭。   那有像他兩人般明知敵人勢力比他們大上千百倍,仍有勇作以卵擊石式的「反攻」呢?   沉落雁的香居若從門外看去,實與其他民居無異,只是門飾比較講究,不像鄰居門牆的剝落殘舊。   但內中卻是另一回事,不但寬敞雅致,園林院落渾然成一,佈局清幽,建築還別出心裁,頗具特色。   這座名為落雁莊的莊院以主宅廳堂為主,水石為襯,道迴廊假山貫穿分隔,高低曲折,虛實相生。   水池之北是座歇山頂式的小樓,五楹兩層,翹用飛簷,像蝴蝶振翅欲飛,非常別緻,沉落雁的香閨就在那裡。   小樓後是蜿蜒的人造溪流,由兩道小橋接通後院的婢僕居室和倉房。   落雁莊佔地不廣,但是丘壑宛然,精妙古樸,頗具詩意。   寇仲和徐子陵由側牆躍入院裡,一時都看呆了眼。想不到沉落雁這麼懂生活情趣,頗有「大隱於巷」的感歎。   不片晌寇仲已弄清楚莊內只有四名小婢,一對夫妻僕人,都是不懂武功的。   三人遂躲到其中一所看來久無人居的客房裡,最妙是被鋪一應俱全。   三人那還客氣,偷來茶水喝了個夠後,立即倒頭大睡。   到寇仲和徐子陵乍聞響聲醒來時,天已大明。   寇仲挪開素素搭在他胸口的玉臂,走到窗旁,往外窺看,原來那唯一的男僕正在園內掃雪。   徐子陵亦下床來到他旁,低聲道:「雪停了哩!」   寇仲邊看邊道:「你肚子餓不餓?」   徐子陵道:「餓得要命!」   寇仲低聲道:「我們絕不能在這裡偷東西吃,否則定會給人發覺,讓我去張羅些食物回來吧!」   徐子陵道:「就這麼到街上去會很危險的。」   寇仲笑道:「放心吧!只要我們不是三個人走在一起,便沒有那麼礙眼,順便探探風聲也好。」   徐子陵知他詭計多端,又是餓了整晚,叮囑道:「早去早回。」   寇仲一聲領命,由後窗溜了出去。   徐子陵閒著無事,待要盤膝默坐,床上的素素叫道:「李大哥!李大哥!」   徐子陵大吃一,撲上床去,掩著素素香唇。   素素醒過來,定了定神,秀目立即射出惶恐之色,徐子陵放開手時,她低呼道:「是否敵人來了。」   徐子陵搖頭道:「不!只是姐姐夢囈,我怕驚動了外面掃雪的人罷了!」   素素放下心來,俏臉轉紅道:「我在夢中說什麼?」   徐子陵心中暗歎,淡淡道:「沒什麼!我根本聽不清楚。」   素素坐了起來,蹙起黛眉道:「小仲到哪裡去了?」   徐子陵說了後,她又擔心起來。   忽地足音傳來,兩人嚇得忙把被鋪折疊回原狀,躲到床底去。   罷躲好時,兩名小婢進來掃拭塵埃,還捧來新的被褥。   其中一婢道:「小姐足有八天未回來,前晚龍頭府又給燒了,現在城中謠言滿天飛,真教人為小姐擔心。」   床下的徐子陵暗忖擔心的該是其他人,而絕非沈婆娘。   另一婢笑道:「小菊你這叫白擔心。昨天密公才領兵出城去攻打黎陽倉,龍頭府一事是勢所難免,誰叫翟老鬼死不肯讓位,論才幹他哪是密公對手。」   小菊訝道:「蘭姐怎會知得這麼清楚的?」   小蘭得意道:「當然有人告訴我哩!」   小菊笑道:「定是李傑那傢伙,嘻!你和他有沒有一塊兒睡過覺呢?」   接著兩女追追打打的溜走了。   兩人由床下鑽了出來,徐子陵鬆了一口道:「李密走了!其地的人我就不那麼怕了。」素素挨著他在長椅坐下,道:「他們人多勢眾,你們只得兩對拳頭,又要分神照顧我,千萬莫要強逞英雄啊。」   徐子陵滿神道:「不要小看你這兩個弟弟,這兩年我們都不知經歷過多少事故。而且每次死裡逃生之後,功夫都像變得更好。嘿!姐姐在這裡休息一會,我四處走走看。」   素素忙抓著他臂膀,失聲道:「給人發覺了怎麼辦?」   徐子陵信心十足道:「我自幼擅於偷雞摸狗,怎會失手。所謂知己知彼,愈能清楚這裡的情況,有起事來愈有把握應付。」   素素無奈,只好放他去了。   提心吊膽的等了半個時辰,獨守無聊,不由又為翟府被害的人暗自垂淚,幸好徐子陵神色興奮地回來,手裡還拿著一冊卷宗,得意道:「全賴跟陳老謀學了幾夭功夫,才找到沈婆娘這藏在秘格內的寶貝。」   素素見他回來,心內惶恐盡去,勉力振起精神道:「誰是陳老謀?」   徐子陵坐下珍而重之的把卷宗放在膝上,道:「陳老謀是巨鯤幫的人,專責訓練幫徒如何去盜取情報,再出賣變錢。噢!他回來了。」   素素循他目光望去,寇仲正捧著兩大包東西由前廳推門而入,笑道:「一包是衣服,一包是美食,大功告成,最妙是婢僕們都回了後園住處呢。」   徐子陵和素素齊聲歡呼,大吃大喝時寇仲眉飛色舞道:「徐世勳這小子把整個滎陽城搜得差點翻轉過來,每個街口都設有關卡,邏卒處處,我見勢頭不妙,惟有逐家逐戶去偷,且地點分散,包保沒有人疑。」   素素道:「小陵都偷了東西哩!」   徐子陵這才記起匆忙納入懷內的卷宗,取出來遞給寇仲道:「你看這像不像是沈婆娘在各地眼線的名冊,還注有大小開支、錢銀往來,諸如此類的記載。」   寇仲把吃剩的饅頭全塞進口內,騰出兩手來翻閱,含糊不清的道:「哈!讓我的法眼看看,保證什麼都無所遁形。這傢伙的名字真怪,叫什麼陳死鴨,還有地址和聯絡手法,上個月更受了百兩銀子,原來錢是這麼易賺的。」   素素湊過去一看,嗔道:「人家叫陳水甲,不是陳死鴨,亂給人改名字。」   寇仲雙目放光道:「憑這寶貝,小陵你看可否狠狠敲沈婆娘一筆呢?」   徐子陵冷哼道:「她這麼害我們,怎是銀子便可賠償的?」   素素駭然道:「若把這東西交給官府,會累很多人抄家問斬。」   寇仲把名冊納入裡,笑道:「我們怎會便宜皇帝小兒,至於有什麼用途,將來再想好了。」   轉向徐子陵道:「該是我們還點顏色的時候。不知是誰把我們畫得那麼形似神足,現在我們三人的尊容,貼滿街頭,使得我們想到黛青樓找佩佩都變得非常危險呢。」   徐子陵道:「剛才我在後院的倉房裡發現了十大壇火油,只要找到徐世勳小子的住處,就可一把火把它燒掉,以牙還牙。還未告訴你,李密去了打仗,不在城裡。」   寇仲啞然笑道:「徐世勳只是頭四腳爬爬的走狗,橫豎李密不在,索性就去燒他的老巢,嘿!李密那傢伙的狗窩在哪裡呢?」   見到兩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素素嘟起可愛的小嘴悶哼道:「不要奢望我會告訴你們,又說在這裡避風頭,這麼一鬧,誰那知道我們仍在城內。何況蒲山公府高手如雲,你們去鬧事只是送死而已!」   寇仲笑道:「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明知我們在城內,偏是找不到人。更妙是現在軍情告急,徐世勳等終不能為我們不上戰場。所以只要我們為他們製造點內憂,保證可令他們進退兩難。」   徐子陵也道:「不若我們放火後,就引人來追,當著他們的眼前逃出城外,然後才回來接姐姐走,就更萬無一失。」   寇仲皺眉道:「城牆這麼高,你跳得出去嗎?」   徐子陵頹然道:「跳不出去!」   素素「撲哧」嬌笑,橫了兩人一眼,嗔道:「都是愛鬧的小孩兒。」   寇仲在她臉蛋飛快親了一口,歎道:「姐姐的眼睛真可勾人的魂魄哩!」   素素先是欣然而笑,旋又神色黯淡下去,不知是否想到李靖。   徐子陵忽道:「姐姐知否誰是負責城內工事的人呢?」   素素道:「真正負責的人我不曉得,但城內事一向歸徐世勳管,所以該是他的手下。」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了,小陵你是否想學在揚州般由下水道逃走。」   素素吃道:「下面這麼髒,怎行呢!你們不是要找佩佩幫忙嗎?」   徐子陵道:「在現今的情況下,恐怕什麼人都幫不上忙,而且只要我們往黛青樓,立即會給人認出來。」   寇仲道:「受香玉山這人的恩惠,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小陵想得真絕,我們今晚就去徐世勳處偷東西,試試運道,陳老謀說過,任何城市必有建築圖祥,否則如何可進行維修工程?」   素素無奈道:「你們對香公子成見太深了。」遂把徐世勳的居所說出來,然後道:「我想試試小仲拿回來的衣服。」   兩人溜出房外。   徐子陵為她關上房門後,扯了寇仲到一旁道:「剛才我聽到素姐在夢囈裡喚李大哥,唉!姐姐真可憐,偏是這事誰都幫不上忙。」。   寇仲頹然無語,坐了下來,苦思良久道:「不若我們先到洛陽去找李大哥,把姐姐的情況照直向他說,看他怎麼安置姐姐。」   徐子陵搖頭道:「那樣會使李大哥很為難的,一個不好,更會弄得姐姐也難堪。而且姐姐因王伯當那賤人有點自暴自棄似的。一會說要陪我們,一會又為香玉山那傢伙說話。若硬逼她到洛陽去,說不定會弄巧反拙。」   一向詭計多端的寇仲對這男女間的事完全束手無策,唉聲歎時,素素換過新衣出來,兩人連忙盡力逢迎,說盡好話。   素素雖嬌笑連連,但眉字間總有一絲解不開的憂鬱,令人覺得她只是強顏歡笑。   寇仲最後投降道:「姐姐是否仍想我們去找黛青樓的佩佩呢?」   素素幽怨地道:「你們的事姐姐管得了嗎?」   兩人那還不知,忙發誓保證會依她的意思辦事。素素這才恢復歡容,商量如何可避過邏卒的耳目而找到這叫佩佩的女人。   寇仲想出一計道:「不若我們到綢緞鋪買一匹上等絲錦,指明送給佩佩,再吊著尾看看誰是收禮的人,該可知道誰是佩佩。」   素素皺眉道:「綢緞鋪的人若認出你是瓦崗軍在緝拿的逃犯,豈非害了那佩佩。」   寇仲胸有成竹道:「總有人對世事漠不關心或全不知情的。剛才我去為姐姐偷衣服時,其中一間衣鋪的老闆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兒,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兒,只靠兩個小夥計幫忙送貨,只要覷準他一個人看鋪時,便可進行我們的大計。」   素素喜道:「不若由我裝作那佩佩的小婢,為自己的小姐買東西,該更是萬無一失。」   寇仲見她恢復生機,笑道:「但姐姐千萬莫要穿這套衣服去啊!」   素素始醒覺這身衣服正是從那間衣鋪偷回來的賊髒,笑著人房更衣去了。   兩人對視苦笑。   徐子陵歎道:「希望姐姐不是看上香玉山就好了!你看她見我們肯去找佩佩,整個人都不同呢。」   寇仲信心十足道:「香小子有什麼值得姐姐看上的地方?照我看她是知悉我們再不到徐世勳處冒險放火偷東西,又知我們尊重她的意見,才心花怒放吧!」   不片晌素素換妥衣服,三人潛出府外,避開了數起瓦崗軍,來到了那衣鋪旁的橫巷裡。   素素依計去了,兩人躲在暗角,予以保護。   天又下起雪來,街上行人稀疏,平靜得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但徐子陵知道當今聲名最盛的瓦崗軍,已因翟讓被殺,內部出現了無可彌補的裂痕。   可想像由於翟讓乃是瓦崗軍的創始者,無論李密如何得人心,始終不能一下子把翟讓根深蒂固的勢力全接收過去。其中部分一向追隨翟讓的人會生出怨心,乃必然之事。   寇仲這時亦正想到李密,記起翟讓生前說過因為不夠心狠,所以終鬥不過李密,故而「心狠手辣」,是否就是爭霸天下的首要條件呢?想得入神時,徐子陵低呼道:「糟了!」   寇仲大吃一驚,警覺地往街上瞧過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鳳姿綽約的沉落雁,旋則目光被她旁邊的妙齡女子吸引過去。   這女子乍看似乎不是長得太美,這或者是因為她的輪廓予人有點陽剛的味道,可是皮膚雪白裡透出健康的粉紅色,氣質高貴典雅,腿長腰細,比沉落雁尚要高出兩寸,明眸皓齒,所有這些條件配合起來,竟毫不給沉落雁比下去,形成非常獨特的氣質。   兩女前後均有隨員,沿街緩步而來,沉落雁正和她指點談笑,看來該是負起導遊之責。   還差十多步,沉落雁一行人就會到達素素所在的衣鋪大門外。   兩人的手同時握到兵器上去,頭皮發麻的看著敵人逐步接近即可看到素素的危險位置。   就在此干鈞一發的時刻,那長相爽健硬朗的美女倏然立足,神色淡然的和沉落雁說了兩句話後,舉步走進衣鋪隔鄰的工藝店裡,沉落雁亦欣然隨她去了。   那十多名隨員分了一小半人隨行,其他的則散立門外,擺出護駕保鏢的樣子。   素素這時剛從衣鋪走出來,見到隔鄰鋪子外聚了群武裝大漢,嚇得垂下俏臉,匆匆橫過長街,朝兩人所在窄巷走去。   那群大漢並不在意,到素素離開敵人視線,三人會合,才花容失色道:「嚇死我了!」   兩人驚魂甫定的拉她躲往深巷裡,寇仲低聲道:「成功了嗎?」   素素點頭道:「沒有問題,不過那老闆說今天夜了,明早才肯送貨。」   徐子陵歎道:「那就糟了,青樓的姑娘白天都睡覺,若是由其他人代收,我們就白費工夫。」   素素得意道:「放心吧!我指定要明天申時才可送貨,那老頭答應哩!」   無奈下,寇仲和徐子陵只好帶素素返「家」去也。 第三章 影子刺客   回到清幽雅靜的沈宅後,三人頗有死裡逃生的感覺,又想起明天便會找到佩佩,不似先前般毫無著落,心情轉佳。兩人嘻嘻哈哈的向素素敘說這近兩年的經歷。   聽者投入,說者越感興奮,轉眼到了入黑時分。沈府燃亮了宅內所有宮燈,前後院明如白晝。   三人吃盡餘糧後,寇仲攤在椅上舒地道:「姐姐真愛乾淨,把這房間裡裡外外都打掃乾淨,換了我們哪會這麼做。」   素素茫然道:「人家哪有這閒情,是今早有人來打掃吧!」   寇仲倏地坐直,失聲道:「糟了!」   兩人愕然瞧著他。   寇仲道:「昨天我們來時,滿屋塵埃,顯然久無人住,現在忽然有人前來打掃,分明是有客到住哩!」   徐子陵暗罵自己疏忽,跳將起來道:「定是沈婆娘要款待剛才她陪伴的那個美人兒,難怪這麼燈火通明的。來!我們快收拾東西走人。」   三人忙於收拾時,前院隱隱傳來馬嘶人聲。沉落雁和客人來了。他們那敢遲疑,趁沉落雁尚在前院之際,急忙躲到屋後的另一間柴房去。一會後果見有人入住客舍,還不時傳來談話走動的聲音。客舍的四個房間,都亮著了燈光。三人再沒有安全的感覺,由寇仲和徐子陵輪流監視外間的動靜。   此時雪已停了,來客顯已安頓下來,再不若先前般嘈吵。正透過小窗察看外間情況的寇仲忽然發出警示。徐子陵和素素忙擠到窗旁,三人同時朝外望去。只見沉落雁領著那長相剛健動人的妙齡女子,並肩來到屋外的小花園裡,前者介紹道:「落雁最愛看到果實纍纍的情景,所以植的大都是果樹。」   女子讚道:「雁姊真有心思,誰想得到在深巷之中,竟有這等人間仙境?」   沉落雁謙虛道:「玉致莫要笑我,你們宋家的槐園名列武林十大境之一,怎是我這小窩能夠比擬的。」   寇仲和徐子陵心頭一震,這才知道原來此風姿獨持的美女,是宋閥的人,卻不知她和宋師道是什麼關係。   兩女停步下來,欣賞樹上的冰掛。   宋玉致淡淡道:「今趟玉致來訪,以雁姊的才智,當猜到一二吧。」   沉落雁沉吟道:「不知是否字文化及在那昏君前造謠生事有關呢?」   宋玉致笑道:「早知瞞不過雁姐,不過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沉落雁油然道:「那麼另一個原因,該杜伏威有關,聽說他攻佔歷陽後,截斷了長江水道的交通,肆意搶掠來往船隻,誰都不賣人情,我們的消息,最近他們扣起了你們的三條鹽船哩!是否真有這回事呢?」   宋玉致淡然道:「雁姐的消息真靈通,難怪這麼得密公倚重!」   沉落雁搖頭歎道:「我真不明白杜伏威的腦袋裡裝載的是什麼東西,際此楊廣大軍源源進駐江東的時刻,還膽敢樹立像貴閥那強敵,他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寇徐兩人心中恍然。   長江鹽運乃宋閥命脈所在,杜伏威這麼搶截鹽船,大大威協宋閥的威望和生計。故而宋閥特派出來玉致,希望能連結李密,好以南北聯手之勢,夾擊雄據歷陽以杜伏威、輔公佑為首的江淮軍。   不過現在瓦崗軍剛生內訌,更值隋軍密謀反攻,恐怕李密無暇他顧。   宋玉致微笑道:「杜伏威想是逼不得已,卻不該惹到我宋家來,我們三番四次向杜輔兩人交涉,均不得要領,家父為此震怒非常,決定不惜一切,都要好好教訓杜伏威,但卻因不知密公意向,才派出玉致前來謁見密公。」   沉落雁歎了一口道:「玉致該知我們一向江淮軍互相顧忌……」   宋玉致打斷她道:「我們新近得到消息,江淮軍自進佔歷陽後,竟按兵不動,只是不斷鞏固所佔土地,實是用心叵測,雁姊可有耳聞?」   沉落雁道:「玉致是否指杜伏威希望楊廣能稍喘一口,可分神來對付我們呢?」   宋玉致淡淡道:「只此一項,尚未足使場便能全力對付你們。」   至此她把話題急轉直下道:「不知雁姊有否聽過一個叫曲傲的鐵勒人?」   沉落雁愕然道:「玉致說的是否有『大盜』之稱、橫行西疆的曲傲?此人聲望之隆,直追突厥的『武尊』畢玄。恐怕杜伏威都請不動他,未知玉致為何忽然提起此人?」   宋玉致正容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鐵勒人一向為突厥死敵,見突厥在中原影響日深,遂萌生想分一杯羹的野心。曲傲正奉有鐵勒王密令,到來聯結中原新興的勢力,希圖渾水摸魚,佔點便宜。」   沉落雁皺眉道:「曲傲竟看上了杜伏威?」   宋玉致好整以暇道:「不但如此,他們還密謀刺殺密公。假若事成,楊廣定會趁瓦崗軍亂作一團的時刻,全力攻打你們,那時杜伏威就可趁勢吸納瓦崗軍的散隊伍,並把勢力擴展到北方來,否則有你們瓦崗軍一日,杜伏威仍難以向北擴展。」   只看沉落雁的神色,寇仲等便知這曲傲非同小可。   此時有人匆匆來報,徐世勳來了,兩女遂朝前院走去。   寇仲目送兩女消失在被霜雪染白了的林木後,吁出一口涼道:「不若我們索性改行當刺客好了,這該是最能賺錢的大生意。至少乾淨利落,不像偷了本東西向人勒索那麼拖泥帶水。」   徐子陵想起沉落雁那秘密名冊,擔心道:「但給沈婆娘發現不見了名冊,豈非糟糕之極,我們更休想逃出城外去。」   寇仲亦道:「似乎犯不著為這鬼東西多冒風險,嘻!但她哪猜得到是我們拿了的呢?」   徐子陵一想也是,笑道:「我們這叫作賊心虛。」   素素卻是擔心不已,道:「不若把名冊偷偷放回原處去好了!現在最緊要是溜出城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寇徐兩人聽得大為意動。   起先徐子陵偷名冊,只存著好玩和和報復的意圖,實質上並不覺得真的能憑這名冊勒索得沉落雁些什麼好處。且現在最難得是沉落雁和徐世勳都在主宅大堂處,兼之徐子陵又駕輕就熟,要把名冊放回原處,該非難事。   寇仲道:「素姐有命,我們自應遵從。」   素素卻是心中矛盾,猶疑道:「現在來了這麼多人,你們在園中走動,說不定會讓人發現哩!」   徐子陵亦對自己信心不足,道:「那怎辦才好呢?」   寇仲拍胸道:「這叫有心算無心,人多了有人多了的好處,較易渾水摸魚。素姐留在這裡,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兩人閃出柴房,憑著樹木的掩護,迅速朝沉落雁的香閨竄去。   他們均把內的真氣運行至極限,剎那間把靈覺提至最高境界。   不但眼耳鼻等覺比前以倍數靈明,最難得處是還具有某超乎感官的感覺。   這正是《長生訣》神秘莫測之處,已超越了一般武技的范籌。   不但臻至「奕劍大師」傅采林所言人身內那自具自足的寶庫。還直達到習武者無不窮畢生之力追導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徐子陵和寇仲均是古往今來罕有的天資過人者,在緣巧合中,練成了早被所謂「識者」視之為騙人的《長生訣》,突破了一般上乘武功的極限,臻達只有道奇、畢玄之輩始能明白的「真如」之境。   故此才能在短短兩年內,各自不依成法的練得出獨特的心法武功,助他們屢次逃過大難。   像這刻般,縱是四周高手如雲,他們憑著獨特的感官,竟也似能先一步嗅到危險般,自然而然依心意而行,避過敵人的感應。   不曾惹起宅中高手無刻不存在著的警覺。   兩人此刻當然沒有這明悟瞭解。只以為自己是輕功了得,才如此利落厲害。   迅那間,他們橫越後園,由客舍旁穿入沉落雁香閨所在的大花園裡。   他們伏在一處草叢內,功聚雙耳,運功細聽,立即肯定了樓內無人。   因樓內沒有半絲聲息,只下層隱透燈火。   徐子陵道:「我到樓上去還書,你給我把風好了。」   寇仲點頭答應。   徐子陵覷準遠近無人,由草叢竄了出來,迅如鬼魅般掠至小樓的大門處,推門而入。   正如所料,廳堂內靜悄無人,在宮燈映照下,有出乎尋常的洽靜。   徐子陵不敢遲疑,忙飛步登樓。   此時他心內空靈一片,無思無想。   那並非刻意而為的心境,而是自然而然所產生的。   剛踏足樓上沉落雁香閨的小廳子,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湧上心頭。   那很難說出自己感應到什麼,只是心中很不舒服,似有一無形壓力,影響他本似井中水月的精神境界。   徐子陵的精神倏地提升至限,真充盈經脈,毫不猶豫地掣出短戟。   廳堂立時明亮起來。   那並非有人燃點燈火,而是徐子陵在內真運轉下,目力驟然以倍數的增強。   他目光掃視下,連地上經打掃後仍留著的塵屑遺痕都逃不過他的銳目。   這是徐子陵從未曾達到過的層次。   以前雖屢有因全力運功而強化了感應的情況,但都還不及今趟的清晰玲瓏。   這不但由於他正處於一至靜至的心境,更主要是他感應到大的危機。   而最可怕是這危險的感覺一閃即逝,像現在般他便再感應不到任何不妥的氣氛。   徐子陵的目光在地上來回掃視了幾遍後,隱隱間似乎尋找到某線索,目光再次細心在地板上巡視。   登時心中大懍。   原來地板上隱現兩點幾是微不可察的塵痕,似乎是有人以足尖點地,由沉落雁的閨房掠了出來,到了樓梯處始停止下來。   想到這裡時,一道黑影已由房內掠出。   徐子陵已非沒有見過陣仗的人,但仍未想過世上竟有這麼可怕的武功。   才覺有人偷襲,他整個人已陷進一近乎無可抗拒的勁漩裡。   那是千百股奇怪的力道,部分把他扯前,部分卻直壓而來,還有幾股橫向和旋轉的力道。   就像掉進下了大海怒濤洶湧的漩渦中,使人難有自主把持的能力。   幸好徐子陵先一步生出警覺,否則此時怕早東倒西歪,難以立穩。   徐子陵知此乃生死關頭,想也不想,手中短戟聚集了全身功力,俯身坐馬,同時往來人刺去和瞧去。   一時間,他只能見到一個黑影子。   一點劍芒,正在他眼前擴大。   無堅不摧的劍,透過長劍侵來,使他呼吸頓止,全身有若刀割。   由徐子陵登上此處發覺有警,直到這可怕的敵人施以暗襲,只不過眨兩下眼皮的功夫,但已使徐子陵陷進生平未曾遇過的凶險裡。   眼看手中短戟可封擋敵人兵器時,對方長劍生出變化,徐子陵的短戟竟擊在空處。   那用錯了力道,有力無從施展的感覺,令徐子陵難受得差點吐血。   眼前全無人跡。   幸好他的感覺卻清晰地告訴他對方正以奇莫測的步法,來到了他左側目光難及的死角位置。   最奇怪是眼前仍有點點劍芒,不斷炫閃,使他睜目如盲,只能純憑感覺作出反應。   一道尖細的劍,似欲刺往他左腰眼處。   如此厲害的身法劍招,實是駭人聽聞之極。   徐子陵哪還有餘暇思索,硬把刺空的短戟收回,扭身側劈。   同時扭頭凝神往這可怕的大敵瞧去。   人影一閃,徐子陵的短戟二度劈空。   徐子陵今趟精乖了,勁未用足立即變招,同時往後疾退。   他並非意欲逃走,而是要重穩陣腳。   雖只兩招之數,他已竭盡所能,為自己的小命奮戰到底。   摹地劍芒劇盛,四面八方儘是呼嘯的劍影芒光,虛實難測。   但徐子陵卻能清楚地把握到對方不但正在前方,要命的一劍亦正朝自己下腹處閃電攻至。   對方的速度顯然比他快上幾籌,所以他雖已在疾退,但主動卻全操在對方手內。   際此生死關頭,徐子陵運起短戟,更發揮出短戟旋轉的特性,絞擊在對方刺來的劍上。   接戰以來,他尚是首趟接到對手兵刃的實體。   由於短朝獨特的結構,本是最擅於鎖纏敵人的兵器。   豈知戟劍相交,竟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首先徐子陵感到貫注在戟身上的真氣一下子被敵劍吸乾了,接著敵劍生出一股粘貼之力,教他連抽回短戟亦有所不能。   徐子陵臨危不亂,正要棄戟逃命時,對方的長劍像毒蛇般附戟而上,搠入他的小腹去。 第四章 偷龍轉鳳   徐子陵去後,寇仲的注意力集中在前院處,打走主意只要稍有動靜,立即扮貓叫通知徐子陵逃走。   看著徐子陵信心十足地推門入屋,寇仲亦覺此事容易輕鬆,並暗忖明天逃走時,盡可順手牽羊,把名冊二度偷走,好害沉落雁仍要擔心一場。   「這無情無義的女人,就算死了他都不會為她歎息半聲。」不由又想起李秀寧,發覺她在他心中的印象沖淡多了,再沒有以前那夢縈魂牽的深刻感覺。   就在此時,小樓上忽傳來勁氣鼓蕩的交擊聲。寇仲大吃一,顧不了暴露行藏,提刀往小樓撲去。   「砰!」接著是兵器墜地的聲音。   徐子陵背脊撞碎沉落雁閨房的大窗,帶著一蓬鮮血,往下墜來。   寇仲剎那間記起了徐子陵曾說過的話。   「假若徐子陵受了傷,他寇仲是否仍能保持『井中月』的心境?」   一道黑影迅如鬼魅的掠了出來,追著急墜的徐子陵單掌凌空虛劈,務要置之於死地。   寇仲強迫自己不再想有關徐子陵遇到的任何事,猛地收攝心神,運勁擲出手中大刀,同時全速在徐子陵掠去,又高呼「有賊!」   這正顯示寇仲的才智高絕。   要知對方既能在這麼短促的時間內擊得徐子陵重傷墜樓,他寇仲必亦攔不住對方,唯一方法就是驚動沉落雁等人,教這行動詭秘莫測的敵人有所顧忌。   當然這人也可能是沉落雁布在樓內的伏兵,但觀其惟恐人知的行藏,這可能性卻不大。   在眨眼工夫的時間內,寇仲便擬出了以救回徐子陵小命為唯一目的的戰略。   那人顯然想不到會橫裡殺出個寇仲來,因為以他人的聽覺,花園內的任何動靜均該瞞他不過,偏是直至寇仲射出大刀,他始察覺。   這亦是他對徐子陵萌動殺機的原因。   當徐子陵推門入樓時,他才生出感應,從而悟出假以時日,此子必是非伺小可。   他本身非是心胸狹窄又或忌才之人,只因誤會了徐子陵是沉落雁方面的人,所以才會不擇手段的務要殺死徐子陵。   此人正是天下聞名色變的「影子刺客」楊虛彥。今趟他躲在沉落雁閨房裡,目的是要刺殺沉落雁,好為隋軍攻打瓦崗軍的老巢作先聲奪人的一擊。而竟會因見到徐子陵的高深造詣而改變刺殺對象,可見他對徐子陵的評價是多麼的高。   長刀奔雷掣電地直朝他左肋下刺來。   刀鋒放射出的森寒之氣,卻在及前把他完全籠罩了。   以楊虛彥之能,亦不得不暫緩對徐子陵痛施殺手,而以全力應付。   猛一提,驟然凌空變化身法,竟然一把接著了長刀。   此時寇仲已在徐子陵墜到地上之前,一把抱著了他。   楊虛彥冷哼一聲,把接來的飛刀依樣葫蘆地擲出,直取寇仲背脊。以其勁道之強,深信可同時貫穿兩人身體。   寇仲想也不想,足尖用力,抱著滿腹鮮血、陷進了昏迷狀態的徐子陵滾到附近的草叢裡,僅以毫釐之差避過電射而至的長刀。楊虛彥待要繼續追擊,四周全是衣袂破空之聲。他自問難以在一兩招間殺死寇仲,歎了一口,展開身法,沖天而起。   寇仲摟著徐子陵由草叢另一邊滾了出來,跳將起身時,立即面臨人一生中最難下的決定。若他回素素所在的柴房處,定逃不過眾人耳目,且徐子陵必因得不到救治而傷重致命。但立即逃走的話,素素勢將陷在孤立無援、動輒給敵人發現的危險裡。他該怎麼辦呢?   沉落雁的嬌叱在高處響起道:「誰敢來生事?」   接著是連串兵器交擊之音和慘哼聲!   寇仲痛苦得差點哭出來,猛一咬牙,抱著徐子陵朝前方的外牆掠去,叱喝聲立時在後方響起,但他已顧不得這麼多了。   寇仲撕開徐子陵的外衣,入目赫然是被刺穿了的名冊。   這是沉落雁莊園附近一間較具規模的民居後院的儲物房,避過了追兵後,寇仲便帶徐子陵躲到這裡來。   寇仲暗叫僥倖,若非給這名冊擋了對方一劍的勁鋒銳,恐怕徐子陵早一命嗚呼。   徐子陵仰躺禾草之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死,但呼吸卻出奇地仍是均勻悠細,沒有急促難繼的情況。   寇仲把名冊放到一旁,撕開裡衣,細心檢視下,發覺傷口早粘合起來,再沒有滲出鮮血。   鬆了一口後,寇仲按著徐子陵雙掌,默默把真輸入徐子陵內,希望能助他療傷。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徐子陵吁出一口,醒轉過來,臉上回了血色。   寇仲大喜,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悲叫道:「小陵!小陵!你嚇死我了!」   徐子陵睜開眼睛,駭然道:「這是什麼地方?」   寇仲忙作解釋,徐子陵色變道:「你怎能把素姐一個人留在那裡?」   寇仲然道:「我是別無選擇下才這麼做,放心吧!你在這裡歇一會,待我去把素姐接來。」   徐子陵不悅道:「還不快去,素姐膽子這麼小,嚇都嚇壞她了。」   寇仲伸手拍了拍徐子陵的面頰,習慣的往背上的長刀摸去,當然只摸到一個空鞘,始記起沒有了護身的寶貝。   正要去時,徐子陵把他喚回來,臉上血色盡退道:「不要去!」   寇仲愕然。   徐子陵歎道:「以沉落雁的精明,自能從我遺在樓內的短戟知道是我們在搞事,加上見到逃走的只有我們兩人,哪還會猜不到素姐定在附近。所以素姐現在十成十已落到她的手上。」   寇仲頹然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吃力的坐起來,道:「你再助我行功運氣,天明時,我們就一起去找沉落雁把素姐救回來。」   「砰!砰!砰!」   沉落雁莊院的大門被銅環叩得聲響大作。   接著是寇仲的聲音道:「落雁嬌妻,為夫仲少爺回來了!」   不片晌沈府大門敞開,出奇地只得沉落雁一人盈盈俏立,玉容寒若冰雪,狠狠瞪著笑嘻嘻的寇仲。   寇仲當然知道其他人已布下天羅地,教他插翼難飛。   沉落雁冷冷道:「先把名冊交出來,我們再談其他事。」   只此一句話,寇仲便知素素果是落到沉落雁手上去,否則怎可如此肯定名冊在他們手上。   寇仲搖頭歎道:「若非小陵為你擋了昨夜那個傢伙一劍,美人兒你早玉殞香消。現在一見面便毫不客氣。唉!像你這麼美的人兒俯拾即是,但像你那麼無情無義的,則肯定是空前絕後哩!」   沉落雁變回本色,「哧」笑道:「真拿你這兩個小鬼頭沒法,竟懂得躲到我這裡來。好吧!你將名冊交出來,奴家便將你的素姐送還你,又任你們出城,以後的事,只好看你們的造化了。」   寇仲笑道:「沈美人你真懂說笑,看準小陵受了傷,所以不虞我們能走得多遠。哈!讓我告訴你真相吧!小陵根本沒有事,看!他不是站在你背後嗎?」   沉落雁歎道:「不要再裝模作樣了。小陵留下的大灘血跡,誰都騙不了。以『影子刺客』楊虛彥的身手,若被他刺中而不死的,他該可算是第一人哩!」   寇仲心叫正是要這句話,裝出悲憤神色,睜眉怒目的道:「那傢伙原來是楊虛彥!」   沉落雁嬌軀微顫,秀眸射出複雜無比的神色,旋又斂去,沉聲道:「不要騙我,徐子陵是否死了?」   寇仲正是要令她有此錯覺,那自己就可成了唯一知道楊公寶藏的人。扮出強壓下愴痛神色的微妙表情,搖頭道:「莫要胡猜,名冊現正在他手上,若我可和素姐安然回去,保證他立即把名冊交回。否則過了時限,他會立即逃走,把名冊交到楊廣手上,那時你們瓦崗軍立時斷絕了所有情報消息,變得又聾又盲。」   沉落雁垂下俏臉,仍在追問道:「小陵是否死了!」   寇仲終發覺她神情有異,暗想難道她愛上小陵嗎?   但想想又該非如此,因為證之她對他兩人一向的心狠手辣,任他想像力如何豐富,都聯想不到這方面去。   寇仲恰到好處地暴喝道:「不要問了,你究竟是否肯把人交出來。」   沉落雁緩緩抬起俏臉,眼中射出森寒得令人發顫的神色,但語卻無比平靜的道:「不用騙我,小陵已死了。若我把你擒下,保證可從你身上將名冊搜出來。」   寇仲仰天悲笑,從內取出染滿血漬束成一卷的名冊,橫在胸前道:「即管放馬過來,若你能取回完整的名冊,我的名字以後就倒轉來叫。」   沉落雁的目光落在染血的名冊上,嬌軀再抖顫了一下,低聲道:「他的屍身在哪裡?」   寇仲忍不住訝道:「他生前不見你關心他,死後你反愛問長問短,這是怎麼一回事?」   沉落雁鳳目生寒,冷冷道:「這個不關你事。立即把名冊還我,我便放你和素素離開,保證絕不追趕,至於如何過得世勳城防那一關,就恕小女子無能為力。」   寇仲道:「人呢?」   沉落雁變回一向的冷靜,淡淡道:「先交書後放人。哼!莫忘了縱被你毀去名冊,我們只要費點工夫,就可重新編出另一簿出來。」   寇仲油然道:「既然你不怕失去了以前所有往來的帳目,又不怕延誤時間,那我索性把冊子毀去,再和你們拚個生死,橫豎小陵死了,我和素姐都不想活哩!」   這正是徐子陵和寇仲兩人想出來的計劃中最關鍵的一個環節。就是要讓沉落雁誤以為因徐子陵之死,寇仲亦萌生了死念,對沉落雁形成壓力。亦可使敵人錯估他們的實力。   唯一他們沒估料到的,卻是沉落雁對「徐子陵之死」的反應。   沉落雁本想以虐待素素的恐嚇逼寇仲投降,聽到寇仲這麼說,立時把說話吞回去,歎了一口道:「唉!罷了!但有些事我亦難以作主。」   再嬌叱道:「給我把素素帶出來!」   不片刻曾以妙計在河上生擒寇徐的「野叟」莫成,押著素素來到沉落雁身旁。   素素早淚流滿臉,悲叫道:「小陵是否死了?」   寇仲有口難言,又不敢亂打眼色。   沉落雁神色落寞道:「一手交書,一手交人,我保證手下不追擊你們。只要一個」不」字,我立即使素素屍橫地上,然後全力把你殺死。」   寇仲裝出投降的樣子,把冊子放在地上,伸足踏著,道:「放人吧!」   沉落雁微微點頭,莫成把素素整個抱起擲出,由高空往寇仲投去,教他若要接人,必須往後退開。   寇仲果然聽話,後躍升高,接著素素,一陣風般走了。   莫成執起名冊,好不容易拆開一看,色變道:「小姐不好,這小子竟敢騙我們。」   沉落雁接過一看,除了底面兩頁外,卻是本不知由那裡偷來孔老夫子著的論語。   悄臉立時得煞白,雙目殺連閃道:「我看他們能逃到哪裡去?」   旋又蹙起黛眉,輕輕道:「難道他還未死?」   說到這裡,俏臉不由一陣火辣,心中都不知是何滋味。   難道這小鬼頭竟能在自己心內佔了一個席位嗎?   徐子陵擁著在內又哭又笑的素素,大喜道:「想不到沈婆娘真會上當。」   寇仲貼壁坐下道:「你的計策是厲害,首先算準沈婆娘會在那裡等我們回去救人,更算準她情願把素姐還給我們,好增加我們逃走的困難性,只不過仍算漏了一樣東西。」   徐子陵奇道:「什麼東西?」   素素低聲道:「看來她很著緊你哩!」   徐子陵嗤之以鼻道:「管她娘著緊不著緊,這女人送給我都不會要。」   轉向素素道:「沈婆娘有否對姐姐不好呢?」   素素搖頭遣:「她騙我說已拿下了小仲,逼我把這幾天的事說出來,姐姐只好說了。」   寇仲色變道:「素姐沒提及關於黛青樓的事吧!」   素素坐直嬌軀,嗔道:「當然沒有,姐姐豈是那麼不識輕重的人。」   寇仲移了過來,摟著徐子陵肩膊道:「你算很大命的呢!原來那傷你的傢伙就是連我們老爹都敢行刺的『影子刺客』楊虛彥。」   徐子陵恨恨道:「若非我及時運功把他攻入內的真勁化去,區區一本簿子絕救不了我的命。哼!今趟我們若能逃出生天,就要他的好看。」   寇仲拍胸道:「得罪了我們揚州雙龍的人,定沒有好下場,像沈婆娘這幾天便保證睡難安寢。」   徐子陵扶著素素站起來,苦笑道:「我恐怕亦至少有幾天不能和人動手,假若佩佩幫不了我們的忙,就只好以真名冊去換取自由了。」   寇仲陪他歎了一口。   狗吠聲忽地隱隱在遠方傳來。   三人交換了個眼色,均知若還不溜之夭夭,就永遠都不用走了。 第五章 情孽糾纏   滎陽城。   大雪。   黛青樓尚未啟門迎客,寇仲、徐子陵和素素三人躲在前院其中一間小樓的無人廂房內,靜心守候布店的小夥計。   佩佩已成了他們唯一的逃生希望。   現在連徐子陵亦受了重傷,憑寇仲一人之力,實無法攜兩人逃出城外。   失去了名冊的沉落雁,定會盡一切辦法去搜捕他們。   因那牽涉到瓦崗軍的興衰。   寇仲憑窗外望,低聲道:「真不是騙你的,沉落雁那婆娘在誤以為你死去時,神態異乎尋常,不是裝出來的。」   徐子陵正盤膝靜養,聞言睜眼不耐煩地道:「不要說了!我想起她就心中發火。」   寇仲別過頭來警告道:「勿要躁火,小心會走火入魔。」   徐子陵吃了一驚,知道自己因受了傷,功力減退,情緒易於波動,忙凝思去慮,回復止水不波的心境。   素素俏臉微紅道:「沉落雁曾追問過姐姐和你們的關係,我說了後她似像不太相信。回想起來,她說不定真是妒忌哩!」   寇仲目光回到外面大雪飄飛的天地裡,點頭道:「以前沈婆娘曾說過,若要嫁人,就揀小陵,而我則可作她情郎。那時當她是在說笑,現在想來說笑也帶著三分真呢。哈!若可害得她單思苦惱,那什麼仇都報了哩!」接著興奮道:「嘿!來了!」   「砰!砰!砰!」   敲門聲響。   那夥計托著包好的布匹,冷得打著嗦嚷道:「送緞錦的來了!」   一名大漢由大堂開門走了出來,橫過前院的廣場,把大門推開少許,問道:「什麼事?」   小夥計把布匹送到大漢手上,咕噥道:「當然是上等綢緞,是給佩佩姑娘的。」   說完頭也不回的匆匆冒雪走了。   大漢愕然片晌,才捧著緞錦走回屋去。   寇仲忙俯伏地板上,貼耳細聽樓下的動靜。   只聽一女子問道:「何福!什麼事?」   何福應道:「真奇怪!有人送了一匹上等綢緞來,指明要給老闆娘。」   女人道:「這事是奇怪,老闆娘久已沒有親身招呼客人,竟還有人來討好她。先放在她那裡,待她回來後再說吧!」   寇仲一聲得計,閃出廂房外,不片刻回來道:「佩佩原來是這裡的老闆娘,住在後院一所幽靜的房子裡,不過現在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徐子陵道:「這裡終不是藏身的好地方,不若我們就躲到她的閨房裡去吧!」   寇仲大叫好計,抱起素素,領路先行。   徐子陵毫無困難的追在他身後。   倘若楊虛彥親眼目睹現在的情況,必會大吃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卻不知《長生訣》實是道家千古不傳之秘。有奪天地造化、鬼神莫測之能。   當時楊虛彥一劍刺入徐子陵小腹時,被名冊所阻,緩了一線。   就是這麼剎那的緩衝,使徐子陵能及時化掉他劍尖送入多重的致命勁。   腹下為氣海,這部位受傷,本難痊癒,對練武之士尤為嚴重。   但偏偏《長生訣》功能保命長生,又有寇仲以來自同一源流的真助他療治,所以只一晚工夫,徐子陵便恢了大半功力,創造出令人難信的奇跡。   寇仲、徐子陵和素素身在其中,當然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不足為怪。   但卻累得沉落雁打錯算盤,將搜索集中在以她家為中心點的方圓兩里的深巷民居間,致使三人能輕易躲到這處來。   這時刻黛青院的姑娘都正起床不久,人人沐浴換衣,尚未出房,所以院內廊道只偶有婢僕經過。   三人無驚無險的來到老闆娘佩佩的房舍,避過了前廳的兩個小婢,躲進她香閨之內。   寇仲哪會客氣,拉開被鋪,先請冷得發抖的素素鑽入被窩裡,然後著徐子陵躺在另一邊,自己坐在床尾笑道:「瓦崗軍看來都不是那麼厲害,至少到現在仍未能奈何我們什麼。」   素素嗔道:「小仲最不好就是很易自滿,待逃出城後再得意也未遲哩!」   徐子陵道:「自開揚州後,我們日日夜夜都過著逃亡的生活,真希望能找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定下來,過點平靜的生活。」   素素興奮地討論該住在怎樣的地方才夠理想。不一會寇仲問起楊虛彥的武功,徐子陵詳細說出來後,猶有餘悸道:「這人的內功到隨心所欲的境界,不但可由劍尖吐出勁,還可分成千股百股,生出各不同的拉扯力道,使我完全發揮不出平時的水準。」   寇仲沉吟遣:「這是非常有趣。不過他既能辦到,我們該也可做得到。」   素素好奇問道:「小陵真沒有看清他的樣子嗎?」   徐子陵道:「這事更奇怪,他和我動手的地方本暗黑無光,但我偏是滿目劍芒,加上他的身法迅若鬼魅,我連他是高矮肥瘦都看不真切。」   寇仲拍腿道:「我明白了。你試試以手指壓著眼珠,很快就會金星亂冒,楊虛彥定是利用這道理,以劍生出對眼睛的壓力,才使你錯覺叢生。唉!這小子算厲害的了。」   徐子陵點頭道:「也許是真如你所說。但他的劍更可怕,明明擊中了也會擊空,而真正擊上時卻滑溜溜的碰不上,難道這麼多獨霸一方的人物都要飲恨在他劍下。」   寇仲吁出一口涼遣:「這傢伙是有點道行。咦!」   三人住口不言。   足音自遠而近,連素素都可隱隱聽到,接著是外廳兩名小婢齊聲道:「夫人回來哩!」   房內三人大喜,知道終找到佩佩了。   一個略帶冷漠、深沉但動聽的女音道:「這是什麼東西?」   其中一婢答道:「不知是誰從西街的一家老字號買了一匹綢緞,遣人送來,指明是給夫人的。此事已通知了雲娘。」   佩佩默然片晌,平靜地道:「你們去給我叫雲娘來。」   兩女婢應命去了。   豎起耳朵竊聽的寇仲聞得佩佩坐下的聲音,低聲道:「先聽聽她們說些什麼也好。」徐子陵道:「雲娘不就是那天接待我們的風騷娘兒嗎?」   寇仲點頭應是。   忽然間,三人都有些緊張。   現在佩佩可說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假若此路不通,便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逃走。   以前徐子陵沒有受傷,仍難以辦到,現在則更為困難。   不一會雲娘來了,佩佩遣走了兩婢後,道:「查到是什麼一回事嗎?」   雲娘恭敬答道:「問過了,買布的人該是素素,時間是昨天午後時分。看來是那兩個小子用的投石問路手法,想把夫人找出來。」   房內三人聽得心中懍然,因為雲娘說起他們時,語調毫不客氣。   佩佩沉吟片晌,道:「實情應該如此,不過恐怕他們來不了。現在徐子陵被楊虛彥擊傷,生死未卜。沉落雁正全力搜索他們的下落。剛才她傳了我去說話,指明若我巴陵幫敢管此事的話,便不會客氣。所以我們絕不可沾手。」   寇仲等三人聽得臉臉相覷,心兒直沉下去。   外面的雲娘怨道:「今趟被香少爺害死哩!開罪了瓦崗軍,怎還可在滎陽立足呢?」   佩佩道:「唯一方法就是乖乖的沉落雁合作,剛才我故意一個人留下來,看看寇仲是否會現身我見面。現在已證實他尚沒有來。我這就去向沉落雁報告此事。若他們真的會來,你要設法穩住他們,一切待我回來再說。」   言罷出門去了。   三人這時連最後的希望部幻滅了,把房內一切回原狀後,悄悄離開。   藉著大雪的掩護,由寇仲背著素素,迅疾地橫過數重房舍,落到徐世勳府第的大花園內。   寇仲觀察了一會後,道:「若依陳老謀的教導,徐世勳辦公的地方該是在主廳旁東西兩廂的其中之一內,那滎陽城的圖樣亦應放在該處。」   徐子陵道:「此事一查便知,我們快去吧!」   三人穿越花園,朝前院潛去。   寇仲和徐子陵此時的提縱經驗已非常豐富,進退有度,停行有距,避過了幾起府僕視線,不片晌進入了徐世勳放滿宗卷的書室去。   兩人依陳老謀教下的方法,迅速搜索起來,翻閱過的文件都一絲不差的照原狀擺好,絕不會在事後給發現他們動過手腳。   宗卷室內藏的文件超過千份以上,所以這工作既費時又吃力。   整個徐府顯得冷清清的,不知是否府內高手,均參了搜捕他們的行動。   兩人運足目力,在暗黑裡左翻右揭。   至初更時分,寇仲才有了收穫。   三人聚在一起,看著寇仲攤開於桌面上的一疊圖卷。   素素點起桌上的油燈,寇仲則脫下外衣,掩罩燈火、以免燈光外洩。   徐子陵翻到最底的第三張喜叫道:「是這張了。」   那是一幅滎陽城的地下水溝圖,畫功精細,還有文字說明。   寇仲指著城南一條下水道說:「這條下水道護城河相通,闊達五尺,足可容我們通過。」   徐子陵指著渠道城河交接處道:「這渠口必裝設了欄柵一類的東西,我們須帶有鋸子一類工具,才能破柵而出。」   寇仲笑道:「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好了,現在我先去探路,你們就藏在這裡,待我回來。」   三人又再研究了一會,素素駭然道:「我都是不走了!這麼長的水道,會把我活活悶死。」   寇仲嘻嘻笑道:「有我小仲在,姐姐怎會有問題呢?上趟是小陵啜姐姐的嘴兒,今次該輪到我吧!」   素素狠狠瞪了寇仲一眼,俏臉紅了起來。   徐子陵正容道:『仲少怎可對素姐說這輕薄話,我們姐弟清清白白的,當時只是權宜之計吧!」寇仲忙向素素賠不是,目光一掃道:「你們最好躲在那大櫃內,只要我將裡面的東西拿走,就足可讓你們容身。小陵還可趁療傷,素姐則可睡上一覺。」   當徐子陵醒過來時,素素在他懷裡仍睡得香甜,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忙把素素喚醒過來,低聲道:「有人來哩!」   素素嚇得反身伏入他懷裡,大氣都不敢透出半口。   啟門聲響。   沉落雁嬌甜的聲音在櫃外響起道:「世勳!城圖在哪裡?」   一陣輕響後,接著是打開圖卷的聲音,徐世勳道:「我們已搜索了整個南區,仍末找到這兩個小子,故必須把範圍擴大,同時將已搜過的地方封鎖起來,以免給他們溜回去。」   徐子陵心中叫苦。   憑他的奇異真氣,要瞞過兩人的耳目該不會是難事。   但素素只是略通拳腳功夫,不黯上乘功法,待會沈徐兩人定下神來,定能發覺櫃內有異。   想到這裡,心中一動,忙把真氣緩緩輸入素素口內,果然素素外息立止,純憑內息一往一來,從外呼吸轉為內呼吸。   沉落雁徐世勳商量了如何按部就班,搜遍全城的方法,又定下如何分區封鎖後,沉落雁忽地嬌呼一聲,然後外面響起了親嘴的誘人聲音。   沉落雁大嗔道:「不要這樣,人家現在沒有心情。」   徐世勳冷哼道:「沒有心情?你什麼時候才有心情呢?我們多麼沒親熱過了。」沉落雁不悅道:「本姑娘沒有心情就是沒有心情,難道須向徐爺你交待悔過嗎?」   徐世勳的語軟化下來,以近乎哀求的語調道:「落雁!你該知道我對你是一片癡心,千萬不要讓外人影響到我們的感情啊!」   櫃內的素素摟著徐子陵腰背的手輕捏了他一下,示意影響兩人者該就是徐子陵。   沉落雁語氣轉寒道:「不要亂說,什麼外人內人的,這怎關第三者的事。你徐爺一向風流得很,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有什麼相干?你會對我癡心,怕是說笑吧!」   徐世勳有點惱羞成怒道:「我本也不想說出來,我逢場作戲的事,你一向知道,為何現在才向我算帳?」   頓了頓續道:「自從你遇上跋鋒寒那小子,被他甜言蜜語哄得把臂共游了整天,回來後整個人都變了。連密公都向我問起此事,你來教我怎樣對密公交待好了。」   今次輪到櫃內的徐子陵既尷尬又大感不是滋味。原來沉落雁曾跋鋒寒碰過頭,說不定還曾上過床,否則徐世勳不會醋意大生。   素素則非常奇怪,因為沉落雁因以為徐子陵死了而神態有異,怎會忽然殺了個跋鋒寒出來。   只聽沉落雁大怒道:「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也不用你來管。」   徐世勳又軟化下來,歎道:「跋鋒寒不但是外域人,他今趟來中原,擺明是要搞風槁雨,他以比劍為名,已先後擊敗了十多個各地名家,和這人拉上了關係沒有半點好處。」   沉落雁默然半晌,忽然道:「現在我心中想到的只是如何把名冊取回來,若讓它落入官府手上,後果實不堪設想。我們快去吧!」   待兩人開後,徐子陵和素素才鬆了一口氣。   素素仰起俏臉,呵氣如蘭道:「徐世勳怕是弄錯哩!」   徐子陵苦笑道:「姐姐未見過那跋鋒寒才會這麼說,這人不但武功強絕一時,還長得非常有懾人的魅力,隨便站出來,都可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去。我和他比實在差遠了。」   素素不悅道:「我怎都不會相信,你和小仲只因年紀尚小,但假以時日,姐姐才不信有人可蓋過你們的光芒。你們自己只是不知道吧!事實上每天你們都在轉變中。尤其是你們各有獨特的氣質,姐姐都為你們心動哩!」   兩人雖處在最親密的狀態中,但都是心無綺念,只有純真的姐弟之情。   徐子陵尷尬道:「素姐不要笑我了,再多睡一會好嗎?」   素素柔順地點頭,像頭小綿羊般乖乖伏入他裡,閉上美目,睡了過去。   擁著素素動人的嬌軀,徐子陵卻是思潮起伏。   忽然間,他生出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他首先要考慮的事,再不是要為傅君綽向字文化及展開報復,而是如何安排停妥懷內的好姐姐。   問題是他們始終弄不清楚李靖和素素的關係。   即使找到李靖,亦可能只會把事情弄糟。   際此兵荒馬亂的時刻,又不放心把素素留在任何一個地方。   若把她帶在身旁,因兩人已成了眾矢之的,對她實在非常危險。   想得頭都大了時,寇仲回來了。   此時天已放亮,寇仲鑽入大櫃來,頹然道:「今次糟了,原來下水道到了出口處,竟分成了十多條細得連狗兒都鑽不過去的小水道,我們只是白費工夫,空歡喜一場。」   素素道:「你到下面看過了嗎?」   寇仲點頭道:「當然去看過,我是剛偷了另一套衣服來換穿的,唉!」   徐子陵道:「難怪你身上有味!」   寇仲道:「我也曾順便去看城防的情況,到處都是瓦崗軍,城內較高處無不設有崗哨,要出城只是癡人說夢。嘿!小陵好了點嗎?」   徐子陵道:「只要有三天時間,我該可完全復原。」又道:「我倒有一個法子。」   寇仲奇道:「你有本領,我真是計窮力竭,快說來聽聽。」   徐子陵道:「仍是那簿冊子,對瓦崗軍來說,那比什麼『楊公寶藏』更重要多了,拿它作談判條件,你說行嗎?」   寇仲沉吟片晌,點頭同意道:「是沒有辦法中的唯一辦法,不過最好待你完全痊癒後再出去和沈婆娘交易,那就有把握些。」   徐子陵曬道:「又不是要動手,遲點早點都沒有關係。我們剛才偷聽得來的消息,沉落雁今早會開始搜索這區域,若給人尋到才談交易,就沒那麼值錢。」   寇仲道:「好吧!我去找沈婆娘好了!」   素素一把扯著他道:「小仲!姐姐很害怕哩!」   寇仲在她臉蛋親了一口,嘻嘻笑道:「姐姐放心!誰要對付我們揚州雙龍,都要吃不完兜著走的。」   這回輪到徐子陵把他拉著,一字不漏的告訴了剛才沉落雁和徐世勳商量出來的搜捕大計。   寇仲喜道:「謝天謝地,今趟他們休想沾著我半點邊兒,」這才去了。 第六章 冊子之爭   雪夜裡,寇仲閃電般竄過數座房舍,不片刻已肯定了沉落雁不在家中。   雖然沉落雁也像其他人般聲勢洶洶的在搜捕他們,但寇仲總覺得和這個俏軍師有某微妙的關係,可作商量。   對沉落雁來說,這本冊子代表了瓦崗軍的整個實力分佈和情報網,實是無比重要。兼且是從她手上失去,當然由她負上責任。   所以這交易不愁她不屈服。問題是如何可聯絡上她。   沉落雁的閨房漆黑一片,莊院內亦不見加強防衛。   寇仲雖如入無人之境,但心中卻是充滿挫折和失落感。   苦待久久,仍不見沉落雁回來,無奈下寇仲只好準備回去徐子陵再研究策略。   當他掠過高牆,落在附近一所民房屋頂時,心中忽現警兆。   寇仲非常警覺,立往橫移,豈知左腳踝一緊,已給繩子一類的東西纏個結實。   寇仲大吃一驚,想以最迅快的手法拔出背上大刀,才記起大刀早於救援徐子陵時擲失了,在拔了個空時,已給人扯得翻下瓦背。   一縷指風由下襲上來,點往他背心要穴。   寇仲臨危不亂,運轉真氣,雙掌反拍敵人。   那人想不到寇仲如此了得,倏地退往窄巷一端,避過了寇仲的掌風。   寇仲「蓬」的一聲背脊著地,剛彈起來,一股奇異的勁氣從纏足的索子透體而入,剎那間走遍全身經脈。   寇仲虎軀劇顫,登時手腳酸麻,跌回地上去。   一道黑影掠了過來,舉腳輕輕蹴在他右腰眼處。   寇仲右腰登時疼痛欲裂,不過體內真氣迅速生出反應,由天靈穴狂瀉而下,不但化去了酸麻的感覺,還擋住了對方由腳尖送入右腰眼的勁氣。   正要反擊時,那人俯下身來,探手往他胸口拂來。   寇仲這才看到對方一身夜行衣,還戴了頭罩,只露出雙目和口鼻。   寇仲心叫來得好,施展屠叔方教下的截脈手法,指尖先畫上對方腕脈,才用手法一把抓著他。   那人顯是想不到寇仲竟仍有反抗能力,軀體一軟,給寇仲扯得倒入他懷裡去。   寇仲那敢猶豫,趁那人仍未能化解他指尖送入封鎖脈穴的勁氣時,翻身把對方壓個正著。   那人竟嬌哼一聲,旋被寇仲纏緊了四肢,動彈不得。   寇仲大為得意,暗忖原來是個娘兒,觸手之處還生得非常豐滿。收回點鎖了她脊椎要穴的右手,一把揭掉她的頭罩。   兩人同時「呵」的一聲叫了起來。   如雲的秀髮瀑布般散瀉在窄巷積雪的地面,借雪光的反映,暗黑裡她的眸子像寶石般閃爍著精光,赫然是那充滿陽剛美態的宋玉致。   寇仲愕然道:「原來是你!」   宋玉致不但沒有半點害羞,還冷冷道:「我們來作個交易吧!」   寇仲興起要佔她點便宜的行動,例如吻吻她的香唇之類,看她是否仍能如此無動於衷,但卻給她冷靜的神態所懾,不敢冒犯,笑嘻嘻道:「若是用你的身來作交易,就可免談,因為寇爺我是不受女色引誘的高手。哈!原來纏著本少爺大腳的是美人兒你的軟鞭。真厲害,平時是否紮在你的小蠻腰上?」   想起她乃宋閥閥主「天刀」宋缺的女兒,身份尊貴無比,而自己卻可「全面」接她的肉,不由一陣興奮刺激。   宋玉致黛眉輕皺,歎道:「不要這麼得意!你的功夫還未足可敵我,只不過我失於輕敵,摸不透你的底子,才倉卒誤事罷了!你若再對我說輕薄話,又或對我再有進一步的不軌的行動,除非事後殺了我,否則必教你禍患無窮。」   寇仲奇道:「你倒像在鼓勵我仍可繼續壓著你動人的身體?對你們高門大族的仕女來說,給我這個連寒門都談不上的小子這麼佔了便宜,該有足夠理由去自盡才對哩!」   宋玉致淡淡道:「橫豎已給你壓著,多壓半晌又有什麼關係。好了!可以談正事了嗎?」   寇仲又伸手按著她的肩井穴,微笑道:「美人兒真懂裝模作樣,原來快衝開被鎖的穴道,所以故意拿話來誆我。嘻!我走了!」   宋玉致雙目精芒一閃,輕輕道:「不要走,你若走了,誰來給我遮擋雨雪?」   寇仲首次對這風姿獨特的美女泛起莫測其高深的感覺,自己雖似佔盡上風便宜,其實主動權卻操在對方手上。   宋玉致道:「你該知我並非存心傷你性命。看在這點上,可否作個交易呢?你不是要找沉落雁談交易嗎?」   寇仲苦笑道:「你倒看得透澈,算我怕了你哩!宋師道是令兄嗎?你定是知道我和他有過交情,所以估料我絕不敢動你。」   宋玉致淡淡道:「你們是街知巷聞的人物,誰不清楚你們的事。而若非早在三個月前便由大哥處知悉你們的本事,卻低估了你的進境,今夜就不會因輕敵而被你這樣輕薄。不過感覺卻也不錯,你亦不惹我討厭,懊!你怎可如此……」   寇仲翻到一側,坐了起來,尷尬道:「這是正常男人的天然反應,宋小姐原諒則個。」   宋玉致立即衝開了穴道,坐直嬌軀,微嗔道:「看你並非存心如此的份上,我放過你吧!但你必須將此事忘記,若我知你有向任何人提起,必會要了你的小命。」   言罷低頭為他解開腳上的鞭索。   看著她散垂的秀髮,寇仲有點弄不清楚和她的關係,試探問道:「你剛才來勢洶洶,為何忽然變得如此貼溫柔?」   宋玉致把長達五丈的軟鞭纏在腰間,冷冷道:「誰對你溫柔貼了?我更沒說不會再跟你動手,只不過見你這人本性還算純良,才對你客點罷了!」   寇仲怔了半晌後,搔頭道:「我真不明白你哩。」   宋玉致把嬌軀挪開少許,黑白分明的美眸凝望著他,淡然道:「誰用你來明白。好好的聽著,現在的形勢擺明是你們遲早會給瓦崗軍找出來。不要以為我是危言聳聽,沉落雁派人飛報李密,請他遣派鄭蹤回來參搜捕你們的行動,此人外號『飛羽』,精擅追蹤尋人之術,還養有可追蹤尋人的靈鳥。只要他來到,你們定無所遁形。」   寇仲大為驚詫,同時恍然當日難怪沉落雁敢誇下可連續擒拿他們三次的海口,原來有此人在暗中出力。嘻嘻一笑道:「不要那麼瞪著我。看!我們相遇在一個多麼奇怪的場合。這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天又下著大雪,而我們則敵友難分的要談交易,哈!真是好笑。」   宋玉致露出深思的神色,旋又不悅道:「你是否當我在說謊話來嚇唬你?」   寇仲微俯向前,虎目射出懾人的精芒,深深的瞧著她道:「直至現在你仍是看不起我。哼!我兩兄弟從來都不用人來可憐我們的。你想要的不外是沉落雁的名冊,有本事就來偷來搶吧,我寇仲對談什麼交易都沒有興趣了。」   言罷長身而起,拍掉少許染滿身上的雪花,微微一笑,便要離開。   宋玉致也霍地站起冷冷道:「不要走!」   寇仲盯著她腰間的特長鞭索,哼道:「我知道你的法寶了,再試就不靈哩!」   宋玉致傲然道:「你當我宋家是什麼人,既擒你不下,還會厚顏二度出手?你若不想出城,就有那麼遠滾那麼遠。更莫要讓我再遇上你,那時必教你後悔莫及。」   寇仲毫不動氣,笑嘻嘻道:「美人兒息怒,你既有這麼好的心腸,只要不是要我交出冊子,又或說出連本少爺都不知道在何處的楊公寶藏,就萬事有得商量。」   宋玉致沒好道:「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無端端我為何要冒開罪瓦崗軍之險來幫助你們?而且你的小命眼看不保,還要緊攬著對你們沒有絲毫用處的冊子不放。」   寇仲哈哈一笑,飄然去了。   宋玉致得直要跺腳,卻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徐世勳的書房內,素素和徐子陵聽罷了寇仲遇上宋玉致的經過後,前者擔心道:「我們怎辦才好?若論追蹤尋人之術,瓦崗軍裡『飛羽』鄭蹤可穩坐第一把交椅,縱使我們逃出城外,遲早亦會給他追上。」   徐子陵曬道:「早交過手了。他最厲害就是那頭通靈怪鳥,我們才不怕呢。」   素素責道:「不要那樣自滿好嗎?」   寇仲沉吟半響,笑起來道:「不若我們大搖大擺走出去,那就怎都可見到沉落雁吧!」   徐子陵搖頭道:「那會使沉落雁下不了台。況且她最怕是冊子內容洩漏了出去,而非毀掉那冊子。」   素素垂頭道:「若沒有姐姐這個累贅,你們現在就不用那麼傷腦筋了。」   兩人連忙好語安慰。   徐子陵搔頭道:「我們千方百計的想辦法,但大多不切實際,為何不試試硬闖城,只要有一個人溜得出去,就可和沉落雁討還債。」   寇仲聽得大為心動,問道:「你小子的傷勢如何呢?」   徐子陵低聲道:「說來你也不會相信,我的感覺比以前還要好。」   寇仲大為興奮道:「那可不同了,我們索性放手大幹,把滎陽城鬧個天翻地覆,你們還記得沈婆娘家裡那十壇火油嗎?」   徐子陵的眼睛立時亮了起來。   徐世勳府第的馬廄首先起火,四十多頭馬兒奔了出來,由敞開的後門狂奔到街上。   接著宅內冒起多處火頭,溶掉的冰雪,反加強了火勢。   愛內大部分的人手,均抽調往搜索三人的行動,慌亂下婢僕紛紛逃生,火勢迅速蔓延,幸而因有高牆阻隔,又下著大雪,才不會波及鄰宅。   當搜捕隊倉皇來時,另一邊沉落雁的莊園同時起火,使瓦崗軍疲於奔命。   此時沉落雁俏立一處瓦面之上,身旁除了「野叟」莫成外,還有一隊多名的瓦崗軍精選高手。   情報像天上正下著的大雪般不斷由手下報來,但沉落雁只是漠然地看著遠處竄起的兩處火頭,而火勢明顯已受到控制。   莫成踏前一步,來到沉落雁身後,恭敬道:「看來都是那兩個小子搞出來的把戲。真不明白為何徐子陵給楊虛彥刺了一劍,不但沒有送命,還可以出來搞風搞雨?」   沉落雁嘴邊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淡淡道:「我並沒有低估他們,可是仍處處失著。現在平心靜想想,該是因他們正不斷進步,不但武功日漸高強,才智亦隨經驗增長,變得非常難纏。」   莫成冷哼道:「無論他們變成了什麼樣,今晚亦要命喪於此,鄭蹤剛抵此處,現隨了徐爺去佈置攔截的羅網,保證他們再逃不了多久。」   沉落雁冷喝道:「成叔!你錯了。」   莫成愕然以對。   沉落雁冷靜地道:「想由他們身上追出楊公寶藏的人,多不勝數。而事實是直至現在,仍沒有人可奈何他們。假若我們仍是輕敵如故,最後只會一敗塗地。冊子一事關係重大,若給他們攜走,我只好一死以贖罪。」   此時有人來報,已截停了從徐府逃出來的馬群,卻不見三人蹤影。   莫成歎道:「滎陽城這麼大,只要他們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都會使我們大費工夫。」   沉落雁搖頭道:「不!我太清楚他們的性格了,尤其寇仲那小子,沒有什麼耐性,今晚必會全力搗亂並趁機逃走。」   頓了頓續道:「最令我奇怪的是為何他們似能知悉我們整個搜捕行動,在城內來去自如,就像親耳聽到我和世勳的計劃似的。」   就在此時,徐子陵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沉落雁!有沒有時間說幾句閒話?」   沉落雁一眾同時色變,回頭望去。   只見大雪紛飛下,徐子陵昂然立在一所民房屋脊處,說不盡的從容鎮定,懦雅風流。   沉落雁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   深深感到徐子陵真的長大了。再非她以前印象中愛耍頑皮的大孩子。   這不單指他挺拔的外形,最重要還是他從重重危苦難中培養出來的氣度和丰采,那成了徐子陵別具一格的懾人魅力。   未待她說話,眾人早飛掠過去,把他圍了起來,一派劍拔弩張之局。   沉落雁收攝心神,飛掠而去,瞬那間來到徐子陵所站的屋脊上。   兩人目光緊鎖,都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徐子陵微一點頭,淡然道:「我們由嘻笑遊戲,變成以生死相抗的大敵,這事每想起來也教人惆悵。」   沉落雁芳心的滋味更是難以形容。   現在徐子陵的臉色仍帶點失血後的蒼白,但卻無損他儒雅文秀的氣質,反多添了歷經苦難後的幽鬱和成熟感。   她一生中,曾對幾個男人動情,但因以匡助李密得天下為目標,故把兒女私情擱擺在一旁。   甚至乎設法使自己變得冷酷無情,任何事只從功利的角度去作考慮。   遇上寇仲和徐子陵後,每趟要對付兩人,她都要經過內心的掙扎。但當時她只以為自己是因愛才而生出這心情。   她更清楚自己事實上很喜歡見到他們,和他們針鋒相對能使她回味無窮。但仍未想過會對他們任何一人動了男女之情。   到知道徐子陵被楊虛彥所傷,生死未卜之際,她才猛然發現到「徐子陵之死」,對她會造成難以抵受的打擊。   那就像失去了些什麼最珍貴的東西似的。   現在要這年紀少上自己三、四年的年輕高手以仇敵的身份正面交鋒,其心情的複雜矛盾,可想而知。   深吸一口後,沉落雁以最平靜的語氣道:「是否走投無路了?」   徐子陵雙目精芒電閃,夷然不悅的掃視四周的敵人,若無其事的道:「先命他們站遠一點,否則我立即出手殺人。」   沉落雁冷笑道:「不要過分高估自己,我可命他們退下,但絕不是因怕了你的威脅而這麼做。」   徐子陵淡淡道:「我的威脅其中還包括一項你永遠取不回的冊子,但或者你不會相信,我此來是蓄意把冊子還你,免得你負上罪名。不過你慣了以怨報德,所以無論你有什麼想法,我亦不以為怪。」   沉落雁默然半晌,揮退手下,歎道:「在這人人不擇手段爭霸天下的時刻,什麼恩恩怨怨只是浪費。這樣吧!你若交出冊子,我可保你們安然出城。」   徐子陵搖頭道:「這怎麼夠?我還要你保證以後無論任何原因,只要不是我們挑起,就不能夠來找我們的麻煩。」   沉落雁曬道:「瓦崗軍作主的人是密公而非我沉落雁,縱使我作出保證亦是徒然。」   徐子陵無可奈何的聳肩苦笑道:「難道我要等密公回來嗎?你是這裡作主的人,現在只好將就點來找你。假若日後密公推翻你的承諾,我絕不會怪你。」   沉落雁芳心一顫,恍然在寇仲和徐子陵兩人中,為何會比較對徐子陵有好感,皆因他總透著一正直和真誠的氣質,不似寇仲玩世不恭式的油滑。   她本身是狡猾多智,行事不擇手段的人,卻偏對徐子陵這她自己欠奉的特質動心,實是異數。   徐子陵正不斷留意周圍的變化,此時瞥見徐世勳和一眾得力手下至,出現在左方十多丈外一所大宅的屋脊處。但當然弄不清楚是否有「飛羽」鄭蹤在內。   沉落雁遙向徐世勳打了個一切由她來處理的手勢。脈脈瞧了徐子陵片晌,柔聲道:「好吧!我答應這條件,冊子在哪裡?」   徐子陵壓下心中狂喜,低聲道:「你立即撤退東城門的手下,打開東門,讓寇仲先出去,然後再由你單獨一人陪我出城,我就把冊子還你。」   沉落雁歎道:「小陵你仍是經驗未足,這麼說冊子定是在你手上,因為寇仲必須盡速送素素往安全地點……」   徐子陵打斷她道:「你想反悔嗎?」   沉落雁知徐子陵看穿了她以言語試探的企圖,微笑道:「當然不是!珍重了,我的小情人。」   徐子陵因她無端的一句「小情人」而發怔時,沉落雁飄飛開去,落到徐世勳之旁,交頭接耳起來。   徐子陵到這時才知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幾經波折後,他們終可出城了。 第七章 雪原克敵   徐子陵和沉落雁並肩出城。前者看到寇仲留在城門處的標記,知他和素素已安全離開,心情大佳,對沉落雁的敵意不由減了少許。   兩人默默展開腳法,不片刻把滎陽拋在風雪迷茫的大後方。   到了一處山丘之頂,徐子陵停下腳步,從懷裡掏出冊子,毫不猶豫交到她手。   沉落雁翻了一遍,驗證無誤後,納入懷,輕歎道:「若我猜得不錯,徐世勳絕不會因我的承諾放過你。所以你若非肯定擺脫了鄭蹤的追捕,千萬勿與寇仲和素素會合,否則那就是你們三人喪命的時刻。」   徐子陵大奇道:「你為何肯說出來7我和仲少早預料了你們瓦崗軍會出爾反爾,但卻猜不到你真有放過我們的意思。」   沉落雁俏臉微紅,柔聲道:「我欠了你們這麼多,做回一次好人也應該吧,不過你雖聞鄭蹤之名而毫不驚異,可知暗中有人向你們通風報訊,難怪胸有成竹了。」   徐子陵暗暗心驚,知此女慧黠之極,愈說得多,愈給她掌握到己方的虛實。   暗忖不宜久留時,沉落雁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輕描淡寫的道:「後會有期!」   徐子陵心想誰要和你後會有期。一言不發,拔腿就朝山坡奔下去。   罷沒入坡腳下的密林中,回頭一看,沉落雁已不知所蹤。   徐子陵轉身奔了回去,來到了與沉落雁分手之處。   不片刻他就找到寇仲留下的標記,以一枝小樹枝指示出他逃走的方向,又放了七塊石子,表示在該方向七里外的地方。   徐子陵撥亂了標記,仰首觀天,果如所料,見不到鄭蹤的通靈怪鳥。際此大雪紛飛的時刻,早猜到鄭蹤難以借助鳥兒來追蹤他們。   正要離開時,西方半里許處隱隱傳來似是沉落雁的嬌叱聲。   徐子陵想也不想,全速趕去。   接著傳來是幾下氣勁交擊的悶雷聲。   徐子陵將體內真氣提運至極限,流星般畫過風雪蔽天的大地。   自雲玉真傳他們鳥渡術後,經過了無數的挫折、嘗試、努力改進,他們終成功把《長生訣》的奇異真氣轉用於輕功上,各自創出奇妙絕倫的身法。   他們的輕易功夫更因興趣和耆眼點不同,而迥然有異。   寇仲當日初習鳥渡術時,最愛觀察海水游魚移動巡弋的生態,故此自然而然,他使去模仿從各種魚兒精選出來的游弋動作,充滿了活潑多愛的姿態。靜如處子,動若脫免。   徐子陵則最愛觀察天空各類馬兒飛行的軌述,從而脫胎得來的身法,當然是充滿鳥翔鷹落的姿式。如若天馬行空,難尋軌跡。   而支持他們各自達到心中理想的身法,就是來自苦練《長生訣》修來體內生生不息的真氣。   他們所追求的輕身方式,實亦暗與他們體內的真氣吻合。   以五行而言,魚屬水、鳥屬火。   寇仲體內真氣偏寒;徐子陵偏熱。正與寇仲仿魚、徐子陵仿鳥配合得天衣無縫。   被翟讓所傷後,兩人互療傷勢,又無意中使對方寒中帶熱,熱中帶寒,陰陽互逐下,再不像以前般因孤陽不長而有衰竭之況故能循環不休。   這個改變最明顯是表現在輕功之上。   所以這刻徐子陵展開身法,只覺真氣運轉不休,愈奔愈快,最後連他亦暗暗心驚。   打鬥聲忽又沉寂下來。   徐子陵大吃一驚,暗忖以沉落雁的武功,除非遇上杜伏威之輩,自保該全無問題,為何卻似在十招上下的短暫光景裡,就若給人收拾了。   以此推之,來人豈非有老爹杜伏威的級數。   難道來者是「影子刺客」楊虛彥?   想到這裡,心中一寒。內真立時由清轉濁,由純變雜,驟從空中落了下來。   他猛吸一口,排去了對楊虛彥的疑懼,催動內息,心神合一,心神立時再進入井中之月的精神境界,五官所感的世界,無有遺漏。   他不但能感受到飄落在他身上的每朵雪花,還可聽到方圓數丈之內每朵雪花與其他雪花間的碰撞聲息。   整個天地亮了起來,風聲雪聲,全在他聽覺的把握中。   這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只維持了眨眼間的光景,便像其出現得突然其來般倏又消去。   徐子陵被震撼得跪倒在積雪的平原上,腦際靈光電閃。   心中同時升起明悟,知道自己由於對楊虛彥的恐懼,竟激發起體內那自具自足的寶庫,無意間臻至了另一層次的新境界。   正又驚又喜時,雪地上一截閃亮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徐子陵收攝精神,從雪地上彈了起來,移過去俯身檢拾,赫然是沉落雁的奪命簪。   不禁大陸一驚。   顯然是沉落雁遇上了凶險,連金簪都遺在地上。   徐子陵加速催運內息,驅走心中的驚俱和焦慮,展開身法,在茫茫的雪地上搜索起來,不片刻便在雪原上找到快被雪花掩蓋了的足印。   這些足印一個接一個,直指東南方的一片密林,而每個足印相隔均達八丈之遙,平均準得教人吃驚。   只從足印的距離,便可推知此人武功之高,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徐子陵自問平時在實地上,全力一躍,或可勉強跨過這距離;但卻絕非是在鬆軟的雪地上能夠做到,更不要說還負著一個人。   他當然不會因此就放棄去營救沉落雁,猛提一口氣,再迅速追去。   風雪迎面打來,充滿淒風苦雪的味道。   滎陽城的燈火在左側地平遠處無力地染亮了少許天際,更添雪原孤淒之感。   徐子陵剛掠入雪林邊緣,靈敏的耳朵立即收聽到一奇怪的聲音。   那是女子的嬌喘和呻吟聲。   徐子陵立知是什麼一回事,心中湧起正義的怒火。但神智卻仍是無比的冷靜,小心而迅速的朝音源掠去。   此人定是一直潛伏在滎陽城內,暗中窺伺他們和瓦崗軍的鬥爭,然後趁沉落雁和他分手後落單的時刻,出手突襲。這人搶了冊子還不滿足,還要對沉落雁施以禽獸的暴行。   他迅若鬼魅地在雪林內左穿右插,足尖點在雪地上,不發出任何聲響,口鼻呼吸斷絕,只有體內往還不息的內氣。   他的眼睛明亮起來,捕捉到雪夜裡一般人難以覺察到的光線,使本該是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變成一個可以辨物和微帶螢綠色的奇異天地,喘息聲愈趨清晰。   片刻後,在雪林的深處裡,一個高大雄偉的背影映入眼。此人肩頭特別寬厚,腰身奇細,長髮披肩,使人有一見難忘的印象。   這時他把沉落雁按在一棵大樹的樹幹處,一對手滑入了這美女已半敞開的衣服內,貪婪的愛撫著。   徐子陵運足目力,見到沉落雁滿臉徘紅,秀眸緊閉,小嘴亦緊抿了起來,俏臉的表情揉集了痛苦和矛盾,滿臉淚珠。   那人每一下的撫摸侵犯,都使她渾身抖顫,呻吟喘息。   一陣如若狼嗅的難聽聲音淫笑道:「我獨孤霸的手法連烈女都要變成淫婦,何況是你這騷貨。當你試過我的滋味後,保證你這俏軍師永遠都不開我,乖乖的聽話。」   沉落雁呻吟喘息道:「你殺了我吧!」   獨孤霸「嘖嘖」有聲地怪笑道:「你的身材這麼豐滿,皮膚又這般嫩滑,我怎捨得傷害你,成了我的人後,你就會心甘情願的為我獨孤家辦事。」   沉落雁忽地發出一聲特別劇烈的呻吟,顯是獨孤霸侵犯了令她非常難受的部位。   徐子陵悄無聲息地從樹後閃出來,緩緩朝獨孤霸移去。   他可肯定自己非是獨孤霸的對手,唯一方法就是趁對方心神全集中在恣作淫行時,施以偷襲。   金簪舉了起來,對準獨孤霸背心。   沉落雁的聲音顫抖著道:「你就算得到我的身,也休想可得到我的心。」   獨孤霸顯是得意之極,喘著笑道:「你不是愛上剛才那乳臭未乾的小子吧!若非你和他分手後失魂落魄,我恐怕仍不能如此輕易得手,享受到李密的女人呢,哈!」   徐子陵此時距獨孤霸尚有丈許的距,聞言心神微顫,腳步立時重了少許。   獨孤霸竟能生出感應,雄軀一震,似有動作。   徐子陵那敢遲疑,金簪脫手射出,同進全速掠前,功聚右手中指,朝獨孤霸背心戟去。   獨孤霸雖是了得,但從未想過有高手能把所有生命的現象,例如呼吸、體溫、心跳等都斂藏起來,變成某一程度的「隱形」。   加上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沉落雁動人的肉上,所以注定要吃這個大虧。   但縱使在這劣勢裡,他仍能及時橫移,避開了背心大穴。   金針眼看直沒入他右肋之內,忽然又反彈了出來,而他已橫移了三尺。   徐子陵如影附形,追著他右側朝指戳去,取的是他肋下另一要穴。   指未至,灼熱的指風侵進他內。先前的一針貫滿了真氣,早刺傷了獨孤霸的筋骨,破了他的護體真氣,夠他受的了。   這下指風更令他吃不消,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狂吼一聲,反掌向徐子陵臉門隔空拍來。   兩人打了個照面。   獨孤霸年在三十許間,臉孔窄長,雙目細長陰狠,鼻如鷹喙,唇片極薄,使人生出薄情寡義的印象。   徐子陵指化為拳,硬與他拚了一記。   「蓬!」的一聲,獨孤霸再噴鮮血,慘叫聲中迅速逸去。   徐子陵亦給他震得連退三步,全身血氣翻湧,心叫厲害。此人重傷之後,掌勁仍如此凌歷,可知在正常的情況下,自己實非他的對手。   他待息平後,才來到尚倚樹而立的沉落雁身前,俯頭瞧去。   沉落雁的衣服仍是半敞半閉,可隱見峰巒之處,玉顏紅暈未褪,誘人之極。   但神色卻出奇的平靜,明亮的眼睛打量著他。   徐子陵有點手足無措道:「你怎樣了!」   沉落雁竟「哧」笑起來道:「只不過給他佔了點手足便宜,有什麼大不了的,你若有興趣,保證人家絕不抗拒你。」   徐子陵放下心來,道:「冊子呢?」   沉落雁舉起玉手,讓他看到緊捏的冊子,微笑道:「勿要怪我淫賤,我是故意大聲呻吟,好惹起你注意,但仍想不到你會這麼快回來。剛才你現身時,我特別作態投其所好,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同時暗抓著冊子,他躲避你時,冊子就回到人家手上了!」   徐子陵關心道:「你是否仍穴道受制,為何不整理衣服。」   沉落雁好像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事的嬌笑道:「給你看看嘛!他的手一離開,我便恢了功力。你究竟有沒有興越,人家給他弄得很想男人呢。」   徐子陵道:「你去找徐世勳吧!我要走了。」   沉落雁甜甜一笑,站直嬌軀,不片刻把衣服整理妥當,玉容回復平時的冷靜。   徐子陵撿起金簪,遞給她道:「下趟小心點了!這獨孤霸是否獨孤閥的人,武功是厲害。」   沉落雁雙目閃過殺,狠狠道:「他是獨孤峰唯一的親弟,年紀卻差了二十年,出名貪花好色,但武功只次於尤楚紅和獨孤峰,日後遇上他時,你才真要小心點。」   徐子陵道:「我送你回去吧!」   沉落雁橫他一眼道:「你當我是弱不禁風的可憐女子嗎?剛才若非他埋在雪地下面趁我心神不屬時出手偷襲,我至少可以一面相抗一面燃放煙花召來援兵。唉!真有點捨不得和你分手,但千萬勿以為人家真個愛上你!」   徐子陵苦笑道:「我怎會有此想法呢?你看上的是跋鋒寒,對吧?」   沉落雁嬌軀一震,瞪著他時,徐子陵已往後退走,迅速沒人林木深處。   此時在沉落雁受辱處十里外的一叢密林,寇仲和素素伏在邊緣處,前者正全神貫注林外的動靜。   素素低聲道:「小陵會不會有事呢?」   寇仲應道:「當然不會。若換了我去就難說了哩!我敢肯定沉落雁對他生出了微妙的感情。況且大家又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徐世勳更想不到小陵才是他真正的情敵,小陵肯定可以脫身。可真奇怪!」   素素問道:「奇怪什麼呢?」   寇仲道:「為何不見人來追蹤我們,那比跟蹤小陵要容易多吧。」   素素道:「你剛才不是說在這大雪下,鄭蹤的通靈鳥會變成了呆頭鳥嗎?」   寇仲道:「鄭蹤若每逢下雪都一籌莫展,就不用出來混了。所以他說不定另有靈獸負起跟蹤之責。現在只是等待我們和小陵會合,才再一網擒去。」   素素駭然道:「那怎辦才好?」   寇仲低聲道:「首先就是把追蹤我們的畜牲找出來吃了,嘿!姐姐的膽子大不大?」   素素苦笑道:「你們該最清楚的了。說吧!你要姐姐怎麼做,姐姐就怎麼做。」   寇仲低聲對素素說出了計劃後,素素爬起身來,朝林木深處移去。   寇仲則把耳朵貼在冰冷的雪地上,運功聆聽。   素素的足音立時一絲不漏的傳入他耳內,可是卻再沒有其他異常的聲音。   「啊!」   素素的嬌呼突然傳來,嚇得他忙竄了過去,原來素素因看不見東西,給一叢小樹拌倒地上。   寇仲將素素扶了起來,低聲耳語道:「是鄭蹤親身來了。此人有『飛羽』之名,輕功自是高明之極。」   素素道:「那怎辦才好?」   寇仲待要說話,蹄聲驟響,由西北方傳過來。   兩人同時色變,若這麼就走,豈非會和徐子陵失去聯繫。 第八章 一見如故   徐子陵全速掠行,前往寇仲留下標記所指示的密林。   離開了沉落雁後,他就把她拋諸腦後。   事實上直至在這雪地飛馳的一刻,他雖曾遇上不少美女,但總沒有一個能在他心中佔上一席位。   自得練《長生訣》上的功法後,他的心神全集中到武道的修練上去。那並非為了名或利,而是一個人的追求,要不斷突破以前的自己。   每晚躺在床上,他便進入凝神練氣那物我兩忘的迷人天地裡。   醒來時雖偶有想起單琬晶、雲玉真、沉落雁等美女,但心中只有煩厭而沒有思念之情。   僅是武道的修行,已帶來他最大的滿足感,一切自具自足,不假他求。   但寇仲的野心顯然比他大得多,這使他感覺與寇仲的分歧日漸擴大,當然感情上他們仍是最好的兄弟和朋友。   就在此時,前方左側遠處有蹄音傳來。   那是馬蹄踢踐積雪的聲音。   徐子陵既吃一驚,又是奇怪。   馬蹄聲響來得如此突然,唯一的解釋就是來人早潛伏該處,到這刻才現身出來。   聽蹄音對方人數該不少於三十騎,但事前他卻不聞半點馬嘶聲,可知對方騎的應是訓練有素的戰馬。   他迅速把對方會是瓦崗軍這可能性排除。因為徐世勳根本沒有時間作這樣的安排。   那會否是與獨孤霸有關的人呢?   蹄音倏止,就像出現時那麼突然。   徐子陵湧起對這神秘馬隊高深莫測的感覺。把真氣提至極限,朝密林投去。   寇仲的聲音響起道:「快點!有人來呢!」   徐子陵知寇仲和素素仍然安然無恙,放下心事,循聲撲去。   寇仲背著素素由一棵大樹上躍下來,和他並肩往密林深處掠去,叫道:「我們來和他們比比誰更長氣一點。」   徐子陵整個人輕鬆起來。要知在這連綿百里的密林裡,縱有健馬亦無法以之代步。說到比拚腳力,能在短距離裡追上他們,江湖上大不乏人,但除非是杜伏威那類級數,誰能像他們來自《長生訣》的內息般往還不休、無有衰竭?   說完這句話後,兩人再不打話,由外呼吸轉為內呼吸,把精神全集中在逃跑上,迅如流星般在密林裡左穿右插,竄高掠低,只知有那麼遠就跑那麼遠。伏在寇仲背上的素素泛起安全溫馨的動人感覺。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忽然就成了與自己比血還濃的親密兄弟。他們什麼事都把她放在第一位。無論在怎樣惡劣的情況中,亦永不猶豫,更絕不會退縮。現在更是患難與共,她心中的感動,可想而知。   他們由晚上奔至天明,才穿出密林,這時雨雪停了,天地一片純白,雪光閃耀。在這白皚皚的靜寂原野上,三人都泛起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兩人的內息雖仍是旺盛,但血肉造成的四條腿卻累得要命,乘機在一處長滿了參天雲杉的小山丘上休息。寇仲哈哈笑道:「終逃出來!」   素素道:「昨晚那些不知是什麼人呢?」   徐子陵道:「管他是何方神聖,總不會是什麼好路數,很可能是獨孤霸的手下呢。」   寇仲和素素齊感愕然,聽徐子陵說出了昨晚的事後,寇仲皺眉道:「若非這傢伙好色,我們說不定會遭殃。想不到獨孤閥有這麼厲害的人,我還以為不外都是獨孤策那種窩囊角色。」   徐子陵道:「若沒有兩下子,獨孤閥怎能和其他三閥齊名江湖,好了!說吧!究竟我們是到洛陽去?還是返回老家揚州?」   素素垂首堅定地道:「回揚州吧!」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低聲對素素道:「我們到東都去,目的只是碰和氏璧的運氣。嘿!不-定是要去找李大哥的。」   素素搖頭決然道:「要去你們就自己去吧!」   徐子陵支持素素道:「我們當然聽素姐的話。」   向寇仲責道:「有什麼事比害倒字文化骨更重要,夜長夢多,延誤了時機,你擔當得起嗎?」   寇仲投降道:「是我不對!嘿!揚州究竟在哪個方向?」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早計算好方向才走嗎?怎能這麼糊塗,還說什麼精通山川地理。」   素素道:「不要吵了!從這裡朝東北走,早晚會抵通濟渠,那時只要坐船南下,經過浚義、陳留、雍丘、襄邑、宋城、永城、夏丘,就可抵達於台,再東行便可進入刊溝,南下江都,多麼簡單。」   寇仲老臉一紅道:「原來最厲害的都是素姐。」   素素「哧」笑道:「姐姐不是厲害,而是當年就是這麼隨小姐南行的。」   徐子陵奇道:「為何素姐忽然間像變得心花怒放的樣兒?」   素素霞生玉頰道:「不要胡說,我那有特別開心呢。」   兩人均感大惑不解。   寇仲摸著肚子站起來道:「得先找個鄉鎮醫治肚餓這不治之症,才是上策。」   徐子陵扶起素素,欣然道:「今趟讓小弟作素素的坐騎。」   寇仲抗議道:「你倒懂得來和我爭享受。」   素素俏臉通紅道:「原來兩個弟弟都是壞蛋。」   寇仲和徐子陵笑得你擠我推,得意之極,充滿真摯的感情。   到了這刻,三人才感受到自由自在的欣悅。   素素正要說話,兩人突然停止了所有動作,朝西望去。   只見雪地上有三個人,箭矢般朝他們處飛過來,離他們不足兩里。   素素嚇了一跳道:「還不快走!」   寇仲深吸了一口氣道:「來不及呢!」   那三個不知是何方神聖的人,眨眼奔上小丘,在三人面前倏然止步,同時抱拳為禮,態度客氣。   中間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灰衣漢,背插單拐,形相威武中卻又不失文秀的氣質,虎背熊腰,只是外型已教人心折。   其他兩人一個是四十來歲的矮壯漢子,另一則是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各具不凡形相,只看他們這般全力飛馳後,仍能氣定神閒,便知都是一流的高手。   灰衣漢哈哈笑道:「終能追上兩位兄弟,實教我們欣慰,本人劉黑闥,乃夏王旗下驍騎將軍。」   接著介紹左邊的儒生道:「這是江湖人稱『鐵扇子』的諸葛德威,乃劉某的拜把兄弟。」   諸葛德威左手一揚,變魔法似的乍多出了一把扇子,「嚓」的一聲打了開來,輕搖兩下,神態瀟灑之極。   劉黑闥又指著那矮壯漢子道:「冬叔人稱門神。手中雙鑭與新近歸降李密的秦叔寶齊名,悍勇無敵。」   這「門神」卻出奇地謙讓道:「公子莫往我臉上貼金,本人崔冬,只是公子下面一個小跑腿吧!」   寇仲一頭霧水道:「誰是夏王?」   劉黑闥道:「難怪三位不知,敝主竇建德建國稱夏之事,尚未公告天下。」   三人對望一眼,才知原來是竇建德方面的人。   劉黑闥忽然道:「這位小姐可否背轉身去,因劉某有份見面禮要送給兩位兄台,怕驚嚇了小姐。」   徐子陵愕然道:「什麼見面禮?」   素素心驚膽跳的背轉了嬌軀。   劉黑闥從容一笑,打出手勢,「門神」崔冬解下掛在腰間一個不知裝著什麼東西的布囊,隨手往寇仲拋來。   寇仲一臉茫然的接著,旋即臉色大變,立把布囊往劉黑闥拋回去,駭然道:「我的娘!這是誰的人頭?」   在素素的尖叫聲中,劉黑闥一把接過,神態從容地探手囊裡,抓著頭髮將人頭取出,舉在兩人眼前道:「讓劉某介紹,此人姓鄭名蹤,外號『飛羽』,若非沒有了頭顱而不會走路,恐怕三位已陷身在瓦崗軍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都暗地心驚肉跳,但見對方人人神色如常,強壓下對這死人頭的恐懼,前者乾咳一聲道:「嘿!劉兄可否先收起這東西,免致嚇壞我們的姐姐。」   劉黑闥雖然沒什麼,但諸葛德威和崔冬臉上都閃過嘲弄的神色,顯是看不起他們給這麼一顆人頭駭成這樣子。   劉黑闥把人頭交給崔冬道:「將這頭顱掛在顯眼的地方,好和徐世勳打個招呼。」   崔冬領命去了。   劉黑闥神色如常,拱手道:「現在兩位兄台已成了天下人人欲得的人物,不知你們對將來有何打算?」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乾咳一聲道:「我們不知走了什麼運道,弄得人人都以為我們知道楊公寶藏的下落,其實……」   劉黑闥不悅的打斷他道:「寇兄難道以為我劉某亦是為寶藏來找你們嗎?這就大錯特錯了!」   頓了頓續道:「今趟之行,乃奉了夏王之命,前來找大龍頭商議,勸他先發制人,除去李密。豈知來遲一步,翟府已成灰燼,我們查探多日,才知只有你們三位逃過大難,還鬧得滎陽天翻地覆,劉某佩服之極。」   素素仍是背著身問道:「人頭拿走了沒有?」   劉黑闥歉然道:「素素姑娘放心,人頭不在了!」   素素猶有餘悸的轉過身來,劉黑闥看到她驚魂未定,似求人伶的動人表情,怔了一怔。   寇仲和徐子陵都沒在意,素素道:「小姐早一日被老爺送走,由屠管家護行,不知劉將軍有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劉黑闥道:「既有屠叔方這等高手保護嬌小姐,該沒有問題,我會遣人探聽他們的行蹤。」   素素欣然笑道:「有公子這句話,素素就放心了!」   劉黑闥又被她鮮花盛放般的笑容引得呆瞪著她,這回寇仲和徐子陵覺察到他的異樣,都拿眼睛瞧他。   諸葛德威乾咳一聲道:「二弟,這處危機四伏,我們最好先前往陽武,那時把酒談心舒服多了。」   劉黑闥如夢初醒,見寇徐兩人目光奇怪,老臉一紅地尷尬道:「冬叔弄好事情回來,我們立即起程。實不相瞞,我對兩位確有惺惺相惜之意,際此天下群雄並起,能者稱王的大時代,誠心邀請兩位加盟我軍,將來富貴與共,若有一字虛言,教我劉黑闥不得善終。」   對這充滿英雄氣概的年輕高手,寇仲和徐子陵都頗有好感,但加入了他們一夥卻是另一回事。   寇仲乾咳一聲道:「我也實不相瞞,現在我們身有要事,加入貴方一事,只可遲些再說。」   劉黑闥露出失望神色,謂然道:「希望兩位確是身有要事,而非找借口來拒絕劉某就好了。」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但白,都覺有點招架不來。   素素插入道:「他們真的沒有騙劉公子,我可以作證人。」   劉黑闥哈哈笑道:「姑娘的話,我當然不會懷疑,只不知此事是否須劉某幫手呢?」   寇仲笑道:「劉兄似乎空閒得很,也十分錯愛我們,這可得先行謝過。不過此事微妙之極,牽涉到字文化及和我們間的深仇,所以絕不能假手於人。」   劉黑闥曬道:「原來江湖上盛傳你們手上握有李閥和字文閥造反證據一事,果非空穴來風。」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臉臉相覷。   要知帳簿一事,知道的只是有限幾人,究竟是誰把消息洩露出去呢?」   香玉山來找他們,兩人仍不在意;直到劉黑闥說出來,兩人才知道害怕。   只是一個「楊公寶藏」,已害得他們週身是蟻,現在加上帳簿一事,他們還有安樂日子過嗎?單是字文閥已可教他們頭痛死了。   此時崔冬回來了,劉黑闥不再打話,催促眾人上路。   寇仲等亦知不宜久留,兼且對劉黑闥又很有好感,遂與他們結伴同行,朝陽武啟程。 第九章 衷誠合作   黃昏時分,大雪又開始由天上灑下來,寇仲等一行六人,走了足有四十多里路,又怕素素抵不住風寒,恰好遇上一所因戰亂荒棄了的莊園,眾人遂佔用其中一間破屋,燃起柴火,圍坐取暖。   劉黑闥取出於糧清水,先慇勤侍候坐在寇徐兩人間的素素,頗有點色不迷人自迷的陶醉神態,但素素卻像沒有什麼感覺似的。   寇仲想起咋晚聽得沓雜蹄聲的事,問道:「劉兄昨夜是否一直追蹤我們?」   劉黑闥道:「可以這麼說,李密下面的人,做事都不擇手段,沒有人肯講江湖規矩。所以我們早預料他們不會放過三位。」   徐子陵凝望正閃跳不定的柴火,聞言道:「那批騎馬追來的究竟是誰呢?看來不似是瓦崗軍哩!」   崔冬遣:「我們也弄不清楚,兩位腳程真快,背了素素姑娘仍可一口氣走這麼遠的路。」   寇仲笑道:「為了逃命,自然拚命跑快一點。」   諸葛德威道:「明天便可抵達陽武,三位準備到哪裡去?」   素素輕聲道:「我們想先回揚州,再作打算。」   劉黑闥皺眉道:「楊廣和宇文化及均在江都,你們若露出行藏,恐怕大禍立至。」   徐子陵淡淡道:「我們會小心的。」   劉黑闥見他神情堅決,只好閉口。   寇仲岔開話題道:「貴軍佔據樂壽,偏處北方,不知最近有什麼新形勢呢?」   諸葛德威道:「近期最轟動的三件事,就是吐谷渾的復興、李閥據太原叛隋,和李密使祖君彥傳檄天下數楊廣的十大罪狀。」   寇仲喜道:「李淵終肯作反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崔冬不屑道:「李淵算什麼東西,竟厚顏無恥得向突厥始畢可汗稱臣,答應將征伐所得的子女玉帛送給突厥人,教人齒冷。」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無言以對。   諸葛武德道:「據我們所得消息,李淵自立為大將軍,以裴寂為長史,劉文靜為司馬,以大兒子建成、二兒子世民為三軍正副統帥,準備進軍關中。」   劉黑闥曬道:「李閥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卻不知正中劉武周的下懷。只要太原空虛,劉武周不乘機攻下太原才怪。兼且往關中之路,有隋室猛將宋老生和屈突通兩人分別率大軍把關堅守,李閥未來的情況,誰都不敢樂觀。」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沒趣,原來真實的情況竟是如此令人洩氣。   素素不解道:「難道李閥不知向突厥人稱臣,等若引狼入室嗎?」   劉黑闥微笑道:「他們自己都是狼,那有什麼引狼人室的問題。李淵之妻就是鮮卑族的胡女,雖未若字文閥本身就是胡人,但也好不了多少。且李閥薰染胡俗甚深,實與胡人無異。」   寇仲和徐子陵想起李秀寧當日以胡服會客,更無話可說。   好半晌寇仲才問起吐谷渾復興一事。   劉黑闥道:「吐谷渾乃鐵勒死敵,其王伏允一向野心甚大,不時派遣高手到中原來打探消息。楊廣曾派王楊雄、字文述兩將追殺伏允,殺了千多人,俘虜無數,伏允憑著武功高強,率殘兵殺出重圍,逃往黨項。這兩年趁中原亂成一團,乘機重整軍旅,收復失地,規正圖謀大舉,成為突厥、鐵勒兩族外我中土最大的禍患。」   諸葛德威接口道:「最使人憂心的是伏允之子伏騫乃不世之才,不但武功已達出神入化之境,還謀略過人,野心不下於乃父。」   崔冬笑道:「聽說此人出生時臉上便長了虯髯,故從少便以虯髯示人,這麼荒誕的事,只有胡狗才想得出來。」   素素「哧」嬌笑,喃喃道:「長滿虯髯的嬰兒,模樣可笑死人呢。」   劉黑闥見她神情嬌柔,語氣天真,忍不住又呆瞪著她。   諸葛德威談得興起,笑道:「你們想不想聽李密數楊廣的十大罪狀?」   寇仲欣然道:「請快說!」   諸葛德威如數家珍的一口氣道:「就是一弒父;二亂倫;三荒湎酒色;四建宮殿樓台,奢侈浪費;五苛捐雜稅,壓搾百姓;六巡遊天下,建造長城;七征伐高麗,窮兵黷武;八拒直諫,殺直士;九賄賂成風,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十言而無信。哈!」   徐子陵搖頭歎道:「真是怎麼數都數不完這昏君的罪狀,若論禍國之深,這傢伙也算空前絕後。」   寇仲道:「自家人關起門來扛架,早晚可達一統之局。最伯是引來外族入侵,弄至國土四分五裂,生靈塗炭,楊廣就是最大的罪人。」   劉黑闥拍腿道:「說得好,當今之世,除建德公外,誰不勾結外族,相互引援。兩位既有濟世之志,捨加入我軍外、尚有何選擇?」   寇仲苦笑道:「劉兄似乎很看得起我兩兄弟哩!」   諸葛德威笑道:「江湖間從來都沒像這一陣子般熱鬧,該是天運已至,故年青一輩中群雄並起,除黑闥外,近期風頭最盛者,男的有楊虛彥、跋鋒寒,兩位兄弟和一個自稱」多情公子」叫侯希白的人。但如論轟動,則無過於你們兩位。」   素素欣然道:「原來我的兩位弟弟竟成了名人哩!」   寇仲苦笑道:「我們最厲害的本領就是逃命,想不到竟會因此而成名立業。」   劉黑闥啞然失笑道:「寇兄太謙了,沒有真材實料,哪有逃命的資格,而兩位不但能從字文成都手上把帳簿搶了來,又打得不可一世、氣焰沖天的字文無敵落荒而逃,豈是浪得虛名之輩。」   徐子陵問道:「剛才聽諸葛先生引述,男的算是這些人吧!但女的又有什麼人呢?」   劉黑闥正要說話,寇仲色變道:「有人來了!」   眾人齊手夾腳把柴火弄熄時,剛出去窺察的崔冬掠回屋內,沉聲道:「遲了!敵人已把我們重重圍了起來。」   諸葛武德道:「有多少人,是什麼人?」   崔冬低聲道:「該有十來人,黑暗裡看不清楚。」   此時一把陰陰柔柔,不男不女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道:「本人拓跋玉,奉家師畢玄之命,特來向寇公子、徐公子兩位請安問好。」   眾人同時色變,想不到來者竟是突厥高手,尚有畢玄的徒弟在其中主持。   劉黑闥低聲道:「他似乎不知有我們混在這裡,誰曾聽過這人?」   諸葛武德和崔冬都茫然搖頭。   寇仲為了拖延時間,好讓徐子陵把素素縛回背上,大聲應道:「我兩兄弟仍是生龍活虎,拓兄!不!懊是拓跋兄,多謝你關心了。這麼夜還把我們圍著,惟恐我們會逃走,究竟有何貴幹呢?」   崔冬見寇仲沒有武器,把雙讓出一把,塞在他手裡。   劉黑闥本身用的是單拐,但卻另在大衣內擺藏了把長達尺半的鋒利短劍,遞了給徐子陵。   拓跋玉哈哈笑道:「貴國有句話叫無事不登三寶殿,小弟今趟千里而來,是奉有師命,想向兩位借道家瑰寶《長生訣》一看,路途辛苦,兩位兄台諒不會教小弟失望吧!」   頓了頓又笑道:「未知另外三位仁兄是何方好漢,好讓小弟一併認識。」   眾人吃了一驚,只從這人耳朵之靈,便知對方乃一等的高手。   劉黑闥應道:「只是無名小卒,怎配入拓跋兄之耳。」   拓跋玉笑了三聲。   第一聲尚在屋外遠處,第二聲已到了門外,第三聲響起時,拓跋玉舉步跨入門來,就像來探朋友的悠然自若,左手還提著個燈籠。   此人年在二十五、六間,頭紮英雄髻,身穿武服,外加一件皮背心,樣貌俊俏,肩頭掛著一對飛撾,頗有點公子哥兒的味兒,乍看又似弱不禁風。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肩上掛著的飛撾處,這種奇門兵器江湖上罕有人使用,兩撾形如鷹爪,中間系以丈許長的細索,一看便知極難操控。   拓跋玉目光掃過眾人時,寇仲等無不生出奇異的感覺,似是對方目光中帶有某種無形而有質的異力。   劉黑闥踏前一步,哈哈笑道:「讓我先和拓跋兄親近親近。」   右手往後一抽,鐵拐離背而起,登時寒光四射,森冷侵人,當胸向拓跋玉搠去,氣勢凌歷威猛,大有大將之風。   寇仲等哪想到劉黑闥甫見對方立即出手,均大感痛快。   素素則嚇得驚呼一聲,閉上美目。   拓跋玉哈哈一笑,閃電橫移,同時右掌切出。   「霍!」的一聲,拓跋玉的掌緣切在拐頭處,劉黑闥驚天動地的一招,立時威勢全消,還似吃了暗虧,閃電般改招換式,往後退開。   拓跋玉俊臉一寒,冷笑道:「我們尚未真正親近哩!」   說話間快若飄風地倏忽欺到劉黑闥左方死角位,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法,肩上飛撾其中一端的鷹爪,脫肩飛出,發出勁歷的破空聲,疾電般繞了個圈,朝劉黑闥下陰抓去,手法陰毒之極。   這兩下交手雙方都快若電閃,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劉黑闥也是了得,臨危不亂,知對方是不讓自己有調息機會,一個旋身來到門口處,這才揮拐擊中如影附形追來的飛撾上。   「噹!」的一聲清響,劉黑闥悶哼一聲,硬被迫退半步,撞在門旁的破壁處。   拓跋玉不屑的冷哼一聲,右手移到飛撾系索正中處,微抖一下,兩端的鷹爪立時化成百千點光影,水銀瀉地的往靠貼牆壁的劉黑闥灑去。左手同時拋起燈籠,一分不差的安然落在梁珩上。   寇仲和徐子陵都看呆了眼。   劉黑闥的拐法已是高明之術,無論法度氣勢火候均達到一流境界,最難得是他有此豪邁勇悍、不顧生死的氣魄,使他拐一出便形成橫掃千軍的威勢。豈知這畢玄之徒,竟能以攻破攻,幾下手法便把他迫在下風,確是駭人之極。由此推之,可見畢玄之能負盛名,躋身域內外三大頂尖高手之列,實是盛名之下無虛士。   劉黑闥暴喝一聲,單拐掣起一團光芒,護著上下要害,貼牆橫移,人隨拐走,正待展開攻勢。   驀地拐光斂去,原來鐵拐竟被拓跋玉其中一端的鷹爪「五指箕張」,抓個正著。   另一鷹爪則望劉黑闥抓去。   眾人均想不到對方的鷹爪還可活動自如,詭異至極。素素尖叫時,諸葛武德和崔冬一扇一,已狂風暴雨的朝拓跋玉攻去。   他們見形勢危急,顧不了江湖規矩,加入戰陣。   拓跋玉冷笑一聲,左手微揚,系索另一端的鷹爪立時化成點點芒光,潮水般灑往兩人,下面卻飛起一腳,踢向劉黑闥的下盤,變招時從容不迫,教人歎為觀止。   劉黑闥施出壓箱底的本領,下面以腳御腳,上面則借爪拐交纏與拓跋玉硬拚內勁,務求牽扯對手,使諸葛武德與崔冬有機可乘。   氣勁交擊和兵器相接之音連串響起,拓跋玉毫不猶豫放開了劉黑闥的鐵拐,把飛撾威力展至極限,將三大高手全捲進點點光彩裡,招招皆是精妙絕倫的絕技。   屋內雖鬥得厲害,但屋外的敵人卻是全無半點聲息。教人莫明所以。   寇仲右手持,來到戰圈外緣處,全神貫注在拓跋玉的撾法上。   徐子陵亦是凝神看著正在激鬥的四人,心中的震駭卻是難以形容。   若論武功,劉黑闥肯定是在沉落雁那級數的高手之上。就算碰上杜伏威,亦有一拚之力。而諸葛武德和崔冬亦是一流好手的級數。但現在合三人之力,只能勉強抵著扭跋玉,可見畢玄隨便派出來的一個徒弟,已是杜伏威那層次的高手,教他怎能不大吃一驚。   就在此時,拓跋玉發出一陣長笑,爪勢回收,似是守式,但參戰三人無不感到其中暗藏厲害的殺著,竟不約而同往四外散開。   只憑這下可令三個對手同時感到飛撾的威協,可知他確達到了「以招傳意」、純憑氣勢制敵心神的境界。   拓跋玉雙目寒光大盛,飛撾交叉點出,匯成一柱芒流,集中全力往疾退的劉黑闥激射過去,竟比對手仍要快上一線。   諸葛武德和崔冬失聲驚呼,但因拉遠了距離,又處在退勢,救之已是不及。   拓跋玉戰法之高明,招式的狠辣,手法的奇奧,均使人膛目叫絕。   眼看劉黑闥要被他這全力一擊所傷時,寇仲暴喝一聲,人隨去,由左側硬撞往拓跋玉去。   拓跋玉首次露出訝色,放過劉黑闥,飛撾一收一放,改往寇仲迎去。   寇仲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像魚兒般倏地斜閃三尺,來到了拓跋玉的正前方,攔在拓跋玉和劉黑闥兩人之間,鐵化繁為簡,老老實實的一照頭向拓跋玉擊下去。   拓跋玉首次露出凝重之色,幻出千重撾影,封格了寇仲平平無奇的一。   「啪!」的一聲,撾影激散,寇仲則悶哼一聲,往後退了三步。   拓跋玉卻是全身一震,亦往後移了半步,眼中射出森厲神色,與俯腰弓背,狀若猛虎的寇仲互不相讓的對視著。   眾人都停了下來,不發出任何聲息,唯一可聞就是素素緊張的呼吸聲。   他們中只有徐子陵明白寇仲是被拓跋玉激起軒昂的鬥志,忘記了生死,步進井中月的境界,使出遠超平時水準的招數,把從游魚學來的身法,配合《長生訣》的奇異內功,一舉制著了拓跋玉的凶焰。   拓跋玉沉聲道:「這就是從《長生訣》來的武功,對嗎?」   寇仲微微一笑道:「滋味還不錯吧?」   徐子陵喝道:「《長生訣》並不在我們身上,拓跋兄若要強來,我們將寧死不屈,那時拓跋兄既得不到《長生訣》,說不定還有人要帶上損傷,請拓跋兄三思。」   徐子陵這番話厲害之極,擺明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決心,配合寇仲一出手便迫退拓跋玉之威,確有一番懾人之勢。   劉黑闥等則全力調息運氣,準備再出手時便全力反擊。   一陣嬌笑自屋外傳來,倏忽間後左方大窗處多了一位頭戴垂以珠翠的帷帽,身穿寬大罩袍羅,裙下卻露出一對赤足的少女。   她悠閒地倚坐破窗,一足踏在窗台上,另一足垂了下來,搖搖晃晃的,好不寫意。   此女長得非常嬌俏,瓜子口臉,兩顴各有一堆像星星般的小斑點,予人俏皮野潑的感覺。秀目長而媚,烏靈靈的眼睛充滿不馴的野性,正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寇仲,似乎其他人都並不存在般。   眾人的眼光卻落在她正在手上把玩、造型奇特的腰刀去。   這種在突厥人中非常流行的刀子,最利馬戲,刀型微彎,前銳後斜,沒有護手,刀柄處紮著布條,自刀起平剷平削,刀刃平磨無坑,由於刃身只有寸許闊,故極為尖利。而此女手上的腰刀顯是極品,在梁衍上的燈籠光掩映下,熠熠生輝,寒光浸浸。   只從她出現的突然,便知她的武功絕不遜於拓跋玉。   這嬌嬌女小嘴一撅,目光移往徐子陵,不屑地道:「原來中土盡只是些夜郎自大之徒,難怪楊廣會不自量力遠征高麗,我淳於薇倒要看看什麼叫寧死不屈。」   拓跋玉哈哈笑道:「我這師妹一向被師尊寵縱慣了,各位請勿介意。今趟小弟奉命來求《長生訣》,並非強取硬奪。師尊有言,把《長生訣》翻看一趟後,立即歸還,兼且可傳寇徐兩兄每人一手絕藝,請兩位兄台勿誤以為家師只想佔人便宜。」   眾人交換了個眼色,均感到畢玄不失一代宗師的風度。   淳於薇向寇仲甜甜一笑道:「你的功夫還不錯哩!不過我們今趟來的除我們師兄妹外,還有師尊一手訓練出來的」北塞十八驃騎」,人人悍不畏死,動起手來,怕你們沒多少人能活得了。」   頓了頓又悠然道:「人家還忘了告訴你只要你們尚有一口氣,我們就有方法為你們續命,那時《長生訣》還不是手到拿來。」她的聲音既嬌且甜,又帶點外地口音,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拓跋玉皺眉道:「師妹客氣點好嗎?能不動手,自是不動手最好。」   兩師兄妹一硬一軟,尤其拓跋玉曾展示力壓群雄的身手,確對眾人形成了強大的壓力。何況外面仍有至少十八個由畢玄訓練出來的硬手,強弱之勢,顯而易見。   眾人這時形成了一個小圈子,保護著背起素素的徐子陵,成了壁壘分明的對峙之局。   劉黑闥哈哈一笑道:「兵將難免陣上亡,若上天注定我劉黑闥要戰死於此,老子絕不會皺半下眉頭,多言無益,再手底下見個真章好了。」   此人天生豪勇,登時激起了眾人的鬥志。拓跋玉踏前一步,訝道:「原來閣下竟是竇建德手下頭號猛將劉黑闥,難怪手底這麼硬朗。但小弟卻有一事不解,明明大家可化干戈為玉帛,劉兄卻為何一力主戰呢?」   劉黑闥知他是意在分化己方,暗呼厲害,卻毫不猶豫道:「假若拓跋兄此來只是商量借書,哪用出動這麼多人手,故顯然擺明是恃強索書,卻因多了我們三人,寇兄弟的身手又出乎你們意料之外的高明,才改變口風,改索為借。本人有說錯嗎?」   淳於薇笑道:「當然錯了,我們今趟南來,借《長生訣》只是其中-項任務,另一要事就是追殺惡徒跋鋒寒,割下他的臭頭回去見師尊,你這小子明白了嗎?」   一直沒說話的素素開腔道:「若把書給了你們,你們能否保證不再來煩我們哩?」   徐子陵和寇仲均欲發言,跟著卻把話吞回肚內去,因同時想到就算把書交給畢玄,亦包他看不懂。既是如此,實沒理由為此書送掉各人的性命。   拓跋玉喜道:「小姐如此明理就最好了,家師說出來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事實上在下對劉兄、寇兄和徐兄均有結交之心,若能大家和和氣氣,就最是理想不過哩!」   寇仲道:「說真的,我現在手癢得很,很想大打一場,輸多贏少也沒什麼相干,但不打又有不打的好處。只是我們將《長生訣》埋在秘處,要費一番工夫才可去把書起出來交給你們。且問題是必須待我們解決了一些事情才可去辦此事,拓跋兄對此又有什麼意見呢?」   淳於薇插入道:「你這人真有趣,逗得人家很喜歡你啊!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這嬌俏可人的少女會公然向一個陌生男子表示歡喜對方。拓跋玉笑道:「敝師妹一向是這麼但白,不過她歡喜的人實多不勝數,寇兄莫要認真。」   淳於薇大嗔道:「師兄怎可如此數說人家,今趟是不同的哩!」   寇仲俏皮地問道:「是否每次都是不同的呢?」   劉黑闥等不禁亦覺好笑,想不到原本劍拔弩張的三方人馬,忽然會在這種問題上糾纏起來。   淳於薇還想說話,拓跋玉截著她道:「橫豎我們尚須費一段時間去追殺跋鋒寒,假若我給兩位半年時間,不知可否把《長生訣》取回來呢?」   眾人首次對這手底狠辣無倫,陰陽怪氣的拓跋玉生出好感,皆因他有種重諾守信的氣度。只有重信諾的人,才會相信別人的信諾。   寇仲道:「應該足夠了。半年後我們就在洛陽會合,就算我們仍沒有《長生訣》在手,亦會帶領拓跋兄去取書。」   拓跋玉一揖到地,朗聲道:「就此一言為定,小弟告退了。」   閃了閃,已退出門外。   眾人再朝淳於薇望去,此女同時消失不見。   棒了好一會後,劉黑闥才吁出一口涼氣道:「今趟跋鋒寒的小命要危危乎了!」   鎊人無不心有同感,只是畢玄的兩個徒弟,已是厲害至此,那畢玄的武功豈非更高得難以令人想像嗎! 第十章 字文成都   愈往北行,天氣愈冷,地上積雪齊膝,六人在一望無際的林海雪原全速前進,素素則由寇仲和徐子陵輪番背著走。   經過與拓跋玉一戰後,他們都小心起來,不敢再像前此般粗心大意。   大雪停了下來,天地一片孤寂,偶爾傳來狼嗥獸嘶,聽得人毛骨悚然。   走了兩天路後,這天黃昏來到通濟渠南岸的密林區,深褐色的林木如牆似壁,層層疊疊,比比皆是,置身其中,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   縱是鐵打的身體,這麼逃命似的趕路誰都要累了。不知是誰先放緩腳步,轉眼各人都變得蟻走龜行的緩緩踱步,找尋能避風雪的宿處。   山林間萬籟俱寂,只有腳下鬆軟的白雪在沙沙作響。   偶爾微風吹拂,枝頭積雪紛紛散落,飄舞頭上。   最後眾人在一片林木間的曠地停了下來,劉黑闥道:「今晚看來都找不到荒屋山洞一類的棲身之所,不若將就點在這裡生個火堆,坐到天明才趕路好了,照我估計明天午後就可抵陽武。」   素素這時由徐子陵背上落足雪地,雖穿著綿袍,仍冷得她直打抖嗦。   劉黑闥毫不猶豫脫下羊皮襖,愛伶地蓋在她身上,柔聲道:「生起火就不冷了。」   這鐵漢做出這麼細心體貼的動作,分外使人感動。   素素感激道:「劉大哥不怕冷嗎?」   劉黑闥笑道:「打仗多年,什麼苦未挨過,素姐放心吧!」   徐子陵脫下外袍,鋪在雪地上,笑道:「我是真的不怕冷,不似劉大哥的偉大,素姐請坐。」   素素知他《長生訣》的內氣不懼寒暑,欣然坐下。   寇仲伸手摟著劉黑闥肩頭,笑嘻嘻道:「讓我給劉兄一點溫暖吧!嘿!你這小子沒上沒下的,學我們般喚素姐,你該是叫素妹才對。」   經過多天相處,眾人已混得捻熟。對劉黑闥這有勇有謀的年輕猛將,他們是打心底的歡喜。崔冬不愛說話,卻是血性漢子。反而劉黑闥的拜把兄弟諸葛德威表面做人圓滑,其實性格陰沉,不大為兩人所喜。   徐子陵見劉黑闥對素素頗有意思,有心撮合兩人,好使素素忘記李靖,對素素道:「素姐的腿整天都要曲起來,現在定是又酸又麻了,我們去取柴枝,由劉兄給你搓搓好嗎?」   素素嚇了一跳,驚叫道:「我沒有事,不用搓哩!」   劉黑闥黑臉一紅,道:「我去取柴枝好了。」與崔冬和諸葛德威逕自去了。   素素道:「你們也去幫手啊!」   徐子陵在她旁坐下,搖頭道:「我們去了,若有餓狼走來,誰保護姐姐?」   素素打了個寒顫,那還敢堅持。   寇仲在她另一邊坐下,沉吟道:「不知小陵有沒有同感,自昨天下午開始,我便有心驚肉跳的感覺,這感覺忽強忽弱,好像有人吊著我們尾巴似的。」   素素駭然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露出震駭神色,吁出一團霧氣道:「我還以為自己在疑神疑鬼,原來你也有這感應,那定是有高手在追躡我們,見我們人多勢眾,只好伺機下手呢。」   寇仲道:「若他的目標是我們手上的帳簿,他想協持的必是素姐,用以來威協我們,故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須有一人在素姐身旁。」   徐子陵道:「敵暗我明,吃虧的只會是我們,不知由我們反佈疑陣,把他引出來吧!」   寇仲喜道:「你想到什麼法子?」   徐子陵道:「獨孤霸當日暗算沉落雁,就是把自己埋在雪地之下,待她經過時施襲,我們大可倣傚此法。」   此時遠方傳來野獸的叫聲,素素聽得毛骨竦然,伏到寇仲背上去。   寇仲道:「此人可跟蹤我們一夭一夜仍未被發覺,可見身手高明之極。而且他總不會那麼巧正在你上面走過,故要對付他還須我們聯手才行。」   旋又苦惱道:「怎樣才可把自己埋在雪底下呢?」   徐子陵得意道:「我早想過這問題,看!」   言罷移開少許,躺在雪地上,閉目運功,不一會臥處的雪溶解,整個人沉了進去,不片晌徐子陵消失在雪層下。   寇仲知他以內力迫出熱氣,心中叫妙時,劉黑闥和諸葛德威捧著大堆乾枯的樹枝回來了,後者奇道:「小陵到哪裡去了?」   寇仲和素素得意洋洋的笑起來,寇仲還道:「給狼叼了去哩!」   劉黑闥沒好氣地將樹枝一股腦兒卸在兩人跟前,笑道:「快喚他回來刮去柴枝上的雪,素……嘿……素妹快被冷壞了。」   素素問道:「冬叔哪裡去了?」   諸葛德威道:「他怕素姑娘吃乾糧不能御寒,又聽到獸嘶聲,所以狩獵去也!」   劉黑闥一屁股坐在徐子陵沒身處的雪地上,毫無所覺道:「我最擅長燒烤,保證素妹吃了就不冷哩!」   寇仲想起一事,跳了起來道:「不好!快喚冬叔回來,不能教他落單。」   話猶未已,一聲狂嘶,響自東南方遠處。   諸葛德威手中的樹枝全抖到了地上,色變道:「是冬叔!」   劉黑闥已跳起來,拉著欲去的寇仲道:「你保護素妹,小陵呢?」   寇仲無暇解釋,叫道:「他沒事!你們快去!」   劉黑闥兩人心焦如焚,不暇細想,箭矢般去了。   寇仲心中一動,對雪下的徐子陵道:「千萬不要出來,這定是調虎離山之計。」   這句話才說完,一團黑影自天而降,驚人的掌風氣勁,壓頂而至。   寇仲想要摟著素素滾往一旁時,勁風來到頭頂處,他無奈下雙拳沖天而起,迎向敵掌。   「蓬!」的一聲勁響,寇仲雙臂欲折,腦際如遭雷擊,竟被對方震得橫飛開去。   他戰鬥經驗已非常豐富,尚在橫跌的當兒,體內真氣運轉了數個周天,把敵人能摧心裂肺的勁氣化去。   勉強站定時,素素嬌呼失聲,已落進來人手上。   如此武功,確是驚人之極。   此人一手環抱素素,另一手覆在她天靈蓋上,大笑道:「小子給我站定,動半個指頭你姐姐就不用活了。」   寇仲這時才看清楚對方是個長相頗為瀟灑英偉的中年男子,但鼻子特大,使他的眼睛看來細長多了,內中的眼珠閃著陰狠沉冷的目光,令人見而寒心。   寇仲拔出崔冬給他防身的鐵,怒喝道:「你敢傷她?」心中卻祈禱在他身後雪下的徐子陵勿要在這時刻鑽出來,否則只會害了素素性命。心生一計又叫道:「小子你也不要動,沒有我批准你絕不可動。」   那人怎想得到他是吩咐雪下的徐子陵,冷笑道:「你敢情是嚇得瘋了,那到你來說話,立即把東溟派的帳簿交出來,否則這女娃子就要沒命。」   寇仲向素素打個眼色,教她不用彷惶,正要說話時,劉黑闥和諸葛德威趕了回來,見到素素落在敵人手上,都一聲怒喝,與寇仲形成一個三角形把來人圈在中間。   寇仲叫道:「冬叔呢?」   劉黑闥雙目厲芒閃動,神情卻出奇的沉冷,緩緩道:「已遭了這賊子的毒手。」   寇仲悲憤道:「你是誰?我們和你有何仇怨?」   那人從容道:「我就是字文成都,怎會和你們無仇無怨呢?閒話休提,我由一數到十,假設不把帳簿交出,就要你姐姐頭頂開花。」   頓了頓,「咦」一聲道:「徐小子哪裡去了?」   眾人心中懍然,要知字文閥的四大高手,字文成都排名僅在字文化及之下,雖未必可勝過眾人聯手,但卻休想可把他攔住。   寇仲怕他對徐子陵的去向起疑,掏出帳簿高舉頭上道:「你放開素姐,我就把帳簿擲過來給你。」   字文成都見到帳簿,立時雙目放光,眼珠一輪轉動,冷哼道:「若我把她放走,你卻不把帳簿交我,我豈非要吃大虧?」   寇仲嘲弄道:「你的腦袋是否是草來塞滿的,這麼簡單的事都想不通,現在我往後退開兩丈,帳簿則留在地上,你再教我姐姐前去抬起來拋給你,但記著在我姐姐拿到帳簿前你不可移動半步,否則我的兩個夥伴便立即出手。」   字文成都暗忖若是如此,自己隨時可先一步向素素下毒手,點頭道:「就這麼辦,你千萬不要弄鬼,否則我隔空一掌就可要了你姐姐的命。」心中卻打定主意,待素素把帳簿擲給他,就順手殺了素素,好教寇仲傷心惶亂。   寇仲大叫道:「你要聽我指令行事!」這句話自然是對徐子陵說的。   宇文成都這時哪會和他計較語氣的問題,見寇仲真的放下帳簿往後退去,便急不可待地一推素素,命令道:「去拾起拋來!」   素素當然知道寇仲的大計,雙足發軟的蹌踉向帳簿走去。   寇仲退了丈半便停下來,蓄勢以待。   素素來到帳簿前,雙膝一軟,坐倒雪地上。   宇文成都急喝道:「要命的就把帳簿拋來!」   素素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瞧著身前的帳簿,寇仲大喝道:「動手!」   宇文成都還以為寇仲叫素素動手拾帳簿,忽地一股雪浪沖背而來,狂猛的熱猛印背上,才知遭了暗算,噴血衝前,反手一掌向後拍去,竟拍了個空,心知不妙,忙拔身而起。   寇仲這時已衝到素素處,劉黑闥和諸葛德威亦沖天而起,一拐一扇朝半空的宇文成都攻去。   徐子陵第一招得手,第二招卻擊在空處,這宇文成都確是一等的高手,雖淬不及防地被徐子陵在背心打了一掌,傷得口噴鮮血,但其護體真氣亦反震得徐子陵血氣翻騰,難以乘勢追去。   虛空中三人交換了一招,宇文成都慘叫一聲,雖擋過諸葛德威的鐵扇,卻給恨極出手的劉黑闥在左肩處打了一拐,骨折肉裂,橫飛開去。   但此人極是了得,仍能提氣落在一棵大樹的橫枝上,借力一彈,飛鳥般投往密林深處,轉瞬消沒不見。   崔冬胸口中了一掌,胸骨碎裂而亡。眾人無不悲痛欲絕,誓要為崔冬報此大仇。當夜劉黑闥找了處較高亢的隱僻之地,挖深坑,鋪大石,就地將崔冬安葬,免得給野狼聞得氣味,將屍體挖出來吃掉。   素素想起崔冬是因要為她找野味來燒烤御寒,致落單為宇文成都所殺,更是哭得梨花帶雨;寇仲和徐子陵則想到崔冬是因帳簿而死,心下難安,亦是鬱鬱不解。   反是劉黑闥生性豁達,跪拜後對墳頭朗聲道:「冬叔你先行一步,待小黑趁此天下紛亂的時刻,再玩他娘的一會,遲些才到泉下來尋你猜拳吃酒。」   接著來到被寇徐兩人扶著的素素身前,微笑道:「素妹勿要悲傷,夏去冬來,生老病死,人生不外如此。」   言罷洒然領先去了。   諸葛德威神情木然道:「上路吧!不是人殺我,就是我殺人,打幾場仗就什麼都看透哩!」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舒服了些。扶起素素隨兩人繼續朝陽武進發。   到了正午時分,他們由山野切入往陽武的官道上,只見路上滿是逃難離開陽武的人群,人車爭道,哭聲震天,教人既淒酸又心慌意亂。   劉黑闥和諸葛德威一副見怪不怪,無動於衷的表情,找人問故。才知李密再攻陷黎陽倉,王世充率大軍往救,為李密所敗。李密招降了大批隋室兵將,聲勢大盛,正要進軍陽武,故附近居民紛紛棄家逃亡。   素素聽後駭然道:「李密來了,我們快逃吧!」對李密她是聞虎色變。   劉黑闥領他們避進道旁的樹林裡,笑道:「你們若以為這些人是要避開李密,就大錯特錯。這些都是陽武附近幾個鄉縣的農民,他們怕的是戰敗後的官兵四散搶掠,陽武又關起城門不准人進去,他們只好先自逃了。」   諸葛德威道:「李密最懂收買人心,只會派糧濟人,老百姓哪會怕他呢?」   寇仲皺眉道:「若是如此,我們豈非亦進不了城。」   劉黑闥胸有成竹道:「這個包在我身上,陽武一些官兒和我們暗中有來往,兼且我又有正式的通行證,只要花幾個子兒,要多帶兩三個人入城絕無問題。」   諸葛德威道:「我們與那裡的幫會頗有些交情,若三位仍堅持到江都去,我們可作安排,讓你們坐船,怎都好過走路吧!」   徐子陵道:「我真怕宇文成都正在那裡等我們,說到底那裡終是在他宇文閥的勢力下。」   劉黑闥道:「入城前我先給三位裝扮一下,扮成公公婆婆的模樣,我們亦要易容改裝,才不會惹人注目。」   諸葛德威提議道:「最好是分兩批進城,那就更沒有破綻。」   寇仲拍腿叫好,道:「早聽過江湖上有易容之術,原來兩位是大行家,可否傳我們姐弟兩招,那逃命時也可多項絕藝防身。」   劉黑闥欣然道:「我是只懂皮毛,大哥才是真正的能手,在我軍中穩坐第一把交椅,要學就只有求他。」   諸葛德威笑道:「這種小把戲何用求我那麼大陣仗,大家是患難之交,能獲你們欣賞,我不知多麼榮幸哩。」   三人對諸葛德威好感大增,談談笑笑的逆著人流往陽武走去。   因崔冬慘死的哀戚,暫時亦給置諸腦後,回復了生機。 第十一章 末路皇朝   寇仲洗掉臉上頭髮的偽裝,鬆了一口氣道:「原來易容會令人這麼難受的,看!我的皮膚都紅了。」   徐子陵則蹲在灶房另一邊拿剛煮沸了的開水滲和冷水洗涮,深有同感道:「威哥調出這種敷臉色漿是一流騙人的玩意,但也是一流的惡刑。」   這是陽武城內一間普通的四合院民居,劉黑闥的保證果然應驗,五人分批順利進城,來到竇軍這秘密巢穴落腳,劉黑闥安頓好他們後,就和諸葛德威到了外面活動和打探消息。   寇仲來到徐子陵身側,低聲道:「你看老劉是否對素姐頗有意思呢?」   徐子陵擦掉額上最後的漿塊,開始洗頭,聞言道:「不是頗有意思,而是非常有意思,他看素姐時,兩眼便似放光。」   又歎道:「但看來素姐卻像在迴避他呢!」   寇仲擺出專家款兒,煞有介事的搖頭晃腦道:「女孩子都是那樣子的,愈對你有意,愈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好把你耍個半死。更引得你心癢難熬。老劉條件一點不比李大哥差,又懂獻慇勤賣乖巧,我才不信素姐不動心。」順手把毛巾遞給徐子陵。   徐子陵接過拭抹濕發,低聲道:「你想撮合他們嗎?不過老劉一年有三百天都去打仗,素姐若嫁了他,豈不是要獨守空幃,還得時常擔心他回不來呢。」   寇仲苦笑道:「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若嫁的是李大哥,不都是一樣嗎?最重要是看素姐的心意,讓我出去試探她兩句。」   不理徐子陵的勸止,逕自走到東廂素素的臥室外,敲門道:「素姐!」   素素應道:「進來吧!」   寇仲推門而入,素素正憑窗外望,似在欣賞院落中間小園的雪景。   他來到她身後,低聲道:「姐姐是否有什麼心事?」   素素輕顫道:「不!沒有什麼。」   寇仲笑道:「是否在想著劉黑闥那個小子?」   素素轉過身來,杏眼圓瞪,不悅道:「你在說什麼,唉!你想到哪裡去了。」   寇仲道:「你不覺得他對你特別好嗎?」   素素白了他一眼道:「不准你多事。你這人最愛胡思亂想,是否厭了姐姐跟著你們呢!」   寇仲呼冤道:「素姐怎會有這想法,我們只是關心你罷了!」   素素瞧了他好一會後,歎了一口氣,半倚在窗台處,幽幽道:「劉大哥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好漢,可是……唉!姐姐不知怎麼說了!」   寇仲喜道:「那即是說素姐對他印象良好,那有什麼不知怎麼說的。」   素素淒然搖了搖頭,伸手撫上寇仲面頰,抑首輕輕道:「你是不會明白姐姐心事的。」   寇仲苦惱道:「素姐有事藏在心裡不說出來,我又怎能明白呢;看素姐的樣子,就教人心痛。」   素素沉吟片晌,苦笑道:「每趟我看劉黑闥時,就像見到了李大哥,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姐姐心中很害怕,這樣說你明白了吧?」   寇仲想不到她竟有這感覺和想法,大感愕然,好一會都說不出話來。   素素勉強振起精神道:「姐姐決定了以後好好服待和照顧你們這兩個野小子,終身不嫁,以後你們再不要為姐姐的事傷神。」   寇仲欲語無言,只好道:「姐姐不要為自己立下規條,否則將來遇到合心意的人時,亦會因這番說話而錯過了。」   素素微嗔道:「姐姐有分數的,不用你來教訓我。」   這時劉黑闥的聲音由正廳處傳來,兩人忙走出去。見到劉黑闥買了豐美的酒菜回來,徐子陵已毫不客氣的坐在台前大嚼,兩人連忙加入。   素素看著三人忙著把飯菜送到自己的碗裡和口裡,問道:「威大哥到哪裡去了?」   劉黑闥道:「現在陽武的水路交通非常緊張,光是有錢也沒用,還須有勢力才行,大哥現在去了找巴陵幫的人商量,只有他們可吃盡黑白兩道,其他幫會都不行。」   寇仲等臉臉相覷,想不到最後仍要和巴陵幫搭上關係。   劉黑闥見到他們神色有異,奇道:「你們不是和他們有過節吧?」   寇仲道:「不是有過節,而是有些關係,劉兄聽過香玉山這個小子的名字嗎?」   劉黑闥道:「不但聽過,還有一面之緣,這人是巴陵幫新一輩的著名人物,很懂做生意,在黑白道裡頗吃得開,人緣也非常好。」   寇仲聽得呆了起來,想不到二世祖般的香玉山也這麼有江湖地位。   劉黑闥又壓低聲音道:「這人武功雖稀鬆平常,卻極有謀略,現時楊廣最寵幸的兩個妃子,一個是蕭夫人,一名朱貴兒,據聞朱貴兒便是由香玉山親自獻給那昏君的。」   徐子陵道:「既是如此,為何楊廣又派人刺殺巴陵幫的老大呢?」   劉黑闥道:「這些事,是我們這些局外人難以明白的了。」   素素道:「劉大哥有打聽到什麼消息回來呢?」   美人垂詢,劉黑闥分外有神氣,興奮地道:「自然是形勢大好,上月李淵於太原起兵作反,李密又連場大捷,杜伏威、輔公佑兩人則逞威江淮,我軍亦稱雄燕趙,隋室現在能保得住的只有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和楊廣龜縮去了的江都揚州。其他地方像我們刻下置身的陽武城,根本沒有防禦能力,守城將領只是看看該向哪一方投降罷了!」   徐子陵興奮道:「李閥的情況如何呢?」   劉黑闥曬道:「投靠突厥的走狗,有什麼好說的。」   徐子陵大感沒趣,亦無話可說。   劉黑闥道:「有一件事真令人費解,江湖上盛傳你們兩人知道楊公寶藏的秘密。究竟這是否只是謠傳,因為我和夏王曾反覆研究,最後的結論仍是這寶藏只屬子虛烏有的傳說。」   寇仲奇道:「為何會認為寶藏不存在呢?」   劉黑闥道:「當年楊廣弒父自立,害死親兄楊勇,楊素為他出了很多力。那時楊廣還披著明君的外衣,對楊素寵幸有加,雖屢次想害死楊素,但表面卻毫無痕跡,這是楊素臨死前一年的事。故照理楊素不該有謀反之心而暗置寶藏。」   徐子陵插入道:「寶藏也可以是在文帝楊堅時預備好的,以楊素的老謀深算,該知道功高震主不會有好下場的。」   劉黑闥道:「此說或可成立,可是後來楊素之子楊玄感起兵作反,手下連像樣點的兵器都沒有一把,又常缺乏餉銀,則是沒有道理。楊素怎會不把寶藏的事告知兒子呢?」   寇仲忍不住道:「楊玄感作反的地方是黎陽,西京山長水遠,說不定來不及把寶藏起出來呢!」   劉黑闥拍台笑道:「兩位兄弟確是江湖經驗淺薄,幾句話就給我套出楊公寶藏位處西京。」   徐子陵憤然道:「誰想得到劉兄竟會誆我們。」   寇仲嘻嘻笑道:「劉兄只是來鍛練我們。不過我們只知寶藏在關中,娘不及說出來就過世了,否則說不定會把寶藏送給劉兄。」   劉黑闥欣然道:「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說真的,我才不信一個寶藏可有多大作為。」   這時諸葛德威回來了,坐下道:「今晚巴陵幫會有一條大船到江都去,為昏君送上各色縷羅綢緞,好讓昏君命人剪為花葉,綴於枝頭,佈於塘上,使他能在冬天看到春夏的美景。我已說好了你們可搭順風船,巴陵幫今趟真的很給我們面子。」   劉黑闥歎道:「這昏君確死到臨頭仍不知悔改。」   旋又依依不捨道:「我們要分手了!」   素素垂下俏臉,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寇仲熱血上勇,長身而起道:「劉兄,我有幾句話要向你私下請教。」   劉黑闥有點錯愕,隨他走到屋外園裡,低聲問道:「有什麼事,是否手頭桔據?」   寇仲一拍腰囊裝出闊氣道:「我的錢夠我們去花夭酒地,劉兄放心。」   接著壓低聲音道:「我看劉兄對我們素姐有點意思,對嗎?」   劉黑闥老臉一紅道:「這種事當然瞞不了你們。真奇怪,我遇過的妞兒不少,但一見到你姐姐便難以自制,唉!」   寇仲奇道:「這是好事,劉兄為何要歎氣。」   劉黑闥頹然道:「五年前有人給我看相,說我山根長得太低,兩眉煞氣又盛,恐怕過不了四十一歲這個關,所以我已打定主意,痛痛快快渡過這四十年的光景就算了,其他事都不敢想。」   寇仲曬道:「江湖術士之言,怎可盡信。」   劉黑闥苦笑道:「問題是這個人並非一般江湖術士,而是中原第一高人寧道奇,且是我表明不怕真情,一再央求他才肯說出來的。」   寇仲劇震道:「你見過他嗎?」   劉黑闥露出羨慕之色,點頭道:「只是匆匆一會,但他那淡泊從容的神態氣度,我卻到死都不會忘記。」   伸手口拍寇仲肩頭道:「我對令姐的感情,只能深深藏在心底下,不敢負累了她。況且今趟回去,又要轉戰天下,生死未卜,以後尚不知是否和三位有再見之日,寇兄弟的美意,兄弟心中感激了。」   寇仲還有什麼話可說。   大雪又開始從天而降。   黃昏時分,巴陵幫派來一輛馬車,接載三人。   劉黑闥等與三人依依話別,想起後會也許無期,眾人心中都充滿惆悵之情。   坐上馬車後,素素心有所感,暗垂情淚,嚇得寇仲和徐子陵不敢叫她,默默透過車簾,觀看雪花飄舞的街頭。   駕車的巴陵幫待客氣有禮,驅車直出城門,來到城外通濟渠旁的大碼頭處,領三人坐上小艇,不片晌來到泊在河心一艘五帆巨舟旁。   三人才登上甲板,一人笑容可掬的迎上來道:「寇兄、徐兄、素素姑娘,你們好!」   素素又驚又喜的「啊」一聲叫道:「原來是香公子!」   來人竟是香玉山,見寇徐兩人神色不善的瞅著他,忙打躬作揖道:「兩位大哥切勿怪小弟,我已盡了一切人事打聽三位下落,都勞而無功,幸好猜到陽武乃往江都必經之地,故來此等候消息,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終能與三位再次相會!」   寇仲冷嘲熱諷道:「我們也幸好沒去找你那個什麼佩佩,否則早落到瓦崗軍手上。」   徐子陵則冷笑道:「香兄真個好介紹。」   香玉山愕然道:「竟有此事,哼!若查證屬實,兄弟必會以幫規處置叛徒。」   寇仲道:「日後遇上事時,我們怎知你不會學佩佩般出賣我們?」   香玉山一副逆來順受的佯子,叫屈道:「寇兄怎可這麼瞧我香玉山,若我有此心,教我不得善終。」   素素不忍道:「香公子也想不到有這種事的,你們不要再責怪他了。」   徐子陵環目一掃,見水手們正解纜升帆,準備開航,對香玉山道:「好吧!但若給我們發覺你在玩手段,我會立即拆伙。」   香玉山氣憤填膺的道:「三位絕對放心,我香玉山絕非卑鄙之徒。」   頓了頓恭敬地道:「小弟在艙內預備了一席酒菜,特為三位洗塵,素素姑娘請!」   素素瞧了香玉山兩眼,欣然舉步,香玉山大喜領路。   寇仲和徐子陵見素素應邀入艙,只好隨在她身後。   艙內燈火通明,還燃著了火爐,溫暖如春,艙中擺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席旁有位白衣麗人,領著四名俏婢,躬身迎迓。   香玉山介紹道:「蕭大姐是敝幫副幫主蕭銑的妹子,一向打點皇宮眾妃的日用所需,對宮中形勢瞭若指掌,有她籌謀,今趟字文閥危矣。」   這蕭大姐二十許人,論美貌及不上沉落雁、單琬晶諸女,但身長玉立,體態撩人,極有風情,自有一股引人的妖嬈味道。   蕭大姐發出銀鈴般笑聲,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寇徐兩人,未語先笑的道:「果然長得一表人材,難怪玉山一眼便看上兩位呢!」   香玉山尷尬地乾咳一聲道:「三位請坐。」   眾人坐好後,俏婢為他們遞中斟酒,然後退出艙廳。   素素不懂喝酒,改喝香茗,坐在她旁的香玉山慇勤侍候。   蕭大姐一副放浪形骸的樣子,頻頻向寇徐兩人勸酒,氣氛熱烈。   酒過三巡後,香玉山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兩位大哥知否有關宇文閥的事呢?」   寇仲對香玉山特別不客氣,皺眉道:「你不告訴我,我怎會知道。」   蕭大姐嬌笑道:「都是玉山不好,打開始就給了兩位公子不良印象。這杯算是我代玉山向兩位陪罪好了。」   寇仲和徐子陵的心事給她這麼坦白說出。反為不好意思,連忙喝了這杯酒。   蕭大姐笑臉如花的對素素道:「若我能像素素姑娘般有兩位這麼好弟弟,定會開心死啦。」   素素本對這年紀輕輕,但卻像飽經風塵歷練的女子不斷對寇徐兩人拋媚眼、灌迷湯看不過眼,但給她這麼一捧,登時惡感大減,開心的綻笑起來。   香玉山有點癡迷的瞧著她有如鮮花盛放般的笑容,歎道:「若我能像寇兄和徐兄般有素素姑娘這麼一位姐姐才真好呢!」   素素白了他一眼,俏臉微紅的垂下頭去,低聲道:「素素怎敢當,我只是個婢子罷了。」   香玉山正容道:「無論素素姑娘作過什麼身份,在我香玉山心中都是天上的仙女。」   素素俏臉更紅了,卻是神情歡喜。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均大感不妥。素素第一趟見香玉山時,便幫他說話,若香玉山這慣在脂粉叢中打混的老手向她展開愛情手段,奪得她的芳心,豈非糟糕之極。   兩人各自盤算對策時,蕭大姐道:「宇文閥的事,不若由我來說吧!宇文家最厲害的兩個人,就是宇文傷和宇文述,前者潛心武道,與宋閥的天刀宋缺隱為中土寧道奇下的兩大高手,武功蓋世,卻從不涉足官場,生有兩子,就是宇文成都和宇文無敵。」   寇仲一呆道:「我還以為宇文化骨是他的兒子,原來不是。」   蕭大姐花枝亂顫般笑道:「宇文化骨?真虧你想出來。」   寇徐的目光不由落到她顫顫巍巍隨笑聲抖動的酥胸處,大感刺激誘人。   香玉山接入道:「宇文述則歷任朝廷高位,爵至許國公,位極人臣,生有三子,宇文化及居長,接著是宇文土及、宇文智及。宇文智及雖不入宇文閥四大高手之林,但卻數他最高深莫測,我們絕不可輕視了他。」   蕭大姐道:「宇文傷一系向不任官職,專責江湖中事,而宇文述這三個兒子,宇文化及承襲乃父許國公的爵位,官拜右屯衛將軍兼京城總管。次子士及則娶了楊廣之女南陽公主為妻,是隋室的駙馬爺。」   香玉山插入道:「宇文智及精於木士營造,故作了楊廣的少監,江東城北的歸雁宮、回流宮、松林宮等」蜀崗十宮」,都是他監督建造的。」   徐子陵吁出一口涼氣道:「宇文閥和皇室的關係這麼密切,一本帳簿能起什麼作用?」   香玉山道:「所以我們必須小心策劃,否則害他們不成,就輪到我們吃大虧。」   至此兩人才知道此行兇險,絕非他們想像中那麼輕鬆容易。   不過他們已騎上了虎背,想退縮都不行了。 第十二章 兩閥相爭   香玉山安排三人住在第二層的上艙,對面另三間艙房則是蕭大姐、香玉山的寢室。尚有一個艙房,香玉山則沒有透露住的是何方神聖。   素素經過這些日來的折騰,早挨不住勞累,宴後飯氣上湧,立即回房睡覺。   寇仲則到了徐子陵房中說話,道:「今次糟了,看來素姐對香小子頗有意思,真不明白她連劉黑闥都看不上眼,卻會對這個終年臉青唇白像沒有一餐吃得飽的小子生出好感。」   徐子陵肯定地道:「素姐真正的心上人仍是李大哥無疑。只不知他兩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素姐對李大哥心如死灰。不行!我們絕不可讓素姐愛上這個身世不乾淨的小子。」   寇仲道:「除非我們立即離開,否則這種事我們很難插手,不過這麼一走了之,先不說素姐肯不肯,亦是既不合情理,更失去了報仇的機會。難道我們自己可拿帳簿去攔輿喊冤嗎?一刀就給宇文化骨宰了我們了。」   徐子陵道:「你信得過香小子嗎?若肯信他的話,乾脆就把賬簿交他,由他去處理好了。那我們就可抽身去洛陽找李大哥,總好過終日看素姐愁眉不展。」   寇仲曬道:「什麼愁眉不展,你不見香小子剛才哄得她多麼開心。不過你的提議倒可考慮,若在江都撞著宇文化骨,我們就小命難保哩!」   徐子陵搖頭道:「還是不行。娘的深仇自該由我們親手去報,若因一點困難就假手於人,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寇仲氣道:「橫是你說的,直也是你說的。我順著你的話語和議,反過來卻似在怪我。」   徐子陵賠笑道:「算是我理虧哩!嗨!那風騷大姐似乎對你很有意思,說不定今晚會摸上你的床呢!」   寇仲嚇了一跳道:「不要亂說,若給她發現我是青頭小子,事後給我一封開光的紅封包,我還有臉做人嗎?哈!我們衣錦回鄉後,定要去逛最大的那間天仙樓,找那裡最紅的玉玲小姐陪酒,憑我們的人品,說不定可一親芳澤。」   徐子陵絲毫不感興趣道:「要去就你自己去吧!千萬不要撞上宇文化骨就行了。」   寇仲訝道:「你何時轉了性,以前不是比我還想到青樓胡混嗎?」   徐子陵猶有餘悸般道:「我們到青樓有哪趟是好收場的,你沒膽要找人陪就請找香小子,天仙樓說不定又是他家開的。」   寇仲睜眉弄眼道:「哈!我明白了,你是在打那賣包子貞嫂的主意,小子你壞透哩!」   徐子陵氣得差點要動手教訓寇仲,怒道:「我是那種人嗎?貞嫂是老馮的妾侍,你再胡說我就不再和你說話。」   寇仲笑道:「大爺息怒,我只不過見你太不夠朋友,才故意氣氣你。明知到青樓是那麼危險,仍任由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去冒險,你算是我的兄弟嗎?」   徐子陵扭他不過,無奈道:「你要怎樣就怎樣吧!但千萬莫要讓素姐知道。」   寇仲大喜,道:「我們橫豎學了點易容術,到時扮得樣子老一些,宇文化骨又多年沒有見過我們,就算當面遇上,包保他不會為意。」   此時敲門聲響,香玉山的聲音道:「兩位大哥仍末睡覺嗎?小弟可否進來聊兩句。」   兩人眉頭大皺,卻又找不到拒絕的說話,只好讓他進來。   香玉山舒服地坐在他們對面,笑道:「我習慣了夜睡,不到三更絕睡不著,真羨慕像素素姑娘那麼有睡福的人。」   寇仲離開臥榻,在靠窗兩張椅子其中之一坐下,斜眼兜著香玉山道:「難怪你整天臉青唇白,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香玉山苦笑道:「我臉色不好看,卻非因睡眠不足,而是兩年前練功岔了氣,寇兄誤會了!」   徐子陵訝道:「原來如此,究竟是練什麼功夫出了問題呢?」   香玉山正容道:「你們聽過人稱『陰後』祝玉妍這個人沒有?」   兩人茫然搖頭。   香玉山道:「難怪你們沒聽過,『陰後』祝玉妍乃陰癸派的派主,此派可說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幫派,非常邪門,與同是秘不可測的慈航靜齋乃是死敵。每隔一段時間,兩派便會派出門下傑出弟子,作生死決戰。據說若那一方敗了,以後的二十年就不可有人踏人江湖半步。幸好連續百年慈航靜齋均為勝方,否則若讓陰癸派出世作惡,真不知江湖會發生什麼慘事。」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心想江湖之事,確無奇不有。   徐子陵道:「這祝玉妍定是很厲害了?」   香玉山吁出一口涼氣道:「這還用說嗎?老一輩的人更推她為邪門第一高手。根據我們的情報,陰癸派出了個近百年的最傑出高手,極有把握在下一仗擊敗慈航靜齋的代表,假若真的如此,已是風風雨雨的江湖將多了很多難以預估的變數。」   寇仲好奇問道:「這人是男是女,年紀有多大?」   香玉山道:「這個就不知道了!家父和陰癸派其中一個長老有點淵源,消息便是由那長老處聽來的,但只限於這麼多。凡是陰癸派的人,入派時均須立下毒誓,不得洩漏任何派內之事。那長老酒後一時失言,事後非常後悔,囑家父絕不可告訴別人他說過的話。」   寇仲奇道:「既是了此,為何你現在卻毫無顧忌他說出來?」   香玉山憤然道:「因為就是他害到我練壞了身體,他臨走前寫了一篇練功秘訣給家父,著他練習,家父自問不是練上乘武功的料子,遂將功訣交我練習,怎知那竟是害人的東西,若練功者不禁色慾,必會經脈氣岔而亡。而且一旦開了頭,便會上了癮般勤練不休,直至走火入魔。幸好我這人一向懶惰,又不愛沾惹女色,走火入魔後經先幫主耗元施救,才不致成為廢人,你說我該否為這種人守秘密呢?」   寇仲和徐子陵呆了起來,才知世上竟有這麼狠毒卑鄙之徒。不由對香玉山同情起來。   寇仲乾咳一聲道:「原來你不愛女色,真想不到。」   香玉山尷尬道:「不是不愛女色,而是不愛拈花惹草,除非是我真正喜歡的人。練岔了氣後,我的功力大幅減退,否則成就怎止於此?」   徐子陵道:「你現在是否完全復原了呢?」   香玉山頹然道:「若復元了,我的臉色就不用這麼難看了。每逢颳風落雨,大寒大熱,我便渾身疼痛,難受得想自盡,那老賊真個害人不淺。」   寇仲道:「治不好的嗎?」   香玉山歎道:「我也不知給多少人看過,最後的結論是除非有人同時具有至寒至熱的先天真氣,為我打通奇經八脈,否則就難以復原。」   寇仲心中一動道:「兩個人不可以嗎?」   香玉山道:「並非不可以,但寒熱必須同源才成,唉!凡人練功,一是偏寒,一是偏熱。而最要命是這兩者又必須是先天真氣。這佯的高手,要找一個都困難,何況是一個人要同時擁有寒熱二氣呢?我早就絕望!」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齊聲笑道:「小子!你有救哩!」   翌晨大船駛過陳留,寇仲、徐子陵、素素和香玉山四人在艙廳共膳時,素素奇道:「香公子昨晚定是睡得很好,看來精神了許多哩!」   香玉山神情興奮道:「不關是否睡得好的事,而是糾纏了我兩年的宿疾,給兩位大哥昨晚治好了一半,再有一晚工夫定可痊癒,寇兄和徐兄等若是我的再生父母。」   寇仲有神沒氣道:「我不但不是你的父母,更不是你這老小子的大哥。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盤,一晚我已累得差點沒命,今晚還要再來嗎?」   徐子陵亦猶有餘悸地道:「原來香兄的內傷這麼嚴重,我最少都要休息兩天才行。」   素素問清楚了是什麼一回事後,道:「救人須救到底嘛!你們今天好好打坐練功,若回復了精神,自應一鼓作氣的為香公子治好傷勢。」   香玉山又感激又過意不去地道:「休息兩天是應該的。」   寇仲沒好氣的道:「到時再看看吧!是了!我昨晚忘了問你獨孤閥為何和宇文閥鬥得這麼厲害,照理獨孤閥乃楊廣生母獨孤氏的系統,跟帝室關係比宇文閥親近多了,為何卻讓宇文閥佔盡上風呢?」   香玉山恭敬答道:「這事說來會像一匹布那麼長。楊堅的五個兒子,都是皇后獨孤氏一人所生。當時楊堅還沾沾自喜,以為五子同母,嫡親兄弟,不會有爭權奪位之虞。豈知老二楊廣殺兄弒父,又姦污了楊堅的寵妃陳夫人,淫亂宮幃,此事獨孤閥的人知之最詳,故深為楊廣所忌。遂轉而培育宇文閥以制獨孤閥一族,其中當然還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細節,那些我就不大清楚哩!」   徐子陵道:「現在獨孤閥有什麼人在朝裡當官?」   香玉山道:「最受楊廣信任的就是獨孤閥的第二號人物獨孤盛,他是楊廣的護駕高手,有楊廣在的地方,就可見到他。」   寇仲乘機問道:「這人的武功比之獨孤霸又如何?」   香玉山道:「若以武功論,當然以尤楚紅稱第一,較之她的閥主兒子獨孤峰還要高明,接著就輪到獨孤盛和獨孤霸兩人。照我看怎都該是獨孤盛比獨孤霸更老到些。」   徐子陵道:「現在楊廣身旁究竟還有些什麼人呢?」   香玉山道:「現時楊廣身邊最紅的兩個人,就是內史待郎虞世基和御史大夫斐蘊奸佞兩個小人,他們最令楊廣歡喜的地方就是報喜不報憂,將所有告急文書全部卡著。」   歎了一口氣續道:「今趟楊廣避往江都,手下隨行兵將達十五萬之眾,若能下詔罪己,激勵士氣,也非是沒有作為。可惜他仍是荒淫如故,做其縮頭烏龜,真令人難解。」   寇仲道:「虞世基和斐蘊該是文官,不知武功厲害的又有什麼人?」   香玉山答道:「獨孤閥有我剛才說的獨孤盛,宇文閥則有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兩兄弟,然後就輪到與刻下在洛陽的王世允齊名的高手禁軍統領司馬德勘,若非有這四個人護著那昏君,楊廣早給人刺殺了。」   徐子陵道:「我們有一事不明,表面看來,他們和巴陵幫仍保持良好關係,為何身為皇族『影子刺客』的楊虛彥竟會聽宇文閥的話來刺殺貴幫主呢?」   香玉山歎了一口氣道:「實不相瞞,在獨孤和宇文兩閥的鬥爭中,先幫主是偏幫獨孤閥的,故為宇文閥所痛恨,井要去之而後快。」   寇仲更是糊塗,皺眉道:「但楊虛彥怎會介人這場鬥爭裡?」   香玉山道:「楊虛彥為何會與宇文閥勾結,至今仍是一個謎。而據我們的秘密情報,楊廣對楊虛彥行刺先幫主一事是並不知情,確是耐人尋味。」   素素道:「到了楊州後,小仲和小陵究竟可怎樣幫你們對付宇文閥呢?」   香玉山精神一振道:「問得好-,我準備安排寇兄和徐兄去見那個昏君。」   三人大吃一驚,失聲齊道:「什麼?」   蕭大姐的笑聲在艙門處響起道:「這正是最精彩的部署。」   這煙視媚行、風騷入骨的美女帶著一股香風,婀娜多姿的舉步走入艙廳,來到寇仲和徐子陵身後,探手親熱地按著兩人肩頭,俯身在兩人耳旁笑道:「現在宇文化及把《長生訣》一事全推在兩位身上,我們索性將計就計,由兩位親自向那昏君奏稱,《長生訣》實是宇文化及私自藏了起來,再加上賬簿一事,那昏君不對宇文閥起疑才怪哩!」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楊廣出名殺人不眨眼,一個不好,幹掉我們兩人怎辦哩!」   徐於陵則道:「千萬不要讓昏君見到素姐,否則後果難以逆料。」   香玉山忙道:「兩位放心,我們已有周詳計劃,楊廣最寵愛的兩名妃子中,朱妃是我們的人,早向楊廣大灌迷湯,指出《長生訣》一事另有內情,所以現在是昏君下旨要見你們,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冒這個險是值得的。」   蕭大姐放開兩人,坐到寇仲左側,欣然道:「有獨孤盛在旁說話,怎到楊廣不信,我可包保兩位公子無驚無險。」   寇仲囁嚅道:「但我們和獨孤閥的關係不太好呢,前幾天小陵才因遇襲傷了獨孤霸。」   香玉山和蕭大姐難以相信的瞪著徐子陵。   徐子陵遂把事情說了出來,蕭大姐道:「這該沒有什麼問題,何況獨孤霸刻下並不在揚州,就算在那裡,大敵當前,誰會笨得去計較私人恩怨。」   徐子陵頭皮發麻道:「我們進了宮後,豈非失去了自由?」   香玉山道:「兩位亦不宜到處走動吧?」   蕭大姐道:「這要看形勢的發展,我們曾與獨孤盛商量過,到時他會詐作愛才,在楊廣面前收你們兩人作徒弟,兩位公子有了身份後,局面便迥然不同哩!」   寇仲點頭道:「看來此舉都頗為有趣,今趟定要教宇文化及吃不完兜著走。」。   素素擔心道:「但那昏君喜怒無常,不會有事吧?」   香玉山道:「沒有人比朱貴妃更清楚昏君的性格,所以她準備了一堆說辭,通過寇兄和徐兄之口向昏君說出來,只要哄得他高高興興,說不定還可得一官半職,素素姑娘放心好了。」   寇仲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難怪你這小子這麼誠心和我們合作,原來是有此一著。」   香玉山叫屈道:「兩位是我的大恩人再生父母,我怎會害你們呢?如果你們有什麼事我香玉山就自盡謝罪。此事有天為證,若有違諾教我不得善終。」   蕭大姐此時亦看出香玉山的臉色好看多了,追問下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訝道:「《長生訣》竟是武功秘籍,此事真教人難以相信。」   寇仲提防的道:「大姐不是對《長生訣》意動吧!」   蕭大姐沒好氣道:「除非我肯散去以前練下的武功,否則得到《長生訣》又如何,胡亂去練只會走火入魔,你這樣看人家,快些賠罪。」   寇仲笑嘻嘻道:「只是順口說說而已,大姐何必認真,賠罪就賠罪吧。」   蕭大姐橫了他風情萬種的一眼,低罵道:「沒有半絲真心,將來都不知會有多少可伶女子給你騙苦了。」   徐子陵飲飽食醉,站起來告罪道:「你們聊聊吧!昨晚一夜未睡,我要回去睡覺了。」   寇仲亦乘機離席,告罪後與徐子陵一起回房去。   途中寇仲道:「若說得不好聽,我們就是變作了巴陵幫和獨孤閥陷害宇文閥的棋子,縱使我們甘被利用,是福是禍,仍是難以逆料。」   徐子陵道:「我們怎都要把素姐帶在身旁,尤其是不能給昏君看到她,否則有起事來時,連溜走都不成。這事必須巴陵幫的人先予答應。」   寇仲道:「現在是他們來求我們,怎到他們不答應。香小子臉色好轉了後,看來正氣多了。陰癸派的功夫真邪,竟可使人看來邪氣十足似的。」   這時兩人步入臥艙所在的長廊,只聞「咿呀」一聲,那不知是誰住在裡面的艙房門一開一合,似有人閃進房內去。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心感有異。   寇仲低聲道:「看看是誰?」   徐子陵加快腳步,來到那扇門前,舉手敲門道:「我們看到你了!可快開門!」   事實上他根本看不到是誰,但對方這麼躲起來,自是怕被他們見到的熟人,故出詐語誆騙對方。   室內一片沉默,過了好半晌,才「咿呀」一聲,艙門打了開來。   兩人與對方打個照臉,齊聲驚呼。   房內赫然是傳他們鳥渡術的美人兒師傅雲玉真。   這美女消瘦了點,但巧笑倩兮,風倩則更勝往昔。   這時她笑臉如花的上下打量著兩人,秀眸閃亮的道:「我的兩位好徒弟終於長大成人了,看到你們軒昂威武的樣子,為師就心中欣慰。」   事起突然,兩人都不知所揩。   寇仲最快回復過來,笑嘻嘻道:「天下間那有怕見徒弟的師傅?更沒有害徒弟的師傅。」   接著探頭望進房內,故作驚奇道:「為何不見美人兒師傅的情郎獨孤策呢?」   雲玉真歎了一口氣道:「算師傅錯了哩!事後人家曾後悔得想自盡,還因以為你們葬身崖底哭了幾場,不要再算舊帳好嗎?」   徐子陵道:「那為何現在又要閃閃縮縮?」   雲玉真伸手抓起兩人的手,把他們拖進房內去,關上門後倚門閉上美目,柔聲道:「心中有愧,自然不敢面對你們,現在好哩!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兩人拿她沒法,寇仲道:「以前的事算了,現在你又要弄什麼把戲呢?」   徐子陵怒道:「香小子竟敢瞞我們,得立即和他拆伙。」   雲玉真張開美眸,苦笑道:「不要怪香公子,是我要他隱瞞這事的,剛才我已打算出去和你們見面,不知如何聽到你們的足音,又溜回房裡來。」   寇仲舒展手臂道:「好啦!說到底你都是我們的美人兒師傅,前事不計,就一人親一個嘴算了。」   雲玉真杏目圓瞪,大嗔道:「你說什麼?徒弟怎能親師傅?」   寇仲裝模作樣的搭高衣袖,朝她走過去道:「你以為你真是師傅嗎?那只是我們兩兄弟賜給你的綽號。」   雲玉真回復常態,嬌笑道:「親便親吧!好徒弟!難道為師會怕了你嗎?」   張開玉臂,便要把寇仲摟入香懷。   寇仲嚇得連退數步時,雲玉真再一陣嬌笑,啟門溜了出去。   兩人對望一眼,齊聲捧腹笑了起來。   生命竟會是如此有趣。 『卷六』第一章 蒲山公令   敲門聲響,正在床上閉目打坐的徐子陵張眼道:「誰?」   寇仲攝手攝足推門閃身而入,關門後還要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好一會,才吁口氣,來到床沿坐下,得意地道:「我剛探聽過敵情。」   徐子陵訝道:「那裡來了敵人?」   寇仲興奮道:「對我們來說,這世上只有兩種人,就是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而認識的又可細分作兩類,就是朋友和敵人,凡不是朋友,可一概視作敵人。你說義氣山是否我們的朋友?美人兒師傅是朋友嗎?當然不會。所以在未澄清前他們都要暫被視作敵人,那探聽他們的事,是否即探聽敵情呢?」   徐子陵差點狂笑,苦忍著道:「你若不是吃錯了藥,就是患了失心瘋。只不過偷聽了別人說話,都可興奮到語無倫次。」   又輕拍他肩膊,低喝道:「聽到甚麼?有屁快放!看是否值得斟酌。」   寇仲神秘兮兮的道:「我偷聽到一個女敵人的喘息聲。」   徐子陵一頭霧水道:「女敵人的喘息聲?是雲玉真還是蕭大姐?她兩個都似愛喘息的那種女人。」   寇仲拍腿叫絕,不過卻是徐子陵的大腿。捧腹笑得前仰後合道:「愛喘息的女人,虧你這假扮正人君子的色鬼才想得出來,令聞者不由生起行雲布雨的遐想。」   徐子陵劍眉緊蹙的搓揉著被拍痛處,咕噥道:「你這小子今趟是真的瘋了。」   寇仲移到他旁,摟著他肩頭道:「我剛才摸了美人兒師傅。」   徐子陵一震道:「摸哪裡?」   寇仲昂然道:「她的纖纖玉手。」   徐子陵嗤之以鼻道:「枉我還以為是甚麼重要位置。她教我們鳥渡術時不也摸過我的手嗎?早先她說任你親嘴,你為何又落荒而逃?」   寇仲哈哈笑道:「這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今次是本少爺主動,自不可一概而論。給我摸了後,她卻裝作若無其事的躲入房中,給我功聚雙耳,立時追聽到這女敵人竟倚門喘息,可知我對她的吸引力是多麼厲害。」   徐子陵怒道:「去你奶奶的吸引力,這女人會是好人嗎?李秀寧給你的教訓還不夠?現在我們是去為娘報仇……」   寇仲嬉皮笑臉地拍他背心道:「且莫動氣。你見識淺本少爺不怪你。因你不知道有談笑用兵這著兵家最高境界。壞女人有甚麼不好?最少是對那些事經驗豐富,可負起對初哥的指導大任。所以當日我改她的綽號作美人兒師傅,可算是有先見之明。」   接著歎道:「其實我並非因她的反應而開心,而是為我們兩兄弟而開心。想想當日我們遇到她時仍是多麼潦倒和自卑,但現在不但可以摸她而不被責罵,還能使她覺得我是個有資格可以摸她的男人,可見我們已掙得點江湖地位。」   徐子陵沉吟道:「你令我想起沾沾自喜的暴發戶,又或不擇手段去求官求財的勢利小人。」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膀,唱雙簧般道:「說得最對就是『不擇手段』這四字真言。若不是不擇手段,就是綁手綁腳,就不夠人鬥。李密因懂不擇手段,所以坐了瓦崗軍的龍頭位。當然!我的不擇手段只針對敵人。」   徐子陵哂道:「對不起!我對這四字真言的理解卻和仲少有點出入。若要顧及朋友,就非不擇手段!翟讓不但是李密的上司,更是戰友和恩人,那才叫不擇手段。」   寇仲苦笑道:「你發脾氣主要是不滿我去勾結美麗的女敵人,唉!一世人兩兄弟,怎說怎好!至多是小弟改找香閨設在天香樓的另一位美人兒師傅玉玲姑娘好了。希望我今趟的先見之明比較靈驗點。」   徐子陵一拳打在他大腿上,笑道:「你在故意逗我笑。」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這世上我寇仲甚麼都不怕,最怕就是見到陵少爺發脾氣不高興。嘿!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李大哥究竟算不算我們的兄弟?」   徐子陵愕然道:「我倒沒想過這問題,你為何會這樣問呢?」   寇仲沉聲道:「我們認識素姐,至少比認識李大哥早了個把時辰,所以該是與素姐親近點。放著素姐這麼好的女子,李靖都不懂愛護和照顧,我心裡很不舒服。」   徐子陵欲言無言時,風騷入骨的蕭大姐來喚道:「快到廳子來,有要事告訴你們呢!」   艙底裡,眾人圍坐一桌,除蕭大姐、香玉山和素素外,雲玉真也首次參加。   香玉山和素素坐到一起,不時四目交投,神態親。   蕭大姐肅容道:「剛收到最新消息,李密聲稱你們殺了他愛將『飛羽』鄭蹤,所以頒下了『蒲山公令』,誓要把你兩人的頭顱割下來。凡能用計將你們生擒活捉者,除賞千兩黃金外,李密會用之為軍師;拿頭顱去領賞者,則可封作他的大將。」   徐子陵和寇仲面面相覷。鄭蹤乃劉黑闥所殺,卻把賬硬算到他們頭上來,說到底只是借口要殺他們。   素素最怕李密,色變道:「怎辦才好?」   寇仲冷笑道:「我才不怕他呢!我不和他算賬,他已是不知多麼走運,還欺到我們兩兄弟頭上來。」   香玉山忙道:「寇兄勿動氣,李密現在聲勢雄蓋天下,萬眾歸心。這麼公然頒下追殺令,顯有不惜一切對付你們的決心。揚州事了後,小弟會安排兩位大哥避避風頭,切不要意氣用事。」   蕭大姐也道:「李密現在是最有機會成為皇帝的人,又懂收買人心,故天下豪傑,莫不以他馬首是瞻。他這麼重賞之下,定有很多盲從之輩來找你們麻煩,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躲上一躲,絕沒有人敢說你們是膽小怕事。」   看到兩人憤怒難平的樣子,比較熟悉他們性格的雲玉真道:「李密頒下『蒲山公令』實屬不智,因為一天你們仍活得好好的,他就下不了台。時間愈久,對他的聲譽損害愈大。最好你們能不時在這裡那裡亮亮相,那他就更騎虎難下。」   這番話管用多了,寇仲點頭道:「好!他想趕絕我們,我們就誓與他拚爭到底,教他睡難安寢,食不知味。」   香玉山笑道:「而這件事卻使兩位大哥聲名更盛,現在已有人將你們與跋鋒寒、楊虛彥、『多情公子』候希白這幾個人相提並論,認為你們是四閥的世家子弟外,最傑出的後起之秀。」   寇仲大樂道:「香小子是聽誰說的?你曾上岸四處去偷聽別人說話嗎?」   素素嗔道:「小仲!說話檢點些好嗎?」   徐子陵歎道:「這小子今天太興奮了。」   寇仲斜瞥了雲玉真一眼,笑吟吟道:「美人兒師傅對我們那麼好,做徒弟的自然特別開心。」   雲玉真俏臉微紅,狠很回瞪他一眼。   蕭大姐道:「趁尚有點時間才吃晚飯,不若我們商量一下怎樣應付那昏君的事吧!」   寇仲卻岔開問道:「候希白究竟是怎麼樣的人,為何會有個這麼古怪的外號?」   香玉山笑道:「問雲幫主就最清楚了!她與候希白曾有一面之緣。」   雲玉真秀目掠過複雜的神色,輕輕道:「我不想提起這個人。」   蕭大姐冷哼道:「甚麼多情?只是處處留情罷了!奇怪是他歡喜勾三搭四,事實上卻從沒有人聽過他曾和女子歡好。這人的來歷,比之楊虛彥和跋鋒寒更神秘。」   話鋒一轉,向寇仲微嗔道:「可以談正事了嗎?」   徐子陵代答道:「蕭大姐請說。」   蕭大姐橫了嬉皮笑臉的寇仲一眼,才道:「要令楊廣相信你們,首先要投其所好,報喜不報憂。」   香玉山接口道:「楊廣的情緒極不穩定,不時會從睡夢中驚醒,口呼冤鬼索命。就算言笑甚歡時,也不能受半點刺激,下面的人一句話聽不入他的耳,輕則杖責,重則斬首。所以人人都順著他的語氣與喜惡說話。」   素素問道:「他的武功厲害嗎?」   雲玉真笑道:「他的武功乃楊堅親傳,當然有兩下子。不過這麼多年被酒色蠶食身心,現在能剩下多少斤就很難說了。」   蕭大姐又細心指導兩人宮廷的禮儀,討好楊廣的方法,到侍婢捧上餚饌,才告一段落。   寇仲咋舌道:「這昏君真難侍候。」   素素提醒道:「助人助到底,待會你們記緊為香公仔療治舊患。」   寇仲一面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   徐子陵則爽快的答應了。   香玉山自是千恩萬謝。   後兩人到了艙板上散步,寇仲怨道:「你怎可答應得這麼爽快呢?我本想以此事拖著香小子,教他不敢胡作妄為的。」   徐子陵歎道:「我只是為了素姐。」   寇仲不滿道:「難道看不出那小子是為了想我們為他治傷,才故意討好素姐嗎?」   徐子陵來到船頭處,手握圍欄的橫,深吸了一口沿河吹來的冰涼河風,沉聲道:「若香玉山將來敢負素姐,我徐子陵頭一個不會饒他。」   寇仲見徐子陵說得斬釘截鐵,知道此事再無討論餘地。改變話題道:「我們該怎樣對付李密這狗賊呢?」   徐子陵道:「除非你手上有千軍萬馬,否則能拿他怎樣?只是王伯當這個賤種我們已奈何不了他,何況李密?」   寇仲笑道:「此言深合我意,現在他是迫到我們頭上來,所以我們必須建立自己的班底,再極力招兵買馬,萬事無財不行,我打算在起出『楊公寶庫』前,先向香小子要一筆錢,有了錢自然好辦事。」   徐子陵愕然道:「我們是為了娘才做這件事,怎可要人家的錢?」   寇仲大感沒趣,苦笑道:「唉!為甚麼近來我提出的主意,你都不同意呢?」   徐子陵伸手摟著他肩頭道:「要賺錢就憑我們的一對手去賺回來。橫豎有段日子我們要潛蹤匿跡,索性去把我們藏在『學藝灘』那批私鹽起出來,運往西北發大財,有了錢後買間大屋作為基地,那時你要閉起門稱王稱霸或是怎樣都可以。」   寇仲立時雙目放光,興奮道:「此事宜早不宜遲,趁老爹截斷了宋閥的財路,鹽價大起時,我們狠很的賺他一筆,哈!今趟發達了!」   足音從後而至,來的是素素。   她擠到兩人中間,探手環抱著他們的腰,低聲道:「是否惱了姐姐呢?」   寇仲奇道:「惱姐姐甚麼事?」   素素垂首道:「惱姐姐迫你們去為香公子治病。唉!他的人品並不是你們想像那麼差的。他還告訴人家少年時鬥蟋蟀的事,原來蟋蟀是有靈性的呢!」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了個眼色,前者趁機問道:「姐姐是否喜歡上他呢?」   素素羞得耳根都紅了,大嗔道:「只是談得來吧!姐姐都說過不嫁人嘛!」   寇仲忽地劇震道:「有禍了!」   兩人循他目光望去,只見月照下的前方河道處,兩艘大船由支流駛了進來,攔在前方,來勢洶洶。   船上警報驟鳴。   香玉山、雲玉真、蕭大姐和十多名巴陵幫的好手都奔了出來,到了三人身旁,一面疑惑看著逐漸靠近的兩艘大船。   香玉山皺眉道:「是李子通的船,若今趟他親自來,我們就有天大麻煩了。」   寇仲哂道:「香公子不是在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嗎?」   素素責道:「小仲呀?這時候還要說這種話?」   香玉山苦笑道:「每逢牽涉到爭天下,兒子與老子都沒有人情講,何況我們巴陵幫又與李子通一向沒有來往。」   徐子陵道:「我們也聽過這人,卻知得不夠詳盡。」   雲玉真道:「李子通是東海的黑道霸主,心狠手辣,先在長白山起義,渡淮後曾擁杜伏威為領袖,後來不知為了甚麼原因與杜伏威反目,率眾佔據海陵,自稱上將軍,聲勢極盛。」   蕭大姐接口道:「他的『竹節銅鞭』形如長棒,名列『奇功絕藝』之林,可軟可硬,專破內家真氣,非常厲害。」   又柔聲道:「兩位公子和素素姑娘不若到艙內避避,讓我們來應付他們好了。」   寇仲環目一掃,見船上的巴陵幫徒,無不嚴陣以待,豪氣頓起道:「那避得這麼多,可否借把刀甚麼的給我,小陵負責照顧素姐。」   香玉山的一名手下恭敬問道:「徐爺要甚麼兵器?」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用兵器。」   那人愕了一愕,這才去了。   雲玉真奇道:「小陵不用兵器嗎?」   徐子陵對她沒有半點好感,冷冷道:「我的手就是兵器。」   此時來船離他們只有十多丈的距離,對方打出燈號,要求他們降帆停船。   只見兩艘船的甲板和看台都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聲勢洶洶,教人心怯。   他們那搜船雖比對方大上一半,卻是以運貨為主,戰鬥時不但及不上對方戰船的靈活,還會成為火箭矢石攻擊的顯著目標,因船愈大便愈難防守。   形勢雖是別人強,但這麼輕易順從對方,又似不智之極。   香玉山喃喃道:「想不到李子通的勢力擴張到這裡來。」   接著振臂喝道:「準備突圍!」   巴陵幫徒轟然應諾。   驀地一聲冷哼,竟把百多人的應諾聲蓋過,只聽一把剛勁十足的男聲由敵船傳過來道:「請問是否二當家蕭銑兄在船上主持大局呢?」   蕭大姐嬌笑應道:「原來真是李龍頭大駕親臨,蕭環失敬!」   眾人證實果然是李子通來了,都心中叫糟。   李子通哈哈一笑道:「原來是人稱『騷娘子』的蕭大姐,那看在令兄分上,今趟李某人就按江湖規矩辦事,大家留個情面。」   香玉山知他即會過來,忙吩咐手下不准動手。   話猶未已,一個白衣人由敵船甲板騰空而起,越過十多丈的空間,穩穩落在他們船頭甲板之上。   眾人定神一望,見這李子通年在三十五、六間,相貌頗為俊偉好看。偏是兩鬢星霜花白,在河風吹拂下,白衣飄揚,頗有點瀟灑出塵的味況。唯一可惜處是雙目既細且長,予人不合比例的感覺,辜負了完美的臉貌輪廓。   他們想不到李子通如此斯文秀氣,均感訝異。   李子通負手而立,精光閃閃的眼睛徐徐掃過各人,最後落在徐子陵和寇仲處,旁若無人的道:「你兩人乖乖隨李某去吧!保證你們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這時兩艘敵艦靈活掉頭,一先一後,把他們的大船夾在中間。   雲玉真施禮道:「巨鯤幫雲玉真,向李將軍問好,不知……」   李子通漫不經意的打斷她道:「原來是雲幫主,竟是長得這麼標緻,怪不得令江湖這麼多好漢子迷戀不已。」   他表面說得好聽,其實刻薄之極,暗指雲玉真是淫婦,很不客氣,亦表明不把巨鯤幫放在眼內,眾人無不色變。   雲玉真俏臉一寒,正要翻臉發難,香玉山先一步截住她道:「晚輩香玉山,家父香貴,請問李將軍因何事要帶走晚輩這兩位兄弟呢?」   李子通不屑地瞅了香玉山一眼,語帶嘲諷的道:「即管爾父親來,李某都不須向他請示吧?」   寇仲和徐子陵打了個眼色,大喝道:「管你是李子通還是李不通,想要我們聽命,就拿點真功夫出來,我兩兄弟怕過甚麼人來。」   李子通見他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出奇地一點不以為忤,哈哈笑道:「英雄出少年,難怪老杜亦對你兩人另眼相看。不若我們訂個賭約,只要本人在百招之內,破你兩人聯手,你們以後就乖乖的跟著我,聽李某的吩咐如何。」   寇仲接過遞給他的鋼刀,大步踏出,冷笑道:「破不了又如何?我可不要你跟在身旁做狗呢!」   李子通終於受不住,雙目殺機大盛,倏地移前。   寇仲夷然不懼,運刀疾劈。 第二章 老貓燒須   眾人除素素和徐子陵外,那想得到寇仲對著李子通這樣一方霸主,仍如此勇悍,待要阻止,已來不及。   李子通心中暗喜,要知寇徐兩人曾聯手打敗宇文無敵,此事不知是誰漏出來,弄得天下皆知。李子通雖自問武功高於宇文無敵,但豈無顧忌。現見寇仲孤身來犯,暗忖只要先把他制住,另一個小子還不是乖乖就擒。   就在此時,一股砭膚刺骨的刀氣,迎面衝至。   寇仲絲毫不理李子通已揚起分別拂向他兩邊耳鼓穴的長袖,認準對方面門,運刀閃電劈去,既簡單直接,又是凌厲無匹。   船上默默圍觀的人,竟因寇仲這一刀而生出慘烈懍駭的奇異感覺。   李子通的地盤名副其實是打出來的,一生大小千百戰,甚麼凌厲的刀法未見過,偏是寇仲這一刀,似能緊鎖他心神,使他有種凶不起來的感覺。   他乃武學大師,心中一動,已明其故。   同時心中大為懍然,因知道寇仲竟能把精氣神合為一體,融入刀法裡,臻至先天刀氣的境界,才能生出這種驚人的威力。   當下冷哼一聲,再不敢大意,收回雙袖,猛提一口真氣,往後仰身急旋。   寇仲明明一刀要劈中對力,可是李子通竟已旋到他左側,並探出右手,往他手腕疾扣。招式精妙絕倫。   眾人見寇仲迫得李子通變招迎敵,都忍不住齊聲喝采。   素素則推了徐子陵一把,顫聲道:「還不去幫小仲。」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踏前三步,守在戰圈的外圍處。   寇仲夷然不懼,左手使出屠叔方教的截脈手法,撮指成刀,反往李子通的鷹爪拂去。   「砰!」   兩人無花無假的交換了一招。   寇仲悶哼一聲,踉蹌側跌。   李子通亦由反方向飄走,到了船緣處才借力一點欄杆,騰空而起,老鷹攫小雞般飛臨差點掉進河中的寇仲頭上,兩手由袖內探了出來,十指箕張,往寇仲天靈蓋抓下去。   香玉山等正要撲出援手,給前面的徐子陵張臂阻止,冷靜地道:「不用怕!」   只有他才看出寇仲藉著自己陰中含陽的真氣,徹底化去了李子通雄渾的內勁。   李子通功走剛陽,恰好被寇仲的陰柔克制,故雖功力比寇仲深厚,仍不能傷他經脈。   徐子陵再踏前三步,保持和兩人的距離,卻仍沒有出手。   只有身在局中的李子通,才感受到徐子陵對他強大的威脅,使他處處保留,不敢對寇仲用上全力。   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   似若他的一舉一動,半點都瞞不過這虎視眈眈的觀戰者,只要自己一個疏神,對方就可以雷霆萬鈞之勢,命中自己的弱點破綻。   偏是他不能出聲抗議徐子陵站得太近,因為早先曾說不怕他們兩人聯手應戰的。   眼看要抓中寇仲,豈知這小子像腳下一滑的,游魚般靈活無比退移三尺,不但避過他這一擊,還彈起來凌空一個鬥,比正往下落的李子通還要高出尺許,迥刀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掃往他脅側處。   徐子陵心中欣慰,知道寇仲從游魚領悟到的本領,終能融合在戰鬥裡。   香玉山等見寇仲不但能避過李子通的攻擊,還有反攻之力,兼且刀法既不按成規,有若隨手拈來,身法姿態更怪異無倫,都看得瞠目結舌,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子通亦心中暗歎,無奈下猛地抽出長三尺二寸的「九節銅鞭」,運功一抖,九節鞭一縮一彈,「鏘!」的一聲,登時把寇仲連人帶刀,彈得風車般飛轉開去。   但他自己亦被那反震之力,差點似剛才寇仲般跌出船欄外,幸好左足一點欄杆,又再往寇仲撲去。   徐子陵大喝一聲,沖天而起,一拳朝他小骯轟去,灼熱的勁風,與拳齊發,聲勢迫人。   李子通見他空手來對付自己橫行江湖多年的九節銅鞭,暗自冷笑,運功護著小骯,居高臨下,一鞭往他後腦抽去。   素素的尖叫立時響起。   「蓬!」   「啪!」   徐子陵一拳擊中李子通小骯後,竟像能飛翔的鷹鷂般旋了開去,左掌則掃在鞭梢鋒端處,把名列奇功絕藝的竹節鞭卸開。   此時寇仲才由空中落下來,提刀又竄過來。   李子通悶哼一聲,驚覺自己只能化去徐子陵一半的灼熱奇勁,至少仍有四分一侵入體內,駭然下立即運功抗禦,但已受了微傷。   此時寇仲來了,凌空躍起,出一片刀光,朝他捲來。   李子通做夢都想不到寇仲這麼快反撲過來。   罷才他為了面子問題,全力出手,希望至少可使寇仲吐上兩口血,才給徐子陵把握到可乘之機,迫著硬捱了他一拳,吃上暗虧。現在寇仲卻像個沒事人般生龍活虎的殺到,心中不由暗地生出懼意。   他首次不敢再存輕視之心。暗忖假以時日,這兩個小子說不定比寧道奇更厲害;至少照他所知,寧道奇在二十歲前絕沒有這兩個小子般厲害。   他們的厲害處,在於沒有成法。像這樣子的聯手戰術,便從沒見過或聽人說過。   李子通本身是個武學狂,最愛和人談論有關實戰的戰法,亦從沒聽到有人提過有類似眼前所遇的情況。   「噹!」   李子通施出壓箱底本領,一鞭抽在寇仲快速砍來的大刀鋒尖處,就在此剎那,他連續送出了九道勁氣,可知其勢的急勁。   兩人錯身而過,互用手肘硬拚了一記。   「砰!」   寇仲足著地時,渾身一震,接著曲腿滾倒地下,竟朝船尾的方向直滾過去,所到處均見觸目驚心的鮮血。   素素狂奔出來,不顧一切的向寇仲追去,誰都以為他受了重傷。   李子通這才足尖點地,背著寇仲,面對著狂奔過來的素素,卻沒有攔阻。   他身為一方霸主,這點風度仍是有的。   徐子陵從天而降,臉容無憂無喜,靜若止水,雙掌同出,往李子通背上印去。   李子通剛把差些兒奪喉而出的一口鮮血吞回肚內,免致當場出醜,同時首次對自己孤身犯險的托大,生出後悔之意。   假若自己有手下陪同出手,就不用陷進眼前這劣境裡。   適才他第二次全力出擊,希冀以獨門氣功的看家本領「九節蕩」重創寇仲,但亦再次予徐子陵可乘之機。   他已大致摸到兩人既截然不同,但又有某種微妙契合的內功路子。心知肚明剛以陽勁勉強化去寇仲的陰勁,此刻勢難立即再化陽為陰,以應付徐子陵偏陽的真氣。   心欲閃避時,驀地發現徐子陵的掌風暗含奇異的黏勁,假若閃避,對方便會受氣機牽引,不但勢道加強,還會鍥而不捨,直至遇有宣洩的對象。   他的駭然震驚,實是說也不用說了。   當下強行喝道:「好膽!」   反手兩鞭,先後點中徐子陵掌心處。   徐子陵慘叫一聲,口噴鮮血,斷線風箏般往後拋飛,越過了素素,往寇仲投去。李子通則蹌踉往前踏出小半步,以袖掩臉,好使前方離他只十多步的香玉山等看不到他終壓不下噴出來的一小口鮮血。   三人交手到這刻尚未過十招,但人人都生出殺得日月無光的感覺。   寇仲眼看要滾入旁觀的巴陵幫眾群內,竟又彈了起來,一把抱著徐子陵,這才同時坐在地上。   在這電光石火的時間中,兩人的真氣水乳交融地在兩個身體間互為交換,內傷立時痊癒了七、八成。   李子通放下衣袖,晃了一下,勉強站定時,素素撲在兩人身上,放聲大哭。   香玉山、蕭大姐和雲玉真則一瞬不瞬盯著李子通,蓄勢以待,任誰都看出李子通為了擊倒兩人,已付出慘痛的代價。   李子通正猶豫應否不顧顏面,發訊號召手下過來助陣時,寇仲和徐子陵已扶著素素傲然起立。   寇仲一振手上大刀,喝道:「李子通果然有點道行,讓我們再戰一百回合。」   李子通聽他中氣十足,暗駭長生訣道功的厲害,倏地移往左舷,眼中射出銳利神色,掃過眾人,哈哈笑道:「難怪老杜如此推許你們,果然有真材實料,令李某都不由生出愛才之心,此事到此作罷,祝各位順風順水。」   他在黑道打滾多年,提得起放得下,自知難以生擒兩人,更知李密已下了對他們的追殺令,心想你們能活多久,此時賣個人情,日後也好見面。且可避過與勢力龐大的巴陵幫結下樑子。   而他更有另一個想法,假若兩人不死,不出數年,定是不可一世的頂級高手,這種敵人,一個也嫌多,何況是兩個。於是打消了召手下來再作強攻的念頭。   香玉山等均感愕然,這似乎不像李子通一向的行事作風。   李子通再一抱拳,騰身而起,安返己船。   看著兩船遠去,眾人才真的相信。   寇仲和徐子陵擁著素素,喜叫道:「打勝了!打勝了!」   雲玉真和蕭大姐入房看兩人時,徐子陵和寇仲正臥在床上,素素則坐在床沿和他們閒聊,洋溢著無限的溫馨。   兩女坐到一邊的椅上,蕭大姐嬌笑道:「原來你們真是這樣厲害,連李子通都給打跑了。」   寇仲扮作謙虛道:「他只是知難而退吧!」   徐子陵不解道:「李子通怎會知道我們在船上呢?」   雲玉真答道:「玉山正在為此事盤問手下,看會是誰作內鬼。」   蕭大姐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解決,以李子通的為人,盡避表面說得漂亮,說不定會暗中通知李密,好借刀殺人。」   素素猶有餘悸道:「嚇死人哩!小仲噴了這麼多血出來。」   又瞪著臉色仍帶蒼白的寇仲道:「你真的沒事嗎?」   寇仲坐直背脊,笑道:「真的沒事。不過今晚卻難替山小子療傷了。」   素素道:「到你完全復元再說吧!」   蕭大姐道:「明早就可抵江都,希望今晚不會再出事吧!」   寇仲笑嘻嘻瞧著雲玉真道:「我要回房睡覺了。」   雲玉真俏臉微紅,大嗔道:「你睡覺關人家甚麼事?」芳心內卻浮起剛才他對看李子通時那悍勇不可一世的雄姿和高明的戰術。比對起獨孤策應付杜伏威的窩囊,不由作出此高彼低的比較。   寇仲跳下床來,向素素道:「讓弟弟送素姐回房休息。」   蕭大姐橫了寇仲充滿暗示和狐媚的一眼,道:「人家剛來,你就要去睡覺嗎?」   寇仲心中大樂,知道由於剛才的表現,已令這騷女人對自己刮目相看,連神態都不同了。嘻嘻笑道:「待我服侍素姐後,大姐到小弟的臥房來談心吧!」   雲玉真生出妒意,卻苦於適才說得太僵,難以轉彎改口。   蕭大姐笑起得似花枝亂顫般道:「待本姑娘訓導你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內傷最忌酒和色,我還要你去對付宇文化及,不想害你呢。」   素素立時俏臉飛紅,責怪的瞪了眼寇仲。   寇仲也大感尷尬,苦笑道:「大姐真坦白!」   素素一把扯著寇仲,出房去了。   剩下徐子陵、蕭大姐和雲玉真,一時靜了下來。   蕭大姐看著徐子陵俊偉的儀容,忽生奇想:暗忖這年青高手若再成熟一點,配著他那種孤傲瀟的氣質、筆挺的身型,必是能教任何女人傾心的超卓人物。只是他對女人遠不像寇仲的興致勃勃,不過這反是他特別引人的地方。   忍不住逗他道:「徐公子和仲少性格很不相同呢?為何竟能相處這麼融洽。」   徐子陵正躺在床上用功,原恨不得兩女離開,沒好氣的答道:「或者因自幼都在一起吧!早慣了互相遷就。」   雲玉真好奇問道:「你們從來不吵架嗎?」   徐子陵更不耐煩地隨口答道:「當然有吵架,不過氣消了就沒有事了。」   兩女聽出他口氣,知機告退。   徐子陵鬆了一口氣,想到近日與寇仲在思想和行事上的分歧愈來愈大,又歎了一口氣。   假若寇仲真要招兵買馬,爭天下做皇帝,自己究竟幫他還是不幫他呢?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寇仲的驚人實力,不但智計過人,謀略出眾,而且口氣了得,手段圓滑。無論自己如何冷嘲熱諷,責他怪他,這小子仍能毫不動氣,雄辯滔滔,更懂見風轉舵,教人難以真的生他的氣。   寇仲就是那種天生領袖魅力和氣量的人,假以時日,說不定李密、杜伏威等都會給他比下去。   可是愈練長生訣,自己的名利之心,甚至對女子的愛慕之心,都愈趨淡泊。   只希望能找個人跡不至的勝地,全心全意鎖研武道,看看最後能攀上甚麼境界。   此時有人敲門,雲玉真的聲音道:「可以再談兩句嗎?」   徐子陵雖不情願,卻很難對人這麼無禮,只好答應。   雲玉真關上門後,坐到床沿,低頭細審他愈來愈有男子氣概的臉龐,柔聲道:「你是否很討厭我這美人兒師傅呢?」   徐子陵與她對望好半晌,苦笑道:「若你曾給人騙過,會有甚麼感受呢?那晚雲幫主與獨孤策鬼混和說話時,我兩個正躲在一角,才決定要逃走的。」   雲玉真「啊!」的一聲,連耳根都紅透了,手足無措道:「原來是這樣,難怪寇仲會對我不規矩,而你卻心生鄙視。不過人家也有苦衷,偌大一個幫,若沒有強硬的靠山,早給人兼併了。」   接著一臉渴望的道:「江都事了後,我可安排你們藏身處,包保穩當。」   徐子陵感到她有招納他兩人,以壯大巨鯤幫之意。心中一動,忖到寇仲之所以不計前嫌去逗雲玉真,很可能是要把巨鯤幫收歸旗下,成為他所謂的「班底」部分,否則早前不會在說起雲玉真時,牽扯到不擇手段這方面去。   寇仲變得愈來愈厲害了。   雲玉真探出玉手,撫上他的臉頰,柔聲道:「好好的想想吧!」   徐子陵待她手觸門扣,忽道:「寇仲怎樣對你不規矩呢?」   雲玉真俏臉飛紅,還以為徐子陵生出妒意,嗔道:「他那麼壞,教人家怎麼說呢?」匆匆逃走了出去。   徐子陵閉上眼睛,心中一陣不舒服。   寇仲在說謊。   他所說只摸了雲玉真的手,是試探自己對這事的反應。   若他估計不錯,寇仲將會施展手段,使雲玉真向他臣服。   寇仲愛的是李秀寧,絕非雲玉真。   這就是他所謂針對敵人的不擇手段。   忽然間,他感到與寇仲的距離更扯遠了。 第三章 隋帝楊廣   寇仲和徐子陵登上馬車,由蕭大姐、香玉山陪他們進城,素素則和雲玉真坐在另一馬車上,別有安排。   獨孤盛怕宇文閥預知風聲,阻撓兩人入宮,親來迎接。   這獨孤閥僅次於獨孤峰的高手外貌毫不起眼,只是個五十來歲,矮瘦若猴的小老頭,但那對似開似閉的眼睛深而亮,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使人知他非是等閒之輩。   他對寇徐兩人客氣而保持距離,反是對蕭環和香玉山相當親切,顯然不大把寇徐放在眼裡。   在獨孤盛和百多名禁衛簇擁下,隊伍進入揚州城。   寇仲和徐子陵重回舊地,登時有心癢難搔之感,恨不得立即溜出車外,找兒時的敵敵友友打個招呼,又或看看言老大是否仍然健在。   香玉山在兩人耳旁道:「我們真夠運,楊廣今天剛好在宮裡,你們不知道吧!自從稱帝后,他沒有一天停息過,不是出遊,就遠征,攪得天怒人怨,神惱鬼愁,否則不會人人都造反了。」   蕭大姐歎道:「現在他將西京長安交給孫子代王楊侑,東都洛陽則由另一孫子越王楊侗管治,自己卻躲到這裡來,怕得連洛陽的十六院夫人都棄而不顧。那知杜伏威打到歷陽來,李子通又直迫江都,天下再無他的樂土。」   香玉山沒好氣的接著道:「代王越王,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一歲,竟要分別掌管西東兩京,權柄還不是落在權臣如王世充等人手上嗎?若楊廣有甚麼三長兩短,天下會比現在亂上十倍。」   寇仲聽得雙目發光,給徐子陵看在眼裡。馬車忽然停下。   獨孤峰在窗外道:「聖上剛去了臨江宮,我們要改變行程了。」   自楊廣登基後,下旨修他曾任總管的揚州城,改官名為江都。不但擴城廓,廣興宮殿,修植園林,又在城北依山傍水處,建有歸雁、回流、松林等「蜀岡十宮」。   不過最宏偉的是另行在長江岸邊建設的臨江宮,只要楊廣心血來潮,不管早晚,都會到那裡觀賞長江的美景。   寇仲和徐子陵進謁這歷史上把家當敗得最急最快的昏君時,他正偕同寵愛的妃子蕭玉和朱貴兒在可俯覽長江的殿台處飲酒作樂,渾忘了外邊兵連禍結鬧得的風風雨雨。   寇仲等在廣場下車,只見守衛森嚴之極,獨孤盛親自搜查過他們沒帶兵器後,才領他們進宮,香玉山和蕭大姐卻要留在宮門處。   獨孤盛領他們穿廊過道,長江水流澎湃的聲音,隱隱夾著樂曲悠揚之聲從前方宮闕連綿處傳來。   兩人還是初到這麼雕樑畫棟、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地方,一時目不暇給,又是進退失據。   寇仲低聲道:「這就叫榮華富貴了。」   前面的獨孤盛冷喝道:「不要說話!」   寇仲嚇了一跳,連忙噤聲。   徐子陵心中卻想,鬼才要住在這喧聲吵耳,俗氣煩人的地方,我只要在深山窮谷中有茅屋作棲身之所,有風月鳥獸相伴,於願已足。   爆內守衛處處,哨樓均有人站崗,若非有獨孤盛帶路,確是寸步難行。   望江台在望時,前面迎來一名官員,截著他們。   此人長得斯文俊秀,年在三十五、六間,經獨孤盛介紹,原來是現時最得楊廣寵信的侍臣之一的內侍郎虞世基。   寇仲和徐子陵見他腳步浮啊,知他不但不懂武功,還因酒色掏空了身子,故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照理內侍郎該是太監頭子,但這人的外貌卻沒有真正太監的陰陽怪氣,教人難解。   虞世基打量了兩人後,向獨孤盛道:「就是他們了。」   獨孤盛點頭應是。   寇徐兩人這才知道有虞世基參與此事;看來楊廣的另一個寵臣御史大夫斐蘊亦該是參與這針對宇文閥行動中的中堅分子。   虞世基再仔細端詳兩人後,道:「先把賬簿給我,你們兩人到偏殿等候,時機到了,本官自會來帶你們去朝見聖上。」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後,不情願地把賬簿掏了出來,送入虞世基手中。   虞世基立即翻看,揭到中間時,哈哈笑道:「盛將軍我們今趟真是得寶了,倒要看看宇文閥還能風光多久。」   獨孤盛聽得拈鬚微笑。   在望江台旁的一座殿堂裡待了足有兩個時辰,等得太陽快將下山,仍不見虞世基或獨孤盛來領他們去見楊廣。   殿院四周都有禁衛把守,他們就像囚犯般被押管在殿堂裡。   徐子陵靜坐一角,看著寇仲不安的來回踱步,皺眉道:「多點耐性好嗎?」   寇仲停在他身前,歎道:「可能我們是來錯了,現在連賬簿都給了人,還不知怎樣才可離開。」   徐子陵道:「放心吧!只要我們尚有利用價值,他們就要倚靠我們。這些人確是本末倒置,外邊鬧得天翻地覆不去管,一心只想鬥倒身邊的其他人,難怪義軍聲勢日盛了。」   頓了頓道:「我最擔心的就是素姐,待會見過那昏君後,我們便設法離開這裡與素姐會合,立即有那麼遠走那麼遠。無論宇文閥是否被扳倒,此地都不宜久留。」   寇仲在他旁坐下道:「你說得對。宇文閥若被下旨抄家滅族,必會惹起軒然大波,宇文化及等必會全力反撲,那時江都不亂成一團才怪。」   徐子陵道:「別忘記老爹和那李不通都在對江都虎視眈眈,只要知道江都大亂,必會揮軍攻來,唉!想想都令人害怕。」   寇仲不知想到甚麼,默然無語時,虞世基來了。與他同來還有個大胖子官兒,眼細臉寬,又長了個酒糟鼻,一副奸人臉孔的模樣。   虞世基興奮道:「兩位小兄弟來見過御史大人。」   寇仲和徐子陵聽他稱自己小兄弟,頗有點受寵若驚,想到這就是虞世基的拍檔斐蘊,忙依蕭大姐教過的方法行禮。   斐蘊擺出慈和的樣子,呵呵笑道:「兩位小兄弟立下大功,異日本官必會奏請聖上,重重有賞。」   虞世基道:「打鐵趁熱,聖上該已看過賬簿,現在就帶兩位小兄弟去晉見聖上,但千萬不要提及賬簿的事,就算聖上問起,你們也要裝作不知有這回事。」   寇仲與徐子陵面面相覷,同時明白過來,賬簿這大功已給這兩個奸佞小人冒領了去。   斐蘊笑道:「兩位小兄弟該是明理的人,以後好好跟隨我們,包保你們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來吧!」   兩人對視苦笑,無奈的跟在他們身後。   領路而行的斐蘊忽壓低聲音說話,兩人忙功聚雙耳,立時聽得一字不漏。只聞他道:「洛陽一天就來了三封告急文書,王世充真個混賬,是否想我們給斬首呢?我把文書通通燒了。」   虞世基道:「還有頭痛的事呢,剛才禁軍統領司馬德戡不理我阻止,硬闖到望江台見聖上,說甚麼禁衛軍糧餉被人從中剝削,士卒餐飽餐餓,兼之他們多是來自關中,知李閥起兵作反,擔心家鄉有事,成股成股的逃離江都,要聖上下旨安定軍心呢。」   斐蘊笑道:「幸好剝削軍糧的人是聖上自己,我們只是代為執行,不會上身。嘻!聖上是否命人用棍將司馬德戡那不識時務的傢伙打出去呢?」   虞世基道:「不知聖上是否轉了死性?又或知道禁衛軍中郎將竇賢亦率部下逃了,故清楚事態嚴重,只責成司馬德戡立即把竇賢追回來,否則就要他以自己的人頭作抵,真希望竇賢能走快點!」   這時已步上望江台的台階,虞斐兩人終止談話。   後面的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駭然,楊廣確是昏君,否則怎會有虞世基和斐蘊這種奸臣出現。   「小民寇仲、徐子陵帶到!」   門官唱喏聲中,兩人跟虞世基和斐蘊來到楊廣龍座所在的石階下,三跪九叩,禮畢時門官又唱:「平身!」   兩人隨虞世基和斐蘊站起來,定神一看,立時呆了眼睛。   只見寬達二十丈的龍台上,坐滿了美麗的妃繽姬娥,少說也有五六十人,眾星拱月般圍在高踞龍座,正忙於吃妃子手上水果的大隋皇帝楊廣。   獨狐盛昴然立在台階下,接著就是團團圍守高台的禁衛軍,把楊廣與寇仲、徐子陵分隔開來。   楊廣摸了身旁妃子的胸脯一把後,往階下瞧來,對寇仲和徐子陵似視若無睹的,瞪著斐蘊笑道:「斐卿家來了,快助朕解決眼前這問題。」   虞世基恭身諂笑道:「聖上,這兩位……」   楊廣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朕知道了,其他事待會再說。」   在宮燈照耀下,楊廣的臉色比療傷前的香玉山更難看,蒼白得像個死人。年紀看來只有五十上下,膊頭高聳,雖穿起鮮艷的九龍袍,頭頂高冠,卻給人似穿了壽衣的頹廢感覺。   任誰都可看出他氣數已盡,時日無多。   斐蘊忙道:「聖上賜示!」   楊廣歎道:「朕真不明白,江都有甚麼不好?南臨大江,崗巒起伏,風光怡人,自古便是江淮第一勝地。偏是軍士逃者日眾,連竇賢都私自逃了,卿家評評是何道理?」   今回連斐蘊和虞世基都無言以對,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怕招來橫禍。   斐蘊不能不說話,乾咳一聲道:「此事必是有人散播謠言,煽動軍心。微臣定會查個一清二楚,報上聖上。」   楊廣冷笑道:「誰能煽動朕的軍隊,想朕南征北討,平定天下,且三次出征高麗,軍功蓋世,將士敬服。朕才不信他們會聽信閒言。快給朕徹查此事。」   寇仲忍不住用肘輕撞了徐子陵一下,裝了個吾不欲聽之矣的表情。   楊廣似是沒有焦點的眼睛竟然看到了,怒喝道:「那小兒為何表情古怪,竟對朕侮慢不敬。」   楊廣和虞世基陪兩人一齊魂飛魄散,怕的當然是這兩個證人未及作供,已給楊廣命人推出去斬了。   寇仲暗中向徐子陵打出手勢,表示準備隨時突圍逃生,豁了出去。當下連頭都沒磕一個,笑嘻嘻道:「可能是聖上本身太高深了,所以只會往深處想。我們這些簡單的蟻民,想的事自然簡單得多。剛剛小民就是想不透聖上高深莫測之處,所以才會皺起自己那塊小臉兒。」   眾人暗裡齊聲叫糟,楊廣最忌人語帶諷刺,今趟寇仲真是想找死。   楊廣旁正侍候他吃水果的朱貴兒在這等情況下,亦不敢插嘴幫寇仲。   獨孤盛卻是心中暗歎,要由自己親自處斬兩人,真不知該如何向巴陵幫交待。   一眾期待下,楊廣果然沉下臉來,冷冷道:「甚麼高深與簡單,小子究竟意何所指?」   寇仲表面從容不迫,暗中則在提聚玄功,淡淡道:「小子想到的是若人人都能像聖上般在這裡左擁右抱,仍要作逃兵的定非真正的男兒漢。」   這時無人不以看死犯的目光來瞧寇仲,因為他做了在楊廣前最不應該做的事,就是說了「真話」。   楊廣愕了一愕,接著大力一拍龍座的扶手,笑得前仰後合,像個小孩子般道:「果然簡單!果然簡單!」   眾人的心都隨他的笑聲急上急下,因知他殺人前最愛狂笑。   徐子陵向寇仲微一點頭,提醒他隨時要溜。   笑聲倏止。   楊廣還多咳兩聲,任由朱貴兒和蕭夫人拭去他眼角笑出來的淚水。   這才對寇仲瞧下來道:「朕等這些做皇帝的,個個都要日埋萬機,所以腦筋慢點都會禍國殃民。為今小子你說出原因,朕立即想到對策。人來!」   眾妃均奉承地咕咕嬌笑。   獨孤盛還以為自己恐懼的事終於發生了,恭身應道:「獨孤盛在!」   楊廣愕然道:「這件事卿家做不來的。人來!」   眾人你眼望我眼,都不明白無論在朝廷還是江湖均有威名的獨孤盛,為何連處死兩個人這麼簡單的事都會做不來。   斐蘊和虞世基硬著頭皮同聲應道:「聖上賜示!」   楊廣欣然道:「立即派人在此處及周圍徵集所有已寡之婦,待字面未嫁之女,又或尼姑女道士,適數配與朕的軍士,以安定軍心。」   寇仲和徐子陵登時色變,這回豈非會害死很多人?   豈知斐蘊和虞世基立即叫絕叫好,大讚聖智高明。哄得楊廣拈鬚微笑,聖懷大慰。   徐子陵忍不住叫道:「聖上!」   楊廣冷哼道:「夠了!今天朕已花了太多時間處理國事,給朕全退下去。」   門官大叫道:「退廷!」   虞世基叫了聲謝天謝地,和斐蘊一人一個硬扯著寇徐兩人溜出宮來。   離開望江台,寇仲掙開虞世基道:「我們的事還未說,怎可以走呢?」   斐蘊抹了額頭的冷汗,怒道:「差點給你這胡亂說話的奴才害死,哼!」   寇仲雙目一寒道:「你喚我作甚麼?」   斐蘊勃然大怒,卻給虞世基截著道:「大家是自己人,何必為已過去的事爭執?」   轉向寇仲道:「你的頭仍在頸上,好應酬神作福,還要再多嘴逞強嗎?現在本官先安排你們用休息,揀幾個既標緻又善解人意的宮娥來侍候你們。一有機會,我們再安排你兩位去見聖上。」   徐子陵對這兩名大奸臣實是深痛惡絕,沉聲道:「只憑那本賬簿和兩位三寸不爛之舌,已足可害死宇文化及,我們兩個留此尚有何作用,我們決定要走了。」   斐蘊仍怒視寇仲,一副想吃人的樣子,只要看著他的大肚腩,確有可吃下小半個寇仲的能耐。   虞世基隔在斐蘊和寇徐兩人之間,做好做歹道:「只是一點小誤會,兩位小兄弟千萬別意氣用事。」   寇仲冷冷望了斐蘊一眼,平靜地道:「小陵說得對,我們要走了!若硬要我兩兄弟留下,那就連我都不知道下趟見聖上時會說些甚麼話。」   斐蘊冷笑道:「竟來威脅我們。」   虞世基狠狠瞪了斐蘊一眼,同時打個眼色,表示要他稍安毋躁,遲點再對付這兩人。並且換上笑臉,道:「兩位小兄弟有所不知了,賬簿雖給了聖上,但他何時才會翻閱,卻是連聖上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徐子陵愕然道:「虞大人沒告訴聖上嗎?」   虞世基道:「當然說了,但聖上卻像是沒聽到,忙著與蕭妃親嘴狎玩,只命我們放下來,讓他有閒時再看,所以我們仍要仰仗兩位。嘿!聽玉山說,宇文化及是你們的大仇人,大家都是同仇敵愾,不要再為這等小事介懷嘛!」   寇仲詢問徐子陵道:「你怎說就怎辦吧!」   徐子陵心知肚明除非反臉動手,否則絕離不開這可怕的地方。若只是他兩個人,還可來個強闖碰碰運氣。但因要顧慮素素的安全,惟有忍下這口氣。勉強道:「好吧!不過我們只想好好休息,不用宮女來侍候。」   虞世基吁出一口氣道:「完全沒有問題,一切如你們所求。」   寇仲躺在靠窗的長臥椅上,細聽長江傳來的水流聲,悠然神往道:「做皇帝的真懂享受。」   坐在一旁的徐子陵正憑窗觀看殘冬的星空,失聲道:「見到楊廣這樣子,你還有興趣當皇帝嗎?」   寇仲跳了起來,來到徐子陵旁,半跪地上,與他同賞宅外的夜空,道:「趁此宮內長夜,可否讓我寇仲表露點心聲。」   徐子陵戒備地道:「不准說謊!」   寇仲愕道:「我以前說過謊嗎?」   徐子陵歎道:「這至少是第二句謊話。第一句是我仲少只摸了美人兒師傅的纖纖玉手。」   寇仲老臉一紅道:「你不是去問過那婆娘,老子摸了她甚麼地方這種尷尬的問題吧?」   徐子陵一步不讓地冷笑道:「終承認曾撒謊了?」   寇仲沒好氣道:「這些男歡女愛的事,我自然不能把細節鉅細無遺的全告訴你。」   徐子陵淡淡道:「好像從沒聽過仲少說過喜歡她呢?」   寇仲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好!我是有點不老實,嘻!我從來就不是老實人,你陵少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徐子陵明白寇仲知自己看穿了他的用心,暗忖這已足夠。回到原先的話題道:「你有甚麼心聲須向我發表。」   寇仲捧腹笑著站起來,坐到椅子扶手處,手按徐子陵肩頭,虎目神光閃爍,凝視窗外園林上的星空,正容道:「話雖是那麼說,但我卻不是真的想做皇帝,而是想加入爭霸天下這難得的遊戲裡。這是沒有規則的遊戲,在這年頭仁義道德只是用口來說的,而不是用於實際的行動上。誰的勢力夠強,誰的拳頭夠硬,誰就可稱王。」   徐子陵默然片晌,緩緩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少你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你需要的是刺激和挑戰;你需要別人尊重你,討好你。你從不怕任何人……」   寇仲截斷他道:「錯了!我天不怕地不怕,但就是怕你。若你變成我的敵人,我會睡不安寢。」   徐子陵淡然道:「那時你會否不擇手段把我除去呢?」   寇仲笑得差點噴飯,喘著氣道:「首先是你絕不會變成我的敵人,最多是不理睬我吧!我寇仲就算能對任何人無情,但卻難對你狠心。好兄弟,不要胡思亂想了,想想怎樣脫身去找素姐吧!看那死胖子的神情,我們見完楊廣後,步出殿門時保證每邊各殺出幾百名刀斧手,將我兩個糊塗蟲搗成肉醬。」   徐子陵向他打個眼色,伸伸懶腰打個呵欠道:「我倦死了,睡覺吧!」 第四章 事機不密   寇仲穿窗而回,頹然道:「那兩個狗雜種也算毒辣,守衛嚴密得連蒼蠅都飛不出去。」   他們寄居處是位於臨江宮西南隅的花園內,西南兩邊是毫無遮掩的曠地、高牆和哨樓。東面是個大花園,北面則是十多叢無路可通的大竹樹林,所以唯一逃路就是那個花園。   徐子陵比他早一步回來,亦摸清楚了形勢,歎道:「唯一方法是硬闖高牆,殺將出去,不過由這小院到高牆處足有三十丈的距離,恐怕未抵牆腳已給哨樓上放的亂箭射死,又或給對方的好手截著脫不得身,花園的情況怎樣呢?」   寇仲苦笑道:「看看我的神情就該不用問都知道是甚麼情況;花園內布的是暗哨,共有四起,兼之燈火通明,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只是癡人說夢,這定是獨孤盛親手佈置,防我們逃走。」   又狼狠道:「假若這樣都走不了,實大損我們揚州雙龍的威名。更被那兩個狗雜種小覷了。」   徐子陵沉吟道:「你有沒有想過,即管逃了出去,我們還要闖過城防那一關,且在城內,還不知能否找到素姐呢。」   寇仲輕笑道:「放心吧!美人兒師傅是不敢騙我的,早和我約好了在城中遍佈暗記,使我們可輕易找到她們所在處。這就叫不擇手段的好處。」   徐子陵為之啞口無言。   寇仲分析道:「這裡的守衛看似森嚴無比,但我們卻清楚那些禁衛軍心散漫,人人都想偷安或逃走。嘿!試想假若我們忽然失蹤了,看守我們的禁衛會怎麼做呢?」   徐子陵雙目立時亮起來道:「他們會以為是楊廣命獨孤盛看守我們,如此失職,不全部給楊廣殺頭才怪?自然是集體開小差加入逃兵的行列。」   寇仲道:「我這計策在平時可能派不上用場,但此刻人心惶惶,只因互相顧忌,才不敢輕妄動!橫豎尚有幾個時辰才天亮,我們索性待他娘的兩個時辰,待那些守衛又冷又倦時,才進行我們的大計吧。」   寅時末,卯時初。   「呼呼!」兩聲,兩道黑影先後由寇徐所住的宅院掠出,往竹林投去,附近的幾盞風燈同時熄滅。   接著是竹枝斷折的混亂聲響,驚動了所有守衛。   獨孤盛今趟派駐於此看管兩人的禁衛中,不乏好手,立時有十多人掠往竹材前後追捕兩人,卻連鬼影都找不到。   禁衛裡無人不熟知楊廣脾性,不敢鳴鐘示驚,只紛紛在四周搜索,亦有人進入兩人居處,匆匆察看,肯定無人後再加入外邊的搜捕行動。   半個時辰後,幾個頭子聚在一起商議,有人道:「今次糟透了,各位有甚麼打算?」   另一人道:「留在這裡必死無疑,逃走尚有一線生機,恕小弟不奉陪了。」   事實上人人均有此心,這刻給他說出來後,百多禁衛一哄而散,攀牆走個乾淨。   這時寇仲和徐子陵才從床底鑽出來,前者笑道:「該還趕得及去吃貞嫂弄的包子呢!」   徐子陵和寇仲由那秘密的去水道鑽入城內時,天才微亮。   兩人重回舊地,一切既熟悉但又似非常陌生,均感莫名的振奮。   寇仲奇道:「當日宇文化及靠獵犬追蹤我們,該找到這個秘密出口,為何不使人堵塞了這出口呢?」   徐子陵正運功把濕透的衣服迫乾,隨口道:「或者他想留下這秘道供自己不時之需吧!」   寇仲推了他一把,笑道:「運甚麼功呢?我們到故衣陳那處偷兩套衣服吧!讓這吝嗇鬼心痛一下也是好的。」   兩人得意大笑,趁天尚未全亮,掠上一所民房屋脊,識途老馬的竄房過屋,迎著冷風,朝故衣陳在城東的老店子奔去。   他們的如意算盤,竟然落空。   到時才知故衣陳和附近的十多間子全給徵用了作隋兵的宿處。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這些賊兵就像蝗蟲般把揚州蛀蝕得百孔千瘡,體無完膚。唉!貞嫂長得那麼標緻,希望沒給那些賊兵看上就好了。」   徐子陵一言不發,掠出橫巷,往集趕去。   貞嫂的檔口果然沒有了,變了個蔬果檔,集仍是那麼熱鬧,但碰上的都是陌生臉孔和操外地口音的人。   徐子陵抓著那蔬果檔的老闆問道:「以前那賣包子饅頭的嬸娘到了哪裡去?」   老闆苦歎道:「當然是走了!只有我這無路可走的人才要留在這裡捱命,不過若再把我這批貨搶光,明天我也要試試沖城門了。」   旁邊另一攤檔的老頭道:「客官問的是否老馮呢?你是他們的親戚嗎?」   寇仲忙道:「是他的侄子。」   老頭搖頭歎道:「他們壞在弄的包子太有名了。聖上剛到江都,他們就給徵了到宮內作廚子,以後就沒聽過他們的消息。」   徐子陵雙拳緊握,掉頭就走。   寇仲追在他身旁,陪他在集的人潮裡左轉右鑽,叫道:「你要到哪裡去?」   徐子陵憤然道:「我要把貞嫂救出來。」   寇仲一把抓緊他臂膀道:「冷靜點!你忘了井中的明月嗎?」   徐子陵一震停下步來,立即有人在後面推看兩人道:「不要擋路。」   兩人忙擠出集,離開那擁迫囂嚷的地方,他們都感覺腦筋清醒了點。   寇仲提議先醫治肚子。   到了附近一間酒樓坐下,胡亂塞了幾樣包點後,寇仲道:「無論你做甚麼事,我都會支持你,但切不能魯莽,首先要解決素姐的問題,我們才能放手大幹。」   又歎道:「大隋真的完了,天下將變成個爛攤子,若沒有人出頭一統天下,老百姓還不知要受多麼大的苦楚。一個不好突厥人殺入中原來,我們漢人就要落人外族的殘酷統治下,只要你肯助我,我們便出來打江山,為無辜的老百姓盡量做些好事。」   徐子陵道:「你似乎想得太美太遠了,現在更不是討論這事的時候,我們這麼溜出來,你以為獨孤盛肯放過我們嗎?跟前是快點救素姐才是正理。」   寇仲抓起兩個肉包子,站起來道:「你負責去買兩套乾淨的衣服,我去找暗記,待會在麻公巷東端的出口集合。」   徐子陵看著他道:「為何不一起去,有起事來好有個照應。」   寇仲道:「兩個人一起太礙眼,又易被舊相識認出來,還是分頭活動穩妥些。」   徐子陵只好任他去了。   寇仲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著,不時遇上一隊又一隊的隋兵,婦女差點絕跡街上,有的只是上了年紀的。只此就可知為甚那麼多人要離開揚州。   在老百姓心中,隋兵要比任何義軍更可怕。   忽然有人叫道:「仲少!」   寇仲嚇了一跳,循聲瞧去,只見有人躲在橫巷向他招手。   寇仲猶豫片晌,才走過去,一名年紀比他大上一點,黝黑紮實,看來頗有兩下子武功的年青壯漢抓著他雙肩道:「原來真是你,初時我都不敢肯定。嘿!看來你是好食好住呢!」   這人名叫桂錫良,和寇仲、徐子陵是同輩分的混混,少時曾一起和另一幫混混火並過好幾趟,不過都是以敗北收場。但他們幾個人的關係頗不錯。   寇仲見他穿上竹花幫的服飾,襟頭還繡了三塊竹葉,訝道:「你何時升了作香主?豈非爬了很多人的頭。」   桂錫良答道:「全賴幫主看得起,收了作我徒弟,唉!」   寇仲拉他往巷子另一端走去,不解道:「這該是好事,為何要唉聲歎氣?」   桂錫良道:「這麼大件事你都不知道嗎?這兩年你究竟躲到哪裡去?小陵呢?」   寇仲道:「你先答我的問題。」   桂錫良悶哼道:「我說甚麼都是個香主,該是誰先答對方呢?」   寇仲笑道:「要充老大嗎?就讓你充個夠吧!這兩年我和小陵到了江湖去混,杜伏威、翟讓都和我們握過手喝過酒。哈!輪到你說了。」   桂錫良顯然當他吹牛皮,嘖嘖連聲道:「你這小鬼長得比我還粗壯,可惜仍像以前般不長進。唉!你知否幫主兩個月前給那昏君派人活活打死,只因不肯將天仙樓的玉玲交出來,還把她送走哩。」   寇仲豎起拇指讚道:「好漢子!」   桂錫良苦笑道:「死了的好漢有他娘的屁用。現在我幫的人大多逃散,只剩下百來人,希望杜伏威或李子通攻來時,可作為內應替幫主他老人家報仇。」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壓低聲音問道:「已選出新幫主了嗎?」   桂錫良歎道:「選甚麼鬼幫主呢?現在我們是一盤散沙,不過我們約定了等昏君死後,會在丹陽集會,看看可否選出新幫主來。」   這時到了巷尾,外面就是另一條大街,桂錫良停步道:「我是見不得光的。記得幸容那傢伙的家嗎?我就躲在那裡。」   寇仲順口問道:「言老大呢?」   桂錫良道:「還好意思問?你兩個不知偷了官家甚麼東西,牽連了百多人,自那事後,就從沒有人見過他們了。聽說是與宇文化及有關的,是嗎?」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放心吧!我保證宇文化及沒多少天好活了。那昏君就快要拿他來開刀呢。」   桂錫良嗤之以鼻道:「你真是死性不改。宇文化及根本不把昏君看在眼內,幫主死前和他關係很好,便說過他連昏君的女人都敢偷。」   寇仲色變道:「知不知他偷的是哪個女人。」   別長道:「當然是最美的,否則為何要冒險去偷,嫌命長嗎?」   寇仲心叫糟糕,楊廣身邊最美的是蕭妃和朱妃,朱妃乃巴陵幫的人,該沒有問題。但若是蕭妃,那宇文化及就該知道他和徐子陵已專程到江都來害他。   愈想愈驚下,那還有心情和這小子胡扯,慌忙走了。   徐子陵兩手空空的在等候寇仲,後者奇道:「衣服呢?」   徐子陵憤然道:「甚麼綢緞成衣和故衣都給搶掠一空,關門大吉。人人都說昏君去到那裡,那裡就沒有法紀,失民心如此,真想一拳打死他。咦!你的臉色為何如此難看。」   寇仲探頭外望,一批隋兵剛經過。壓低聲音道:「你看這些隋兵有沒有異樣?」   徐子陵還以為他指的是獨孤盛等派人來拿他們,應道:「看來沒甚麼,照我看現在軍心散亂,就算有命令下來,亦不會有人肯用心執行。」   寇仲歎道:「我不是擔心這問題,而是宇文化及可能收到風聲,知道了自己的處境。快!我們去找素姐,路上再說吧!」   香玉山不愧才智之士,藏身處是城外南郊,離長江不遠,有起事來,無論從水路或陸路離開,都非常方便。   表面看,那只是一所普通人家的宅第,但卻是巴陵幫在此的秘巢。   兩人跨進院內時,立感氣氛有異,其中一個巴陵幫頭目低聲道:「獨孤盛、斐蘊來了。」   寇仲早猜到有這情況,哈哈一笑,夷然不懼地舉步走入廳堂。   跟在後面的徐子陵生出奇怪感覺,自己這好兄弟再非以前那個小子,而是可面對任何強橫敵人的硬點子了。   獨孤盛大馬金刀的坐在廳堂正中處,一邊是香玉山、素素和蕭大姐,另一邊則是臉色不善的斐蘊。卻不見雲玉真。   兩旁各立著五、六名錦服長袍的大漢,一看便知是禁衛中的高手。   獨孤盛雙目厲芒閃閃,沉聲喝道:「你們兩個這是甚麼意思?」   寇仲悠然止步,環目一掃,笑嘻嘻道:「我兩兄弟也想知道是甚麼意思,歡喜就罵我們作奴才,又看監犯般管我們,嘿!大家來評評理吧。」   香玉山關切地瞧了嚇得臉無人色的素素一眼,站起來道:「寇兄和徐兄回來就好了,這只是一場小誤會,來!坐下再說。」   斐蘊大發官威,一掌拍在扶手處,喝道:「甚麼誤會?玉山你給本官坐下,先把事倩弄清楚。」   徐子陵見素素受驚,感同身受,冷笑道:「我不明白為何此刻仍要糾纏不休,聰明的現在立即各自溜走,遲則恐怕不及。」   獨孤盛聽他話中有話,伸手截著要發作的斐蘊,沉聲道:「徐兄弟可否說得明白點!」   寇仲插入道:「我剛聽到消息,聖上的寵妃中,有人暗與宇文化及私通。所以我們的計劃,再非秘密。若你是宇文化及,會怎辦呢?」   鎊人同時色變。   斐蘊亦壓下怒火,問道:「這消息從何而來?知否是那個妃子?」   寇仲道:「是竹花幫的人說的,聽說去世的前幫主是宇文化及的人,故得知此事。」   斐蘊咒罵道:「原來是這個不識抬舉的賊種。」   聽他口氣,便知前竹花幫主的死若不是和他直接有關,也脫不開關係。   獨孤盛向其中一名手下道:「諸明,宇文家的兵將今天有沒有甚麼異舉。」   斑瘦的諸明搖頭道:「我們已嚴密監視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尉遲勝的人,都跟平常絕無兩樣。」   獨孤盛鬆了一口氣道:「空穴來風,非是無因。且宇文化及一向可自由出入宮禁,此事確有可能。幸好老夫早有準備,這兩天嚴禁任何人離宮……」   徐子陵截斷他道:「現在再非自我安慰的時候,昨晚看管我們的人不是全溜了?若其中有人投向宇文化及,又曾與那身為內奸的妃子暗通消息,宇文化及該清楚知道自己的處境。」   蕭大姐插入道:「現在軍權究竟是在何人手上?」   獨孤盛答道:「聖上的親衛都是跟隨老夫多年的人,大致該不會有何問題,至於是否有部分生出異心,又或被人收買,則連老夫都不敢擔保。」   斐蘊接入道:「親衛以外,就是江都本身的駐軍和隨聖上前來的禁衛軍,前者由尉遲勝掌管,後者由司馬德戡指揮。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都沒權直接過問軍隊的事。」   但語氣卻軟化下來,道:「本官確有點不對,在這裡向兩位小兄弟誠心致歉。事不宜遲,我們必須趁宇文化及知道此事之前,先下手為強,把宇文家在江都的人連根拔除,否則後患無窮。請兩位立即和本官晉謁聖上。聖上聖駕已返王城。」   香玉山也勸道:「兩位大哥此行亦為了報恩師的大仇,趁宇文化及仍未知悉此事,趕快行動,否則時機錯過了就永不回頭。」   寇仲淡淡道:「真的沒有軍隊調動或造反的跡像嗎?」   眾人聽他語氣,均感錯愕。   素素忍不住道:「小仲想到甚麼呢?快說出來吧!」   徐子陵才智與寇仲相若,明白過來,問道:「司馬德戡帶了多少人去追竇賢,甚麼時候出發的?」   獨孤盛劇震道:「你說他想作反?」   寇仲道:「軍士的逃亡,責任全在他身上,他和宇文化及關係好嗎?」   諸明色變道:「統領今早出發前,確曾到過總管府找宇文化及和尉遲勝。」   斐蘊霍地起立,顫聲道:「不妥!他沒理由要帶二萬人那麼多去追竇賢的數百人。」   徐子陵道:「他追捕竇賢只是虛張聲勢。照我看至遲今晚,他就會領軍回來,在尉遲勝和宇文化及部署妥當下,殺入皇宮。」   斐蘊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們立即入宮,面稟聖上。」   寇仲喝道:「且慢!我們可陪你去冒這個險,可是須讓我們的姐姐先離開江都,使我們再無後顧之憂。」   獨孤盛和斐蘊交換了個眼色,均猶豫難決。沒有了素素,這兩個小子再使手段溜掉,就不知怎樣才可尋回來,而時間更不許可他們如此做。   素素淒然道:「不!我等你們回來才走。」   寇仲苦笑道:「那有起事時,就誰都走不了。這房子在宇文化及來說恐非再是秘密。」   香玉山拍胸向獨孤盛和斐蘊兩人保證道:「我這兩位大哥都是敢做敢為的人,與宇文化及又有深仇,兩位大人盡可放心。」   獨孤盛無奈點頭答應。   寇仲和徐子陵與素素話別,又與香玉山交待好後,才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隨獨孤盛和斐蘊返城去了。 第五章 昏君末路   虞世基在楊廣的寢宮養生殿外截住眾人,苦起白臉道:「要現在晉謁可不行,聖上睡覺了。」   斐蘊急道:「救急如救火,可否請貴兒夫人想個辦法把他弄醒。」   虞世基歎道:「早和貴兒夫人說過,她說聖上昨晚整夜沒睡,剛才始上龍床休息,試問誰敢騷擾他呢?」   獨孤盛亦慌了手腳,道:「那怎辦才好?」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後,冷靜地道:「虞大人設法問問貴兒夫人,為何他會整夜不睡的?」   虞世基會意,又進殿去了。   獨孤盛無奈道:「看來又要兩位小兄弟耐心點等候了!」   徐子陵道:「不要又把我們像囚犯般看守著。」   斐蘊有求於他們,忙道:「當然不會,只要兩位不離開宮門,愛作怎麼都可以。」   獨孤盛仍不放心,召了其中一個年青手下來,介紹道:「這是老夫的堂侄獨孤雄,就由他陪兩位四處逛逛吧!」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我們有位朋友給召進宮來當廚子,我們想討個人情,讓他可回鄉與家人團聚。」   斐蘊的心早飛到別處去,有點不耐煩道:「此乃小事,小雄可給你們辦妥。」   言罷與獨孤盛分頭匆匆走了。   這獨孤雄只比他們大上兩三年,長相不俗,眉眼精明,試探地道:「是否先到房呢?有虞大人照應,沒有事是不成的。」   寇仲道:「那就請獨孤兄引路。」   獨孤雄帶路前行,遇上宮娥美婢時,無不死盯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獨孤雄似帶慕的笑道:「看來寇大哥和徐大哥都極受娘兒們歡迎呢。」   寇仲心中得意,笑道:「獨孤兄當了聖上的親衛有多久?」   獨孤雄答道:「不足兩個月。」   徐寇兩人心中一懍,想到獨孤閥為了打倒宇文閥,把閥內的好手傾巢而出,調到江都來。說不定剷除掉宇文閥的勢力後,下一個目標就是楊廣。   獨孤雄和一群巡邏兵打過招呼後,低聲道:「聽說兩位曾大敗宇文無敵,是否真有這回事呢?」   寇仲心道不但宇文無敵被打得落荒而逃,連你們家的獨孤霸都給小陵傷了,你這小子仍敢懷疑。口上卻應道:「只是傳聞誇大!事實上是我們只能僥倖脫身。」   獨孤雄道:「這已相當了不起呢。」   徐子陵少有見寇仲這麼謙虛,暗讚他比以前成熟了。   穿過後宮東南角的御園,燒菜造飯的氣味傳入三人鼻裡,獨孤雄道:「兩位請稍候片刻,待小弟喚管房的盧公公來,讓兩位親自問他,只要他知道兩位是虞大人的人,保證會盡力幫忙。」   獨孤雄去後,寇仲道:「陳老謀說過:凡皇宮必有地下秘道,我們最好設法找出來,事急時,便可以溜得快點。」   徐子陵想起當日李密攻打大龍頭府的可怕情況,猶有餘悸道:「怎樣找?」   寇仲思索道:「記得嗎?陳老謀說過地道均有通氣口,在建物內通氣口容易掩飾,在曠地或園材則易察覺。哈!地道當然是供楊廣自己用的。所以只要在剛才我們到過那座御園的附近找找,定可尋到點蛛絲馬跡,有起事來,我們就來個遁地好哩!」   徐子陵苦笑道:「你的推測我十萬個同意。不過既然蕭妃可能是內奸,說不定宇文化骨早知道地道的秘密,若我們闖進去,只要宇文化骨守在地道口大吸煙管,已可把我們嗆死。」   寇仲一拍額頭,苦惱地環視四周殿宇重重的壯觀景象,壓低聲音道:「說得對,飛天我們自認沒本事,遁地又可能是死路一條,那惟有學上趟般,找個地方躲他娘的幾天,這裡比大龍頭府至少大上十倍,躲起來該更容易,不過要小心宇文化骨會放火燒宮來忿。」   徐子陵笑道:「天掉下來我們就當作被蓋,真到了那兵荒馬亂時刻,宇文化骨定先去找楊廣晦氣,我們便趁機殺出重圍,別忘了我們已是高手。」   寇仲捧腹笑道:「我差點忘了!」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往日孩童時代的光景,彷彿又在這刻重現。那時大家都是胸無城府,可以為很小的事爭辯多天,也可以無端端笑上一大場。   寇仲低聲道:「來了。」   徐子陵早聽到足音。   獨孤雄的步伐沉穩均勻,不但功底紮實,武功走的還該是沉雄剛勁的路子。   那盧公公則是腳步飄浮,且左腿比右腿長了一點點,故一重一輕,重心不穩。   想到這裡,連徐子陵都奇怪自己為何可純憑足音推測出這麼多事來,若功力再進步些,說不定可把握到更多的事況。   人可以裝模作樣,但腳步聲往往會透露出虛實真相。   寇仲隔遠施禮道:「盧公公如意吉祥,小子寇仲、徐子陵特來向盧公公請安。」   生來蛇頭鼠目的盧公公陰陰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有甚麼話吩咐好了。」   徐子陵見到他就倒胃口,表面卻要擺出親切狀,恭敬無比地道:「怎敢吩咐公公,只是想問公公一個叫馮強的人。」   寇仲見盧公公一副想不起此君的模樣,插嘴道:「是個矮胖的漢子,四十多歲,以前在城東開檔賣包子,很有名的。」   盧公公歎道:「記起來了,他尚有個很標緻的小妾嘛!唉!可惜死了。」   兩人失聲叫道:「甚麼?」   盧公公裝出難過的樣子,道:「這傢伙是頭蠻牛,時常和房的其他人爭執,給人陷害,在他弄給聖上吃的包子塞了根兩分長的魚刺骨進去,累得連我也差點要吃了幾記棒子。和他一起被斬的有三百多人,可能連陷害他那個傢伙都在其中,哈!真是荒謬絕倫。」   徐子陵俊臉轉白,寇仲忙:「他的小妾呢?」   盧公公以看破世情的口氣歎道:「聖上殺人有那一趟不是全家抄斬的。咦!不!好像聽說馮強那個標緻媳婦是給人看中了,逃過大難。但詳情就不知道了!」   獨孤雄道:「誰會清楚此事呢?」   盧公公陰笑道:「當然是負責處斬的竇賢。」   三人面面相覷。   竇賢已作逃將,怎找他來問話呢?   那天直等到午後,虞世基才派人來通知他們去見楊廣。   寇仲扯得徐子陵墮後兩步道:「這昏君一個不快或高興都會傳諭殺人,待會若有事,我們先分頭逃走,然後在東南角那座佛塔會合,必要時由塔頂跳下,可落在城牆外的護城河裡,再由水底逃命。」   徐子陵動容道:「這確是上上之策,你這小子比以前長進了不少。」   寇仲得意道:「我們也有點運道,給李不通那混蛋一搞,不用替香小子療傷患,所以現在才多出些控制香小子的籌碼,否則怎放心讓他帶素姐走。」   徐子陵順口問道:「你有沒有問雲玉真到了哪裡去?」   寇仲壓低聲音道:「照我猜是因獨孤策也在這裡,所以她去了和他幽會,今早趕不及回來。當然!她絕沒想過我們可以離開臨江宮的。」   徐子陵愕然道:「那你還可以這麼開心?」   寇仲瞅他一眼沒好氣道:「我又不是要娶她,有甚麼不開心的。我甚至可以毫不關心。哈!」   獨孤雄乾咳一聲,回過頭來道:「聖上不喜歡人吵吵嚷嚷的。兩位……嘿!」   寇仲故作恍然道:「當然啦!除了聖上自己的龍聲外,哈!」   徐子陵低聲道:「正事要緊!」   寢宮在望,斐蘊在殿門前等候,召手示意他們跑快點。   三人提氣輕身,掠了過去。   斐蘊神色凝重道:「你們所料不差,貴兒夫人說,昨晚聖上是因被蕭妃纏著玩遊戲,所以興奮得整夜沒睡。現在回想起來,昨天我向聖上報告時,亦是這賤人故意撩逗聖上親嘴,令聖上聽不到我在說甚麼。」   寇仲道:「那麼看來宇文化骨今晚必會發動。」   徐子陵道:「尋到司馬德戡的軍隊嗎?是否在附近?」   斐蘊搖頭道:「他的軍隊出城後就不知所終,確教人心寒。唉!我又要忙於去找女人,那還有其他時間?」   徐子陵色變道:「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怎可以做?」   斐蘊本要發作,強把脾氣壓下去,苦笑道:「我只是到大牢找了批女犯人,準備聖上一時興起想要看時有個交待,這就叫仰窺上情,否則本宮的頭顱早和身體分家。」   寇仲悔恨地道:「聖上的記性該不大靈光,說不定早忘了。」   斐蘊同意道:「他確常忘記事情,但我卻怕聖上見到你們,會勾起這事,問將起來就糟呢!」   徐子陵道:「還不進去幹嗎?時間要緊啊!」   斐蘊苦著臉道:「聖上和貴妃們到了長生池沐浴,既洗且玩又吃東西,沒有個把時辰都不成,進去都是等。好吧!請隨本官來。」   寇徐兩人見斐蘊態度親切多了,雖明知他是裝出來的,心中也舒服點,隨他步進寢宮的大堂去。   這麼富麗堂皇的廳堂,兩人尚是首次得見,地上鋪了厚軟的地氈,家講究不在話下,牆上掛的畫和裝飾擺設,全是價值連城的珍品,看得人眼花撩亂。   寇仲指點著低聲在徐子陵耳旁道:「定是從關中洛陽帶來的。」   獨孤雄聽到他的話,點頭道:「寇大哥猜中了!」   大廳內空無一人,陽光從西面的窗隔斜透進來,一片寧和。   廳子南端有張雕龍嵌金銀的臥椅,自然是楊廣的龍座。   獨孤雄告罪後退出廳外,剩下三人苦候。   斐蘊坐立不安,捱了足有個把時辰,太陽開始下山,才見虞世基匆匆趕來,報喜道:「成了!聖上正在穿衣,貴兒夫人已說動聖上肯接見我們。」   站起來的三人又頹然坐倒。   爆娥這時進來點燃掛在四周的數十盞宮燈,又關上門窗,燃起四角的爐火,此時楊廣的隊伍方才抵達。   數十名太監宮娥進來分班排列,忙了一番後,肅立佇候。   接著獨孤盛率領大批近衛來了,把守看各處出入口,一切停當後,他才輕聲向四人道:「蕭夫人肯定有點問題,剛才還纏著聖上要到臨江宮去看日落,哼!」   斐蘊低叫道:「聖上來了!」   蹦樂聲遠遠傳來,在宮監開路下,楊廣偕同過百妃嬪,姍姍而至,他和蕭妃、朱妃都坐上軟轎,由力士扛著,連腳力都省了。   眾人跪伏地上,恭迎這昏君的聖駕。   到楊廣側身半躺臥椅時,眾妃嬪亦團團圍著他坐好,眾人才高呼萬歲。   楊廣看都不看寇徐兩人,歎了一口氣道:「朕知外面有很多人想爭奪朕的皇位,唉!大不了就像陳後主,破了國仍可做長樂公,繼續飲酒作樂。」   眾人無不愕然,為何他竟作此不祥說話。   楊廣右邊的蕭妃嬌笑道:「聖上真愛說話,有些人總愛把那些烏合之眾誇大,聖上勿要相信。」   獨孤盛低聲道:「剛才元善奉越王侗之命來告急,說李密率眾百萬,進逼東都,已佔了洛口倉,求聖上速還,否則東都將會失陷。」   寇仲和徐子陵這才恍然。   豈知虞世基卻得意地道:「幸好本官反應敏捷,說若賊勢真的那麼龐大,元善早在路上給人殺了,怎能到得江都來。故已替聖上把這傢伙趕走。」   寇徐聽得搖頭歎息,真個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種奸臣,若非楊廣不肯面對現實,怎會信虞世基這種睜眼謊言。   楊廣的聲音傳過來道:「外面盜賊情況如何,斐大夫給朕如實報告。」   斐蘊不慌不忙,躬身道:「聖上明鑒,盜賊正日漸減少。」   楊廣坐直龍軀,皺眉道:「少了多少?」   斐蘊胡謅道:「只有以前的十分一。」   楊廣舒了一口氣,又像想起甚麼的道:「元善說唐國公李淵在太原作反,可有此事?」   斐蘊嚇了一跳,跪倒地上道:「現在外面常有人故意造謠生事,待微臣調查清楚,再稟告聖上。」   一聲冷哼,來自殿門處,接著有人喝道:「滿口謊言!」   眾人嚇了一跳,往聲音來處望去,赫然驚見宇文化及一身武服大步走進來,旁邊還有另一位高昂英俊的中年男子。   寇仲和徐子陵眼中立即射出深刻的仇恨,同時心叫不妙。   獨孤盛、斐蘊和虞世基三人則立時臉無人色,他們早有佈置,若宇文化及等任何人入宮,必須先得他們許可,現在他來到跟前他們才知道,形勢不妙,可以想見。   門官這時才懂得高唱道:「右屯衛將軍偕少監進謁聖上。」   兩人看都不看斐蘊、寇仲等人,逕自來到殿心,行完叩見之禮後,長身而起,站到與他們相對的另一邊。   獨孤盛移往楊廣座前,而護守在龍座兩側和後面的近衛都緊張起來。   楊廣似仍不覺察雙方劍拔弩張之局,訝道:「宇文將軍為何指斐卿家滿口謊言呢?」   斐蘊跪地哭道:「聖上請為微臣作主,微臣對聖上忠心耿耿,若有一字謊言,教微臣橫荒野。」   宇文化及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目光首次落在寇仲和徐子陵處,閃過森寒的殺機,淡淡道:「從前杜伏威在山東長白,現在他已到了歷陽;李密以前僅有瓦崗一地,現在先取滎陽,繼取洛口。李子通從前算得甚麼,現在卻聚眾江都之北,隨時南下。聖上之所以全無所聞,皆因被奸臣環繞,四方告變,卻不代為奏聞,賊數實多,卻被肆意誑減。聖上既聞賊少,發兵不多,眾寡懸殊,賊黨其勢日盛,甚而唐國公李淵作反之事,天下皆聞,唯獨聖上給蒙在鼓裡。」   虞世基亦撲倒地上,哭道:「聖上勿聽信饞言,想造反的人就是他。」   楊廣顯是亂了方寸,忙道:「兩位卿家先起來,朕絕不會讓爾等含冤受屈的。」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不屑的冷笑。看得寇仲和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知他們已控制了大局。   斐蘊兩人仍不肯爬起來,哭告道:「昨天微臣曾向聖上獻上賬簿,正是……」   宇文化及哈哈笑道:「甚麼賬簿,是否這本鬼東西呢?」   從懷中掏出一物,赫然正是那本賬簿。   這時連楊廣都知兩人來意不善,怒喝道:「人來!替朕把他們拿下。」   慘叫聲起,只見守門的近衛東僕西倒,鮮血四濺,一群人衝了進來,帶頭的是幾名身穿將軍衣甲的大漢,與宇文化及兄弟會合一處,佔了大殿近門處一半空間。   群妃登時花容失色,紛紛往後面躲去。   獨孤盛則和數十近衛擁出來,擋在楊廣身前。   斐蘊和虞世基嚇得淚水都干了,連爬帶滾躲到獨孤盛身後。   只剩下寇仲和徐子陵立在雙方人馬中間的兩旁,幸好現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楊廣身上,沒有人理睬他們。   獨孤盛大喝道:「司馬德戡,你想作反嗎?還不放下兵器?」   帶頭進來的司馬德戡竟笑起來道:「將士思歸,末將只是想奉請聖上回京師罷了,獨孤將軍言重了。」   楊廣站起來戟指喝道:「朕待你們一向不薄,為何今天竟來逼朕做不情願的事。」   宇文化及冷哼道:「聖上遺棄宗廟,巡幸不息,外勤征伐,內極奢淫,使丁壯盡於矢刃,老弱填於溝壑,四民喪業,盜賊蜂起,更復專任奸諛,飾非拒諫,若肯悉數處死身邊奸臣,回師京城,臣等仍會效忠,為朝廷盡力。」   楊廣色變道:「真的反了,誰是指使者?」   宇文智及「鏘!」的拔出佩劍,大喝道:「普天同怨,何須人指使。」   楊廣大嚷道:「給朕將他們全殺了。」   寇仲一拉徐子陵,運功飛退,「砰!」的一聲破開窗「楠」到了外面。   此時殿內殺聲震天,夾雜妃嬪宮娥太監的呼叫號泣,混亂得像天塌下來的樣子。   寇徐兩人亦同時陷進了重圍內。 第六章 殺出皇城   寇仲和徐子陵腳未沾地,漫空箭雨已朝他們射來,顯然除了寢宮外,整座皇城都在悄無聲息中落進宇文化及和他率領的叛黨控制中。   這百來枝射來的勁箭,都是蓄勢以待下發出來的,又狠又準,恐怕寧道奇親來,亦要格擋得很吃力。   寇仲和徐子陵大駭下,就在落下的勢子將盡時,猛提真氣,四掌虛按地面,竟在觸地前再騰空而起,不但躲過了箭雨,還成功投往殿旁御園的林木中。   一陣喊叫,無數頭紮白帶的叛兵由林裡殺出,截擊兩人。   剎那間兩人已陷身敵陣,給沖得分了開來。   林外全是火把,喊殺連天。   徐子陵揮拳擊倒兩人後,搶了一把長刀到手,健腕一沉,長刀到處,一股強大刀氣透鋒而去,登時有三人往後栽跌,倒斃當場。   趁此良機,徐子陵竄上一棵樹上。   只見林外四處都是互相追逐殺的人,有幾處殿宇冒出火頭濃煙,遮得日月無光。   在火光的照耀下,皇城變成人間的殺戮地獄。   兩個叛兵中的好手追上樹來,給徐子陵連環刀發,濺血掉下。   勁箭聲響,徐子陵無暇找尋寇仲的所在,騰空而起,竟一下子破紀錄的橫過七、八丈的距離,落到榆林的邊緣處。   十多名叛兵撲了過來,徐子陵閃電掠前,避免陷身苦戰,手中長刀精芒電閃,迅疾無倫的劈出三刀,登時又有三敵仰跌斃命。連他自己亦想不到手底下如此厲害。   兩支長矛從後攻至,徐子陵不用回頭觀看,只憑感覺向左右搖晃,便間不容髮的避過敵矛。   接著一個閃身,突圍而出。   一聲厲叫,從左方三十丈許遠處傳來。   徐子陵認得是寇仲的叫聲,知他遇險,心中劇震時,再不能保持井中水月的境界,登時給一個從暗裡竄出的叛兵長矛刺在協下要害。   就在矛尖觸衣的剎那,徐子陵回過神來,虎軀猛扭,運功發勁,原本致命的一矛滑了開去,只能挑破衣衫,畫出一道至背而止的血痕。   徐子陵一抖長刀,劈中叛兵臉門,一聲暴喝,再越過了十多名敵人,點地即起,望寇仲叫聲來處撲去。   火光掩映下,一群三十多人的叛兵正圍著寇仲廝殺,其中一人赫然是宇文智及,只見他每出一劍,都使得寇仲運矛吃力應付,予其他人可乘之機。   徐子陵見寇仲渾身鮮血,腳步不穩,知他再撐不住多久,一聲狂喝,人刀合一,刀法決湯,舞出一片刀光,如怒濤駭浪般往宇文智及射去。   宇文智及本要在兩三劍內取寇仲之命,再去找徐子陵,見到他自己送上門來,大喜下放了寇仲,騰身而起,迎向徐子陵。   徐子陵早把生死豁了出去,心中無驚無懼。   「噹噹噹!」   兩人在空中錯身而過,交換了三招。   宇文智及寶劍點上徐子陵長刀時,已知不妥,只覺對方灼熱無比的真氣透刀而來,剎那間往他經脈攻去,自己的冰玄勁氣竟似給對方奧妙無比的真氣天性相剋,抵擋他不住。   他的功力雖遠及不上宇文化及,但比徐子陵深厚,提一口真氣,化去了對方最少一半入侵的勁氣,右手寶劍施出精妙絕倫的手法,盪開長刀,側砍徐子陵頸項,但氣勢再不若先前凌厲。   徐子陵夷然不懼,左掌平伸,準確無比的由下而上,竟分毫不爽地將他的寶劍托開。   宇文智及心中生出一股寒意,方明白為何宇文成都和宇文無敵都在兩人手下吃了大虧,而兄長宇文化及則三令五申,要他絕不能容兩人生離此地。   風聲驟響於背後。   由於兩人是凌空交戰,此時徐子陵已來到他背後。   宇文智及那想得到徐子陵的刀快得這麼厲害,竟能及時反手回刀,疾劈後背。   宇文智及不理體內仍在激湯不休的氣勁,猛咬牙扭身,及時架擋徐子陵這一刀。   「鏘!」   宇文智及一聲慘哼,口噴鮮血,連人帶劍給徐子陵劈得倒飛開去,背脊撞在一棵大樹的樹幹處,傷上加傷,這才滑落地上。   徐子陵也不好受,被宇文智及反震之力沖激得差點經脈爆裂,五臟出血,幸好他多次受傷,早有經驗,在落地前的剎那,勉力催動能把人起死回生,來自長生訣奇妙無比的先天真氣,化去了宇文智及那霸道的冰玄勁氣。   「蓬!」   徐子陵重重掉在寇仲腳下。   這般交鋒雙方都是全力出手,勝負立分。   寇仲領教過宇文智及的厲害,還以為徐子陵死了,急怒之下不知哪裡來的神力,長矛左挑右撥,殺得敵人東歪西倒。   一人想從後偷襲,給寇仲旋身疾挑,登時帶著一蓬血雨,飛跌丈外,其他人都為他威勢所懾,又少了宇文智及押陣,駭然退開。   寇仲一陣天旋地轉,知自己失血和耗力過多,已接近油盡燈枯的階段,一聲長歎,以為兄弟倆要命喪於此時,徐子陵彈了起來,大喝道:「上背!」   寇仲大喜叫了聲「好小子!」拋掉長矛,撲在徐子陵背上,手足纏個結實。   徐子陵運氣噴出一蓬鮮血,胸口回復暢順,斜衝而起,先點在一枝橫伸出來的樹枝處,借方彈起,投往十多丈外一所樓房的瓦背上。   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叛軍要追時,他早背負寇仲沒於屋脊之後。   長笑由遠而近。   宇文化及凌空掠至,喝道:「哪裡逃!」   徐子陵聽到宇文化及的呼叫聲,知道若給追上,必無倖免。忙往下躍,到了躺滿宮娥太監的天井處,竄向房子裡。   宇文化及哪想得到徐子陵夠膽躲進屋內去,仍奮力在上方掠過,到別處搜尋兩人蹤影。   屋內哭聲震天,十多個叛兵正把幾名宮女按在地上幹那禽獸惡行。   徐子陵忘了自身安危,使勁揮刀砍殺,趕散了叛兵,但那幾名宮女亦已奄奄一息。   另一群叛兵擁了進來。   徐子陵暗提一口氣,背著寇仲破窗而出。   寇仲在他耳邊呻吟道:「佛塔!」   徐子陵會意,只朝陰暗處疾走。   這時皇宮大部分建物都陷進火海裡,碰上的都是來回搜索的叛兵。   徐子陵施出逃生本領,竄高伏低,往東南角的佛塔馳去,遇上他們的叛兵霎眼已不知他們到了哪裡,欲追無從。   寇仲此時氣息漸趨微弱,手足乏力,徐子陵人急智生,忙借雙方胸背交貼之便,把真氣源源輸進寇仲體內。   佛塔在望。   驀地一聲冷哼,自後傳來。   兩人認得是宇文化及的聲音,都魂飛魄散。   寇仲想鬆開手腳,好讓徐子陵獨自逃生,卻給徐子陵反手摟著,倏地橫移,避過了宇文化及一記隔空掌,然後竄進了一座正在起火的宮殿內。   宇文化及已大獲全勝,剛手斃了死敵獨孤盛,那肯陪他們冒險,躍上殿頂,心中正想看你們何時走出來,就是你兩個小子喪命的時刻,不料一團烈火卻由殿後衝了上來。   宇文化及定睛一看,原來是寇仲拿著一截著火的木條,用力揮舞,乍看還以為是一團烈火,長嘯一聲,全力下撲。   寇仲得徐子陵輸入能與他內功相輔相成的真氣,回復了部分氣力,回頭見狀大笑道:「宇文化骨你來得好!」   右手一揚,運勁迫出火屑,登時萬點火熱屑,像一蓬雨般朝宇文化及迎上去。   若只是火屑,宇文化及自問可受得起,但其中還含著寇仲發出的真勁,則是另一回事,若為此損毀了容貌,縱殺了他們都得不償失,暗歎一聲,橫移開去。   就藉這一耽擱,兩人竄入佛塔下的竹林裡。   兩人過處,火頭四起。   宇文化及氣得七竅生煙,知是寇仲隨手放火,阻他追截。忙運起玄功,趁火勢未盛前,衝入林內。豈知這幾天風高物燥,兼之寇仲又故意揮動火棒,出火屑,火隨風勢,風助火威,瞬那間大片竹林燒得「僻啪」作響,使宇文化及要改採迂迴路線,繞道入林。   最令他頭痛是著火的竹林送出大量濃煙,使他一時完全把握不到兩人的位置。   驀地大笑聲由上方傳下來,寇仲呱呱大叫道:「宇文化骨,你那臭頭暫且交由你保管,小心點啊!不要未得我們動手就給別人拿了。」   破空之聲隨即響起,宇文化及心中叫糟時,皇城牆外的護城河「撲通」水響。   宇文化及掠往牆頭時,火光映照下的護城河平滑如鏡,兩人已消失無蹤。   回首後望,整個皇城都陷在火海裡,濃煙把星夜全遮蓋了。   「昏君死了!」   整個江都沸騰起來。   皇城的大火,將這座大城的半邊天空染個血紅。   街上不時有叛兵策馬馳過,高叫「昏君死了!」   有人怕得找地方躲起來,有人卻鳴放鞭炮大事慶祝,年青力壯者則擁往皇城去尋楊廣的屍體,要把他燒戮洩憤,又或希望能在叛黨的手上分得一點昏君遺下的財寶殘餘。   辟家的糧倉都給撞破,搶掠一空。   竟有叛軍趁機進入民居姦淫擄掠,與居民發主衝突,整個揚州城亂成一團,宇文化及等都控制不了。   寇仲和徐子陵濕淋淋的竭盡全力,才從護城河爬上岸來,朝外城去水道的方向摸去。   街上一群群暴民正聯群結隊的拿著棍棒刀槍,一見落單的隋兵便衝上去動手,完全不理他們是否屬殺了昏君的英雄,顯示出他們對隋兵和官府的深惡痛絕。   徐子陵扶著寇仲勉力在街上走著,擠過一堆堆趕熱鬧的旁觀者。   一陣掌聲和喝采聲震天響起,原來是一隊二十多人的隋兵被人從馬上拖了下來,打個半死。   寇仲呻吟道:「這段河道真難捱,甚麼真氣都沒有了,全身飄飄蕩蕩,虛不受力似的。咦!你這小子沒甚麼傷,為何都是腳步浮啊的。」   徐子陵苦笑道:「還好意思說,你這小子這麼重,背得我不知多麼辛苦。」   寇仲知他是透支得太厲害,辛苦地咳笑離分的道:「你這小子真懂說笑,唉!今趟害不成宇文化骨,反差點賠上小命,確是倒霉透頂。」   徐子陵看了一眼周圍的混亂情況,發現城郊西面某處民宅剛冒起火頭,沉聲道:「宇文化骨都沾不了多少便宜,要收冶這爛攤子,豈是容易,別忘了老爹和李子通都對這裡虎視眈眈哩!」   寇仲雙腳一軟,差點倒在地上,全賴亦是身疲力竭的徐子陵死命扶著。   兩人蹌踉走了幾步,終支持不住,移到一條橫巷貼牆坐倒。   兩人喘了一會氣,寇仲道:「那去水道可能不大靠得住,說不定宇文化骨在那裡正等我們自投羅網。」   這時一隊過百人的叛兵殺至,一見到拿武器的人便動手,殺得哭喊震天,人人爭相閃躲走避。不過看來並非是有組織的行動,而是叛兵自發性的報復行為。   看著人們狼狽地在跟前奔跑,逃往巷子另一端,寇仲精神一振道:「我敢保證所有城門都給打開了,我才不信沒有隋兵不乘機逃走。」   徐子陵勉力提聚真氣,卻沒法成功,暗忖就算遇上普通的隋兵,都要遭殃,歎道:「開了門又怎樣,我們有力走路嗎?你的傷勢怎樣了。」   寇仲笑道:「出城後讓我仲少脫光衣服給你數數看身上有多少傷口,保管可以把你嚇壞。幸好老子功力深厚,傷口能自動癒合止血,否則只是倘血都淌死了。最厲害是宇文智及那狗雜種的一劍,把我的護體真氣都刺破了,不過本少亦回敬了他一腳,否則你那能擊倒他,快多謝我。」   徐子陵捧腹笑道:「你這傢伙死都不肯認輸,若非是我,你這小子早變成肉醬。」   寇仲陪他狂笑一會,拭著眼角嗆出的淚水道:「為何我們一敗塗地,現在又生死難卜,仍可以這麼開心呢?」   徐子陵偷望往烏燈黑火的街上,剛才亂成一片的大街變得靜如鬼域,只遠處仍不斷傳來叫聲啼聲,吁了一口氣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們仍然年青,大把好日子,只要死不去,遲些就可找宇文化骨算清楚所有舊賬。」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接著按牆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斷然道:「就算要爬,現在都要爬到郊外去,現在不走,可能永遠都走不了。」 第七章 父子重逢   踏上通往南郊的大道,兩人立即放下心來,只見以千萬計的人正匆匆往前方趕去,人車爭道,哭喊震天,再分不清楚那個是兵是賊,人人都趕著往別處避難。   徐子陵扶著寇仲在人群中,摸黑前進,天空上全是皇城吹過來的濃煙塵屑,大好風光的揚州城變了修羅地獄的可怖情景。   快到一道巷口時,前方一陣混亂,只聽有人大喝道:「奉新任統帥宇文化及之命,爾等立即回頭,否則立殺無赦。」   眾人齊聲發喊,毫不理會地加速往港口擠去,瞬息後人流回復暢順,剛才發言的叛軍兵頭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寇仲在徐子陵耳邊道:「這就是群眾的力量,只要懂得利用,便可發揮出意想不到的功效。」   徐子陵苦笑道:「你留點精神走路好嗎?扶得我那麼辛苦。」   言猶未了,後方一群男女擁上來,硬把他們擠得跌跌撞撞的走前十多步,舉目一看,原來已到了曠野。   兩人隨著人潮,千辛萬苦的遠離江郡,沿江朝丹陽走去,只要找到該地最大的青樓伴江小院,就可探到香玉山、素素等的行蹤。   寇仲其實內傷頗重,幸好在道旁山林處休息了兩天後,徐子陵的功力首先恢復過來,著手為寇仲療傷。   過了十天,兩人繼續行程,快到丹陽時,迎頭遇上一批逃難的人,才知道杜伏威的拍檔輔公佑攻佔了丹陽,居民紛紛逃往鄉間和附近的城鎮避難。   當兩人抵達丹陽東北面的小鎮定石時,鎮內已十室九空,一片大難臨頭的慘淡氣氛。   寇仲找人問了一番後,回來道:「原來楊廣被殺後第五天,李子通聞訊率大軍攻打揚州,宇文化骨這膽小鬼不敢迎敵就坐船溜了,聽說不是回洛陽就是去長安。」   又哈哈笑道:「這小子還不敢當皇帝,擁立了楊廣的侄子秦王浩為帝。要到長安去苟安。」   坐在水井旁的徐子陵哂道:「路遠兵疲,宇文化及又一向聲譽不佳,人人都視他是皇帝的走狗,現在只是惡狗反噬主人,根本不得人心,我才不信他能有多大作為。哼!不要說去長安,就算想去洛陽,李密肯放過他嗎?」   寇仲笑道:「他當然到了長安!聽說李閥正進軍長安,只不知勝敗如何?李世民這小子是很不簡單的。」   徐子陵歎道:「那管得這麼多事,現在最擔心素姐,丹陽不用說是亂成一團,都不知他們會否出意外。老爹又非善男信女,若給他發現我們在城裡,便跟撞上宇文化骨沒多大分別。」   寇仲苦笑道:「就算丹陽所有人都變成老虎,我們都是要去的,否則就會和素姐失去聯繫。」   打定主意,兩人繼續上路。   幾個較接近丹陽的鄉鎮,都變成大火後的災場,據聞是從丹陽敗走的隋兵做的好事,只是這批敗返北方的賊兵,便已造成老百姓極大的苦難。   兩人均感心情沉重。   丹陽在望時,兩人商議入城的方法,徐子陵道:「丹陽城牆雖比江都低矮一點,但也有好幾丈高,若無勾索輔助,多練十年鳥渡術都跳不上去,如何是好呢?」   兩人這時都是衣衫檻褸,蓬頭垢面,在這非常時期,有多少銀兩都沒用處。   寇仲這二十多天吃的只是山林的野果,口都吃淡了,心切進城,道:「沒有人想到我們會到丹陽來的,兼之現在連我們都認不出自己,索性大搖大擺入城好了。」   徐子陵皺眉道:「戰時城防最嚴,為怕給奸細混進去,我們這麼闖關,恐怕會出出問題。」   寇仲哈哈笑道:「忘了我們是武林高手嗎?闖不了就逃,然後另想辦法,先丟掉了你把鬼刀,來吧!」   出乎意料之外,兩人入城時,只見人人均被杜伏威的江淮兵詳細盤問,但對他兩人,只問了兩句,知他們是由江都來的難民,就放他們入城。   入城後寇仲興奮道:「我們的倒運日子終於過去了,自從到過翟讓的大龍頭府後,不知是否給他的霉氣影響,一直倒運,還差點命送江都。」   徐子陵笑道:「翟讓人都死了,還有甚麼好說的。該掉過頭來說,這麼多場劫難我們都死不了,實是鴻福齊天。」   想起快見到素素,寇仲認錯道:「對!對!我們是鴻福齊天。咦!但又有點不對!香小子不是說進城後直走三百多步,便可看到伴甚麼娘的小院嗎?我們現在走了過千步,為何仍見不到那鬼招牌?」   徐子陵一震停下,顫聲道:「糟了!你記否剛才有幾座燒通了頂的房子,怕就是那裡了。」   兩人像小乞兒般呆坐街頭,茫然看著街上稀疏的行人,間有江淮軍馳過,也沒注意兩人,近年來到處都是逃難的人,對這類情景早見怪不怪。   寇仲歎道:「真想見一個隋兵就殺一個,見兩個就殺一雙。走便盡避走好了!又沒有人留你,為何卻要放火燒屋才肯離開呢?搶東西不一定就要放火殺人吧?」   徐子陵淡淡道:「怨天怨地亦於事無補,照理香小子是聰明絕頂,定有方法和我們聯絡的。」   寇仲苦惱道:「我們在這裡坐了半天,但也沒半個人來和我們聯絡,是否該繼續等下去,還是去買一身光鮮點的衣服,先醫好肚子,才找個地方過夜?」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早知你沒耐性的了,去吧!」   徐子陵在臥幾躺下練功,到寇仲返來,才驚醒過來。這並非甚麼旅館或客棧,而是因主人舉家逃亡留下來的空房子,給他們作了棲身之所。   徐子陵坐起來,問道:「探到甚麼消息?」   寇仲在他旁坐下道:「我在城內各處留下美人兒師傅的暗記。香小子若見到,該知是我們來了。」   徐子陵道:「外面情況如何?」   寇仲搖頭道:「白天還可以,到晚上人人都不敢到街上去,店不是沒有人就是關門不做生意,老爹的手下真不爭氣,不時有人闖入民居犯事,搞得天怒人怨,難怪聽得江淮軍來,人人都走為上著。」   徐子陵道:「照我看香小子該和素姐到了別處去,老爹這麼多仇家,說不定巴陵幫亦是其中之一,香小子自然要避風頭。」   寇仲沉吟間,敲門聲起。   兩人大為懍然,面面相覷。   寇仲忽跳起來道:「說不定是香小子,因為我在暗記中以暗號點出了我們在這地方。」   徐子陵大喜,撲往大門處,隔門問道:「誰?」   門外聲息全無。   寇仲大感不妙,掠到徐子陵旁,低聲道:「不妥當,立即走!」   一聲歎息在廳心處響起。   兩人頭皮發麻,旋身望去,只見他們高瘦的老爹頭頂高冠,負手卓立廳心,臉無表情的冷冷打量兩人。   寇仲和徐子陵最怕遇上的人中,該就是杜伏威,連遇上李密或宇文化及,亦不至於如此不濟。   想到杜伏威是有備而來,必先布下天羅地網才現身出來與他們父子相認,更是心中叫苦。   寇仲乾咳一聲道:「這是老爹的地頭,喚你的手下出來吧!」   杜伏威啞然失笑道:「好小子!仍是那麼狡猾,想試探老爹我有甚麼佈置嗎?坦白告訴你吧!自今早聽到你們入城的消息後,爹一口氣趕了四十多里路來見你兩隻小鬼,現在身旁半個隨員都沒有,想逃就即管逃吧!」   寇仲哈哈笑道:「爹乃天下第一高手,必會自重身份,現在孩兒們連趁手的兵器都沒有一把,爹可否寬限三天,待我們準備妥當,再和爹在城外某處大戰他娘的一場呢?」   杜伏威仰望上方的橫樑,淡淡道:「我想單獨和寇仲你說幾句話。」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暗忖難道他要逐個擊破,不過此乃多此一舉,因為即管兩人聯手,要勝過這天下有數的高手,只是癡人說夢。   徐子陵隱隱感到事情有轉機,暗忖橫豎是死,不如博他娘的一下,點頭道:「那我到門外等吧!」語畢穿窗去了。   杜伏威神情肅穆,在南端的椅子坐下,柔聲道:「小仲!坐下吧!」   寇仲有點受寵若驚的在他右旁的太師椅坐下來。   杜伏威默然半晌,平靜地道:「宇文化及跟楊廣太久了,很多壞習慣都改不掉,到了彭城,由於水路給李密封鎖,改走陸路往長安,希望快李淵一步控制京師,竟下令掠奪民間牛車二千餘輛,還蠢得只以之運載從楊廣處搶來的宮女和珍寶,武器、裝備、食糧卻命兵士背負,惹得兵士生變,帶頭的正是曾和他聯手殺楊廣的司馬德戡,雖給他平定了,但已元氣大傷。唉!宇文化及一向以智計聞名,想不到有此失著。」   寇仲不明白為何窮凶極惡的杜伏威忽會和自己閒聊起來,只好耐著性子的聆聽。   杜伏威續道:「他的愚蠢,便宜了李密,命徐世績和沉落雁伏兵黎陽,大敗宇文化及,降者無數,女子財貨盡失,宇文化及靠著絕世武功,率二萬殘餘北走魏縣,風光難再了。」   寇仲失聲道:「那李密的聲勢豈非更盛?」不由想起他頒下追殺他和徐子陵的「蒲山公令」,他們的處境將更不利。   又回心一想,眼前便過不了杜伏威這一關,除非有神仙救助,否則今趟必無倖免。   杜伏威別過臉來深深凝注他道:「你和小陵兩人,我比較歡喜你這小子,想知道原因嗎?」   寇仲以為他說的是反話,哂道:「對爹的錯愛,孩兒真是沒齒難忘。」   杜伏威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柔聲道:「孩子想知道原因嗎?」   寇仲無奈道:「說吧!孩兒想不聽都不行。」   杜伏威對他的冷嘲熱諷毫不在意,淡淡道:「因為你這小鬼比較似我。」   寇仲愕然往他望去,首次感受到杜伏威的誠意。   杜伏威避開他的目光,望往前方,緩緩道:「宇文化及也不照照鏡子,他武功有餘,聲望卻不足。那昏君被殺的消息傳到洛陽,王世充便擁立越王楊侗作傀儡皇帝,這時代兵權在誰手上,誰就可控制大局,否則縱有蓋世武功,亦不外是一個超卓的武士或刺客而已。」   寇仲聽他話中有話,首次用神猜測杜伏威要和自己單獨一談的目的。   杜伏威意猶未盡道:「李淵算甚麼東西,不過犬父卻生了李世民這個虎子,先後用詐,騙得突厥和劉武周不攻太原,使李閥無後顧之憂,更以奇兵大敗宋老生,攻克長安,捧了代王楊侑為帝,差點把李密氣死。」   杜伏威的目光回到寇仲處,沉聲道:「現在隋室名存實亡,其後人雖紛紛被奉為帝,只是迴光反照,鬧一陣子後就要完蛋了。有志以一統天下為己任者,此正千載一時之機,環顧天下,除李密外,誰人能與我杜伏威爭鋒。」   寇仲虎目亮了起來,射出無比熾熱的神色,卻沒有答話。   杜伏威猛地一掌拍在椅旁的小几上,堅木造的小几立時碎裂地上。   寇仲嚇了一跳,朝他瞧去。   杜伏威雙目射出前所未見的神光,瞪視他道:「若你真肯誠心誠意認我杜伏威作父,改我杜姓,我杜伏威將視你如己出,並助你成新朝的皇帝。」   寇仲愕然道:「你自己不想當皇帝嗎?」   杜伏威仰天長笑道:「李密想當皇帝,宇文化及想當皇帝,竇建德想當皇帝,李淵雖無膽但亦想當皇帝。人人都想當皇帝,但我杜伏威嘛!只是怕負了一身武功,不甘寂寞吧了!」   寇仲難以置信的瞧著他,試探道:「你真肯把皇帝位讓我?」   杜伏威沉聲道:「魚與熊掌,兩者難以兼得,假若我只要你助我為帝,異日必被你殺死。你和徐子陵都是那種天生不肯屈居人下的人,第一趟和你們談話時就知道了。」   寇仲虎軀劇震,尷尬道:「若我真認你為父,怎會害你呢?」   杜伏威歎道:「帝位之爭中,甚麼人倫大統,仁義道德,都派不上用場。能成大事者,誰不是重實際,輕虛言,行事心狠手辣之輩。杜某之所以看得起你,因為你正是這種人,既有野心,亦有手段。所以當江湖上都說你們走運時,只是杜某才深悉你兩人厲害處,試問誰不是給你們玩弄於股掌之上,有誰可騙倒你們呢?」   頓了頓續道:「小陵和你是兩類人,就算我殺了他,他都不會認我為父。」   又正容道:「現下只要你一個決定,天下就是你我的囊中之物了。」   寇仲苦思半晌,忽道:「假若我不答應,你是否會殺了我呢?」   杜伏威苦笑道:「本來我確有此意,但心想若非你心甘情願,以後你防我,我防你,還有甚麼意思,你這麼說,我真的大感意外,看來你是不會接受的了。」   寇仲雙目異采連閃,像進入一個美麗的夢境般,充滿憧憬地徐徐道:「若我的天下是靠老爹你得來的,實在太沒意思了,是的,我確有爭霸天下的志向,可是我嚮往的卻是那得天下的過程,那由無到有,白手興國的艱難和血汗,爹你明白嗎?」   杜伏威長身而起,狂笑道:「你知否喚這兩聲爹,救回了你和徐小子兩條命嗎?剛才我已準備出手,罷了!你兩人給我立即出城,決無人會攔阻,下趟遇上時,可莫怪本人無情。」   又轉過來微笑道:「你們最好先找個地方躲躲,避過風頭火勢,否則將會變成『蒲山公令』下的冤魂。」   再哈哈一笑,閃身不見。 第八章 放手大幹   兩人匆匆離開丹陽城,一口氣跑了十多里路,才在一個山岡停下來。   忽然一個響雷,接著雷電交加,滂陀大雨,傾盆而下。   寇仲索性脫下上衣,赤膊仰天大叫道:「現在怎辦好呢?老天爺教教我寇仲吧!」   徐子陵仰面張口,痛快地吞了幾口雨水,道:「杜伏威這麼看得起你,為何仲少卻放過這大好機會。只要你叫一聲爹,江淮軍就是你的了。」   寇仲笑道:「這叫便宜莫貪,而且事情豈會如此簡單,別忘了還有個輔公佑。」   徐子陵哈哈笑道:「別騙我了,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寇仲歎道:「想瞞你真困難,江淮軍賊性太重,惡習難改,非是爭天下的料子。但最重要是我寇仲不想讓人說我是靠老杜起家的。」   接著雙目放光道:「這世上還有甚麼比生命本身更動人的事,而生命之所以有意義,就是動人的歷程與經驗。成功失敗並不重要,但其中奮鬥的過程才是最迷人之處。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嗎?」   徐子陵點頭道:「當然明白!不過杜伏威說得對,我和你是兩類人,追求的目標更是截然不同。或者有一天,當你起而爭霸天下時,就是我兩兄弟分手的一刻了。」   寇仲沉默下來,忽又大笑道:「將來的遇合,管他奶奶的屁事。現在我們該怎辦呢?回丹陽是沒可能的事,難道就這麼和素姐失散了嗎?」   徐子陵沉吟道:「人生遇合,講的是個緣字。雖說人人都勸我們做縮頭烏龜,好避過李密的追殺令,但做人做到這地步尚有何樂趣?我們索性找些事來放手大幹,弄得天下皆知,香小子知道後,自然要帶素姐來找我們團聚。」   「轟隆!」   一道閃電裂破虛空,天地一片煞白。   兩人感受著大自然的威力,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寇仲才道:「我們找些甚麼事來幹呢?」   徐子陵哈哈大笑道:「你真善忘,連我們那批待運的鹽貨都忘掉了,我們就去把貨起出來,運往西北最缺鹽的地方,只要我們能克服沿途險阻,幹成此事,我們就真正成為高手。」   寇仲雄軀劇震道:「好主意,沿途我們故意張揚其事,誰想要財不要命,就來拿我們的人頭或把性命送給我們好了。」   「轟隆!」   雷雨更趨暴烈。   雷雨稍歇,兩人立即上路,動程往他們名為「學藝灘」那令他們畢生難忘的舊地去,除了傅君埋骨的小幽谷外,就數該處最能惹起他們的情懷。   由於今趟是由陸路去,沿途要靠推測和摸索,所以走得不快,但兩人並不心急,一路上專心練武。   兩人已有很豐富的實戰經驗,兼且在「蒲山公令」的可怕威脅下,又知這段運鹽貨的旅途凶險無比,故而份外用心專注。兩人的說話都少了,盡量避免進入鄉鎮城,只靠野果充飢,心無旁騖不分晝夜的修練,頗有苦行的味兒。   他們當然不知道,就是這段日子,使他們作出驚人的突破,奠定了日後成為宇內無敵高手的地位。   這天由於衣服破爛得難以蔽體,兩人不得不進入路經的一個小鎮,買了兩套衣服更換。   此南方小鎮似乎完全不受戰火影響,熱鬧昇平,剛好遇上不知甚麼節日,家家戶戶張燈結綵,人人穿上新衣,鞭炮煙花響個不停。   寇仲畢竟比徐子陵好奇心大,到外面打聽一番,回到客棧對正在潛心默思的徐子陵道:「原來這是林士宏的勢力範圍,這傢伙本是鄱陽會的二龍頭,大龍頭操師乞起義不過幾個月就給人幹掉,給他冷手執了個熱煎堆,又憑斬殺了隋室猛將劉子翊而聲名大著,遠近來歸者加上舊部竟達十餘萬之眾。這傢伙還封自己做皇帝,國號楚,以豫章為都城。九江、臨川等幾個大郡都落到他手上。嘿!還有其他消息,不若到酒館大碗酒大塊肉吃著才說吧。」   徐子陵皺眉道:「這個多月吃的都是野果、木薯、黃精一類的東西,腸胃習慣了乾淨平和,吃肉喝酒恐怕會不舒服。」   寇仲一把將他扯起來道:「正是這原因,我們才要重投人世,你這小子有種出世的傾向,真怕你會去當和尚道士,對姐兒你更像完全失去興趣似的。」   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兩把匕首,塞了把到他手上去,道:「這是重金向一個擺攤的漢子買回來的,鋼質絕佳,最難得是名字改得好,你那把叫『斷玉』,我的叫『揮金』,揮金斷玉,多麼趣怪。」   徐子陵細看手上匕首,把手處果然鑄有古篆「斷玉」兩字,便道:「我是不愛用兵器的,給我幹甚麼?」   寇仲大力拍他背心,大笑道:「是給你用來刮鬍子的,你去照照鏡吧!看看認否得那是徐子陵。」   徐子陵不解道:「那有甚麼打緊?」   寇仲氣道:「你為何變蠢了,若認不出我們是誰,便沒有人來找我們算賬,那怎能將事情搞大,讓素姐知道我們尚在人間呢?」   徐子陵爽然如命以匕首刮去鬚髯,邊刮邊歎道:「果是寶刃!」   寇仲剛刮得一張臉乾乾淨淨,使英偉的顏容重見大日,驚訝地盯著徐子陵道:「你這小子的容貌像是變了,偏我又說不出來有甚不同的地方,可能是氣質上的改變,像是多了一兩分超塵脫俗之氣吧?」   徐子陵不以為意的以目光回敬,淡淡道:「你現在也更像個武林高手,不打得也可以唬得人呢。」   寇仲笑罵道:「去你的大頭鬼!」   扯著他到酒館去。   酒館的大堂差不多全滿,三十多張檯子只兩張空出來,不是商旅就是跑江湖闖天下的人。   兩人步入堂內,立時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其中有幾個還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寇仲大馬金刀的在其中一張空桌坐下,喝道:「給寇某人先來兩斤好酒,要最上等的。」   「寇某」兩字出口,那幾個人立即身體一顫,臉上透出喜色。   徐子陵看在眼內,道:「小心有人在酒菜下毒。」   寇仲笑道:「別忘了我們是百毒不侵的,沈婆娘的毒藥就奈何不了我們。」   徐子陵不悅道:「就算我們真能驅毒,但既費工夫又麻煩,還是小心點好。」   寇仲道:「這世上該沒有無色無味的毒藥,只要給老子靈眼一瞥,銳鼻一嗅,保證沒有毒可漏過法鼻和法眼。」   說雖這麼說,這小子卻親自到廚房監視伙記倒酒,又點了菜,主要是餃頭和青菜,只有一碟滷肉。可見他口上雖那麼說,事實上卻很顧及到徐子陵的喜噁心意。   兩人旁若無人的大吃大喝,酒酣耳熱時,寇仲壓低聲音道:「李淵聽得昏君被殺,便逼代王侑將皇帝位讓給他,對外當然說成是那小孩子心甘情願禪讓予他,哈!又多了個皇帝出來哩。」   徐子陵道:「定是李世民的主意。」   寇仲搖頭道:「很難說,李世民的長兄李建成聽說亦是厲害人物,另一個兄弟李元吉則神勇蓋世,武功尤勝兄長。唉!李小子真慘,辛苦打來的天下,最後可能都是便宜了李建成。」   徐子陵道:「人家手足情深,共享富貴,怎會如此計較?」   寇仲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卻沒有說話。   徐子陵比他關心李世民,道:「關中的情況如何?」   寇仲道:「關中京師這塊肥肉,誰不想吃掉。李密和王世充本大有機會從李閥手上把長安橫刀奪去,偏是互相牽制,動彈不得。你還記得那個薛舉嗎?」   徐子陵記性絕佳,點頭道:「就是那個想學秦始皇,自稱西秦霸王的傻瓜嗎?他的地盤金城在長安之西,是否想和李閥爭食呢?」   寇仲道:「小子你機伶得真叫人喜愛,一猜便中的,這傻瓜號稱有十三萬之眾,又看不起李淵,竟連長安這種堅城也敢貿然強攻,被李小子大破於城外,吃不完兜著走的滾回老家,聲望亦為此大跌。」   徐子陵奇道:「這裡離關中那麼遠,為何你卻有如若目睹般,說得活靈活現?」   寇仲得意道:「這小鎮至少有四分一的人是從北方逃難來的,再加點想像力,自然可讓你聽得眉飛色舞。」   徐子陵道:「王世充和李密大戰難免,只不知誰勝誰負。」   寇仲陰陰笑道:「原來你尚未忘記沈婆娘。」   徐子陵失笑道:「你恐是患了妄用想像力的絕症,我只是關心天下的形勢,這麼亂下去,百姓還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寇仲道:「自那昏君死後,形勢更是錯綜複雜,號稱隋室五人高手之一的沈法興,乃四姓大閥外另一累世都為著姓的閥系,官至吳興太守,乘機以討宇文化及為名起兵,集隋兵六萬,佔了昆陵,聲勢驟盛,自稱江南道大總管,直接威脅到李子通和老爹,這些本為隋將的義軍,和出身草澤的義軍大多仇怨甚深,水火難容。」   徐子陵道:「這麼說,李閥敗退薛舉一戰,實是關鍵所在。從此李閥再不懼西面的威脅,可坐觀中原群雄互相殘殺。」   寇仲微笑道:「我知道你很看得起李小子,不過他和乃兄李建成曾想進攻洛陽,到頭還不是無功而還。現在的形勢是誰都奈何不了對方。」   徐子陵按著他酒道:「不要喝那麼多了!今晚可能有事呢。」   寇仲推開他的手,舉一飲而盡,眼中射出異芒,道:「這是最後一杯。」   徐子陵知他勾起李秀寧的心事,暗中歎了口氣,扯他回客舍去了。   那晚果然有班不知死活的江湖人物來找麻煩,給兩人打得落花流水,斷手斷腳的落荒而逃,兩人都知道這只是開始,索性不再隱蔽行藏,大搖大擺的穿城過鎮,朝學藝灘進發。   他們當然非是徒逞勇力之輩,故意行蹤飄忽,有時又在曠野練兩三天長生訣的功法,累得追蹤他們的人一籌莫展。   一方面潛心修練,另一方面又有貪圖李密封賞者前仆後繼地送上門來給他們作練習靶子,使他們以前學來、瞧來或自行領悟得來的功法徹底融匯貫通,變得更全面,更能把體內真氣控制自如,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天兩人談著抵達餘杭,依足規矩納稅入城。寇仲笑道:「不知海沙幫那群混蛋仍在否?現在宇文閥自身難保,海沙幫再凶不起來,我們不若去拆了他們的餘杭分舵,逼他們獻上大船一艘,水手百人,私鹽千包,美女萬個,哈!想想也大感快慰。」   徐子陵縱目四顧,街上的情景和往日沒多大分別,不過多了很多江湖人物,卻沒有人敢正眼看他們,顯是知道他們是誰,有些人還繞道避開。哈哈笑道:「先發制人,實可免去很多麻煩。這該是沈法興的地頭,當過官的畢竟不同,把地方治得井井有條,不似老爹般胡來。」   寇仲停下步來,指著對街的一間店道:「記得嗎?就是這裡。看!門口那班人個個都目露凶光,神色不善。」   徐子陵望過去,記起海沙幫餘杭分舵的副舵主譚勇,當晚正是由這裡走出來的。   像那晚般,店內聚了十多名海沙幫徒,人人手按兵器,對他們怒目而視,一副隨時要動手的樣子。   寇仲道:「那條蠢龍韓蓋地定是改投了沈法興,否則不給掃出餘杭才怪,沈法興擺明要討伐宇文閥,由此可知韓蓋地駛慣了船,最懂看風轉舵。」   徐子陵領先大步橫過車道,朝那店走去,向寇仲招呼道:「攻其不備,乃上上之策啊!好兄弟。」   寇仲笑著跟上去,就像去玩一個有趣的遊戲。   就在這刻,他們均感到自己長大成人,再非兩個小混混了。 第九章 大顯身手   那群海沙門徒一向橫行霸道,十多人見狀,早從店內蜂擁出來,提刀持斧迎向兩人。   徐子陵虎入羊群般衝入敵陣裡,拳打腳踢,只見一個個公牛般的壯漢,不斷離地飛跌,片晌後就再沒有人可以爬起來。   道上行人爭相走避,一片混亂。   寇仲怨道:「留下兩個給我玩玩都不行嗎?」劈胸抓起其中一個,拖進店內,不一會出來牽著徐子陵往碼頭方向走去,道:「真正的分舵在鹽街處,就是與我們偷鹽的貨倉相鄰,那處搶船都方便點。」   徐子陵道:「你抓的那人倒合作。」   寇仲冷哼道:「不合作行嗎?」   徐子陵哈哈一笑,領先出城。走了一半路時,數百騎從城門旋風般追至,不用看都知是沈法興的兵將。   寇仲嚇了一跳道:「似乎人多了一點!」   徐子陵想起那趟在江都皇城的苦戰,亦心怯起來,忙偕寇仲落荒而逃。   徐子陵躺在海邊密林一棵大樹的橫處,欣賞大海落日的壯觀美景,感到心胸擴闊至無限,人世間一切你爭我奪,都變成永恆中無足道的瑣碎事兒。   自那天換上新衣,刮掉鬍子後,寇仲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充滿鬥志。沉思默想時,不時眼露異芒,想的不知是否爭雄天下的大事。   自己則愈來愈沉醉於武道的探索裡,其他事都不擺在心頭,唯一捨割不下的就是素素,寇仲則當然不用他去擔心。   他也想起沉落雁、東溟公主,但都像浮扁掠影,並不能使他動心。   對他而言,感情是生命裡最難以承受的東西,每當想起傅君綽,他便湧起神傷魂斷的感覺,對宇文化及的仇恨更深刻。   殺了宇文化及後,他會雲遊天下,甚至到塞外去,好好經驗生命中更多姿采的一切。   一統天下這種大事,並非他這種毫無所求的人幹得來,那該是寇仲、李世民這類人去承擔。   他的目標在於探索這個奇異的人世,探索武道的最高境界,勘破生命的奧秘。   但他從來沒有強迫自己,一切都隨遇而安,就像以前寇仲要他去偷聽老儒講學,要他去偷學武術,他便去聽去學,直至學曉長生訣秘不可測的功法,他才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上,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目標。   心中忽生驚兆。   徐子陵閉上眼睛,排除萬念,立即感覺到有人從西南方悄悄往他處潛來,此人是自離開丹陽後他所遇到的人中武功最高明的,卻絕不是寇仲。   若寇仲要耍把戲,那至少要待他進入十丈的範圍內,他才可生出警覺。   但此人在三十丈外他便發現了。   就在此時其他方向亦現出敵蹤,都離他二十丈許,可見這幾個敵人,又比先前那人勝上一籌。   剎那間他已決定了苦戰到底,否則就要和去了探聽敵情的寇仲失散。   徐子陵鬼魅般迅快地滑落樹腳處,由於他對敵人的位置和逼近的路線掌握準確,故只一兩個身法,便悄悄從敵人目光不及的死角位和間隙中閃進了一處茂密的草叢裡。   天色暗黑下來,太陽的餘暉在大海另一邊逐漸消沉,林內更是難以見物。   衣袂破風聲驀地響起,然後有人「咦!」了一聲,顯因找不到他而大感錯愕。   徐子陵心中明白,對方早前定是從遠方高處看到他躺在樹上,走到近處時受林木所阻,反而見他不著。   徐子陵蹲伏草叢裡,瞇起眼睛,屏息靜氣往外瞧去。   除非對方搜到這裡來,憑他奇異的真氣,當年功力尚淺時,躲在屋樑上便連李密、翟讓這種高手都不曾覺察。試問這世上有少多個李密和翟讓,故此他一點都不擔心會了行藏。   罷才他躺臥沉思瞑想的大樹下多了一高一矮兩個黑衣人,因是背著他,所以看不到樣貌,不過只看他們都站得淵亭嶽峙,氣勢雄強,便知非是一般庸手。   風聲響起,樹下又多了一個人,道:「搜過了,鬼影都沒有半隻。」   此時徐子陵嗅到一股奇異的幽香,接著是微不可聞的破空聲,心中懊然,知是有人從後接近,而且是個女子,身體的芳香被海風先送進他靈敏無比的鼻子裡。   徐子陵忙伏到地上去。   一把劍子刺進草叢來,在他上方掠過,接著一連四劍,又快又狠,若他學剛才般蹲著,早已中劍。   幽香遠去,女子顯是移到別處搜索。   徐子陵心中暗笑,盤膝坐好,心想寇仲也該回來了。   不片晌三個敵人聚到一起,兩男一女,低聲商議。   另一人則可能去了附近搜索。   先是一把雄勁的聲音道:「這或者是最好一個截著他們的機會,看情況他們是想逃往海外,以躲避李密的追殺令。」   另一人粗聲粗氣道:「那小子究竟到了哪裡去呢?」   先前的那人道:「大總管和韓幫主早從他們的路線猜到他們要到這一帶來。大總管對此事非常重視,否則怎會勞動到我們的謝仙子的大駕呢?」說話的是個年青男子,語帶諂媚,蓄意討好那女子。   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後,那被稱為謝仙子的女子道:「照我看是他知機溜走了,我們就在這裡布下陷阱,假若寇仲那小子能僥倖逃過韓幫主的天羅地網,就由我們來收拾他。只要能生擒其中一人,『楊公寶庫』就是我們江南軍的囊中物!」   徐子陵心中一震,這才知道寇仲為何遲遲仍未回來,那還有心情聽他們閒扯,悄悄退了開去。   徐子陵剛退出密林,眼前人影一閃,已陷進重圍中,有人在後方大笑道:「小子果然嫩得可以,給我們一詐就詐了出來。」   另一人道:「也非全是騙他,另一個小子說不定早給擒下了。」   徐子陵夷然不懼,借點月色冷冷打量敵人,除原先的四個外,還多了兩人,人人生相特異,可見均非平凡之輩。   截他去路的是個頗有幾分瀟灑之姿的文士,手提長劍,遙遙指向他。   左側是個粗壯如牛的禿子,左右手各持一巨斧,教人不須推想就知他擅於外功,乃衝鋒陷陣的勇將。   右側遠處是個白髮蕭蕭的高大老者,他的劍仍掛背上,氣度沉凝,若他估計不錯,三人裡數他武功最高。   身後風聲驟響,剛才以言語誆他出來的兩男一女,由林中撲出,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其中一人笑道:「小子你錯過最後的機會了!若你剛才反身逸回密材內,說不定可給你溜掉。」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全是攻心之術,務要徐子陵感到自己的愚蠢,擾亂了心神。   白髮老者抱拳道:「老夫沈法正,乃江南道大總管的親兄,假若徐兄弟肯隨我等回去,沈某保證以上賓之禮款待徐兄弟。」   徐子陵卓立重圍中,虎目隱含一種深不可測的異芒,容色靜若不波止水,修挺的軀體則如崇山般使人生出難以動搖的感覺。   文士雙手握劍施禮道:「在下鄱陽派李昌恆,我們對徐兄都好生愛惜,若能化干戈為玉帛,就是最好不過。」   接著介紹禿頭壯漢道:「屠力兄乃黃山派高手,乃大總管的左先鋒,而在下則是右鋒將。」   嬌笑由後面傳來,那被稱為謝仙子的美女道:「奴家叫謝玉菁,可不要忘了!」   叫沈法正的微笑道:「剩下的兩位是祈山派連氏昆仲凡兄和楚兄,都是江湖上著名用鞭的好手,他們的流雲鞭依老夫看不須多久就可登上『奇功絕藝』。」   徐子陵淡淡道:「說完了嗎?若沒話說就動手吧!」   六人大感愕然。   要知他們六人無不是江湖上響噹噹的好手,隨便一人走出來,便很少人敢不給他面子,現在因沈法興志在必得,所以把他們全派出來對付兩人,當時他們覺得沈法興是小題大做,豈知徐子陵竟敢說出這大言不慚的話來。   其實在徐子陵心中,由於慣見高手,除了杜伏威、東溟夫人、東溟公主、跋鋒寒等級數的高手外,怎會隨便把其他人放在心上。   屠力暴喝道:「不知好歹的傢伙!」   話尚未完,肩手一扭,兩把巨斧平胸往他斜斜劈出,兩斧先後有致,迅若疾行的車輪,一出手就表現出他並非只憑勇力,而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同一時間,一點寒氣從後直刺脊椎。   徐子陵見他們如此厲害,精神大振,更知兩斧只是分自己心神,真正的妙著是後方暗算自己的指風。   對方如此費周章,說到底都是想將他生擒。   徐子陵倏地橫移,來到屠力右側,不但避過背後的暗襲,還純憑移位逼得屠力要倉皇變招。   眾人同時動容。   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屠力正扭腰坐馬繼續追擊,沈法正大喝道:「暫且停手!」   徐子陵立時靜止不動,對劈來的巨斧更不閃不避,泰然自若。   屠力駭然收斧後退,記得了沈法興要生擒兩人的命令。   其他人都看得抹了一額汗,心想天下間竟會有人對敵人這麼有信心。   沈法正客氣道:「老夫有一事相詢。」   徐子陵不置可否的輕聳肩膊,無論動作神情,都滿瀟好看。   眾人都心中一動,感受到這新近崛起武林、震驚了整個江湖的年青高手獨特的秀氣。   沈法正見他沒有說話,只好自己繼續說下去道:「徐兄弟難道不想知道你另外那位兄弟的收場嗎?」   沈法正外號「攻心刃」,顧名思義,可知此人最擅攻心之術。   來前他們早商量過,要殺徐子陵不難,但要生擒他卻是不易,於是沈法正設計了種種攻心之法,配合施展,早先連凡、連楚和謝玉菁三人引他入彀,便是他的詭謀。沈法興能掙到今天的地位,這堂兄的助力實非常重要。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徐子陵不但沒有露出絲毫駭色,嘴角還首次露出一個動人之極的笑容,其動人處是那種自然流露,令人絕不敢懷疑的真誠。看得面對他的三人都出奇異的感覺,彷彿可接觸到這年青高手優雅雋逸的內在美。   徐子陵淡然道:「有勞關心,除非我見我那兄弟橫倒地上,否則絕不會相信有人能奈得何他……」   連楚性情暴烈,又看不到那令人感動的笑容,怎忍耐得住,健腕一翻,手中長鞭毒蛇般沖懷而出,點往徐子陵耳後要害,若真點中的話,就算有護體神功,都包保足令中鞭者暈厥。   祈山派鞭法之所以能名傳江湖,正因這種「鞭穴」的獨門手法。要知運鞭妙者,可從任何角度進攻對手,更令人防不勝。   連凡與連楚兄弟同心,見乃弟出手,也便了個手法,一手著鞭子中段,變成一減半長度,但亦足有八尺長的鞭棍,從左後側搶前,往徐子陵背脊猛抽下去。   沈法興的右鋒將李昌恆亦配合發動,挽出十多朵劍花,令人眼花撩亂之際,其中一朵突然電疾激射向徐子陵的咽喉,凶毒無比,完全是沒有保留的進手招式。   左鋒將屠力從喉嚨發出「嗚嗚」的低吼聲,兩把巨斧上下作勢,雖沒有出手,卻造成了很大的威脅,至少可使徐子陵不敢避往他那個方向。   沈法正雖毫無動靜,但卻令人生出高深莫測的感覺。   還有個威脅就是正後方的謝玉菁,誰都不知她會否出手?何時出手?   徐子陵尚是首趟同時對上這麼多實力平均高手,不過對方凌厲的攻勢和天衣無縫的配合,卻有一個弱點,就是要將他生擒,所以真正的一著仍是連楚點向他耳後的鞭梢,其他人只是分他心神。   若非對方有此存心,確擁有殺死他的實力,但亦須付出沉重代價。   徐子陵心靈化成井內無波的水,清楚反映出週遭的發生,半點不漏的洞悉一切,精確的把握到對手的動靜,進襲的手法和時間的先後。   他將眼、耳、鼻的靈覺提升至極限,至乎皮膚隔著衣服都可生出感應協助他達到「知敵」的高手層次。   一聲低吟,徐子陵也不見如何作勢,雙腳猛蹬,箭矢般筆直衝空而起。   這一著大出各人料外,要知人在空中,一口真氣盡時,就要往下落,而在空中變招或防守的靈活性都會大幅減弱,又成了最明顯的攻擊目標,若被圍攻,更沒多少有人敢嘗試,故此沈法正等無不大惑不解。   連楚的鞭梢像有眼睛般往上拔的徐子陵追去,由於連楚正處於前衝之勢,一時難以上拔,只好追至徐子陵腳底下,憑長達丈半的鞭子追擊這年青的對手。   李昌恆的劍和連凡的「鞭棍」同告落空。   在後方有「飛仙」之稱的謝玉菁一陣嬌笑,一溜煙的破空斜飛,往不住疾升的徐子陵追去,手上一對短劍上劃下扎,攻向對方的頸腰,凶毒無比。   罷才徐子陵察敵時只發現五個人,獨漏了她,可見她的輕身功夫何等高明。後來亦只是嗅到她體香送來的微風,始知有人從後潛來,故「飛仙」之號,實非僥倖得來。   連楚的長鞭眼看可點中徐子陵腳底的湧泉穴,他已準備透鞭送出勁力,哪知徐子陵使了下簡單的腳法,不偏不倚的用足尖把迎上的鞭鋒。   「啪!」的一聲,兩股勁力猛撞在一起。   連凡感到一股灼熱無比的真氣,沿鞭透手而入,化作絲絲氣勁,自己的護身真氣似乎沒有半點用處,悶哼一聲,差點震倒地上。   徐子陵卻借連楚鞭梢傳來的反震力,在空中換了另一口氣接著凌空橫移,投往重圍外,謝玉菁著名的「飛仙短刃」完全落空。   連凡兄弟情深,忘了除子陵,撲上去扶著連楚,問道:「怎樣了!」   連楚整張瘦面生出不正常的血紅色,急喘道:「快助我行功!」   眾人見連楚只一招就吃了大虧,均感駭然,不過此時已無暇多想,沈法正、屠力、李昌恆三人急起追截。   徐子陵在空中再一翻騰,落在一道山丘斜坡時,謝玉菁已盤翔而至。   徐子陵露出一個充滿男性魅力的微笑,兩手探出,忽然變成千百指影掌影,迎上她那對飛仙短刃。   兩人這才有機會打個照面,只見謝玉菁年在二十許間,頭挽高髻,身穿彩繪宮裝,打扮得就像楊廣的妃嬪,玉臉如花,體態娉婷,極具風韻,姿色絕不遜於雲玉真。謝玉菁亦看到徐子陵的容貌,俏目亮了起來,手底下卻毫不容情,借凌空下撲之勢,兩柄劍互為掩護,忽先忽後,剎那間變招多次,連環往徐子陵攻去。   「叮叮噹噹!」   徐子陵的手像神般或點或掃或撥,將謝玉菁的凌厲攻勢完全封擋,最厲害是他每指每掌,都送出灼熱無比的先天氣勁,逼得這美人兒不斷彈起,無法落到地面來,還要不斷和他凌空硬拚。   這時沈法正的長劍首先殺到,徐子陵一聲長嘯,使出屠叔方教他的截脈手法,趁謝玉菁被他震得血氣翻騰之際,畫在她左腕脈處、左手中指,卻點在另一短刃的鋒尖。   謝玉菁嬌呼失聲,雙手麻痺,左手短刃立時在徐子陵手上,然後另一股熱勁透右刃而入,她當然可逞強硬拚,但那和自盡沒多大分別,無奈下只好提氣後翻,遠遠飛退,好化去對手凌厲的真勁。   因此當沈法正殺至時,屠力和李昌恆仍在七、八丈外,變成兩人獨對之局。   徐子陵雙目寒芒閃閃,冷哼一聲,硬撞入沈法正罩頭而來的劍網去,竟施出埋身搏擊的凶險戰術。   屠力和李昌恆趕到時,都有無從入手之歎。   只見兩道人影在斜坡上此追彼逐,纏作一團,刃劍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沈法正至此才明白為何徐子陵可以敗退宇文無敵,氣走李子通,又能從宇文化及的叛黨手下逃出皇城,因為這年青高手最厲害處就是所有招數均無成法,完全是天馬行空的臨時創作。   人影乍分。   沈法正蹌踉跌退。   屠力和李昌恆駭然下由左右攻去。   徐子陵右手一揚,飛仙短刃直取李昌恆面門,人卻迎往屠力。   「蓬蓬!」   無論屠力如何改變角度,但徐子陵就像預知他雙斧所有變化,掌緣猛切在斧身處。   屠力慘哼一聲,硬生生被他劈得往後急退,一時忘了是斜坡,差點滾了下去,狼狽之極。   李昌恆避過擲來的短刃,正要撲上,沈法正按著右脅鮮血泉湧的傷口喝道:「昌恆退下。」   李昌恆不忿地止步,怒視卓立坡頂的徐子陵。   其他人亦團攏過來,但已無復先前圍堵之勢。   徐子陵冷冷看著敵人,自有不可一世的逼人氣概。   沈法正道:「今天之事就此作罷,後會有期。」   他們來得突然,退得更突然。   徐子陵當然知道事情只是剛開始,收懾心神,朝碼頭方向馳去。 第十章 表白心跡   徐子陵奔上一個小丘,便看到丘腳處的寇仲,這傢伙脫剩短褲,口咬不知從哪裡得來的一把鋼刀,正浸在一道清溪裡洗擦身上的多處血漬。   在月色下,他的肌膚閃閃發亮,完美的體型就像一頭剛成年的豹子,渾身充盈著力量和某種合乎天道的超凡美態。   他神情專注,似乎一點不知徐子陵的到來時,忽地抬頭朝他瞧來,咧嘴一笑,笑容像陽光般燦爛和充滿攝人的魅力。嘴上的刀落在手上,隨手一揮,插在溪旁一棵大樹的粗干處。   徐子陵幾個縱身,夷然坐在寇仲前面溪中突起的一塊大石處,凝望著仍在顫抖的刀柄,沒有說話。   寇仲把整個頭浸進了冰冷的溪水裡,喝了幾口,探出來又以水撥臉,歎道:「我殺了很多人,也受了傷,較嚴重是胸口這一拳,不過那傢伙卻給我打得骨都碎了。哼!想要我的命,自然要拿命來博。」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首次想到他和寇仲均已成為能獨當一面的人物。   寇仲整個人浸進水裡去,笑嘻嘻道:「好在我們的內功功效神奇,任何傷口都會天然癒合,不留絲毫痕跡,否則脫了衣服就糟了,滿身傷痕,怎見得人哩!嘿!到這裡浸浸好嗎?會使腦筋清醒很多的。」   徐子陵搖頭拒絕,問道:「是誰襲擊你。」   寇仲若無其事道:「是海沙幫的人,由那風騷道姑率領,又繩又網的,當足我是野犬般來捕捉,數百人來打我一個,真不知有害羞這回事,幸好我且戰且逃,最後借水遁走。游秋雁還以為我仍是以前那不爭氣的小子,從水底追來,給老子制著。幸好我寇仲一向憐香惜玉,只捏了她胸脯幾把就放了她。今趟說得夠坦白了,該不會疑我向你陵少撒謊吧。」   徐子陵歎道:「你這風流的傢伙,道姑兼敵人都不肯放過。」   寇仲淡淡道:「這叫惑敵之心,這騷貨見到我便兩眼生光,我順手撫慰了她,將來說不定會有別的好處呢。」   徐子陵默然不語。   寇仲嘩啦一聲從溪中站起,溪水來到腰際處,伸個懶腰道:「我的好兄弟啊!你近來似乎對我很多作為都不同意,是嗎?」   徐子陵哂道:「討女人便宜乃每個男人都想做的事,我這作兄弟的怎會怪你。只不過你對她們根本只是出口戲弄和肉慾之念作祟,又事事都從功利去考慮,使我心中有點不舒服吧了!」   寇仲點頭道:「這正是有求和無求的分別,我們追求的是不同的目標,所以才會出現分歧。這都是長生訣累事,你熱我冷,不但把我們的氣質改變,連性格都改了。我殺人時心中竟可沒半點激動波湯,現在也不覺得是甚麼,否則可能早給人宰了。」   徐子陵忽道:「你可有甚麼打算?」   寇仲坐到岸旁,看著自己在水中輕鬆踢著的雙足,微笑道:「我們不是說好要做好我們這單鹽貨買賣嗎?到沒有人敢來惹我們時,我們就成功了。」   徐子陵道:「我不是想問這件事,而是想問你如何去爭天下。」   寇仲往他瞧來,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異采,問非所答道:「若我真要得到天下,必需求你一件事,並去殺一個人。」   徐子陵劇震道:「李小子!」   寇仲仰天大笑,說不盡的豪雄氣概,拍腿讚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在我們見過的人裡,論氣度魅力,誰能勝得過他。兼且他先輩累世為官,深明統御管治之道,又是如此年青,實是我寇仲最大勁敵。」   徐子陵道:「不怕秀寧傷心嗎?」   寇仲雙目寒光一閃道:「一個女人怎能左右我的大計和大業。」   徐子陵苦笑道:「但為何要求我呢?」   寇仲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我甚麼人都不怕,惟只怕你一個人。而我知你對李小子很有好感,只要你不阻止我,李小子除非向我稱臣,否則終有一天要喪命於我寇仲之手。我可對任何人無情,唯有你和素姐是例外。」   徐子陵眼中射出銳利無比的神色,盯著他道:「假若有一天,你為了一統天下,必須把我除去,你下得了手嗎?」   寇仲一掌虛按水面,登時激起一道水柱,照頭照臉將徐子陵沖得渾身濕透,大笑道:「這是絕不會發生的,快向我道歉賠罪!」   徐子陵凌空下撲,將寇仲扯下溪水裡,兩人就像以前仍是孩童般扭打鬥起來,全無高手的風範。   當寇仲將徐子陵的頭鎖在臂彎內時,喘著笑道:「小子可知我們頭上又多了道追殺令。」   徐子陵一呆道:「甚麼鬼令?」   寇仲道:「是那個騷道姑說的,發令者就是對你因愛成恨的單琬晶,酬勞是千兩黃金和東溟派的鎮派神器之一的東溟劍,非常吸引。一千兩金足可養一隊百人的軍隊兩、三年了。」   徐子陵苦笑道:「臭公主是何苦來由。只不過是一本毫無用處的帳簿吧!嘿!不要把我的口浸到水裡。」   寇仲將他的頭挪起幾寸,笑嘻嘻道:「人心難測,女兒家的心事更難測。哈!因愛成恨,投降未?」   徐子陵將寇仲整個抱起來,拋往後方,別頭看著寇仲四腳朝天的跌進水裡,罵道:「去你的因愛成恨,由始到終,她看得起的是李小子,甚或跋鋒寒,卻非我們兩人。」   寇仲故作狼狽的爬起來,抹著臉道:「橫豎都濕了,我們這就去偷船,遲點才和你算賬。」   兩人回復了當年時的沒無機心,嘻嘻哈哈你追我逐的朝大海奔去。   兩人從海水裡冒出頭來,只見岸旁碼頭處,泊滿了大小船隻近百艘,無不燈火通明,還以鐵索連起來,不但船上有人放哨,還有快艇穿梭於其中巡邏,很多海沙幫徒均配備弩弓勁箭的遠程攻擊武器。   寇仲笑道:「我們累得海沙幫人人今晚都沒得好睡哩!韓蓋天本身是自高自大的傻瓜,手下甚麼『胖刺客』尤貴,『闖將』凌志高都不是人物,這種弄巧反拙的部署都可以做出來,若我是主持者,就命所有船艦駛離碼頭,教我們有力難施。」   徐子陵道:「這十多個碼頭全是海沙幫的嗎?」   寇仲道:「該是如此,由於餘杭位置好,兼之韓蓋天又與沈法興結為兄弟,所以海沙幫的船艦集中在昆陵和餘杭兩地,負起為江南軍運載糧草物資之責。若我們一把火將這些船全燒掉,江南軍會立陷窘境,算是我們報答他們的照顧好了,來吧!」   兩人潛進海底,往敵艦游去。   再冒起頭來,已在敵艦群中處,避過了一艘快艇,兩人躲在艦身暗黑處再研究策略。   寇仲道:「這些船艦每艘相隔過丈,縱燒著其中一兩艘,卻很難波及其他的船。」   徐子陵道:「這個容易,只要我們鑿沉其中一、兩艘特大的船,船往下沉時,由於彼此有鐵索相連,自會把其他船都扯到一塊兒,燒起上來就方便多了。」   寇仲笑道:「果然好計,我去找火種,你去鑿船,記得用你那把斷玉,不要用手去挖,哈!」   三更時分,海沙幫的碼頭忽地亂成一團,兩艘最大的船同時往下沉去,把其他船隻扯得都擠到一團。   明眼人一看船沉的速度,便知有人在船底造了手腳。   游秋雁、尤貴和凌志高三人率領大批海沙幫的好手撲出來,前者嬌喝道:「快解索!」   寇仲出現在其中一艘船的船頭處,赤著上身,右手持刀,左手高舉火把,大笑道:「遲了!」   游秋雁等給他殺怕了,而尤貴和凌志高兩人給劈傷處更仍火灼般痛楚,見到他來勢洶洶,一時都慌了手腳。   火沖天而起。   只看烈火蔓延的速度,就知船上必倒了火油,故一發不可收拾。   游秋雁大叫道:「殺了他!」   寇仲哈哈一笑,跳到另一艘船上,右刀左火把,把衝上來的海沙幫徒打得叫苦連天,紛紛掉下海水裡。   游秋雁等朝寇仲撲去時,遠方一艘船上,火箭一枝接一技地連續射出,落往其他船去,一時火頭四起。   此時寇仲已不知影蹤,游秋雁定神看去,原來發箭的是徐子陵,守在船上的幫徒,早給他趕到海裡。   尤貴大喝道:「快救火!」   這時斬索也不能起作用,所有船纏作一團,寇仲先前燒的那一艘船的火,已蔓延往附近的船隻去。   船上喊聲震天,但海沙幫徒都不知該先救火還是該去追截敵人,亂成一團。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由一條船跳往另一條船去,到處趕人放火,大肆破壞,只避開了敵人的主力。   游秋雁等本該分頭截敵,但想起兩人的厲害,怕落單時連小命都不保,只好窮追寇仲一人。   夜風吹來,火勢更盛。   十多艘船陷在火海裡。   寇仲忽然回過頭來,迎上游秋雁等人,餘杭分舵堂主冷球首當其衝,忙運棍便打。   寇仲虎目精光連閃,揮刀反劈,竟破入冷球的棍勢內,先一步砍往他左肩去,幸虧冷球能當得上舵主,亦有真實本領,駭然下棍尾回挑,同時往後退去。   兩把刀直劈寇仲,要為冷球解困。   寇仲哈哈一笑,仍在冷球棍尾挑上刀鋒前,畫在冷球左臂處,這才退往船端。   冷球痛哼一聲,濺血退開。   眾人都心生寒意,為何寇仲又像比剛才一戰時更厲害了。   「噹!」   寇仲同時架著兩刀,雙腳閃電般連環踢出,兩名海沙幫平日橫行餘杭的好手,立時吐血仰飛,使得游秋雁等一片慌惶。   寇仲橫刀喝道:「好了!今日我再不想殺人了。你們想要我們的命,我們兄弟就燒你們的船,互相扯平。叫韓蓋天和沈法興來找我們吧!若敢追來,別怪老子刀下無情。」   眾人被他聲勢所懾,一時人人只敢虛張聲勢,卻不敢上前動手。   罷才一仗,他們死傷達三十多人,折損甚鉅,此刻對方加上個徐子陵,己方實力又大幅削減,誰還敢上前捋虎鬚。   寇仲哈哈一笑,騰身而起,兩個鬥,落在徐子陵解索駛來的中型風帆上。   看著風帆遠去,游秋雁猛地跺足,嬌嗔道:「還不去救火,氣死人了!」   風帆全速前進,兩人輪流高歌,快意之極,彷彿把近來的不如意事,都發淨盡。   寇仲笑道:「海沙幫也是八幫十會之一,排名尚在美人兒師傅的巨鯤幫之上,卻給我們兜臉掌了個大嘴巴,硬是燒了他們十多條船。」   徐子陵道:「不要這麼得意,現在我們和江南軍結下深仇,運貨時絕不會有甚麼好日子過。」   寇仲挨坐船沿,看著徐子陵操舵,欣然道:「這不是我們的本意嗎?我敢保證古往今來從沒有高手會學我們般日又打架,夜又打架,三個月的經驗可比得上別人三年。這樣下去,十個月便足有十年功力了。哈!真划算!」   徐子陵笑道:「你這小子好像愈打愈興奮,不過你倒說得對,只有從實戰中,才能真正學到好東西,至少見到刀刀槍槍砍來時不覺得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自顧自笑了一會,竟然睡了過去。徐子陵只好撐著眼皮子,操著風帆往漸明的天水交界處駛去。   三天後,兩人重回舊地,小心翼翼把船靠岸繫好,坐在沙灘時,都百感交集。   兩人各自想自己的事,想得瘋了。   到太陽快要沉進大海去,寇仲抓起一把沙子,看著它們從指縫處瀉下來,歎道:「小陵!你曾想過我們有今天的日子嗎?以前我們常自誇自己是高手,其實心知肚明自己是甚麼九流角色。現在我們真正成為高手了,但又怎樣呢?還不是一樣奈何不了宇文化及。」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仲少怎會說這種話,定是另有原因,快說吧!」   寇仲搖頭歎道:「這世上像是只有你一個人怎都不會被我騙倒。好吧!直話直說,我的意思是天下就等若一塊大餅,誰有本事,誰就可分得一份。那代表了實力和權勢,有了這兩樣東西後,我們才有資格做自己歡喜的事,造福萬民也好,快意恩仇也好,總之捨此再無別法。就算我成了畢玄,你變了寧道奇,想殺死宇文化及仍非易事,說不定還要賠上小命,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落寞地道:「我剛才正在回想昔日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個動人時刻,你卻在想如何去爭天下,不怕錯過了生命中很多美好的東西嗎?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去殺人,或者提防被人殺死。」   寇仲大眼放光道:「這才夠刺激,這才有味道。若終日無所事事,豈非要悶出鳥來。我也曾經想過將就你一點,只做個有良心的奸商算了,但想想又覺不值。放著最精采的事不幹,怎對得住自己。現在萬民需要的是一位真主和救星,有志者怎可錯過。」   徐子陵苦笑道:「說到底你都是要我相助你。」   寇仲移到他身前,單足跪地,兩手抓著他肩膀,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和熾熱的神色,肅容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才智和氣魄,若有你這好兄弟助我,其他人都要退避三舍。」   徐子陵伸手反抓著他的寬肩,沉聲道:「說得好!亦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只你一個人,就可將整個天下翻轉過來,根本不須我幫忙。」   寇仲頹然鬆手坐倒沙灘上,歎道:「我怎能看著你離開呢?」   徐子陵探手將他擁緊,低聲道:「我們已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理想和目標,再不是以前的寇仲和徐子陵。以後你再不用擔娘的大仇,放手去做你的事吧!和你分手的一天,就是我動程去刺殺宇文化骨的一日,若不能手刃此獠,我內心永遠都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 第十一章 送上門來   兩人只一個時辰工夫,就將四十多包鹽全搬到船上去,想起當年搬了整晚,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真正感到自己的進步。   天尚未亮,他們便揚帆出海。   寇仲道:「我們試試由大江逆流西行入內陸,如若不行,才再走陸路吧!」   徐子陵皺眉道:「我和你都是操舟的低手,連個普通的船夫都比不上,在大海還沒有問題,當然!這只是指風平浪靜的情況下而言,若進入河裡……」   寇仲笑道:「想那麼多幹嗎?船若在大江沉了,我們就去撈他娘的上來,那時改走陸路也不遲。別忘了我們同是水陸兩路的高手。」   徐子陵把他的手放到船舵處,笑道:「該輪到你了,我要入艙睡覺。」   寇仲苦惱道:「早知抓起幾個海沙幫的小兒,逼他們駕船,那現在就不用捱苦了。」   徐子陵被戰鼓聲醒過來,一時還以為在戰場上,搶出艙外時,寇仲正謎眼瞧著前方品字形駛來的三艘船,這些船比他們那艘還要尖窄一些,長度則多了丈許,在機動性上佔了上風,他們的船載上鹽後更不是對手。   己船正朝敵船迎去。   在充沛的陽光下,只見對方甲板上每船站了數十人,人人彎弓搭箭,或持著投石機蓄勢待發,又或持著釣竿等鎖船的工具,來回奔走,聲勢洶洶。   船上飄揚著寫上「高」字的旗幟。   徐子陵來到寇仲旁,皺眉道:「究是何方神聖?」   寇仲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欣然道:「只聽鼓音,便知他們鬥志高昂,但看他們行動的散亂無章,更知只是烏合之眾,他們定是隨處掠奪的海盜,最適合拿來當水手。」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寇仲道:「一切由我來應付,現在先往艙內躲躲箭矢,待他們登船才顯點手段給這些毛賊看看。」   「砰!砰!」兩聲,在鉅的牽扯下,兩艘賊船左右靠了過來,眾賊一擁而上。其中三人撲進艙去,其他查看一包疊一包放在甲板和艙中的鹽貨。   另一艘賊船則領前航駛,一時間海盜似乎控制了大局。   其中三人該是海盜的頭子,立在船尾處指揮眾賊的行動。   最高壯的那名大漢目如銅鈴,長髮披肩,滿面鬍鬚,形態頗為威猛,背上交叉掛著兩把長約五尺的短纓槍,更添其威勢。令人想不到海盜中也有這種人物。   這時他「咦」的一聲道:「兒郎進艙這麼久了,為何還不見把那兩個小子押出來?」   旁邊矮瘦的中年漢子露出凝重神色,道:「讓我去看看!」   另一邊是個壯碩的青年,只比披髮大漢矮上寸許,但已比一般人高大,腰上掛著兩個鐵環,看來是種奇門兵器。道:「我陪二哥去。」   披髮大漢點頭同意,低聲道:「有點邪門,小心點!」   青年大笑道:「我們東海三義甚麼風浪未見過。」語畢便與那被稱為二哥的矮瘦漢子逕自入艙。   披髮大漢目送兩人消失在艙口處時,手下來報道:「大爺!甲板堆的全是鹽貨。」   披髮大漢咕噥道:「真倒霉,這些廢物除非運往內陸,否則能賣多少錢!不過這艘船倒是上等貨色。」   一把聲音油然應道:「你們那三艘也不錯,大概可讓我們狠狠的撈他娘一筆。」   眾賊無不駭然失色。   只見寇仲架著二郎腿,大刀橫擱膝上,輕鬆地坐在艙頂邊沿處,一對腳懸吊在艙口上方,不經意地搖晃,有種說不出的寫意。   他臉上掛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虎目射出深不可測的神光,環顧眾人時,無人不生出給他看進心坎裡的可怕感覺。   披髮大漢一震道:「你將他們怎樣了?」   寇仲好整以瑕道:「你先吩咐手下勿要輕舉妄動,本少爺才有興趣研究應否答你的問題。」   披髮大漢當機立斷,大喝道:「全部人停手,都到我這邊來。」   登船的二十多名海盜忙移往船尾,變成兩方對壘,敵我分明之局。   披髮大漠顯然是重情義的人,雙目寒光閃閃,冷然道:「今趟算我們得罪了。只要閣下放人,我們立即掉頭就走,決不食言。」   寇仲知對方見他們無聲無息的收拾了五個人,已心生怯意,哈哈笑道:「那有這等便宜事,除非你們全體投海,讓出三條船來,否則休想有命去見明天的太陽。哼!你們既恃強搶掠,該知道終有這麼的一日。」   眾賊色變叫罵,人人擺出拚死一戰的豪態。   披髮大漢一聲暴喝道:「給老子住嘴!」緩緩取下背上雙槍,沉聲道:「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子給我報上名來。」   寇仲笑嘻嘻道:「老小子你先說!」   披髮大漢呆了一呆,接著莞爾道:「一個小子,一個老小子,這倒公平,聽著了,老子就是東海三義之首『雙槍』高占道。」   寇仲捧腹笑道:「幸好你用的兵器特別點,若是用劍,豈非要喚作『單劍』高占道,這外號定是你自己起的,對嗎?」   高占道和眾賊尚是首次遇上對陣時仍這麼談笑自若的人,且說的話既滑稽又不無點歪埋,心中都生出奇異感覺。   高占道怒道:「胡說八道,你既不肯罷休,就喚你的同夥出來,大家一決高下。」暗中卻打手勢給旁邊的手下,只要藏在艙內的另一敵人出來後,立即動手救人。   這正是寇仲的高明處,扣起了對方五個人,否則高占道若逃返賊船,再施遠距離攻擊,他們的船保證要完蛋。   寇仲倏地平靜下來,虎目灼灼神光,緊盯著高占道,淡淡道:「要收拾你們這些小賊,那用得到我兄弟出手。高占道你若還有點賊膽,就和我單打獨鬥,只要能捱過十招,本少爺立即放人。」   斑占怒喝道:「閉嘴!我高占道豈容你左一句小賊右一句小賊的亂叫,也不甚麼十招之數,就讓我們手底下見個真章吧。」   寇仲冷若冰霜地寒聲道:「你們登船搶掠,不是賊是甚麼?恃強凌弱,只敢向沒有抵抗力的漁民百姓下手,不是小賊又是那碼子的東西?」   高占道旁的手下反口罵道:「你不也是賊嗎?偷運私鹽算甚麼正經勾當?」   寇仲然啞然失笑道:「有甚麼不正經的,西北需鹽,我等不辭勞苦,萬水千山將鹽運去,明賣明買,雙方心甘情願,豈不勝於奪人血汗辛苦賺回來的錢貨嗎?」   眾賊都啞口無言。   寇仲慷慨激昂道:「男兒立身於世,至緊要立志遠大,放眼天下。老子賺了這筆錢後,就用來招兵買馬,轉戰天下,成萬世不朽的大業,你這群只懂左搶右奪的小賊怎能明白。」   高占道嗤之以鼻,大步走過來,喝道:「廢話!讓老子秤秤你有多少斤兩。」   眾賊爆出一陣采聲時,寇仲已彈了起來,凌空下撲,手中長刀若迅雷激電般照臉往高占道劈去。   高占道哪想得到他悍勇至此,說打就打,一上來就是雷霆萬鈞之勢,惟有咬牙借雙槍交叉之力,硬架這凌厲無匹的一刀。   要知即管是一流高手,若要功力發揮達至巔峰狀態,必須醞釀加上熱身,才能在某一剎那把內勁毫無保留釋放出來。   像寇仲這種完全沒有經過這過程,便發揮出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立使眾賊瞠目結舌,震駭無倫。   「噗!」的一聲沉響,高占道蹌踉連退七步,這才收止退勢,臉色蒼白如死。   寇仲卻是心中暗讚,知此人比他倆兄弟高明多了,竟能擋著自己蓄滿勢子的一擊。   眾賊都看出頭子不妥,紛紛攔在高占道身前,卻沒有人敢趨前動手。   寇仲橫刀而立,自有一般豪邁不羈的動人姿動,曲指彈在刀鋒處,發出一聲餘音裊裊的清吟。微笑道:「既能擋我一刀,今趙的事就此作罷。」   高占道這時才驅走寇仲侵入體內的寒氣,駭然道:「閣下高姓大名?」   寇仲淡淡道:「我叫寇仲,我的兄弟叫徐子陵,你們未聽過絕不出奇。」   眾賊一起動容。   高占道恍然道:「怎會沒聽過?你們剛燒了海沙幫的十多條船,連李密都奈何不了你們。」   寇仲大樂道:「你們的消息倒靈通,是否在登岸逛窯子時聽回來的呢?」   眾賊愕然,另一人道:「寇爺怎會連這些都可猜到?」   寇仲戰意全消,見眾賊都對他露出傾慕崇拜的神色,哈哈笑道:「讓我們來作個交易,我們放回你們五位兄弟,你們就負責弄一席豐富的酒菜來給我兩兄弟享用,此後各走各路,如何?」   高占道收起雙槍,欣然道:「像寇爺這種天生的英雄人物,我高占道仍是生平第一趟遇上。寇爺肯不怪我們魯莽,我們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哈!真痛快!」   原來這群海盜,本是隋兵。大業七年二月,煬帝下詔討伐高麗,他們被徵調到涿縣,隨大軍往高麗首府平壤進發。是次征伐先勝後敗,隋軍士氣低落,又軍糧不繼。   高占道那支三十多萬人的大軍,中伏大敗,能回遼東者只有二千七百多人。   第一趟征高麗失敗,人力物力損失慘重,理應休養生息,豈知楊廣又在大業九年發動第二次遠征高麗。禮部尚書楊玄感便趁楊廣遠征在外,而百姓對兵役、徭役深惡痛絕,天下思亂,遂起兵叛變,高占道等就在此時叛隋追隨楊玄感作反。   後楊玄感兵敗身死,高占道等逃返昆陵,豈知家族早受牽連盡被斬首,只好逃往海上為盜。   那矮瘦漢子叫牛奉義,年輕的叫查傑,兩人不但武功頗佳,還讀過書上過學堂,所以與高占道同被推為首領。   整個海盜集團人數由原本的五十二人,增至現今的二百二十八人。今趟出海的只有二百零八人,其他則留在常熟的巢穴處。   四艘船組成船隊,沿岸北行。   天色漸暗,船上卻是燈火通明。   在寇徐兩人的船上擺開一桌酒席,徐子陵、寇仲、高占道、牛奉義、查傑和幾名頭目圍桌而坐,把酒言歡,樂也融融。   至於操舟之責,自是交由小賊們去執行。   徐子陵聽到他們的身世,知是官逼民反下才當起海盜,惡感稍減。更見這幾人都是血性漢子,便道:「高兄你們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可有想過改邪歸正?」   牛奉義苦笑道:「現在天下四分五裂,何處才是安居樂業之所。現我們聚眾成黨,等閒誰都不敢來惹我們,風光得很,就算我們想收手,下面那班兄弟都不肯答應呢。」   查傑正容道:「我們只是被迫落草,所以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會胡亂殺人,搶起來亦留有分寸,絕不對窮苦漁民下手,徐爺不信可一問這附近的人,就知我們『東海幫』的行事作風。」   另一頭目魏元道:「初時我們見兩位爺兒打著海沙幫的旗幟,還以為是海沙幫為沈法興運貨的肥羊。」   高占道忽插入向正大碗酒大塊肉吃個不亦樂乎的寇仲道:「寇爺剛才提及有志爭雄天下,不知心中有何大計呢?」   徐子陵狠狠瞪了寇仲一眼,只有他才明白寇仲超卓的御人手段,剛才他施展了渾身解數,將東海幫的群盜操控於股掌之上,忽軟忽硬,把他們懾得貼貼服服。最厲害處是故意撩起對方的雄心,又擺出毫不在乎的樣子,讓人心甘情願地來求他。   寇仲將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以袖拭了嘴角的酒漬,眼中神光電射掃了眾人一眼,才淡淡道:「告訴我,現在誰是最有機會及資格得天下的人?」   高占道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嘿!我只是以事論事。若論聲威,當然以李密居首。」   寇仲微笑道:「他只是表面風光。最大的問題是東都城高牆厚,又集中了舊隋精銳的部隊,兼之由文韜武略均有兩下子的王世充率領,李密以前攻不下洛陽,現在更攻不下洛陽,一個不小心還要吃敗仗呢。」   查傑不解道:「據傳密公精通史學,熟贊《史記》《漢書》,又精於兵法,這可從他屢戰屢勝證實此事。且最厲害是他懂得收買人心,若他不能得天下,誰人有此資格。」   寇仲成竹在胸道:「別忘了還有竇建德在東北方牽制著李密。何況李密這傢伙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最不做的事。」   牛奉義愕然道:「甚麼事?」   徐子陵心知寇仲要說甚麼,暗忖以寇仲的才智魅力,要打動這三人實是易如反掌。寇仲好整以暇道:「就是殺了大龍頭翟讓,便以前跟隨翟讓的舊將人人不滿和自危,瓦崗軍再非以前團結一致的瓦崗軍了。」   高占道不解道:「可是現在萬眾歸心,天下群雄紛紛往滎陽依附密公,圖成大業,實力該是有增無減。」   寇仲哈哈笑道:「這恰好做成兩個大問題,首先是舊人怕給新人排擠,更添上曾與翟讓關係密切的一眾將領的疑慮;其次本是精銳的瓦崗軍會因此變得良莠不齊,其中更說不定滲進了各方派去的奸細。哼!人說李密如何才具超卓,照我看只不過爾爾,若我是他,只會軟禁翟讓,讓他做個有名無實的傀儡首領。」   高占道數人交換了個眼色,均露出驚異之容。徐子陵則心中暗歎,知寇仲爭雄天下之意,已是離弦之箭,不會回頭,李密等勢將多個可怕的勁敵。而收拾高占道這群海盜,只是他的開始。 第十二章 羽翼初成   繁星滿天,覆蓋著大海上徐徐而行,由四艘風帆組成的船隊。   眾人再敬一後,高占道虛心問道:「然則寇爺以為誰最有資格問鼎皇帝寶座呢?」   寇仲向徐子陵道:「不若由徐爺你來說罷。」   徐子陵搖頭道:「還是我們寇爺說得比較生動,我也很想聽寇爺的高論呢。」   寇仲哂道:「你這小子最會損我。」   迎上眾人熱切的目光,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誰能奪得關中,誰就可以成為新朝的帝君。」   接著悠然神往道:「欲得天下而不懂天時、地理、人和這三宗事者,猶如瞎子騎馬,夜臨深淵。長安位於關中平原,地當渭河之南,秦嶺之北,沃野千里,群山環抱。自古以來就是交通和軍事要地,周、秦、漢均以此為都,不斷修建擴充。現今的長安再經楊堅興建新城,不但其規模乃天下之冠,又開廣通渠引渭水東流至潼關入黃河。以交通論,洛陽或者猶勝三分。但若以軍事形勢論,則瞪乎其後。當年秦始皇之能一統六合,掃滅群雄,原因就在『地沃人富,有險可守』這八個大字。」   牛奉義拍台歎道:「給寇爺提醒,奉義才聯想到今天情況,恰與當時戰國形勢相仿,歷史不斷重演,此實為最佳例子。」   寇仲歎道:「現今的情況,比戰國諸雄爭霸,實還要亂上百千倍。」   眾人都點頭頭同意。   高占道問道:「那豈非李閥最有機會似秦始皇般成為天下霸主嗎?」   寇仲瞥了徐子陵一眼,淡淡道:「若沒有我寇仲,事實必是如此。」   高占道等這時對寇仲的見地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忙問其故。   寇仲精神一振道:「李閥有三大難題,不易解決;首先就是世為隋官,而百姓對隋已深惡痛絕,凡與隋室有關的人或物,都難以接受。其次李氏乃著名門閥,際此人心思變之時,此反成其負擔。其三就是世子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我寇仲敢以項上人頭作賭擔保,將來必出亂子。」   牛奉義同意道:「寇爺果有明見,李建成武功雖勝乃父,號稱李閥第一高手,但卻不像李世民般得人擁戴,聲望差上許多,他現在當上唐世子,確大有問題。」   寇仲雙目射出令人心寒的的烈芒,語調卻出奇的平靜,再一字一字緩緩道:「李閥現在只是勉強站穩陣腳,心腹之患就是佔據了西秦的李軌和薛舉兩支大軍,所謂『西秦定則關中安,西秦亂則關中亂』,且秦涼處於隴山山脈以西之高台地,虎視關中一帶,故李閥一天未平西秦,仍未算真得長安,更無力東取洛陽,平定天下。」   接著一掌拍在台上,震得湯餚飛濺,碗碟搖晃,肅容道:「誰能驅走李閥,據占關中,誰就可稱雄天下。」   查傑搔頭道:「可是聽說李閥在攻入關中途中,大量吸取當地降軍,又廣徵壯丁,兵力直逼三十萬,加上有城防之險,要攻下長安談何容易,薛舉不是剛吃了大虧嗎?」   寇仲挨到椅背處,伸了個懶腰道:「兵貴精而不貴多,否則高麗早給楊廣亡了。別忘了我還擁有『楊公寶庫』!」   高占道等立時動容。   徐子陵想起傅君綽,心中頓覺一陣不舒服,起身道:「請恕在下失陪,我要入艙做晚課。」   逕自去了。寇仲默然不語,虎目卻閃過黯然之色。   徐子陵靜立艙窗之前,默默仰觀海上明月。   寇仲悄悄推門而入,來到他身後,輕聲道:「你不歡喜我去動『楊公寶庫』嗎?」   徐子陵搖頭道:「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娘既告訴我們寶藏所在,自有讓我們取寶之意。我只是怕你誇下海口,異日卻找不到寶藏,兌現不了諾言罷了。」   寇仲道:「所以我才想你相助,一世人兩兄弟,你怎都要助我找到寶藏,才可離開。」   徐子陵轉過身來,迎上寇仲熾熱的眼神,種種往事閃過心頭,心中一軟道:「你究竟有甚麼計劃呢?」   寇仲大喜道:「高占道那些小子這幾年來囤積大批兵器、船隻和財富,只要我們將他們好好訓練,就可成為我們的子弟兵,有了他們作班底,我們就精心策劃一場運鹽表演,既可殺殺李密的威風,又可便我們聲名更響,並沿途招兵買馬,廣結天下豪傑,而我們最厲害處,就是不佔地,不稱王,直至得到關中才冒頭爭霸。嘿!你看怎麼樣?」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說得那麼遠好嗎?我至多只能助你尋得『楊公寶庫』,就要抽身離去。」   寇仲一把擁住他道:「那已足夠了。真是我的好兄弟,我們組的就叫雙龍幫。無孔不入地滲透到所有的起義軍中,先掌握情報,又不斷收買人心,一旦舉事,何人是我們對手。」   徐子陵皺眉道:「高占道等當慣海盜,肯聽你的命令嗎?」   寇仲放開他,哈哈一笑,又壓低聲音道:「他們剛才已向我叩過頭敬過酒,稱我作幫主。現在我們就到他們的賊巢去,掌握了他們的實力,加以編組訓練後,立即可以上路。」   接著一拍胸膛道:「信任我吧!我寇仲定會訓練出一支舉世無匹的精兵,打得李密、老爹、宇文化骨等只懂喊娘。噢!不過你也要助我練兵才成。」   徐子陵歎道:「早知你會打蛇隨棍上。但得到寶藏後,你絕不能再使手段令我留下。」   寇仲伸出大手道:「一言為定!」   徐子陵亦伸手與他緊緊相握。   看寇仲虎目射出異芒,徐子陵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感覺;隱隱感到在這亂世中,在此一刻,崛起了個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代雄霸。   雙龍幫在江湖的知感外悄悄成立。   寇仲顯示出他過人的手段,把二百多個橫行霸道慣的海盜收伏得貼貼服服,人人惟他馬首是瞻。   只費了一晚時間,他就把李靖的「血戰十式」,屠叔方的「截脈法」,加上自己領悟出來的武功,融匯變化出一套「神龍八擊」,傳與高占道、牛奉義、查傑三人,再由他們轉授其他幫眾。   他更一手擬出雙龍幫既簡單又嚴密的組織和結構,大概是采雙幫主制,徐子陵當然不會管事,實際上一切權力盡在他手中。幫主以下則設軍師一位,護幫四人,然後是內三堂堂主,分別掌管內政、財政和訓練,由高占道、牛奉義和查傑三人擔任。   外三堂則負責戰鬥、情報和糧草。   每堂設正副堂主一名,各有所司。   除內三堂三位正堂主外,其他因未有人選,仍是虛位待賢。   在常熟的水寨裡,寇仲日夜忙個不了,他親自起草擬定的幫規,寫了出來後,高占道等認為一個字都改不了,對他更是佩服。   徐子陵則被他逼著去訓練部下,徐子陵的平易近人,大得人心,兼之人人見他那對手比任何兵器都厲害,更是傾佩之極,故士氣昂揚,一點不因他年輕而生出輕視之心。   這樣子過了兩個月,有一天當徐子陵和寇仲研究戰陣變化時,高占道來報,有大批附近的江湖中人聞得風聲和仰慕他兩人想來加盟聚義。   寇仲沉吟半晌,道:「全部給我婉言拒絕,現在我們內部未穩,很多事尚未上得軌道,陡然擴展,只會落得慘淡收場。」   高占道領命去了。   寇仲哈哈笑道:「小陵!我們打場勝仗就可以起行了。」   徐子陵點頭道:「風聲已,此批人定是沈法興派來的奸細,見我們不中計,這兩天將會遣人來攻,就讓我們去探聽敵情,回來後再向幫主報告。」   寇仲捧腹笑道:「小子不要耍我了,甚麼幫主呢?你不也是嗎?幫主或皇帝只是讓別人有個稱呼,在我們兄弟間哪有這回事。」   徐子陵哈哈一笑,逕自去了。   那晚徐子陵回來後,幾個雙龍幫的最高領袖聚在大堂內密議。   徐子陵道:「果然不出寇幫主所料,沈法興調來一支約二千人的軍隊,伏在我寨東南方的一處密林中,離我們只有兩天路程。」   高占道等這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見寇仲和徐子陵都成竹在胸的樣子,倒興奮起來,一時磨拳擦掌,戰意高昂。   寇仲道:「今趙我們要打一場漂亮的仗,不求盡殲敵人,只望能給與迎頭重創,斬其主帥。然後我們化整為零,進行早先擬定的大計。」   牛奉義道:「計將安出?」   寇仲道:「假若我估計不錯,海沙幫今趟亦必趁機報復前仇,所以敵人不來則已,否則必是水陸夾攻,希望一舉將我們殺個一乾二淨。」   轉向徐子陵道:「韓蓋天就交給你了。」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那我就獨自潛上海沙幫的旗艦,當一趟海上刺客好了。」   查傑佩服道:「幫主一到此地,就下令我們加強防禦,當時我們還認為是多此一舉,到現在始知幫主實有先見之明。」   寇仲笑而不語,心想若老子沒有點本領,何能駕馭你這班大賊。   三天後,這晚月黑風高,眾人都心知肚明,敵人來攻的時候到了。   夜幕低垂時,雙龍幫的七艘戰船,全部悄悄離開,而寇仲則自領百人,伏在水寨外山野的十多個地堡處,靜候敵人大駕光臨。   到了初更時分,五十多艘大小戰船出現在水寨對開的海面,放下快艇,從海面展開強攻。   同一時間,陸上漫山遍野燃起數百支火把,以千計的敵人朝山寨殺來。   這批由陸路進攻的敵人以馬兵為主,步兵為副,聲勢浩大。   豈知尚未抵寨門,戰馬不是掉進插滿尖刺的陷馬坑,就是給植在地上的尖刺弄得戰馬斷足並濺血倒地,一時亂成一團。   此時近五百艘載滿人的快艇,剛駛至水寨外圍的木柵處,驀地不知由哪裡射來幾十支火箭,整個附近的海面和木寨對開的十多所木構房子迅速起火,不片晌便把來犯的敵人陷進火海裡去。   到此海沙幫和沈法興的聯軍方知中計,急忙吹響撤退警號。   寇仲又領人在暗中施放冷箭,同時遣人四處放火,就在他截斷敵人後路時,徐子陵剛爬上韓蓋天的五桅旗艦上。   從船沿探頭出來,只見高踞艙頂看台上的韓蓋天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斷發出指令,旁邊的手下人人則嚇得噤若寒蟬,而其他手下卻在船上來回奔走,把船往後撤退。   寇仲這招厲害處,就是教敵人根本沒有攻擊的目標。   徐子陵取出備好的石子,突然躍上甲板,再騰身躍往看台,手上連珠彈發,掛在船桅各處的風燈紛紛破裂熄滅,當他落在看台時,整個艙面已陷進黑暗中。   韓蓋天連兵器都來不及取出,徐子陵已當胸一拳擊至。   左邊的「胖刺客」尤貴、「闖將」凌志高駭然出手截擊。   「蓬!」   韓蓋天不塊一幫之主,雙掌交叉,硬封了徐子陵這一拳。   灼熱勁氣,驀地化作千萬縷柔絲,在完全違反韓蓋天的意願下,侵進他的經脈去。   韓蓋天難過得差點要吐血,忙退後運功化解,好讓手下纏上這可怕的獨行刺客。   豈知徐子陵只晃了一晃,便翻騰而起,到了韓蓋天頭頂處,雙腳閃電連環踢他臉門,尤貴和凌志高迎向他的兵器全部落空。   其他人雖撲了過來,由於徐子陵身法快如鬼魅,加上船上又暗難視物,一時都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插手迎敵,有力難施。   「嗤嗤嗤!」   美人魚游秋雁移到一旁,揚手連續向凌空的徐子陵發出了三支由秀髮拔出來的銀簪。   「砰砰!」   韓蓋天猛提一口真氣,壓下翻騰不休的血脈,運掌勉強擋了徐子陵疾如風輪轉動的六腳。   韓蓋天慘哼一聲,蹌踉跌倒,嘴角終滲出血絲,領教到長生訣先天真氣的可怕處。   徐子陵奇跡地再往前移,以毫釐之差避過了游秋雁的暗器,後發先至,落到韓蓋天的背後。   韓蓋天魂飛魄散,知道此乃生死關頭,只能靠自己保住小命,轉身發掌,攻向徐子陵。   徐子陵猛地急旋,剎那間攻出了五掌四腳,還配以肩擊肘撞,使人感到他身體任何一個部分,都可成為可怕的武器。   氣勁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兩人乍合倏分。   徐子陵一個空翻,躍離望台,再單足點在船欄處,然後投入茫茫大海中,消沒不見。   眾人撲到韓蓋天處,只見他捧看胸口,全賴游秋雁扶著,才沒有倒在地上。   只見韓蓋天臉如金紙,顫聲道:「立即撤退,我內傷極重,這還是對方手下留情,此事就此作罷。」   眾人都愕然無語。   誰想得到只隔了區區兩個月,徐子陵又厲害了這麼多呢?   是役沈法興和海沙幫的聯軍大敗而回,折損了過千人,卻連敵人的影子都摸不到。   天明時,七艘戰船載著以寇仲和徐子陵為首的雙龍幫,悄悄由已燒成焦炭的水寨旁一處隱蔽碼頭開出,駛往大海去。   雙龍幫眾人人興高采烈,對寇徐兩人更視為天神。   寇仲知自己已建立起威信,到入黑時,把高占道三人召到身前來,吩咐道:「我們就在此處分手,你們潛往指定地點,招兵買馬,進行我們擬好的大計。我則和徐子陵只帶四人,運鹽往關中去,切記不要冒險急進,更不要露和我們的關係。」   三人領命,各自回到自己的船去。   寇仲走到船尾,站在正負手欣賞海上風光的徐子陵旁,歎道:「我們的大業終於展開了,當日離開揚州時,可曾想過有今朝此日。」   徐子陵淡淡道:「若素姐沒有出事,我們該可很快見到她。」   寇仲有點尷尬道:「我也很掛念素姐,我們是在隆冬分手的,現在已是春末,不知不覺已差不多五個月了。」   他們的風帆轉了個方向,逐漸遠離船隊,朝西北駛去。   船上只留下四個水手和那批私鹽。   這四人分別叫段玉成、包志復、麻貴和石介,年紀在二十至二十四五間,是寇仲親自挑選出來,加以特別訓練,都是天分特高者。   徐子陵深深望了寇仲一眼,道:「今趙運鹽之行,會使我們結下很多仇家,你有沒有考慮過那後果呢?」   寇仲微笑道:「但也會使我們交到很多朋友。兄弟!生命就是如此,有朋友也會有敵人,這可視為我們修練的一個重要旅程,只要我們死不了,當鹽安然運抵關中時,我們就成了天下無敵的高手了!」   明月從海平升起,照亮了整個海空相連,既神秘又美麗的天地。 『卷七』第一章 長江二君   鹽船離開大海,逆流駛入長江。   「咯!咯!咯!」   隨著叩門聲,徐子陵的聲音在房內響起道:「進來吧!」   寇仲推門而入,見徐子陵盤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笑道:「你這小子真勤力。」   徐子陵淡淡道:「我有很不祥的預感,今晚定會有麻煩的。」   寇仲在他對面坐下,點頭道:「我此來正是要告訴你,我們給敵人綴上了,兩艘船正吊著我們的尾巴,真想掉頭去殺他個痛快。」   徐子陵微笑道:「鬥力只是下下之策,你有甚麼鬼主意呢?」   寇仲搖頭晃腦地歎道:「知我寇仲者,莫若徐子陵。我們總不能坐在船上任人來尋晦氣。若有等無恥之徒,無膽動手卻有膽燒船鑿船,那我們的這批鹽貨就危乎哉。」   徐子陵道:「寇幫主更要為段玉成那四個小子著想,否則以後所有擔擔抬抬的粗活,都要勞動寇幫主的貴手了。」   寇仲苦笑道:「算我求求你吧!不要再用這種充滿諷刺的語氣來耍我好嗎?我當然有為他們設想。身為幫主,若不愛護下面的人,誰肯給你賣命呢?」   徐子陵亦感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過分,歉然道:「算我不對吧!你可想到甚麼妙計呢?」   寇仲舒服地挨坐在椅背處,伸直一對長腿,道:「入黑後,我們先大演戲法,甩掉後面那兩條船。」   徐子陵笑道:「你不是想鑿沉人家的船吧?」   寇仲苦惱地道:「又給你猜中了。論水底功夫,誰及得上我們。現在那幾個小子已在做著準備工作。待會我們會從艙尾放出大量濃煙,干擾敵人的視線,然後我們乘機下水,一人服侍對方一艘船。今趟用的是專鑿船板的工具,憑我們揚州雙龍的絕世神功,兩三下子就可……咦?」   急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短小精幹的包志復在門外氣急敗壞地嚷道:「兩位幫主大事不好,敵人趕上來了。」   後方兩艘三桅帆,追至只有四十丈許的距離,還愈來愈近,顯然速度要比他們的船優勝。   目下置身的河道水深流急,兩邊危崖聳立,處處都是險灘礁石,非常險峻,可知敵人揀上這段水道始發動攻勢,乃是早有預謀。   這晚月色極佳,湍流反映星月輝光,仿如千萬條顫動的銀蛇,詭迷異常。   徐子陵和寇仲兩人卓立在船尾處,功聚雙目,見對方兩艘船上的看台分別站著十多人,亦在對他們指點著。   當兩人目光落到敵船甲板處時,不由倒抽口涼氣,原來每船少說也各有百名以上的箭手,還備有投石機。   這場仗如何能打?   寇仲雙目閃過冰寒的殺機,沉聲道:「這兩艘船不知是何方神聖呢?」   修長英俊的段玉成負責掌舵,聞言叫道:「該是大江會的戰船,他們擅長的好戲就是能在轉彎時加速,其他的舵手都辦不到。」   大江會乃八幫十會之一,在江湖上聲名早著,絕非易與之輩。正副幫主是「龍君」裴岳和「虎君」裴炎兩昆仲,出名心狠手辣。早在揚州時,兩人已聽過他們的惡名,想不到甫入長江,便遇上這些凶人。   寇仲撞了徐子陵一把,喃喃道:「他奶奶的娘,打是明打不過,今趟怎辦才好?」   自出發以來,他們雖有想過必會遇有敵人來犯,但卻只想到是三五成群的小丑或一兩個想討好李密的高手,那想到會是這種大陣仗。   敵人根本不與他們短兵相接的機會。   徐子陵淡淡道:「棄船!」   寇仲瞪著追至二十多丈內的敵船,愕然道:「那麼這批鹽貨豈非要完蛋?」   徐子陵奇道:「仲少為何你的腦筋變得這麼遲鈍?棄船的只是我們兩人,君不見敵方人人配備水刺水靠,正是要待擊沉我們的船後動手在水底擒人。那我們何不就先一步跳江,免得敵人浪費矢石和脂油。」   寇仲一拍額頭,運功朝敵船大喝道:「裴岳、裴炎,你這一蛇一貓是否在撒野或撒尿?」   一聲冷哼,自敵船傳來。   兩人都是心中懍然,對方哼聲嘹亮而不尖亢,顯然功力深厚,不是好惹的人。   若再加上尚有其他高手和二百多名深黯水性的戰士,配合羅網弩箭,他們被擒的機會絕對不少。   一把暗啞沉悶的聲音從左邊的敵船傳過來道:「你兩人定是活得不耐煩了,死到臨頭,還敢出口傷人,聰明點就立即停船,你當我們大江會像海沙幫那麼好相與嗎?」   兩人運足目力,見此人身材魁梧,禿頂寬臉,下頷厚實,身穿黑袍,頗有氣概,只是四十出頭的年紀。   但真正吸引兩人注意的卻是禿頂大漢左旁一個二十多歲的紫衣青年。此子修長壯實,鼻樑高挺平正,本來模樣不錯,可惜眼睛卻生得異常窄小,與整個外觀有硬湊在一起的極不相稱,使人看來很不舒服。   他們留心上他的原因,皆因此人細眼內的眸珠異芒閃爍,可知其內功之精湛比之發話者更要勝上一籌,肯定是強頑的敵手。   此時滿臉痘皮的麻貴來到兩人身後報告道:「可以隨時放煙幕了!」   寇仲大喜,道:「看我手勢!」麻貴領命去了。   徐子陵為分對方心神,哈哈笑道:「停了船大家親熱親熱也無不可,只不知說話的是大江會哪位當家呢?」   禿頂大漢冷喝道:「本人裴炎,識相的就立刻降帆停船,否則我等立即進攻,那時莫怪我大江會不留情臉。」   紫衣青年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接著道:「寇兄和徐兄現在非常值錢,否則怎使得動裴二當家窮十日十夜來追躡你們。不過我們可不像其他人般要拿你們去送禮,而只是希望與兩位合作,共創大業。」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這才明白對方是衝著『楊公寶庫』而來。   寇仲見對方又接近了多丈,大喝道:「閣下何人!」   裴炎代答道:「你們真是有眼無珠,連長白第一高手王薄鮑的獨生公子『雷霆刀』王魁介公子都不認識,還學甚麼出來行走江湖?」   寇仲作個大訝狀道:「畢玄和寧道奇認識王公子嗎?那豈非他們也不用在江湖混了。」   裴炎原意只在推捧王魁介,聞言登時語塞。   王魁介更是十分尷尬。   寇仲知對方會老羞成怒,忙發出施放煙幕的指令。   果然敵船一通鼓響,人人彎弓搭箭,準備再接近少許,立即發射。   軋軋連聲,十多塊尺許見方的石頭,先一步從投石機彈出,向他們凌空投至。   同一時間,他們尾艙近江水處張開了四個小窗,四股黑煙,噴發而出。   寇仲和徐子陵立即騰躍而起,拳腳齊施,把有機會擊中船身的石頭以巧勁卸飛。   敵船仍未有機會作第二輪投擲石塊時,濃煙已順著風勢把他們罩在煙內。   濃煙不斷由包志復和石介兩人以鼓風機送出,轉眼後方儘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煙霧。   在甲板上的麻貴、段玉成和寇仲、徐子陵四人終是年青人心性,怪叫歡呼,好不興奮。   驀地風聲疾響,一人破煙而來,大鳥般向寇、徐兩人似巨鷹攫兔的氣勢帶著一團刀光撲至。   寇仲夷然不懼,大喝道:「來得好!」   閃電掣出長刀,化作寒芒,「叮」一聲劈在對方護身的刀光處。   那人與寇仲硬拚一刀,駭然發覺寇仲這一刀不但挾帶著一股奇寒無比的真氣,把自己貫滿寶刀的氣勁全數迫回來,而且暗含後著,封死了自己的刀勢,大吃一驚下,借力彈起,凌空一個翻身,朝艙頂的望台落去。   寇仲亦給對手震得氣血翻騰,暗驚對方的厲害時,徐子陵已如怒鷹騰空,早一步截著這可怕的敵手,在空中交換了數招。   徐子陵的武器就是他的身體。   除了手腳並用,更沒有哪一部分是不可作攻擊用途的。   那人顯是從未遇上過這種打法,一連三刀都給除子陵以手刀劈開,登時後勁不繼,改變方向,往船側翻去。   徐子陵亦感力竭,安然降到望台處。   這才看清楚此子正是王薄之子王魁介。   寇仲早閃到敵人落點之下橫刀守候,大笑道:「今趟才真是來得好!」   王魁介心中叫苦,見到寇仲在下方嚴陣以待,而自己仍未能把徐子陵憑手刀入侵的氣勁完全消化,這樣驟降下去實和自殺沒有甚麼分別。   「嗤!」   一枝勁箭不知從那裡射出,朝他背項疾襲。   王魁介也或是了得,猛一提氣,奇跡地住上升起尺許,避過勁箭,一個翻身,越過寇仲,投往江水裡。   麻貴提著大弓撲往船沿,狠狠朝王魁介入水處再射一箭。   這時船後的江面全給籠罩在黑煙裡,寇仲鬆了一口氣。   徐子陵躍落他身旁道:「這傢伙的刀法很凌厲,我差點還看了道兒。」   寇仲點頭道:「他的輕功也很不錯。」   徐子陵凝望後方的黑霧,沉聲道:「若是在公平情況下單打獨鬥,你有取勝把握嗎?」   寇仲苦笑道:「最多是五五之數。」   兩人都感心情沉重,再非起程時的信心十足了。   未來的一段日子,絕不容易應付過去。  ****************************************************************************   朝日初升,標誌新一天的來臨。   鹽船避進長江一道支流去,泊在河彎的樹木茂密處。   連夜趕程下,段玉成四人均需好休息。寇仲和徐子陵兩人負起放哨之責。   徐子陵見寇仲找來個小尖鑿,正努力在劍身上雕鑿著,蹲到他身旁道:「你在幹甚麼?」   寇仲得意洋洋道:「我要為我的寶刀正名。」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若這把刀也算寶刀,天下的刀除了特別的劣貨外,全都可算寶刀了。」   寇仲肅容道:「正是這樣方能顯出我寇仲的威風,本是平凡的刀,卻因我而成天下名器,就讓我以此刀打遍天下,哈!」   徐子陵坐到甲板上,挨在船欄處,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看著天空飛過的一群鳥兒,伸了個懶腰道:「你在鑿上甚麼鬼名字?」   寇仲老臉微紅,輕輕道:「井中月!」   徐子陵先是愕然,接著忍俊不住地莞爾道:「好小子!竟敢獨享了這好名字。」   寇仲賠笑道:「你將就點吧!一世人兩兄弟,哪計較得這麼多呢?」   徐子陵沉吟片晌,道:「段玉成這四個小子天分都不錯,我查探過他們的經脈後,各為他們設計了一套運功行氣的方法,異日如若有成,將會成為你的絕大臂助。」   寇仲感激道:「幸好你有這種閒情,現在我終日都在思量日後的行事,根本沒時間做這種水磨般的功夫。」   徐子陵道:「論才智,他們中以段玉成居首。但若論武功,將來必數包志復最有成就。尤其是此人悍勇無倫,鬥心堅毅,最適合練習像李大哥那種硬橋硬馬的刀法。」   寇仲點頭表示同意,道:「石介長於輕巧的功夫,待我傳他一套從游魚領悟出來的身法刀法,保證他將來成就可不下於其他人。」   徐子陵道:「麻貴最擅長箭法暗器,只是內功差勁,若能彌補這方面的不足,成就亦是不可限量。」   兩人這番對話,若落在像畢玄、寧道奇這些大宗師耳內,必會驚訝得合不攏嘴來。原因不單在他們高明獨到的眼力,更因他們可量材施教,配製出適合的內功心法,顯示兩人已到達成宗立派的境界。   他們的奇異武功,先後受傅君綽和長生訣的啟發,再加上李靖的血戰十式、美人兒幫主的鳥渡術和屠叔方的截脈法,到此時均各自確立了自己的完整體系,自成一格。   正因他們沒受成法規限,全憑己身的努力和摸索,故才能更靈活變化,自出杼機。   寇仲忽地滿懷感觸道:「聽你的口氣,像是隨時要離開我的樣子,唉!沒有了你,我會很不習慣的。」   徐子陵微笑道:「大丈夫最重要守言諾,你仲少既答應了找到『楊公寶庫』後,就任我自由自在,所以絕不能隨便反悔。」   寇仲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此時搖櫓聲響傳來,一隊五艘串成的漁船,在離河彎不遠處駛過,一派安靜寧逸的模樣,使人無法聯想到此時的天下正四分五裂,戰事連綿。   徐子陵道:「今晚我們是否要硬闖江都李子通那一關呢?」   寇仲沉吟道:「李子通總不能把大江封閉,所以該只是派出戰船檢查往來的船隻,只要時間掌握得好,我們絕對有闖關的機會。」   徐子陵正要說話,心中警兆忽現。   寇仲亦有感應,和他一起朝岸上瞧去。岸上杳無人影。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都生出異樣的感覺。   若只是一人生出感應,還可委諸於一時的錯覺。但現在的情況卻是邪門得緊。   誰能掩至他們感覺的範圍內,又能早一步避開呢?   黃昏時分,鹽船開離河灣隱蔽處。   這批要運往關中的私監,已非關乎收益的問題,而是代表兩人一個心願,更可以視為他們武道上的嚴厲修行,假設能順利完成,就是可以事實證明了他們有抵抗任何敵人的能耐。 第二章 鹽船驚變   鹽船轉入長江不久,天氣轉壞,細雨綿綿。   由於段玉成四人負起操舟之責,徐子陵親自下廚造飯,他和寇仲曾做過廚子,自是駕輕就熟。   寇仲在甲板上巡視了幾回,不知如何,總覺有種給人在暗中窺視的感覺。偏是江上全沒船隻,兩岸亦毫無人蹤。   吩咐了麻貴等提高警覺後,他到艙尾的廚房找著徐子陵。   菜已弄得七七八八,徐子陵見寇仲來看他,皺眉道:「我又有很不祥的感覺了,不時心驚肉跳,總不能平靜下來。」   寇仲傾神向四周聆聽好一會後,才湊到他耳邊道:「我懷疑有敵人潛到了船上,說不定就是楊虛彥那傢伙,還記得我們今早已感到有異,只是沒看到人影嗎?」   徐子陵點頭同意,楊虛彥被稱為「影子刺客」,精於潛蹤匿跡之術,來去無影無蹤,亦只有他才有這種本領。   寇仲續道:「若單打獨鬥,我們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但聯起手來或會有一拚之力,所以由現在開始,我們絕對不可分開。」   徐子陵雙目透出堅定的神色,搖頭道:「若是這樣,我們勢將永成不了獨當一面的高手。」   寇仲一怔道:「都是你說得對,既是如此,不若我們先發制人,設法逼他出來決一生死。唉!這小子如今不知成了那一方面的人,昏君都死了,這小子還不退休幹嗎?」   徐子陵不滿道:「只聽你最後那三句,就知你仍是膽怯心虛,娘不是教過我們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只有忘了生死,才能把自己的功力發揮盡致,像你那樣未打先怯,必敗無疑。」   寇仲硬撐道:「別忘了楊虛彥那小子連老爹都敢刺殺。我們的武功若練多幾年,或可以和老爹比比,現在卻仍是不行。」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坦白說,我也心怯得要命。但這正是我們今趟運鹽之旅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置於死地中,再全力求生,進行武道上最嚴厲的修行,明白嗎?」   寇仲深吸一口氣,拍拍胸口道:「好吧!我聽你的話,大家都小心點!」   說完掉頭走了。   徐子陵弄妥最後一道佐飯醬菜後,正要把飯捧出去,一聲似是女人的歎息幽幽響起,似是來自入門處。   徐子陵大吃一驚。   以他現在的修為,誰人能來到如許近處,仍可瞞過他通靈的感官?   猛地回頭時,燈火倏滅。   同一時間,兩耳貫滿淒厲鬼嘯聲,似是忽由陽間墮往陰間去了。   徐子陵凝然不動,收攝心神,功聚雙目,四周逐漸亮了起來,回復視物的能力。   立時虎軀劇震。   只見入門處鬼魅般站著一個長髮白衣的女子,雖因螓首低垂,看不到她的臉,可是其神態體型,更重要是那給人的「感覓」,都與傅君綽神肖非常。   徐子陵一時間竟忘了傅君綽早離開了人世,脫口叫道:「娘!」   那女子應聲微顫,倏地消沒不見。   徐子陵撲出門外。   廊道漆黑一片,杳無人蹤。   破風聲起,寇仲急掠而至,沉著臉道:「他們四個全不見了。咦!你發生了甚麼事?」   徐子陵待要答他。   「咚咚咚咚!」   四聲水響,先後在左右兩舷傳至。   兩人大叫不妙,掠過廊道,剛撲出艙門走到甲板上時,齊齊劇震止步,呆望船頭處。   在絲絲細雨下,一位白衣楚楚、背掛長劍、秀髮如雲的女子,正抱膝安坐,似乎天地只剩下她孤獨一人般,悠然自若地坐在船頭邊緣盡處。   從他們的角度看去,她側身優美的線條至少有九成似極傅君綽,特別是其秀髮和體態,而更神肖是那種「感覺」。   徐子陵還好一點,寇仲已失聲叫道:「娘!」   女子緩緩別過俏臉來。   那是一張端莊沉靜的臉龐,秀氣嬌挺的鼻子分隔著一對嬌媚的明眸,彷彿能看進他們的靈魂深處去。   埽M是那個曾和跋鋒寒走在一起的神秘美女。當時他們已感到她有神肖傅君綽的感覺。加上她今夜蓄意模仿傅君綽的打扮,竟先後把徐子陵和寇仲逗得脫口喚她作「娘」。   鹽船缺人把舵,順風逆流而上。暫時雖因河道筆直不生問題,但只要遇上曲折處,保證必會撞往崖岸去。   寇仲回過神來,施禮道:「請問姑娘把我四位兄弟怎樣處置了呢?」   女子淡淡道:「丟掉了!」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若把段玉成他們點閉穴道又丟進江水裡,四人豈非死定了。   女子冷哼道:「你這兩個小子比我想像中還要狡猾,害了我師姐不說,還在人前人後稱她作娘,以惑人耳目。」   寇仲和徐子陵大為愕然,對方原來是傅君綽的師妹。同時心中叫糟,那豈非想為段玉成他們報仇都不可以了。   寇仲苦笑道:「原來是師……嘿!懊怎麼稱呼才好呢?就叫師姨吧!」   女子玉臉一沉,喝道:「閉嘴!你們可以騙過別人,卻絕騙不過我傅君瑜,師姐最恨漢人,又是黃花閨女,怎會認你們作兒子?更遑論會把『楊公寶庫』的秘密告訴你們這些漢狗。」   徐子陵忙道:「師姨萬勿誤會,娘死前確認了我們作兒子,還傳了我們貴派的基本功夫,若不相信,大可考較一下我們。」   傅君瑜冷冷道:「好吧!告訴我甚麼叫弈劍之術?」   兩人登時啞口無言。   寇仲道:「娘只傳了我們九玄大法的第一重練功法就傷重而死,卻沒告訴我們甚麼叫奕劍之術。」   傅君瑜仰望雨夜,淡淡道:「使劍就如下棋,每出一劍,便如下一著棋子,戰場就是活的棋盤,其間千變萬化,若不能掌握全局,預估到敵人的下著,便不能把握致勝之機,這重要的道埋,師姐沒告訴你們嗎?」   此時船隻航線傾斜,離開江心,逐漸靠往左岸。   徐子陵道:「娘只告訴了我們『一切神通變化,悉具自足的道理』。」   傅君瑜嬌軀微顫,低首沉吟。   鹽船離岸已不足四丈,幸好一陣風吹來,又把船送回河心,驚險非常。   來自高麗的美女忽然櫻唇輕吐道:「我要殺了你們。」   兩人同時失聲道:「你還是不相信嗎?」   傅君瑜玉臉生寒的瞪著他們,聲調卻出奇地柔和道:「正因我相信,才要把你們殺死。唉!師姐你怎可以把神功傳與漢狗?現在惟有讓君瑜替你清理門戶,再瞞著師父好了。」   最後幾句,她卻是臉對蒼天說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   這並非因他們怕了傅君瑜,而是因著娘的關係,怎也不能對她的師妹痛下重手,試問如此比拚豈非有敗無勝。   寇仲忙道:「瑜姨請放心,從今以後,我們再不提娘曾傳我們九玄大法不就成了嗎?」   傅君瑜嬌叱道:「誰是你這兩頭漢狗的瑜姨?」   徐子陵和寇仲知她隨時動手,立即全神戒備。   豈知傅君瑜又露出思索的神態,好一會才淡淡道:「好吧!看在師姐的份上,便饒你兩人一死,但卻有兩個條件。」   兩人見大有轉機,連忙追問。   傅君瑜冷冷的眼神在他們身上巡視了幾遍後,平靜地道:「首先你們要立誓永不得向人露『楊公寶庫』的秘密,更要告訴我寶藏的所在。」   徐子陵倒沒有甚麼,寇仲卻是呆在當場;這寶藏關係到他爭雄天下的大計,怎可以告訴別人呢?   傅君瑜續道:「第二個條件就是必須追回你們的武功,我們弈劍派的心法,絕不能流到漢人處。」   寇仲反鬆了一口氣。   他本怕徐子陵會逼他接受第一個條件。現在傅君瑜更要廢去他們的武功,自是不能接受。冷哼道:「你若真是娘的師妹,怎會不知『楊公寶庫』的秘密,我差點就給你騙了。」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道寇仲為了爭霸大業,再不理傅君瑜是否娘的師妹了。   傅君瑜出奇地平靜,自言自語的輕歎道:「早知漢狗就是這樣子的了,師姐你怎會糊塗至此呢?」   「鏘!」   傅君瑜的寶劍來到手裡,同時飄飛而起,越過兩人上空,落到艙門前才轉過身來,不屑地瞧著兩人道:「讓我看看師姐傳了你們多少功夫吧!」   她的動作既迅疾無論,又若行雲流水,姿態美妙,似更勝於以輕功見長的傅君綽。   寇仲拔出「井中月」,擺開架式,大喝道:「娘!我們只是迫於無奈,切勿怪責孩兒。」   徐子陵知寇仲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順眼往上游瞧去,駭然發覺河道遠方盡處現出一個急彎,偏是給傅君瑜攔著走向舵處的去路。   傅君瑜俏臉靜若止水,但一對美眸卻殺氣森肅,寶劍在身前輕輕顫動,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劍氣,迫得兩人要運功相抗。   寇仲踏前一步,橫刀作勢,冷然道:「刀劍無情,師姨最好三思。」   傅君瑜嘲弄地道:「你不是說我是假冒的嗎?為何又口口聲聲喚我作師姨呢?」   寇仲回復一貫的豪氣,大笑道:「師姨自己想想吧!事實上娘原本是來不及把寶藏的所在告訴我們就死了。所以你現在只能追回武功,而我們則絕不會束手待斃。既是如此,就讓我們看看師姨的本領吧!」   言猶未已,傅君瑜來到他左旁五尺處,揮劍疾斬寇仲左肩,確是快如靈魅。   寇仲從未見過有人的身法比傅君瑜更迅速,卻是不慌不忙,運刀擋格。   他倚仗的再非肉眼,而是因長生訣而來近乎通靈的感應。   徐子陵亦被她的速度嚇了一跳。   傅君瑜飄動時,若似化作輕煙,再無任何實質的感覺。   「叮!」   劍刀交擊。   寇仲虎軀猛顫,橫移兩步,始能站定。   傅君瑜則飄到船緣,倏又閃往寇仲右側,剎那間疾劈五劍。   每一劍的落點,都似不以寇仲為目標,但總要迫得寇仲苦苦擋格,看得徐子陵大惑難解。   傅君瑜忽然飛出一腳,靴尖往被殺得左支右絀的寇仲小腿叮去,極盡驚奇變化的能事。   寇仲厲叱一聲,游魚似的從一個對手意想不到的角度移往傅君瑜右側,不但避過了她那狠絕的一腳,還反手一刀畫往傅君瑜的右脅。   傅君瑜顯然大感意外,閃身避過來刀,一個旋身,到了寇仲後方。   寇仲的井中月由脅下穿出,又迫得傅君瑜往外飄開。   傅君瑜倏地移往徐子陵身前,揮手起數十點寒芒,朝他激射而至。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知她試過寇仲的實力後,生出害怕兩人聯手之心。又見自己沒有兵器,所以要先把自己收拾,才轉頭全力對付寇仲。   寇仲大喝道:「這婆娘又辣又厲害,小陵千萬不要留手!」   徐子陵早大鷹般斜衝而起,撮掌為刀,劈在對方劍網上。   氣勁相擊。   傅君瑜正駭然徐子陵既能空手應敵,又能於劍影芒光中尋到自己寶劍所在處,巧妙地化解了她的攻勢時,徐子陵落在她的後方,弓背向她撞去。   如此打法,她聽也沒聽人說過。   不過她已試出兩人的內勁雖是怪異無倫,比之她已臻第七重的九玄大法,仍要遜上兩籌,心叫你只是找死,竟亦以粉背往徐子陵迎去。   「蓬!」   徐子陵口噴鮮血,斷線風箏般朝反方向甩跌而去。   寇仲早有準備,先一步搶到他前方,一手把他抱個正著。   傅君瑜亦被徐子陵反震之力,弄得踉蹌往前跌撞三步,兼且絲絲真氣入侵體內,難受得差點要像徐子陵般吐血。   不過她卻是不驚反喜,強壓下傷勢,旋身回轉,長劍閃電般射往徐子陵背部,望能一舉貫穿兩人身體,出手毫不留情。   卻不知寇仲早把真氣及時輸入徐子陵體內,化解了他的傷勢,這時兩人驀然分開。   寇仲暴喝一聲,井中月重劈敵刃。   徐子陵亦攻出一拳,取的是她右肩。   猝不及防下,傅君瑜嬌叱一聲,右手劍絞在寇仲長刀處,右邊則以掌封拳,同時硬接了兩人排山倒海式的攻勢。   寇仲和徐子陵被震得左右跌開,傅君瑜卻噴出了一小口鮮血,騰身而起,先落到看台處,再一個翻身,投往左岸,嬌叱傳來道:「異日必取你二人之命,就讓你們多活片刻吧!」   寇仲和徐子陵剛穩身立定。   「轟!」   鹽船終撞上礁石林立的灘岸,震得兩人滾倒地上,狼狽不堪。 第三章 竹林大會   徐子陵和寇仲蹲在岸旁的亂石堆處,呆望擱在礁石間作四十五度傾斜的鹽船,欲哭無淚。   帆桅斷折,船底更被礁石尖利的邊鋒削開了一道大裂縫。   縱有人能把鹽船從礁石上卸下來,也難以修補復航。   他們出發時滿腔豪氣,豈料未到江都,便船毀人失蹤,打擊的沉重,可想而知。   兩人均有點意興闌珊,懶得去把鹽搬下來。   寇仲苦笑道:「出師未捷船先毀,這兆頭似不太好。」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待天亮後,我們沿江搜尋過去,看看能否找到他們的屍體,再覓地安葬。」   寇仲狠狠向空打了兩拳,怒哼道:「這婆娘枉她身為娘的師妹,心性胸懷比娘差遠了。不明白漢人有好壞之分,只懂喚我們作漢狗。」   徐子陵道:「這也很難怪她,只要想想高麗的老百姓曾在楊廣軍隊的鐵蹄下吃了多少苦頭。唉!」   寇仲冷冷道:「聽你的口氣,下趟遇上她時,縱有機會,你都會手下留情了。那段玉成他們豈非死得很冤枉嗎?」   徐子陵苦笑道:「你道要殺她是那麼容易嗎?若單打獨鬥,我們仍是差她一截。這婆娘的輕功可真厲害。」   寇仲頹然道:「你的內傷如何呢?」   徐子陵答道:「我們的武功縱然還不行,但療傷之法卻或是天下無雙的,剛才還渾身疼痛,現在完全沒事了。」   寇仲振起精神笑道:「小陵真了得,若不是你冒死弓背一擊,恐仍傷不了她。既傷不了她就即是我們要被打傷或打死,想起來確是驚險之極。」   徐子陵皺眉思索道:「不過她的奕劍術真的非常玄奧,擊劍如下棋,戰場就是棋盤,不知那一招是『雙車奪士』,又那一招是『棄車保帥』呢?」   寇仲笑道:「他們下的該是高麗棋,你少費精神吧!」   徐子陵正容道:「只要是下棋,棋道與精神基本上都是一樣的,首先要看破對方的佈局,再定攻守進退之道。我們以前只懂見招拆招,兵來將擋,實不算上乘的武道之法。」   寇仲正要答話,異響從下游傳來。傾神細聽,竟是段玉成他們四人熟悉的足音。   兩人喜出望外,迎了上去,跟他們碰個正著,劫後餘生,自有一番歡喜。   原來傅君瑜手下留情,擲他們落大江前先解了他們穴道,寇徐不由對她惡感大減。   他們振作起來,把鹽從破船運到岸旁密林藏好,又把破船搗個稀爛,變成一堆木頭,順江流去。   到天明時,江面平靜如常,便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  ****************************************************************************   段玉成四人折騰整夜,力盡筋疲。   寇仲遂命四人在密林中休息,順便看守鹽貨,他和徐子陵則到附近的城鎮去,看看可否購置得運貨用的騾車。   兩人來到官道處,徐子陵道:「你精通天文地理,告訴我該往那個方向走。」   寇仲胸有成竹地笑道:「早知你不會放過我。我們前天才離開常熟,又躲了一個白天,理該未過江陰。若山人所料無誤,往西走不出個把時辰,就可到達江陰了!啊哈!服未?」   徐子陵哂道:「現在到了嗎?用你的腳走路吧!」   兩人展開身法,果然不到一個時辰,江陰城出現在地平遠處。   寇仲得意洋洋道:「跟著我是不會走冤枉路的,不知江陰城現在落在誰人手上呢?」   徐子陵瞧著山坡下一隊朝江陰開去的騾馬隊,笑道:「追上去問個究竟不是行了嗎?」   寇仲撞了他一記,嘻嘻哈哈奔下山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後,到快按近騾馬隊時,忽然馬隊喊叫連連,停了下來。   其中五、六騎勒馬回頭,攔著他們,一名似是帶頭的老者喝道:「來者何人?」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不知他們為何會擺出如臨大敵的緊張樣子。   兩人只好停下來,寇仲抱拳道:「各位老哥萬勿誤會,我們兩兄弟只是想來探聽江陰的情況,看看該否入城吧了。」   老者身旁的一名濃眉大眼的中年漢子點頭道:「看你們也不像鐵騎會的兇徒,究竟想探聽甚麼消息呢?」   寇仲恍然道:「原來老哥誤認我們是鐵騎會的人。」   接著以手肘撞了徐子陵一記道:「鐵騎會的會主叫甚麼,是否叫任『小』名?」   以老者為首的幾名漢子都笑起來,知寇仲故意把「任少名」念歪了點,登時把雙方的距離拉近了。   鐵騎會名列十幫八會之一,乃近數年才崛起江南的大幫會。幫主「青蛟」任少名,擅使流星,與鄱陽會會主新近自稱楚帝的林士宏並稱江南雙霸,乃江南武林舉足輕重的人物。   據傳任少名除了曾因爭奪地盤而敗於宋閥天刀宋缺的手上外,從未遇過對手。   由此可見他是何了得。   老者笑道:「你這小子倒有點膽識,究竟是何派弟子?」   寇仲扮出恭謹的樣子,肅容答道:「我兩兄弟傅仲、傅陵,乃竹花幫第七代弟子,言寬是我們的阿爺。」   老者愕然道:「是否揚州的忠烈士言寬?」   今回輪到寇徐兩人面面相覷。   首先是老者竟然認識像言老大那樣微不足道的人物,其次是為何言老大竟成了忠烈士。   先前曾發話的濃眉大漢忽地打出個只有竹花幫人才看得懂的手勢。   寇仲和徐子陵忙以竹花幫的手語還禮。   那六名漢子一齊掀開外袍,露出裡面襟頭竹花幫的標記。   寇仲和徐子陵這才曉得遇上了竹花幫的「自己人」。   但即管在揚州時,他們和言老大都屬竹花門的外圍人物,尚未夠道行及有資格在衣襟上繡上一根竹樹的正式低級幫徒的標誌,更不要說在這一刻了。   寇仲尷尬道:「我兩兄弟三年前為了躲避官府,四處流浪,嘿!」   大漢道:「我們明白的,言寬乃我幫第一位被那昏君害死的忠烈士,你們若不逃走,必性命不保。」   老者臉帶懷疑道:「既是竹花幫弟子,為何見到老夫都不認得。」   寇仲見他的標誌繡了八根風竹,知是堂主級的人物,心中一動道:「莫非是風竹堂堂主沈北昌沈爺?」拉著徐子陵忙施參見堂主之禮。   老者一捋頷下長鬚,哈哈笑道:「果然是自己人。你們今趟是否聞得風聲,特來參與我幫的『竹林大會』。」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心忖又會這麼湊巧的?   竹花幫乃組織嚴密的幫會。幫主之下,設有軍師一名,接著就是「風、晴、雨、露」四堂,統領下面的舵主、香主和眾幫徒。竹林大會是幫內最高的法會,除非在緊急的情況下,否則每三年舉行一次。   寇仲向那濃眉大漢道:「我猜大爺必定是風竹堂副堂主駱奉大爺了!」   駱奉對他們似頗有好感,道:「我們入城再說吧!」   在路途中,寇徐兩人才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原來昏君被殺,揚州陷落李子通手上,竹花幫本定在丹陽推選新幫主,豈知江淮軍又攻入丹陽,軍師邵令周乘機率眾佔領江陰,勢力雖遠及不上李子通、沈法興等人,亦成了一股地方勢力。   近年各方勢力都在拉擺他們,其中尤以佔據了江陰南面的無錫和西南方的晉陵的鐵騎會最是積極。   鐵騎會主任少名更拉攏了晴竹堂、雨竹堂、露竹堂三堂堂主,屢次阻撓了幫主的推選,意圖把群龍無首的竹花幫歸並於鐵騎會旗下。   今趟的竹林大會,就是軍師邵令周在沈北昌支持下商議對抗任少名和其他三堂叛徒的行動,並希望能在會上推選出新幫主。   沈北昌等在來此途中,曾多番遭到鐵騎會偷襲,折損了近百人,所以才會這麼緊張。   昔日兩人在揚州時,包括言老大在內,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叫寇仲和徐子陵,只知他們叫小仲和小陵,當然更不知言寬是因他們的拖累被殺,還以為言寬是對抗昏君的烈士。只有寇徐才心知肚明言老大和烈士全沾不上邊兒。   騾馬隊中有輛簾幕低垂的馬車,特別受到嚴密的保護。   寇仲旁敲側擊想探悉車內人的身份,只換來副堂主駱奉的訓斥。   入城後,兩人隨風竹堂入住城中心的風竹堂府第,趁沈北昌和駱奉去見軍師邵武周時,兩人也溜到街上去。   寇仲笑道:「這邵武周果然是個人才,看他把江陰管治得多麼井井有條,外面怎麼混亂似都不關這裡的事。」   徐子陵看著人來人往的熱鬧情景,同意道:「南方一向富足,加上江陰乃長江口連海的交通要塞,只要不破壞生產力,人民就可安居樂業。」   寇仲和徐子陵已換上竹花幫最低層幫徒只繡有一根竹的幫服,這時見到五、六名正大聲交談的竹花幫徒迎面走來,忙打出問候的手語。   那幾人見他們襟上繡的是風竹,冷哼連聲,毫不理會的去了。   寇徐兩人為之愕然,這才曉得他們並不屬風竹堂的,且清楚四堂間鬥爭之烈。   到了一間館子坐好後,夥計上前慇勤招待。   待夥計走後,徐子陵皺眉道:「仲少好像忘了我們到這裡來是幹甚麼的哩?」   寇仲賠笑道:「若我胡亂砌詞,定會又被你怪我不夠老實,說倒底我們都算竹花幫的人,現在竹花幫面臨被兼併之厄,我們好應出點力相助吧!」   徐子陵哂道:「你不過想代鐵騎會去兼併竹花幫罷了!」   寇仲道:「這怎算得是同一回事,任少名乃黑道的大壞蛋,而我寇仲則是處處為人著想的好人。竹花幫落到我手上,只會是他們的福氣。一世人兩兄弟,你究竟肯不肯幫我?」   這時夥計奉上麵食,卻不肯離開,恭敬道:「兩位是否風竹堂的爺們。」   寇仲愕然道:「有甚麼事?」   夥計道:「凡風竹堂和邵軍師的人,我們都是免費招待的。大爺們至緊要不可讓任少名得逞啊!」這才憂心忡忡的走了。   徐子陵呆了半晌,歎道:「好吧!」   寇仲喜出望外,道:「今晚就會舉行竹林大會,我們到時再見機行事吧!」   徐子陵想起段玉成四人,正要說話,有人呵呵笑道:「你這兩個小子竟然在這裡。」   徐子陵和寇仲嚇了一跳,往入門處瞧去,赫然是升上了香主之位的桂錫良,兩人兒時的混混朋友。他旁邊還有另一個相熟的混混幸容,此子身材瘦削,手腳特長,頗有機謀。   四人見面,自是非常高興,對桂錫良擺足香主的架子,兩人只覺親切有趣。   幸容皺眉道:「你們何時變了風竹堂的人?」   桂錫良懷疑道:「不是又偷人家的衣服來穿吧?」   別幸兩人襟頭繡的是竹花標誌,顯示他們是直屬幫主的人,現在既沒有幫主,自然是歸在軍師邵令周麾下了。   幸容見寇仲背掛長刀,欣然道:「看你兩個容光煥發,又不知從那裡偷得兵器,該是混得不錯吧!」   徐子陵語帶自嘲道:「何止不錯,簡直大大風光呢。仲少更曾和翟讓、杜伏威等握過手喝過酒,你說夠威風不?」   幸容「啐啐」連聲,且滿臉鄙屑似在怪徐子陵瞎吹牛皮。   寇仲伸手拍拍幸容的肩頭,笑道:「你羨慕不得那麼多的了。」   幸容笑看撥開他的手,又歎了一口氣。   桂錫良道:「別瞎吹了。念在一場手足分上,以後你們兩人就跟著我吧!今晚待邵軍師成了幫主,我才正式向他報上。」   寇仲含糊應過,問道:「邵軍師定可當上幫主嗎?」   幸容道:「若論聲望、身份、地位、武功,邵軍師在幫內確不作第二人想,只是情況卻非那麼簡單。」   桂錫良以權威的語調發言道:「現在人人都想插一腳到我們的竹林大會裡,你們該知任少名那奸賊的行事吧,而任賊現時又和林士宏連成一氣,情勢很不樂觀呢。」   幸容道:「好在邵軍師得到宋閥的支持,否則任少名和林士宏會更肆無忌憚了。」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雙目亮起來道:「宋閥?他們派了甚麼人來?」   桂錫良皺眉道:「這種機密的事怎到你們探問。我們待會要回軍師府了,你們來不來?」   寇仲扯著徐子陵站起來道:「當然要隨桂香主去見識見識。」   幸容不滿道:「我們還未吃飽,你這麼快站起來幹嗎?」   寇仲笑嘻嘻道:「我們卻吃飽了,就讓我們先到門外恭候兩位大哥。」   罷踏出門外,剛才那群雨竹堂的青年漢子,擦身而入,還故意碰撞了兩人,充滿挑惹的味兒。   兩人見慣場面,亦不予計較。   到了門外,寇仲興奮地道:「今趟愈來愈好玩了。待會我們去和邵令周攀點交情,看看情況會是如何發展。」   徐子陵皺眉道:「我卻覺得這事很麻煩,亦非我們該沾手和管得到的。」   寇仲在他眼前揚起拳頭道:「在一般情況下,我們確難起甚麼作用,只那兩個小子就不會服我們。但現在擺明誰的拳頭硬,誰就可話事,我們豈不是大有機會嗎?」   徐子陵沒好氣的瞧了他兩眼,忽然館內傳來碗碟墮地破碎和吵罵的聲音。   兩人呆了一呆,心想難道雨竹堂的人敢公然違反幫規,找桂幸兩人動手嗎? 第四章 狹路相逢   桂錫良和幸容兩人被迫在一角,後者左臂還受傷淌血,顯是落在下風。   其他客人夥計都縮在靠廚房的一邊,人人臉現憤慨之色,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寇徐兩人剛跨入門檻,便給兩名守門的雨竹堂徒戟指喝道:「你這兩個小嘍囉給滾出去,這裡沒你們說話的餘地。」   徐子陵見舊友受傷,冷哼一聲,迫上前去。   劍光一閃,其中一人揮劍斬往他左肩。   徐子陵尚未動手,寇仲飛出一腳。   「砰!」   那人給踢得長劍脫手,身子離地拋飛,重重掉在一張椅子上,登時一陣木碎折裂的聲音。   館內人人動容。   其他五名雨竹堂的人給寇仲這一招嚇寒了膽,退往一邊,反陷兩面受敵的劣勢中。   桂錫良和幸容則不能置信地瞧著寇、徐兩人。   寇仲抱拳道:「桂香主要下屬怎樣處置這幾個膽敢以下犯上的叛徒呢?」   雨竹堂帶頭的健碩漢子喝道:「甚麼以下犯上,我白榮乃雨竹堂香主,奉堂主羅賢之命請桂香主去說話,你兩個才是以下犯上。」   桂錫良看著仍在地上掙扎爬不起來的敵人,沉聲道:「請我去說話要動刀子嗎?」   寇仲指著白榮笑道:「這就是白香主不對了。這樣吧!我們就把他們縛了去請羅堂主評評理,看看誰對誰錯。」   白榮使了個眼色,登時有兩人撲出,揮刀疾斬寇仲。   徐子陵冷哼一聲,掩到寇仲前面,左右開弓,在兩柄刀斬下前,先一步打在兩人小腹處。   那兩人給擊得倒跌在白榮身上,三人同時變作滾地葫蘆,狼狽不堪,剩下的幾個人噤若寒蟬,更不要說動手了。   桂錫良與幸容則看呆了眼。大有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感慨。   寇仲好整以暇地拍拍手道:「怎麼樣?要不要去大鬧雨竹堂,殺殺羅大堂主的威風。桂香主你若不去,就由我們兩個小嘍囉代勞。」   桂錫良一聲不響,向幸容打個眼色,硬把寇徐扯到街上,道:「先回軍師府再說吧。」   寇仲和徐小陵知他膽怯,只好苦笑以對。  ****************************************************************************   像江南大部分城那樣,河道組成了江陰城內外與四鄉農村聯繫的紐帶,亦是城佈局的骨架。   臨河傍水的居民,粉牆照影,蠡窗映波,構成了充滿水鄉風光的清新畫面。一派水巷小橋多,春舡載綺羅的動人美景。   軍師府的前身是江陰的都督府,位於內中心河道交匯處,正門有條跨河大橋通達,襯得整個軍師府的建組群格外有氣勢。   比較而言,南方比北方安靖,故江陰湧來了大批南逃的北方百姓,更呈現一片繁華的景象。   亂世人心思治,老百姓不希望竹花幫有變化,這種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   即使徐子陵不願捲入這種權力與地盤的爭端中,亦感到該阻止像鐵騎會那種惡名遠播的強徒把竹花幫兼併過去。   桂錫良領兩人過橋時,卻遇上麻煩。   昂責守衛的另一位香主麥雲飛乃軍師邵令周的首徒,生得頗為英俊軒昂、高傲自負,盯著寇、徐兩人道:「師傅有命令,由現在起,所有陌生人均不得進入軍師府。」   桂錫良在寇仲兩人之前大失面子,偏又毫無辦法,盡最後努力道:「他兩個是當年在揚州壯烈犧牲的忠烈士言寬的門生,近年在江湖闖蕩,練得一身好武藝,剛才還把雨竹堂的白榮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我才希望能向邵軍師作推介。」   麥雲飛帶點鄙屑地掃了兩人一眼,擺出這又如何的眼色,搖頭道:「那要過了今晚才行。」   桂錫良無奈下把兩人拉到一旁道:「待我先自入府見邵軍師,待會再來接你們進府。」   幸容怒道:「麥雲飛恃著自己是邵軍師的大弟子,又得邵蘭芳的鍾情,一向作威作福,特別排擠我們這批跟隨幫主的舊人。遲早我們要使他栽個大鬥。」   桂錫良倒有自知之明,知道鬥不過麥雲飛,扯了幸容一把道:「不要說廢話了,進去再說,你兩人記緊在這裡等我們。」   兩人去後,寇仲和徐子陵避到橋端一旁沿河建成的石岸,像以前過小混混生涯時吊兒郎當的面河坐下。   寇仲瞧瞧守在橋頭的麥雲飛,笑道:「錫良這混蛋的運道似乎不太好,本有機會飛黃騰達,幫主偏又給昏君宰了。現在更遇上這個處處與他作對的麥雲飛,連帶兩個人入府都給阻頭阻勢,這種香主還當來作甚麼?」   旋又興奮地道:「邵蘭芳乃我們竹花幫著名的美人兒,不若我們來個橫刀奪愛,好氣死麥雲飛。」   徐子陵沒好氣道:「若你為這個原因去勾引人家的愛侶,我絕不會容許。」   寇仲摟著他肩頭賠笑道:「我只是說著玩兒吧!小陵何必那麼認真。」   隨又岔開話題道:「錫良身位香主,又是先幫主的關門弟子,地位不低;兼且還有一群先幫主的直屬手下支持,你說有沒有機會作新幫主呢?否則該不會令麥雲飛故意擠壓他。」   徐子陵這時正兩手反撐身後,仰直身體享受午後的陽光,聞言一呆道:「錫良的道行太淺,怎有資格當幫主。不要扯東道西了,你自己想當幫主才真呢!」   寇仲搖頭道:「我真的沒有此心,亦行不通。現在李密勢盛,若我成了竹花幫的龍頭,竹花幫可能不到幾天就完了。但若錫良成了新幫主,他便只有倚靠我們來支持他,那和我當上幫主沒有甚麼分別。」   徐子陵苦笑道:「你若想錫良當幫主,恐怕要先把幫裡現有的甚麼軍師堂主一股腦兒殺個清光才行,你有那麼厲害嗎?」   寇仲瞧著腳下平靜的河水,沉吟道:「這事確有點困難,卻非絕不可能,最重要是錫良乃先幫主的弟子。他這人本來很有膽色,不過可能近來慣於被人欺壓,才會失去信心。唔!」   徐子陵低聲道:「那麥雲飛又來了!」   寇仲別頭看去,見那麥雲飛正領著四名手下離開橋頭,沿石岸朝他們走來,便笑道:「該否為錫良出一口氣呢?」   徐子陵未及回苔,麥雲飛隔遠喝道:「你這兩個小子,這樣子在軍師府前又坐又臥,成何體統,立即給我滾回所屬堂口去。」   徐子陵毫無反應,還閉目享受他的日光浴,寇仲則瞇眼瞧著他道:「麥香主你是否聾了耳朵,聽不到桂香主吩咐我們在這裡等他嗎?你自己滾回去站崗好了。」   麥雲飛勃然色變,後面的四個走狗手下撲了過來,把兩人逼在河邊,聲勢洶洶。   寇仲笑道:「怎麼?想動手嗎?」   麥雲飛氣得俊臉發青,陰側側道:「給我站起來!」   寇仲好整以暇道:「你既非幫主,又非我們的阿爺,憑甚麼對我們呼呼喝喝!」   麥雲飛按捺不住,喝道:「擲他們下河!」   四人正要動手,徐子陵往後臥倒,兩手閃電探出,抓緊後面兩人足踝。   接著在麥雲飛等駭然大驚下,徐子陵也不知使了甚麼手法,把兩人摔得越過頭頂,「撲通」一聲掉進河水裡,掙扎著爬往對岸。   叫喊連聲中,本是守在橋頭的十多名竹花幫弟子全趕了過來。   「鏘!」   麥雲飛和另兩個手下拔出長劍,卻又往後退開,顯然要待各人趕到才敢動強。   寇仲哈哈大笑,彈了起來,長刀離鞘而出,往麥雲飛劈去。   麥雲飛橫劍擋格。   「噹!」   寇仲的井中月回到鞘去。   麥雲飛則蹌踉跌退五步,才能站穩,臉色變得難看之極。   這時他的援兵已至,擁在他身後,卻沒有人敢上前動手。   徐子陵亦跳起身來,指著對橋的方向道:「有人來了,你們正事不理,只管欺壓自己人,是否有虧職守呢?」   麥雲飛這時才回過氣來,強壓下給寇仲刀勁弄得翻騰不休的血氣,與手下們轉頭瞧去,果然見到一隊十多騎,正沿街向橋頭馳至。   狠狠瞧了兩人一眼,道:「遲些再和你們算賬。」這才領手下趕回橋上去。   寇仲和徐子陵相視而笑。   前者搖頭歎道:「世上為何總有這麼多愛作威作福的人呢?」   蹄聲由遠而近。   兩人愕然望去。   只見騎隊中分出一騎,朝他們馳至,馬上坐的赫然是美麗剛健的宋家小姐宋玉致。   這別具風格的美女勒馬停定,倨傲而又冷冷地由頭到尾打量了他們幾遍,目光最後落在他們襟頭的風竹標誌上,才蹙起黛眉道:「你兩個混小子為何忽然當起了竹花幫的單竹弟子,是否圖謀不軌。」   其他人雖沒有走過來,但注意力全集中到這裡。   寇仲微微一笑道:「來!讓我介紹,這位是宋玉致大小姐。」   又摟著徐子陵肩頭道:「我的兄弟徐子陵,長得夠英俊吧!」   宋玉致見他答非所問,又調侃自己,玉臉一沉,故作不屑地瞥了徐子陵一眼,接著露出一閃即逝的奇異神色,才嬌哼道:「看在你們尚未有甚麼惡行,立即給我離城,否則我只要一句說話,你們休想有命離開。」   寇仲猛拍額頭道:「小弟差點忘了我兄弟的人頭非常值錢,宋小姐即管大叫大嚷吧!看看我們在被殺前可拉多少人陪葬?」   宋玉致出奇地沒有動氣,瞪了他好半晌,忽轉向徐子陵道:「勸你的兄弟和你一起走吧!若給人知曉你們在這裡,會令你們有天大麻煩的。」   徐子陵一向對高門大閥的驕貴女兒沒甚麼好感,覺得她們天生看不起一般的男兒漢,淡淡答道:「我們根本不怕任何人,否則就不會在這裡與宋小姐說話了。」   宋玉致歎道:「你們雖闖出點名堂,但比起李密仍差遠了,好好想一想吧!」   寇仲奇道:「宋小姐是否看上了我這英俊的兄弟,為何對他這麼和顏悅色,而對我卻聲色俱厲。說到底,我和你的感情該深厚點才對。」   宋玉致終按捺不住,怒道:「閉嘴!」   寇仲嘻嘻一笑,扯著徐子陵就要離開。   宋玉致嬌叱道:「給我站著。」   已有三、四騎本是旁觀的往他們馳來。   寇仲放開徐子陵,倏地立定,手按刀柄,整個人挺得筆直,虎目射出深不可測的精芒,臉容變得冷酷無比,渾身散發懾人的強大氣勢。   宋玉致在這剎那間感到寇仲變成了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再非昔日那嘻嘻哈哈的小子,而是可在任何風暴之前屹立不倒,更不會對任何人害怕的英雄豪傑。   接著寇仲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啞然失笑,露出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搖頭歎道:「都是不行!對著宋小姐我寇仲怎都狠不了心。」言罷哈哈一笑,拉著徐子陵逕自走了。   宋玉致給他戲劇性的變化和充滿青年男子魅力的語調神態逗得心亂如麻,竟忘了阻截。  ****************************************************************************   寇仲和徐子陵在一條僻靜的小巷挨牆坐下,就像回復了以前在揚州胡混時的光景。   徐子陵微微笑道:「仲少是否想以她來代替李秀寧呢?」   寇仲露出回味的笑意,伸了個懶腰,悠然道:「兒女私情,只會增加精神上的負擔,我不介意找個美人兒來調劑一下,但卻絕不會動情。正事要緊,其他都要擺在一旁。逗逗這高傲的宋家小姐可以,若要勞煩我寇仲去討好她,奉承她,卻是休想。明白嗎?」   徐子陵道:「但現在該怎辦呢?」   寇仲道:「一是立即離開,一是待至今晚大鬧他娘的一場。你怎麼說?」   徐子陵聳聳肩道:「我建議的你定不同意。照我的想法竹花幫的事我們既管不了亦沒有那心力。何況段玉成他們仍在等候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的煩惱還不夠多嗎?」   寇仲嘻嘻笑道:「不要對我有那麼多偏見好嗎?我寇仲甚麼時候敢不尊重你陵少的說話。就如你所言,我們偷了騾車就走,兩輛都怕夠了吧!」   徐子陵疑惑道:「那裡有騾車偷?」   寇仲笑道:「當然是到風竹堂去偷,他們那麼多騾子騾車,借兩輛給我們該沒有問題,隨便找個藉口,就可把騾車騙上手,這可包在我身上。」   徐子陵不悅道:「沈北昌和駱奉對我們這麼好,怎可以怨報德?」   寇仲點頭道:「都是你說得對,那就不如到雨竹堂去看看,橫豎已結下樑子,差不在再多一項。」   徐子陵登時明白過來,苦笑道:「你這天殺的混蛋,兜來兜去,最後都是要去鬧事,然後看看有沒有渾水摸魚的機會。」   寇仲大笑道:「知我者莫若你。」   硬把徐子陵扯將起來,壓低聲音道:「雨竹堂堂主羅賢剛才派那白榮來帶錫良到雨竹堂去,必有圖謀,待我們去看看是甚麼一回事。嘿!你總不能不關心錫良和幸容的兩條小命吧!」   徐子陵道:「你知雨竹堂在那裡嗎?」   寇仲得意道:「聖人不是有句甚麼『不恥下問』的嗎?莫要推三推四了,快來吧!」   徐子陵自知他不過,無奈下隨他去了。 第五章 探囊取物   兩人來到雨竹堂府第的大門外,把門的十多名大漢見他們是風竹堂的人,都露出敵視的神色,但卻沒有人將他們放在心上。皆因把門的雨竹堂弟子,最低級那個都要比兩人多出一根竹來。   竹枝定身份。幫主是十根竹,軍師九根,接下來是堂主、副堂主、舵主、香主,竹數逐級遞減。   以前兩人隨言寬混時,半根竹都欠奉,現在可算無端端升級了。   兩人並肩朝大門走去。   有人喝道:「風竹堂的小子,給老子們站著。」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   徐子陵一把將他扯著,駭然道:「為何動刀子?」   寇仲雙目閃過森冷的寒芒,語氣更是平靜得教人心寒,淡淡道:「不宰掉這些叛幫的小子,錫良如何坐上幫主之位。」   徐子陵一震鬆手。十多名把門的大漢亮出兵刃,殺將過來。   慘叫痛哼聲立時不絕於耳,寇仲游魚般在眾漢間穿插來回,中刀者無不濺血倒地,竟無一合之將。   寇仲跨進院牆外門時,後面倒滿了一地的敵人,傷得雖重,卻沒人有性命之虞,又或殘肢斷體之災,可見他下手極有分寸。   徐子陵呆看著他時,寇仲回頭聳肩道:「不是這樣,誰會怕你?來吧!我的陵少爺!」  ****************************************************************************   寇仲和徐子陵一先一後,殺進雨竹堂去,擋者披靡,擁上來攔阻的弟子,都給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狼奔鼠竄。   兩人出道日子雖淺,但已是身經百戰,連千軍萬馬的惡戰場面都難不倒他們,何況現在是驟攻雨竹堂的無備。   由堂階直至殺入大堂,才遇上高手。   「叮叮叮!」   三下清響,寇仲一步不移,連擋三槍,長笑道:「可是雨竹堂副堂主包百有?」   來人尚未及答話,給寇仲飛起一腳,正中小骯,拋飛墮地,口噴鮮血,再爬不起來。   徐子陵則左右開弓,連續轟飛了四名撲上來副香主級的竹花幫徒。   「住手!」   包百有給人扶了起來,百多人潮水般退到大堂的一端去。   十多個形相各異的漢子排眾而出,來到寇徐兩人前方。   只看其襟頭標誌,便知除風竹堂外,其他晴竹堂、雨竹堂和露竹堂的正副堂主均聚集此處。   晴竹堂堂主左丘弼最是易認,個子比一般人矮小,卻是粗壯如牛,眉毛拱起,臉是凹陷下去的,肩膀挺寬得不合比例,頗似個縮細了的巨人。   這時他雙目殺機大盛,跨前一步,戟指怒喝道:「來者何人,竟敢在我竹花幫的地頭撒野?」   寇仲面對眾多竹花幫有頭有臉的高手,卻是夷然不懼,哈哈一笑道:「勾結外人,妄想斷送我幫基業的叛徒,有何資格和我兩個揚州忠烈士言寬的門生說話。」   雖是在這種劍拔弩張,動輒生死相見的形勢下,徐子陵仍生出要捧腹大笑一場的感覺。寇仲的長處之一,就是能把任何荒謬的事以理直氣壯的神氣說出來。   雨竹堂的堂主羅賢大喝道:「管你們是誰,今天教爾等有命來此,沒命離開。」   刀光一閃,一名瘦漢斜衝而出,挽起數朵刀花,從左側疾襲寇仲。   寇仲看都不看,似是隨手揮刀,「噹!」的一聲,把那人連人帶刀劈得蹌踉跌退,僕到人叢內。   大堂驀地靜了下來。   寇仲還刀入鞘,其神情氣度,比之當日跋鋒寒闖進王通的府第亦不遑多讓。   露竹堂堂主童長風冷哼一聲道:「確有幾分本錢,先給本堂主報上名來。」   原來剛才偷襲者乃露竹堂的副堂主顏和,童長風深悉其功力深淺,見寇仲將他逼退時那種舉重若輕的神態,自知萬萬做不到,故此說話才客氣起來。   寇仲仰天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寇仲是也,他就是徐子陵,聽清楚了沒有?」   左丘弼等人人面面相覷,無不色變。   要知寇仲和徐子陵在過去幾年,因著『楊公寶庫』的關係,加上連杜伏威、宇文閥、獨孤閥、李密等都拿他們兩個沒法,聲威之盛,實是一時無兩。   到最近更轉戰沿海一帶,大破沈法興和海沙幫的聯軍,此事天下皆知,更把他們推上一流高手的位置。   所以知道兩人正是寇仲和徐子陵,無不動容。   左丘弼終是江湖老手,肅容道:「英雄出少年,我幫對兩位一向心生敬重,為何今天卻要欺上門來?」   徐子陵踏前一步,冷然道:「我們確是忠烈士言寬的門生,此事桂錫良香主可以作證,所以竹花幫的事我們絕對有資格去管,亦不能不管。」   寇仲豪情萬丈道:「鐵騎會的任少名何在?識相的就立刻出來,讓我們立即把他的頭割下來為先幫主祭旗。你們如若仍存叛幫之心,今天休想活著離開此地。」   左丘弼色變道:「這是欺人太甚,上!」   眾人紛紛掣出兵器。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寇仲下了決心把桂錫良捧上幫主之位,再通過他去控制竹花幫,擴展自己的勢力。故此才硬逼對方動手,重重打擊與任少名勾結的勢力。   寇仲猛退到徐子陵旁,迅快地道:「各殺一名堂主後,我們立即溜走。殺不成更要走,聽我暗號。」   這時難道還可以選擇嗎?   徐子陵點頭答應。   兩支長矛,三劍一刀,由不同角度向兩人攻至。   寇仲暴喝一聲,身子晃了幾晃,不知如何已移入以左丘弼為首的一群睛竹堂幫眾內,刀芒翻捲,登時有兩人中刀倒地。   徐子陵則騰空而起,到了雨竹堂堂主羅賢的頭頂處,雙掌下壓,強大的氣勁,逼得羅賢身旁的人全避往四周,偏是孤零零的留下了羅賢一人面對他的攻擊。   無論寇仲和徐子陵多麼厲害,亦沒有搏殺其中不乏好手的百多名竹花幫眾的能力。且纏鬥下來,更不利眾寡懸殊下人少的一方。所以兩人打定主意,要以迅雷萬鈞之勢,趁自己仍在最佳狀態時,各自擊殺一位堂主。那時剩下的一個堂主便孤掌難鳴,不立刻逃走就是大笨蛋了。   寇仲這時閃到左丘弼身前,連斬十刀,忽然間,左丘弼始發覺身旁的人全給劈得跌往四周,恰恰阻截了其他想擁上來援手的自己人。   「蓬!」   徐子陵和連長劍都不及取用的羅賢四掌硬拚了一記。   羅賢雙手屈曲少許,似乎在勁力上遜了徐子陵一籌,實際上該是平分秋色,皆因徐子陵凌空下壓,佔了很大的便宜。   羅賢心中大喜,以為徐子陵技止此矣,暗忖只要擋得他一陣,不愁其他人不趕上來把他亂刀分。   就在此時,千絲萬縷的灼熱氣勁,透掌而入,穿透他的真氣,無孔不入地鑽進了他的氣脈去。   羅賢魂飛魄散時,雙手所受的壓力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胸口卻連績兩下劇痛,耳中聽到骨碎的聲音。   他最後的知覺就是知道徐子陵的雙膝先後頂在他胸口處。   左丘弼的功夫比羅賢要高明,掣起兩枝短銅棍,硬擋寇仲三刀。   「噹!噹!當!」   左丘弼怒叱一聲,雙棍平胸推出,疾戳寇仲胸口,豈知明明要擊中敵人時,發覺竟是擊在空處。   背後刀風割體。   左丘弼回身招架,駭然發覺後面亦是空無敵影。   「堂主小心!」   左丘弼後腰劇痛,一股寒氣從刀鋒侵入,登時身若冰結,動彈不得。   寇仲由左丘弼右腰抽回長刀,順手掃開了趕來拚命的三個敵人,長嘯一聲,拔身而起。   「砰!」   徐子陵早先一步撞破瓦頂,沖飛而起,接著寇仲亦由同一洞口穿飛出來,緊追去了。   在兩人的武功和戰略下,近乎不可能的事終給他們做到了。  ****************************************************************************   寇仲和徐子陵旋風般衝上通往軍師府的大石橋,麥雲飛等把關弟子慌忙喝止。   兩人懶得解釋,拳腳齊施,所到處,人仰馬翻,紛紛給他們狂風掃落葉般轟到河水裡,狼狽不堪。其中只麥雲飛還似點樣子,多擋了寇仲兩招,最後給旁邊不耐煩的徐子陵側踢一腳,將他送入河內。   他們勢如破竹的衝入大堂時,堂內正在議事的軍師邵令周、風竹堂正副堂主沈北昌和駱奉、宋玉致等都愕然朝他們瞧來。   邵令週身材修長,個子很高,清秀的臉龐留了五縷長鬚,年紀在四十許間,頗有修行之士的道骨仙風姿態。   他見兩人硬闖入來,兩眼亮起精芒,冷喝道:「何方狂徒,竟敢到我府搗亂?」   這時大堂靠北的一端擺開了兩排太師椅,宋玉致居於東排上首,顯示竹花幫對代表宋閥的來賓的尊敬,接著的三個看來都是宋閥的高手。   西排上首坐的卻是位千嬌百媚的艷麗女子,且是寇仲和徐子陵以前在揚州最愛隔遠偷窺的當紅的名妓,天仙樓的玉玲姑娘。   竹花幫前幫主殷開山就是因不肯把她獻給楊廣,被他下令處死的。   兩人此時自是明白過來,皆因玉玲成了殷開山的女人,所以殷開山才冒死把她送離揚州。   玉玲下方依次是邵令周、沈北昌和駱奉。   太師椅後各站了十多名竹花幫和宋閥門中身份較低的人。   玉玲身後站的正是桂錫良和辛容兩個小子,此時他們都瞪大眼睛瞧著寇徐這兩個他們的兒時夥伴,不知該如何維護他們。   宋玉致插入道:「邵軍師請息怒,這兩人大有來歷,且讓他們進來說話吧!」   邵令周立時喝道:「讓他們進來!」   寇仲和徐子陵跨前幾步,前者哈哈笑道:「我們是來談一宗交易,憑我兩兄弟剛殺了左丘弼和羅賢,怕該都有說話的資格吧!」   除宋玉致外,其他人聞言無不動容。   風竹堂堂主沈北昌沉聲道:「竟連老夫都看走了眼,你兩人究竟是誰?」   一把溫柔好聽的聲音自玉玲的香唇響起道:「這兩人一叫小仲,一叫小陵,長得這麼高了,妾身差點認不出來。」   頓了頓續道:「他們當年是揚州忠烈士言寬手下的小嘍囉,最愛來偷看妾身,有趟給妾身的人拿著,還是妾身見他們相格非凡,命人把他們放了的。」   寇仲和徐子陵見玉玲仍記得他們,既感榮幸又大是尷尬,因這始終非是光采的事。   駱奉釋然道:「算你們吧!並沒有真的說謊。」   寇仲向玉玲苦笑道:「玉玲姐不用把我們的過去說得這麼詳細吧?」   玉玲掩嘴嬌笑道:「仍是以前那個賴皮樣子。」   這番對答立時把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   邵令周皺眉道:「既是自己人,又練得一身好武功,我們高興還來不及,為何要動手硬闖?」   徐子陵施禮道:「桂香主曾引領我兄弟二人來謁見邵軍師,卻給麥香主阻於橋外,現在情勢急迫,惟有硬闖,請邵軍師見諒。」   他那種儒雅溫文的氣度,立時得到邵令周的好感,點頭贊同道:「錫良!是否真有此事?」   桂錫良忙道:「確有此事。」   寇仲插入道:「假若邵軍師立起幫中精銳,該仍夠時間把以露竹堂童長風為首的叛黨截著,一舉殲之,那我幫將可避免四分五裂之局。」   邵令周、沈北昌、駱奉等為之一震,顯是為寇仲的提議而動心。   宋玉致則與坐在她下首的表叔宋爽交換了個眼色,同時體會到寇仲果敢狠辣、斬草除根的作風。   只是略顯一番手段,整個局面的主動權立即落到寇仲手內去,確是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   邵令週身後的舵主葉並臣發言道:「事關重大,怎知你兩人不是敵方派來誘我們入陷阱的奸細呢。」   宋玉致白了寇仲一眼,道:「這人雖愛胡言亂語,但卻絕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更不是可被人收買的人。對嗎?寇仲寇英雄?」   眾人大吃一驚,才知眼前這小仲、小陵,竟是頭上分別有「蒲山公令」和「東溟檄」兩道追殺令,名震江湖的寇仲和徐子陵。   桂錫良和幸容的驚訝,更是不用說的了。   沈北昌霍地起立,奮然道:「區區一個童長風,還不放在老夫眼內,此事就交由老夫辦吧!」   邵令周由懷中掏出「竹花令」,揚手投往沈北昌,後者一把接著,領手下匆匆去了。   宋玉致打個手勢,居於宋爽下的兩位宋閥高手,亦緊追而去。   大堂靜了下來。   寇仲微微一笑道:「多謝宋小姐出言擔保,我可否和小姐單獨說兩句話呢?」   宋玉致不屑地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有甚麼話就在這裡說好了。」   宋爽心中暗奇,這美麗的表侄女雖性情剛強,但少有用這種態度與人針鋒相對的。且在宋閥的立場,寇仲和徐子陵都被列入要爭取的人的名單之內,忙打圓場道:「本人宋爽,寇徐兩位兄弟,先到這邊來坐下再說。」   邵令周亦即時吩咐弟子奉茶,非常客氣。   寇仲裝出個被氣結了的表情,苦笑道:「既然宋小姐不賞臉,那小弟可否單獨和邵軍師一談呢?」   邵令周大感尷尬,望向宋玉致這大靠山宋閥的美麗代表。   宋玉致忍不住狠狠瞪了這軒昂野逸的青年男子一眼,不悅道:「有甚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若是有關竹花幫的事,當然應該一起商量。」   徐子陵淡淡道:「如此談不下來,我們兄弟立即離開,只求邵軍師贈騾車四輛,就不勝感激。」   宋爽見說僵了,向宋玉致打了個眼色,站起來道:「大家有話好說,寇兄弟不若作少許透露,讓玉致考慮該否單獨和你說話好嗎?」   寇仲若無其事道:「沒甚麼,我只是誤以為宋小姐對『楊公寶庫』仍有興趣,誰知全沒有這回事,實在沒甚麼好談的了!」   堂內各人全體動容。   宋玉致氣鼓鼓的站起來,朝內進走去,冷冷道:「滾著來吧!」   寇仲哈哈一笑,向徐子陵使個眼色,追著去了。   眾人心中都升起奇異的感覺,隱隱感到宋玉致對寇仲特別不客氣,實是因為對他「另眼相看」。 第六章 情挑貴女   宋玉致領寇仲穿過貫連大堂和後廳的長廊,再左轉步入西面的大偏廳,剛想在廳心那組酸枝椅坐下,寇仲已先一步把太師椅由圓桌處拉開少許,故作恭謹道:「宋大小姐請坐!」   宋玉致沒好氣的白他一眼,坐了下來,緊繃俏臉道:「說吧!」   寇仲左手握著椅子扶手,另一手按在高椅背處,俯頭把嘴巴湊到宋玉致晶瑩如玉、髮香飄送的小耳旁,讚歎道:「真香!」還大力以鼻子索了兩口,一副登徒浪子的格局。   宋玉致一副勉強忍受的表情,蹙起黛眉道:「你離開點可以嗎?」   寇仲哈哈一笑,倏地挺直虎軀,到了圓桌的另一邊,大馬關刀的坐了下來,雙目神光電射,深深的凝望宋玉致明亮的美眸。旋又再歎道:「真好看!」   宋玉致不悅道:「你又在胡言亂語些甚麼?」   寇仲露出燦爛的笑容,雪白整齊的牙齒閃閃生耀,又正容道:「能得我寇仲讚賞的美麗女子,絕對不多,而宋小姐卻是排在頭位的一個。剛才小弟從後細意欣賞宋小姐優美的背影和動人的步姿,已心神皆醉,自問這一世都忘不了。」   宋玉致一邊奇怪自己怎會讓這小子在毫無攔阻下把這番輕薄話說出來,更奇怪自己生不出絲毫怒氣,一邊避開他灼熱得可燒透她芳心的眼神,一邊垂下目光道:「若你盡說這種輕薄話兒,我就不再和你談了。」   寇仲哈哈笑道:「男女相悅,乃人倫大統,只要真心誠意,何有輕浮可言?」   宋玉致歎了一口氣,迎上他的眼神,搖頭道:「寇仲你不用向我宋玉致施手段了,那根本是沒用的。首先我絕不會歡喜上你,而且我根本不相信你這種只會口花花逗我們女兒家的人,第三……「寇仲微笑道:「是否你爹早給你訂了親事,有了未來夫家?」   宋玉致嬌軀微顫,垂下螓首,點頭道:「你猜到就好了!」   寇仲暗忖怎會猜不到呢。   像宋家這種高門大閥,特別是閥主天刀宋缺的愛女,婚嫁都被嚴格限制,講的是門當戶對,男的還可憑自己的喜惡私自納妾,但女的卻沒有這種自由,只能依家族的安排,配與指定的人。   寇仲瀟地一聳肩胛,淡然道:「高攀不起是一回事,甚至小姐如何討厭我亦是另一回事。但我這人心裡有甚麼話,就必須說出來才舒服。」   又歎了一口氣,瞧往窗外陽光燦爛的亭園,搖頭苦笑道:「自上趟在滎陽沉落雁宅外那道小巷和小姐有過摟摟抱抱的肌膚之親後,我……」   宋玉致大窘地打斷他道:「不准你提那件事,以後更不准你和別人提起,特別是徐子陵。」   寇仲笑嘻嘻道:「對不起,我早忍不住對他說了,不說出來會蹩死我的,哈哈!」   宋玉致大嗔道:「你這人永遠都不會正經的,分明是在逗弄人家,我最討厭就是你這種人。」   寇仲攤手道:「小姐放心!我寇仲怎都有點自知之明,清楚小姐不會看上我這出身寒微的人。現在小姐肯聽我吐露心事,寇仲已感激不淺,以後都不會再說了!」   宋玉致苦惱地搖了搖頭,狠狠橫了他一眼,既恨他滿口輕薄,又怕他從此無情,矛盾得要命。   自少以來,她心中理想的對象,都是出身高貴,博學多才,溫文爾雅的俊俏郎君。跟前此子卻是渾身野性,一副專勾引良家婦女的浪子格局,理該是她最憎厭的人,但偏偏卻予她前所未有的沖激,暗下裡竟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這並非說自己真愛上了他,而是那種刺激,竟可使她忘了正事,願意與他胡扯下去。   寇仲舒服悠閒地攤在椅子裡,伸了個懶腰,柔聲道:「今趟別後,我們不知是否還有重逢的一天,但我卻知道這一生都休想把玉致你宜喜宜嗔的神態忘記。」   宋玉致微怒道:「不准喚我的名字,我和你仍未到這種關係。」   寇仲含笑瞧著她道:「好吧!我尊重宋小姐的意見,現在讓我們來談一宗有關竹花幫的交易吧!」   宋玉致強壓下那突如其來的失落感覺,板起俏臉道:「你最好不要插手到我宋家和竹花幫的事情裡,我宋家更不會和你作任何交易。」   寇仲長身而起,毫不介意地微笑道:「那就談判破裂,我和你宋家日後是敵是友,由老天爺決定好了。」   轉身欲去,宋玉致憤然起立嬌喝道:「寇仲,你給我站著。」   寇仲就那樣倒退來到宋玉致身後,湊到她充滿剛健美態的俏臉旁,熱呼呼的呼吸輕輕觸著她毫無瑕疵的臉肌,柔聲道:「宋小姐有何賜教!」   宋玉致的呼吸急促起來,起伏有致的酥胸現出前所未有的波動,倏地轉身,玉掌閃電抵在寇仲寬敞的胸膛上,狠聲道:「我要殺了你。」   寇仲張開雙手,笑容滿臉道:「下手吧!」   宋玉致俏臉忽明忽暗,秀眸先泛起深重的殺機,旋又為更複雜的神色替代。   由玉掌傳來寇仲每一下心臟的躍動,都帶給她無與倫比的震撼。   轉瞬間她回復冷靜,送出一股勁道,把寇仲推得往後連退三步,方道「你究竟想怎樣?」   寇仲露出個大有深意的笑容,轉身步至一扇大窗前,傲立如山的朝外望去,負手道:「亂世出豪雄,想你宋家之祖建立宋閥前,還不是像我寇仲般一無所有。在這急劇轉變的大時代裡,任何人都可成為公侯將相,至乎一統天下的帝王。」   宋玉致感受著寇仲語調中那種豪情壯氣,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寇仲深吸了一口氣道:「假設我殺死『青蛟』任少名,小姐可以甚麼作回報呢?」   宋玉致愕然半晌,離座移到他身後五尺許處,搖頭歎道:「你若不是過分高估自己,就是太低估任少名,你以為任少名是左丘弼、羅賢之流嗎?在江南,任少名與林士宏齊名,除我爹外,誰敢自認勝得過他。先不說鐵騎會人強馬壯,只是他手下惡憎、艷尼兩大高手,無不是獨當一面的高手,恐已教你們窮於應付了。」   又苦笑道:「何況現在江湖上人人欲得你們而甘心,你兩人現在寸步難行,還有時間理別的閒事嗎?」   寇仲冷哼道:「日後的事實會證明我寇仲今天所說的話。現在我只想請問宋小姐,假若我殺死你們宋閥這眼中釘,你宋閥可肯支持先幫主的愛徒桂錫良繼承幫主之位?」   宋玉致一呆道:「你的野心很大。」   寇仲傲然道:「沒有野心,怎能成大事。只要宋小姐肯把任少名的行止蹤跡提供給我,我寇仲何保證他小命難保。」   宋玉致忍不住踏前兩步,來到他左側,細看他充盈男性魅力的側面輪廓的線條,沉聲道:「若你知道我們曾三次派死士刺殺任少名,都落得全軍覆減的厄運,或者會重新再考慮這種近乎自殺的計劃。」   寇仲旋風般轉過身來,與只比他矮上寸許的宋玉致臉臉相對,在雙方不足三寸的近距下虎目生輝,以充滿強大信心和鬥志的語調道:「能成非常之業者,必須先成非常之事,我們兩兄弟欠的是一場轟動武林的大戰,這缺憾就由任少名開始。就算你不肯交易,此事亦勢在必行。而且我們縱不下手,任少名肯放過我們嗎?」   宋玉致茫然之色一閃即逝,美目異彩漣漣,與寇仲的眼神緊鎖在一起,沉聲道:「我們雖對竹花幫有很大的影響力,但卻未必定能左右幫主的人選。」   寇仲道:「不要騙我了,今天失去了宋閥的支持,明天竹花幫就要瓦解。我殺任少名,你們捧桂錫良當幫主。目下第一件事,就是先把竹林大會延期,在這段時間內,就要靠你們做工夫了。」   宋玉致苦惱道:「你這人又霸道又愛強人所難。」   寇仲深深瞧了她好一會後,道:「我要走了,宋小姐想想吧!甚麼時候宋小姐把任少名的消息送到我處,我們就進行交易。」   宋玉致完全回復了冷靜,一點不讓地在雙方氣息可聞的近距回望他道:「你不是還有『楊公寶庫』的事要告訴我嗎?」   寇仲微笑道:「請告訴令尊,假若他肯把愛女下嫁我寇仲,『楊公寶庫』就是我寇仲奉上的聘禮。令尊若能把桂錫良收作徒弟就更理想,玉致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炳哈一笑,洒然去了。   留下了心亂如麻的宋玉致。  ****************************************************************************   四輛騾車連在一起,由策駕頭車的寇仲和徐子陵領著離去。   桂錫良和幸容策馬送他們出城。   城防明顯大幅加強,由竹花幫眾和民眾組成的守軍,正忙碌地加建各種防禦工事。   寇仲笑向桂錫良道:「小子你爭氣點,兄弟我正為你爭取幫主的寶座呢。」   桂錫良劇震道:「你在胡說甚麼?」   寇仲哂道:「胡說?這事比珍珠還要真,有我和小陵支持你,再加上宋閥,你這小子當上幫主的機會比任何人都要大。」   另一邊的幸容駭得臉青唇白的道:「你是想害死我們兩個嗎?邵軍師怎肯讓良做幫主?」   徐子陵默不作聲,但看神色亦有點不滿寇仲。   寇仲從容道:「大家是兄弟,我怎會害你們,事實會證明一切的,回去吧!」   鞭子揚起落下,騾車隊加速穿過城門,踏著塵土去了。   寇仲瞧了徐子陵一眼,歎道:「小陵算我求你好嗎?不要給我看這種臉色,那會使我的心很不安樂的。」   徐子陵苦笑道:「你和宋玉致說了些甚麼,累我足等了大半個時辰。」   寇仲若無其事道:「自然是講條件談交易,順便逗逗她,看她欲拒還迎的動人媚態,你不覺得她動人嗎?」   徐子陵悶哼道:「她怎樣動人都沒有用。因為你看上的並非她的人,而是她宋家的龐大勢力。得到宋家的支持,等若得到了半個東南方。現在我確信你為了爭霸天下,是會不擇手段的。」   寇仲苦惱地道:「小陵你又來了。真不是騙你,我確對她生出愛慕之心,不過這只是妄想,因她早給訂下親事。唉!現在我的事業才剛起步,你至緊要支持我。且別忘記若我們不擴大勢力,遲早會給你那寶貝公主或李密宰掉的。」   徐子陵軟化下來,歎了一口氣,再沒有說話。   到日落西山時,段玉成等和鹽貨所藏處的密林,出現在山坡下。   長江在密林外奔騰淌流,在落日的餘暉下更是氣象萬千。   寇仲發出暗號。   等了好半晌後,仍不見段玉成等應聲迎來。   兩人交換了眼色,都大感不妥。   兩人跳下御座,把騾子從馬車解開,任它們休息吃草,並肩走下山坡,朝密林走去。   寇仲低聲道:「若勢色不對,我們逃下江裡才再想辦法。你看會否是任少名的人呢?」   徐子陵道:「我不知道!」   兩人全神戒備地進入密林,朝鹽貨藏處推進,更運足目力,察看是否有陷阱一類的佈置。   到鹽貨出現在跟前林中的空地處時,兩人都為之目瞪口呆。   原來段玉成四人給人五花大綁的扎個結實,連四張嘴巴都給封了,放置在堆成小山的鹽包頂上。   冷哼聲由後方傳來。   兩人愕然後望,只見傅君瑜俏生生立在兩人身後,玉容冷若冰雪地瞧著他們,秀目射出無比的恨意。   心中警兆再現。   兩人朝鹽包瞧去,只見一英俊軒昂,整個人就像一把刀般鋒利的跋鋒寒,悠閒地坐在鹽山邊緣處,正含笑打量他們。   兩人頭皮發麻,心中叫苦。   他們任何一人,已教兩人窮於應付,何況是聯手而至。   跋鋒寒一副吃定了他們的樣子,好整以暇道:「寇兄徐兄現在成了名滿天下的人物,在下早有結交之心,可惜你們惹怒了君瑜,令在下亦非常為難。」   頓了頓續道:「假若你們願各自單獨和君瑜鬥上一場,生死各看本事,在下可答應絕不插手,未知兩位兄台意下如何?」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同時大笑起來。   笑聲中滿含強大的鬥志。 第七章 死裡逃生   寇仲大喝道:「小陵你去招呼瑜姨,由我陪跋兄玩幾招吧!」   傅君瑜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憑你們那幾下子,有甚麼資格向鋒寒挑戰?更不要喚我作瑜姨。我和你們甚麼關係都沒有。」   跋鋒寒則啞然失笑道:「你兩個小子雖然相當不錯,但和跋某人玩卻尚未夠級,乖乖的抖盡看家本領,看看能否過得君瑜那關吧!我這人動了傢伙就不懂留手的。」   他無論說話的表情神態,總有種大家的風度,配合他英偉的顏容,確是令人心折。難怪傅君瑜都給他征服了。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跋兄太自負了,最怕話說得太滿時,吃了虧將更難以下台。」   傅君瑜卻搶著為跋鋒寒出頭,嬌叱道:「不要再廢話連篇,誰先出手?」   跋鋒寒沒有動氣,冷冷打量兩人,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異樣感覺。   他自十八歲武術大成以來,這七年專志武道,轉戰天下,從實戰中磨練,精氣神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境界。其氣勢的凝,可謂未逢敵手。   來到中原後,折在他手下的名家高手,少說也有四、五十人,但卻從未遇過任何人在他面前能如寇、徐兩人的談笑自若,似乎完全不把他當作一回事。   只是這種冷靜的功夫,已教他對兩人刮目相看。   何況寇仲那種與生俱來的霸氣豪勇,徐子陵的瀟灑閒逸,均是罕得一見的特質,使他亦不由心癢起來。只恨因答應了傅君瑜只許押陣旁觀,否則早搶著出手。   他今次到中土來,與其說是為躲避畢玄,不如說是為了更積極的對抗畢玄。   比之畢玄,他自問仍遜幾籌,故此才特意東來,好爭取實戰經驗,再和畢玄作生死決戰,現在遇上試劍的好對象,那能不心動。   這時寇仲哈哈一笑道:「瑜姨少安無躁,動手便動手吧!」   「鏘!」   井中月離鞘而出,同時化作長虹,望鹽包上的跋鋒寒激射而去。   同一時間,徐子陵拔空而起,雙拳疾如車輪般攻向跋鋒寒的臉門。   這一著大出跋鋒寒和傅君瑜意料之外,那想到兩人悍勇至此,竟敢先向最強橫的跋鋒寒出手拉開戰局。   跋鋒寒冷哼一聲。   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已從鹽包頂騰飛而起,左手拔刀,右手掣劍,爆起兩團精芒,分別迎上兩人。   兩人發出悶雷般的聲響,三道人影乍合倏分。   以跋鋒寒之能,在毫無戒心下驟遇上來自《長生訣》一寒一熱兩股真勁,尤其是寇仲和徐子陵早知他厲害,全力出擊下,亦不由吃了暗虧,整個人向後飛退,越過鹽包,落往後方,好爭取化解入侵體內真氣的機會。   寇仲和徐子陵更慘。   跋鋒寒刀劍傳來的反震之力,其強大處確是事先無法想像,似利刃般透體而入,登時受了不輕的內傷。   雖是剎那的交鋒,但這種毫無花巧的比拚,卻是毫無轉圜假借的餘地。   寇仲的井中月劈中跋鋒寒的長劍時,只覺對方長劍生出輕重不同的兩股力度,使人難以捉摸,整個人更如受雷殛,給震得拋跌往後。   徐子陵則迎著這平生勁敵的刀鋒一拳擊去,在拳頭刀鋒交接前的剎那,兩人的真氣先重重硬拚一記,豈知敵人的勁氣竟勢如破竹的沿劍而來,而自己只能在對方真氣侵上心脈前勉強化去,立時血氣翻騰,使不出後著,墮跌後方。   兩人重重掉到地上時,傅君瑜鬼魅般迅快地持劍飄至。   兩人觸地後,知這是生死關頭,疾向對方滾去。   「砰!」   兩人撞作一團下,傅君瑜的寶刃化成漫天劍幕,鋪天蓋地的下罩而來。   卻不知正中了兩人之計。   就在兩個身體接觸的一刻,他們立把真氣注往對方體內,不單治好了對方的內傷,還增強了對方的真氣。   這種奇異無比的療傷和戰術,天下間恐怕只他兩人能辦到。   寇仲的井中月沖天而起,破入傅君瑜的劍網裡。   徐子陵則趁傅君瑜被寇仲牽制的一刻,整個人從地上彈起,掠到對手左側,隔空發掌。   「叮!」   傅君瑜事前雖想過二人仍有反擊之力,卻沒猜到兩人竟能全力還擊,大駭下雖格擋了寇仲雷霆萬鈞的一刀,卻對徐子陵的掌風措手不及。   不過她終是高手,竟仍能在掌風及體的剎那,突然改變方向橫移開去,但仍被掌風掃中,悶哼一聲,拋飛遠處。   在鹽包堆另一邊的跋鋒寒比受了傷的傅君瑜更要吃驚。   他眼力高明,在兩人動手前,早看破兩人功力深淺,肯定兩人加起來亦非自己的對手。誰知自己分別用上針對兩人的不同氣勁,竟傷不了兩人,而他們還有更威猛的反擊之力,怎不教他大吃一驚。   這時他仍未能把兩人截然不同的寒熱氣勁化去,但卻知刻不容緩,強提真氣,甫觸地又騰空而起。   劍回鞘內,刀交右手,疾撲剛竄上鹽包的寇仲和徐子陵。   寇仲哈哈大笑道:「跋兄請回!」   笑聲中,手底卻絕不遲疑,出刀迎敵。   徐子陵此時掠至段玉成等人中間,左右手閃電拍向四人。   翱繩寸寸斷,同時解開四人穴道。   仍身在空中的跋鋒寒看得頭皮發麻。   要知他是以獨門手法封閉四人穴道,即管是解穴高手,亦要大費功夫,而徐子陵只一拂就破解了自己的手法,自使他大大吃驚。   其實徐子陵根本不懂解穴,而只是把真氣送入他們體內,天然流轉地為他們舒經活脈,自自然然的破去跋鋒寒引以為傲的獨門手法。   段玉成等耳內同時響起徐子陵的囑咐,慌忙竄下鹽包,落荒而逃。   此時寇仲剛擋了跋鋒寒凌空劈下凌厲無匹的三刀,當當之聲,不絕如縷。   徐子陵見寇仲給凌空下擊的跋鋒寒殺得左支右絀,險象橫生,忙斜衝而上,兩手化作滿空拳影,狂攻跋鋒寒。   傅君瑜回過氣來,持劍衝至。   寇徐兩人知道不妙,若讓傅君瑜牽制了任何一人,剩下那人不出十招就要給跋鋒寒宰了。立時同向跋鋒寒全力出手。   跋鋒寒明知只要再多撐一刻,就可收拾兩人,偏是一口真氣已盡,而兩人寒熱相反的兩種真氣,又極難應付,無奈下斜飛開去。   兩人那敢再打下去,拔身而起,朝大江逸去。   縱使畢玄、寧道奇親臨,也難在那種短只十多丈的距離趕上他們。  ****************************************************************************   寇仲和徐子陵從江邊礁石堆中冒出頭來,瞧著跋鋒寒和傅君瑜的背影沒入下游對岸遠方的黑暗裡。   徐子陵乍舌道:「這風濕寒可能比老爹和宇文化骨還要厲害。」   在他們所遇的人中,以杜伏威和宇文化及武功最高。這即是說跋鋒寒乃他們所遇的高手裡最強橫的一個。   寇仲猶有餘悸道:「你忘了楊虛彥嗎?至少現在我們沒有受傷。你估他們會不會回來呢?」   徐子陵道:「若我是他們,就找個山頭坐下耐心等候,若發現我們兩大傻瓜回去提貨,那就是我們壽終正寢的時刻了!」   寇仲得意洋洋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風濕寒現在和瑜姨定是氣炸了他們的小腦袋,死都不肯放過我們。哈!假如我們和他們這對野鴛鴦捉幾百里路迷藏,小段他們不是可以有充裕時間提貨運貨嗎?」   徐子陵皺眉道:「能否跑得過風濕寒我還不敢肯定,但必跑不過瑜姨,你想清楚了嗎?」   寇仲笑道:「捉迷藏就是捉迷藏,和比拚輕功是兩回事,若論逃命工夫,他們那是我中原雙龍的手腳。」   徐子陵童心大發,笑道:「誰批准你把自己由揚州雙龍升格為中原雙龍呢?」   寇仲一邊撥水,一邊笑道:「這就叫進步。是了!究竟該約小段他們在那裡碰頭呢?」   徐子陵道:「橫豎巴陵離此不遠,索性到那裡去找素姐,省得她尋不著我們。」   寇仲叫絕道:「妙計!我們先找到那四個小子再仔細研究,來吧!」   話畢兩人再潛進水裡去。  ****************************************************************************   兩人沿江奔馳,到了地勢較高處,伏在一塊大石後,全神貫注下游的方向。   寇仲道:「為何還未見人,難道高估了他們?早知如此便和小段他們一起押送我們的寶貝鹽貨好了。」   徐子陵皺眉道:「我有很不妥當的感覺。他們可能已繞到前面等待我們送上去。」   寇仲駭然回頭,剛好捕捉到前方密林處,有一群鳥兒驚飛起。撞了徐子陵一把,低聲道:「還是你行,現在該怎辦才好?」   徐子陵輕笑道:「現在我們好好調息,養精蓄銳,到他們忍不住潛過來時,我們才走。」   寇仲苦忍著笑,翻身仰臥草叢裡,舒服地歎道:「天上究竟有多少粒星星呢?」   徐子陵學他般放開一切地躺下來,凝望繁星滿天的壯麗夜空,道:「眼前這一切是多麼奇異,自有天地以來,這些星星就永恆地存在著,不斷循環往復,又在無限變化中隱含不變的定律。假若我們的武功能學星星那樣,變化中隱含不變,是否亦可變成永恆不息呢?」   寇仲動容道:「這道埋比井中月更深奧,姑名之為『星變』,但怎用在武道上呢?」   徐子陵這刻完全忘了苦苦追殺他們的跋鋒寒和傅君瑜,肅容道:「這或者就是娘所說守一於中的道理。我們和人動手時,千思萬慮以謀勝,變化足矣,但尚未能真把握萬變中那奧妙的不變,故始終未達最上乘的境界。」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了,你的守一於中說的只是心法,等若井中水月,照我看該像瑜姨所說的弈劍之道。虛空就是棋盤,星星正是棋子,棋著雖千變萬化,但必須依某一特定的法規運行,所以我們只要掌握到致勝的法理,千變萬化也不離不棄,便終可制敵取勝。」   徐子陵坐了起來,苦思道:「假如我們下棋時每一步都迫得對方不得不作反應,自能控制全局,但若遇上跋鋒寒、楊虛彥或老爹那種高手,我們根本是給對方迫著來應付,只能見招拆招,甚麼變與不變都派不上用場。」   寇仲亦坐直身體,搔頭道:「坦白說,我也愈弄愈糊塗,但可否反過來說,假若我們能掌握到敵人的不變處,等若知他怎樣下棋佈局,不是便可穩操勝券嗎?」   徐子陵瞧往跋鋒寒兩人可能藏身的遠方密林,搖頭道:「身在局中,只知敗敵保命,怎再能掌握不斷變化的全身,除非能超越棋著。」說到這裡,兩人同時一震,你眼望我眼。   寇仲顫聲道:「他奶奶的娘,我知甚麼是弈劍術了。那就首先要明白棋盤那永恆不變的法則,像那天瑜姨看似毫無道理的幾下砍劈,偏偏迫得我不得不變招相迎,完全失去了主動之勢,正因她先一步把握了我能下的幾著棋,武術到了這種境界,才有『技進乎道』的味兒。不過她的道行太淺,幾著之後,就給我的變化迷惑了。」   若傅君瑜知道自己隨口的一番話,使這兩個武學的天才作出了無與倫比的突破,必會非常後悔。   徐子陵仰觀星象,喃喃道:「弈劍術,弈劍術!」   寇仲呻吟似的歎道:「不是星變,而是棋變。不!還是星變好一點,玄一點,以後我的井中月就改名作星變寶刀。」   徐子陵搖頭道:「不!你那把刀仍叫井中月,不能三心兩意,星變是我的。」   寇仲失聲道:「你不是認真的吧!難道你可把星變兩字雕藏手上嗎?那左手是星變還是右手叫星變。又你和人決鬥時,叫人小心你的星變手嗎?哈……」   徐子陵和他笑作一團時,兩人同時心生警覺。跋鋒寒和傅君瑜在左側二十丈許外出現,疾若流星般往他們掠過來。 第八章 妙計脫身   寇仲和徐子陵一先一後,在山野間沒命飛竄,此時兩人已接近筋疲力盡的情況,但因強敵緊綴,只能往山勢險峻處急急逃去。   自三天前在長江旁給跋鋒寒和傅君瑜綴上後,他們由江陰往東急竄數百里,途中經過義興、永世兩大縣城,雖施盡渾身解數、詭謀妙計,始終撇不掉跋鋒寒和傅君瑜兩人。至此才知跋傅其中必有一人是追蹤躡跡的高手,不由叫苦連天。   這晚跋鋒寒兩人愈追愈近,曾試過離他們只有百來丈的距離,幸好遇上一道穿越深山窮谷的急流,兼之傾盤大雨,兩人順流衝下十多里,才把大難臨頭的時刻又延長了少許。兩人從河裡爬起來時,不但力盡筋疲,還因途中與河石的碰撞弄得衣服破爛,滿身傷痕,狼狽不堪。寇仲則連井中月都掉失了。在豪雨下兩人登上一處懸崖,終支撐不住,臥倒地上。   寇仲喘著氣道:「該把風濕寒撇掉了吧?雨下這麼大,甚麼氣味痕跡都該給衝去了!」   徐子陵仰臉讓雨水利箭射在臉上,歎道:「想是這麼想,這小子像是要和我們比拚意志般,誰先倒下誰就要輸了。」   寇仲辛苦道:「假若今趟可逃出生天,我們的輕功必大有進步。唉!我們當日起程時多麼豪情壯氣,豈知給這不分善惡的惡阿姨加上個風濕寒,便弄成我們這喪家犬的樣子。」   徐子陵整個人伏在地上,俊臉貼著崖沿的泥淖,呻吟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照我看今趟應已離開險境,就當是修練了三天好哩!」   寇仲探頭往下方望去,見到一道瀑布從左上方崖壁處奔瀉而下,落處的小湖四周是黑壓壓一片密林,在山峽間延綿遠去,直至不知有多深多遠。   又把頭探出少許,下方崖壁離他約十丈許處,特別橫伸出一棵老松,枝繁葉茂,異常壯觀。   寇仲心中一動道:「小陵快來看,下面竟奇跡般長了株大樹,該是別有洞天,不若我們下去一看究竟,說不定有洞穴一類的處所可給我們躲上幾大,正好害得惡阿姨和風濕寒走跛了腳都找不著我們。」   徐子陵勉力撐起身體,爬到崖邊,尚未有機會往下望去,倏地一震道:「糟了!」   寇仲大吃一驚,循他目光瞧往對面隔著深谷,比他們的危崖低了約五十丈的一座小山,卻不覺任何異樣的情況,忙問道:「甚麼事?」   這時雨勢更趨暴烈,兼之深山夜雨,不但視野難以及遠,連說話也要提高音量才可聽到。   徐子陵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他們追來了,剛才一陣狂風吹至,把一下樹枝斷折的聲音送入我耳內。天!他們怎辦得到呢?」   寇仲也一陣心寒,在這種環境下,敵人究竟憑甚麼能耐仍可不即不離的吊在他們身後呢?沉聲道:「你還有氣力嗎?」   徐子陵搖頭苦笑,反問道:「你呢?」   寇仲歎道:「我們兩兄弟都是同樣貨色,你不行我自然不行。不過照我看惡珂姨和風濕寒也該不會比我們好得多少,否則就不會撞斷樹枝,現在唯一生路,就是下面有個洞穴,怎樣?要不要試試?」   徐子陵道:「照過去幾天的經驗,無論躲到那裡最後他們都有辦法找上來。但今晚顯然連他們都給這暴雨打亂了聽覺,才讓我們能破天荒的在這處躺了近半個時辰。假若我們能利用這有利的形勢,說不定可逃出生天。」   寇仲想起瀑布瀉下處在林木間形成的小湖,心中一動道:「現在是連寧道奇、傅采林都睜目如盲,假設我們……哈……有辦法了。」  ****************************************************************************   兩人各捧一塊包紮著破舊外袍的大石,並肩立在崖沿處。   此時後方破風聲起,由遠而近。寇仲向徐子陵眨眨眼睛,驀地兩人同聲發喊,先把兩塊大石拋下,才跳將下去。   當兩人安然落在下面的老松上時,石塊仍在急墮途中,衣袍拂動的聲音,不斷減弱,真的與他們跳下去沒有分別。   兩人大氣也透不出一口,伏在老松上不敢動彈。   「咚咚」兩下水響,由下方百丈處隱約傳來。   傅君瑜的聲音在上方響起道:「好小子!竟又給他們逃了。」   跋鋒寒歎道:「這兩個天殺的小子的耐力確是驚人,膽子更大可包天,君瑜還要追嗎?」   傅君瑜狠狠道:「追到天腳底我也要追。」   下面的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怎都想不明白為何傅君瑜會這麼咬牙切齒的惱恨他們。   跋鋒寒忽道:「雨愈下愈大了。」   上方一陣沉默後,跋鋒寒柔聲道:「可否待我辦妥一些事後,才再陪君瑜去找那兩小子算賬呢?」   傅君瑜冷冷道:「誰要你陪?滾去見你那東溟派的丫頭吧!」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   東漠派那丫頭豈非東溟公主單琬晶,難道她這麼快也給風濕寒勾搭上手?   跋鋒寒苦澀地笑道:「君瑜,我們不是早說好做一對知己朋友嗎?為何你現在的語氣卻像個妒忌的情人?」   傅君瑜沉聲道:「你真當我是好朋友嗎?今趟你跋鋒寒自動請纓來對付那兩個小子,說到底只是為了討那丫頭的歡心。難道是為了我這好朋友嗎?」   跋鋒寒哈哈笑道:「君瑜愛這麼想,我也沒有辦法。大丈夫立身處世,須能放手而為,不被任何人左右,才有痛快可言。無論君瑜如何看我,君瑜始終是我入中土後結交的第一位紅顏知己。」   傅君瑜淡淡道:「你愛怎樣說便怎樣說吧!我傅君瑜從開始便知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殺了那兩個小子後,我立即返回高麗,永不再回來。」   風聲響起,傅君瑜顯是含怒下捨了跋鋒寒而去。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邊道:「這小子落單了,應否乘機來個突擊呢?」   徐子陵應道:「你還有力氣嗎?」   寇仲頹然搖頭。   上面的跋鋒寒長長歎了一口氣,接著自言自語的冷笑:「傅君瑜你算得甚麼,怎到你來左右或明白我。」   話完迅即離開。   下面的寇仲和徐子陵卻聽得心生寒意。  ****************************************************************************   兩人在下面沒有找到山洞,只好爬回崖上,待到雨勢稍竭,方小心翼翼的離開山區。   他們朝東北奔去,翻過一座青的山嶺,在一處樹木郁的小比中摘果充飢,休息了一晚,待體力盡按,才繼續行程。   經過這三日的逃亡生涯,兩人都有劫後餘生、重見天日的感覺。   兩天後他們遇上一個村莊,入村問路,才知巴陵就在東南五十里許處,不由喜出望外,向村民買了兩套粗布衣服,順道借宿一宵,天未光就往巴陵趕去。   由於知道遲早會再遇上跋鋒寒或傅君瑜這可怕的勁敵,他們比之以前任何時間更專志於武道,鑽研新領悟得來的弈劍之道。   途中休息時,寇仲道:「還記得畢玄那對男女弟子嗎?看來他們一點都奈何不了風濕寒。」   徐子陵苦笑道:「你是說拓跋放和他那俏師嗎?當然記得,還有洛陽之約呢,但看來我們都是要爽約的了。」   寇仲道:「這叫為勢所迫,誰都沒有法子。唉!給惡阿姨和風濕寒這麼搞搞,我和宋玉致的協定怕也要告吹了。」   徐子陵愕然道:「甚麼協定?」   寇仲頹然道:「他宋家把良捧作竹花幫的幫主,我則為宋家殺了鐵騎會的任少名。」   徐子陵駭然道:「你好像不知任少名是誰的樣子。若他是省油燈,早給宋家宰了,何用勞煩你仲少?」   寇仲精神一振道:「記得我說過目標必須遠大嗎?假設我們能設計刺殺了任少名,鐵騎會將受到最沉重的打擊,林士宏也等若沒了一條臂膀,此消彼長下,竹花幫和宋閥自是勢力激長,那將比現在有趣多了。」   接著又無精打采道:「但現在與宋玉致失了聯絡,我們還可以有甚麼作為呢?」   徐子陵道:「我倒不反對刺殺任少名,這人一向惡名遠播,實是死有餘辜。」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奮然道:「得陵少首肯,事情又大是不同,來!我們先到巴陵找素姐再說吧!」  ****************************************************************************   黃昏時分,巴陵終出現前方。   兩人切入大路,不片晌來到城門,只見城頭高掛寫上「梁」字的旗幟,門禁森嚴,出入者均須出示通行證件。   輪到他們時,寇仲硬著頭皮道:「我們是來訪友的。」   那把守城門的兵目兩眼朝上一翻道:「現在形勢緊張,所有閒雜人等,均禁止出入,快給我滾。」   寇仲笑嘻嘻道:「我們找的那位朋友,是巴陵幫的人,兵爺你可否行個方便。」   接著湊過嘴到他耳邊說:「十兩銀子夠了吧!」   那兵目冷冷打量了兩人,見他們一副鄉農打扮,忽地大喝道:「人來!給我拿下這兩個奸細。」   十多名守衛擁了過來,團團把兩人圍著。   寇仲搖手道:「我們找的是香玉山,你不信可找他一問就清楚。」   兵目愕然道:「你們竟會是香將軍的朋友?」   今趟輪到兩人愕然相對,香小子怎會忽然成了將軍。   徐子陵忙道:「確是如此,煩官爺你通傳一聲,說是素姐的兄弟來找他呢!」   他不敢報上名字。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兵目呆了一呆,道:「原來是素素夫人的親戚,來人還不給我立即上報香將軍。」   兩人失聲道:「素素夫人!」   兵目奇道:「你們難道不知令姐嫁了給香將軍嗎?」   兩人頭皮發麻,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   一身戎裝的香玉山飛身下馬,來到兩人身前,大喜道:「謝天謝地,終盼到兩位大哥來了。」   眾兵見香玉山如此尊敬這兩個鄉巴小子裝束的親戚,又稱其為大哥,都驚訝得合不攏起嘴來。   寇仲和徐子陵相視苦笑,都不知用甚麼態度來「對付」這位姐夫。   不過「家醜不可外傳」,寇仲一把搭著香玉山肩頭往城內走去,冷哼道:「素姐怎會嫁給你的,不是你這小子用了甚麼見不得光的手段吧!」   徐子陵一言不發地走在香玉山另一邊,立成挾持之勢。   香玉山忙道:「我香玉山怎會是這種人,可能是令姐發現我對她癡心一片,所以才肯委身下嫁。唉!你們都不知夫人每次想起你們,都擔心落淚,你們來了就好了!」   寇仲從袖管中伸出手臂,苦笑道:「看到嗎?你一說癡心一片,老子所有的汗毛立即直豎起來。」   香玉山大感尷尬,賠笑道:「若我香玉山有一字謊言,教我遭天打雷劈。」   寇仲狠狠盯著他道:「你若敢對素姐薄倖,就算你做了皇帝,我都要取你小命,明白嗎?」   香玉山不迭道:「怎會呢?兩位大哥放心好了!」   三人沿街疾步,後面追著香玉山十多個牽馬隨行親衛,惹得路人均側目而視。   徐子陵皺眉道:「你為何會成了將軍呢?」   香玉山訝道:「你們沒聽到消息嗎?昏君被殺後,蕭二當家以巴陵為都稱帝,國號大梁。」   接著低聲道:「二當家本就是南朝梁武帝蕭衍的後人,現在只是恢復舊日稱號吧!」   寇仲點頭道:「他倒看得起你,難怪你容光煥發了。」   香玉山赧然道:「這就是兩位大哥所賜,加上小弟自己的努力,現在已完全復元了呢!」   寇仲放開了摟著他肩頭的手,哂道:「算你有點自知之明,懂自稱小弟,千萬別妄想我們會喚你作姐夫。對嗎?陵少?」   徐子陵攤手苦笑,道:「我可以說甚麼話呢?」   寇仲發似的重重推了香玉山一把,喝道:「來!讓我見識見識香將軍復元後的輕功,再這麼蝸牛般走,天亮了仍見不到素姐呢。」   香玉山踉蹌兩步後斜掠而起,落到一所民房頂上,兩人忙追著去了。 第九章 姐弟情深   素素溫柔的聲音從內廳傳來,似正跟人說話。   直至此刻,寇仲和徐子陵仍很難接受素素已為香家婦這事實。尤其她的丈夫是香小子。   就算想破腦袋,他們也不明白香玉山有甚麼特別吸引異性的地方,可令素素傾心。   她愛的該是李靖才對。   香玉山旋風般衝入內堂,大叫道:「夫人、幫主,你們看是誰來了?」   止步門外的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愣然,香玉山口中喚的幫主究竟是誰呢?   素素「啊!」的嬌呼一聲,接著有另一女子道:「讓我替素姐看看。」   竟是巨鯤幫幫主,美人兒師傅雲玉真。   當她掠至門口,見到寇仲和徐子陵時,一對俏目立時亮了起來,悄臉毫無保留地現出驚喜之色,嬌呼道:「天!你們終於來了。」   寇仲哈哈一笑,搶前一步,探手在她臉蛋摸了一把,笑道:「美人兒師傅清減了,是否因記掛著徒兒哩?」   雲玉真神情複雜,既嗔且喜的狠狠白了這輕薄自己的「徒兒」一眼,徐子陵已在兩人身旁掠過,進入內堂。   素素剛從椅子被香玉山扶起,一臉不能相信的旺喜神色,顫聲嬌呼道:「小仲!小陵!」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同時落到她微隆的小骯處。   一切都是那麼不可能和不真實。就像正深深迷失在一個奇異的夢境裡。  ****************************************************************************   素素哭完又笑,笑完又哭,情緒激動。嚇得寇仲和徐子陵萬般勸慰,才逐漸平復過來。   香玉山使人弄來了一席豐富的餚饌,讓兩人大快朵頤。素素、雲玉真和香玉山三人亦陪他們吃了一點。   說起別後發生的事,真的怎都說不完。   香玉山歎道:「丹陽在輔公佑攻入前,我們連夜逃走,夫人卻死都不離開,郡主只好點了她的睡穴。杜伏威一向和我們勢如水火,給他拿著必然沒命。我們在那青樓門外留下標記,你們看不見嗎?」   寇仲苦笑道:「還有甚麼標記?樓子都給燒通頂了。」   雲玉真道:「我們在永世等了你們整個月,最後知道你們在餘杭和常熱先後大破海沙幫與沈法興。派人往尋你們時,你兩人又不知溜到那裡去了。」   素素的眸子又紅了起來,怨道:「你們不懂得早點來找人家嗎?」   徐子陵忙賠罪道:「是我們不對,一時想不起你們會返回巴陵郡。」   寇仲岔開了問香玉山道:「你們目下的形勢如何?」   香玉山興奮地道:「形勢相當不錯,剛攻佔了鬱林和蒼梧,現在我方的右路元帥董景珍正與鐵騎會爭奪番禺,勝者勢將成為南方霸主。」   寇仲精神一振道:「我正想找任少名試刀,這小子在那裡?」   香玉山和雲玉真同感愕然,呆盯著他。   素素不悅道:「小仲專愛作危險的事,任少名的武功在南方僅次於『天刀』宋缺,與林士宏齊名,會是好相與的嗎?姐姐要你們留在這裡陪人家,唉!你們都不知道牽腸掛肚是多麼辛苦的一回事。」   寇仲笑而不答,下面卻踢了徐子陵一腳。   徐子陵微一搖頭,不肯為他出頭。   寇仲無奈下逕自向香玉山試探,道:「若幹掉了任少名,番禺就是你們的了。」   香玉山皺眉道:「不要說任少名,只是他座下的左右護法惡僧法難和艷尼常真,便是一等一的高手。加上現時人人都怕會被人刺殺,故他們防範極嚴,縱是寧道奇肯當刺客,成功的機會仍是很低呢。」   頓了頓續道:「明天我上朝稟明聖上,他一向對兩位大哥非常欣賞,必會重用,那夫人就不用擔心兩位大哥了。」   寇仲淡淡道:「不用勞煩了!我兩兄弟過慣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慣聽人號令。」   接著不理一臉失望之色的香玉山,轉對雲玉真道:「美人兒師傅現在幹甚麼買賣呢?」   雲玉真橫了他嬌媚的一眼道:「都是些運貨送貨的粗活,寇公子決不會有興趣。」   聽她這麼說,寇徐立時猜到她有了蕭銑這大靠山,巨鯤幫勢力大增,負起運送物資的重任。   寇仲哈哈笑道:「真巧,我們現在幹的也是運貨行業,哈!差點忘了告訴香小……嘿!香將軍。」   遂把段玉成他們會到巴陵一事,告訴香玉山。   雲玉真奇道:「為何你們不走在一道?」   寇仲若無其事道:「我兩個給跋鋒寒這個混蛋追殺了數百里,怎能和他們一起走!」   香玉山和雲玉真大吃大驚,同時失聲道:「跋鋒寒?」   徐子陵訝道:「有甚麼問題嗎?」   素素花容失色道:「你們真不知天高地厚,跋鋒寒自入中土後,連敗數十名家高手,戰無不勝,聲名之盛,尤在四大閥主之上。幾個大門派曾數次派人聯手圍攻他,最後都給他從容逸走,還殺傷了很多人。你們怎會惹上他的?」   寇仲哂道:「我們才不怕他,若非他有高麗來的傅君瑜聯手,我們就要教他吃不完兜著走。」   香玉山等全呆了起來。   雲玉真不能置信地道:「高麗女傅君瑜更勝羅剎女,既是她和跋鋒寒聯手對付你們,你兩個怎仍可脫身?」   寇仲在台下探手到她大腿摸了一把,弄得她嬌軀微顫,他才聳肩道:「有甚麼稀奇?給追殺又不是甚麼光采的事,我們何用吹這種牛皮。」   香玉山仍是難以置信的問道:「你們和他們正面交過手嗎?」   寇仲道:「當然動過手,否則就不用逃他娘的幾百里,最後走到這裡來了。」   香玉山和雲玉真面面相覷時,素素責道:「小仲!你斯文點好嗎?仍改不了說粗話的壞習慣。」   寇仲嘻嘻笑道:「我是故意說粗話,才可聽到姐姐動人的責備語氣呢,哈!」   素素喜孜孜地白了他一眼,道:「都是小陵比你乖得多,這麼頑皮。」   一時間,席上蕩漾著姐弟間真摯的感情,往昔三人相處時的美好光景,似在這一刻又回來了。  ****************************************************************************   徐子陵一覺醒來,整個人神足氣滿。   見到素素安然無恙,又有了她自己選擇的歸宿,他放下了心頭大石。昨夜臥床練功,精氣神進入前所未有的渾成一體的境界。   他瞧著帳頂,心神卻貫注在由傅君瑜啟發而來的弈劍術上。   那是於戰鬥中同時把握到全局的所有變化和不變化元素的理想境界。   敵我雙方對敵時,就像互相下子,總有可尋的隱伏線索。   那是一種必須從實戰經驗始能培養出來的眼光,更要本身的實力去配合。像傅君瑜那天看似隨意又不能威脅到寇仲的幾劍,偏能使寇仲手忙腳亂,皆因她能洞察先機,就像每下一著棋都迫得對方窮於應付。   正想得入神時,素素的聲音在門外道:「小陵!起床了嗎?」   徐子陵忙跳下床去,披上外袍,拉開門讓素素進來。   坐好後,素素歎了一口氣道:「你們惱怪姐姐嫁了給玉山吧?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更知道你們不歡喜他,但他的心地是很好的。」   徐子陵微笑道:「姐姐太多心了,我們起始不歡喜他,只是因存有一點小誤會而已!後來明白了,早雨過天青,現在只會為姐姐嫁得如意夫婿而高興。」   到了這種地步,他還能說甚麼呢?   他和寇仲不同。   寇仲不喜香玉山,是看不順眼;他卻因香玉山過於世故圓滑而對他沒有好感。   素素幽幽道:「姐姐除了玉山外,就只有你們兩個親人了。但姐姐知你們志在千里,很快又要離開我了。唉!事情真要這樣嗎?你為何不留在這裡發展呢?」   徐子陵怎能告訴她寇仲要爭霸天下做皇帝,而自己則看化一切,只希望能像閒雲野鶴般遍游天下。   正不知怎麼回答。素素續道:「現在外面的人,除李密和東溟派外,想從你們身上追出『楊公寶庫』下落的真個多不勝數,但你們卻一點都不為自己安危著想,你來教姐姐怎辦哩?」   徐子陵大感頭痛,苦笑道:「要殺跋鋒寒的人恐怕不會比想殺我們的人少,但他還不是活得很風光?姐姐不要再為我們分神好嗎?好好相夫教子,我們有空就來探你們。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素素立時秀眸閃亮,笑道:「你們快來給姐姐想想,看可起個甚麼好名字。」   旋又像記起某事的壓低聲音道:「小仲是否喜歡上雲幫主?」   徐子陵發覺愈來愈難和素素說實話,因為事實上寇仲只是玩弄雲玉真的感情,就像雲玉真以前玩弄他們的感情那樣。你騙我,我騙你,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只好含糊應道:「我不太清楚他們間的事。」   素素蹙起秀眉擔心地道:「雲幫主雖很能幹,但卻不是正經女子,和獨孤閥的一位公子更有糾纏不清的關係,另外又與侯希白暗中有往來。你找個機會和小仲說說吧!他是最聽你話的。」   徐子陵口中唯唯諾諾,心底裡卻在苦笑。他這位姐姐心腸既好,思想更是單純,仍當寇仲是個小孩子。而眼前真正的寇仲是根本不會被任何人左右,包括他徐子陵在內。   這時寇仲推門而入,見到兩人即哈哈笑道:「我還以為小陵仍賴在床上,原來早和偏心的素姐在談天,不是在說我吧?」   素素心虛,俏臉飛紅,有點手足無措。   寇仲訝道:「原來真在說我!」   徐子陵哂道:「說你又怎樣?素姐是關心你,怕你給壞人坑害了。」   寇仲明白過來,啞然失笑的在僅餘的一張空椅子坐下,歎道:「如今我們三姐弟又重聚了!」   素素輕顫道:「你們在這裡多留一段時間好嗎?就當姐姐求你們好了。」   寇仲苦笑道:「今晚我們就要坐船到九江去,假設一切妥當,幾天後就會回來。」   素素愕然道:「到九江去幹甚麼?玉山知道嗎?」   九江是鄱陽湖與長江交匯處的城略重鎮,屬林士宏的勢力範圍。由巴陵順流而下,兩天便可抵達。   徐子陵自然猜到他是想趁鹽貨尚在途中的時刻,完成刺殺任少名這近乎不可能的任務,故沒有作聲。   假若真能擊殺任少名,事後又能安然脫身,勢必威震天下。   有了名聲後,做起事來自然更得心應手了。   且如此又可打破林士宏和任少名聯手所形成的壟斷南方之局,寇仲此著確是老謀深算。   如若南方落人寇仲手裡,再進軍奪得關中,那北方諸雄,就只有握打的份兒。   寇仲露出一個充滿信心的笑容,柔聲道:「說到底我都是為了素姐。林士宏和任少名均會到九江,商談正式結盟的事。此事若成,他們第一個目標就是進取巴陵,所以必須及早加以破壞。此事是姐姐的夫君告訴我的,還為我們安排一切,你說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素素色變道:「玉山怎可教你們去冒這個險,不!我要去和他說。」   徐子陵一把拉著她柔軟的玉手,懇切地道:「姐姐放心,小仲說得對,若不及早破壞任林兩人的聯盟,南方將會成了一面倒的局面,連遠在嶺南的宋閥亦無立身之地,更不要說你們巴陵幫了。」   寇仲見徐子陵罕有地附和他,雖明知主要是為素素著想,仍大喜道:「小陵說得對!素姐啊!你信任我們吧!邦了任少名的臭頭後,我們便回來陪姐姐玩上幾天,才繼續北上。」   敲門聲響。   香玉山進來道:「吃過早後,我們就入宮去見聖上,兩位大哥意下如何?」  ****************************************************************************   在香玉山的十多名親衛前後簇擁下,寇仲和雲玉真、香玉山和徐子陵分作兩排,策騎馳出將軍府,朝梁帝蕭銑改建總管府而成的皇宮緩緩馳去。   寇仲和徐子陵昨天由於心切要見素素,兼之又在晚上,並沒有留意城內的景色,這時才發覺其出色之處。   這個北靠長江,西抵洞庭的商業大城,規模宏大,城呈方形,以十字大街為中軸,街衢房舍均整齊有序,臨街的民房多以插拱出挑簷廊,夏日遮蔭,霪雨防淋,既方便行人,感覺上更是親切舒適。   只看家家戶戶的門面都用木雕花飾裝修,便知住民殷富,人人安居樂業。   由於巴陵幫一向與隋室關係密切,故在郡內成一幫獨霸的局面。蕭銑本身就是地方官,向得當地富紳支持。   煬帝既死,巴陵幫順理成章把地頭接收了,郡人只有額首稱慶,故而能不像其他幫會般須經鬥爭戰火,郡內一切得以保存元氣,亦成了巴陵幫這梁皇朝最利於爭霸的條件。   現在南方共有六大勢力。   聲勢最盛的自是佔領了歷陽和丹陽兩大重鎮的杜伏威和輔公佑的江淮軍,但由於他們要應付北方諸雄,暫時無暇向南拓展。   李子通雖佔了江都,但由於該地被煬帝和隋軍搞得烏煙瘴氣、元氣大傷,正是外強中乾。   沈法興的江南軍偏處東南,西北之路為李子通、杜伏威所阻,南則受制於雄踞廣東的宋閥,一時仍難有所作為。   筆而南方的戰爭舞台,頓成了林士宏和蕭銑兩大勢力爭持的局面。   目前仍以林士宏佔優,皆因有鐵騎會之助,由此可知「青蛟」任少名在這南方戰場的關鍵性。   寇仲正是看通這點,才以此來向宋玉致作交易。   換了任何其他條件,宋閥都不會感興趣。   此時眾人經過一道橫跨長街的過街樓,徐子陵仰首上望,正欣賞其富饒特色的鏤花窗戶和翹起的屋簷,感受著市內喧鬧的氣氛時,一股難以形容,但又無比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就像那趟被「影子刺客」楊虛彥偷襲前的感覺。   剎那間,他知道楊虛彥來了。 第十章 長街刺殺   寇仲蠻有風度地扶雲玉真登上馬背,自己亦飛身跨蹬,與她並排馳出將軍府的大門,笑道:「美人兒師傅愈來愈標緻呢!」   雲玉真輕夾馬腹,白他一眼道:「你何時才改得了這種口花花的壞習慣?」   寇仲啞然失笑,搖頭歎了一口氣,凝望人車漸多的大街前方,淡淡道:「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幸好美人兒師傅眼中小徒的缺點,可能正好是小徒弟的優點。師傅表面雖慼慼然,但卻實心喜之。否則白我那一眼就不會那麼嬌媚誘人了。」   雲玉真「噗嚇」嬌笑,沒好氣的道:「我那有這種只學曉一招『自我陶醉』的劣徒,從此將你逐出師門,永不錄用。」   寇仲轉頭向徐子陵嚷道:「小陵!我們給美人兒師傅逐出師門呢!以後可為所欲為了。」   徐子陵笑道:「不要騷擾我欣賞這個名城的風光。」   寇仲見徐子陵不肯答腔,別回頭來向雲玉真壓低聲音道:「我可以為所欲為了,雲幫主你怕嗎?」   雲玉真迎上他的眼光,送他一個媚眼道:「怕就不會親自陪你到九江去,在我眼中,你和小陵永遠都是那對永遠不會成長的大孩子。」   寇仲故作訝然道:「美人兒師傅忘了既被我親過嘴,又曾大恣手足了一番似的。」   雲玉真立時俏臉飛紅,狀似大嗔卻以蚊蚋的聲音狠狠道:「你忘了這是通衢大道嗎?前後左右都是人,虧你說出這無賴的話來。」   寇仲見到她的狼狽狀,欣然道:「夠刺激了吧!哪個男人能令美人兒師傅的反應強烈至此呢?」雲玉真招架不了時,兩人來到通街樓底下,寇仲亦心現警兆。   異變突至。  ****************************************************************************   樓底離地兩丈許高的通街樓一扇雕鏤精美,向著他們的大花窗突然爆炸開來,化作含蘊勁氣的千萬點木屑,朝下面經過的馬隊激射而去。   早有警覺的徐子陵和寇仲首先作出反應。   在楊虛彥動手前的一剎那,徐子陵已斷定了這最可怕的刺客的目標並不是他們,而是香玉山。   此顯是精心計算過的行動,絕非倉卒舉事,因他們還是昨晚才抵巴陵,除非楊虛彥是生神仙,否則怎能在這裡待他們送上門來。   香玉山在巴陵幫中的重要性,便像沉落雁之於瓦崗軍,專責情報的工作。   自創幫以來,巴陵幫便從事青樓的經營,旗下妓院遍佈全國,故消息之靈通,可說沒有其他任何勢力能出其右。而香玉山之所以能被提拔為將軍,正因他負責的是這關鍵性的重任。   假若他被刺殺,對巴陵幫的打擊,將是非常嚴重。   徐子陵那敢怠慢,由褲管抽出「斷玉」匕首,彈上半空時,楊虛彥的長劍已像一道閃電般,在激雨濺飛般的木屑助威下,向香玉山射去。   寇仲心生警兆,抬頭上望時,見到的只是眩目的芒光。   在剎那之間,他體會到徐子陵的身受,就是眼皮受劍氣的壓力,甚麼都看不見。   若非知道其中玄虛,換了任何人,此時都會驚惶失措。但寇仲卻冷靜如井中水月,手上馬鞭呼的一聲揚上半天,帶起尖銳的嘯聲,往劍氣的來源猛力抽打。   香玉山、雲玉真和眾親隨卻是陣腳大亂,首先是給木屑射中身體,其中功力較弱的幾個衛士,護身真氣立被粉碎,人仰馬翻。   功力高強如香玉山、雲玉真,亦因坐騎中招失蹄,狼狽不堪,更不要說反擊了。   「叮!」   徐子陵的斷玉匕首架在楊虛彥這雷霆萬鈞一劍的鋒銳處。   楊虛彥的長劍立時傳來一股奇怪的拉扯力道,使徐子陵全力的擋擊不但完全用不上勁力,斷玉匕首還差點脫手甩飛。   這天下聞名的刺客顯然想不到有人能及時擋格他必殺的一劍,再要疾施殺手時,寇仲的鞭梢已往他後背抽來。   以楊虛彥之能,亦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撲殺徐子陵,因同時又要應付寇仲的殺著,心中暗歎,倏地騰升。   「錚!錚!錚!」   徐子陵在他升高前,倏忽開再刺三刀。   楊虛彥硬擋了他三擊,這才借力飛退回通過街樓的破窗去。寇仲這時由下追至,長鞭先一步捲往他的雙足,豈知楊虛彥不知使了個甚麼手法,身上長袍甩脫下來,一片雲般往寇仲罩下。   徐子陵給他迫得墮往地上時,寇仲凌空橫移,避過敵人出人意表的怪招,此時楊虛彥已沒入破洞裡了。   交手至此,各人見到的只是楊虛彥鬼魅般的影子,一點看不到他的形相。   香玉山此刻才拔出長劍,大喝道:「追!」不過他自己都知道,楊虛彥早憑驚人的輕功,逃得連影子都沒有了。  ****************************************************************************   蕭銑一身皇服的率眾親自出宮門接見,把兩人接進大堂,聽畢途上遇上楊虛彥行刺香玉山的驚險過程後,歎道:「玉山真是鴻福齊天,今日若非有兩位小兄弟在旁,必然凶多吉少。可見我大梁皇朝正上承天運,非人力所能變更。」   這大梁皇帝體魄強壯,外形威武,差點及得上寇徐兩人過人的高度,年紀在三十五、六許間。不知是否真的當運,整個人像會發光似的,神采照人,憑此亦可看出他的氣功已達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可與杜伏威之輩爭一日短長。   他的臉上似乎永能堆著凝固不動的微笑,這或許是他嘴角友好而愉悅的向上翹著,但若再深入觀察,會發覺他眼睛內流露出一種冷若冰霜的沉著,可令人心生寒意。   這是個絕不簡單的黑道梟雄。   後面的雲玉真不解道:「以前煬帝仍在時,楊虛彥還可說是奉那昏君之命行事,現在他究竟為誰效力呢?」   香玉山道:「最大可能是王世充,聽說王世充的女兒生得國色天香,是楊虛彥心儀的美女。」   此時眾人步入大堂,寇仲和徐子陵一看下均感愕然。   他們本以為必是文臣武將分立兩旁,侍衛環護之局,豈知堂內連守衛都沒有半個,奇怪是蕭銑領著他們筆直穿過大堂,來到後進一個擺了兩組酸枝台椅,佈置簡雅貴氣的小廳堂處。   包令兩人訝異的是蕭銑停了下來,歎道:「這身龍袍和冠帽真要命,穿戴得人挺不舒服。」   接著兩名侍從為他解冠脫袍,露出裡面的文士服,令蕭銑登時添了幾分儒雅之氣。   蕭銑見兩人呆瞪著他,啞然失笑道:「我的稱帝只是形勢迫成的,你不稱帝,別人就以為你沒有志氣,既不肯依附,更不會怕你。所以我在外人之前總要裝裝門面扮皇帝。但寇小兄和徐小兄已是自己人,便不用多此一舉。」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看出彼此心中的懍然。   蕭銑果然不簡單,籠絡人的手段更是高明得不著痕跡,親切自然,惹人好感。   蕭銑從容微笑,道:「來!坐下再聊!」   在他帶頭下,寇仲、徐子陵、雲玉真和香玉山圍桌坐下。   蕭銑背對著窗外陽光充沛的大花園,搖頭喟然道:「真是可惜,玉山告訴我兩位小兄無意加入我軍。但人各有志,我蕭銑自是尊重兩位小兄的決定。何況我和兩位小兄既成好友,已是心中欣慰。」   寇仲拍台歎道:「難怪巴陵幫在二當家手上,聲勢遠勝從前,現在得見二當家,才驟然醒悟中原因。」   蕭銑呵呵笑道:「寇小兄真會捧人,言歸正傳,兩位小兄為何對刺殺任少名這麼有把握呢?」   頓了頓沉吟道:「他的流星錘名列奇功絕藝榜上,使得出神入化,宜遠宜近,生平除了被『天刀』宋缺殺得落荒而逃,硬被趕離嶺南外,從未逢過敵手。」   寇仲露出一個充滿了強大信心的微笑,淡淡道:「若不冒點險,何能成大事。」   雲玉真聽著他充滿豪情壯氣的說話,看著他充滿某種難言魅力的笑容,秀眸射出迷惘神色。   寇仲似有所覺,朝她回了個充滿促狹笑意的一眼,這美麗的幫主立時霞燒玉頰,又嗔又羞的垂下頭去,神態婉媚動人。   徐子陵亦看得心中一動,對她的觀感略有改善。   蕭銑卻像甚麼都看不見,目光落到徐子陵臉上,溫和地道:「徐小兄似是惜語如金的人。」   徐子陵瀟地聳肩道:「蕭當家誤會了,我只是不知說甚麼才好罷了!」   蕭銑哈哈笑道:「說得好!我最歡喜和有真性情的人結朋友,兩位都是至情至性的人,那從兩位與素素夫人間的姐弟真情就可看到。目下判斷兩位能否成功刺殺任少名,尚屬言之過早,但若是過於危險,寇小兄和徐小兄務須忍他一時,暫且作罷。」   寇仲暗叫厲害,點頭道:「二當家的忠言,我兄弟倆會銘記心頭。」   蕭銑道:「此去玉山亦會隨行,並動用一切人力物力來協助兩位。你們除了要小心任少名外,更要小心林士宏,此人不但武功高強,更是狡猾凶辣,兼之手下高手如雲,其中尤以給他封為國師的崔絕秀文武雙全,更是智計過人,定須格外留神。」   徐子陵愕然道:「香將軍實不必和我們去冒這個危險。」   香玉山插入道:「只有我才清楚九江的情況,可作出最適當的安排,換了其他人,都難當此任。」   蕭銑斷然道:「可進則進,須退則退,沒有玉山陪你們去,我怎能放心,兩位小兄萬勿拒絕。」   徐子陵和寇仲對視苦笑,心想若香玉山有甚麼三長兩短,他們怎樣向素素交代呢?  ****************************************************************************   黃昏時分,一艘巨鯤幫的中型快速船艦,開離巴陵,順流東下。   徐子陵和寇仲立在船尾處,瞧著風帆駛過激濺起的波紋,腦海中仍浮現著素素送別時的淒楚情景,差點就想折返去安慰她,告訴她會永遠陪在她身旁。   他們都感到香玉山的安危成了肩頭的重擔。   寇仲歎道:「想不到蕭銑是個這麼厲害的人物,一句都不提『楊公寶庫』,恪守以前在那封信的立場。」   徐子陵道:「這人很難捉摸,頗有點高深莫測,可肯定他在武功和權謀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比老爹要滑溜多了。」   寇仲笑嘻嘻道:「有其主必有其手下,現在我才知道香小子是向他偷師的。」   徐子陵凝望正給太陽餘暉渲染得像一幅圖畫的雲天與遠山,默然半晌,低聲道:「我們為何這樣不歡喜香玉山呢?是否一種偏見,又或妒忌他把素姐從我們間奪去了。」   寇仲微一愕然,思索好一會才道:「或者是開頭的印象很重要。首先他是經營妓院和賭場的人,通常這類人都很少是正人君子。其次是他屈於勢力,把我們出賣給彭梁會的艷娘子任媚媚,所以在心中總認定他不是可靠的人。唉!現在只有希望他對素姐是真心的,而不是利用她來驅策我們。」   旋又笑道:「不要談這種令人頭痛心煩的事好嗎?我們跟前就有個脫離『青頭行列』的機會,一世人兩兄弟,我可讓你先上馬的,夠義氣了吧!」   徐子陵呆了一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皺眉道:「你該知道答案,我情願你去找青樓的姑娘,也不想你和雲玉真搞上。」   寇仲微笑道:「美人兒師傅與青樓姑娘唯一的分別,就是她可自由選擇林上的對手,而且像她那麼美麗的女人,青樓內亦甚罕見,小陵你實在沒有道理反對。」   徐子陵淡淡道:「還有另一個分別就是青樓姑娘以金錢作交易,你和雲玉真卻是以感情作交易,看看最後誰要付出更大的代價。若你要利用她去控制巨鯤幫,我的心會很不舒服。」   寇仲默然半晌,低聲道:「假若我是真的喜歡她呢?」   徐子陵哂道:「若你真正喜歡她,就不會拿青樓女子來和她作比較了。」   寇仲苦笑道:「爭霸天下可是寸步不能相讓的事,若我學你般事事講求原則,縛手縛腳,偏又要去和像李密、王世充那些心狠手辣、奸猾如狐的人爭雄鬥勝,那和送死實沒有多大分別。」   徐子陵探手搭著寇仲的肩頭,微笑道:「對這情況,我是明白的,所以才勸你不要去混這潭濁水,不過既然你立下宏願,我亦不會從中阻撓,令你放不開手腳。不過你問我意見,我當然不會說違心話來討你歡喜。」   江風吹來,兩人衣衫獵獵作響。   寇仲呆望江流,喃喃道:「有時我真不知自己在做甚麼。甚至想到放棄一切,隨你四處閒蕩,過那優哉悠哉的日子,但又覺得這樣會錯過了無數動人的東西。而且我確想為這亂世盡點心力,使萬民能過安樂的日子。你難道忘了我們曾目睹戰火所帶來的可怕災難嗎?」   徐子陵道:「這就叫人各有志了。不過你若想令萬民幸福,可揀選有德能者加以助之,亦可達致這心願。」   寇仲嗤之以鼻道:「有了煬帝昏君作前車之鑒,我再不會輕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高門大閥,根本看不起我們這些井出身的人,唉!夜了!該好好睡一覺才對。」   徐子陵心中暗歎,忖道這是最後一趟勸寇仲打消爭霸天下的意圖,以後都再不會就這事勸說他了。  ****************************************************************************   寇仲回房後,情緒非常低落,心知由於彼此理想的不同,已與自己這好兄弟的分歧愈來愈大。   問題是雙方都不會有改變。   在艙房窄小的空間內,他來回踱步,不片刻進入物我兩忘的修練境界。   他和徐子陵的練功方式恰怡相反,一動一靜。   這或者正是他和徐子陵的分別,一個求動,一個求靜,最後演變成寇仲要出而爭雄天下,而徐子陵只願退隱山材。   「咯!咯!」   敲門聲把寇仲從潛修中喚醒過來,拉門一看,巧笑倩兮的雲玉真悄悄立在門外。   若換了在和徐子陵說剛才那番話前,寇仲會對雲玉真這麼送上門來歡迎都來不及,現在心中卻絲毫沒有半分男女間的情慾感覺,淡然道:「還未睡嗎?」   雲玉真輕輕道:「我剛和玉山商量過,可以進來談談嗎?」   寇仲無可無不可地招呼她入房,坐下後雲玉真道:「據消息:林士宏目下仍在鄱陽,任少名則會於後天先一步到九江去,因為他迷戀上當地春在樓最紅的阿姑霍琪。」   寇仲精神大振道:「春在樓是否巴陵幫的?」   雲玉真道:「那有這麼理想,巴陵幫在那裡的四間大小賭場,兩所青樓,在鄱陽大軍入城的第一天,就給夷為平地。現在巴陵幫在那裡的人都要鬼鬼祟祟過活,若給發現身份,立刻沒命。」   寇仲皺眉道:「我們怎樣入城呢?」   雲玉真道:「這個倒容易,由於我們在番禺牽制著鐵騎會的主力,杜伏威的江淮軍又迫得林士宏須陳兵歷陽之南的新安郡,所以九江兵力不強,城防鬆懈,且由於林士宏以高壓統治,又縱容鐵騎會的強徒姦淫婦女,故極不得民心,以致新徵來負責守城的民兵團紀律廢弛,沒有人肯真心為林士宏賣命,其中部分軍官更給我們收買了。」   寇仲沉吟片晌,道:「那我們必須趁林士宏抵達前,把任少名殺死,知否他身邊有甚麼高手呢?」   雲玉真道:「任少名對自己的武功極為自負,出外一向輕車簡從,只有四、五個人隨身,但這些人都是一流的好手,且假若惡僧法難或艷尼常真任何一人在他身旁,下手會倍增風險。」   寇仲問道:「這兩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這麼厲害?」   雲玉真道:「這兩個都是為任少名建立鐵騎會的功臣,據傳任少名有鐵勒人的血統,甚或是鐵勒王派他隱蔽身份前來中原興風作浪的,故對我們漢人非常殘暴。惡僧法難一向是江南劇盜,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所不為,後因惹起眾怒,最後才投靠任少名,在他護翼下,繼續作惡橫行,到現在為止,誰都奈何不了他。」   寇仲奇道:「他真是出家人嗎?」   雲玉兵聳肩道:「這個誰都不清楚,更沒任何方外門派肯承認他是弟子。只知他愛穿大紅架裟,又刮了個禿頭,口口聲聲自稱貧僧,故名之為惡僧。」   寇仲大感興趣地問道:「艷尼又是怎樣美艷如花,毒如蛇呢?」   雲玉真白他一眼道:「你們男人真要不得,說起美麗的女人都一副心懷不軌的好色模樣。」   寇仲這時已淡忘了和徐子陵間剛才不愉快的交談,笑嘻嘻道:「有美人兒師傅在這裡,我那有空去想別的女人。」   雲玉真橫了他嬌媚的一眼,續道:「艷尼是惡僧的女人,不過也常去勾搭別的男人,弄得烏煙瘴氣,偏是法難卻不聞不問。我們懷疑艷尼常真是天下最神秘和邪惡的家派『陰癸派』的門人,甚至法難也是同一出身,只不過沒法證實吧!」   寇仲大感愕然。   雲玉真道:「這對惡僧尼是鐵騎會的護法,就像任少名的左右臂,當年若非有他們拚死護著任少名,他可能早喪命於『天刀』宋缺的手上了。」   寇仲沉聲道:「那就一舉把他們都幹掉吧!」   雲玉真沒好氣的道:「惡僧艷尼本是仇家遍天下,但到現在都是活得好好的,你以為只是他們行運嗎?」   寇仲伸個懶腰,長身而起道:「夜了!不如睡覺吧!」   雲玉真站起來道:「早點睡也好,到九江後便難有這種輕鬆的時刻了。」   寇仲大模大樣的走到房門處,拉上門閂,伸指輕彈,油燈應指熄滅,房內立陷進黑暗中。   雲玉真嚇了一跳,低呼道:「你在幹甚麼?」   寇仲倏地移到她身後,長臂探出,從後把她摟貼,一對手在她小骯間摩挲著,咬著她的小耳輪道:「師傅請過招!」   雲玉真給他摟得嬌軀發軟,神智迷糊下,給他攔腰抱起,放到床上去,半句抗議的話都說不出來。 第十一章 深入虎穴   徐子陵翌日醒來,拒絕了到艙底與香玉山等共餐,獨自在房內打坐。   每次練功完畢,他都有種自得自足,不假外求的滿足感。   奇怪的是以前他也如寇仲般很喜歡吃東西,但功力愈深,食慾卻遞減,尤厭葷腥,反而野果菜蔬最對他胃口。甚至兩、三天不吃東西亦沒有問題。   今天他之所以要獨留房中,皆因發覺身體出現了奇異的變化,竟然整層皮脫了下來,像蛇蛻皮的情況。   新的皮膚又滑又嫩,仿似嬰兒,使他看來更是異采照人。   徐子陵並不太把這種變化放在心上,舉起雙手,作出不同的架式,同時把真勁運行到手上去。   他對自己這雙變得更晶瑩修美的手愈來愈有信心,當貫注真氣時,硬擋任何神兵利器也不會有絲毫損傷,但卻此任何神兵利器更要靈活和隨心所欲。   昨天正面與楊虛彥交鋒時,他清楚感到自己在武學上的進步。   楊虛彥飄忽若神的劍法,再不是那麼難以捉摸。正因他把握到楊虛彥奇異的劍功,才能保著香玉山的小命。   徐子陵雖非好鬥,但卻深知在江湖上強者為王的道理。你不殺人,就要被殺,尤其在這紛亂的大時代,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這時寇仲神采飛揚的來了,定神一看,「咦」的一聲道:「為何你變得和以前很不相同,整個人像會發亮似的?」   徐子陵淡淡道:「你不是也變了嗎?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不過請不要告訴我昨晚發生了甚麼事。」   寇仲心知肚明瞞不過他的耳朵,尷尬地坐在床沿處,啞道:「有些事遲早都會發生的。」   又顧左右而言他道:「聽香小子說任少名的功夫和老爹相差無幾,最多只是差上一籌半籌,事情看來非常棘手。」   徐子陵道:「你說跋鋒寒厲害呢?還該是老爹厲害點?」   寇仲皺眉道:「這真是很難下判斷,照我猜應是跋鋒寒厲害少許,因為他仍很年青,每日都在進步中。」   徐子陵道:「假若我們聯手雙戰跋鋒寒,你認為可有勝算?」   寇仲默思片晌,苦笑道:「雖是我們的贏面較高,但勢必有一個要給他拉去陪葬。這小子真難應付。那天若非先攻其不備,我兩兄弟可能永遠都要橫躺在那片密林裡。」   徐子陵微笑道:「今次恕我不敢苟同仲少你的判斷。若我們再和跋鋒寒交手,他必敗無疑,因為我已想通了弈劍術,更想通了可斬下任少名臭頭的戰術。」   寇仲大喜道:「這次是你最令我興奮的不同意見,快說來聽聽!」   徐子陵朝窗口瞧去,望著不斷變化的岸景,露出回憶的神色,油然道:「打自那趟擊退李子通始,我就發覺我和你的武功可合營而成威力倍增的聯擊之法,但總想不到實際上如何進行。」   接著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地道:「但昨晚終於想通了。」   寇仲瞪著他道:「我明瞭,是奕劍術吧。」   徐子陵歎道:「正是弈劍之法,試想假若我們能把握全局,再超離棋局似的戰場,憑著我們自少培養出來的默契,聯手全力對付一個人;寧道奇、畢玄那種級數的高手或者不敢說,但保證連跋鋒寒、老爹都要沒命,更不要說任少名了。」   寇仲拍腿道:「我真的明白了!我們聯弈之術最厲害處就是千變萬化,全無成規,我作魚游你作鳥飛,且一寒一熱,誰能抵擋。哈!我們終於差點無敵於天下,可惜卻要靠人多去欺人少。」   徐子陵搖頭道:「不理對方有多少人,我們仍是兩個人去應付。是了!你的井中月丟失了,拿甚麼來替代呢?」   寇仲抓頭道:「我玩刀玩得有點厭了,但又不知玩甚麼才好?」   徐子陵道:「那天我見你用馬鞭很就手,以軟鞭來破流星,該很有趣。」  ****************************************************************************   「呼!」   長鞭越過甲板兩丈的空間,在香玉山、雲玉真和一眾巨鯤幫徒的旁觀下,先是靈蛇般在甲板上延伸,到了徐子陵腳前三尺許處,鞭梢像蛇頭般昂起,閃電點往徐子陵的小骯。眾人無不歎為觀止,兩丈半長的皮鞭到了寇仲手裡,就變得充滿了生命的感覺。   徐子陵看也不看,右手拇指下按,正中鞭梢。   兩人同時劇震,往後退了一步。   長鞭再後繼無力,回到了寇仲的頭頂,旋出了五、六個圓旋,煞是好看。   徐子陵搖頭道:「不行!總沒有抽向楊虛彥那一鞭的味道。」   寇仲笑道:「皆因我運鞭前瞧了美人兒師傅一眼,故以無法專心吧了。」   雲玉真在旁嗔道:「自己不行,卻賴在人家身上。」   徐子陵道:「不是專心與否的問題,而是太過著跡,軟兵器自有軟兵器的特性,不像硬兵器如刀般總受到方位角度的限制。你有沒有辦法使鞭子能像長了眼睛般自動改向,攻敵意想不到的位置呢?」   寇仲呆了半晌,忽地鞭子照頭照腦般往徐子陵抽去,眼看要打中徐子陵,徐子陵倏地橫移,豈知鞭子近鞭梢六尺許處突然奇跡的彎折,追著繞到徐子陵背後,拂往他後腦去。   徐子陵喝道:「這就差不多了!」晃了一晃,鞭子落空,似要迴旋往寇仲的方向,忽地鞭身現出一陣波浪般的紋樣,接著化作十多圈鞭影,驟朝徐子陵臉門竄去,神乎其技之極。   香玉山和雲玉真都看到目瞪口呆。   他們都知道寇仲是初次拿起鞭子練習,但卻像別人整輩子都在用鞭那樣,絲毫沒有生手或初哥的感覺。   最厲害是他不但能氣貫鞭梢,還能憑真氣控制得鞭子任意變化改向,攻敵防不勝防之處。   「啪!」   徐子陵連續三掌拍散鞭圈,又往後飛退,才避過寇仲這一輪猛攻。   寇仲脫地把鞭子回扯,蛇般纏到腰間去,高舉雙手道:「鞭子不見了!」   香玉山一震道:「假若寇大哥能先用其他兵器惑敵,然後才突然出鞭,會教人更難抵擋。」   寇仲呆了一呆,然後豎直拇指道:「香將軍確夠精明,就依你之言,不過你可給我找把好刀,左刀右鞭,教任少名吃不完兜著往地府走。」   一個巨鯤幫徒忙解下佩刀,送到寇仲手上,嚷道:「刀來了!」   眾人一陣采聲,士氣昂揚。   寇仲接過大刀,「嚓!嚓!嚓!」望虛空劈了三刀,立時生出一股慘烈的刀氣。   刀子倏停,鋒指徐子陵。   徐子陵一個閃身,到了寇仲身前,兩手化出漫天掌影,鋪天蓋地的向寇仲發動攻勢。   寇仲左手急劈數刀。刀掌交擊,一時勁氣旋飛,迫得眾人往外退開。   突然寇仲先朝後移,再往腰間抹去,長鞭像毒龍般脫腰而出,鞭鞘往徐子陵胸口點去,再又忽然上揚,纏往徐子陵的脖子,變化之巧,令人瞠目。   徐子陵伸指彈在鞭梢處,那知寇仲一個大旋身,不但左手刀劈至,長鞭更繞了一個圈,彎至徐子陵身後下盤,抽往他腿彎去。   徐子陵騰身而起,掌尖掃中刀鋒,同時一拳擊往寇仲臉門,動作從容,瀟灑好看。   眾人一陣喝采聲。   寇仲游魚般滑開,哈哈笑道:「我錯在太早用鞭,假若我能用刀把你劈得連老子的鞭都忘掉,就有機會把你這小子收拾了。」   徐子陵落地立定,肅容道:「這正是關鍵所在,假設你能令任少名全力招架,鞭子就有可乘之機,因為他發夢都想不到你另有殺著。」   香玉山抓頭道:「我死也不能相信寇大哥以前既未用過左手刀,更未試遇正式拿起鞭子和人動手。」   寇仲把刀物歸原主後,笑吟吟走過來道:「香將軍猜得對,美人兒幫主該是最清楚的了。當年在那船被撞沉的沙灘上,我和小陵日夜練武,既練右手,又練左手,只要高興,山也當作鞭子使,所以現在自然容易上手。」   徐子陵道:「我認為主要是因長生訣的奇異真氣,不斷為我們通經活絡,所以全身每部分都能控縱自如,練起來自是事半功倍。」   雲玉真慕地歎道:「仍是令人難信的。你們都不知自己當時如何窩囊,我縛起一隻手都可打得你們左僕右跌。」   寇仲岔開道:「還有多久才到九江,我有點迫不及待哩。」   香玉山答道:「兩位大哥在上,小弟看五個時辰便可抵達。」   雲玉真笑道:「一邊叫香將軍,另一邊卻又是大哥小弟的,聽在外人耳裡,真弄不清楚你們的關係。」   寇仲哈哈笑道:「那我和你又怎麼算?一方叫美人兒師傅,另一方喚寇公子又或寇小子,我們又是甚麼關係?」   雲玉真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誰和你胡扯。」再送了他和徐子陵各人一記媚眼後,娜多姿的避入船艙去。   這時夕陽西下,大江上廣闊的天空逐漸昏沉。   大船順流望東疾駛而去。   到了房門,徐子陵待要入房臥床練氣,卻給寇仲硬扯到隔鄰他的房間去。   摟著徐子陵的肩頭移到窗前,道:「小陵,你看外面的星空原野多美,最動人處是包含了無數挑戰和不可測度的變化。」   徐子陵笑道:「有甚麼就說吧!對我還要大兜圈子嗎?」   寇仲道:「我確是有感而發,經過昨晚後,我才真正覺得自己成人了,有資格擁有天下間任何美女。最美妙是那種君臨和征服的感覺,任他美人兒幫主平時如何擺出凜然不可侵犯的高傲樣兒,在那一刻還不是我仲少要她生就生,死就死,又或欲生欲死。」   徐子陵搖頭道:「我對男女之事卻全沒有征服對方的意念,只覺若兩情相悅,進行魚水之歡時,只是大家攜手去追尋和開拓某種曼妙無窮的境界。所以我只能和真正喜歡上的女子共尋好夢。」   寇仲沉吟道:「在理論上我可以接受你這理想化的說法,但在實際上卻無法擺脫因大展雄風而得的快意。或者這正是你和我的分別,你不是常說我愛當發號司令的領袖嗎?」   頓了頓拍拍他肩頭苦笑道:「有時我真擔心你會變了吃齋的和尚。」   徐子陵笑罵道:「去你的!我只是未遇上真正能令我心儀的女性吧了!」   寇仲哂道:「沉落雁、單琬晶,誰不是第一流才色兼備的美女,偏是你毫不動心,那除了你根本對女人不起興趣外,還有別的解釋嗎?」   徐子陵橫肘撞在寇仲脅下,痛得他放開摟著他肩頭的手,才淡淡道:「女性吸引人的地方,除了外貌,更重要的是內涵和氣質,沉落雁野心既大,又奸狡如狐,憑甚麼令我徐子陵動心。單琬晶現在與們勢成水火,更是休提。你舉出這兩人作例子,是否該打。」   寇仲苦著臉猛揉被擊痛處,道:「我忘了假若我們成功刺殺任少名,可能會樹立另一批深不可測的勁敵,因為任少名旗下那對惡僧尼,或者會是陰癸派遣出來亂世的門人。」   徐子陵呆了片晌,歎道:「這就是爭天下的代價了。愈陷愈深,到最後四周的人非友即敵。」   寇仲吁出一口氣緩緩道:「任少名更有很大機會是鐵勒王密遣來中土搗亂的奸細,所以我們會一舉開罪了內外兩大勢力,你怕嗎?」   徐子陵微笑搖頭,淡淡道:「若沒有這些挑戰和壓力,終其一生,恐怕都難以上窺武道的至境。我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實要多謝每一個想殺死我們的人。」  ****************************************************************************   當夜丑時,戰船在離九江十里的一道支流的密林隱蔽處靠岸。那裡有另一艘載滿米糧的貨船在等候,還有巨鯤幫的副幫主卜天志和巧匠陳老謀。   他們登上貨船,陳老謀立即動手為四人改裝易容。   首先把寇仲改成個滿身俗氣的商賈。   陳老謀得意洋洋地道:「改裝之法,最緊要因形施術,教人意想不到,全沒有辦法從改扮後的樣子聯想到以前的樣子,這才可連熟人都瞞過。」   待見到雲玉真、卜天志、香玉山和徐子陵均點頭稱許,更是意氣風發,口若懸河的道:「像小仲這種雄悍的體型,扮甚麼都會露出破綻,但只有變成個大胖子,行動遲遲緩緩的,才能瞞人耳目。」   雲玉真道:「寇仲記著是從沅陵郡經沅水入大江來的米糧商,交貨到九江城的老字號興發隆,由於軍隊需糧,所以林士宏的楚軍絕不會留難,何況還有興發隆的訂單和正式通關的文件。」   寇仲從銅鏡的反映瞧著立在一旁的雲玉真道:「那我叫甚麼名字?」   旁邊的卜天志答道:「寇公子叫顧安,憑著有點身家最愛流連青樓酒館,但又頗為吝留,絕不受愛金的姐兒歡迎。」   寇仲苦笑道:「是否你們怕我揮霍,弄得我這麼受人討厭呢?」   雲玉真掩嘴嬌笑,香玉山則有點尷尬道:「這是雲幫主的意思,怕你真的留連青樓,誤了正事,嘿!」   卜天志又道:「徐公子則是被你刻薄對待的親弟顧祥,受盡你指東指西,隨意喝罵的受氣,但由於生性懦弱,故敢怒而不敢言。」   香玉山道:「我就做你們顧家的賬房主管,繁瑣的工作都歸我,名字叫顧寧,是你們的堂弟。」   寇仲道:「那雲幫主是甚麼?」   雲玉真俏臉微紅道:「作你新納的小妾好嗎?」   寇仲哈哈笑道:「那我定是怕你去偷人,所以到外地做生意都要把你帶在身邊,哈!別忘了要同住一房,那才不教人起疑。」   這時陳老謀把他的鬢髮染白了少許,使他年紀瞧來在四十許間。   徐子陵歎道:「陳公真本事,若仲少懂得收斂眼內神光,那就誰都認不出他來了!」   貨船微顫,解碇啟航。                           ***   清晨時分,糧船抵達九江。   在寇仲這大腹賈的督促下,巨鯤幫眾扮的腳夫運貨到興發隆準備好的騾車上。   香玉山扮的賬房與興發隆派來的人向當地的水運官交代文件手續,弄至正午時分,各人才隨貨入城。   城內出奇地人丁興旺,但看外貌裝束,便知若非商旅,就是武林人物。   卜天志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低聲告訴各人道:「鐵騎會這幾年憑掠奪的手段囤積了大批財貨,所以外地擁來的人,不是想做生意,就是想加入楚軍,顯出很多人都看好今趟林士宏和任少名的合併。」   徐子陵憑窗外望道:「這些人看來都很守規矩。」   卜天志笑道:「這只是白天的情況,晚上江湖人物每因私怨和利益關係進行火並惡鬥,死傷了不少人,只要影響不到城民的生活,鐵騎會和楚軍都采放任的態度,事實上亦很難去管。尤其青樓、酒館和賭場等地方,沒有點斤兩的人都不敢在晚上去找樂子。」   寇仲皺眉道:「林士宏大可不准外人入城的?」   香玉山道:「那會使林士宏失去大宗的城關稅收,兼且很多武林人物都多少和鐵騎會拉上點關係,又或認識會中某人,何況鐵騎會又銳意吸納新血,所以九江才這麼鬧哄哄的。」   像江南大多城那樣,九江內外以河道交通為主,主要佈局為十字形貫通四門,以石板鋪的大街,寬敞至可容八馬並馳。小巷則成方格網狀通向大街,井然有序。   興發隆所在的甘碧街屬富民區,沿途宅院處處,門樓磨磚雕瓦,院落栽樹培花,氣氛安詳,不見戰火的痕跡。   間有河道穿插其間,岸旁綠樹扶疏,細柳拂水,另有一番美景。   當騾車隊駛進興發隆後的大糧倉時,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梳洗休息後,已是黃昏,眾人聚在後院的小廳用,興發隆的老闆牛方才乃香玉山派駐此地的得力手下,乘機向各人匯報九江的情況。   聽到任少名明早才到,香玉山道:「今趟林士宏和任少名選九江進行結盟儀式,還隆重其事,顯是欲向天下示威,展示實力。我才不相信北方諸雄會對此毫不關心,來籠絡者有之,來破壞者亦不會少。九江現在該是龍蛇混雜,我們行事時該特別小心。」   寇仲道:「有時小心都不管用,今晚就讓我們先到春在樓踩踩地盤,看可否利用那裡的環境宰掉任少名。」   牛方才取出一卷圖軸,待卜天志搬開碗碟騰出空間後,攤在桌上,赫然是春在樓的鳥瞰圖,纖巧精細。   牛方才道:「春在樓主要分前後兩院,前院設置三座兩層高的重樓,以復道迴廊和假山魚池分隔,主要用來接待一般賓客。」   雲玉真道:「若寇公子他們到那裡去,是否只能在這區作樂呢?」   牛方才點頭道:「該是如此。後院比前院大上一倍,遍植花草樹木,乃九江十大勝景之一,人稱春園。對稱排列了十幢樓房,只招呼有頭有臉和肯花錢的客人,其中名為春園的那幢房子,是任少名專用的,是他每趟來九江必到之地。」   寇仲歎道:「我的奶奶,就是這裡了。」   徐子陵道:「牛叔真有辦法,有關春在樓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寇仲道:「以任少名在此地的權勢,大可把看上的女人納入私房,為何任得她留在那裡讓其他人也可分甘同味呢?」   香玉山道:「這是任少名的特點,就是不會讓任何女人纏身,免致影響爭霸大業。」   寇仲又問道:「你們是否有眼線在那裡?否則如何能對春在樓這般瞭如指掌的。」   香玉山點頭道:「這個當然,我們早有心刺殺任少名,只不過全無下手的機會罷了!」   徐子陵道:「任少名迷上霍琪,是否街知巷聞的事呢?」   雲玉真搖頭道:「剛剛相反,此事極端秘密,除春在樓部分人外,就無人知曉。」   寇仲喜道:「這就更理想了,誰給我帶路到春在樓去。」   香玉山忙道:「當然是小弟哩!」   徐子陵道:「香將軍留在這裡吧!我們只須有人引路便成。」 第十二章 大鬧青樓   寇仲、徐子陵兩人到達春在樓時,又改了一副樣貌,只像兩個普通的武林人物。   這是雲玉真的提議,若發生了甚麼意外事,只要事後扮回米商,就可掩藏身份了。   在陳老謀的妙手下,寇仲變成個年紀在三十五、六間的小鬍子,徐子陵被加濃了眉毛,塗黑了皮膚,好遮蓋他出眾的文秀之氣。又黏上五綹長鬚,即管熟人都難把他認出來。   像他們這種普通樣貌的武士,每天出入於青樓都不知多少,所以初時把門的龜奴一點不在意,到寇仲塞了錠金子到他掌裡,才知來的是大闊客,忙打躬作揖的恭迎他們進客堂內。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希望今趟的運道會好一點。」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想起以前每逛青樓,總沒有一次是有好結果的。   龜奴這時拉了個眉花眼笑的鴇母白娘來招呼他們,今次寇仲加重了出手,塞了兩錠金子給她,才道:「我們今趟是慕霍琪姑娘之名而來,白娘你至緊要不讓我們失望啊!」   白娘欣然笑道:「兩位大爺出手這麼闊綽,奴家怎都會識做的!不過琪琪晚晚都忙得不暇分身,奴家要想盡辦法,才或可使她過來唱上一曲,好稍遂大爺們的心願。」   寇仲那還不會意,再慷香玉山之慨,多塞了塊金子給她,道:「若只是匆匆過場,實在太沒味道了,不若白娘給我和琪小姐預約明晚……」   白娘」啊喲」嬌呼,截斷他道:「明晚更不行,連奴家都沒有法子了。唉!你也不知琪琪多麼紅,若奴家不是見兩位大爺這麼好人,怎肯挨罵都要為你安排呢!」   接著又道:「兩位先在這裡喝口熱茶,待奴家為大爺在內院找間有體面的別院,為兩位挑幾位聲、色、藝俱佳的標緻人兒,再來領兩位大爺進去。」   在鬧哄哄客堂內的一組桌椅坐下後,接過小婢奉上的香茗,寇仲和徐子陵都蠻有興趣的溜目四顧。   堂內靠壁處擺了十多組桌椅,坐滿了人,人人都惟恐聲音不夠大的樣子,吵得喧聲震天,有若集。   寇仲呻了幾口熱茶,歎道:「身在此間,誰想得到中土正戰火連綿,生靈塗炭。」   徐子陵低聲道:「你要小心,靠門處有兩個人正盯著我們。」   寇仲皺眉咕噥:「照計我們該沒有露出破綻,有甚麼好看的。我們又不是青樓的紅阿姑。」   徐子陵苦笑道:「很快可以揭曉了,其中一人正朝我們走過來。」   兩人詐作茫然不知,直至那人來到桌子對面坐下,才裝作醒覺地朝來人望去,一見下立時魂飛魄散,差點起身就跑。   竟然是扮成男裝的東溟公主單琬晶。   這時她玉臉含霜,狠狠盯著兩人道:「即使化了灰我也認得出你兩個小賊。」   寇仲驚魂甫定,想起自己確實偷了她的東西,給她罵作小賊實難以反駁。尷尬的道:「公主你好,不見久了,想不到你不但漂亮了,還更成熟了。」   東溟公主單琬晶眼中滿盈殺機,沉聲道:「死到臨頭還敢貧嘴,只要我大叫一聲寇仲或徐子陵,保證你們永遠離不開這所妓寨。」   接著目光射向徐子陵,語帶諷刺的道:「想不到高傲自負的徐公子不但是賊,還是個淫賊。」   徐子陵凝神瞧著她的瓜子臉兒,嘴角逸出一絲苦笑,聳肩道:「公主愛把我當甚麼就當甚麼吧!」   寇仲笑道:「公主似是特別著緊我這位兄弟,所以連罵都沒小弟我的份兒。」   單琬晶微一愕然,秀目閃過令人難辨的複雜神色,然後沉下臉來,道:「我的確著緊你們,不過卻是你們兩條狗命。現在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被我揭破身份,一是隨我出去把我們間的問題解決。」   寇仲回復賴皮本色,笑嘻嘻道:「公主有多少隨從呢?」   單琬晶冷笑道:「要收拾你兩個小賊,還須人幫手嗎?」   寇仲伸了個懶腰,微笑道:「公主自問比之你的跋情郎如何呢?」   單琬晶大感愕然,呆了一呆道:「甚麼跋情郎,噢……你們……」   徐子陵淡淡道:「我們確曾與跋兄交過手。且請問公主今趟來九江,有何貴幹呢?」   單琬晶似氣得七竅出煙的道:「我的事與你們何關?你連知道的資格也沒有。」   接著狠瞪寇仲,氣鼓鼓道:「跋鋒寒只是個談得來的朋友,絲毫不牽涉男女之私,你莫要含血噴人。」   寇仲攤手道:「那李閥的李小子又是否只是你另一個談得來的朋友?這問題是我代小陵問的。」   徐子陵自然知道寇仲正利用自己和單琬晶的微妙關係,希圖渡此難關,故不以為忤,只是默不作聲。   單琬晶嬌軀微顫,氣得玉臉鐵青,咬牙道:「滿口胡言亂語,我今天若不宰掉你們,誓不為人。」   寇仲賠笑道:「公主息怒,凡事我們都須看後果。例如打架本非好事,但若打得化敵為友,就是好事;我承認偷東西本身不是好事,但假若偷的後果能弄死那昏君;你的另一位好朋友李小子又有爭霸天下的機會,就由壞事變作好事。嘻!公主大人有大量,我和小陵向你賠罪好了。」   單琬晶默然半晌後,輕輕道:「任你舌粲蓮花,今晚亦休想脫身的了。由現在起,十息內你們若不隨我離開這裡,我就大叫寇仲和徐子陵在此,看看又會變出甚麼好的後果來。」   兩人立時頭皮發麻,但卻一點辦法都欠奉。   若說堂堂東溟公主沒有隨員,殺了他們都不會相信。但這仍不是他們擔心的原因,他們最頭痛的是此戰只能挨打,難道他們可恩將仇報地擊傷東溟派的人嗎?   七息、八息……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決定博他娘一下的眼神。   九息!十息。   單琬晶雙目精芒爍閃,驀地嬌叱道:「寇仲、徐子陵在此。」   她這兩句話含勁而發,聲震大堂,傳到每一隻耳朵內。   大廳倏地靜至落針可聞,百多道目光全集中到他三人身上。   寇仲出人意表的哈哈大笑,長身而起道:「原來寇仲和徐子陵這兩個小子在這裡鬼混過,但兄台又何必要撐大喉嚨大叫大嚷呢?」   話尚未完,單琬晶已一掌隔台印來,強烈的氣勁,像箭般刺向寇仲寬闊的胸膛。   寇仲保命要緊,顧不得露身手,游魚般滑到徐子陵身後。   大廳仍是鴉雀無聲。   現在只要在江湖上走動的人,都或多或少聽過兩人的事;不單因頭上有兩張追殺令,更因盛傳他們知悉『楊公寶庫』的秘密。   徐子陵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神光,瞪著東溟公主單琬晶,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可知自己做了些甚麼事?」   接著一掌拍在檯面,整張堅實的楠木桌立時寸寸碎裂,木屑遍灑地上。   徐子陵大喝道:「寇仲、徐子陵在此,那個要取我兄弟頸上人頭的,就過來動手,否則就請出去,免得我兄弟誤傷旁人。」   當桌子砰的一聲變成碎粉時,包括徐子陵自己在內,三個當事人全嚇了。   徐子陵所以大吃一驚,是他原本只是想拍這一掌以出心中憤恨。因為單琬晶這麼一句話,不但使他們立陷險境,最可恨的是等若把他們整個刺殺大計破壞了,偏是他們又不能下手教訓單琬晶。   那想得到自己的掌力厲害至此,竟可硬把整張楠木台粉碎。   寇仲大吃一驚,一方面是因徐子陵突如其來的掌勁,另一方面卻是從沒見過徐子陵發這麼大脾氣。一時間反將因身份暴露而引起的種種問題拋到一旁,暗中比較杜伏威當日掌碎酸枝台的相似情景。   東溟公主單琬晶芳心劇震,除了從沒想過徐子陵的功力已到了如此境界,更被徐子陵威猛無儔的氣勢深深震撼著。且惹得徐子陵反應這麼激烈,她心中不由有少許兒後悔。   一時間三人呆看著地上的木碎,徐子陵和單琬晶還對坐椅內,隔著碎屑,情景怪異之極。   大堂內佔了大半是來自各地的武林人物,初時還有人對擒殺兩人頗為意動。到徐子陵露了這石破天驚的一手,登時人人噤若寒蟬,接近三人的幾桌客人均紛紛避往遠處。   寇仲首先回過神來,指著單琬晶哈哈笑道:「各位!這位是女扮男裝的東溟公主單琬晶,她今趟到九江來是要刺殺『青蛟』任少名。」   單琬晶大怒而起,戟指道:「你胡說甚麼?」   寇仲眨眨眼睛低聲道:「你可以胡言亂語,我們自亦可以胡言亂語,這事公平得很。哈!不拖你下水捱捱麻煩就是正蠢材一個呢!」   此時堂內眾人聞得「刺殺任少名」之語,無不色變。   膽小的商人和侍候客人的婢僕首先惶然散逃,接著是那些江湖人物,誰都知接著會發生甚麼事,不想牽涉其中。   只半晌工夫,本是鬧哄哄的大堂雞飛狗走後,變得人去堂空。   只剩下一個人獨坐在近門那一桌處。   此人身型雄壯如山,容顏俊偉,青色勁裝外加披風,有種說不出的懾人魅力,正是近來轟動武林的突厥青年高手跋鋒寒。   寇仲和徐子陵這才記起當日博君瑜說跋鋒寒約了單琬晶,原來見面的地方竟是這風風雨雨的九江城。   跋鋒寒長身而起,大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想不到徐兄掌力如此強橫,今晚與兩位兄台有緣相聚,跋某人欣慰之極。」   寇仲「鏘」的一聲拔出雲玉真送他的精鋼長刀,以刀鋒點了點跋鋒寒,豪情萬丈道:「相請不如偶遇,更難得跋兄這麼好興致,讓我兩兄弟先送跋兄上路吧!」   單琬晶眼中閃過奇異的神色,嬌叱道:「寇小賊你當我不存在嗎?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跋鋒寒殺機大盛,表面仍是帶著微笑,淡然道:「現在不只是琬晶想宰掉你們,連跋某都忍不住手癢,琬晶請讓小弟打頭陣好嗎?」   徐子陵猛地立起,冷冷道:「公主的事,我們稍後自有交待,但跋兄實是欺人太甚……「   單琬晶哂道:「他是欺人太甚,你們卻是人多欺人少,算甚麼英雄好漢?」   寇仲心中叫苦,要知他們對付跋鋒寒的唯一方法,就是聯手之術,假設單琬晶硬要插在其中,先不說單琬晶本身是第一流的高手,只是不能對她痛下殺著這要命的一點,已可注定他們必敗無疑。   徐子陵完全冷靜下來,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讓我和跋兄單打獨鬥一場,看看是誰欺誰好了。」   單琬晶完全沒法掩飾她的玉容微變,怒道:「你是在找死?」   寇仲給她破壞了刺殺任少名的美夢,早恨不得把她按在膝上痛揍粉臀,遇此良機,故作詫色道:「這豈非大遂公主心意嗎?」   接著又向徐子陵道:「小陵!我都說公主表面恨你,其實心中卻是向著你的,呵!」   「鏘!」   單琬晶長劍出鞘,繞過徐子陵,化作點點寒光,盛怒下向寇仲出手。   寇仲見她劍法既精妙絕倫,又是凌厲之極,那敢怠慢,倏地退開。   單琬晶卓立徐子陵背後,把寇仲迫在大堂的另一邊,叱道:「徐小賊你既不知天高地厚,就給本公主去送死吧!」   「鏘!」   跋鋒寒亮出長劍,登時生出一股強大無匹的勁氣,朝兩丈外的徐子陵直衝而去,把他籠罩劍勁之內,使對手就算想退縮亦有所不能。   徐子陵心中卻是靜如井中之月,沒有生死勝敗之慮,更沒有任何雜念,把真氣提至極限,對抗著跋鋒寒驚人的氣勢。   兩大年青高手,終於到了決一生死的局面。   單琬晶緊咬銀牙,強忍著回頭一看的衝動,只希望事情能盡快結束,而事後則努力把這一切徹底忘掉。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徐子陵在她芳心中占的是個怎樣的位置。   寇仲卻是心念電轉,想著如何利用腰間的長鞭,好一舉制著單琬晶,那就有機會和徐子陵去掉跋鋒寒這個勁敵了。   跋鋒寒的心神全貫注住徐子陵身上,沒有半絲波動,手上則不斷摧發劍氣,無孔不入地尋找他的弱點。   但對方在他的強大壓力下,仍是站得穩如山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氣吞河岳,無隙可尋的氣勢,一時間竟不敢輕率出手。   他不出手,寇仲更不敢動手,一時間四人分作兩對,均是對峙之局。   驀地破風之聲由四方八面響起,顯示正有大批好手朝這裡趕來。   跋鋒寒正要趁這間隙,全力出手取徐子陵的小命時,出奇地單琬晶舍下寇仲,掠往跋鋒寒,嬌叱道:「我們走!」   寇仲大喜,衝到徐子陵旁,大叫道:「我們也扯呼啊!」   跋鋒寒無奈下收回勁氣,由於他掌握了主動,故能收發自如。   門窗人影連閃,鐵騎會的高手蜂擁而至。   四人分作兩組,同時沖天而起,撞破屋頂,到了瓦面之上。   只見下面火把處處,也數不清包圍的人有多少。   寇仲大笑道:「公主和你的跋情郎,後會有期了。」   向徐子陵打個眼色,橫過空中,兩人一先一後朝後院方向投去。   他們對春在樓的形勢瞭若指掌,逃起來當然非常方便。   另一邊的跋鋒寒和單琬晶,知道若不趁敵人未完成包圍,陣腳未穩時逃走,那就只有力戰而死的結局。   他們豈敢怠慢,朝反方向殺去,落荒而逃。   兵器交擊之音連串響起,接著是追逐之聲,逐漸遠去。 第十三章 兵行險著   當晚鐵騎會和守城的楚軍在全城展開逐家逐戶的搜索行動。   寇徐等人置身的興發隆亦不能免。   幸好各人有正式出入文件,加上牛方才又暗施賄贈,終能平安過關。   敵人走後,香玉山斷然道:「今趟事情敗露,任少名已有防範,我們再無機會,最要命是他已看破我們意圖於春在樓下手這一著。」   眾人心中明白,除非像在春在樓那等公眾場所,又能精確把握時間與地點,否則根本沒法進行刺殺。   雲玉真歎道:「我們明早立即離城,此地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陳老謀正為寇仲包紮逃走時傷了小許皮肉的右臂,點頭道:「能安全離開,是很幸運的了。」   徐子陵淡淡道:「你們明天走,但我和仲少定要留下來。」   卜天志愕然道:「這是絕不明智的做法。」   寇仲笑嘻嘻道:「總之我們一天未死,便仍有成功機會。」   香玉山苦笑道:「那大家都不走好了。且暫時我們的身份都不會有問題。」   徐子陵斷然道:「不!你們明天定要離開,我們則裝作留下來談生意。若你們不走,我們一旦要溜起來會有很多顧忌的。」   雲玉真臉色轉白,沉聲道:「這個險值得冒嗎?和送死有何分別。」   寇仲哂道:「美人兒師傅你看我們是肯眼白白去送死的傻瓜嗎?乖乖的回巴陵等待我們的捷音吧!」   雲玉真咬著下堅決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卜天志露出奇怪的神色,瞧了自己的幫主一眼後,才道:「兩位公子不若把計劃說出來,假若幫主認為可行,而她又知道離開會有利兩位的行動,說不定使肯先一步離開。」   這番話合情合理,寇仲歎了一口氣道:「原因很簡單,就是任少名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內。」   徐子陵接口道:「就算他真的顧忌我們,也絕不想讓別人知道,又或讓手下曉得。所以他必會裝作絲毫不會介意的仍到春在樓去找霍琪。」   寇仲笑道:「當然啦!就算他和霍琪上床,亦必會把那對流星錘塞在枕底,哈!這樣的枕頭倒是怎麼睡呢?」   徐子陵不理眾人有何反應,續下去道:「在刺殺行動前,牛叔那方的人必須全體離開,因為我們必須利用現在的身份行事。」   香玉山皺眉道:「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惡憎艷尼必會貼身保護主子,你們就算有下手的機會,也絕傷不了任少名半根毫毛。」   牛方才亦點頭道:「任少名的手下更會大幅加強保安,這情況下,恐怕你們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   寇仲苦笑道:「若非事情凶險至此,我們怎須費盡舌勸你們先走一步呢?」   徐子陵道:「只有全無後顧之憂,我們得手後才可有機會逃命。」   寇仲一唱一和的道:「別忘了我們是逃生的頂尖高手,否則已不能坐在這裡勸你們好好合作了。」   卜天志同意道:「我們明白了。」   轉向香玉山和雲玉真道:「我們不若移到上游等待兩位公子,只要他們能回到船來,就可安然離去了。」   雲玉真無奈下怏怏道:「你們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的。」   言罷憤然回房去了。   香玉山失去了雲玉真的支持,亦只好屈服。商量了事情的細節後,各人才回房休息。   寇仲追著徐子陵入房,搭著他肩頭笑道:「你那一掌是怎麼弄出來的,嚇得整個大堂的人都溜了。」   徐子陵思索道:「這事真奇怪,就像當年在學藝灘那無意的一擊,事前想不到,事後怎也難以重複;可能我們仍有潛力未發揮出來。」   寇仲歎道:「你與風濕寒對站作勢時亦非常精采,哼!看那臭公主和跋小子還敢否小覷我兩兄弟。」   徐子陵奮然道:「終有一天我會擊倒風濕寒的。」   寇仲奇道:「你少有這麼著重勝敗的。為何對跋鋒寒卻是例外?」   徐子陵坐了下來,沉吟道:「或者因為我覺得他是在玩弄瑜姨的感情吧!」   寇仲在他對面坐下,俯前低聲問道:「真半點都與單琬晶沒關係嗎?」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當然沒有關係,我從來不把她放在心上。」   寇仲挨往椅背去,以手拍額道:「臭公主若聽到你這句話,必會傷心欲絕。她對你可是愛恨難分,否則就不會硬插到你兩人中間,好迫跋鋒寒鳴金收兵。」   徐子陵有點心煩地道:「夜了!我們都該休息哩。」   寇仲無奈地起身離開,到了門前轉身道:「小陵!我真的很感激你,若非你肯留下對付任少名,我就只有隨大隊回去一途,那將成為一個永不能彌補的遺憾。」   這才推門去了。   徐子陵彈滅燈火,整個人融入了房內的黑暗去。   蹄聲不斷從街外傳來。   明晚此刻,他們是否仍能好好的活著呢? 『卷八』第一章 計劃周詳   次日城內的氣氛仍然非常緊張,街上時見鐵騎會的戰士和林士宏的楚軍策騎來回巡逡。   幸好牛方才與把守城門的將領關係良好,故而雲玉真、香玉山等一眾才能無驚無險的離城登船,使寇仲和徐子陵鬆了一口氣。   牛方才回來後,取出九江城的形勢圖,向兩人細說其詳,道:「九江處於南北方交通的中心,由南往北的旅人,多從水路乘船至此捨舟登陸,取道北上,故城北的石碼頭有南船北馬之譽,非常興旺。」   寇仲道:「今趟林士宏和任少名大事張揚在九江結盟的事,正是含有同時向南北諸雄展示實力之意。唉!爭天下真非簡單的事。」   牛方才續道:「九江南連洞庭,北系大江,水道縱橫貫穿,主要部分是舊城區,城牆高十五丈,設四座城門和參道水門。我這興發隆和春在樓都是在舊城區內,只不過一南一北,分處北門大街和南門大街之端,而兩條大街則被位於城心的院署『鎮江樓』分隔了。」   徐子陵道:「十五丈那麼高的牆,得靠勾索一類的輔助工具才可攀過去。」   寇仲道:「或者可考慮從水道溜走。」   牛方才道:「水道口有雙重的鋼閘,非常牢固。兼且參個水道口均特別設有監察的崗哨和定時有人巡邏,想預先破壞亦難以實行。」   徐子陵問道:「牛叔知否城軍巡邏的時間和崗哨更換的時刻呢?」   牛方才欣然答道:「這正是我們的主要工作,全部有紀錄,他們共有十個不同時間表,每五日換一次,週而復始。」   寇仲雙目亮了起來,道:「只要我們準確掌握更班和巡邏的時間來進行刺殺行動,便可在敵人發現前,破閘而出,但這當然須有特別的工具了。」   牛方才皺眉道:「但那定會驚動哨崗的守衛的。」   寇仲道:「那就順手幹掉他們好了。」   牛方才苦笑道:「哨崗在城牆之上,若能到達那,不如翻牆逃走好了。可是城牆和最接近的房子最少也有二十丈的距離,兩位公子若現身在這圍內,立即會給發覺,只要他們居高臨下向兩位放箭,已極難應付。」   徐子陵道:「這個倒不成問題,我們可長時間在水底不用換氣,就索性由水道潛過去,在水底破閘而出好了。」   牛方才同意道:「若兩位確有這種通天的潛水能耐,確是可行之計,因為敵人怎都想不到你們可長時間藏在水內。」   旋又歎了一口氣道:「但最大的問題是根本不可能接近任少名所在的春園而不被發覺。這當然是假定任少名今晚會到那去找霍琪哩!」   寇仲沉聲道:「我們就在他赴春在樓途中下手好了。」   牛方才搖頭道:「任少名因殘忍好殺,致仇家極多,所以從不採取相同的路線到某一地點去,此法絕難實行。」   寇仲靈光一閃道:「春在樓外不是有幾顆老榕樹嗎?我們便在樹上來個千秋,借力越過那參十丈許的距離,來到香園的瓦背上。唉!不過逃走就非那般容易了。」   徐子陵淡淡道:「世上總難有兩全其美的事嘛!」   寇仲掏出春在樓那張圖軸,在桌面攤開,先指著春園外西南面的一棵大樹,接著指頭移到靠北照比例該是五丈許外的另一棵樹。興奮地道:「假設我們能在這兩棵樹的樹頂處繫上一條又又有彈力的索子,逃走時借力彈起,噢!我的天,再假若我們能多布下這麼樣的幾條高空借力索,不是可來去如飛嗎?只是唯一要擔心就是會給敵人先一步察覺。」   牛方才動容道:「這確是妙想天開但又切實可行的方法,索子由我想辦法,只要兩頭綁上包了布的鐵,又染為黑色,加上遠離地面,希望沒有人能發現。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可瞞過敵人的耳目去作這些佈置,還有就是兩位公子能否毫不差的認準落腳點呢?」   寇仲道:「這兩個問題由我們去擔心好了。」霍地起立,大笑道:「我們先去察看場地,任少名今晚除非不去春在樓,若去了必然沒命離開。」   寇仲和徐子陵在酒樓二樓靠窗的一張桌子坐下,目光同時投往窗外。   入目首先是可容五乘馬車同時來往的寬敞街道,然後是面對酒樓正門的一排商店,佔了五間是店,可見由於九江一向多富豪,故有動輒倚賴物的風氣。   其他還有糧行、油坊、布行、雜貨店等等。   道旁每隔七、八丈,就植有大樹,遮道成蔭。   朝南望去,剛好可見到春在樓後院東北角的高牆,牆後林木間一片片的青瓦屋頂,形制寬宏,頗有氣勢。   院內青翠蘢的榆槐老榕,茂葉在清風中娑娑響著,似一點不知道今晚即將發生牽涉到天下形勢的生死之爭。   寇仲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道:「我們先在街道這邊的大樹安裝一號借力索,到了另一邊街的樹頂處時,才安裝可使我們彈進院內的二號索,如此只需幾個起落就可到達春園,走時依循原路離去便成了。」   這時夥計捧來麵點,寇仲忙亂說他語。   夥計走後,徐子陵邊吃麵,邊道:「我們最好能在任少名抵達前,早一步埋伏在春園外,就不用進屋內動手那麼麻煩了,且逃起來也易一點。」   寇仲點頭同意,低首專心用,到連湯都喝掉時,忽然沉聲道:「假若殺不死任少名,就是我們死,不成功就不走,明白嗎?」   徐子陵微笑道:「完全明白。若不立下死志,我們是絕不會成功的。」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這其實只是我的事,不應把你牽連進去。」   徐子陵苦笑道:「你怎麼忽然婆媽起來了?且成功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有挑戰自然就有壓力,以前你試過這麼矛盾嗎?」   寇仲長長吁出一口氣,俯前少許,道:「這將會是我兩兄弟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捩點,倘能成功,立時可把整個南方的形勢扭轉過來,同時名震天下。唉!但我卻知道你對這些根本沒有絲毫興趣,只是為了幫我才甘冒生命之險,你說我能不矛盾嗎?」   又頹然挨住椅背去,輕輕道:「只要你一句話,今晚的行動就作罷算了。」   徐子陵淡淡道:「一切依計劃而行吧!到了明天,一是任少名橫死春園附近,一是雙龍幫完蛋了。而第參個可能性只能是任少名根本沒有出現。」   兩人離開酒樓,沿街朝春在樓的方向走,不覺有任何異樣的情況。   寇仲回復了平時的經松,挨著徐子陵笑道:「我沒有說錯吧!那惡公主對你很有意思哩!」   徐子陵瀟地聳聳肩道:「你忘了她約了風濕寒到這來私會嗎?她對我的意思就是要宰掉我,故而這意思是不要也罷。」   寇仲哈哈笑道:「女人的心是最難捉摸的。或者她和跋小子好,只是想借他來忘記你,但到看見你時,甚麼濕濕寒寒都拋到腦後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倒懂得代人自我陶醉。咦!似乎有人跟著我們呢?」   寇仲亦有所覺,低聲道:「你是否說那穿著青衣的小子,在酒樓門外就一直吊著我們。嘿!轉左!」   兩人左轉進入一條橫街去,這是次一等的道路,只供人行,高牆深院,巷道幽深,與熱鬧的大街迥然有異,環境寧靜。   寇仲道:「沒有跟來!」   徐子陵使了個眼色,兩人左右騰躍,分別沒入兩邊院宅的牆內去。   不片晌那青衣人飛掠而至,風聲左右響起時,進退路都給寇仲和徐子陵封死了。   後面的寇仲笑道:「這位兄台。」   那人霍地轉身,低呼道:「終找到你這兩個不知『死』字怎麼寫的小子。」   竟然是女扮男裝的宋家大美人宋玉致。  ****************************************************************************   參人步出小巷,來到一座架設在河上的拱橋,只見河水蜿蜒而至,向春在樓那一方流去。   兩岸高低錯落的民居鱗次櫛比,河邊條石砌岸,門前踏級入水,景色甚為別緻。   但黏上二撇鬍子以添陽剛之氣的宋玉致卻是臉若寒霜,在橋上停了下來,沉聲道:「你們還留在這幹甚麼?無端端鬧得全城都知道你們來刺殺任少名,把我們擬好的計劃都給破壞了。」   寇仲微笑道:「不知我們的約定是否還有效呢?宋小姐有否和令尊翁商量過?」   宋玉致別轉嬌軀,怒氣沖沖的低叱道:「商量過有甚麼用?在如今的情況下,誰都沒有機會了。」   徐子陵移到橋欄處,低頭凝望河水,只是默默聽著背後兩人的對答。   寇仲好整以暇道:「只要約定仍然有效就成了。小姐請立即離城,明早保證會有好消息。」   宋玉致沒好氣的道:「你定是瘋了,想死的話不若投河自盡算了!」   寇仲笑嘻嘻的湊到她俏臉近處,涎著那「粗俗不堪」的假臉孔道:「不若再附加一個賭約,假若我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仍能成功,小姐就委身下嫁我寇仲好不?」   宋玉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的假肚腩碰著了我呢!」   寇仲故意用假肚腩多擠她一下,這才挪開少許,嬉皮笑臉道:「小姐尚未答這有關你終身的問題啊!」   宋玉致苦惱地道:「你這人為何總愛這麼糾纏不清的呢?人家不是早告訴你爹已把我許了給人嗎?而且我見到你又煩又氣,沒許人都不會看上你,也不回家照照鏡子。」別頭朝徐子陵的背脊道:「徐子陵!你也要陪他去發瘋麼?」   徐子陵淡淡道:「今晚就是任少名的忌辰,宋小姐請立即離城。」   宋玉致對徐子陵的反應大感愕然時,寇仲裝出苦臉道:「原來宋小姐移情別戀看上小陵,我寇仲只好宣佈退出這場爭逐,只求幹掉任少名。噢!」   「啪!」   脆聲響起,寇仲的臉立時添多了宋玉致纖手的五道指痕,連油粉都給她刮下不少。   宋玉致吃驚道:「你為何不閃避?」   寇仲撫著痛處苦笑道:「我想看看能否給你刮醒,那以後就不用害單思病了。」   宋玉致欲言又止,最後終沒說話,別過俏臉往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凝立不動,正瞪著河道轉角處一個垂釣的漢子,若有所思。   寇仲見有幾個人正朝他們置身的小橋走過來,扯扯宋玉致的衣袖道:「回家再說吧!」   徐子陵忽地微顫道:「我的娘!仲少!釣魚絲!」   寇仲立即忘了宋玉致,移到徐子陵旁,大喜道:「我們真蠢!這世上還有甚麼索子比這娘的釣絲更夠彈力和能避人耳目呢?沈婆娘那趟就是用超細釣絲暗算了我們,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時有路人從旁經過,參人都閉口不言。   路人過後,宋玉致一頭霧水的道:「你們在說什麼?是否真的瘋了?」   寇仲這時那還有心情和她纏下去,因為用的若是釣絲,無論白天黑夜,在離地近十丈的高處,一般高手在無心搜尋下絕難察覺。那他們就可趁早做些手腳了,遂笑道:「宋小姐請移玉駕到城外,明天便可能得捷報了!」   宋玉致忍無可忍的道:「不!你們兩個立即隨我出城。」   寇仲愕然道:「原來宋小姐這麼關心我們。」   宋玉致忽然回復了一貫清冷的神態,柔聲道:「當然關心呢!若『楊公寶庫』落到任少名和林士宏手內,整個天下都要遭殃。」   寇仲苦笑道:「原來你對我那麼好。算了!現在各走各路,但別忘了協定,否則我和你宋家以後都完沒了。」   宋玉致聲寒如冰的瞧著他道:「你真的要去送死嗎?」   寇仲虎目精光電閃,決然道:「正是如此。」   宋玉致淡淡道:「那你們就去死吧!」 第二章 網中之魚   黃昏時分,天色逐漸暗沉下來。   春在樓的高牆內傳來一下清脆的鳥鳴聲,寇仲看過左右無人,忙以鳥鳴作出回應。   徐子陵翻下牆來,與寇仲掠到遠處一道橫巷內,才止步道:「一切佈置妥當,依計劃在院內指定的樹頂處拉起了五條天蠶釣絲,你那方面的情況如何呢?」   寇仲得意地道:「當然沒有問題,我們先到今早到過的館子坐坐,吃少許東西,才依計行事。」   鬧哄哄的館子,大半都是江湖人物,話題自離不開寇仲、徐子陵和東溟公主昨晚大鬧春在樓的事件。   寇仲豎高耳朵細聽片晌,眉飛色舞道:「原來我們在江湖上的口碑這麼好!」   徐子陵沉聲道:「過了今晚再說吧!」   寇仲點頭道:「我這人就是這樣不好,很易得意忘形,是了!不知風濕寒和臭公主躲到哪去呢?若是躲到一間小房裹,臭公主必然貞操不保。」   徐子陵若無其事道:「現在哪還有情去想這種事,我反而在擔心宋玉致沒有知機離城呢!」   寇仲默然半晌,歎道:「看來你真的一點不把單琬晶放在心上,否則聽到我這麼說,神情怎都該有些不自然的。」   徐子陵笑罵道:「好小子!竟對我也動機心加以試探。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兩人結賬下樓,踏出街門,同時色變。   只見又大又圓的明月在東方大際剛露出仙姿,夜空萬里無雲,月色遍九江城,與昨夜的層雲蔽天,完全是兩回事。   寇仲失聲道:「槽了!在如此明月當頭之下,只要有人抬頭賞月,我們就完了。」   徐子陵低聲道:「人多耳雜,到別處再說。」   片刻後兩人翻入了一戶大宅人家的院子,脫掉外衣偽裝,又抹去臉上粉漿,露出真面目,穿的都是黑色的緊身夜行衣。   寇仲把先一步藏在那大刀和鞭子取出來,佩戴好後,才苦笑道:「這叫人算不如天算,怎想得到月兒這麼快就鑽出來呢?」   徐子陵道:「怨也沒用,我們先去看看形勢,若明知不可為,只好乖乖由水道離開算了。」   兩人竄高伏低,不一會到了剛才那座酒樓的瓦背頂,朝春在樓遠眺細察。   寇仲大訝道:「奇怪!為何完全不見明崗暗哨一類的東西呢,難道任少名怕死不敢來了。小陵你有甚麼感應?」   春在樓後院專用為款待貴賓的十座別院均燈火通明,隱有管弦絲竹之聲傳來,由於時間尚早,只偶有婢僕在園中走動。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我有不安詳的感覺。」   寇仲呆了半晌,低聲道:「是否該鳴金收兵呢?」   徐子陵緩緩搖頭,虎目射出寇仲從未見過的精芒,平靜地道:「假若我們未知虛實就臨陣退縮,此事將會在我們的心靈留下難以縫補的缺陷和疤痕!使我們永遠都不能達至登峰造極的武道境界,亦代表了我們仍恐懼死亡。」   寇仲重重吁出一口心中狂湧而來的豪情壯氣,奮然道:「說得好!縱使敵人張開羅網恭候我們兄弟兩人,我們都要深入虎穴去捋任少名的虎鬚,這就叫置諸死地而後生了。」   徐子陵瞧著那道朝春在樓流去的小河,道:「這道河橫穿春在樓的後院,明眼人都知是潛入春在樓的捷徑,所以我們絕不可從水道去。」   寇仲歎道:「問題是任少名來或不來?若來的話,春園附近必是密佈高手,既不能從空中去,則只有在地上行,如此實難避免陷入重圍,力戰而亡的結局。」   徐子陵微笑道:「你看到橫繫於兩樹間的釣絲嗎?」   寇仲目光落在二十丈許外,春在樓後院外橫跨兩棵老榕頂上的空間,由於受樹蔭月影的影響,運足目力仍難見到自己親手繫上的釣絲,遂搖了搖頭。   徐子陵道:「我曾作過試驗,只要你朝上衝去,到近約一丈的距離時,會覺察釣絲微僅可見的反光,便可準確把握到釣絲的位置。」   寇仲慶幸道:「若用的是漆黑的索子,在這樣月色下,必然無所遁形。」   徐子陵冷靜地道:「我們必須改變計劃,就是當肯定任少名到了春園內時,才以雷霆萬鈞之勢,硬闖春園。一擊不中,立即借釣絲遠而去。此必大出敵人意料之外,教他們連我們的衫尾都摸不著。」   兩人又研究了硬闖的路線和方法,這才藏好身形,輪流監視春園的情況,靜候「青蛟」任少名的大駕。   寇仲一邊遙遙觀察漸見熱鬧的春在樓,一邊輕輕道:「我們打一開始就想到洛陽去,可是直至今天仍去不成,今趟返巴陵後,立即就要北上,途中該否到洛陽打個轉呢?」   徐子陵正仰臥背著春在樓那片瓦坡月照不及的暗影,細數天上的星星,聞言歎道:「不要過分高估自己的運道,且和氏璧還牽涉到慈航靜齋的尼姑高手,小心吃不完兜著走,那時累及小弟呢。」   寇仲苦惱道:「又給你猜中了,你可否扮蠢一點呢?」   旋又歎道:「照我看宋玉致對你的印象似乎比對我好多了。嘿!你有沒有興趣。她絕不比單琬晶或沉落雁差吧?」   徐子陵不悅道:「你不知她被爹許了男家嗎?」   寇仲哂道:「老子才不信這一套,天下都可改了,何況只是口頭說說的婚約?不過真奇怪,她怎都該有十八歲,為何仍未過門呢?其中定有點問題。」   徐子陵淡淡道:「你要怎樣就怎樣好了,何用找這麼多藉口?」   寇仲忽低呼道:「我的娘!任少名來了。」   徐子陵翻過身來,爬到寇仲身邊,探頭出瓦坡頂,往春在樓春園的方向瞧去。   只見人影幢幢,雖看不清楚來者是誰,但總知道是有大人物到了,否則那來這麼多隨從。   十多人魚貫進入春園,只留下四名保鏢模樣的守在門外。   寇仲和徐子陵面面相覷。   難道任少名一點都不怕有人行刺?   寇仲道:「會否是個陷阱呢?不過說不定他真以為我們早溜掉了。」   徐子陵苦笑道:「現在只有求老天爺保佑,去吧!」   兩人翻落瓦面,迅若鬼魅的飛身掠上另一座房子,再沿著河旁的草樹潛到春在樓的外牆處,舍下面的入水道不入,翻過高牆,落到春在樓後院的花圃處,半點不停留的竄上了附近一棵大樹枝葉茂密處,居高臨下察看形勢。   十座別院均傳來歡笑絲竹的聲音,隔了一座別院的春園更是特別喧鬧。   除了守在正門的四名大漢,春園四周都不覺有護衛保鏢。   徐子陵特別再一次點出釣絲的位置,然後道:「我們分頭搜索,看看任少名有否派人埋在暗處,然後在春園後那棵大樹上碰頭,到時再決定怎麼下手。」   寇仲點頭答應,兩人立即分頭行事。   一刻鐘後,他們先後抵達春園後那株比別院尚要高上丈許的榆樹上。   徐子陵歎道:「這是不合常理的,就算任少名不擔心,他的手下亦不會這麼疏忽的。」   寇仲瞧著下方春園的瓦頂,苦笑道:「我也覺得很不妥當,不過可能任少名根本不把我們或任何人放在心上。若我們這樣退兵,說不定錯失了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真想先去偷看一下,但定然瞞不過任少名的耳目。」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分由左右撲入春在園去,一見額上紋有青龍的麻臉壯漢,立即撲殺。如若是陷阱,就由前門突圍,記七號救命釣絲就在離大門十五丈處兩棵大樹之間。」兩人下了決心,疾掠而出,無聲無息的落到瓦面上,再分左右翻下去,破穿而入。   「砰!砰!」   窗木鬲碎裂。   兩人同時進入春檎在園的大堂。   剎那間他們的目光遍覽全廳,立知中計。   廳堂內正門對的那一端設有兩張檯子,坐了十多名大漢,不但見不到長得像「青蛟」任少名那模樣的人,連青樓姑娘和婢子都沒有半個,台上放的更非酒菜,而是各式各樣的兵器,正嚴陣以待。   寇仲和徐子陵觸地彈起時,敵人已蜂湧撲來。   兩人在廳中會合,正想先一步在給敵人纏上前硬闖正門,風聲驟響,一朵彩雲由正梁處投往兩人頭頂去,教兩人想騰躍而起,亦有所不能。   同一時間春園外亮起了無數火炬,照外面明如白晝,卻不聞任何喊叫之聲。   只是片刻時間,兩人立即由神出鬼沒的刺客,變成了網中之魚,陷身重重圍困之內。   尖銳陰寒的氣勁,壓頂而至。   寇仲大喝一聲,大刀朝上搠去。   徐子陵則雙掌上托,右掌如舉千斤重石,左掌卻是飄忽無定,令人生出怪異之極的感覺。   彩雲間忽現出一個禿頂的美女,正是「艷尼」常真。   她那對能勾魂攝魄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嬌嫩的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如絲的細眉下眼角朝上傾斜,顴高鼻挺,粉紅的嘴唇配著整齊的雪白牙齒,迫人的艷光,像太陽般照耀著兩人。   「蓬!」   玉臉隱去,彩雲疾壓而下。   寇仲但覺長刀刺中處軟綿綿無法力,駭然下抽刀退往大門。   徐子陵帶著沉雄掌勁的右掌,亦給對方色彩燦如雲霞的長衣化去,反是左掌發出的陰勁與對方硬拚了一記。   陰柔得似有如無,偏又是能奪人魂魄的邪異真氣透掌而入,徐子陵駭然下滾倒地上,借翻滾之勢消解對方的氣勁。   「艷尼」常真亦不好受。   她本絲毫看不起兩人,欲一舉制勝,豈知兩人一寒一熱,真氣迥然有異,使她化解得非常吃力。   猶好她的「銷魂綵衣」乃師門秘技,不但能千變萬化,還最擅化解內家真氣,才不致當場受傷。   但與徐子陵左掌的交鋒卻因同屬陰柔,無從化解,遂只好硬拚一記。   常真嬌哼一聲,整個人往上拋起。   寇仲這時已衝至閉上的大門前,舉腳便踢。   「砰!」   木門應腳破開時,四支長矛疾刺而至。外面人影綽綽,且因受火光影響,一時間竟看不清楚外面有多少人。   背後更現警兆。   那是微不可聞的暗器破風之聲。   在這一刻,寇仲必須下一個決定,他只可從闖出門外和應付後面射來的暗器兩項上選擇其一。   只要他略作閃躲,這四名矛手便會擁殺入來,可能使他永遠失去了闖到七號釣絲處的唯一機會。   在這一刻,他不但忘了要爭霸天下,更忘了保命的問題。暗忖縱是被暗器擊殺,在臨死前他亦能殺出一條血路,讓自己的好兄弟有一線逃走機會。   寇仲一聲狂喝,手中長刀湧起千百道精芒,人與刀似若融成一,速度激增,像箭矢般硬射往快要登上台階那四名矛手之中。   徐子陵這時滾到寇仲背後,由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見到往後拋飛的「艷尼」常真凌空抖手射出一蓬牛毛般的細針,往寇仲後腦項背罩去,有如一群被惹怒了的毒蜂。   本坐在桌旁的十參名大漢,這時亦撲至離他和寇仲不足一丈處,只要略作停留,立即就會給他們纏上,陷入苦戰之局。   形勢之劣,尚不止於此。   左右兩邊的窗子,同時有人竄了進來,若留在堂內,必是有死無生之局。   這根本是個精心設計的陷阱,敵人似是對他們的行動瞭若指掌,先扮作各式各樣的客人,到了春在園附近的別院去,所以春在園四周雖看不到伏兵,其實伏兵處處,有起事來便可形成眼下這種包圍局勢了。   徐子陵彈了起來,兩掌一圈,變魔術地把常真射來的牛毛細針全納入掌間的勁氣,再旋了一個小圈,往外猛推。   牛毛針化作漫空的光點,把撲來的十二名大漢完全籠罩在內。   慘叫聲中,眾漢倉皇躲閃,狼狽不堪中仍有五人中針倒地。   徐子陵也不知自己為何可變得如此厲害,更無暇多想,疾往後退,到背脊快要貼上殺出門外的寇仲時,左手閃電探出,握著了正攻向寇仲背後的一刀一劍。   內勁狂吐下,那兩人噴血飛跌。   他再反手擲出刀劍,刺入了另兩個要攻上來的敵人的胸膛。   他兩人終來到春在園正門台階下的空地處,離七號釣絲尚有十參丈的距離。   但那卻像是萬水千山般的遙遠。   敵人從大門蜂擁而出,使他們再無退路。   在無數的火把照躍下,四周是以百計的敵人,使他們陷進一層又一層的重圍中,想移進一步,亦要付出移山倒海似的力量。   寇仲每一刀劈出,都用足了勁道,刀過處圈圈芒虹,不是有人應刀跌退,就是把敵人震退。   驀地一槍一刀,分從左右兩側攻來,都是功力十足,顯是敵陣中出類拔萃的好手。   寇仲此時不但忘了生死,心靈亦靜若井中之月,可反映出這慘烈戰場每一絲的變化。   他迅速判斷出在時間上,絕無可能在槍刀觸體前,同時把這由兩個不同角度攻來的兵器擋開。   換了在平時,仍可借改變位置來應付,但刻下想略移一步都是壓力重重,兼且他一閃開後面的徐子陵必然遭殃。   怒哼一聲,長刀快逾電閃的斜斜畫向敵刀,右肩卻使了一下卸勁,一縮一挺。   「鏘」的一聲起處,持刀敵人濺血跌退,寇仲同時亦右肩血濺。   敵搶給他卸得往旁滑開時,還欲回槍變化,那人已給他側得噴血飛跌。   敵陣立時亂了起來,寇仲見機不可失,人刀合一,疾衝而前。   徐子陵接過了寇仲後方所有攻勢,令寇仲全無後顧之憂。   最厲害處,就是每當被敵人反震得氣血翻騰,又或後力不繼時,只要和寇仲背脊相觸,兩人的氣勁便可互補所需,保持強大的實力。   他把真勁貫注四肢,每碰上敵人兵器,立時借物傳力,霞得敵人不住跌退,功力稍淺者立即頹然倒地。   這時兩柄長矛夾擊而來,帶起的氣旋,使人呼吸不暢,可見來攻者絕非一般庸手。   徐子陵夷然不懼,無視身上的多處傷口,左手翻旋,右手拍擊,硬攻入對方矛光潮湧處,手法精妙無倫。   「啪!」   右手拍中矛尖,那人立往左方傾跌,撞在另一持矛者身上。   徐子陵早抓著被撞者的長矛,同時擊中對方小腹。   兩人慘嘶倒地時,徐子陵長矛在手,一邊隨著寇仲退走,同時長矛發出千萬幻影,迫得敵人東倒西歪,露出大片空地。   這時離七號釣絲仍有十丈的距離。   「噹!」   一下脆響,震徹全場。   同一刻,徐子陵感到寇仲猛撞在他背上,內勁透體而來。   四周的敵人潮水般往四外退開。   徐子陵運功「代」寇仲化去入體的敵人氣勁,又轉身運槍,朝迫得寇仲急退的敵人攻去。   「噹!」   那人操杖掃槍,硬把徐子陵的長槍開,得勢下杖影重重壓至,迫得兩人同時再退半步。   兩人心中駭然時,那可怕的敵人竟不乘勢進迫,反疾退參步,橫杖而立,赫然是個額上戴了個鋼箍,高大兇惡,身穿紅色僧袍的禿頭和尚。   「惡僧」法難。   有他守著逃命之路,他們休想能退到七號釣絲去。   此時十多重的敵人,圍成了個大圈,而他們則變成了籠中鳥、網中魚,全無脫身之法。   冷哼和嬌笑聲從後傳來。   一把妖媚之極的女子聲音道:「法難哥兒啊!你這麼虎視眈眈,一副要把兩個俏哥身兒吞了來吃的樣子,教他們怎麼回過頭來欣賞奴家呢?」   法難的巨目現出笑意,把重鐵杖扛在肩上,從一側繞過寇仲和徐子陵,到了另一邊去。   兩人緩緩轉身,來不及望向艷尼,終於與威震南方,名氣僅次於「天刀」宋缺,和林士宏齊名的「青蛟」任少名,他們此來要刺殺的目標正面相對。 第三章 反敗為勝   無論任少名身邊有多少人,他總會一眼就給辨認出來。   這不單是因他在額上紋了一條張牙舞爪約半個巴掌大的青龍,更因他特異的形相和凌厲的眼神。   任少名的皮膚閃亮著一種獨特的古銅色,整個人就像鐵鑄似的。高度比得上徐子陵和寇仲,配著黑色勁裝和白色外袍,對比強烈,顯得他格外威武。   他有一個寬寬的密佈麻點的臉龐,眼窩深陷,眉骨突出,眉毛像兩撇濃墨,窄長的眼睛射出可令任何人心寒的殘酷和仇恨電芒,冷冷地瞅著徐子陵與寇仲。   他比常人粗壯的大手分垂兩邊,各提著一個頭顱般大而沉重精鋼打成的流星錘。   他左邊是那艷光四射的「艷尼」常真,右邊則是個又高又瘦的文士,臉龐尖窄,配著嘴唇上的鬍鬚,有點像頭山羊,但眼睛卻明亮冷靜。   當惡僧來到常真的身旁時,那高瘦文士首先開腔笑道:「在下崔紀秀,見過徐兄寇兄。」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了個眼色,均心中懍然。   這崔紀秀乃林士宏手下第一謀臣,被林士宏這個楚帝封為國師,向以智計著稱當世,今晚的陷阱,極可能就是由他策劃佈置的。   果然崔紀秀笑道:「所謂初生之犢不畏虎,所以當人人都以為兩位知難而退,在下卻斷定兩位必會兵行險著,碰巧竟給在下猜對了。」   「艷尼」常真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美目彩光流溢,掃了兩人幾遍後才道:「兩位哥兒身手不凡,若肯歸降會主,會主必不會薄待兩位。」   任少名冷哼一聲,悠然道:「若要歸順,必須拿出誠意來。也不用我教你們怎麼做吧!」   寇仲道:「可否先讓我兩兄弟商量一下。」   任少名點頭道:「隨便!」   寇仲搭著徐子陵肩頭,湊到他耳旁輕輕道:「今趟不投降,必然沒命。」   口上是這麼說,但卻暗在他肩上捏了一記,表示是詐語。   徐子陵見任少名全神灌注,會意過來,同時感到寇仲在他肩上暗以手指寫了「戰」和「釣絲」三個字,忙低聲道:「除非他親手擊敗我們,否則怎能就這麼不戰而降呢?」   寇仲點了點頭,離開徐子陵,哈哈笑道:「會主若想我們歸降,先要擊敗我們兩人,那我兄弟倆立即把『楊公寶庫』的秘密如實奉上。」   整個場地數百人竟是寂然無聲,只有火把燒得「僻啪」作響。   任少名嘴角逸出一絲不屑的笑意,看樣子得要答應時,崔紀秀插入道:「假若會主分別擊敗兩位,是否又作數呢?」   寇仲心中恨不得打他兩拳,故作驁訝道:「我們兩個小子乃後生小輩,兼之現在既傷且疲,若對會主單挑獨鬥,是否有些不尊敬他老人家呢?」   「惡僧」法難把手中長達丈半的巨杖提起少許,再重重頓在地上,不但發出一下悶響,還似令大地亦微見晃動,狂笑道:「就讓貧僧來侍候兩位小哥兒吧!何用勞煩會主呢?」   徐子陵淡淡道:「假若大師輸了,可是等若會主也輸了呢?」   法難立時楞住,雙目凶光畢現。   任少名再冷哼一聲,道:「我若不親自出手,也難教你兩人心服,來吧!」   語畢往前跨出。   他踏出第一步時,四周的氣氛立時變得肅殺沉重,隨著他跨出第二步,一股龐大無匹的凜例氣勢,朝寇仲和徐子陵迫湧過來,若換了一般庸手,早便膽戰股慄,棄械敗走了。   至此寇仲和徐子陵才切身體會到這名震南方的黑道霸主的威勢。   圍困著寇仲和徐子陵的鐵騎會眾,自然而然往四面退開,讓出更廣闊的空間予圈中的決戰者。   寇徐兩人知道此人性烈如火,跨出第三步時,便立即會發動狂猛攻勢。   乘機詐作撐不住他的氣勢侵迫,往後退去,一刀一槍,虛晃作勢。   後方的人怎知他們意在七丈許外橫過空中的釣絲;更怕殃及池魚,退後再多讓出三丈許的空間。   只要多移後四丈,就可抵達釣絲的下方了。   兩人心中這時只想到溜之夭夭。   此消彼長下,任少名氣勢驟盛,健腕一抖,兩個流星錘化成無數反映火炬光芒的紅芒,像蜂飛蝶舞般,震懾全場。   寇仲和徐子陵見到任少名的功夫,才明白為何宋玉致會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   能把沉重的流星錘舞得這麼出神入化,乃他們事前從未曾想像過的。   驚人的壓力並非只來自任少名所在的前方,而似是由四方八面擠壓而來。   包使人震駭的是任少名借火光的反映,自己就若忽然隱了形般,躲在芒影的某處。   兩人進退不得,更不要說甚麼超越棋盤的弈劍之術了。兼之此時乃力戰之後,使不出平時的一半功力。   驀地其中一團芒影,挾著勁厲的風聲猛撞往寇仲左肩處。   這時寇仲方才驚覺,大喝一聲,揮刀擋格。   噹的一聲大響,寇仲蹌踉側撞到旁邊的徐子陵身上。   芒影散去,露出狀似魔神的任少名,左右兩個流星錘,又奔雷掣電的直往失了腳步的寇仲推去。狂猛的氣流,迫得數丈外的旁觀者亦要後撤,首當其衝的寇仲和徐子陵,苦況更是可想而知。   任少名不惜損耗真力,憑氣勁把兩人壓制得動彈不得,正是要以速戰速決的戰術,好在手下面前立威。但使他吃驚的是兩人在力戰之後,仍能有此強撐的韌力。   現在見寇仲敗勢已成,那肯錯過機會,立以雷霆萬鈞之勢,準備一舉把兩人制著。   他這記雙出擊,乍看似是要同時擊殺兩人,事實上卻頗有分寸,剛中含柔,可點對方穴道。   寇仲猛撞在徐子陵身上,後者卻出乎包括任少名在內的所有人意料之外,虎軀一挺,硬把寇仲反撞得往任少名雙錘迎去。   任少名大感愕然時,寇仲已得徐子陵補充真氣,不但氣血回復暢順,還趁任少名愕然間露出那一絲空隙,揮刀劈入,快得沒有人能瞧得清楚。   任少名疾退半步,悶哼一聲,流星錘左右合攏,準確無誤地把他長刀夾在中間,反應之快,教人歎為觀止。   「啪!」   長刀中分折斷。   寇仲駭然提著斷刀後退時,流星化作漫天芒影,鋪天蓋地朝他罩來。   他暗叫娘時,徐子陵的長槍由他脅下穿出,疾射往芒影的核心處。   芒影散去。   以任少名之能,亦被這奇招迫退兩步,破解了他排山倒海的攻勢。   「噹!」   右手流星側撞槍頭,震得長槍了開去。   徐子陵給他震得手臂麻時,寇仲棄下斷刀,接過長槍,大喝一聲,變化出千萬道光影,罩往任少名,大有橫掃千軍之概。   任得這鐵騎會主想破腦袋,也不能明白寇仲接了他全力一擊後,為何反能悍狠尤勝剛才,對他發動這麼劇烈的攻勢。   任少名的氣勢不由窒了一窒,只好一個旋身,竟閃入寇仲槍影,流星錘以快打快,迎上寇仲的槍鋒。   寇仲的槍法立變得無法開展,改而手執槍柄正中,以槍鋒和尾左右擋擊對方愈趨凌厲的流星錘。   兩人使到急處,只見錘影槍影翻騰不休,內中兩條人影兔起鶻落,作動輒可立判生死的近身搏鬥。   徐子陵這時飛臨任少名頭頂之上,他清楚把握到寇仲已是強弩之末,那敢遲疑,把逃走之念完全排出腦海之內,冷喝一聲,兩手疾往任少名頭蓋抓下去。   旁觀的數百人直到此刻都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更不要說吶喊喝,全場靜得不合常埋。   「噹!」   長槍在寇仲手中斷作兩截,持槍的寇仲鮮血狂噴,卻在流星錘觸體前游魚般往外移開,使任少名以為萬無一失的一錘點在空處。   任少名這才低馬坐股,兩錘迎上頭頂徐子陵的雙掌。   「蓬!蓬!」   徐子陵整個人被反震得拋往明月映照的虛空去。   寇仲跌出了三丈有多,累得旁觀者紛紛後退。   可在他腳步尚未站穩時,突然沖天而起,雙掌追上徐子陵那在空中拋擲的身體,運勁猛托,同時狂喝道:「小陵走!」   任少名一聲長笑,先彈上半空,再疾往兩人橫移過去。   徐子陵反手一把扯著寇仲的衣領,拉得他和自己一起更升高兩丈,再把他往外拋去。   眾人見兩人敗局已定,還想逃走,均紛紛發出嘲笑和辱罵的喝倒聲。   包圍網往四外擴大,一副貓兒戲鼠的格局。想看看任少名如何玩弄他們。   任少名後發先至,追到兩人身後丈許處,順手先把流星錘插回背上,再探手往兩人抓去。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竟然在虛空中的寇仲和徐子陵分了開來,還停頓了剎那的光景。   任少名不禁大為驚異,因他已感到自己再難在半空停留和發力,但對方卻似能凌空穩住身子,還可借力反彈,當他正為跟前異狀震駭得魂飛魄散之時,兩人勁箭般倒射回來。   地面眾人亦齊聲驚叫,但已無從阻止即將發生的事。   這時任少名一口真氣已盡,再無法變招抗敵,而對方卻能全力出手,此消彼長下,相差豈可以裡計。   「蓬!蓬!」   任少名分別架著了寇仲的一拳和徐子陵的一掌,正要借力退避時,脖子竟給一條軟鞭由背後繞來困個結實,欲退無從。   然後頭頂劇痛,被徐子陵戳指刺中天靈重穴。   「砰!」   寇仲換氣旋身,在他連鞭拋飛前踢中他胸口。任少名胸骨盡碎,鮮血狂噴。   法難、常真、崔紀秀等大駭掠至時,兩人借擊中任少名的反震之力,再往上騰升,足尖又點在釣絲處,大鳥般沖天而起,往八丈外另一根釣絲落去。   「蓬!」   任少名的身體重重掉到地上。  ****************************************************************************   寇仲和徐子陵從大江爬上岸近時,離開九江足有十里之遙。   此刻天尚未亮,但兩人均筋疲力盡,伏在岸邊的泥阜處,動彈不得。   寇仲喘著氣呻吟道:「終幹掉任小子了,唉!他真厲害,恐怕風濕寒都殺不了他。但卻……噢!」   徐子陵勉強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把臉貼回泥淖,辛苦地道:「你也不知自己現在狼狽樣子多麼可笑,痛嗎?」   寇仲喘息道:「不笑就沒有事,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都給我們刺蛟成功。哈!哎喲!」   寇仲歇了半晌後,又道:「橫豎要到洛陽去,不若順道宰了宇文化骨,好為娘報仇。」   徐子陵歎道:「千萬莫要得意忘形,今趟能殺死任少名,是有點幸運的成分。可能因他多行不義,終於惡貫滿盈。而宇文化骨雖時運不佳,受挫失利,但怎都有宇文閥在背後撐腰,宇文傷更是與『天刀』宋缺齊名的宗師級武學巨匠,仲少你還是專心去爭你的天下吧!」   寇仲默然片刻後,沉聲道:「但我怎可看著你一個人去冒險呢?」   徐子陵道:「一切都待找到『楊公寶庫』再說吧!咦!有船馳來呢!」   一艘中型風帆,出現在下游彎角處,迅速駛至。   寇仲極目望去,喜道:「看到嗎?船上插著宋閥的旗幟,定是宋玉致來找我們。」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功力未復前,不宜與任何人碰頭。」   寇仲點頭同意,與徐子陵爬到一堆亂石,硬著心腸任那艘船來了又去了。   到天明時,兩人憑著互補真氣的奇功,恢復了八、九成的功力,又到江邊洗澡,雖仍是衣衫破爛,但絲毫不能影響他們各有自己風格的體型外貌。   他們就近摘了些野果充飢後,展開身法,朝與香玉山約定的那河彎趕去。   當兩人奔上一座山丘的高處時,立時受到四周美景吸引,停了下來。   天上白雲冉冉,左下方長江衝奔而來,江水粼粼,對岸的山巒反映著日光,右方土地開闊平坦,一個小村莊點綴其上,仟陌交錯,被翠色濃重的群山環繞作襯。   在一片恬靜中惟只江水滔滔,澎湃奔流。   寇仲湧起像大江般奔騰不止的豪情壯志,大喊道:「寇仲來了!」   回音在兩岸間飄轟鳴。   徐子陵亦感胸懷擴闊,自昏君被殺,他們逃離江都後,尚是首次感到這種海闊天空,任我翱翔的動人感覺。   寇仲重重吁出一口緊壓胸口,令他血脈沸騰的豪情壯氣,徐徐道:「由今天開始,天下再沒有人敢小覷我兩兄弟,誰要這麼做,最後都須付出慘痛的代價。」   徐子陵的心情亦出奇地好,笑道:「這話仍是言之過早,我們是靠聯手之力,又因預作佈置,才能幹掉任少名。應該說下次若再有人來對付我們時,就必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會教我們更難應付。」   寇仲伸了個懶腰,道:「我現在最怕是沒有人來供我們磨練。嘿!你在看甚麼?」   徐子陵回頭凝望九江城的方向,道:「你看不到揚起的塵頭嗎?說不定是追兵趕來呢。」   寇仲怪叫一聲,領頭衝下山坡去了。 第四章 地刀宋智   寇仲瞧著從上游駛來的風帆,截停徐子陵道:「你看這艘像不像昨晚那艘掛著宋閥旗幟的船兒,現在只是那旗子給除下了。」   徐子陵淡淡道:「想知道還不容易。」忽然跳上靠岸的一方大石,運氣叫道:「請問宋小姐在船上嗎?」   聲音朝著逐接近的風帆遠遠傳去。   寇仲愕然抬頭,難以相信地瞧著高踞石上的徐子陵,大惑不解道:「你不是很反對我接近宋玉致嗎?為何今天一反常態,積極到這等駭人的地步。」   徐子陵露出個真摯的動人笑容,油然道:「你根本早就認出是昨晚那艘船,仍要裝模作樣,所以無論我說甚麼,你總有方法作出我現在所做的事。所以小弟索性成全你好了。夠兄弟了吧!」   寇仲捧腹笑道:「你夠風趣才真。這麼來耍我,哈!笑死我了!」   兩人先後落到甲板上去,宋玉致冷冷瞧著他們,檀口微張道:「掉頭回航!」   站在她身後的宋爽忙發出命令。   風帆上的水手立即忙碌起來。   寇仲欠身施禮道:「宋小姐在大江上來回奔波,不知是否為了我兩兄弟呢?」   宋玉致冷冷瞪了他好一會,忽然搖頭歎道:「你們怎能辦得到的呢?」   徐子陵淡淡道:「小姐的消息真靈通。」   宋玉致沒好氣的道:「除非又聾又盲,才會不知道,任少名之死令整個九江大亂起來,沒有人能控制得住。鐵騎會正將怒火發在城內的武林人物身上,死了很多人,聽說楚軍亦正和鐵騎會衝突火拚呢。」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暗忖那豈非連累了很多人。   宋玉致見座駕船成功掉頭,逆流而上,柔聲道:「兩位公子請賞面進內用點酒菜好嗎?」   兩人進入窄小至只容放下一張圓桌和十多張椅子的小艙廳,立時愕然。   對著艙門那邊擠了七、八個人,只其中一人四平八穩的坐著,顯是最有身份地位。   此人年在四十許間,身材修長,膚白如雪,瘦窄的臉龐上有一雙滿載幽鬱但卻機靈智慧的眼睛,加上一張多情善感的嘴和五縷長鬚,這一身文士裝束、風度翩翩的男子,十足諸葛武侯再世下凡。   見到兩人進來,他長身而起,微笑道:「在下宋智,歡迎兩位公子大駕光臨,請坐!」   竟是宋閥的第二號人物「地刀」宋智!寇仲回過神來,施禮笑道:「原來是宋二爺來了。」   宋智欣然道:「坐下再談。」   寇仲和徐子陵坐好後,宋智這才入座,其他宋閥高手都站到宋智椅後,只有宋玉致和宋爽立在兩人的一方。   徐子陵尷尬道:「宋小姐等為何不坐下來呢?」   宋智從容笑道:「有老夫代表他們坐下來嘛!兩位公子今趟能在鐵騎會高手如雲的重重圍困中,巧施妙計,鬥智鬥力,擊殺任少名,此戰必然轟傳天下。不過愈出名煩惱愈多,未知兩位公子對日後有何打算呢?」   兩人見宋智對當時的情況如若目睹,心中凜然,知他必有眼線布在鐵騎會內。   宋智又道:「有一事未知兩位是否早已知曉,任少名實是鐵勒」大盜」曲傲的兒子,此人橫行西疆,無人能制,論威望僅次於武尊畢玄,但殘忍好殺處,畢玄卻要瞠乎其後。」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錯愕。   曲傲之名,他們是當日偷聽宋玉致和沉落雁的對話得來的。宋玉致還向沉落雁強調曲傲和杜伏威暗中勾結,對付李密。想不到他竟與任少名是父子關係。   不過他們卻絲毫不懼。   寇仲聳肩道:「打算非是沒有,但宋二爺卻可能聽不入耳,因為我兄弟只打算把一批鹽貨運到關中缺鹽之地,狠狠賺他娘的一大筆。」   聽到寇仲又說粗話,宋玉致表面雖大皺眉頭,但芳心中卻湧起親切而難以形容的刺激感。   宋智默然片響,忽然仰頭一陣長笑,瞧往窗外陽光漫天的河岸,含笑不語好一會後,目光才再次落在兩人身上,啞然笑道:「兩位公子是否不把我宋智當作朋友了呢?」   寇仲身後的宋玉致帶點不屑地道:「我早說過這人沒半句真話哩!」   宋智頗感奇怪地瞥了侄女一眼,才正容道:「若兩位公子志只於此,便既不會刺殺任少名,更要以此來作交換桂錫良當上幫主的條件。老夫說錯了嗎?」   寇仲若無其事道:「宋二爺怎會看錯,不過我說的亦是真話。」   徐子陵接口道:「這趟運鹽到關中,實是我兄弟倆的一個心願,好磨練下自己。」   宋智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輕經道:「『楊公寶庫』是否在關中呢?」   兩人更是心中暗凜,這宋智不愧宋閥的智囊,竟把事實推測了七、八成出來。   寇仲歎道:「二爺真厲害!」   宋智淡然道:「為何不索性做大一點?」   寇仲不解道:「怎樣才能做大點呢?」   宋智微笑道:「無論兩位要多少鹽貨,我們也可供應。」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後,搖頭道:「我兩兄弟最怕受人管束。」   宋智截斷他道:「兩位不是怕受人管束,而是不想屈於人下,我宋智若看不通此點,今天亦不會說出這番話來。」   宋玉致接著道:「二叔啊!玉致早說過他們不知天高地厚的了!」   宋智笑道:「玉致勿要說意氣話,誰能殺死任少名,誰就有資格像寇小兄和徐小兄般說話。」   再凝視寇仲一眼才燃須微笑道:「現在南方形勢已因任少名之死扭轉過來,環顧群雄,只有林士宏和蕭銑尚可與我宋家一爭短長,兩位若有志於天下,何不談談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呢?」   寇仲和徐子陵都升起奇異的感覺,感受到擊殺任少名後的風光。否則憑甚麼和這宋閥的第二把交椅人物平起平坐,更遑論高談合作了。   寇仲沉吟片時,點頭道:「只有在一個情況下我們才能真的同心協力,就是貴閥閥主能把玉致小姐許配與我寇仲。」   一直沒有作聲的其他宋閥高手齊感愕然,宋玉致更「啊」的一聲嬌呼,霞生玉頰,喜怒難分。   只有宋智冷靜沉如故,盯了寇仲好一會後,啞然失笑道:「寇小兄的野心真不少,打的更是如意算盤。」   徐子陵平靜如波,令人一點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寇仲卻是面無愧色,油然道:「聘禮就是『楊公寶庫』。」   宋玉致差點想即場捏死寇仲,尖叫道:「不!我不會嫁他!」   宋爽最疼宋玉致,忍不住插入道:「玉致早給定下親事呢!」   宋智舉手阻止兩人說下去,瞧瞧寇仲,又看看高深莫測的徐子陵,點頭道:「寇小兄確是爭天下的人材,若我宋閥當面錯過,家兄必會怪責。」   宋玉致劇震道:「二叔!」   宋智向她微笑道:「『楊公寶庫』仍是遙不可及的事。何況此事必須爾父點頭才行,玉致何用驚惶?」   寇仲欣然道:「宋小姐安心好了。異日只要你親口說個『不』字,我寇仲怎會厚顏相強呢?」   其他人無不點頭稱許,欣賞寇仲的心胸風度。   只有宋玉致緊抿芳唇,但亦沒有再出言反對。   宋智笑道:「事情就這麼大致決定,兩位小兄須否我們的協助呢?」   寇仲搖頭拒絕,壓低聲音道:「二爺大可考慮與蕭銑結盟,那林士宏便當腹背受敵,難有作為了。」   宋閥方面的人無不動容。   宋智雙目精芒電閃,好一會後才道:「我們一向和巴陵幫河水不犯井水,但也沒有甚麼交情,這麼……」   寇仲笑道:「這可由我兩個負責穿針引線,現在我們即返回巴陵,無論蕭當家意下如何,我們亦可教二爺知曉。」   宋智呵呵笑道:「和兩位小兄說話,快人快語,實是痛快淋漓,不若就由玉致陪兩位一道回去,看看蕭當家的意思好了。」   宋玉致抗議道:「二叔!」   宋智微笑道:「此事關係重大,玉致乃最適合的人選,更可表示我宋家的誠意。」   宋玉致狠狠瞪了寇仲一眼,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道:「玉致領命!」  ****************************************************************************   三人登岸後,朝與香玉山等約定的泊船處趕去。   宋玉致故意墮在後方,不與兩人一道走。半個時辰後,巨鯤幫那兩艘船出現在山坡下方處,寇仲倏地停止,累得宋玉致差點撞到他的寬背上去。   徐子陵則毫不停留朝下掠去。   宋玉致在他後側皺眉道:「你幹嗎要停下呢?」   寇仲凝望下方,沉聲道:「你看到船桅上掛的紅白旗嗎?那代表有敵人在船上,但船上的人仍然安好。」   宋玉致瞧著下方林岸處冒起的船桅和飄揚的紅白旗,色變道:「那為何你讓徐子陵一個人去冒險呢?」   寇仲微笑道:「首先小陵有獨自應付任何危險的能力,其次是我方的人仍能自由行動,可見事情非是十分險惡。」   宋玉致不悅道:「但我們呆站在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寇仲別過頭笑嘻嘻道:「只要有宋小姐陪我,就不會有浪寶時間的問題。」   宋玉致俏臉微紅,狠狠道:「寇仲你記著,就算爹和二叔答應了,我宋玉致也絕不會嫁給你的。你這人根本沒有半分誠意。」   寇仲淡淡道:「假設我有誠意,小姐是否會回心轉意?」   宋玉致裝出個沒眼看他的嬌俏表情,故作漫不經意的道:「若要你這人有誠意,太陽也會從西方升起來哩!」   寇仲這時聽到徐子陵發出的三聲連續鳥鳴,道:「來吧!宋小姐是注定了要跟我寇某人的。」   不待她反責,往下掠去。   在戰船的甲板上,一邊是香玉山、雲玉真、卜天志、陳老謀等人,另一邊卻是突厥年青一代最超卓的高手跋鋒寒和東溟派的新主子東溟公主單琬晶。   看雙方的神態,顯然尚未動過手。   跋單兩人的武功雖勝過香玉山等人,但香玉山方面卻是人多勢眾,亦非是易與。   寇仲和徐子陵領著宋玉致掠上甲板,加入香玉山的陣營後,跋鋒寒和單琬晶立成弱方,但兩人卻不露半點不安神色。   跋鋒寒看到風姿獨特的宋玉致,雙目一亮,笑道:「這位姑娘是……」   單琬晶接口道:「原來是宋家小姐玉致,不知為何會和這兩個小賊一道回來呢?」   宋玉致與單琬晶顯然相識,淡淡道:「公主若要和這兩個小。嘿!小子過招,切勿把玉致算在其內,我宋家是不會管你們的事的。」   香玉山和雲玉真等都大感不解,弄不清楚宋玉致和他們間的關係。   雲玉真不知是否生出妒意,故意挨到寇仲身旁,親熱地湊在他耳邊道:「你們竟真的殺了任少名,多麼教人難以相信啊!這對狗男女比你們早半個時辰來了,堅持要等待你們。」   寇仲點了點頭,向跋鋒寒哈哈笑道:「跋兄的武功比任少名如何呢?」   跋鋒寒淡淡笑道:「未動過手,怎知高低。今趟專誠在此恭候兩位大駕,正是要弄清楚誰高誰低的問題。」   宋玉致這才知道他是跋鋒寒,不由仔細打量起他來。只覺他無論外型風度,均不遜於寇仲和徐子陵,鋒芒露得來不但不惹人厭,還平添一種非常引人的魅力。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和跋兄從來沒有甚麼真正的過節,何用動輒生死相拚。但我們並非怕了跋兄,只是生出惺惺相惜的敬重之心吧了!」   跋鋒寒想不到他說話如此得體,愕了片晌,苦笑道:「我雖和寇兄徐兄沒有甚麼過節,但可惜跋某的兩位紅顏知己都欲殺兩位而甘心,跋某豈能袖手旁觀?」   寇仲微笑道:「跋兄若真能袖手旁觀,事情自可迎刃而解,不信嗎?哈!讓我做個試驗你看,小陵!站出去讓公主把你殺了吧!切勿還手。」   一直沒有作聲的單琬晶勃然大怒道:「寇仲你先滾出來受死,看我敢否殺你。」   寇仲哈哈笑道:「各位看吧!鮑主若非下不了手殺小陵,何用找我仲少來代替呢?」   「鏘!」   單琬晶拔出佩劍,踏前兩步,臉寒如冰的以劍尖遙指兩人道:「都給我滾出來,我宰掉你兩個小賊,更不需人幫手。」   香玉山肅容道:「公主務請三思,一旦有人流血,勢將結下難以解開的仇怨,以致糾纏不休。」   單琬晶冷冷道:「這是我與他們兩人間的事,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雲玉真嬌笑道:「跋鋒寒算是外人嗎?」   單琬晶斬釘截鐵道:「他也不會插手。」   跋鋒寒脫地坐在船欄處,好整以暇道:「我仍是那兩句老話,如是一對一的公平比拚,跋某絕不干涉。」   寇仲苦笑道:「公主明知我們不願傷你,這可不公平得很哩!小陵!你去打頭陣吧!」   徐子陵大步踏出,來到單琬晶身前半丈許處,平靜地道:「公主請賜招!」   單琬晶美目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凝視了徐子陵片刻後,像下了決心似的,忽地玉手一揮,驀然間化出千萬道光影,劍氣瀰漫,把徐子陵完全籠罩在內。   眾人早知她劍法高明,但仍想不到如此驚人。   徐子陵看著她的劍鋒化作一點寒星,當胸奔至,竟仍沒有任何反應動作。   寇仲雙眉上揚,眼睛射出凌厲的神色,不瞧徐子陵的情況,只狠狠盯著單琬晶平靜得駭人的眼睛。   只有他才明白徐子陵正以生命作豪賭,好化解這段糾纏不清的仇怨。   跋鋒寒亦露出訝異之色,手按到刀柄去,只不知他是要阻止這事的發生,還是在防止寇仲等旁觀者出手。   香玉山、雲玉真、卜天志、宋玉致等卻同時色變,但事情來得太快了,連驚呼都不及時,單琬晶的劍尖離徐子陵胸口只有一寸。   寇仲微微俯前,雙目電光閃射,只要單琬晶這劍真的透徐子陵胸口而入,他就會不顧一切的將單琬晶撲殺。   跋鋒寒的目光凝定在寇仲身上,亦是蓄勢以待。   劍氣催得徐子陵破爛的衣衫往後狂揚,可是他昂然立在那,一對虎目閃爍神聖而秘不可測的光輝,臉容靜若不波古井,一點不把這決定他生死的一劍放在心上,連眉頭都不皺半下。   就在決定生死的一刻,單琬晶的眼神終於出現變化。   那是既苦惱又憤怒的微妙表情。   劍氣倏收,鋒尖斜斜朝上滑去三寸。   利刃刺入徐子陵左脅。   徐子陵清楚感到劍鋒及骨而止,然後單琬晶抽劍疾退。   鮮血狂湧而出,但徐子陵仍是穩立如山,沒晃動少許。   到這時仍沒有人驚叫作聲,兩條船上百多人都似變了啞巴。   寇仲鬆了一口氣。   跋鋒寒目光回到徐子陵身上,眼內先閃過讚賞的眼色,接著是一現即消的凶厲殺機。   單琬晶退到船頭盡處,低頭察看染到劍鋒上的徐子陵鮮血,鐵青著臉顫聲道:「徐子陵!為何不還手?」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運功收止傷口流出的鮮血,柔聲道:「公主的氣消了點吧!」   單琬晶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抬頭瞧著徐子陵,緩緩搖頭道:「氣是永不會消的,但偷盜賬簿一事就此作罷。」   騰身一個空翻,消沒在岸旁的密林,最出奇是沒有招呼跋鋒寒一道走。   眾人的目光落在有點尷尬的跋鋒寒身上。   雲玉真驚魂甫定,嬌喝道:「公主走了,跋公子還不走嗎?」   跋鋒寒搖頭苦笑道:「變了心的女人,有甚麼好追呢?」   身形閃了閃,就像忽然消失了般的離開了。 第五章 長江夜話   黃昏時分,戰船從河彎駛出,進入長江,逆流往巴陵開去,而貨船亦沿河北上。   寇仲推門進入徐子陵房內時,後者正調氣運息,除臉色仍有點失血後的蒼白外,一點不像剛捱過一劍的樣子。   兩人坐到窗旁的兩張椅子。   寇仲歎道:「小陵你的確膽子真大。當時我真怕她收不住手,要了你的命,事後想起亦要冒一身冷汗。」   徐子陵苦笑道:「這是唯一解決的方法,否則她怎麼下台?拚將起來,誰傷了都不好。」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色,徐徐道:「任少名之死,不但改變了南方的形勢,亦改變了我們的命運,更使我們成為眾矢之的。雖說以前一向如此,但現在我們的情況會更凶險。」   頓了頓續道:「有兩人我們必須倍加提防,猜到我是想說誰嗎?」   徐子陵沉吟道:「其中一個是否跋鋒寒呢?當單琬晶放過我時,我感到他對我動了殺機。另一個該是鐵勒大盜曲傲吧?」   寇仲道:「若說的是曲傲,哪用你來猜。我想說的是楊虛彥,他要刺殺香小子,擺明在幫林士宏和任少名,現在反給我們宰掉了任少名,他不來尋我們的晦氣才怪。」   徐子陵瞧往窗外月照下的江岸,歎了一口氣,又搖搖頭,似欲把所有煩惱揮走的樣子。   寇仲試探地道:「連跋鋒寒都看出惡公主對你是大有意思了。」   徐子陵心不在焉地答道:「有意思又怎樣。東溟派最多怪規矩,公主早定了駙馬爺。更重要是我根本不想娶妻生子,只希望能自由自在的度過這一生算了,亦不像你般胸懷大志,甚麼救世濟民的。」   寇仲苦惱道:「又來耍我了。」   徐子陵正容道:「我說的只是事實,在策略上,若你能娶得宋玉致,確是上上之策。」   寇仲仰望艙頂,眼中射出憧憬的神色,旋又抹上一層茫然之色,夢囈般道:「無可否認她有很吸引我的地方,但我總不能像對李秀寧般待她,那是一種夢縈魂牽,令人夜不能寐的感情,既痛苦又快樂。唉!是否因我受到李秀寧的教訓,所以再無膽闖情關呢?」   徐子陵斷然搖頭,微笑道:「李秀寧代表著仲少你生命上一個關鍵性的轉捩點。由那刻起,你把對美好事物的憧憬,轉移到事業上去。所以你仍可在弄不清楚是否愛上宋玉致的時候,毅然決定娶她為妻。因為對你來說,沒有事情比爭霸天下更重要,所以凡事只能從這方面的利害關係眼。我有說錯了嗎?」   寇仲愕然道:「那我豈非永遠喪失了深深愛上一個女人的能力?」   徐子陵同情地道:「這就叫有所求必有所失。選擇就是選擇,選中了這個,自然失去了其他的。」   寇仲抓頭道:「我可否同時向兩者選擇呢?再求其中的平衡呢?」   徐子陵沒好氣地道:「假設現在李秀寧來找你,告訴你她終於發覺愛的是你,求你與她偕老。在這情況下,你肯放棄宋玉致嗎?」   寇仲立即啞口無言。   這時雲玉真推門進來,艷光照人的笑道:「兩位大英雄談甚麼呢?我可以參與嗎?」   寇仲一拍大腿,笑道:「美人兒師傅,有沒有興趣坐這世上最令人舒服的肉椅子呢?」   雲玉真風情萬種的白了他一眼,坐到床沿處,向徐子陵道:「還痛嗎!那公主對你看來該是……」   見到寇仲不斷向打手勢,雲玉真知機的改口道:「哎!差點忘了告訴你們一個最新的消息,和氏璧出現了!」   寇仲動容道:「詳情如何?」   雲玉真道:「江湖間盛傳寧道奇會在端午前往洛陽把和氏璧交給師妃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一臉茫然。   徐子陵不解道:「和氏璧竟在寧道奇手上嗎?」   寇仲興趣卻在另一方面,問道:「師妃暄是誰?聽名字該是女兒家。」   雲玉真見引起兩人興趣,欣然道:「這個消息顯是疑點重重,首先,兩個當事人都不會漏這種可招來無窮煩惱的消息,而造謠者肯定很有想像力,更懂捉摸人的心理。」   寇仲皺眉道:「你還未說師妃暄是誰呢?」   雲玉真橫他一眼道:「你是否只要對方是女人就大感興趣呢?」   寇仲啞然失笑道:「我的美人兒師傅,就算你說的是寧道奇要把和氏璧交給的人叫寇老牛,我也會對這寇老牛大感興趣。這叫針對人和事,而非是性別。」   雲玉真媚笑道:「算師傅錯怪你了呢!你們聽過慈航靜齋嗎?她和陰癸派很相似,既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又秘不可測,分別只在一是正一是邪吧!」   徐子陵虎目精光閃閃,緩緩道:「那樣這師妃暄就是這一代代表慈航靜齋與陰癸派決戰的人選了。」   雲玉真點頭道:「原來你們也知道這正邪兩大宗派的事,今趟你們殺了任少名,陰癸派肯定不會罷休。」   寇仲微笑道:「若沒有陰癸派這種敵人,我將永遠登不上寧道奇那般級數的高手境界。」   雲玉真呆瞪了他半晌,有點忍不住地問道:「你究竟是想做皇帝還是做真正的武林高手呢?」   徐子陵淡淡道:「美人兒師傅把這兩樣事說得就像當鹽梟或是當廚子般輕鬆容易,對仲少來說,這兩個目標就是魚與熊掌,皆欲得之而後快。」   雲玉真欣然道:「小陵你很久未喚過人家作美人兒師傅了!今天是吹甚麼風呢?」   徐子陵歎道:「今晚美人兒師傅無論一顰一笑,均帶上點以前所沒有的真誠味兒,使我心生感觸,記起了初遇你時那段美麗日子。」   雲玉真嬌軀微顫,看看徐子陵,又瞧瞧寇仲,垂下螓首輕輕道:「我認識你們時,你們尚是未長大的頑童,到現在你們殺掉稱霸南方十多年的厲害人物,我忽然驚覺到你們終於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武林高手。」   頓了頓又歎道:「雖然我曾算計過你們,但事實上那時心中矛盾痛苦得要命。不知是基於甚麼原因,我總感到和你們特別投緣,願意信任你們,為你們辦事。我是不大信任蕭當家的。」   最後一句聲細如蚊蚋。   寇仲雙目神光電射,低聲道:「美人兒師傅若肯助我,我保證會好好待你的。」   雲玉真帶點無奈地道:「希望你不會有一天忘了這個保證,小陵就是證人。」   徐子陵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寇仲正在逐步完成他的計劃;建立自己的勢力和威名,而成功殺死任少名,正是最重要的關口;否則像雲玉真這種有豐富江湖經驗的幫主級人物,怎會向他表示臣服,而其中牽涉到男女間的吸引力,更形複雜。   假若將來寇仲做出對不起雲玉真的事,他徐子陵該怎辦呢?寇仲對雲玉真展現出動人的笑容,柔聲道:「美人兒師傅放心吧!我最懂尊師重道。是呢!那師妃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武功如何?」   雲玉真受他笑容的魅力感染,喜孜孜的道:「師妃暄就像石青璇般處處都透出神秘的味兒,見過她的人不多,但舉凡見過她的都會被她那種超凡脫俗的氣質所懾,她就像代表一這人世間最美好的某種事物,使人心生嚮慕,但又絕不會興起色慾之心。且不論男女,在她面前都要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呆了起來,世間竟有如此人物。   徐子陵奇道:「她不是個尼姑嗎?為何偏用俗家姓名?」   雲玉真答道:「這就沒人知曉,但她雖蓄了如雲秀髮,又用俗家姓氏,但行藏卻與出家人沒有分別。生活刻苦樸素。」   寇仲饒有興趣地問道:「她用的是甚麼兵器?」   雲玉真搖頭道:「表面看她沒有佩帶兵器。更從未聽過她和人動過手,說任何遇上她的人,恭敬崇慕都來不及,那能興起殺戮之心呢?」   寇仲訝道:「師傅為何知道得這麼清楚?聽你的語氣,你還見過她的,是嗎?」   雲玉真秀眸透射出惆悵和被傷害的神色,頹然垂頭道:「是侯希白和我分開前說的,他是師妃暄看得起的人之一,曾與她同游三峽,談古論今。唉!」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均感受到雲玉真對侯希白的依戀和苦楚。   上趟提起侯希白時,她拒絕回答,今次坦然說出,顯是向寇仲表白心跡,不想將來惹起誤會。   她之投向寇仲,可能亦有借他來忘卻侯希白的苦衷。   徐子陵皺眉道:「難道侯希白在她面前,一點都不感自慚形穢嗎?」   雲玉真秀眸閃過溫柔之色,低聲道:「他是個很特別的人,揮灑自如。文采風流,對事物有很深刻的見解,或者只有他才配得起跟師妃暄為友。」   兩人愕然對視,這才明白侯希白在雲玉真心中的位置。即管黯然分手,仍是不能自拔。   徐子陵道:「侯希白不是想追求師妃暄吧!他究竟是甚麼人,出身背景又是如何?」   雲玉真答道:「他是個謎樣般的人物,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歷,囊內卻有用不盡的金錢,立志要遍訪天下名妓,本身更精於琴技,又懂作曲,多才多藝,所以才被稱為多情公子。我就是因對他生出好奇心,故意在玉山開的一所青樓結識他,豈知,唉,我不想說了。」   寇仲淡淡道:「不說這方面的事好了,他的武功如何,用的是甚麼兵器?」   雲玉真道:「他的武功只可用深不可測來形容,出道不過五年許,死在他手上的採花淫賊已過百數,用的是一把畫有美女的大摺扇,是他親手繪上去的。每認識令他心儀的女子,扇上便會多添一個美女肖像。」   寇仲愕然道:「這小子真算是個風流種子。」   雲玉真歎了一口氣,淒然道:「可以不再談他了嗎?」   敲門聲響。   寇仲問道:「誰!」   宋玉致的聲音在外邊響起道:「徐公子有空嗎?我想和他說幾句話。」   徐子陵和寇仲愕然以對。   她究竟有甚麼話要私下和徐子陵說呢?   徐子陵跟在宋玉致身後,步出船艙,江風迎面吹來,令他精神一振。   在甲板上工作的巨鯤幫,見他出來,都忙喚徐爺,神態較前恭敬,這或者就是因刺殺任少名而來的威勢了。   宋玉致大步朝船尾走去。她的步姿雖不像沉落雁或雲玉真般婀娜多姿,但卻另有一股討人歡喜的爽健。   當她在船尾止步,徐子陵來到她旁,默然不語。   宋玉致任由秀髮隨風拂動,手按在船欄處,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你是否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呢?還是不想和我說話?也不問人家為何不避嫌疑的喚你到這。」   徐子陵瞧往月照下的茫茫大江,左岸遠處泊了十多艘漁舟,隱隱透出昏暗的燈火。   當他想到每盞燈火代表著一個溫暖的家時,心中一陣感觸。   從小到大他們都欠缺一個真正的家,以後可能也不會有。而他也習慣了沒有家的感覺。   深吸一口江風,徐子陵淡淡道:「宋小姐請直言。」   宋玉致別過俏臉,往他瞧來,微笑道:「你和寇仲怎會成為比兄弟還親密的朋友呢?你們的性格是這麼不同。」   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聳肩道:「這叫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有可能小時候人單純多了,很快就習慣和接受了對方。」   宋玉致那對美目亮如天上閃爍不休的星兒,露出個回憶的表情,淡然自若道:「自幼我便不像女孩子,總愛和家中的男孩子玩耍,也當了自己是男孩子,也比別的孩子好奇心大。看到一座山,就會問人山後有甚麼。瞧見一道河,便想知道河水流往哪兒去。」   徐子陵啞然笑道:「這真想不到,宋小姐為何會想起這些兒時舊事?」   宋玉致皺眉搖頭道:「我也不明白,或者因為我信任你,與你相對時心情特別輕鬆所致吧!」   徐子陵愕然道:「這更令我想不到,宋小姐和我只是初識,為何肯信任我呢?別忘了我和仲少是一夥的,所以其他人都以兩個小子或兩個小賊來稱呼我們。」   宋玉致罕有的「噗哧」嬌笑,橫他一眼道:「你說話的刁滑處其實一點都不遜於寇仲,只不過一向收藏含蓄,使人察覺不到你在這方面的長處。但我第一眼見你時就看出來了,你是那種天生俠義的人,凡事都先為人想,所以我才願意信任你,知你不會騙我。」   徐子陵還是首次接觸到她女性化動人的一面,呆了一呆,苦笑道:「可以不再問剛才那個問題嗎?」   宋玉致仰望星空,徐徐道:「你猜到我想問的事嗎?」   徐子陵頹然點頭,痛苦地道:「無論寇仲如何,他怎都是我的好兄弟,你若問我有關他的事,我該如何作答?」   宋玉致垂首俯視反映著天上星月的粼粼江水,沉聲道:「我要求的只是真相,徐子陵!拿出你的俠義心來,告訴我宋玉致,寇仲是否只在利用我。」   徐子陵見她雙眸精芒凝然,射出深刻的恨意,苦笑道:「宋小姐這麼晚喚我出來,說是這種事,不是明告訴寇仲那小子小姐芳心亂了,事後他必有方法旁敲側擊地從我處套取消息的。」   宋玉致平靜答道:「知道又怎樣?他早就看出我心緒大亂,所以我必須知道真相,而你亦已告訴了我答案。」   徐子陵默不作聲,好一會後才輕輕道:「我在哪給了宋小姐對這事的答案呢?」   宋玉致淡淡道:「你的口沒有說出來,但從你不肯幫他來對付我,玉致還不明白你的心意嗎?」   徐子陵歎道:「今趟慘了,那小子定要怨死我!」   宋玉致失笑道:「你真是坦白到家,唉!想不到我仍能忍不住發笑,這是否苦中作樂呢?」   徐子陵感受著她溫婉可愛的一面,憐意大生,柔聲道:「寇仲或者是個精明厲害,只講實利的人,但卻不是個心腸壞的人,感情更是特別豐富。只不過現在他全副心神都投到爭雄天下的夢想,把其他一切都視作次要罷了!唉!這麼說算不算幫他呢?」   宋玉致秀眸異采連連,搖頭道:「不!你只是說出事實,寇仲絕不是壞人,更是奮發有為,在各方面都是我宋玉致心中理想的郎君。但我卻知他並非全心全意對我,打開始我就知道。唉!可是明知如此,為何我仍肯跟他到巴陵去呢?若我堅決拒絕,二叔都奈何不了我。」   徐子陵苦笑道:「看來宋小姐對我這兄弟已是難以自拔!」   宋玉致露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平靜地道:「錯了,我並非難以自拔,只是選擇了要面對這挑戰,這是我宋玉致的性格,永不退縮。今趟隨你們來,就是要看看寇仲那可惡傢伙有多少的板斧和手段。」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宋小姐既抱有這心意,又早看穿了寇仲的意圖,為何仍要找我來說這番話呢?」   宋玉致嘴角飄出一絲充滿無奈意味的苦笑,輕輕道:「因為我怕二叔為了『楊公寶庫』,說服爹他把自己女兒的幸福犧牲了。」   徐子陵心想這可能性看來很大,宋智是頭老狐狸,寇仲在算他,他也在算寇仲,而宋玉致則變成他們的一棋子。   沉聲問道:「你真是一點都不歡喜寇仲嗎?」   宋玉致歎了一口氣,坦然道:「若真對他沒有半分好感,我現在就不用這麼煩惱。假若我對他沒有感情,為了家族的利益,我反不會拒絕他,因為知道無論在甚麼情況下,我都不會為他傷心。可是我現在卻很害怕,你明白我的感受嗎?」   徐子陵深切體會到她矛盾的心情;既愛且恨,更兼是不服氣。   無論如何,寇仲已在某一程度上傷害了她。   宋玉致忽地慵倦的伸了個懶腰,微笑道:「話說完了,心舒服多哩!徐子陵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不會助紂為虐,或者你能成為我的救星也說不定。」   甜甜一笑,輕鬆地走了。   剩下徐子陵一個人在船尾發呆,思量她最後那句話的深意。   徐子陵在寇仲房門輕敲一下,寇仲應道:「小陵嗎?進來吧!」   徐子陵知道雲玉真不在房內,放心推門入內,寇仲早撲了過來,喜出望外地摟著他肩頭,笑道:「我蹩得都不知多麼辛苦呢?去問你又怕你會給臉色我看。嘻!究竟她是否移情別戀,看中了你,哈!一世人兩兄弟,若我真不幸而言中,仲少我就忍痛讓愛,以後才設法彌補這道心之傷痕吧!」   徐子陵苦笑道:「宋玉致法眼無差,早看出你這小子只是利用她,而不是真愛上她。」   寇仲愕然道:「她倒比我想像的厲害。看來此役我是輸多贏少,早知剛才索性把美人兒師傅留下來,今夜就不愁寂寞了。唉!不要認真,我只是在說笑,好減輕心中的痛苦。」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倒懂見風駛盡帆之道,你根本就沒有什麼感覺。最痛苦的那個是我,一邊是好兄弟,一邊是個好女子;我的好兄弟卻要去騙那好女子的感情,而我只能以暗示的方式鼓勵她不要被騙。」   寇仲放開搭著他肩膊的手,失聲道:「甚麼?那我豈不是又要失戀?快拿酒來!」   徐子陵頹然坐下,搖頭歎道:「不要裝模作樣了。你若再以這種會傷害人家的手段去爭天下,我便要離開你!」   寇仲在几子另一邊坐下,賠笑道:「感情是培養出來的,我保證不會傷害她,不過說也沒用,現在此事宣告完蛋,滿意了吧!」   徐子陵沉吟片晌,緩緩道:「男女間的事,一旦開了頭,就誰都肯定不了將如何結局,我身為你的好友兼兄弟,怎都要忠告你一句,感情比劍更鋒利,且兩邊都是鋒刃,你要好自為之。」   寇仲肅容道:「我會記住你的忠告,絕不會在這方面行差踏錯。現在我就去向宋玉致宣佈取消婚約,使她不用再擔心。」   言罷推門去了,剩下徐子陵一個人在苦笑。 第六章 愛恨難分   寇仲拍了宋玉致的房門,問道:「可以進來說兩句話嗎?」   宋玉致應道:「若只是兩句話就可以。」   寇仲歎了一口氣,推門而入。   房內一片暗黑,惟只月色從艙窗斜斜映入沒有燈火的室內,剛好把獨坐椅上的宋玉致籠罩在淡淡的金黃色光。   這美女烏黑的秀髮垂了下來,自由寫意地散垂在香肩處,眼睛像一對又深又明亮的寶石,正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寇仲心神劇震,首次發覺她女性化一面的氣質和外表,絕不遜色於李秀寧。   宋玉致有點不耐煩地道:「你不是有兩句話說嗎?說完便給我滾出去。」   寇仲苦笑道:「我今趟來是向宋小姐認錯和取消婚約之議的。以後寇仲也不敢對宋小姐有何妄想了。」   說完便要離開。   宋玉致一呆道:「給我滾回來!」   寇仲的手已拿著門環,聞言凝止不動,背著她苦澀地道:「是我不好,不該把『楊公寶庫』和小姐的終生大事連在一起說,弄得像宗交易似的。」   宋玉致默然半晌後輕輕道:「坐下再說好嗎?」   寇仲搖頭歎道:「現在我只想一個人躲起來好好思索,這些日子來我滿腦子都是如何去與人爭雄鬥勝,其他事都給忽略了,我真要反省一下。」   宋玉致秀眉揚起,有些按捺不住的道:「你這小子給本姑娘坐下再說,若你這麼溜了,人家會恨你一世的。」   寇仲旋風般轉過身來,奇道:「你不是早把我恨透了嗎?難道那是假的嗎?」   宋玉致避開他銳利的眼神,垂首道:「剛才你進來時,為何像個呆子般瞧著人家。」   寇仲移到她座前,單膝脆下,右手抓著扶手,歎道:「因為我忽然發覺玉致你竟是這麼動人心弦,令我不由自主地生出愛慕之心,從而反省到自己的諸般不對。」   宋玉致避無可避的與他在氣息可聞的距離間對視著,勾起那天給他壓在地上的情景,芳心暗顫道:「你先起來坐到旁邊去好嗎?」   寇仲出奇地合作,坐好時宋玉致低聲道:「你究竟想怎樣呢?」   寇仲抓頭道:「宋小姐是指那方面呢?」   宋玉致回復冷靜,淡淡道:「當然是指爭霸天下,究竟是為了甚麼?」   寇仲一對眼睛立時亮了起來,點頭道:「宋小姐是第一個向我提出這問題的人,即使小陵也沒有興趣想知道。」   頓了頓肅容道:「我出身市井,深切體會到當施政者仁義全失時,老百姓的生活是多麼淒慘和痛苦。唉!起始時我只是想加入其中最有埋想和前途的義軍,豈知所遇到的像杜伏威、李密之輩,無不是唯利是視,心狠手辣的強徒,若讓他們當上了皇帝,絕不會是好事。而且既然他們可爭天下,我寇仲為何不可以?人最緊要是有志氣。」   又歎了一口氣道:「問題是我亦看出要爭天下,絕不能空談仁義,讓仁義處處綁手綁腳。於是在宋小姐眼中,就變成一個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了。嘿!事實上我只是想一舉兩得吧!」   宋玉致沉吟不語。   寇仲長身而起,伸了個姿態誇張的懶腰後,道:「我要回房了!嘻!把話說出來後,整個人都舒服多哩。」   宋玉致柔聲道:「寇仲你知道嗎?爹和二叔絕不會把我嫁給你這種出身的人的,你在耍手段,他們也在耍手段。」   寇仲失聲道:「甚麼?」   宋玉致盈盈而超,移到他身前,凝視看他道:「你為何不問爹把我許配了給誰呢?是否不屑一問,還是毫不在乎?」   寇仲尷尬地道:「我是有點不敢問。」   宋玉致淡淡道:「縱使你問,二叔也不會說出來,我的未來夫家就是李密的獨子李天凡。這婚事是一年前才訂下的。只要李密攻克洛陽,我便要嫁入李家,明白嗎?」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作聲不得。宋玉致伸出玉手,在他臉頰撫了一把,微笑道:「寇公子回房休息吧!爭天下絕不會是簡單的一回事,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成功。」   徐子陵彈熄了油燈,拉開房門,待要離開,心中仍在思量寇仲剛才似真似假的反省和懺悔,憂喜不定,心神恍惚時,香風迎面襲來。   他自然而然往後退開,那知一個火辣的嬌軀已縱體入懷,纖手纏上他的頸項,香唇封上他的嘴兒。   徐子陵這才驚醒過來,抓著對方的香肩,把她輕輕推開少許,俊臉通紅道:「是我!」   雲玉真嬌軀劇顫,猛地退後,玉頰霞燒。   徐子陵回復瀟灑自然,微笑道:「這會是我一段香艷美麗的回憶。」說罷逕自回房去了。   船抵巴陵,蕭銑親自出城相迎,同來的還有其他另一大將左路元帥張繡。此人個子矮矮的,頭顱卻特別巨大,頭髮蓬亂,但目光卻是冷靜銳利得能洞察別人肺腑,給他凝視時頗有點給他以目光審問的味兒。香玉山先前所言,他的武功比右路元帥董景珍更要高明,僅在蕭銑之下。   歡迎隊伍當然少不了素素,見到夫君和兩個兄弟無恙歸來,又立下大功,自是喜翻了心頭。   包令寇仲和徐子陵心花怒放的是段玉成、包志復、石介和麻貴都來了。   這四個小子渾身傷痕,原來途中屢遇毛賊截劫,但此刻都精神奕奕,顯是武技因磨練而大有長進。   蕭銑對兩人自是擺出感激倚重、禮賢下士的態度,對宋玉致更待別禮待,當然是想到與宋閥聯手的種種好處。   當晚蕭銑設宴慶祝,席間對兩人讚不絕口。   宴後宋玉致留下與蕭銑密話,他們則回到香玉山的將軍府去。   途中素素提醒他們曾許下的承諾,這幾天定要陪她遊山玩水。   兩人對她眷戀甚深,待她若如傅君,自是高興地答應。   回到府中,三姐弟在府內園亭暢敘離情,言笑甚歡時,香玉山神色匆匆的來了,坐下道:「鐵騎會已分裂成三股人,一股投向林士宏,一股依附沈法興,剩下的卻誓要為任少名復仇,由惡僧和艷尼率領。」   素素花容失色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不悅地瞪了香玉山一眼,怪他令素素受驚。   寇仲訝道:「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   香玉山先對徐子陵歉然賠笑,又轉向了素素,才道:「鐵騎會品流複雜,良莠不齊。一向對該與何方結盟都有不同意見。只因懾於任少名的威權,才似像萬眾一心,任少名大樹既倒,下面的猢猻自是四分五裂了。」   寇仲欣然道:「這對南方該是好事,鐵騎會只是一群有組織的大賊,若讓他們得勢,首先遭殃的就是平民和百姓。」   徐子陵少有聽到他開口為國,閉口為民的口吻,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香玉山道:「任少名死去的消息,現時仍只限於南方,但已惹起了很大的混亂,待得傳到北方時,誰都不知會再引起甚麼後果。」   寇仲忽問道:「你們和李密的關係是怎樣的呢?」   香玉山道:「以前由於我們為楊廣辦事,與李密可說處於對立狀態,故關係一向不好。但亦未有正面衝突過,所以關係處於很微妙的狀態下。為何忽然問起這問題呢?」   這時雲玉真來了,寇仲扯開話題,沒有回答香玉山。   那晚宋玉致很夜才回來,眾人早已睡熟。翌晨寇仲和徐子陵陪素素去逛,她仍未起床,到眾人回府時,才知她悄悄離開了。   晚飯後,寇仲、徐子陵跟段玉成四人商量了北上的路線後,返房休息。   寇仲尾隨徐子陵回房,邀功的道:「陵少!今趟算我聽你的話吧!昨夜親口向宋玉致取消婚事,今早她便不告而別了。」   徐子陵奇道:「你好像對她離開沒有半點不愉快的感覺。」   寇仲頹然坐下,看看站在床邊,一副準備上床高臥的樣子的徐子陵,苦笑道:「若說沒受打擊就是騙你的。不過眼前這麼多頭痛的事,那容我有餘暇去自尋煩惱。女孩子就像蝴蝶,要飛便讓她飛走吧!炳!我們不但沒有青樓運,還沒有美女運,個個美女都像和我們有十冤九仇似的。」   徐子陵掀起帷帳,在床沿坐下,聞言心中一痛,想起傅君綽和貞嫂,前者香魂已渺,後者不知所綜,不禁黯然神傷。   現在只剩下最親近的素姐,而她的幸福,卻是由香玉山決定,人生真是如此無可奈何嗎?   寇仲沉吟道:「今趟北上,會是最凶險的一段旅程,我們的敵人多得連自己都弄不清楚。」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由明天開始,我們要對段玉成他們施以最嚴格的訓練,令他們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寇仲點頭道:「我們該在這留多少天呢?若太早離開,素姐定會怪我們的。」   徐子陵道:「我們就多陪素姐十天吧!順帶也可訓練玉成他們。」   寇仲同意道:「就依你的話。」   徐子陵問道:「美人兒師傅方面又怎樣呢?」   寇仲道:「她當然想隨我們北上,可是她自己那檔子事誰給她料理。」   旋又壓低聲音道:「香小子卻私下告訴我她是約了獨孤策,所以才不肯離開巴陵,要這女人專心待一個男人,恐怕比摘取天上的明月更困難。」   徐子陵皺眉道:「香小子為何會把這種事告訴你?這並不像他的作風。」   寇仲冷哼道:「當然是奉了蕭銑那老狐狸的命令,設法破壞我和美人兒師傅的關係,現在海沙幫受挫甚重,剩下的就只巨鯤幫、水龍幫和大江幫,對蕭銑來說,美人兒師傅比我們重要多了。」   徐子陵沉聲道:「剛才我方警告了香小子,假設素姐有半絲不開心,我唯他是問。」   寇仲笑道:「給個天他作膽,都不敢欺負素姐,唉!到現在我仍不明白素姐為何肯嫁給他。」   徐子陵吁出一口氣道:「現在談這個問題再沒有任何意義。」   頓了頓道:「知否為何我要留下十天那麼久呢?你雖然答應,但我卻知你只是無可奈何吧。」   寇仲愕然道:「這個我真沒想過。只認為陪素姐乃目下最重要的頭等大事。只要和她一起,我整個人就會輕鬆適意。」   徐子陵歉然道:「是我想歪了,照我看惡僧艷尼等凶人必會來尋我們的晦氣,若能狠狠重創他們之後才上路,我們的旅途會順利多呢!」   寇仲皺眉道:「這處是巴陵幫的地頭,他們敢來撒野嗎?」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在他們的地頭擊殺任少名,他們自然要在我們的地頭殺死我們,方能顯出威風。所以他們除非不來,否則必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造成最大的殺傷和破壞。」   寇仲劍眉揚起,冷笑道:「所以他們必會派人來先踩盤子探消息,假若我們能啜上這些先頭部隊,便可在他們發動之前予他們迎頭痛擊,哼!」   徐子陵淡淡笑道:「若我是他們,就會趁我們和素姐出遊時下手了。對嗎?」   寇仲一對虎目立時亮起來。   徐子陵續道:「一旦我們運鹽北上,我明敵暗,會使我們陷於絕對被動的劣勢,在戰術上非常不智。若不能把主動操回手內,我敢斷言我們永不能抵達關中。」   寇仲訝道:「今天沒甚麼事吧!你似乎從未試過對這些事如此熱心和積極的。」   徐子陵移到窗前,負手仰望窗外的星空,油然道:「在殺死任少名的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踏上另一段人生的旅途。但也清楚知道我們已和幾個惡勢力纏搭不清,捲進大時代的漩渦,避無可避,一是選擇自盡,一是選擇面對,再沒有第三個可能性。」   別過頭來瞧寇仲,見他正目射奇光的盯著自己,訝道:「為何這樣望我?」   寇仲霍地立起,正容道:「因為剛才你顯了一代高手的氣勢和風度,最難得是那麼流暢自然。」   徐子陵微笑道:「不要拍小弟的馬屁了,你不覺得近來自己態度有太多的改變嗎?詐作恭順聽教,又不時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向我大耍手段。」   寇仲大力拍了他肩頭,哈哈笑道:「做人有時不須這麼坦白的。我漏了一件事沒有告訴你,宋玉致的未來夫家你道是誰,我的娘!竟是李密的獨子。」   徐子陵明知他故意岔到別處去,仍忍不住失聲叫道:「甚麼?」   寇仲放開搭在他肩頭的手,挨在窗欄處,目光投往茫茫月夜去,雙目閃閃生輝的道:「這是宋閥和瓦崗軍的一場政治交易,南北為縱,以之對付西北方的李閥。所以若不設法粉碎這南北的聯盟,天下最終會落到李密手上。」   徐子陵苦笑道:「你是否想說服我同意你去利用宋玉致呢?」   寇仲微笑搖頭道:「你太小覷我寇仲了。只要我們能使李密攻不下洛陽,婚約就無效。那時她宋家大小姐要嫁給甚麼人,我寇仲絕不會破壞她的幸福。不過她若發覺沒法離開寇某人,那就是寇某的福分哩。這樣說,夠坦白誠實吧!」   徐子陵聳肩道:「好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只好由老天爺去決定。現在該做的事在集中精神來對付敵人,其他的到我們還有命時再想吧!」   寇仲皺眉道:「你是否暗示現在須上床睡覺呢?我們已很少談得這麼興高烈和投契了!哈!『投契』這兩字用得真好。」   徐子陵淡淡道:「我們投契的談話,現在才正式展開,我心中有個預感,就是惡僧艷尼和他們的同夥應在巴陵附近,守候伏殺我們的良機。」   寇仲坐下沉吟道:「說不定他們根本就在城中,有甚麼方法可把他們引出來呢?」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若待他們出手,我們死傷難免,所以上策仍在能否先發制人。」   寇仲嘴角逸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徐徐道:「今趟我們對付敵人,絕不借助蕭銑的力量,這才能達到磨練自己的目的。」   又思索道:「照我猜惡僧艷尼由於形相特別,當不敢冒險進城,而只是派出手下查探和監視我們,且必在香小子將軍府外某處,好清楚我們出入的情況,只要找到那探子,就展開反跟,先一步制敵死命。」   徐子陵道:「自楊虛彥刺殺香小子不果後,香小子的軍府防衛大幅增強,在府外亦布下暗崗,所以若對方派人來,必是潛匿綜跡,精擅輕功的高手,不會那麼容易被我們發覺行藏,所以我們若沒有一點手段,會很難發現這麼的一個人。」   寇仲哈哈笑道:「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若連惡僧艷尼都對付不了,還說甚麼爭霸天下呢?」 第七章 神秘巨舶   翌日清晨,徐子陵和寇仲督促段玉成等四人練功過招。   寇仲正以一條鞭子迫得包志復和石介兩人左支右絀時,雲玉真來到旁觀的徐子陵身旁,驚訝地瞧著場中的倩況,道:「他們兩人的武功相當不錯,你們怎樣招攬他們回來的。」   「噹!」   包志復的大刀給寇仲的鞭子捲個正,脫手墮地。   徐子陵瞥了容光煥發的雲玉真一眼,目光落到揮舞雙槍,補上包志復位置的段玉成身上,先喝道:「麻貴動手!」   麻貴一聲領命,左右手各放出三枚鐵彈子,疾射寇仲胸口和胯下要害。   雲玉真登時嚇了一跳,心想那有練功亦像生死相拚的樣子。   寇仲哈哈大笑,身子晃了晃,麻貴的暗器全部落空。   徐子陵這才微笑道:「美人兒師傅為何這麼早起床?」   雲玉真拋了他一記媚眼道:「掛著你們嘛!」   徐子陵苦笑道:「師傅似乎又把我錯當是寇仲了!」   雲玉真俏臉微紅,尷尬地白了他一眼道:「我還以為你再不會提起那件事的。」   那件事指的自是她錯把徐子陵當作寇仲而投懷送吻的事。   徐子陵淡淡一笑,步入場中,喝道:「輪到我了!」   寇仲收鞭退到雲玉真旁,徐子陵已空手和四人戰作一團。   寇仲笑道:「這四個小子愈來愈厲害,既證明了我們眼光獨到,又是我們教導有方。哼!昨晚沒有我在旁,美人兒師傅當然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了。」   雲玉真的粉臉更紅了,啐道:「人家睡得不知多麼香甜,為何男人總狂妄得以為女兒家沒了他們就不成呢?」   寇仲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了,我還以為美人兒師傅沒了我就不行。那麼過幾天我離開後,再不用急著回來哩。」   雲玉真明知他在耍自己,仍忍不住大道:「寇仲!你這是明著欺負人家。」   寇仲微笑道:「終試出雲幫主的心意。嘻!素姐來了,你要不要和我們一道去玩兒呢?」   雲玉真橫他一眼道:「鬼才陪你去?」   又送他一個甜笑,這才去了。   馬車駛出將軍府,八騎開路,八騎護後,而寇仲和徐子陵則並騎在素素的馬車旁緩行。   素素心情暢美,不時隔窗和兩人談天說笑,樂也融融。   車隊由北門出城,目的地是上游的臨江亭,乃巴陵城外著名的勝地,可飽覽長江的美景。   出城後,素素聽兩人的話,在道旁稍事休息。   寇仲見徐子陵不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兒,臉色還顯得有些蒼白,便問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猶豫半晌,才道:「我忽然想起楊虛彥,他究竟為誰出力辦事呢?」   寇仲皺眉道:「不是有人說過他在追求王世充的美麗女兒嗎?大家都姓楊,自然容易親近哩!」   徐子陵回頭朝城外碼頭處深深望上一眼後,道:「我當然記得這事。卻覺得不合情埋。現在王世充最害怕的人是李密,何時才輪得到蕭銑。」   寇仲沉吟道:「但更沒有埋由為林士宏辦事。像楊虛彥那種皇族出身的人,與林士宏這種綠林出身人物怎都拉不上關係。不過你亦說得對,若我是楊世充,那有情去管南方的事。」   徐子陵道:「若楊虛彥不是王世充的人,就該與四閥之一有關連。宋閥向與皇室不和,又偏處南方,可以刪除。剩下的就只有李閥、獨孤閥和宇文閥。」   寇仲分析道:「獨孤閥一向是巴陵幫的盟友,亦可剔除。剩下就是宇文閥和李閥了。看來該是宇文閥的可能性大一點。唉!但宇文閥也是自顧不暇,像王世充般無暇南顧。我的娘,難道是李世民那小子。」   徐子陵動容道:「這個可能性很大,李小子乃高瞻遠矚、雄材大略的人。只有他才可先一步看穿香小子的重要性,殺了他,蕭銑就等若盲了半隻眼睛,由此亦可見李小子很看得起蕭銑。」   寇仲點頭道:「孫子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若論情報網的周密龐大,無孔不入,莫過於香小子手上所掌握遍佈全國的青樓和賭場。嘿!李小子加上楊虛彥,不是很有趣嗎?」   這時素素又揭開簾子,探頭出來道:「人家很悶哩!餅來陪姐姐聊天好嗎?」   到黃昏回府時,段玉成向他們報告道:「下屬們依足兩位幫主吩咐,由馬車出門開始,便全神監視四周動靜,既沒發現有人跟蹤,又或任何異樣的情況。」   兩人回房後,都大惑不解,更非常失望。   難道是猜錯了,又或敵人高明到能避過段玉成四人耳目的地方。   寇仲拍台道:「沒理由的,玉成他們藏身監視的位置,都是精心挑選,只要有人跟綜,定瞞不過他們,除非……嘿!」   徐子陵接回道:「我才不信那對惡僧艷尼肯下這口鳥氣,那惡僧更是性情暴躁,絕沒有久候的耐心,除非……」   兩人對望一眼,均感腦子內靈光閃過。   除非他們在等候援手,否則沒有理由會放過在城外襲殺他們的機會。   假設惡僧艷尼確是陰癸派的人,那來援的定是陰癸派或曲傲一方高手,這就不能小覷了。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千萬不要再帶素姐離城,索性用空車充數算了。」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定要想辦法把這被動的形勢扭轉過來,最好能在敵方的高手趕來前,先一步幹掉惡僧艷尼,不然我們就有禍了。」   寇仲抓頭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事相當奇怪。若照表面的情埋,惡僧艷尼根本不知道我們和巴陵幫的關係,更不知道我們事後溜了到巴陵。為何我們總認定他們清楚掌握到我們的行,還準備隨時伏擊我們呢?」   徐子陵道:「這純粹是一種近乎靈異的感覺,沒有埋由可說的。」   寇仲歎道:「可見長生訣確是道家瑰寶,而你在這方面比我敏銳多了。皆因你的心態更接近修真之士。不!你根本是如假包換的子陵真人,嘻!只差還沒有換上道袍。最適合與那師妃暄配作一雙,搶了侯希白的心頭愛,哈!」   徐子陵苦惱道:「這時候還來說廢話。」   寇仲正容道:「這絕非廢話。假設你真有這種靈覺,我們便可加以利用,例如你能否感覺到敵人大約在哪個位置呢?」   徐子陵默然半晌,緩緩搖頭道:「不!我只是心中隱有不祥的預感,就是那麼多了。」   寇仲長身而起道:「不若我們來作個試驗,先在城中兜兜圈子,不成時再到城外去。假設你心中那危險的感覺加強時,就表示我們更接近敵人了。這種察探之術,保證曠古絕今,教人意想不到,可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徐子陵劇震道:「那就不用兜圈子,還記得今早剛出城時,你問我在想甚麼嗎?我答你是想起楊虛彥,其實那是後來的事。當時我那危險的感覺大幅增強,心中很不舒服。就像那天楊虛彥偷襲我們前的樣子,所以我才會想起楊虛彥,但往西去後,那奇異的感覺就逐漸消失。」   寇仲大喜道:「這就成啦。城門外碼頭處泊滿大小船隻,其中定有一艘是敵人藏身之所。而他們那時定在暗中窺伺我們,好決定是否尾隨下手,你才會生出感應。就像那天楊虛彥想行刺香小子那樣。哈!今趟得寶了。」   徐子陵霍地站起,虎目精芒閃射,沉聲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給敵人一個教他們終生難忘的意外驚駭。」   巴陵城外的一截里許長的河道,泊滿了大小船隻,少說也有二、三百艘之多。   岸上的曠地處,搭有十多座涼棚,放著堆積如小山般的貨物,都是趕不及運入城內的餘貨。   徐子陵和寇仲穿上水靠,伏在其中一堆貨物後,瞧著以百計從船上映來的點點燈火,完全不知怎樣入手找尋敵人。   寇仲低聲道:「有沒有對某處的感覺強烈些呢?」   徐子陵苦笑道:「完全沒有什麼感覺,唉!我們應否回去睡覺呢?」   寇仲搖頭表示不同意,沉吟道:「假設我們把耳朵貼著船底,運功偷聽,你猜能否聽到船上所有的聲音?」   徐子陵沒好氣道:「聽到又怎樣?假設船上的人全睡了,又或沒有說話,我們是否仍要輪著偷聽下去。別忘記這有數百條船,就算每艘只聽上一刻鐘,聽不到一成天早光了。」   寇仲終於放棄,頹然道:「那只好明天再來,希望你的感覺會靈光點。咦!」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一艘沒有燈火的快艇,正在船舶間左穿右搖,往岸旁駛來。只看快艇的速度,便知操舟者是會家子。   兩人運足目力,不放過目標的任何動靜。   快艇上站看一男一女兩個人,那年青女子站在船頭,衣看打扮似是婢子的身份,容貌娟好,卻帶點浪蕩的味兒。   男的身形粗壯,但面相鄙俗,看樣子與女子同屬婢僕之流。   快艇迅速靠近,尚未抵岸,女婢騰身而起,幾個起落後,沒入江岸的暗黑,小艇則在男僕的操作下靠在岸邊等待。   兩人喜出望外,雖不敢肯定他們是否惡僧艷尼的人,但比之先前的茫無頭緒,自不可相比較。   打個眼色後,兩人無聲無息地繞了個圈子,在男僕目光不及處悄悄下水,不片晌潛到艇底處,運功貼附。   他們乘機凝聚功力,好應付或會來臨的惡戰。   小半個時辰後,婢子回來了。   男僕問道:「拿到東西了嗎?」   婢子「嗯!」的應了一聲,表示取得東西。   艇子開出。   艇上婢僕再沒說話。   過半晌後,小艇來到一艘巨舶之旁,停了下來。   兩人離開小艇,潛到巨舶底下,貼耳細聽,似乎隱有人聲,可惜卻被拍打船身生出的江浪聲響所擾,聽不真切。   寇仲扯著徐子陵,從船尾處冒出水面,低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何!」   徐子陵笑道:「何來這麼多廢話,去吧!」   兩人對視一笑,往上攀去,到了甲板邊沿處,探頭窺看。   這艘船在水底已覺其巨,現在由這角度看去,更有宏偉的感覺,船身竟長達二百餘尺。   甲板上的船艙共有三層,三十多個艙窗,只見其中四個亮了燈火,還傳出人聲。   甲板上則靜悄無人。   徐子陵湊到寇仲耳邊道:「我發現了兩個暗哨,均設在第三層處,可見他們是以監視江面其他船隻的動靜為主,反注意不到甲板上的情況。」   寇仲輕鬆地道:「怎都要博他娘的一鋪,勢頭不對時便借水遁。來吧!」   兩人翻上甲板,貼地疾竄,躲到艙尾的暗影,不但迅若鬼魅,其動作一致,仿如預早操練了千百次似的。   他們不敢冒失內闖,功聚雙耳,細心靜聽,艙廳內傳來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   那人道:「這兩個小子合起來時特別厲害,連任少名都要飲恨收場,所以我們動手時,先揀其中之一全力殺掉,到擒下另一人時,再以嚴刑迫供,我才不信他不把『楊公寶庫』招出來。」   兩人聽得愕然以對,這不是剛離常熟時在江口追擊他們的大江會二當家「虎君」裴炎的聲音嗎?當時尚有個武功強橫之極的王魁介。   想不到今趟以為找到惡僧艷尼,卻是誤中副車。   另一把陌生的聲音道:「我們待他們八日後渡江北上時,便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將他們或擒或殺,以我們的實力,對付他們應像捏死幾隻小蟻般容易。」   此人說話的聲音變化多端,忽而暗啞低沉,忽而尖聲尖氣,斷斷續續,聽的人耳朵都要受罪。   若他因練功而變成這樣子,那他的武功必是詭奇邪異,教人難以測度。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卻不是因他的聲音怪異,而是對方為何能將他們的行把握得如此精確。不用說亦是有人通風報信,難怪他們不用派人來偵察動靜了。   一把低沉的女聲狠很道:「我們就殺死那徐子陵,再擒下那天殺的寇仲,我要他受盡折磨後才死去。」   只聽她聲音透出的仇火,便知她恨寇仲恨得入心入肺。   兩人都覺有點耳熟,卻一時想不起這女子是誰。   另一又嬌又甜,柔軟得像天上浮雲的女聲淡淡道:「遊仙姑的心願必可達到。這兩個小子都可以自豪了,竟促成了爹和沈當家的聯手,將來我們畫地稱王時,還得多謝他們哩!」   寇仲和徐子陵登時醒悟過來,那恨他們入骨的女子正是海沙幫的俏尼姑游秋雁,是另一個艷尼。   沈當家自是沈法興,海沙幫最近當了他的走狗,其聯軍更被兩人重挫,難怪急於復仇。   那女子的爹又是誰呢?看樣子大江會亦要聽命於他。   沈法興的聲音響起道:「今趟得媚公主主持大局,可肯定這兩個小子必是手到拿來,有了『楊公寶庫』,加上我們江南和迦樓羅兩軍的聯盟,天下還不是我們兩家的囊中之物嗎?」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心中一顫,終於知道這媚公主的爹是誰了。   在天下起義的群雄中,若論凶殘成性,莫過於現在聲勢日盛,自稱迦樓羅王的朱粲。   說迦樓羅軍缺糧時便烹人來吃,此事容或有誇大處,但亦可見他們的聲譽是多麼壞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怎麼辦?不若用刀子畫下徐子陵寇仲曾到此一遊,嚇他們一跳也好。」   徐子陵搖頭道:「不!那樣我們永遠都成不了真正的高手,索性大幹他娘的一場,免得將來礙手礙腳。」   寇仲在他肩頭重重抓一下,虎目生輝道:「好!我們就隨機應變,看看誰的拳頭更硬一點。嘻!」 第八章 妙計破敵   寇仲正要有所行動,卻給徐子陵一把扯著,正奇怪時,徐子陵湊到他耳旁道:「仲少你別忘了現在是爭霸天下,不是去逞強鬥狠,要講點策略才成。」   寇仲一呆道:「你有甚麼妙計呢?」   徐子陵低聲道:「記得我們由九江來巴陵那艘戰船嗎?船頭還裝了尖鐵,若速度夠快,保證可把這艘巨無霸硬生生攔腰撞斷。」   寇仲大樂道:「你這小子其實比我還狠,平時卻要裝成淡泊名利的道學先生。嘻!你不覺得自己今晚很不正常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快來吧!」   仍留在船上的卜天志給他們弄醒過來,到搞清楚是甚麼一回事時,動容道:「讓我遣人立即通知香將軍,若能擒得朱媚,等若廢去朱粲一條手臂。」   寇仲忙道:「敵人非是省油燈,必在岸上布有暗哨,你們這麼千軍萬馬的掩去,敵人不走就是呆頭鳥,副幫主只可依我們的計劃行事。你負責撞船,我們負責下水拿人,這叫分工合作,明白嗎?」   徐子陵接著問道:「朱媚很厲害嗎?」   卜天志一邊點頭表示同意寇仲的話,同時答覆徐子陵道:「朱媚等若朱粲的腦袋,卻貌美如花,毒似蛇蠍,在她的流雲袖下,已不知多少英雄好漢飲恨收場。」   寇仲笑道:「在水底還有甚麼流雲袖可施展出來,今趟看她如何美如何狠好了。」   卜天志忽地歎道:「兩位公子不但行事出人意表,想出來的方法更是妙想天開,天志受教了!」   當下立即召喚手下,悄悄起錨開船,往上遊方向駛去。   戰船緩緩掉頭,船上百多名巨鯤幫戰士人人強弓勁箭在手,準備對敵人迎頭痛擊,十二台投石機亦蓄勢待發。   自兩人成功擊殺任少名後,巨鯤幫眾對他們奉若神明,這刻為他們效命,自是士氣如虹,人心振奮。   寇仲和徐子陵持弓立在看台處,指點出目標的位置,卜大志則不斷發出指令。   戰船緩緩加速。   江上一片寧靜,只有江水拍岸的聲音,讓人感受到大自然那永無休止的步伐。   天上明月斜照,江水粼光掩映。   數百艘大小船舶,一點都不知道即將而來的戰爭。   到了離孤零零泊在外圍的目標巨舶約二百來丈時,戰船往對岸彎去,勢子更速。   寇仲向徐子陵道:「要爭霸天下,必須廣攬人材,否則縱使有此妙計,我們亦沒有能力施行。」   徐子陵瞧著滿張的帆子,默然不語。   寇仲忍不住道:「小陵今晚為何這麼積極呢?」   徐子陵凝視變成已在正前方的巨舶,沉聲道:「你是我在這世上最好的兄弟,既然答應了你要助你取得『楊公寶庫』,不積極點怎行?」   寇仲心中一暖,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探手搭著他肩頭,輕輕道:「同時也是為了素姐,這些人既在香小子府內布有內奸,當然清楚素姐和我們的關係,假若奈何不了我們,說不定會向素姐入手,所以我們必須生擒對方一兩個帶頭的人,交由香小子用刑迫供,務要把內奸尋出,素姐的安全才有保障。」   戰船勢子加速,快似奔馬的破浪朝巨舶攔腰撞去。   敵人這時才知不妥,警號大作,人影閃動。但已來不及改變即將來臨的命運。   似神聖不可侵犯的寧靜立被粉碎。   卜天志大喝道:「動手!」   巨石箭矢,像雷暴般往敵艦投去,一時殺聲震江。   寇仲和徐子陵亦射出手上勁箭。   木屑碎飛,帆桅斷折,敵人中箭慘叫聲中,「轟!」的一聲巨響,裝了生鐵的艦頭像瘋牛般重重攔腰撞在敵艦脆弱的右舷處。   船裂木折的聲音連串響起,敵艦立往相反方向傾側打轉。   戰船亦猛然劇震傾側,一陣刺耳的磨擦聲後,擦著對方船頭,戰船往外彎開,回復平衡。   寇仲和徐子陵騰身而起,橫過兩船間的虛空,往破了一個大洞仍在打轉的敵艦撲去。   敵人亂成一片,燈火熄滅,也不知有多少人掉進江水。   四周船隻上的人全被驚醒過來,吵成一片。   寇仲落到對方看台時,巨舶已開始傾側下沉,敵人根本無心戀戰,紛紛借水逃遁,亂得像末日來臨。   極度紛亂中,他看到兩個體態婀娜的女子破窗而出,投往江水,身手靈活迅捷。   寇仲哈哈一笑,追著去了。   徐子陵卻落在船頭,有如虎入羊群般,見人便打,擋者披靡,這時甲板因船身傾側,變成了個斜坡,中招者都朝下滾往江水去,狼狽之極。   猛地一聲暴喝在身後撐起,由上而下,破風聲至。   徐子陵殺得興起,看也不看,飛了一名敵人後,反手一掌拍去。   「蓬!」   徐子陵被震得差點滑下斜坡時,那人亦被他反擊之力迫得蹌踉跌退。   其他敵人得此緩衝,乘機逃命。   此時卜大志的戰船又回來了,箭如雨發的往江上浮沉的敵人射去。   徐子陵猛提一口真氣,回過頭來,與敵人打個照面,赫然是曾有一面之緣的大江會二當家「虎君」裴炎。   只見他一對凶睛不住閃動,顯是因試出徐子陵功力強絕,生出怯意,不住往斜坡頂退去。   巨舶已沉下大半,甲板上除他們外,再不見任何人。   徐子陵緩緩迫去,兩手撮掌成刀,遙遙發出真勁,制著對方,從容笑道:「二當家也要逃命嗎?」   裴炎一擺手上大刀,停步呸的一聲厲喝道:「殺了你這小子才走也不遲。」   徐子陵閃電橫移,隔空一拳打去。   裴炎大吼一聲,險險跌倒。原來因徐子陵改變了位置,出拳角度巧妙無倫,登時擊中了他右肩,不但劇痛攻心,差點連刀子都丟掉,本來他也非是如此不濟,問題是他根本無心戀戰,又早寒了膽子,故才被徐子陵所乘。   這時他逃走之心更盛,正要後撒,徐子陵鬼魅般來到他右側,無奈下厲叱一聲,刀交左手,拚命反擊。   徐子陵采遊走戰術,無論裴炎如何閃躲,他總能迫得他硬拚,震得他左手發麻,無法施出平時的五成功夫。   此消彼長下,裴炎左臂再中一指,大刀墮地。   裴炎魂飛魄散,使出壓箱底的本領,故意滾下斜坡,雙腿疾踢,凶悍之極。   徐子陵一聲長笑,雙拳齊出,正要一舉制敵時,一股尖銳之極的破風之聲,從左側疾射而至。   當他猛然醒悟敵人一直躲在艙門處時,敵劍籠罩了左方的空間,劍氣瀰漫。   徐子陵剎那間判斷出來襲者功力最少要勝裴炎兩籌,假設自己不全力應付,可能要吃大虧,無奈下放過裴炎,轉身揮手,硬接敵劍。   「蓬!」   掌劍交擊。   徐子陵被震得血氣浮動,橫移兩步。   那人則借勢飄飛,落在傾斜的帆桅上。   裴炎剛滾到甲板斜坡部,沒入江水。   那偷襲者一身黑衣,瘦長英俊,脂粉之氣極重,長笑道:「今趟算你們狠,但終有一天我白文原會好好報答你們。」   再一個翻身,沒進江水。   他的聲音忽而暗啞,忽而尖亢,正是那在艙內說話的人。   此刻江水已浸至徐子陵腳下,巨舶終於沉沒。   寇仲這時在水底追了近里許遠,到離兩女不及四丈時,兩女左右分開逃走。   在暗黑的江水中,寇仲認定其中一人,發力追去。   從對方潛游的美妙姿態,他可肯定眼下這條美人魚是游秋鳳,尤其是她光滑的禿頭,更是別人無法假冒的。   寇仲已和她多次交手。   若論水底功夫,他絕及不上她這水上專家,但他在內功和手腳上均遠勝於她,故不愁她可飛出他的掌心。   前面的游秋鳳似是氣力下繼的緩了下來。   寇仲心中好笑,知她不是要發暗器就是要撒網,詐作毫不知情的加速潛去,同時手握腰間的鞭把,準備給她來個意外的驚愕。   三丈、兩丈、一丈。   游秋鳳猛一旋身,網子迎頭罩至。   寇仲倏地下潛,右手輕抹,長鞭脫腰而出,水蛇般往游秋鳳繞去,左手伸指點在網沿處。   真勁借網傳去,游秋鳳嬌軀劇顫時,鞭子纏上她修長的玉腿,封閉了她的穴道。   寇仲一把將她抱個結實,升上水面。   上游處仍是喊殺陣陣,江上的搜捕遊戲顯是方興未艾。   寇仲在游秋鳳的香吻了一口,笑嘻嘻道:「鳳姐想在江中親熱,還是待上岸再溫存呢?」   游秋鳳氣苦地瞪了他一眼後,緊緊閉上美目,這是她目下唯一表示抗議的無奈方式。   寇仲摟著她爬上一道淺灘,把她壓在身下微笑道:「我上趟放你,還以為你會心中感激,怎知對我最凶的竟是你,貴幫主身體好嗎?」   游秋鳳瞪開美目,冷冷瞧著他道:「殺了我吧!」   寇仲湊到她晶瑩如玉的小耳旁,咬著她耳珠道:「不!我仍要放你!」   接著拍開她的脈穴,彈起身來,豪情萬丈道:「因為我喜歡你的俏樣兒,當日貴幫主摟著你的小蠻腰時,累得我都不知多麼想當幫主。哈!不過我終不是也抱了你親了你又摸了你嗎?」   游秋鳳跳了起來,美目滴溜溜轉了好一會,歎道:「寇仲你莫要後悔,有機會我絕不肯放過你的。」   寇仲探手在她臉蛋摸了一把,淡淡笑道:「其實你是愛上了我,所以才特別恨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吧!我們走著瞧好了。」   游秋鳳不知是氣自己給他摸時不懂閃躲,還是心中對他愛恨難分,猛一踩腳,轉身便去。   看著她美好的背影逐漸遠去,寇仲不由想起東溟公主和徐子陵間那種曖昧的關係,接著又想起李秀寧,歎了一口氣,往上游趕回去。   天際終現出第一道曙光。   是役寇仲和徐子陵大獲全勝,震動了整個巴陵城。   敵人遭擒者三十多人,其中有三個是女的,包括昨晚登岸的女婢在內。   死傷者由於隨水下飄,所以難以點算。   蕭銑和香玉山知道將軍府內暗藏內奸,都非常緊張,立即展開調查。   雲玉真卻有點不高興,既怪兩人沒有通知她就私下去對付敵人,更怪兩人沒得她同意,卻指使她的手下去作戰,頗有越權之嫌。   不過在寇仲的溫柔手段下,很快她就回嗔作喜,與兩人談笑如常。   到晚時,寇仲問起查探內奸的事,香玉山面色沉下來道:「早已知機逃了。」   素素接口道:「她是我的一個貼身小婢,自今早出門便失去影綜。唉!想不到我待她親如姊妹,她竟會做這種事。」   香玉山苦笑道:「她自幼便侍候我,想不到竟會給人收買了。」   徐子陵皺眉道:「她懂武功嗎?」   香玉山愕然搖頭。   寇仲歎道:「你給人騙了,若我猜得不錯,這小婢必是遭了毒手,好使你以為已沒有了內奸的問題。」   素素劇震道:「小梅!」淚水同時奪眶而出。   徐子陵怨怪地瞪了寇仲一眼,扶起素素,進入內廳加以勸慰。   寇仲拍額後悔道:「是我不好!」   雲玉真低聲道:「你們對素姐確是好得令人沒話說。」   香玉山沉吟道:「怎樣才能把這內奸挖出來碎屍萬段呢?」   寇仲望了內廳一眼,又長長一歎,沉聲道:「只是他令素姐傷心落淚,我便不肯放過他。給我把那被活擒女婢提來,我保證可從身上得悉內奸的身份。」   女婢被帶到偏廳,寇仲揮手命其他人全退出廳外。   這女婢年華雙十,長得頗為娟秀,雖是臉色蒼白,但卻神色堅決,顯是不肯輕易屈服。   寇仲挨坐太師椅內,微笑道:「姑娘請坐!」   小婢搖了搖頭,緊抿嘴唇,擺明不會說話。   寇仲好整以暇道:「只要你肯答我幾個問題,我可以立即放了你,讓你好好享受你的大好青春。」   小婢呆了一呆,眼睛射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但旋又搖頭。   寇仲知她不肯相信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笑道:「誰不知我寇仲是個好人,你的主子要殺我,並非因為我做過甚麼壞事,只為對『楊公寶庫』起了貪念,所以你的主子才是壞人。哈!這道理多麼簡單,不明白的就是笨蛋。」   小婢雖沒說話,但俏臉再不繃得那麼緊了。   寇仲拍胸道:「就讓我這好人作出保證,只要你肯答三條問題,我就放了你。」   小婢嬌軀微顫,垂首啞聲道:「若我答了你,但你又硬指我說謊,那……」   寇仲截斷她道:「是否說謊,大家都心知肚明,例如假若你稍有猶豫的情況,又或說得斷斷續續,便分明在編故事,那就不用繼續下去了!」   小婢咬著下道:「真的只問三個問題?」   寇仲攤手道:「當然!我豈是言而無信的人。」   小婢勇敢地與他對視,俏目生機盡按的道:「只要我沒有猶豫,說話更沒有斷斷續續,就可以走了嗎?」   寇仲肯定地道:「就是這樣。不過假若你犯上這些錯誤,我立即廢了你武功,並把你賣落最低級的窯子,讓你每天至少接十個客,明白嗎?」   小婢聽得臉色大變,而事實上寇仲根本不懂得如何可廢她武功,更不會賣她落青樓,全是一派恫嚇之言。   過半晌後,小婢點頭答應。   這麼便宜的事,換了任何人都難以拒絕,寇仲正是摸準她這種心理,不愁她不入圈套。   寇仲虎目寒芒亮起,瞧得小婢心中發毛垂首時,沉聲道:「你叫甚麼名字?」   小婢愕然道:「我叫小秋。」心想這麼容易,不知是否算作一個問題。   寇仲拍幾道:「第一個問題過關了!」   小婢忍著心中狂喜,輕輕道:「寇公子請說第二個問題吧!」   寇仲柔聲道:「第二個問題是,嘿!你的主子是誰?」   小婢迅快答道:「媚公主!」   寇仲欣然道:「恭喜姑娘連過兩關,答完下個問題後,我會親自送姑娘出城與家人團聚,最好不要回媚公主那去了。如此聲名狼藉的主人,黏上了隨時有禍,今趟當作是個教訓好哩。」   小婢低聲道:「公子問吧!」   寇仲故意默然半晌,到小婢緊張得渾身不自然時,倏地喝道:「昨晚誰把信交給你?」   小婢猛地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寇仲暴喝道:「不能過關!」   小婢淚水湧出,急叫道:「我不知他的名字啊!」   寇仲不容她有思索機會,喝道:「他有多高!」   小婢不敢猶豫,答道:「比我高半個頭。」   接著寇仲連珠彈發的連問十多個問題,最後長身而起道:「我知道他是誰了,這便送姑娘離開,不要哭了!」 第九章 井月得主   寇仲含笑步入大廳,迎上雲玉真、香玉山期待的眼神,卻見徐子陵倚窗而立,神色無憂無喜,奇道:「小陵不想知道內奸是誰嗎?」   徐子陵淡淡道:「這樣的嫩娃兒那是你仲少對手,除非她根本不知道。」   香玉山按捺不住問道:「有甚麼結果呢?」   寇仲在兩人對面坐下,道:「是你其中一個近衛,好像叫甚麼歐陽忌的,你懂怎麼做了吧!」   香玉山雙目殺機大盛,一言不發的去了。   寇仲向雲玉真眨眨眼睛道:「美人兒師傅有沒有興趣和我兩兄弟出城一遊,我答應了要送那可憐的小泵娘一程呢!」   接著幾天,寇仲和徐子陵盡心督促段玉成四人練武,而四人亦知這關乎到榮辱生死的問題,又得這兩大天才橫溢的明師指點,在努力不綴下突飛猛進。   餘下時間,他兩人便拋開一切,與素素遊山玩水,盡量逗她開心。   時間飛快地流逝。   明早他們就要動身北上。   蕭銑設宴為他們餞行。   席上還多了位陪客,原來是剛從嶺南趕回來的蕭大姐蕭環,而蕭銑的左路元帥張繡卻於早上率軍開赴戰場,未能出席。   風情萬種的蕭大姐照例向兩人亂拋媚眼,猛灌迷湯。   蕭銑敬了一巡酒後,道:「那天暗襲子陵,教裴炎能趁機溜掉的白文原,原來是淨劍宗新冒起來的高手,也是朱媚的現任面首,在四川頗有名氣,不知是否貪朱媚美色,才投靠朱粲。」   寇仲失笑道:「現任面首。蕭當家用的這個名詞確是妙至毫巔,一句話便使人知道朱媚以前有無數姘頭,哈!」   蕭大姐白他一眼道:「做朱媚的拼頭絕非甚麼好事,因她多疑善妒,若疑心拼頭勾上別的女人,動輒殺之洩憤。故江湖上人稱之為『毒蛛』,白文原定是因嫌命長才黏上她。」   香玉山笑道:「這種庸脂俗粉,兩位大哥怎看得上眼呢?不過朱媚手底極硬,聽說已得朱粲九成真傳,那晚她沒有反擊之力,只因懾於兩位大哥搏殺任少名的威名,又不明情況,所以才要落荒而逃吧!」   素素擔心道:「她既是心胸狹窄的人,定不肯就此罷休,你們兩個千萬要小心。」   雲玉真笑道:「素姐放心好了,論智計和能耐,小仲、小陵絕不遜於任何人。素姐想想吧,他們自出道以來,吃虧的只有別人,何時試過是他們呢?」   蕭大姐花枝亂顫的笑道:「雲幫主一副有感而發的模樣兒,定是曾吃過兩人的虧哩!」   雲玉真俏頰霞生時,她又向兩人大拋媚眼道:「大姐倒未試過吃虧的滋味!」   素素見她公然在席上挑逗兩人,心中不悅,黛眉緊蹙。   蕭銑亦對乃妹的浪蕩有些受不了,岔開話題道:「有一事到現今我仍想不通,兩位小弟是怎樣發現朱媚和沈法興等人伺伏城外的?他們都是老江湖,我們的人便都給他們瞞過。」   寇仲自然不會透露徐子陵擁有玄妙感應的真相,胡謅道:「這純粹是一種推測,可笑我們初時猜的根本不是他們,而是惡僧和艷尼,豈知誤打誤撞下尋到他們,算他們倒足了霉運,哈!」   香玉山莞爾道:「我這位寇大哥說話常常都是這麼輕描淡寫,卻又談笑風生的,故有他在總是會有歡樂滿堂的氣氛。」   蕭大姐忍不住奇道:「香將軍為何仍是左一聲寇大哥,右一聲徐大哥,說年紀你比他們大,論關係更是他們的姐夫,素素你都不為他更正嗎?」   素素欣然道:「我這兩位弟弟是非常人,自然使玉山格外尊重了!」   雲玉真掩口笑道:「所以我也覺得玉山沒有用錯稱呼。」   蕭銑呵呵笑道:「說得好,兩位小弟確是我蕭銑平生罕遇的非常人,有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經經鬆鬆的就把整個南方的形勢扭轉過來,使我大梁國亦得而威勢大張,雖然你們沒有正式加入我軍,但我蕭銑已視你們為自家人了。」   接著拍手叫道:「人來!」   眾人呆了一呆時,兩名美婢已各捧一長一短兩個精美錦盒,來到席前。   蕭銑打了個手勢,兩婢分別把長盒奉給寇仲,短盒則送到徐子陵面前。   婢子退下後,蕭銑欣然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兩位請打開盒子一看。」   寇仲打開錦盒,赫然是一把鋼刀,初看第一眼時似乎平平無奇,但細看後卻感到無論刀把刀鞘,雖沒有任何華美紋飾,但總有種高古拙的味道,使人不敢生出小覷之心。   蕭銑看著寇仲取餅長刀,眼中射出令人不解的神情,柔聲道:「這把刀沒有名字,但傳是來自上古的神兵利器,綱質奇怪,刀身會隱透黃芒,二百年前曾落入當時的第一刀法家『刀霸』凌上人手上。後來凌上人攜刀退隱,此刀從此消聲匿跡,其後又輾轉落到我手中。我雖不喜用刀,但對這刀仍有很深的喜愛,以心頭愛贈寇小弟,藉以顯示我蕭銑的真誠和感謝心意。」   「錚!」   寇伸拔刀出鞘。   眾人運足目力,卻同感失望。   刀身暗啞無光,何來蕭銑說的黃芒。   驀地刀身生出變化,亮起雖僅可覺察,但卻是毫無花假的朦朦黃芒。   蕭銑哈哈笑道:「小兄弟果是此刀真主,真氣能使寶刀生出反應,我把玩了不下千百次,刀子都從未顯過黃芒。」   這麼一說,眾人立時推想出當年凌上人運刀時必是黃芒大盛,而其他人拿起刀時卻是凡鐵一把,不由嘖嘖稱奇。   寇仲明知蕭銑在籠絡他,仍是心中大喜,感激道:「由現在起,這把刀就叫井中月,小子拜謝蕭當家的賜贈。」   蕭銑愕然道:「井中月這名字有很重的禪味,可有甚麼來由?」   寇仲敷衍道:「我只憑有晚看到井的奇景,沒有甚麼特別的來由。」   蕭銑忽又歎一口氣道:「先祖梁武帝蕭衍當年最愛搜集神兵利器,這把刀是他窮十多年心力,派人明查暗訪,走遍天下,才在機緣巧合下得到,後來陳兵破城,此寶因深藏地下庫室內,故得以保存。」   眾人這才明白為何他會生出戀戀不捨的神色。   素素好奇地道:「小陵為何不看看蕭當家送給你的是甚麼寶物呢?」   徐子陵將盒子奉回蕭銑,微笑道:「蕭當家好意只好心領了,盒內自是罕世奇珍,不過我這人最不愛有牽掛,更不想知道盒內玄虛,請蕭當家見諒。」   徐子陵如此不識拾舉,除寇仲外,其他人均感愕然。   反是蕭銑訝然歎道:「徐兄弟獨立特行,異日必是絕世奇士,老夫不但不會有絲毫不悅,還心中更添敬佩。」   對蕭銑的風度,眾人無不動容。   寇仲收起井中月,岔開話題道:「不知蕭當家那天與宋小姐談得是否投契?」   蕭銑點頭道:「現正安排怎樣和『天刀』宋缺見一次面,對他老人家我一向心中崇慕,若能成事,兩位小兄弟居功至偉。」   寇仲知他不會透露詳情,轉而談論當前群雄形勢,散席後,蕭大姐毫不客氣的隨他們回將軍府去。對寇仲和徐子陵都是熱情如火,毫不避嫌,累得雲玉真嘟長嘴兒,素素眉頭大皺,但又知她生性如此,拿她沒法。   在內廳天南地北胡扯了整個時辰,素素雖不情願,但為了胎兒,在眾人勸諭下首先回房休息。   香玉山要陪伴嬌妻,亦藉機脫身。   剩下寇仲、徐子陵、雲玉真和騷媚入骨的蕭環,氣氛立時尷尬起來。   徐子陵長身而起,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樣兒道:「我亦要失陪了,請恕我須回房練功,好應付明天的路途。」   寇仲也站起身來,但尚未有機會說話,已給蕭大姐一把抓著,道:「人家談興正濃,怎能連你都溜掉,嘻,不若大姐和你到房中喝酒好嗎?」   徐子陵向他送來一個『深表遺憾,但小弟愛莫能助』的表情後,匆匆溜了。   寇仲見雲玉真氣鼓鼓的低頭不語,破天荒首次羨慕徐子陵的「無女一身輕」,苦笑道:「若我不去練功,而整晚和你們兩位美人兒喝酒取樂,後天你們便永遠都見不到我這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小子了。」  ****************************************************************************   次日清晨天尚未亮,寇仲和徐子陵便辭別巴陵,與段玉成、包志復、石介、麻貴四人押著四輛載鹽貨的騾車,渡江北上,開始征途。   第一個目的地是漢水旁的竟陵郡。   今趟他們學乖了,不取水道而走陸路,方便隱蔽行藏。黃昏時他們在平野紮營休息,騾馬則飽餐美草。   寇仲和徐子陵來到一堆亂石草叢處坐下,前者歎了一口氣:「蕭銑真厲害,吃了人都不用吐骨。」   徐子陵遙望地平處爭姘競秀,突崢嶸的群峰,在夕照下有種可望不可即仙勝般動人的感覺,陪他歎了一口氣道:「他有素姐在手上,實不怕我們敢拿他怎樣,假若香小子是為了『楊公寶庫』才娶素姐,我第一個要取他小命。」   寇仲捧頭苦惱地道:「這比用刀架著素姐來威脅我們更厲宮。不要看香小子對我們恭順尊敬,事實上他可能比我們兩人加起來更要狡猾,至少我們拿他全無辦法。」   徐子陵臉色沉了下來,媛緩道:「異日若見到李靖,我定會問他為何要辜負素姐對他的情意,若非素姐,他早命喪南方。」   寇仲一震道:「小陵你還是第一趟直呼其名。」   徐子陵一掌拍在身旁一塊重約百多斤的石上。   「砰!」   石塊立時中分而裂。   寇仲看得瞪目結舌時,徐子陵重重舒出一口氣,歎道:「為何人生總是這麼多無奈的事,明知不應為,卻是無可奈何。」   寇仲垂頭不語,深有感觸。   那晚兩人就這麼呆坐至天明。   翌晨繼續上路。   兩日後進入山區。   沿途景色極美,山路掩映於綠樹濃陰中,其中一程下臨百丈深谷,山下田疇盡收眼底。到高處時更見層巒疊翠,萬山起伏。   那晚他們就在山腳歇息。   自呆坐一晚後,徐子陵出奇地沉默。兩人晚上也不睡在營帳,而是席天幕地,似像回復到傅君綽葬身那時的原始生活。   徐子陵一個人遠遠坐開,寇仲則和段玉成等聊起來。   段玉成恭敬地道:「我們四人能隨仲爺和陵爺出來闖天下,實是家山有福,短短一兩個月工夫,就像別人數年的經歷,真個眼界大開。」   包志復等紛紛點頭附和。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都不以幫主稱呼兩人。   石介亦有感而發道:「無論在多麼惡劣的形勢下,只要有仲爺和陵爺在,我們便總是充滿鬥志和生機,有信心應付任何危難。」   麻貴接口道:「最難得兩位爺兒從不拿我們當下人看待,更從不擺架子。」   寇仲然笑道:「大家現在是兄弟手足,一起去打天下。不但為了建立百世不朽的大業,更希望能使天下太平,人人安居樂業。命運是由有志者去創造的。」   四人都聽得露出感動興奮的神色。   石介狠狠道:「我們最痛恨就是那些狗官賊兵,殺多少個都絕不手軟。」   段玉成忽地垂下頭去,雙肩抽搐,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顯然有慘痛的過去。   寇仲訝然瞧他時,麻貴湊到寇仲耳旁輕聲解釋道:「小段未過門的妻子被賊兵先姦後殺,每次想起便痛哭涕零。」   寇仲同情地點頭,探手抓著段玉成的肩頭道:「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明天卻是我們的希望所在。命運再不應操在別人手上,而是在你和我手中。縱使為這拋頭顱熱血,也永不言悔。」   寇仲來到正臥地看天的徐子陵旁盤膝坐下,仰首一看,見到烏雲掩至,遮蓋了大半個本是星輝燦爛的夜空,吁出一口氣道:「看樣子又有一場雷暴和大雨了!」   徐子陵默然不語。   寇仲低頭瞧他,問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坐了起來,沉聲道:「我想起那段住在娘埋骨那小谷的日子,假設我們一直沒有離開,現在就沒有這麼多令人神消魂斷的痛苦。人是否總要自尋煩惱呢?」   一滴豆大的雨水,落在寇仲後頸處,滑入襟領去,他抬頭觀天時,剛好捕捉到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接著悶雷爆響,粉碎了山野的寧靜,奏起了暴風雨的序曲。   寇仲伸手摟著徐子陵肩頭,苦笑道:「命運是沒有如果這兩個字的。已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假設我們不是湊巧扒到了長生訣,現在面對的只是另外的煩惱和痛苦,言老大亦不用橫死而可繼續虐待我們,我們更不會坐在這等待暴風雨的來臨。生命就是這樣,老大爺將你擺在這麼一個位置上,不管你情願與否,都要竭盡全力去做好那個角色。」   「嘩啦」聲中,隨著一股席捲山野的狂風,大雨傾盤下。   徐子陵任由雨水濕透全身,低聲道:「你何時變得這麼相信命運呢?」   寇仲露出一絲苦笑道:「我只相信過去了的命運,至於未來的,老子我只信是掌握在自己手的。若果不是這麼想,做人還有甚麼鬥志和意義?」   徐子陵點頭道:「由於不知道,故而不存在。這正是命運最動人之處。無論將來如何,我們也要向將來挑戰,尋求自己的理想。」   寇仲微笑道:「哈!不若我們就在豪雨雷暴之夜,齊聲高歌一曲,以舒胸中對生命的悲壯情懷,陵少尊意如何?」   徐子陵哈哈一笑,扯著他站了起來。   兩人交換了一個有會於心的眼神後,不約而同地齊聲高唱道:「山幽觀天運,悠悠念群生,終古代興沒,豪聖定能爭。」   拌聲遠遠傳開去,連雷雨也不能掩蓋分毫,段玉成等聞歌而至,亦為他們的豪情詠頌而興奮神往。   雨勢更趨暴烈,但他們心中燃起的烈,卻半點無懼風雨的吹打。   騾車隊穿過溪谷,進入竟陵城東南左的平原,把崇山峻逐漸拋往後方。寇仲和徐子陵並騎前行,為四輛騾車引路。   在這十多天的路程中,各人都沒有鬆懈下來,在武技的鍛練上精進勵行,準備應付隨時來臨的惡戰。   徐子陵指著左方遠處一個小湖道:「今晚我們就在湖邊宿營,更可乘機暢泳。」   寇仲正在馬上細閱香玉山給他們的地勢圖,聞言道:「明天下午我們就抵達百丈峽,此峽長達兩里,兩邊陡壁萬仞,有些地方只能窺見一線青天,更有瀑布懸空直下,極為險要,若有人在那伏擊我們,騾車肯定不保。」   徐子陵對動物最具愛心,笑道:「今晚我們清溪浴罷,就先到那散步看看好了。」   寇仲哈哈笑道:「好主意!」   拍馬便往小湖馳去,徐子陵策馬緊追,段玉成等亦催趕騾子,加速朝目標進發。   只穿短胯,濕淋淋地從溫暖的湖水爬上岸旁的徐子陵,回頭對仍在水中載浮載沉,仰觀星夜的寇仲道:「你那把老蕭送的寶刀為何捨星變而一再取井中月為名呢?」   寇仲笑道:「我是要把星變這名字讓給我們的徐子陵公子嘛!」   徐子陵在一塊大石坐下,翹起二郎腿,沒好氣道:「不耍賴在我身上了,快給本少從實招來。」   寇仲開懷大笑道:「失去了的過去又回來了。這是我不怕會給你罵的好時光。告訴你又何妨。哈!井中月就是星變,星變就是井中月,井中月的下變化,不就是星變?明白了嗎?」   徐子陵動容道:「果然有點道理,好了!做探子的時間到了,快滾上來。」   寇仲一聲領命,跳上岸來。   他們以最快手法穿上衣服,囑咐了四人後,全力展開身法,朝百丈峽飛掠而去。半個時辰後。兩人走了近二十里路,顯示他們的輕功比以前又大有長進。   這時前面出現一道橫亙無盡的密林,在沒有星輝月照的黑夜,份外陰沉詭秘。   兩人童心大起,掠入林,就在樹上枝葉間穿插跳躍,好不寫意。   快出林時,林外隱見點點火光,還傳來殺之聲。   兩人大訝,停在林近,往外望去。   林外地平遠處,是一列聳立的崇山峻,在這之間則是地勢起伏的陵丘與疏林,此時火光掩映,以數百計的火把佈滿陵野之上,兩幫人馬正作生死拚殺。   寇仲和徐子陵瞧得面面相覷,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徐子陵吁出一口涼氣道:「他們把往百丈峽的去路完全封閉,現在我們該繼續行程還是掉頭回去睡覺呢?」   寇仲功聚雙目,遙觀兩里開外正在殺的兩幫人馬,道:「看到嗎?在戰場中心有盞高懸的黃燈,那是掛在一個高台的木柱上,木柱似還有些東西,似乎是有人給綁在柱底處。」   徐子陵點頭道:「那人身穿黃衣,難道這兩幫人馬,就是為爭奪此人而以生死相拚嗎?」   寇仲心難熬道:「若不去看個究竟,今晚怎睡得。來吧!」   徐子陵好奇心大起,隨他朝高台奔去。   愈接近時,喊殺聲更是嘈雜,已可清楚見到兩幫人馬正交手拚搏,火炬錯落分佈,或插地上或綁在樹上,愈接近核心的高台,火炬愈密愈多。   這時他們清楚看到一方人馬身穿胡服,顯非中土人士,而另一方則一律黑色勁服,涇渭分明。   很自然地,兩人都生出偏幫黑衣武士一方的心意。   高台的情況更是清楚無遺,被反手綁在台上是個黃衣女子,如雲的秀髮長垂下來,遮著了大部分臉龐,教人看不清楚她的玉容。   胡服武士正在阻止黑衣武士攻佔高台,而且明顯佔在上風。   黑衣武士人數過千,比胡服武土多出一半,但胡服武士卻是武功較強,成纏戰之局。   劍氣刀光,不時反映火炬的火芒,就像點點閃跳不休的鬼火,份外使人感到戰爭的鮮明可怖。   戰場的分佈遼闊,雖以高台為主,但四處均有激烈拚鬥的人群,此追彼逐,慘烈之極。   迫到戰場邊緣處,剛好一隊五、六人的黑衣武士被一群十多個的胡服武土圈了起來,亂刀斬死。   兩人看得熱血填膺,湧起對外族同仇敵愾的心意。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大步迫去。   徐子陵也不打話,緊隨他身旁。   那十多名胡服武士亦發現了他們這兩個闖入者,目露凶光的一擁而至。   在這一角離高台只有百來丈的戰場,黑衣武士陷於絕對的劣勢,不但保持不了陣形,且被沖得七零八落,予敵人逐個擊破的危機。   敵人已至,矛斧刀戟,聲勢洶洶的蓋頭殺來。   寇仲加速掠前,振起井中月,刀身立時黃芒劇盛,連擋格都省了,閃電的左揮右劈,就在敵刃及體前,斬殺兩人。   最令人吃驚的是屍身並沒有似以往般應刀拋跌,而是凝止不動,先脫手掉下刀槍,才柱子折斷般頹然倒下。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這才想到此把看來拙鈍不起眼的刀,實是鋒快無匹的神兵利器。   餘下的多名胡人見只是黃芒兩閃,己方立即有兩人以奇怪詭異的情況命喪當場,無不心膽俱寒,暗想這種連如何出手都看不清楚的刀法,教人如何對抗,立時鬥志全消,四散奔逃。   寇仲把刀收到眼下,傲然卓立,伸手撫上刀鋒,歎道:「你以後就是我徐子陵以外的最好夥伴,千萬勿要辜負我寇仲對你的期望啊!」   此時又有另一批胡人朝他們殺至,但徐子陵卻像視若無睹般來到寇仲身旁道:「你知否刀尚未及敵體時,劍芒竟可先一步侵進敵人身體去,制著了對方經脈,要他們乖乖受死。」   寇仲點頭表示知道,又苦惱地道:「照你看!究竟是我功力大進,還是全憑這怪刀的關係呢?」   三支鐵矛,疾刺而至。   寇仲看也不看,踏前一步,井中月往敵畫出,刀光漩飛,黃芒暴張,三支鐵矛應刀而斷,嚇得那三人踉蹌跌退,狼狽不堪。   另有兩名胡寇仍悍不畏死的各提雙斧來攻,寇仲順勢回刀,黃芒如激電般掣動一下,兩人都撒斧倒跌,當場橫死。   其他人更一哄而散。   徐子陵像不知剛有敵人來襲般,油然道:「我看兩方面都有一點關係,看你這兩次出手,已具有點弈劍術的味兒,能先一步封死敵人的下變化,迫得敵人不得不變招抵禦,以至銳氣全消,否則怎會不濟至此?」   寇仲歎道:「唉!若有跋鋒寒、楊虛彥之輩在這給我試試刀就夠痛快了!」   這情景極為怪異。   四周雖是喊殺連天,刀光劍影,兩人卻像怡然散步到這來,還聊起武功的問題。   徐子陵倏地橫移,劈手奪過偷襲斬來的一刀一劍,兩腳疾,同時反手擲出刀劍,四名胡寇立即報消,一時間再沒人敢來惹他們。   徐子陵回到寇仲旁,一肘打在他脅下,笑道:「別忘了有我這個對手,放馬過來吧!讓我看看你有了井中月後,究竟是如虎添翼,還是似鼠生瘤?」   寇仲一邊雪雪呼痛,一邊擺開架勢,怪笑道:「你這小子近來最愛板起臉孔向我訓話,今趟我就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看刀!」   不過這一刀卻是先劈向一名撲來的年青英偉的胡漢。   「錚!」   那人竟運劍架著他的井中月,還猛施反擊,劍法凌厲奇奧,功力深厚,顯是胡寇中聞風來援的高手。   寇仲忘了徐子陵,唰地橫移,幻出重重黃芒,長江大浪般向來人攻去。   那人連擋七刀。   「噹!」的一聲,長劍竟中分而斷。   寇仲井中月乘勢撲入,那人確是高明,竟可及時掣出匕首,「叮」的擋了這必殺的一招,借力飄退尋丈。   徐子陵此時亦陷身重圍,卻高叫道:「我要去看東西了!」拳腳齊出,硬是殺開一條出路,朝高台方向奔去。   寇仲要追在他身後時,眼前一花,給三人攔著去路,包括了剛才那身手高明的胡人,手上換過另一把長劍。   那年青胡人喝道:「朋友何人?身手果是了得,不知與獨霸山莊是何關係?」   寇仲哈哈笑道:「甚麼獨霸山莊,我聽都沒聽過,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寇仲是也。爾等來自何方,為何竟夠膽子到我中土來撒野?」   三名胡人聞寇仲之名,同時色變。寇仲愕然道:「你們認識我嗎?」   罷才那個和寇仲交手的胡人道:「本人乃鐵勒『飛鷹』曲傲的第三門徒庚哥呼兒,寇仲今趟你送上門來,休想有命離開,上!」   他身後兩名胡人立時散開側進,把寇仲圍在中間。   寇仲聳肩笑道:「原來任少名真是你們的人,橫豎我手得要命,就拿你們來祭刀吧!炳!」   徐子陵突破一重又一重的敵人防禦網時,戰場上響起陣陣尖銳的哨子聲,隱含某種規律和指令,指揮胡人的進退,使他壓力驟增。   不過他兩人顯然已牽制著鐵勒人的主力,使獨霸山莊的黑衣人聲勢大振,向高台發動一波又一波的衝擊戰。   徐子陵進入靜如止水的靈明心境,在他四周雖是此追彼逐的混戰場面,但他卻能清楚把握敵我的虛實,總可先一步避開前來攔截的敵人,使他們無法形成包圍的局面。   黑衣武士則視他為己方之人,有時還為他擋著來攻擊他的鐵勒人。   到離高台尚有十丈遠近時,一聲嬌叱,來自上方。   徐子陵迅速判斷出來者是第一流的好手,遂厲喝一聲,沖天而起。   火光映照下,一位露出粉臂圓臍的紅衣美女,左右手短刃化作兩團芒般的精光,一上一下往他臉胸印來,迅疾無倫,凌厲之極。   此女輪廓極美,清楚分明得有若刀削,一對美眸更精靈如寶石,引人至極。   不過徐子陵卻一點不為她的美麗分神,左右掌先後拍出。   「蓬!蓬!」   兩人錯身而過時,又再交換了三招。   徐子陵用了下巧勁,反竟能借力騰升,大鳥般往高台撲去。   那美麗的胡女顯然想不到徐子陵不但可硬封她蓄勢而發的凌厲招數,還高明到能借力騰飛,欲追時已來不及。 第十章 妖女聖女   寇仲井中月一招漫天疾風,架開左右攻來兩把大刀時,曲傲的第三門徒庚哥呼兒大步跨來,手中長劍迎頭直刺。   劍未至,寒氣籠罩著寇仲整個前方。   寇仲知此一劍乃庚哥呼兒全身功力所聚,趁自己忙於擋格他兩名手下時,覷隙而進,厲害非常,反大感過癮,刀勢疾打,迎削而去。   刀芒到處,發出一下震耳響音。   寇仲凝立如山,庚哥呼兒卻連退兩步。   兩柄刀又再攻來,使寇仲難以追擊。   這兩名鐵勒高手武功雖佳,但寇仲可肯定自己只須三數招就可把任何一人收拾。但偏是當他們聯手合擊時,由於時間角度都迫得他不能全力對付其中一人,故而頗感有力難施。而從這亦可見兩人施展的乃是一種玄奧的聯戰之術,合起來可制著比他們武功更強的對手。   寇仲卻是夷然不懼,豪氣上湧。忽而左閃忽而右晃,硬是以迅若游魚的奇異身法,避過敵刀。   「嗖!」   庚哥呼兒長劍又至,仍學剛才般一劍當頭疾刺。   雖是簡單無比的一劍,寇仲卻生出無法閃躲的感覺,運起井中月還擊。   「噹!」   寇仲井中月黃芒再盛,再次架開敵劍。   今趟庚哥呼兒被震得退開三步,而寇仲亦往後移了小半步。   兩人同時大吃一驚。   寇仲驚的是庚哥呼兒這一劍無端功力驟增,遠勝前劍,弄得自己也氣血翻騰起來。假如他下一劍亦照此比例增進,他不吃敗仗才是怪事。   褒哥呼兒驚的卻是寇仲的韌力,要知他這名為「狂浪七轉」的獨門招數,乃曲傲所創三大奇功之一,每一刀都能吸取對方少許功力,轉而增強自己的劍勢,奇詭非常。   那知寇仲的真氣不但蓄而不發,且奇寒無比,使他雖勉強吸得少許,卻是難受無比,故而第二招交手,比前一招更要多退一步。   至此才知為何以化名任少名的曲特之能,仍要飲恨對方刀下。   此時背後刀刃劈風之聲又至,寇仲心念電轉,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必將陷進完全捱打和被動的形勢中,心中已有計較。   寇仲刀隨身轉,似是迎向背後左方之刀時,驀地似蟹兒般側移,變成面對右方砍來的長刀,井中月芒氣劇盛,斜指敵人。   那鐵勒高手但感對方怪刀黃芒暴張,刀氣迎頭衝至,大有千軍萬馬衝殺而來之勢,登時銳氣全消,窒了一窒,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本是無懈可擊的聯陣之局,立時露出一絲絕不該露出的破綻。   寇仲一聲長笑,腰板猛挺,神態變得更是威凌無儔,信心十足。   井中月有若迅雷激電般往那鐵勒高手畫去。   「噹!」的大響一聲,那人運刀架著。   豈知黃芒暴閃,劈得那人連刀帶人,倒摔往外,未觸地前已氣絕身亡。   褒哥呼兒這時才回過氣來,由此可知四人交手的緊湊迅快。他見狀大驚,衝前劈出驚天動地的第三波狂浪。   戰場上戰況加劇,集中到高台四周去,不斷有人濺血倒地,慘烈之極。   另一把劍又由左側殺到。   寇仲裝出擋格的姿態,井中月虛晃一招,到敵劍臨頭時,才疾移半步,敵劍從他鼻尖掠過,只差分毫就可把他的身子剖開。   井中月順勢往側平削。   「噹!」   這個高手給他震得口噴鮮血,蹌踉跌退,一時再無攻擊之力。寇仲壓力大減,長笑跨步,一抖井中月,如裂岸驚濤般往庚哥呼兒攻去。   褒哥呼兒還是首次遇到有人能以硬接的方式,避過他的「狂浪七轉」,早心膽俱寒,竟不敢接刀,往後飄飛。   寇仲也不追趕,哈哈一笑,接應徐子陵去也。   徐子陵剛落在高台邊沿處,十多名守在台上的鐵勒人分作兩批,部分迎來攔截,部分擁到那被綁柱上的黃衣女四周,嚴守著最後一關。   徐子陵知道若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擊倒守於這最後防線的鐵勒人,讓那鐵勒美女及時趕回來,不要說救人,自身亦可能不保。   而且眼前攻來的鐵勒人,武功明顯高出剛才遇上的鐵勒武士,尤其當中一個持槍巨漢,槍未至,槍氣已壓體迫來,強橫非常,那敢小覷,一個騰躍,來到三丈許的高空,竟能再運氣翻身,橫往豎立台中那支木柱移去。   下方的鐵勒人那想到徐子陵在空中仍能靈活如鷹,可一再翻飛,一時陣腳大亂,最要命是徐子陵可藉著觸柱之力,隨意改變落點方向,教他們更是無所防,不知如何應付。   說時遲,那時快。   徐子陵一掌拍在木柱上,同時貼柱滑下,狂猛無匹的勁氣,向守在木柱下的六名鐵勒武土當頭壓下。   這刻他們就算生出要先斬殺被縛美女之心,亦無法辦到。   嬌叱聲中,那出色的鐵勒美女已趕到台上。木柱忽然寸寸碎裂。   眾敵這才知道徐子陵那一掌的作用,同時更清楚徐子陵掌勁的厲害。   不過一切都遲了。   那黃衣女子驟脫木柱的束縛,往後倒下時,徐子陵已把她挾起,斜衝上天,並發出長嘯,招呼剛剛趕到的寇仲一起離開。   寇仲領路,徐子陵挾著那黃衣女子,一口氣奔了二十多里路,到了另一個小山丘才停下來。   徐子陵把黃衣女子放在草地上,皺眉道:「真奇怪,她該是給點了穴道,但無論我怎樣為她通經活絡,她仍是昏迷不醒。」   寇仲學他那樣蹲在草地上,伸手撥開她的秀髮,兩人同時目瞪口呆。   我的娘,世上竟有氣質動人至此的美女?若她緊閉的眼內有配得超她絕世花容的美眸,即管宋玉致、沉落雁、單琬晶那種級數的美女,亦要遜讓三分。   寇仲呆望著她有如山川起伏的優美體態,晶瑩似雪又充滿張彈之力的肌膚,吁出一口涼氣道:「傾國傾城之美大概就是這樣子,難怪兩幫人馬要為她打生打死。」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只看她烏黑的髮質,雪白的肌膚,便如天生麗質該作何解。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誘人的秀髮冰肌,美麗得近乎詭異。」   寇仲奇道:「你說得對,本來見美女總會心熱,為何剛才我卻是心生寒意呢?」   徐子陵由頭把她瞧到落腳,卻沒法在這勻稱無可比喻的身段上,找到任何足以破壞她完美無缺的半點小瑕,反而是愈看愈感到她那種難以言喻的美麗透著的眩人詭艷。   寇仲歎道:「她會否根本不是人呢?橫看豎看她都像精靈多過像人,人那有這麼美麗呢?」   徐子陵聲音轉冷道:「你好像忘了原先蹲下來看她的原因哩!」   寇仲這才記起是要設法解開她被封的穴頭,尷尬道:「因她美得太驚心動魄了。咦!為何你的臉色這麼難看?」   徐子陵摸了摸自己的臉龐,思索道:「或者是因為我剛才想為她打通穴道時用了太多真力吧!」   寇仲暗中給徐子陵打了個眼色,口上卻道:「該是這個原因了!」   徐子陵和他最有默契,站起來道:「我去瞧瞧有沒有敵人追來,你在這看看有沒有辦法弄醒她吧!」   寇仲那還會不知機,道:「還是一起去看為佳!」   伸手搭著徐子陵肩頭,同時把真氣送入他經脈去。   兩人走得離那絕代美人兒至少有三十丈的距離,寇仲才低聲道:「非常不妥,以前就算在你力戰之後,臉色也不會白中泛青,現在經我輸入真氣後,你這青色才退去。」   徐子陵點頭道:「這女人不但美得邪門,人也邪門得很,看來我是了她道兒。天下間那有我們解不開的封穴的手法呢?難道點她穴道的強得過跋鋒寒嗎?這是不可能的。」   寇仲苦笑道:「若點她穴道的是曲傲又如何呢?別忘記曲傲的功力只是差畢玄少許?」   徐子陵失聲道:「你碰到曲傲嗎?」   寇仲沒好氣道:「若碰上曲傲,還有命兒在這和你研究是否救了個妖女回來嗎?唉!這麼美的妖女,竟使我覺得即使被她害死都是心甘情願。」   見徐子陵正狠狠盯著他,忙道:「剛才那批人是曲傲的手下,那使劍使得不錯的自稱是曲傲的三徒兒庚哥呼兒。另一邊的人則是獨霸山莊,只聽名字便知也不是什麼好人了。」   徐子陵皺眉道:「他們為甚麼會為這妖女打起來呢?」   寇仲搖頭表示不知道。摟著徐子陵肩頭步下山坡道:「見到她那詭異的美麗,我便有膽顫心驚的感覺,紅顏禍水怕就是這級數的動人尤物。告訴我,你曾想像過有人竟可比單琬晶、沉落雁、李秀寧她們更美嗎?」   徐子陵搖頭表示未見過,同意道:「我們唯一的選擇,確是走為上著。咦!為何你愈走愈慢了。」   寇仲頹然坐下,捧頭道:「小陵啊!你教教我吧!假若我們真是好人作賊辦,人家姑娘確是清清白白的,卻給我們疑神疑鬼的害得給鐵勒人擒回去,又或被野獸吃掉,我們的良心會安樂嗎?」   徐子陵亦茫然坐在山坡底另一塊石上,道:「但怎樣解釋我臉上會現青氣呢?」   寇仲問道:「在救起她之前,你有否和甚麼特別厲害的人交過手?」   徐子陵點頭道:「確是碰上個使雙刃的鐵勒美女,但她尚未有資格傷我。」   寇仲道:「曲傲的武功古古怪怪的,像那庚哥呼兒便能以一種奇怪的方法增強力道,或者那鐵勒美人兒暗中傷了你都說不定,所以錯怪她為妖女的可能應是存在的。」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她或是個絲毫不懂武功的弱質女子,否則便是武功高明得連我們都察覺不到她體內的怪異真氣。唉!我也不知該怎樣處理她了。」   寇仲思量道:「照道理這該不會是個為我們而設的陷阱,因為她怎知我們會去救她呢?」   徐子陵沉吟道:「但為何我們總有不妥當的感覺?」   寇仲長身而起,斷然道:「回去看看再說吧。」   那神秘詭艷的美女仍靜靜地躺在草地上,這時烏雲已過,星斗滿天,她的艷光更是詭秘迷人。   遠處傳來陣陣狼,不知是否因嗅到戰場上的血腥氣味,故聯群而至。   兩人躲在一處草叢後,猶豫難決。   自出道以來,他們還是首次陷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   寇仲凝望著她起伏有致的動人酥胸,輕輕道:「看她的模樣兒,絕不該超過二十歲,就算她的師傅是畢玄或傅采林,也難使她的功力足以深藏不露至可瞞過我們的地步。」   徐子陵哂道:「若她是另一個似師妃暄……天……」   兩人同時劇震,顯是想到同一個可能性。   寇仲低聲道:「我的奶奶!若她是陰癸派那要與師妃暄決鬥的嫡傳弟子,這一切都變成有可能了。」   徐子陵沉聲道:「這個可能性太大了。任少名是曲傲的兒子,惡僧艷尼則是陰癸派的人,否則為何會縛她在柱子上一副等我們去救的樣子。」   寇仲點頭道:「定是這樣。走吧!看她能躺到何時?」   話雖如此,兩人卻只說不走,沒有離開。驀地一聲狼叫,在近處響起。   兩人心神全集中在黃衣女身上,登時嚇了一跳。   幾頭餓狼從山坡奔了上來,見到黃衣女,立即狼目生光,撲了過去。   美女一動不動。兩人按捺不住,疾掠而出,逼走餓狼。   幾經辛苦,兩人終於弄好了以樹枝樹籐扎做的擔架。   這雖費時失事,但為了不接觸她的身體,即使多費工夫也要如此做了。   他們提心吊膽,意防備,把她柔若無骨的動人肉體放到擔架上時,才鬆了一口氣。   寇仲苦笑道:「回去再說吧!」   兩人抬起擔架,飛快地跑了。 第十一章 妾名婠婠   寇仲策騎來到領頭的徐子陵旁,道:「她仍未醒過來,這樣滴水不進,不用幾天就要玉殞香消。」   徐子陵回頭瞥一眼那輛特別為她架起遮陽篷帳的騾車一眼,忽地露出一個笑容,淡淡道:「仲少你有否覺察到她無論呼吸或脈搏,長短輕重均始終如一,照我看這是一種上乘之極的龜息功,我敢肯定她就是陰癸派派出來應付師妃暄的超卓傳人。」   寇仲深感煩困的道:「昨晚若我們肯任得餓狼去噬她,就可得個水落石出,但又怕一子錯鑄成千古恨,害了人家一條小命只由於我們疑心生暗鬼。」   四周雖是野趣盎然,薄霧飄浮、林木翠,美得如詩如畫,但兩人背著這個精神包袱,卻是無心觀賞。   寇仲續道:「假設她是那陰癸派那妖女,索性和曲傲聯手來找我們晦氣好了,何用這麼裝神弄鬼大費周章?」   徐子陵肅容道:「你好像逐漸給她的美麗征服了,否則為何盡替她辯護。不要忘記世事每每出人意表。例如她想誘我們為她解穴,乘機以邪功吸取我們的功力。又或要察破我們奇異的練功法門,好增長她長的功力,去擊敗師妃暄,這些可能誰敢肯定是或不是?」   寇仲咕噥道:「我怎會那麼輕易給她迷惑或征服?不過段玉成那四個小子自見過她後,都變得失魂落魄,這才叫人擔心!」   徐子陵斷然道:「她既找上門來,要逃也是逃不過的了。我們只好與她周旋到底,看她除了扮昏迷外還有甚麼法寶。」   寇仲訝道:「你似乎認定了她是妖女,假若最後證實她只是個給曲傲以奇異手法封閉了穴道的可憐女子,那不是個天大的笑話嗎?」   徐子陵露出個充滿信心的燦爛笑容,悠然道:「這場鬥爭,比的就是耐性和信心,只要逼得她露出原形,我們就勝了,明白嗎?」   寇仲點頭道:「你的感覺定不會錯。我們就和她走耆瞧吧!我才不信她可以永遠裝睡下去。唉!我情願面對曲傲,也不想對著這件棘手貨。」   到黃昏時分,他們走了十餘里路,邊行邊打量適合宿營的地方。   這時離百丈峽只有六、七里的路程,但由於要避過昨夜那戰場,故繞道而行,使路程增加了七、八里,今晚無論如何都到不了百丈峽,亦不宜在晚上冒險過峽。   他們所取路線,都是荒僻的山野,地勢荒涼、雜草滋蔓,不見人煙。   最後他們在一處平野歇腳停息。   段玉成和包志復把黃衣女送入營帳後,失魂落魄的走出來,默然無語。   石介和麻貴則藉故去看她,四人都是心神不屬的樣兒,看得寇仲和徐子陵暗自驚心。   他們兩個雖曾多番提醒警告那四人,但卻知他們不但不會相信,還根本聽不進耳內去。   寇仲把徐子陵拉到一旁道:「現在就有個進退兩難的抉擇,假若此女真是兩方爭奪的寶貝,其中一方必會在百丈峽布下伏兵,那我們的鹽貨可肯定宣告完蛋,玉成他們四人亦小命不保。」   頓了頓又道:「假若我們今夜到百丈峽探路,倘有人來搶她,不但保不住人,玉成他們更不知為了甚麼白白送命,該如何辦才好?」   徐子陵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今晚就守在這,明天過峽前再作打算好了。唉!捨百丈峽還有沒有第二條路線呢?」   寇仲道:「當然有的,可是卻要多費十天工夫,那時說不定和氏璧早給人搶去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有了『楊公寶庫』,還對和氏璧念念不忘,你何時變得這麼貪心的。」   寇仲陪笑道:「陵少息怒,我只是打個生動的譬喻罷了!難道連說笑也不可以嗎?」   徐子陵待要說話,蹄音忽起,由遠而近。莫非說曹操,曹操就到?若是曲傲親臨,怎辦才好呢?   寇仲和徐子陵並肩而立,靜待敵人的來臨,段玉成四人則忙於扣好騾子,又把黃衣女抬到為她特別作過佈置的騾車上。   在半邊新月下,十三乘騎士逐漸接近,沿的是他們早先經過的路線,顯是鍥著騾車遺下的印痕銜尾追來。   來人顯已看到他們,放緩馬速。   帶頭的中年男子高大粗壯,身穿黑衣,外披紅披風,上唇留有濃密的黑髭。   最使兩人印象深刻是他的臉膚粗糙而坑坑突突的,但那雙嵌在麻麻點點的臉上的眼睛卻像兩盞小燈籠般閃亮照人,使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野獸般既可怕又懾人的魅力。   他身後的人都是黑色勁裝,高矮肥瘦不一,但無不透出一股狠悍的勁兒。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恐怕是獨霸山莊的莊主來哩。」   徐子陵點頭道:「說起來昨晚我們和他還是戰友,可以不動手,就不要動手。」   這時獨霸山莊的人在離他們十丈許處勒馬停下,齊齊飛身下馬,動作整齊而迅捷。   那帶頭者排眾而出,來到兩人身前,抱拳道:「在下獨霸山莊莊主方澤滔,不知兩位是否近年名震天下的寇兄弟和徐兄弟呢?」   兩人見他態度客氣,大生好感。   寇仲還禮答道:「方莊主過譽了。我兩個只是被人趕得東奔西竄的亡命之徒。」   方澤滔哈哈笑道:「得志而不驕,才是真英雄,誰能於千軍萬馬中,斬殺任少名仍可從容脫身,那怎會只是亡命之徒。」   徐子陵微笑道:「方莊主莫要誇獎我們,不知今趟大駕光臨,是否為了昨夜我們救回來那個黃衣女子呢?」   方澤滔雙目射出熱烈和關切的神色,虛心有禮地問道:「倆位昨夜援手之恩,我方澤滔絕不會忘記,請問婠婠小姐現在何處呢?」   寇仲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她叫婠婠,請問她與莊主是甚麼關係?」   方澤滔回頭向手下們道:「你們負責在四周把風,千萬要打醒精神。」   手下領命散往八方時,方澤滔才親切地道:「我們邊行邊說好嗎?」   兩人對先前自己的疑神疑鬼都感到有點荒謬可笑,點頭領他往裝載的騾車走去。   方澤滔道:「婠婠的身世非常可憐,方某遇上她時,她家的車馬隊遇上賊劫,家人無一倖免,那些小賊貪她美色,正要飽逞獸慾時,給我碰巧撞上,盡殺群盜,救了她回莊。」   寇仲道:「請恕小子見識淺薄,只看貴莊昨夜的陣容,絕非江湖上無名之輩,為何我們卻從未聽過貴莊的大名呢?」   方澤滔答道:「這或者是我們建莊時日尚短,我本是隋將,自昏君被宇文化及所殺後,便佔了竟陵。但又不想像其他人般劃地稱王,故而與追隨我多年的眾兄弟建立獨霸山莊,一方面可防止盜賊,另一面則等待明主出現,好歸順其麾下,使竟陵免受兵災之禍。」   兩人恍然點頭。   徐子陵道:「不過獨霸兩字卻是非常霸道,莊主不怕給人誤會了?」   方澤滔笑道:「不改個霸道點的名字,怎能鎮壓四方賊眾,現在亂兵結成勢力,數以百計,四處搶掠和招撫奔竄的流氓,其中又以向、房、毛、曹四大寇最是凶名四播。噢!!」   三人這時來到騾車旁,方澤滔見到躺在禾草造成的床上的絕世美人,立時不顧一切撲到車旁,真情流露地顫聲道:「她怎麼樣了?」   兩人這時再無半絲懷疑,寇仲解釋了她的情況,方澤滔珍而重之的伸指搭上她的腕脈,不片晌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頹然道:「這是甚麼封穴手法,她經脈內虛虛蕩蕩的,既沒有閉塞,但亦沒法凝聚氣息,便像個虛不受補的病人。」   從他這番判斷,兩人便可推知方澤滔乃內家氣功的大行家,可躋身一流高手之林,難怪敢占竟陵稱霸了。   徐子陵對他頗有好感,道:「方莊主對曲傲的封穴手法是否亦有認識呢?這麼怪異的手法我們想都未曾想過,該是曲傲本人親自下手的吧?」   直到此刻,他們仍未清楚為何會有昨晚那種事情發生。   方澤滔搖頭道:「絕不會是曲傲下手的,皆因他尚未踏足中原,來的只是他的三個徒弟長叔謀、花翎子和庚哥呼兒。最大可能是由長叔謀下手,此人聞已得曲傲八成真傳,曲傲名震域外的三大絕技,唯他能全部貫通。」   寇仲念了「長叔謀」的名字幾趟後,虎目生寒道:「婠婠小姐為何會給他們綁到柱子去的?」   方澤滔愛憐地瞧著婠婠,歎了一口氣道:「這可說是飛來橫禍,半個月前我忽然接到任少名的信,要我歸附鐵騎會。我當然斷然拒絕,還加強城防,怕他們來攻,這兩年我們沒有一天不在作好準備,又得城內百姓支持,敢誇就算任少名傾全力來攻,隨時也可擋他個一年半載。」   寇仲點頭道:「任少名當然不敢去惹杜伏威和輔公佑,如若奪得竟陵,便可在長江之北建立北進的點,所以對竟陵他是志在必得的。」   方澤滔訝道:「想不到寇兄在這方面如此在行呢。」   徐子陵奇道:「任少名已死,鐵騎會四分五裂,長叔謀的人變成孤軍,為何仍要來惹你們?」   方澤滔苦惱道:「這個可連我都想不通,三日前,忽然有人夜闖我莊,此人身手高明之極,不但連傷十多人,還把擄去。唉!坦白說,如今就是我方某人的命根,我也不是沒見過美女的人,但第一眼見到她,我便深深地愛上了,只覺若失去了她,任何事都變得沒有丁點兒意義。長叔謀這一確是捏著我的要害,教我完全失去了方寸。」   圍在四周聽他們說話的段玉成、包志復、石介、麻貴都點頭表示感同身受。   任誰見到如此動人的一個美人兒,不生出傾倒愛戀之心才是怪事。   方澤滔續道:「三天前我收到長叔謀的信,說婠婠落在他們手上,囑我在百丈峽外決一生死,以決定誰屬的問題。唉!這可是我一生人中最難決定的一件事,明知對方是調虎離山之計,但在竟陵城千萬受我保護的人,和婠婠之間,我該如何作取捨呢?」   寇仲等都諒解地露出同情之色。   方澤滔歎道:「最後我決定按兵不動,留守竟陵。在公私之間,我仍知甚麼是該做,甚麼不該做的。」   寇仲等面面相覷,既是如此,為何還有昨夜之戰?   方澤滔苦笑道:「難怪各位大惑不解,皆因我手下猛將,亦是我的親弟方澤流,竟私下領兵去救,我這才知道他也在暗戀婠婠,昨夜他已不幸戰死。當逃回來的人告訴我兩位把救了時,我再按捺不住,離城來尋找兩位,終在這遇上你們。」   徐子陵暗歎紅顏禍水,問道:「方莊主是否已取了婠婠小姐為妻?」   方澤滔頹然搖頭道:「這是我每趟見她都最想說出來的心裡話,但每次都不敢說出來,怕她會斷然拒絕,甚或拂袖而去。她不愛說話,只喜一人獨處,性格很難捉摸,但偏是我對她的愛慕,卻是與日俱增。」   眾人都默然下來。   看著這像熟睡了的絕世尤物,眾人都各自在心中幻想出她輕言淺笑的美人圖像。   就在此時,勁氣壓頂而至,帳篷破裂。 第十二章 千里救美   段玉成四人功力較淺,首先被迫蹌踉跌退,遠離騾車。   寇仲和徐子陵亦心中駭然,知道來人武功至少是跋鋒寒那種級數,才可完全不驚動方澤滔守在四方的手下,直至從天而降,他們方始驚覺,完全失去了先機。   寇仲橫移一步,井中月離背而出,望空劈去。   徐子陵低腰坐馬,雙掌上托。   方澤滔也是了得,掣出長劍,挽起六、七朵劍花,護著上方。   「噹!蓬!」   寇仲井中月黃芒劇盛,劈中敵人的兵器,立即大叫不妙。   原來對方持的竟是兩個長只兩尺,上闊下尖,盾綠像刃鋒般銳利、金光閃閃的怪盾牌。這種前所未見的奇形兵器,不但可攻可守,且只看樣子便知不懼攻堅的武器。   刀盾相觸,狂大無匹的反震力立時令井中月反彈回來。   寇仲尚未有機會發出第二刀,盾牌像一片流雲般以鋒緣斜削而下。   以寇仲的悍勇,猝不及防下,亦不得不往外移開。   徐子陵雙掌上拍,正中對方左盾,只覺盾面佈滿尖刺,雖未能刺破他貫滿真氣的掌肌,卻使他不敢運足全力,此消彼長下,硬被對方傳來的勁氣撞得他往地上滾去,狼狽之極。   方澤滔的長劍眼看可趁對方應付寇徐兩人時,由盾牌間破入傷敵,豈知眨眼間寇仲和徐子陵均被迫退,雙盾攏起來。   「叮!」   長劍硬生生被雙盾夾斷,再迎頭壓下。   方澤滔無可奈何,閃往車底。   一個白衣如雪,漂亮修長,年約三十的男子,天神般落到騾車上,一副睥睨當世的氣概。   他的眼睛微微發藍,嘴角似乎永恆地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挺直的鼻樑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的對照,寬闊的肩膀,更使人感到他像一座崇山般不虞會被敵人輕易擊倒。   只見他微微一笑,眼神落在婠婠身上,雙盾收到背後,讚歎道:「如此絕色,確是人間極品。」   這時方澤滔從車底另一邊竄了出來,加上慌忙趕來的十二名手下,再加上寇仲等人,聲勢頓時大增,但卻因投鼠忌器,怕他傷害婠婠,沒有人敢搶上騾車動手。   寇仲和徐子陵也是奇怪,前者挨在車尾處,笑嘻嘻道:「你是否長叔謀那傢伙?這兩個金牌子相當趣致呢。」   徐子陵卻移往車頭的一邊,從容卓立,完全看不到有任何焦急或受挫的表情。   反是方澤滔沉不住氣,厲聲道:「長叔謀若你敢傷害她,休想有命離開。」   長叔謀不屑地用他的藍眼睛瞅了方澤滔一眼,轉向寇仲道:「你們可知任少名是甚麼人?」   寇仲若無其事道:「聽說是你師傅的野種,對嗎?」   長叔謀眼中殺機一閃而沒,仰天長笑道:「果然有種,不過有一天你定要後悔說過這番話。」   又瞧往徐子陵微笑道:「你的拳腳功夫相當了得,羅剎女尚教不出這樣的徒弟,難道是從長生訣學來的嗎?」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我學的只是東拼西湊而來的取巧功夫,那及得上長叔兄有明師指點。」   長叔謀對兩人的淡漠生出高深莫測的感覺,心生一計,忽然奇峰突出地道:「讓我先殺此女,大家才放手一搏,如何!」   方澤滔色變喝道:「你敢!」   寇仲卻哈哈大笑道:「好主意!」一躍而起,揮刀便往長叔謀劈去。   同一時間騾子驚嘶前衝,原來是徐子陵暗中射出兩道指風,射中拉車兩頭騾子的屁股。   方澤滔等大驚失色,要知長叔謀只要腳尖一點,必然玉殞香消,大羅神仙都救不回她的性命。   徐子陵一個空翻,落到御車者的位置處,隔空一拳往長叔謀擊去。   長叔謀哈哈一笑,兩個金盾左右如翼飛超,硬接了一刀一拳。   同時腳尖前踢,正要挑起腳下平躺的美人兒時,忽地足踝一緊,竟給一條長鞭纏了幾圈,至此才知中計。   大力傳來,扯得他幾乎仆倒,忙運功下墜,左腳只移了四寸,便穩立不動。   騾車不斷加速,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前後夾攻。   以長叔謀的自負,亦不敢在左足受制的情況下應付兩人的狂攻,猛一提氣,躍上半空,左腳轉了幾個小圈,脫出鞭子的糾纏。   這時騾車又多衝出了五丈的距離。   從後趕來的方澤滔沖天而起,劍化長虹,往他後背刺去。   仍在空中三丈高處的長叔謀看也不看,右手金盾反掃後方,把方澤滔掃得連人帶劍往另一方跌墮下去,更順勢借盾發出兩股勁氣,迫得段玉成等人橫滾閃躲。   他卻借力提氣輕身,迅若流星地趕到急馳的騾車上空,往守在車尾的寇仲攻去。   徐子陵大叫道:「方莊主你們不要追來,我們在竟陵再見。」   騾子在受驚下拚盡全力往前盲目疾衝,就在徐子陵說這兩句話時,又衝出了十多丈的距離。   方澤滔這時才由地上跳起來,目送騾車奔上一座小丘,消沒在另一邊的斜坡下。   寇仲井中月黃芒暴閃,一刀接一刀劈出,每劈中長叔謀的金盾時,都逼得他倒退尋丈,又要再發力追來。   徐子陵則負責駕駛騾車,好不快意。   以長叔謀的陰沉,亦氣得七竅生煙,但因寇仲是以逸待勞,又緊守車尾,兼之刀法凌厲無匹,任他有通天徹地之能,始終搶不上騾車上,無法發揮雙盾破刀的看家本領。   寇仲瞧著長叔謀在後方瘋狗般追來,失笑道:「小子跑快點,對了!就是這樣。」   猛地一刀劈出。   「噹」的一聲,再一次把長叔謀逼退。   前面的徐子陵開懷道:「有沒有法子劈碎他一個盾,那我們就可掉轉頭來找他晦氣了。」   寇仲心中一動,低喝道:「車底!明白嗎?」接著仰天長笑道:「這又有何難?」   猛地暴喝一聲,有若平地起了個焦雷,他那雙炯若寒星的銳目,爆起前所未有的森冷寒芒,氣力陡增,強猛無儔。   寇仲整個人躍離車尾,井中月化作一道金光燦爛的黃芒,朝追近至半丈許的長叔謀畫去。   長叔謀那想得到寇仲悍勇如斯,更猜不到他肯離車下撲。   不過他雖知寇仲這一刀絕不易擋,但自恃武功高強,卻是絲毫不懼,左盾上迎,右盾卻削往寇仲兩腿。   驀地感覺有異,立時魂飛魄散。   原來徐子陵竟由車前投往地上,任得馬車在上方經過,這刻變成了在寇仲下方,正由地上往自己平射而至。   長叔謀也是了得,臨危不亂,右盾改平削為下封。   徐子陵雙掌按在他右盾處,發出一下悶雷般的勁氣交擊聲。   同一時間寇仲全力的一刀,狂劈在他的左盾上。   一寒一熱兩股驚人氣勁,同時攻入長叔謀的體內去。   「噹!」   金盾四分五裂。   長叔謀斷線風箏的往後拋飛,口中鮮血狂噴。   他退了足有十丈距離,一點地面,沒入左旁疏林去。   寇仲落到地上時,徐子陵剛從地上彈起來,交換了個勝利的笑容,才醒起騾車上尚載著的美人兒,正給騾子拖著拚命奔馳,慌忙狂追而去。 『卷九』第一章 陰癸艷魅   騾車穿林過溪,落荒而去,愈走愈快。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愈追愈驚。   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即使拉車的是上等良駒,又有一流御手操縱,由於這並非平坦大道,顛簸難行,他們也應該追上多時。   偏是兩頭騾子像懂認路般,盡朝林木山石空隙處左穿右插,快逾奔馬,完全超出了它們本身速度的限制。   兩人心知不妥,覷準一個機會躍上樹頂,居高臨下瞧去,立時遍體生寒。   只見一個滿頭銀絲白髮,身穿金色寬袍的女子,安坐御座上。   她以一個奇異而不自然的姿態上身前俯,雙手探出,掌貼騾股。   而兩頭騾子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拚命狂奔。   絕世美人婠婠則仍橫躺車內,安詳得不受任何外事的影響。   這種催發動物潛力的霸道功夫,兩人不但聞所未聞,連想都沒有想過。   不過兩頭騾子顯然撐不了多久,這殘忍之極的事快要結束。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心中都燃起不恥對方所為和義憤的火焰。   這時狂奔的騾子硬生生撞斷了十多顆擋路的小樹,衝上一道斜坡,速度明顯減緩了。   徐子陵見機不可失,叫道:「我助你!」故意墮後了少許。   寇仲和他合作多年,還不知機,提氣躍起。   徐子陵雙掌似若無力的按在他背上。   寇仲應掌騰空,比平常快上近倍的速度,像彩虹的弧度般凌空向騾車投去。   眼看要追上騾車,那銀髮女子背後像長了眼睛似的左手金袖一揚,十多點黑芒朝寇仲射去。   寇仲不慌不忙。   井中月離背而出,畫了個大圈,十二根牛毛針應刀墮下。   不過他始終也受到影響,慢了下來,騾車奔至坡頂,往下狂衝。   徐子陵加速趕至,再推了寇仲一把。   寇仲借勢人刀合一,沖天而起,後發先至,越過坡頂,飛臨銀髮女上空,一刀劈下。   銀髮女螓首猛搖,銀髮揚起,竟化成一束鞭子般抽打在寇仲的井中月上,時間角度,拿捏得無懈可擊。   寇仲那想得到她有此怪招。   發刀相觸,兩人同時劇震。   寇仲給她似若綿綿無盡般的柔軟內勁震得往後拋飛時,銀髮女亦給他的勁氣衝撞得嬌軀前俯。   兩騾慘嘶一聲,同時倒地身亡。   車子收勢不住,連著向下滾滑的騾屍,往下衝去,情勢混亂至極點。   寇仲知她已把自己攻入她體內的氣勁,轉嫁到兩頭可憐的騾兒身上,心中大恨,不過此事已無可挽回,眼看車子即將因撞上騾屍而翻側,忙提氣一個觔斗,左手抽出腰間長鞭,往車上的婠婠捲去。   豈知婠婠因車子斜傾,朝前滾去,加上車勢甚速,鞭梢差少許才及得上婠婠,功敗垂成。   此時騾車一邊輪子離地,快要掀翻往另一邊。   銀髮女像一朵金雲般騰升起來,旋身揮袖,當婠婠被她金袖捲起時,秀髮散垂下來,美賽天仙,輕飄如落葉。   寇仲與銀髮女打了個照面,立時心生寒意。   此女輪廓頗美,可是臉色卻蒼白得沒有半絲人氣,雙目閃動著詭異陰狠的厲芒,活像從地府溜出來向人索命的艷鬼。   騾車翻側,被下滾的騾屍拖得不住與坡土磨擦,發出雜亂的碰撞聲。   銀髮女抱起婠婠,一個空翻,落往坡腳的青草地上。   不遠處有道小河流過,對岸是青色翠碧的樹林,在月色下更是幽深寧美。   寇仲和徐子陵先後趕至,與她成對峙之局。   銀髮女木無表情的道:「果然有點斤兩,難怪連任少名都要栽在你們手上。」   她的聲音沙啞低沉,聽得人很不舒服。   寇仲哈哈笑道:「陰癸派妖女,給我報上名來。」   銀髮女臉容不改地道:「我何時告訴你我是陰癸派的人?」   寇仲一振手上井中月,喝道:「你的內功路數和艷尼同出一轍,還想騙我們嗎?」   銀髮女仍是沒有半點表情的冷冷道:「算你有點眼力,我乃教主座下四魅之一的『銀髮魔女』旦梅,以此女麗質天生,身具異稟,最適合入我派之門。你兩人知機的話,就立即有那麼遠滾那麼遠,否則我會教你們後悔莫及。」   寇仲微笑道:「我倒不信你有教我們後悔莫及的本領,何不放下此女,讓我看看你有甚麼真材實學。」   旦梅雙目厲芒閃動,低喝道:「滾!否則我先殺此女。」   一直袖手旁觀的徐子陵哂道:「真是好笑!你剛剛說完要代貴教主招納婠婠,現在卻又說要殺死婠婠;可見你滿口胡言。少說廢話,仲少,先給點厲害讓她見識見識。」   寇仲大喝道:「好!」   話音才落,寇仲一挺脊骨,神態倏地變得威猛無儔,揚刀跨步。   他一對虎目炯若寒星,射出森冷無比的厲芒,氣勢堅凝強大,最奇怪是他似乎一點都不怕旦梅會拿婠婠來作擋箭牌。   連在旁的徐子陵亦感到他井中月帶起的森嚴肅殺刀氣,跟他正面對峙的旦梅所感受到的情況,更可想而知。   旦梅蒼白的容顏首次露出驚愕神色,厲叱道:「你是否不管此女性命了!」   寇仲暴喝道:「正是如此。」   井中月迅疾出擊,化作長虹,取的竟是旦梅橫抱手上的婠婠。   徐子陵像早知如此般,雙手橫抱胸前,神態悠閒,一副待看好戲的樣子。   旦梅終於臉色微變,往後飄飛。   寇仲卻不肯放過她,如影附形,流星趕月般追過去,井中月當頭劈下,動作快逾電閃,同時刀風如山,凌厲無比。   旦梅氣得雙目凶光畢露,騰身而起,金色繡裙底下一對纖足車輪般連環疾踢,擋架著寇仲有如暴雨狂濤的刀勢。   勁氣交擊之聲不絕如縷。   寇仲見她腳法如此厲害,殺得性起,一個觔斗早到了旦梅頭上,井中月化作漫天寒芒,朝她蓋頭罩下。   這招最厲害處就是令旦梅難以用腳去封架他的刀。   旦梅冷哼一聲,竟將手上的絕色美女婠婠往上拋起,迎向寇仲的刀鋒,她同時急墮地上,橫旋開去。   其實寇仲看似刀刀狠辣,事實上卻是招招留有餘地,見計得逞,連忙收刀,左掌拂在婠婠身上,自己則往後翻開。   徐子陵終於出手了。   他快逾電光石火般掠往旦梅,全力出擊,一點都不留情。   剎那間兩人交換了十多招拳腳。   旦梅不但失了銳氣,早先已被寇仲劈得血氣翻騰,此時那抵得住兩人的車輪戰術,給徐子陵覷隙一掌切在她左肩處,登時口噴鮮血,蹌踉橫跌。   她也是了得,借勢一聲厲叱,落荒逃走,越過小河,沒入對岸林木深處。   婠婠似給一對無形的手掌托著,緩緩降在柔軟的草地上,絲毫無損。   寇仲來到徐子陵旁,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到這美得像不食人間煙火仙子般的女子身上。   寇仲伸手搭在徐子陵肩頭,低聲道:「多少成機會?」   換了任何人都絕聽不懂寇仲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徐子陵當然不會有問題,淡淡道:「至少八成,無論是長叔謀又或旦梅,都是想把我們引開;好讓這陰癸派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嫡傳弟子對我們進行某一項陰謀,而想來這陰謀必須有身體接觸才行。」   寇仲色變揉手,道:「我的手不會有事吧!」   徐子陵知他又在裝神弄鬼,失笑道:「去你的娘。若這樣碰碰都有事,連寧道奇、畢玄和傅采林,再加慈航靜齋齋主都不是她的對手了。唉!可惜還有兩成不敢肯定,否則仲少現在就可拿刀砍去,看看能否把她砍活過來。」   寇仲歎道:「我確下不了手。若她真是那位陰癸大姐,想不敬佩她亦不行。你看她那動人樣兒,橫看豎看都不像個害人精,但事實上任何遇上她的男人,也多多少少會給她害苦了。」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正活脫脫是其中兩個受害者。」   寇仲湊到他耳旁以低無可低的聲音道:「不若把她送回給方澤滔這傢伙,然後我們再向方澤滔說珍重再見吧!那豈不是可脫離苦海?」   婠婠的秀髮像瀑布般往四方傾瀉,襯著她在月照下美艷無倫的玉臉朱唇,即管苦修多年的高僧亦要為她動凡心。   徐子陵哂道:「虧你還和他稱兄道弟,假若她確是貨真價實的陰癸妖女,不害得方澤滔城破人亡才怪。剛才若非我們引開長叔謀,方澤滔怕已給宰了。」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你不是提議要我們帶著這燙手山芋上路,待弄清楚她是龍是蛇,才決定應否交回給癡情的方莊主嗎?」   徐子陵雙目寒光爍閃,深注平躺地上的美女婠婠在羅衣緊裹下顯現出來那無可比擬的優美線條,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道:「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鬥爭,只要我們迫得她亮出身份,我們就勝了頭仗。」   旋又哈哈一笑道:「來吧!讓我們弄張板床來把這美人兒運載,看她還可睡得多久?」   兩人從破爛的騾車拆下一塊長八尺寬三尺的木板,全神戒備的把婠婠放在木板上,並不縛緊,就那樣一前一後抬板載美疾行。   道路雖崎嶇不平,他們亦不時竄高伏低,但在他們巧妙的配合下,木板始終保持平衡,使兩人大覺有趣,絲毫不以為苦。本來他們在方澤滔說出婠婠的來歷後,對這長睡美女的疑心已大大減低,但長叔謀和旦梅先後出現,立時令他們感到對方是欲蓋彌彰。加上對徐子陵無端端著了道兒一事終是難以釋疑,所以才再生疑。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不但才智高絕,又精通市井江湖的騙人伎倆,再加上比常人豐富的想像力,故而才有這種別人夢想難及的想法。   這時兩人反怕會遇上方澤滔等人,朝反方向一陣急馳,走了十多里後,始放緩下來。   此時已是殘星欲斂,月兒暗淡,天將破曉。他們來到一座小丘之頂,極目四方,見西北方有一座小村落,可是草樹滋蔓,應是早給人荒棄了,村後橫陳著一列丘陵。   寇仲瞥了一眼板上的絕世佳人,歎了一口氣道:「村內的居民定是逃到竟陵避難去了。村後似乎有路穿越山林,或許是到竟陵的捷徑。」   徐子陵抬頭觀天,見到東北方烏雲密聚,點頭道:「看來又會有一場大雨,我們沒有問題,但這位婠婠小姐卻不知會否有問題,先避過這場大雨,然後再想想該怎辦才好。」   寇仲苦笑道:「怎麼想都想不到辦法的了。她最厲害處就是莫測高深,只是防她突然出手傷人,我們便既費神又吃力。休息一會亦是好主意。」   兩人打定主意,抬著婠婠朝小村奔去。   寇仲見四週一片荒蕪,想起那條遇上翟讓和李密的廢村,向前面背著他反手執著板邊的徐子陵道:「還記得那座李密以詭計暗算翟讓的村莊嗎?當時我們明明見有人在村內放火,但抵達後卻鬼影都見不著半個,後來那人亦再沒有出現,究竟那個是甚麼人來呢?」   徐子陵聳肩道:「鬼才曉得!你為甚麼會忽然想起這件往事呢?我差點忘記了!」   寇仲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或者是因見這地方鬼氣森森,勾起我的回憶。唉!戰爭真害人不淺,可以想像以前這小村是多麼和平寧逸,人人安居樂業,雞鳴犬吠,現在卻落得這麼個殘破光景。」   徐子陵陪他歎了口氣,一時說不出話來。腦海卻幻化出一幅世外桃源的美景。   這時天邊本應露出曙光,但因烏雲蓋天,反比剛才更是暗沉。   驀地電光一閃,驚雷緊隨,豆大的雨點打了下來,由疏漸密,瞬成傾盆大雨。   他們剛穿過村口的牌樓,忙往最近的一家屋子掠去。   屋宇殘破剝落,木門應手而開。   此宅分前中後三進,以兩個天井相連,家俱一應俱全,雖是簡單,卻不殘破,只是四周塵封蛛網,一片荒涼景象。   將美女婠婠連木板放在地上後,寇仲負責關門,徐子陵卻去把窗子打開少許,讓空氣注進屋來,驅趕留在屋內的腐敗悶氣。   「啊!」   兩人同時旋身。   神秘美女婠婠仍是那長眠不起的樣兒,但俏臉已多了點血色,使她更顯嬌艷欲滴。   寇仲見徐子陵朝她走去,撲過去扯著他低聲道:「不要碰她!」   徐子陵皺眉道:「怎都該試試看吧!無論她是被人封閉了穴道,又或是自己弄鬼,終是武學上一個難題和挑戰。若我們能破解開來,定可學懂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假若她千方百計,目的就是誘我們這麼做,我們豈非正中她下懷。」   徐子陵把他拉往一旁,低聲道:「就當這是一場鬥爭吧!否則此事如何了結。」   寇仲終於同意,道:「我有個好主意,只由你一個人接觸她的身體,我則把內氣注入你的體內,同時負起監察你和她情況之責。這樣有起事來時,亦不致全軍盡墨。」   徐子陵道:「好吧!」   兩人來到她旁,交換了個眼色。   徐子陵將她扶了起來,只覺觸手處充盈著柔軟的彈性,不由地心中一蕩,嚇得他忙收攝心神,壓下綺念。   接著盤膝坐在她背後,只以單掌抵著她背心,另一手托起她後仰的螓首。   寇仲亦在他身後盤膝而坐,眼親鼻、鼻觀心,雙掌緊貼徐子陵的虎背。   徐子陵把雜念完全排出腦海外後,輕輕道:「準備好了嗎?」   寇仲沉聲道:「出手吧!」   徐子陵凝神專志,一束陽和的真氣,緩緩注入她脊椎的督脈去。   就在此時,蹄聲響起,由遠而近。   婠婠竟在這要命時刻,嬌軀顫抖起來。 第二章 荒村奇遇   兩人心中同時叫苦。   原來當徐子陵把真氣送入婠婠體內時,便立即像失去了控制似的由督脈朝奇經八脈散射。   徐子陵大吃一驚下,忙運功要把變成脫疆野馬般的奔散真氣收回,卻已遲了一步。   真氣化成千百股勁漩,在婠婠的奇經八脈內來回激盪,便恍如內家高手練岔了真氣的情況。   這種走火入魔乃練功者的大災難,輕則功力全失,重則癱瘓或暴斃。   此情況兩人都全無準備,更不知該如何解救,一時慌了手腳。   寇仲低叫道:「妖女厲害,老子可顧不得了!」   徐子陵忙示意他切勿魯莽。   電聲轟鳴,豪雨浠浠犧啦啦打在屋宇的瓦背、簷篷、紗窗、天井和街上,發出層次豐富的各種聲音,清寒之氣侵體而來。   夾雜在這雨聲的大合奏裡,是密集的馬蹄聲。   十多騎進入村內。   徐子陵那有餘暇去理會婠婠以外的事,把寇仲送過來的陰柔先天真氣,與自己的陽剛真氣不住結聚,輕輕道:「這些真氣的最大問題,就是孤陽不長,同性相拒,故互相激盪,弄至全身脈氣散亂,所以只要我們能令真氣重歸於一,就可解決問題。」   接著湊到婠婠晶瑩如玉的小耳後道:「這是否正中你下懷呢?現在我已有九成把握肯定你是陰癸派那位大姐了,小弟真的甘拜下風。」   一道閃電,裂破了村子上方偏西的空際,接著天地煞白,驚雷震耳。   那十多個騎士勒馬停下,卻沒下馬,似乎在等待著某些人。   寇仲好像全不知外面來了一批人,俯前道:「要不要博他娘的一鋪,我賭她是『陰後』祝玉妍的徒弟,甚或就是她本人。」   徐子陵苦笑道:「你有多少成把握?」   寇仲歎道:「只有八成,比你還少一成,以陰癸派那種邪人,怎肯把自己陷於如此絕地?不過若她另有邪法,根本不怕走火入魔,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唉!讓我動手罷,總須有人去做的。」   徐子陵堅決地搖頭道:「我們沒權拿別人的性命去作賭博,事實上這是一場公平的決戰,她是以真功夫來算計我們。」   寇仲皺眉道:「但假若她真是來自陰癸派的妖女,我們這樣替她療傷,豈非甚麼來龍去脈都給她看破,我的獨門氣功還有何秘密可言?倘她因此而功力大進,擊敗了師妃暄,我們更罪孽深重了。」   又有蹄聲在另一端的村口響起,竟是孤人單騎,緩緩冒雨往早先那十餘騎馳去。   刀劍出鞘之聲,連串響起。   來人顯非那十多騎的朋友。   徐子陵毫不在意外面正發生的事,不斷將寇仲輸來的真氣集中在丹田氣海之內,知而不守地任它自然而然變成一個真氣的渦漩,免其落於後天,露出一絲充滿信心的微笑道:「就算她的而且確是那妖女,卑鄙地利用我們的俠義之心,我們也要以正道和她周旋到底。」   接著低喝道:「準備好了嗎?」   寇仲還以為徐子陵說的是為婠婠療治經脈內作惡的游氣,瞧了瞧抖個不停的婠婠,無奈道:「準備好呢!」   當徐子陵出乎意外地把氣漩由丹田升起,逆上督脈,反注入寇仲右掌心時,外面有人大喝道:「多情公子你果然有膽有識,明知送死也敢前來赴約,我們清江派佩服佩服。」   徐子陵和寇仲這時才知來者竟是近來聲名鵲起的『多情公子』侯希白,但此刻正值行功運勁的緊要關頭,一個不小心,動輒有走火入魔的大禍,都不敢分神去理會。   寇仲任由氣漩注入右手心的陰脈,再轉上中指的陽脈,沿右肘走絳宮,過重樓,經衝脈至丹田,然後走右腿外的陽脈,過腳趾到足心湧泉穴定住。   只覺全身暖和融融,說不出的舒服。   此時他已掌握到徐子陵的用心和策略。   原來天下物事雖千門萬類,各有其獨特的物理性情,但總有其萬變不離其宗的法則。   在內家氣功上,更有強者凌弱,異性相吸的現象。   徐子陵玩的把戲,就是先任由兩人傾向一陽一陰兩種特性的真氣天然結合,變成一個自動渦漩的整體,更由於兩人真氣同源而異,結合後本身自具自足,會把任何有異於他們的真氣排斥,又能把同類的真氣吸納。   所以只要再把氣漩送入婠婠的氣脈去,立即可將散游亂竄的真氣似海棉吸水般吸收回來,亦因利乘便貫通婠婠的經脈。   假若婠婠確是妖女,甚或是祝玉妍本人,也會因內功路子不同,不但難以把此氣漩收歸己有,連尋源探察亦有所不能。   徐子陵之所以要把氣漩先回輸寇仲體內,一方面是要加強氣漩的力量,更重要是忽然想到此舉對兩人將大有裨益,使氣脈周流,全身經絡貫通,和氣上朝。   且陰陽互補,可臻至道家「水中火發、雪裡花開」,所謂「天宮月窟閒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的至境。   一般內家高手,雖無不講求經脈通氣,但高明者都是陰陽並行,從沒有以渦漩的形式行氣。   惟有來自長生訣,又是兩人分練,才會出現如此現象。可是若非由於替此女療傷而引起真氣流失的特殊情況,兩人必失此機緣。   以物性而論,渦漩自是比衝奔的力量更凝聚和強大。   寇仲明白了徐子陵的用意後,立即把握這千載一時的良機,讓氣漩周遊全身,任得氣漩把滿盈經脈內的真氣吸納,不斷壯大。   外面靜了下來,顯是侯希白勒馬停下。   雷雨不絕,電光暴閃中,間中傳來健馬嘶叫之音。   而每當電光照亮了昏黑的室內時,婠婠如雲的秀髮都像會發光般,說不出的詭異神秘。   氣漩由右腿內的陰脈回歸絳宮,再下左腳心湧泉穴時,一把清越朗耳的男聲在外淡淡道:「廢話少說,陳步雲何在。」   一人應道:「本少爺在此,侯希白你殺我兩位結拜兄弟,今天就要你血債血償。」   侯希白仰天一陣大笑,縱使雷雨交鳴,亦不能掩蓋分毫。   笑聲倏止。   侯希白從容道:「你的血債要人還,但人家女兒的清白和尊嚴又有誰來還給她們,殺你那兩個淫賊兄弟,只是替天行道,現在該輪到你了,誰敢阻我,誰就要死。」   蹄聲轟鳴,顯示雙方正衝向對方。   此時氣漩經過了頭頂天靈穴,由上顎的天池穴過十二重樓,下任脈,上督脈,再走左陽脈到左掌心,重新進入徐子陵體內去。   徐子陵感到寇仲經脈內虛虛蕩蕩的,情況就與婠婠被輸入真氣時的情況相似,心中一動,隱隱捕捉到假如婠婠真是妖女所採用的秘法,不過此刻那還有再作深思的閒情,只依法照辦,把增強了不知多少倍的氣漩先送往天靈穴,再輸下至湧泉穴,剛與寇仲行氣的次序相反。   此實千古難遇的情況。   首先要找兩個內氣同源又相異的人已是難比登天。況且即使有這麼兩個人,由於各種複雜的因素,例如對功法的成見、信任的問題,亦絕不會拋開一切的以這充滿創意的方法合研出如此古怪的奇功。   兩人以前雖屢曾以內氣同源的特性,互為增益或療傷,卻從未試過如此徹底,且全部真氣化成一個先天氣漩,自身卻不留半點真氣,教對方縱是心懷叵測,亦全無辦法由他們行氣的脈絡,推測出他們來自長生訣的法門。   外面兵刀交擊之聲不絕於耳,慘叫痛哼亦不絕於耳。   受創的當然不會是侯希白,否則早該鳴金收兵了。   婠婠體內流竄的真氣愈加肆虐,隨時有經斷脈散的生命之厄。   微不可聞足尖點在瓦面的聲音在頭上響起。   兩人嚇了一跳,差些同時走火入魔。   徐子陵強壓下心神的震盪,因為此時若有人溜進屋來,要取他們的小命,可是易如反掌的一回事。   氣漩透掌心而出,逆上婠婠督脈。   兩人同時口鼻呼吸斷絕,內氣斂息,只餘下靈台的一點清明,默默遙控婠婠體內氣漩的行走。   丙然不出所料,氣漩經行處,流竄作惡的真氣統統被吸納,使一切重歸正軌。   屋外激鬥忽然靜了下來。   侯希白的聲音響起道:「誰方高人駕臨,何不現身一見。」   一陣嬌笑來自三人置身處的瓦面上,接著是銀鈴般動人的女聲道:「侯希白果是不凡,枉清江派自命江南大派,竟無人擋得住侯兄一扇之威,可笑之極。」   侯希白笑道:「只聽姑娘的聲質,便知是天生麗質的美人兒,卻未知姑娘不惜千里追蹤在下,所為何事?」   徐子陵和寇仲剛把氣漩行遍婠婠全身經脈,這絕世美人亦安靜下來。   假若他們立即收回氣漩,婠婠就會重回先前的狀況。   但二人均是膽大包天之輩,怎肯就此罷休,把氣漩往婠婠體內最關緊要的生死竅送去。   當日傅君綽曾詳細向他們解釋練習九玄大法的訣要,而他們修練長生訣時,自然而然地就把九玄大法和長生訣的功法結合起來,將本來純是修身養命的秘法與武功合而為一。   如傅君綽所傳,脈穴雖是一體,但作用卻有不同。   脈乃穴與穴間往來的路途,穴位則等若站頭宿所。   每逢經脈交匯處的穴位更被稱為關口,蓋在其貫通經脈的重要性。   若關口閉塞,便如道路封閉,人也會百病叢生。   凡人皆有因血氣而來的正常脈氣,但真氣卻須苦修才會發生。   修真者若不能練至「氣發」,怎麼修行都只是白練。   氣發則成竅。   所以內家高手只要探查對方脈穴,便知對方火候深淺。是凡穴還是氣竅,絕瞞不過識貨的人。   前此婠婠體內虛虛飄飄,不要說氣發而成的關竅,連普通人的脈氣亦欠奉,所以才令他們無從入手,莫測高深。   而眾竅之中,又以生死竅最關重要。   假若婠婠要找地方把真氣聚集收藏,就惟只這個玄微的處所。   在人體上,兩眼中心為祖竅,內通腦細胞,是人的真性,此處若受傷,重則身亡,輕者亦會腦力受損。但仍非是真氣可藏聚的地方。故妄施者會惹來頭痛之患。   祖竅乃任督二脈最重要的關口,只要凝神入祖竅,任督二脈便會周遊不息。   但真正能凝聚真氣處,卻是小腹的丹田處。   它便像全身真氣的供應站。   普通人的脈氣,是通過吃下的食物,被胃壁吸收而成的養分而來。   但修練者卻把生殖能力的精氣化煉而成真氣,變成能量,所謂練精化氣,練氣化神是也。   至於先後天最大分別,則在於先天能吸取天地的能量,而後天則止於本身的精氣,高下之別,自不可以道里計。   丹田為氣海,細分為四重天。   最上一重為黃庭,接著是金爐、穴和最下層直通精囊或子宮的關元。   而生死竅指的就是穴,氣動其中則成生死竅,否則只是一般的穴。   若祖竅是天,生死竅就是地,上管性、下管命。性命必須雙修,若舵和槳的關係,欠一不可。   所謂天下地上安祖竅、日西月東聚穴,說的就是它們唇齒相依的情況。   徐子陵和寇仲此招最厲害處,就是把聚兩人全身功力的氣漩,注入婠婠的穴裡。   假設婠婠只弄虛作假,收起來的真氣以詭秘莫測的方法藏在穴深處,那麼闖入的氣漩,必會激得她的真氣起而相抗,那時她便露出狐狸尾巴。   若她真是清清白白,那氣漩只會引發她的脈氣,便她回復知覺。   在機緣巧合下,兩人終於找到最佳試探她虛實的方法。   正如徐子陵所言,這是場別開生面的鬥爭。   他們正處於最緊張的關頭,外面的侯希白卻是悠然自若,半點不覺雷雨之苦地續道:「姑娘輕功之高,是在下平生僅見,所以在下每趟想見姑娘,都落得緣慳一臉,可是今晚在這荒村曠野之地,環境特殊,在下若要得睹姑娘芳容,恐非全無機會。」   氣漩此時進入婠婠丹田,抵達第一重的黃庭,尚未有任何異樣的情況。   寇仲和徐子陵雖不宜分神,但仍不由心下奇怪。   假若這女子的輕功如侯希白所說般高明,他們為何竟察覺到她足點瓦背的微響呢?   女子回應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逼人家好嗎?我剛才故意弄出聲響,就是要讓你知道人家來了。現正思量該否現身與你相見,你卻來咄咄逼人家。」   寇仲兩人心中大懍,不由得對侯希白刮目相看。   罷才那下足音,屋內的他們亦只是僅可聽聞。   而侯希白那時還正在與敵人生死血戰,兼又雷雨交加,距離比他們遠上幾倍,仍漏不過他的耳朵,只這點已可推知侯希白比他們高明了。   氣漩緩緩下降,進入第二重的金爐。   侯希白淡然道:「姑娘若有見在下之心,在下已是非常歡喜,可否先賜告芳名,那稱呼起來可以親熱一點。」   此人說話高雅、語調溫柔、態度灑逸,難怪他能使天下美女傾心。   那女子顯是給他哄得芳心竊喜,欣然道:「我只說一次。你勿要粗心大意忘掉了。」   侯希白以無比真誠感人的語調道:「侯希白正在洗耳恭聽,日後更不敢忘記,姑娘請放心。」   寇仲聽得心中一陣感慨。   他是自問說話欠了侯希白這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味道。難怪連師妃暄都看得起他,還讓他伴遊三峽。   徐子陵想的卻是:假設此人生性如此,誰都沒有話說,否則他就是大奸大惡的人了。   女子似乎給打動了芳心,道:「我叫獨孤鳳,咦!你的表情為何這麼古怪,定是知道我的來歷。」   侯希白歎道:「獨孤小姐才真是名不虛傳;只從我的眼神變化便窺知我內心的感受,不愧是身兼兩家絕學的傳人。」   獨孤鳳語調忽然變得無比的冷靜,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緩緩道:「此事相當奇怪,不知道關於我的事,侯兄是從何方得到內情?」   侯希白歉然道:「這個請恕在下不便透露。侯某還知道獨孤小姐不但早超越了『獨孤雙傑』獨孤盛和獨孤霸兩位前輩,連令叔獨孤傷亦要甘拜下風,功力直迫尤楚紅,難怪在下想擺脫小姐的追蹤亦難以辦到。」   接著語氣轉冷道:「起始時侯某尚以為小姐是慕在下多情之名而來的刁蠻女子,現在當然知道這想法大錯特錯。請問獨孤小姐究竟有何貴幹,竟這樣垂注我侯希白。」   獨孤鳳道:「這個恕我不能說出來,好了!我要走哩!」   此時氣漩終於從金爐注入關鍵處的生死穴,倏地變生不測。   氣漩竟停也不停的往她丹田氣海最下重的關元滑瀉進去,且有散洩出體外之勢。   兩人立時魂飛魄散。   假若此事真的發生,他們等若自動把辛苦多年練來的功力盡行散掉,再要回復舊況,都不知要多少時間才成。   他們再聽不到外面兩人的說話,運聚精神,以意念力誓要把氣漩收回來。   氣漩應念回衝,化成一束急漩的氣柱,逆上婠婠督脈,利箭般刺入徐子陵掌心的陰脈去。   剎那間,氣柱驀長,延伸至兩人全身經脈去。   徐子陵和寇仲腦際轟然劇震,同時往後拋飛,撞至牆上始滑跌落地,倒作一團,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呼吸斷絕。   沉睡不醒的婠婠卻沒有因失去徐子陵的支撐而倒下。   她像幽靈般緩緩飄然而起,俏立屋心。   眼幕慢慢張開,露出一對絕對配得上她絕世容顏、烏黑閃亮、可勾起最美麗的夢想的眸子。   婠婠徐徐別轉嬌軀,凝視著倒地不起的徐子陵和寇仲,輕歎一聲。   當她似要往兩人移去時,大門洞開,有人帶著一門風雨闖入屋來。 第三章 因禍得福   侯希白身型高挺筆直勻稱,相貌英俊,頭頂竹笠,卻是儒生打扮,更顯得他文采風流,智勇兼備。這時他手搖摺扇,說不盡的倜儻不群,瀟灑自如。   最吸引人的不但是他那對銳目射出來可教女性融化的溫柔神色,還有蓄在唇上濃黑而文雅的小鬍子,似乎永遠令他充滿男性魅力的臉容掛著一絲驕傲的笑意。   他好像很易被親近,但又若永遠與其他人保持著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   所有這些融合起來,形成了他卓爾超凡的動人氣質。   罷才獨孤鳳說走便走,他本欲追去瞧瞧她長得是何模樣,忽聞異響,才知屋內有人,故進來一看。   這時他眼中射出震驚的神色,一瞬不瞬盯著婠婠可比得上師妃暄那優美至無懈可擊的動人背影,像一點都不知道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的存在。   婠婠停止了移近兩人的企圖,幽幽輕歎道:「我非是沒有惜才之心,只因你兩人太過厲害,我又答應了人須親手取你兩人之命,才被迫下手。你們若含恨九泉,便即管恨我吧!」   後面的侯希白輕顫道:「只聽姑娘仙樂般的聲音,啊…」   婠婠以一個曼妙隨意的仙姿美態,婀娜轉身,與侯希白正面相對。   侯希白全身劇震,竟說不出話來,雙目射出難以置信的激動神色。   現時如有旁觀者,必可從他的眼睛讀出「天下間竟有如斯極品」這句話來。   婠婠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移往大門。   侯希白立時生出不敢冒瀆之心,退往一旁讓開出路。   婠婠到了侯希白身前,停下望往風雨交加的門外,低聲道:「給我葬了他們,好嗎?」   侯希白此時正呆瞪著她集天地靈秀的側面輪廓,嗅著她秀髮身體散發出來的天然芳香。由於婠婠只比他矮上寸許,幾乎是湊著她晶瑩賽美玉的小耳道:「姑娘!他們…」   婠婠再一聲輕歎,打斷了他的說話,柔聲道:「不要粗心大意忘記了,我會記得你呢!」   這正是剛才獨孤鳳向他說的話。   侯希白正不知說甚麼才好時,人影一閃,婠婠飄出門外,沒入風雨裡。   侯希白大吃一驚,搶門而出,但已慢了一步。   一道電光打在附近山頭,整個村莊都被驚雷轟得像搖動了一下。   婠婠早消失無蹤。   侯希白頹然跪倒風雨之中,也不理雙腳沾滿雨水污泥,仰天迎著箭矢般射在他面上的雨水歎道:「妃暄啊!你可知世上竟能有在氣質外貌武功均足可與你匹敵的人嗎?你的敵手終於出現了。」   又像記起甚麼似的,匆匆折返屋內,一點都不理會擠躺牆邊的寇仲和徐子陵,取出丹青,就在扇子的中心處寫起畫來。   此扇的另一面已繪有二十多名美女的全身肖像,惟獨這一面空白一片。   若寇仲和徐子陵不是沒能力說話,定會問他為何沒有把師妃暄繪於其上。   不片晌婠婠活現扇上,不但形神俱肖,連她那種虛無縹緲,似在非在的特質都給捕捉得一絲不漏,線條簡潔有力,利如刀刃。   侯希白目不轉睛的把玩了好一會後,收起摺扇,茫然步出門外。   風雨令他記起了婠婠適才的叮嚀,倏地倒退,背脊「蓬」的一聲撞在門旁的屋牆上。   他用的勁力霸道非常,牆壁坍塌。   侯希白撞入屋內,連發四掌,擊中支撐屋子的四條主柱。   柱子斷裂時,侯希白沖天而起,硬生生撞斷橫樑,帶著斷木碎瓦,到了風雨漫天的空際處。屋子轟然塌陷,把寇仲和徐子陵深埋在瓦石木碎之下。   侯希白看也不看,長嘯遠遁。   若他肯留心一點,必可發覺徐子陵和寇仲兩人的身體,一個熱得發燙,另一個冷若冰雪,而非兩具失去了生命的屍體。   即使婠婠亦想不到有此變化。   風雨延續了整天。   到黃昏時,天色才回復明朗。   明月在東山露出仙容。   瓦礫之下,寇仲的大頭枕在徐子陵胸口處,背上壓著一條樑柱,還有無數碎石殘瓦,幸好樑柱撐著塌在兩人身上的一方土牆,使兩人頭面不致受損,尚餘有些許吸氣的空間。   寇仲顫抖了一下,先吐出口中的沙泥,咕噥道:「妖女厲害,不過卻便宜了我們。」   又伸了個懶腰,登時令上面的沙石滾滾而下,低聲道:「他奶奶的娘,我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似的,以前體內的真氣,只是無數細絲般組成的一束氣勁,現在這些細絲都以螺漩的方式在脈穴間行走,不但速度激增,還似驟然間增加了數年功力般,過癮之極。」   事實上兩人一直清醒,只是斷了口鼻呼吸罷了。   當氣漩化成螺漩的長束刺入兩人經脈內時,他們真以為小命難保,尤其是那種經脈欲裂的感覺,更使他們受不了。   不過他們卻沒有死去,皆因氣漩在他們間往返循環百多周天後,逐漸被他們收歸百穴內。尤為奇怪的是每當螺漩氣束進入寇仲體內時,立變得奇寒無比,而來到徐子陵處時,則由極寒轉作極熱。如此一寒一熱,循環往復,連以前尚未貫通甚或覺察的經脈,都被硬衝開來,有若荒山野地被開墾為肥沃的田園。   整個情況等如送舊氣迎新氣,不但婠婠始料不及,就算集天下所有禪道高人、武學大宗師,亦要對這在武林內從未發生過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吁出一口氣道:「這些碎磚木屑壓下來時最舒服,就像幾十個人一起來和我們作推拿那麼寫意。」   傾了頓苦笑道:「究竟我們算贏了那妖女還該算是輸了呢?」   寇仲吸了一口從石碎隙處吹進來的晚風,沉吟道:「表面看當然是一敗塗地,至少妖女以為如此,不過她任是狡猾,竟懂得欲擒先縱之策。先誆得我們以為氣漩會逸出體外,待我們慌忙回收氣漩時,便順水推舟地猛力催動氣漩,不費吹灰之力的反以我們的氣漩來對付我們。」   徐子陵猶有餘悸道:「當時實在險至極點,若非侯希白那傻瓜闖進來,她只須略作檢查,便會知機地給我們每人補上一掌,那時我們就要到地府去陪娘呢!」   寇仲露出傾聽的神色,低聲道:「不要動!好像又有人來了。」   徐子陵留神細聽,駭然道:「我們的聽覺為何變得如此厲害,蹄聲至少在十里之外,我們已可覺察,以前我們最本事亦只能聽到五、六里外的聲息,還要風向有利才成呢。」   寇仲咋舌道:「別忘了我們現在是給埋在瓦礫裡,嘿!不過聲音該是由地底傳來,我甚至有被拋震的感覺。」   徐子陵低笑道:「你這人說話最愛誇張,咦!他們來得很急,十一、十二,唔!懊共是十七騎,正朝我們這裡趕來。」   寇仲怪笑道:「再扮多一會死屍好了,說不定會有更意外的收穫呢!」   來騎進入村內,大部分人立即甩蹬下馬,四處插上火把,接著逐屋搜索,透出一派強橫霸道的味兒。   藏在瓦礫下的徐子陵和寇仲只聽他們破門碎壁的四處硬闖,便知這批人非是一般江湖人物,而是可列入高手之林的高手。   這種人平時想遇上一個都不容易,現在一下子來了十多個,還聲勢洶洶的遍搜全村,自是令兩人大感好奇。   其中兩個沒有下馬,顯是他們地位最高,策騎緩緩來到兩人埋身處的瓦礫旁。   這兩人一胖一瘦,各具異相。   胖的那個體型肥大,但出奇地竟仍可予人紮實健美的矛盾感覺,年紀在三十許間,皮膚自皙異常。   他生就一副大臉盤、鼓下巴、眼神銳利得似兩團鬼火,本有點猙獰可怖的霸氣,幸而抿成一條線的薄嘴唇不時掛著一絲笑意,大大沖淡了他雙目透出的殺氣。   瘦子比他年輕了幾年,體型勻稱修長,長得頗為漂亮,神態自負,瞧了半晌後才開腔道:「這土屋顯是坍塌不久,故此原本向內的一面並沒有受風沙的侵蝕,家俱仍相當完好,兼且後兩進依然屹立無恙,此屋倒塌得甚為耐人尋味。」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肯定而有自信,使人覺得他很少遇上挫折的感覺。   胖子壯漢哈哈笑道:「凌風兄言之成理,只看此村伏屍處處,便知不久前這裡發生了一些事,又看此屋塌下的方式,分明是有人蓄意震斷樑柱,推倒四壁而致。」   瓦礫下的寇仲和徐子陵均為這兩人的觀察力而動容。   那凌風微笑道:「金波兄素以智計聞名,果非虛傳。此事相當奇怪,何人如此費力,硬要把整幢房子弄塌,而此人功力之高,亦足可置身一流高手之林。」   胖漢金波淡淡道:「只要往瓦礫發掘,必有所得,凌兄可有興趣?」   此時一名矮瘦老頭來到兩人馬前,沉聲道:「村內共有屍骸十四具,大多是被人以內家手法點中要穴而死,只其中三人被人割破咽喉,但傷口卻不似是刀劍等利器所造成。」   凌風道:「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陳老可有眉目?」   寇仲和徐子陵生出奇怪的感覺,只聽這批人互相間的稱呼,可推知他們既不屬同一門派,更非上司下屬的關係,而憑他們一派共同進退的態度,究竟所為何事呢?   姓陳的老者道:「他們的兵器均有相同的標記,若我陳廣記性不差,該是勢力日趨龐大的江南清江派的門人。」   金波「啐」的一聲歎道:「這事愈來愈有趣呢!清江派掌門『無定風』向清流最愛包庇門人為非作歹,現在竟有人敢捋其虎鬚,我『胖煞』金波敢包保以後好戲連場,熱鬧好看。哈!」   徐、寇聽他滿口幸災樂禍的口氣,不由得對他心生鄙視。   凌風不解道:「這批人既非那兩個小子下的手,會是誰人所為呢?」   瓦礫下的兩人聽得心中一動,隱隱猜到這批人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此時另有人來報,表示村內無人。   金浪歎道:「現在我們哪有空去管別人的閒事,自巴陵傳出那兩個小子北上去發掘『楊公寶庫』的消息後,訊息到處,無不惹起哄動,連四大寇都派出高手,沿途追截,我們更是怠慢不得。」   陳廣道:「江湖上從未試過有人像他們般的好價錢。得到寶藏,固是非同少可,立可招兵買為,爭霸天下,至不濟亦能變成天下最富有的人,何況只須提著他們的人頭去見密公,已可光宗耀祖了。」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   他們北上一事極端秘密,只是巴陵幫和巨鯤幫有限人知曉其事,可是現在卻是他們甫離巴陵,便有人漏出消息,看來還清楚指出他們北上的路線,否則這批人就不會尋到這裡來。   凌風的聲音傳來道:「我們得立即起程趕路,遲了就會給人捷足先登了!」   金波等再無暇理會瓦礫下有何物事,轉眼遠去。   「蓬!」   礫石彈上半天,兩人騰身而起,落到村間的空地處。   寇仲拍掉身上的沙石塵土,皺眉道:「塵屑都鑽進了衣服內去,怪不舒服的,最好找條溪河洗個澡,才繼續上路。」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邊走邊找,目下最要緊的事就是到竟陵與玉成、志復他們會合,然後再想辦法應付這些情況。」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們幹掉任少名而來的威望,仍不足以阻嚇貪婪的人、就讓我們索性放手大幹一場,令那些人知道『後悔』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微微一笑,領頭去了。   明月此時爬上中天,照得大地一片金黃。 第四章 飛馬牧場   兩人先後從小湖水面鑽出頭來,洗乾淨的衣服則掛在湖旁的小樹桿處。   寇仲仰觀天上明月,歎道:「我們很久未試過在溪水中洗澡了!假設娘仍在旁看著我們,會是多麼美好的一回事呢?」   徐子陵雙手緩緩撥水,眼中射出傷感的神色,沒有答話。   寇仲赤裸裸的爬上湖邊一塊平滑的大石上,道:「會否是蕭銑暗中出賣我們呢?只有通過香玉山的情報網,消息才可以散播得這麼快。」   徐子陵道:「這個可能性很大。換了是其他有心人,只會怕洩出消息,以至被他人捷足先登。」   寇仲從大石站起來,擺出一個即將跳水的完美姿態,側頭思索道:「但這樣做對蕭銑有甚麼好處?假設楊公寇藏落在別人手上,對他只會有百害而無一利。」   徐子陵苦笑道:「像蕭銑這種老狐狸,實在很難猜出他打甚麼鬼主意,說不定他是想我們知難而退,乖乖的回去投靠他,當然還要順手獻出『楊公寶庫』的秘圖哩!」   寇仲動容道:「這猜測頗合情理。」   聳身而起,投進水裡。   徐子陵見他跳得快意,也學他般躍到石上,再故意重重一頭栽進湖水裡,濺起漫天水花。   寇仲游到他旁笑道:「陵少的心情似乎很好呢?」   徐子陵欣然道:「有甚麼須不開心的?妖女的身份既被識破,我們又功力大進,有把握應付任何強敵,你說有甚麼須擔心的。」   寇仲心中一動道:「要不要試試我們現在厲害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像回復了兒時愛鬧玩的心情,道:「仲少你有甚麼好提議?」   寇仲微笑道:「剛才那十七個傻瓜看來都有兩下子,若我們翻過山去追他們,說不定仍可把他們截著,順手搶兩匹馬兒也是好的。陵少你有沒有更好的意見?」   徐子陵哈哈笑道:「怎敢有意見?現在我們先比賽穿衣服,後比腳力,如何?」   寇仲一聲怪叫,嘻哈聲中,兩人全無高手風範的爭先恐後爬上嫩綠的湖岸去。   天剛破曉。寇仲和徐子陵並排挨坐路旁,背靠一棵粗須數人合抱的老楊樹,神采飛揚的吃著山上採來的鮮果,說不盡的閒適寫意。   蹄聲隱隱從路子另一端遠處傳來。   寇仲吐出果核,得意地道:「送馬兒的傻瓜到了,定要問出他們是從哪裡聽到有關我們的消息。」   徐子陵盤算道:「他們該是曾在路上歇息,否則沒有理由落後我們那麼長的一段時間。」   寇仲哂道:「管他的娘,這種不知死活的傢伙,最好就拿來試刀。」   徐子陵皺眉道:「你何時變得這麼殺氣騰騰的,沒必要最好不要殺人,這叫積陰德,明白嗎?」   寇仲笑道:「徐爺教訓得好,小子怎敢不從。嘿!自出道以來,請問我可曾試過濫殺無辜?」   徐子陵沒好氣道:「誰是無辜?還不是由你寇大爺隨自己的意思去決定嗎?」   寇仲默然半晌,然後忽有所悟的道:「你這番話很有意思,說到底,人世間的所有紛爭,都可算是一種思想的鬥爭。」   頓了頓續道:「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希望別人接受,鬥爭亦從而展開。像李小子便有李小子的想法,我寇仲也有自己的一套。誰人成功,另一方不管服或不服,都要接受對方的一套,否則便要被消滅。當然這是指大家目標相同而立場不同時,才會出現這種情況。否則就像你和我般,河水永不犯井水。」   徐子陵笑道:「這是否廢話呢?簡簡單單的事弄得如此複雜。不若直截了當的說,皇位只有一個,也只有一個人能坐上去,這樣不是清楚明白嗎?」   寇仲正容道:「其實我是想到另一個問題,就是若要爭天下,必須先有一套完美的思想,使別人有所適從,這包括了完整的計劃、理想,至乎日後權力分配和統治的方式,這就叫做旗幟鮮明。否則只像那四大寇般,上上下下都不知自己在幹甚麼。」   又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怪笑道:「像李密以前公佈楊廣十大罪狀,便昭告天下,他李密若當上皇帝,絕不會再犯楊廣這些老毛病,於是立時令他聲譽提高,權勢大增,既不費力又不用花一兵半卒,多麼划算。」   徐子陵動容道:「你這小子果然有些想頭。」   此時蹄聲漸近。   寇仲跳將起來,攔在路心,恭候快要從彎角轉入眼前直路的敵人。   徐子陵則仍安然挨坐,吃著手上最後一個野桃。   寇仲傾耳細聽,發覺來騎至少達三十之眾,可能對方與其他夥伴會合,故人數增加了一倍,唯一令他不解處,卻是蹄聲輕重不一。   敵人雖實力大增,寇仲卻只覺更加有趣。   體內真氣像流星趕月般以螺旋的方式往來於天靈、湧泉諸穴,使他渾身充盈著爆炸性又冰寒無比的勁力,腦筋更變得至靜至冷,不含任何半絲擾人的情緒。   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潭清澄的井水,只客觀地反映著這世界。   這種感覺維持了數息的光景,他便「驚醒」過來,回復了以前的心境。   那就像由天上回到地下,給打回原形。   寇仲正要向徐子陵報訊時,敵方最先頭的兩騎由彎路轉入直路來。   而當寇仲晉入那奇異的境界時,徐子陵亦立時生出感應。   在那數息的時間內,寇仲明明卓立路心,但徐子陵卻有種寇仲已化為無形的玄怪感受。   他再察覺不到寇仲身體傳來的寒氣,至乎他的存在。   接著一切便回復原狀,寇仲往他瞧來,張口結舌,一臉錯愕。   來騎不住湧入直路。   策騎的大漢一式灰色勁裝,襟頭繡著一匹背生雙翼的飛馬,共有十二人,其他十多匹都是無鞍的野馬,給繩子串連起來。   徐子陵見寇仲仍呆頭鳥般站在路心,叫道:「認錯人了!快回來!」   這時趕著野馬而來的隊伍離寇仲只有兩丈許的距離,帶頭騎士是個中年壯漢,眇了一眼,臉容古拙,獨目仍是閃閃有神,見有人攔在路心,一聲叱喝,示意隨後的人勒馬減速。   寇仲才如夢初醒的向那人打躬作揖,表示歉意。狼狽的回到徐子陵身旁,還擺手示意對方繼續行程。   中年壯漢已猛勒馬頭,健馬人立而超,首先停下。   其他人見狀紛紛勒馬,整隊人馬剛好停在兩人前方丈許路上處。   十二個人二十三隻眼睛,像二十三支箭般落在兩人身上,連噴著白氣的馬兒,都朝他們投以警惕的眼神。   寇仲自知理虧,陪笑道:「是我們認錯了人,請各位多多包涵。」   獨目大漢旁的矮瘦老頭從掛在馬腹的行囊拔出一枝煙管,陰側側笑道:「好小子,看你兩個軒昂高俊,各具奇相,卻是好的不去學,竟學人當起攔路剪徑的小毛賊。現在見我們不好惹,又立即縮退,你們是否還有羞恥之心呢?」   除了那獨目大漢外,其他漢子均哄然大笑,極盡嘲譏的能事。   寇仲這人確是奇怪,雖遭對力出言侮辱,但知道只是一場誤會,竟毫不動氣,微笑道:「這位老人家誤會了,我兩兄弟最不屑就是剪路強盜的行徑,剛才的確只是誤會罷了。」   另一名漢子嘲弄道:「你們不愛當強盜,只是資格的問題。只看你背上那把快生誘的刀,便知你們是小毛賊了…哈…」   眾人再次大笑。   其中數人更拔出兵器,準備動手。   包有人向仍挨坐地上的徐子陵喝道:「那小子,還不跪起來求饒?」   徐子陵緩緩起立,拍掉身上的灰塵,看也不看對方,逕向寇仲道:「走吧!」   矮老頭一邊給煙管裝上煙絲,一邊冷笑道:「走得那麼容易嗎?在江北一帶,誰敢攔我們飛馬牧場的路。」   其他人一聲叱喝,散了開來,團團把他們圍著,當得上「行動如風」這形容。   寇仲向徐子陵苦惱地道:「這回可沒法子呢!」   有人陰陽怪氣的接口道:「你說得正是!就讓我們兩個小毛賊下跪求饒吧!說不定飛馬牧場的大爺會格外開恩呢?」   他模擬徐子陵的口音作回答,非常抵死,登時引來另一陣哄笑嘲弄。   徐子陵漫不經意的朝此人瞧去,原來是隊中最年經的小伙子,年紀在十七、八歲間,曬得黑黑的,一口牙齒卻是雪白整齊,使他不算好看的尊容順眼多了。此時他把下巴翹起往前伸出,瞇著眼睛擺著一面嘲弄的表情。   突然有人大喝道:「不要妄動!」   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內,眾人均感愕然。   發話的正是那獨目大漢,這時他凝神打量寇仲和徐子陵,沉聲向正劃火燃著煙絲吞雲吐霧的瘦老頭道:「許公見過在重圍之中,神態仍能這麼從容不迫、言談自若的小毛賊嗎?」   姓許老頭露出錯愕神色,再用神審視兩人,眼中射出思索的神情。   其他人再不敢作聲,獨目大漢顯然是眾人的頭子。   獨目大漢似乎很欣賞兩人,微笑道:「本人乃飛馬牧場二執事柳宗道,今趟因當家付託重任,故路途上特別小心。」   頓了頓續道:「兩位雖衣衫破爛,但仍難掩軒昂氣度,不知兩位高姓大名?是何處人士?來此所為何事呢?」   寇仲和徐子陵不由對此人生出好感,不過當然不會向他透露身份,只希望敷衍過去,大家各行各路。   寇仲慣了胡謅,想也不想答道:「難得柳二執事這麼明白事理,我們兄弟二人乃同村兄弟,餘杭傅家村人,他叫傅晶,我叫傅寧。」   柳宗道動容道:「你們不遠千里來此,為的是甚麼呢?」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找支有作為的義軍去投靠,希望異日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使堂上雙親得過些安樂日子。」   這時連許老頭都信了他的話,點頭道:「後生小子確應立志遠大,聽你們談吐不俗,是否讀過幾天書呢?」   寇仲順口開河道:「許老果然厲害,只聽我們幾句話就把我們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我們鄰村有位飽讀詩書的寇老爺子,他是個好心腸的人,只要過時過節送上兩斤醃肉,就肯教我們認書識字,念甚麼之乎者也,不亦樂乎甚麼的。」   許老頭被他捧了兩句,立即飄飄然道:「定有句甚麼孺子可教吧!啊哈!」   那最後生的小子自作聰明道:「剛才你們等的,必是你們想等的義軍哩!」   寇仲忍著笑道:「正是如此。我們聽人說李密的大軍會路經此地,怎知來的卻是各位大爺。」   柳宗道莞爾道:「李密現在自顧不暇,那有閒情經略南方,你們以前是幹甚麼活的?」   寇仲探手摟著徐子陵道:「我們兩兄弟都是出色的伙頭大將軍,甚麼香油飯、蔥油餅最是拿手。哈!」   柳宗道神情微動,與許老頭交換了個眼色後道:「見你兩人生得精靈,又一臉正氣,不知可有興趣到牧場來做伙頭軍賺錢,我們場主最愛吃蔥油餅,只要你們能令她滿意,保證幾年後便可衣錦還鄉,豈非勝過去打生打死嗎?不過若場主不滿意你們的手藝,兩位則要立即捲鋪蓋回家了。」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一呆,暗忖這玩笑似乎開得太大了。待要拒絕時,許老頭笑道:「難得二執事肯破例引薦你們,都不知是你家山積了多少福。我們飛馬牧場名震江北,連李密都要來向我們買戰馬裝備,不信大可向人打聽打聽。」   寇仲雙目登時亮了起來,瞪著許老頭道:「戰馬?」   其中一名大漠哂道:「小子你真是有眼無珠,今趟我們遠赴邊塞,就是把這十多匹良種胡馬運回來配種,明白嗎?」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柳執事這麼看得起我兄弟兩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不過能否容我們私下商量兩句呢?」   柳宗道不以為忤道:「這個我明白的,兩位小兄弟請便!」   寇仲忙扯著徐子陵走到遠處道:「橫豎閒著無事,到他們的牧場看看也好。」   徐子陵皺眉道:「你忘了玉成他們在竟陵等我們嗎?」   寇仲央求道:「給我十大時間,就當是走錯路不慎迷途好了!」   徐子陵無奈下只好答應。   寇仲立即精神大振,朝柳宗道大步走去,一揖到地道:「多謝柳執事提攜!」   許老頭欣然代答道:「不要說婆媽話了,上馬吧!」   那年輕伙子熱情地叫道:「小寧可和我同騎!」   徐子陵心想幸好這些人並不討厭,否則這十天就要很難捱了。 第五章 膳房爭雄   在竟陵郡西南方,長江的兩道支流漳水和沮水,界劃出大片呈三角形的沃原,兩河潺潺流過,灌溉兩岸良田,最後匯入大江。   這裡氣候溫和,土壤肥沃,物產豐饒,其中飛馬牧場所在的原野,牧草更特別豐美,四面環山,圍出了十多方里的沃野,僅有東西兩條峽道可供進出。形勢險要,形成了牧場的天然屏護。   當寇仲和徐子陵隨隊經過山道,來到可鳥瞰牧場的山坡時,見到山下田疇像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毯子,構成美麗的圖案,不由心曠神怡。   在充滿悅目色彩,青、綠、黛各色綴連起來的草野上,十多個大小不一的湖泊像明鏡般貼綴其中,碧綠的湖水與青翠的牧草爭相競艷,流光溢彩,生機盎然,美得令兩人屏息讚歎。   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去,草原盡頭都是山峰起伏連線,延伸無盡。   在這仿若仙景的世外桃源中,密佈著各類飼養的禽畜:白色的羊、黃色或灰色的牛,各色的馬兒,各自優遊憩息,使整片農牧場包添色彩。   在西北角地勢較高處,建有一座宏偉的城堡,背倚陡峭如壁的萬丈懸崖,前臨蜿蜒如帶的一道小河,使人更是歎為壯觀。   這時眾人下馬步行,寇仲和徐子陵走在中間,看得心迷神醉,頗有不虛此行之感。   寇仲注意的是建在各險要和關鍵處的哨樓碉堡,徐子陵則專注於其美麗動人的如畫風光。   峽道出口處設有一座城樓,樓前開鑿出寬三丈深五丈的坑道,橫互峽口,下面滿佈尖刺,須靠吊橋通行,確有一夫當關,萬夫難渡之勢。   進入農莊牧場後,柳宗道等明顯輕鬆起來,像放下心頭大石似的人人高聲談笑,重登馬背,踏著碎石鋪成的道路朝飛馬城堡馳去。   不同類的禽畜被木欄分隔開來,牧人在木欄間來回奔馳,叱喝連聲,農人則在田中默然工作,耕牛不時發出低鳴,混和進馬嘶羊叫聲中去。   一路上寇仲和徐子陵對這似是與世無爭的飛馬牧場已有進一步的瞭解。   第一代建這城堡的飛馬牧場場主商雄,乃晉末武將,其時劉裕代晉,改國號宋,天下分裂。   商雄為避戰禍,率手下和族人南下,機綠巧合下找到這隱蔽的谷原,遂在此安居樂業,建立牧場。   由牧場建成至隋統一天下的一百六十年間,飛馬牧場經歷七位場主,均由商姓一族承繼,具有至高無上的威權。   其他分別為梁、柳、陶、吳、許、駱等各族,經過百多年的繁衍,不住往周圍遷出,組成附近的鄉鎮,至乎沮水的兩座大城遠安和當陽,其住民過半都源自飛馬牧場。   飛馬牧場亦是這區域的經濟命脈,所產優質良馬,天下聞名,但由於場主奉行祖訓,絕不參與江湖與朝廷間的事,作風低調,一貫以商言商,所以寇仲和徐子陵才沒有聽人提過。   第一代場主商雄乃武將出身,深明拳頭在近的道理,遂鼓勵手下族人研習武藝,宣揚武風,是以牧場內人人驍勇擅戰,無懼土匪強徒,成為了一股能保證地區安危的力量,贏得附近城鎮住民的崇敬。有點類似獨霸山莊對竟陵的作用。   飛馬牧場要用人時都在附近的子弟兵中招聘新人,少有求諸外鄉。   但今次卻是情況特殊,一來由於柳宗道對兩人一見便心生好感,更重要是牧場內的糕餅師傅過世後,新聘的沒有一個能令年輕的女場主商秀洵滿意,先後辭退了十多人,所以柳宗道才有邀這兩人姑且一試之心。   從正面看去,飛馬山城更使人歎為觀止。   城牆依山勢而建,磊巖而築,順著地勢起伏蜿蜒,形勢險峻。城後層巖裸露,穴角崢嶸,飛鳥難渡。   隊伍通過吊橋跨河入城,守橋者都神態親切熱烈,氣氛融洽,予人以大家庭和睦相處的感覺。   入城後是一條往上伸延的寬敞坡道,直達最高場主居住的內堡,兩旁屋宇連綿,被支道把它們連結往坡道去,一派山城的特色。   道上人車往來,儼如興旺的大城市,孩子們更聯群嬉鬧,使寇徐眼界大開,嘖嘖稱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福地。   建築物無不粗獷質樸,以石塊堆築,型制恢宏。沿途鍾亭、牌樓、門關重重、樸實無華中自顯建城者豪雄的氣魄。   內堡更是規模宏大,主建築物有五重殿閣,另有偏殿廊廡。大小屋宇井然有序羅列堡內,綴以園林花樹,小橋飛瀑,雅致可人。   入堡後,柳宗道和許老頭領著塞北良馬往見場主,而寇仲和徐子陵則在小子駱方的帶領下到管家府報到。   兩人因地位低微,自然沒有見大管家商震的資格。只由其下專管人事的副手梁謙接見。此人年在四十許間,作文士打扮,初時神態倨傲,後聽駱方指明是由柳宗道特別推薦的糕餅師傅,才客氣了些兒。   循例問了兩人的出身來歷後,梁謙正容道:「有一事必須先向兩位明言,除非場主點頭應允,否則對兩位的聘用只屬試用性質。而在試用期間,如非有人帶領,你們不得離開宿處,到你們正式在此幹活,我再告訴你們牧場的規矩。」   寇仲興奮地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個我們明白。不如何時我們才可一展身手,讓場主嘗嘗我們弄的好東西呢?」   梁謙斜眼兜著兩人,問退立一旁的駱方道:「柳執事對他們弄的東西有何評語?」   駱方尷尬地道:「二執事並沒有試過他們的手藝。」   梁謙呆了半晌,色變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我,若場主怪我失職,誰人會可憐我。」   寇仲賠笑道:「梁副管家請放心,我們…」   梁謙不耐煩地道:「少說廢話,現在我使人帶你們去休息一會,待安排後才著人帶你們到膳房看你們能弄出甚麼來?先過得我這關再說。」   頓了頓又帶點同情的口氣道:「你們最好心裡有數,都不知多少個經驗比你們多上數十年,兼且聲名卓著的糕餅師傅都給場主趕跑了,此事絕沒有僥倖可言。人來,給我帶小寧和小晶到後堡的膳園去。」   又向駱方道:「這裡沒你的事了!」   膳園位於後堡之東,有十多座房舍,旁邊就是供應內堡上下人等食用的膳房。   兩人給安排到其中一座房舍的小房間內,還著他們換上飛馬牧場下人的衣服。   徐子陵攤在床上,怨道:「甚麼名字不取,偏要我叫甚麼傅晶,給人小晶小晶的叫喚著,彆扭得像變成了女人的,又硬迫我想起東溟公主。」   寇仲正憑窗觀望,得意道:「你叫小晶,我叫小寧,大家都被叫得要想起不該想的人,兩下扯平。唉!我當時怎想得到會引來這些感觸呢?以為是隨便胡謅個名字,說過就算。」   旋又興奮道:「當年在翠山鎮隨老張學藝時,他常自吹擂自己弄的團油飯、玉井飯天下無雙,現在就是證實他有沒有吹牛的時刻了。」   徐子陵徐徐道:「你說得對,老張只吹噓他弄的菜飯,卻從未說過他的糕餅有甚麼了不起。唉!你這小子最愛吹牛,今趟還累我陪你一起出醜。」   寇仲呆了半晌,遊魂般來到床沿坐下,自言自語道:「照理老張的糕餅該不會差到那裡去,至少我便覺得,嘿!都算很好吃!」   徐子陵苦笑道:「你除了懂得自我安慰外,還懂得甚麼呢?你忘了姓梁那壞鬼書生說過很多餅藝超群的師傅都要捲鋪蓋回鄉耕田嗎?老張也是像你般最愛吹牛皮,菜飯或者還有兩手,餅藝嘛?我看拍馬都追不上大城大鎮的名師呢。」   寇仲色變道:「這怎辦才好?」   徐子陵奇道:「若你真想在這裡當糕餅師傅,我倒可以陪你,最怕你是想謀人的牧場,來個財色兼收,就恕小弟不能奉陪了!」   寇仲老臉微紅,尷尬地道:「不要形容得我那麼不堪好嗎?那商秀洵看來只是另一個翟嬌,色從何來,我只是想和她打好關係,將來和她買馬時可以有個好點兒的折扣吧了!」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說甚麼也沒用。明早我們就要滾蛋,你想見她一面亦不成。」   「啪!」   寇仲狠狠一掌拍在徐子陵的大腿上,叫道:「你快給我想辦法。」   徐子陵痛得「嘩!」的一聲坐起來,撫著痛處呻吟道:「你想收買人命嗎?」   寇仲懷疑地道:「以你陵少今時今日的功力,輕輕一掌竟會痛成這麼個苦樣兒?」   徐子陵氣道:「你這娘的輕輕一掌帶著螺旋勁道,差點護身真氣都給你拍散了。」   寇仲大喜,正要說話,有把年輕的女子聲音在外怒道:「誰在房內大呼小叫,給我滾出來。」   兩人愕然互望,女子又嬌喝道:「若不出來,我就入房拿人了!」   寇仲應道:「來啦!來啦!姑娘請息怒,我們只是在耍樂子吧!」   女子沉聲道:「你這兩個外鄉來的新丁,當我們牧場是耍樂的場所嗎?再多說廢話就按家規每人賞十記棍子。」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慌忙步出房門,來到走廊處。   陽光之中,一位又高又瘦,楊柳細腰,雖算五宮端正,但卻乾澀得兩頰深陷,看來隨時會變得暴跳如雷的中年女人,正臉若寒霜的盯著他們。   一身華麗的綢衣,卻無補她欠缺的光采,只像是掛在竹竿之上晾曬。   立在她身後的小婢卻長得嬌俏可人,正好奇地偷偷打量兩人,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   寇仲施禮道:「這位是…」   斑瘦女人不禮貌地打斷他道:「你們就是那傅晶和傅寧了,看你們乳臭未乾的樣子,能有多大經驗,二執事一世精明,卻是糊塗一時,竟弄了你這兩個廢物來花我寶貴的時間。」   寇仲和徐子陵均是心胸廣闊的人,自不會和她一般見識,只好閉口不言,任她辱罵。   女人罵得興起,咕噥道:「我昨天才派人到竟陵去,禮聘當地最著名的糕點師來侍候場主,現在卻給你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來搶先胡搞,真個氣死人呢!」   兩人心中恍然,此婦如此不友善,原來是出於爭寵之心。   可推想她是專負責膳房的人事聘用,但以前聘回來的,都得不到場主的歡心,令她大失面子。今趟假若二執事柳宗道成功舉薦了這兩人,她豈非更沒有顏臉嗎?如此看來,柳宗道這人亦非如表面那麼簡單。   院落另一邊的走廊,聚了三、四個年輕的男僕,對他兩人指指點點,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不過儘管給此惡婦不留餘地的痛罵,兩人卻是氣定神閒,就像再被罵上三天三夜,也不會因此而不耐煩似的。   聞聲而來的下人愈來愈多,佔滿內院的長廊,還有在附近嬉玩的大群小孩也湧了來,好不熱鬧。   徐子陵見其中一個小女孩瞪著好奇的大眼目不轉睛的瞧看自己,忍不住對她微微一笑。   那婦人怒叱一聲道:「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話。」   那小女孩害羞的躲到同伴的身後去時,徐子陵虎目寒芒一閃,直瞧進那婦人的眼睛內去,好整以暇道:「我們是受聘來弄糕點餅食,並非要受你凌辱的。且何來這麼多廢話,考較我們的手藝不是行了嗎?更何況我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若認為我們有不當,何不直接指責柳二執事呢?」   那婦人給徐子陵銳利的眼神射了一眼,登時像給灼熱的火焰燒了一遍般,氣焰全消,兼之對方言之成理,不亢不卑,一時語塞。   寇仲哈哈笑道:「尚未請教這位嬸嬸如何稱呼呢!」   惡婦終回過神來,冷哼道:「我是負責打理膳房的總務,人人都喚我作蘭姑,嘿!隨我來吧!倒要看你們有甚麼驚人本領。」   言罷憤然去了。   寇仲裝模作樣向四方打躬作揖,似表示多謝觀賞捧場之意,登時惹來一陣哄笑。蘭姑沒有回頭,但本來已沒有甚麼血色的臉卻氣得更煞白了。   膳樓是對十二座廚屋組成的建築組群的統稱。在這裡工作的廚子與下人,達六十多人之眾,師傅、副手、學徒、伙工等職級分明,全歸蘭姑總領。   其中一座稱為上等廚的是專事供應場主,管家等最重要人物的伙食,分東南西北四房。   南房就是寇仲和徐子陵的糕餅房。   蘭姑一肚氣領著兩人來到這裡後,板著臉孔道:「你們一天仍未正式受聘,就不可隨處走動,否則若觸犯了牧場的規矩,連二執事都護不住你們。」   寇仲見房內除了製造糕點的蒸籠、刀砧、火爐等工具外,桌面空空如也,問道:「材料到那裡去找?」   蘭姑勉強按著性子,吩咐左旁的俏婢道:「小娟!你看看他們需要甚麼東西,便告訴古叔,知道嗎?」   小娟垂首應是,又忍不住偷看了兩人一眼,嘴角逸出一絲歡喜的笑意。   蘭姑咕噥道:「看你們能耍出甚麼把戲來?」   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小娟「噗哧」嬌笑道:「人家等著兩位大師傅吩咐啊!」   寇仲挨坐灶頭邊沿處,細看了小娟好一會後,微笑道:「小娟姐長得真標緻。」   小娟立時霞生玉頰,半喜半嗔的白了他一眼,道:「早知你這人是不會正經的。」   徐子陵環手抱胸,移到門旁,朝外瞧去,苦笑道:「我們還是趁早滾蛋吧!蘭姑怎肯給我們上等的材料呢?這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小娟正容道:「兩位小師傅放心好了!你們有二執事在背後撐腰,蘭姑怎都不敢在這方面耍手段。何況她根本不信你們能弄出令場主滿意的糕餅來。」   寇仲油然道:「小娟姐相信嗎?」   小娟垂首淺笑,微微搖頭。旋又仰起俏臉奇道:「你們好像一點都不著緊似的,難道真的是信心十足?」   寇伸吁出一口氣道:「人的口味,每個都有分別,就算把以前侍候那昏君的首席御廚找來,貴場主也可能不滿意。」   小娟別過去瞧了倚門外望的徐子陵一眼,不解道:「小師傅在看甚麼呢?」   徐子陵正功聚雙耳,竊聽其他各房的談話,聞言淡淡道:「沒甚麼,我只是在隨便看看。任何事物只要你肯用心去看,都會看出很多景象來。」   小娟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蹙起黛眉道:「我還在聽候兩位小師傅的吩咐呢。唔!不過你們真不像擅造糕點的師傅,反更像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   轉向寇仲道:「你背上那把刀是否只是裝個樣子的呢?為何不找把像樣點的好刀子。」   寇仲岔開話題道:「小娟姐不是蘭姑的心腹嗎?為何卻似很願意幫我們的忙呢?」   小娟噘噘巧俏的嘴兒,帶點不屑的口氣道:「誰是她的心腹,人家是馥大姐的人,若不是馥大姐吩咐我來向蘭姑要你們弄糕點出來,她定會讓你們投閒置散,又或設法逼走你們呢。」   寇仲奇道:「誰是馥大姐?」   小娟傲然道:「她是小姐最信任的人,我們場主府婢子們的頭兒。」   又壓低聲音道:「她和你們的好朋友駱方哥兒最要好,不用我再說也該明白她為何肯關照你們了吧!」   寇仲這才恍然。   徐子陵這時欣然道:「我們要三斤龍睛粉、一瓶牛酪漿、十條白藕、八兩新蓮子…」一口氣說了一大串的材料。   小娟提筆記下,對兩人甜甜一笑、才歡喜地去了。   寇仲目瞪口呆道:「這不是弄清風飯、團油飯和玉井飯的材料嗎?」   徐子陵安然坐下道:「窮則變,變則通,我剛才偷聽到原來商秀洵不但饞嘴,還貪新鮮,就讓我們弄一味連我們都未見過的糕餅出來,她吃過後一定翻尋味。仲師傅,你明白了嗎?」 第六章 美人如玉   糕餅房香氣四溢。   寇仲和徐子陵瞧著用酥油在鍋內炸熟的新創怪餅,本都眉飛色舞,可是前者以漏杓撈起來時,發出誘人香氣的餅兒立即四分五裂,兩人欲哭無淚。   他們已努力了整個下牛,到現在日落西山,仍是一餅無成。   最要命是梁謙、馥姐兒和蘭姑都派人來催過幾趟,更添事情的緊迫性。   這勞什子餅似乎比婠婠更令他們頭痛。   寇仲道:「不若乾脆把這餅料當餡兒,用生面攙豆粉包著它,捏薄後,用去皮芝麻撤勻再入鑊炸它的卵兒,保證香脆可口。」   徐子陵沒好氣道:「這和一般『酥兒印』有甚麼分別?不如入籠蒸制,香料加熱後,一樣可以香氣四溢,又不損原味。」   這時蘭姑又走進房來,故作驚奇地道:「杓裡的是甚麼?你們究意在弄稀粥還是在造炸餅?」   寇仲正憋得滿肚是火,狠狠瞪了蘭姑一眼,後者立即遍體生寒,打了個哆嗦,像鬥敗了的母雞般乖乖走了出去。   寇仲收攝心神,道:「不若我們分別以煎、炸、炙、蒸四種方法,製造出四款不同的糕餅,只要有一種使那婆娘覺得好吃,我們便可以挽回面子了?一旦想到蘭姑這婆娘,這一仗便絕輸不得。」   徐子陵同意道:「就讓我弄一味鮮酥加香芋拖油煎餅的新玩意出來吧,其他三味你自己想辦法了。」   這時小娟來了,兩人忙央她去張羅材料。   兩人心力交瘁地坐下來時,四款新創糕餅同時面世。小娟拍手歡呼,把盤子提起道:「我拿去給馥大姐。唔!真香,只看樣子便知是甘脆可口。」   兩人跳了起來,一左一右傍著她往外走去。   小娟止步愕然道:「你們幹甚麼?」   寇仲笑道:「這麼珍貴的東西,沒有我們護送怎行。給人在途中加了別的料子,我們豈非完了。」   小娟嬌笑道:「有罩子蓋著嘛,旁人怎能做手腳,誰有那個膽子,不過若想四處跑跑,就隨奴家去吧!」   人影一閃,梁謙攔著去路,不悅道:「我還未試過,要捧到那裡去呢?」   小娟挺起酥胸道:「這是馥大姐的吩咐,弄好了就要趁熱讓她奉上場主品嚐,不關你們的事。」   梁謙顯然對馥大姐相當忌憚,聞言呆了一呆。   蘭姑的聲音在旁響起道:「你兩個忘了規矩嗎?誰准你們四處亂闖的。」   徐子陵淡淡道:「我們正是最守規矩的人,現在有小娟姐帶路,怎可認作是亂闖。」   三人昂然舉步,留下氣得面無人色的梁謙和蘭姑呆立後方。   場主商秀洵的起居處是飛鳥園,位於內堡正中,由三十餘間各式房屋組成,四周圍有風火牆,是磚木結構的建築組群。   兩人隨小娟由後門入園,經過依屋舍而建的一道九曲迴廊,沿途園林美景層出不窮,遠近房屋高低有序,錯落於林木之間,雅俗得體。   最別緻處是由於莊園居於高處,不時可看到飛馬城下延展無盡的牧場美景,在新月斜照下越見安詳寧和。   遇上的婢僕府衛,均對兩人投以注目禮,但見有小娟這場主的近身人領路,穿的又是膳房師傅級的服飾,知是新來的人,故沒有干涉。   寇仲和徐子陵已非沒見過世面的人,但見廳堂等主體建築兼用穿斗式和抬梁式的梁架結構,配以雕刻精美的梁簷構件和華麗多變的廊前掛落,加強了縱深感,在園林的襯托下,予人明快、通透、幽深的感覺。   三人穿門過戶,或經天井,或走遊廊,最後小娟引他們來到一個轎廳內,將糕餅置於圓桌上,道:「你們在這裡坐一會,我去通知馥大姐。」   小娟去後,徐子陵老老實實的坐下來,寇仲則四處張望,見到西窗外園林的另一邊,有座建築物,憑窗瞧過去,原來是間書房。   室內佈置一式紅木家俱、桌上放著文房四寶,靠壁的櫃架滿是古玩擺設,在宮燈映照下,牆的一壁還掛著一副對聯,上書「五倫之中自有樂趣;六經以外別無文章。」卻不見有人。   寇仲回到徐子陵身旁坐下道:「這場主不但是個雅人,似乎還有點學識,不過卻透出一種孤芳自賞的味兒;希望她不是長得像翟嬌那般模樣就好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生得貌醜又不是罪過,翟嬌的遭遇那麼可憐,最好不要再拿她來開玩笑。」   寇仲點頭受教道:「是!是我不對!」   徐子陵動容道:「這或者是你的一項長處,就是肯承認錯誤,且能從錯誤中學習。好像你最近愛說仁義道德,正因常給我指責你太過功利,對嗎?」   寇仲尷尬道:「你這小子又來耍我了。」   徐子陵瞧往窗外反映著月照燈光的園林,微笑道:「你說得對,這商秀洵絕非平凡的女子,只看園內假山奇石的安排,臘梅、芭蕉、紫籐、桂花配置的巧妙,無不宛若一幅立體的圖畫豎立於窗前,令人玩味不盡,便知她的高明。」   寇仲笑道:「她還很懂得吃呢。」   接著俯過身來,低笑道:「假若她有單琬晶的美麗,徐爺會否考慮考慮,憑你的人品外形和武功,該是手到拿來的事。嘿!」   徐子陵苦笑道:「最好我把單琬晶和商秀洵不分大小的娶了,那你打天下時就要兵器有兵器,需戰馬有戰馬哩!」   寇仲露出狐狸尾巴,大眼放光道:「好主意!哎喲!」   徐子陵收回打在他大腿的拳頭道:「你現在該明白甚麼叫螺旋勁了,哈!我豈會像你那般不講道德。」   足音傳來,僅可耳聞。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都看出對方的驚訝。   原來足音響起處,竟是在連接這轎廳的走馬樓,離門口不出一丈的距離。   那即是說,來人到了兩丈的範圍內,他們始生出警覺。   當然不會是小娟熟悉的足音,這可愛的小妮子今天往來他們的糕點房不下二十次,他們隨時可在腦海中重複一次。   此人輕功之高,絕不下於傅君瑜。   兩人頭皮發麻的瞧著入門處,暗忖若是傅君瑜找上門來,就糟糕透了。   接著兩人眼前同時一亮。   一位儀態萬千,烏黑漂亮的秀髮像兩道小瀑布般傾瀉在她刀削似的香肩處,美得異乎尋常,差點可以跟婠婠媲美的勁服女郎,步入門來,對他們的存在沒有半絲訝異。   淡雅的裝束更突出了她出眾的臉龐和曬得古銅色閃閃發亮的嬌嫩肌膚,散發著灼熱的青春和令人艷羨的健康氣息。   她那對美眸深邃難測,濃密的眼睫毛更為她這雙像蕩漾著最香最醇的仙釀的鳳目增添了她的神秘感。   寇仲和徐子陵瞧得目瞪口呆時,她盈盈來到兩人對面大方自然地坐下,伸出羅衣下的纖長玉手,揭開了罩子,瞄了一眼,皺了皺巧俏的秀挺小鼻子道:「香味一般,但賣相卻很特別,因為我從未見過這麼醜陋的小點。」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互望,然後慌忙起立,施禮道:「場主!請恕無禮!」   商秀洵看也不看他們,逕自把罩子放在一旁,抓起其中一餅,放到豐潤的香唇,小心翼翼地用她整齊而與其膚色對此得相得益彰的雪白小齒,輕輕咬了一角,細心品嚐。   兩人緊張地瞧著她香腮微僅可察的動作,可是直到她動靜全消好一會後,這婠婠外的另一絕色佳麗仍沒說話,也沒有回敬他們的注目禮。   她不說話,兩人那敢相詢。   這非是他們沒有此膽量,而是他們深怕知道那答案,尤其想起了蘭姑可厭的嘴臉。   在這等若生死決戰的一刻,她露出了一絲若月兒破開烏雲的笑意,那雙似如脈脈含情的大眼睛掃過兩人,點頭道:「還算可以入口,雖非上品,但創意可嘉,勝過那些墨守成規的所謂名廚。坐下!」   兩人心叫好險,欣然重坐到她對面去。   商秀洵上下打量了他們,她毫不簡單的銳利目光看得兩人渾身不自在。   他們收斂了體內的真氣,使神光不會由眼神洩出來,致暴露出底細。   商秀洵一對黛眉忽然蹙聚,使她秀額現了幾道漪漣般的嬌俏淺波,不解道:「你們絕不像幹這種活兒的人,對嗎?」   寇仲回過神來,暗叫「仙女厲害」,點頭道:「場主厲害,造餅果然只是我們的副業,正職是走鹽貨。」   商秀洵掩嘴「噗哧」嬌笑,半晌始放下手兒,像首次認識寇仲般,笑意盈盈的打量了他良久,才柔聲道:「你這人倒坦白風趣,逗得我也要失儀無禮,看在這點分上,就每期月結時給你們每人半兩黃金,有問題嗎?比之私鹽的利潤該差不了多少。對吧?」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意外。既想不到商秀洵如此爽脆,更估不到當糕餅師傅的收入可以如此豐厚。心中都湧起古怪的感覺。   商秀洵不待他們答應,道:「這幾天我會有很多客人,你們兩個就像你們的糕餅般賣相不錯,只是眼睛欠了點神采,不過我倒不介意,宴會時就給我出來招呼客人,或者我會著你們解釋這些怪餅的製法。」   兩人只好點頭應諾。   商秀洵伸了個無此動人的懶腰後,站了起來。   他們慌忙恭立送行。   商秀洵漫不經意道:「牧場有牧場的規矩,犯者會受嚴懲,連二執事都維護不了你們,這方面大管家會負責向你們解釋清楚的了。」   說罷頭也不回的去了。   兩人面面相覷。   寇仲肯定她已離開後,吁了一口涼氣道:「這美人兒又美又厲害,你看她是否識破了我們呢?」   徐子陵苦笑道:「這個難說得很,但這婆娘確可吸引死任何男人。」   寇仲深有同感的道:「她是得天獨厚,不但擁有絕世的容色,更有不經意地流露的動人風情,至於財富、權力、武功亦無一欠奉,嘿!有沒有興趣?」   徐子陵沒好氣道:「自己心動了還要說這種話,信不信我揍你一頓呢?」   寇仲頹然坐下道:「為了宋玉致,我已失去了逐鹿她裙下的資格。這就是為爭天下必須付出的昂貴代價哩!」   熟悉的足音自遠而近,小娟歡天喜地的挾著香風衝了進來,嬌呼道:「場主肯聘用你們哩!我現在帶你們去見大管家。」   小娟領著他們來到管家府主廳的大門前,示意他們停下,自己則跨過門檻,向坐在廳子內端恭敬道:「大管家,兩位小師傅來了。」   兩人偷眼望進去,只見煙霧瀰漫,不但有抽煙管噴出的煙氣,還有放在屋角幾上檀香爐裊裊騰升的煙香,合成一種充盈於廳內的氣味。   一位身材魁梧的禿頂男子,正斜臥躺椅之上,由兩個妖艷的女人為他推拿按摩。   這飛馬牧場的大管家握著煙桿吞雲吐霧,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兒,頭枕高高的軟墊子,眼望屋樑,油然道:「這麼年輕便有一手好技藝,確是難得。」   寇仲和徐子陵只好聽著,暗忖這人的架子,比場主商秀洵還要大。   從側臉看去,大管家年紀應是五十上下,鼻子平直,上唇的弧形曲線和略微上翹的下唇頗具魅力,顯示出他有很強的個性和自信。   商震有點自言自語般道:「入我牧場,就要守我牧場的規矩,觸犯場規的人,會因應輕重而受罰,明白了嗎?」   兩人連忙應是。   商震別過頭來瞧了他們一眼,目光又重新望往屋頂,乾咳一聲道:「我們少有任用外人,不過這趟情況特殊,又有執事級的人推薦,我也沒甚麼話好說了。」   頓了頓雙目寒芒一閃,側頭盯著兩人道:「你們現在穿的雖是有我們飛馬標誌的衣服,卻仍非算是牧場的人,除非三年內能循規蹈距,又得執事級的人推薦,場主批核,否則仍是外人,明白嗎?」   只從他凌厲的目光,便可知他內功已臻一流高手的境界,難怪飛馬牧場能如此超然於天下的紛爭之外。   寇仲和徐子陵仍只有點頭應諾的分兒。   商震目光回到上方去,猛抽了一口煙,徐徐吐出道:「外人就有外人要守的規矩,首先絕不能與牧場內任何女子私通。要女人嗎?休假時到附近城鎮的窯子去解決好了,否則就要生閹了你們。」   和兩人隔著門檻的小娟垂下頭去,連耳根都紅透了。   兩人則大感尷尬。   商震神態自若的續道:「除非特別批准,平時不可擅自離開內堡,至於其他規矩,梁謙會向你們詳細解說。退下吧!」   到見過梁謙,回到宿舍,已是初更時分,小娟這才欣欣與兩人話別,返回場主府去。寇仲嗅嗅自己,嗅嗅徐子陵,提議道:「我們這樣一身油膩的氣味,還要兩個人擠在一張床,怎睡得著,不若到澡堂快快樂樂洗他娘的一個冷水浴。橫豎家法中又沒有不准遲起這一規條,就再睡他奶奶的一個日上三竿吧。」   徐子陵皺眉道:「但澡堂在那裡呢?現在人人都躲到被窩裡尋夢去了,想找人來問路都不成。」   寇仲道:「我剛才尚見到有些房子透出燈光,且澡堂總該不會在幾里路之外,我們就邊找邊問。嘿!就當去找『楊公寶庫』前的熱身練習,成了吧!」   徐子陵終於同意,兩人各自拿起另一套乾淨的制服,摸出房去。   偌大的院子靜悄無人,除了他們的房間外,其他房舍均烏燈黑火,有些還傳出抽鼻煙的響音。幸好出入口都掛有燈籠作照明。   天上滿空星斗,卻未見月兒露面。   牧場的方向間中傳來羊馬的嘶叫,又或犬吠之聲,營造出山城獨異的氣氛。   寇仲又運用他的地理天分道:「左邊去是場主府的飛馬園,後面是膳樓,右邊是後山,只有對著我們那出口不知通到甚麼地方,要試就試這個方向。」   徐子陵傾耳細聽道:「但後山處卻傳來流水的淙淙響音,至不濟都有道山泉應景,好過盲衝瞎撞。若觸犯了這裡的諸多禁忌,要挨棍子吃皮鞭就太不划算了。」   寇仲同意道:「還是你比我在行當奴才,我就沒想過甚麼挨棍棍鞭鞭的味兒,哈…」   低聲笑罵中,兩人躡手躡腳的朝通往後山的出口走去。   進入月洞門後,才知院落後方有個花園,最妙是有道周回外廊,延伸往園裡去,開拓了景深,造成遊廊穿行於花園的美景之間,左方還有個荷花池,池心建了一座六角小亭,由一道小橋接連到岸上去。   月兒出現在右側天際,照得這幽靜的後園銀光閃閃,景致動人之極。   兩人忘了洗澡,讚歎不已。   寇仲仰望園後急折而下的山崖,石罅間頑強生長的老樹□曲探伸,迎風輕舞,不禁歎道:「出道以來,我尚是首次生出避世退隱之心,可知這處的感染力量是多麼強大。」   徐子陵深有同感道:「建設這內堡園林的人必是此道中的高手,即使楊廣的御園,亦沒有這種使人心迷神醉的感覺。」   寇仲撞了他一下,笑道:「你看那道婉蜒繞過的清溪,必是引進後山瀉下來的泉瀑,待我們尋得其源頭,快意一番後再到那六角亭乘涼賞月,豈不快哉。」   徐子陵心情大佳,聞言舉步。   他們以遊人的心情,通過左彎右曲,兩邊美景層出不窮的迴廊,經過一個竹林後,水聲嘩啦,原來盡處是一座方亭,前臨百丈高崖,對崖一道瀑布飛瀉而下,氣勢迫人,若非受竹林所隔,院落處必可聽到轟鳴如雷的水瀑聲。   兩人歎為觀止。   左方有一條碎石小路,與方亭連接,沿著崖邊延往林木深處,令人興起尋幽探勝之心。   兩人一路走去,左轉右彎,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在臨崖的台地上,建有一座兩層小樓,形勢險要。   這時二樓尚透出燈火,顯示此樓不但有人居住,且仍未就寢。   寇仲和徐子陵那想得到路盡處竟別有洞天,正要掉頭走時,一把蒼老的男聲由樓上傳下來道:「貴客既臨,何不上來和老夫見貝面。」 第七章 後山奇逢   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兩人步過正門上刻著「安樂窩」的牌匾時,心中均湧起安詳寧和的感覺。   對著入口處的兩道樑柱掛有一聯,寫在木牌上,「朝宜調琴,暮宜鼓瑟;舊雨適至,新雨初來。」字體飄逸出塵,蒼勁有力。   此堂是四面廳的建築形式,通過四面花隔窗,把後方植物披蓋的危崖峭壁,周圍的婆娑柔篁,隱隱透入廳內,更顯得其陳設的紅木家俱渾厚無華,閒適自然。屋角處有道楠木造的梯階,通往上層。   老著的聲音又傳下來道:「兩位請上!」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拾級而上。   上層以屏風分作前後兩間,一方擺了圓桌方椅,另一方該是主人寢臥之所。   這時正有一人站在窗前,面向窗外,柔聲道:「兩位小兄弟請坐下,嘗嘗老夫釀的六果液。」   兩人這才發覺桌上放著酒壺杯子等酒具,酒香四溢。   在兩盞掛垂下來的宮燈映照下,除桌椅外只有幾件必需的家俱,均為酸枝木所製,氣派古雅高貴。   那老人峨冠博帶,雖因背著他們見不到他的容顏,可是他比徐子陵尚要高出少許的身型,兼之穿的是寬大的長袍,使他有種令人高山仰止的氣勢。   兩人想起自己的身份,看看桌上的美酒,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老人歎了一口氣,道:「喝吧!有酒當醉,人生幾何!」   他的語氣透出一種深沉的無奈,使人感到他定有一段傷心往事。   寇仲推了徐子陵一把,領先坐下。   他們都小心翼翼,不想弄出聲音打擾了小樓上聖潔的寂靜。   瀑布聲在遠方隱隱傳來。   寇仲提起酒壺,斟滿了三杯,見老人仍毫無動靜,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遞給徐子陵。   果釀入喉,酒味醇厚,柔和清爽,最難得是香味濃郁協調,令人回味綿長。   老人淡然道:「此酒是採石榴、葡萄、桔子、山渣、青梅、菠蘿六種鮮果釀製而成,經過選丙、水洗、水漂、破碎、棄核、浸漬、提汁、發酵、調較、過濾、醇化的工序,再裝入木桶埋地陳釀三年始成,味道不錯吧!」   寇仲衷心讚道:「老丈對釀酒真在行,且饒具創意。」   老人默然片晌,柔聲道:「老夫居此已近三十年,除秀洵外,從沒有人敢闖到此處,你們定是新來的人了。」   寇仲和徐子陵聞言始知犯了禁忌,後者歉然道:「梁副管家並沒有對我們說及此處,致驚擾了前輩的清修,我…」   老人打斷他道:「你們帶有揚州口音,這倒奇怪,牧場少有聘用外人的,你們是幹甚麼來的呢?」   徐子陵遂解釋一遍。   到現在兩人仍弄不清楚老人的身份,與牧場的關係,但卻可肯定他乃深不可測的前輩高手。   寇仲忍不住問道:「前輩真的三十年從未離開過這裡嗎?」   老人哈哈笑道:「當然非也,這三十年我雖視這安樂窩為安居之所,可是出門的時間多,留在這裡的時間少,今趟碰上你們,可說是一種緣分,大家都得來不易。」   言罷緩緩轉身,臉向兩人。   那是一張很特別的臉孔,樸拙古奇。濃黑的長眉毛一直伸延至花斑的兩鬢,另一端卻在耳樑上連在一起,與他深郁的鷹目形成鮮明的對比。嘴角和眼下出現了一條條憂鬱的皺紋,使他看來有種不願過問的世事、疲憊和傷感的神情。   他的鼻樑像他的腰板般筆鋌而有勢,加上自然流露出傲氣的緊抿唇片、修長乾淨的臉龐,看來就像曾享盡人世間富貴榮華,但現在已心如死灰的王侯貴族。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兩人,微微一笑道:「知否為何我這不理世事的人,會邀你們上來相見嗎?」   兩人茫然搖頭。   老人現出一個心力交瘁的表情,緩緩坐下,取餅六果液一飲而盡,苦笑道:「若不是有這東西吊著我的命,今天可能再見不到兩位。」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後者問道:「前輩受了傷嗎?」   老人點頭道:「那是三十年前受的傷,那妖婦的天魔功雖然被譽為邪門之冠,仍取不了我性命,給我利用山勢地形遠遁千里,躲到這裡來。」   再歎了一口氣道:「三十年來,我把精神全用在這裡,建造園林,若沒有這方面的寄托,我恐怕早傷發而亡。可是這幾天我總不時憶起舊恨,此乃傷勢復發的先兆,老夫恐已是時日無多。」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那妖婦是誰?」   老人凝神瞧了他好半晌後,又瞥了徐子陵一眼,岔開道:「其實我早見過你們,更偷聽過你們的對話,確是兩個很有趣的孩子。」兩人為之目瞪口呆。   徐子陵問道:「前輩在甚麼地方見過我們?」   老人淡淡道:「還記得那條荒村嗎?就是翟讓慘遭暗算,以致滿盤皆落索之處。」   兩人記起那道炊煙,同時色變道:「原來是你!」   老人雖揭穿了他們的身份,神態仍慈和如舊,微笑道:「這就是我邀你們上來的原因,只看你們能把神氣完全收斂,甚至可瞞過秀洵,便知你們的功夫比以前大有精進。寇小兄和徐小兄可否告訴我,為何要屈就到這裡來當糕餅師傅呢?」   兩人大感尷尬,幸好見他神態友善,遂不隱瞞,把誤打誤撞的情況道出,當然不會告訴他是因寇仲看中了牧場在爭霸天下中的作用,只說是為了躲避仇家的追蹤。   老人並沒有表示相信與否,沉吟片晌,道:「飛馬牧場四大執事裡,論才智武功,均以柳宗道穩居第一,照理在一般情況下,他絕不會插手膳房的人事安排,他看中你們的可能是別的東西,或者是你們的外表和資質吧!」   徐子陵恭敬問道:「前輩必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可否賜示?」   老人嘴角牽出一絲驕傲的笑意,似若漫不經意地道:「即管寧道奇見到老夫,也要尊尊敬敬喚一聲『魯老師』。唉!這又如何呢?最終還不是飲恨在那妖婦手中,一世英名就此喪盡。」   徐子陵和寇仲都眉頭大皺,想不起江湖的前輩人物裡有那個是姓魯的。   寇仲不好意思直問,只好再旁敲側擊道:「那妖婦究意是誰?」   老人腰板一挺,雙眉上揚,銳目隱泛殺氣,狠狠道:「你們聽過陰癸派嗎?」   兩人同時脫口叫道:「『陰後』祝玉妍!」   這回輪到老人愕然道:「你們倒不簡單,竟知有此妖邪。唉!我生平做過兩件後悔終生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愛上了這女人。想我魯妙子自負平生,竟一錯再錯,造化弄人,還有甚麼話好說的。」   兩人只覺魯妙子之名極是耳熟,苦思片刻才猛然醒起沉落雁曾提起過他,還說他是天下第一巧匠,她那張怪網正是來自他妙手的玩意。難怪這堡內園林的一樹一石,佈置得巧若天成,皆因有他在暗中主理。   魯妙子雙目現出淚光,一副不堪回首的欷神悄。   突又搖首沉歎,低聲道:「你們還是回去睡覺吧!明天若有空,就找個時間到這裡來,我還有話跟你們說。」   寇仲和徐子陵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給敲門聲喚醒。   小娟在外邊叫道:「兩位小師傅快起來,天亮了哩!」   兩人十萬個不情願的爬起床來,徐子陵被寇仲推了去開門,小娟進來後眉頭大皺道:「你兩人怎麼搞的,穿著這麼髒的衣服上床,快換下來讓人家拿去洗濯好嗎?兩位『大將軍』。」   寇仲擦著眼睛,睡眼惺忪的坐下道:「多睡一會兒成嗎?」   小娟叉著小蠻腰嗔道:「場主要見你們,還不給我去洗操換衣。」   徐子陵坐在一角,苦笑道:「不洗澡是否也觸犯了家規呢?」   小娟跺足道:「你們再是這樣子,人家就不理你們了!」   寇仲跳了起來,兩手虛按小娟香肩,陪笑道:「小娟姐息怒,請問澡堂在東南西北哪個方向呢?又須走多少里路,我們會速去速回的了。」   小娟本想板起俏臉,終忍不住「噗哧」失笑,秀眸轉了幾轉,蹙額道:「不要站得這麼近,你很臭!」   寇仲哈哈一笑,退了開去,順手接過徐子陵擲來的衣服,死不認輸的辯道:「臭也有很多種,我這種是最好的臭。」   小娟嬌笑著出門而去,兩人慌忙左右追隨。   這天天氣極佳,院中有位老僕正在清掃落葉,處處均見人來往。   三名正在修剪花草的年輕婢女更對他們大膽地張望。   寇仲湊到小娟的小耳旁道:「可知場主為甚麼要見我們?」   小娟毫不在意的道:「我怎麼知道,是馥大姐吩咐我來找你們的。」   寇仲退到落後三步的徐子陵旁,低笑道:「該是因為你長得夠俊吧?哈!」   小娟倏地立定,轉身叉腰、杏目圓瞪地嬌喝道:「你們在說甚麼?定是在說場主的壞話。」   兩人想不到她的反應如此激烈,嚇了一跳,徐子陵忙道:「小娟姐誤會了,小寧只是說場主或者是認為教訓得我們不夠,所以才再找我們去訓話。」   小娟半信半疑,正容道:「記著不要對場主有任何不敬,否則誰都救不了你們。」兩人只好點頭應是。   小娟低聲道:「若你們真敢在背後說場主壞話,我以後都不再理會你們哩。」   寇仲和徐子陵抵達商秀洵處理牧場事務的「飛馬軒」外時,這美麗的場主正向大管家商震和包括柳宗道在內的四大執事說話。軒外的院落站著十多名男女,副管家梁謙和蘭姑是其中兩人。   眾人見兩人隨小娟到來,都露出注意的神色。   蘭姑更和其中一名漢子交頭接耳,顯是在說他們的不是。   一位身段勻稱、嫻靜端莊、姿容秀美的少女迎上三人皺眉道:「為甚麼這麼遲才來,場主催人時,我都不知多麼尷尬。」   小娟解釋了原因後,介紹道:「這位就是馥大姐哩!」   兩人慌忙行禮,暗讚駱方艷福不淺,更想不到她年紀這麼輕,卻在牧場這麼有地位。   馥大姐打量了兩人幾眼,俏目掠過驚異的神色,正要說話,守在門旁的一名漢子唱喏道:「傳兩位糕餅師傅!」   馥大姐低聲吩咐道:「隨我來,要小心說話。」   他們不由有點緊張,隨她來到門檻外。   只見堂內擺的全是雕鏤精細的家俱,中置三屏雲石大臥椅,東西對稱各兩對雲石圓屏靠椅,配以茶几、花幾等物,氣象莊嚴肅穆。   商秀洵半臥榻子上,一身男裝打扮,還戴著藏起了秀髮的帽子,不過仍難掩其天生麗質的迫人秀麗容光。   大管家商震坐在她右手第一張椅子,下首第二人就是柳宗道,另兩名執事則在另一邊。   三人先讓路給從軒內走出來的一個老頭兒,馥大姐才施禮道:「兩位小師傅來了。」   接著低聲道:「你們是新人,不能跨過門檻。」然後避退一側。   兩人只好靠到門檻外行禮,感覺怪彆扭的。   商秀洵正低頭專心喝茶,商震則在提煙管吞雲吐霧,柳宗道報以微笑,但其他三位執事的眼神卻像利箭射在他們身上。   柳宗道的獨目亮了起來,微笑道:「是否因旅途辛苦,致起不了床呢?」   寇仲和徐子陵何等機靈,知他在說好話為他們開脫,連忙應是。   柳宗道趁商秀洵喝茶,介紹了其他三位執事。   大執事梁治五短身材,四十許歲,卻蓄著一把烏亮的美須,雙目雷芒閃爍,太陽穴鼓脹,只看外表便知是內外兼修的好手。   三執事陶叔盛是個高大的中年壯漢,卻長者一對山羊似的眼睛,使他的外貌不討人歡喜。   相反四執事吳兆汝年青英俊,膚色哲自得像個娘兒,但比起寇仲和徐子陵獨特的體格形相,立時顯得俗氣非常。   三人的反應都頗為冷淡,似乎只為了給些面子柳宗道,才勉強對兩人的禮數頷首相應。   商秀洵放下茶杯,又隨手拿起幾上一本賬簿似的東西低頭翻看,心不在焉的道:「你們除了糕餅外,還懂弄甚麼東西?」   包括馥大姐和柳宗道在內,眾人無不愕然,想不到一向精明過人的場主會找兩人來問這等瑣事。   寇仲垂手恭敬答道:「甚麼都懂得一點。」   三執事陶叔盛厲斥道:「蠢才!場主是問你們除了糕餅外,還有甚麼拿手絕活?明白了嗎?」   吳兆汝顯是和陶叔盛一鼻孔出氣,笑著嘲弄道:「或者他們是甚麼都有一點兒拿手絕藝呢!」   徐子陵還沒有甚麼,寇仲卻恨不得把兩人扯出去狂揍一頓,但目下只能把這口氣「骨嘟」一聲吞下肚子裡去。   商秀洵仍專注在那本簿子上,似乎一點都聽不到其他人的說話,好一會才緩緩道:「今晚會有貴客從北方來,北方人最愛吃烤肉、燻肉那類東西,你們懂得如何弄嗎?」   寇仲點頭道:「烤肉燻肉都沒有問題,場主請賜示該弄那一種肉。」   商秀洵隨口道:「就燻肉吧!」   大執事梁治乾咳一聲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們,而是客人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是顯貴之家,對飲食至為講究,你們在這方面只要道行差些兒,便變成班門弄斧,所以可否先告訴我們制燻肉的手法?」   商秀洵終抬起螓首,美目往他們瞧過來,同意道:「說得對!你們且說來聽聽。」   寇仲和徐子陵心知肚明梁治等在懷疑他們的身份,幸好他們確曾貨真價實的隨老張學技,後者淡淡道:「燻肉最緊要是調校味道的佐料,需以老火上湯配以花椒、桂皮、丁香、砂仁、豆蔻、大豆、大蒜、鮮姜、醬豆腐和甜面醬,成品才能既有鮮艷的色澤,又香濃味美。」   寇仲接口道:「其次就是熏制的手法,先要把精選的肉料在鍋中與醬料拌和,然後以柏木煙熏制,包保皮脆肉嫩,表裡一致,肥不膩口,瘦不黏齒,風味獨特。」   兩人均為口才了得,用辭靈活的人,一唱一和下、生動傳神得好像一盤火熱辣的佳餚已香氣四溢的擺在台上那樣子。   大管家商震挪開煙管,動容道:「果然是有真才實學之輩,非是矇混之徒。」   兩人心中暗笑,同聲道:「多謝大管家讚賞。」   商秀洵卻是不置可否,又低頭看那本簿子,漫不經心道:「今晚你們除了負責這道菜外、還要弄些甜點。退下!」   寇仲和徐子陵回到膳房,都有點啼笑皆非,想不到商秀洵隆而重之的找他們去,為的就是談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過這卻有意不到的副作用,蘭姑因弄不清楚商秀洵對他們的態度,登時變得友善多了,問明所需材料後,立即去為他們張羅。   寇仲苦思道:「來自北方又家世顯赫的人會是誰呢?」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最好留些精神應付今晚的糕點菜餚吧!燻肉我們雖知製法,但即管把老張擄來都弄不出甚麼花樣,騙騙未吃過燻肉的人還可以,想要那些北方貴客讚不絕口,只是夢想而已。」   又猶有餘悸道:「想起昨天弄那些有創意的糕餅我更頭痛,你快想辦法吧。」   寇仲苦笑道:「我也在倚賴你想辦法哩!」   兩人你眼望我眼,同時靈光一閃。   寇仲指著徐子陵道:「你是否想到他呢?」   徐子陵點頭道:「他既是天下第一巧匠,又見多識廣,至少釀酒是出色當行,造菜弄餅都不該差到那裡去吧!」   兩人同時跳將起來。   徐子陵一把扯著寇仲,笑道:「你留在這裡應付蘭姑,我去向他老人家請教,明白嗎?」   徐子陵前腳才去,蘭姑便跨進門來,皺眉道:「小晶到那裡去了?」   寇仲摸了摸肚子,指指外面。   蘭姑會意道:「醬料一應俱全,但肉料卻要你們自己去挑選,要不要找人幫手,又或換過另一間膳房。」   寇仲立施緩兵之計,道:「我兩兄弟一向共進共退,有商有量,待他拉完肚子回來再動手好了。嘻!有需要人手或換房時再通知你吧!」   蘭姑瞪了他一眼,本要發作,旋又按下性子,咕噥兩句後走了。   不片刻兩名男僕送來一批佐料,寇仲立時忙碌起來。   這時駱方來找他,閒聊了幾句後,寇仲問道:「知否今晚來的是甚麼人?」   駱方答道:「我也不大清楚,不過來人顯是大有來頭,否則場主亦不會親自率人去接船。這兩年來不時有人來攀交情,但場主從沒有像今趟那麼重視對方的。」   寇仲不得要領,順口道:「現在天下大亂,我們又有戰馬出售,自然人人都想和我們套交情哩!」   駱方傲然道:「正是如此。但也有些不知死活的傢伙,想來巧取豪奪,不過附近百里之內誰不是我們牧場的子弟,有甚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們呢。」   寇仲順著他口氣道:「是些甚麼人這麼大膽?」   駱方有點苦惱地道:「你聽過民間最近的四句順口溜嗎?就是『寸草不生向霸天,雞犬不留房見鼎,焦土千里遇毛燥,鬼哭神號曹應龍』。」   寇仲恍然道:「就是那甚麼向、房、毛、曹四大寇啊!」   駱方恨恨道:「就是這四個神憎鬼厭的人,四處流竄搶掠,所到處像煌蛇般破壞成災,姦淫擄掠,無所不為。」   頓了頓續道:「我們和竟陵的獨霸山莊,唇齒相依,互為聲援,數次殺得他們鍛羽而逃,早被他們視為眼中釘。可是最近他們秘密結盟,準備先以圍堵的方法斷絕我們援救竟陵,才全力攻打獨霸山莊,此計確是狠毒。」   寇仲明白過來,四大寇本身的力量雖不能應付兩條戰線的戰爭,但合起來卻足夠分別把竟陵和飛馬牧場重重包圍,那時再蠶食四周城鄉,獨霸山莊和飛馬牧場就會好景難再,就算取得最後勝利,亦要元氣大傷。   問道:「這些賊子實力如何?」   駱力道:「四大寇中論武功以『鬼哭神號』曹應龍最是高明,賊眾亦最多,達三萬之眾,且不斷招納新人,每日都在膨脹擴充中。現時佔了我們西面百多里外緊扼大江的巴東郡,聲勢驟增,其他三寇都視他為首。」   這時徐子陵回來了,一臉振奮的神色,道:「立即開工!」   駱方和他打個招呼後道:「好好的幹,場主從未試過對做膳房的人這麼重視的。說不定遲些還可和我做成兄弟,不打擾你們哩!」   駱方走後,寇仲喜道:「是否有料子到?」   徐子陵讚歎道:「不但有料子,還是天下第一巧匠的獨門秘方,暫時先學兩味,一名熏魚,一名金華香酥脆,來吧!炮製需時,時間卻無多,邊弄邊說,今晚讓我們中原雙廚大展身手,技驚四座,吃得人人心服口服,不是勝過以武屈人嗎?」   寇仲「老懷」大慰,笑道:「這個當然,最好是吃得商秀洵以身相許你徐名廚,那就更為美滿哩!啊…」   徐子陵見他死性不改,沒好氣道:「快來吧!這處盛產一種叫『長江刀魚』的寶貝,魯先生說若與蛋、醬料、麵粉拌和成條,熏脆後美味得連瞽子吃了都要開眼呢,滾吧!少點發你的爭霸夢了。」   一應材料俱備後,兩人忙個不了。   到黃昏時分,熏魚、香酥脆同告面世。   兩人這才記起整日沒有半粒飯進肚,那還客氣,每人抓起一片熏魚吃個不亦樂乎。   寇仲邊嚼邊道:「這麼好吃的東西,竟是我們弄出來的,不若拜那老傢伙為師,看看還有甚麼絕技可跟他學的。」   小娟和馥大姐此時大駕光臨,見到兩人監守自盜,前者杏目圓瞪叱道:「你兩個真好膽,竟敢把招待客人的東西自己先吃個飽。」   寇仲笑道:「我們只是在試味,嘿!這片熏魚仍差了一點點,待我添些醬料再試試看。」   抓起另一片熏魚,裝作沾了點醬料,又狼吞虎嚥起來,絲毫不顧儀態。   兩女拿他沒法,馥大姐沒好氣道:「場主吩咐,宴會時你們雖在旁侍候,有需要時會著你們介紹江南的美食,明白嗎?」   徐子陵素不喜熱鬧,何況要做給人差遣的侍僕,裝作勞累道:「我們忙了整天,早筋疲力盡,可否免此一役呢?」   小娟笑道:「甚麼一役半役,你當是去打仗嗎?場主看得起你們,才肯讓你們去見識場面。場主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違命者斬,清楚了吧!」   馥大姐甜笑道:「牧場內沒有人像你兩個般那麼愛整古作怪,快拿了東西隨我去,場主要先嘗嘗哩!」 第八章 狹路相逢   寇仲和徐子陵恭立桌旁,目不轉睛地瞪著可與婠婠平分秋色的美麗場主商秀洵掐起一片熏魚,送到香唇邊以她的獨門吃法,微露編貝般的雪白皓齒,巧俏無倫地淺咬了一口,秀眉輕蹙的細嚼起來。   站在桌子另一邊的馥大姐和小娟亦緊張起來,怕她一個不滿意,就把兩人轟離牧場。   商秀洵瞥了兩人一眼,忽然有些兒子不好意思咬下了一大口,痛快地嚼起來,其吃相神態,動人無倫。   寇仲故作謙虛道:「還可以嗎?」   商秀洵美眸一轉,卻仍不肯正眼瞧他,「唔」的一聲道:「此你們那些怪餅更有水準。啊!不!簡直不能比較,你們以後不要做糕點師傅了!」   徐子陵恭敬道:「場主請試過香酥脆再定奪好嗎?」   商秀洵瞅了他一眼,令徐子陵這麼高定力的人也感到她那兩泓秋水勾魂攝魄的異力時,她才有點不情願的放下熏魚,抓起一塊酥脆,飛快地咬了一口,旋即動容道:「真是你們弄的嗎?」   寇仲得意道:「嘿!昨天我們還未習慣這裡的器具用料,所以才有些失准,今趟場主終試到我們的真本領哩!」   徐子陵亦有風駛盡帆,接著道:「廚藝便如寫畫,意動才能筆到,更要浸淫鑽研,若場主能多給我們一些空閒自修的時間,弄出來的東西將會更好。」   商秀洵別過俏臉來,秀眸掠過兩人,緩緩放下酥餅,挨往椅背去,閉上美目道:「你懂得寫畫嗎?」   罷才那兩句乃魯妙子教徐子陵時說的話,這時可教他怎樣回答,只好道:「小人不懂,是師傅授藝時說的。」   商秀洵睜開眼睛,點頭道:「你師傅定是個不平凡的人。」   又道:「看你兩人體格像馬兒般的壯健,身子硬朗,有沒有學過武功?」   小娟忙向兩人打眼色,囑他們小心說話。   寇仲挺胸道:「等閒十來個毛賊,都不是我們對手。」   這正是寇仲高明處,要知他兩人雖可斂藏體內先天真氣,又能收攝眼神,但高手畢竟是高手,總有其丰神氣勢,至少因練氣而膚色亮澤,肌肉紮實,絕難瞞過明眼人。   寇仲直認有功夫,又以這種誇張的口氣說出來,反最能釋人之疑。   商秀洵淡淡道:「你是用刀的嗎?」   寇仲愕然道:「場主怎會知道?」   馥大姐顯然極得商秀洵愛寵,插口道:「你來時整個牧場的人都見你背著把生蚸リM,嘻!是否在路上拾到的?」   寇仲抓頭道:「給大姐猜中了!」   商秀洵無可無不可的道:「明早你拿刀來給我看看。」   轉向徐子陵道:「你學的又是甚麼功夫,跟誰學的?」   徐子陵答道:「我學的是拳腳功夫,和小寧那樣,跟過十多個不同的師傅,都不知算是何門何派。」   這時大管家商震從大廳進來報告道:「客人快到了。」   商秀洵盈盈起立,向馥大姐道:「教教這兩個小子府內的規矩,不要失禮外人。」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主宅後進外繞屋而築的迴廊處,享受著馥大姐予他們的優待。挨壁席地而坐的寇仲伸了個懶腰道:「你猜來的是甚麼人呢?」   徐子陵坐在半廊通往側園的木階最下一級處,腳觸草地,正傾聽前宅大廳傳來杯盤交錯的聲音,道:「北方多權貴,怎猜得到是誰?」   寇仲道:「當奴僕的滋味似乎也不太差,不過最糟就是沒有自由,牧場這麼大這麼好玩,我們卻偏要困在這裡。」   徐子陵道:「你只是想學人怎樣養戰馬吧?不高興隨時可以走的。」   寇仲興奮地道:「不要走,走了就不能替天行道哩!」   徐子陵愕然道:「這兩件事有甚麼關係?」   寇仲壓低聲音說了四大寇結盟的事,徐子陵動容道:「這事確不能不管,但我們可以幹甚麼呢?」   寇仲聞言大喜,不過卻給小娟的足音打斷。   這妮子見兩人不顧骯髒,死蛇爛打的挨坐地上,嗔罵兩句後道:「還不爬起來,場主著你們立即到正廳侍客,解說熏魚製法。」   寇仲和徐子陵昂然步入正廳,隔著花漏屏風瞥了廳心坐滿了人的酒席一眼,立時色變,低頭轉身便要溜回內進去。   馥大姐見狀吃了一驚,張手攔著兩人脫身之路低叱道:「你們幹甚麼?不知場主和客人都等著你們嗎?」   寇仲陪笑以低無可低的聲音道:「我們兩個剛才一起吃錯了東西,所以現在要一起到茅廁拉肚子,共進共退,馥大姐請作個好心,行個方便。」   馥大姐又好氣又好笑又擔心,跺足道:「不要胡鬧,怎麼都要忍一會。哼!鬼才會信你們的鬼話,快滾過去,否則家法侍候。」   徐子陵亦充不起英雄來,求情道:「小寧說的確是鬼話,我們實際的情況是見不慣大場面,現在心怯得要拉肚子。馥大姐不若去告訴場主,免得我們丟了她的面子。」   馥大姐尚未有機會嚴辭斥責,商秀洵銀鈴般的聲音傳過來道:「小寧、小晶你兩個在那裡幹甚麼,還不快來見貴客,秀寧公主很欣賞你們的熏魚,還要拜你們做師傅哩!」   這時連寇仲都在後悔千不改萬不改,偏偏改叫做小寧,但目下既是後悔莫及,更是勢成騎虎,在馥大姐使勁一推下,兩人硬著頭皮走出屏風外。   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他們就等若赤身裸體在鬧市中漫步那般尷尬和不堪。   「啊!」   李秀寧嬌甜的叫聲傳入耳內,兩人心知已被她認了出來,連抬頭的勇氣都欠缺。   今夜飛馬牧場最重要的六個人都有出席,因為來的乃是唐王李淵之女,李世民的妹子,寇仲的初戀情人李秀寧。   縱使面對千軍萬馬,寇仲亦不致於如此窩囊受氣。   商秀洵、商震和梁治等四大執事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到寇徐身上,聞嬌呼之聲不禁愕然望向李秀寧。   陪同李秀寧來的李綱和竇威都不認識他們,見一向溫婉文靜的李秀寧竟然為兩個糕餅師傅嬌呼失聲,亦是一臉茫然。   李秀寧驚訝之色一閃即逝,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請恕秀寧失儀,皆因想不到兩位師傅如此年輕。」   這時寇仲和徐子陵來到席旁,面向李秀寧,神情木然地垂手呆立。   李秀寧回復了一向雍容高雅的閑靜神態,對右旁商秀洵微笑道:「兩位師傅怎麼稱呼呢?」   坐在她左旁的商震代答道:「一個叫傅寧,一個叫傅晶,是同鄉的兄弟。」   他並沒有指出哪個是傅晶,哪個是傅寧,可見他毫不尊重兩人,只是敷衍了事。   李秀寧心中把「傅晶、傅寧」念了兩遍,俏臉忽地微紅起來,顯是有悟於心。   這變化並不顯著,其他人都覺察不到。   商秀洵笑道:「小寧、小晶,秀寧公主和李綱、竇威兩位大人均對你們的熏魚讚不絕口,推為天下無出其右者,還不多謝讚賞。」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苦笑,無奈下行禮道謝。   李綱為人精明,見兩人儀容出眾,世所罕見。所知人中,唯李世民堪與比擬。試探道:「以兩位小師傅的資質人材,無論選擇那種行業,必可出人頭地,為何獨鍾情於廚藝呢?」   寇仲漠然道:「這叫時也命也,若是太平盛世,我們兄弟或會設法謀取寶名,為平民百姓做些好事。」   竇威訝道:「小師傅談吐不俗,語帶深意,但為何語調荒寒,是否有些傷心往事?」   徐子陵怕寇仲露出破綻,又見商秀洵盯著他們的美目露出深思的神色,忙道:「我兩兄弟剛才進廳前,閒著無事聊起故鄉被戰火摧殘的舊事,所以生出感觸,竇大人切勿見怪。」   李綱點頭向座上各人道:「天下大亂,首當其衝的總是平民百姓,就像現在私鑄錢大行其道,便對老百姓的生計造成極大的破壞,原本一千錢重二斤,現在私鑄錢一千錢竟不到一斤,甚至鐵片、皮紙都冒充當銅錢使用,這情況若繼續下去,真不知會如何了局。」   柳宗道插入道:「只要大唐能一統天下,自可革除弊端,大下太平。」   李綱呵呵笑道:「這還須場主不吝掖助才成。」   商秀洵不置可否,妙目一轉,向默然呆坐的李秀寧道:「公主不是要親口詢問他們熏魚的製法嗎?」   李秀寧如夢初醒的道:「秀寧想過了!還是明天親到膳室,跟兩位大師傅實習一遍,才最妥善。」   四執事吳兆汝目閃過嫉忌神色,提議道:「寧公主若無暇分身,我可著他們把製法詳細寫出來,也是辦法。」   李秀寧瞧了低垂著頭的寇仲一眼,堅持道:「還是秀寧親自向兩位大師傅請教高明好了!」   商秀洵淡淡笑道:「就依公主意思辦吧!」   轉向兩人道:「你們可以回去休息了。」   回到房中,寇仲頹然跌坐椅內,欲語無言。   徐子陵在他對面坐下,淡淡道:「只要她一天未嫁人,你仍有機會可以得到她。今天的寇仲已非昨天的寇仲,誰都不敢小覷你。」   寇仲歎了口氣,默思片刻後,緩緩搖頭,道:「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先不說她另有心上人,即使她肯嫁我,我亦不能因兒女私情捨棄我爭霸天下的大志。唉!自己知自己事,你也該瞭解我,我寇仲絕非那麼容易安分守己的人。」   徐子陵還有甚麼話好說,道:「我答應了魯先生今晚到他處,你去不去?」   寇仲搖頭道:「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想一點事情。」   徐子陵沉吟片晌,逕自出房去了。  ****************************************************************************   徐子陵抵達魯妙子小樓時,這天下第一巧匠正傲立小樓外崖沿處,似在緬懷舊事,臉上露出傷感的神色。   徐小陵來到他身後請安問好,魯妙子像是對寇仲沒有隨他一道來毫不在意,領他進入小樓下層的廳堂,坐好後道:「江湖中人雖推崇我為天下第一巧匠,以為我無所不曉,無所不能,這只是一個誤會。」   徐子陵衷心道:「先生確是小子生平所遇人中,最見多識廣的人,我們依先生指點弄出來的熏魚和香酥脆,便…」   魯妙子打斷他道:「可恨這正就是我的缺點,凡事都有興趣,任何事都可惹起好奇心,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假若我能專志武道,雖未必能勝過那妖婦,至少可全身而退,多活上十年八載。」   旋又露出一絲笑意道:「話又得說回來,若非我博通醫學和食療養生之道,三十年前早該死了,今天亦難和子陵你同席夜話。」   徐子陵深切感受到他矛盾的心情,卻找不到可說的話。   魯妙子道:「自十二歲離鄉,直到五十歲,我從沒有一刻不是過著流浪的生活,只有不斷的變化和刺激,才使我享受到生命的姿采。到三十年前慘敗於祝玉妍手上,才安定下來,雖仍不時周遊四方,但心境已大不相同,對所學中較感興趣的技藝,特別下功夫深入鑽研,最後竟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發現。」   徐子陵好奇心大起,忍不住問道:「這發現定是非同小可哩!」   魯妙子露出一個意味著「連你這淡薄無求的小子也動心了」的會心微笑,卻不直接說出答案,岔往別處道:「這三十年來乃能使我醉心鑽研的就只有園林、建築、機關、兵器、歷史、地理和術數七方面的學問。」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這任何一方面的學問,也可令人窮畢生的精力去鑽研學習,先生卻是兼修並顧,嘿!真教人難以相信。」   魯妙子苦笑道:「這叫死性不改,但若非我受內傷所累,說不定會專志武道,好和那妖婦來個同歸於盡。」   眼中射出緬懷的神色,長長叮出一口氣道:「不過園林和建築之學,本非老夫鍾情的物事,只因輸了一盤棋給青雅,才被迫得要履行賭約,為這裡建園造林,設計樓閣。」   又黯然歎道:「若非能寄情於此,老夫可能早因悔恨攻心而傷發身亡。青雅啊!我欠你的何時才能回報呢?」   見徐子陵一臉疑惑的瞧著他,解釋道:「青雅就是秀洵的母親,唉!」   徐子陵心中明白過來,知道魯妙子和商秀洵的母親定是有不尋常的關係。   魯妙子像倏地蒼老了幾年般,喟然道:「當年受傷後,祝玉妍親身追殺老夫,我本想尋寧道奇出頭,豈知他已遠赴域外,惟有躲到飛馬牧場來。又布下種種疑兵之計,騙得那妖婦以為我逃往海外,否則老夫早給她宰了。」   接著正容道:「此妖婦的邪功已達魔門極致,有鬼神莫測之術,寧道奇曾先後三次與她交手,亦奈何她不得。」   徐子陵想起婠婠,默然無語。   魯妙子沉吟片晌,忽地似若虛飄無力的一掌拍在檯面上,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堅硬的桌面卻清楚現出一個深刻盈寸的掌印,痛苦地道:「青雅啊!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若時光能倒流,當年我定不會偷偷溜走,甚麼男兒大業,都只是過眼雲煙,怎及得上你深情的一瞥。」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想起寇仲,他將來會否有一天亦像魯妙子般悔疚交集呢?  ****************************************************************************   寇仲從椅子長身而起,猛一咬牙,取起井中月,一溜輕煙般穿窗而出,沒入院落的暗黑裡去。 第九章 遁去的一   魯妙子淡淡道:「在我死前,你能否每晚都到這裡來見我呢?」   徐子陵點頭道:「只要我在這裡,每晚都可來陪先生談話。」   魯妙子道:「換了是寇仲,必會心切從我身上學得種種絕藝,只有你才無慾無求,隨遇而安。若在三十年前,我會選寇仲而捨你;但在今天,你卻是我最好的選擇。」   徐子陵皺眉道:「我對先生之學完全外行,恐怕難以在短短時間內學到甚麼,致有負先生的期望。」   魯妙子微微一笑,道:「得得失失,你我都不用介懷,就當是閒聊好了。若非碰巧在這段時間遇上你,我也不會興起把這三十年領悟得來的一得之見,流傳下去的心意。」   徐子陵沉吟道:「假設寇仲問起我從先生處學到甚麼東西,我是很難硬起心腸不說出來的。」   魯妙子失笑道:「你倒坦白,不過我傳你的乃『自然之道』,只合你那種淡泊的人生態度,寇仲絕不會感興趣,說給他聽又何妨呢?」   徐子陵吁出一口氣道:「這就好了。我還以為先生是要教我如何去製作各種機關巧器。」   魯妙子再啞然失笑,目光投往窗外,似乎正思量如何把胸中所藏,可一股腦兒傳給跟前這天資卓絕的年經高手。  ****************************************************************************   寇仲掠上場主府一座鐘樓之頂,只見遠近屋脊連綿,燈火處處,間有府衛婢僕在院落廊道中經過。   他依陳老謀所授的方法,迅速判斷出那處該是主宅,那處該是招待賓客的捨館,只要再經偵查,定可找出李秀寧今夜所居之處。   不由心中歎了一口氣。   她既已定了明天來和自己說話,自己仍要今晚去見她,是否多此一舉呢?   不過轉瞬他的理智就被心中燃起充滿渴望的火焰所淹沒,正要往其中一組目標院落掠去,遠方房脊處人影一閃即逝。   寇仲心中大訝,暫時放下李秀寧的事,疾追而去。  ****************************************************************************   魯妙子緩緩起立,移到窗旁,瞧往對崖的陡峭巖壁,背著徐子陵沉聲道:「天地之間,莫不有數,而萬變不離其宗,數由一始,亦從一終。」   徐子陵訝道:「數由一始,這道理簡單易明,但由一終,卻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魯妙子轉過身來,微笑道:「我剛才不是說過,經過這三十年來的潛思,有了個意外的發現,正就是對你這個問題的答案。」   徐子陵苦笑道:「先生已吊足了我的胃口,可以說出來了吧!」   魯妙子欣然道:「我只是希望能使你印象更深刻,才故意用了點手段。」   沉吟半晌後,魯妙子徐徐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兩句乃易經系辭中的兩句,術家一向視之為教人卜筮之法,皆因卜筮時用著五十莖,演數之法,必除其一,卻不知天地之理,盡在這兩句之中。」   接著問道:「你看過易經嗎?」   徐子陵老臉微紅,搖頭表示未看過。   魯妙子歎了一口氣道:「古聖先賢,每說及有關術數之事時,因礙於天機不可洩漏的戒心,總是藏頭露尾。因為接著那句『分而為二以像兩』,便是起卦之法,使人誤入歧途,不知上兩句用中藏理,理中藏用,實術數最深層的意義。」   徐子陵尚是首次接觸到易數,興趣盎然道:「這兩句聽來有趣,究竟包含著甚麼天地的秘密呢?」   魯妙子淡然道:「五十乃完滿之數,當數處五十時,天下萬物各處其本位,無有動作,可是若虛其一數,生成四十九時,便多了個虛位出來,其他四十九數便可流轉變化,千變萬用,無有窮盡。」   徐子陵拍案叫絕道:「這個解釋,確是精采絕倫。」   魯妙子大訝道:「你真的明白我說甚麼嗎?」   徐子陵不解道:「這有甚麼難明的,就像五十張椅子坐了五十個人,假若規定不准換位,又不准走開,自然不會有任何變化。可是若少了一個人,空了一張椅子出來,那自然會產生很多的變化了。」   魯妙子呆瞪了他好一會後,歎道:「你這小子天分之高,當世可能不作第二人之想。你剛明白的正是術數的精義。所謂遁甲,遁的就是這個『一』,甚麼河圖洛書,說的無非是先後天八卦,由先天而後天,天地易位,扭轉乾坤,變化始生。」   頓了頓傲然道:「天下間無論哪種學問,至乎武功、人生,其最高境界,都在怎樣把這個失去了的『一』找出來,有了這個『一』,始可重返天地未判時的完滿境界,這就是我經三十年苦思偶得的最大發現。」   徐子陵全身劇震,虎目射出前所未有的電芒。   在這剎那,他已把握到一種玄之又玄、關乎天地之秘的至理。  ****************************************************************************   寇仲把速度提至極限。   體內的螺旋寒勁以閃電般的驚人高速來往於經脈之間,使他能在虛空中作出魚兒在水中靈活自如的游竄動作,比之以前實不可同日而語。   他落足到一處瓦背,迅又滑落地上,穿過側旁花園進口的月形洞,倏地橫移到樹叢後,避過一個剛推窗外望的僕婦的視線,凌空翻過圍牆,斜射上一所房子之頂,再彈往屋旁大樹伸出的橫干處,借方掠至另一所房子上,剛好捕捉到那個黑影正由地上直往內堡外牆頂斜斜射上去。   寇仲嚇了一跳,旋即醒悟對方必是有飛索掛勾那類東西助力,否則除了是寧道奇、畢玄那類高手,誰能以這種直上直衝的方式躍上高達十五丈的城牆?   此人究竟是誰?   寇仲點在牆旁一株老榕的枝幹處,提起輕功,全力運勁,像魚兒衝破水面般,投往牆頭去。   眼看仍差丈許才到得牆頭上,寇仲心中叫糟時,猛地覺察體內螺旋寒勁生生不息,仍有餘力。   大喜下再提一口真氣,輕輕鬆鬆踏足牆頭。   飛馬牧場由於地理形勢險要,防守只集中在外圍處,防外不防內,所以內堡城防並不森嚴,只要知情避開幾座駐有守衛的哨樓,加上第一流的身法,便可出入自如。   寇仲慣於逃命潛隱,登牆後立則伏地前竄,探頭往外望去。   山城連綿的房舍在城牆下延展開去,至外城牆而止。   之外就是遼闊的牧場,篷帳處處,馬羊嘶叫。   那黑影沒入一所小宅院後,再沒有出現。寇仲心中暗歎,決定取消了私會李秀寧的千載良機。   騰身下牆,朝黑影隱沒處趕去。  ****************************************************************************   魯妙子臉上現出神聖的光輝,一字一字地徐徐道:「這『失落的一』又或『遁去的一』隨著天地周遊不息,流轉不停,同時存在於萬物之中,老子名之為『道』,釋迦稱之為『佛』,佛正是覺悟的意思,千變萬用,盡在其中。」   徐子陵拍案歎道:「這實是武道中最厲害的心法,就像生死對決中,這『遁去的一』亦隨招數流轉不停,只要能準確掌握,便能決定對方的生死。」   今趙輪到魯妙子一臉茫然,皺眉道:「我倒想不到這道理和武功兩者間有甚麼關係。」   徐子陵理所當然地道:「以決鬥者本身而言,氣發則為竅,而氣發的至本原處,則是活的生死竅,若此竅被破,任是寧道奇、畢玄之輩,亦必死無疑。倘真氣遊走全身時,此竅亦不斷轉移,就像這『遁去的一』隨天數不斷變化那樣子,則敵人便無從掌握和破解。」   魯妙子愕然瞪了他半晌,歎道:「你這心法不但從未載於典籍武經,更從未有人提過。唉!我常自詡聰明過人,只因所學太博,未能專志武道,成就才及不上寧道奇之輩,豈知今天見到你,才真正明白甚麼叫武學上的絕世天才。」   徐子陵不好意思的道:「我只是隨口亂說,不過這有趣的道理,我必須和寇仲好好研究,先生不會介意吧!」   魯妙子發了一會兒呆後,道:「我怎會介意呢?剛才你似乎仍意猶未盡,可否再說來聽聽?」   徐子陵與奮地道:「剛才只是以人身本體氣竅而論;若在招式上,則有最強和最弱處,亦隨招式變化流轉不停,如能避強擊弱,就是最厲害的制敵手法。」   魯妙子皺眉道:「這方法對付一般高手猶或有效,可是像寧道奇、祝玉妍那類高手,保證絕無至弱之點可尋。」   徐子陵卻不以為然道:「他們非是沒有至弱之點,只是至強至弱能合而為一,使人無跡可尋吧!假設能先一步找到其下著變化,從使擊在空處,亦可使其露出最弱的一點。天!我終於明白甚麼是弈劍之術了。那就等若下子,每一步都迫得對方不得不應子,不得不露出破綻。」   魯妙子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現出苦澀自嘲的表情,啞聲道:「你現在比我更能把握到這道理的精要,我大可以一股腦兒傳你如何把這玄妙的理論用於園林、建築、機關等諸學問上的法門哩。」  ****************************************************************************   寇仲掠過大宅的後園,穿過一道長廊,到了前後進間的天井處,拔身而起,在屋瓦處沒作片刻停留的躍落地面,移到屋宅西窗下的暗影裡,正要探頭觀看,屋內有人「咦」了一聲。   寇仲大吃一驚,此人竟高明至可察覺自己的來臨,可肯定武功更勝剛才他跟蹤的那個黑衣夜行者。那敢怠慢,閃電般避往附近一叢草樹後。   風聲驟響,一個青衣大漢穿窗而出,灼灼的目光掃視遠近,又躍上屋頂。   罷才那黑衣人顯是由對窗掠出,這時繞宅來到西窗前,嬌呼道:「沒有人呢!你是否聽錯了。」她蒙上頭罩,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暗處的寇仲暗忖原來是個娘兒,卻肯定自己未聽過她的聲音。   大漢躍落她身旁,探手挽著她的腰肢,笑道:「可能是耗子走過吧!小心點總是好的。」   寇仲心罵你的爹才是耗子,瞇起眼睛,只露一線的朝那大漢瞧去。   此人年在二十四、五間,身材不高,但膀闊腰圓,雖不算好看但卻有種粗獷的男人味道。   他笑著向那女子說話,可是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神色嚴峻,毫無表情,兩隻眼睛從濃眉下掃視園內每個陰暗角落,反放過了就在他十步開外的草樹叢。   女子暱聲道:「人家怎敢不小心呢?不怕給你像那晚般懲罰嗎?」   男子發出一陣充滿淫褻意味的笑聲,摟腰的手移到她香臀上,道:「時間不早了,老傢伙宴罷就要回家,我也要去作報告,今趙如若事成,包保你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寇仲暗叫可惜,竟沒有機會偷聽他們的陰謀。   女子不依道:「老鬼還要處理很多事,那有這麼早回來的,時間尚早哩!」   她的聲調語氣都充滿了暗示性,連偷聽的寇仲亦感覺到那挑逗力,不由暗求老天爺使這男人把女的留下,那便可多知道點他們的秘密了。   豈知大漢不為所動,眉毛微微一揚,便回復冷酷的表倩,奸笑道:「遲些再整治你這騷蹄子,快回去!」   女子怨道:「你這人真是鐵石心腸,既把人送去陪那老鬼睡覺,弄得人家晚晚半上不下的,難得有機會又不肯安慰人家。嘻!但奴家最愛的就是你這種豪情氣概。走哩!」   兩人親了個嘴兒後,毫不停留的分兩個方向掠走。   寇仲毫不猶豫的追著那男人去了。   只要再聽到此蕩婦的聲音,定可以把她認出來。現在他最好奇的是此君如何克服牧場的天險,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何況他的手正癢得非常厲害呢。  ****************************************************************************   魯妙子欣然道:「園林之道,實乃自然之道。其大要在一,因勢施景,有如畫龍點睛。明乎此道,其他豁然而通,既可怡情養性,又可觸發天機,絕不可以小道視之。」   見徐子陵不住點頭,奇道:「為何這些縹緲難明的意念,你總能聽得眉飛色舞?」   徐子陵坦然道:「自踏足內堡後,我心中便有先生剛才說的那種感覺,只是沒法學先生般這麼玲瓏透徹的以恰當的言詞形容出來,所以自是聽得非常痛快。」   魯妙子呆了片刻,又喜又惱道:「真想找一些話你是聽不明的,哈!其實我該高興才是。就像伯牙遇上叔齊這知音人,否則對牛彈琴,只怕我要氣得短几天命。」   魯妙子長長噓了一口氣,道:「園林雖千變萬化,其要只有九:就是空間、明暗、分隔、裝襯、立象、色相、氣候、嗅香、果供。記著了嗎?」   徐子陵重複了一遍,竟是一字不差。   魯妙子試探道:「明白嗎?」   徐子陵抓頭道:「先生解說得這麼清楚,有何難明之處?況且此九要除最後兩項我一時想不到如何運用在武技之外,其他全可派上用場。至此才明白先生所說任何事物到了最高層次時,全是相通之語。」   魯妙子苦笑道:「我何曾解說過甚麼呢?打死我也不信就憑這幾句話你就可明白我精研出來的要領,你先給演解第一要訣空間吧!」   徐子陵微笑道:「我是否該故意說錯呢?」   魯妙子失聲狂笑,大力拍了他肩頭,捧腹道:「三十年來,我從未試過像今晚的痛快開懷,真說不定可多延幾天命。說吧!我魯妙子豈是如此胸襟狹窄不能容物之人。」   徐子陵道:「空間乃無處不在的東西,例如兩人對壘,空間便不住變化,誰懂掌握空間,誰就把握致勝契機。園林亦然,有暗示性的空間,例如高牆之後,蘿隱宅舍;有深遠的空間,便如屋後深淵。其他平遠高遠、高低掩映,小中見大,均在空間的佈局。我有說錯嗎?」   魯妙子沉聲地道:「那明暗呢?」   徐子陵道:「事實上這是個方向的問題,向陽背陽,景物便截然有異。像先生這小樓西斜的一邊植有高大的林木,便可改光天化日為濃郁綠蔭。又例如日映月照下,牆移花影、蕉陰當窗、梧蔭匝地、槐蔭當庭。只是這種種明暗的運用,已可生出無窮的意境。」   魯妙子不容他思索,跳問第五要的立象。   徐子陵從容答道:「那等若畫龍點晴,就是在園林關鏈處,例如庭院、天井、月台、路口等處,以古籐、老樹、台、座、欄、籬,又或亭、廊、軒、榭、假山、魚池、小橋諸如此類,綴景成象,使人有觀賞的重心。」   魯妙子拍案歎道:「你這小子滿師了,快給我滾,明天再來!」 第十章 兩代恩怨   徐子陵離開魯妙子的小樓時,差點要狂歌一曲,以宣洩心中激動之情。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指的大概就是剛才的情況。   很多平時苦思不得的東西,本來模模糊糊的意念,忽地豁然而通。   就像焰陽驅走了烏雲,現出萬里睛空。   這「遁走了的一」將會使他終生受用不盡,比學曉甚麼絕技招式更厲害。   踏入後院門時,心中忽現驚兆。   那是被人在暗中窺視的感覺。   徐子陵立時從玄妙的奧理返回現實來,收攝心神,同時斂起真氣,以平常人步伐的輕重朝臥房走去。   初更已過,月兒臨空。   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裝作毫不戒備的步上環繞宅院內空間的半廊,來到房門處。   他可肯定暗中窺伺他的人已伏在房內某處,而寇仲則滾了去找李秀寧。   牧場內任何人若在此時來找他們,發覺人去房空,不懷疑他們才怪。想到這裡,心中釋然,推門入房。   劍氣迫體而來。   徐子陵在剎那的光景裡,已看到偷襲者竟是國色天香的商秀洵,而此一劍雖聲勢洶洶,卻仍留有餘地,非是要取他小命。   「啊!」的一聲,劍鋒抵在徐子陵咽喉處。   商秀洵臉若寒霜的立在他前方,冷冷道:「你剛才到那裡去了?」   徐子陵運功收去臉上的血色,裝作魂飛魄散的顫聲道:「我只是到後崖的小亭納涼吧!」   商秀洵劍尖催發勁氣,鑽入他經脈去,幸好他把從婠婠處偷師得來的功夫活學活用,把螺旋勁氣早一步收藏在右腳湧泉穴處,脈氣變得只比一般人強大了少許,但這絕不能持久,但他再沒有另外的選擇。   果然商秀洵的真氣抵達他丹田處轉了兩轉打便收回去,還劍入鞘低喝道:「你那個好兄弟呢?」   徐子陵真心的鬆了一口氣道:「他的肚子不舒服,去了…嘿…場主明白啦!」   商秀洵半信半疑的瞧他兩眼,道:「你先把燈剔亮再說。」   徐子陵心中叫苦,若寇仲不能及時趕回來,任他舌粲蓮花,也說服不了這智慧過人的美女。   燈火漸明,把室內的空間沐浴在溫柔光色裡。   商秀洵命令道:「坐下!」   徐子陵在靠窗旁的椅子坐好後,商秀洵才在房心桌旁椅子坐下,秀眸射出銳利的光芒,盯著他道:「你們與李秀寧是否舊相識?」   徐子陵這才明白她來找他們的原因,故作愕然道:「誰是李秀寧?」   商秀洵微笑道:「你倒裝得似模似樣,以李秀寧的修養和鎮定功夫,絕不會突然大驚小怪的。你還想瞞我,是否要家法侍候,始肯招供?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徐子陵暗忖寇仲可能今晚都不會回來,自己若還左遮右瞞,只是個至愚至蠢的做法。不過若和商秀洵鬧翻了,明晚便再不能到魯妙子處去。臉上湧起一個發自真心的苦笑,道:「若場主不信任我們,我們明天便離開好了。縱使我們真的認識甚麼李秀寧,亦沒有觸犯牧場的規矩。唉!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呢。」   商秀洵眼中現出複雜難明的神色,正要說話,足音由遠而近。   兩人目光同時落在敞開的室門處。   寇仲茫茫然的走進房內,然後大吃一驚失聲道:「場主!」   商秀洵冷冷的打量他。   寇仲確是弄虛作假的天才,裝作恍然道:「場主定是想早點來欣賞我的寶刀哩!」   商秀洵目光落在他背後掛著的井中月,淡然道:「你剛才到那裡去呢?為何要拿刀子?」   寇仲和徐子陵合作慣了,目光自然地往他掃去,口中卻掩飾道:「剛才我和小晶…」見到徐子陵用腳尖指指後山的方向,又摸摸肚子,自作聰明的接下去道:「嘿!我和小晶到後山找那老先生學功夫,還吃了些東西,哈!」   商秀洵失聲道:「甚麼?」   寇仲心知不妥,卻不知甚麼地方露出馬腳。   徐子陵急忙補救,怒道:「你說甚麼?忘了老先生吩咐嗎?」   寇仲醒悟過來,陪笑道:「老先生雖吩咐我們不可以告訴別人,可是場主是我們的老闆,瞞甚麼人都可以,卻不該瞞她,小晶你真糊塗,還不向場主請罪。」   徐子陵順著圓謊道:「我只知大丈夫一言九鼎,說你吃了老先生的東西後拉肚子。」   商秀洵低喝道:「全都給我閉嘴。」   兩人呆瞪著她。   商秀洵站起來道:「你兩個隨我來。」   寇仲和徐子陵跟在商秀洵動人的粉背後,直抵魯妙子小樓外。   小樓上層仍有燈火,卻聽不到任何聲息。   商秀洵仰望樓上,俏臉拉長,沉聲喝道:「老頭兒!你違背諾言了。」   兩人嚇了一大跳。想不到商秀洵對這內堡的園林建設者,天下第一巧匠如此不尊敬。   魯妙子的聲音傳下來道:「場主已三年沒有踏入我安樂窩的範圍來,何不上來和老頭兒喝一杯六果漿?」   商秀洵臉若寒霜,冷冷道:「本場主沒有興趣,只知你違背承諾,究竟是你自己離開,還是要由我親自趕走你。」   兩人都聽得大惑不解,不明白商秀洵為何會對魯妙子一派水火不容的態度。   魯妙子歎了一口氣道:「我何處違背諾言呢?」   商秀洵沉聲道:「三年前娘親過世時,你在娘前親口答應絕不管我牧場之事,又不會離開後山半步,所以我才肯讓你留下來。現在你竟敢把所學傳授予我牧場的人,不是違諾是甚麼呢?」   魯妙子倏地出現窗前,往下瞧來,呆盯著商秀洵。   商秀洵大怒道:「不准看我!」   魯妙子歎了一口氣,目光射上夜空,喟然道:「你長得真像你娘。」   商秀洵語氣回復平靜,冷然道:「不准你再提娘親,你這種人根本不配談她。到現在我仍不明白娘為何要至死都要維護你。好了!你究竟肯否和和氣氣的自己滾蛋。」   魯妙子輕輕道:「他們兩個是你牧場的人嗎?」   商秀洵愕然道:「他們是由我親自聘用的,若不是牧場的人算甚麼人。」   魯妙子目光又落在她臉上,歎道:「三年之期未過,他們仍只是外人,唉!」   他顯然不願和商秀洵爭辯,但在這情況下卻是迫於無奈,否則就要滾蛋大吉。   商秀洵立時語塞,跺足氣道:「魯妙子,娘已死了,為何你仍戀棧不去呢?」   魯妙子歎了一口氣道:「可否再給我十天時間,以後場主都不會再見到我了。」   商秀洵深吸一口氣道:「本場主就看在娘的份上,再予你十天寬容的時間。」   回頭狠狠掃了兩人一眼,喝道:「你兩個還不給我滾回去睡覺!」  ****************************************************************************   兩人躺在床上,好一會都沒有說話。   寇仲終按捺不住道:「我發現了內奸。」   徐子陵淡淡道:「你不是去找你的秀寧公主嗎?」   寇仲坐了起來,苦笑道:「本來真的想去找她,可是卻碰上內奸。」   遂把事情經遇說出來。   徐子陵皺眉道:「你既去追那傢伙,為何這麼快便回來了。」   寇仲頹然道:「那傢伙有種介乎繩索和飛梭間的攀山工具,能上落陡峭崖壁,我又不敢追得太近,幾個照面就失了他影子,差點把我活活氣死。」   又欣然道:「所謂禍兮福所寄,若不是我及時趕回來,就要給美人兒場主拆穿了我們底細。」   徐子陵挨坐起來,盯了他一眼道:「你還好說,摸肚子該代表拉肚子,卻說甚麼吃東西。」   寇仲失笑道:「你又沒裝出拉肚子的表情,教我怎樣分辨?」   徐子陵也覺好笑,思索道:「今趟你顯然選擇錯誤,你若跟的是那個蕩婦,現在就可知道誰是與外敵勾結的內奸!」   寇仲哂道:「有這麼多線索,還怕她可飛出我們的掌心嗎?」   頓了頓胸有成竹道:「首先,這蕩婦必是人家小妾一類的身份,且作了人家的小妾該沒有多少天。其次給她騙的冤大頭必是昨晚宴會上牧場方面的其中一個人,而有資格被稱為老傢伙的,便只有商震老頭,梁治也可勉強湊上半腳。這麼易查,有甚麼麼可怕的。」   徐子陵記起初見商震時為他推拿的兩個艷女,點頭道:「該以商震的可能性最大,不過這種事怎可隨便查問。而且就算知道是誰,除非我們自揭身份,否則仍是奈何她不得。」   寇仲道:「我們就由那姦夫入手,他總要回來的。」   徐子陵道:「明天我們設法到那宅子看看,總該有些蛛絲馬跡可尋。」   寇仲笑嘻嘻道:「徐少爺似乎很關心美人兒場主,哈!我看她只是借頭借路來親近你吧。」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像是已渾忘了李秀寧,否則怎笑得出來呢?」   寇仲愕然道:「給那姦夫淫婦,加上美人兒場主先後一搞,我確把她暫時忘了。可見我這人確能提得起,放得下。是哩!我忘了問你魯妙子傳了你甚麼手藝,是不是很好玩呢?」   徐子陵把魯妙子的玄奧理論和盤托出,寇仲動容道:「這確比弈劍術更玄妙,我們須好好研玩。還有甚麼東西?」   徐子陵遂把魯妙子的園林九要說出來,豈知說到第三要,寇仲已大打呵欠,截斷他道:「有一事非常奇怪,商秀洵不是說過魯妙子答應過三年內不得離開後山半步嗎?但他明明不時溜了出去,定是有秘密通道,否則怎都會給發覺的。」   徐子陵知他對園林學毫無興趣,躺下道:「睡覺吧!」  ****************************************************************************   「砰!砰!砰!」   兩人絕不情願的從床上爬起來。   蘭姑難聽的聲音在門外嚷道:「你們昨夜去了做賊嗎?知否現在是甚麼時候了?整個牧場就只有你兩個仍在睡覺。信否我進來把你們的床子拆掉呢?」   寇仲和徐子陵對視苦笑,前者跳下床去把門打開,道:「我們兩人昨晚陪場主到後山賞月,談了整晚,多睡一會都不行嗎?」   蘭姑登時給他嚇窒,失聲道:「場主…」   寇仲昂然道:「你如不信就去問場主,看看我們有否陪她到後山去。」   徐子陵見窗外陽光普照,確已是日上三竿時分,只因兩人慣了睡覺時練功,且過去兩晚睡得太少時間,才感不足,叫道:「不要吵了,起床吧!」   蘭姑的馬臉陣紅陣白,但語調卻客氣少許,道:「場主現在陪寧公主去了參觀牧場,回來後寧公主就會到膳樓來看你們怎樣弄熏魚。這個是場主的吩咐,你們還不去準備一切了。」   蘭姑待要離開,寇仲喚著她道:「有些事我兩兄弟真不明白,每趟蘭姑來找我們,都要我們去做牛做馬。但卻從沒有人告訴我們那處是澡堂,何處是茅廁。更不知一日三餐如何解決。場主昨晚便奇怪為何我們兩名壯丁要擠在一張床上,這究竟誰該負上責任?」   徐子陵出現在寇仲身後,笑道:「所以今天我們決定怠工,除非生活得到大幅改善。」   蘭姑先是叉起水蛇幼腰,旋又頹然垂手,軟弱地道:「只是這兩天特別忙,沒時間理會你們罷了!你們先去梳洗更衣再說。」兩人露出勝利的笑意。 第十一章 衷心感激   徐子陵正要溜出膳房,給寇仲一把抓著,只好苦笑道:「熏魚兒的整個流程作業已準備妥當,要解說時口若懸河的寇名廚一個人便可應付自如,硬要把小人留下來,不覺有點浪費人力嗎?」   寇仲苦溜溜的道:「算我請你求你好了,沒有你在,我怕會做錯事,嘿!」   徐子陵道:「有甚麼事可能做錯的,例如呢?」   寇仲乾咳一聲道:「例如我一時不慎,捨大業不顧而情挑公主,又例如我大失男兒漢的體面,跪地哀求她嫁給我,唉!一世人兩兄弟,你就給我乖乖的留在這裡壯膽吧。」   徐子陵失笑道:「你當她是來和你幽會嗎?我可保證蘭姑會在旁拍她馬屁,甚至美人兒場主亦會虎視眈眈,看看你和她之間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寇仲搖頭道:「你對女人的經驗仍是差老子少許。你昨晚有否注意公主她的神態,那種心亂如麻、不知所措的表情,正代表她對我亦非是全無情意。所以她今天不來則已,否則定會找種種藉口遣開其他人。」   徐子陵訝道:「你不但竅穴長在天靈穴處,還多長了對眼睛,我明明見你昨晚只管看著地板,憑甚麼可見到她微妙的變化表情呢?」   寇仲尷尬道:「像我這種級數的高手,純賴感覺已可知道很多事,明白嗎?徐低手!快滾回來!」   徐子陵舉手道:「我上茅廁也可以吧?」   寇仲改變策略,摟著他以差些就要親他一口的熱情道:「我的好兄弟,記得早去早回。」   徐子陵正以為可逃出生天,豈知寇仲追上來道:「一世人兩兄弟,都是共同進退妥當點。」   徐子陵脫身不得,苦笑道:「膽子這麼小,怎學人爭霸天下?」   「你兩個要到哪裡去!」   兩人愕然轉身。   商秀洵和李秀寧正沿著長廊,聯袂而至,出奇地沒有其他隨從。   商秀洵仍是一身勁裝武士服,頭戴羽帽,嫵媚中帶著勃勃英氣。   李秀寧出奇地樸素,純白的裙褂配上藍花黃地的小背心,顯得楚楚動人。這美人像宋玉致那樣,有種高門大閥出身的女子獨特高貴嬌美的氣質,能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慚形穢之心。   兩女在廊外漫天陽光的襯托下,更是艷光四射,又似帶著某種超乎凡俗的奇異稟賦。   一時兩人都看得呆了。   兩女盈盈來到兩人身前,李秀寧大方地微笑道:「對不起!累兩位大師傅久候呢!」   兩人忙施禮回應。   商秀洵淡淡道:「小寧你先向公主講解,我要和小晶說幾句話。」   寇仲見到李秀寧,甚麼都忘了。還恨不得和她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忙領著李秀寧到膳房去。   商秀洵帶著徐子陵朝後園走去,到了亭子才停下步來,道:「那老頭子昨晚和你們說了些甚麼話?」   徐子陵答道:「他教我們造園建林的學術,場主要否我重複一趟?」   商秀洵背著他道:「沒有說其他的事嗎?」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他還有說及自己,說因在三十年前被敵所傷,這幾天舊傷復發,命不久矣!」   商秀洵嬌軀微顫,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低聲道:「照魯先生自己估計,他只可多活十天八天,或者正因如此,他才會看上我們吧!」   商秀洵緩緩轉過嬌軀,美目深注的瞧了他好半晌後,柔聲道:「你們有否想過自己的前途,還是滿足於當兩個廚子呢?」   徐子陵對她忽然岔開話題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置可否地答道:「不做廚子,我們可以幹甚麼呢?」   商秀洵不悅道:「你們本來就不是廚子,而是走私鹽的販子,現在竟敢對我說這種話。」   徐子陵這才記起寇仲說過的話,從容道:「無論做甚麼,都不外求財,走私鹽風險既大,隨時可血本無歸,怎及在這裡可每月穩收半綻真金。」   商秀洵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語含深意問道:「賺夠了錢後,你們有甚麼打算?」   徐子陵胡謅道:「那要由時局決定,若天下回復統一太平,我們就回鄉開間小菜館。嘿!對我們來說,這已是很了不起哩!」   商秀洵微笑道:「還要騙我,只聽你說話的條理分明,談吐應對的高雅,便知你們非是一般凡夫俗子,否則以魯妙子的高傲自負,怎會有興趣在你們身上花費時間,你兩個究竟是誰,到這裡有甚麼目的?」   徐子陵心中叫糟,幸好念頭一轉,立有對策,苦笑道:「場主真厲害,我兩人其實是揚州人士,娘家更是揚州的世家,以經營酒樓名聞當地,後來昏君被刺,揚州大亂,暴民亂兵四處搶掠,累得我們家破人亡,輾轉逃往餘杭,先是在菜館工作,後來見私鹽利潤豐厚,才行險一博,豈知路遇賊劫,僅能保命脫身,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這番話半真半假,除非商秀洵有肯定的情報,否則絕難找出破綻。   他更不虞這美女可由揚州聯想到他們真正的身份,因為除了宇文化及等有限幾人外,誰都不知道他們本是揚州的小混混。   商秀洵與他對視了半刻,黛眉輕蹙道:「你們的功夫是跟誰學的?」   徐子陵道:「我們都是石龍道場的弟子,後來石龍開罪了那昏君,罪誅九族,幸好外公給我們花了一筆錢,我們兩個才不致被株連。」   商秀洵有點不知再問他甚麼才好的樣子,默然不語。   徐子陵這才真的放下心來,知她對《長生訣》和石龍的關係並無所聞。   商秀洵忽地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坦然道:「坦白說,像你兩兄弟的體格氣質,實是世所罕有,否則老頭子亦不會看中你們。不過由於你們錯過了練武的黃金歲月,現在無論如何下苦功,將來亦是成就有限。唉!當廚子又浪費了你們這等人材,所以最好趁老頭子尚未斷氣,求他傳授某種拿手絕活,我或可酌才錄用,你們亦不枉此生。」   徐子陵首次對她生出好感,恭敬道:「多謝場主指點。」   商秀洵不知何故默然輕歎,才道:「回去吧!李秀寧該學懂怎樣制熏魚了,柴紹真是那麼有魅力嗎?」   最後那一句令徐子陵聽得呆然以對。  ****************************************************************************   寇仲甫踏入膳房,便伸手指著整齊陳列檯面的諸般材料,一本正經的介紹道:「這是佐料,這是醬料,這…」   李秀寧打斷他道:「沒人在旁哪!」   寇仲像被人點了穴道般,凝止了片晌,才頹然垂手道:「公主有何指教。」   李秀寧移到他身後,輕輕道:「二哥很記掛著你們,常因你們不肯隨他打天下而愀然不樂。今番能再見著你們,真是好極了。唉!你們怎會躲到這裡當廚子的?是否因怕了李密?」   寇仲猛一挺背,冷然道:「我們怕過甚麼人來呢?」   李秀寧欣然道:「難怪二哥對你們讚不絕口,只看你們把所到之處都弄得天翻地覆,便可知你們的能耐。到現在我才知二哥當年對你們的評價,非是過譽之詞。」   寇仲感到李秀寧說話時呼吸的芳香,輕輕飄送到鼻子前,苦笑搖頭,移到窗前,呆瞧著日照下院落的動人情景,心中百感交集。   他終於有成就了,可是已換不回以前的日子。   若這番話是李秀寧當年說的,他便不用因自卑而黯然引退,不敢與柴紹爭奪她的芳心了。   李秀寧見他走到一旁發呆,心中暗歎。   以她的蘭心慧質,當年已明白寇仲對她的情意。不過以她的家勢才貌,對她傾心的男子都不知凡幾,所以並不放在心上。   但今番再見寇仲,他不但成了一位軒昂俊偉的男子漢,最扣動她心弦的是他所具有的某種難以形容的氣質。   不過她和柴紹的事已成定局,包括她自己在內,誰都不能改變,也不願改變。   她正進退兩難,不知該站在原處,還是該移近寇仲,寇仲的聲音傳入她耳內道:「你嫁人了嗎?」   李秀寧嬌軀劇顫,垂下螓首黯然道:「雖仍未嫁人,但和嫁了人已沒有多大分別。」   寇仲仰天一陣長笑,旋風般轉過身來,雙目神光如電道:「好!就當你已是別人的妻子。你或者感到難以理解,但事實上我卻很歡喜這答案。因為可以使我以後再心無旁騖,專志為自己的理想奮戰。」   李秀寧見他像變了另一個人般,露出她從未想像過會出現在寇仲身上的那不可一世的霸道豪氣,吃了一驚,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寇仲威芒四射的眼神化作無比的溫柔,露出一個似陽光般燦爛的招牌笑容,雪白的牙齒更是閃爍生耀,歉然道:「小弟一時情不自禁,累公主受驚,萬分抱歉。看來今天公主亦志不在熏魚,而在能否招攬我們兩個小子。而公主現在也該知道那答案了。」   李秀寧深吸一口氣,壓下被寇仲影響波動不休的情緒,點頭道:「秀寧雖把握到寇兄的心意,但仍難免感到非常惋惜和失望,事情是否仍有轉圜的餘地呢?」   寇仲差點由英雄變作狗熊,衝口而道出「除非你肯嫁給我吧!」幸好想起了宋玉致和自己一手創辦的雙龍幫,硬把這股衝動按下,從容微笑道:「生命之所以有趣,皆因我們雖失去很多東西,但亦得回很多東西,有歡欣雀躍的時刻,亦有神傷魂斷的日子。」   接著大步走到李秀寧嬌軀前,低頭深深瞧進這美麗公主的秀眸內,虎目射出令她心弦抖顫的海樣深情,以無比溫柔的語氣道:「秀寧或者從未將我寇仲放在心上,可是在我寇仲來說,秀寧你卻是第一個使我飽嘗那種使人徹夜難眠、患得患失,但又無比興奮的初戀滋味的女子,雖只有一個晚上,但已使我非常感激,謝謝你。」   李秀寧「呵」的一聲嬌呼時,寇仲已大步走出膳房去。   再沒有回過頭來。  ****************************************************************************   商秀洵和徐子陵一先一後來到膳房門旁,見寇仲神情木然的大步走出來,均感愕然。不待商秀洵說話,寇仲昂然在兩人旁走過,咕噥道:「我要上茅廁。」 第十二章 地下珍藏   寇仲和徐子陵並排坐在後山方亭的石欄上,面對聳峙陡削的崖壁,腳下就是直落百丈的深淵,流水奔騰不休。   寇仲聽畢徐子陵向商秀洵所撒最新一代的謊言後,抹了一把冷汗道:「幸好我當時說趕著上茅廁,否則美人兒場主抓起我來順口一問,我們就要跳往下面去了。」又探頭看了淵底的激流,懷疑地道:「憑我們的功夫,跳下去該不會跌死吧?」   徐子陵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一副看穿了他內心所藏著甚麼的樣兒。   寇仲投降道:「你為何不問我和李秀寧間剛才發生過甚麼事呢?」   徐子陵哂道:「你不是說過長生訣的武功令你變得愈來愈冷酷無情嗎?又說可為爭霸天下而不擇手段,犧牲一切。既是如此,我還須向你懇求答案嗎?」   寇仲拍腿歎道:「陵少今次錯了,事實上我的感覺是窩囊至極。因為我竟忍不住問她是否已嫁了給柴紹那混蛋。想想吧!陵少!假若她答我『仍未嫁人』,我可怎樣向她交代呢?而明知此問只是作繭自縛,我仍要問她。你說這是甚麼一回事哩!」   徐子陵淡淡道:「那她怎樣答你?」   寇仲慘然道:「她說的是雖未正式嫁人,但已等若嫁了人差不多。」   徐子陵苦笑道:「那即是說她愛的是柴紹了。這句話確很難捱,亦使我第一次感到你值得被同情。跟著你如何還招呢?情場上的招式,比戰場上生死對決的招式更使人頭痛,只不過傷害的是雙方的心罷了。」   寇仲平靜地道:「於是我化悲憤為力量,告訴她我毫不介意,還感激她賜我失戀的痛心滋味;強忍著吻她的強烈衝動,衝出房門去,背著她時,我痛苦得整個人麻木了。」   徐子陵漫不經意的道:「那你有否躲在茅廁裡痛哭流涕呢?」   寇仲愕然別過頭來盯著他道:「你不是在同情我可憐我嗎?」   徐子陵冷冷道:「因為值得被同情的那人再不是你,而是李秀寧。」   寇仲直勾勾望著對崖,自言自語的道:「我確是過分了點,但當時真有種愈能傷害她,便愈是痛快的感覺。那是一種完全失控的情緒,使我自己心知肚明我仍是很看緊她。」   徐子陵歎道:「於是你就出盡混身解數,設法在這彈指般短暫的時間內,務要令她忘不了你。這對她是多麼殘忍無辜的事呢?」   寇仲夢囈般道:「殺了我吧!我現在痛苦得要命。」   徐子陵伸手摟著他肩頭,苦笑道:「我說話太沒技巧了!男女間事就是如此,根本沒道理可言,誰的護體神功強一些,誰就少受點傷害。不過看來你的護體神功很難及格。」   寇仲愕然道:「你還說沒有技巧,現在我就只想痛哭一場。」   兩人你眼望我眼,接著笑意從兩人嘴角擴展,齊聲捧腹笑得嗆出了苦甜難分的熱淚,又是心中溫暖,互相感受著兩兄弟間真摯的交情。   徐子陵喘著氣拍著他肩頭辛苦地道:「你每趟失戀,都是拉著我來搞混,所以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寇仲苦笑道:「為甚麼早有第一次失戀的經驗,第二趟仍是這麼難受!且更是厲害呢?」   徐子陵聳肩道:「有甚麼稀奇,因你愛得她更深了。」   寇仲像完全回復過來,默然點頭道:「你這話不無道理,時間久了,水也可滴穿堅石,所以現在我的心該是百孔千洞,這叫心內滴淚大法,與魯妙子的遁去的一異曲同工,因為李秀寧就是我那遁去的一。即使商秀洵比她勝上半籌,我心中仍只有她。」   又道:「米已成炊,再也休提。我們下一步該怎樣下法才合弈劍之道呢?」   徐子陵冷靜下來,思索道:「先設法找那蕩婦出來。」   寇仲歎道:「若可逐間房去敲門就好啦。」   徐子陵皺眉道:「以你的絕世耳功,要偷聽方圓百里內的一把蕩聲,該不會是甚麼困難的事吧!」   寇仲失笑道:「真誇張,來吧!」   兩人先後跳下圍欄,跨步下亭。   快抵遊廊時,小娟婀娜迎面走來,喜叫道:「找著你們了!」  ****************************************************************************   商秀洵在寬敞書齋的一邊正襟危坐,捧書細讀,似是絲毫不知馥大姐把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帶到面前。   隔著一個小花園的對面就是他們初遇商秀洵的轎廳,當日他們曾為這美女試吃時的嬌俏動人神態而神魂顛倒。   商秀洵卻是暗恨自己。   連她都不明白為何這樣愛見這兩個小子,或者是她太孤獨吧!那並非身邊有多少人的問題,而是心境的問題。   她是上任場主的獨生女,自幼便被栽培作繼承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管治下人就若呼吸般自然。   人人都敬她若天神,只有這兩個表面看似必恭必敬的小子才例外。只從他們瞧自己時大膽粗野的眼神,便知他們只當自己是個女人。   那激起了她心中的漣漪,既新鮮又與眾不同。   馥大姐稟告道:「兩位小師傅到了。」   寇仲踏前幾步,雙手捧刀奉上道:「寶刀到了!」   看見寇仲那裝出來的正經樣兒,商秀洵「噗哧」嬌笑,有若鮮花盛放,連少見她這種美態的馥大姐都看得呆了。   商秀洵見三人全呆瞪著她,盡力斂起笑容,板著臉孔低罵道:「世上有這麼多寶刀嗎?」   又低聲道:「馥兒你可退下了!」   馥大姐微感愕然,才退出齋外。   商秀洵把書本放在身旁小几處,從寇仲手上接過井中月,立露訝異之色,奇道:「想不到這麼重。」   寇仲陪笑道:「寶刀自是不同於一般凡刀。」   商秀洵皺眉道:「站得這麼近幹嗎?」   寇仲尷尬的退回徐子陵旁,只有後者才明白他是有點不捨得井中月。   商秀洵左手握著刀鞘,右手輕抓刀把,秀眸卻盯著兩人,坦然道:「這把刀雖是毫不起眼,又似有點古樸,但不知如何,我回來後心中不時浮現出它影子,感到它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來。」   寇仲衷心讚道:「場主真有眼光,不同於一般淺薄之徒。」   商秀洵早慣了不被兩人當作是場主的對話,瞅了他一眼道:「誰要你來抬奉我。」   「錚!」   井中月從鞘子露出了半尺的一截。   商秀洵動容道:「我從未見過比這更鈍更黯啞無光的刀身,但卻有種我也從未之見的高古樸拙的味兒。」   秀眸射往寇仲,沉聲道:「是怎樣得來的!」   寇仲聳肩道:「是阿爺傳給爹,爹再傳給我的。」   商秀洵還刀入鞘,沉吟道:「那老頭兒對這把刀有甚麼話說?」   寇仲微一愕然,才記起那晚他曾謊稱攜刀去跟魯妙子學功夫,其實魯妙子根本從未見過這把刀。   但不答當然不行,恭敬道:「魯先生說這是二百年前當時天下第一刀法大家『刀霸』凌上人的隨身兵器,不知如何會落在家祖手上呢?」   「錚!」   井中月被商秀洵纖美的玉手拔了出來,在身前挽起十多朵刀花,卻沒有現出寇仲運刀時懾人的黃芒。   商秀洵有點失望的持刀細察,不解道:「是否真的生了蛂A但看來又不是鐵蛂A而只是刀體本身特有的肉質紋理。」   寇仲見商秀洵像蕭銑般激不起刀子的異采,愈發相信自己才是寶刀的真主,得意地道:「這是把通靈的寶刀,家祖曾說過有趟遇賊來襲,這把刀竟響個不停來示警哩!」   連徐子陵都聽得眉頭大皺,暗忖寇仲誇大得太過分,不過亦只有如此,才更使商秀洵深信不疑,否則何來家傳神話。   商秀洵白了寇仲一眼道:「吹牛皮!你自己聽過它叫嗎?」   寇仲苦笑道:「上次賊來時它剛好休息,所以沒有叫。」   商秀洵忍唆不住,發出銀鈴般動人的嬌笑,還刀入鞘,隨手往他拋去道:「耍兩招來看看,瞧你有石龍多少成功夫。」   寇仲挺胸接刀,拔刀出鞘,虛劈幾刀,無論招數手法,均學自石龍道場的用刀「低手」,把其缺點破綻學得唯肖唯妙。   商秀洵掩嘴笑道:「你的表情雖似高手,但手法卻稀鬆平庸,唉!枉你們還要付錢學藝。」   寇仲裝作不忿的道:「請看我這招『繁星點點』!」   運刀狂舞。   商秀洵見他用力得臉紅耳熱,花枝亂頂的笑道:「這樣子下去,不用敵人殺你,自己也要累死了哩!」   寇仲尷尬地回刀入鞘,喘著氣道:「刀是攻向敵人的,不用力怎成?」   商秀洵不再理他,望向徐子陵道:「你又有甚麼拿手本領?」   徐子陵正欣賞她嬌笑時艷美無倫的動人神態,聞言如夢初醒的囁嚅道:「我比小寧更不行,可以免了吧!」   商秀洵不悅道:「你好像愈來愈不把我當作場主,不知我說的話就是命令。」   旋又微笑道:「不看便不看吧!獻醜不如藏拙,乃聰明之舉。」   驀地急驟的足音自遠而近,大執事梁治的聲音在門外道:「下屬有急事上稟場主。」   商秀洵斂起笑容,道:「大執事請進!」兩人忙避往一旁。   梁治大步來到商秀洵座前,躬身道:「報告場主,有為數約二千的敵人,出現在牧場西面入口三十里處,該是四大寇的先鋒隊伍。」   商秀洵秀目寒芒閃動,冷靜地道:「東面入口外可有動靜?」   梁治神色凝重道:「尚未有報告。」   商秀洵目光落在兩人身上,沉聲道:「你們可返回宿處,若沒有甚麼事,就不要四處走動,明白嗎?」   兩人連忙應是,退出房外。   寇仲關上房門,來到徐子陵身旁坐下,道:「這真令人費解,誰都知飛馬牧場比任何堅城更難攻破,為何四大寇竟捨他城攻此呢?定是有陰謀詭計。」   徐子陵沉吟道:「會否只是佯攻此處,目標則是附近的當陽或遠安,甚或更遠的竟陵呢?」   寇仲道:「這更說不通,若我是四大寇的參謀,就會集中全力攻打其中一城,引得牧場勞師遠征赴援,再在途中伏擊,才是正理。若是兵力分散,來攻牧場的不全軍覆沒才奇怪。」   又哈哈笑道:「魯妙子發明的理論,最好是用在兵法上,現在我們對四大寇的陰謀,便欠了這『遁去的一』,只要能把這寶貝的一找出來,則敵寇所為便會各安其位。一切變得合情合理!他奶奶的,這寶貝一是甚麼傢伙呢?」   徐子陵皺眉道:「若那個傢伙和內奸都是四大寇派來的人,那他們理該在暗中弄鬼,沒道理這麼明刀明槍來攻的。以牧場的形勢而言,裡應外合亦起不了甚麼作用。」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了!」   徐子陵喜道:「明白了甚麼?」   寇仲道:「這定是調虎離山之計,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不再愛我的心上人李秀寧身上。」   徐子陵虎目神光一閃,點頭道:「說得對,只看李秀寧白天才來,那內奸便向外鬼作報告,外鬼又偷偷離開,便該知與你的夢中情人有關了。」   寇仲雙目殺機爍現,冷哼道:「四大寇真是毫不自量,竟敢打秀寧的主意。咦!不對!若開罪李閥對他們有甚麼好處呢?」   徐子陵分析道:「好處可以是多方面的,例如破壞牧場和李閥的關係。又或從李閥的仇人處得到豐厚的報酬和承諾諸如此類。你的腦筋是否因李秀寧而變得遲鈍了。」   寇仲尷尬道:「確是有點慌亂,現在該怎辦才好?」   徐子陵道:「若我是背後指使四大寇的人,一個活的公主自然比一個香銷玉殞的公主更管用。」   寇仲壓低聲音道:「這背後的主謀會否是李密呢?」   徐子凌道:「李密、王世充和薛舉都是嫌疑最大的人,可想見四大寇一方面在拖著牧場的主力,另一方面則會派出最強的高手隊伍從山區潛入山城,再由內奸接應發動陰謀,我們應否直接和商秀洵說呢?」   寇仲道:「誰知商秀洵會有怎樣反應,還是不說為妙,就讓我們先查出內奸,到時再對來敵迎頭痛擊好了。」   徐子陵搖頭道:「你主內我主外,這該是搏殺四大寇千載一時的良機。」   寇仲嚇了一跳道:「掉轉過來可以嗎?就由我負責招呼那四個賊子頭。」   徐子陵道:「主內那個須與李秀寧合作無間,自是非你莫屬。」   寇仲苦著臉道:「當你可憐我這失戀的小小子吧!」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不是想我追求商秀洵嗎?今趟說不定就是個機會,異日她知道我出了這麼多力,或者感動得委身下嫁哩!」   寇仲當然知他在說笑耍他,但亦知沒有商量餘地,恨得牙癢癢道:「還說甚麼好兄弟,這麼樣來陷我於不義。」   徐子陵捧腹道:「仲少能同時在情場戰場大展神威,該感激我才是。來吧!」   寇仲愕然道:「到那裡去?」   徐子陵瀟灑笑道:「當然是去見我們的幕後主持人哩!」  ****************************************************************************   魯妙子聽罷整件事後,打量了兩人半刻,長身而起,移到一個書櫃前,探手進內不知觸動了甚麼機關,「軋軋」聲中,廳心一塊三尺見方的石扳陷了下去,剛好成了通往下面石階最頂的一級,令人歎為觀止。   兩人還是首次目睹這種精巧的機關,為之目瞪口呆。   魯妙子道:「下去吧!」   領頭步下石階。   兩人興致勃勃的跟著他下去,步下長達兩丈的階梯。   下面是個三丈見方的寬敝地下室,一邊放著兩個樟木大箱,另一邊的長几則擺放了十個精巧的木盒子。   四邊牆壁則掛著七、八種形狀古怪似是兵器一類的東西。   出奇的是地下室的空氣只比上面略為悶濁,顯是有良好的通氣設施。   魯妙子把其中一個放在几上的盒子遞給寇仲道:「若你真想得到『楊公寶庫』,必須熟讀此書才成。」   寇仲接過一看,只見盒面雕刻出『機關學』三個大字,大喜道:「先生真知小子的心事。」   魯妙子一口氣拿起另三個盒子遞給徐子陵,苦笑道:「我死後你才可開盒翻閱,否則若你告訴我看一趟便完全明白,我將會死不瞑目。哈!」   徐子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頭一看,原來分別是「天星學」、「理數學」和「建築學」三書。   寇仲指著刻上「兵法學」和「地理學」的兩個盒子道:「這兩盒對我也很有用。」   魯妙子心不在焉的道:「拿去吧!誰叫我和你們這麼有緣哩!」   寇仲毫不客氣拿了起來,若非徐子陵打眼色阻止他,早就啟盒觀書了。   魯妙子走到其中一個大木箱一屁投坐下去,垂手拍拍箱子,發出「砰砰」兩響,露出緬懷的神色道:「這些都是我三十年前製成的小玩意,很多已流落到江湖去,為我賺了無數黃澄澄的金子。現留在箱內的都是我捨不得賣出去的東西。我死後,用得著的你們可拿走,其他就陪我長埋此室吧!」   指著牆角伸出來的一枝鐵桿道:「只要你們運功扳下鐵桿,此室就會在十息之內關閉,再沒人可打開來,而且此室會下降十丈,成為我死後的安樂窩。」   寇仲歎道:「魯先生果是名不虛傳,只是這種神乎其技的土木機關之學,已足當古往今來此道的第一宗匠了。」   魯妙子欷搖首,一副不勝感慨的樣子道:「人生若夢,彈指即過,回首前塵,惟只侮恨交纏,若我有機會從頭來過,才沒興趣去碰這些使人沉迷的玩意呢。」   接著指著另一個箱子道:「那裡面有十張精製的面具,可使你們搖身一變成為另一個人,行走江湖時最為方便,且包保沒有人能識破,今晚更可派上用場。」   兩人大喜,又感非常有趣。   魯妙子正容道:「無論何等精妙的巧器,均只屬小道。若倚仗之對修習上乘武道實是有損無益,所以我並不鼓勵你們用上它們。這十張面具則是例外。」   寇仲動容道:「先生教訓得好,我剛才還生出貪念,想把所有東西都設法運走,現在當然不敢有違先生教誨哩!」   魯妙子定神瞧了他一會,歎道:「現在我有些歡喜你了。」   寇仲愕然道:「原來先生一直對我沒有好感。」   魯妙子搖頭道:「也不儘是這樣,因我頗精相人之術,見你眉揚眼銳,鼻管氣勢直貫上庭而尖挺,顯是野心既大又不怕鋌而走險的人,為善則是萬世景仰的英雄,為惡則是不世梟霸,所以總對你有三分戒心。」   寇仲苦笑道:「先生既懂相人之道,難道看不出我有顆善良的心嗎?」   徐子陵失笑道:「這樣的肉麻話虧你說得出口來,只從這點就知你好人有限哩!」   魯妙子亦啞然失笑,站了起來,就近在牆上取下一對鋼爪,每人給一個,道:「這對『飛天神遁』乃我當年倚之逃過祝玉妍追殺的寶貝兒,可以分開使用,能抓穿任何物件,當然要武功高強才可運用自如。尾後的鋼環連著長達十丈罕貴的冰蠶蠶絲,憑你們的真氣,可使鋼爪靈活如人手,蠶絲則可長可短,但我今天沒有甚麼精神詳說,你們自己研究好了!」   兩人都是喜出望外,連忙道謝。   魯妙子道:「書可以留下,你們各選一個面具後,便可帶同天遁神抓去趁熱鬧,記得回來向我詳述克敵制勝的過程。」   又吁出一口氣道:「不知是李閥鴻運當頭,還是四大寇倒足霉頭,竟惹上你這兩個傢伙。」 『卷十』第一章 分頭出動   飛馬牧場的氣氛緊張起來。   平時無人駐守的哨樓城樓,都變得刁斗森嚴。   城內的壯丁,一隊一隊的開出山城,在牧場的平原聚集,準備開赴戰場。   寇仲和徐子陵溜回房內後,還未坐穩,蘭姑便來吩咐道:「場主嚴令內堡的人,除非獲有指派任務,否則須留在所屬院落,違者按家法懲處,你們清楚了嗎?」   寇仲倚在門旁,向站在門外的蘭姑道:「無論是否打仗,大家仍要吃飯,所以蘭姑你向我們頒此嚴令,是否多此一舉呢?」   蘭姑想不到寇仲如此不給她面子,臉上那掛得住,氣得瘦臉發青道:「膳園是誰在管事,我要你們留在這裡你們就一步都不准踏出門口,否則莫怪我不客氣。」   寇仲笑嘻嘻道:「蘭姑息怒,剛才大管家向場主報告四大寇聯軍的先頭部隊在附近出現時,我們剛好跟場主談及我們住房方面待遇上的問題。」   回頭向挨坐椅上掩嘴竊笑的徐子陵叫道:「小晶的記性此較好,當時場主怎麼說呢?」   徐子陵這才換過一派正經神氣,沉吟道:「當時場主著我們盡可安心。還得多弄點糕餅招待寧公主和她的隨從,絕不要慌慌張張,有失我們牧場談笑用兵的泱泱大度。」   蘭姑登時語塞,又記起未曾為他們安排新的宿處,氣焰大減,囁嚅道:「既是場主吩咐,你們還留在這裡幹甚麼?」兩人暗叫謝天謝地,溜往膳房去也。  ****************************************************************************   黃昏。   寇仲和徐子陵弄好了糕餅,以錦盒盛載,捧著朝李秀寧居住的「環綠園」走去,路上遇上幾起巡衛,問話後都沒有留難。環綠園是座四周圍以高牆的獨立院落,位於中庭右側,樹木婆娑,景色幽深。最具特色處是入口外有個方圓十多丈的石峰林,下注流水成池,還養有金魚,以長達十多丈的九曲橋把此園和中庭連接起來。長橋在石林中左穿右曲,如入迷陣,中段處尚有六角亭,佈置之巧,令人激賞。   徐子陵見寇仲一路行來默然不語,知他因李秀寧而心情矛盾,但亦知這種事誰都幫不上忙,只能心中暗歎。六角亭內坐著兩名武裝大漢,看他們衣著,便知是李秀寧的從衛,見他們來到,訝然道:「是否有甚麼事?」   寇仲道出來意,另一人釋然道:「交給我們就成啦!」   寇仲早想好說詞,微笑道:「今早秀寧公主來參觀膳園時,曾吩咐小人們弄好糕餅後須向她解說製法,請兩位大爺通傳一聲。」   守衛皺眉道:「公主正接待客人,又不是甚麼要緊的事,我們先報上去,稍後是否要見你們再由公主定奪,你們把東西交給我們好了。」   兩人無奈放下糕餅,掉頭離開。   到了守衛目光不及處,徐子陵奇道:「李秀寧在接待哪一個呢?」   寇仲苦笑道:「當然是牧場的人,對她來說就是客人。噢!不好!」   兩人同時想起那內奸。   徐子陵當機立斷道:「我們立即分頭行事,記得回去取你的井中月。」   寇仲一把扯著他道:「外面隨時打上個十天半月,這裡才是形勢危急。你怎能這麼快的就溜了去玩兒,卻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裡捱苦。」   徐子陵一把推開他道:「若我們一起出動,太易惹人疑心,別忘了體型高度是變不了的。而且我們要練習獨當一面,好為將來作準備,明白嗎?」   寇仲和徐子陵換上魯妙子供應的兩套夜行衣,戴上面具,立即搖身一變,成了另外兩個人,差點互相認不出對方來。   徐子陵變成個年在三十許間的粗獷漢子,一張粗獷的古銅臉,坑坑突突的,右頰還有一道長約三寸的刀疤,一副殺人放火的江湖大盜模樣。配合著他俊偉筆挺的體型,有種難以形容的狂野味兒。   寇仲的模樣更怪,不但多了個不討人歡喜的鷹勾鼻,還滿臉絡腮鬍子,一副驕狂桀驁的樣子,年紀要比改了容後的徐子陵更大上十年。   兩人各自攬鏡自照,都笑痛了肚皮。   寇仲搭著徐子陵肩頭道:「今晚就讓我們揚州雙怪分頭出動,鬧他娘的一個天翻地覆。」   徐子陵點頭道:「若有人發覺我們不在這裡,追問起來,我們就說是到了魯先生處學藝,清楚了嗎?」   寇仲把井中月掛到背上去,道:「那不若回來時先到魯妙子處集合,就更萬無一失了。來吧!沒有義氣的傢伙!」   穿窗而出。   徐子陵緊隨他身後,施展起夜行之術,兔奔鷺伏,連越數重房舍,最後伏在一座兩層的樓頂暗黑處,低聲問道:「我怎樣沒義氣了?」   寇仲凝望李秀寧所在的環綠園方向,狠狠道:「還說有義氣?好玩的就自己去玩,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吃西北風,呆等敵人發動陰謀。」   徐子陵忍俊不住先笑道:「誰叫你那麼多情呢?英雄救美,自是非你莫屬。記著天明前我們在魯先生處集合。好自為之吧!請恕小弟失陪了。」   接著振臂而起,閃電般劃過樓房上的夜空,投往堡牆的方向去。   瞧著徐子陵沒入遠方的黑暗中,寇仲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滑下小樓,以游魚般的動作,鬼魅般往環綠園潛去。   體內的螺旋勁生生不息,使他像擁有無盡爆炸性的力量,避過數起巡衛,橫過石峰林,抵達園牆之下。   寇仲收攝心神,功聚雙耳,一個無比動人的聽覺世界,立即降臨耳內。   石荷池內游魚擺尾,風吹葉動,以至乎方圓十多丈內每一下呼吸聲、咳嗽聲,一絲不漏的收入他耳鼓內。他登時嚇了一跳,心想自己果是愈來愈厲害了。假設能潛至環綠園的核心地帶,豈非可以藉一對耳朵監聽環綠園大部分的地區嗎?   不過此事絕不容易。李秀寧不但是李閥的高手,又智計過人,在現今的情況下,必會有嚴密佈置,不虞給敵人闖進去。   兼且隨她來的李綱和竇威兩人均非易與之輩,一旦惹起誤會,便會非常麻煩。   想到這裡,他已把握到牆內的形勢,並擬下潛入去的方法。  ****************************************************************************   徐子陵箭矢般往外城牆射去,手中神遁射出,憑著內勁控制遁爪,無聲無息地抓著牆頭,在兩座崗哨間視線難及的死角位翻上牆頭,再鬆脫神遁,神不知鬼不覺的翻過高達十五丈的城頭,貼牆滑下。   趁牆樓的守衛注意力全集中到城外下方牧場的良機,他沿牆疾掠,找尋橫越城河的安全地點。   天上群星棋布,月色朦朧,心中頓然生出奇異的滋味。   他感到一種動人的孤獨,就像他已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天地裡,再不與任何人有半點關係。   神遁再射出,抓著對岸一塊石頭,螺旋勁由右湧泉穴貫注全身,使他幾乎平貼水面的射往對岸,大大減少了被人發現的機會。   他全不停留的潛入一處疏林裡,朝東峽口奔去。   他沒有打算亦更無把握潛過峽口的城樓,因憑著飛天神遁,他可輕易翻過危崖峭壁,到達外面的戰場去。  ****************************************************************************   寇仲躍上牆頭,手中神遁閃電射出,遁爪橫越過八丈的空間,抓緊靠牆一座房舍的簷簷,同時借力掠去,無聲無息地落在屋簷的暗黑裡。   他運耳細聽,肯定和看清楚了附近的形勢佈置後,滑往地面,忽停忽馳地穿過一個小花園,又飛身越過三重樓房,最後藏在一處花叢中。   寇仲環目四顧,發覺目下正置身在花園中心裡,花木池沼,假山亭榭,雅致幽深。   四周樓房環繞,都是燈火通明,隱有人聲傳至。   寇仲聚精會神,用心竊聽,登時被左方樓房傳來的一把女子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只聽聲音便認得此女正是昨晚他跟蹤下發現了隱情的蕩婦內奸。   她故意壓低聲音道:「寧公主現在該明白了吧。場主自認識了李天凡,且往來日密,所以很可能會向李密提供戰馬和裝備。大管家和部分執事雖大力反對,卻是屢勸無效。」   寇仲心中大懍,隱隱猜到這陰謀是和李密有關。因為無論李秀寧發生任何事,事後李閥自然會疑心是商秀洵和李密串謀所致的。   李天凡若是李密的兒子,那該亦是宋玉致的未婚夫婿。   李綱的聲音響起道:「此事非同小可,不知夫人此來,尊夫是否知道呢?」   那女人肯定地道:「這個當然,是老爺囑苑兒趁此良機,到來與諸位報訊和商量,希望我們和貴閥的關係,不致因場主一時糊塗而遭破壞。」   寇仲暗中叫絕,在這沒有對證的情況下,至少可使李秀寧一方心存疑慮。   竇威沉雄的聲音道:「這確是奇怪,因為據我們所知,李密實是暗中支持四大寇擾亂南方的禍首,為何四大寇又會來攻打牧場呢?」   那苑兒從容道:「此事老爺亦曾作分析,可能是一個故弄玄虛,所以才千叮萬囑苑兒必須趁早通知各位,因為這極可能是場主受李天凡煽動下做的一次糊塗行為。」   竇威道:「寧公主,不管怎樣,我們亦須立即加強防禦才成。」   李秀寧淡淡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若此事確有洵姐參與,對我們的實力定是瞭如指掌,則想防也防不了。」   寇仲聽得又恨又愛,這美女在這種情況下仍表現得如此冷靜,難怪李閥要委她以重任來與商秀洵洽談了。   李秀寧接著道:「苑姐可否代為通知大總管,彼此作一次秘密詳談呢?」   寇仲心中叫好,只要李秀寧見到商震,便可立即折穿苑兒的把戲。   豈知苑兒一口答應,還道:「現在苑兒立即遣人通知老爺,他負責守衛東峽,除非是軍情緊急,否則該沒有問題的。」   接著苑兒告退,李秀寧等三人親自送行。   寇仲對苑兒的陰謀已心裡有數。暗忖趁此良機,不若躲到李秀寧的閨房去,待她回來、便可…嘿!想到這兒,心頭一片火熱,那還顧及其他,閃了進去。  ****************************************************************************   徐子陵卓立山巔一座危崖之上,俯瞰西峽口外延展至地平遠處的原野。   在這迷茫的星月之夜下,山川河流,盡在腳下蜿蜒開展。   驀然間,徐子陵感受到寇仲意欲爭霸天下的情懷。   那是一種君臨天下,主宰大地的感覺。   像寇仲那種情性,是絕不肯屈居於任何人之下的。   他徐子陵亦不想屈居人下,但他追求的只是一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   沒有人可以把他纏縛著。   包括寇仲在內。   幫寇仲取得『楊公寶庫』後,他就完成了好兄弟的責任,功成身退。   極目環視下,峽口城樓西南方三里許處一座小丘上,人影綽綽,少說也有數百之眾,正陸續開下丘坡,注入小丘與峽口間的大平原、似要朝牧場推進。   西北面五里許處有道橫過平原往那小丘後方九曲十彎般延展的河流,兩岸林木茂密,隱有馬嘶傳來。   在這之間有座依河而建的小村落,但只看其沒有半點燈火,更無雞犬之聲,便知村民早逃個一乾二淨了。   峽口這邊飛馬牧場的戰士、也是源源不絕的開出城樓外,一副決心打硬仗的氣勢。只看雙方的行動,便知惡戰難免。   徐子陵全身湧起熱血,大鳥般騰身而起,往下躍去。  ****************************************************************************   寇仲掠上簷頂,立即隱伏不動。   竇威的聲音傳來道:「公主認為那苑兒的話是否可信呢?」   李秀寧歎道:「商秀洵豈是這種卑鄙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切待見過商震再說吧。唔!有沒有辦法可查到苑兒的出身來歷呢?」   李綱道:「一時可沒有辦法…」   語音忽斷,寇仲沉思其故時,一把清朗的男音在對面簷頭響起道:「朋友夜闖環綠園,請問有何貴幹呢?」   寇仲嚇了一跳,自己雖因偷聽李秀寧等人說話分了心神,但對方能來得如此無聲無息,可知是個高手。   聲音且有點耳熟。   拾頭望去,赫然是李秀寧的情人柴紹。 第二章 初試神功   徐子陵走出山峽,提氣在林木間疾馳,更不時射出神遁,改變奔騰的角度方向和增加速度,有點像孩子得到有趣的新玩具般,玩和愛得不忍釋手。   他感到飛天神遁似若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靈活自如的真氣把他和神遁巧妙的連繫起來,便他在操縱上得心應手。   那有點兒像用一條特長的鞭子。他甚至可使神遁轉彎抹角地伸展前進,令他能快似鬼魅般在林木間穿行無阻。   他無拘無束地像鷹兒般「飛行」著,加上以腳尖點在樹幹橫枝上發力,竟能足不沾地飛渡密林,那種痛快淋漓的感覺,實是平生最新鮮和動人的一趟經驗。最妙是由於用的是螺旋勁,飛遁自然而然採取旋轉的方式投往目標,既增快了射速,力道上亦強猛多了。   就在此時,陣陣廝殺叫喊之聲隨風傳至,且愈趨激烈。   徐子陵想起四大寇到處殺人放火,塗炭生靈,不由義憤填膺,全速朝喊殺聲處趕去。  ****************************************************************************   寇仲滑落地面時,風聲四起,已陷身重圍之中。   竇威和李綱抄截他的去路,而李秀寧亦閃電迫攏而至,與兩人成品字形把他包圍在中間。   他心中叫苦時,柴紹落在李秀寧身側,傲然笑道:「朋友來得容易,若走得也是那麼輕鬆,我們李家還有顏臉見江湖朋友嗎?」   若沒有柴紹在場,寇仲只要表露身份,說明來意,就可把事情解決。   但這時面對情敵,竟是無名火起,怎麼窩囊都不肯以這種方法脫身。   不過今次確是棋差一著,皆因想不到柴紹會隱起身形,暗中保護李秀寧。   風聲四起,十多名李秀寧的從衛現身屋簷上和林木房舍之間,形成把他圍個水洩不通的外圈子,大部分手上都持著弓弩。   李秀寧的寶劍在正前方遙指著他的胸前要穴,陣陣冰寒的劍氣侵迫而至,冷冷道:「閣下是那一方派來的人?」   「鏘!」   柴紹這時才掣出背上一長一短兩根護臂鋼棍,長的足有三尺,短的也有尺半,金光燦然,非常奪目。   他的動作瀟灑好看,同時氣勢迫人,更激起寇仲好勝爭強的奇怪心態。   竇威用的是重鐵杖,橫胸作勢,截斷了右後側的退路,使人感到他走的必是大開大闔的路子,擅於硬拚。   李綱則手持雙劍,但劍氣的凌厲程度卻比李秀寧差了一截,四人中以他的武功最弱。   尚未交手,寇仲已把握到柴紹的武功更勝李秀寧,因他到場後,包圍網的壓力立以倍數增加,使他不敢妄然逃走。   寇仲猛吸一口真氣,壓下心中的焦灼,回復井中月的平和,依魯妙子教下的方法,運功收緊聲帶,以尖亢的聲音怪笑道:「本人今次冒險來此,實有一事要相告,寧公主是否有興趣聽聽?」   李秀寧秀眸與他目光接觸、心中忽然湧起熟悉的感覺,訝道:「我們曾見過面嗎?」   柴紹冷哼道:「閣下若肯棄下兵刃,束手就範,你說甚麼我們也肯聽的。」   寇仲想起當日柴紹對他和徐子陵的傲慢態度,和看不起他兩人的神情,便心中有氣。   尤其現在他和李秀寧並肩而立,神態親密,又是郎才女貌,宛如天作之合的一對璧人,心中不嫉恨交集才是怪事。   他甚至生出不惜一切全力突圍,再不管李秀寧任何事的心態,好看看這小子憑甚麼本領保護李秀寧。   李綱沉聲道:「朋友如不肯束手就擒,休怪刀劍無眼。」   寇仲歎了一口氣,徐徐道:「我說完一句話後就走,寧公主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竇威笑對其他人道:「這傢伙是把我們看作像他般的大傻瓜呢!」   李秀寧和柴紹聽得對視而笑。   寇仲本想做好做歹的揭破苑兒的陰謀,可是見到李秀寧和柴紹眉目傳情之況,立時把這想法置諸腦後。更兼見到李秀寧入鬢長眉下秋水般清澈動人的美眸向柴紹投去情深款款的目光,登時泛起一種難以理解的被騙感覓,「錚!」的一聲拔出井中月,哈哈笑道:「動手就動手吧!但不要後悔才好!」   李秀寧等同時感到他迫人而來的霸道刀氣,忙催動真氣相抗。   柴紹奇道:「朋友身手不凡,當非江湖上無名之輩,為何竟鬼祟至此,不敢以姓名示人?」   寇仲銳利的目光落到李秀寧那令他夢縈魂牽的俏臉處,淡然道:「寧公主的未來夫婿這一問是否多此一舉?若我可道出姓名,豈不早就說呢!」   四人同時色變。   要知柴紹此刻的身份乃屬機密,好負起暗中保護李秀寧之責。若讓商秀洵知道,雙方的關係便立即會出現尷尬的變化。   不過這還是個可解釋的問題,最要命的是若寇仲乃李密方面的人,那他們的真正實力就要露底了。   李秀寧秀目掠過殺機,冷然道:「你怎知他的身份。」   這等若親口向寇仲承認柴紹是她的未來夫婿,寇仲雖明知事確是如此,胸口仍如受雷殛,氣得差點吐血,苦笑道:「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很難解釋的。但我絕非李密又或牧場的人,假設公主能通情達理與我作一次懇談,我以一寶貴消息作回報,然後立即離去。」   柴紹一振長短護臂鋼棍,殺氣立即瀰漫全場,洒然笑道:「走得這麼容易麼?若不立即棄刀投降,就在手底下見個真章吧!」   後側的竇威亦喝道:「既有膽子來,就不要那麼沒種的只想跑。」   寇仲心中苦歎,他此時若改變主意表白身份,就等若是怕了柴紹,此事殺了他都不肯做,點頭道:「刀劍確是無眼,諸位小心了。」   風聲驟起,竇威的重鋼杖從後側當頭疾砸,拉開了戰幕。  ****************************************************************************   徐子陵穿過疏林,只見林外平野火把焰光燭天,一群百多名紅布裹頭的賊寇,正圍著一組二十多人的牧場戰士在廝殺,其中一人赫然是他認識的駱方。   左方的山頭還立著十多名大漢,除其中一個看來是頭子的人外,其他都以紅巾纏頭,非常易認。   駱方和他的人顯是落在下風,結成圓陣,苦苦抵抗,陣中尚有七、八人或躺或僕,顯是已因受傷而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賊寇一方亦有不少傷亡,戰況激烈。   徐子陵這時再無暇去想駱方他們為何會落至如此危局,騰身而起,撲入賊寇陣中去,落地前早有兩人應腳畢命。   突來奇兵,賊寇仍未弄清楚發生甚麼事時,又有四人應拳殞命。   徐子陵無論腳踢拳擊,螺旋熱勁都隨意而出,而最奇怪的是中招者並不拋跌,只是頹然倒地,表面更看不出任何傷痕。   兩敵由左方竄來,手上明晃晃的長刀配合厲喝暴嘶,迅快殺至。   徐子陵鬼魅般閃到兩人之間,身子猛晃,肩頭分別撞了兩人一記。   今次他學乖了,用的是剛猛的勁道,兩人同時肩骨盡碎,長刀甩手,往旁拋跌,身子則撞入正擁上來的十多個賊兵叢中,使敵人登時一陣仆跌混亂。   這時他離駱方等只有二十多步的距離,近處的賊兵紛紛舍下駱方等人,朝他殺至。   徐子陵隔空一拳擊出,狂飆般的螺旋熱勁,直衝往朝他殺來的那十多人中似首領的大漢。   「蓬!」   那人像被暴風巨潮刮起般整個人雙腳離地,斷線風箏地撞在後方兩個同夥身上,三人同時變作滾地葫蘆,筋骨盡裂。   其他人哪曾見過如此厲害的隔空拳,嚇得四散逃去。   駱方等得他牽制了敵人,聲勢大振,殺得對方人仰馬翻,同時往他移來。   敵人分出四十多人往徐子陵攻來,使他壓力大增。   徐子陵卻是毫不驚怯,心靈晉入無勝無敗,至靜至極的道境。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突然間,他清楚把握到整個戰場的形勢。   這並非說他能鉅細無遺地知道每一件發生的事,而是他能通過視覺和聽覺的不同層次,由近而遠地掌握四周的虛實變化,從而釐定進退之道。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覺。   在這之前,他只能應付跟前最危急的事,可是現在即使四面八方均有敵人殺至,他的感覺卻仍可擴展到臨身的危機之外,不但知道在山丘的敵人正朝他推進,更清楚駱方等人又陷入對方重整陣腳後的狂攻中。   徐子陵一聲長嘯,騰空而起,落地時剛好在駱方之側,同時手撮成刀,閃電劈入正強攻駱方的惡寇凌厲的刀影裡。   那人連躲避的機會都欠缺,更不用說回刀封架,就那樣眼睜睜的被他的掌刀切在胸膛處,拋飛而亡。   徐子陵底下再連接踢出十多腳,對方立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徐子陵可清晰察覺到每一個攻來敵人的強弱,招式的運用,至乎他們的狀態心理。   這是非常微妙的感覺。   就像井中清澄的水,可反照任何事物。跟前的對手,表面看似聲洶勢狠,但落在他眼內卻是破綻處處,根本不夠資格讓他活用弈劍的心法。   此時又一把大刀橫削而來,帶起了凌厲的嘯音,刀氣逼人,乃自接戰後對徐子陵最有威脅的一刀。   徐子陵心叫來得好,一掌劈去,正中對方刀鋒。   接著螺旋熱勁猛吐,持刀敵人慘哼一聲,長刀墮地,口噴鮮血往後踉蹌跌退。   此君顯是賊寇中頗有身份地位,眾賊見他連徐子陵的一掌都擋不了,駭然下跟他一起往四外退開。   徐子陵忘了已易容改裝,自然而然退到駱方身旁,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駱方訝道:「我沒有事,恩公高姓大名,救命之恩,我飛馬牧場必有回報。」   徐子陵這才醒覺過來。此時賊眾紛紛退開,牧場戰士回過氣來,都以崇慕感激的眼光瞧看他。   徐子陵裝出豪邁不羈的神態,哈哈笑道:「亂臣賊寇,人人得而誅之,至於我姓甚名誰,更無足掛齒,你們最好立即歸隊,我還未殺夠人。」   再一聲長笑,望著敵人兵力集中處殺奔過去。  ****************************************************************************   背側竇威持杖砸來時,柴紹同時發動,長短護臂鋼棍像兩道閃電般,分別朝寇仲面門和胸口射至,殺氣騰騰,威猛之極,且毫不留情,氣勁緊罩著對手,教寇仲不論反擊或逃走,都要先硬拚一招。   李綱雖遲發一步,但亦從另一側欺身攻敵,手中雙刃上劃下扎,割頸刺腰,凶毒無比,一派狠辣的進手招式,令人難以聯想他平時閑雅儒者的神態。   只有李秀寧反退後半步,只以劍尖發出劍氣,防止寇仲從她那個方向突圍,卻沒有加入戰局去。   換了是以前的寇仲,這一刻必是手足無措,縱使未必立即落敗,卻損傷難免。   幸好經婠婠一役的險死橫生後因禍得福,學到前無古人的螺旋勁氣,武功上跨出了無可此擬的一步,已非吳下阿蒙。   這時游魚般左右一晃,接著揮刀猛劈,「唰唰唰」連續三刀,登黃芒橫空,竟先後劈中柴紹的兩把護臂鋼棍和竇威的鋼杖。   柴紹和竇威同時心生寒意。   他們本是十拿九穩的招式,在寇仲的奇異身法下,就像對方明明在跟前,卻可倏地變成一道全無實質的虛影,完全把握不到他的位置。   這帶來非常嚴重的問題。   要知高手過招,必須因度形勢變化和調校,表面看似簡單的一擊,其中實包含無數的學問。   但寇仲在那三數尺之間施展的奇異身法,竟可使他們難以正確和肯定地把握到他的位置,換句話說等若失去了攻擊的目標,如此怎會不教他們大吃一驚,登時進退失據。   按著黃芒劇盛,刀氣縱橫,柴紹和竇威已給寇仲的井中月劈個正著。   「噹!噹!當!」三聲震鳴,奇異無匹的螺旋勁氣竟似冰寒徹骨的驚人氣旋,隨兵刃交擊的接觸點透體而入,攻進肺腑。   兩人那想過寇仲如此厲害,渾身劇震。   柴紹功力比竇威高上兩籌,只搖晃了兩下,便站穩陣腳,後者則閃哼一聲,往後跌退。   李秀寧見勢不妙,纖手一揮,灑出一片劍花,往寇仲印去。   寇仲虎目圓睜,精芒電射,以說不盡從容揮灑的姿勢反手一刀平削入李綱雙刃之間,再上挑下削,「當當」兩聲,李綱立時潰不成軍,雙刃被蕩得上下彈開,空門大露,同時感到對方傳來難以抗禦的螺旋勁氣,直貫心脾,魂飛魄散下往外飛退。   柴紹大喝一聲「不要過來」,制止了外圍己方戰士撲入戰圈,他則閃補了李綱的位置,雙護臂配合李秀寧發動攻勢,臉色凝重至極。   這麼可怕的強勁對手,豈是事先想像得到。   寇仲哈哈一笑,竟弓起背脊,往後退的竇威撞去,不但拉遠了李秀寧暫時劍勢難及的距離,還使柴紹的攻擊落在空處。   換了交戰之前,竇威必揮杖封擋,教寇仲不死則傷。可是此時竇威正全力化解寇仲侵進經脈內的怪異勁氣,便不出平時五成功力,兼且退勢已成,縱使勉強出手,亦沒有把握擊破寇仲的護體真氣,而給對方這麼以佈滿螺旋真氣的背脊撞上,哪還有命?   大駭下竇威豈敢逞強,忙往橫閃開。   寇仲亦想不到幾個照面,就把主動搶回手內,便他進可攻,退可溜,不由心懷大快,大喝道:「住手!」   李秀寧和柴紹怕他趁機擊殺竇威或李綱,依言收住兵器停步。   「鏘!」   寇仲回刀鞘內,但他本人仍像一把出了鞘的刀,教人再不敢輕視。   他威芒四射的目光掃過眾人,與他體型眼神絕不匹配的假臉孔露出一個笑容,淡淡道:「各位該知我若要對公主不利,絕不需藏頭露尾,既是如此,大家可坐下來喝口熱茶,慢慢暢談了吧!」   李秀寧等莫不愕然以對。 第三章 爾虞我詐   徐子陵蹲在小溪旁,先淨手,接著掏手取水,痛快地喝了兩口。   清涼的溪水灌入喉嚨,使他精神為之一振,不遠處雖仍有喊殺的打鬥之聲傳來,另一邊則蹄聲轟鳴如雷,但暫時都似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臂膀、左肩和右腿間三處小傷口仍有少許疼痛,但大致上已經癒合,沒再淌血。   他腦中尚是記憶鮮明,如何在敵人重圍下擊殺對方的多個頭子,再借神遁掛樹逸出重圍。   賊寇的實力明顯不止數千人之眾,且高手如雲,使迎戰的牧場戰士一再陷於苦戰中。   現在唯一能助飛馬牧場脫難之法,就是先一步找到四大寇方的主力所在,再以狙擊手段殺其主帥,如此才能徹底挫折敵寇的士氣,打亂他們的陣腳。   打定主意,徐子陵射出神遁,躍上溪旁一株參天古樹之巔,觀察戰場的形勢。  ****************************************************************************   柴紹冷笑道:「假設閣下死不了,我們便陪你喝口熱茶聊聊吧!」   探手拉起李秀寧的玉手,往後急退。   寇仲立時看得怒火中燒,呆在當場,茫然不知李綱和竇威亦往外移開。   柴紹喝道:「放箭!」   「颼颼」聲中,滿佈屋簷上、花園中的李閥戰士,同時掣起弩弓,朝寇仲發箭射去。   柴紹亦放開挽著李秀寧的手,兩根護臂激電般往寇仲射來,聲勢極之凌厲。   即使以寇仲之能,也難以用手上的井中月同時擋格這配合巧妙的箭陣攻擊,何況還要應付柴紹脫手疾射而來,貫滿真勁的兩根護臂鋼棍。   寇仲在剎那間回過神來,在勁箭貫體前衝天直上。李秀寧一聲嬌叱,在所有箭矢、護臂落空的當兒,人隨劍走,銜著尾巴往寇仲追去。   勁弩上膛的聲音在四方響起,顯示第二輪箭攻即將發動。   要在無法借力、更無遮擋掩護的虛空處,同時應付李秀寧從下而來的攻擊,和隨時密集射來的弩箭,就算是寧道奇、畢玄之輩,亦要手足無措。   寇仲卻是夷然不懼,左手神遁電射往左方老樹之巔,就在李秀寧的長劍及上他前,往橫移開,沒入遠處的暗黑裡。看得柴紹等瞠目以對,卻又毫無辦法。  ****************************************************************************   徐子陵提氣疾馳,奔上一個小丘後停下步來。   丘腳處雜樹叢生,中間有條小河流過,婉蜒而去。再遠點就是剛才在山高處看見的小村莊了。   適才他觀察戰場形勢,發覺賊寇的主力正四方八面以此村為中心聚攏過來,心感奇怪,故趕來一看。   眼下的小村靜若鬼域,一點不覺任何異常的情況,略一沉吟後,掠下丘坡。   奔至切近時,心中忽現驚兆,就像那次在巴陵城外長江之旁被人從船上監視的感覺,不由心中訝異。   屋中藏的究竟是那一方的人呢?   四方遠處不時有廝殺聲隨風傳來,提醒他戰爭仍在方興未艾。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後,湧起強大的信心,來到村中最高大的屋宇門前,伸手敲了三下。   「咿呀!」   木門往內掩開,長劍搠胸疾刺。   這一劍絕不簡單,看似一劍,其實隱含無窮盡的攻擊性和變化後著,最厲害處是劍尖顫震中,發出七、八度「嗤嗤」劍氣,籠罩著徐子陵胸腹間所有要穴,聲勢奪人。   徐子陵有點像對上楊虛彥的感覺,更由於身處明處,一時眼中儘是點點劍芒、頓感呼吸不暢。   眼看他要傷在劍下時,徐子陵修長的雙手彈上平胸的位置,十指像鮮花般盛開,每指都生出微妙的變化,化出不同角度又曼妙無倫的動作,在窄小的空間迎上劍芒。   「叮叮噹噹!」   珠走玉盤般的悅耳聲音連串響起,徐子陵一步不移的化解了對方凌厲的劍招。   「砰!」   屋門再次關上,但徐子陵已看到發劍者正是一身戎裝的商秀洵。   他雖奇怪商秀洵為何不在戰場主持大局,反溜到這裡來,但總放下心來,因為這美人兒場主仍是安然無恙。   正要揚聲發話時,轟雷般的蹄音分由兩端村口傳至。   徐子陵心念電轉,往後飛退,躍上對面房舍的瓦頂處,俯伏不動,靜觀變化。  ****************************************************************************   寇仲離開環綠園,來到一座鐘樓之頂,差點要痛哭一場,心中既酸又澀,難過得要命。   他本以為可把李秀寧置諸腦後,可是當見到李秀寧柔順地任由柴紹拉起她嬌貴的玉手時,才知她在他心中仍是那麼重要。她既有柴紹護花,何用再勞煩自己這外人呢?   吹縐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寇仲歎了一口氣,決意再不理李秀寧的事,朝堡牆掠去。看來所有怨氣只好發洩在那些倒霉的毛賊身上了。  ****************************************************************************   蹄聲倏止。   村口的兩批敵人同時甩蹬下馬,把守出口,只二十多人昂然入村。   徐子陵居高臨下瞧去,只見除高持火把的四人頭纏白巾外,其他人衣飾各異,都是具高手的氣度神態,顯是賊寇的領導人。   帶頭的四人更是形相突出,極可能就是橫行長江一帶凶名四播的四大寇本人,年紀在三十至四十歲間。   他不由心中懍然,暗忖難怪商秀洵要躲到這裡來了。皆因情報失誤,以為來的只是一股數千人的賊子,事實上卻是四大寇傾全力來攻,務要一舉奪下飛馬牧場。   奇怪的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刻,為何四大寇如此神通廣大,得知道商秀洵來了這裹呢?   眾賊寇在村中立定,四個帶頭者之一哈哈笑道:「本人向霸天,愛開玩笑的江湖朋友贈了我一個叫『寸草不生』的外號,皆由於對本人不瞭解而生此誤會。事實上我卻是愛花惜花的人,商場主如若不信,只要試試委身本人三天,保證會出來糾正天下人這大錯特錯的想法。」   其他賊寇立時發出一陣哄笑,充滿猥褻的意味。   向霸天的外貌賣相確令人不敢恭維,是個五短身材的胖漢,矮矮的個子,短短的手腳,腆著肚子,扁平的腦袋瓜兒好像直接從肥胖的肩上長出來似的。   可是那對像是永遠瞇起來的眼睛卻是精光閃閃,還且帶著邪異的藍芒,使人知道他不但是內功精湛的高手,走的更是邪門的路子。   他兩手各提著一隻銀光閃閃邊沿滿是銳齒的鋼環,更使人感到他的危險和詭秘性。   都不知有多少人飲恨在他這對「奪命齒環」之下了。   伏在瓦背上的徐子陵心中湧起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強烈殺機。細想下才明白是因他言語辱及商秀洵之故。   向霸天旁那粗壯結實,背上交叉插著兩根狼牙棒,臉上賤肉橫生,額頭還長了個令他更形醜陋的肉瘤的大漢狂笑道:「場主魯莽出戰,敗局已成,但若肯委身侍候我們,變成床上一家親,自然甚麼事都好商量哩。」說話更是猥褻。   眾賊又捧腹淫笑,得意萬狀。   徐子陵驟想到內奸的問題。   若不是有內奸弄鬼,眾賊怎知商秀洵的行蹤,而以飛馬牧場的實力,亦絕不會霎時落至如此挨打田地。   不過牧場方面只要能穩守兩邊峽口,仍未算真敗。   另一寇首陰惻惻笑道:「好一個床上一家親。房三弟這提議令人叫絕。只不過商場主乃黃花閨女,就算心中千肯萬肯,但當著這麼多人,自然會臉嫩害羞,說不出話來呢!你們說我毛燥對女兒家的心理揣摩得夠透徹嗎?」   此人身材高瘦,一副壞鬼書生的模樣,唇上留了副兩撇八字須,背上插著個塵拂,打扮得不倫不類。單看外表絕猜不到他就是在四大寇中排名第二的「焦土千里」毛燥。   先前發話額長肉瘤的大漢既被他喚作三弟,該就是被稱為「雞犬不留」的房見鼎。   徐子陵特別留神打量那尚未發言,理應是四寇之首的「鬼哭神號」曹應龍。   此人身型雄偉,長了一對兜風大耳,額上堆著深深的皺紋,顴高腮陷,兩眼似開似閉,予人城府深沉的印象。但其相貌倒不像其他三人般令人討厭,有點像不愛說話的老學究。   他左手提著一枝精鋼打製的長矛,看樣子至少有四、五十斤重。   「叮!」   向霸天左右手揚起,奪命齒環相敲下發出一下清越的脆響,後面十多名手下立時左右撲出,逐屋搜查,亦有人躍上屋頂,以作監視,一時門破窗碎的聲音,連串響起。   徐子陵心中殺機更盛,暗暗凝聚功力。  ****************************************************************************   寇仲借神遁潛出內堡,竄房越屋,朝外城牆的方向掠去。經過昨晚窺見苑兒和那外鬼私會的院落時,心中一動,翻了進去。   話聲隱從主宅傳至,卻不見燈火透出。   寇仲伏在園裡,內心經過一番極矛盾的鬥爭後,仍忍不住摸了過去,躍上主宅旁的一株樹上,透窗朝內瞧去。   在這角度下,剛好見到那晚與苑兒碰頭的姦夫和另一名男子,坐在靠窗的椅子處面對著在視線之外的其他人,而聽聲息該不會少過十個人。   寇仲有了上趟的教訓,知這姦夫功力高絕,忙催發長生訣的內呼吸,同時收斂眼射的光芒。   只聽有人道:「今次我們整個計劃最精采的地方,就是內外配合,攻其不備。且又有公子在暗中主持,那愁飛馬牧場不手到拿來。」   那姦夫哈哈笑道:「陳老師休要誇獎我,我李天凡只是在一旁搖旗吶喊的小嘍囉,握大旗的還是要仗沈軍師。」   寇仲立時頭皮發麻,這才知事情的嚴重性。   沈軍師自然是沉落雁,李天凡則是李密的兒子。又與宋玉致有婚約。只從兩人對坐於此這事實,已強而有力地說明了李密要不惜一切奪取飛馬牧場來對付李秀寧。   果然沉落雁的嚦嚦嬌聲從屋內傳出道:「公子太謙讓了!落雁愧不敢當。現在剛過亥時,商秀洵應已成為曹盟主的網中之魚,內堡那方亦該有動靜傳來了。」   李天凡哂然一笑道:「商秀洵一向孤芳自賞,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內,若論才智,那及得上沈軍師。沈軍師不若趁尚有點時間,向諸位詳細報上待會行事配合上的細節。」   此人說話得體,顯出虎父確無犬子,是個能領導群倫的人物。   寇仲卻在盤算應否剌殺此子,若能得手,那麼宋玉致的婚約豈不是可立即宣告完蛋。否則若李密攻克洛陽,宋玉致使要嫁入李家。   他已失去了李秀寧,若連宋玉致都嫁了給人,使宋閥和李密變成一家親,在公在私,均非他寇仲捱得起的打擊。   想到這裡,一顆心熱起來,但腦筋卻冷靜若寒冰。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摸清楚屋內各人的實力,只是一個沉落雁已不好應付,何況這李天凡更非易與之輩,若不小心,他恐怕會飲恨於此。   唉!若小陵在就好了,現在只希望他能來個英雄救美,倘順手取得她芳心,就最理想不過了。  ****************************************************************************   「砰!」   木門爆裂。   一名大漢破門闖入商秀洵隱身的大屋去。徐子陵則蓄勢以待,只要四大寇對商秀洵稍作異動,就是他出手的一刻。   四大寇果然露出訝異之色,別頭瞧往那所前後兩進的房子,卻並非因為有甚麼特別聲音傳來,而是因為屋內全無聲息,連足音都欠缺。   這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入屋那人並非庸手,即使在屋內遇上整個飛馬牧場的人,亦未致不濟到一招未交就給人收拾了。   徐子陵也因心中的驚奇,忘了出手。   一直沒有說話的曹應龍冷冷道:「人來!傍我把整座房子砸個粉碎。」   他身後的眾寇轟烈應是,空群出動。   遠近屋簷上的賊寇高手亦把注意力集中到這裡來,人人高舉火把,照得全村一片火紅。   房見鼎厲叱一聲,排眾而出,一陣風般搶上石階,雙掌印在門旁的牆壁處。   開始時牆壁沒有絲毫異樣,接著上面簷篷處發抖般戰震著,然後整幅牆四分五裂,向內傾頹,稍露出廳堂的情況時,又給屋簷塌下的瓦碎塵屑遮蓋了。   眾寇齊聲喝采,像一群嗅到鮮血的惡獸般往成了獵物的可憐屋子撲去。   徐子陵見房見鼎掌力厲害至此,若用上背後兩根狼牙棒,當有橫掃千軍之概,反激起了他昂揚的鬥志。   此時風聲在左方屋宇頂處響起,賊寇方面的高手朝他藏身處掠過來。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暫時放下刺殺寇首的意圖,目光迅速巡視遠近可供藏身之處。   在火把餘光映照不及的屋側園林裡,有座大小兩丈見方的小磚屋,看來是放置雜物的小倉,忙滑下屋簷,潛了過去。   木門應手而開,還未看清楚,輕微發動機關的聲音從地底傳上來,由於外面拆房子的聲音響個不停,把其他聲音完全遮蓋,故不虞會給人聽到。   徐子陵忙把門拉上,小屋內果然堆滿農耕工具,而屋子正中空處,一塊地板緩緩往下沉去,露出幽深的地道。   徐子陵立時想起魯妙子這位大下的第一巧匠。  ****************************************************************************   沉落雁正要說話,遠處屋頂上傳來鳥鳴之聲,李天凡立即道:「李秀寧中計了,一切依計劃行事。」   寇仲知道他們收到苑兒從內堡傳出的訊號,禁不住心中苦笑。   自己真能不理李秀寧的安危嗎?   包何況此事和爭霸天下直接有關係呢! 第四章 大顯神通   徐子陵躍上橫樑,置身梁桁間的空隙處,把全身精氣收斂,催動內息,靜觀下面的變化。   磚牆倒塌的聲音仍不斷傳來,只見八個人魚貫從地道鑽出來「蓬!」   但聽聲音,便知外面那間屋子已經完了。   但當然不會找到任何人,皆因商秀洵等已由地道移師至此處。   三執事陶叔盛的聲音在下面響起道:「柳執事究竟幹甚麼的,到現在仍未率人來援?」   商秀洵冷喝道:「閉嘴!柳執事必須避過敵人的主力,才能依計趕來。這著誘敵之計乃沒有辦法中的辦法。誰叫我們錯估敵人的實力,以致進退失據。」   馥大姐的聲音道:「有人過來了!」   眾人忙屏息靜氣。   外面主宅處仍傳來門碎窗裂的雜聲。   徐子陵探頭下望,只見下面的八個人分成四組,各據一窗往外窺探。   商秀洵和馥大姐佔了個窗子,陶叔盛獨據一窗,其他五人看來乃商秀洵的侍衛。   可以想像商秀洵的隊伍曾遇上伏擊,這組人護著商秀洵殺出重圍,避來這經魯妙子設計的村莊,再發訊號通知柳宗道率兵來援。那知四大寇不知如何竟能清楚把握到他們的行蹤,親身追來,使他們頓陷困境。   陶叔盛忽然回頭瞧了各人一眼,見人人精神全集中到窗外,右手迅快地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抖手要射出窗外時,徐子陵再顧不得後果,低喝道:「住手!」   屋內八人駭然大震,齊朝樑柱望上來。   陶叔盛忙偷偷把東西收回懷內去。   商秀洵等明知有人,但都不敢聲張。   徐子陵探頭輕叫道:「我絕非賊方的人,更全無惡意,現在下來了!」   商秀洵乃大將之材,知道這神秘人功力絕不在自己之下,內功路子更是無比怪異。倘跟他動起手來,只會驚動賊寇,遂揮手指示各人騰出空間,以示誠意。   徐子陵沿柱往下滑去,足未沾地,陶叔盛搶前一步,伸指戳住他胸脅處。   指風嗤聲響起。   商秀洵想喝止也來不及了。   徐子陵知他怕被自己看破是內奸,冷哼一聲,竟任由他的指尖戳在身上,右掌閃電拍出。   陶叔盛心中大喜,暗忖盡避你有真氣護體,亦難擋我凌厲指勁。   豈料指尖剛觸及徐子陵肌膚,勁力欲吐時,一股奇熱無比的怪異真氣已先一步透指而來,直鑽入他指脈內,不但迫得自己的真氣四散流竄,還強攻進經脈去。   陶叔盛全身劇震,魂飛魄散時,徐子陵的右掌改拍為拂,掃在小腹處。   陶叔盛頹然欲倒,卻給徐子陵的手一把抽著腰帶,輕輕放倒在地上。   本來他至不濟亦可支持上十招八招,只估不到世間有如此怪異的勁氣,才一個照面下著了道兒。   包括商秀洵在內,無不目瞪口呆,勢想不到以陶叔盛的功力,竟這麼容易給人收拾了。幸好此人似乎並無惡意,只是點了陶叔盛的穴道,使他暫時昏了過去。   商秀洵長劍揚起,遙指這充滿粗擴味道的軒昂男子,冷喝道:「你究竟是誰?」   徐子陵功聚雙耳,細察遠近的動靜,知道賊寇暫時移師往別處搜索,鬆了一口氣,深深望進商秀洵的俏目裡去,裝出豪邁不羈的神態,洒然道:「剛才鄙人冒險發言驚擾,場主可知是甚麼原因呢?」   商秀洵冷冷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瞧著仰躺他腳下的陶叔盛,淡淡道:「若朋友不先表明身份,一切免談。」   徐子陵退到陶叔盛原先立處,道:「場主只要派人搜索貴屬懷內之物,便明白我的說話!」   商秀洵愕然朝他瞧來,秀目射出銳利的光芒,沉聲道:「朋友意思是指他乃叛徒嗎?」   只聽她的語調,便知她早心中生疑,只是不敢肯定他真是內奸而已!   因為這個月剛好是陶叔盛當值負起收集情報的重任。   徐子陵淡淡道:「適才我見他欲把煙花火炮一類的東西投往窗外,咦!有人來呢!」   破空之聲同時由四方八面傳至。  ****************************************************************************   牧場靠峽口的原野處。   寇仲藏身一棵大樹之上,全神貫注五十步外的李天凡、沉落雁等一行十五人的動靜,瞧著他們換上牧場的裝束,其中一個身形和樣貌都有點酷肖商震的老者,更打扮成商震的模樣,若非熟識他的人,還要在近處細看,才能分辨其偽,否則很易便被他魚目混珠瞞過。   此時見他提起煙管,呼嚕呼嚕的吞雲吐霧,連寇仲亦要心中叫絕。   其他人則是扮作商震隨衛的行頭,以李秀寧這些外人,又有苑兒在旁掩飾,不中計才怪。   此計最厲害處,就是把李秀寧引離城堡,而李秀寧又勢不能率領大批手下前往赴會,假商震在李天凡、沉落雁等眾高手配合下驟然發難,成功的機會實是極大。   假扮商震的正是那被稱為陳老師的人,除李天凡和沉落雁外,亦以此人武功最強橫。   另外尚有一個三十來歲白姓大漢和一個叫馬方的瘦漢,看來都是這群人中武功特別高明的好手。前者背掛雙斧,後者則腰佩長劍。   其他十人年紀在二十至二十五之間,人人太陽穴高高鼓起,只從他們能攀山越嶺潛入牧場,便知非是庸手。   沉落雁神色冷漠,消瘦了少許,但仍是那麼美麗,正以帽子把秀髮遮蓋起來,一身男兒打扮,另有一股引人的味兒。   四周不時傳來馬嘶聲,牧場一片寧靜。   現在牧場的人均集中到兩邊峽口和城堡去,牧場只留下十多個人守衛,像個不設防的地方,兼之這處是近東峽的疏林區,又是星月迷濛的深夜,發生了甚麼事,誰都不會知道。   整個陰謀是那末天衣無縫,唯一的破綻就是給寇仲在旁窺伺個正著。   沉落雁邊行邊簡單扼要地道出動手的時間和配合的方法,這時李秀寧來了。   寇仲運足目力瞧朝環錄園的方向瞧去,七道人影剛抵疏林邊沿處,李綱和竇威領頭,中間是李秀寧和苑兒,押後的是柴紹和另一年輕高手,迅速接近。   寇仲心念一動,滑下樹去。  ****************************************************************************   商秀洵色變道:「快入地道!」掌按馥大姐的粉背,首先吐力把愛婢送入地道。   其他人慌忙緊隨。   商秀洵抓著陶叔盛的腰帶,略一猶豫,朝徐子陵道:「朋友!下來吧!」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我留此對付敵人,場主記得關上入口。」   商秀洵提起陶叔盛剛躍入地道,聞言愕然抬頭朝他瞧來。   兩人目光相觸時,大門四分五裂,一人揮刀殺至。   徐子陵大喝一聲,凝聚到巔峰的一拳隔空擊出。   「蓬!」   那大漢竟連人帶刀,給他無可抗禦的拳勁轟得風車般急旋著往後飛退,撞倒了五、六個隨後而來的賊寇,人人骨折髒裂,無一倖免,可見此拳之威。   商秀洵看得目瞪口呆,等徐子陵再催她走時,才沒入地道去,關上入口。   左右兩窗同時碎裂,兩枝長矛如毒蛇吐舌般電射刺至。   徐子陵聽著地道口掩閉的聲音,兩手左右分張,一把抄著兩矛,運勁震斷,那兩人留不住勢,同往他撞來。   徐子陵雙手回收,左右肘重擊兩人胸膛。   那兩人噴著血頹然倒地。   接著徐子陵看也不看,把兩截斷矛往後反手擲出,正中另一穿窗而入的大漢胸前,那漢一聲不吭,倒撞窗框,上半身仰掛出去,死狀離奇可怖。   屋外倏地靜了下來,只有火把獵獵燃燒的聲音,卻沒有人再敢闖進去。   曹應龍的聲音在門外暴喝道:「商秀洵,有膽就滾出來和曹某見個真章。」   這眾寇之首顯然是被徐子陵的霹靂手段,激起了凶性。   徐子陵湧起萬丈豪情,哈哈一笑,負手悠然步出門外。   屋前橫七豎八的躺滿屍體,死狀千奇百怪,難以形容。   以曹應龍為首的四大寇一字排開,其他人在他們身後布成彎月的陣勢,強弓勁箭、刀斧劍矛,在火把光下閃爍生輝,殺氣騰騰。   百多道目光,全貫注在徐子陵身上。   眾寇見出來的非是商秀洵,大感愕然。   「寸草不生」向霸天戟指厲喝道:「你是何人?」   徐子陵從容道:「我是甚麼人,你連問的資格也沒有!」   眾賊怒叱連聲,十多枝勁箭離弦而出,向他疾射而來。  ****************************************************************************   兩邊人馬逐漸接近。   李秀寧亦是謹慎小心的人,放緩腳步,到離假商震等三丈許的距離時,停了下來,施禮道:「大管家你好!」   假商震踏前一步,領著眾人回禮,道:「這都是隨我多年的心腹手下,寧公主可以放心。」   此人連商震的老嗓音都學了七、八成。加上故意壓低聲音說話,不熟悉他的人確很難分辨。   李秀寧瞥了苑兒一眼,淡然道:「要勞煩大管家從東峽抽身趕回來,秀寧真過意不去,為何諸位不用馬匹代步呢?」   假商震裝模作樣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唉!咦!」   足音從李秀寧等後方傳來。   兩方人馬均訝然瞧去。   只聽有人嚷道:「公主啊!對不起,我解完手了!真舒服!」   李秀寧嬌軀劇震,認出是寇仲的聲音。   在眾人目光注視下,一個滿臉絡腮鬍、滿帶潑野神色的鷹勾鼻漢子,由林木間搓著肚子一步高一步低的趕來。   柴紹等知他厲害,色變下正要掣出兵刃,李秀寧及時以手勢制止,嬌呼道:「都著你不用來了,你聽不到嗎?」   寇仲改變聲音不住點頭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那邊廂的假商震、李天凡、沉落雁等都看得眉頭大皺,又是一頭霧水。   以李秀寧的尊貴身份,她的手下怎可說出「解手」這麼無禮的話來呢?   寇仲像看不到李秀寧般,左搖右晃的在柴紹等的怒目注視下走到兩幫人中間處,乾咳一聲道:「公主恕罪,請先讓小人引介,嘿!」   接著伸手指著假商震身後側的李天凡,朗誦般唱道:「這位是李天凡公子,乃瓦崗寨密公的獨子。」   李秀寧等同時色變。   寇仲身子一晃,閃到苑兒之側,嘻嘻笑道:「這位俏夫人乃真大管家新納之妾,以前的身份卻是李公子的女…啊!」   苑兒知身份暴露,那還沉得住氣,翻出袖內暗藏的猝毒匕首,分往寇仲和李秀寧刺去。   李秀寧早在寇仲揭破李天凡身份時便對苑兒留了神,嬌哼一聲,翠袖拂往刺來的匕首鋒尖處。   寇仲裝作駭然退開,大叫大嚷「要殺人呀」聲中,又趕到假商震身前。   苑兒見沒了寇仲阻擋去路,收回刺向李秀寧的匕首,避過她拂來的一袖,正要開溜時,柴紹無聲無息地一指戡在她背上,苑兒應指倒地。   寇仲不理假商震等人人臉露殺機,哈哈笑道:「這位假冒大管家的人叫陳老師,至於大名嘛…哼!」   李天凡旁的一名年青大漢按捺不住,搶前揮刀削向寇仲左肩,刀法迅快嚴密。   「錚!」   井中月離鞘而出。   眾人只覺黃芒暴現,尚未看得清楚時,「噹」的一聲,那進襲者連人帶刀旋飛開去,到翻倒地上時仍要滾出丈許之遠,撞上一棵樹才頹然停下,當場斃命。   如此霸道怪異的刀勁,眾人還是初次得睹,登時鎮著了李天凡方所有想出手的人。   寇仲像做了件毫不足道的小事般還刀入鞘,來到假商震另一邊的沉落雁前,尚未發話時,沉落雁已冷冷道:「不要裝神弄鬼了,你的好兄弟呢?」   寇仲把大頭湊過去,涎著臉道:「因他怕了你,所以躲起來哩!」   李天凡方無不愕然,想不到兩人竟是舊相識,卻怎也想不起武林中有那個厲害的人物像他的樣子。   沉落雁秀眸射出奇異複雜的神色,輕輕道:「教他出來殺了我吧!」   寇仲退了開去,哈哈大笑道:「誰捨得殺有沉魚落雁之容的沈軍師呢?」   「鏘!」   井中月出鞘。   寇仲脊肩猛挺,登時生出一種橫掃千軍的霸氣,厲喝道:「除沈軍師外,其他一個不留?」   雙目寒芒罩定李天凡,井中月劃出,去勢強猛絕倫,但偏又予人靈動無跡的奇異感覺。   螺旋的真勁,籠布整個戰場。   李秀寧嬌軀輕顫,心知自己這一世都休想忘了目下寇仲的威霸動人的氣概,偷看了站到身旁的柴紹一眼,他正臉露驚容地瞧著寇仲,芳心裡不由生出輕微的犯罪感覺。 第五章 生死真情   徐子陵足尖點地,彈往前方上空,避過激射而至的箭雨,再一個大空翻,正要往四大寇撲去時,四寇之一的「焦土千里」毛燥焦雷般暴喝一聲,斜衝上天,炮彈似的朝他射去,雙掌推出。   徐子陵心中叫好,這使他免去了受第二輪箭攻之苦,同時又感到週遭的空氣寒若冰雪,氣漩狂飆,激起他強大的鬥志,趁勢兩腿彈出,足尖剛好點在對方掌心處。   毛燥高瘦的身體劇烈抖顫了一下,不但強大的掌勁被迫得不是往掌沿處洩出,就是倒撞而回,在經脈中亂竄,使他難過得要命。   原來徐子陵這兩腳的勁度絕頂怪異,一輕一重,輕者柔而快,不但使他右掌的勁氣無法吐出,還給對方有若游絲的一股真氣鑽入掌心,長驅直進般送入臟腑。   重者則剛猛無倫,像個不斷急轉的鑽子般狠狠在掌心錐了一記,手掌登時如著火灼,勁氣像大石投水般往四外濺灑。   毛燥一生殺人如麻,大小戰爭無數,尚是初次遇上這種怪異厲害的真氣,悶哼一聲,運起千斤墮,往下落去。   「雞犬不留」房見鼎見毛燥吃了大虧,怕徐子陵乘勝追擊,背上兩根各重逾百斤的狼牙棒來到手中,巨軀翻騰斜起,快速來到徐子陵上方,狼牙棒舞出重重棒影,凌厲無匹的往徐子陵罩下去。   「寸草不生」向霸天矮胖的身體則由地面衝前接替毛燥,兩隻鋼齒環左右旋飛,斜斜往仍離地尋丈的徐子陵兩脅彎旋過去,發出奇異的尖嘯聲,氣勢逼人。   除了曹應龍昂立不動外,其他賊寇亦空群而出,擁往三人交戰處,布下重重圍困。   徐子陵緊隨毛燥往下疾落時,猛提一口真氣,翻身兩腳疾踢,破入房見鼎的棒影裡,一絲不誤的踢中他兩根狼牙棒。   同時雙掌虛按,發出兩股螺漩狂勁,襲向毛燥的瘦背。   丈外的曹應龍大吃一驚,急躍而起,雙掌內收後再平削開去,兩片銳利的勁氣,卻非是攻擊徐子陵,而是削往徐子陵下壓往毛燥的掌勁。   「篤篤!」   腳尖正中狼牙棒。   螺漩勁氣透棒而入,破進房見鼎的真氣內,房見鼎不但所有後著變化無以為繼,還陣腳大亂,迫得借力飛開。   心中不由駭然大震,為何忽然間會鑽了個厲害至此的高手出來。   下跌的毛燥感到氣漩壓體,知道不妙,勉強壓下經脈內翻騰的氣勁,又吐出一口助他減壓的鮮血,右掌按往地面,真氣吐出,就借那反撞之力,凌空側滾,希望能避過這可要他小命的兩掌。   「蓬蓬」悶響,徐子陵的掌勁給曹應龍後發先至的掌風削個正著,勁度登時大幅減弱,同時整個人被帶得往回拋飛。這才知曹應龍之所以能成眾寇之首,皆因功力實遠勝其他三大寇首。   曹應龍則渾身劇震,往後退了兩步,亦暗叫厲害。   向霸先的奪命齒環由於連著細絲,此時經他把真氣注入絲內遙控,兩環改變角度,如影附形的鍥著徐子陵追至。   徐子陵一聲長嘯,閃電墮地,避過飛環。   矛槍刀斧,立時從四方八面攻來。   徐子陵知道若不把握機會,趁毛燥尚未回過氣來,加以搏殺,那今晚就休想再有第二個機會。   心中閃過寇仲的大頭,暗忖有他在就好了。   念頭才起,他已撲伏園內的草地上,雙腿車輪般往四周狂掃,飛天神遁卻從敵人腳下的間隙無聲無息的電射而出,在神不知鬼不覺間疾往落地又彈起的毛燥右腳眼抓去。   向霸天和房見鼎見徐子陵被己方十多個高手圍著廝殺,暗忖先消耗他一點氣力也是上策,遂在外圍押陣,蓄勢以待。   曹應龍則緩緩朝戰圈迫來,兩手持矛,每踏下一步,地上都現出一個深達三寸許的足印,顯示他正不住提聚功力。   毛燥跳起來後,功力已大致回復過來,心中殺機大盛,正要報仇雪恥,忽地右腳踝痛入心脾,駭然下望時,只見一隻打造精巧的鋼爪,活如魔手般五爪深陷肉內,還生出一股強大的拉扯力道。   毛燥嚇得三魂七魄各去了大半,忙沉樁坐馬,右腳運勁回拉。   那邊廂的徐子陵剛踢中兩賊胸口,見毛燥果然中計,運勁反扯,正中下懷,就借毛燥相贈的力道,身子箭矢般貼地往遠在三丈外的毛燥射去,在眾賊間強行穿過,不但撞得眾賊骨折肉裂,還使所有往他招呼的兵器落在空處。   如此奇招,該是武林史上破題兒第一趟的創作。   曹應龍、向霸天、房見鼎和眾賊駭然大驚時,徐子陵已連續撞翻了七、八人,炮彈般投至毛燥身前半丈許處。   毛燥知這是生死關頭,四周雖全是己方兄弟,但卻像孤零零獨自存在天地間般,甚麼都只能靠自己。   背上自己仗之橫行的塵拂來到手上,正要拂出,驀地腳踝鋼爪傳來五道螺漩異勁,直攻心脈。   毛燥的塵拂雖勉強掃出,但由於至少分了八成真氣去應付沿腿而上的敵勁,威勢登時大減。   徐子陵左掌拍地,改變方向,變得斜衝而上。   在眾人看不清楚的高速中,兩人擦身而過。   毛燥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嘶,整個人往橫拋飛,拂塵脫手甩跌。   直至此時,曹應龍等仍弄不清楚徐子陵為何能如此破出重圍,又如此輕易把毛燥收抬,駭然往徐子陵撲去。   眼看徐子陵要落入重圍,他竟改前衝為橫掠,借神遁抓著毛燥屍身之力,倏地橫移,連功力強絕的曹應龍亦撲了個空。   徐子陵哈哈一笑,施展手法收回神遁,躍上一棵大樹橫探出來的粗枝上。   此時不走,就以後都不用走了。   正要射出神遁,嬌叱傳來。   徐子陵駭然瞧去。   只見商秀洵孤身一人由小屋衝出,殺得眾賊人仰馬翻,鮮血激濺。   徐子陵心中叫苦,暗察身上正在淌血的三個傷口後,毫不猶豫地朝商秀洵射去。  ****************************************************************************   一方面是氣勢如虹,另一方面卻是陰謀敗露,心虛膽怯,此長彼消下,實有天壤雲泥之別。   加上寇仲初嘗螺旋真勁的驚人威力,可惜剛才囿於形勢,未能找到全力試刀的對象。   現下卻是心生殺機,欲把李天凡結果,好讓宋閥和瓦崗軍的政治婚盟一了百了,又可傷透李密的心,一舉三得,氣勢之盛,自是一時無兩。   井中月畫破虛空,雖是簡單至極的一刀,配合著他游魚的身法,確如鳥跡魚落,勾留無痕,滾旋翻騰的刀氣,隨刀先往李天凡衝去。   李天凡既得李密真傳,這數年又跟父親轉戰天下,實戰經驗無比豐富,但還是首次應付如此厲害的一刀。   但見黃芒閃至,對方的長刀已臨頭上,隱然有股莫之能抗禦的霸氣,自問縱能擋格,接著的數刀也非常難捱,大喝道:「殺!」自己卻往後退去。   他左邊扮商震的沉落雁座下大將陳天越,乃華山派高手,聞言與李天凡另一邊的年青好手夏心泉一劍一刀,同時從兩側攔截,上紮下刺,要教寇仲窮於應付。   在策略上他們完全正確,皆因誰都看出寇仲這一刀有種一去無回的霸道氣勢,絕不宜硬攖其鋒。   李秀寧等全體掣出兵器,迫前而至,使敵人難以形成圍攻寇仲的形勢。   寇仲哈哈一笑,游魚般往兩旁各晃了一下,陳天越和夏心泉的一劍一刀竟然落空,貼身擦過,就是那寸許的距離,決定了兩人的命運。   刀芒電閃。   夏心泉功力至少差陳天越兩籌,首先中刀,打著轉蹌踉跌開,鮮血激濺,連他自己都因對方刀快而不知被命中何處。   陳天越變成單獨面對寇仲。此時李天凡、沉落雁等無不往外退去。駭然下正要閃退,寇仲的刀氣已把他完全籠罩在內,只見井中月在眼前忽現忽隱,變化無定,咬牙凝聚功力,一劍削出。   自出道以來,他還是首趟在完全把握不到對方招數變化下,盲目發劍。   「噹!噹!當!」   陳天越連續變化了三次,加上不住避退,才化解了寇仲這一刀。   寇仲亦心中喝采,但刀下卻毫不留情,井中月幻起滿天黃芒,狂風暴雨般往已發出喘聲的陳天越殺去。   此時李秀寧等已趕至,沉落雁和李天凡交換了個眼色,知道今晚的陰謀全面敗露,兼且又是在敵人勢力範圍內,若還不趁機逃走,休想有命,一聲扯呼,過快飛遁。   陳天越的慘叫聲自後方傳至。   李天凡和沉落雁別頭後望,只有李秀寧等如風追來,寇仲竟失去了蹤影。  ****************************************************************************   徐子陵像大鳥般由樹上斜斜投往商秀洵的途中,向霸天和房見鼎同時騰躍而起,在半空攔截。   曹應龍則人矛合一,往商秀洵撲去,化成一團矛影,聲勢凌厲之極。   他暗忖只要能把兩人分隔,再逐一擊破,縱使失去了毛燥,亦得回代價。   商秀洵此時正被三柄長刀和兩枝長槍,從四方八面狂攻,近打遠擊,令她一時間亦要改攻為守。   這刻見曹應龍殺至,知道不妙,忙施展渾身解數,左手使出精妙絕倫的手法,抄著一枝朝左脅刺來的長槍,猛一吐勁,持槍賊寇立時咕咚一聲跌坐地上,眼耳口鼻同時溢出鮮血,不吭一聲便仰後倒斃。   右手劍則連使黏、引兩勁,帶得一名使刀大漢迎上從後面刺來的長槍,慘叫聲中,長槍貫胸而過。   她同時往後飛退,不但避過另兩把襲來的大刀,還趁身後持槍者誤殺了自己人,心神散亂且又收不回長槍之際,以刀柄狂撞在他胸口要害處。   那人整個往後倒飛。   接著倏又衝前,幻出千重劍影,兩名持刀的賊幾乎是同時中劍,就此了局。   曹應龍這時剛飛臨她上方,見她劍法高明至此,知道休想能把她生擒活捉,鐵矛全力下擊。   勁氣狂飆,迫得其他賊寇紛紛退開,騰出大片空地。   「蓬蓬」連聲,徐子陵在半空中毫無假借地與向霸天的雙環和房見鼎的一對狼牙棒硬拚了一招。   他雖勝在下衝之勢,仍給兩人合擊之力震得口噴鮮血,右腿更給房見鼎右手的狼牙棒擦去了一小片皮肉。   不過兩大寇首亦吃了苦頭,給徐子陵奇異的手法和螺旋勁壓得施不出後著,還要旋轉著身子往兩外拋跌,狼狙之極。   這邊的曹應龍仍采凌空下擊之勢,每一矛都是迅急無倫,偏又閃爍變化,靈勁無匹,不斷借矛劍交擊的震力彈上半空,又以千斤之力下墮,佔盡了戰略上的便宜。   身為飛馬牧場場主的商秀洵,始終欠了曹應龍的豐富實戰經驗,至此才知中了奸計。不但要支持曹應龍整個人的重量,還要應付四方八面襲來的勁箭暗器,吃力的情況,可想而知。不一會已多處受傷。   香汗淋漓時,徐子陵來了。   曹應龍亦是心中駭然,想不到自己有如驟雨暴風的攻勢,仍收拾下了這看似嬌滴滴的美女。   正待不惜受點傷也要痛下殺招時,旋轉著的勁氣沖空而來。   曹應龍暗叫可惜,猛提一口真氣,化巧為拙,沖天而起,揮矛往徐子陵的拳頭迎去。   奇異的事發生了,徐子陵本身竟旋轉起來,且愈轉愈快,到拳矛交擊時,他已化成一道急旋的影子,看得在場的百多名賊寇人人瞠目結舌。   曹應龍別無選擇,全身功力盡聚矛尖,激射在徐子陵的拳頭處。   「轟!」   勁氣交擊,狂勁四瀉,迫得人人往外退開。   曹應龍毫無刺中實物的應有感覺,就像刺上一股龐大無匹急旋著的能量峰尖處,把自己的真氣迫得倒捲而回。   他也是了得,一個車身,往側翻去,更噴出鮮血,好化解對方絕頂怪異的氣勁。   徐子陵的情況只比他好一點,停止了旋轉,噴出第二口鮮血,卻是一個翻身,落到商秀洵之旁,只一個踉蹌,便立穩腳步。   曹應龍結結實實坐到地上,再滾動尋丈,才跳了起來,厲喝道:「蠢材,還不動手。」眾賊如夢初醒,朝徐子陵和商秀洵攻去,震耳喊殺聲,再次直衝霄漢。  ****************************************************************************   寇仲坐在崖石之上,脫掉面具,凝視著下方正掠至山邊的兩道人影。   由於他曾跟蹤李天凡,故能在這「捷徑」上早一步恭候他的大駕。   心中無驚無喜,冷漠平靜得連自己都不明白。   他不會濫殺,但對敵人卻絕不會有不忍之心。   在知道李天凡乃李密之子後,他已下了決心不讓他活著回去見李密。   但對沉落雁,他卻始終有份感情,難以辣手摧花,當日在巴陵郡外,連「美人魚」游秋雁他也可以放過,何況是沉落雁!   月照之下,李天凡和沉落雁迅速接近。   打從他們由十多人變成現在的兩個人,便可知為了應付李秀寧的銜尾追擊,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更可看出李天凡和沉落雁都是自私的人,犧牲手下來換取自己逃生的機會,若他們不是只顧逃走,李秀寧、柴紹等想收拾他們的手下當非易事。   兩人終發現他的存在,愕然止步。   寇仲提起井中月,躍將下來,攔在斜坡頂處,冷笑道:「走得這麼容易嗎?」   李天凡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狠狠盯著他道:「你的拍檔在那裡?」   沉落雁的美眸倏地現出熾熱的神色,但迅即消去。   寇仲哂道:「收拾你這小子,只我一人就足夠有餘,人家是文武兼資,你卻是躲逃並備,還加上一項輕易捨棄手下的本領,真不愧李密的兒子。」   李天凡淡淡笑道:「你想激起我的怒火嗎?沒有那麼容易,何來這麼多廢話,手底下見真章吧!」   寇仲見沉落雁從髮際處拔出奪命簪,卻不見李天凡亮出武器,心中大訝,難道他像徐子陵般愛耍弄拳腳。   不過此際無暇多想,迫前一步,井中月遙指兩人,催發刀氣。   李天凡冷笑一聲,不容他蓄滿氣勢,兩手一番,露出兩把長約尺二的短刃,往他上紮下刺,手法凶厲之極。同時笑道:「右名射目,左名月照,能斷金削玉,寇兄小心了!」   寇仲見他給自己如此出言辱罵,仍能保持風度,心中懍然,井中月迅急掃砸,憑著重器長兵之利,務要取得先手之勢。   刀芒暴長,確是威不可擋,刀氣狂飆,刮得李天凡渾身衣衫獵獵狂飄。   李天凡卻夷然不懼,欺身而上,與寇仲短兵相接。   兵器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沉落雁出奇地只是袖手旁觀,似對李天凡充滿信心。   轉眼間,寇仲以游魚般靈動萬分的身法,從不同的角度向李天凡連環疾攻了十多刀,殺得他由攻變守,從硬拚變為閃躲。不過李天凡的射日月照兩刃,招法精巧細膩,配上奇異的步法,每當寇仲刀勢稍緩,立即采埋身搏鬥的方式,迫得寇仲要很吃力才可保持全攻之勢。   至此才知李天凡果非犬子。   沉落雁的虎視眈眈,亦給他造成很大的威脅。   寇仲想起魯妙子的「遁去的一」,但實際上卻仍未知如何運用,惟有以螺旋勁氣貫滿井中月,變成一道道黃芒般的激電,不住朝李天凡疾打過去。   李天凡開始不斷後退,刀圈更不斷收窄,眼看要血濺寇仲刀下時,忽然捨刃不用,竟橫臂擋格。   寇仲大奇,暗忖對方該尚未至於這種捨命地步,忙收起三分力道。   沉落雁出手了,奪命簪疾刺寇仲右脅空門處,身法快如鬼魅。   「噹!」   井中月砍在李天凡右臂上,卻發出金鐵鳴響。   寇仲知他必是在臂上戴上神奇的護甲,心知要糟,更明白了沉落雁為何會揀在此時施襲,忙往橫移開。   李天凡哈哈一笑,刃勢劇變,憑著雙臂不怕劈削之利,展開一套狂攻近打的招數,從寇仲刀勢的隙間無孔不入的攻進去。   沉落雁則嬌叱連聲,繞在寇仲四周不斷施出彼退我進的突襲。   寇仲優勢全失,若非對方要花上大量精力應付他的螺旋真勁,恐怕早已敗北。   寇仲見勢不對,一聲長笑,倏地退往坡頂,同時一刀劈在空處。   這一刀實是給迫出來的奕劍法。   李天凡和沉落雁忽然驚覺到這一刀把所有能進擊的空間都封閉起來,一切後著變化都無從施展。   駭然下兩人往後退開。   寇仲露出個陽光般的燦爛笑容,還刀入鞘,像對老朋友般親切地道:「今天玩夠了,請代小弟向密公問好。」   再哈哈一笑,向沉落雁眨眨眼睛,就那麼翩然去了。   傍他這天馬行空的一刀震著了的李沈兩人,竟不敢再啟戰端。  ****************************************************************************   徐子陵和商秀洵背臀緊貼,應付四方八面一波接一波而來的攻勢,兩人都生出一種生死血肉相連的奇異感覺。   四周伏機處處,他們身上的傷口亦不斷添多。   曹應龍、向霸天和房見鼎三大寇立在屋簷之上,居高臨下指揮手下展開對兩人的圍攻。   驀地東南方殺聲四起,迅速接近。   曹應龍跺足色變道:「這是怎麼弄的,怎會給人來到這裡才知道。」   房見鼎怒吼一聲,正要撲下去先手刃徐子陵兩人,給曹應龍一把拉著,喝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立即撤退。」 第六章 第一滴淚   「砰砰彭彭!」   鞭炮在院落間轟天響起,加上歡呼吶喊的喝采聲,把寇仲和徐子陵吵醒過來。   寇仲跳下床來,移到窗前往外瞧去,叫道:「小陵快來,這串鞭炮比得上過年時揚州碼頭燒的那串。」   徐子陵發出一聲呻吟,轉身再睡,沒有理睬他。   寇仲回到床沿坐下,歎道:「早說過你的了,若肯聽我的話,先聯手處理了李天凡的事,再去找四大寇晦氣,你就不用現在身負大小傷口十八處了!」   徐子陵失笑道:「你何時養成對人幸災樂禍的壞習慣?」   寇仲若無其事地道:「就在你昨晚拋棄我這可憐孤兒那刻開始的,你說是誰害人不淺?」   徐子陵盤膝坐起來,淡淡道:「你該感激我才對。否則怎會像如今的意氣風發,噢!不!該是意氣發瘋才對。」   兩人狠狠互瞧一眼,分別把頭轉往相反方向去。可是各自拉長了臉孔不過半晌光景,又同時捧腹大笑。分別只在徐子陵是笑中有淚,因為牽動了正在痊癒的傷口。   寇仲喘著氣笑道:「其實我是中了你的奸人之計,甚麼李秀寧是你的,自該由你仲少去英雄救美。那沉落雁難道又要算入我的數嗎?除了你徐師傅外,誰更該去英雄懲美呢?」   徐子陵伸手撫摸他大頭道:「祖師爺有言,天地之間莫不有數,李秀寧注定是你那遁去的一,不宜任何外人插手,我對你那麼好,竟敢來怨我。而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除李秀寧這遁數外,其他的數誰說得定沒包括美人兒軍師在內,怎知不可算入你那條數內?」   寇仲奇道:「陵少今天的心情為何好得這麼厲害?睡醒後便像思春的小鳥般唱個不停。」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若你以為商秀洵會看上昨夜我扮演的刀疤大俠,那就是想瘋了你的心呢!我走時,她連我姓甚名誰都不曉得。」   說到這裡,心中不由憶起與這美女背貼背攜手與敵周旋的滋味。   寇仲笑嘻嘻道:「你現在說甚麼都沒有用,我們走著瞧好了!啊!」   敲門聲響。   小娟在門外嚷道:「除了你兩個傢伙外全牧場的人都起來祝捷,還不滾出來。」   只聽她以前所未有的語調用詞向他們叫嚷,便知她是如何興奮忘形。   兩人你眼望我眼,也看出對方欣然之意,只要令小娟這可愛的少女開心至此,昨晚所有的辛勞傷痛,都是值得的。   兩人出身寒微,故對婢僕階層的小人物有特別的好感和親切感。   小娟不待他們應話,續呼喚道:「快起床梳洗更衣,凱旋軍快將回城,我們要到城外迎接他們呢!奴家先去了!」   小娟姐走後,寇仲皺眉道:「我真不敢去想,昨晚一役贏來不易,更不知犧牲了多少人。你說商秀洵會怎樣處理陶叔盛和苑兒這對內奸呢?」   徐子陵沉吟道:「這兩人都是有身份的人,陶叔盛更是非同小可,商秀洵應為此萬分頭痛,此事亦必牽連到其他人。」   寇仲苦笑道:「希望這事能分了美人兒場主的心神,否則閒了下來,便會疑心到我們身上,因為我們太多值得她懷疑的地方呢!」   徐子陵歎道:「拖後一天是一天,我的傷口沒有三、四天休想能癒合得無痕無跡。」   寇仲一把將他從床上扯起來道:「那還不滾起來,現在至緊要是爭取時間,更望李秀寧能知情識趣點隱瞞我的事,使我們可跟魯妙子多學點絕妙活兒。」   那天商秀洵和柳宗道都沒有隨隊回城,領隊的是大管家商震,他顯然尚未知悉有關苑兒的事,接受城民夾道歡迎時都不知多麼顧盼自豪。   回城的主要任務是處置傷創之兵和捐軀者的遺體,可想像戰爭仍在城外進行著,對四大寇的敗軍加以無情的追擊。  ****************************************************************************   那晚黃昏時分,兩人摸到魯妙子的小樓去。這天下第一巧匠出奇地精神抖擻,指著放在圓桌上的一對天遁神爪道:「這對東西好用嗎?」   兩人衷心誠意地點頭,讚不絕口。   魯妙子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子陵竟能運用這寶貝幹掉一個大賊頭,你們兩人又能使牧場反敗為勝,否則後果實不堪設想。三十年來,我從未試過像今天的高興。」   說罷一手拿起檯面那對神遁,抖手就擲出窗外,投往崖下的深淵去。   兩人愕然以對。   魯妙子漫不經意道:「我是不想你們重蹈我的覆轍,若你們慣了依賴這類巧器,休想在輕功上再有寸進,起始時雖得其方便,最後則得不償失,明白嗎?」   兩人雖有點捨不得,但明白魯妙子是一番好意,都點頭應是。   魯妙子的目光投往窗外落日裡的美景,觸景生情的喟然道:「時間和生命間有著微妙和不可分割的關係,像日夜的交替,便如生命般使人難以捉摸,又心生悵惘,難以自己。就像成成敗敗,只是某一瞬間的事,並無不可逾越的鴻溝,到頭來,一坯黃土會把所有成敗埋葬。你們終是年輕,現在會很難明白我這番話,但終有一天會有我同樣的感受,勝利的後面或者就是失敗,兩者合二為一。」   兩人都聽得皺眉深思。   魯妙子臉上泛起回憶的神情,輕經道:「我生平只鍾情於兩個半女子,這麼說你們是否覺得奇怪呢?」   寇仲道:「那半個定是陰後祝玉妍了,先生究竟和她有甚麼關係?」   魯妙子笑道:「小子你倒很實際,找到機會便追問有關陰癸派的事。」   寇仲毫無愧色道:「小子只是想為先生討回一個公道。」   魯妙子點頭道:「這正是我看上你們最主要的原因,若不害害這個妖婦,老夫死也不能目瞑。」   徐子陵苦笑道:「先生放心好了,我們早與陰癸派結下樑子。」   遂你一言我一語的和寇仲把經過事情道出,當說到婠婠能令體內沒有半絲脈氣的情況時,魯妙子露出凝重的神色。   寇仲最後得意地道:「現在這妖女該以為我們已魂遊地府,你騙我,我騙你,多麼有趣。」   魯妙子沉吟片晌,肅容道:「聽你們這麼說,這妖女確已得祝玉妍真傳,成為陰癸派從祝玉妍之後修成天魔功的人。」   徐子陵好奇問道:「天魔功這麼難練的嗎?,」寇仲思索著道:「至少該有三個人練成,否則誰把天魔功傳下來呢?」   魯妙子拍案道:「說得好,不過創成《天魔秘》的人卻非陰癸派的人,其來歷更是神秘莫測。不像慈航靜齋的《劍典》般乃是開山祖師地尼所著。」   徐子陵像已明白的道:「那《天魔秘》就有點像《長生訣》了,歷代雖有人修練,卻從沒有人能長生不死,包括我們兩個在內。」   魯妙子欣然道:「和你們說話可省了很多時間,《天魔秘》、《劍典》、《長生訣》和神秘莫測的《戰神圖錄》,並稱古今四大奇書,每本都載有關於生命和宇宙千古以來的秘密,豈是如此容易被勘破的。」   兩人齊聲問道:「《戰神圖錄》?」   魯妙子道:「這或者是四大奇書中最虛無縹緲的一本書,歷代雖口口相傳,卻從沒有人見過,詳情我也不太清楚,所以莫要問我。」   寇仲皺眉道:「假設祝玉妍和婠婠真學成了天魔功,那除了慈航靜齋的人外,誰還能與之匹敵?」   魯妙子淡淡道:「就是你這兩個小子。」   徐子和寇仲你眼望我眼,說不出話來。   過一會寇仲抓頭道:「我只是誤打誤撞練出了點門道來,事實上對訣內那些鬼畫符的怪字一竅不通,嘿!這也算練成嗎?」   魯妙子啞然失笑道:「《長生訣》一代傳一代,也不知多少人練過,但從沒有人能練出武功來,偏是你們能辦到。誤打誤撞也好,適逢其會也好,總之就是如此。且只看連婠婠都害不死你們,便知來自《長生訣》的古怪武功,可抗衡天魔功法,否則我早勸你們找個地洞躲起來,永遠都不要再在江湖出現了。」   接著興奮地搓手道:「好了!閒話休提,言歸正傳,有沒有興趣多知道點關於陰癸派的事?」  ****************************************************************************   次晨兩人才返回宿處,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就給蘭姑過來弄醒,不過今趟卻是一番好意,原來給他們安排了新居。   那是膳園眾大師傅居住的宿舍,位于飛馬園之南,共有四座獨立房子。   兩人的期望本來只是每人可各自擁有間像樣些的房間,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蘭姑領著他們來到其中之一的門階前道:「這屋子是前堂後寢,其他澡堂等一應俱全,屋子已教人打掃好,你們可立即搬東西過來呢!」   寇仲和徐子陵尚是首次擁有一座獨立的房子,心中都湧起異樣的感覺。   蘭姑出奇地和顏悅色道:「這幾天人人都忙個不了,待梁副管家閒下來時,我會給你們申請一位婢子,好侍候你們的起居。」   接著又眉花眼笑道:「記著你們是膳園的人,有機會見到場主時,至緊要多為膳園說幾句好話。」   兩人恍然大悟,因為他們成了場主經常召見的紅人,所以此婦才刻意巴結討好。   蘭姑又道:「寧公主方面派人通知我,著你們今天有空就到她那處去,她對你們那天弄的糕餅,很是欣賞呢!」   黃昏時兩人把無可再簡單的行李財產搬入各自挑選的房間後,回到寬敞的廳子坐下。   寇仲伸了個大懶腰歎道:「這就叫權勢了,就算膳園之內亦是如此。若不是商秀洵另眼相看,我們仍要堆在那窄迫得可擠出卵蛋的小房裡。」   徐子陵淡淡道:「李秀寧找你,為何還不滾去見她呢?」   寇仲斜眼兜著他道:「一世人兩兄弟,你不會讓我一個人可憐兮兮的去見她吧?」   徐子陵失笑道:「你當李秀寧是洪水猛獸嗎?她要見的只是你而非在下,我才不會那麼不通氣,哈!恕小弟愛莫能助了!」   寇仲跳將起來,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哈!不說意頭不吉利的話了!去便去吧!」   見寇仲興奮地去了,徐子陵心中好笑,舒服地躺在椅裡,目光投往窗外的園林中,心中卻想起昨晚和魯妙子的交談。   這天下第一巧匠,確是見多識廣,博學多才。既曾讀萬卷書,也曾行萬里路,使他們得益不淺。   正因他是非常人,所以行事亦往往出人意表,令人奇怪不解。   突然心有所感,然後足音傳至。   徐子陵幾乎立刻在腦海中勾劃出駱方的面容,不由心中大訝,為何自己從沒有刻意去辨認駱方的足音,卻能如此自然而然僅從步聲就可把他辨認出來?   駱方此時神采飛揚地跨門人屋,叫道:「還不恭賀我,現在我是副執事哩!」  ****************************************************************************   寇仲走過石竹林,向把門的李閥衛士報上來意。   不一會他來到那天李秀寧和苑兒說話的偏廳處,侍衛退了出去。   寇仲等得納悶,離開椅子,倚窗外望。一對美麗的蝴蝶正在花叢間爭逐嬉戲。   李秀寧的足音自遠而近,最後在他身後響起道:「謝謝你!」   寇仲淡淡道:「我可以走了嗎?」   李季寧默然片晌,輕柔地道:「你還記得那次我隔著窗子以匕首制著你嗎?」   寇仲不由被她勾起了美麗的回憶,那是個明月斜照的晚上,他和徐子陵拿賬簿去向李世民領功,攀爬船艙時聽到李秀寧聲音迷人,忍不住探頭窺視,給李秀寧發覺後以匕首抵著他的咽喉。   那是一見鍾情,亦是他失敗之極的初戀起始的剎那,更令他刻骨不忘。   寇仲苦笑道:「怎會不記得呢?想有半刻忘記也不可能。所以我現在才要走,否則我就算變了熏魚也不肯走。」   李秀寧「噗嚇」嬌笑道:「若你真是熏魚,我就一口吃了你,教你以後甚麼地方都去不了。告訴秀寧,你是否為了這個原因,所以拒絕了世民二哥的邀請?」   寇仲背著她道:「不要告訴我你現在才猜到這原因。」他笑容內的苦澀更深了。   李秀寧歎了一口氣道:「寇仲啊!秀寧怎值得你錯愛呢?這世間不知多少勝於秀寧百倍的女子正等候你的愛寵。寇仲啊!抬頭看看上天好嗎?」   她盈盈來到寇仲身側,指著繁星滿天的夜空道:「每顆星宿,都代表一個機緣,所以那就是數不盡的機緣,就像星宿的無窮無盡。秀寧和你的遇合,只是其中一個機緣。但此外仍有無數機緣,有些是痛苦的,有些是快樂的,甚至有令人苦樂難分,黯然神傷的。你是非凡的人,自應有非凡的遭遇,不應為偶一錯過的機緣介懷。」   寇仲做了最渴望但也是最不明智的事,朝她瞧去。   只見清麗絕倫的美人兒正仰首觀天,雙目射出如夢如幻的渴望神色,淒迷動人至極點。   寇仲劇震道:「問題在秀寧你正是我心內那夜空的明月,其他星宿於皓月下,全變得黯然無光。」   李秀寧的目光朝他射來,兩人目光一觸後立即各自避開,都好像有點消受不了的樣兒,情況極端微妙。   寇仲捧頭痛苦道:「這種事只會愈說愈糾纏不清,我都是早走為是!」   李秀寧吃了一驚道:「多聽秀寧兩句話好嗎?」   寇仲一個觔斗,到了窗外,回復了一貫的調皮瀟灑,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淡然道:「若寧公主要代令兄世民招攬我們兩個人,就請免了。」   李秀寧狠狠瞧了他好半晌後,跺足道:「你快要令秀寧生你的氣了。」   寇仲兩手按在窗檻處,似要靠這動作支撐身體的重量,頹然道:「慘了!今天我真不該來,你每個神情,都只會使我的單思症病情加重,現在怕該已病入膏肓。」   李秀寧螓首低垂道:「就當我是求你好了,寇仲啊!忘了我吧!」   寇仲轉身便去,無精打采地背著她揚手道別。接著在林木間忽現忽隱,好半晌才消失在李秀寧被淚水迷茫了的眼簾外。   她終於為寇仲灑下了她第一滴情淚。 第七章 撒手西歸   駱方興奮地道:「今次我們勝得險極了,連我都差點沒命。幸好有位神秘的疤面大俠拔刀相助,殺得敵寇傷亡慘重,『焦土千里』毛燥被他在千軍萬馬中似探囊取物般取去首級,逆轉了戰局。」   又猶有餘悸道:「你怎也想不到情況是多麼驚險,初時我們以為來的只是股二、三千人的竄擾部隊,豈知忽然漫山遍野都是流寇,殺得我們潰不成軍,幸好場主和二執事兵分兩路,牽制著敵人的主力,又得那神秘大俠相助,而大管家則率兵出關應戰,才能抵住敵人,待到場主引得敵人中計到了村外,東峽又派兵來援,我們才把敵人一舉擊敗,追擊百里,殺得他們連褲子都甩掉。咦!小寧到那裡去了?」   徐子陵微笑道:「副執事請坐!」   駱方像不知副執事是指他般,微一愣然,才如夢初醒地坐在徐子陵為他拉開來的椅子裡,打量四周道:「這房子很不錯,小寧呢?」   徐子陵在桌子對面坐下,知道因寇仲懂得哄他,所以駱方比較愛和寇仲打交道,而非自己。答道:「他被寧公主召了去,該快回來了!」   駱方稍露失望之色,旋又被興奮替代,似低訴秘密般壓下聲音道:「今趟全賴二執事舉薦,因為其他三系比我更有資歷的人比比皆是,且三執事的位子又被許老坐了,正副執事都由我們二執事的人一起做了,實有點說不過去。幸而我在此役頗有點表現,但聽說還是靠二執事向場主說了整個時辰,更有大管家幫腔,她才肯答應呢。」   許老就是許揚,原是二系的副執事,像商震般愛抽煙管,和他們關係不錯。   徐子陵腦海中浮現出柳宗道眇了一目的容顏,心中有些許不舒服的感覺。   此人如此積極培養自己的勢力,是否有特別的用心?   說到底他和寇仲亦算是他派系的人。   淡然問道:「三執事是否發生了不幸呢?」   駱方冷哼道:「他那兩下子怎見得人,平時卻擺足威風,真正踏足沙場,還到他逞強嗎?兩個照面就給人宰了!」   徐子陵心知肚明陶叔盛是給暗下處決,但卻宣佈他是捐軀沙場,若非家醜不外揚,就是要肅清餘黨采的手段。   四執事吳兆汝一向和陶叔盛一鼻孔出氣,說不定會為此事受牽連。   徐子陵很想問苑兒的命運,最後仍是忍住,問道:「場主回來了嗎?」   駱方沉吟道:「該在這幾天回來,外邊的情勢很亂,任少名被人刺殺後,不但南方形勢劇變,江北亦很不妙。」   再說了幾句後,駱方因新任要職,又百事待舉,告辭離開。   徐子陵正思索任少名死後會引發的情況時,寇仲神色木然的回來了,呆頭鳥般坐下,兩眼直勾勾的瞧著前方,像兩個空洞。   徐子陵正待追問。寇仲頹然歎了一口氣道:「我和她的事終於結束了。」   徐子陵伸手抓著他的肩頭,沉聲道:「人生中不可能每件事都是花好月圓,美滿如意的。趁這幾天不用侍候美人兒場主,不若我們多點去找魯先生請教,還比較積極點。」   寇仲點頭道:「你至緊要快些養好傷勢,還要不留絲毫痕跡,否則你這疤臉大俠就要露出狐狸尾巴哩!」  ****************************************************************************   日子就是那麼過去。   蘭姑像怕了他們般不敢來打擾,兩人則樂得自由自在,日夜都溜了去和魯妙子談話,研討他將畢生所學寫成的筆記。   由於賦性有異,徐子陵對園林學和天星術數特別有興趣,而寇仲則專志於歷史、兵法和機關學,各得其所。   表面看來,魯妙子絕不像個臨危的人,其臉色還紅光照人,但二人都心裡明白他已到了迥光反照的時刻。   一天黃昏,兩人剛想到魯妙子處去,不見數天的小娟來了,說商場主要找他們,才知道這美女回來了。   兩人心中有鬼,惟有硬著頭皮去見她。   商秀洵單獨一人坐在書房裡,正忙著批閱台上的宗卷文件,兩人在她桌前施禮問安,她只嗯了一聲,連抬頭一看的動作亦像不屑為之。   兩人呆立了一會,她才淡淡道:「脫掉衣服!」   兩人失聲道:「甚麼?」   商秀洵終擲筆抬頭盯著他們,沒好氣的道:「脫掉衣服就是脫掉衣服。還有其他甚麼的嗎?我的話就是命令,否則家法伺候。」   寇仲苦笑道:「我們的清白之軀,除了娘外尚沒有給其他女人看過,這麼在場主面前脫個精光,若給人看到不太好吧!」   商秀洵狠狠瞪了他一眼,責怪道:「我又沒叫你脫掉小褲子,還不照辦,是否討打了。」   徐子陵正要出言反對,寇仲怕他自揭身份,嚷道:「脫就脫吧!」   徐子陵見寇仲三扒兩撥便露出精赤粗壯的上身,又知商秀洵刻意在查看他身上是否有傷痕,更想起還要見魯妙子,終於屈服。   商秀洵長身而起,繞著兩人打了個轉,掩不住失望之色的回到書桌,揮手道:「滾吧!」   兩人拿著衣服,正要滾出去,又給商秀洵喝止道:「穿好衣服才准出去,這樣成何體統。」   兩人狼狽地在她灼灼目光下穿好衣服,見她仍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寇仲試探道:「場主!我們可以滾了嗎?」   商秀洵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巡視了幾遍,冷冷道:「你們是否每天都有鍛練身體?」   寇仲知她是因見到他們紮實完美的肌肉而生疑,信口開河道:「這個當然,每天清早起來,我們至少耍一個時辰拳腳,方會變得精神翼翼。」   「砰!」   商秀洵一掌拍在案上,杏目圓瞪叱道:「胡說!你們是牧場最遲起床的人,還要人打鑼打鼓才肯起來,竟敢對我撒謊。」   徐子陵賠笑道:「早起確是我們一向的細慣,不過最近聽場主指示,每晚都去了跟魯先生學東西,致日夜顛倒,所以睡晚了!」   寇仲想不到她這麼注意他兩人的起居,只好尷尬的承認道:「場主大人有大量,我只是說順了口,忘了最近生活上的變化。」   商秀洵秀眸變得又亮明又銳利,好整以暇的道:「但是柳二執事說你們來此的幾天途上,亦從未見過你們練功夫呢?」   徐子陵怕寇仲又亂吹牛皮,忙道:「皆因我們見二執事他們人人武功高強,哪敢班門弄斧,場主明察。」   商秀洵半信半疑地盯了他好一會,歎了一口氣道:「若有一天我發覺你們在瞞我,我定必親手宰掉你們。」   寇仲暗中鬆了一口氣,知她不再懷疑徐子陵是疤臉怪俠,恭敬道:「我們可以滾了嗎?」   商秀洵扳起俏臉似怒似嗔的道:「不可以!」兩人為之愕然。   商秀洵沉吟片晌,揮手道:「去吧!不過每天你們都要來向我報上老傢伙的情況。」   寇仲道:「該在甚麼時候來見場主呢?」   商秀洵不耐煩地道:「我自會找人召你們。立即滾蛋!」   兩人如獲皇恩大赦,溜了出去。   他們在小樓見到魯妙子時,都大吃一驚。   魯妙子仍坐得筆直,但臉上再無半點血色,閉目不語。   兩人左右撲上把他扶著,魯妙子長長吁出一口氣,睜眼道:「扶我下去!」   寇仲連忙跳了起來,探手書櫃扳下開啟地道的鐵桿,「軋軋」聲中,地下室入口現於眼下。   魯妙子道:「留給你們的東西和筆記我已包紮妥當,離開時可順手取走。」   兩人扶著他進入地道,來到地室中,赫然發覺地室中間竟多了張石床,枕頭被褥一應俱全,遂依魯妙子指示把他搬上石床躺好。   魯妙子頭靠木枕,兩手交疊胸前,當兩人為他蓋上令人怵目驚心的大紅繡被後,這垂危的老人歎道:「人生在世,只是白駒過隙,當你以為生命永遠都不會到達盡頭時,眨眼間便到了呼吸著最後幾口氣的時刻。」   寇仲生出想哭泣的感覺,但偏是流不出半滴眼淚,堅定地道:「先生放心吧!我們會手刃陰癸派那妖婦,好為你出一口氣。」   魯妙子搖頭苦笑道:「你們量力而為吧!現在你們若遇上祝玉妍,和送死實在沒有甚麼分別。況且現在我對她已恨意全消,若不是她,我也不能陪了青雅二十五年。更不知原來自己心目中最後只有她一個人。罷了!罷了!」   兩人你眼望我眼,都不知該說甚麼話才好。   魯妙子輕喘著道:「你們走吧!記著該怎麼做了。」   徐子陵駭然道:「先生尚未死呢!」   魯妙子忽然精神起來,微怒道:「你們想看到我斷氣後的窩囊模樣嗎?」   兩人不知如何是好時,魯妙子軟化下來,徐徐道:「你們每人給我叩三個頭就走吧!我再撐不下去了。哈!死並非那麼可怕的,不知待會會發生甚麼事呢?」  ****************************************************************************   兩人把魯妙子給他們的東西各自藏好後,頹然離開變得孤冷淒清的小樓。   寇仲右手按著徐子陵肩膀,苦歎道:「老傢伙可能是娘和素素姐外對我們最好的人。偏卻學娘那樣,相處不到幾天就去了。」   徐子陵想起素素,歎了一口氣。   寇仲道:「我們今晚走,還是明早才走呢?」   徐子陵搖頭道:「不!我們現在就走,留下來再沒有甚麼意思!」   寇仲心中現出李秀寧的倩影,耳朵裡似仍迴響著她叫自己忘了她的話,點頭道:「好吧,拿了井中月我們就設法溜掉。」   室門在望時,蘭姑迎面而來道:「你兩人立即收拾細軟,隨場主出門。真是你們的榮幸呢!場主指定由你兩人侍候她沿途的飲食!」   兩人愣然以對。  ****************************************************************************   黃昏時分,一行二十八人,馳出東峽,放蹄在廣闊的平原邁進。   除了寇仲和徐子陵這兩個伙頭大將軍外,馥大姐和小娟也有隨行,好侍候商秀洵的起居。其他都是飛馬牧場的人,包括了執事級的梁治、柳宗道、許揚,和副執事級的駱方、梁治的副手吳言,一個四十來歲的矮壯漢子。   另外還有兩個分別叫商鵬和商鶴的老頭兒,包括商秀洵在內,都尊稱他們作鵬公和鶴公。   兩老很少說話,但雙目神光如電,顯是飛馬牧場商姓族中元老級的高手。   走了半天,寇仲和徐子陵仍不知商秀洵如此陣仗是要到那裡去。   寇仲和徐子陵負責駕駛唯一的馬車,車上裝的自是篷帳食物炊具等一類的東西。   寇仲驅策著拉車的四匹健馬,低聲在徐子陵耳旁道:「弄完晚餐後我們就溜之夭夭,待他們飲飽食醉才走,也算仁至義盡了吧!」   徐子陵笑道:「你不是精於地理嗎?這個方向似乎是到竟陵去,仲少同意嗎?」   寇仲愣然片晌,苦笑道:「今趟算你跟得我多,修得地理學上少許道行,不過負責二十八個人伙食的生活並不好過,那及得我們遊山玩水的到竟陵去呢。」   徐子陵點頭道:「那就今晚走吧!」   到夜幕低垂,商秀洵才下令在一道小溪旁紮營休息,寇仲和徐子陵則生火造飯,忙個昏天昏地,幸好小娟施以援手,才輕鬆點兒。   眾人吃著他們拿手的團油飯時,都讚不絕口,使兩人大有光彩。   駱方、馥大姐和小娟與他兩人自成一局,圍著篝火共話,別有一番荒原野趣的味兒。   寇仲乘機問道:「我們究竟要到哪裡去?」   駱方愕然道:「沒人告訴你們嗎?今趟是要到竟陵去嘛!」   徐子陵奇道:「竟陵發生了甚麼事呢?」   駱方顯是不知詳情,道:「好像是有些要事的。」   馥大姐低聲道:「是竟陵方莊主派人來向場主求援,我們只是先頭部隊,其他人準備好就會來了。」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看到對方心中的懼意,因兩人猜到同一可怕的可能性。   那還有興趣閒聊,胡扯了幾句後,托詞休息,兩人躲到小帳幕內。   寇仲伏在仰躺的徐子陵旁,低聲道:「今趟糟透了,我們早該從婠婠這條線上聯想到曲傲和老爹。」   頓了頓續歎道:「還記得當年在滎陽沉落雁的莊院內,宋玉致向沉落雁通風報訊,說曲傲和老爹互相勾結,要暗殺李密嗎?現在擺明老爹用的是美人計,婠婠肯定回了竟陵向方澤滔這情種莊主大編故事。只要她伸伸指頭,方澤滔就要嗚呼哀哉。」   徐子陵直勾勾的瞧著帳頂,苦澀地道:「就算沒有婠婠,方澤滔也非老爹手腳。最慘是一向與獨霸山莊互為聲援的飛馬牧場,慘勝後元氣大傷,根本無力援助竟陵,否則現在就不是二十八個人,而是上萬戰士組成的大軍了。」   寇仲透帳掃視外邊圍著篝火閒聊的商秀洵等人,低聲道:「為今之計,就是全速趕往竟陵,趁婠婠未動手前,先一步把她宰掉。」   徐子陵沒好氣道:「到時我們已筋疲力盡,那還有氣力收拾婠婠。更何況就算我們在最佳狀態,仍未可輕言取勝呢。最糟是不知她數說了我們甚麼壞話,兼之方澤滔又給這狐狸精蒙了眼迷了心,到時弄巧反拙,保證笑疼了那妖女的肚皮。」   寇仲苦惱道:「這又不是,那又不是,該怎辦才好呢?」   徐子陵冷靜地分析道:「這事是急不來的,若我是老爹,既已穩操勝券,索性把飛馬牧場的人也引得傾巢而來,再在途中伏擊,那就一下子把這整個地區的兩大勢力收拾,那時要北上或南下,都可悉隨尊便。」   寇仲像首次認識他般,心悅誠服地道:「你比我厲害多了,唉!不知為何我此刻的腦袋空白一片,人更浮躁不安,甚麼都想不到似的。那現在該怎辦呢?」   徐子陵坐起身來,淡淡道:「我不是比你厲害,而是心無掛礙,就像井中之水,能反映一切。你這小子自昨天見過李秀寧後,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若你仍是這麼看不開,索性回鄉耕田或開菜館好哩!」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教訓得好,我確是很不長進,好吧!由這刻起,我要改過自新,以後再不想她。」   略作沉吟後,續道:「所以今趟商秀洵率人往竟陵,可能早落在老爹或長叔謀算中,那就非常危險。」   徐子陵欣然道:「你終清醒過來啦!」   寇仲苦笑道:「只是清醒了些兒。以老爹謀定後動的性格,現在只須裝出蠢蠢欲動的樣子,就可把獨霸山莊牽制至動彈不得,而飛馬牧場則成勞師遠征的孤軍,噢,小娟來了!」   兩人連忙裝睡。   小娟的聲音在外低喚道:「你們睡著了嗎?場主找你們呢。」 第八章 溪邊夜話   商秀洵有如天上下凡的女神,在夜風中衣袂飄飛,負手傲立,淡然道:「你們今晚弄的團油飯有極高的水準,令人滿意。」   寇仲和徐子陵連忙謙謝。   這美女瞧往天上的星空,語調轉冷道:「老傢伙是否死了?」   徐子陵黯然點頭。   商秀洵別過身去,背對他們,像是不願被兩人看到她的表情,好一會才道:「你兩個陪我走走!」   兩人大奇,以此女一向的崖岸自高,孤芳獨賞,這邀請實在太過不合情理。只好滿肚狐疑的隨在她身後。   商秀洵在原野緩緩而行,星光月映下,她的秀髮閃閃生輝,優雅的背影帶著超凡脫俗和難以言表的神秘美。   好一會商秀洵都沒有說話。   到了小溪邊一堆沿溪散佈的大石處,她停了下來,輕歎道:「坐吧!」   寇仲忙道:「我們站便成了。」   商秀洵自己揀了一塊大石寫意地坐下來,再道:「坐吧!」   兩人見她坐下,那還客氣,各選一塊平滑的石坐好。   柳宗道等說話的聲音在遠處隱約傳來。   商秀洵輕輕道:「你們是否覺得我很橫蠻呢?睡著了也要把你們弄醒來見我。」   寇仲苦笑道:「你是我們的大老闆,我們自然要聽你的命令做人了。」   商秀洵「噗嚇」嬌笑,入神的想了好半晌,微笑道:「這正是我愛和你兩個小子說話的原因,因為你們只當我是個老闆,而不像其他人般視我為至高無上的場主。最妙是我知道你們有很多事瞞我騙我,而我偏沒法抓到你們的痛腳。」   兩人大感尷尬。   徐子陵道:「場主認為我們在甚麼事情上有瞞騙之嫌?」   商秀洵嬌媚的搖了搖螓首,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轉,望往夜空,柔聲道:「我也不大知道。但總感到你們兩人很不簡單。娘常說魯妙子聰明絕頂,生性孤傲,從來看不起人,所以一直沒有傳人。唉!人的性格是不會改變的,他為何這麼看得起你們呢?」   寇仲聳肩道:「此事恐怕要他復活過來才知道了!」   商秀洵淡然道:「又是死無對證!他究竟傳了你們甚麼東西?起程前我曾到他的小樓走了一趟,這可恨的老傢伙甚麼都沒留下來!」   徐子陵沉聲道:「魯先生的巧器都成了陪葬品,與他長埋地下。」   商秀洵美目深注的朝他瞧來,淡淡道:「他沒有東西留給你們嗎?」   寇仲道:「只有幾本記錄他平生之學的筆記,場主要過目嗎?」   商秀洵搖頭道:「我不要碰他的東西。」   兩人放下心來,暗忖這就最好了。   商秀洵忽然道:「騙人!」   兩人嚇了一跳,心想若她要搜身,只好立即翻臉走人。   商秀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掃視了他們幾遍,平靜地道:「這是不合情理的。老傢伙發明的東西均為江湖上千金難求的寶物,他既看中你們,怎會吝嗇至此。不過,我亦不會探究此事,讓老傢伙到九泉之下仍要笑我。」   兩人暗裡鬆了一口氣,臉上當然不露出絲毫痕跡。   商秀洵忽又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我的心有點亂,你們隨便找些有趣的事說說好嗎?」   美人兒場主竟軟語相求,兩人均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徐子陵忽然道:「不若我給場主起一支卦,看看為何場主會有心亂的情況發生。」   寇仲心中叫絕。   商秀洵大訝道:「你懂術數嗎?」   徐子陵昂然道:「剛跟魯先生學來的。」怕她拒絕,忙依魯妙子教的方法舉手起了一課六壬,捏指一算後正容道:「此課叫『蒙厄』,場主之所以會心亂,皆因局勢不明,陷阱於途之故。」   商秀洵愕然道:「似乎有點道行,就那麼的七天八天,你便學曉這麼艱奧的東西嗎?」   寇仲靈機一觸道:「小晶是術數的天才,我卻是兵法的天才,嘻!」   商秀洵不屑地道:「你是臉皮最厚的天才,也不照照鏡子。」   寇仲哈哈笑道:「不要小覷老傢伙的眼光,不信可考較一下我。」   商秀洵先嗤之以鼻,接著沉吟道:「好吧!孫子兵法有八大精要,你給我說來聽聽。」   寇仲從容不迫道:「兵書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若讓我為場主分析眼前形勢,場主便不用因局勢不明朗而心煩意亂。」   商秀洵呆了半晌,最後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道:「說吧!」   寇仲恭敬道:「今次場主率人往竟陵,是否因竟陵遣人來求救呢?」   商秀洵鳳目一寒,微怒道:「是否馥兒把這事出來的?」   徐子陵不悅道:「大禍當前,場主仍斤斤計較於家法場規這等雞毛蒜皮的瑣事嗎?」   商秀洵呆了一呆,芳心中升起奇異的感覺,此刻的徐子陵那還有半點下人的味兒,一時間竟忘了斥責他。   寇仲好整以暇地分析道:「江淮軍今次西來,時間上拿捏得無懈可擊,顯是謀定後動…」   商秀洵截斷他道:「誰告訴你們犯竟陵的是江淮軍呢?」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若要人告訴才知道,就不是兵法的天才。有很多事不用眼看耳聽,亦可由心眼心耳想得到。」   頓了頓微笑道:「一向以來,竟陵的獨霸山莊和我們場主你的飛馬牧場,均是周圍各大勢力口邊的肥肉。只不過此肉難哽,致無從入手吧!現在四大寇進犯我們牧場,而杜伏威則乘機兵脅竟陵,兩者間若無微妙的關連,打死我都不會相信。」   在商秀洵的眼中,兩人就像變成另外兩人般侃侃而談,使她亦不禁聽得入神,忘了他們地位資格的問題,皺眉道:「你對江湖的形勢倒相當熟悉,但為何你竟能猜到杜伏威只是在竟陵城外按兵不動,而不是圍城猛攻呢?」   說到最後兩句,語調轉厲,玉容現出懷疑的神色。   徐子陵淡淡道:「圍城只是下著,杜伏威縱橫長江,乃深諳兵法的人,怎會捨一石二鳥之計而不用,試想假若牧場大軍未到而竟陵已破,那時場主惟有退守牧場,再聯絡四方城鄉,嚴陣以抗。杜伏威再要擴大戰果,就難比登天了。」   商秀洵嬌軀微顫,沉吟不語,露出深思的表情,顯為徐子陵之言語所動。   寇仲沉聲道:「場主今次倉卒成行,說不定正中杜伏威引蛇出洞的奸計…」   商秀洵倏地立起,冷然道:「你兩人回去睡覺吧!」   言罷匆匆往找柳宗道等人商議去了。   次晨起來,商秀洵把兩人召到帳內,旁邊尚有馥大姐和小娟,她神色凝重地道:「今趟算你兩個立下大功,異日我自會論功行賞,現在改變行程,你兩人和馥兒、娟兒隨二執事折返牧場,知道嗎?」   兩人暗中叫苦。   寇仲皺眉道:「場主遣走我們,實屬不智。」   馥大姐和小娟同時失色,暗忖他們如此頂撞場主,是否不要命了。   商秀洵的反應卻沒有她們想像中激烈,只是不悅道:「我何處不智,假設不給我說出個道埋來,保證你們有苦頭吃。」   寇仲從容道:「別忘了我們是…嘿!你明白啦!這樣放著人才而不用,豈是聰明的決定。」   商秀洵出奇地沒有發脾氣,歎道:「我不是不想把你們帶在身邊,只是此往竟陵,凶險難測,有起事來,我怎照顧得到你們呢?」   寇仲壓低聲音煞有介事般道:「實不相瞞,我兩兄弟其實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發生變故時自保絕無問題。嘿!你們笑甚麼?」   馥大姐和小娟那忍得住,由偷笑變成掩嘴大笑。   商秀洵也為之莞爾,沒好氣道:「憑你們那三腳貓般的功夫,有甚麼深藏不露可言,快依命而行,我沒有時間花在你們身上了。」   徐子陵忙道:「場主請再聽幾句話,我們身負魯先生所傳之學,對著老爹…嘿!老杜的大軍時,必能派上用場…」   商秀洵大嗔道:「恁多廢話,待得你們將只學了幾天的機關製出來時,早城破人亡了。」   寇仲鼓如簧之舌道:「場主此言差矣,魯妙子胸懷不世之學,其中之一名曰陣法,就像當年諸葛武侯在採石磯設的八陣圖,學這種東西講的是天分而非時間長短。例如小晶便一聽就明,不信可問他露幾句讓場主聽聽。」   商秀洵、馥大姐和小娟疑惑的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他只好順口胡謅道:「天數五、地數五,五數相得而各有合,嘿!被了嗎?」   寇仲加油添醋道:「這就叫天地五合大陣,能衍生變化而役鬼神,縱管對方千軍萬馬,如入陣中,便要…哈哈…如入霧中了。」   商秀洵半信半疑道:「你兩個若改穿道袍,就成了兩個尚未成年的妖道。」   馥大姐和小娟見到兩人被譏斥的尷尬樣子,惟有苦忍著笑。   寇仲見一計不成,又掐指一算道:「場主要遣我們回牧場,皆因怕我們小命不保。所以我立起一卦,此卦…唔…此卦名『必保』,意思必能保住我們兩條小命,包保毫髮不損。」   商秀洵哂道:「你何時又從兵法的天才變成術數的天才呢?」   寇仲臉容不改,昂然道:「起卦乃最簡單的基本功夫,靠的是誠心正意,心為本,數為用,所謂參天地而倚數,大衍之數五十,始於一備於五,小衍成十,大衍則為五十五,明乎其理,卦准如神。」   他乃絕頂聰明的人,雖對術數興趣不大,但旁聽魯妙子和徐子陵的談論,怎都學到點皮毛,加上亂吹牛皮,倒也頭頭是道。   商秀洵沉吟片晌,冷冷道:「你們為甚麼這麼渴望到竟陵去呢?竟連性命都不顧?」   徐子陵人急智生肅容道:「因為魯先生看我們要學以致用,為牧場盡力。」   寇仲續道:「他臨終前還說我們不但非是夭折短命之相,且還福緣深厚,所以可放手闖一番事業出來。」   兩人慣了一唱一和,聽得商秀洵都玉容微動,問道:「你們的卦是否可預知吉凶?」   寇仲臉不改容道:「這個當然。有甚麼事要知道的,找小晶掐指一算便成了。」   徐子陵心中恨不得揍一拳寇仲,表面卻只好擺出天下第一神算的樣子,肯定地微笑點頭。   商秀洵好像經過很大努力才說服了自己般,沒精打采地道:「好吧!就讓你們留下來試試看。有甚麼好歹時只好怪那老傢伙看錯相。你們做了鬼後切勿怨我沒有警告在先。」   眾人繼續行程。   往竟陵去的由原先的二十八人變作二十人,還要分成四組,各采不同路線,而以沿途的城鎮作會合點,為的自是要掩人耳目。   商秀洵不知是因要借重他們的占卦能力,還是愛聽兩人胡扯,又或要親自保護他們,編了徐子陵、寇仲與她同組,另外還有梁治、吳言,再加上商鵬、商鶴兩大元老高手,實力以他們這組最強大。   一行七人,扮成行旅,商秀洵更穿上男裝,與商鵬、商鶴改坐到馬車中。   寇仲和徐子陵仍充當御者。梁治和吳言則扮成護院武士隨車護駕。   午後時分人馬切入官道,朝竟陵西北的大城襄陽開去。   道上人馬漸增,商旅則結伴而行,以壯聲勢。只有江湖人物,才敢獨來獨往,又或兩三個一起的往來道上。   梁治墮後少許,向商秀洵報告道:「屬下問過由襄陽來的人,聽說此城現由當地大豪錢獨關把持,此人擅使雙刀,稱霸襄陽,誰的賬都不賣,管治得還可以。不過入城的稅相當重,往來的商旅都頗有怨言。」   商秀洵道:「我們定要在襄陽關門前入城,明早就可坐船下竟陵,雖多花上一天時間,卻可教敵人摸不清我們的行程,仍是非常值得的。」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恍然,知道商秀洵接受了他們的勸告,故在往竟陵的路線上弄點花樣。   商鵬的聲音傳來道:「不若由老夫先一步趕往襄陽,安排船隻的事宜,在這天下紛亂的時刻,有時重金亦未必可雇到能載人馬的大船。」   商秀洵道:「鵬老請放心,秀洵已命許揚和駱方兼程趕往襄陽辦理此事了!」   商鵬讚道:「場主很細心呢。」   梁治尚要說話時,急劇的蹄音從後傳至。   寇仲和徐子陵待要回頭後望,梁治不悅喝道:「不要多事,快把車駛往一邊去。」   兩人給他嚇了一跳,忙把車子駛向道旁。   一隊三十多人似是江湖上亡命之徒的漢子,如飛般在他們身旁馳過,人人都別頭朝他們打量。   其中帶頭的一個年青的漢子還道:「像不像?」   另一胖子答道:「理該不是!」   接著旋風般消沒在道路轉彎處外。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抹了把冷汗,原來這對話的兩人正是「金銀槍」凌風和「胖煞」金波。   那天他們藏在瓦礫底下,聽過兩人說話的聲音,所以立即認出他們來。   後來他們想追去找他們試功力,卻遇上了柳宗道等人,受雇到飛馬牧場當廚子,想不到又在這裡碰上他們。   幸好沒有給認出來,否則就麻煩透頂。   他們到襄陽去幹甚麼呢?   梁治奇道:「這些是甚麼人?」   商秀洵忽然道:「小晶!你給我起一卦看看他們是幹甚麼的?」   徐子陵無奈「掐指一算」,道:「他們在找兩個人,其中充滿兵凶戰危的味兒。」   吳言「啊!」一聲後道:「那定是寇仲和徐子陵。這兩個人把南方弄得天翻地覆,又身懷『楊公寶庫』的秘圖,人人都希望能把他們擒下。」   梁治點頭道:「副執事所言有理。不過這兩個傢伙既能在千軍萬馬中刺殺任少名,豈是易與之輩,這些人只是不自量力。」   商秀洵沉聲道:「寇仲和徐子陵年紀有多大,知否他們是甚麼模樣嗎?」   吳言答道:「他們出道也有好幾年,怕該有三十來歲吧!我聽人說過他們長得粗壯如牛,臉目猙獰,一看就知非是善類。」   兩人一邊心中大罵,另一邊又對吳言非常感激。   商秀洵默然片晌,才下令道:「繼續趕路吧!」   兩人知又過了關,鬆了一口氣。   「呼!」   鞭子輕輕打在馬屁股上,馬車重新駛上官道。 第九章 冤家路窄   襄陽位於漢水之旁諸河交匯處,若順流而下,一天可到另一規模較小的城市漢南,再兩天使抵竟陵。   自楊廣被宇文化及起兵殺死後,激化了各地的形勢。   本已霸地稱王稱帝的,故是趁勢擴張地盤,原為隋官又或正採觀望態度的,則紛紛揭竿而起,成為一股股地方性的勢力,保障自己的城鄉家園。   像襄陽的錢獨關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雙刀」錢獨關乃漢水派的龍頭老大,人介乎正邪之間,在當地黑白兩道都很有面子,做的是絲綢生意,家底豐厚。   煬帝死訊傳來,錢獨關在眾望所歸下,被當地富紳及幫會推舉為領袖,趕走了襄陽太守,自組民兵團,把治權拿到手上。   錢獨關雖自知沒有爭霸天下的實力,但際此風起雲卷,天下紛亂的時刻,亦可守著襄陽自把自為,不用看任何人的面色。在李密、杜伏威、李子通等各大勢力互相對峙的當兒,他更是左右逢源,甚至大做生意,換取所需,儼如割地為王。   黃昏時分,商秀洵一眾人等在城門關上前趕至襄陽,以黃澄澄的金子納了城門稅,進入城內。   襄陽城高牆厚,城門箭樓岳峨,鐘樓鼓樓對峙,頗具氣勢,未進城已予人深刻的印象。   入城後,眾人踏足在貫通南北城門的大街上,際此華燈初上的時刻,跨街矗立的牌坊樓閣,重重無際,兩旁店舖林立,長街古樸,屋舍鱗次櫛比,道上人車往來,一片太平熱鬧景象,使人不由渾忘了外間的烽煙險惡。   街上不時有身穿藍衣的武裝大漢三、五成群的走過,只看他們擺出一副誰都不賣賬的凶霸神態,便知是錢獨關的手下。   街上幾乎看不到有年經婦女的蹤跡,偶有從外鄉來的,亦是匆匆低頭疾走。   許揚、駱方和其他人早已入城恭候多時,由駱方把他們接到一間頗有規模的旅館,安頓好後,寇徐兩人留在房裡等候商秀洵的指示。   寇仲低笑道:「剛才幸好是坐著,又穿上馬伕的衣服,否則以我們的丰度,說不定會給凌風和金波那兩個混蛋認出來。」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是否自戀成狂呢?一天不讚讚自己就渾身不舒服似的。」   寇仲笑嘻嘻道:「甚麼都好吧!我只是想把氣氛搞活點。唉!今趟到竟陵去,只是想起婠婠我已心如鉛墜,心煩得想大哭一場,何況尚有老爹要應付呢!」   徐子陵呆坐床沿,好一會才道:「你終於要與老爹對著幹了,有甚麼感受?」   寇仲頹然坐到門旁的椅子裡,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我知他今趟再不肯放過我們,但若有機會,我仍會放過他一次,好兩下扯平,誰都不欠誰的。」   徐子陵點頭道:「這才是好漢子,了得!」   寇仲歎道:「不過今次休想有做好漢子的機會。無論單打獨鬥,又或戰場爭雄,我們仍差他一截。江淮軍是無敵雄師,豈是四大寇那些烏合之眾可以比擬。」   徐子陵沉吟道:「美人兒場主把柳宗道遣回牧場,究竟有甚麼作用呢?」   寇仲笑道:「徐妖道掐指一算不是甚麼都知道了嗎?」   徐子陵莞爾道:「真是去你奶奶的,有機會便坑害我。」   寇仲捧腹大笑時,駱方拍門而入道:「我們已在這裡最大的館子家香樓二樓訂了兩桌酒席,隨我去吧!」   兩人大感愕然,想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商秀洵仍不忘講究排場。   家香樓分上、中、下三層。   三樓全是貴賓廂房,若非熟客或當地的有頭臉人物,根本不接受預訂。   飛馬牧場這些外來人,只能訂二樓和樓下的檯子,還須許揚買通客棧的掌櫃,由他出臉安排才辦得到。   商秀洵不但穿上男裝,還把臉蛋塗黑少許,又黏上二撇鬚子,一副道學先生的樣兒,模樣雖引人發噱,但總好過顯露出她傾國傾城的艷色。   寇仲和徐子陵見到她的怪模怪樣,差點為之絕倒,忍得都不知多麼辛苦。   商秀洵出奇地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便和梁治領頭先行。   一眾人等分成數組,沿街漫步。   商鵬、商鶴兩個老頭兒負責押後。   寇仲和徐子陵心裡明白已愈來愈多人認識他們,只好把小廝帽子拉低蓋眼眉,又彎腰弓背,走得都不知多麼辛苦。   旁邊的駱方奇道:「你們為何變得這麼鬼鬼祟祟的?」   寇仲避開了一群迎面走來、滿臉橫肉的江湖惡漢,煞有介事道:「場主也要裝模作樣,我們作下人的更要掩蔽行藏了,對嗎?」   驀地左方一陣混亂,行人四散避開,竟有兩幫各十多人打將起來,沿街追逐,刀來劍往。   駱方分了心神,扯著兩人躲往一旁。   商秀洵負手而立,似是興致盎然的旁觀血肉飛濺的惡鬥。   寇仲大惑不解地對駱方和徐子陵道:「你們看,那些不是錢獨關麾下的襄漢派的人嗎?為何竟袖手旁觀,不加干涉?」   徐子陵瞧過去,果然見到一群七、八個的藍色勁裝大漢,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不但作壁上觀,還不住指指點點,看得口沫橫飛,興高采烈。   駱方卻不以為奇,道:「這是錢獨關的規矩,只要不損及他的利益,對江湖一切鬥爭仇殺都採取中立態度,何況即使要管,也管不得這麼多呢?」   寇仲咋舌道:「這還有王法嗎?」   徐子陵苦笑道:「早就沒有王法了。」   寇仲雙目厲芒一閃,沒再說話。   此時勝負已分,敗的一方留下幾具屍體,逃進橫巷裡。   襄漢派的藍衣大漢一擁而上,拖走遺屍,瞬眼間街道又回復剛才熱鬧的情況,使人幾疑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駭然,駱方卻是一副見怪不怪、若無其事的樣子。   餅了一個街口,家香樓的大招牌遙遙在望,對街傳來絲竹管弦、猜拳賭酒的聲音。   寇仲別頭瞧去,原來是一座青樓,只見入口處堆滿了人,非常熱鬧。   四、五個流氓型的保鏢,正截查想進去的客人,不知是否要先看過來人的囊內有沒有足夠的銀兩。   寇仲不由駐足觀看,想起自己和徐子陵每趟闖入青樓,都沒甚麼好結果,禁不住心中好笑時,三個人成品宇形的朝他撞來。   他不敢顯露武功,只以平常步伐移往一旁,就在此刻,其中一人探手往他懷裡摸來。   寇仲心中大樂,暗忖你對我這專扒人銀袋的老祖宗施展空空妙手,便如在魯班門前舞大斧,於是施展出翟讓麾下首席家將屠叔方真傳的截脈手法,一把扣住對方脈門。   那人想要掙脫,給他送進一注真氣,立時渾身麻木。   另兩人見事敗,慌忙竄逃。   「你弄痛我呢!」   寇仲定睛一看,原來扣著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還長得眉清目秀,不似匪類。   寇仲想起揚州當年的自己,心中一軟,左手取出一綻金子,塞進他手裡,低聲道:「你的扒手功夫這麼低劣,以後都不要干哩!」   少年呆若木雞的瞧瞧他,又看看手上的金子,眼中射出感激的神色。   前面的駱方回頭叫道:「小寧快來!」   寇仲拍拍他肩頭,急步趕上了駱方和徐子陵。   三人登上二樓,商秀洵等早坐下來,佔了靠街那邊窗子旁五張大台的其中之二。   整個二樓大堂鬧哄哄的擠滿了各式人等,惟只靠街窗正中的那張大桌由一人獨據。   此君身型雄偉,只瞧背影已可教人感到他迫人而來的懾人氣勢。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心中叫苦,這人化了灰他們都認得是跋鋒寒的背影。   無論夥計或其他客人,似乎對這年輕高手一人霸佔此桌一事習以為常,連異樣的眼色神態都欠奉。   兩人正不知應否立即掉頭溜走,以免被他揭破身份時,跋鋒寒已回頭過來,對他們展露出一個大有深意的曖昧笑容。   接著他的目光往商秀洵投去,臉露訝色。   駱方亦在瞪著跋鋒寒,這時猛扯兩人,低喝道:「不要在這裡阻塞通道,除非想鬧事,來吧!」   兩人無奈隨他到跋鋒寒隔鄰的一桌坐下,也學他般背對著後方正中的樓梯口,寇仲和跋鋒寒只隔了半丈許遠,也隔斷了跋鋒寒望往坐在靠角那桌的商秀洵的視線。   跋鋒寒桌面放了一壺酒,幾碟小菜,但看去那些飯菜顯是全未碰過,只在自斟自飲,一派悠閒自得的高手風範。   劍子放在桌邊,卻不見他的佩刀。   商秀洵俯前少許,朝跋鋒寒回瞧過來,秀眸射出動容之色,顯是被跋鋒寒完美野逸和極具男子氣概的容顏體型震撼了。   與商秀洵同桌的梁治、許揚、吳言、商鶴、商震等人當被跋鋒寒銳利得如有實質的目光掃過時,無不心生寒氣,暗呼厲害,想不到會遇上這種罕有的高手,還是這麼年輕,卻不知他是何方神聖。   驀地街上有人大聲喝上來道:「跋鋒寒下來受死!」   整個酒樓立時逐漸靜了下來,卻仍有「又來了呢!」「有熱鬧看了」諸如此類的大呼小叫此起彼落,到最後靜至落針可聞。   寇仲和徐子陵訝然瞧去,只見樓下對街處高高矮矮的站了四個人,個個目露凶光,兵器在手,向坐在樓上的跋鋒寒叫陣。   商秀洵等無不動容。   跋鋒寒這來自西域的高手,這兩年來不斷挑戰各地名家高手,土豪惡霸,未嘗一敗。甚至仇家聚眾圍攻,仍可從容脫身,早已轟傳江湖,與寇仲、徐子陵、侯希白、楊虛彥等同被譽為當今年青一輩最出類拔萃的高手,獲得最高的評價。   在武林人士的眼中,寇仲和徐子陵自成功刺殺任少名後,聲望才勉強追上其他三人,但卻要加起來作數,不像其他三人般被許是能獨當一面的高手。   那叫陣的四個人都是一式黑衣勁裝,年紀介乎三十至四十間,高個子手提雙刀,另三人均是用刀,面容凶悍,使人感到均非善類。   駱方低聲道:「看到他們襟頭繡的梅花標誌嗎?這四個是梅花門的頭領,與老大古樂並稱梅花五惡,手下有百多兒郎,專門打家劫舍,無惡不作,不知是否老大給宰了,現在前來尋仇。」   這時高個子大喝道:「跋小賊你給我滾下來,大哥的血債,須你的鮮血來償還。」   寇仲向駱方豎起拇指,讚他一猜便中,令駱方大感飄飄然的受用。   跋鋒寒好整以暇的提壺注酒,眼都不望向梅花五惡剩下來的那四惡,微笑道:「你們憑甚麼資格要我滾下來,你們的老大不用三招就給我收拾了,你們能捱一招已會令我很感意外。」   像是知道商秀洵正凝神瞧著他般,別過頭來,舉杯微笑向她致敬。   商秀洵有點不自然地避開他的目光。   一聲暴喝,有若平地起了個焦雷,其中一惡斜衝而起,便要撲上樓上來。   跋鋒寒冷哼一聲,目光仍凝注在商秀洵側臉的輪廓,持杯的左手迅快無倫的動了一動,杯內的酒化成酒箭,快如閃電的朝欲躍上樓來的敵人疾射而去。   那人腳剛離地,喝聲未止時,酒箭準確無誤地刺入他口內。   那人全身劇震,眼耳口鼻全噴出鮮血,張大著口往後拋跌,當場斃命。   整個二樓的人都站了起來,哄動如雷。   以酒化箭殺人,殺的還是橫行一方的惡霸,眾人尚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飛馬牧場諸人亦無不震動。   只有寇仲和徐子陵兩人仍若無其事的舉杯喝茶。   其他三惡大驚失色,凶焰全消,抬起死者的屍身,立即抱頭鼠竄,萬分狼狽,惹來樓上街外觀者發出嘲弄的哄笑聲。   跋鋒寒像做了最微不足道的事般,繼續喝酒,不一會酒樓又回復前狀,像剛才街上兩幫人馬惡鬥後般,就若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寇仲和徐子陵此時聽到後面一桌的食客低聲道:「這是第七批嫌命長的傻瓜了,算他們走運,今早那幾個來時比他們更有威勢,卻半個都不能活著離開。」   酒菜來了。   寇仲和徐子陵那還有興趣理跋鋒寒,又見他不來惹他們,遂放懷大嚼。   反倒是一向嗜吃的商秀洵不知是否受了跋鋒寒影響,顯得心事重重,吃了兩片黃魚便停了筷箸。   商鵬和商鶴兩個老傢伙則不時朝跋鋒寒打量。   突地一把聲音在登樓處響起道:「我要那兩張檯子!」   夥計的聲音愕然道:「但客人還未走呢!」   寇仲和徐子陵駭然互望,心知不妥。皆因認得這正是曲傲大弟子長叔謀可惡的聲音。   今趟他肯定是衝著商秀洵等人而來的。   飛馬牧場一眾人等顯然亦知道長叔謀是誰,除商秀洵和鵬鶴兩個老傢伙外,都露出緊張戒備的神色。   兩人當然不敢回頭張望,心想對方是有備而來,能全師而退已屬萬幸。   跋鋒寒似是想得入神,全不埋身後正發生的事。   十多人的足音迫至寇仲和徐子陵身後,一把女聲叱道:「這兩張檯子我們徵用了,快走!」   正是曾與徐子陵交過手的鐵勒美女花翎子的聲音。   由於寇徐二人背向他們,故尚未知道有這兩個大仇家在場。   跋鋒寒像醒了過來般,哈哈笑道:「曲傲教出來的徒弟,都是這麼橫行霸道的嗎?」   後面那兩台客人,聽到徵用他們檯子的竟是曲傲的徒弟,登時馴如羔羊的倉皇逃命。   長叔謀來到寇仲和徐子陵身後的一桌,故意背窗坐下,他後面不足半丈處就是寇徐兩人,左邊的跋鋒寒和右邊的商秀洵,離他亦不過丈許距離,形勢怪異。   其他長叔謀方面的高手紛紛入座,剛好也是二十人,庚哥呼兒和花翎子分坐長叔謀左右兩張椅子。   長叔謀瞧著夥計手震腳顫的為他們清理執拾台上留下來的殘羹飯菜,平靜地道:「我長叔謀在敝國時早聽過跋兄大名,心生嚮慕,恨不得能有機會請教高明,未知跋兄這兩天可有空閒,那大家就揀個時間地點親熱一下好嗎?」   跋鋒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手擲在他和長叔謀間的地上。   「噹!」   瓷杯破碎,撒滿地上。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心中大奇,跋小子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竟在這當口這麼的幫他們手!   跋鋒寒淡然自若道:「擇日不如撞日,我明天便要離城,就讓我跋鋒寒瞧瞧長叔兄得了曲傲多少成真傳。」   全場人人停筷,數百道目光全投在長叔謀身上,看他如何反應。   褒哥呼兒和花翎子勃然色變,正要發難,長叔謀揮手阻止,發出一陣聲震屋瓦的長笑聲。   樓內識貨者無不動容,聽出他的笑聲高而不亢,卻能令人耳鼓生痛,顯示出內外功均到了化境。   笑聲倏止。   長叔謀身上白衣無風自動,登時生出一股凜例殺氣,漂亮的臉容泛起溫柔的笑意,搖頭歎道:「真是痛快,不過我現在身有要事,跋兄可否稍待一時。」   接著對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夥計喝道:「給我依後面那兩台飛馬牧場朋友吃的酒菜再來兩桌,去!」夥計慌忙走了。   商秀洵知道敵人隨時出手,向眾人打了個且戰且走的手號。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長叔謀一派吃定了他們的態度,必有所恃,說不定樓下樓外尚有伏兵。   不過只是長叔謀三師兄妹,本身已擁有強大的實力。   其他十七個鐵勒高手,人人神氣內斂,冷靜如恆,明眼人都看出絕不好惹。   樓內鴉雀無聲,更沒有人肯捨熱鬧不看而離開,都在靜候跋鋒寒的回答。   寇仲和徐子陵瞧往街下,發覺本是人來人往的大道,這時變得靜如鬼域,店舖都關上了門,漫無人跡。登時醒悟到長叔謀對付飛馬牧場的行動,是得到了錢獨關的默許,不禁大為懍然。   跋鋒寒的聲音響起道:「這真是巧極了,我也想先與來自飛馬牧場的兩位朋友處理一些私人恩怨,長叔兄亦可否稍候片刻。」   商秀洵、長叔謀兩路人馬同感愕然。   寇仲和徐子陵知道是醜婦須見家翁的時候了,對視苦笑時,跋鋒寒忽地自言自語道:「君瑜為何會遲來了呢?」   寇仲和徐子陵大吃一驚,心想若碰上傅君瑜,豈非糟糕之極。   商秀洵的目光來到他們身上,寒芒爍閃。   寇仲終於開腔,歎了一口氣道:「長叔兄既失了金盾,目下用的究竟是鐵盾、銅盾、木盾、革盾,還是爛盾呢?」   此話如奇峰突出,長叔謀首先駭然大震,回頭瞧往寇仲,難以置信地瞪著兩人。   駱方更是嚇了一跳,與其他人金睛火眼的狠盯著他們。   寇仲別轉頭向長叔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還揚手招呼,「喂」了一聲才道:「你中計啦!婠婠和我們是私下勾結好的,否則你這傻瓜今天怎會送上門來受刑。哈!真是好笑。」   接著指著他掛在背後的兩個新盾捧腹道:「原來是鐵盾,哈!竟忽然變窮了!」   又朝狠狠瞧著他的商秀洵眨眨眼睛道:「場主大人有大量,我兩兄弟會將功贖罪的!」   除有關者外,其他人都聽得一頭霧水,弄不清楚寇仲與徐子陵是何方神聖?不過只看長叔謀等仍不翻臉動手,便知此兩人大有來頭。   花翎子嬌笑道:「該我們說有趣才對,便讓本小姐看看你兩個小子如何立功。」   話畢兩把短刃,同時由袖內滑到手上去。   跋鋒寒喝道:「且慢!」   一句話,又把劍拔弩張的氣氛暫且壓住。   褒哥呼兒早對跋鋒寒看不順眼,冷笑道:「跋兄不是要來管閒事吧?」   跋鋒寒哂道:「管或不管,要看看本人當時的心情,但若連稍候片刻的薄臉都不予在下,便莫怪在下要插上一腳了。」   以長叔謀一向的驕橫自負,亦不願在對付飛馬牧場的高手和寇徐兩人的同一時間,再樹立跋鋒寒這勁敵。   他乃提得起放得下的梟雄人物,背著寇仲舒服地挨坐回椅內,拍台喝道:「還不把酒菜端上來!」   商秀洵銀鈴般的笑聲響了起來,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接著從容道:「素聞跋兄刀劍相輝,能否讓秀洵一開眼界呢?」   包括跋鋒寒在內,各人均感愕然,不明白她為何節外生枝,忽然主動挑戰跋鋒寒。   徐子陵卻有點明白她的心情,既氣惱給他兩人騙倒,更恨跋鋒寒在這等時刻插入來和他兩人算舊賬,使長叔謀能得漁人之利。   他這時別過頭朝跋鋒寒瞧去。   跋鋒寒亦剛向他望來,兩人目光一觸,像同時亮起四道電光般在空中凌厲交擊。   徐子陵脊挺肩張,氣勢陡增,露出一股包括寇仲在內,從未有人見過的懾人風采,好整以暇的斜兜了跋鋒寒一眼,微笑道:「跋兄的刀子是否斷了?」   跋鋒寒大訝道:「徐兄真的猜中了,十天前在下遇上前所未有的高手,致佩刀斷折,徐兄是如何猜得的?」   「徐兄」兩字一出,登時引起嗡嗡議論之聲,這時誰都猜到這兩「兄弟」是手刃任少名的徐子陵和寇仲了。   商秀洵露出極氣惱的神色,狠狠地在台底下跺足生氣。但芳心又隱泛驚喜,矛盾之極。   梁治、駱方等,仍是呆瞧看兩人,心中驚喜參半。   寇仲見跋鋒寒說起遇上前所未見的強手時,眼內射出複雜無比的神色,又似是回味無窮,心中一動道:「這有甚麼難猜的,我們還知道跋兄所遇的那對手是美麗得有似來自天上的精靈,芳名婠婠,哈!對嗎?」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對!炳!不過寇兄只猜對了一半,她確長得出奇的的美麗,但卻非甚麼婠婠,而是獨孤閥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女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獨孤鳳?」   今次跋鋒寒亦愕然以對,訝然道:「你們也和她交過手嗎?」   長叔謀插入奇道:「那跋兄是否算輸了一仗呢?為何我從未聽過此女?」   寇仲哂道:「你未聽過有何稀奇,跋兄不也是茫不知婠婠妖女是誰嗎?」   長叔謀不悅道:「我在和跋兄說話,那到你來插口。」   寇仲正要說話,商秀洵嬌喝道:「何來這麼多廢話,都給我閉嘴。跋鋒寒,讓我看你的劍會否比你的刀更硬。」   全場再次肅靜下來。 第十章 奇招挫敵   跋鋒寒尚未有機會說話,傅君瑜的聲音在登樓處響起道:「為甚麼人人都靜了下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   她的出現就像忽來忽去的幽靈鬼魅,樓上雖不乏會家子,卻沒人聽到踏上樓梯應發出足音。   事到臨頭,寇仲和徐子陵反抱著兵來將擋,隨機應變的夷然態度。   跋鋒寒長身而起,笑道:「君瑜終於來了,我等你足有五天哩!」   傅君瑜一邊行來,目光一邊巡視全場。   這高麗美女內穿絳紅武士服,外蓋紫紅披風,襯得肌膚勝雪,艷光四射,奪去了花翎子不少風光。   不過若商秀洵肯以真面目示人,即使傅君瑜這麼出眾的美女,亦要略遜顏色。   傅君瑜的目光首先落在花翎子處,接著移往長叔謀,訝道:「竟是鐵勒的長叔謀。」   長叔謀起立施禮道:「原來是弈劍大師傅老的高足君瑜小姐,長叔謀這廂有禮了。」   長叔謀這麼站起來,擋著了傅君瑜即要射向寇仲和徐子陵的視線。   跋鋒寒趁機對寇徐兩人作了個無奈的攤手姿勢,配合他臉上的苦笑,清楚表示出「我早驚告了你們,你們卻偏不知機早走早好,現在可不能怪我。」的訊息。   傅君瑜止步回禮道:「原來是『白衣金盾』長叔謀兄,君瑜失敬。」   兩人這般客氣有禮,更教旁觀者對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摸不著頭腦。   傅君瑜禮罷朝恭立迎迓的跋鋒寒走去,眼角到處,驀然見到徐子陵和寇仲兩人,一震停下。   兩人忙離座而起,齊聲叫道:「瑜姨你好,小侄兒向你請安!」   除跋鋒寒仍是一臉苦笑外,其他人更是愣然不解。   傅君瑜鳳目射出森寒的殺機,冷然道:「誰是你們的瑜姨,看劍!」   「錚!」   寶劍出鞘。   此時傅君瑜離最接近她的徐子陵只丈許距離,寶劍一振,立時化作十多道劍影。   就在劍勢欲吐未吐時,徐子陵冷喝一聲,跨前半步,竟一掌切在兩人間的空處。   這麼簡單的一記劈切掌法,令目睹過程的每一個人,都生出一種非常怪異但又完美無瑕的感覺。   首先,徐子陵使人感到這一劈聚集了整個人的力量,但偏又似輕飄無力,矛盾得無法解釋。   其次,眾人明明白白看到他動作由開始到結束的每一個細節,可是仍感到整個過程渾然天生,既無始又無終,就像蒼穹上星宿的運行,從來沒有開頭,更沒有結尾,似若鳥跡魚落,天馬行空,勾留無痕。   第三就是當他一掌切在空處時,傅君瑜迫人而來的劍氣像是一下子給他這一掌吸個乾淨,剩下的只餘虛泛的劍影,再不能構成任何殺傷力。   大行家如跋鋒寒、長叔謀、商秀洵之輩,更清楚看出徐子陵這一步封死了傅君瑜劍法最強的進攻路線,時間位置拿捏得天衣無縫。   旁觀者無不動容。   傅君瑜悶哼一聲,一時竟無法變化劍勢,還要收劍往後退了半步,俏臉血色盡退,駭然道:「弈劍之術?」   眾人更是瞠目結舌。   要知奕劍之術乃高麗奕劍大師傅采林縱橫中外的絕技,身為傅采林嫡傳弟子的傅君瑜自然是箇中高手。所以這句話若換了是徐子陵向傅君瑜說的,人人只會覺得理所當然,現在卻是掉轉過來,怎不教旁人大惑難解。   徐子陵傲然卓立,低垂雙手,微微一笑,說不盡的儒雅風流,孤傲不群,恭敬地道:「還得請瑜姨指點。」   傅君瑜美眸殺機更盛。   寇仲心知要糟,人急智生,忽地大喝一聲:「長叔謀看刀!」   井中月離鞘而出,劃向站在桌旁的長叔謀。   刀芒打閃,刀氣漫空。   商秀洵「啊」的一聲叫起來,想不到此刀到了寇仲手上,竟能生出如此異芒。   長叔謀那想到寇仲會忽然發難,最要命是對方隨刀帶起一股螺旋的刀勁,使他除了由台底或檯面退避外,再無他途。   不過這時已無暇研究為何寇仲會功力突飛猛進,又能發出這種聞所未聞比之宇文閥之冰玄勁更為古怪的氣勁。   冷喝一聲。   雙盾來到手中,沉腰坐馬,在剎那間凝聚起全身功力,右盾先行,左盾押後,迎往寇仲這有若神來之筆,妙招天成的一刀。   同桌的庚哥呼兒、花翎子和其他七個鐵勒高手,全被寇仲的刀氣籠罩其中,他們的應變能力均遜於長叔謀,倉卒下自然只有離桌暫避。   一時椅翻人閃,雞飛狗走。   這一刀果如寇仲所料,同時震懾了傅君瑜,使她知道若沒有跋鋒寒之助,根本無法獨力對付兩人,那自然不會魯莽出手。   跋鋒寒的眼睛亮了起來,剛才徐子陵的一掌固是千古妙著。但純是守式,不但不會惹起人爭勝之心,還隱隱有使人氣焰平靜下來之效,頗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感覺。   但寇仲這一刀全是進手強攻的招數,激昂排蕩,不可一世,似若不見血絕不會收回來的樣子。登時使這矢志要攀登武道頂峰的高手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   「噹!」   寇仲的井中月劈在長叔謀的右盾上。   一股如山洪暴發的螺旋勁氣,像千重渦漩翻滾的暗浪般一下子全注進鐵盾內。   長叔謀身子再沉,使出曲傲真傳的「凝真九變」奇功,把體內先天真氣在彈指間的時間變化了九次,堪堪擋架了寇仲侵來的螺旋異勁,也阻止了寇仲的真氣要將盾子沖得成風車亂轉般的情況。   若換了是他以前的金盾,由於綱質特異,至剛中含有至柔,這次交鋒必以不分勝負作罷。   可是此盾日前才打製成器,鋼粹更遠不符長叔謀的理想,只是臨時的代替品,便是另一回事了。   場中只有他和寇仲兩人明白,就在刀盾交擊的一刻,盾子忽然成了兩人真勁角力的所在。   寇仲的勁力是要把盾子旋飛;而長叔謀卻是要把盾子扭往不同方向,好抵消敵人狂猛的旋力。   兩股真勁交扯下,鐵盾立時四分五裂。   「噹!」   長叔謀左手盾迎了上來,擋開了寇仲的井中月。   寇仲收刀回鞘,哈哈笑道:「再碎一個,打鐵鋪又有生意了,嘻!」   褒哥呼兒等和另一桌的鐵勒高手全怒立而起,人人掣出兵器。   商秀洵一聲令下,飛馬牧場全體人亦離桌亮出武器,大戰一觸即發。   附近七、八抬的客人見寇仲刀法厲害至此,均恐殃及池魚,紛紛退避到遠處,騰空了靠窗這邊的十多張檯子。   長叔謀伸手阻止己方之人出手,瞧著右手餘下來的鐵盾挽手,隨手拋掉,啞然失笑道:「寇仲你懂否江湖規矩,這樣忽然出手偷襲,算那一門子的好漢?」   寇仲大訝道:「當日我和方莊主閒聊時,長叔兄不也是忽然從天而降,出手偷襲嗎?那長叔兄算是那門子的好漢,我就是那門子的好漢了。」   商秀洵明知此時不應該笑,仍忍不住「噗嚇」嬌笑,登時大大沖淡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寇仲朝商秀洵抱拳道:「多謝場主捧場。」   商秀洵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配著那二撇鬍子,實在不倫不類之極。   長叔謀顯是語塞,仰首連說了三聲「好」後,雙目凶光一閃,冷然道:「未知在下與跋兄那一戰可否暫且押後呢?」   這麼一說,眾人都知他出手在即,故須澄清跋鋒寒的立場。   苞前形勢明顯,只要跋鋒寒和傅君瑜站在那一方,那一方就可穩操勝券。   寇仲向徐子陵打了個眼色,暗示若跋鋒寒不識相的話,就先聯手把他宰掉,此事雖非輕易,卻不能不試。   跋鋒寒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最後朝傅君瑜瞧去。   傅君瑜則神情木然,好一會才道:「長叔兄無論如何解說,總是輸了半招,依江湖規矩,長叔兄與這兩人的恩怨亦好該押後。」   見寇仲和徐子陵朝她瞧來,怒道:「我並非偏幫你們,只是不想你們死在別人手上罷了,還不給我…」   寇仲怕她把「滾」字說了出來,那時才「滾」就太沒威風,大聲截斷她道:「瑜姨請保重,我兩兄弟對娘的孝心,蒼天可作見證。」   接著向梁治打了個眼色。   梁治會意過來,向商秀洵躬身道:「此地不宜久留,場主請上路。」   「啪!」   商秀洵把兩錠金子擲在台上,冷冷道:「今天由我飛馬牧場請客!」   說罷就在兩堆鐵勒高手間悠然步過,商鵬、梁治等眾人相繼跟隨,在長叔謀等人的凶光注視下揚長去了。   離開家鄉樓,只見街上滿佈鐵勒戰士和襄陽城的人,幸好長叔謀權衡利害下,終沒有下達動手的命令。但敵人當然不肯就此罷休。   商秀洵下令放棄留在客棧的馬匹行李,立即攀城離開。   一路上商秀洵都對徐子陵和寇仲不瞅不睬,但也沒有趕走他們的意思。   其他人見商秀洵態度如此,連一向與他們頗有交情的駱方都不敢和他們說話了。   許揚早已重金租下一艘貨船,這時再加三錠金子,命船家立即啟航。   到船離碼頭,望江而下,眾人才鬆一口氣,頗有逃出生天之感。   這艘船倒寬敞結實,還有七、八間供人住宿的艙房,在頗為尷尬的氣氛下,許揚分了尾艙的房子給寇徐兩人,又低聲道:「場主在發你們的脾氣,你兩個最好想點辦法,唉!想不到以二執事的精明,都看走了眼。」搖頭長歎後,友善的拍拍兩人肩頭,逕自到船尾吞雲吐霧去了。   寇仲低聲對徐子陵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去起起那船家和三個船夫的底子。」   寇仲去了找船家說話後,駱方見商秀洵、梁治、商鵬、商鶴等亦全到了艙內,便來到徐子陵旁道:「你們兩個誰是那疤面大俠?」   徐子陵正倚欄欣貨月夜下的兩岸景色,迎著拂來的晚風笑道:「疤面是真的,大俠卻是假的,大家一場兄弟,多餘話不用說了。」   駱方感激地道:「我的小命可是拜徐兄所救。嘿!你的功夫真厲害,你真懂弈劍術嗎?為何那麼一掌劈空,都可以迫得那個婆娘後退呢?」   徐子陵解釋道:「道理其實很簡單,無論任何招式,都有用老了的時刻,只要能捏準時間,先一步封死對方攻擊和運勁的路線,在某一點加以攔截破壞,對方便難以衍生變化,成了縛手縛腳。若再勉力強攻,便等若以己之短,迎敵之強了。」   駱方咋舌道:「這道理是知易行難,像那高麗女的劍法有若千變萬化,看都看不清楚,而就算可看得清楚,亦難攖其凌厲的劍氣。故我縱知得道理也沒有用。」   徐子陵安慰他道:「知道總比不知道的好。只要循著這目標苦練眼力和功力,終有一天會成功的。」   駱方似是有悟於心時,寇仲回來了,欣然道:「該沒有甚麼問題,艙尾原來有個小膳房,我們乃糕點師傅,自該弄點花樣讓場主開心的。」   徐子陵明白過來,道:「那來弄糕點的材料的呢?」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船家有幾個吃剩的蓮香餅,你明白啦!只要沒有毒就行了。」  ****************************************************************************   「咯!咯!咯!」   商秀洵的聲音傅出道:「誰?」   寇仲道:「小仲和小陵送點心來了。」   商秀洵淡淡應道:「我不餓!不要來煩我!」   寇仲向徐子陵作了個「有希望」的表情,陪笑道:「場主剛才只吃了一小點東西,不若讓我把糕餅端進來放好,場主何時想吃,便有上等糕餅可供應景了!」   「嗦!」   商秀洵拉開木門,露出天仙般的玉容,冷冷打量了兩人一會後,轉身便走。   兩人推門入房時,商秀洵背著他們立在窗前,雖仍是一身男裝,烏黑閃亮的秀髮卻像一疋精緻的錦緞般垂在香背後,充盈著女性最動人的美態。   寇仲把那幾個見不得人的蓮香餅放在簡陋的小木桌上,極為神氣的一屁股坐下來,還招呼徐子陵坐下。   商秀洵輕輕道:「為何還不走?」   徐子陵把門掩上,苦笑道:「我們確不是有心瞞騙場主,而是…」   商秀洵截斷他道:「那晚殺毛燥的是誰?」   寇仲虎目亮了起來,恭敬答道:「場主明察,那個人是小陵。」   商秀洵緩緩轉過嬌軀,跺足嗔道:「真沒理由的!我明明試過,卻測不出你們體內的真氣。」   寇仲大喜道:「場主回復正常了。事實上我們用的方法極之簡單,只須把真氣藏在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竅穴內便成。」   商秀洵倚窗皺眉道:「真氣是循環不休,不斷來往於奇經八脈之間,如何可聚存於某一竅穴呢?」   寇仲抓頭道:「原是這樣的嗎?但我們確可辦到,婠婠妖女就更是高明。」   商秀洵問道:「誰是婠婠。」   徐子陵道:「這正是我們必須與場主詳談的原因,因此事至關重要,甚至牽涉到竟陵的存亡。」   商秀洵緩緩來到桌旁,坐入徐子陵為她拉開的椅子裡,肅容道:「說罷!」 第十一章 重賞之下   翌日正午時分,船抵竟陵之前另一大城漢南,近碼頭處泊滿船隻,卻是只見有船折返,卻沒有船往竟陵的方向駛去。   船家去了打聽消息,卻是眾說紛紜。   有人說有強盜封河劫船,有人說竟陵城給江淮軍破了,甚至謂有水鬼在河道中鑿船,總之人心惶惶,誰都不敢往前頭開去。   這船家當然不會例外,無論許揚等如何利誘,總不肯冒此風險。   最後船家道:「不若我把這條船賣了給你們,讓你們自行到竟陵去吧!」   許揚等面面相覷,皆因無人懂得操舟之技。   寇仲這時「挺身而出」,拍胸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   交易遂以重金完成。   船家等攜金歡天喜地走後,寇仲道:「我們的行李物資,全留在襄陽,現在既到漢南,不若先入城購備一切,最好能買十來把強弓,千來枝勁箭,有起事來,便不致處於捱打的局面了。」   又道:「還有就是火油、油布等物。水戰我最是在行,以火攻為上,故不可不備。」   男裝打扮的商秀洵懷疑地道:「你真的在行嗎?」   寇仲得意洋洋道:「你難道未聽過我大破海沙幫的威猛戰績嗎?若在水戰上沒有一點斤兩,怎能大破海沙幫呢?」   梁治虛心下問道:「那究竟還要買些甚麼東西呢?」   寇仲見徐子陵在一旁偷笑,喝了他一聲「有何好笑?」才逐一吩咐各人須買的東西。   陳言、駱方等洗耳恭聽罷,一哄而去,各自依命入城購物去了。   寇仲見閒來無事,提議先到碼頭旁的酒家吃一頓。   梁治搖頭道:「現在時世不好,這艘船又是得來不易,你們去吧!我負責看守此船。」商鵬和商鶴亦不肯上岸。   商秀洵見到寇仲期待的眼色,心中一軟道:「好吧!」   徐子陵待要說想回房歇歇,卻給寇仲一把扯著去了。   商秀洵步入酒樓,立即眉頭大皺。   原來裡面擠滿了三教九流各式人物,把三十多張檯子全坐滿了。   商秀洵掉頭便走。   寇仲扯著她衣袖道:「場主放心,屬下自有妥善安排。」   商秀洵甩開他的手道:「要我和這些人擠坐一桌,怎都不成。要擠你們去擠個夠吧!」   寇仲笑嘻嘻道:「我都說你可以放心的了。場主的脾性我們自是清楚,先給我幾兩銀吧!我立即變個雅座出來給你看看。」   商秀洵沒好氣道:「你自己沒有錢嗎?」   寇仲嬉皮笑臉道:「算是有一點點,但怎比得上場主的富甲天下呢?」   商秀洵苦忍笑意,抓了三兩銀出來放到他攤開的大掌上。   寇仲取錢後昂然去了。   商秀洵移到負手一旁的徐子陵處,輕柔地道:「我還未有機會謝你呢!」   徐子陵知她指的是那晚並肩作戰的事,微笑道:「那是一段難忘的回憶,該我謝你才對。」   商秀洵「噗哧」嬌笑道:「你和寇仲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真不明白你們怎會混在一起的。他可把小事都誇成大事來說,你卻愛把大事說成微不足道的小事。」   徐子陵道:「平時他會是你說的那種德性,但遇上真正的大事時卻絕不胡鬧,或者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另一面吧!」   商秀洵忽地俏臉微紅,低聲道:「我忽然感到很開心,你想知道原因嗎?」   徐子陵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訝道:「場主究竟為了甚麼事開懷呢?」   商秀洵嬌俏地聳肩洒然道:「根本沒有任何原因。自我當了場主後,還是首次不為甚麼特別開心的事而開心,這情況在小時才有過,想不到今天卻能重溫兒時的感覺。」   徐子陵點頭道:「場主這番話實在發人深省,嘿!那小子成功了!」   在重賞之下,被收買了的夥計特別為他們在靠窗處加開一張小檯子,既不虞有人來搭坐,又可飽覽漢水碼頭的景色。   點了酒菜後,夥計打躬應喏的去了。   商秀洵滿意地道:「你倒有點門道,不過三兩銀子買來一張空台,卻是昂貴了點。」   寇仲微笑道:「只是一兩銀子。」   商秀洵愕然道:「那另外的二兩銀呢?」   寇仲想也不想,答道:「留待一會用來結賬吧!你現在扮得像個身嬌肉貴,臉白無須的貴介公子,這類付賬粗活自該由我們這些隨從來做。看!又有好那道兒的盯著你垂涎欲滴了。」   商秀洵整塊俏臉燒了起來,狠狠道:「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可否說話正經和斯文一點。」   徐子陵失笑道:「場主中計了。他是故意說這些話來分你心神,使你不會迫他把中飽私囊的銀兩嘔出來,剛叫的酒菜何須二兩銀子那麼多呢?」   商秀洵欣然道:「真好!小陵在幫我哩!」   轉向寇仲攤大手掌嬌嗔道:「拿回來!」   寇仲一把拿著她嬌貴的玉掌,低頭研究道:「掌起三峰,名利俱全!」   商秀洵赧然縮手,大嗔道:「你怎可如此無禮的。」   寇仲嚷道:「不公平啊!罷才場主讓小陵拉著手兒談心,現在我們看看掌相都不行嗎?」   商秀洵大窘道:「人家那有啊!」眼角掃處,見徐子陵啞然失笑,醒悟過來,跺足道:「休想我再中你的奸計,快把侵吞的銀兩吐出來。」   言罷自己卻掩嘴笑個不停,惹得更多人朝她這俏秀無倫的公子哥兒瞧來。   寇仲虎目寒芒亮起,掃視全場,嚇得那些人忙又收回目光。   商秀洵笑得喘著氣道:「若你寇大爺急需銀兩,十錠八錠金子我絕不吝嗇,何須偷搶拐騙的去謀取區區二兩銀呢?」   寇仲吁了一口氣,伸個懶腰微笑道:「攤大手掌討錢的男人最沒出息,用心用力賺回來的才最有種。」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動。   這兩句話最能總括寇仲爭霸天下的心境,垂手可得的他是不屑為之,愈艱難愈有挑戰性的事他卻愈是興致勃勃,否則當年他已接受了杜伏威令人難以拒絕的提議了。   商秀洵顯是心情大佳,再不和寇仲計較,這時夥計端上飯菜,兩人伏案大嚼,她卻瀏目窗外,瞧著從漢水邊折返的船隻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發生了甚麼事呢?」   寇仲嘴中塞滿食物,卻仍含糊不清的道:「一錠金子!」   商秀洵失聲道:「甚麼?剛才那二兩銀我還未和你計算,現在又想做沒有出息的討錢鬼嗎?」   寇仲一本正經的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要消息,人家要金子,好公平啊!」   商秀洵見他怪模怪樣的,忍唆不住下橫了他一眼,掏出一錠金子來,嘴上惡兮兮的道:「你倒說得輕鬆,一兩銀買張空台,一錠金買個鬼消息,還不知想賺金子的人是否胡說八道。」   寇仲吞下食物,舒服地長歎道:「錢是用來花的,不花的銀兩只是廢物。這是一個以錢易物的社會,假設用得其所,不但能使你舒服地享用一切,生活得多姿多采,還可為你賺得到名利和權勢,甚至皇帝小兒的寶座。」   商秀洵動容道:「原來你想學人爭做皇帝,不過你現在花的都是我的錢哩!」   徐子陵旁觀者清,見寇仲施展渾身解數,逗得商秀洵樂不可支,大大減少了與兩人間的距離,正是他爭取這美女異日支持他的手段。   寇仲忽然出人意表地長身而起,高舉金子,大喝道:「誰能告訴我竟陵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這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的聲音含勁說出,立即把囂嘩吵鬧得像墟市的所有聲音壓下去。   人人目光射來,當見到他舉在半空那黃澄澄的金子後,七成的人都嚷著「知道」,且轟然起立,場面哄動。   「錚!」   寇仲拔出井中月,輕輕一揮,寶刀閃電般沖天而起,刀鋒深嵌入橫樑處。   刀子露在梁外的部分仍在顫震不休時,寇仲大喝道:「我就是割掉任少名鳥頭的寇仲,若有人敢以胡言亂語來騙我,又或說的是人人都知道的消息,我就踢爆他娘的卵蛋。」   這幾句話後,登時所有人都坐了回去,再不哼聲,就在此時,一個書生打扮的中年漢才油然站了起來,說不盡從容自若。   寇仲喝道:「你們繼續吃飯,大爺不歡喜給人望著的!」   眾座客噤若寒蟬,各自埋首飯桌,談笑的聲音也大大降低了。   寇仲指著那中年儒生道:「你過來!」   接著大馬金刀的坐下,向笑得花枝亂顫的商秀洵道:「有趣吧!這就是金子配合刀子的威力了。」   商秀洵白了他嬌媚的一眼,低罵道:「滿身銅臭的死惡霸。」   芳心同時升起異樣的感覺。   一向以來,她在飛馬牧場都是高高在上,不要說會被人作弄或逗玩,連想吐句心事話的都找不到。偏是跟前這小子,每能逗得自己心花怒放,兼又羞嗔難分。   這確是新鮮動人的感覺。   禁不住瞥了徐子陵一眼,他正露出深思的神色,又是另一番扣動她心弦的滋味。   中年儒生來到台旁,夥計慌忙為他加設椅子,還寇爺前寇爺後的惟恐侍候不周。   夥計退下後,寇仲將金子放在儒生跟前,淡淡一笑道:「先聽聽你憑甚麼資格來賺這金子。」   儒生微笑道:「在下虛行之,乃竟陵人士,原於獨霸山莊右先鋒方道原下任職文書,今早才乘船來此,請問寇爺,這資格還可以嗎?」   這人說話雍容淡定,不卑不亢,三人都不由對他重新打量。   虛行之大約是三十許歲的年紀,雙目藏神不露,顯是精通武功,還有相當的功底,長得眼正鼻直,還蓄著五綹長鬚,配合他的眉清目秀,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度。   寇仲點頭道:「資格全無問題,請說下去吧!」   虛行之仰首望往橫樑的井中月,油然道:「用兵之要,軍情為先。寇爺可否多添一錠金子?」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相望時,商秀洵再掏出一錠金子,重重放在他身前台上,冷哼道:「若你說的不值兩錠金子,我就割了你一隻耳朵。」   虛行之哈哈一笑,把兩錠金子納入懷內,夷然不懼道:「諸位放心,這兩錠金子我是賺定的了。」   寇仲有點不耐煩的道:「還不快說!」   虛行之仍是好整以暇,徐徐道:「竟陵現在是外憂內患,外則有江淮軍枕重兵於城外,截斷水陸交通;內則有傾城妖女,弄致兄弟闔牆,互相殘殺。」   寇仲等立時色變,同時亦感到兩錠金子花得物有所值。   徐子陵沉聲道:「那妖女是否叫婠婠?」   今次輪到虛行之訝道:「這位是徐爺吧!怎會知道婠婠此女呢?」   商秀洵道:「這些事容後再說,你給我詳細報上竟陵的事,一點都莫要遺漏。」   虛行之道:「若在下猜得不錯,小姐當是飛馬牧場場主商秀洵,才會這麼關心竟陵,出手更是如此闊綽。」   三人再次動容,感到這個虛行之絕不簡單。當然商秀洵頤指氣使的態度亦洩漏出她是慣於發號施令的身份,只是虛行之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寇仲道:「竟陵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又為何你竟知婠婠是妖女?因為表面看她卻是個仙子呢。」   虛行之苦笑道:「打從她裝睡不醒時,我已提醒方爺說此女來歷奇怪,不合情理,可是方爺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只沉迷於她的美色。」   徐子陵奇道:「方道原難道不知婠婠是方莊主的人嗎?」   虛行之歎道:「這正是我要提醒方爺的原因。妖女和方爺間發生過甚麼事誰都不清楚,但結果方爺卻被方澤滔所殺。幸好我知大禍難免,早有準備,才能及時隻身逃離竟陵。現在方澤滔手下再無可用之將,兼且軍心動搖。若我是商場主,現在最上之策是立時折返牧場,整軍備戰,同時聯繫各方勢力,以抗江淮軍的入侵。」   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竟陵勢劣至此。   原本穩如鐵桶的堅城,卻給婠婠弄得一塌糊塗,危如累卵。   寇仲道:「杜伏威那邊的情況又如何?」   虛行之答道:「杜伏威親率七萬大軍,把竟陵重重圍困,卻偏開放了東南官道,以動搖竟陵軍民之心,粉碎其死守之志,確是高明。竟陵現在大勢已去,城破只是早晚間事。」   商秀洵冷冷道:「金子是你的了。」   虛行之知她在下逐客令,正要起身離開,寇仲虎目射出銳利的寒芒,微笑道:「虛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虛行之苦笑道:「我本想到廣東避難,但又有點心有不甘,目前仍未作得決定。」   寇仲試探道:「像先生這等人材,各路義軍又正值用人之時,先生何不四處碰碰運氣?」   虛行之歎道:「若論聲勢,現今當以李密為最;但以長遠計,則該以李閥憑關中之險最有利。可是我卻不歡喜李密的反骨失義,又不喜高門大族的一貫官派作風。其他的不說也罷。」   商秀洵訝道:「李淵次子李世民雄才大略,更喜廣交天下英豪,任人惟才,一洗門閥頹風,為何竟得先生如此劣評。」   虛行之道:「李閥若能由李世民當家,一統可期。問題是李淵怯懦糊塗,竟捨李世民而立長子建成為儲君。李建成此人武功雖高,人卻剛愎自用,多疑善妒,罷了,看來我還是找處清靜之地,作個看熱鬧的旁觀者好了!」   寇仲眼睛更亮了,哈哈一笑道:「先生生於此世,若不轟轟烈烈的創一番事業,豈非有負胸中之學。若換了是我,與其屈志一生,不若由無到有的興創新局,縱使馬革裹屍,也勝過鬱鬱悶悶的逐月逐年的捱下去。」   虛行之愕然道:「原來寇爺胸懷壯志,但天下大勢已成,還有何可為呢?」   寇仲笑道:「其中妙處,容後再談,假若我寇仲命不該絕於竟陵,就和先主在洛陽再見。」   虛行之色變道:「你們仍要到竟陵去嗎?」   商秀洵正容道:「畏難而退,豈是我等所為。」   虛行之沉吟片晌,又仔細打量了寇仲好一會後,斷然道:「就憑寇徐兩位大爺剌殺任少名的膽識,我就在洛陽等兩位三個月的時間。」   當下約好相會的暗記,才欣然道別。   取了桌上的井中月後、寇仲等匆匆趕回船上,得到所有人相繼歸後立即啟碇開航,望竟陵放流而去。 第十二章 強行闖關   茫茫細雨中,船兒彎彎曲曲地在河道上迅急的往下游開去。   河水靜若鬼域,就像天地間只剩下這艘無比孤獨的船兒。   徐子陵、梁治、駱方、吳言四人,每人手持長達三丈的撐竿,每遇船兒驚險萬狀要撞往岸旁去時,就四竿齊出,硬是把船兒改朝往安全的方向。   另外一眾戰士則在寇仲的大呼小叫下協力搖櫓,操控風帆,忙個不亦樂乎。   商鵬、商鶴兩個亦到了甲板來,準備若船翻時可早一步逃生。   商秀洵站在船面的望台之上,狠狠盯著正手忙腳亂在把舵的寇仲,沒好氣道:「你不是誇耀自己把舵技術了得嗎?甚麼包在我身上。你看吧!若不是有人專責救船,這條船早撞翻十趟了。」   寇仲賠笑道:「美人兒場主息怒,我的情況是跑慣大海,所以一時未能細慣這種九曲十三彎的小河兒,看!」   商秀洵瞧往前方,一個急彎迎面而來。   寇仲叱喝連聲下,帆船拐彎,無驚無險地轉入筆直的河道,就像經過了漫長的崎嶇山道後,踏上康莊坦途的動人感覺。   眼前河段豁然開朗,漫天細雨飄飄。   眾人抹了一額汗後,齊聲歡呼,連商鵬、商鶴都難得地露出如釋重負的歡容。   寇仲歎道:「終於滿師了,以後無論汪洋巨海,大河小川,都休想再難倒我哩。」   商秀洵仍是背對著他,面對風雨淡淡道:「剛才你喚我作甚麼呢?」   寇仲愕然想想,才醒悟道:「啊!那是你的外號,『美人兒場主』這稱號雖長了點,但既順口又貼切,嘻!」   商秀洵低聲道:「你覺得我很美?」   寇仲大為錯愕,奇道:「場主你難道不知自己長得美若天仙,實乃人間絕色嗎?」   商秀洵聳肩道:「曾有誰來告訴我?」   寇仲首次感到她的孤獨。   她在牧場的情況就類似楊廣在舊隋的情形,沒有人敢對他說任何真話。   明明吃了敗仗仍當自己可比擬秦皇漢武。而商秀洵則不知自己的美麗。   牧場中的人當然只能暗自裡對她評頭品足,卻不敢宣之於口。   商秀洵有點羞澀的求教道:「我美在甚麼地方呢?」   寇仲歎道:「你的美麗是十全十美的。我和小陵最愛看你吃東西時的嬌姿妙態,無論輕輕一咬,又或狠狠大嚼,都是那麼使人心神皆醉。」   商秀洵轉過嬌軀,歡喜地道:「你說得真好聽,就像你弄的酥餅那麼好吃。」   寇仲仍是首次見到她這種神態,看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商秀洵忽又回復平時的冷漠,淡淡道:「尚有個許時辰便可抵達竟陵,假若敵人以鐵索把河道封鎖,我們怎辦才好呢?」   寇仲第一趟感受到商秀洵對他的信任和倚賴;更覺察到兩人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心中禁不住湧起異樣的感受。   若論艷色,商秀洵絕無疑問可勝過李秀寧一籌,但為何總不能像李秀寧般可觸動他的心弦。   無可否認這美人兒場主對他有龐大的吸引力。卻未強大至能使他不顧一切的投進去,把甚麼都忘掉了的去追求她,得到她。   他會以一種權衡利害的熊度,來調整自己與她的距離,不希望因她而破壞了他與宋玉致間的微妙關係。   商秀洵有點不耐煩的道:「你在想甚麼呢?」   寇仲掠醒過來,迎上她如花玉容和期待的眼神,豪氣陡生道:「若我寇仲出來爭霸天下,場主可否賣戰馬裝備給我呢?」   商秀洵想也不想地皺眉道:「人家當然要幫你!但你這麼窮困,何來銀兩和我買馬兒?即使我是場主,亦要恪守祖宗家法,不能做賠本生意,更不能捲入江湖的紛爭去。」   寇仲正容道:「那美人兒場主可否暫停所有買賣,並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便可攜帶足夠的金子來見你了。」   商秀洵沒好氣道:「你和我有命離開竟陵再說吧!」   寇仲見她沒有斷然拒絕,心中大喜。   這時商秀洵別過頭去,在甲板處找到正和駱方、梁治說話的徐子陵高挺瀟灑的背影,芳心竟生出些微做了錯事的感覺。   風帆不斷加速,往下游衝去。   綿綿雨絲中,兩艘戰船在前方水道並列排開,守在一條橫過河面的攔江鐵索之後。   把舵者已換了徐子陵,寇仲則傲立船首,頗有不可一世的霸主氣概。   商秀洵一眾人等,散立在他身後的甲板上,人人手提大弓勁箭,簇頭都包紮了油布,隨時可探進布在四方的火爐中,燃點後即成火箭。   商秀洵離寇仲最近,道:「你真有把握嗎?」   寇仲正瞧著敵船上因他們突然來臨而慌忙應變和移動的敵人,聞言回頭露出一個充滿強大信心的笑容,拍拍背上的井中月道:「別忘了這是通靈的神刀,這一著包保沒人想到,就算親眼目睹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頓了頓又哈哈笑道:「你看他們現在連風帆都未及升起,我們眼下便衝破封鎖,直抵竟陵,讓他們連尾巴都摸不著,那才有趣。」   梁治擔心地道:「若你斬不斷鐵索又如何呢?」   寇仲搖頭道:「不會的!我定可斬斷鐵索。」   這時離攔江鐵索只有七丈許,是眨眼即至的距離,二十多丈外兩艘敵船上的情況已清晰可見。   兩艦上的江淮軍全進入戰鬥的位置,勁箭石機,全部蓄勢待發。   但這均非眾人心繫之處。   看著那條粗若兒臂的鐵索,眾人都是頭皮發麻,想像著寇仲失手後,船兒撞上鐵索的可怕後果。   只有寇仲冷靜如常,似乎一點都想不到會有失手的可能性。   四丈、三丈…   寇仲衣衫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一股無形的渦漩氣勁,繞著他翻騰滾動。   立在望台處把舵的徐子陵雙目神光閃閃,凝視有若天神下凡傲立船首的寇仲,心中亦湧起滔天豪情。   這鐵索或者正代表寇仲爭霸天下的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步。   只要能衝破封鎖,駛抵竟陵,必能大振城內軍民之心,激勵士氣。   他更隱隱覺得寇仲若能完成此一壯舉,將可把飛馬牧場在場上下人等爭取餅來,支持寇仲爭霸天下的大計。   此一刀只可成不可失。   不但可顯示出他驚人的實力,至重要是申明了他對自己準確無誤的判斷。   敵艦開始升帆。   三丈!   寇仲狂喝一聲,沖天而起,朝鐵索撲去。   這出人意表的一招,連敵人都被震懾,人人瞪目靜觀,忘了發石投箭。   商秀洵猛咬銀牙,嬌叱道:「點火!」   寇仲橫過虛空,背上井中月離鞘而出,化作厲芒,往下方鐵索狂劈而下。   在這一刻,寇仲像完全變了與平時不同的兩個人。   「噹!」   在敵我雙方引頸以望下,井中月化成的黃芒像一道閃電般打在鐵索上。   粗如兒臂的鐵索似乎全不受刀劈影響的當兒,倏地中分斷開,墮入江水去。   商秀洵嬌叱道:「放箭!」   火箭沖天而起,照亮了河道,分往兩艘敵艦灑去。   飛馬牧場人人士氣大振,充滿信心鬥志。   船兒疾若奔馬的衝過剛才鐵索攔江處,往下游衝去。   到火箭臨身,敵人才如夢初醒,吶喊還擊。   寇仲在空中一個翻騰,穩如泰山的落回剛才所立船頭的原位處,一副睥睨天下的氣概。   刀回鞘內。   此時兩塊巨石橫空投來。   寇仲哈哈一笑,豹子般竄起,乘著餘威硬以拳頭迎上巨石。   「砰!砰!」   石頭頓成碎粉,散落河面。   寇仲亦被反震之力,撞得跌回甲板上,剛好倒在商秀洵芳立足之旁。   商秀洵見他拳頭全是鮮血,駭然道:「你沒事吧?」   寇仲再爬不起來,全身虛脫的樣子,仍大笑道:「痛快!痛快!」   「轟!」   船身劇震。   眾人阻截不及下,一塊巨石擊中左舵甲板,登時木屑橫飛,甲板斷裂。   船兒側了一側,又再回復平衡。   徐子陵大喝道:「諸位兄弟,我們過關了!」   眾人齊聲歡呼。   回頭瞧去,只見兩艘敵艦起了數處火頭,不要說追來,連自己都顧不了。 『卷十一』第一章 內外交煎   商秀洵和寇仲來到在看台上掌舵的徐子陵身旁,徐子陵從容一笑道:「商場主,尚有五里水路就可抵竟陵,這是探看敵情的千載良機,看!那山丘上便有數十個軍營。」   兩人循他指示瞧去,果然見到左岸數里外一座山丘上,佈滿了軍營,至少有七、八十個之多。   寇仲裝作大吃一驚的抓著徐子陵肩頭,故意顫聲道:「你該知道自己還是學徒級的舵手,竟不集中精神,卻在左顧右盼,萬一撞翻了船,豈非教揚州雙雄英名盡喪。」   商秀洵啞然失笑道:「人人此時緊張得要命,你卻還有心情開玩笑,小心如此托大會壞事呢。」   蹄聲在右岸驟然響起,七、八名江淮軍的騎兵沿岸追來,對他們戟指喝罵,使本已繃緊的氣氛更見緊張。   徐子陵的目光由船上嚴陣以待的梁治、許揚等人身上,移往兩岸,見到農田荒棄,村鎮只餘下瓦礫殘片,焦林處處,一片荒涼景象,心中不由湧起強烈的傷感。   這時貨船轉了一個急彎,敵騎被一座密林擋住去路,拋在後方。   待再駛進筆直的河道時,竟陵城赫然出現前方。   入目的情景,連正趾高氣揚的寇仲也為之呼吸頓止。   城外大江的上游處,泊了三十多艘比他們所乘貨船大上一半的戰船,船上旗幟飄揚,戈矛耀目,氣勢迫人。   而岸上則營寨處處,把竟陵東南面一帶圍個水洩不通,陣容鼎盛,令人望之生畏。   商秀洵嬌呼道:「還不泊岸!」   徐子陵搖頭道:「若在這裡泊岸,只會陷入苦戰和被殲之局,眼前之計,只有冒險穿過敵方船陣,直抵城外碼頭,才有一線生機。」   寇仲掃視敵艦上的情況,點頭道:「這叫出其不意,看似凶險,其實卻是最可行的方法。」   罷好一陣狂風刮來,貨船快似奔馬,滑過水面,往敵方船陣衝去。   商秀洵嬌喝道:「準備火箭!」   寇仲見敵艦上人人彎弓搭箭,瞄準己船,而他們卻像送進虎口的肥羊,心中一動,不禁狂叫道:「放火燒船!」   眾人聽得愕然以對時,他已飛身撲下看台,提腳踢翻載有火油的罐子。   駱方首先醒悟過來,忙舉起另一罐子,投往船頭處。   鞭子破裂,火油傾瀉。   「蓬!」   烈焰熊熊而起,整個船頭騰起一片火幕,並吐出大股濃煙,隨著風勢,往敵人船陣罩去。   梁治等這才醒覺,忙把雜物往船頭拋去,增長火勢,連商鵬兩個老傢伙,都加入這放火燒船的行動中。   戰鼓聲響,漫天箭雨,朝他們灑來。   寇仲振臂叫道:「弟兄們,布盾陣。」   「砰!砰!砰!」   貨船左傾右側,木屑四濺,也不知消受了多少塊由敵船擲來的巨石。   眾人此時全避到盾陣後,以盾牌迎擋敵箭。   「啪喇」聲中,帆桅斷折,整片帆朝前傾倒,壓往船頭的沖天大火去。   火屑漫天揚起,接著帆檣亦燃燒起來,更添火勢濃煙,往敵陣捲去,情況混亂至極點。   「轟!」   濃煙烈焰中,也不知撞上對方那一艘戰船,貨船像瘋狂了的奔馬般突然打了一個轉,船尾又撞在另一艘敵艦處,這才繼續滑進敵方船陣之中。   三名牧場戰士被震得倒在甲板上,另兩人則被驟箭貫胸而過,跌下江中。   江面上濃煙密佈,火屑騰空,船翻人倒,景物難辨。   徐子陵卻是一片平靜,憑著早前的印象,控制著前半部全陷進烈焰中的火船,往下游直闖過去。   寇仲揮動井中月為商秀洵挑開由煙霧裡投來的一枝鋼矛後,大叫道:「船尾也著火了呢!」   商秀洵往船尾方向瞧去,果見兩處火頭沖天而起,人聲震天。   「轟!」   整艘貨船往側傾斜,差點便沉往江底。   當貨船再次回復平衡時,已衝出了敵人船陣,來到竟陵城外寬闊的江面處。   徐子陵把火船朝江岸駛去,大喝道:「準備逃生!」   「砰!」   船尾被巨石擊中,木屑激濺,本已百孔千瘡的貨船那堪摧殘,終頹然傾側。   商秀洵一聲嬌叱,領頭往岸上掠去,其他人那敢遲疑,同時躍離貨船。   箭矢像暴雨般往他們灑來,由於凌空飛躍而致身形暴露,即使以寇仲、徐子陵、商秀洵等超卓的身手,亦只能保住自身,登時又有五名戰士中箭墮江,令人不忍目睹慘況。   商鵬、商鶴兩大牧場元老高手,在這個時刻終顯露出他們的真功夫,與大執事梁治在空中排成一品字陣形的把商秀洵護在中心處,為她擋住所有射來的箭矢,安然落到岸上。   連同先前折損的戰士,他們只剩下十一人,足踏實地後立即往竟陵城門飛掠而去。   戰鼓聲起,兩批各約三百人的江淮軍從布在城外靠江的兩個營寨策馬殺出,由兩側朝他們衝來。   一時蹄聲震天,殺氣騰空。   敵騎未到,勁箭破空射至。   若憑寇徐兩人以螺旋勁發動的鳥渡術,雖不一定可超越商秀洵的提縱身法,要脫離險境卻非難事。但兩人均是英雄了得之輩,早已越眾而出,迎往兩邊擁來的敵人,以免去路被敵人抄截,陷進苦戰的重圍中。   碼頭和竟陵城間,是一片廣闊達數百丈的曠地。   杜伏威就在靠江的碼頭兩側處,設置了兩座堅固的木寨,圍以木柵陷坑,箭壕等防禦設施,截斷了竟陵城的水陸交通。   竟陵城牆上守城的軍士,見他們只憑一艘又爛又破的貨船,硬是闖入敵人的船陣,又能成功登岸,登時爆起一陣直衝霄漢的喝采聲,令人血液沸騰。   不過雖是人人彎弓搭箭,引弩待發,但因交戰處遠在射程之外,故只能以吶喊助威,為他們打氣,並點燃烽火,通知帥府的方澤滔趕來主持大局。   商秀洵見寇、徐兩人奮身禦敵,便要回頭助陣,給梁治等死命阻止,一向不愛說話的商鵬大喝道:「場主若掉頭回去,我們將沒有一人能活著登上牆頭。」   商鶴接口道:「若只由寇徐兩位英雄斷後,我們尚有一線生機。」   商秀洵知是實情,只好強忍熱淚,繼續朝城門掠去。   寇仲和徐子陵這時冒著箭雨,同時截著兩股敵人的先頭隊伍。   寇仲首先騰空而起,井中月化作一道閃電似的黃芒,朝四、五枝朝他刺來的長矛劈砍過去。   寶刃反映著頭頂的太陽灑下的光輝,更添其不可抗禦的聲勢。   領頭的七、八名江淮軍,本是人人悍勇如虎豹,可是當井中月往他們疾劈而至時,不但眼睛全被井中月的厲芒所蔽,耳鼓更貫滿井中月破空而來的呼嘯聲,再難以把握敵人的來勢位置。   接著手中一輕,待發覺手中只剩下半截長矛,大駭欲退時,已紛紛濺血墮地,死時連傷在甚麼地方都弄不清楚。   一時人仰馬翻,原來氣勢如虹的雄師,登時亂作一團。   後方衝來的騎士撞上前方受驚狂躍的馬兒,又有多匹戰馬失蹄翻跌,把背上的主人拋往地上。   寇仲就像把衝來的洪水硬生生截斷了般,這才抽身急退。   徐子陵那邊更是精采。   他到了離敵騎丈許的距離,整個人僕往地面,然後兩腳猛撐,似箭矢般筆直射進敵人陣中,兩掌在瞬眼間拍出了十多掌。   每一掌均拍在馬兒身上。   掌勁透馬體而入,攻擊的卻是馬背上的敵人,只見他所到之處,騎士無不噴血掉下馬背,令敵人的先鋒隊伍潰不成軍。   十多人掉往地上時,徐子陵一口真氣已盡,驟感無以為繼,忙一個倒翻離開敵陣,往已掠至城門處的商秀洵追去。   守城的乃方澤滔麾下的將領錢雲,此時早命人放下吊橋,讓商秀洵等越過護城河入城。   城牆上的戰士見寇仲和徐子陵如此豪勇不凡,士氣大振,人人吶喊助威,聲震竟陵城內外,令人熱血沸騰。   商秀洵首先登上牆頭,恰見兩人分別阻截了敵人的攻勢,還殺得對方人仰馬翻。亦忘情喝采,芳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關切情懷。   這時寇仲和徐子陵已在城門外百丈許處會合,由於剛才耗力過甚,均是心跳力竭,忙齊朝城門方向逃走。   敵騎重整陣腳,又狂追而來,戰馬奔騰加進竟陵城頭的吶喊助威聲,頓使天地為之色變。   兩人肩頭互碰,頓時真氣互補,新力又生,倏地與敵人的距離從十丈許拉遠至二十丈外。   銜尾追來的江淮軍在馬上彎弓搭箭,十多枝勁箭像閃電般向他們背後射來。   城上的商秀洵等駭然大叫「小心」時,寇仲和徐子陵像背後長了眼睛般,往兩邊斜移開去,勁箭只能射在空處。   敵人還待追來,卻給城牆上發射的勁箭和投出的石頭擊得人仰馬翻,硬生生被迫得退了回去。   就是這眨眼間的功夫,兩人越過數十丈的距離,登上吊橋,奔入城門,再又惹來震天的吶喊喝采。  ****************************************************************************   終於抵達竟陵了。   眾人立在城頭,居高臨下瞧著江淮軍退回木寨去,才鬆了一口氣。   江上仍冒起幾股黑煙火焰,已遠不及剛才的濃密猛烈,兩艘戰船底部朝天,另一艘亦緩緩傾側沉沒。   錢雲仍未知道兩人身份,只以為他們是商秀洵手下的猛將,恭敬地道:「真想不到場主忽然鳳駕光臨,當日聞知四大寇聯手攻打牧場,敝莊主還想出兵往援,卻因江淮軍犯境,才被迫打消此意。」   商秀洵等聽得臉臉相覷,明明是獨霸山莊遣人求援,為何會有此言。   梁治皺眉道:「錢將軍難道不知貴莊主派了一位叫賈良的人到我們處要求援兵嗎?他還持有貴莊主畫押蓋印的親筆信呢?」   錢雲色變道:「竟有此事。末將從沒聽莊主提過,更不識有一個叫賈良的人,何況我們一向慣以飛鴿傳書互通信息,何須遣人求援。」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心知肚明定是婠婠從中弄鬼。   商秀洵淡淡道:「方莊主呢?」   錢雲道:「末將已遣人知會敝莊主,該快來了。」   寇仲插入道:「我們立即去拜會方莊主,請錢兄派人領路。」   錢雲有點不好意思地抱拳道:「還未請教兩位大名。」   商秀洵壓低聲音道:「他是寇仲,另一位是徐子陵,都是莊主的朋友。」   錢雲臉色驟變,往後疾退兩步,拔出佩劍大喝道:「原來是你們兩人,莊主有令,立殺無赦!」   商秀洵等無不愕然以對。   錢雲身旁十多名親隨將領中,有一半人掣出兵器,另一半人則猶豫未決。   商秀洵亦「錚」的一聲拔劍在手,怒叱道:「誰敢動手,我就殺誰!」   商鵬、商鶴左右把商秀洵護著,梁治、許揚等亦紛紛取出兵器,結陣把寇仲、徐子陵護在中心處。   其他守城兵士均被這情況弄得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是好。   一陣震耳長笑,出自寇仲之口,登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扯到他身上去。   寇仲一手捧腹,一手搭在徐子陵的寬肩上,大聲笑道:「小陵啊!真是笑死我呢!方莊主不知是否另有一個綽號叫糊塗蛇,竟給陰癸派的妖女婠婠弄了手腳,先是斷送了自己親弟的性命,又殺了自己手下頭號猛將,更給她盜得符印冒名寫信布下陷阱,現在還要視友為敵,硬要殺死我們兩大好人,你說是否好笑呢?」   錢雲本已難看的臉色變得一陣紅,又一陣白,雙目厲芒閃動,暴喝道:「竟敢誣陷婠婠夫人…我…」   商秀洵長劍指向他的胸膛,截斷他的話嬌叱道:「閉嘴!現今杜伏威枕軍城外,內則有妖女當道,你這糊塗蛇不但不曉得忠言諫主,還要先來個和我們自相殘殺。哼!若我們拂袖而去,看你們如何收場。」   寇仲移到商秀洵嬌背之後,從她肩旁探頭出去笑道:「錢將軍不是也迷上那陰癸派的妖女吧!」   錢雲無言以對時,他身後的人中走出一個年約六十的老將,肅容道:「寇爺口口聲聲說婠婠夫人乃陰癸派的妖女,不知有何憑據呢?」   徐子陵從容道:「只要讓我們與婠婠對質,自可真相大白,錢將軍不是連這亦辦不到吧!」   梁治冷笑道:「若妄動干戈,徒令親者痛仇者快,錢將軍好該三思這是否智者所為。」   錢雲左右人等,大多點頭表示贊同。   城外遠方號角聲仍在此起彼落,更添危機的感覺。   錢雲頹然垂下長劍,歎道:「既有場主為他兩人出頭,小將亦難以作主,惟有待莊主定奪好了。」   他正要使人再催方澤滔時,商秀洵不悅道:「錢雲你何時變得如此畏首畏尾?且睜開你的眼睛往城外瞧瞧,竟陵城破在即,仍不懂當機立斷。立即給我滾到一旁,我要親手把那妖女宰掉。」   寇仲振臂大叫道:「若非因那妖女,竟陵怎會落到這等風雨飄搖的境況,竟陵存亡,決於爾等一念之閒。」   那老將斷然跨前一步,躬身道:「各位請隨老夫走吧!」   錢雲大怒道:「馮歌你…你作反了…」   錢雲尚未有機會把話說完,一刀兩劍,抵在他背脊處,腰斬了他的說話。   商鵬由側閃至,一指戳在他頸側要穴,錢雲應指倒地。   商秀洵不理錢雲,率先往下城的石階走去,眾人慌忙隨去。 第二章 妖女逞威   二十多騎在馮歌領路下,沿著大街朝城心的獨霸山莊馳去。   街上一片蕭條,店舖大多停止營業,間有行人,亦是匆匆而過。一派城破在即,人心惶惶的末日景象。   寇仲快馬加鞭,與馮歌並排而馳,讚道:「馮老確是了得,能當機立斷,否則大家自己人先來一場火拚,多麼不值哩!」   馮歌毫無得色,神情凝重的道:「自第一天老夫見到婠婠夫人,便感到她是條禍根。試問那有一種點穴手法能令人內息全消,長眠不醒的。今趟她忽然像個沒事人的被莊主帶回來,又誣指寇爺和徐爺對她意圖不軌,事情更是可疑。只恨忠言逆耳,沒有人肯聽老夫的話。」   寇仲點頭道:「這叫眾人皆醉,惟馮老獨醒。我還有一事請教,只不知我的四位同伴情況如何呢?」   馮歌答道:「聽說當時莊主信了那妖女的話後,勃然大怒,立即與寇爺的四位兄弟畫清界線,分道揚鑣,之後就沒有聽過他們的消息了。」   寇仲一聲「多謝」,墮後少許,把事情告訴了徐子陵。   另一邊的商秀洵道:「你們打算怎樣對付那妖女。若她來個一概不認,我們能拿她怎樣呢?」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文的不成便來武的,難道她肯任我們把她幹掉嗎?」   商秀洵欣然道:「陰癸派的所作所為,人神共憤,今趟若能把這妖女消滅,對天下有利無害,所以下手絕不須容情。」   梁治等轟然應諾。   此時馮歌一馬當先衝入大門,把門者認得是他,不敢攔阻,任各人長驅直進。   這支由飛馬牧場精銳,竟陵將領和寇徐二人組成的聯軍,馳到主府前的台階處甩蹬下馬,浩浩蕩蕩的擁上石階,朝府門衝去。   十多名衛士從府門迎出,守在台階頂上,帶頭的年青將領暴喝道:「未得莊主之命,強闖府門者死,你們還不退下。」   馮歌反喝道:「飛馬牧場商場主千辛萬苦率眾來援,莊主在情在理亦該立即親自歡迎,共商大事。現在不但屢催不應,還閉門拒納,這是莊主主意,還是你馬群自作主張呢?」   馬群大怒道:「馮歌你莫要恃老賣老,莊主既把護衛山莊之責交給我馬群,我便要執行莊主的嚴命。你們若要求見莊主,就好好的給我留在這裡,再由我報告莊主,看他如何決定。否則休怪我不念同僚之情。」   馮歌後面的寇仲忍不住問身旁的另一竟陵將領道:「這小子是甚麼人?」   那將領不屑道:「他算甚麼東西,若非因婠婠夫人欣賞他,何時能輪到他坐上府領的位置。」   兩人說話時,商秀洵排眾而出,嬌叱道:「即使方莊主見到我商秀洵,亦要恭恭敬敬,那裡輪到你這狗奴才狂妄說話,滾開!」   馬群見自己背後再擁出十多名手下,登時膽氣大壯。反而把守外門的衛士卻遠遠站著,一副袖手旁觀的神態。可知方澤滔沉迷婠婠一事,早令不少人生出反感。   何況竟陵城內無人不知他們與飛馬牧場的關係。這時目睹馬群目中無人的囂張神態,心中不生出惡感才是怪事。   馬群橫刀而立,大喝道:「我馬群奉莊主之命把守莊門,誰敢叫我滾開?」   商秀洵負手油然道:「人來!把他拿下,押到方莊主跟前再作處置。」   馬群尚未有機會說話,商鵬、商鶴兩大牧場元老高手閃電掠出,兩對枯瘦的手掌幻出千變萬化的掌影,把馬群罩於其中。   狂飆驟起,馬群就像站在暴風平靜的風眼裡,半點都感受不到風暴的威力,而他的手下卻給驚人的掌勁掃得東歪西倒,蹌踉跌退。   寇仲和徐子陵也為之動容,其他不知兩老虛實的人更不用說了。   那想得到橫看豎看都像一對老糊塗的老傢伙,手底下的功夫如此厲害。   而且他們顯然精通一套奇異的聯手搏擊之術,令他們合起來時威力倍增。其實就憑他們個別修煉得來的功夫,比起李子通、宇文智及那些級數的高手亦是不遑多讓。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暗呼僥倖,倘若當日和商秀洵鬧翻了,縱能離開怕亦要付出若干代價。現在自然是精神大振,因為更有收拾婠婠的把握。   「砰!砰!」   馬群左右劈出的兩刀連他自己都不知劈在甚麼地方去時,身上早中了兩掌,倒在地上。   馮歌等竟陵諸將卻是看得心中難過,皆因馬群丟足了他們的面子。   此時兩老再不理馬群,撲入衛士陣中,有似虎入羊群般打得眾衛士兵器脫手,前仰後翻。   在寇仲和徐子陵左右伴護下,商秀洵傲然負手,悠閒地跨進府門。   寬敞的主廳空無一人。   馮歌叫道:「隨我來!」領頭穿過後門,踏上通往後院的迴廊。」   迎面而來的兩名婢女見他們來勢洶洶,嚇得花容失色,瑟縮一旁,只懂抖顫。   馮歌指住其中一婢問道:「莊主在那裡?」   婢子俏臉剎白,軟倒地上,顫聲道:「在…在怡情園裡。」   另一將領問道:「婠婠夫人呢?」   婢子答道:「也在那裡!」   眾人精神大振,空群而去。   經過了數重屋宇,放倒了十多名府衛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幽美的大花園中。   箏音隱隱從一片竹林後傳來,抑揚頓挫中,說不盡的纏綿悱惻,令人魂銷意軟,眾人的殺氣亦不由得減了數分。   寇仲湊到商秀洵耳旁道:「待會場主纏著方澤滔,由我和小陵對付那妖女,其他人則守在四方,防止她逃走。」   商秀洵秀眉揚起,沉聲道:「那有這樣分派的,到時見機行事吧!」   說話時,眾人掠過竹林間的小徑,跟前豁然開朗,又是另一個幽深雅靜的大花園。   園內不見婢僕府衛,惟只園心的一座小亭裡坐著一男一女。   男的自是方澤滔,只見他閉上雙目,完全沉醉在箏音的天地中,對此之外的事一概不聞不問。   女的背對他們,雙手撫箏,只是那無限優美的背影已足可扣動任何人的心弦。   縱使她化了灰燼,寇仲和徐子陵都認得她是婠婠。   她的箏音比之石青璇的簫音又是另一番不同的味道。   後者總有一種似近實遠,遺世獨立的味道。   但婠婠卻予人纏綿不捨,無以排遣的傷感;愈聽愈難捨割,心頭像給千斤重石壓著,令人要仰天長叫,才能渲洩一二。   「錚!」   寇仲拔出了他的井中月。   離鞘的鳴響,把方澤滔驚醒過來。   方澤滔雙目猛睜時,除商秀洵、馮歌、商鵬、商鶴和寇徐六人外,其他人已魚網般撒開,把小亭團團圍著。   「錚,錚,錚!」   箏傳出幾響充滿殺伐味道的強音後,倏然收止。   方澤滔「霍」地立起,環視眾人,臉現怒容。   商秀洵冷笑道:「戰士在外拋頭顱,灑熱血,莊主卻在這裡安享溫柔,樂而忘返,不覺心中有愧嗎?」   眾人眼中無不露出鄙夷之色。   方澤滔老臉一紅,不悅道:「竟陵的事,我自有主張,不用場主來教訓我。」   婠婠靜如止水的安坐亭內,似對眾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令人莫測高深。   寇仲哈哈一笑道:「該說莊主怎麼還會有臉見我們才對。想你只憑陰癸派涫妖女的片面之詞,便和我兩兄弟割斷情義。更不管外間風雨,只知和涫妖女調箏作樂,學足楊廣那昏君的作為,似這般所為還敢說不勞別人教訓呢?」   方澤滔厲聲道:「婠婠性情溫婉,又不懂武功,怎會是陰癸派的妖女,你兩個干了壞事,仍要含血噴人。」   馮歌沉聲道:「若婠婠夫人乃平常女子,怎能於這劍拔刀揚的時刻,仍鎮定得像個沒事人似的。莊主精明一世,何會糊塗至此?」   方澤滔雙目閃過殺機,手握劍柄,鐵青著臉道:「馮歌你是否要造反哩?」   另一將領道:「我們只是不想陪你一起死了也落得做只糊塗鬼而已!」   商秀洵嬌叱道:「方澤滔你若仍沉迷不返,休怪我商秀洵劍下無情。」   徐子陵淡淡道:「方莊主何不問尊夫人一聲,看她如何答你。」   方澤滔呆了一呆,瞧往婠婠,眼神立變得無比溫柔,輕輕道:「他們是冤枉你的,對嗎?」   眾人都看得心中暗歎。   婠婠輕搖臻首,柔聲道:「不!他們並沒有冤枉我,莊主確是條糊塗蛇!」   方澤滔雄軀劇震,像是不能相信所聽到她吐出來的說話而致呆若木雞時,異變已起。   「錚!」   箏上其中一條絃線突然崩斷,然後像一條毒蛇般彈起,閃電間貫進了方澤滔胸膛去,再由背後鑽了出來。   方澤滔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叫,往後疾退,「砰」的一聲撞在亭欄處,仰身翻跌亭外的草地上,臉上血色盡退,鮮血隨絃線射出,點點滴滴地灑在亭欄與地上,可怖之極。   眾人均看得頭皮發麻,如此厲害得令人防不勝防的魔功,還是初次得見,一時間竟沒有人敢撲上去跟她動手。   眾人中自以商秀洵、寇仲、徐子陵、商鵬、商鶴和梁治六人的武功最是高明,但他們亦自問難以先運功震斷箏弦,再從心所欲地以絃線貫胸傷人至死。   方澤滔一手捧胸,另一手指著仍安坐亭上的婠婠駭然道:「你…你…你好!」   婠婠柔聲道:「我從沒有迫你歡喜我,更沒迫你去殺任何人,一切都是你心甘情願的,能怪得誰呢?」   方澤滔氣得猛噴鮮血,眼中射出悔恨莫及的神色,仰後翻倒,橫死當場。   婠婠緩緩站起來,左手挽起烏亮的秀髮,右手不知何時多了個梳子,無限溫柔地梳理起來。說不盡的軟柔乏力,顧影自憐。   眾人都全神戒備,呼吸摒止。   寇仲踏前一步,超越了商秀洵,井中月遙指婠婠,登時生起一股螺旋勁氣,朝這千嬌百媚的魔女衝去。   婠婠恰於此時像發自天然的別轉嬌軀,變得面向商秀洵這一組人,並且帶起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奇異氣旋,竟像一下子吸乾了寇仲的真勁。   寇仲尚是首次遇上如此怪異的武功,難過得差點要狂吐鮮血,尤其是那種令他的真勁無處著力的感覺,更令他銳氣全消,駭然退了一步。   眾人無不色變。   婠婠的目光落到商秀洵的臉上,眼睛立時亮了起來。   徐子陵知道寇仲吃了暗虧,猛地踏前一步,隔空一拳往婠婠擊去。   空氣立即灼熱起來,殺氣漫空。   婠婠放下秀髮,輕搖臻首,秀髮揚起。   圍著她的眾人都生出要向前傾跌的可怕感覺。更有點覺得婠婠立身處似變成一個無底深洞,若掉進去的話,休想能有命再爬出來。   如此厲害的魔功,眾人連在夢中也沒有想過。   身在局中的徐子陵只覺擊出的勁氣有如石沉大海,一去無回,但又不能影響敵人分毫,駭然下亦學寇仲般退了一步。   婠婠訝然瞧著徐子陵,皺眉道:「想不到你兩個竟因禍得福,功力大進,否則這一下已足可教你受到內傷了!」   眾人來時,本下定決心,見到婠婠立即痛下殺手。可是現在婠婠俏立眼前,連一向心高氣傲的商秀洵亦不敢輕舉妄動。   寇仲深吸一口氣,微笑道:「涫妖女你既不能令我們受傷,那是否表示你已惡貫滿盈,命該一死呢?」   婠婠美得可令任何人屏息的俏臉飄出一絲笑意,旋又被傷感的神色替代了,幽幽歎道:「你們兩人能得脫大難,最聰明的做法就是找個地方躲起來,永遠都不要給我找到,但現在偏要送上門來,我縱有惜材之意,奈何曾對人許下諾言,只好狠心取爾二人之命了。」   商秀洵那還忍耐得住,嬌叱道:「動手!」   劍化千百點寒芒,閃電前移,帶起漫天劍氣,往婠婠捲去。   其他人同時發動,一時刀光劍影,全向核心處的婠婠狂攻過去。   婠婠美目淒迷,似絲毫不覺身在險境中,而眾人眼前一花,她已來到兩名竟陵將領中間,他們的兵器竟半點攔截的作用都起不了。   斑手如商秀洵、寇仲和徐子陵,卻清楚看到她是仗著鬼魅般飄忽難測的絕世身法,穿行於兵器的間隙中,同時心叫不好。   「呀!」   兩名竟陵將領往橫拋跌,印堂處分別嵌著半截梳子。   眾人連她用甚麼手法殺人都弄不清楚。   徐子陵看得義憤填膺,騰身穿亭而出,飛臨婠婠頭上,雙掌下按。   吳言的刀,梁治的劍,另一飛馬牧場戰士的長矛,同時向她的後背、前胸和腰脅攻去。   眼看她難逃大難,她卻急旋了一圈,衣袂飄揚,纖指往上點去。   刀、劍、矛全給她奇異的魔功帶得滑往一旁,刺劈在空虛處。   徐子陵則掌化為指,與婠婠指尖交觸。   螺旋熱勁狂鑽而下。   婠婠渾身一震,仰臉朝徐子陵瞧來,神色幽怨迷人,檀口微張,吐出一股勁氣。   徐子陵的驚人旋勁剛鑽入婠婠的肩井穴,便化為烏有,再不能對她的經脈生出任何破壞作用。   而最要命的是對方指尖射出兩道似無還有魔幻似的怪勁,刺入自己的經脈去,怪勁到處,經脈欲裂,難受得一對手臂立時麻木不仁,不要說反擊,一時連化解都不知如何著手。   他的苦況尚不止此,婠婠張口吐出那股勁氣,到了他面門尺許處竟沒有可能地一分為二,左右刺向他雙目,若給擊中,不變成瞎子才是奇事。   在如此惡劣危急的情況下,徐子陵心頭仍是靜若井中水月,嘴角逸出一絲灑脫不群又孤傲無比的冷笑,右足湧泉穴生出一股完全出自天然的火熱,以電光石火的速度走遍全身,剎那之間再長新勁,不但解去了手臂的僵麻和痛苦,還飛退半空,堪堪避過眼盲之禍,只噴出小半口鮮血。   婠婠雖佔盡上風,但心中的震駭卻絕不下於徐子陵。   她的天魔功已到了收發由心的境界,可剛可柔,千變萬化。除了恩師陰後祝玉妍外,古往今來陰癸派雖能人輩出,但從沒有人在她這樣年紀修至這種境界。   兼之因先前的接觸,大致已把握到寇、徐兩人來自《長生訣》的奇異真氣,不但使她功力更為精進,更令她有把握一舉擊殺徐子陵。   豈知天魔真氣甫戳進徐子陵的雙臂,便給他的螺旋勁硬生生抵著,過不了肩井穴,使她要直攻其心脈的大計好夢成空。才迫得她不惜損耗真元,吐氣刺戳徐子陵雙目,那知徐子陵竟能及時避開,她怎能不大吃一驚。   此時吳言等三人已抽身後撤,黃芒電閃,寇仲的井中月卻當頭劈到,掀起的螺旋勁氣,刮得她全身衣衫獵獵作響。   以婠婠之能,雖自問能擋開寇仲這全力的一刀,但仍沒有把握應付商秀洵、商鵬、商鶴和梁治四人接踵而來的聯手攻擊。   這時她腦海中仍盤旋著徐子陵剛才冷笑的動人印象,猛提天魔功,往後朝吳言疾退過去。   雙袖揚起。   「蓬!」   寇仲目射奇光,一刀劈在婠婠交叉架起的雙袖處。但覺對方雙袖似實還虛,使他不但無法著力催勁,還感到有一股吸啜拖拉的怪勁,令他覺得若繼續強攻,便會掉進一個不可測知的險境裡。   以寇仲過人的膽包,亦不敢冒進,駭然抽刀後退,狼狽之極。   此時商秀洵等四人從四方八面攻至。   商鵬、商鶴兩大元老高手聯手攻向婠婠右側,四手撮掌成刀,便如一個長有四條手臂的人,水銀瀉地般向她發動強大無比的攻勢。   商秀洵則從後退的寇仲身旁竄出,寶刃織起一片劍網,從正面往婠婠罩去,劍氣嗤嗤,不比寇仲剛才那一刀遜色。   梁治的劍卻從另一側於重整陣腳後攻至,似拙實巧,沉雄中見輕逸,吞吐不定的封閉了她這方面的退路。   婠婠的粉背此時離後撤的吳言只有半丈許的距離,驀地增速。   吳言還以為有機可乘,反退為進,全力一刀往她後腦疾劈,眼看劈中,只見婠婠迅速無倫地晃了一下,刀子劈在她芳肩上。   吳言正心中大喜,駭然發覺刀子全無劈上實物的感覺,還滑往肩膀之外,魂飛魄散間,鼻裡香氣滿溢,這具有絕世姿容的魔女已撞入他懷內。   商秀洵等大叫不好時,骨折肉裂的聲音驟響不絕,吳言眼耳口鼻同時溢出鮮血,當場斃命。   婠婠一個旋身,避開三方而來的攻擊,轉到吳言的屍身之後,背貼尚未倒地的吳言,兩袖疾揮。   一位牧場戰士和另一竟陵將領,同時應袖拋跌,兵器離手,鮮血猛噴,生機被奪。   婠婠頂著吳言的屍身往後急退,來到了銳氣已竭的商秀洵四人之間,運勁震得屍身往商秀洵飛去,還夾著兩袖左右揮擊。   接戰至此,雖只是眨幾眼的功夫,但已給她殺掉五人,可知她厲害至何等驚世駭俗的地步。   商秀洵雖恨得她要命,但亦知吳言屍身深蘊著她的天魔真勁,又不想損毀手下屍身,無奈下收劍橫移。   「蓬!蓬!」   勁氣交擊。   梁治被她拂得打著轉橫跌開去,撞入正要衝上來的馮歌的老懷內去。   馮歌慘哼一聲,栽倒地上,竟爬不起來。   婠婠這看似簡單的一拂,暗含天魔妙勁,先把梁治的刀勁吸得一滴不淨,再反而以其勁氣還諸梁治,並暗藏旋勁,假若梁治沒碰上馮歌,多少也要受點內傷,現在卻是把勁氣轉嫁到馮歌身上。   馮歌那想得到婠婠有此妙招,登時領招傷倒地上。   圍攻婠婠的由二十四人驟減到十八人,五死一傷,可是仍未有人能傷婠婠半根毫毛。   婠婠拂向商鵬、商鶴的一袖,更使人歎為觀止。她尚未觸及對方的兩雙手掌時,忽地化為漫空袖影,虛實難分。   兩老的勁風有如投石入海,只能帶起一個小漣漪,然後四手一緊,竟是給她的衣袖纏個結實,扯得兩老撞作一團。   仍在空中的徐子陵看得最是清楚,目睹婠婠衣袖忽地長了半丈,原來是自她衣袖裡飛出一條白絲帶,先穿行於兩老四掌之間,再收緊時,已將他們兩對手縛在一起。   徐子陵心知不妙,再度加速凌空下撲。   婠婠仰起美絕人寰的俏臉,似嗔非嗔地橫了他一眼,接著橫移開去,拖得兩老踉蹌急跌,全無反擊之力。   商秀洵嬌叱一聲,提劍撲上搶救,驀地發覺兩老被婠婠以絲帶遙控著向自己撞來,嚇得駭然後移。   「砰!砰!」   駱方和另一牧場戰士的兵刃同時被婠婠拂中,噴血倒地,再無反擊能力。   寇仲亦知不好,游魚般晃了幾下,閃到婠婠後側,橫刀揮斬她腰肢。   一道接一道的天魔真勁,透過絲帶攻往兩老,硬生生衝擊得他們一口口鮮血噴出來,人又像傀儡般身不由己,橫移直撞,全由婠婠作主,情景淒厲至極,令人不忍卒睹。   「呀!」   一名牧場戰士走避不及,給兩老撞得飛跌尋丈,命喪當場。   許揚此時從左側攻向婠婠,勉強以煙斗擋著她的香袖,底下給她飛起一腳踢在小骯處,登時拋跌開去。   幸好寇仲井中月劈至,迫得婠婠要留下餘力應付,否則此腳包可要了許揚的老命。   絲帶像有生命的毒蛇般甩開兩老,倒捲而回,拂在寇仲的井中月上。   「霍!」的一聲,井中月往外盪開。   商鵬、商鶴兩大元老高手噴出了他們最後一口鮮血,隨絲帶甩脫,拋往兩旁,又撞得另兩個想攻上來的竟陵將領和牧場戰士傷跌地上。   絲帶繞空轉了一圈,朝寇仲頸項纏來。   寇仲自出道以來,歷經大小數百戰,從未想過有人的武功能如婠婠的出神入化,變幻莫測。   難怪當日魯妙子說若他們現在遇上祝玉妍,只有送死的份兒。   事實上天魔功最厲害處,就是能隨心所欲,在任何情況下也能傷人,教人防不勝防。   試問若完全不知道她的招數變化,如何定得進攻退守的方法。   商鵬、商鶴既精於聯擊之術,本身又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可是只一個照面便因摸不清她的手段,一子錯滿盤皆落索,被她以精妙絕倫的手法一舉束縛四手,致完全發揮不出功力,挨打致死。   此念既生,寇仲狂喝一聲,旋身避過往他頸項纏來的絲帶,大叫「小陵」時連續劈了三刀。   每一刀均劈在空處。   這實是一場賭博,賭的是徐子陵能及時趕至,在自己限制了婠婠活動的空間時,由徐子陵予她致命的一擊。   商秀洵見兩老慘死,她亦是了得,猛提一口真氣,把激盪波動的情緒完全壓了下去,電掣而前,就在此刻,寇仲剛劈出了他妙至毫巔的第三刀,一直迅如鬼魅變幻,令人把握不到她位置的婠婠,忽地窒了一窒。商秀洵那還不知機,寶刃化巧為拙,挑往她像毒龍翻滾,似要往寇仲拂去的絲帶一端處。   徐子陵這時剛飛臨婠婠的上空,不用寇仲呼叫提醒,也知此乃千載一時的良機,雙掌全力下擊,螺旋勁發。   直到剛才一刻,婠婠均能操控全局,利用各人強弱參差,巧妙地逐一擊破,可是當寇仲劈出了這悟自「奕劍大師」傅采林奕劍之術的三刀後,婠婠首次發現她再不能像先前般要風得風,要兩得雨了。   這時亭旁的戰場中,眾人或死或傷,又或根本接近不了婠婠,只餘下武功最高強的寇仲、徐子陵和商秀洵三人,仍有反擊之力。   婠婠乃狡猾多智的人,否則怎能成為祝玉妍的嫡傳愛徒,故意以最狠辣的手法擊斃方澤滔,再采雷霆手段,逐一擊殺諸人,那時竟陵和飛馬牧場便垂手可得。但寇仲這出乎她意想之外的三刀,卻使她首次真正陷入被圍攻的劣勢中。   寇仲第一刀劈在她身後,形成一股螺旋剛勁,斷了她後路。   第二和第三刀,分別劈在她前方和右側,完全把這兩方封閉了。   假若她是和寇仲單打獨鬥,此刻只要以天魔功裡的「吸納法」,便可把三股旋勁據為己有,趁著寇仲提氣當兒,要殺他有如探囊取物般輕而易舉。   如要退避,也可往左移開,又或騰身而起。可是現在這兩個方向都分別給商秀洵和徐子陵封擋了。餘下只有憑真功夫硬拚一途。   於此可見寇仲的眼力和手段是多麼高明。   婠婠秀眸射出前所未見的異芒,兩把短刃從袖內滑到掌心處,幻起兩道激芒,分別迎向商秀洵和徐子陵。   她終於使出了壓箱底的本領。   這對長只尺二的短刃,名為「天魔雙斬」,乃陰癸派鎮派三寶之一,專破內家真氣,能令天魔功更是如虎添翼,威勢難擋。   此時寇仲的氣勁以比婠婠猜想中的速度快了一線回復過來,黃芒閃打,攔腰斬至。   三方面來的壓力,換了別的人,保證要立即身首分家。   可惜卻是遇上了精通邪教無上奇技「天魔功」的婠婠。   天魔功在剎那間提升至極限,以婠婠為中心的方圓一丈之內,像忽然凹陷下去成了一個無底深潭。   這變化在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純粹是一種氣勁的形成。   陰寒之氣緊鎖三人。   「叮!」   接著是一連串劍刃交擊的鳴響,可比擬驟雨打在芭蕉葉上的急劇和疾快。   商秀洵首先與婠婠正面交鋒。   她使出了商家傳下來最凌厲的獨門劍法,每刺一劍,都綻出一個劍花,飄忽無定,卻全是進手拚命的招數,務要使婠婠應接不暇,製造寇徐兩人撲殺婠婠的機會。   若讓婠婠活著,以後必睡難安寢。   婠婠一直避免與商秀洵正面交鋒,就是知她劍法凌厲,擅於纏戰。不過既無可再避,惟有施出祝玉妍自創的「搜心劍法」,迅速無倫的刺出了十多劍,每一劍都刺在商秀洵振起的劍花的花心處。   劍氣交擊。   商秀洵感到對手每趟擊中己劍,均有一道像至寒至毒的真氣隨劍破進她的經脈裡,使她應付起來極為吃力。   最駭人是無論自己招式如何變化,婠婠都像能洞悉先機似的早一步等待自己送上去給她刺個正著。   飽到第十二劍時,婠婠已突破了她的護身真氣,此時徐子陵雙掌到了。   「叮叮叮叮!」   徐子陵雙掌像鮮花般盛開,右手五指以奇奧無比的方式運動著,或曲彈、或揮掃,總能擋格婠婠往他疾刺而來的天魔刃。   左手則一拳重擊婠婠正攻向商秀洵的左臂。   寇仲的井中月也和徐子陵配合得天衣無縫地攔腰劈至。   際此生死關頭,婠婠一對能勾魂攝魄的艷眸亮起藍澄澄的奇異光芒,倏地收回攻向商秀洵的天魔邪勁。   商秀洵本自忖重傷難免,見對方竟然鳴金收兵,猛運真氣,把殘餘經脈內的天魔勁氣悉數迫出體外,同時劍芒暴張,旺風般往婠婠捲去。   三大高手,在佔盡上風下全力出手。   即管換了寧道奇來,怕亦要應付得非常吃力,動輒落敗身亡。   全憑寇仲的三刀,把整個戰局扭轉過來。   其他人只能眼睜睜的旁觀著情況的發展,誰都沒有能力插手其中。   就在這使人呼吸頓止的時刻,婠婠整個人似是縮小了,然後再暴張開去。   婠婠先收起四肢,蜷縮作一團,延長了敵人攻擊及身的少許時間,然後雪白的長袍像被充了氣勁般離體擴張,迎上三人凌厲的攻勢,她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褻衣,玉臂粉腿,全暴露在眾人眼下,曼妙的線條,美得教人屏息。   「蓬!蓬!蓬!」   商秀洵的寶劍,徐子陵的拳掌,寇仲的井中月,只能擊在她金蟬脫殼般卸出來的白袍上。   「砰!」   白袍在三股氣勁夾擊下,化成碎粉。   三人同時被白袍蘊含的強大天魔功震得往外跌退。   婠婠「嘩」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臉色轉青,像一片雲般貼地平飛,剎時間到了牆頭處。   明月高掛天上。   她完美無瑕的半裸嬌軀俏立牆頭,回眸微笑道:「七天後當妾身復原時,就是寇兄和徐兄命喪之日了。」   倏地消失不見。   眾人臉臉相覷,無言以對。   一名戰士此時奔進園裡,見到死傷遍地的駭人情景,雙腿一軟,跪倒地上。   馮歌勉強掙扎坐起,啞聲叫道:「甚麼事?」   戰士揚起手中的信函,顫聲道:「牧場來的飛鴿傳書,四大寇二度攻打牧場,配合江淮軍向竟陵攻擊。」   眾人無不色變。   梁治搶前接過傳書,遞給商秀洵。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心中想的是假若牧場大軍不能來援,竟陵的將領又死的死傷的傷,這場仗還能打嗎?   商秀洵看罷傳書,遞往梁治,斷然道:「我們立即回去,你兩人去向如何?」   最後一句,當然是對寇徐兩人說的話。   寇仲目光落到商鵬商鶴的屍身上,歎了一口氣道:「我真的不知道,小陵你呢?」   馮歌慘然道:「你們絕不能走,竟陵的存亡,全賴你們了!」 第三章 蜀中無將   戰鼓震天。   晨曦的曙光照耀在竟陵城頭時,江淮軍便從四方八面發動一波接一波的攻擊,喊殺震天。不但截斷護城河的源頭,還以沙石填平了主城門外的一大截護城河。   寇仲、徐子陵和負傷的馮歌登上城樓時,只見敵人大軍緩緩注到城牆和漢水間的平原中,書有「杜」字的大旗在中軍處隨風飄揚,軍容鼎盛,威勢迫人。   當矢石勁箭像雨點般投下,粉碎了江淮軍的另一次攻勢後,敵人正重整陣腳。   寇仲和徐子陵頭腦發脹的瞧著布在城外由三萬人組成的龐大兵陣,茫然不知所措。   他們雖是智計過人,但面對這種千軍萬馬,對壘沙場的局面,卻是不知該如何應付。   馮歌在兩人間頹然坐下。   若非經兩人出手替他療傷,他恐怕仍要躺在床上。但現在還是氣虛力怯,只是勉強支持,俾能在參酌權宜下把指揮權交到兩人手中。   七名守城將領來到三人身旁,均是滿臉疑慮。   這批將官是獨霸山莊次一級的頭目,無論經驗實力,均遜於命喪於剛才與婠婠血戰的將領。可是現在蜀中無大將,廖化亦要拿來充數。等如在一般情況下,怎輪得到寇仲和徐子陵來作守護竟陵的總指揮。   四周全是馮歌的親信親兵,以免秘密外洩。   馮歌沉聲對七人道:「你們聽到現在我要說的話時,絕不許大驚小叫,以免驚動軍心,明白了嗎?」   眾將點頭應是。   馮歌本身原是竟陵城的隋朝將官,德高望重,頗得人心,此時亦惟他能鎮壓大局。   馮歌腰板勉強挺直,輕描淡寫道:「莊主已被陰癸妖女婠婠殺了。」   眾將登時色變。   馮歌把情況簡單說了一遍後,手掌翻開,露出從方澤滔身處解下的軍符,正容道:「莊主臨危授命,由老夫主掌山莊,但際此兩軍相對的時刻,莊主的噩耗,絕不可出,否則軍心難穩。」   眾將悲憤交集,又是無可如何。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暗忖,方澤滔之死,首先已動搖了這七名將官的心。   馮歌勉強振起精神,道:「由於我也受了點傷,所以難以親自主持這關係到竟陵存亡的一戰,只能從旁策劃,有關一切攻守事宜,全由寇兄弟和徐兄弟負責,他們的命令,便如老夫親發,違令者斬,明白了嗎?」   眾將都已心亂如麻,六神無主,又知兩人智計超群,神勇蓋世,無不點頭答應。   有人問道:「錢將軍方面如何發落呢?」   錢雲本是馮歌的頂頭上司,但若論材能德望,均在馮歌之下。   馮歌眼中閃過殺機,淡淡道:「這事我自會處置,你們立即返回崗位,等候命令!」   眾將領命去了。   馮歌臉色由青轉黑,駭得兩人忙推動真氣相助,片刻他才回復過來,但比之剛才更為虛弱。   一陣晨風吹來,馮歌打了個寒顫,嚇得兩人忙把他攙進城樓去。   馮歌把一名叫馮漢的將校召進樓內,此人是馮歌的親侄,可以信任。揮退其他手下後,又馮漢關上木門,才對寇徐兩人歎了一口氣道:「只要莊主噩耗傳出,整個竟陵將會亂成一團,人人爭相逃命,竟陵將不攻自破,兩位可有良法。」   寇仲沉聲問道:「竟陵究竟有多少可用之兵?」   馮漢代答道:「山莊本身兵力達參萬之眾,若加上臨時編整入伍的壯丁,足有五萬人。」   徐子陵奇道:「那豈非比城外的江淮軍還多出兩萬人。」   馮歌辛苦地嚥了一口氣,道:「剛才所見,只是江淮軍的主力部隊,他們尚有數支隊伍,在攻打其他城門,合起來兵力達七至八萬之多,且他們的士卒無論訓練、武器和經驗各方面,都優於我們。」   馮漢接口道:「我們山莊部隊共分七軍,以莊主的親衛部隊人數最多,兵力在八千人間,其他每軍各四千人,大叔和我各領一軍,其他領軍的都給那妖女宰了,必須重新委任才成。」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頭大如斗,面對的是於群雄爭霸中縱橫無敵的杜伏威,而己方則人心惶惶,亂成一團,此仗不用打已輸了。   馮漢歎道:「若大叔沒有受傷,尚可穩定全局,跟敵人打上幾場硬仗,但現在嘛?唉!」   馮歌待要說話,忽然強烈咳嗽起來,噴出點點鮮血,觸目驚心。   寇仲和徐子陵忙助他行氣運血,豈知他兩眼一翻,就那麼昏倒椅內。   參人你眼望我眼,都亂了手腳。   好一會後,寇仲斷然道:「馮兄你立即持此軍符出去,任命各軍將領,然後再回這共商對策,馮老交由我們照顧好了。」   馮漢欲言又止,最後仍是依命去了。   寇仲為躺在椅內的馮歌把脈後,放下他的手,鬆了一口氣道:「他已能自行運氣,這情況昏迷就要比清醒少受點苦。唉!那妖女真厲害,說不定連寧道奇都殺不了她。」   徐子陵側然道:「他們死得真慘。」   寇仲默然片晌,細聽從城樓外傳來的馬嘶戰鼓之聲,低聲道:「不知飛馬牧場的人能否安然離開呢?」   徐子陵移到狹長的垛孔處,往外窺探,背對著他道:「理該沒有問題。因杜老爹故意留出缺口,好迫竟陵城民由那個方向逃生,正好方便了他們。哼!除非老爹親自出手,否則以商場主和梁治的功夫,應可安全護送駱方和許揚離去。唉!」   寇仲來到他身旁,從另一放箭的垛孔往外瞧去,見到江淮軍仍在遣軍佈陣,心中泛起無能為力的感覺,苦笑道:「不知是否以前我們太過順景呢,所以今天得到了泰極否來的報應,現在我痛苦得想自殺,甚至有點憎恨自己的無能。」   徐子陵默然半晌,忽地哈哈一笑道:「你想知道原因嗎?」   寇仲愕然道:「你指的是那方面呢。」   徐子陵淡然道:「我指的是你的失去信心。皆因是從沒有想過這世上竟有像那麼狠毒厲害和狡猾的對手,眼白白瞧著她殺掉我們的戰友,偏又毫無辦法去阻止,於是連自己都恨起來,深怨自己的無能。假設你不能回復鬥志,我們休想有命離開這。」   寇仲苦笑道:「你有鬥志嗎?」   徐子陵虎目電芒一閃,點頭道:「當然有!大不了不過一死。還記得白老夫子教下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嗎?」   寇仲立時挺起胸膛,肅然聽著。   徐子陵神光電閃的眼睛往他瞧來,續道:「現在我們正在生命的轉捩點上。試用你仲少的大腦袋想想,我們剛與天下第一妖女真刀真槍打了一場硬仗!」   接著指著垛孔外漫山遍野的江淮軍道:「而外面則是有機會統一天下的老爹杜伏威,我們能與這些睥睨天下的高手對抗,再非以前的市井流氓,又或一般江湖低手了。」   寇仲立時大眼放光,精神抖擻道:「哈!我明白了,就以剛才不但殺不了我們,還落得負傷逃走,我們已是很了不起。不過以人多勝人少,亦非那麼光采。」   徐子陵搖頭道:「爭霸天下,那同江湖爭鬥。豈有甚麼公平可言!還要千方百計製造不公平的形勢呢。婠婠是自幼受訓,又有明師指點。而我們則是半途出家,還要盲目摸索,這便是不公平之極。現在我們要爭取的是時間,在殺我們前把她殺掉,明白嗎?」   寇仲一聲「明白」,旋又有些洩氣的道:「無論我們多麼有信心,但現在擺明是敵強我弱之局,只要方澤滔的死訊漏了出去,竟陵便不攻自潰。唉!你教我怎辦呢。」   徐子陵皺眉道:「你定要改掉這容易興奮,又容易沮喪的缺點,才有望能成就大事。男兒身處亂世,大不了就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有甚麼令人害怕的。」   寇仲沉默不語,但一對虎目卻逐漸亮起來。   徐子陵伸手抓著他肩頭道:「在戰場上,雖千萬人衝鋒陷陣,但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死亡更是無比的孤獨!想想那種在千萬人中獨自奮身殺的寂寥感覺,你便不會再為外面千軍萬馬的場面所惑。仲少你不是要爭霸天下嗎?眼前的城外便有塊試金石,我為的是竟陵無辜的子民,你為的卻是要鋪出爭霸的路途。」   寇仲哈哈一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兄第,每句話都像暮鼓晨鐘般直敲進我的心坎。不過我對竟陵子民的憐憫心和你並無二致。」   此時馮漢旋風般衝進來,叫道:「不好!錢雲被他的手下救走了,莊主的死訊隨時會洩漏。」   寇仲完全回復了往昔的決斷和自信,冷然道:「你的委任使命完成了沒有?」   馮漢被他的鎮定感染,平靜下來,答道:「這個已沒有問題。」   寇仲仰天一陣長笑道:「好!就讓我和老爹來打一場硬仗,看看我們誰的拳頭更硬。」   馮漢愕然道:「誰是老爹!」   徐子陵答道:「就是杜伏威。馮漢你立即派人將你大叔送往牧場,還要派兵疏散城內婦孺到城外安全地點,若城破的話,就他們投靠飛馬牧場,商秀洵絕不會見死不救的。」   接著瞧往寇仲。   寇仲仰天再一陣長笑,透露出鋼鐵般的鬥志和信心,領頭走出城樓,到城牆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並肩卓立牆頭,城外是軍容鼎盛,旌旗似海的江淮軍,人數增至四萬人。   杜伏威的中軍布在一個小丘上,以騎兵為主,重裝備的盔甲軍為副。   前鋒軍由盾牌兵、箭手、刀斧手和工事兵組成,配備了檑木、雲梯、樓車等攻城的必須工具。   左右側翼軍每軍五千人,清一式都是騎兵。   中軍的後方尚有兩枝部隊,既可防禦後路,又可作增援的兵員。   此時太陽升上中天,普照大地,映得兵器爍爍生輝,更添殺伐的氣氛。   戰鼓敲響。   七十多輛專擋箭矢的鐵牌豎車,開始朝竟陵方向移動,每輛車後隱著十多名箭手,只要抵達適當距離,便可以從豎高達兩丈的大鐵板後往城頭髮箭,掩護其他人的進攻。   只要想想江淮軍連歷陽那種堅城都可攻克,便知這些看來全無美感只像一塊塊墓碑般的鐵牌車不是鬧著玩的。   樓車開始推進,像一座座高塔般往他們移來。   在樓車上的戰士,由於高度與牆頭相若,故不但可以把整個城頭籠罩在箭矢的射程內,當拍貼城牆時,戰士還可直接跨上牆頭,攻入城內去。   號角聲大起。   數以百計的投石車在數百名工事兵的推動下,後發先至,越過了樓車,追在擋箭鐵牌車之後。   四萬江淮軍一齊發喊,戰馬狂嘶,令竟陵城外風雲變色。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後,提氣高叫道:「寇仲在此,杜伏威你敢否和我單獨鬥上一場!」   他的聲音遠遠傳開,連千萬人的發喊聲仍不能把其蓋過。   守城的竟陵軍民正被對方有系統和組織的嚴密大舉進攻嚇得心膽俱寒,聞聲均士氣大振,齊聲吶喊,震天動地。   以徐子陵淡泊的胸懷,也感熱血沸騰。   杜伏威拍馬而出,現身山丘之上,冷喝道:「若方莊主能保證仲兒你輸後,竟陵城便拱手讓我,則杜某不吝一戰。小兒無知,竟把萬軍對壘的沙場,看成兒輩戲耍之地,可笑啊可笑!」   聲音高而不亢,傳遍丘陵山野,城外城內,還在餘音裊裊,可見其功力之精湛,實在寇仲之上。   最厲害是他把握機會運用心理戰術,強調薑是老的辣,經驗淺薄的寇仲絕不會是他的對手。   挺進的江淮軍一齊為主帥的豪言壯語喝。登時又把竟陵軍民的吶喊聲壓下去。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妖女定是受傷甚重,故必須就近覓地療傷,連通知杜伏威一聲都來不及。若我們能在她復原前找上她,說不定可把她除掉。」   寇仲遙望杜伏威,像聽不到他的說話般低聲道:「今次糟了,小陵快想辦法。」   徐子陵怔了一怔後,便明白過來。   足音響起,馮漢和十多名親兵來至身後,馮漢道:「撤退的事辦妥!」   果然杜伏威的聲音傳來道:「方澤滔你是否啞了!」   徐子陵、寇仲和馮漢同時色變。 第四章 死守孤城   寇仲朝山丘上的杜伏威喝道:「當老爹你被擒到莊主駕前時,莊主自會和你談心事的。哈!」   一陣長笑,不讓杜伏威說下去。   推著雲梯的工事兵和盾牌兵開始移動,後面跟著的是衝撞城牆城門的擂木戰車。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了個眼色,暗忖以杜伏威的精明老練,不對方澤滔的生死起疑才怪。   馮漢低聲道:「護城河已被填平,敵人可直接衝擊城牆,我們能挨過今晚,戰果已相當不錯。」   寇仲道:「要多久才可把所有人撤往牧場,我只要留下最精銳的山莊戰士就成了。」   馮漢道:「杜伏威的目的只在攻陷竟陵,再以之為據點從水陸兩路攻打漢水沿岸的城市,以作進軍洛陽的捷徑。現在既填平了這邊的護城河,其他軍隊都會調過來,俾能日夜攻城,所以百姓可在其他城門安然出城,只要有三天時間,所有無關人等都可遠撤至安全地域。」   寇仲道:「那我們就守他娘的三天,看看江淮軍厲害至甚麼程度。」   馮漢臉現難色道:「只怕軍心不穩,錢雲一向與大叔不和,定會借此機會奪取兵權。更怕是莊主死訊傳出,人人無心戀戰,那時要守上一個時辰都有問題。」   寇仲斷然道:「人望高處,水望低流。現在竟陵城百姓的唯一希望就是能撤往飛馬牧場,而只有我們才可在這方面為他們作出保證,而非是錢雲這種小人。讓我們先和老杜狠拚一場,增強眾將士的信心,再曉以利害,我才不相信大家蠢得不肯團結一致,為自己的生命和親族的生命奮戰。嘿!我怎樣才可發出命令呢?」   馮漢大叫道:「馮青何在?」   一名年青大漢搶到三人前下跪敬禮,答道:「馮青在!」   馮漢道:「這是我親弟馮青,寇帥有甚麼指示,通知他便可執行。」   寇仲首次被人喚作寇帥,大感飄飄然時,一名衛士倉皇奔上城牆,報告道:「不好了!錢雲將軍領著數百親兵,正朝這裡走來。」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守城的重任由寇帥負責,錢雲由我應付使成。」   說罷扯著馮漢去了。  ****************************************************************************   寇仲的目光回到城外去,擋箭車正逐漸接近投石機的投程內。   馮青提醒他道:「寇帥,就快可以發石放箭呢!」   寇仲冷然道:「讓他們再走近一點,石頭箭矢才更有勁道。」   馮青忙吹響號角,以訊號通知守城軍士不可輕舉妄動。   寇仲大喝一聲道:「隨我來!」   大步沿城牆而行,馮青和一眾親兵慌忙追隨其後。   寇仲邊行邊撫慰眾守城士卒並為他們打氣,眾人都知他神勇無匹,雖弄不清楚為何他會忽然代替了方澤滔的位置。但是見他雙目電閃,身形筆挺雄偉,走起路來龍行虎步,聲音透出強烈的鬥志和信心,一副不可一世的氣派,故所到處都惹起陣陣致敬和喝采聲,士氣為之大振。   走了近半里的城牆,寇仲又掉頭往回走,並大聲喝道:「你們聽著,竟陵軍必勝,江淮軍必敗。」   眾將士隨他一起喊叫,聲沖宵漢,把敵人的沖次喊殺聲全蓋過去。   馮青佩服道:「莊主便從來不懂學寇帥般激勵我們。噢!可以投石放箭了。」   寇仲從容不迫的朝江淮軍瞧去,果然其先鋒隊伍已進入百丈的範圍內,微笑道:「還可以等一下。」   馮青還想勸說,寇仲停在一座投石機旁,凝立不動。   敵人繼續挺進。  ****************************************************************************   錢雲領著三百名支持他的衛兵,氣沖沖的沿著城門大道往主門趕來。   現在竟陵城的主力均集中在這裡,只要他能殺死馮歌,控制權就會落到他手上去,那時再收拾寇仲和徐子陵也不遲。   正想得心花怒放時,勁氣壓頂而來。   戰馬首先失蹄跪地,把錢雲拋擲往前。   錢雲墮地時往上瞧去,只見徐子陵從附近的樓房頂往自己撲來,想拔劍時,胸口劇痛,慘叫一聲,當場畢命。   徐子陵落到眾兵之間,又騰躍而起。   四周衝出過百箭手,把隨錢雲來的士兵包圍起來。   馮漢高舉軍符攔著前路,大喝道:「棄械者生,反抗者死。」   徐子陵落到他身旁,威武若天神。   眾兵見錢雲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下就此了賬,誰都知大勢已去,紛紛投降歸順,一場內戰,就這麼的化解了。  ****************************************************************************   寇仲檢起一塊重若百斤的大石,大叫道:「杜伏威,看看你的擋箭車成甚麼樣子。」   再暴喝一聲,運足全力,把大石往衝到離城牆只有十七丈許的擋箭車擲去。   大石先升高丈許,接著急旋起來,疾往擋箭車的豎板投去。   城外城內的人都瞪眼看著,但若這樣子可以用一塊石頭把擋箭車箍毀,則誰都不肯相信。   但寇仲確表現出驚人的神力和準繩。   「轟!」   大石正中豎板,還把豎板砸成粉碎。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擋箭車不往後退,反往旁傾跌,「蓬」的一聲頹然側倒,壓傷了十幾個人。   眾人均看呆了眼。   守城將士爆出震天采聲。   寇仲知時機成熟,狂喝道:「投石放箭!」   吶喊聲中,分佈在長達一里的牆頭上,以百計的投石機彈起的巨石,與無數勁箭,雨點般往攻來的近萬敵人投去,一時車仰人翻,慘烈之極。   城防戰展開了新的一頁。   寇仲低聲對馮青道:「成了!現在就算他們知道你的莊主已死,都不會有問題了。」   馮青眼中毫無保留地射出尊敬的神色。  ****************************************************************************   當徐子陵趕返牆頭,竟陵軍正粉碎了敵人的第一波攻勢,留下了以百計的屍骸,十多具破爛的擋箭車、樓車、無數弓箭和兵器。   由城民組成的工事兵不斷把矢石滾油等運往牆頭,補充剛才的消耗,牆頭滿是來回奔走的軍民。   寇仲發出的每一道命令,將領都毫不猶豫地遵行。   江淮軍戰鼓交鳴,殘兵才退,另一組五千人的軍隊又開始往城樓推進,務使他們應接不暇。   徐子陵來到寇仲身旁,望往城外道:「錢雲已解決了!」   寇仲卻像沒有聽到般,指著百多架正往城牆移來的投石車道:「這些笨傢伙很厲害,剛才撞塌了我們幾處牆頭,還砸死了數百人,若這麼下去,我們恐捱不到明天。你有甚麼辦法呢?」   徐子陵想了一會,道:「不若由我帶人出去衝殺一陣如何。」   寇仲皺眉道:「那會有甚麼作用,若讓人截斷了退路,除了你外恐怕誰都不能活著回來,況且這些笨東西又不是可輕易毀壞的。」   徐子陵道:「只要我們時間掌握得好,一批人負責斬殺和驅散敵人,另一批人負責往這些甚麼樓車、擋箭車、投石車淋上火油,而牆頭上的人則負責發射火箭,保證老爹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寇仲拍牆叫絕,當下忙命人點起五千精兵,交由徐子陵調度,到城門處作準備。   「轟!」   石碎激濺,一塊大石落在寇仲身旁的牆頭處。   寇仲大喝道:「放箭!」   牆頭箭垛發出數千勁箭,朝蜂擁而來的敵人射去。   兩輛樓車,直衝過來。   車未至,十多人已騰身躍起,凌空掠至。   寇仲知對方高手來了,幸而見不到老爹杜伏威,大喝一聲,跳上牆頭,井中月化作一股厲芒,朝來敵捲去。   兩人應刀拋飛。   寇仲井中月左右劈出,另兩個踏足牆頭的敵人立即濺血墮下城牆去。   但仍有七名敵人成功登上城牆,殺得守城兵士人仰馬翻。   寇仲游魚般閃到正與敵人交手的馮青身旁,井中月閃電般朝那以雙斧往馮青砍劈的五短身材的壯漢劃去。   螺旋勁起。   「噹!」   井中月破入雙斧之間,倏又收回。   那矮漢雙斧墮地,額際現出血痕時,寇仲井中月又往另一掄刀的敵人揮斬。   「叮」的一聲,那人的大刀被井中月摧枯折朽般硬生生切斷,駭然退後,寇仲底下飛出一腳,把那漢子踢往城外去。   寇仲再撲入另三名敵人中間時,矮漢的屍身才剛著地面,可見他的行動如何迅快。   眾守城兵將精神大振,劍矛齊出,把尚餘下的五名敵人迫在牆角處。   寇仲殺得興起,刀刀均似是與敵偕亡的招數,見敵便殺,鮮血飛濺中,餘下兩人見勢色不對,就那麼躍下牆頭,落荒而逃。   寇仲跳到牆頭上,舉刀狂呼道:「竟陵軍必勝!江淮軍必敗!」   眾戰士齊聲響應,一時天搖地動。   寇仲高喝道:「開城!」   吊橋降下,徐子陵領著三千戰士,策騎衝出,見人便殺。   敵人的攻城隊伍那想到竟陵城敢會開城,登時亂作一團,四散逃開。   另有二千人持著裝滿火油的桶子,將火油傾倒在敵人的攻城戰車上,又忙即放火燃點,更添聲勢。   寇仲瞧著城下火頭處處,但心中卻是冷若冰霜,一絲不漏地察看敵我形勢。   戰鼓聲起。   江淮軍兩翼的騎兵隊伍從左右兩方殺來增援,一時蹄響震天。   寇仲卓立牆頭處,狀若天神,舉劍叫道:「收軍!」   馮青忙鳴鑼和吹響號角。   徐子陵衝散了敵方一組近千人的盾牌步車後,押著陣腳退返城內去。   牆頭萬箭齊發,射得對方的騎兵一排排倒往地上,難作寸進。   「砰!」   吊橋關閉。   不再待寇仲吩咐,城牆上軍民同聲高呼「竟陵軍必勝!江淮軍必敗!」   歡聲雷動。   寇仲看到對方至少有一半攻城樓車、擋箭車和投石車陷在火海裡,舒了一口氣後下令道:「我們輪班休息,怎都可以握過這三天的。」   馮青等此時對他已是心服口服,同聲答應。  ****************************************************************************   「轟!」   擂木像怒龍撞擊在城門處,發出震耳欲聾的一下巨響。   敵人又猝然發動另一次狂攻。   在牆頭一角倦極而眠的徐子陵醒了過來,睜眼一看,睡前本是完整的牆頭露出一個塌陷的缺口,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光,耳內貫滿喊殺聲、投石機的機括聲、車輪與地面磨擦發出的尖響、石頭撞到地上或牆上的隆然震聲。   「嘩啦啦!」   徐子陵不用看也知這一聲是滾熱的油傾倒到城牆下的聲音。   徐子陵長身而起,左手一揮,撈著一枝不知由那裡射來的冷箭,沿牆頭朝主城門方向走去。   守城軍民正在來回奔走抗敵,人人眼睛血紅,腦中似是只有一個簡單的目的,就是以任何手段把來進犯的敵人堵住和殺死。   牆頭上伏屍處處,殷紅的鮮血不住添加在變得焦黑的血跡上,但誰都沒空閒去理會。   天上密雲重重,星月無光。   牆頭火把獵獵高燃,染得一片血紅,眼前所見有如人間地獄。   假若沒有記錯的話,現在該是江淮軍大舉攻城後的第八天。   敵人的兵力不斷增加,又對其他城門假作佯攻,以分散他們的兵力。   他和寇仲不眠不休地指揮著這場慘烈的護城之戰,到剛才實在支持不下,才假寢半刻,豈知一下子就睡著了。   戰鼓驟響,他已有點分不清楚來自何方。   「轟!」   今趟又是擂木撞在城牆的聲音,腳下似是搖晃了一下。   「砰!」   一座樓車剛在前方被推得傾跌開去,連車上面的江淮軍倒在城外地上,也不知跌傷壓傷了多少人。   他終於看到寇仲了。   這位好兄弟筆挺地傲立牆頭,俯視城外遠近形勢,不斷通過傳訊兵發出各種命令,一派指揮若定的統帥氣度。   他身上染滿鮮血,恐怕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那些血是自己的,那些是來自敵人的。   箭矢雨點般交射著。   徐子陵來到寇仲身旁,寇仲朝他瞧來,眼內滿佈紅筋,把他扯往一旁道:「這次糟了,恐怕捱不過今晚了。」   指著遠處道:「那邊的城牆被撞破了一個缺口,我們全賴沙石堵塞著,犧牲了很多兄弟,我看老爹快要親自出手呢。」   徐子陵皺眉道:「婦孺不是全離城了嗎?我們為何還不撤走。」   寇仲苦笑道:「城中仍有這麼多軍人你說要走便走得成嗎?不要看現在人人奮不顧身,只要撤退命令發出去,包保他們爭相逃命,亂成一團。更何況我們和江淮軍已結下解不開的血仇。在他們乘勝追擊下,我們只有全軍覆沒的分兒。現在只有比比耐力,看誰捱不下去,唉!照看都是我們捱不下去居多呢!」   徐子陵縱目四望,守城的竟陵軍民,在對方日以繼夜的猛烈攻勢下,已變成傷疲之師,若一旦被敵人突破缺口,攻入城內,由於雙方仇怨甚深,敵人勢必見人便殺。在這種情況下,以自己和寇仲的性格。怎都做不出捨他們而逃的事來,最後結局就是一起壯烈殉城。寇仲的話就是這麼個意思。   寇仲再湊到他耳旁低聲道:「這是否命運注定了呢?第一次當統帥便完蛋大吉。哈…噢…」接著咳個不了。   徐子陵助他搓揉著背脊道:「你是否受了內傷?」   寇仲狠狠道:「剛才又來了幾個高手,給其中一個抽冷子打了一拳,不過他的臭頭卻給我割了。」   此時有人倉皇來報:杜伏威的主力大軍移動了。   兩人心中叫苦,硬著頭皮登上哨樓,馮漢、馮青都在那裡,人人臉色凝重,像是預見到末日的來臨。   攻城的都往後撤開,讓新力軍作新一波的強大攻勢。   城牆外的原野屍骸遍地,似在細訴著這八天八夜來慘烈的攻城戰。   便闊的城野火光點點,漫無邊際。   戰鼓號角齊鳴,馬蹄車輪聲,響徹天地。   寇仲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暗自苦笑,到今天他才明白到統帥的不易為。   徐子陵陪他來到缺了一角的外牆處,馮漢沉聲道:「杜伏威現在把所有軍力均集中到這邊來,估計兵力達八萬人。而目下我們的人全加起來只在一萬人間。敵人以八倍的兵力攻打我們,以眼前的形勢,我們很難捱過今夜。」   哨樓頂忽地刮起一陣狂風,吹得各人衣衫飄揚。   寇仲仰首望天,只見烏雲疾走,徐徐道:「假若天公造美,下一場大雨,究竟對那一方有利。」   眾人同時劇震,學他般望向夜空。   馮漢道:「那我們就有救了!」   話猶未已,一道電光畫破天空,照得各人睜目如盲,又再一聲驚雷,把戰場上所有聲音全遮蓋過去。   豆大的雨點照頭打來,由疏轉密,不片刻變作傾盤大雨,千萬火把逐一熄滅。   寇仲仰天長笑道:「感謝老天爺,因為你老人家尚未要亡我寇仲,只要我能躲過杜伏威的親身追殺,終有一天竟陵會回到我寇仲手裡來!」   接著大喝道:「這場仗我們已輸了,立即分批撤退,我和徐爺押後,拚死保護你們安全離去。」   眾將見兩人義薄雲天至此,無不心頭激動。   徐子陵冷喝道:「還不即走,誰有把握去接杜伏威的袖裡乾坤。」   眾將全體跪下,拜了三拜,才領命去了。   雷雨交加下,寇仲和徐子陵衣衫盡濕,卻仍對視長笑,說不盡的豪情壯氣。 第五章 首場敗仗   雷雨交加下的竟陵城有如鬼域,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目送一批批的竟陵軍士匆匆從北門撤走。   到最後一批包括馮漢、馮青在內的戰士撤退時,眾人均感依依不捨。   寇仲硬著心腸喝道:「走吧!遲恐不及哩!」   馮漢也分不清楚臉上的水滴是雨還是淚,悲叫道:「我們一起走吧!」   徐子陵堅決搖頭道:「只有我們兩人才可引杜伏威追來,你們快走!」   馮漢大叫道:「異日只要聽到兩位爺們舉義的消息,而我馮漢尚有一口氣在,定必來投附兩位。」   說罷策馬追著隊尾而去,轉瞬沒入雨電交擊的茫茫暗黑處。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策騎並肩緩緩而行,任由風雨打在身上馬上。   每當電光閃爍時,長街兩旁的店舖樓房都像透明了似的,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氛。   寇仲苦笑道:「想不到第一次真正上戰場便吃了個大敗仗,把整座竟陵城賠了出去。哈!真是好笑!我現在整個人都麻木了,你曾見過這麼多人在你跟前死去嗎?」   徐子陵仰臉任由大雨傾盤瀉注,像是要讓雨水洗去戰袍染上的鮮血和身上十多處大小傷口的血污,吁出一口氣道:「得得失失,怎能計較得那麼多。你和我只可盡力而為,在任何情況下做好本分吧了!今天若你是大獲全勝,令你以為得來容易,說不定會種下他日更大的敗因。哈!所以今趟是敗得好。」   寇仲捧腹狂笑,牽動了各處傷口,旋又變成慘哼,喘著氣道:「對成敗得失,我總不能像陵少你般瞧得那麼灑脫,或者我是天生的俗人吧!他娘的!咦!」   兩人猛地勒馬停定。   漫天風雨的長街前方,就在閃電裂破上空,照得天地一片煞白時,現出一道頎長的人影,就算此人化了灰,他們也從他的高冠認出是杜伏威。   他終於來了!   杜伏威發出一陣震耳狂笑,充滿了殺伐的味道,忽又收止笑聲,冷哼道:「人說虎毒不食兒,但我杜伏威今晚必須在這雷雨之夜,出手收抬你這兩個不肖子,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寇仲敬了一個禮後,「錚」的拔出井中月,高舉頭上大笑道:「為了爭霸天下,父子相殘,兄弟闔牆,乃平常不過之事,老爹你何用介懷。」   破風聲從後面隱約傳來。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均知來的是杜伏威方面的高手。   只是一個杜伏威已教他們難以應付,若陷進江淮軍高手的重圍內,那還有命逃出生天。   徐子陵微笑道:「老爹請恕孩兒無禮!」   猛夾馬腹,朝杜伏威衝去。   寇仲亦策馬前衝,井中月化作厲芒,破開了風雨,朝杜伏威劈去。   螺旋勁發,風雨被刀勢帶起,化成一束狂飆,隨刀先至,聲勢驚人之極。   徐子陵比寇仲快了半個馬位,到離杜伏威只有丈許時,全力一拳擊出,掀起了另一股雨水,朝這縱橫江淮的霸主擊去。   杜伏威那想得到兩人進步了這麼多,更是首次遇上螺旋勁,不過他身經百戰,一個旋身,卸開徐子陵挾著風雨轟擊及身的怪勁,同時騰身而起,兩袖飛揚。   這兩袖乃他畢生功力所聚,實是非同小可。   「轟隆!」   一道閃電,就在不遠處畫過。   雷聲震響,長街明如白晝。   徐子陵猛勒馬繩,戰馬人立而起,朝杜伏威踢去。   杜伏威微一愕然,徐子陵已滑貼馬側,腳尖踢中他的左袖。   寇仲的井中月同時擊中他右袖。   徐子陵此招,其中實包含著極奧妙的道理。   要知杜伏威本以為會先擊上徐子陵,然後才輪到寇仲,故此兩袖左重右輕,定計先把徐子陵拂下馬背,再全力對付寇仲。   斑手相搏,時間與招數的拿捏實有決定性的關鍵作用。   豈知徐子陵利用戰馬,不但迫得杜伏威要臨急改變攻擊的角度,還遲緩了一線,無奈下急把左袖部分功力撤往右袖,以應付寇仲雷霆萬鈞的一刀,再打不響他本是天衣無縫的如意算盤。   「霍!霍!」兩聲後,接著是「叮」的一聲清響。   徐子陵有若觸電,整個人連著慘嘶的戰馬往後拋跌,駭人之極。   寇仲的井中月疾劈在杜伏威袖內乾坤的護臂處,立時被震得全身傷口迸裂,滲出鮮血。胯下戰馬被兩人交擊的氣勁撞得橫移時,他已騰身而起,井中月化作千萬刀影氣旋,把退了一步的杜伏威卷在其中。   以杜伏威之能,亦不得不放過徐子陵,運起雙袖,全力應付神勇無比的寇仲這捨命的一擊。   徐子陵承受了杜伏威絕大部分的內勁,在和馬兒一起背脊觸地前,噴出一口鮮血,功行全身,元氣又回復過來。   此時後面的伏兵已迫至三十丈之內,正全速趕來。   徐子陵知這乃生死關頭,猛提一口真氣,輕按墮地慘嘶的馬肚側處,借力滾地,直朝杜寇兩人交戰處急滾過去。   十指勁發,十道螺旋勁氣像箭矢般射向杜伏威的雙腳。   杜伏威的第二個失誤,就是想不到徐子陵能這麼快作出反攻,故雖心切撲殺寇仲,此時仍不得不先顧著老命,暴喝一聲,騰躍閃躲。   氣勢如虹的寇仲怎會錯過這千載一時的機會,井中月急攔腰掃去,卻任得臉門空門大露,完全是一派進手拚命的招數。   杜伏威提氣升起,變成頭下腳上,右手箕張如爪,抓往寇仲的天靈蓋。   另一手戟指點出,勁氣直刺徐子陵背心。   這幾下交手快如電閃,三方面都絞盡心思,各出奇謀妙招,令人歎為觀止。   寇仲大笑道:「老爹中計了!」   倏地橫移,來到杜伏威下方,雙手握著井中月,往上疾砍,取的是杜伏威的咽喉。   徐子陵兩手撐地,借力斜竄,兩拳齊出,發出一股狂大無比的螺旋勁氣,夾著風雨朝寇仲頭頂上的杜伏威擊去,威猛無儔。   此時杜伏威的手下最近者已迫至十丈之內,只要杜伏威能多撐片刻,寇徐兩人便休想有命離開。   以杜伏威的城府之深,仍禁不住生出悔意。   當他得到竟陵軍棄城逃走的消息後,由於心切殺死兩人,故只帶著少數高手全速趕來,把其他手下均拋在後方,又想不到兩人的武功進步了這麼多,這是第一個失誤。   第二個失誤就是躍空閃躲,變得無法以巧勁應付兩人怪異無比的螺旋勁氣。即管以他的功力,亦難以同時硬拚兩人的全力一擊。   「轟!」   電光乍起,駕雷轟鳴之際,杜伏威使出壓箱底的本領,左袖掃正寇仲的井中月,而右袖則迎上徐子陵的雙拳。   勁氣交擊。   杜伏威噴出一口鮮血,拋飛遠處。   徐子陵則墮往地面,也噴出了一口鮮血。   寇仲一手把徐子陵扯起來,斜飛而起,躍上道旁一座樓房瓦頂處。   兩名江淮軍的高手追撲而至,給寇仲反手一刀,硬生生迫得掉回地上。   杜伏威落在長街另一邊處,凝立不動。   徐子陵這時給寇仲輸入真氣,回復過來,一拳擊出,另一人亦應拳拋跌,「蓬!」的一聲掉在泥淖裡。   「轟!」   天地一片煞白。   回復黑暗時,兩人早不知所綜。   杜伏威大喝道:「不要追!」   杜伏威長長吁出一口氣,搖頭歎道:「不愧是我的好兒子,你們追上去也沒有用。」   兩人滾下斜坡,掉在一潭泥淖裡,再無力爬起來。   大雨仍是照頭照臉灑下來,雷電卻漸趨稀疏。   離開竟陵後,他們望北逃了三十多里路,到現在已是油盡燈枯,提不起真氣。   身上的大小傷口疼痛難當。   兩人並排躺著,不住喘息。   寇仲辛苦地道:「你還休息過一會,我卻是連續八日八夜未試過像現在般躺得四平八穩的,哈!終死不了,連老爹都奈何我們不了!」   徐子陵呻吟道:「不要那麼快便自誇自讚好嗎?目下只要遇上個小賊,也可要了我們的命。」   寇仲喘著氣笑道:「老天爺不會那麼不近人情的,嗯!若涫妖女亦在附近養傷可真個有趣哩!」   徐子陵不再說話,調氣運息。   寇仲閉起眼後亦再睜不開來,進入天人交感的深沉睡眠裡。   大雨在黎明前終於停下,晴空驅散了烏雲,暮春的晨光灑在兩人身上。   到太陽升上中天,寇仲才首先醒來,睜眼一看,才知躺在一道小溪之旁,溪旁林木婆娑,景色極美。   另一邊是座小山丘,斜坡長滿嫩綠的青草,坡頂林木茂密,果實纍纍。   寇仲挺腰坐起,昨夜的痛楚已不翼而飛,傷口均癒合結疤,哈哈一笑,彈了起來,舒展四肢。   徐子陵被他驚醒過來,見他一身破衣,滿臉血污泥污,卻仍是一臉歡容,坐起身抱膝奇道:「仲少為何這麼開心呢?」   寇仲盤膝在他對面坐下,歎道:「我從未試過感到生命像這一刻般寶貴。當你見到這麼多人在你跟前死去,便會知道當時能活著實在是個天大的奇跡。我並不是開心,而是享受活著的喜悅。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點頭道:「說得好,至少我們仍有幾天生命去享受。」   寇仲虎目寒芒一閃道:「涫妖女雖然比老爹還厲害,但想殺我們仍非易事。最怕是她召來陰癸派的高手,甚至『陰後』祝玉妍,那我們就要完蛋大吉了。你有甚麼好提議?」   徐子陵哂道:「瞧你成竹在胸的樣子,不如爽快點說出來吧!」   寇仲微笑道:「我的計劃可分作兩部分,首先是要隱藏起來,教涫妖女找不到我們。」   徐子陵恍然道:「你是指利用魯先生的面具扮成別個人嗎?不過若我們走在一起,以涫妖女的精明,說不定仍可認出是我們改扮的。」   寇仲道:「路上這麼多發戰爭財的人,隨便找一檔加入同行,便不會那麼惹眼了,而且還順便找尋玉成他們,希望他們沒有把私鹽丟掉就好了!」   徐子陵道:「另一部分又如何?」   寇仲眼中殺機大盛,狠狠道:「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我要盡一切手段,把陰癸派上上下下殺個清光,否則寇仲兩個字就要掉轉頭來寫。你會反對嗎?」   徐子陵想起商鵬、商鶴等慘死的情況,點頭道:「完全同意!」   寇仲俯近少許,壓低聲音道:「涫妖女定然猜到我們會北上洛陽,更會設法與玉成他們會合。所以…哈…你該明白了…哈!」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想以玉成他們為釣餌把陰癸派的人釣出來吧!這樣等於拿玉成四人的生命來玩耍。」   寇仲搖頭道:「這叫置諸於死地而後生,由今天此刻開始,我們要全心鑽研我們的奕劍之道,否則再碰上涫妖女都也是白饒,徒惹她恥笑。」   徐子陵哈哈一笑,站了起來,道:「上路前先洗個澡如何?」   天上灑著毛毛細雨,道上泥濘處處,濕滑難行。   兩人在竟陵北五十里的一座小鄉鎮買得莊稼人的粗布麻衣,戴上面具,搖身一變,成了一老一少兩個採草藥的鄉下人,沿漢水重返襄陽。   徐子陵變成個五十歲許,留著一撮山羊鬚,眼角額際滿佈皺紋,一臉淒苦的老人家,加上佝僂著身體,連寇仲都差點認不出他來,感覺怪有趣的。   寇仲則變成年約三十,一面麻皮的醜漢子,還一副似乎頗懂武功的樣兒。   井中月給他以油布包紮起來,以免洩露出底子。   他們在山野裡全速飛馳了兩日後,到離襄陽三里許時才截入通往襄陽的官道,雜在行旅間朝襄陽前進。   驀地蹄聲轟鳴,十多名壯漢策騎奔至,駭得路上行人紛紛讓路,待他們過後卻是破口大罵。   寇仲和徐子陵回到路上,繼續行程,前者道:「剛才那批人憑衣飾該是錢獨關的手下,看他們神色匆匆的樣子,說不定是得到竟陵失陷在老爹手上的消息,趕著飛報錢獨關。老錢這傢伙怕要沒幾晚好睡哩!」   徐子陵道:「長叔謀不是與錢獨關有勾結的嗎?而長叔謀則是老爹的秘密盟友,由此引伸,說不定錢獨關不用怕老爹也說不定呢?」   寇仲仰臉感受著毛毛細雨灑下的舒服感覺,道:「我看錢獨關只是不想開罪鐵勒人,才任得長叔謀胡為吧了!否則那趟他就該聯起長叔謀來對付我們。老爹現在雖把竟陵奪到手中,卻是傷亡慘重,元氣大傷,暫時無力北上,錢獨關應仍有一段風流快活的日子可過。」   此時兩人登上一座小丘,襄陽城出現在遠方的迷茫細雨中,有種說不出淒清孤苦的味兒。尤其當想起竟陵的陷落,更使人感到它好景不長。   寇仲笑道:「入城後第一件事幹甚麼好呢?」   徐子陵聳肩道:「往南的水路被截,定有很多人滯留襄陽,想找個落腳的地方應是非常困難,我們看過城內沒有玉成他們留下的標記後,便立即離城,免得浪費寶貴的光陰。」   寇仲拍拍背上的井中月,伸個懶腰道:「我忽然有點手癢,很想大鬧一場。」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寇仲微笑道:「沒有甚麼,入城再說吧!」 第六章 聯手驅毒   快抵城門時,只見城門口外堆滿了人,更有人悵然離開,原來自今午開始,錢獨關便下令不許外來人入城。   兩人當然不放在心上,憑他們現在的鳥渡術,只要有根索子,便可輕易登上高逾十多丈的城牆。   正要找個攀城的好位置時,一名僕人裝束,四十來歲的男子把他們截著,以充滿期待焦急的眼神瞧著他們道:「請問兩位是不是懂得治病的呢?」   徐子陵沙啞著嗓子道:「究竟是甚麼事呢,我們是懂得點醫術的。」   男子喜道:「我叫沙福,若老先生懂得治病,請隨我來,我們定不會薄待先生。」   兩人見他說得客氣,交換了個眼色後,寇仲粗聲粗氣道:「引路吧!」   沙福領路朝碼頭方向走去,邊行邊咕噥道:「我們本以為到襄陽便可找到大夫,那知卻不准入城,幸好見到兩位背著山草藥囊,故試問一聲,豈知真碰對了,兩位高姓大名。」   徐子陵捋著鬚子老聲老氣的道:「我叫莫為,他是我侄兒兼徒兒莫一心,專以推拿穴位配藥治病,包醫奇難雜症,手到病除。」   寇仲聽得差點大笑,幸好及時忍住。   沙福喜道:「那就好了,我家小公子不知如何忽然陣寒陣熱,神智不清。唉!少夫人這麼好心腸的人,卻偏要受到這種折磨。」   兩人嚇了一跳。   他們本以為病的是成年人,只要運氣打通他的經脈,怎都該會有些好轉,就當是做件好事。若是小孩患病,就沒有太大把握了。   碼頭處更是人頭湧湧,不少是來自竟陵的難民,沙福帶著他們登上泊在岸邊的一艘小艇,艇上的健僕立即鬆脫系索,把小艇駛往對岸停泊的一艘中型帆舟。   雨粉仍灑個不休,天色逐漸暗沉下來,河道上不斷有船隻開出,趁入黑前離開襄陽。   在這群雄割據,你爭我奪的時代裡,能安然擁有船舶的人,都是頗不簡單。   寇仲和徐子陵裝作好奇的朝那艘帆船瞧去,只見甲板上站了幾名大漢,正居高臨下的盯著他們,神情木然。   不片刻小艇靠泊帆船左舵,沙福首先登上甲板,叫道:「大夫到了!」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看出對方擔心甚麼;若治不好小公子的病,便會令那小夫人失望了。但事已至此,只好跨步登船。   那五名護院保鑣模樣的人迎上來,領頭的是個身形高頎的中年漢子,只比寇仲矮了寸許,但已比沙福高出半個頭。   此人臉孔窄長,眼細鼻歪,賣相今人不敢恭維。且神態傲慢,拿眼斜兜著兩人,頗不友善。   沙福介紹了兩人的姓名身份後,向兩人道:「這位是馬許然老師…」   馬許然正朝寇仲打量,冷然打斷沙福道:「這位兄台須先留下佩刀,才可入艙為公子診治。」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互望,均感奇怪,為何此人會故意刁難呢?   一把雄壯的聲音在艙門處傳來道:「規矩是死的,兩位朋友請進來,少夫人等得急呢!」   馬許然臉色微變,狠狠盯著那在艙門處說話的漢子,卻沒有作聲,顯是對他頗為忌憚。   沙福忙領兩人朝艙門走去。   那人走出艙口,原來是個胖子,膚色很白,有點像養尊處休的大商家,但眼神銳利,且胖得來卻能予人紮實靈活的感覺。朝兩人抱拳道:「在下陳來滿,不知老丈和這位仁兄如何稱呼。」   徐子陵沙啞著聲音道:「老夫莫為,這是老夫的徒兒兼侄兒莫一心。救人如救火,可否立即領老夫去見小公子?」   陳來滿先狠狠盯了馬許然一眼,接書施禮道:「兩位請隨陳某來!」   兩人和沙福隨他步入艙房,馬許然一言不發的跟在背後,氣氛異常。   「咯!咯!」   艙門「咿呀」一聲打了開來,露出一張秀氣的臉龐。   陳來滿道:「小鳳,告訴少夫人,大夫來了!」   小鳳把門拉開,喜道:「大夫請進,少夫人等得心焦了。」   陳來滿向沙福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即道:「我和馬老師在外邊等候吧!莫大夫請進!」   寇仲和徐子陵到現在仍弄不清楚馬許然的身份情況,但肯定這傢伙和少夫人的關係很有點問題,而陳來滿和沙福則是站在少夫人一方的。   不過這時他們擔心的卻是能否治好那小公子的病,只好隨著陳來滿的胖軀跨入房內。   這間艙房頗為寬敞,佈置得古色古香,透出書香與富貴兼備的氣派,入門處擺了一組酸枝桌椅,靠窗處放著一張桃木造的大床,垂下羅帳。   一位本坐在床沿的華服女子起立相迎,除婢子小鳳外,還有另一俏婢,室內充滿草藥的氣味。   寇仲和徐子陵定睛一看,均是跟前一亮。只見此女年約雙十,長得清秀可人,嬌小玲瓏,雖及不上婠婠近乎奇跡的詭艷,比不上商秀洵孤傲的清麗,但卻另有一股媚在骨子裡且楚楚可憐的迷人風姿,令人心動。   陳來滿顯是對這少夫人異常敬重,搶前一步躬身柔聲道:「少夫人!大夫請來了。這位是莫大夫,這另一位是莫大夫的徒兒。」   少夫人秀眸亮了起來,透出期待的神色,躬身道:「麻煩兩位先生,小兒…唉…」   她的聲線溫婉清柔,與她的風姿配合得天衣無縫,尤其此時語帶淒酸,欲語還休,誰能不為之心生憐意。   徐子陵卻聯想到當年揚州賣饅頭包子的貞嫂,她亦常露出像少夫人般的神態,總似在默默控訴著生命的不公平和委屈,心中一軟道:「請問小公子如何發病的?」   少夫人一對秀眸隱泛淚光,垂下螓首道:「今早起來,小珠侍候進兒時,進兒就是這樣子呢!」   她身旁的侍婢小珠立即淚下如雨,泣不成聲,激動得有點過了份。   陳來滿指示小鳳把小珠扶出房去,道:「莫大夫請過來,不用拘禮。」   寇仲暗裡推了徐子陵一把,後者只好收拾情懷,硬著頭皮移到床旁。   一位三、四歲許的稚童,正閉目而臥,俊秀的臉龐蒼白得嚇人,呼吸短而促,令人看得好生憐愛。   徐子陵坐到床沿,探手入綿被內,找到他的小手。   剎那之間他的真氣已遊遍了他的奇經八脈,一種難以形容的連他自己都難以解釋的直覺湧上心頭,心中劇震道:「小公子是中了毒!」   包括寇仲在內,床旁的三個人同時一震。   寇仲吃驚的原因卻與少夫人和陳來滿不盡相同,因為三人中只有他清楚徐子陵並沒有如此把脈診症的本領。   少夫人臉上血色褪盡,差點昏倒地上,嚇得陳來滿和寇仲兩人扶又不是,不扶則更不是。   陳來滿焦急地道:「夫人小心!」   幸好少夫人很快回復過來,熱淚卻是奪眶如出,淒然道:「怎會是這樣呢?莫大夫有辦法救他嗎?」   寇仲忙作安慰,衝口而出道:「少夫人放心,家叔乃行走江湖,嘗盡百草的妙手神醫,必可…嘿…」   陳來滿踏前一步,來到徐子陵的一側,眉頭深鎖道:「莫大夫有多少成把握?我也曾為小公子探脈,他確是經脈紊亂,急促疲弱,但看氣色卻沒有絲毫中毒的現象。」   徐子陵手往下移,掌貼小公子的右腳心,閉上眼睛,以夢囈般的語調道:「這是一種奇怪的熱毒,深藏臟腑之內,破壞小公子的生機,老夫有十成把握可斷實情如此。」   少夫人終立足不穩,纖手按到徐子陵肩膀上,這才勉強站穩,飲泣著道:「大夫能治好他嗎?」   徐子陵雙目猛睜,神光一閃即逝,幸好背著陳來滿這會家子,否則早露出馬腳,沉聲道:「一心!你給我按著小公子的天靈穴。」   寇仲暗忖那有這種治病的方式,但當然也明白這是他們軀毒的唯一方法,移到床頭坐下,左掌緊貼在小公子頭蓋上。   陳來滿首先感到不妥,疑惑地道:「莫大夫懂得運氣軀毒之法嗎?」   要知除非是內行高手,能把真氣控運自如,才有資格把真氣送入別人體內經脈去,不致出岔子。   至於以真氣為別人療傷,則難度會大幅增加,還須對經脈穴位有明確的認識才成。   而以真氣軀除藏在五臟六腑,與血脈成為一體的毒素,則只有頂尖級的高手才能辦到。陳來滿便自知沒有這種本領,故有此問。   卻不知寇仲和徐子陵來自《長生訣》的先天真氣,不但全賴摸索學成,而且本身自具療傷驅毒的作用。所以當日沉落雁毒他們不倒,這自然非陳來滿所能明白。   寇仲把真氣貫頂而下,與徐子陵的真氣在小公子的丹田氣海處匯合時,徐子陵把心神從少夫人按在他肩頭的冰冷小手處收回來,淡淡道:「這是傳自先祖的家傳軀毒大法,能根除任何奇毒,陳老師請忍耐片刻,便知究竟。」   寇仲為了分他心神,使他不再對他們的來歷深究,接口道:「究竟是誰下的毒呢?」   少夫人站直嬌軀,挪開按在徐子陵肩頭的纖手,朝陳來滿瞧去。   兩人目光相觸時,均露出驚懼神色,卻都欲語還休,沒有把心中想到的話說出來。   寇仲何等精明,不再追問。   這時兩人寒熱兩股螺旋真氣已然形成,在眨眼的高速下,掠過小公子全身。   小公子頓時渾身劇震,竟「啊」的一聲坐了起來,睜開漂亮的大眼睛。   寇徐兩人也想不到自己的驅毒神功靈驗至此,愕然以對。   少夫人喜叫一聲,不顧一切的把茫然不知發生了甚麼事的寶貝兒子摟個結實,流露出感人之極的母子真情。   徐子陵像給千萬根銀針刺在手掌般,一陣麻痛,心知毒素全收到掌內,暗叫厲害,想了一想,才運功化去。   兩人長身而起,扯著佩服得五體投地,感動得熱淚盈眶的陳來滿到了靠門的房角處。   寇仲道:「究竟是誰下此毒手,需否我們再出手幫忙?」   陳來滿似有難言之隱,猶豫半晌後,才道:「可能是給不知甚麼毒蚊毒蛇叮了一口吧,兩位大恩大德,我陳來滿和少夫人永誌不忘…」   少夫人這時摟著小公子來到兩人身前,著小公子叩謝大恩,也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沙福、馬許然、小鳳、小珠四人聞聲擁進房來,其中馬許然和小珠的神色都有點不自然,給寇徐兩人看在眼內,心中開始有點明白這必是家庭內的鬥爭。   小公子看到小珠,露出惶然神色,躲在乃母懷內,指著她叫道:「娘!小珠姐用針刺進兒。」   眾人的目光同時射在小珠身上。   小珠臉色倏地轉白,雙目凶光閃過。   徐子陵和寇仲心知不妥,有意無意地移到小珠和少夫人母子之間。   陳來滿冷哼一聲,待要出手,馬許然已先他一步,往小珠撲去,恰好阻截了陳來滿的前進路線。   此時小珠正和小鳳並肩立在入門處,見馬許然探手抓過來,夷然不懼,閃電般退出門外,顯示出高明的身手。   馬許然和陳來滿先後追了出去,風聲亦遠去。   徐子陵和寇仲臉臉相覷,憑小珠的身手,竟肯屈身為婢,又毒害稚兒,可推知少夫人的夫家必非是一般富貴人家,且會是牽涉到甚麼惹人垂涎的利益。   小鳳和沙福驚魂甫定,侍候少夫人和小公子到一旁坐下時,陳來滿和馬許然兩手空空的回來了,自是讓小珠成功逃去。   陳來滿帶著憤愧之色報告道:「來滿辦事不力,請少夫人降罪。」   少夫人搖了搖頭,道:「誰都料不到會有這種事情,責不在陳老師,何罪之有。」   寇仲見那馬許然毫無愧色,忍不住冷笑道:「馬老師剛才暗助小珠逃走,卻又該當何罪?」   此語一出,人人臉上變色,變得最難看的當然是馬許然,雙目殺機閃現,瞪著寇仲道:「你這兩句話是甚麼意思?」   寇仲不屑道:「明人不作暗事,只有卑鄙之徒才會扮作明是出手,暗中卻在放那害人精逃走,馬老師該知江湖規矩,有膽子做這種事便該有膽子承認。」   馬許然提起雙手,凝聚功力,冷笑道:「我的規矩卻是出口傷人者死,胡言亂語者必惹大禍,待我看看你這兩個江湖郎中有甚麼斤兩。」   沙福和小鳳駭得避在少夫人和小公子兩旁,陳來滿則是心中一動,沒有說話,只移到少夫人身前,護著她們。   勁氣鼓蕩。   徐子陵像不知馬許然要出手般,逕自佝僂著身體攔在出門處,截斷了馬許然這方的逃路。   寇仲同時橫跨兩步,封死了對方由艙窗逃走的路線,與徐子陵把馬許然夾在中間,冷笑道:「我的規矩則是你若能擋我三刀,又肯跪地認錯,便任你離開。」   少夫人把小公子樓入懷裡,不讓他觀看即將發生的惡鬥。   馬許然雙目亂轉,心中叫苦。剛才寇仲和徐子陵移動時,身法步法均使他有種無隙可乘的奇異感覺,一時無法出手,且瞬那間使使他陷進前後受敵的劣境。而和他功力相苦的陳來滿卻在旁虎視沉沉,這場仗如何能打。心念猛轉,忽然垂下雙手,面向少夫人道:「許然清清白白,請少夫人為許然作主。」   眾人想不到他如此窩囊,均愕然以對。   少夫人歎了一口氣道:「這種事那到婦道人家來管呢?」   馬許然臉色劇變時,寇仲閃到他身後,一指戳往他背心。   馬許然應指倒地。   寇仲哈哈笑道:「快將馬老師扎個結實,再嚴刑侍候,保證可查出誰在背後指使。哼!真窩囊。」   少夫人擁緊愛兒,目光落在地上的馬許然處,正要說話,襄陽城那方傳來一陣陣的喊叫聲。   眾人盡皆愕然。 第七章 路見不平   靠襄陽城那邊的江岸已是亂成一團,泊在碼頭的船更有三、四艘著火焚燒,送出大量的火屑濃煙往本是晴朗的夜空竄去。碼頭的十多個用竹木搭成的貨棚,均無一悻免地燒得僻啪作響。   哭叫呼喝的聲音震天響起,火光映照下,數千候在城門外的難民和商旅狼奔鼠突,任誰瞧過去都分不清楚誰是強徒,誰是受害者。   跋到甲板上的徐子陵和寇仲都看呆了眼,暗忖縱是十個寧道奇恐怕也控制不了目下這混亂的場面。   陳來滿色變道:「定是馬賊來搶掠財貨,立即起錨開船。」   眾手下應命而去。   寇仲向徐子陵道:「叔叔!我們還要入城探親呢!」   徐子陵早忘了自己的身份,驟然聽到他喚自己作叔叔,差點笑了出來,強忍著點頭道:「一心說得對,陳先生請代告知夫人,我們要走了!」   另一邊的沙福急道:「我們尚未給兩位酬金啊!」   寇仲伸手拍拍他肩頭,嘻嘻笑道:「幸好得沙管家提醒,不瞞你說!我們一向只知行俠仗義,時常忘了討取酬金訟費,哈!管家真是明白人!」   陳來滿醒悟過來,道:「兩位請稍待片刻。」隨即掠進艙裡。   徐子陵瞧著對岸的人影火光,心中泛起有心無力的無奈感覺。   不論自己的武功練得如何高明,但在跟前這種情況下,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只有當天下歸於一統,政令才可以確切執行,使一切重上正軌。   自己應否助寇仲達到這一個目標呢?   寇仲絕對會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不會變成另一個楊廣。   這時在陳來滿的陪同下,少夫人來到甲板上,盈盈步至兩人身前,福身道:「兩位先生既身有要事,碧素知難以挽留,異日若有機會到洛陽去,務請到城南石湖街沙府,碧素必竭誠款待。」   徐子陵與她清澈的眼睛相觸,心中掠過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那非是甚麼男女之情,因為少夫人的眼神純淨無瑕,但卻透出深切的孺慕與感激,甚至乎渴望得到自己的保護和長輩的愛寵。   壓下心中奇異的波蕩後,徐子陵淡淡道:「少夫人真客氣,假設我們到洛陽去,必會到貴府拜候少夫人。」   少夫人與他眼神接觸,亦是芳心一顫,她從未見過一個老人家有雙像徐子陵那樣的眼神,那非是對方的眼神明亮銳利,也非是深邃莫測,而是其中包含著深刻引人的智慧和深情,令她生出對長輩倚賴孺慕的微妙情緒。   立時駭得她低垂螓首,把手中重甸甸的錢袋奉上道:「些微薄酬,實不足表示碧素對先生的感激,請先生收下吧!」   寇仲立時兩眼放光,撞了徐子陵一把。   徐子陵心中暗罵,伸手接過,指尖觸到少夫人的纖手時,以他的涵養,亦不由心中一蕩。   少夫人被他的指尖碰到,立感一股火熱傳遍嬌軀,這是從沒有想像過的感覺,全身一顫,差點叫了起來。   寇仲猛扯徐子陵,兩人一聲多謝,便騰身而起,先落在河心的一艘船上,再往對岸掠去,沒進火光人影裡去。   少夫人芳心湧起從未有過的失落感覺,像他們般的奇人異士,她還是首次遇上。   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容貌都不討好,但在少夫人眼中,卻是救回她愛兒的大恩人,且和他們相處時間愈多,愈感受到他們善良率真的性格、英雄俠義又深藏不露的風儀。   何時才可再見到他們呢?   寇仲和徐子陵踏足岸旁實地,只見四周全是逃難的人遺下的衣貨雜物,地上伏屍處處,令人不忍目睹。   能逃走的人均已散去,泊在碼頭旁的幾條船仍陷在烈焰濃煙中。   襄陽城那方火把通明,顯示錢獨關正密切監視城外的動靜。   東南方一片樹林後仍有喊殺聲傳來,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放開腳程,全速奔去。   直到此刻,他們仍摸不清楚剛才是發生了甚麼事。   片晌後,他們趕了近三里路,把襄陽城的燈火拋在後方,喊殺聲更接近了。   兩人提氣增速,不一會穿林而出,來到林外的曠野處,劍氣刀光立時映入眼簾,似是十多簇人正交手拚鬥。   再定睛一看,登時看呆了眼睛,原來這十多簇加起來達三百多的武林人物,只在圍攻一個人,此君正是跋鋒寒。   寇仲拉著徐子陵退回林內,往外瞧過去,吁出一口涼氣道:「風濕寒今趟死定了,為何卻不見他的紅顏知己瑜姨呢?」   徐子陵也給弄糊塗了,更不明白眼前事件與剛才城外那場殺人搶掠放火有甚麼關係。   在高舉的火炬下,林外曠野中十多簇顯是份屬不同幫會門派的人,井然有序的分佈在四方,把跋鋒寒圍在中心處,正以車輪戰術不斷派人出手加入圍攻的戰圈去。   跋鋒寒身上有兩三片血漬,神情雖略見疲倦,但仍是行動如風,在七、八人圍攻下進退自如,手上寶劍反映著火炬的光芒,閃跳不已,劍鋒到處,總有人要吃虧。   地上已伏了十多條屍體,當然是他的傑作。不過敵人後援無窮,若他不能突圍逃走,始終會力竭身亡。   「噹!噹!當!」   跋鋒寒劍光忽盛,揮劍進擊,聲勢暴漲,漩飛一匝,兩名與他對手的灰衣大漢,凌空拋飛,又為地上添加了兩具死狀可怖的屍骸。   有把嬌滴滴的女手聲音道:「宜春派二當家請派人出手!」   其中一組人立即撲出四個人,兩矛兩斧,展開一套綿密的聯手招數,把正要逃走的跋鋒寒硬是困在原處。   徐子陵和寇仲循聲望去,只見發號施令的是位秀髮垂肩的白衣女子,身形勻稱,風姿綽約,在熊熊火光下,雙眉細長入鬢,膚色如玉,顏容如畫,煞是好看。   她身旁儘是女將,八名年青女子英氣凜凜,都是黃色勁裝,背掛長劍,把她護在中間。   而她顯是策劃今次圍攻跋鋒寒的總指揮,只看她調動人馬,恰到好處的攔截著跋鋒寒,便知她是個厲害人物。   女子又發話道:「清江派、蒼梧派退下,江南會、明陽幫補上。」   圍攻跋鋒寒的立時大部份退下來,只剩下那四名宜春派的高手纏死跋鋒寒,而另兩組人立即加入戰圈,殺得跋鋒寒連喘一口氣的時間也欠缺。   跋鋒寒顯因剛才力斃二敵,耗用了真元,竟無法趁機脫出戰圈,又陷入苦戰之中。   「啊呀!」   跋鋒寒寶劍掣動一下,劍茫倏隱,宜春派一名使矛高手應劍送命。   不過好景只像曇花一現,眾新力軍刀劍齊施,人人奮不顧命,把戰圈收窄,跋鋒寒能活動的空間更小了,險象橫生。   女子叫道:「巴東派陳當家請親自出手!」   話聲才落,一名持杖大漢騰躍而起,飛臨跋鋒寒上方,照頭一杖打下去,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寇仲和徐子陵都為白衣女高明的眼光咋舌時,跋鋒寒冷哼一聲,幻出重重劍浪,硬把圍攻的人迫開,接著往上反擊。   「嗆!」   巴東派的陳當家連人帶杖,給他震得拋飛開去,還噴出一口鮮血。   不過跋鋒寒亦是好景不長,圍攻他的人趁機合攏過來,一陣刀兵交擊的聲音後,兩人中劍跌斃,跋鋒寒亦一個踉蹌,給人在肩背處打了一記軟棍。   三刀一劍,分由四個角度朝失了勢子的跋鋒寒劈去,都是功力十足,勁道凌厲。   眼看跋鋒寒要命喪當場,這小子忽然雄軀一挺,畫出一圈虹芒,護著全身,敵人的兵器只能劈中劍光,隨即蹌踉後退。   另六人立即補上,不給他任何休息的機會。   白衣女指示其他人退下,接著點了四個人的名字,不是派主就是龍頭當家的身份,殺得跋鋒寒連叱叫怒喝的氣力都失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總算是一場朋友,上趟在襄陽這小子又對我們相當不錯,要不要救他呢?」   徐子陵奇道:「仲少你不是一向對他沒甚麼好感嗎?」   寇仲有點尷尬道:「就當是為瑜姨幹點好事吧!」   徐子陵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是怕沒有了跋鋒寒的武林會失色不少吧!啊!出手吧!人多欺人少,算甚麼英雄好漢。」   外面的跋鋒寒此時一改先前硬拚搶攻的打法,劍法變得精微奧妙,緊密防守,覷隙而進,不片刻再有兩人濺血倒地,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沒有餘力突圍,才會轉採守勢,希冀能延長被擊倒的時間。   寇仲壓低聲音道:「我們最好先脫下面具,否則人人都知我們懂得易容改裝,以後就大大不妙了。」   兩人立即脫下面具,收好後對視一笑,疾奔而出。   寇仲一聲大喝,拔出井中月,搶先撲上。   那些圍攻跋鋒寒的人像早知會有人來救援般,在白衣女一聲令下,最接近樹林的兩組人各分出四人,迎了上來。   寇仲健腕一翻,井中月化作漫天刀光黃芒,怒潮般往敵人捲去,氣勢如虹。   徐子陵則大叫一聲「小弟來了!」縱身斜衝天上,向戰圈投去。   跋鋒寒聞聲精神大振,劍光驟盛,把四周的敵人迫得慌忙跌退,進手一劈,又一人應劍拋跌,死於非命。   迎往寇仲那八個人面對寇仲的井中月,無不泛起自己全被對方刀勢籠罩,沒法進攻的可怖感覺。   最使他們吃驚的是對手的刀氣帶著一股螺旋急轉的勁道,極之難測難御,嚇得紛紛退避。   寇仲飛起一腳,踢翻了一個敵人後,已深入敵陣內。   敵人再不能保持先前的從容姿態,亂作一團,毫無法度的朝寇仲殺過來。   徐子陵這時已抵達圍攻跋鋒寒的戰圈外圍處,雙拳擊出,「蓬蓬」兩聲後,兩名敵人被他的螺旋氣勁轟得打著轉橫跌開去。   徐子陵足踏實地,踢開了貼地掃來的一根鐵棍,左掌飄忽無力的拍在一面盾牌上,但持盾者卻立即噴血倒退。   跋鋒寒何等樣人,壓力驟鬆下,倒撞往後,寶劍若風雷迸發,先磕飛了一把大斧,接著切入另一人刀光裡,以劍背把一名黑衣中年漢掃跌於尋丈開外,長笑道:「兩位果然是跋鋒寒的朋友。」   圍攻他的戰圈登時冰消瓦解。   徐子陵格擋著四方八面攻來的刀矛劍戟,大叫道:「不宜久留,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   跋鋒寒一聲應命,殺得四周的敵手人仰馬翻,剎那間已和徐子陵會合一起,往寇仲方面衝殺過去。   整個戰場亂作一團,由先前的井井有條,變得各自為戰,連白衣女的嬌叱發令也沒人有閒情去聽。   徐子陵和跋鋒寒井肩作戰,真是擋者披靡,何況他們是全心逃走,誰能阻止。剎那間已和寇仲會合,聲勢陡增,倏忽間已突破包圍,從容逃去。   襄陽城西十五里一座山谷裡,跋鋒寒、徐子陵、寇仲在一道從山壁隙縫飛瀉而下所形成的小潭旁喝水休息。   跋鋒寒累得半死,緩緩解下上衣,露出精壯墳起的肌肉和三處傷口,忽地搖頭歎道:「那賊婆娘真厲害,使我一時疏神下,幾乎栽在她手上。」   寇仲正跪在小潭旁,掬水洗臉,冷水流進頸項裡,痛快之極,聞言道:「跋兄說的是否那白衣婆娘,生得挺美的,究竟她是何方神聖,能讓這麼多不同幫派的人聽她指揮。」   跋鋒寒這時脫得只剩短跨,雄偉如山的軀體移進潭內,往飛瀑涉水走去,漫不經意的答道:「這婆娘叫鄭淑明,乃前大江聯盟主江霸遺孀,你們聽過大江聯嗎?那是結合了大江附近十多個大小門派的一個聯盟,自江霸給我宰了後,鄭淑明便暫時代替了江霸的位置,其實一向以來大江聯的事務都是由這婆娘打點的。」   徐子陵卓立潭邊,瞧著任由水瀑照頭沖在身上的跋鋒寒,皺眉道:「跋兄為何要殺死江霸呢?」   跋鋒寒聳肩道:「這實在沒有甚麼道理可說的,他要代人出頭,找上了我,又技不如我以致掉了性命,就是如此而已。」   寇仲躺了下來,閉上虎目,舒服地吁出,一口氣道:「跋兄的仇家,恐怕比我們還要多!」   跋鋒寒微微一笑道:「寇仲你最好學徐兄般多站一會,每逢力戰之後,最好不要這麼躺下休息,那對修練有損無益,像我現在般累得要死,也要強撐下去,不讓勞累把我征服。哈!罷才殺得真痛快。」   寇仲嚇得跳了起來,道:「真是這樣嗎?」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倒聽教聽話。」接著指著左臂一道長約三寸的刀傷,歎道:「這刀是明陽幫副幫主謝厚畫的,他的刀法專走險奇,在群戰中每生奇效,當時若我能不那麼心切殺人,劍勢不去得那麼盡,謝厚就傷不了我,也不用因我的反擊而身亡了。生死就是那麼的一線之判。」   徐子陵仰首望天,谷上的夜空已是殘星欲斂,天將破曉,淡淡問道:「跋兄今趟來中原,究竟是否只為了撩事生非,妄逞意氣,大開殺戒呢?」   跋鋒寒離開水瀑,立在潭心,一派威壓天下的氣勢,哈哈笑道:「寇仲便不會問這種問題,可見徐兄的英雄氣概下,實有一顆婦人柔弱的心。這或可討娘兒歡喜,卻非大丈夫的行藏。」   頓了一頓,雙目寒芒閃閃的盯著朝他看來的徐子陵昂然道:「大丈夫立身處世,最重要是放手而為,邁向自己立下的目標;凡擋在這條路上的,任他是武林至尊、天皇老子,都要一劍劈開。我跋鋒寒豈會無聊得去撩事生非,更不屑與凡夫俗人打交道。劍道只能從磨練中成長,我到中原來是本著以武會友的精神,可是敗於我劍下者總不肯心服,遂變成糾纏不清,不擇手段的仇殺,但我跋鋒寒又何懼之有呢?」   「撲通!」   脫得赤條條的寇仲一頭栽進深只及胸的潭水裡,水花濺得潭邊的徐子陵衣衫盡濕後,再在跋鋒寒旁冒出頭來,喘著氣笑道:「跋小子你說話倒漂亮,甚麼我跋鋒寒何懼之有,不要忘記剛才便差點給人剁成肉醬,虧你還擺出這麼不可一世的可笑樣兒。」   跋鋒寒啼笑皆非道:「你對我愈來愈不客氣呢!不過我卻感到挺新鮮的。因為從沒有人以這種好朋友和不客氣的語調和我說話。」   接著冷哼一聲道:「不妨告訴你,我有一套催發功力的霸道心法,倘一經施展,當時必可闖出重圍,但事後必須調息六個月才能復元。所以我仍是很感激你們出手幫忙,縱使給你們冷嘲熱諷,亦不介懷。」   潭旁的徐子陵蹲了下來,抹著臉上的水珠道:「你的武功究竟是怎樣學來的。為何會開罪了畢玄?」   寇仲奇道:「小陵你為何給人說得這麼寒傖不堪,仍一點不動氣,且不反駁?」   徐子陵瀟灑地聳肩道:「每個人都有他的看法,婦人之心若代表的是善良和溫柔,也沒甚麼不妥。對嗎?」   跋鋒寒露出一絲笑意道:「徐子陵確是徐子陵,難怪琬晶會對你那麼欲捨難離。」   接著整個人浸進潭水裡,冒出來時,一雙虎目射出緬懷的神色,緩緩道:「我自懂人事以來,便是在馬賊群中長大,只知誰的刀子鋒利,就不用受別人的氣,唉!我已很久沒想起以前的事。」   旁邊的寇仲長身而起,只比他矮上寸許,但體型氣魄卻是毫不遜色,道:「那就不說好了。是呢!你不是和瑜姨一道的嗎?為何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人?」   跋鋒寒苦笑道:「我和她失散了!」   兩人失聲道「甚麼?」 第八章 山中十日   三人坐在潭旁,跋鋒寒道:「當日我和君瑜離開襄陽,便從陸路北上洛陽,趕了三天路後,抵達南陽郡。」   寇仲問道:「南陽郡是誰在主事?」   跋鍛寒正以衣袖抹拭擱在膝上的長劍,答道:「南陽屬於王世充,由他手下大將『無量劍』向思仁把守,這傢伙頗有兩下子,還與王世充像有點親屬關係。」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你倒清楚中原的情況,我們對這種誰是誰的仇家,誰是誰的親戚,便一塌糊塗!」   跋鋒寒微笑道:「只是我肯用心留意吧!且很多事都是君瑜告訴我的,聽過就不會忘記。」   寇仲插入道:「之後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   跋鋒寒道:「本來只是小事,給一批來自塞外的仇家綴上我們,打了場硬仗,殺傷了對方幾個人後,我們連夜離開南陽,繼續北上,豈知在途中又遭到伏擊。」   他說來輕描淡寫,但兩人都可想像到當時戰鬥的激烈,否則跋鋒寒和博君瑜就不用落荒而逃。   那一方面的人有此實力呢。   寇仲心中一動道:「是否遇上畢玄那陰陽怪氣的徒弟拓跋玉和他浪蕩風流的俏師妹?」   跋鋒寒愕然道:「你們怎會認識他們的?」   寇仲道:「這事說來話長,究竟是不是他們?」   跋鋒寒奇道:「寇仲你今晚是怎麼了,似乎很沒有耐性的樣子。」   寇仲呆了半晌,同意道:「我確有點異乎尋常,很易生出不耐煩的情緒。究竟是甚麼原因?」   徐子陵道:「定是預感到會有某些事情發生,偏又說不出來,對嗎?因為我也有少許不祥的感覺。」   跋鋒寒笑道:「不要疑伸疑鬼了哩!總言之當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時,即管畢玄要來撩事生非,也要考慮換過別的日子,你們有甚麼好擔心的。」   寇仲拍腿道:「說得好!老跋你有否覺得自己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呢?問你事情,你總是吞吞吐吐,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答非所問,究竟你是怎樣和瑜姨走散的。我關心的是我娘的師妹的安危啊!」   跋鋒寒莞爾笑道:「是你自己岔到別處去吧!你是否看上了拓跋玉的俏師妹淳於薇呢?」   今次輪到徐子陵不耐煩道:「跋兄快說吧!」   跋鋒寒忽地收起笑容,雙目生寒,露出一個冷酷得令人心寒的笑容,沉聲道:「我們是給陰癸派的第二號人物邊不負截擊於一座古廟內,他一句話都不說便動手,我獨力架著他,讓君瑜先溜走,但當脫身到指定地點會她時,卻沒有等到她。我怕她是給陰癸派的人算倒了。所以遍搜附近數十里的範圍,最後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尋回襄陽來,豈知又遇上鄭淑明那賤貨。」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   寇仲抓頭道:「邊不負是那裡鑽出來的傢伙,為何從未聽人提過他的名字。」   跋鋒寒道:「邊不負是祝玉妍的師弟,此人武功之高,實我平生僅見,隨便舉手投足,我的劍也要變化幾次才能封擋得著,打得我非常吃力。不過他輸在智計遜我半籌,否則現在就不能和你們一起等待黎明的來臨了。」   兩人抬頭望天,第一道曙光終於出現在東邊的天際處。   跋鋒寒漫不經意地道:「他是碗晶的生父。」   兩人失聲道:「甚麼?」   跋鋒寒微笑道:「若不是琬晶長得像他,我怎能一眼便把他認出來。邊不負乃魔教裡的隱士,他的外號就是『魔隱』,是否又嫌我把說話岔遠了?」   寇仲哂道:「我理他是魔隱還是屁隱,卻可肯定他頂多都是陰癸派的第三號人物,若你遇的是真正的第二號人物涫妖女,包保待會的太陽光沒你有照上的分兒。」   跋鋒寒神色凝重的道:「陰癸派的傳人終於踏足江湖了嗎?可否告知詳情呢?」   兩人遂你一言我一語,把與婠婠的衝突說出來。   跋鋒寒沉聲道:「想不到陰癸派這一代的傳人厲害至此,跋某倒要見識一下。假設能把她捉著,便可向陰癸派作任何交易了。不過你們的計劃過於被動,首先還要找到你們那四位兄弟,而這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徐子陵淡淡道:「陰癸派為何要勞師動眾來對付跋兄?」   跋鋒寒露出一絲笑意,掃了兩人一眼道:「你們理該最清楚,涫妖女既和長叔謀、杜伏威聯成一氣,奪得竟陵;當然代表了祝玉妍和曲傲有攜手借老杜打天下的協議。而我和君瑜則竟然於無意間破壞了他們要對付你們和飛馬牧場的行動。魔教專講以血還血,有仇必報,只是這點,已可使陰癸派不惜一切來殺死我了。」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   跋鋒寒明白他們擔心的原因,冷哼道:「兩位實不必過分擔心,你們的瑜姨乃奕劍大師傅采林的嫡傳弟子,無論祝玉妍如何不把天下人放在眼內,也不會蠢得結下這種動輒可傾覆陰癸派的大敵。他們要對付的只是跋某人,假若我們能擒下涫妖女,便可和祝玉妍談判換人了。」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過了這麼多天,涫妖女說不定已完全復元,若加上個甚麼邊不負和幾個陰癸派的嘍囉,我們能否逃生都成問題,何況還要生擒她,跋兄定是說笑了。」   跋鋒寒露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道:「假若我們能在短期內武功突飛猛進,以靜制動,然後突然出擊,專揀敵方的重要人物不擇手段施以暗算,你們認為又是如何呢?」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連忙請教。   跋鋒寒一對銳目閃動著冷酷得教人心寒的殺機,緩緩道:「一向以來,我之所以要四處找高手搦戰,皆因苦無夠斤兩的對手,若兩位仁兄肯和我對拆鑽研,以己之長,補彼之短,只要有十天八天的功夫,就可勝過其他人十年八年的努力。這一著任誰都不會想到。我們勝在年輕,又在不斷的進步中,缺乏的只是新的刺激。」   寇仲拍腿叫絕道:「虧你想得到,不過我卻有一事不明,你和我們的關係一向不大妥當,為何卻肯這麼推誠與我兩兄弟合作?其實陰癸派的主要目標是我們而非跋兄,但這麼一來,跋兄將會與陰癸派和曲傲結下不可解的深仇。」   跋鋒寒仰臉迎接第一道灑入谷內的陽光,微笑道:「我慣了獨來獨往,與你們合作只是權宜之計;只為了這對大家都有說不盡的天大益處,也是我們邁向武道最高峰的修練過程裡無比重要的一步。說不定有一天我會和你們劍鋒相對,但在眼前這段日子裡,我們為今唯一求存之法,就是拋開過去的一切恩怨,共抗大敵。哼!誰想要我跋鋒寒的命,都不會有甚麼好日子過的。」   寇仲點頭道:「跋兄的口才真厲害,我聽得非常心動。不過我們總不能整天打來打去,閒時還得出動去探聽消息,看看敵人有甚麼動靜。」   徐子陵反對道:「這就不是以靜制動。要知我們昨晚已露行藏,涫妖女誇下海口要殺我們,魔門既講有仇必報,所以亦該是有誓必踐。只要他們動員找尋我們,我們便會給她可乘之機。唯一要擔心的,還是玉成他們的安危,若可把他們找到,便可放下這方面的心事了哩!」   跋鋒寒點頭贊同,道:「徐兄說得好,這十天我們必須拋開一切,專志武道,與時間競賽。其他一切,都要留待這十天之後再說。否則出去也只是白饒,徒自取辱,且以後只能東躲西逃,惶惶不可終日,那做人還有甚麼意思?」   寇仲伸出右手,正容道:「說得好!我們就躲他娘的十天,然後發動雷霆萬鈞的反擊,讓祝玉妍知道天下並不是任他們橫行無忌的。」   跋鋒寒亦伸出右掌,與他緊握在一起,肅容道:「若我猜得不錯,當敵人尋不著我們時,定會在洛陽布下天羅地網待我們投進去,那就是我們反擊的最佳時機了。」   徐子陵把手按在跋鋒寒掌背處,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如何秘密躲起來,若是藏在這裡,只是兵刀與掌風聲響,便會把敵人引來。」   跋鋒寒胸有成竹道:「襄陽東南方有座大洪山,連綿數百里,只要在那裡隨便找處深山窮谷,保證能避過任何人的耳目,兩位意下如何?」   寇仲和徐子陵欣然同意。   就是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決定,不但使他們避過殺身之厄,還令他們三人同時在武道上再跨出關鍵性的一步。   明月照射下,漢水在重山外遠處蜿蜒奔流,光波點點,蔚為奇觀。   徐子陵盤膝坐在一處高崖之上,緩緩睜開虎目。   經過近四個時辰的默坐冥修後,跟前的景象煥然一變,充盈著新鮮的動人感覺。   徐子陵環目一掃,高聳峭立的峰岳在左右兩方如大鵬展翅,延伸開去,巖壁千重,令人生出飛鳥難渡的感覺。事實上憑他們的輕功,在攀援上來時亦費了一番功夫。   對面矮了一截的山巒則林木郁盛,奇花異草,數不勝數,其中石隙流泉,仞壁飛瀑,更為這深山窮谷平添不少生趣。   風聲響起,不片刻寇仲來到他旁,就那麼在崖沿坐下,雙腳伸出孤崖外,搖搖晃晃的,說不盡的逍遙寫意。   徐子陵道:「老跋呢?」   寇仲答道:「這小子不知躲到那裡練功,唉!坦白說,今趟雖說是互利互助,可是由於風濕寒無論在武功底子和識見上都比我們紮實,天分才情亦不下於我們,所以說不定是養虎為患。」   徐子陵微笑道:「仲少很少這麼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的,為甚麼會忽然有這種感慨?」   寇仲歎道:「你和風濕寒相處多了,愈會感到他是天性冷酷薄情的人,不要看我們現在大家稱兄道弟,將來絕不會有甚麼好結果的。」   徐子陵奇道:「聽你的語氣,似乎對他頗有顧忌。」   寇仲沉聲道:「我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和他交手鑽研,接觸多了,只能以深不可測來形容這個人。他在關鍵處更有所保留,所以他的得益當會比我們更大。」   徐子陵道:「我卻認為是兩下扯平,無論他如何留上一手,但我們總在他處學得很多以前想也沒想過的東西,更聽聞到許多域外奇異的風土人情。是了!這幾天你不時看魯先生遺下的歷史書和兵法書,究竟學到了甚麼呢?」   寇仲眉飛色舞道:「當然是獲益匪淺,兵法要比兩人對仗複雜上千百倍,萬千變化,怎都說不完。不過照我看魯先生的想像力仍未夠豐富,立論有時更是太保守了。」   徐子陵警告道:「先謙虛地掌握人家的心得再說吧!」   寇仲道:「我比你更尊敬他老人家,魯先生用心最多是陣法的變化,甚麼三角陣、梅花陣,奇正虛實的運用,都能發前人所未發,他傳我兵法,定是要我把他研究出來的東西用在現實的戰場上,我必不會令他失望的。」   接著低聲道:「你說風濕寒是否真的對瑜姨好呢?」   徐子陵歎道:「這個難說得很,跋小子這人很有城府,從不表露內心的感情,照我看,他還是愛自己多一點。」   尖嘯從山頂傳來,練功的時間又到了。   一輪明月,斜照山嶺。   跋鋒寒揮劍猛劈三下,破空之聲,尖銳刺耳,凶狠猛毒,有使人心寒膽裂的威勢。   「錚!」   劍回鞘內,跋鋒寒氣定神閒道:「徐兄寇兄覺得這三劍如何?請給點意見。」   寇仲笑道:「這三劍最厲害處就是無論力道、速度均整齊劃一,最難得是氣勢一劍比一劍強,任誰遇上跋兄這三劍,都要待三劍過後才能反擊。」   跋鋒寒點點頭,不置可否地問徐子陵的意見。   徐子陵若有所思的道:「跋兄這三劍有一處奇怪的地方,就是落劍間看似一氣呵成,其實卻非如此,似乎中間仍有可乘之隙,若對方是高手,定會利用這點覷隙反擊。」   跋鋒寒讚歎道:「這看法精到之極,若我要三劍力道平均,速度相同,必須分三次發力運劍,於是就會出現徐兄所說的情況。當日我決戰獨孤鳳時,就是給她找到這破綻,只使一劍便給她破了,這女人美得驚人,手底更是硬得可怕。」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兩人自問就算有此眼力,但能否利用來破跋鋒寒的劍法,卻是另一回事。而且這還是以旁觀者清的安詳心態才把握得到。換了這三劍是迎頭劈來,能擋得住已是謝天謝地。由此即可知獨孤鳳是如何高明。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你是否輸了給她呢?」   跋鋒寒傲然道:「她勝在劍法精微,我卻勝在實戰經驗豐富,故意自斷佩劍,騙了她半招,硬是把她氣走。不過下次遇上,我便不能那麼容易脫身哩,這婆娘比我還要好鬥。」   徐子陵恍然道:「難怪跋兄提議我們入山修練,這該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跋鋒寒冷哼道:「若只是對付這婆娘,我自己一人獨練便足夠。但我的目標卻是寧道奇、祝玉妍之輩,將來我返回故土,第一個挑戰的就是畢玄那傢伙,讓他知道誰才是突厥第一高手。」   寇仲忍不住問道:「究竟你和畢玄有否交過手呢?」   跋鋒寒苦笑道:「若真交過手,我那還有命在這裡和你們研究武道。但也等若交過了手,因為他的大弟子顏回風給我宰了,明白了嗎?」   兩人暗忖難怪畢玄要殺你了。   跋鋒寒回復一貫冷漠,道:「徐兄寇兄請準備。」   寇仲愕然道:「你要同時應付我們兩個人嗎。」   跋鋒寒微笑道:「有何不可。」   徐子陵笑道:「跋兄經四個時辰靜思後,必有所悟,便讓我們一開眼界吧!」   跋鋒寒緩緩拔出寶劍,迎著吹過山嶺的一陣長風,衣衫獵獵飛揚,由於他背後就是崖沿,整個人像嵌在星羅棋布的夜空裡,望之直如神人,確有不可一世的霸道氣概。撫劍沉吟道:「這劍是我採深海鋼母,窮七天七夜親手打制而成,剛中帶柔,堅硬而韌,遠勝我另一把已折之刀,一直以來我都想不到恰當的名字,今夜卻忽然意到,就名之為『斬玄』,兩位請作個見證。」   斬玄劍要斬的自是畢玄,正是跋鋒寒刻下追求的目標。   寇仲腰板一挺,掣出井中月,笑道:「井中月之名恰是來自一個玄奧的意念,倒要看看跋兄的斬玄劍能否真的斬玄。」   跋鋒寒雙目射出寒芒,凝定在因寇仲催發內勁而黃芒閃閃的井中月上,沉思道:「寇仲你這把刀殺氣極重,故須謹記人能制刀,刀亦可制人。」   寇仲愕然撫刀,懷疑地道:「真會有這種事嗎?」   跋鋒寒一聲長嘯,瞧往徐子陵,明月剛好掛在他俊臉後方高處,金黃的月色下,愈顯得他卓爾不群,瀟灑孤高的動人氣質,不由想起了單琬晶,心中暗歎,沉聲道:「我要出劍了!」   徐子陵一對虎目亮了起來,淡淡道:「跋兄為何忽然透出殺伐之氣,不像以前的收斂深藏呢?」   跋鋒寒心中暗懍,知道解釋只是廢話,微笑道:「所以兩位今趟須特別小心,說不定小弟一時興起,會把你們幹掉都說不定哩!看招。」   寒勁驟起。   斬玄劍疾攻寇仲,左手忽拳忽掌,變化無方,直取徐子陵,威勇無匹。   叮噹之聲不絕如縷,寇仲一步不讓的架了跋鋒寒三劍,對方劍勢忽變,由大開大闔,化為細緻的劍式,圈、抹、劈、削,手法玄奧奇特,把寇仲完全罩在劍勢之內。   另一手則是硬橋硬馬,遠擊近攻,教徐子陵無法與寇仲形成合圍之勢。   最厲害處是他練就心分二用的心法,就像是兩個不同的人,能分身以不同的戰略對付他們。   一時在這方圓三、四丈許的山頂處,劍氣騰空,殺氣貫盈。   寇仲和徐子陵見跋鋒寒如此豪勇,都精神大振,正要全力反攻時,跋鋒寒一個大旋身,變得以左手對付寇仲的井中月,右手斬玄則狂攻徐子陵,登時又壓下兩人的攻勢。   待他們守穩陣腳時,跋鋒寒又叱喝如雷,左手掌和右手劍夾雜而出,幻出一片劍光掌影,狂風暴雨般忽左忽右,殺得兩人陷在被動之下風裡。   寇仲猛提一口真氣,往橫一閃,同時運刀猛劈。   這一刀起始時似是劈往空處,但當井中月落下時,跋鋒寒的斬玄劍偏像送上門來般被他一把劈個正著。   螺旋勁氣有若山洪暴發,震得跋鋒寒也要橫移半步。   跋鋒寒大笑道:「這一刀才有點味兒。」   「砰!」   徐子陵趁勢一拳擊至,跋鋒寒失了勢子,被迫硬拚了一拳。   以跋鋒寒之能,亦被迫得門戶洞開,再不能保持原先搶攻的優勢。   寇仲爭取了跋鋒寒右側的位置,在跋鋒寒疾退後意欲捲土重來時,井中月化作一道黃芒,奔雷掣電般朝跋鋒寒右脅下射去,刀未至,螺旋勁氣已激射而來。   跋鋒寒左手先發出一記劈空掌,硬將徐子陵迫開,然後回劍扭身挑開寇仲的井中月,依然是威勢十足,但似已無復早前之勇。   驀地跋鋒寒反退為進,劍隨身走,趁寇仲井中月劈到面前,斬玄劍化作一道長虹,直向丈許外崖沿處的徐子陵射去,其勢凌厲無匹,更勝先前,顯示他剛才的示弱,只是誘敵之計。   最要命是這一劍籠罩的範圍甚廣,徐子陵又後無退路,只有硬接一法。   「啪!」   徐子陵卻像早知跋鋒寒有此一招般,弓步坐馬,一掌切在斬玄劍上。   若這是平野之地,攻的攻得精彩,擋的擋得漂亮,可說是平分春色。   但在目下的環境,兩勁交擊,跋鋒寒可以後移,徐子陵卻是萬萬不能稍退。   寇仲見徐子陵給跋鋒寒內勁撞得要跌出懸崖外,大驚失色時,跋鋒寒大喝道:「抓劍!」   徐子陵一把抓著劍身,被跋鋒寒扯了回來,離開崖邊。   徐子陵鬆開斬玄劍,抹了一額冷汗道:「好險!我還以為跋兄真的要害我。」   跋鋒寒哈哈一笑,還劍鞘內,道:「我豈是這種卑鄙小人,要殺徐兄,也要堂堂正正。不過卻試出了徐兄的真本領,竟能擋得住我這自以為萬無一失的一劍。」   接著沉吟道:「你們自己研究出來的所謂奕劍術,其實是與傅采林的奕劍術形似而神非。就像徐兄剛才封格的手法,頗有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先知先覺的意味,便與奕劍術『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心法大不相同。」   寇仲問道:「甚麼是以人奕劍,以劍奕敵呢。」   跋鋒寒道:「大約言之,就是施劍如弈棋,布下種種局勢,只要敵人入殼,便會任從擺佈,看起來就像能預知對方的招式變化那樣。但兩位的奕劍法卻非如此,例如徐兄可否告訴我為何剛才能先一步封擋我斬玄劍的進攻路線,令我無法盡情發揮劍法的精微和勁道呢?」   徐子陵的眼睛亮了起來,點頭道:「跋兄的分析非常透澈,當時純粹是一種感覺的驅使,令我感到跋兄會如此這般地揮劍攻來。」   跋鋒寒歎道:「這正是《長生訣》的妙處,這本道家寶典實包含生命的奧秘,不但改變了你們的體質,還逐分逐毫在釋放你們的精神潛力。試問在武林史上,誰能似你們般進步得那麼神速,能催動螺旋而去的勁氣更是聞所未聞。但亦使我受益良多,他日若能大成,這與兩位相處十日的經驗,必可占一關鍵的位置。」   寇仲哈哈笑道:「聽得我手都癢起來了,不如再拚幾場吧!」   「鏘!」   井中月離鞘而出,朝跋鋒寒疾攻過去。 第九章 血戰襄陽   十天之期,轉瞬即逝。   三人離開大洪山時,均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不要看跋鋒寒膽大包天,卻也小心謹慎,運用種種手段,察看敵人的蹤影,以免誤中埋伏。   朝襄陽趕了一天路後,他們找了個山頭歇息,以掘來的黃精裹腹。   在漫天星斗下,跋鋒寒提議道:「任涫妖女如何智計過人,總猜不到以我們的性格,肯乖乖躲上十天。只會以為我們已秘密北上洛陽,所以路上我們理該不會有甚麼危險。」   倚石而坐,一副懶洋洋樣子的寇仲點頭道:「就讓我們以最快方法趕赴洛陽,我擔心玉成他們等得心焦難熬,唉!又或他們已落在涫妖女手上。」   跋鋒寒道:「放心吧!你那四名兄弟跟了你們這麼久,又知形勢凶險,自懂隱蔽行藏。說真的,我對你們之所以會生出器重之心,實是自那趟和君瑜追失你們開始,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們兩人當時在輕功上都勝過你們,偏是久追不得,到現在我仍然想不通。」   徐子陵淡淡道:「當時假若追上我們,跋兄是否真的要幹掉我們呢?」   跋鋒寒漫不經意地微笑道:「凡人都要死,早死和遲死都不外一死。假若你們曾經歷過我在大漠裡活在馬賊群中的生活,對甚麼死死活活會看得淡漠很多,明白我的意思嗎?這世上只有強者才可稱雄,其他一切都是假話。」   徐子陵皺眉道:「若強者能以德服人,不是勝於以力服人嗎?」   跋鋒寒哂道:「強者就是強者,其他一切都是達致某一個目標的手段和策略而已,試看古往今來能成帝業霸權者,誰不是心狠手辣之輩。比起殺伐如麻的畢玄,跋某人仍差得遠呢!」   徐子陵瞧了寇仲一眼,見他觀天不語,禁不住一陣心寒。   跋鋒寒從容道:「每個人都各有其信念和行事的風格,不要以為我好勇鬥狠,便不分青紅皂白,胡亂殺人。好了!言歸正傳,我們抵達襄陽後,用錢買也好,明搶暗偷也好,怎也要弄他一條船,沿洧水北上,那便可省回很多腳力,兩位意下如何?」   寇仲斜眼兜著他道:「跋兄囊中是否有足夠的金子呢?又偷又搶終非英雄所為。」   跋鋒寒失笑道:「你們若有顧忌,此事就交由我去處理好了,跋某絕不會薄待肯賣船給我的人。」   一陣夜風吹來,三人均生出自由寫意的舒泰感覺。   寇仲笑道:「聽跋兄意思,似是行囊豐足,生活無休,令小弟非常羨慕。不知可否向跋兄請教些賺錢之道?」   跋鋒寒哈哈一笑道:「我們尚有一段日子要朝夕相對,你留心看吧!」   接著嘴角露出一絲陰森的笑意,沉聲道:「只要給我逮著陰癸派的人,我便有方法迫他吐露出陰癸派的巢穴所在處,那時我們就轉明為暗,以暗殺手段見一個殺他一個,讓祝玉妍知道開罪了我跋鋒寒的後果。」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是心中懍然。   跋鋒寒或者並非壞人,但當反臉成仇後,卻肯定是可怕的敵人。   翌日中午時份,三人抵達襄陽,襄陽城門復開,一切如舊。   他們繳稅入城,逕自投店。   梳洗後,跋鋒寒胸有成竹的去了張羅北上的船兒,兩人閒著無事,到附近店舖買了兩三套新衣服後,找了間食店坐下,每人點了一碗滷麵,開懷大嚼。   由於過了午膳時間,食店內冷冷清清的,除他們外,只有兩台客人。   寇仲低聲道:「我從沒有一刻像現今般感到爭霸天下是那麼遙不可及的目標。可是在十多天前,當我站在竟陵的城牆上時,天下就像臣服在我腳下般,而我則永不會被擊倒。唉!」   徐子陵道:「因為你是不甘寂寞的人,這十多天退隱潛修的生活,定把你悶出鳥來。」   寇仲沉吟道:「我看卻不是這樣,這十多天我是像你般投入,既享受劍刃交鋒的刺激,更陶醉在各自靜修的寧靜裡。有時把甚麼李秀寧、宋玉致都忘得一乾二淨,輕鬆得像飛鳥游魚,無憂無慮,有時內功收發得甚至似可控制真氣螺旋的速度,那感覺就有如成了寧道奇般,當足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   徐子陵拍案歎道:「假設我們能控制螺旋的速度,例如先慢後快,先快後慢,恐怕連老跋都挨不了多少下。不過要達致這樣的境界,恐怕還有一段很遠的路程。」   寇仲愕然道:「原來你也感覺到這美妙的可能性,我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呢?」   徐子陵欣然道:「今次和老跋相宿相宿了這麼多天,是福是禍我仍不敢說。但可肯定跟前便對我們有很大的益處,至少讓你體會到精神沒有負擔時的歡愉和寫意,減了幾分你要爭雄天下的野心,否則你怎會感到爭霸天下會離得遙遠了些呢?」   寇仲苦笑道:「兄弟你又來耍我了,不過亦引發了我一個妙想天開的念頭,假若我一邊與人爭雄鬥勝,一邊卻保持著忘憂無慮,置生死榮辱於度外的心境,那時誰能是我的敵手。他娘的!我就把奕劍術用在戰場上,成為寇子兵法,那時天下將是捨我其誰。」   說到最後,雙目神芒爍動,懾人之極。   徐子陵皺眉道:「這些話說來容易,卻是知易行難。例如當日站在竟陵城頭,面對江淮軍千兵萬馬的攻城戰,你能輕鬆起來嗎?」   寇仲道:「當時輕鬆不起來,因為受到四周死亡毀滅的景象衝擊,情緒大起波動所致。但若我把整個戰場視作一個大棋盤,所有兵將都是棋子,而我則輕鬆寫意的在下棋,那豈非可以優哉悠哉嗎?」   接著微笑道:「寇子兵法的第一要訣:心法至上,談笑用兵。」   徐子陵歎道:「現在你差的只是手上無兵,否則我會為你的敵人擔心。」   寇仲待要說話,一陣長笑從入門處傳來,接著一把陰陽怪氣的男聲道:「徐兄寇兄你們好,拓跋玉特來請安。」   兩人嚇了一跳,朝門口望去,果然是畢玄派來找跋鋒寒算賬的徒弟拓跋玉,立時心中叫苦。   拓跋玉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樣,打扮得像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般,一身錦緞華衣,腰上卻懸著他的獨門兵器「鷹爪飛捶」,最妙是兩端的鷹爪天衣無縫地爪握緊扣,成為一條別緻的腰帶。   他滿臉笑容的來到桌旁,「咦」的一聲道:「兩位兄台的神色為何如此古怪?是否因爽了半年前洛陽會面交書之約,而感到尷尬呢!」   兩人聽他冷嘲熱諷的口氣,心知不妙。拓跋玉本身便是一等一的高手,當年一人獨力應付他們兩人,再加上劉黑闥和諸葛威德,他仍能處在上風,武功雖未必強過跋鋒寒,但已所差不遠,何況還有位不在他之下的俏師妹淳於薇和畢玄親手訓練出來精於聯戰的「北塞十八驃騎」,反臉動起手來,雖然他們武功已大有進步,仍是不敢樂觀。   寇仲賠笑道:「拓跋兄請息怒,這年來兄弟的遭遇真是一言難盡,請拓跋兄先坐下來,要碗甚麼清湯麵諸如此類的,先降降火頭,大家再從長計議好嗎!」   拓跋玉再哈哈一笑,坐了下來,油然道:「夥計都溜了,怎麼喚東西吃?」   兩人愕然瞧去,不但發覺兩名夥計不知躲到那裡去,連僅有的兩台食客都悄悄溜了,偌大的食館,就只他們三個人。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正準備北上洛陽找拓跋兄。拓跋兄不要誤會。」   拓跋玉笑道:「兩位勿要心虛才是。小弟今趟來會,實另有要事商量,《長生訣》可暫擱在一旁,待此事解決後再處理,兩位意下如何?」   寇仲不悅道:「我們會因何事心虛呢?」   拓跋玉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道:「那就最好不過。小弟有一條問題,希望從兩位兄台處得到答案。」   徐子陵道:「拓跋兄請說吧!」   拓跋玉淡然道:「我們今趟來襄陽,主要是追捕跋鋒寒這奸賊,遇上兩位純是一個巧合,更想不到兩位會與跋賊同路。坦白說,小弟和敝師妹對寇兄徐兄都很有好感,又得兩位肯義借《長生訣》。所以特來請兩位置身事外,不要捲入我們和跋賊的鬥爭中,兩位一言可決。」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都大感為難。   現在他們和跋鋒寒在一條船上,風雨同路,與陰癸派展開鬥爭,若事情尚未開始,便對跋鋒寒的危難袖手旁觀,怎麼說得過去,更不用談聯手合作了。   寇仲苦笑道:「我們非是要與拓跋兄作對,更是珍惜大家之間的情誼。不過拓跋兄的提議確令兄弟頗感為難。但假若拓跋兄和跋兄是公平決鬥的話,我們絕不干涉。」   拓跋玉沉默下來,精芒閃爍的雙目在兩人臉上來回巡視了幾遍後,歎道:「寇徐兩兄可知為何這店內的人都忽然溜走了?」   兩人心中一凜,功聚雙耳,立時覺察到店外異樣的情況。   拓跋玉柔聲道:「自李密對你們下了『蒲山公令』,江湖上欲得你們往邀功的人多不勝數,其中以『金銀槍』凌風和『胖煞』金波組成的『擁李聯』聲勢最盛,聚集了百多名武林人物,其中更不乏高手,正在全力追殺兩位,所以兩位的處境實是非常危險。現在我拓跋玉只是盡朋友之義,特來通知一聲吧!」   寇仲平靜地道:「他們是否在外面?」   拓跋玉道:「他們只是其中一幫人馬,寇兄和徐兄小心了!」   說罷長身而起,就那麼悠悠閒閒的走了。   寇仲瞧往徐子陵,後者點了點頭,兩人同時彈離椅子,沖天而上,撞破屋頂,帶起了漫天碎瓦,來到店子瓦背之上。   環目一掃,登時呆了。   只見遠近房頂全站了人,驟眼瞧去,至少有過百之眾。   那『胖煞』金波和『金銀槍』凌風則立在對街一所屋子的瓦面上,一副中捉鰲的樣兒。   一陣長笑來自左鄰房舍的瓦背處。   兩人循聲瞧去,見到發笑者是個身量瘦長,瀟灑俊逸的中年人,臉上泛著嚴厲陰森之色,令他的笑容透出一種冷酷殘忍的意味。兩手各執大刀一把,頗有威勢。   他旁邊高高矮矮站了十多個形相各異的人,個個太陽穴高高豉起,神氣充足,均非易與之輩。   那人笑罷沉聲道:「本人錢獨關,乃襄陽城城主,特來拜會徐兄和寇兄,兩位近況如何?」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首次感到事態的嚴重性。   若只是凌風、金波那般武林人物,他們打不過便可落荒逃走,可是若有錢獨關參與其中,等若舉城皆敵,能否逃走實在沒有把握。   金波冷哼一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後,發出一陣奸笑道:「兩位若肯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我金波保證在把兩位獻上密公前,好好善待兩位。」   寇仲搖頭失笑,轉向錢獨關道:「老錢你何時成了李密的爪牙,江湖傳聞的錢獨關不是一向保持中立,誰都不賣賬嗎?」   徐子陵跟他一唱一和道:「仲少你有所不知了。這叫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老杜攻陷竟陵,不日北上,老錢自然要找位主子照顧呢!偏你還要問這種蠢問題。」   聽到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極盡嘲諷的能事,錢獨關身旁的手下人人臉現殺機,躍躍欲試,反是錢獨關不為所動,一振手中雙刃,從容道:「假若兩位肯把『楊公寶庫』之事從實相告,我錢獨關立即撤出這場紛爭,兩位意下如何?」   寇仲啞然失笑道:「那有這麼便宜的事。若錢兄肯保證我們可安全離開,告訴你寶藏藏處又如何。錢兄請先作定奪。」   凌風方面的人立時露出緊張神色,看看錢獨關如何回答。   錢獨關微笑道:「寇兄若想離間我們和金波兄的交情,只會是白費心機,閒話少說,兩位一是束手就擒,一是當場被殺,中間絕無妥協餘地,清楚了嗎?」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大笑,接著從瓦頂破洞溜回店內去。   「轟!」   寇仲在敵人分由前後攻入食店前,早一步撞破牆壁,到了隔鄰店內。   那是一間雜貨店子,店中人已聞風關門不做生意,老闆和兩個夥計正伏在店舖門封板的一扇打開的小窗窺看街外的動靜,忽然禍從旁至,載滿貨品的架子隨著沙石激濺塌了下來,店內立時亂得像發生地震後的災場。   三人目瞪口呆時,寇仲閃電來到老闆之旁,把一錠金子塞進他衣襟內,還不忘微笑道:「地上的貨我全買了!」   倏又閃退,與往後門逸去的徐子陵會合一起,瞬眼不見。   「砰!」   徐子陵提腳踢破木門,來到雜貨店後的小巷裡,箭矢般往巷尾掠去。   寇仲掣出井中月,緊隨其後。   兩人自少到大,沒有一刻不是打打逃逃,在這方面自然是駕輕就熟。   風聲響起。   徐子陵向寇仲招呼一聲,改變方向,翻上巷牆,只見四方八面全是追來的敵人,忙掠下閃到一座宅院的園林裡。   吠聲狂起,三頭惡犬朝兩人撲至。   寇仲、徐子陵都是愛護動物的人,騰身而起,落足一棵橡樹的橫丫處,借其少許彈力沖天而起,越過兩座房舍,來到另一處瓦面上。   「嗤嗤」聲響,不知何處射來一排勁箭,兩人被迫下只好跳下瓦背,到了一處大街上。   叱喝之聲不絕於耳,敵人紛紛從屋頂躍下,對他們展開包圍攔截。   際此午後時分,街上行人熙來攘往,車馬如龍,忽然有此特變,登時亂作一團,人人爭相走避,車馬則撞作一堆,慌得駕車和坐車者都要躍地逃生。   寇仲和徐子陵雜在四散奔逃的一股人潮裡,橫閃衝進一間生果店內,心叫對不起時,順手弄翻了兩籮西瓜,撒滿地上。   兩名敵人剛好撲進店來,踏在西瓜上,立時變作滾地葫蘆,兩人已從後門逸逃。   兩人全速奔逃,進入了另一條大街後,朝最接近的南城門疾馳而去,這時他們已脫出重圍,敵人都似給拋在後方。   兩股人馬追逐下,所到處都惹起了恐慌和混亂,喊叫震天。   片晌後兩人切入貫通南北兩門的通衢大道,南城門出現在長街的左端。   他們本打定主意硬闖南門,豈知一瞥之下,南門竟已關閉,且看過去整截通往南門二百多丈的街道渺無人跡,可疑之極。   寇仲當機立斷叫道:「北門!」   徐子陵和他心意相通,早在他呼叫前,已轉右朝北門奔去。   南門方面立時現出錢獨關和一眾手下,狂追而來,聲勢洶洶。   寇徐已掠出了百丈之遠,兩旁瓦面不斷有敵人躍下,都只差一點才能截著兩人。   街上奔走竄逃的人群車馬,為他們作了最佳的掩護和障礙物。   只十多息的時間,他們越過長街的中段。   驀地前方人群散開,以凌風、金波為首的三十多名武裝大漢,像潮水般往兩人湧至。   兩邊瓦背同時出現了以百計的錢獨關手下,把逃走的之路完全封閉。   寇仲大喝一聲,猛提一口真氣,井中月化作一道黃芒,朝領頭的凌風、金波射去。   螺旋勁發,寒勁狂捲。   徐子陵左右手各劈出十多掌,許多片勝比利刃的掌風,就在敵人躍落街上陣腳未穩的時刻,以拿捏得分毫無誤的時間速度,命中了十多名敵人。   敵人立時人仰馬翻,功力稍差者立時拋跌倒地,反撞入沿街的店內或牆壁處,功力較強者亦要踉蹌跌退,噴血受傷。   「錚錚錚!」   井中月同時給分持金槍、銀槍的凌風和使長鐵棍的金波架著。   螺旋氣勁狂吐下,兩人同時被寇仲震開。   寇仲想不到兩人武功如此強橫,雖勉力迫退他們,心中卻無絲毫歡喜之情。更知若不猛施殺手,突破敵人的攔截,今天休想有命離城。   叱喝一聲,疾撲而上,不予金波、凌風任何喘息的機會。   金波和凌風均是狡猾多智的人,見他勇不可擋,立即加速退後,好讓其他人從旁補上,先擋上一陣。   此時錢獨關一眾已趕至身後百丈許處,若讓兩幫人前後夾擊,情況就更不堪想像。   寇仲小命受脅,那會留手,井中月左揮右劈,見人便殺。   經過這十日山中修練,他的刀勢變得更是凌厲無匹,螺旋勁道收發由心,一刀劈去,擋者不是應刀拋跌,就是連人帶兵器給他震得橫跌直僕,竟沒有人能阻他片刻。   徐子陵緊隨寇仲身後,卻是背貼著背與他像二位一體的雙身人,硬以拳風掌勁,殺得衝上來的敵人左拋右跌,令寇仲全無後顧之憂。   只是攻來的敵人無不身手高強悍猛,特別是錢獨關的手下都是經過嚴格操練的雄師,雖不斷有人被擊倒,仍是前仆後繼的殺上來,使他們應接不暇。   整條長街此時除了棄下的車馬外,所有行人都避進了橫巷中和店舖內,這種情況自是大大不利於兩人。   金波和凌風仍在急退中,口中不斷呼喝其他人加入戰圈裡。   錢獨關又追近了二十多丈。   寇仲殺得興起,想起跋鋒寒那三劍,井中月連劈十多下,登時有十七、八人中招倒地。   「噹!」   金波知時機已到,改退為進,鐵棍挾著勁厲的風聲趁寇仲氣勢稍竭的一刻,掃往寇仲下盤。   以寇仲之能,亦感進勢受阻,止步揮刀擋格,把鐵棍震開。   凌風左手的金槍,右手的銀槍,像兩條毒蛀般顫震不停,補上被震退的金波位置,當胸搠至。   寇仲心叫糟糕時,徐子陵的背已重重撞在他背後,並輸來一股真氣。   寇仲那還不知道他的意思,乘勢斜衝而起,井中月照頭疾劈凌風。   凌風那想得到他能原地拔空攻至,魂飛魄散下滾倒地上,金銀槍往上迎擊。   寇仲哈哈一笑,井中月先畫出一圈黃芒,斬斷了附近幾名敵人的兵刃,才抽空一刀劈入凌風兩槍之間。   凌風不愧強手,雙槍交叉擋架。   「篤!」的一聲,凌風雖接上這一招,卻擋不了寇仲的螺旋真勁,口噴鮮血,滾往一旁,接連撞倒了他那方面的七、八個人。   錢獨關等已追至後方五十丈處,形勢更趨危急。   徐子陵一個翻身,來到寇仲身下,一拳朝金波擊去,左右同時飛出而腳,踢飛了兩名橫撲上來的敵人。   經此一輪交手,金波那邊聚集了三十多人,把去路全截斷了。   「蓬!」   金波騰出左掌,以硬拚的手法擋了徐子陵的隔空拳,被震得蹌踉跌退時,上方刀嘯驟起,井中月當頭攻至,其他人被刀風迫得四外散開。   金波忽然發覺自己一個人面對徐子陵和寇仲上下兩路的進攻,駭然下自行倒地,滾往一旁,活像一個大圓球。   兩人去此強敵,壓力大減,衝入了前方敵陣中,全力施為,殺得那三十多名大漢叫苦連天,潰不成軍。   剎那間兩人突破了前路的封鎖。   就這至關緊要的一刻,嬌笑聲來自前方。   兩人駭然瞧去,只見被跋鋒寒所殺的大江聯前盟主江霸的美麗遺孀鄭淑明,正笑意盈盈的攔在前方二十丈許處,兩旁則不斷湧出大江聯旗下各門各派的好手。   兩人念頭電轉,改為朝左方屋頂瓦面撲射上去。   嬌笑聲中,久違的艷尼常真,兩袖各飛出一條綵帶,從瓦面往他們拂至。   另外十多名大漢亦暗器齊施,往兩人雨點般撒來。   兩人心中叫娘,運氣墮地。   另一邊屋頂上現出惡憎法難橫杖而立的雄偉巨軀,狂笑道:「兩個小子為何不闖貧僧把守的這一方呢?」   只是這一耽擱,後面的錢獨關及時趕到,使兩人登時陷進四面受敵的劣境內。   敵人退了開去,騰出大片空地,人人怒目相向。   寇仲和徐子陵貼背而立,表面雖全無懼色,但心底下卻是後悔不已。   他們之所以陷於如此田地,皆因想不到四方面的勢力會組成聯盟,合起來對付他們。   可以想像當敵人在北上洛陽的路途上找不到他們三人的影蹤後,斷定了他們仍在襄陽附近,故佈下了天羅地網,等候他們自動送上門來。   而他們的心神卻全放在應付陰癸派上,一時疏忽,更想不到錢獨關亦成了敵人,才有此失策。   惡憎法難最是好鬥,又與他們有不解的深仇,躍往街上,持杖朝兩人迫來,森寒的氣勢,換了一般高手,那怕不膽戰股驚,棄械而逃。   寇仲知惡戰難免,收攝心神,井中月指向法難。   法難一對巨目射出森厲的寒芒,罩定寇仲,大叫道:「我要親手收拾你這小子,誰都不要上來助拳。」   霎時間法難迫近,揮杖猛掃。   徐子陵移了開去,傲然卓立,表示不會插手。   寇仲健腕一抖,井中月疾劈而出,竟以硬拚手法,去應付法難重逾百斤的鋼杖。   「噹!」   刀杖交接,發出震人耳膜的激響。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寇仲不但沒有被向以臂力強橫見稱的法難砸得刀飛人亡,還震得滿臉泛起驚容的法難倒退了半步。   就在鋼杖盪開的閃電光景中,寇仲手中的井中月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回手劈出第二刀。   黃芒破隙而入,迅急得沒有人能看得清楚。   換了在十多天前,寇仲絕使不出這麼山洪暴髮式霸道凌厲的刀法。   但這十多天日夕都對著高強如跋鋒寒者刻苦鍛練,使他能以螺旋勁出奇不意地化解了法難的杖勁,然後疾施反擊。   眾人驚呼聲中,法難杖尾回打,勉強擋著寇仲這石破天驚的一刀。   法難悶哼一聲,硬被他劈得跌退尋丈,退回了圍堵兩人的外圍敵人之後,氣得老臉發青,威風盡失。   寇仲哈哈一笑道:「這般三腳貓的功夫,也敢來獻醜,一起上吧!」   登時有十多人擁上前來。   錢獨關排眾而出,大喝道:「都退下去!」   他的說話顯在眾人裡有至高權威,衝上來的人都依言退下。   寇仲和徐子陵又會合在一起,心中叫苦,現在他們的希望是越亂越好,說不定在混亂中才會有逃走機會。否則若對方運用上趟對付跋鋒寒的車輪戰術,只是累也可把他們拖死了。   敵人朝後退開,圍成一片更廣闊的空地,兩邊的人都退至行人道上,遙制著大街中心處他們這兩條網中之魚。   鄭淑明在與錢獨關遙對的人群裡走了出來,左右還有凌風和金波,鄭淑明嬌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兩個小子,竟敢與我大江聯為敵,今趟還不插翼難逃嗎?」   寇仲冷笑道:「多言無益,先手底下見個真章,誰來和寇某人先拚一場?」   眾敵倏地一起發喊,聲震長街。 第十章 荒潭悟道   錢獨關一聲令下,登時撲出了二十多名勁裝大漢,刀矛劍戟,圍著兩人鏖戰不休,這擺明是以人海戰術,好消耗兩人的體力。   鄭淑明嬌叱一聲,大江聯的高手裡亦分出十多人來,加進激戰裡。   寇仲和徐子陵背靠著背,咬緊牙齦,迎戰著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湧上來的狂攻猛擊。   徐子陵拳掌齊施,底下雙腳閃電般連環踢出,登時有三人應招拋擲,當場斃命。   寇仲的井中月左揮右舞,刀無虛發,黃芒到處,定有人中刀倒地。情況慘烈至極點。   徐子陵剛劈空奪過一根長槍,順手把一名大漢連人帶劍掃得趴不起來後,叫道:「仲少,一動無有不動。」   寇仲一聲狂喝,往橫移去,不但避過了劈來的斧頭,還斬斷了兩柄長矛,踢飛了另一名敵人。   徐子陵隨著他往一旁移開,左掌隔空打出一股螺旋氣勁,擊得一名敵人打著轉拋跌遠方,另一手的長槍則來個橫掃千軍,飄忽無定,三名躲避不及的敵人,先後胸腹中招,濺血倒地。   整個包圍網立時因他們的移動亂作一團,再不似先前的組織嚴密。   寇仲和徐子陵壓力大減,那還有甚麼好客氣的,立時分了開來,放手反擊。   寇仲刀出如風,快逾掣電,在敵人群中縱躍自如,井中月過處,必有人慘叫拋擲,留下了狼藉的屍骸。   徐子陵把長槍以螺旋勁射出,貫穿了一名敵人的木盾和胸口後,雙手幻出萬千掌影,殺得敵人馬仰人翻,心膽俱寒。   錢獨關等本對兩人已有很高的估計,但仍想不到他們強橫至此,一時都不願親自下場,只各命手下們不斷加入戰圈裡,好消耗他們的戰力。   寇仲和徐於陵在這等玩命的時刻,顯示出過去十多天苦修的成果,無論內功外勁,手、眼、耳、步的配合均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   最令四周觀戰的敵人吃驚處,就是他們的出招很多時似落在虛空處,但偏偏敵人就像自動獻身送上來似的,總給這些「空招」擊個正著,全無還手之力。   眼力高明者當然看出他們是先一步把握到敵手的進攻路線,但任誰也自問在這種激烈的戰鬥中,縱能看破敵手的招數,但亦難學他們般在時間和位置上拿捏得如此精確,教人明知是送死也來不及變招。   轉眼間,地上躺了近三十名死傷者,可見戰況之烈。   惡憎法難和艷尼常真,被眼前景象激起魔性,搶入戰圈,加進攻擊裡。   兩人身上此時已無可避免地多處中招掛綵,不過他們總能在緊要關頭憑身體微妙的動作和護勁,避過要害,把及體兵器的殺傷力減至最低。   寇仲擋開了法難狂暴的一輪猛攻後,身上多了兩個傷口,一個旋身,掃飛了五、六名敵人,又被常真的「銷魂綵衣」暗算了一記,跌退到與往後邊的徐子陵會合在一起。   兩人都是渾身浴血,但大多都是敵人濺上身來的鮮血。   「蓬!」   徐子陵一拳迎上常真飛臨上方,罩頭而來的綵衣,震得她拋往圈外後,知道再撐不了多久,大喝道:「隨我走!」   騰身而起,直往常真追去。   寇仲畫出一圈黃芒,掃得四周敵人狼奔鼠突,也把法難迫往後退開時,一個倒翻,追在徐子陵身後。   徐子陵凌空射出兩縷指風,刺向收衣飄退的常真一對美目去,希望能從她處破開一個缺口時,劍風從側旁疾射而來。   徐子陵暗歎一聲,左掌切去。   「蓬!」的一聲,偷襲者嬌哼飄開,原來是一直沒有出手的美少婦鄭淑明。   她的劍勁凌厲非常,徐子陵又用不上全力,登時給她撞得往橫拋跌,粉碎了他攻上瓦背逃生的大計,由此可看出這美女的眼力是如何高明。   常真得到了喘一口氣的機會,手中綵衣化作一片飛雲,往仍在空中翻騰的寇仲迎去。   寇仲剛擋飛了兩枝甩手往他擲來的長矛,再無餘力硬拚常真貫滿真氣的綵衣,知機地自行墮地,又陷進似是永無休止的苦戰裡。   左方勁氣侵來,金波和凌風再加入圍攻的人群裡,帶動了新一輪的攻勢。   這時大街的兩端,行人路上儘是吶喊打氣的敵人,若非兩人心志堅毅,早銳氣盡消,鬥志全失。   但前景顯然絕不利於他們這一方。   徐子陵身才著地,錢獨關的雙刃迎頭攻來,他身為襄陽城主,手底下自是極硬,而徐子陵卻是力戰之後,又要同時應付其他高手的圍攻,登時被迫得採取守勢,只能緊守一個極狹小的地盤,在完全被動下任由敵人從四方八面狂攻猛打。   「砰!」   徐子陵一掌切在空處,以錢獨關之能,仍來不及變招,雙刀似先後送上去的讓他一掌劈個正著。   這已是徐子陵殫思竭智製造出來的最佳形勢,借力沖天後翻,往寇仲處撲去,小腿一陣劇痛,也不知給誰畫了一記。   寇仲這時被常真、法難、凌風、金波、鄭淑明等一眾高手團團圍攻,本應早一命歸西,猶幸他每一刀都吐出螺旋真勁,又加上機智多變,再配合奕劍之術,使敵人對他天馬行空般的刀法全然無法捉摸,才硬撐到這一刻。   徐子陵來了,先一拳迫開了常真,大喝道:「走!」   寇仲一聲狂喝,人力合一,直朝凌風射去。   凌風表面雖雙槍並舉,可是先前曾受的內傷大大影響了他硬拚的實力,駭然橫移。   寇仲暗叫一聲謝天謝地,提聚僅餘的功力,撞入湧來的十多名錢獨關的手下裡去。   叮噹之聲連串響起,眾壯漢紛紛踉蹌橫跌,給寇仲撞破了一個缺口。   正凌空追來的錢獨關大喝道:「上!」   守在行人道的大漢應聲擁了十多人出來,矛刀齊舉,截著寇仲的前路。   徐子陵挨了鄭淑明一掌,卻踢翻了金波,閃往寇仲身後,雙掌同出,拍在寇仲背脊處。   寇仲和他合作慣了,反手一把扯著他小臂,兩人同時斜衝而起,越過敵人,往瓦面投去。   「嗤嗤」聲起,瓦面的敵人彎弓搭箭,往他們射來。   寇仲把所餘無幾的真氣輸入徐子陵體內,又運力把徐子陵擲出。   徐子陵知此乃生死關頭,迅速把匯聚兩人之力的真氣回輸往寇仲體內,使這一下拋擲充盈著爆發性的勁道。   徐子陵往上拋飛,背脊先行,扯得寇仲亦隨他往遠方投去。   勁箭在兩人身下掠過,險至毫釐。   背後追來的錢獨關等那猜得到兩人竟可凌空換氣,又能借此奇招改墮地為上升,紛紛撲空。   這時徐子陵和寇仲已手拉手投往屋瓦上敵人後方的遠處,消沒不見。   錢獨關等雖仍發力追去,但心中都知追上兩人的機會微乎其微了。   寇仲和徐子陵進入那和跋鋒寒躲避敵人的小谷時,已接近虛脫,步履蹣跚。   他們來這裡有兩個原因。   首先,就是他們已沒有力氣逃遠一點。   其次,假若跋鋒寒成功擺脫追兵,自應到這裡來與他們會合,這是不用事先說明也該知如此做的。   兩人一先一後來到那個飛瀑小潭旁,頹然跌坐。   寇仲舉起右手,道:「老跋有云:在力竭氣殘時,切忌躺下睡覺,務要以無上志力定力,強撐下去,這是使功力精進的要訣。」   徐子陵歎道:「若是失血過多,是否也該硬捱下去呢?」   寇仲苦笑道:「風濕寒倒沒傳這一招,唉!不知這小子會否給人宰了呢?我還以為他會比我們更早到這裡來。」   徐子陵忽然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先把得自魯妙子的秘岌塞到潭邊石隙內,才縱身入潭中道:「剛才逃離襄陽時,甚麼井中月都忘了,每根神經都好像繃緊了的弓弦般。不若趁這時刻,學風濕寒那樣的在水瀑下練秘功為妙。假如真的有效,那每趟死不了時,就這麼練他娘的一趟。」   寇仲笑得咳出了一口鮮血,爬起來取出懷內得自魯妙子的那幾本書,笑道:「莫要浸壞這些寶貝。」也學徐子陵般塞到石隙內去。   「撲通!」   寇仲連人帶刀一頭栽進小潭裡,立時把潭水染紅。   徐子陵哈哈一笑,接著咳起來,這才往水瀑移去。   兩人像小孩子般你擠我、我碰你的來到水瀑下,強忍著肉體的痛楚,對抗著能令他們躺下來的暈眩,任由水瀑照頭衝下來。   明月出現在小比東方的頂沿處,斜斜照射入谷內,把谷內的樹木影子投到地上去。   因衝擊兩人身體濺起的水珠,在月照下化為點點金光,蔚為奇觀。   兩人剛死裡逃生,忽然見到這麼美妙的情景,特別有種微妙感覺,一時看得呆了,不知不覺間,整個人輕鬆下來,心底湧出無憂無慮的舒快情緒。   他們的身體挺得更筆直,靈台間一片澄明,除眼下客觀的存在外,再無他念。   那是他們從未嘗過的情況,絕不同於以前靜坐下的忘我境界,而是因貫通了內外的空間橋樑,使他們能感受到宇宙間某一玄不可測的奧秘,把握到某種不可言喻的力量。   真氣在凝聚中。   天地的精氣分由天靈和湧泉兩穴進入寇仲和徐子陵的經脈內。   兩人都不敢說話,全力把精神保持在這妙不可言的狀態裡。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足音把兩人驚醒過來。   他們同時睜眼,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從谷口暗處搖晃蹌踉的走過來,直抵潭旁,才頹然跪下,喘著氣的朝水瀑下的他們瞧過來,赫然是渾身染血的跋鋒寒。   兩人看得臉臉相覷時,跋鋒寒吐出一口鮮血,指著他們笑道:「若非回頭找你們而遇上鄭淑明那婆娘,我便不用傷得那麼厲害了。」   話末說完,已滾到潭內去,四肢張成個「大」字,浮在水面。   寇仲提醒他道:「切勿睡覺!」   徐子陵道:「不若到這裡來硬捱一會吧!」   跋鋒寒歎道:「讓我好好地呼吸兩口只有活人才有專利的新鮮空氣吧!拓跋玉、淳於薇,加上那十八個畢玄訓練出來的混蛋,差點連我的卵蛋都打了出來,若非曾苦修十天,怎能幹掉了五個混蛋後,仍能殺出重圍,哈!」   寇仲哈哈一笑,向徐子陵打了個招呼,兩人聯袂離開水瀑,涉水移到跋鋒寒旁,夾手夾腳把他拉起來,不理他的抗議,押他來到水瀑下,強迫他站直身體。   兩人從未試過和跋鋒寒有這種全無顧忌的接觸玩耍,均大感新鮮有趣。   跋鋒寒又辛苦又好笑,勉強站直雄軀,閉目運功療傷。   他們見他的意志如此堅強,心中佩服,亦繼續行氣練功。   月兒緩緩移上中天,又沒落在西方谷壁下。   遠方不時有馬嘶聲隱隱傳來,但這裡卻是一片安祥寧靜,與世無爭的淨土。   在黎明前的暗黑裡,一道虛實難分的人影鬼魅般飄進谷裡來。   三人生出感應,睜眼看去。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低叫道:「婠婠!」   跋鋒寒亦心中大懍,以他們目下的狀態,正是最不該遇上婠婠的時刻。 第十一章 巧遇李密   跋鋒寒壓低聲音在兩人耳旁道:「退入去,絕不愁被看見的。」   兩人隨他後移,靠貼光滑的山壁,水瀑像一把扇子般把他們隱蔽包藏,除非有人穿過水瀑,否則休想可以發現他們。   婠婠注足谷口處,細察地面的痕跡。   寇仲輕震道:「她是循血跡追來的,我們真疏忽。」   跋鋒寒冷靜地道:「血跡是沒有方向的,我們可以是來了又或走了,誰想得到我們傷得那麼重,仍會在水瀑下淋水呢?」   轟隆的水瀑聲,把他們說話的聲音隔斷了,加上他們只是低聲耳語,故不虞外面的婠婠聽到。   婠婠這時飄到潭邊,環目四顧後,美目深注的凝視潭水。   三人立時閉上眼簾,只露一線的瞅著她,怕她因他們的對視而生出感應,同時運功收斂身體發出的熱量和精氣,免惹起她的注意。   跋鋒寒尚是首次見到婠婠,頓時生出從未有過的驚艷感覺。   她的美麗確是與別不同,美得使人屏息,像是只會在黑夜出沒的精靈。   她的臉容帶著種純潔無瑕的秀麗氣質,橫看豎看都不像會害人的妖女。   最使人沉迷是她那對迷茫如霧的眸子,內裡似若蘊含著無盡甜密的夢境,期待和等候著你去找尋和發掘。   她任何一個微細的表情,都是那麼扣人心弦,教人情難自己。   優美的身型體態,綽約的風姿,令她的麗質絕無半點瑕疵。   婠婠忽然朝水瀑瞧來。   若換了是一般好手,這時不免駭得心跳加速,使婠婠生出警覺,但三人都是內外兼修的特級高手,身體內的機能沒有半絲反應變化。   風聲微響。   倏忽間婠婠旁邊多出了一位高瘦頎長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   此人臉白無須,長得瀟灑英俊,充滿成熟男人的魅力,雙目開合間如有電閃,負手傲立,頗有種風流自賞,孤傲不群的味兒。   不用跋鋒寒提點,兩人立即認出這男子是「魔隱」邊不負,因為他的樣貌確與單琬晶非常相肖。   婠婠施禮道:「邊師叔你好,我們遲來一步呢!」   她低沉的聲音溫婉動人,縱使三人明知她是江湖上最可怕的妖女,也希望聽她多說幾句話。   邊不負雙目神光閃閃的掃視四方,冷哼道:「他們都受了嚴重內傷,能走到那裡去?」   婠婠柔聲道:「潭邊仍飄浮著血絲遺痕,可知他們曾在這裡洗滌傷口,邊師叔認為下一步該怎麼辦?」   邊不負沉聲道:「我們要運用手上所有力量,不惜代價的把這三個小子殺死,否則如何下得這口惡氣。」   接著又冷冷道:「常真和法難真沒用,假設能教那些蠢材拖到我們趕來後才動手,這三個小子早就到地府報到去了。」   婠婠輕輕道:「這二十年來,婠婠從未見過師叔發這麼大的脾氣,師叔放心吧!這事交在婠婠身上,保證他們沒有多少天可活。」   邊不負哈哈一笑道:「有婠婠你親自出馬,師叔自是非常放心,這三人士均是武林罕見的人材,無論智計武功,都非同凡響。婠婠你可視追殺他們為修練的一段過程,師叔亦全聽你的調度和指揮。哈!婠婠你該怎樣謝我。」   瀑內的三人聽得心中愕然,那有師叔用這種調侃的語氣和師侄女說話的,但當想到魔門中人行事不依常規正理,更不顧倫常道德,亦不以為異了。   婠婠露出一個甜蜜嬌柔的笑容,帶點撒嬌的動人神態道:「師叔又來呢!別忘了婠婠在與師妃暄決戰前,必須保留純陰之質啊!」   邊不負柔聲道:「當然不敢忘記,只是提醒你吧了!與其便宜外人,不若把紅丸送給師叔。」   婠婠的目光再投注潭水上,射出淒迷和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心神到了另一個空間和時間處去。   邊不負愛憐地拍拍她香肩,道:「快天亮了,走吧!」   看著兩人消失在谷口外,三人都鬆了一口氣。   寇仲咋舌道:「若他們多視察一會,定會發覺我和小陵塞在石隙的寶書。」   跋鋒寒一呆道:「是《長生訣》嗎?」   徐子陵答道:「當然不是,而是有位老先生送給我們有關園林、建築、兵法的書籍,跋兄如有興趣,可隨便借閱。」   跋鋒寒顯然不感興趣,道:「目下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是躲在這道水瀑之內。你們先出去把那幾本書藏好,再回到這裡來。我們就在這裡好好養傷,得過了今晚,才設法反擊。哼!先幹掉邊老賊和涫妖女,然後逐一收抬其他人,我跋鋒寒豈是好惹的。」   等得天際逐漸發白,到了午前時分,先後有幾批武林人物尋到小谷來,但都沒有發現他們。   太陽下山後,三人離開水瀑,均有氣爽神清,體力全復的感覺,唯一美中不足處,就是渾身濕透,衣服破爛。   在潭旁石上坐下來後,寇仲惋惜道:「若沒把衣服留在食店內,現在就有新衣服替換了。」   跋鋒寒瞪了他一眼,撫著平放膝上的斬玄劍道:「你們的傷勢如何呢?」   徐子陵抹掉從濕發滴下來的水珠,答道:「該好了七、八成,只要再有兩三天,便可完全復原過來。」   跋鋒寒默然片晌,歎道:「《長生訣》真奇妙,只是在療傷一項上,已非其他所謂神功能及。」   寇仲忍不住問道:「你的情況如何?」   跋鋒寒欣然道:「幸好你兩個傢伙硬扯了我到水瀑去行氣運功,既避過殺身大禍,又加快了療傷的速度,現在已好了大半,只要暫時避開像涫妖女和邊不負那種高手,其他人仍不被跋某放在眼內。」   徐子陵苦惱地道:「瑜姨究竟有否落在他們手上呢?」   寇仲道:「聽他們的語氣,並沒有擒到瑜姨,否則就會利用她來誘我們入彀。」   接著問跋鋒寒道:「東溟公主怎會是邊不負的女兒呢?」   跋鋒寒道:「琬晶沒有向我說清楚,其中保不定有些難以啟齒的事,看琬晶提起邊不負的神態,她對這個父親是深痛惡絕的,還說會親手殺死他。」   兩人聽得呆了起來。   跋鋒寒忽然輕鬆笑道:「我們不若再回襄陽去,既可找兩套新衣替換,又可順手教訓錢獨關那些蠢材,再搶條快船供我們依原定計劃北上洛陽,立威天下,豈不痛快!」   寇仲哈哈笑道:「這幾句話甚合吾意,左躲右藏,那是大丈夫本色,誰的膽子夠大,便放馬跟來吧!」   徐子陵皺眉道:「假若弄得敵暗我明,我們不是要處於被動和捱揍的劣勢嗎?」   跋鋒寒道:「所以我才要乘船北上,待他們知道時,還要費一番工夫才可追上我們,也不像在陸路般那麼容易被人聚眾圍攻。必要時還可引他們追上岸去,才設法擊殺,主動全操在我們手上。」   寇仲拍胸保證道:「我是操舟的高手,只要船兒性能良好,我便可擺脫任何敵方的船隻。」   徐子陵聽得直搖頭。   跋鋒寒站起來道:「好吧!現在回城,仍可有段睡覺的時間,錢獨關是大富之家,他在城內除主宅外,尚有四處別院,金屋藏嬌,我們就到他最寵愛的小妾白清兒所居的『藏清閣』去打擾一晚,假若錢獨關來訪白美人,便是他倒足霉頭的時刻。」   寇仲奇道:「你怎會對老錢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呢?」   跋鋒寒若無其事道:「因為我受了別人五百兩黃金,要取他項上人頭,只是尚未有機會殺他吧!」   兩人聽得愕然以對,開始有點明白跋鋒寒的謀生方法。   三人翻過高牆,只見房舍連綿,隱聞犬吠之聲。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只有當中的一座高樓和主堂處有燈光透出。   跋鋒寒道:「這宅院分內外兩重,外院有護院惡犬巡邏,但因白清兒怕犬隻,所以下人不讓犬隻進入內院,去吧!」   三人騰身而起,奔過了數重房舍,越過內牆,來到內院的大花園內,只見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在月照下清幽寧靜,景致動人。   三人屏息細聽,肯定了左方的一所廂房沒有人後,橫過花園,穿窗而入。   裡面原來是個大書房,畫桌上擺了文房四寶和寫畫的宣紙等物。   四壁則掛滿字畫,充滿書齋的氣息。   跋鋒寒笑道:「忘了告訴你們老錢的白美人擅長書畫,你們在這裡待一會,我去偷三套衣服就會回來。」   跋鋒寒穿窗去後,兩人在置於一角的兩張臥椅舒服地躺下來,想起昨天的惡戰,與現在優哉悠哉的情況,實有天淵之別。   寇仲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世事確無奇不有,你會想到我們會和風濕寒如比這般的患難與共,聯手進退嗎?」   徐子陵沉吟道:「我始終覺得老跋是那種隨時可反臉無情,天性冷酷的人,和他這麼走在一起,是福是禍仍是難以逆料。」   寇仲冷哼道:「我們和他只是基於眼前利益的結合,只要小心點,他能奈我們甚麼何?那趟在大洪山,我看他真的有心殺你,只不知為何會忽然改變主意。」   徐子陵道:「這人正正邪邪,行事難測,我們定要防他一手。」   寇仲點頭同意。   這時跋鋒寒回來了,把兩套衣服擲在他們身前,道:「快換衣服,照我看錢獨關今晚會到這裡來,因為白美人的兩名貼身小婢正在弄燕窩湯,那份量足夠十多人喝。」   兩人精神大振,起身更衣。   三人換上一身勁裝後,都嫌衣服小了一點。   跋鋒寒苦笑道:「這已是我能找到最大件的衣服,那叫我們長得比一般人高大呢?這就是有利亦有弊嘛!」   兩人聽得發噱好笑。   寇仲正要說話,人聲隱隱從前院方向傳來。   三人留神靜聽,認出其中一個正是錢獨關的聲音。   跋鋒寒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右手作了個斬劈的手勢。   寇仲移到窗旁,往外瞧去。   只見十多人沿著長廊朝他們的方向走來,帶頭的是錢獨關和一名形相奇特,長髮披肩的高大男子。   寇仲駭然退後,失聲道:「李密來了!」   以徐子陵和跋鋒寒的膽色,亦同時色變。 『卷十二』第一章 縱論大勢   三人從沒有想過會在此時此地遇上李密,登時亂了方寸。   李密乃天下有數的高手,威名尤在杜伏威之上;手下又能人無數,縱使以三人的自信,這時能想到的亦只是如何偷偷溜走,再非如何去找錢獨關算賬。   照常理計,假若錢獨關要招待這麼尊貴的嘉賓,必是閣府婢僕列隊迎接的陣仗。但以現在連個先來打掃執拾一下的準備功夫都欠缺的格局,不用說李密今趟的行蹤是絕對保密,卻偏給他們誤打誤撞的碰上了。   他們究竟有甚麼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呢?   李密乃精於兵法與詐術的人,只看他如何佈局殺死翟讓便可見一斑。他於百忙中抽空來此會錢獨關,自有天大重要的急事。   跋鋒寒低呼道:「快走!他們是到這裡來的。」   寇仲環目一掃,最後目光落在立在畫室一角的大廚櫃處,道:「你們到外面找個地方躲躲,我要聽聽他們說甚麼。」   閃電般移到高達八尺的大櫃前,拉開櫃門,只見裡面全是畫紙,塞滿了櫃內的空間,那有他寇仲容身之所。   寇仲不敢怠慢,把一大疊畫紙捧起,塞到剛來到他身旁的徐子陵懷內。   跋鋒寒立時會意,也趕來接過另一疊畫紙,當兩人捧著重逾百斤的畫紙由另一邊窗門離開,寇仲則躲進櫃內騰空出來僅可容身的位置,關上櫃門時,錢獨關剛好推門進來,確是險至毫釐。   錯非高明如三人,不給李密察覺才是怪事。   櫃內的寇仲深吸一口氣,收斂全身的精氣,進入《長生訣》內呼吸的道境,把體內的機能放緩,以避免為李密所察覺。   錢獨關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道:「密公請上坐!」   接著是眾人坐下的聲音。   寇仲傾耳細聽,憑呼吸聲便知只有五個人在畫室內,其他三個人不用說都該是非凡之輩。不禁心中得意,任李密智比天高,亦想不到會有人先一步藏在畫室內。   只希望徐子陵和跋鋒寒沒有洩露行藏便成了。   李密的呼吸幼細綿長不在話下,其他另外兩人的呼吸聲亦是似有若無,顯示這兩人的武功絕不會比李密遜色多少,只是這發現,便駭人之極。   李密那雄渾低沉的聲音在櫃外響起笑道:「這座藏清別院清幽雅致,仿若鬧市中的世外桃源,錢兄真懂享受人生。」   錢獨關哈哈一笑道:「密公眼光獨到,一目瞭然的看透了小弟。我這人自少胸無大志,只望能長居溫柔鄉內,快快樂樂度過這一生便算了,諸位切勿笑我。」   寇仲心中暗罵,因為若錢獨關真是這種人,就不會當上襄陽城的城主。   昨天更不會圍捕他和徐子陵。他這麼說只是向李密表態,一方面顯示自己不會和李密爭天下,另一方面則使自己居於更有利的談判形勢,一石二鳥,亦頗有謀略。   一把年青的男子聲音笑道:「錢城主真懂自謙。聽人說城主日理萬機,曾試過七天晝夜不眠不休的工作,沒有踏出官署半步,精力旺盛得教人佩服。」   埽M是徐世績的聲音。   這番話明是捧錢獨關,其實卻暗示他們對錢獨關的情況瞭若指掌,驚告他不要耍手段。   錢獨關乾咳一聲,有點愕然地道:「那是錢某剛接掌襄陽時的事了,想不到徐軍師的消息這麼靈通。」   李密淡淡道:「那是因為我們對錢城主有極高期望,所以特別留意城主的情況。」   錢獨關哈哈笑道:「能得密公關注,錢某實在深感榮幸。但望錢某不會令密公失望就好了。」   接著歎了一口氣道:「錢某本以為今次見密公時可獻上兩份大禮,只可惜功虧一簣,竟給那兩個小子溜了。」   兩聲冷哼,一尖亢一低沉,同時響起,充滿不屑的意味,顯然來自那尚未發言的兩個人。   連在櫃內的寇仲,亦給哼音震得耳朵隱隱生痛,可見這兩人的內家功夫,是如何高明。   錢獨關顯然有點不大高興,聲音轉冷道:「幸好如今有名震漠北的長白派符真和符彥兩位老師親來,照我看這兩個可惡的傢伙已時日無多。」   寇仲在忖度符真、符彥是何方神聖時,李密岔開話題道:「聽說跋鋒寒和他們混到一塊兒。這突厥人據說乃繼畢玄之後西域最是武功卓異和天才橫溢的高手,兼且手段狠辣,殺人像呼吸般輕鬆灑脫,所以我們必須小心對待。」   此人說話不卑不亢,不但表現出容人的胸襟,還於持重中見謙抑,不愧當今天下最具魅力和威望的領袖。   尖亢的男聲冷冷道:「密公放心,我兩兄弟無論對著甚麼人,從不會輕忽托大的。」   寇仲大感懍然,心中反希望他看不起自己,那一旦應付起來會容易許多。   李密欣然道:「有符真老師這幾句話,這三個小子是死定了!錢城主有甚麼寶貴意見,可供兩位老師參詳呢?」   幾句說話,分別捧了錢獨關和符氏昆仲,又拉近了錢符三人之間的距離,建立起溝通的橋樑,於此可見李密過人之長。   錢獨關歎了一口氣道:「我倒不是想長那兩個小子的威風,這兩人最厲害處是出手招式不依常規,千變萬化,奇功絕藝層出不窮。他們那種帶著強烈旋勁的真氣,更是令人難以應付。」   徐世績狠狠道:「殺他們是刻不容緩,因從來沒人練成過的《長生訣》竟能被他們練出武功來,又每天都在進步中,若我們今次不把握機會痛下殺手,單是讓他們向李世民洩出『楊公寶庫』的秘密,我們便後患無窮。」   寇仲心中打個突兀,為何徐世績會認為自己會把『楊公寶庫』的事告訴李世民呢?   聲音低沉的符彥道:「我大哥精擅追蹤尋人之術,連王薄那奸賊都要甘拜下風。只要給我們追躡上他們,保證密公可去此擔憂。」   李密沉聲道:「那就拜託兩位老師,但最好能在他們到達洛陽前趕上他們,否則一旦讓他們進入了王世充的勢力範圍,我們便難以糾集人手公然捕殺他們了。」   符真、符彥高聲答應。   李密發出一陣雄渾悅耳的笑聲,歎道:「能和錢城主對坐暢舒心腹,實李密平生樂事,來!讓李密先敬城主一杯。」   寇仲知他將要傾吐更多大計,精神一振,忙再收攝心神,留意竊聽。  ****************************************************************************   徐子陵和跋鋒寒此時藏身在一株老槐樹的枝葉濃密處,居高臨下瞧著下方遠處守衛森嚴的畫室,那兩大疊畫紙則置於樹下一堆草叢內。   徐子陵尚是首次和這突厥高手單獨相處,心中湧起頗為複雜的感覺。   他們間的關係頗為微妙。既親近,又像很疏離;既是惺惺相惜,但亦帶著競爭和對敵的意味,恐怕誰都弄不清楚其間真正的情況。   跋鋒寒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是否也覺得有點奇怪呢?放著大廳、偏廳、內院這麼多更適合見客的地方不去,偏要到愛妾的畫室來商議,這絕對是不合情理的。」   徐子陵淡淡道:「這就叫出人意表。更可看出錢獨關怕見李密的事會給傳出去,所以連婢僕都要瞞過,更可知今晚他們談的事會牽連到各方面的形勢利害,一個不好,說不定錢獨關就要城破人亡。」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那他就亡定了。因為你的兄弟對他絕對無絲毫憐惜之心,更不會出手相助。」   就在這刻,兩人同時生出驚覺,往左後方瞧過去,原來那座位於正中,本亮著燈光的小樓,燈火倏滅。   跋鋒寒微笑道:「那個白美人定是住在那裡,若我估料無差,這白美人絕不簡單,極可能是陰癸派滲進襄陽的奸細。」   徐子陵不由想起李天凡派往飛馬牧場作奸細的宛兒,用的也正是同樣的居心和手段。   可知女色實是最厲害的武器,沒多少個男人過得此關。   問道:「跋兄見過她嗎?」   跋鋒寒點頭道:「見過一次。不過我也是見過婠婠後才興起這個奇想的。因為白清兒有種奇怪的特質,非常肖似涫妖女。」   徐子陵心中懍然,跋鋒寒的觸覺銳利得教人害怕。   跋鋒寒歎道:「她的美麗雖及不上婠婠,但卻有股騷媚入骨的勁兒,非常使人神迷心癢,所以即管以錢獨關這種慣見美女的老江湖,亦要墮人彀中。」   徐子陵目光回到畫室後庭處,忽然見到巡衛裡多了「胖煞」金波和「金銀槍」凌風出來,口上卻應道:「或者我們把方澤滔的悲慘下場版訴錢獨關,說不定能使他驚覺過來。」   跋鋒寒苦惱地道:「我仍想不通江淮軍,鐵勒人和陰癸派三方面的人怎能結成聯盟,攜手爭霸。」   他的目光也落在同一位置,但當然不認識金波和凌風,微愕道:「李密的從人中確是高手如雲,要刺殺李密絕非易事。據說王世充肯送出萬兩黃金予任何成功刺殺李密的人哩!」   徐子陵忽有所覺,別頭朝小樓看過去。   終於見到白美人了,同時體會到跋鋒寒初見白清兒那驚艷的異樣感覺。  ****************************************************************************   李密油然道:「杜伏威已取竟陵,不日即沿水北上,但襄陽卻成了他唯一的絆腳石,對此情況,錢城主有何打算?」   櫃內的寇仲暗呼厲害,開門見山,幾句話,句句都擊中錢獨關的要害,教他難有閃避招架之力。   果然老狐狸如錢獨關者亦呆了半晌,才苦笑道:「憑錢某一城之力,日子自然不太好過。但錢某卻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密公。」   李密訝道:「錢城教主請直言。」   錢獨關沉聲道:「竟陵之所以會失陷,皆因飛馬牧場同時受四大寇攻擊,無力援手。而據錢某道聽塗說得回來的消息,四大寇和密公間有緊密的聯繫,若此事屬實,密公豈非讓四大寇幫了杜伏威一個大忙嗎?」   事實上躲身在暗處的寇仲早亦想過這問題,而他卻是確實知曉在四大寇攻打飛馬牧場一役中,李密之子李天凡和俏軍師「蛇蠍美人」沉落雁均參與其事。而他本也如錢獨關般想不透個中過節,但現在李密親來襄陽,他立即如夢初醒,把握到了其中微妙之處。   李密乃威震天下的謀略家,他的最高目標當然是一統天下。但眼前最迫切的問題是如何攻克洛陽的王世充,再挾其勢攻打關中的李閥父子,如此則江山定矣。   現今李密雖據有滎陽之地,西進之路無論是陸路或黃河,均被王世充軍截斷,使他動彈不得。而王軍的牽制,更令他無力攻打其他義軍。   北方是劉武周和竇建德的勢力範圍,前者有突厥大軍撐腰,後者的聲勢則不下於李密。若貿然與他們開戰,只會便宜了王世充,被他乘虛而入。   所以李密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擊垮王世充,佔取東都洛陽,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事。   可是洛陽乃天下著名堅城,又據水陸之險,兼之王世充武功高強,精擅兵法,且有獨孤閥在背後撐腰,手下兵員則多是前大隋遺下來的正規軍,訓練有素,所以即管以李密之能,到現在仍奈何不了王世充。   在這種情況下,李密若要取洛陽,必須製造出一種新的形勢,就是孤立王世充,使洛陽變成一座孤城,瓦崗軍才有望成功。   李密不愧高明的軍事策略家,兵行險著,秘密指示四大寇配合杜伏威行動,破去飛馬牧場與竟陵唇齒相依又穩如鐵桶的局面,竟陵因而失陷。   李密本來打的是如意算盤,讓由他支持的四大寇佔領飛馬牧場及其附近的幾個大城,好牽制杜伏威的江淮軍,只不過橫生變化,給寇仲和徐子陵壞了他的大計。   惟其如此,整個南北形勢頓時改觀。   杜伏威已取得北進的堅強固點,進可攻,退可守,還直接威脅到襄陽和王世充的地盤。   以前錢獨關能保持襄陽的獨立自主,皆因各大勢力相持不下,他才能在各方都無暇兼顧下的間隙中生存,可是現在形勢劇變,使錢獨關只能投靠某一方,始能得到庇蔭保護,再難以左右逢源。   這正是李密要營造出來的形勢,迫得錢獨關必須作出選擇,再誘之以厚利,那就達到兵不血刃而取得襄陽的目的,亦在洛陽的正南方得到了一個重要的軍事據點。   杜伏威在攻打竟陵一役損失慘重,暫時無力北進,但卻不會放棄蠶食附近的地盤。所以只要李密取得襄陽,令王世充感到兩面受敵,同時要應付東南兩條戰線,對李密自是大大有利。   李密此計確是既毒且絕。   這亦顯示了為何李密要抽身來此的原因。   徐世績故作驚奇的道:「錢城主難道真的相信這種我們會幫杜伏威的謠言嗎?」   錢獨關悶哼道:「空穴來風,自有來其因,所以錢某才希望密公親口澄清。」   李密道:「我們瓦崗軍和四大寇確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對四大寇攻打飛馬牧場一事卻早已知蹺,並知後面的指使人是誰;且曾趁此良機,想進行一些部署,只是給寇仲和徐子陵那兩個可惡的小子破壞了。」   寇仲聽得拍髀叫絕,現在連他也弄不清楚李密是否與四大寇有關係了,錢獨關則更不用說。   微僅可察的足音突然在廳內響起。   錢獨關欣然道:「石如終於來了,快來見過密公!」   寇仲心中大為驚懍,只聽來人足音之輕,便可知此人至少在輕功一項上,可置身於一流高手之列。   李密哈哈笑道:「聞『河南狂士』鄭石如之名久矣,今日終於得見。」   一陣強勁的長笑後,鄭石如油然道:「密公過譽,在下愧不敢當。」   接著是一番見面的客氣話。   寇仲心中奇怪,聽來這鄭石如不但沒有半分狂氣,還頗為謙虛有禮,為何卻得了這「河南狂士」名實不符的綽號呢?   又暗怪自己見識不廣,竟從未聽過這個人的名字。更不清楚他是錢獨關的甚麼人。   廳中眾人坐下後,敬了一巡酒,錢獨關向鄭石如扼要的重述了一遍剛才說話的內容後,鄭石如從容道:「密公今趟於百忙中分身來此,是否意在洛陽,志在關中呢?」   李密欣然道:「鄭兄確是快人快語,不過得隴始可望蜀,李密深悉按部就班之理,絕不會魯莽行事。」   鄭石如淡淡道:「在下有一事不明,當年密公大破洛陽軍,西進之路已暢通無阻,為何不揮軍直入關中,學秦始皇般踞關中山川之固,成其帝皇霸業,這是否坐失良機呢?」   寇仲這才有點明白他狂士之名的由來,亦猜到鄭石如必是錢獨關的智囊,除非李密能說服他,令他認為李密是獨得天下的料子,否則錢獨關仍會採觀望態度。   而他的話真不易回答。   李密哈哈笑道:「鄭先生問得非常痛快,答案是非不欲也,是不能也。入踞關中一事,密思之久矣,但當時昏君尚在,從兵猶眾,而瓦崗軍多為山東人,見洛陽未下,誰肯遠道西入關中。若我妄入關中,恐怕卻會失去河南山東,那時雖有關中之險,卻憑甚麼去爭天下呢?」   這番話若給一個不知內情的人聽到,定會滿腦子茫然,不知所云。   但寇仲卻是聽得心領神會。   李密當時最大的障礙是翟讓,若李密入關,翟讓必留駐河南,那時翟讓豈會再放過李密,只要停攻洛陽,讓洛陽的隋兵截斷李密的歸路,那時李密便不再是佔有關中,而是被困關中了。   徐世績切入道:「另一個原因是昏君和他的手下大軍已到了江都,關中在其時已失去了作為核心的作用,要攻的該是江都而非長安。」   鄭石如淡然道:「當時形勢,確如密公和徐軍師所言。但縱觀現今天下大勢,論威望,無人能及密公。可是若說形勢,則以李家父子佔優,乃坐山觀虎鬥之局。」   李密冷哼道:「李淵只是個好色之徒,只有李世民還像點樣兒。當日李淵起兵太原,要逐鹿中原,只有兩條路走,一條是西入關中,另一條是南下河南。但給個天他作膽也不敢來犯我,剩下便只有入關一途。不過這傢伙總算有點運道,既得突厥之助,又因關中部隊空群東來攻我,才給他乘虛而入,否則那輪得到他來和我爭雄鬥勝?」   這番話透出強大的信心,不失他霸主的身份和自負,更使人興起崇慕之心,充分顯示出他懾人的魅力。   徐世績接口道:「現今我瓦崗大軍剛敗宇文化及,聲威大振,只要再取洛陽,關中李家小兒還能有甚麼作為?密公今趟來襄陽,就是要錢城主一句話,只要城主點頭,包保密公得天下後絕不會薄待兩位。」   寇仲暗忖終於到題了,只不知錢獨關會如何應付? 第二章 隨船北上   徐子陵看到白清兒時,才真正把握到跋鋒寒的意思。   白清兒憑窗而立,全神貫注的瞧往畫室的方向。   在徐子陵銳利的夜眼下,這美得異乎尋常的女子最惹起他注意的是一頭烏黑發亮的秀髮,襯得她漂亮的臉龐肌膚勝雪,也帶著點像婠婠般令人心悸的詭艷。   她無論打扮裝束,都是淡雅可人,予人莊重矜持的印象,可是那雙含情脈脈的明媚秀眸,配合著她宛若與生俱來略帶羞澀的動人神態,卻沒有多少個男人能抵禦得了。   她的姿容雖缺少了那種使人動魄驚心的震撼,但反多了一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覺。   這時跋鋒寒在他耳旁道:「陰癸派妖女最懂收藏,但我精於觀人之道,所以她休想瞞得過我。」   頓了頓續道:「發為血之餘,只要你留意她頭髮的色澤,便知她的體魄絕不像她外形般柔弱,而且有精湛的氣功底子。她皮膚的嬌嫩亦非天生的,而是長期修練某種魔功的現象,白得來隱泛亮光,就像婠婠那樣。」   徐子陵定神細看,同意道:「跋兄還有看出甚麼來呢?」   跋鋒寒尚未回答,白清兒倏地消沒不見,退到兩人目光不及的房內位置去。  ****************************************************************************   「河南狂士」鄭石如沉聲道:「徐軍師之議容後再論,在下尚有一事想請教密公。」   櫃內的寇仲心中叫好,這河南狂士顯然很有自己的見地,非是那麼容易被打動的人。   「長白雙凶」符真、符彥分別發出兩聲冷哼。顯是有點不耐煩鄭石如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李密卻笑道:「鄭先生請直言無礙。」   鄭石如淡然道:「宇文化及殺死那昏君後,率兵北歸,志在洛陽。以密公之才智,為何不詐作與宇文化及聯同一線,任宇文化及攻打東都,再坐收漁人之利?現在卻是反其道而行,平白幫了王世充一個天大的忙,更使他得以保存實力,觀之目下王世充揮軍東下,兵至偃師便知他是要趁密公損折了大量兵員後,想趁機佔點便宜!密公有否為此心生悔意呢?」   李密發出一陣震耳狂笑道:「鄭先生不愧河南智者,對局勢瞭若指掌。不過李密亦有一個問題欲請教先生,假若設身置地,換了先生處在李密的位置,面對宇文化及南來的十萬精兵,會如何應付?如果一旦洛陽被宇文化及所破,使其既有堅城為據點,又糧食充足,宇文化及的大軍便再非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我李密再與之爭鋒,那是否划算的事?」   鄭石如沉默下來,好一會才道:「密公之言有理,不過目下形勢顯然不利密公,密公有何對策。」   李密胸有成竹的笑道:「王世充只是我手下敗將,何足言勇。現今他率眾而來,洛陽必虛,我李密只要分兵守其東來之路,令他難作寸進。另外再以精兵數萬,傍河西以逼東都,那時世充必還,我們則退守南方,按兵不動。如世充再出,我又逼之,如此我綽有餘力,彼則徒勞往返,破之必矣。」   寇仲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襄陽對李密的重要性。因為在那種情況下,襄陽就成了李密供應糧草的後勤基地,使攻擾洛陽的瓦崗軍得到支持和補給。   所以襄陽城是李密志在必得的。   徐世績接入道:「王世充移師東來攻我,糧食不足,志在速戰,只要我們深溝高壘以拒之,只須兩三個月光景,王世充糧絕必退,那時我們再銜尾追擊,王世充能有命回洛陽,便是他家山有福。」   「砰!」   鄭石如拍案歎道:「只聽密公和徐軍師這番話,便知瓦崗軍勝券在握,王世充有難矣。城主還要猶豫嗎?」   寇仲的腦袋轟然劇震,心叫不好。假若李密確依照剛才所說而行,王世充不吃敗仗才怪。而若給李密攻佔東都,關中的李閥必難再保眼前優勢,而宋玉致則須依約定下嫁李天凡,使李密因得宋閥之助聲勢劇增。那時李密只要迫得李閥困守關中,再從容收拾杜伏威等人,天下還不是他李密的囊中之物嗎?  ****************************************************************************   白清兒又出現在窗前,但已換上一身夜行黑衣,默默目送錢獨關陪李密等一行人離開畫室,朝府門方向走去。   跋鋒寒低聲道:「李密今趟有難了,剛才她定是以秘密手法通知本派的人,好調動人手,追殺李密,現在她則是準備追蹤李密,掌握他的去向。」   徐子陵不解道:「李密是這麼容易被狙殺死的人嗎?」   跋鋒寒微笑道:「若祝玉妍親來又如何?」   人影一閃,白清兒像一溜輕煙般穿窗而出,落到花園裡,幾個起落,消沒不見。   徐子陵道:「白清兒這麼去了,不怕錢獨關回來尋她不著嗎?」   跋鋒寒道:「她自然比我們更清楚錢獨關的行事作風。嘿!我有個提議;不如把那兩大疊書畫紙放到白妖女的閨房內,然後再追上李密,看看可否沾點油水。」   徐子陵微笑道:「悉隨尊便!」   言罷兩人躍下大樹,與寇仲會合去也。  ****************************************************************************   三人無聲無息的潛入冰涼的河水裡,朝李密的三艘大船其中一艘游去。   李密這時仍在碼頭和錢獨關殷殷話別。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碼頭方面,三人憑著靈巧如鬼魅的身手,神不知鬼不覺從左後方登上船舷。   他們探頭甲板,立時眉頭大皺,只見甲板上滿是武裝大漢,全無溜入船艙的機會。   寇仲見到船的兩旁各吊著四艘長約丈二的小艇,又以油布蓋好,提議道:「不若躲到其中一條小艇去,除非他們要用艇,否則該是最安全的地方。」   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意點頭,遂沿著船舷邊沿迅速移到吊著的一條小艇旁,略費了些手腳揭開油布,竄身進去,蓋好後船身一顫,剛好啟碇開航,沿河北上。   跋鋒寒躺在船尾,寇徐則並排臥於船首的一邊,但為了方便說話,三個大頭擠在一堆,令三人都生出既怪異又親密的感覺。   寇仲詳細交代了李密要殺他們三人的決心,卻把李密說動錢獨關一事輕輕帶過,皆因對跋鋒寒他仍是深具戒心。言罷笑道:「若那長白雙傻留下來找我們,便真是笑話之極!」   跋鋒寒冷笑道:「你知道他們是甚麼人嗎?」   徐子陵瞧著上方的油布,道:「聽跋兄這麼說,這兩個傢伙該是有點道行的了。」   跋鋒寒道:「這兩人是王薄的師弟,不過早與師兄反目,想不到現在投靠了李密。這兩人雖賦性驕橫狂妄,但確有點真本領,否則早給王薄宰掉。尤其長兄符真更是有名擅長追蹤的高手,這方面比李密以前死去的手下『飛羽』鄭蹤更有名氣,武功更是天壤雲泥之別,幸好我們躲到這裡來,否則會有天大的煩惱呢。」   兩人見以跋鋒寒的自負,亦對這兩人評價如此之高,都心中暗懍。   跋鋒寒道:「趁此機會,我們先養好精神,待會殺人時,也爽快一點。」   三人閉目靜心,不片晌便進入潛修默運的境界。   船身一陣抖震,由快轉緩。   三人同時驚醒過來。   跋鋒寒伸手運指戳破油布,三人伺隙外望,只見甲板人來人往,非常忙碌。   天際曙光初現,可知李密的船隊至少走了三個時辰的水程。   寇仲愕然道:「他們不是要泊岸吧!」   跋鋒寒改到另一邊破布處外窺,低呼道:「岸上有人。」   兩人移了過去,淆水左岸處軍營密佈,還有座臨時設立的碼頭,泊了數艘較小型的戰船和十多隻快艇。   李密的船隊,緩緩往碼頭靠過去。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李密伏兵在此,若與錢獨關談判失敗,便以奇兵攻襄陽之不備,確是狠辣。」   跋鋒寒點頭同意道:「誰都知李密非是善男信女,徐兄這猜測頗合李密作風。好了,現在給個天祝玉妍做膽,恐怕她也不敢來惹李密,我們該怎麼辦?」   寇仲斷然道:「我們立即偷艘快艇,北上洛陽。」   跋鋒寒皺眉道:「若現在去偷艇,就不是暗偷而是明搶。李密本身高明不在話下,他手下亦不乏高手,我們未必能成功的。」   徐子陵奇道:「為何仲少這麼急於到洛陽去?」   寇仲低聲道:「遲些再向你們解釋,暗偷不成就明搶吧!看!李密上岸了。」   兩人亦看到李密、徐世績兩人在一眾將領簇擁下,離船登岸。   一群人早恭候於碼頭處,領頭者是個高大軒昂的年青將領。   跋鋒寒道:「那就是李密麾下大將裴仁基,此人與王伯當齊名,人稱瓦崗雙虎將,武功高強,智計過人。」   聽到王伯當之名,徐子陵和寇仲想起素素曾受其所辱,心中一陣不舒服。   這時李密一行人沒進營地內去。   跋鋒寒笑道:「要搶船,現在正是時候!」   三人從水裡冒出頭來,攀上其中一艘泊在岸旁的快艇。   寇仲和徐子陵安詳淡定的把布帆扯起,跋鋒寒則拔出他的斬玄劍,手起劍落,劈斷船纜。岸上有人喝道:「你們三個在幹甚麼?」   跋鋒寒大笑道:「煩請告訴密公,跋鋒寒、寇仲、徐子陵借船去也。」   話畢雙掌猛推,一股掌風擊得水花四濺,朝撲來的十多名瓦崗軍照頭照臉灑過去,快艇同時受力反撞,倏地移往河心。   罷好一陣風吹來,寇仲忙擺出「一代舵手」的雄姿,操著風帆順風沿河北上,轉瞬遠去。   他們在油布蓋著的小船悶了幾天,此時見到兩岸群峰簇擁,綠樹幽深,均覺份外神清氣爽,精神大振。   在右舷輕鬆搖櫓的跋鋒寒仰天長笑道:「今趟我們是明著剃李密的眼眉,迫他派人來追殺我們,淆水北端盡於洛陽南面三百里處,那段路途會最是精采。」   在左舷運槳的徐子陵不解道:「憑我們現在快若奔馬的行舟速度,李密的人如何能追上我們。」   跋鋒寒耐心地解釋道:「若李密只是一般賊寇,當然奈何不了我們。但瓦崗軍現在已成了一個嚴密組織的軍事集團,更因要佔奪東都,故在這一帶設置了能火速傳遞軍事情報的網絡,一旦有事,便可利用快馬驛站,又或飛鴿傳訊的方式,指示遠方的手下進行任何行動,所以我們切不能鬆懈下來。」   寇仲道:「今次北上洛陽,我們只宜智勝,不宜硬闖,只要我們能以最快速度趕抵洛陽,便算我們贏了。」   徐子陵和跋鋒寒均訝然朝他瞧來,因為這番話實不該從他口中說出來,以寇仲一貫作風,該提議大鬧一場才對。   寇仲有點尷尬地岔開話題道:「長白雙傻給撇下在襄陽,李密和裴仁基、徐世績又難以分身,會否是俏軍師沉落雁來侍候我們呢?」   徐子陵雙目殺機乍閃,淡淡道:「最好前來的是王伯當,我們便可向他討回舊債了。」   跋鋒寒微笑道:「少有見徐兄對一個人如此恨之入骨的,不過王伯當一手雙尖軟矛使得非常出色,名列奇功絕藝榜上,就算他落了單,要殺他亦非易事。」   徐子陵沒再說話。   三人全力操舟,逆水而上,到了黃昏時分,已越過由王世充手下大將「無量劍」向思仁把守的南陽城。   跋鋒寒和徐子陵稍作休息,只憑風力行舟,速度大減。   跋鋒寒笑道:「你們聽過董淑妮的芳名嗎?」   寇仲搖頭道:「從未聽過,不過這名字倒很別緻。」   跋鋒寒瞧著遠方晚霞遍天的空際,深吸了一口迎舟吹來的河風,悠然神往的道:「董淑妮是王世充妹子王馨的獨生女,自幼父母雙亡。此女年華十八,生得花容月貌,國色天香,艷蓋洛陽。」   寇仲笑道:「跋兄是否有意追逐裙下呢?」   跋鋒寒淡淡道:「對我來說,男女之情只是鏡花水月,剎那芳華,既不能持久,更沒有永恆的價值。況且此女實王世充最大的政治本錢,聽說李閥亦對此女有意,希望憑此與王世充結成聯盟,對抗李密。」   寇仲哈笑道:「若她嫁與李世民,確是郎才女貌,非常匹配。」   跋鋒寒苦笑道:「寇兄只想當然罷了!因為聽說要納董淑妮的是李淵本人!」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暗道難怪李淵被譏為色鬼了。   寇仲想起一事,問道:「當年我們曾在東平郡聽石青璇吹簫,石青璇走時跋兄曾追她去了,結果如何?」   跋鋒寒神色微黯,歎了,一口氣道:「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已留下了永不磨滅的深刻印象。這在彼此來說都或者是最好的情況,若我和她朝夕相對,說不定終有一天生出厭倦之心。」   徐子陵皺眉道:「跋兄是否很矛盾呢?一方面說不介懷男女之情,另一方面卻對有色藝的美女渴望追尋,又銘記於心。」   跋鋒寒沉吟片晌,嘴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難怪徐兄有此誤會,皆因常見我與不同的美女混在一起,現在又聽我說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但事實上這兩者並無必然對立的情況。」   寇仲大感有趣道:「跋兄於此尚有何高論?」   跋鋒寒吁出壓在心頭的一口悶氣,像跌進深如淵海的回憶裡般,雙目神光閃閃的道:「自懂人事以來,我便感到生命是不斷的重複,每天都大致上幹著同一樣的事,只有不斷的改變環境,不斷地應付新的挑戰,或把自己不斷陷進不同的境況內,才可感受到生命新鮮動人的一面。」   接著攤開雙手道:「像現在般就沒有半絲重覆或沉悶的感覺,擺在眼前正是個茫不可測的未來,似乎在你掌握中,又若全不受你控制。和兩位的合作更是刺激有趣,誰能肯定下一刻我們不會遇上祝玉妍呢?這就是我不想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的原因之一。」   寇仲失笑道:「這麼說,跋兄可是個天生薄情的負心漢了。」   跋鋒寒微笑道:「寇仲你莫要笑我,我和你都是有野心的人,只不過我專志武道,而你則作你的霸業皇帝夢;道路雖然不同,但若要達成目標,都須作出種種捨棄。」   寇仲老臉微笑道:「我何時告訴你本人要作皇帝夢?」   跋鋒寒瞅了他充滿曖昧意味的一眼,啞然笑道:「觀其行知其志,你寇仲把南方搞得天翻地覆,形勢大變,又身懷『楊公寶庫』的秘密北上,已為你的計劃作了最好的說明。昨晚在藏青閣的畫室內分明聽到了至關重要的機密,但偏要藏在心內,否則為何這麼急於到洛陽去呢?」   寇仲在兩人如炬的目光下,毫無愧色的哈哈一笑,從容道:「老跋你果有一手,想瞞你真是難以登天。不過我今次上洛陽,只是想做一筆買賣,別人出錢,我賣情報,與甚麼作皇帝夢沒有任何關係。」   跋鋒寒笑而不應,轉向徐子陵道:「徐兄相信嗎?」   徐子陵舉手投降道:「我不想騙跋兄,又不想開罪仲少,只好避而不答。」   三人你眼望我眼,忽地一起捧腹旺笑。   就在此時,前方河道遠處現出一點燈火,迎頭緩緩移近。 第三章 鐵勒飛鷹   三人駭然起立,定睛一看,均感愕然。   在明月高照下,來的是一條頭尾尖窄的小艇,艇上豎起一枝竹竿,掛了盞精美的八角宮燈。可是艇上除此之外空空如也,鬼影都不見半個。   最令人詭異莫名的是小艇像給人在水底托著般,在彎曲的河道上航行自如,轉了最險的一個急彎浚,筆直朝他們開來,邪門之極。   寇仲呼出一口涼氣道:「這叫好的不靈醜的靈,眼前這個未來肯定不是掌握在我們手內。」   徐子陵凝視著離他們只有三百來尺的空艇,沉聲道:「水底定有人在操艇,還不快想法避開。」   跋鋒寒探手執起船槳,冷笑道:「管他是誰,我跋鋒寒偏不信邪,看他能弄出甚麼花樣來。」   此時寇仲操舟避往左岸,豈知那艘空艇像長了眼睛般,立即改變駛來的角度,仍是迎頭衝至。寇仲目光朝岸上掃去,道:「岸上定有伏兵,假設我們失散了,就在洛陽再見。」   敝艇已駛至六十尺內,迅速接近。   跋鋒寒大喝一聲,手中船槳全力擲出。   三人全神貫注在船槳之上,瞧著船槳像一道閃電般射過近二十尺的空間,然從下貼江面,再在水底下尺許隨像一條大白水龍般往小艇迎去,用勁之妙,教人歎為觀止。   徐子陵提起另一根船槳,移到船尾,撥進水內。   快艇立時加速,只要對方躲往一旁,他們叫乘機衝過去。   跋鋒寒擲的木槳在三個人六隻眼睛睜睜瞧著下朝順水而來的空艇迅速接近。   距離逐尺逐寸的不斷減少。   空艇仍沒有絲毫要避開的意思。   「砰!」   木槳與艇頭同時化成爆起漫天的碎屑,可知跋鋒寒用勁之剛猛。   江水湧入那艘艇內去。   三人同時大感不妥。   事成得實在太容易了。   就在此刻,三人腳底同時出生異樣的感覺。   寇仲大喝道:「敵人在艇下!」   跋鋒寒哈哈一笑,全身功力聚往腳底,快艇倏地橫移丈許。   「蓬!」   一股水柱就在剛才的位置衝上二十多丈的高空,再往四外灑下來。   徐子陵已清楚把握到敵人的位置,船槳脫手而出,螺旋而去,刺入水中。   寇仲雙掌遙按船尾的水面,激得河水四濺,憑其反撞之力,帶得小艇像脫韁野馬般逆水疾飛,剎那間越過正在下沉的空艇,把仍豎在水面上的宮燈撞個稀爛,且火屑四濺,情景詭異至極。   三人的目光無不集中在敵人藏身的河水處,卻不聞任何船槳擊中敵人應有的聲音,距離則迅速拉遠。   腳底異感又至。   寇仲狂喝一聲,井中月離背而出,躍離艇尾,一刀朝水內劈去,連手臂都沒進河水裡。   井中月正中從水底斜射往艇底的船槳,發出一下沉悶的勁氣交擊聲。   這一刀在時間上拿捏得無懈可擊,剛好劈在槳頭處。   「碰」!   寇仲有若觸電,整個人給反震之力往後彈開,忙乘機來兩個空翻,回到艇內,踏實後仍要退了兩步,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色變道:「究是何方神聖?」   船槳在水內打了幾個轉,往下沉去。   跋鋒寒拔出斬玄劍,回復了臨敵的從容,微笑道:「快可知道了!」   話猶未已,一道黑影帶著漫天水珠,從十丈外的河面斜衝而起,流星般橫過水面,飛臨小艇之上,那種速度,似已超出了物理的限制。   三人雖知敵人會追上來,但仍沒有心理準備會是如此迅快,聲勢驚人至此。他們尚未有機會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強大無匹的勁氣狂壓而下。   千萬股細碎的勁氣,像鋒利的小刀般隨著勁風朝三人襲來,砍刺割劈,水銀瀉地的令人防不勝防。   如此內勁,三人還是初次遇上。   跋鋒寒和寇仲同聲大喝,一劍一刀,織出漫空芒影,有如張開傘子,往上迎去。   徐子陵矮身坐馬,一拳擊出,螺旋勁氣從那刀劍虛擬出來的網罩核心的唯一缺口衝出,望那人打去。   空中那人背對明月,身後泛起朗月射下來的金芒,正面卻沒在暗黑中,邪異至不能形容的地步。   「蓬!」   跋鋒寒和寇仲蹌踉移跌,護罩消散。   當迎上對方怪異無匹的勁風時,兩人雖把對方勁氣反震回去,可是碎勁卻像綿裡藏針般沿刀劍透體而入,駭得他們忙運功化掉。   如此奇勁,確是前所未遇。   那人正要二度下擊時,徐子陵的螺旋勁氣剛好及時趕到。   跋鋒寒和寇仲合擊下的反震之力豈同小可,即管以那人的厲害,亦應付得非常吃力,眼見旋勁又迎頭襲至,無奈下不敢疏忽,改攻為守,一掌拍上徐子陵旋勁的鋒銳處。   「轟!」   氣旋震散。   那人一聲悶哼,往岸上飛去。   徐子陵則「咕咚」一聲跌坐甲板,噴出了一口鮮血。   跋鋒寒和寇仲剛化解了侵體的碎勁,連忙四掌齊出,擊往船尾的水面。   水花濺射下,快艇船頭翹起,破浪如飛,逆水急射。   三人不約而同朝那可怕的強橫敵人瞧去。   那人落在岸旁一塊大石上,轉身負手,仰天大笑道:「英雄出少年,難怪能令老夫受喪子之痛,曲傲不送了!」   三人目瞪口呆的瞧著曲傲由大變小,消沒在河道彎曲處。   重掌船舵的寇仲抹了一把冷汗道:「原來是他,難怪人說他的武功直追畢玄哩!」   徐子陵抹去嘴角的血絲,起立微笑道:「曲傲既出手,祝玉妍也該在不遠之處,兩位有何提議。」   跋鋒寒緩緩回劍鞘內,傲然道:「此事避無可避,除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還有甚麼辦法?」   寇仲卻坐了下來,搖頭道:「若我們只逞匹夫之勇,今晚必死無疑,既是敵眾我寡,更因敵人中至少有三、四個人可穩勝我們,這則叫知己知彼。」   跋鋒寒為之啞口無言,暗忖自己在靈活變通上,確不及兩人。   徐子陵挺立艇首,凝望前方,運氣調息,河風吹來,拂得他衣衫獵獵作響,自有一股從容大度,孤傲不群的動人神態。淡然道:「曲傲之所以能在剛才處截擊我們,定是得到消息後,因心切殺子之仇,故立即出動,孤身趕來,把其他人都拋在後方。」   跋鋒寒冷哼道:「定是我們現身搶船時,白妖女於一旁窺見,立即以飛鴿傳書一類的手法,通知曲傲等人。」   寇仲接口道:「所以只要我們現在棄舟登岸,敵人將會暫時失去我們的行蹤,而我們則可由明轉暗,把主動搶回手上。」   三人意領神會,交換了個眼神,腳下同時發勁。   小艇立時四分五裂,往下沉去。   三人騰身而起,投往右岸密林的暗黑裡去,瞬眼間走得影蹤不見。   河道回復平靜,在月色下河水粼光閃閃。   不久後一艘大船高速沿河駛至,破水滑過小艇沉沒處,朝下游開去。   穿過岸旁廣闊達五十里的疏林區後,前方現出一列延綿不盡的山丘,擋著去路。   三人那怕高山,反覺易於掩蔽行藏,加速趕去。   寇仲追在徐子陵旁,關心的道:「曲傲那掌受得了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好好睡他娘的一覺。」   徐子陵搖頭道:「那一掌不算甚麼,只是臟腑血脈被傷,把血噴出來後,去了壅塞,又運功癒合了傷口,已復原得七七八八,小事而已。」   前面放足疾奔的跋鋒寒有感而發的道:「你們間的兄弟之情真是沒人能及,照我看只有徐兄可令寇仲將火速趕往洛陽一事暫擱一旁,對吧!」   寇仲搖頭道:「錯了!我寇仲是最講義氣的人,假若傷的是你老跋,我也會這般做,因為我們現在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呢。」   跋鋒寒速度不減,沉默了一段路後,忽提議道:「不若我們各以對方名字作稱呼,勝似兄前弟後那麼見外。」   徐子陵欣然道:「那你就喚我作子陵,我們則叫你做鋒寒,這就親切多哩!」   寇仲眉頭大皺道:「我的名字只得一字,老跋你總不能喚我作『仲』那麼憋扭難聽吧!」   跋鋒寒和徐子陵為之莞爾不禁,前者大笑道:「那就喚你作仲少,你則叫我作老跋,橫豎我長你們幾歲。」   寇仲大喜,三人談談笑笑,腳下草原似潮水般後瀉,不片刻已來到群山腳下。   他們停下腳步,均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覺。   眼前大山雖非特別高聳,可是壁立如牆,直拔而上達數百丈,即使輕功高明如他們,亦生出難以攀登的感歎。   正要沿山腳找尋攀爬的好位置時,徐子陵發現了一處峽口,招呼一聲,領頭奔去。   來到峽口處,始發現不知那位前人,在峽旁左壁高處雕鑿了「天城峽」三個大字,筆走如龍蛇,極有氣勢。   徐子陵領先入峽,只見兩邊巖崖峭拔,壁陡如削,全長達半里,越往北去越是狹窄,至北面出口僅可容單騎通過,險要至極點。   寇仲出峽後歎道:「假設能引敵人進入此峽,我只須一百伏兵,便可殲滅對方數萬雄師,可見不明地理者,戰必敗。」   此際曙光初現,前方起伏無盡的丘陵,沐浴在熹微的晨光霧氣中,洋溢著一種不可名狀的自然美態,令人心神嚮往。   跋鋒寒指著左方地平處一座橫跨數十里的大山道:「那山叫隱潭山,過了它就是襄城,洛陽就在城北百里許處,我曾到過那裡,景色相當美。」   徐子陵道:「現在我們該已把敵人甩掉,若我是他們,如今只能在洛陽南方布下封鎖線阻截我們,所以我們一是硬闖,一是繞個大圈子從其他三方往洛陽去,但如此我們至少要多用上幾天時間。」   寇仲斷然道:「我們先到隱潭山,休息一會,夜色降臨時便直奔洛陽,看他們能奈我們甚麼何?」   跋鋒寒乃天生好勇鬥很的人,欣然笑道:「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來吧!」領頭飛奔。   一個時辰後,三人深入深山之中。   這時寇仲和徐子陵才明白此山得「隱潭」之名的原因。   原來在群峰競秀的深處,因山勢而匯成十多個大小水潭,由千百道清洌的溪泉連接起來。   最高的一個潭位於一座平頂峰上,聚水成湖,湖畔松柏疊翠,清幽恬靜。更妙是潭與潭間的峭壁伸展如屏,洞壑處處,積水滿溢,瀉為飛泉,為隱潭山平添無限的生氣。在這飛禽匯聚,走獸棲息的好地方,三人都覺精神大振,一洗勞累。   他們依原定計劃,攀上最高的水潭,靜候夜色的來臨。   三人在潭內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採來野果吃罷,徐子陵找了個僻靜處療治尚未完全痊癒的內傷,寇跋兩人則攀上至北的一座高峰,觀察形勢。   兩人縱目北望,均覺天廣地闊,心神延展。   在這角度往下瞧去,層巒疊翠,萬山俯伏,山外田疇歷歷,十多條村落掩映在林木之中。   跋鋒寒指著遠方建在一道流過大地的長河旁的大城道:「那就是襄城,河名汝水,襄城左方那座山叫箕山,雄偉非常。」   寇仲吁出心頭一口豪情壯氣,戟指北方道:「再北處就是東都洛陽,我寇仲是龍是蛇,就要看在那裡有何作為了。」   跋鋒寒哈哈一笑道:「這天下是屬於有大志的人。我和你仲少都是不甘於平凡之輩,如此生命才能多姿多彩。在武林史上,洛陽從未試過有一刻像目下般龍蛇混雜,成為關係到天下樞紐的核心。誰能奪取洛陽,誰便可取得向任何一個方向擴展的便利。不過仲少此刻手下無兵無將,如何可以與群雄競逐呢?」   寇仲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道:「我現在最大的優勢,就是手中的實力全是隱形的,但卻已在暗中操縱天下形勢的發展,其中細節,一時實難以盡述。」   跋鋒寒心知肚明他不會向自己洩出秘密,微笑道:「只聽仲少說話流露出來的信心,便知你心有定計,哈!想想也覺有趣,若有人看到我們兩個站在這裡,有誰能想到一個要成千古不敗的皇圖帝業,另一個則要攀上武道的極峰。」   寇仲忽然問道:「傳說誰能得到和氏璧,便可得到天下,對此事老跋你有何看法。」   跋鋒寒嗤之以鼻道:「這是只有愚夫笨婦才相信的事。不過話又要分兩頭說,正因有很多愚夫笨婦對這種謠傳深信不疑,加上和氏璧確曾是歷代帝皇璽印,來歷又秘不可測。所以誰能得之,必然號召力倍增,大大加強了爭霸天下的本錢,此則不可以忽視。」   寇仲讚歎道:「和老跋你談話確是一種享受,這正是我想得到和氏璧的原因。」   跋鋒寒道:「我素來對甚麼寶物全無興趣,惟是這和氏璧卻能牽動我心神,很想一開眼界。不過若此璧確在寧道奇手上,我們能碰到和氏璧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了。」   寇仲問道:「武林流傳寧道奇會在洛陽親手把和氏璧交給慈航靜齋的代表師妃暄,此事是否只是好事之徒平白捏造出來的謠言呢?」   聽到師妃暄之名,跋鋒寒銳目神光亮起,沉聲道:「照我看此事千真萬確,也是寧道奇和慈航靜齋故意放出來為未來真主造勢的消息。」   寇仲失聲道:「甚麼?」   跋鋒寒微笑道:「仲少想不及此,皆因你不明白慈航靜齋與天下政治形勢的關係。自地尼創立慈航靜齋以來,靜齋便成白道武林至高無上的代表,既出世又入世。出世處罕有傳人踏人江湖,故能不捲入任何紛爭,保持其超然的姿態。」   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入世處則是遙遙克制著魔教最有實力的陰癸派,不讓他們出來搞風搞雨,禍害人間。而若遇上天下大亂,靜齋則設法扶持能造福萬民的真命天子,使天下由亂轉治。」   寇仲大感意外,愕然道:「老跋你怎能對這麼隱秘的事亦瞭若指掌呢?」   跋鋒寒淡淡道:「我今趟東來中土,除了是修行上必須的過程外,還因心慕貴國源遠流長的文化,故對像慈航靜齋這種歷史悠久的聖地特別留心,也比一般人知多一點。」   寇仲奇道:「少有聽到你這麼謙虛的。」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我和你只是仍在黑暗中摸索某一理想的人,不虛心點如何能進步。嘿!且讓我去打些野味回來飽餐一頓,好為我們直闖洛陽壯壯行色。」   寇仲哈哈大笑道:「與君一席話,我寇仲獲益匪淺,這野味該由我去張羅才對。」   跋鋒寒失笑道:「我只是想一個人去靜心想點事情!待會兒見好了。」   言罷閃沒在峰沿處。 第四章 東西突厥   徐子陵盤膝坐在潭旁一方平滑的大石上,凝視著反映著藍天白雲的澄澈湖水,心竅一片清明。   對他來說,這世上除了寇仲外,就只有素素能令他掛在心上,其他人都像離他很遠,印象模糊。   寇仲和跋鋒寒都各有其人生目標,而他徐子陵則只希望能過著一種沒有拘束,自由自在,隨遇而安的生活。   這並非代表他是個不求上進的人,只是他並沒有為自己定下必須達到的目標。   對武道或知識的探索,本身已是一種樂趣,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   此時寇仲來到他身旁坐下,正容道:「不是我想瞞你,而是不想老跋知道太多秘密,我始終覺得他不大可靠,隨時可反臉無情。」   徐子陵不大在乎的道:「你其實也不一定要告訴我,我是不會怪你的。」   寇仲苦惱道:「不要和我說這種話行嗎?一世人兩兄弟,只有你我才可以完全信任,更需要你的幫忙。」   徐子陵無奈道:「老跋到那裡去了?」   寇仲說了後,沉聲道:「假若沒有我,王世充此仗必敗無疑,因為他根本不是李密對手。若被李密奪得洛陽,甚麼李淵李世民、竇建德、杜老爹,全都要返鄉下耕田,這還要他們家山有福,留得住性命才行。」   徐子陵動容道:「你究竟聽到甚麼消息?」   寇仲扼要地說出來後,分析道:「李密最大的長處就是一個『忍』字。當年他明明傷了翟讓,但因摸不清他的傷勢,於是忍到翟讓露出底牌,才發動攻勢,一舉把翟讓踢下大龍頭的寶座,取而代之。」   徐子陵點頭同意。   若李密過早叛變,縱能大獲全勝,但因翟讓威望仍在,與瓦崗軍各派系的頭頭關係又是蒂固根深,必會使瓦崗軍四分五裂,如此慘勝,不要也罷。   寇仲低聲道:「得到軍權後,他本有機會揮軍直搗關中,佔據西都,那時東都還不是他囊中之物嗎?可是他怕入關後,翟讓的忠心舊部會自立為王,不聽他指揮,於是固守河南,把瓦崗軍的領軍將士全換上忠於自己的部下,在策略上實屬明智之舉。」   頓了頓又道:「李密又屢開倉庫賑民,使他更贏得民心,聲威大振,各方豪傑無不來歸,若換了個魯莽的人,早就會藉運河之便,揮軍南攻江都,但李密便忍著沒這麼做,待得宇文化骨籠裡雞作反殺了煬帝,領兵北歸時,才起軍迎擊。宇文化骨本非善男信女,手上又是最精銳的禁衛軍,但仍輸在李密一個『忍』字上,你還要聽嗎?」   徐子陵聽到宇文化骨之名,虎目閃過令人心寒的殺機,道:「當然要聽。」   寇仲讚歎道:「要忍也須講策略講詐術,而李密則是此中高手。李密為避王世充與宇文化骨左右夾擊,竟厚顏向東都王世充捧出來的傀儡皇帝示好,並表示願平宇文化骨以贖罪,去其後顧之憂。」   徐子陵皺眉道:「但這麼做不會對他的聲譽造成嚴重的損害嗎?」   寇仲續道:「在這謠言滿天飛的時候,誰弄得清楚那段消息是真,那段消息是假。不過王世充確怕李密任由宇文化骨進攻東都,樂得暫且按兵不動,來個坐山觀虎鬥,最好李密和宇文化骨來個兩敗俱傷,或是堅持不下,那對他就最理想不過。」   徐子陵奇道:「你怎能知得這般清楚呢?」   寇仲道:「一半是聽來的,一半是猜出來的,哈!你該知我的聯想力有多豐富吧!」   接著拍腿道:「宇文化骨將輜重留在滑台,率軍進攻黎陽。李密又忍了他,命守黎陽的徐世績避其鋒銳,西保倉城。但不用說半點糧草都不會留給宇文化骨哩!」   徐子陵聽出興趣來,追問道:「宇文化骨難道不可以乘勢追擊嗎?大軍壓境下倉城豈能守得住呢?」   寇仲道:「這你就不得不佩服李密了,他親率二萬步騎進駐附近的清淇,與徐世績遙相呼應,深溝高壘,偏不與宇文化骨正面交鋒。如宇文化骨攻倉城,他就扯他後腿,形成對峙不下的僵局。問題是宇文化骨缺糧,李密這老狐狸還詐作與之議和,使宇文化骨這笨蛋以為可暫息干戈,不再限制士兵的口糧。李密就於此時與他大戰於童山,宇文化骨糧盡而退,敗走魏郡,勢力大衰。李密之所以能勝,非是宇文化骨智計不及他,又或軍力兵法不足敵,而是輸在李密的忍功上。」   接著雙目放光道:「所以只要能破去李密這忍字訣,我便可使無敵的李密吃到生平的第一場大敗仗,並使他永遠不能翻身,而機會就在眼前,只要讓我見到王世充,就有辦法令他聽我之言,否則天下就是他李密的了。」   徐子陵心中劇震。   寇仲說得不錯,也確把握了李密的長處及優點,只要針對他的長處定計,李密的優點便反會成為他的缺點,而寇仲則有足夠的才智去布下陷阱,讓李密上當。   任李密智深如海,也勢想不到會有寇仲這樣一個可怕的大敵在旁暗中窺伺,並掌握到他的策略,伺機加以痛擊。   問題是寇仲如何令王世充聽他的話呢?   在目前的情況下,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此時跋鋒寒捉了頭小獐回來,中斷了兩人的對話。   黃昏時分,三人離開山區,抵達汝水南岸一座密林時,已是夜幕低垂。   明月尚未現身的夜空,星光點點,壯麗感人。   跋鋒寒拔劍劈下一截樹幹,削去枝葉,道:「我將這截樹幹拋到河心,再借力渡往對岸,誰先上?」   寇仲笑道:「小陵先上吧!誰先誰後都該沒有分別。徐子陵忽地低聲道:「似乎有點不妥當,不知如何,離開了山區後,我便有心驚肉跳的感覺,有點像那趟在巴陵城外的情況。」   跋鋒寒駭然道:「我本身亦是擅長跟蹤和反跟蹤秘術的人,剛才已利用種種方法,測試有否給人綴著。假若子陵的感覺無誤,那這伏在暗中的敵人,至少應是曲傲般級數。」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那他為何還不動手呢?說不定是沒有把握同時對付我們,故須等待幫手,且很可能就是曲傲本人,又或他計劃在我們過河時才猝然出手偷襲,先殺我們其中之一,才從容收拾其他兩人。」   跋鋒寒道:「管他是誰,就算是曲傲又如何?我們設法把他引出來,再以雷霆萬鈞的攻勢,把他殺死,好去此禍根。」   徐子陵搖頭道:「現在絕非強逞勇力的時候,我們的行蹤既落在敵人眼中,這到洛陽之路將會是荊棘遍途,若我們只懂以狠鬥狠,最後只會落得力戰而死之局,多麼不值。」   寇仲皺眉道:「那你有甚麼提議?」   徐子陵問道:「襄城是誰的地盤?」   跋鋒寒道:「當然是王世充的,否則東都早完蛋了。」   寇仲壓低聲音道:「若有人在旁窺伺我們,定以為我們欲要渡河,假設我們忽然沿河狂奔,直赴襄城,那對方除了銜尾狂追外,再別無他法。」   跋鋒寒欣然道:「襄城外全是曠野空地,無法掩蔽形跡,那我們便可知道這人是誰了!」   三人商量了很完整的計劃和應變的方法後,移到河旁。   跋鋒寒運力把手持的樹幹拋往河心。「撲通」!   水花四濺。   三人一聲呼嘯,沿著河岸朝襄城的方向疾掠而去。   襄城位於汝水北岸,控制著廣大的山區與上下游的交通,地理位置非常險要,乃兵家必爭之地,對東都洛陽的安危更是關係重大。   襄陽城牆,四周連環,牆體堅固雄偉,門闕壯觀,箭樓高聳,景象肅殺。   他們在離襄城里許遠的河段,才渡過汝水,掩到引汝水而成的護城河旁,伏在草叢裡。   回首後望,整片曠野空空蕩蕩的,不見半隻鬼影。   高達十五丈的城牆上燈火通明,照得護城河亮如白晝,就算有蒼蠅飛過,也難逃守城兵衛的眼睛。   除了硬闖外,實無其他入城方法。   跋鋒寒歎道:「若真有人跟蹤,那這人真是高明得教人心寒。」   寇仲沉聲道:「子陵的感覺屢來屢驗,絕錯不了。」   徐子陵凝視遠方一座小山丘上,肯定地道:「敵人就在那座山丘之上。」   跋鋒寒眉頭大皺道:「我們應否立即繞道趕往洛陽呢?總好過在這裡進不是,退又不是。若讓敵人布好天羅地網,我們便有難了。咦!有馬蹄聲!」   徐子陵和寇仲功聚雙耳,立時收聽到北面三里許處正有大隊軍馬朝襄城奔來。   寇仲大喜道:「這叫天助我也,有機會混入城了。」   「叮」!   三個杯子碰在一起,跋鋒寒笑道:「今晚明月當空,大敵即至,就讓老跋我作個小東道,仲少、子陵,你們定要賞面。」   寇仲右手一抬,杯中烈酒像一枝箭般射進喉嚨內,難得他照單全收,半滴都沒有瀉濺出來,開懷大笑道:「你還是第一趟自稱老跋,又前所未有的客氣,究竟是甚麼原因呢?」   跋鋒寒也將手上的土酒一飲而盡,如電的雙目先掃視了附近幾台的食客一眼,嚇得正因他們狂放的言行而對他三人側目而視的人忙垂下頭去,他這才微微一笑道:「我跋鋒寒來中土的目的,就是要會盡此處的高手,現在竟有人自動送上門來,心情自然開朗,態度亦因而有異,這個解釋仲少滿意嗎?」   徐子陵只略一沾唇,便放下酒杯,啞然失笑道:「敵人恐怕要明早才能入城,老跋你莫要歡喜得太早哩!」   寇仲悠然神往道:「明天將是非常有趣的一天,最妙是根本不知誰會來找我們。」   這時菜餚來了,寇仲為三人添酒,道:「老跋你是突厥人,能否向你問些關於突厥的事呢?」   跋鋒寒道:「說出來吧!」   寇仲想了想,壓低聲音道:「你們究竟是幫那一方的呢?當年突厥的始畢可汗曾派出『雙槍將』顏裡回和『悍獅』慕鐵雄兩人來與李密勾結,佈局欲殺翟讓。可是!」   跋鋒寒截斷他道:「你首先要知道突厥有東西之分,始畢是東突厥的大汗,這十多年來南征北討,東自契丹、室韋;西至吐谷渾、高昌,都臣屬東突厥。至於西突厥則以伊犁河流域為基地,整個阿爾泰山以西的土地都是他們的,疆域之廣,不遜於東突厥。」   跋鋒寒續道:「無論是東突厥又或西突厥,其統屬編製均與中土皇朝的制度不同,是以部落為主體,例如東突厥的始畢,只是最有實力的酋長,被推舉而為最高領袖。在那個強者稱王的地方,沒有人敢擔保自己明天仍能保持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徐子陵好奇心起,問道:「那畢玄又是甚麼情況呢?他究竟是東突厥還是西突厥的人?」   跋鋒寒聽到畢玄之名,冷哼一聲道:「我突厥最重勇力,畢玄乃東突厥第一高手,故在當地擁有像神般的超然地位。始畢可汗若沒有他的支持,休想坐穩大汗之位。所以我開罪了畢玄,等若開罪了整個東突厥。哈!但我跋鋒寒何懼之有?現在還不是活得生龍活虎。」   從跋鋒寒身上,兩人可清楚感受到突厥人強悍的作風。   在館子的一角處,坐了一桌男女食客,人人穿勁裝,攜帶兵器,似是某一門派的人物。兩個女的都青春可人,長得頗為標緻。   她們見到三人出眾的體型儀表,有點情不自禁的不斷把目光向他們飄送過來。   事實上三人各具奇相,都是萬中無一的人物,充滿男性的魅力,不要說情竇初開的少女,就是同是男性的其他人亦禁不住要對他們行注目禮。   這時她們又以美目瞧過來,跋鋒寒迎上她們的目光,露出一個極有風度的笑容,雪白整齊的牙齒更是閃爍生輝,引人之極。兩女又驚又喜,忙垂首避開,連耳根都紅透了。   同桌的三名年輕男子,見狀都現出嫉怒的不悅神色。   跋鋒寒不理他們,卻道:「在我們那裡,女人的價值是以馬牛羊的數目來計算的,她們只是男人的財產。」   寇仲對這方面沒有甚麼興趣,道:「你還未答我的問題呢。」   跋鋒寒不知如何心情極佳道:「邊吃邊說吧!」   三人舉杯起筷,氣氛出奇地興奮。   跋鋒寒默默瞧了徐子陵好一會後,奇道:「子陵是否有些心事?」   徐子陵點頭道:「我忽然想到瑜姨,她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   跋鋒寒歎了一口氣道:「坦白說,我也在擔心她。所以很想抓住陰癸派的人來問問,只是沒說出來罷了!」   兩人聞言後對他好感大增,至少他非如表面那麼冷漠無情。   他們這時對跋鋒寒已有進一步的認識,但仍有高深難測的感覺,原因在跋鋒寒很懂得把內心的感受收藏起來,更由於他異於常人的想法和行事作風,使人難以捉摸。   像現在般的真情流露,在他來說實是罕有。   寇仲道:「瑜姨的輕功這麼高明,打不過也該逃得掉的。」   跋鋒寒點頭道:「君瑜曾告訴我她師傅傳她的『逆天遁術』,能在任何情況下脫身遠遁,咦!你們的臉色為何變得如此難看。」   寇仲苦笑道:「那即是說我娘本有機會保命逃生,但卻因為保護我們,才被迫與宇文化骨拚個兩敗俱傷,唉!」   跋鋒寒愕然道:「誰是宇文化骨,噢!我明白了。」   徐子陵沉聲道:「我定會殺了他的。」   跋鋒寒明白他們難過的心情,岔開話題道:「隋末時中土大亂,更因煬帝三征高麗,故北方更是民不聊生,為了種種原因,例如不堪苛稅,又或逃避兵役,躲避奸吏,不少軍民越過長城,逃入東突厥去,既使始畢可汗實力大增,也令他清楚把握到貴國的形勢。你們聽過趙德言這個人嗎?」   寇仲搖頭道:「從未聽過,該是漢人吧!」   跋鋒寒道:「這人無論武功智計,均高絕一時,來歷卻是神秘莫測,武技心法,都自闢蹊徑,與別不同。你若想知他高明至何等地步,容易得很,因為畢玄曾因見之心動和他比試,到最後使出壓箱底的化陽大法,才把他擊敗,於此便可知他的厲害。」   兩人不禁為之咋舌。   跋鋒寒道:「此戰令趙德言名動域外武林,也更得始畢寵信。始畢前年病死,傳位處羅可汗,奇怪的是處羅忽然無疾而終,由頡利可汗替上,而頡利可汗則與趙德言關係最密切。若說處羅之死與趙德言無關,我第一個不相信,因為處羅一向與頡利和趙德言勢成水火的。」   寇仲愕然道:「原來現在當權的是頡利,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跋鋒寒冷笑道:「只看他重用趙德言,便知他是個有天大野心的人。對他來說,中土愈亂愈好,最好是四分五裂,攻戰不休,那他便有機可乘。趙德言的定計是,凡有人來求援,都一律支持,盡量不令任何一方坐大。所以既支待劉武周、梁師都攻李閥,又支持李閥叛隋攻打關中。自己則不斷寇邊搶掠,以戰養戰,守候時機。」   徐子陵沉聲道:「這趙德言最是可殺,那有這麼掉過槍頭來對付自己人的呢?」   跋鋒寒道:「他的作風有點像陰癸派,對人世充滿了仇恨,總要弄得天下大亂才稱心。東突厥還有個要注意的人就是『龍捲風』突利,此人乃頡利之侄,不但武功高強,還用兵如神,當日頡利就是派他來助李淵用兵關中,據說與李淵次子關係極佳,彼此稱兄道弟。」   李淵次子便是李世民了。   寇仲聽得津津有味,笑道:「老跋你真的很關照我,異日要否我封你作個甚麼鋒寒可汗呢?」   跋鋒寒莞爾道:「我差點要說去你的娘。我跋鋒寒若要在突厥求取個高官職位,只是舉手之勞。不過話又要返回頭說,你若登上天下至尊的寶座,總比其他人來坐這位子較為順眼,因我們怎都曾共過患難嘛!」   寇仲哈哈笑道:「這幾句話最合孤意!」   三人失聲大笑時,那台男女結賬離開,兩個女的仍是依依不捨地把目光投往他們,才悵然離去。   此時桌上菜餚已被他們掃個一乾二淨,跋鋒寒道:「西突厥亦是人強馬壯,絕不遜於東突厥,若兩國合一,中土必然大難臨頭。幸而頡利和西突厥的大汗統葉護一向不和,才無法形成聯手東侵之勢。」   徐子陵奇道:「鋒寒兄倒很為我們漢人著想呢。」   跋鋒寒微笑道:「國家民族只是紛亂的來源。對我來說,國界無非人為的遊戲,它也不會恆久存在的。真正值得關心的只有先人遺傳下來的文化。」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若不是和跋鋒寒深談,那想得到他有這麼超脫的思想。   寇仲卻意不在此,問道:「東突厥有畢玄和趙德言,西突厥的統葉護手下又有甚麼能人呢?」   跋鋒寒道:「西突厥的國師是來自波斯的武術巨匠雲帥,此人用的是一把彎月形的怪刀,使得出神入化,西突厥無人能敵;更擅詭謀詐變之道,否則西突厥早給異族滅了。」   頓了頓續道:「雲帥有女名蓮柔,聽說她不但冰雪聰明,權謀武功均得乃父真傳,且有傾國傾城之姿,統葉護視之如自己女兒,愛護備至。」   寇仲正要說話,心中忽生警兆,與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時朝入門處瞧去。   事實上館內十多台食客,此時人人都先後把目光投往立在門前的白衣女子身上,像給點了穴道般看得雙眼發亮,目瞪口呆,失魂落魄。   若有人能讀到他們心內的說話,則定是「世間竟有如此美女」這句話。   白衣如雪的婠婠像幽靈般立在入門處,如夢如幻的淒迷美目落在他們三人身上,俏臉神色靜若止水。   一對赤著的纖足在裙下露了出來,即管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到任何瑕疵。 第五章 隔桌之戰   婠婠像天上下凡不食任何人間煙火的仙女般,婷婷的移到三人靠角的桌前,就在寇仲和跋鋒寒間唯一的空椅子飄然坐下。   比任何夢境更惹人遐思的美眸掃了三人一匝,最後目光落在跋鋒寒臉上,巧俏的唇角逸出一絲比漣漪更輕柔自然的笑意,以她低沉性感的聲音道:「跋鋒寒你好嗎?」   跋鋒寒虎目精芒爆閃,迎往其他食客癡癡迷迷的目光,暴喝道:「有甚麼好看的!」   那些食客的耳鼓無不像被針刺般劇痛,怵然驚醒,垂下目光。   本欲上來招呼婠婠的夥計亦嚇得退了回去。   跋鋒寒這才瞅著婠婠,哈哈一笑道:「有美光臨,我跋鋒寒有何不好。只不知婠婠小姐是剛剛進城,還是蓮駕早駐於此呢?」   寇仲和徐子陵都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似乎一點不把婠婠尋上門來當作甚麼一回事。   事實上當然是暗地全神貫注聽她如何回答。   要知在目前襄城這種城禁森嚴,高度戒備的情況下,除非懂得隱身術又或恃強硬闖,否則休想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從城外偷竄進來。   筆此假若婠婠的答案是剛進城的話,那她便極可能與襄城主事者有勾結,而她亦有可能是剛才於城外暗中綴著他們的人。   如是另一答案,則更令人頭痛,就是她為何能未卜先知地先一步在這裡等他們呢?   婠婠清麗如仙的玉容靜如止水,目光緩緩掃過寇仲和徐子陵,櫻唇輕吐的道:「跋兄的問題真奇怪,先到後到在眼前的情況下有甚麼分別呢?而你們要面對的事實則只有一個,就是除非三位能飛天遁地,否則怎都飛不出奴家的手心。你們最該問的事,就是奴家為何尚有閒情和你們聊天呢?」   寇仲笑嘻嘻道:「你為何會有這閒情,我們才沒閒情要知道。哈!差點忘了告訴你,我們從來不怕虛言恫嚇的,有本事便拿點手段給我們看吧!」   婠婠「噗哧」嬌笑,神態迷人至極,橫了寇仲千嬌百媚的一眼道:「你好像未聽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兩句話。」   跋鋒寒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所有碗碟都跳起來,同時截斷了她的說話。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駭人電芒,暴喝道:「其他人全給我滾出去,我要殺人了!」   那些食客伙記與掌櫃的都嚇得屁滾尿流,一哄而散,轉瞬走得乾乾淨淨,偌大的菜館,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寇仲和徐子陵心知肚明跋鋒寒是故意把事情鬧大,由飯館的人通知襄城官府,令婠婠方面的人難以肆無忌憚的攻擊他們。   婠婠顯然想不到跋鋒寒有此一著,鳳目生寒,顯是芳心震怒。   跋鋒寒一點不讓的瞅著她道:「少說廢話,便讓我秤秤祝玉妍的得意弟子有多少斤兩。」   寇仲仰天呵呵大笑道:「假若我寇仲所料不差,剛才在城外就是涫妖女你像吊靴鬼般跟著我們。現在則是怕我們突然離城溜掉,所以才來施緩兵之計,皆因你的幫手尚未及時趕來,對嗎?」   婠婠回復無風無浪的平靜神色,晶瑩勝玉的皮膚泛起難以形容的奇異光澤,幽幽一歎道:「你們在找死!」   三人立知她出手在即,正要搶先發動,整張桌子已打橫向跋鋒寒撞去。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感到婠婠台下的赤足,分往他們踢來。   在桌沿撞上跋鋒寒胸口那電光石火的眨眼光景中,跋鋒寒右掌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高速,劈在桌沿處。   堅實的木桌中分而斷。   分作兩半的桌面同時向內塌陷,可是向著婠婠的一邊卻被跋鋒寒以巧勁迫得斜飛往上,切向婠婠的咽喉。   「蓬!蓬!」   兩人分別擋了婠婠一腳。   對婠婠變幻莫測的天魔功兩人已深具戒心,故都留上餘力,防止不測之變。   婠婠一陣嬌笑,嬌軀連椅子仰後,半邊桌面僅以毫釐之差在她鼻尖上飛過,無損她分毫。   本在桌上的碗碟酒杯全往地上傾跌。   啪啪連聲,跋鋒寒和寇仲同時運功震碎椅子,往後疾退,避過婠婠射來的兩縷強勁凌厲的指風。   徐子陵仍穩坐椅內,一拳隔空擊出,暗裡卻趁桌子倒地前,以腳尖踢中其中一個下墮的碟子,螺旋勁發,碟子以驚人的高速旋轉著斜割往婠婠雙膝處。   若給擊中,保證婠婠膝骨再沒有一塊是完整的。   這隔桌近距離之戰,比之四人以往任何一場戰鬥更凶險百倍,既迅疾無倫,更是鬥智鬥力,瞬息萬變。   斬玄劍和井中月離鞘而出。   婠婠沖天而起,足尖點在徐子陵踢來的碟子上,碟子立時改變方向,以更迅快的旋勁割向跋鋒寒的臉門。   徐子陵一聲長笑,彈離椅子,凌空一個急翻,雙腿閃電往似欲破瓦而出的婠婠踢去。   寇仲亦斜衝而上,井中月化作一道黃芒,筆直朝婠婠射去。   跋鋒寒側頭避過破空而來的碟子,但終為此慢了一線,趕不上在半空中龍鳳劇鬥的盛會。   婠婠冷哼一聲,雙掌像一對追逐的蝴蝶般在空中化出千百掌影,天魔功全力出手。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感到以婠婠為中心方圓丈許內的空間,像驟然塌陷了下去似的令人生出無處著力的感覺。   若換了在山中十日苦修之前的日子,兩人這刻必然手足無措,要像上趟在竟陵獨霸山莊花園之戰般只求全身而退。   可是經過了這十日與跋鋒寒的切磋研究,兩人無論在見識和功力上均大有長進,知道此時若退,運聚起天魔功的婠婠將全力撲擊跋鋒寒。   徐子陵本已踢出的右腿疾收回來,從容自若地畫了個小圓圈,動作完美至似若依天理而行,無任何斧鑿之痕,令正與他以生死相搏的婠婠亦生出玄之又玄的感覺。   螺旋勁像龍捲風般旋捲而出,但卻旋往相反的方向,似塌陷了的空間忽又充實起來,被徐子陵發出的灼熱氣旋刺破,直搗向婠婠沒有半分多餘脂肪的小腹。   徐子陵靈光一閃,明白自己憑著這畢生以來最具創意的一招,已試探出天魔神功的一項秘密。   空間是不會塌陷的。   因為天魔功有種能吸取對方功力為己用的特性,每當真氣遇上婠婠的魔功,都像萎消了似的威力大減,才會生出空間塌陷的錯覺。   可是當徐子陵突然把全身功力,改以右腳發出,更改變了旋勁的方向。   婠婠猝不及防下無法吸取他的勁氣,遂給他破開了她已練至最高第四十九層階段的天魔罩氣,及身攻來。   跋鋒寒見狀狂喝了一聲「好」!斬玄劍像怒龍般激射而上,往婠婠攻去。   就在徐子陵腳勁撞上婠婠前,寇仲的井中月亦生出變化,改直刺為橫斬,劈向婠婠不盈一握的小蠻腰去。   井中月在空中不住改變角度方向,以至乎極點的速度力道狂砍,就像與一個無形的敵人在虛空間角鬥。   這一刀也是寇仲生平力作。   每一個變化,其目的亦在於要使婠婠無法掌握,因而不能削弱他的旋勁。   婠婠卻是夷然無懼,千百掌影重歸於二,右掌封上徐子陵的腳勁,左手則縮入袖內,再一袖拂在寇仲劈來的井中月處。   「蓬!」   腳勁撞上婠婠那纖柔得似多用力點也會握碎的玉掌,勁力竟全給卸去,還改變方向,以更高的速度射向正疾衝上來的跋鋒寒處。   徐子陵駭然收勁,婠婠乘勢推波助瀾,加送出一股能摧心裂肺的天魔勁氣,像十多根利針般混在徐子陵回收的螺旋勁氣中,希望他能照單全收。   「霍!」   柔軟的袖子像鋼鞭般抽打在井中月的刀鋒上。   寇仲立時手臂欲裂,不但自己的勁氣被帶得往橫瀉去,最要命是婠婠還慷慨的送了他一股像毒蛇捲纏般的氣勁,加重把他扯前和帶橫了的力道。   婠婠裙底雪白的赤足同時飛出,只要寇仲被她成功的牽扯到那個位置,這一腳便可正中他胯下,破了他來自《長生訣》的超凡武功。   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長生訣》的奇異功法。因為沒有人比她與兩人有更「親密」的接觸。   亦只有她才明白兩人的可怕處。   假以時日,這兩人終會變成似寧道奇、畢玄那級數的不世高手,要殺他們,早一日怎都比遲一日好一點。   「蓬!」   跋鋒寒首先迎上婠婠借力殺人滑瀉下來的螺旋氣柱,悶哼一聲,往橫飛移。   徐子陵右腳點出,本是回收的力道又改為前送,並變更了螺旋的方向。   這一招連消帶打實是妙至毫巔。   婠婠失算處是忽略了徐子陵對自己的真氣,就像身體的一部分,能立時生出感應,察覺到婠婠的陰毒手段,故懸崖勒馬,改收為送。   那十多道尖刺般的天魔針勁,原封不動的歸還這美麗的魔女。   寇仲則刀法一變,灑出一球刀光,每一刀都生出一股短而促的旋勁,硬是把婠婠的天魔卸勁化去,既守且攻,刀光雪花般投向婠婠左脅。   此時跋鋒寒橫飛至婠婠背後那邊距離戰圈最遠的牆壁,雙腳一點牆身,炮彈般飛射回來,斬玄劍帶出一道芒虹,直刺婠婠的粉背。   婠婠立時陷進三面同時被攻的危局。   劍氣透背而來時,婠婠旋轉起來,兩袖縮捲至手肘處,露出賽雪欺霜的一對玉臂,再幻出無數閃現不定的臂影,活像千手觀音在作天魔妙舞。   她本已是晶瑩如玉的纖纖玉臂亮起詭異光亮的色澤,使看者更是目眩神迷。   勁氣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剎那間,婠婠分別擋了一腳、一刀、一劍。   最後是跋鋒寒的一劍。   寇仲和徐子陵先後被婠婠的天魔功震得往後拋跌時,跋鋒寒無堅不摧的一劍,被婠婠一掌劈在劍鋒稍側處。   勁氣像山巖碎裂般在掌劍間激濺。   婠婠以左手玉指點散了寇仲的刀球,右掌封擋了徐子陵的腳勁,實已施盡了渾身解數,而跋錄寒論老辣、論功力都稍勝過寇徐兩人,這一劍不但是他精氣神凝煉而來的巔峰之作,更含有一往無前強橫無匹的自信。   婠婠這才明白為何跋鋒寒會被譽為突厥繼畢玄後最傑出的高手。   纖柔的手掌劈中劍鋒之側的剎那,跋鋒寒感到整個人都搖晃了一下,虛虛蕩蕩,難過得像是經脈盡裂,知道厲害,收回了一半功力護體,同時借力飛開。   婠婠則喉頭一甜,張開櫻唇噴出了一口鮮血,但旋勢不止,仍往上升起,撞破瓦頂,沒在破口之外。   「砰!」   寇仲掉在一張椅子上,椅子四分五裂,使得他坐倒地上。徐子陵則撞在窗門處,連著破碎框子,跌出了菜館外的後巷去。   跋鋒寒退得最輕鬆,安然降地,大喝道:「快走!別的麻煩來了。」   爬起來的寇仲亦聽到門外大街由遠而近的急劇蹄音,知道若再不走,就會出現血戰襄城的局面了。   三人硬闖城牆,溜出城外,朝北疾馳,一口氣奔了十多里路後,跋鋒寒著他們在一處密林停下,道:「現在連我都要對子陵特異的感覺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知子陵現在還有沒有先前那種被人綴著的感覺呢?」   徐子陵少有被跋鋒寒如此衷心推許,俊臉微紅的搖了搖頭。   跋鋒寒欣然道:「那表示我們暫時擺脫了涫妖女,此女武功之高,確超越了邊不負。」   寇仲猶有餘悸道:「剛才勝負之分,實是只差一線,幸好她是孤身一人,否則我們怕已遭殃哩!」   跋鋒寒倚樹坐下,道:「先坐下休息一會,我們還有好一段路要趕呢。」   待寇仲和徐子陵安坐兩旁後,跋鋒寒道:「魔門之人少有聯手出動,皆因互相間缺乏信任,而他們修練的過程又被視為個人最高機密,故此慣於獨自一人闖蕩,這沒有甚麼好奇怪的。」   寇仲道:「幸好如此,更幸好我們在山中練了十天,使我們間有了默契,否則休想傷她。」   徐子陵道:「不知會否因此把祝玉妍惹出來呢?」   跋鋒寒道:「那時我們該已抵達洛陽了,問題在應付『鐵勒飛鷹』曲傲,這人如我般出身馬賊,因而長於追蹤之術,若我們沒有點轉移辦法,早晚會給他追上來。」   寇仲道:「有甚麼可行之計?」   跋鋒寒道:「跟蹤之術不外察跡、嗅味、觀遠和聽風四大法門,察跡就是找尋被跟蹤者路過處所留下的痕跡,例如足印,折斷的枝葉,踏踐了的花草諸如此類。高明如曲傲者,又或我跋鋒寒,不論晝夜,只須一眼看去,便可纖毫畢露,所有痕跡都無所遁形。」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暗忖難怪那趟跋鋒寒和傅君瑜能一直追在他們背後。   跋鋒寒續道:「次是嗅味,人身的毛孔都是開放的,不斷送出氣味,歷久不散,除非在流水之中,否則氣味會附在途經處的花草樹木上。跟蹤之術高強者,嗅覺比狗兒更要靈敏,故一嗅便知。」   寇仲不解道:「為何你不早點告訴我們,只要我們運功收縮毛孔,便體氣不外洩,那便不用在這方面露出行蹤了。」   跋鋒寒微笑道:「坦白說,非到不必要的時刻,我也不想把這方面的事告訴你們。因為難保有一天,我們會站在對立的位置,那時我若想跟蹤你們,便難之又難了。」   寇仲愕然道:「你倒夠坦白,但為何現在又改變主意呢?」   跋鋒寒道:「道理很簡單,因為現時太多敵人在找我們,陰癸派和曲傲是一組,李密、大江聯則是另一組,還有畢玄派來的徒弟手下又是一組。任何一方皆有殲殺我們的實力,使我們窮於應付。所以絕不能暴露行藏,在這情況下,我焉能藏私。」   徐子陵問道:「望遠是否指登上高處,俯瞰遠近?」   跋鋒寒道:「正是如此,聽來簡單,但卻每收奇效,若人數足夠的話,只要派人在各處山頭放哨,敵人便很難避過追蹤者耳目。所以我們若要有命到洛陽去,便須針對此三點定計,絕不能不顧一切的只知趕往洛陽去。」   又道:「至於聽風,則只在追近時才有用,施術者站在下風的位置,武功高強者可聽到數里內衣衫拂動的聲音,從而精確地把握到目標的位置。馬賊不論武功強弱,都是聽風的能手,只須辨別風勢,便知敵人在何處。不過此法較合在平原大漠使用,像現在的情況便不適合。」   寇仲道:「你是這方面的專家,現在該如何辦呢?」   跋鋒寒微笑道:「照目前的情況,我們可能已成功擺脫了長白雙凶那方的人,至少可遠遠把他們拋在後方,可以暫且不理。拓跋玉師兄妹的情況該與他們大同小異。所以目下最可慮的還是曲傲和陰癸派的人,若我所料無誤,他們應在全速趕來此地途中。」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剛才都不知撞斷了多少樹枝,踏踐了多少花草,敵人豈非隨時可循跡追來?我們還躲在這裡幹嗎?」   跋鋒寒笑道:「若他們能這麼快趕來,涫妖女剛才就不用施緩兵之計,以穩著我們了。」   寇仲心切趕往洛陽,催道:「你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快點說出你的對策好嗎?」   跋鋒寒道:「首先讓我們定下兩條路線,沿途像剛才般留下蛛絲馬跡,教敵人能跟蹤跟來,但卻是兵分二路。然後到了某一點後,我們便收斂全身毛孔,不讓體氣外洩,又小心落腳點,專揀石頭樹梢又或河溪逃走,再在某處會合。那時敵人既實力分散,又驟然失去我們的行蹤,必然手足無措。」   寇仲拍腿道:「這確是妙計,但敵人明知我們要到洛陽去,只要在沿途高處放哨,我們豈非仍是無所遁形嗎?」   跋鋒寒笑道:「觀遠之法只在白晝最有效,晚上便功效大失。且此法需大量人手,而敵人真正能在黑夜視物如同白晝的高手則沒有多少個,像曲傲、長叔謀那級數的人,絕不會做個像呆頭鳥般苦候山頭的哨兵吧!所以只要我們晝伏夜出,白天乘機躲起來練功,養精蓄銳後晚上才出動,保證敵人連我們的影子都摸不著。」   再哈哈一笑道:「閒話休提,現在讓我們來研究一下兵分兩路的逃走路線吧!記緊你們只可留下一個人的痕跡,那他們就更弄不清楚我們如何分路逃走了!」   兩人聽得拍腿叫絕。 第六章 山頭苦鬥   天將破曉。   徐子陵和寇仲躺在洛陽東南方少室山腳一座小丘斜坡的疏林內,下方遠處就是奔流而過的穎水支流。   這是他們與跋鋒寒約好會合的地方。在里許外處只有三人才明白的四枝短竹竿,以方位排列,指示出兩人藏身的位置。   可是跋鋒寒仍未出現。   寇仲仰望天上繁星,歎道:「換了個境況,整個天地都不同了。平時我們哪有這麼全心全意去看天的,愈看便愈發現以前看天是多麼粗心大意。」   徐子陵指著天際一團光芒道:「那就是昂宿星團,是由七粒較明亮的主星組成,故又稱七姊妹星團。」   寇仲愕然道:「你怎會知曉這麼深奧的名稱?」   徐子陵聳肩道:「都是從魯先生的書上學來的。認識多兩顆星兒不是挺有趣嗎?」   寇仲道:「可否傳我兩下子呢?那下次看天時,我便可在人前顯點威風了!」   徐子陵道:「一世人兩兄弟,有甚麼不可以教你呢?」   寇仲喜道:「這句話總是由我來說的。出自你口尚屬破題兒第一趟。」   徐子陵歎道:「說不說出來有甚麼分別呢?事實我們比親兄弟還要親。言歸正傳,若要認星,首先要明白三垣二十八宿的分野。三垣就是紫微、太微和天樞,二十八宿則是東南西北各有七宿,加起上來就是二十八宿!」   寇仲乾笑道:「嘿!就先學那麼多,下一課才記二十八宿的位置和名稱吧。」   接著岔往別處道:「日間和涫妖女一戰,勝負就只一線之差,只要一下失手,負傷而逃和不知是否逃得了的就是我們而非涫妖女,真是危險。」   徐子陵道:「若功力可以用秤來量度,涫妖女絕不及我們三個人加起來後的總和。但偏偏她能利用種種形勢,加上層出不窮的魔功,把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上,若非她錯估了我,老跋那一劍亦未必可以傷她。」   寇仲點頭同意,道:「不過老跋那一劍確是不同凡響,涫妖女明明擋住了也要受創,唉!天快亮了,為何老跋還未到呢?」   言罷坐了起來。   徐子陵仍在全神觀天,看得入迷。   寇仲環目四顧,忽然全身一震,指著穎水上游的方向。   徐子陵如夢初醒,坐起來時,寇仲已彈了起來,沖天而起,流星似的往穎水投去。   徐子陵趕到岸旁時,寇仲抱著右手仍握著斬玄劍,臉色蒼白如死人的跋鋒寒從水裡躍上來。   徐子陵接過他的長劍,跋鋒寒呻吟道:「快走!曲傲來了!」   兩人大吃一驚,抬著跋鋒寒落荒逃去。   寇仲和徐子陵輪流背著跋鋒寒,一口氣跑了三十多里路,他們專找密林深處鑽進去,一方面可避人耳目,另一方面林中多溪澗,可供他們涉水而行,令敵人難以跟蹤。   到午後時分,他們實在走不動了,才找了個山洞休息,並輸氣替跋鋒寒療傷。   《長生訣》的先天真氣果是不凡,不到半個時辰,跋鋒寒臉上回復了血色,吐出兩口瘀血後,呼吸暢順起來,歎道:「今趟真僥倖,若非你們及時把我從河裡救起來,恐怕我已被淹死。」   徐子陵關心道:「你現在情況如何呢?」   跋鋒寒冷哼道:「曲傲的凝真九變雖然厲害,仍要不了我的命。只要再有三個時辰,又有你們相助,我將可完全回復過來。」   接著苦惱道:「我到現在仍不明白他為何能趕上我。不過他顯然因趕路過急消耗了大量的真元,否則我便不能借跳崖拉遠與他的距離,並借水遁走了。」   寇仲道:「待會再說吧!現在我們只能求神拜佛,希望曲傲在這三個時辰內不要尋到這處來,否則就糟糕透哩!」   時間逐分逐分的過去。   寇仲和徐子陵輪番為跋鋒寒輸氣療傷,另一人則到洞外放哨守護。   到黃昏時分,輪到徐子陵到洞外把風,他選了附近一塊可監視下方整個山區,又頗為隱蔽的嶙峋巨石,坐了下來。   在夕陽西下的美景中,但見危崖聳峙,穎水在兩山之間流過,河中水草茂盛,濃綠的水草把河水映成黛色,尤增丹山綠水的強烈對比。   三艘帆船剛好進入他的視野內,流水潺潺,林木清翠,時間在這剎那似停頓了下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動的不是帆船,而是徐子陵和整個險峰羅列的山野,而流水則以另外一種速率運動著。   徐子陵心中無憂無喜,恬靜一片。   他整個思感的領域擴闊開去,體內真氣迴旋澎湃,因趕路和為跋鋒寒療傷而來的勞累一掃而空。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太陽早沒在西山之下,一陣晚風吹來,夾雜著衣袂破空拂動的聲音。   徐子陵心中沒有絲毫驚懼,緩緩閉上眼睛。   來人不斷接近,只聽其速度,便知若非曲傲,就是婠婠那種頂尖兒的高手。   徐子陵一聲長嘯,騰身而起,落到下方野草雜樹叢生的斜坡頂處,被譽為鐵勒第一高手的「飛鷹」曲傲,剛好抵達斜坡腳處,倏然止步。   曲傲個子又高又瘦,但卻能予人筆挺硬朗的感覺。他的皮膚有種經長期曝曬而來的黝黑,長了個羊臉,但輪廓分明,像刀削般清楚有力,配上一對鷹隼似的銳目,確有不怒自威的懾人氣概。   只是一個照面,徐子陵便從他閃爍的眼神感到曲傲是那種既自負又自私成性,陰險狡詐的人,這類人,一切都會以自己作為中心,彷彿認為擁有老天爺給他的特權,可肆意橫行。   兩人現在相隔了足有三丈的距離,可是不見曲傲如何作勢,一股發自他身上的森寒殺氣,已向徐子陵潮湧浪翻般捲來。   徐子陵昂然傲立,暗提功力,抗衡著對方有莫之能御之勢的氣勁,淡然道:「你的兒子是我殺的,你要報仇就動手吧!」   曲傲雙目爆起精芒,訝然道:「小子你倒有視死如歸的硬性子,你以為在我手底可走上多少招呢?」   本來曲傲打算一上來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將他擊倒生擒,才從容收拾其他兩人,然後再整治得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洩愛兒被殺之恨。   豈知徐子陵攔在上方,自有一股萬夫莫敵,又無懈可擊的氣概。   在這種情況下交手,即管以曲傲之能,亦不得不全力出手,那時生死相搏,殺之容易,要生擒之卻是休想。   曲傲乃一代武學大師,遂從心埋上瓦解徐子陵的氣勢,只要對方盤算究竟能擋自己多少招時,自然會生出不能力敵的心態,氣勢自會隨而削減。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曲老這麼一把年紀了,想法仍這麼天真。我現在是養精蓄銳,又有援手在旁。曲老卻是在趕了兩天路後,又曾作捨命力戰,成了疲兵,千萬不要一時失手,累得辛苦建立的一世英名,盡付東流。」   曲傲心中大懍,首次感到徐子陵的厲害。   最令他不解的是對方精滿神足,絲毫沒有因日間苦戰和跋涉奔走而消耗真元,以致力盡身疲的情況,這是完全沒有可能的。   他早前雖擊傷了跋鋒寒,但卻勝之不易;還在跋鋒寒的反撲下受了點內傷,又為了追敵而尚未復元,確如徐子陵所言,成了疲兵。   徐子陵那番話最厲害處,就是點出了本身因為年紀尚經,聲名又差他一大截,輸了可不是甚麼一回事,而他則絕對輸不起。   頓然間,曲傲對徐子陵泛起莫測高深的感覺。   以往每次對敵,他都能把對手看個通透,但今次卻是例外。   即使換了畢玄、寧道奇之輩,這時設身處地替換了他,亦會生同樣煩惱疑惑。   甚至徐子陵本人,也是對眼前情況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皆因《長生訣》乃千古不傳之秘,暗合天人之理,一切出乎自然,來自老子所云「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至妙之門」的天道。   適才徐子陵妙手偶得,嵌進了不能言傳,無刻不在,偏又是常人瞧不見摸不著的天道中,身內精氣與天地的精氣渾成一體,頓悟般一下子把消耗得七七八八的真元補足,還更有精進,試問這麼玄妙的道理誰能明白。   曲傲本也生出說不過他的感覺,不過他成名數十載,心志剛毅如岩石,絕不會因而生出頹喪氣餒之意,冷哼一聲,閃電往斜坡頂的徐子陵衝上去。   出乎曲傲意料之外,徐子陵亦斜衝而起,凌空朝曲傲撲去。   曲傲本以為徐子陵會死守斜坡頂上,不讓他越過雷池半步,免得他去對付躲起來的跋鋒寒和寇仲。   但現在徐子陵豁開一切,毫無顧忌的全力攻來,怎能不使他大感愕然。   但此時豈容多想,曲傲十指箕張,腳尖用力,斜衝迎上,十指生出的強大氣勁,把徐子陵的來勢和去路都封個密不透風,好迫他力拚。   徐子陵見曲傲的手爪玄奧莫測,伸縮不定,令人難以捉摸,又是封得嚴密無比,不過卻因中途變招,變了以守為主;不由一聲長笑,竟凌空翻身,硬是升高半丈,居高臨下,雙拳奮力痛打進曲傲的爪影去。   勁氣交擊之聲不住響起。   在眨眼的工夫間,兩人交換了十多招。   悶哼聲中,徐子陵飄回坡頂,一個蹌踉後才站穩腳步,左腿側褲管碎裂,現出兩條血痕,鮮血湧出,嘴角亦逸出血絲。   曲傲則筆立斜坡中段處,臉色鐵青,雙目凶光閃現。   罷才他已是全力出手,豈知徐子陵奇招迭出,屢次化解了他必殺之著,怎教他不臉目無光。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早說曲老你累了呢!還要逞強出手,看招!」   今趟連曲傲亦對他的豪勇心生敬意,剛才徐子陵可說是死裡逃生,若非臨危避過下胯要害受襲,改以腿側擋了他那精妙的一爪,此時早躺在地上。   現在鮮血未止,又捲土重來,頓使曲傲對他另眼相看,心中更動殺機。   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已迎往徐子陵,笑道:「再接一招試試看!」   徐子陵見他一掌斜斜劈來,身法步法中隱含無數後著變化,一下子把他完全籠罩在像波浪起伏和接踵而來的勁氣裡,知道曲傲是含怒下全力出手,那還敢硬架,倏退三步,然後一拳擊在空處。   以曲傲的修為,亦吃了一驚。   這一拳在外人眼中全無道理,但卻恰好封死了他的招式變化。   假設他原封不動的繼續依原來路線運掌攻去,勢必在變招前被對方的鋒銳拳勁擋個正著。   如此奇招,他還是生平第一次遇上。   若在平時最佳狀態下,盡避來不及再生新勁,也有信心憑這一拳震得對方噴血跌退,可是現在身疲力竭,只能用上平時六、七成功力,如此勉強硬擊,絕佔不了多少便宜。   曲傲怒叱一聲,往橫移開,側腿向徐子陵右脅空門踢去。   徐子陵見奇招奏效,精神大振,信心借增,兩手幻出千百掌影,往曲傲狂攻而去。   曲傲見這後生小輩竟借此機會,搶得主動強攻之勢,差點給氣瘋了,連忙收攝心神,展開含著凝真神功的「鷹變十三式」。   這「鷹變十三式」實是曲傲自創武功中的精粹,化繁為簡,把複雜無比的掌、指、爪多式變化包含在十三式之內,配合著騰躍閃移的身法,變化無方,令人難以測度,如飛鷹在天,下撲獵物的準確精微。   徐子陵只覺眼前一花,曲傲已飛臨上方,向他展開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狂猛攻勢。主動權反操在對方手上。   徐子陵自知無論經驗、武功、眼光,都差對方一截,只好咬緊牙齦,以閃躲為主,封架為輔,再加上奇招突出的奕劍法,苦苦抵著對力有若長江大河,傾瀉而來的狂暴攻勢。   曲傲彈起又落下,活像飛鷹般向徐子陵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嘩!」   徐子陵噴血跌地,右腳則踢起,點在曲傲刺來的指尖上,形勢危殆之極。   曲傲再升上丈許高空,大喝道:「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雙掌全力下按。   徐子陵急滾下斜坡,原地立時塌陷下去,現出兩個掌印。   曲傲一口真氣已盡,落在斜坡上。   驀地刀風、劍風,從後破空而至。   「砰!」   勉力站起來的徐子陵再掉在地上,爬不起來。   在電光石火的光景裡,曲傲已憑內察之術,知道剛才心切殺死徐子陵,施出了絕不宜在真元損耗的情況下妄用的「鷹變十三式」,現在再無餘力應付跋鋒寒和寇仲的聯手合擊。   當機立斷下,曲傲橫移開去,沒入山野的黑暗處。   跋鋒寒和寇仲似是威風凜凜的現身在坡頂處,瞧著曲傲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望往下方想爬起來的徐子陵,然後對視苦笑,一起跪跌地上,除了喘氣外甚麼話都說不出來。 第七章 巧遇絕色   三道人影,先後從一塊高達三丈的大石跳下來,無一倖免的滾倒在長可及膝的青草堆中,喘著氣爬不起來。   徐子陵是全力苦戰兼受傷,趕了近兩個時辰的路,已接近油盡燈枯的境況。   跋鋒寒則是重傷初癒,再耗真元,疲不能興。   寇仲的情況亦好不了到那裡去,早前為跋鋒寒療傷時,聽到曲傲的笑聲,心急下一鼓作氣的加勁為跋鋒寒打通閉塞了的經脈,過度損耗下,又趕了這麼遠的路,自也累得要命。   寇仲勉強從草地仰起臉來,環目掃視,在星光月色下,儘是起伏不盡的山頭野嶺,苦笑道:「我們是否走錯了方向,為何仍見不到洛陽城的影子呢?」   跋鋒寒喘著氣道:「我是以天上的星辰來辨別方向的絕不會迷途,至不濟都該抵達大河的南岸。」   徐子陵低喝道:「起來練功!」   寇仲和跋鋒寒同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以身作則,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艱苦的坐起來,雖是搖搖晃晃,但聲音卻是肯定有力的道:「這是老跋說的,若練的是上乘武功,最忌在身疲力竭時放棄一切似的癱瘓下來,所以我們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以鋼鐵意志和疲勞對抗,明白了嗎?」   跋鋒寒苦笑道:「徐師傅教訓得好。」學他般坐起來。   寇仲也爬起身來,卻是站直虎軀,昂然道:「站著對我是自然一點。」   兩人那有力氣理會他,閉上眼睛,各自修行。   他們都明白到,目下唯一求生之法,就是盡快使精神體力回復過來,那時要打要逃都可任隨尊便。   事實上這是一場毅力體能的競賽。   本來是只有婠婠、曲傲等才能趕得上他們,其他人都給拋在後方。   不過他們曾多次停下歇息療傷,情況可能已改變了。   臨天明時,寇仲忽地大喝一聲,徐子陵和跋鋒寒猛睜開眼時,寇仲正躍上半空,井中月朝在上空飛過的一隻怪鳥擊去。   兩人剛從最深沉的調息中醒轉過來,一時間都意識不到寇仲為何要這樣做。   敝鳥「呱」的一聲,橫掠開去,往左方一片疏林頂上投去。   寇仲左手發出一股指風,擊向怪鳥。   鳥兒像長了眼睛似的振翼斜起,但仍被寇仲指風掃中左翼尖處,一聲悲鳴,喝醉酒般沒進林內。   寇仲如臨大敵的追進林內去。   徐子陵迎上跋鋒寒詢問的目光,道:「我記起來了,這是沉落雁養的扁毛畜牲,專替她找尋敵蹤,非常靈異。」   跋鋒寒色變道:「那表示李密的人已大約把握到我們的位置,所以才會放出怪鳥在這區域搜尋我們。」   徐子陵默察體內情況,發覺回復了六、七成功力,勞累一掃而空,問道:「你情況如何?」   跋鋒寒哂道:「我在域外都不知曾受過多少次傷,比這更嚴重的至少有十多趟,算不了甚麼!」   這時寇仲一臉怏怏不忿的走回來,狠狠道:「給它溜了,不過它絕飛不遠,扁毛畜牲靠的就是兩翼的平衡,傷了一邊就像我們成了跛子般,哈!」   兩人為之莞爾。   天亮了起來,三人都精神大振,頗有重獲新生命的曼妙感覺。   寇仲回刀鞘內,笑道:「怎麼走?」   跋鋒寒雙目寒芒電閃,望往北方道:「先抵大河,再設法找條船兒省省腳力吧!」   三人展開渾身解數,又以潛蹤匿隱之術,望北奔出了數十里,太陽仍未抵中天。   他們為了保留體力真元,緩下腳步,一邊打量四周環境。跋鋒寒指著西北方道:「洛陽和偃師該在那個方向,但若我們沿直線奔去,不投進某一批敵人的天羅地網才是怪事。」   寇仲神色一動道:「不若我們先去偃師吧!」   徐子陵當然知他到偃師去是為了找王世充,俾能獻計對付李密。   跋鋒寒卻微訝道:「你不是要趕著到洛陽去嗎?」   寇仲尷尬的道:「我到洛陽其中一個目的是找王世充,不過聽李密說他率兵到了偃師城,橫豎順路,便去和他談兩句吧!」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不要胡謅了!你當我不知道你仲少是想借刀殺人嗎?爭天下的事我像子陵般根本沒興趣去管,但念在一場相識,我又閒著沒事,陪你湊湊熱鬧也沒有甚麼大問題。」   寇仲喜道:「想不到你這麼夠朋友。」   此時三人步上一個小山丘,只見下方有條數十戶人家的小村莊,但卻沒有絲毫生氣,竟是一條被廢棄了的荒村。   在這天下大亂的年代裡,此類荒村隨處可見,毫不稀奇。   跋鋒寒忽然止步,低聲道:「村內有人!」   寇仲和徐子陵隨他停了下來,定神瞧去,只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屋宇殘破剝落,與以前見過的荒村,在外觀上沒有甚麼大分別。   徐子陵點頭道:「我也感到有點不妥當,老跋你有甚麼發現呢?」   跋鋒寒沉聲道:「我剛才看到其中一間屋的窗縫精光一閃,該是眼珠的反光,絕錯不了。」   寇仲抓頭道:「會是誰呢?」   徐子陵分析道:「可能是與我們完全無關的人也說不定,若是沉落雁又或陰癸派的人,何須這麼閃閃縮縮呢?」   寇仲道:「小陵說得有理。怎麼樣?我們是否該繞道走呢?」   跋鋒寒微笑道:「仲少為了爭霸天下,卻變得膽子小了,但小心一得一失,因繞道反碰上敵人,便太不值哩。」   寇仲哈哈一笑道:「恁多廢話,走便走吧!」   領頭奔下小坡。   三人以漫步的悠閒姿態,油然進入村口。   兩排屋子左右延伸開去,靜如鬼域。   驀地蹄聲在村口另一邊響起,且奔行甚速。   跋鋒寒傾耳一聽,皺眉道:「若我們這般往前走去,剛好與來騎在村口外碰個正看,要不要找間屋躲起來,看看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和徐子陵都生出好奇心,點頭同意,三人遂加快腳步,來到村內,透窗看清楚其中一間屋內沒有人後,扭斷門鎖,推門入內。   寇仲和跋鋒寒各自把向街的兩扇窗門推開少許,往外窺看。   此時蹄聲愈是響亮,聽來不出一盞熱茶的工夫,騎隊將抵達此處。   跋鋒寒皺眉道:「聽蹄聲來人怕有四、五十騎之眾,都是精擅騎術的好手,蹄聲整齊平勻,可知曾受過訓練,又經長期合作,才有如此聲勢。」   寇仲道:「最奇怪是剛才蹄聲驟然響起,似是他們先待在某處,然後忽然發動,筆直朝這方向奔來,真是古怪,不知是否針對我們呢?」   徐子陵此時走到後門處,推門看去,後面是個大天井,接著是後進的寢室,聞言心中一動道:「會否前面就是大河流經處,這批人馬剛從船上下來呢?」   跋鋒寒和寇仲均覺有理,前者沉聲道:「若確是如此,待會若須分散逃走,我們就在大河南岸以標誌為記會合,再齊往偃師找老王去。」   兩人點頭答應。   就在此時,徐子陵聽到後進的房子裡傳來僅可察覺的一下輕微呼吸聲,好奇心起,道:「我到後面看看!」   跋鋒寒和寇仲正全神留意前面的情況,只是略作點頭,徐子陵遂跨過門檻,步進天井去。   憑著剛才的印象,徐子陵試推左邊廂房的門,木門應手而開。   徐子陵朝內看去,登時愕然,只見一個黑色勁裝的健美女郎,大列列地躺在紗帳低垂的榻子上,雙目緊閉,動也不動。   透過紗帳的淨化,此女皮膚如雪似玉,白得異乎尋常,黑衣白膚,明艷奪目。   她如玄絲的雙眉飛揚入鬢,烏黑的秀髮在頂上結了個美人髻,一撮劉海輕柔地覆在額上,眼角朝上傾斜高挑,最使人印象深刻是她挺直的鼻樑,與稍微高起的顴骨匹配得無可挑剔,傲氣十足但又不失風姿清雅。   紅潤的嘴唇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動人神氣,像正在夢境裡碰上甜蜜的遭遇。   徐子陵首先聯想起婠婠,但卻肯定認為眼前此姝不似陰癸派的妖女,因為此女與婠婠、旦梅又或白清兒有種迥然有異的開朗氣質,絕不是那種令人心寒的詭艷。   徐子陵愕然半晌後,才跨過門檻,移到榻前,伸手撥開紗帳。   以他對女性的定力,亦不由心中讚歎。   在勁服的緊裹下,她苗條而玲瓏浮凸的美好身段表露無遺,惹人遐想。   沒有紗帳的阻隔,五官的線條更清晰得令人有驚心動魄的感覺,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兩片洋溢著貴族氣派的香唇緊閉著,呼吸輕柔得像春日朝陽初升下拂過的柔風。   縱使她在沉睡中,徐子陵仍直覺感到她是個性格佻脫,活潑嫵媚的女郎。   她的艷色絕不遜於假寐時的婠婠。   一時間,徐子陵連已來到荒村北面入口處的震天蹄音都忘掉了。   美女的睫毛晃動了一下,接著張開眸子,朝他瞧來,還甜甜淺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美麗牙齒。   外面小屋的跋鋒寒和寇仲都察覺到徐子陵那方面的異樣情況,但既沒聽到打鬥的聲音,來騎又已入村,遂仍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   蹄聲大作下,四十多騎擁進村來,個個勁裝打扮,攜有兵器。   帶頭是個滿臉橫肉的高大壯漢,背插雙刀,雙目閃閃有神,顯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其他人無不是強悍之輩,動作整齊劃一,很有默契。   帶頭壯漢勒馬停定,其他人則散往四方,扼守村內所有通道。   跋鋒寒移到寇仲那邊的窗子處,低聲道:「此人叫『雙刀』杜干木,我曾在洛陽見過他一面,好像是越王侗心腹大臣元文都的手下大將,乃呂梁派目下最傑出的高手,雙刀使得相當不錯。」   寇仲暗忖若能被跋鋒寒這心高氣傲的人評為「相當不錯」,那就定有兩下子。   忽又感到呂梁派相當耳熟,想了想才記起秦叔寶暗戀的情人,正是呂梁派主的女兒,心想又會這麼湊巧的。   越王侗正是名義上坐鎮洛陽的皇帝,王世充只是他的臣子。   杜干木打出手勢,眾騎士紛紛下馬,開始搜索全村。   徐子陵接觸到一對充滿挑戰性的漂亮明眸,心神輕顫時,女子向他伸出潔白纖柔的玉手,微笑道:「拉人家起來好嗎?」   徐子陵猶豫片晌,才抓起她纖巧尖長的玉掌,登時一陣暖膩柔軟的感覺直透心坎,心中微蕩。   美女被他拉得坐直嬌軀,低鬟淺笑的道了聲「謝謝」後,移坐床沿去,拍拍旁邊的空位道:「坐下來好嗎?我們談談吧!」   徐子陵皺眉道:「外面那些人是否來尋你的呢?你還有談天的閒情嗎?」   美女作出側耳傾聽的迷人神態,咋舌道:「惡人又來捉奴家了!你定要救我,人家除了輕功外,其他的功夫都是稀鬆平常呢。」   她的眸子宛若蕩漾在一泓秋水裡的兩顆明星,極為引人。尤其是說話時眼神隨著表情不住變化,似若泛起一個接一個的漣漪,誰能不為之心搖神動。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姑娘究竟是誰呢?外面那批惡人又是何方神聖?」   美女長身而起,只比高挺的徐子陵矮上兩寸許,身形優雅高佻。   她毫不客氣地坐入靠角的椅子內,螓首靠往椅背,閉目吁出一口香氣道:「可真累死人呢!」   旋又睜開美目,欣然道:「人家只看你們入村時顯露出來的英雄氣概,便知你們是行俠仗義的好漢子,絕不會對我這弱質纖纖的女子置而不顧的,對嗎?噢!差點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叫董淑妮,王世充是我的大舅父。」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原來眼前此女,就是跋鋒寒提過艷蓋洛陽的董淑妮。 第八章 趕赴偃師   眼看來人快要破門入屋,寇仲和跋鋒寒已作好應變準備。驀地一陣蹄聲從南面入口方向傳來,以杜干木為首那批人立時停止搜索,全神戒備。   寇仲皺眉道:「小陵似在後面和一個女子說話,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呢?」   跋鋒寒回頭瞥了敞開的後門和空廣的天井一眼,好整以暇道:「只要不是涫妖女又或祝玉妍,我們便不需為他擔心吧!」   南面蹄聲忽盛,該是奔上剛才他們來此途經的山丘頂處,沒有山巒阻隔,所以聲音清楚多了,可聽出後來這批人足有五十至六十騎之多。   寇仲道:「來的說不定是尋找我們的敵人,最好和杜干木等一言不合先打一場,那我們就可坐收漁人之利。」   跋鋒寒從他的角度瞧出去,先一步比寇仲瞧到飛馳而至的來人,微笑道:「你的願望該可實現哩!因為來的是瓦崗軍。」   此時來人已進入寇仲的視線,風姿姣秀的沉落雁映進他眼幕來。   董淑妮嬌媚地橫了徐子陵一眼,有點羞澀地道:「你知人家是誰!你卻尚未說出自己的名字呢?」   徐子陵此時剛聽到村南外傳過來的蹄聲,見她仍是一副嬌癡的可人神態,像完全不把外面的情況放在心上,不由有些摸不著頭腦,答道:「我叫徐子陵!」   董淑妮美目亮了起來,喜孜孜道:「我聽很多人提過你們,說你和寇仲是年青一輩中最有潛質的其中兩個人,那在外面的當然有個是寇仲了。嘻!幸好我躲到這裡來,你們定要負起保護人家的責任啊!」   徐子陵啼笑皆非,不過縱使她非是王世充的甥女,他亦不能拒絕加以援手。便問道:「你若想我們保護你,首先要告訴我們究竟是誰要傷害你?而你又為何一個人逃到這裡來?」   董淑妮苦惱地蹙起黛眉,歎道:「他們是越王的人,越王要殺我大舅舅,給奴家知道了,越王便派人來追殺我,淑妮於是坐船逃走,豈知給追兵趕上。嘻!幸好奴家的輕功不錯,於是溜到了這裡來,又幸好遇上你們。」   徐子陵愕然道:「越王為何要殺你大舅舅?他不是個只十多歲的小孩子嗎?」   董淑妮聳肩道:「功高震主兼奸人唆使,從古以來都是這樣子的嘛。奴家現在要趕到偃師去見大舅舅,你們肯送奴家去嗎?另外那個不像漢人的好看男子又是誰呢?」   沉落雁和另一大漢飛身下馬,只從那大漢手持的雙尖矛,便知他是與裴仁基並稱兩大虎將的另一虎將王伯當了。   寇仲想起素素曾受其辱,右手探往背後,握緊刀柄。   跋鋒寒伸手輕按他肩頭,著他不要輕舉妄動,低聲道:「情況有點不對頭,先聽聽他們有甚麼話說。」   杜干木迎上兩人,道:「我們已依從沈軍師的指示,從大河那邊搜過來,仍發現不到她的蹤影。」   寇仲留心打量那王伯當。   他把雙尖矛漫不經意的扛在肩上,不論飛身下馬的動作,又或舉手投足,都顯出豪放不羈的神態,似從不把別人對他的看法放在心上。   當寇仲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卻似生出感應,別頭朝他們的方向瞧來,莘好兩人知機,先一步避往窗側處。   沉落雁嬌滴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道:「杜將軍請放心,我們已在周圍五十里內布下天羅地網,任她輕功如何高明,也是插翼難飛。但要注意會有高手為她護駕,否則我的鳥兒就不會傷了左翼。」   寇仲和跋鋒寒對視一笑,一齊想到幸好那怪鳥不懂人言,否則就會洩出秘密。   王伯當有點不滿的道:「這麼機密的事,為何會讓那個只懂迷惑男人的董淑妮知悉呢?」   跋鋒寒和寇仲的目光不約而同瞟往後門天井的方向,心想又會這麼巧的?   杜干木苦惱地道:「正是朝中有人迷戀她的美色,想藉此討她歡心,致洩了機密,幸好給我們及時發覺,現在只要把她抓起來,亡羊補牢,尚未為晚也。」   跋鋒寒和寇仲聽到這裡,已是智珠在握,猜了個大概出來。   由於宇文化及率大軍北歸,越王侗乃與李密結成聯盟,共抗大敵。李密還受越王侗封為魏國公。   到得李密慘勝宇文化及,王世充見有機可乘,遂率精兵到偃師,想趁機攻打李密。   豈知越王那陣營的人畏懼王世充遠多於畏懼李密,故暗中勾結李密,陰謀對付王世充。那料事機不密,給董淑妮知道了,欲往偃師通知王世充,卻被追兵伏擊,連番追殺下只剩她一人憑著超卓的輕功逃抵此處。   寇仲這時那還有興趣聽下去,與跋鋒寒商議兩句後,往後門掠去。   「咿呀」!   兩扇門張了開來,跋鋒寒大步踏出,伸了個懶腰,目光掃過正愕然瞧著他的沉落雁、王伯當、杜干木和雙方以百計的手下,哈哈笑道:「如此機密之事,各位竟在光天化日下當街談論,實是兒戲之極,可笑啊可笑!」   杜干木色變道:「跋鋒寒!」   王伯當仰天長笑道:「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闖進來。我們正奉命找你,另兩個小子在那裡?」   沉落雁卻露出疑惑之色,打出手勢,身旁立時擁出十多人來,扇形散開把卓立屋前的跋鋒寒圍著。   跋鋒寒從容一笑道:「我既敢站出來,自然有應付你們的把握。」   沉落雁左側一個相貌特別凶悍的大漢,倏地撲出,大刀往跋鋒寒照頭劈去。   跋鋒寒傲然一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斬玄劍已來到左手上,頭也不回地聽風辨位,挑中敵刀,那人被震得手臂發麻,駭然疾退時,跋鋒寒劍芒暴張。   那凶悍大漢如被雷殛,胸口濺血,拋跌地上。   包括王伯當在內,眾人無不色變。   事實上連跋鋒寒都想不到自己的劍氣變得如此厲害。   那人已倒退出一丈開外,仍被劍氣破胸而亡,是他以前難以辦到的事。   經過了山中苦修十天和連番血戰,在不知不覺裡,他的武功修為作出了夢寐以求的突破。   在這剎那,他腦海中浮現出與寇仲和徐子陵兩人肝膽相照的交往過程,心中一陣溫暖舒暢。在他這個對人際關係異常冷淡的人來說,此乃非常罕有的情緒。   「鏘!」   跋鋒寒還劍鞘內,冷然道:「我跋鋒寒身經大小千百戰,卻從未有人能取我之命,且看你們能否撿得例外甜頭。」   王伯當神色變得無比凝重,雙尖矛彈上半空,灑出一片芒光,旋又收歸胸前,遙指跋鋒寒。   其他人紛紛躍上瓦背,更有人破窗進入跋鋒寒背後的屋內,形成一重又一重的包圍網。   沉落雁踏前一步,嬌叱道:「寇仲和徐子陵究竟到哪裡去了?」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我負責殺人,他們負責放火,這樣說沈軍師清楚了吧?」   沉落雁失聲道:「不好!」   跋鋒寒大笑道:「太遲了!」   拔劍出鞘,一式橫掃千軍,誰不懼他能殺人於尋丈之外的能耐,只覺無影無形的劍氣迫人而來,無不嚇得蹌踉跌退。   此時,村後密林多處起火,濃煙沖天而起。   跋鋒寒人劍合一,拔身而起,避過了王伯當的雙尖矛和杜干木的兩柄刀,登上瓦頂。   又在給人截上時騰身而起,朝濃煙密佈的村後密林投去,轉瞬不見。   寇仲蹲了下來,呻吟逍:「我的天,終於到了,娘!這就是大河!」   賓滾黃河水,在矮崖下奔流而過。   這段河道特別狹窄,但亦闊逾十丈,河水沖上兩岸的岩石,浪翻水激,河水瞬息萬變,驚濤裂岸,洶湧澎湃,極為壯觀。對岸是延綿不盡的原始森林,怪石崢嶸。   徐子陵亦心神激盪,移到岸沿處,凝視著河水沖上岸巖,再奔騰迴盪而激起的一個接一個怒號狂馳的急轉漩渦。   跋鋒寒來到徐子陵旁,讚歎道:「我第一次見到大河,是在隴西的黃河河段,其奔騰澎湃之勢,有若自天上滾流而來,令我連呼吸都停頓了。」   董淑妮一直以來,無論在那裡,都是周圍所有人的注意中心,即使王室貴族,又或巨宦公子,都對她奉承備至。   惟有眼前這救她出險境的三個人,都似有點不把她放在眼內似的。   像現在對著大河的驚喜,便遠勝見她時的驚異神態。   心中既泛起新鮮奇異的感覺,亦有點怨憤不平,微嗔道:「追兵快來了!你們還在談風說月的!」   寇仲肅容湊下嘴巴,親吻著大河岸旁的土地,跋鋒寒回頭微笑道:「小姐放心,太陽沉下西山後,我們便動程往偃師去,大家趁這機會休息一下,順便欣賞大河落日的美景。」   董淑妮感到他無論說話的聲音、語氣、神態,都有種令人甘於順從的懾人魅力,竟不敢再吵下去,氣鼓鼓走到一旁,找了塊石頭坐下,眼睛卻瞪著徐子陵。   對這瀟灑飄逸,又卓爾不凡的年輕男子,她份外有好感。   徐子陵卻像一點都沒留心到她的行止,只顧與跋鋒寒談對大河的感觸。   寇仲終長身而起,來到她旁邊另一塊石頭坐下,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柔聲道:「肚子餓嗎?」   董淑妮喜道:「終於有人來理淑妮了!我不是餓,而是餓得要命,有甚麼可以吃的?」   寇仲看得眼前一亮,只覺此女既有種天真爛漫的動人神態,但一顰一笑,又有種妖媚入骨的風姿,欣然道:「老跋還有幾片風乾的免肉,是我親手調味的,非常好吃,你要不要試試看?」   董淑妮卻一逕搖頭。   寇仲奇道:「你不是餓得要命嗎?」   董淑妮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我不吃他的東西,他對人家很凶哩!」   寇仲聽得連耳朵都酥軟了,失笑叫道:「老跋!你在甚麼地方開罪了人家董大小姐,累得她情願餓著肚子也不吃你的東西?」   跋絲寒哈哈一笑,走了過來,奉上以葉子包著的乾免肉,洒然笑道:「董小姐大人不記小人過,請賞臉!」   董淑妮顯是大為受用,抿嘴低笑,俏臉微紅,神態引人之極,接著迅快的取起一片風肉,撕著來吃道:「算你哩!這樣子差不多。」   跋鋒寒搖頭失笑,拍拍寇仲肩頭,把風肉塞到他手上去,逕自返回徐子陵身旁去了。   寇仲見跋鋒寒出奇地這麼給自己面子,更知他是想到董淑妮對自己的重要性,心中不由一陣溫暖,亦對他好感大增。   跋鋒寒的性子根本非是如此的。   董淑妮吃得很快,取出第二片風肉,笑語道:「你的手藝相當不錯。」   此時跋鋒寒走了過來,向他打個眼色,道:「我和子陵到高處看看,仲少你陪大小姐在這裡好好歇息,待會還要趕路。」   寇仲會意,兩人去後,轉入正題道:「究竟是誰想害你大舅舅呢?是否越王和元文都?」   董淑妮津津有味的吃完第二片風肉後,蹙起秀眉,道:「他們憑甚麼來對付我大舅舅,當然是另有大後台在背後撐他們的腰哩!」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說李密吧!」   董淑妮皺皺可愛的小鼻子道:「你猜錯了!但究竟是誰我只會告訴大舅舅,大舅舅便常教我要分清楚那些事可以對人說,那些事是不可對人說的。咦!太陽下山了。」   寇仲為之氣結,又暗忖若我被你這麼一個女娃子難倒,還怎麼去與群雄爭天下?   搜索枯腸下,驀地腦際靈光一閃,笑道:「你不說我也知是誰,定是獨孤家的人,對吧!啊!」   董淑妮不能相信的瞪大美目,單是表情已清楚告訴寇仲他是猜中了,她有點不依地嗔道:「你這人倒有點道行,難怪大舅舅那麼注意你們的事,獨孤家的人我沒有一個歡喜的。」   頓了頓又道:「尤其那個獨孤峰,每次見到人家都從頭看到腳,好像想用眼睛把人家的衣服脫掉似的,可厭之極。」   這種說話從這樣一個絕色嬌嬈的香唇吐出來,寇仲也不由聽得心中一蕩,但為了正事,綺念瞬即消去。問道:「洛陽現在的情況如何?是否已落進獨孤家的手內哩?」   董淑妮不屑道:「那輪得到他們,守城的郎奉叔叔和宋蒙秋叔叔都是大舅舅的心腹,只有皇宮的禁衛由獨孤峰統轄,兵力不過五千,若非用陰謀手段,那是大舅舅的對手。」   寇仲心想原來如此,換了自己是越王侗,也要定計殺王世充了。   董淑妮忽然道:「和你說話很有趣!你這人很聰明,長得又好看。」   寇仲啼笑皆非道:「你才是人間絕色,有傾國傾城的美貌,究竟你大舅舅將你許配了人家沒有呢?」   董淑妮道:「人家今年才十七歲嘛,才不想那麼快嫁人呢。嘻!你想不想娶我呢?」   寇仲愕然道:「你不但長得美,還非常特別,我還是第一趟聽到漂亮的女孩子問我這問題。」   董叔妮微嗔道:「說說不可以嗎?又不是當真的。你們漢人的頭腦真拘謹。」   寇仲呆了一呆,抓頭道:「難道你不是漢人嗎?」   董淑妮沒好氣道:「誰告訴你我是漢人呢?人人都知大舅舅不是漢人,就只你不知道。」   寇仲細看她的如花玉容,試探道:「那你究竟是甚麼人?」   董淑妮得意道:「你這麼聰明,快猜猜看!」   寇仲無言以對時,徐子陵和跋鋒寒一陣風般趕回來,叫道:「快走!」 第九章 妙計脫身   四人躲在一處山頭,遠處四面八方均見簇簇火把長龍的移動,而他們顯已陷身重圍之中。   寇仲指著左方五里許處,各以一枝長達數丈的旗竿,高高掛起紅、白、黃的三個大燈籠,狠狠道:「小陵,都是你的沈情人不好,若不是由她以燈籠指揮手下行動,我們怎會落到現今這個處境呢?」   在徐子陵背後的董淑妮推了他一把,酸溜溜的道:「沉落雁是你的老相好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休要聽仲少胡說,我和她沒有半絲瓜葛。」   董椒妮雀躍道:「那就真好!」   三人見她神態率直,在這種四面楚歌的環境下仍似在爭風呷醋,均搖頭苦笑。   跋鋒寒冷哼道:「若我猜得不錯,李密和長白雙凶都來了。否則士氣不會如此高昂。」   寇仲和徐子陵都吃了一驚,論武功,在群雄中李密怎都可以列入前三名。而長白雙凶則僅次於王薄,只是這三個人,已使他們窮於應付,更不要說其他人了,何況他們更要保護這個嬌嬌女。   跋鋒寒續道:「若非有符真這種擅長追蹤的名家在主持大局,我們怎都不會陷進這種局面。」   寇仲點頭道:「我們已用了種種方法,仍甩不掉他們,反被他們布下的伏兵迫得進退不得,現在他們應大約把握到我們的位置,正逐漸收緊包圍網,確是高明之極。」   徐子陵指著東南力道:「偃師是否在那個方向?」   跋鋒寒道:「正是那裡,不出三十里路。」   董淑妮此時也知事態嚴重,低聲道:「我們衝過去成嗎?」   寇仲道:「那是下下之策,敵人已清楚我們的實力,沒有把握也不會蠢得來招惹我們。只點數火把光,可知對方至少也有二千至三千人,我們能殺多少個呢?」   董淑妮下意識地擠進寇仲和徐子陵間,道:「那怎辦好呢?快想辦法吧!」   跋鋒寒冷然道:「我們不是在想辦法嗎?心慌意亂只會壞事。」   董淑妮給他神光閃閃的銳目瞅了一眼,立即噤若寒蟬。   徐子陵道:「有甚麼方法可惹起偃師方面的注意?使他們派人來援。照理王世充該派人在城外山頭放哨,偵察周圍情況的。」   董淑妮聽得精神大振,低聲卻興奮地道:「淑妮背上有兩個特製的煙花訊號炮,只要給我大舅舅的人見到,便知是自己人遇事了,這成了嗎?」   寇仲苦笑道:「問題是我們能否捱到援兵到來的時刻?」   董淑妮頹然無語。   因為若發出訊號炮,等若暴露了藏身位置,李密方必全力來攻,而當哨兵看到訊號,通過烽火之類的手法通知偃師,假設王世充又能當機立斷,立即調兵遣將來援,至少也要一、兩個時辰的光景,那時他們早完蛋大吉了。   徐子陵四人一邊說,一邊留意四下的情況,此時見到一條火把長龍直往他們藏身處移過來,連忙又再逃走。   跋鋒寒領著他們摸黑奔下山丘,逃進山腳的疏林區,尋得一道小河,忙涉水而行,走了近兩里路後,地勢往上傾斜,源頭處原來是一座山上的小瀑布,泉水從百隙飛出,注成一池清潭。   此際月兒升上中天,映得潭水波光閃閃,景色極美,可惜四人都是無心欣賞。   董淑妮歎了一口氣道:「現在離偃師愈來愈遠了。」沒精打采地在潭旁坐下,露出一個心力交瘁,惹人愛憐的表情。   寇仲點頭道:「這正是敵人的計策,迫得我們不斷南逃,好再從容收拾我們。」   跋鋒寒忽地湊近董淑妮,問道:「董小姐用的是甚麼香料。」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一震,目光灼灼的朝董淑妮望過來。   董淑妮不悅道:「那有這樣問人家的。」   寇仲恍然道:「這正是杜干木可輕易直追到荒村的原因,皆因他熟悉大小姐所用的香料。而現在亦因此而使我們無法甩掉敵人的追蹤。」   徐子陵道:「不知是否我們嗅慣了,反而覺不到甚麼。」   跋鋒寒微笑道:「清潭明月,董小姐何不在此作美人出浴,而我們則為你把風,保證不會有人窺看。」   董淑妮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伸手便去解襟頭的扣子,欣然道:「看又如何呢?只要不動手人家便不怕。唉!恐怕要連衣服也洗濯才行,我的衣服都是用香料薰過的。」   即使在這風聲鶴唳的情況下,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亦非好色之徒,但如此香艷誘人的話出自這絕色少女的檀口,三人也不由怦然心動。   徐子陵忽然探手按著董淑妮的玉手,阻止她寬衣的動作,道:「我有個更好的辦法。」   跋鋒寒和寇仲都不解的瞧著徐子陵。   徐子陵沉吟道:「仲少!你記否在襄陽城外,我們為那小鮑子療毒時,我曾把毒素吸到掌內嗎?」   寇仲一呆道:「但香氣不同毒素,它是沒有實質的氣味。」   董淑妮亦睜大秀目瞧著他,徐子陵按在她纖手的掌心灼熱柔軟,使身疲力累的她直舒服至心底裡。赧然道:「若你的手掌真能吸取人家的香氣,人家豈非要給你按遍身體的每寸地方嗎?」   三人均心跳加速,此美女說起這些誘人的話時仍是一派天真模樣,毫無機心,但卻比任何淫娃蕩婦蓄意挑逗的言詞更引人入勝。   徐子陵下意識地收回抓著她玉手的右手,道:「在一般情況下,我確沒有這種吸聚香氣的本領。但現在只要淑妮整個人浸進潭水去,待全身濕透後,仲少再運功助淑妮把水份蒸發,那香氣不是亦可隨水氣蒸發了嗎?那時我就有把握吸取帶著香味的水氣,然後再把香氣散播,引敵人循錯誤的路線追去。」   跋鋒寒拍腿叫絕道:「此計確是妙想天開,保證可令敵人中計。」   董淑妮湊過去親了徐子陵的臉,喜孜孜道:「你這人真是聰明絕頂,人家歡喜被你喚作淑妮啊!以後你們都這樣喚人家好嗎?」   跋鋒寒和寇仲對她大膽的作風早習以為常,絲毫不以為異,反是徐子陵大感尷尬,俊臉紅了起來。   董淑妮嬌笑道:「陵少比女兒家還要臉嫩,淑妮要下水了!」   「噗通」一聲,她已像一條美人魚般潛入水裡,再在清潭另一邊爬上岸。   三人一看下,都心叫乖乖不得了。   在月色斜照下,渾身濕透的董淑妮被半透明的濕衣緊貼身上,裡面的褻衣短跨亦赫然可見,盡顯玲瓏浮凸的曼妙曲線。   跋鋒寒苦笑道:「你們去作法吧!但切勿監守自盜,我負責把風好了。」   四人離開水潭,登上小山頂處,最近的火龍已逼至里許開外。   跋鋒寒道:「我和子陵去後,你們須躲在潭水裡,如此必可避過敵人耳目,萬無一失。」   董淑妮愕然道:「人家不懂得在水內換氣喲!」   寇仲微笑道:「這個由我教你。」   接著對兩人正容道:「你們得小心,千萬要活著再相見。」   跋鋒寒哂道:「放心吧!我們豈是那麼易被殺死的人。」   向董淑妮要過那兩枝煙花炮後,與徐子陵聯袂去了。   寇仲忙領著董淑妮,重返清潭。  ****************************************************************************   「砰!」   訊號炮直衝二十多丈的天際,爆出十多朵血紅的光芒,璀璨奪目。   寇仲和董淑妮置身潭沿的淺水處,一起仰首瞧著不遠處空際的人造奇景。   董淑妮靠貼著他道:「你們為甚麼肯如此冒生命之險來幫助奴家呢?」   寇仲微笑道:「因為我們都喜歡和愛惜你嘛!」   董淑妮搖頭道:「不!我看你們都是真正的英雄好漢。男人我見得多哩!個個見到人時都是色迷迷的樣子。有些人能扮作道貌岸然,但骨子裡仍是那德性。嘻!我最愛作弄他們。但你們卻是不同的,不像一些人平時扮英雄、充好漢,遇上事時則變成怕事的膽小鬼。」   寇仲嘻嘻笑道:「你再這麼挨挨碰碰的,說不定我也會變成色鬼了。哈!」   董淑妮湊過去親他臉頰,低笑道:「淑妮才不怕你,因為奴家歡喜你呢。」   寇仲迎上她像噴著情焰的眼睛,訝道:「小丫頭你不是動了春心吧!告訴我!你究竟歡喜誰,剛才你也這麼對小陵說的。」   董淑妮側頭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但現在人家只感到你又好看又強壯,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人家,其他的事都不願去想。」   寇仲暗忖小姐你實在太多情了,就在此時,衣袂拂動之聲在山腰處傳來。   寇仲心中大懍,知來者必是高手,否則不會到了如此接近的距離才被自己發覺,忙摟著董淑妮潛到潭底去,同時封上她豐潤誘人的香唇,董淑妮早知會發生比事,忙張開小嘴,接著寇仲渡過來的內氣,立時渾身舒泰。   寇仲摟著她潛過水瀑,避進潭壁下的石隙縫中,此刻就算有人潛進水裡來,除非迫近觀察,否則亦難以發現他們。   才藏好身體,董淑妮四肢像八爪魚般纏上來,豐滿動人的嬌軀不住扭動,縱在冰涼的水裡,也感到她如火的熱情。   寇仲一面慾火狂升,另一方面卻是大吃一驚。   雖說有水瀑的掩護,但如此在水底扭動,說不定對方可從水波的異常情況,察覺端倪,那就要功虧一簣。   人急智生下,伸手在她背上寫了個「不」字作警告。   董淑妮果然乖乖停止,但纏得他更緊了。   寇仲鬆了一口氣,功聚雙耳,細聽上方的動靜。   不片刻上方傳來足音人聲。   符真熟悉的聲音傳下來道:「密公!我肯定他們曾在此逗留過好一會工夫,所以這處的香氣特別濃郁。」   沉落雁的聲音道:「他們在山頂發放訊號炮,顯是已走投無路,所以才憑高傳訊,希望有救兵來援,我們宜火速追去。」   李密道:「這三個小賊都是狡猾多智的人,明知洩漏了行藏後,休想能帶著董美人從容突圍而去,說不定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起來,最有可能是在溪澗的隱秘處,那便可滅去她留下的氣味,所以我們定要仔細搜查清楚。」   潭底石隙中的寇仲泛起歷史重演的古怪感覺。   當年在翟讓的龍頭府,他和徐子陵、素素三人亦是這麼躲起來,偷聽李密和下屬說話。   符真、符彥領命率人去了。   王伯當道:「今趟得沈軍師精心策劃,又有符老師負責追躡,布下天羅地網,他們休想能逃出我們的掌心。」   李密沉聲道:「今趟事關重大,若被王世充聞得風聲,我們兵不血刃奪取東都的大計便會好夢成空,所以絕不能讓那小美人兒逃到偃師去。」   王伯當邪笑道:「此女艷蓋洛陽,確是人見人憐,待下屬把她擒來獻上密公吧!」   李密惋惜地歎了一口氣道:「此女已被我許了給獨孤峰那色鬼,暫時不到我染指了。」   潭下的寇仲聽到這番話,又是另一番刺激感受。   而正與自己頸交唇接的動人美女亦生出反應,呼吸急促起來,嚇得他忙再畫「不」字警告,若一旦氣濁,或沉不住氣,那就大事不好。   符真此時來報道:「已發現了敵人留下的線索,他們該往南面逃了。」   「砰!」   不用看,寇仲也知徐子陵和跋鋒寒在另一山頭發放了第二枚訊號炮。   轉眼間,上面的人走個一乾二淨。   寇仲鬆了一口氣時,忽然發覺李密口中的小美人兒香舌暗吐,嬌軀扭動,腦際轟然一震,已迷失在那無比動人的天地裡。 第十章 運籌帷幄   跋鋒寒和徐子陵一先一後撲上一株高聳出林的大樹上,環目一掃,前後四方都是火把長龍,把逃路完全封鎖了。   徐子陵歎道:「若非晚間春霧濕重,我們只要放一把火,製造點混亂,說不定可趁機溜脫。」   跋鋒寒冷哼道:「縱然我們力戰而死,但寇仲和淑妮能成功離開,亦再無遺憾。」   徐子陵劇震道:「若非此刻親耳聽到此話出於鋒寒兄之口,我真不敢相信鋒寒兄是這種義無反顧,視死如歸的英雄豪傑。」   跋鋒寒苦笑道:「義無反顧只是溢美之詞,視死如歸亦仍差一點點。我只不過從不後悔自己作出的決定,只要隨意之所之就行了。你兩個小子對我那麼有情有義,我又不是狼心狗肺的卑鄙之徒,現在只希望仲少將來能手刃李密為我們報仇吧。」   徐子陵搖頭道:「不!我定不能讓李密把你殺死的。嘿!假若我們能搖身一變,成了李密的兩名手下,是否會大增逃生的機會呢?」   跋鋒寒皺眉道:「你是否想抓得兩個人來,換過他們的衣服,可是瓦崗軍有名組織嚴密,軍下有團,團下有營,營下又分若干小隊,各有統屬,加上我們換得了衫換不了臉,只會徒惹人嘲笑吧了!」   徐子陵從懷裡掏出一張假面具,遞到跋鋒寒手上道:「這是天下第一巧匠宗師魯妙子先生的遺作,我們先換過臉孔,再設法更衣。」   話完自己先戴上另一面具,登時變成了曾與四大寇交手的疤臉大俠。   跋鋒寒看得嘖嘖稱奇,也在徐子陵協助下,戴上面具,搖身一變化身作一個眼陷、唇薄、鼓下巴的年輕壯漢。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這就大不相同了!來!我們先削些樹枝作暗器,隨我來吧!」  ****************************************************************************   寇仲背著董淑妮,在山野間狂馳疾躍,掠出一片密林後,奔上一座小丘頂時己見洛水橫亙前方,對岸有座燈火輝煌的大城。   寇仲哈哈笑道:「終於到了!」停下腳步。   董淑妮依依不捨地離開他寬厚溫暖的虎背,見寇仲雄立如山,雙目閃閃的瞧著五里外矗立平原上的偃師城,自有種不可一世的懾人氣概,一陣心迷神顫,小鳥依人的挨進他懷內去,低聲道:「我們的事,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啊!若大舅舅知到了,定會殺死你的。」   寇仲低頭瞧了一眼這動人的美女,腦海中不由回味起剛才發生的事。心想這就最理想了。否則若董淑妮因與自己有了肉體關係而迫他去向王世充提親,便大大不炒。   董淑妮微嗔道:「你為何不說話,是否已不歡喜人家哩!」   寇仲大感頭痛,探手挽著她纖軟的小蠻腰,把她摟貼胸膛,深深一吻後,微笑道:「那以後我們還能不能學剛才那樣呢?」   董淑妮媚笑道:「那要由我決定,有機會人家自會來找你。」   寇仲可以肯定自己非是她第一個男人,因為在那事兒上董淑妮要比他更駕輕就熟。   雖然無可否認她在各方面都勝過雲玉真,但也像對雲玉真那樣,他只會抱著逢場作興的心態,絕不會妄動真情。   何況眼前還有那麼多重要緊迫的事等待他去做。   一路奔來,他大部份時間都在惦念徐子陵和跋鋒寒的安危,少部份時間在想如何利用王世充來對付李密,卻全沒想過背上那動人的肉體,更沒想到和她的將來。   董淑妮猛拉他的手道:「去吧!」   兩人奔下山丘,朝洛水掠去。  ****************************************************************************   李密立在斜坡頂處,眉頭深鎖地瞧著手下把目標中廣闊達兩里的密林圍個水洩不通,再由以符真、符彥兩兄弟為首的數十名高手人材搜索,可是大半個時辰過去了,仍沒有絲毫動靜。   左邊的王伯當狠狠道:「這是沒有可能的。那女娃子的香氣怎會忽然消失了。」   李密身後十多名將領,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右邊的沉落雁美目淒迷,輕輕道:「我有很不妥當的感覺,照道理他們該是插翼難飛。」   李密歎道:「若真有合理或不合理這回事,寇徐這兩個小賊也早應死去數十趟了,但他們總能逃出險境,真教人難以理解。」   王伯當沉聲道:「假若他們真的成功把董淑妮送抵偃師,我們該怎辦才好呢?」   李密雙目亮起寒光,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最好的方法,莫如立即攻打偃師,牽制王世充,使他難以回師洛陽,對付獨孤閥和越王。但如此將會破壞我們整個策略,而我們因與宇文化及一戰,損折甚重,元氣未復,故仍是宜守不宜攻,所以只好另外設法。」   接著向沉落雁道:「落雁有何提議?」   沉落雁道:「另一對策,就是暗遣高手進入洛陽,策動獨孤峰掃除王世充在洛陽的勢力,教王世充只得孤城一座,後援斷絕。那時我們要取王世充項上人頭,就像探囊取物般輕而易舉了。」   王伯當皺眉道:「王世充的勢力在洛陽蒂固根深,欲要將其連根拔起,恐非易事,必須有妥善佈置才成。」   李密斷然道:「無論此計成與敗,對我們都是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洛陽是愈亂愈好,最好獨孤閥和王黨拚個兩敗俱傷,那就更是理想。」   轉向沉落雁道:「我們必須與時光爭競,若讓王世充先一步發動,他受的損害將愈是輕微,落雁明白其中的厲害關係嗎?」   沉落雁點頭道:「密公放心,此事交由落雁處理吧!必不負密公所托。」   李密下令道:「此事以落雁為主,伯當為副,還要請得南海仙翁法駕,以增強實力,其他人手分配,你們瞧著辦吧!」   眾人聽得南海仙翁之名,都露出既敬且懼的神色。   原來南海仙翁晃公錯,乃寧道奇那種輩份的高手,是宗師級的人物,現今位於南海珠崖郡的南海派掌門梅洵,只屬他的徒孫輩。   據傳寧道奇曾與晃公錯決戰於雷州半島,到百招之外晃公錯才敗於寧道奇的壓箱底絕技「散手八撲」之下,可說雖敗猶榮。於此可見「南海仙翁」晃公錯的高明。   李密由於其父李寬曾有大恩於南海派,故李密起兵後,曾三番四次派專使請晃公錯出山,但直至煬帝被宇文化及所弒後,晃公錯才肯點頭。並答允南海派盡全力助李密取天下,其中當然附有苛刻的條件。   王伯當和沉落雁齊聲領命。   就在此時,守在密林南方的火把紛紛熄滅,驚喊之聲不絕於耳。   李密不怒反喜,領著眾手下疾馳趕去。  ****************************************************************************   寇仲和董淑妮在守城兵將簇擁下,策騎馳入王世充在偃師的鄭國公府去。   董淑妮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斂起笑容,神情肅穆,一派不容侵犯的聖潔樣兒。   才入府門,王世充已聞訊在十多個親兵擁護下迎出大門。   董淑妮飛身下馬,哭著撲入王世充懷內。   王世充神采依然,只是鬢邊花斑,多了幾根白髮。   他愛憐地擁著董淑妮,連聲道:「小妮妮莫哭!一切有大舅舅作主,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   邊說邊朝寇仲瞧來,眼神立即變得無比銳利。   寇仲甩蹬下馬,施禮微笑道:「以後是成是敗,就要看尚書大人一念之間了!」   王世充愕然不悅道:「若你想危言聳聽,休怪我!」   董淑妮打斷他的話微嗔道:「大舅舅啊!他是好人來的,沒有他小妮妮的遭遇就不堪設想了。」   寇仲畢恭畢敬道:「王尚書可否借一步說話,此事必須當機立斷,否則即使孫子再世,武侯復生,亦挽不回已成的敗局。」   王世充厲喝道:「寇仲!」   寇仲躬身道:「寇仲在!」   王世充狠狠盯了他好一會後,冷哼道:「隨我來!但千萬勿要在我面前耍花樣。」  ****************************************************************************   跋鋒寒和徐子陵一口氣奔出五十多里路,直抵洛陽的大河下游處,兩人再支持不住,先後伏倒岸旁,前方就是滾流不休的黃河水。   洛陽在遠方的燈火,照亮了地平的天際。   幾經辛苦,他們終脫離險境,跋鋒寒大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王伯當臉對臉的瞧著我們,仍不知我們是誰。還喝令我們去堵截,幸好那時我能忍著笑,可不知憋得多麼辛苦呢。」   徐子陵搖頭歎道:「李密這麼勞師動眾,卻連我們的衫尾都摸不著,說出去,保證笑歪了天下人的口。」   跋鋒寒勉力爬起來,道:「趁離天光尚有少許時間,我們最好養精蓄銳,再以假臉目大搖大擺入城喝口熱茶,在洛陽我有幾個老相識,保證招呼周到。」   徐子陵艱苦地坐直身體;道:「不知寇仲能否說得動王世充呢?」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回復冷靜,微笑道:「王世充只是一頭人扮的老虎,而寇仲則是一個老虎扮的人,勝負已昭然若揭,子陵何用擔心呢?」  ****************************************************************************   密室內。   董淑妮一口氣把事情和盤托出,但王世充的臉色卻至少變了十幾次。   沉吟片晌,王世充沉聲道:「淑妮你去好好休息一會,大舅舅自有主張。」   董淑妮還想撒嬌不依,見王世充表情嚴肅,臉上陰霾密佈,不敢多言,瞥了坐在對面的寇仲一眼,乖乖去了。   門關。   偌大的密室,就只剩下王世充和寇仲兩人。   寇仲出奇地沉默。   自進密室後,他沒說過一句話。   王世充沉吟片晌,低聲道:「你們肯冒死救小妮妮,我王世充非常感激,說出你們的要求吧!」   寇仲知他不信任自己,淡淡一笑道:「我的要求是扳倒李密。」   王世充愕然瞧了他半晌,皺眉道:「現在我內憂外患,動輒腹背受敵,恐難助你完成這心願。」   寇仲胸有成竹道:「王尚書此言差矣。事實卻是從沒有一個似眼前更佳的時刻,能讓貴方有粉碎瓦崗軍的機會。」   王世充不悅道:「我生平最恨人挾恩要脅,我王世充甚麼場面未見過,豈會聽人擺佈。」   寇仲從容道:「王尚書今次出兵偃師,為的究竟是甚麼呢?」   王世充雙目神光閃動,冷然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我當務之急,就是回師洛陽,掃除奸黨。」   寇仲微笑道:「然後呢?」   王世充傲然道:「安內後當然是攘外,我與李密勢不兩立。」   寇仲哈哈一笑道:「王尚書今趟出兵,是看準李密雖打敗宇文化及,但卻元氣大傷,故趁機痛加撻伐。現在卻要先作安內,白白讓機會溜走,予李密有休養生息的機會,豈非大大失算嗎?」   王世充怔怔的瞧了他好半晌,像首次認識清楚他般,肅容道:「那寇小兄是否認為該先收拾李密,再回師對付楊侗和獨孤峰呢?」   寇仲搖頭道:「非也。就算東都無事,今次尚書若貿然兵攻李密,亦是必敗無疑。」   王世充本想試探寇仲是否別有用心,利用自己來對付大仇家李密,此刻聽他這般說,大感意外,反虛心問道:「願聞其詳。」   寇仲遂把李密那番對付王世充這次出兵的話說出來,當然是說得只像他寇仲本身的推測般。   王世充臉色微變,好一會都沒說話,顯是被命中要害。   過了好半晌,王世充歎道:「我本為西域人,因慕天朝文化,隨父來隋,自幼便喜讀史書,愛習兵法,官拜兵部侍郎,頗得楊廣那昏君看重。與孟讓一戰,更使我名震天下,本以為天下再無用兵更勝我王世充者,豈知竟遇上李賊,處處受制,若非得寇小兄提醒,此仗實有敗無勝,那我現在應否立即回師東都呢?」   寇仲知他已方寸大亂,微笑道:「正如我剛才所言,要破瓦崗軍,此實千載一時之機。原因有二,首先就是李密刻下確是元氣大傷,兵疲將倦。其次則是李密仍在剛打敗宇文化及的勝利心態中,對你難免有輕敵之意。」   頓了頓,正容道:「不怕得罪一句,論軍力,貴方實不及李密,且屢戰屢敗,更添李密輕視之心,所以只要王尚書你示敵以弱,又製造巧妙形勢,引得李密傾巢而出,而我們則精心佈局,設下陷阱,保證可令李密栽個大觔斗,從此無力凌迫東都。」   王世充聽得怦然心動,對寇仲疑慮大減,信任倍增,問道:「如何可示敵以弱呢?」寇仲道:「請問王尚書現今手上有多少可用之兵呢?」   王世充猶豫了片刻,才下定決心,答道:「今趟我只帶有二萬人,但無一非訓練優良的精銳。」   寇仲拍案道:「那就成了。孫子有雲兵貴精不貴多。而因我們兵少,更能增李密輕敵之心,只要再令他誤以為我們糧草不繼,我才不信新勝的李密還可忍著不率軍溺戰。」   王世充搖頭道:「他大可等我們真的缺糧時才來攻擊,此計可騙別人,但絕騙不倒老謀深算的李密。」   寇仲笑道:「所以我說還要製造其他微妙的形勢,才可迫李密不得不來打硬仗。」   王世充訝道:「計將安出?」   寇仲道:「事情可分兩頭進行,首先我們要營造出缺糧的假況,例如派人四出搜刮糧草,又揚言即要回師東都,李密不來截擊才怪。」   接著俯前低聲道:「另一方面,我們則與北方勢力絕不下於李密的竇建德修好,請他出兵夾擊李密。當然啦!這一著必須巧妙地讓李密知曉,那更不愁他不主動來攻了。」   王世充雖自負將才,亦不由不拍案叫絕道:「果是妙計,不過其中細節,仍要斟酌。」   雙目旋即射出銳利的光芒,盯著寇仲道:「誰都知你寇仲雄心勃勃,弄得南方天翻地覆,現在如此助我,究竟有何目的?」   寇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平靜地道:「因為我若不殺李密,李密便要殺我。誰當皇帝我不管,只要不是李密就成了,王尚書滿意我這答案嗎?」   王世充沉聲道:「你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你肯投附我,我王世充定不會薄待你。」   寇仲欣然道:「多謝王尚書提攜。不過一切仍待破掉瓦崗軍再說。對付李密雖是重要,但東都卻必須牢牢掌握在手裡,只要能撐到李密出兵,我們便攻打越王的皇宮,把所有反對你的人連根拔起,那時王尚書便大可取越王之位而代之。而天下至少有一半已到了聖上你的口袋內了!」   這番話直說進王世充的心坎裡,使他忘了寇仲沒有立即表示效忠,大喜道:「獨孤峰在洛陽有不可忽視的實力,若我不在洛陽,恐怕難以鎮壓大局。」   寇仲微笑道:「這正是示敵以弱的一個關鍵部份,尚書不妨精兵簡騎回洛陽打個轉,擺平洛陽的形勢,然後再見機行事。只要李密有任何異動,尚書立即溜回來主持大局,那不就成了嗎?」   王世充呆了半晌,長長吁了一口氣,搖頭笑道:「捨此之外,我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第十一章 千年古都   洛陽雄踞黃河南岸,北屏邙山,南系洛水、東呼虎牢、西應函谷、四周群山環抱,中為洛陽平原,伊、洛、澗四水流貫其間,既是形勢險要,又風光綺麗,土壤肥沃,氣候適中,漕運便利。   自古以來,先後有夏、商、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等八朝建都於此。所謂河陽定鼎地,居中原而應四方,洛陽乃天下交通要衝,軍事要塞。   楊廣即位後,於洛陽另選都址,建立新都。   新皇城位於周王城和漢魏故城之間,東逾水、南跨洛河、西臨澗河,北依邙山,城周超過五十里,宏偉壯觀。   楊廣又以洛陽為中心,開鑿出一條南達杭州,北抵涿郡,縱貫南北的大運河,把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連接起來,洛陽更成天下交通商業的中心樞紐。   這日天才微亮,城門開啟,大批等候入城作買賣的商旅,與趕早市的農民魚貫入城。   戴著面具的跋鋒寒和徐子陵混在人群裡,大搖大擺的從容由南門入城。   洛陽的規模果是非比一般小城,只南城門便開有三門,中間的城門名建國門,左為白虎門,右為長夏門,型制恢宏。   此時兩人身上穿的再不是瓦崗軍的勁服,而是向兩個農民購來的舊布衣,每人肩上各負一大困新鮮割下來的菜蔬,隨便報出順口謅來的身份名字,守門的兵衛便毫不留難地放他們進城。   一進城門,初抵貴境的徐子陵頓然眼界大開。   只見寬達百步貫通南北兩門的大街「天街」,在眼前筆直延伸開去,怕不有七、八里之長。   街旁遍植櫻桃、石榴、榆、柳等各式樹木,中為供帝皇出巡的御道,際此春夏之交,桃紅柳綠,景色如畫,美不勝收。   大道兩旁店舖林立,裡坊之間,各辟道路,與貫通各大城門的縱橫各十街交錯,井然有序。   跋鋒寒笑道:「洛陽有兩大特色,不可不知。」   徐子陵興趣盎然的向他請教。   跋鋒寒道:「首先就是以南北為中軸,讓洛水橫貫全城,把洛陽分為南北兩區,以四座大橋接連,而城內洛水又與其他伊、澗三水聯接城內,使城內河道縈繞,把山水之秀移至城內,予人天造地設的渾成感覺。」   此時前方忽現奇景,一艘帆船在隱蔽於房舍下方的洛水駛過,從他們的角度瞧去,只是帆頂移動,宛若陸地行舟。   徐子陵欣然道:「我見慣江南的水鄉城鎮,多引江湖之水貫城而過,本沒甚稀奇,但卻少有如洛水般寬深筆直,使洛陽別具嚴整調諧的氣象,而此城的規模,當然亦非水鄉城市可比。另一特色又是甚麼呢?」   此時天色大白,街上人車漸多。   御道上不時有一隊隊甲冑鮮明的兵衛操過,作晨早的操練,使這美麗的皇城添上刁斗深嚴的氣勢。   跋鋒寒續道:「另一特色就是在外郭城的西牆外,因其天然環境設置西苑,西至新安,北抵邙山,南達伊闕諸山,周圍二百餘里,比得上古時漢武帝的上林苑,外郭城與西苑連在一起,令洛陽更具規模。」   兩人沿街而行,抵達洛水南岸。   跋鋒寒指著橫跨洛水,連接南北的大橋道:「這座叫新中橋,只看此橋的規模,便具體而微地說明了楊廣當年如何勞民傷財。據說為了使洛陽具都城之實,那昏君從全國各地遷來了數萬戶富商巨賈,又將河南三千多家工藝戶安置到郭城東南隅的洛河南岸十二坊居住,所以眼前才有此氣象。」   又壓低聲音道:「這叫壞心腸作好事,異日不論誰人得到天下,將會享受到楊廣的建設成果,只要管治上稍為得法,盛世可期。」   徐子陵聽得肅然起敬。跋鋒寒雖專志武道,但對時局的看法卻極有見地,且與眾不同,際此人人都在編派楊廣不是的時刻,他卻能指出楊廣的建都築河,實對後世有很大的裨益。   跋鋒寒笑道:「我們好應找個地方醫醫肚子了。」   徐子陵欣然應是。  ****************************************************************************   偃師城位於洛水北岸,大河之南,嵩高、少室等諸山之北,上游是洛陽,下游百里處為虎牢,乃翼護洛陽的戰略要塞,亦是東拒李密的前線基地。   若偃師失陷,會直接動搖洛陽的安穩。   偃師之於洛陽,等若虎牢之於滎陽。   現今王世充率兵至偃師,立即直接威脅到虎牢的存亡,故李密必須作出反應,或守或攻,絕不能不小心籌度。   在十多名忠心可靠的統軍將領與名家高手簇擁下,換上一身武官便服的寇仲與王世充、董淑妮登上泊在城外碼頭的戰船,同行的尚有二千近衛軍,坐滿多艘戰船。   踏上甲板後,寇仲心中一動,把王世充拉到船尾處,指著洛水道:「我們必須作出些假像,才可令李密確信我們有出兵虎牢的決心。」   王世充皺眉道:「我駐重兵於偃師,難道還不足夠嗎?」   寇仲道:「那也可視作加強防守,且又不能予敵人放火燒糧的機會。我剛才研究過尚書給我的地理形勢圖,虎牢、滎陽皆位於洛水和大河之南,不若尚書著人在此城之東洛水兩岸的適合河段設立浮橋,建立兩、三座也不嫌多,然後在南岸設糧倉建軍營,這種高姿態比任何軍隊調動更有顯示力,亦免了李密要大動干戈攻城之苦。哈!此計如何?」   王世充怔怔的瞧了他一會後,歎道:「如此妙計,教我怎能拒絕呢?」  ****************************************************************************   徐子陵和跋鋒寒擠進了一間鬧哄哄的茶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張靠角的空桌子,要了糕餅點心,放懷大吃。   徐子陵隨口問道:「鋒寒兄似乎對洛陽份外欣賞,對嗎?」   跋鋒寒點頭道:「中土的城市裡,我對洛陽和長安特別有印象,皆因兩城均有王者之氣,非一般城市可比擬。」   徐子陵問道:「江都又如何呢?」   跋鋒寒道:「我尚未到過江都,那是子陵你出身的地方,自然培養出深厚的感情,就像我對草原和大漠。」   又微笑道:「不過相比之下,我都是比較歡喜北方的城市和山水,那種險峻雄奇,和南方的綺麗明媚,是完全不同的味道,且較合我的脾胃。」   徐子陵點頭道:「跋兄就像北方的大河峻嶺,經得起風霜歲月的考驗,不怕面對艱苦惡劣的環境。我和仲少畢竟是南方人,很易生出好逸惡勞之心,縱使練武,也沒有甚麼嚴格規律,嘻!」   跋鋒寒笑道:「我看寇仲比較近似我,而你亦非好逸惡勞,只是本性不喜與人爭鬥,但假若有人惹得你動了真火,我也要為那人擔心!」   徐子陵微笑道:「我是那麼可怕嗎?」   跋鋒寒正容道:「我少有欣賞一個人,但你卻是例外。平時你看來溫文爾雅,好像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每到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你總能顯出堅毅不撥之意志,並有卻敵脫身之妙計,否則我們今早就不能在洛陽這裡吃點心了。」   徐子陵苦笑道:「我倒沒想過自己這方面的事,是了!我們是否應設法與仲少取得聯絡呢?」   跋鋒寒沉吟道:「仲少和王世充的交易如何,現今該已成定局,我們實不宜介入聞問。最好由寇仲來找我們。而我們只須照原先的約定留下標誌,使他知道我們在那裡就成了。」   徐子陵點頭表示同意,卻皺起了眉頭道:「那我們眼前幹甚麼好呢?」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子陵你太不習慣沒有寇仲的日子了,告訴我,以前你和寇仲一起時,有沒有想過要幹甚麼或不幹甚麼的心境?」   徐子陵尷尬道:「真的似乎有點不習慣,不過凡事都有開始的,唉!待會!嘿!」   跋鋒寒捧腹狂笑,惹得附近幾台的茶客都為之側目。   笑罷,跋鋒寒淡淡道:「我們先去見一位我們都認識的美人兒,看看會否有你瑜姨的消息,順便探聽和氏璧的最新情況,子陵意下如何呢?」   徐子陵愕然道:「我們都認識的美人兒?」   跋鋒寒現出個古怪的表情,微笑道:「東溟公主單琬晶大概可算其中之一吧。」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   王世充和寇仲立在戰船的看台處,凝望洛陽的方向。   寇仲道:「尚書可知李密曾私訪襄陽的錢獨關,說動他供應人力糧草予他從南方攻打洛陽的部隊嗎?」   王世充一震道:「錢獨關難道不怕死?竟如此斗膽。」   寇仲道:「李密一向以智計聞名,他故意策動四大寇與江淮軍合作,攻陷竟陵,脅迫北方諸城,實是一石二鳥之計,既可使杜伏威無暇兼顧南方,亦使洛陽以南數城因畏懼江淮軍而投向他。所以尚書若不及早擊破瓦崗軍,早晚會給他團團圍困,那就悔之已晚。」   王世充大訝道:「寇小兄為何能對南北形勢如此清楚?」   寇仲微笑道:「當然是為了對付李密,這老賊頒下的『蒲山公令』,累得我兩兄弟屢陷險境,幾次險死還生,此獠豈能不滅。」   王世充默然片晌後,忽道:「假若今仗勝不了李密,我是否應西聯李淵?」   寇仲本想答「此仗必勝」,但念頭一轉,反問道:「李淵、李密兩者,尚書以為誰更可怕點呢?」   王世充苦笑道:「我本來從不把李淵放在眼內,甚至他起兵太原,渡龍門進關中,先後擊潰宋老生和屈突通,我也以為只是一時之勢。可是當李淵次子世民大敗薛舉、薛仁果父子的西秦軍於扶風,並乘勝追擊之直抵隴城,便不得不改變看法。因為關中再無西面之憂,便可全力東進,經略中原,構成對洛陽除李密外最大的威脅。」   寇仲道:「尚書已很清楚李閥的形勢,也該知李世民乃胸懷平定中原大志的人。所以除非尚書肯俯首稱臣,否則如讓李世民在關中再多取得幾處立足據點,洛陽早晚要落到他手上去。」   王世充歎道:「洛陽固是天下漕運交通的樞紐,但也因而陷於四面受敵的環境中,即使去掉李密,還要應付四方八面而來的攻擊,非像李閥般進可攻退可守。」   寇仲道:「所以去李密之脅後,尚書必須用兵關中,至不濟也要制得李閥半步都踏不出潼關,而尚書則可挾勝李密的餘威利用運河之便,逐步蠶食附近城鎮,增加實力,捨此外再無他法。」   王世充苦笑道:「我有點累了!想到艙內歇歇。」   寇仲卻是心中暗歎。   王世充始終不是爭天下的料子,絕比不上杜伏威,亦不及蕭銑,當然更難與雄材大略如李世民、李密者爭一日之短長。  ****************************************************************************   「津橋東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詩思迷;眉月晚生神女浦,臉波春傍窈娘堤;柳絲裊裊風繰出,草縷茸茸雨剪齊;報道前驅少呼喝,恐驚黃鳥不成啼;」兩人步上橫跨洛水的天津橋時,跋鋒寒油然道:「天津曉月乃洛陽八景之首,最迷人是夜闌人靜,明月掛空之時,攜美來此把臂同游,箇中滋味,當是一言難述。」   徐子陵停了下來,道:「我忽然想起一事,恐怕難陪鋒寒兄去見公主了!」   跋鋒寒笑道:「不知子陵兄有甚麼急事呢?」   徐子陵苦笑道:「鋒寒兄勿要以為我在找藉口避見公主,而是心掛失散了的兄弟,所以想去試試尋找他們。」   跋鋒寒道:「你是指段玉成他們四人嗎?」   徐子陵道:「正是他們。」   跋鋒寒洒然道:「如此便不阻子陵了!」   兩人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後,就在鬧市中分道揚鑣。 第十二章 路遇故人   徐子陵步下天津橋,回到城南區域,整個人輕鬆起來。   他真的不想見單琬晶。   此時洛陽城像甦醒過來般,車轎川流不息,熱鬧非常。行人中不少身穿胡服,顯是來自西域的商旅。   只看眼前的繁榮,誰都感受不到城外的世界戰爭連綿,生靈塗炭。   包想不到洛陽正陷於內外交煎的地步,成為各大勢力傾軋角力的軸心。   他離開了人潮湧湧的天街,沿著洛水西行,寬達十多丈的河面,巨舟並列,以大纜維舟,鐵鎖橫連,蔚成奇景。   回頭朝天津橋望過去,跋鋒寒已走得影蹤不見。   而天津橋南北對起四座高樓,更添橋樑的氣勢,極為壯觀。   離開了橋南的肆市後,道上行人疏落多了。   徐子陵沿洛堤漫步,堤邊雜植槐柳,樹綠成蔭,風景迷人。   徐子陵收攝心神,不由想起跋鋒寒和單琬晶間的關係。   當日單琬晶和跋鋒寒約定在九江相會,恐怕不是只關男女私情那麼單純。   要知單琬晶乃東溟派新一代的領袖,在派內早選了那尚明作她的夫婿,所以她雖對李世民傾心,亦是有緣無份。   以單琬晶剛烈的性格和行事的作風,既能克制自己對李世民的感情而不出亂子,照道理也不該情不自禁至要與跋鋒寒來個秘密偷情。   所以她與跋鋒寒間,定有一些彼此合作的事情。   徐子陵本不會想及這方面的事,可是因跋鋒寒不但知悉單琬晶既身在洛陽,更清楚她落腳的地方,事情便大不簡單。   若兩人只是男女之情,以跋鋒寒不以兒女私情為重的作風,憑那趟單琬晶下不了手殺自己一事,已足可令跋鋒寒對單琬晶永不回頭。   徐子陵苦笑搖頭。   吹縐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就在此時,前面一人匆匆而至,徐子陵定睛一看,登時呆了起來,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寇仲憑窗外望,心內思潮起伏。   爭霸之路絕非一條康莊大道。   不但前途渺茫難測,崎嶇難行,隨時有粉身碎骨之禍。最教人頭痛的是歧路甚多,一個不小心,便錯失直抵目標的機會。   時機實具最關鍵的重要性。   李世民便是最懂掌握時機的人,覷準機會,迫得他老子作反,起兵太原,趁關中精兵西出應付李密之際,渡河入關,奪得西都長安這堅強的固點,只須去了薛舉父子這西面之患,便可遙看關中群雄逐鹿,乘鷸蚌相爭,坐享漁人之利。   而他現在才是剛起步。   般垮了李密,固然可使宋閥與瓦崗軍結盟一事胎死腹中,但最得益的卻是李世民而非他寇仲。   所以現在仍未是殺李密的時刻,縱使李密引頸待割,他也不會殺害李密。   唉!   有小陵在就好了!至少有人可以談談心事。   假若徐子陵遇害,他將會不顧一切的為他報仇,甚麼霸業鴻圖都要擺到一旁去。   「咯!咯!」   寇仲愕然道:「進來!」   一個小婢推門恭身施禮道:「小姐請寇公子到艙廳見面。」  ****************************************************************************   徐子陵猶豫了片刻,才在那人擦身而過前把他攔著,沉聲道:「李大哥!」   竟是久違了的李靖。   他之所以猶豫,皆因始終不能對素素之事釋然,若非李靖薄情,素素就不會受王伯當之辱,更不會嫁給香玉山。   李靖身穿便服,但仍是軒昴爽朗,眼神變得更銳利,顯是在這幾年間武功大有長進。   他愕然止步,臉露疑惑之色,皺眉道:「這位兄台是否認錯人哩?」   徐子陵這才省起自己是以「疤臉大俠」的容貌示人,低聲道:「我是徐子陵,現在只是戴上面具。」   李靖先是虎軀一震,然後露出驚喜神色,挽著他穿過路旁的槐樹,到了堤坡邊沿處,大喜道:「我也風聞到你們會來洛陽的消息,想不到就這麼遇上了,小仲呢?」   徐子陵扯下面具,塞入懷裡。   李靖歎道:「你比我長得更高了。時光過得真快,不經不覺又這麼多年,昔日的兩個小子,已成了名動天下的人物,現在誰說起你們來,不是咬牙切齒,就要衷心誇讚?」   又急忙問道:「小仲沒出事吧?」   徐子陵聽出他真誠的關切之意,又想起素素,心中矛盾得要命,道:「小仲沒有事,我們只是暫時分手,各有各行事罷了!」   李靖鬆了一口氣,道:「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再說!」  ****************************************************************************   寇仲在小婢引領下,步進艙廳。   董淑妮換上華服,還刻意打扮過。安坐椅內,更是艷光照人,眩人眼目,亦多添了幾分成熟的迷人風韻。   寇仲在她左旁的椅子坐下後,小婢退下,還為他們關上廳門。   寇仲愣然道:「你不怕給大舅舅怪責嗎?」   董淑妮模仿王世充的語調老聲老氣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怎同呢?」   接著忍不住花枝亂顫地嬌笑起來,媚態畢露,誘人之極。   寇仲心中恍然。   董淑妮實在是王世充的秘密武器,利用她的美色來籠絡有利用價值的人,又或刺探情報,否則今趟王世充可能死了仍不知墮入李密的彀中。   王世充為了收服自己,現在則打出董淑妮這張牌。   董淑妮甜甜一笑道:「你這人真本事,人家從未見過大舅舅這麼看重一個人的,可是現在人家再不歡喜你了!」   寇仲失聲道:「甚麼?」  ****************************************************************************   房舍在洛河對岸往左右延展,不遠處有座高起的鐘樓,宏偉高聳,雄視把城市一分為二的洛水。   李靖歎道:「想不到當日一別,到此刻才有重逢之時。素妹真難得,若沒有她,我李靖今天休想能坐在這裡和你敘舊。所以聽得李密造反,我便心知不妙,立即趕赴滎滎陽,才知你們已救走了她。」   徐子陵一陣硬咽,差點掉下熱淚,勉強忍住,沉聲道:「李大哥當日為何肯讓素姐回滎陽呢?難道不知滎陽大龍頭府是險地嗎?」   李靖苦笑道:「素妹對我恩重如山,我李靖豈會是這種忘恩之人,可惜她去意甚決,又知我會攔阻,竟留書出走,悄悄離開。那時我內傷未癒,追她時更遇上風雨,大病一場後,才到滎陽找她。但素妹拒而不見,我只好先到洛陽,再入關中。現在於秦王手下辦事。」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竟是有這麼一回事!  ****************************************************************************   董淑妮玉容轉冷,淡淡道:「凡是大舅舅歡喜的人,我都不歡喜的。」   見寇仲瞪大眼睛瞧著她,跺足嗔道:「有甚麼好奇怪的,人家歡喜自己去選擇也不成嗎?大舅從來都不歡喜我爹,可是娘卻比任何女人都快樂。娘常說以前她們都可在野火中會自由選擇對象。」   寇仲反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微笑道:「那現在我可滾出去了嗎?」   今次輪到董淑妮杏目圓睜道:「聽到我不再歡喜你,你難道不傷心難過嗎?」   寇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朝艙門漫步而去,邊行邊道:「當然難過得要命,我現在就要回房中痛哭一場呢。哈!」   寇仲轉身接著董淑妮隨手拿起朝他背脊擲來的名貴瓷瓶,笑嘻嘻道:「我也有個壞習慣,就是不歡喜給人擺佈,吃軟不吃硬,哈!」揚手便把瓷瓶拋回給董淑妮。   董淑妮慌忙接著時,他已推門揚長去了。   「砰!」   花瓶再次摔出,擲在門上,撒得一地碎片。  ****************************************************************************   李靖關心地道:「素妹近況如何?」   徐子陵聽到自己的聲音答道:「她在巴陵,已嫁了人。」   李靖欣然道:「那真要為她高興,究竟是誰家兒郎如此幸運?」   徐子陵劇震一下,朝他瞧去。   李靖不解道:「為何小陵你的神色如此古怪,難道素妹的夫婿有什麼問題嗎?」   徐子陵奇道:「素姐嫁了給別人,李大哥不感失望嗎?」   李靖皺眉道:「素妹若有好歸宿,我高興還來不及,究竟是否這人有問題呢?」   徐子陵瞧了李靖好半晌後,搖頭道:「我也不敢肯定。」   李靖笑道:「差點給你嚇個半死。這人究竟是誰?巴陵不是蕭銑的地頭嗎?」   徐子陵點頭道:「此人正是蕭銑的手下,叫香玉山。」   李靖色變道:「甚麼?」   徐子陵吃了一驚道:「是否這人真有問題?」   李靖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好一會才歎道:「這人是否本身有問題,我並不清楚,但卻知道!唉!小陵請恕我有難言之隱,故不能暢所欲言。天啊!為甚麼這麼巧的。」   徐子陵心念電轉,沉聲道:「剛才李大哥說在秦王手下辦事,秦王是否李淵次子李世民呢?」   李靖點頭道:「就是他了,他也很欣賞你們。你們不是很想創一番事業嗎?他將會是個好皇帝。」   徐子陵冷笑道:「他會當上皇帝嗎?他只是秦王,但世子卻是李建成。只聽李大哥這句話,便知他們兄弟間嫌隙已生,李閥禍機將至,大亂必興,李大哥仍要混這渾水嗎?」   李靖肅容道:「小陵你確長大了,識見大是不同。不過我李靖豈是見難而退的人。」頓了一頓,雙目寒光閃閃,凝視著下方長流不休的洛水,緩緩道:「國家患難,今古相同,非得聖明君主,不能安治。且為國者豈拘小節,現今誰不知李閥的地盤是秦王打回來的,亦只有他才有造福萬民的才能德行。小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心中一片煩厭,胸口如被大石重壓,長長吁出一口氣,才舒服了點,道:「李大哥不在關中,卻到此險地來,究竟是為了甚麼事呢?」   李靖壓低聲音道:「我今次來洛陽,實有至關緊要的事,但現在卻不可說出來。」   接著扯了徐子陵站起來道:「快隨我來,你嫂子該等得心焦哩!」   徐子陵失聲道:「嫂子?」 第十三章 往事如煙   王世充換上戎裝,卓立船頭。   寇仲和一眾將領,分立身後。   洛陽的外郭城已然在望,氣象肅穆。   四艘水師船加入護航行列,使船隊更為壯觀。   王世充精神奕奕,看來心情大好,把寇仲召到身旁來,問道:「寇小兄到過洛陽嗎?」   寇仲恭敬答道:「尚是首次到洛陽。」   王世充哈哈一笑,自豪地道:「我們下面這條洛水,把都城一分為二,成南北兩部分。皇宮和皇城位於城西北部;街、坊、市均分佈在城南和東部。」   寇仲道:「船隊可直接駛進城內去嗎?」   王世充得意洋洋的道:「不但可駛進城內,還可抵達任何地方,若論內外水陸交通的便利,天下沒有一個城市可及得上東都。除洛水貫穿其中外,還有東河、西谷水、北金水渠、南通津渠、通濟渠、伊水、漕渠、道渠、重津渠、丹水渠與大街小巷縱橫交錯,車船相接方便無此。」   水閘早已升起,船隊沿洛水長驅入城。   眼前忽地換上了城內繁華的景象,寇仲連呼吸都停止了,看得虎目圓睜。   王世充湊到寇仲耳旁道:「若你助我東破李密,西克長安,我便封你為洛陽王,此城就是你的封邑,而小妮妮便是你的王妃!」   寇仲收攝心神,深吸一口氣道:「多謝聖上龍恩!」   說完也覺心中好笑。   但亦知不佯作奉承,王世充可能會隨時反臉。   王世充聽到「聖上」兩字,哈哈大笑,又低聲道:「人傳你兩人知道『楊公寶庫』的秘密,究竟是真是假?」   寇仲心中暗罵,表面則擺出恭敬的神色,耳語道:「我們只有一些線索,能否找到仍是未知之數。」   王世充道:「寶藏究竟是否在洛陽呢?」   寇仲故作愕然道:「尚書真厲害!」   王世充冷哼道:「昔年建設新都時,楊素曾積極參與,要弄個寶藏該是順理成章的事。」   寇仲心中大樂,暗忖你這麼想就最好了。忽見船隊朝橫跨河面的大橋駛去,駭然道:「要撞橋哩!」王世充和一眾手下雖苦忍著笑,但已是忍得極苦。   寇仲大惑不解時,大橋中分而開,朝兩邊仰起,露出足夠的空間,讓船隊暢通無阻的魚貫駛過。   王世充欣然對仍駕訝得合不攏嘴的寇仲道:「這是我們中土第一座開合橋,出自天下巧藝大宗師魯妙子的設計,寇小兄沒有見過並不足怪。」   又指著前方右岸道:「那就是皇宮,我們直接去見楊侗,看他能耍出甚麼花樣來。」  ****************************************************************************   徐子陵愕然道:「李大哥成親了嗎?」   李靖老臉一紅道:「已有多年了!當年我和素妹亡命北上,幸好遇上了她,得她義助,接回我一條斷筋,否則你的李大哥已變成一個跛子。」   剎那之間,徐子陵明白了整件事。   正因李靖移情別戀,素素才被迫黯然離開李靖,從此不願再提起他。   李靖奇道:「小陵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麼難看?」   徐子陵臉容轉冷,一字一字地道:「由今天起,我們再非兄弟,李靖你走吧!」   李靖劇震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冷然道:「你該清楚知道是甚麼一回事,枉素姐對你情深一片,你卻移情別戀,把她拋棄。我們之間再沒有甚麼話好說。」言罷轉身便去。   李靖大喝道:「小陵!」   徐子陵展開腳法,瞬眼間離開堤岸區,沒入一道橫街的人流裡。  ****************************************************************************   城內洛水之端,外郭城西北處,坐落著氣魄宏大的東皇宮。   皇宮分為皇城與宮城兩部分。   皇城圍護在宮城的東、南、西三面,呈「凹」形,北面與宮城有城牆分隔。   皇城城牆都是夾城,有兩重城牆。北面則有三重,更增其防禦能力。   皇城內東西有四條橫街,與南北三直道交錯,中央大道居中軸線,甚麼省、府、寺、尉等官署分別排列在大道兩側的橫衝,眾星拱月般,不離皇宮左右。   宮城則是楊侗這小皇帝的居處和接見群臣的地方。   宮城之北,再有曜儀和圓壁兩城,使宮城處於重重包圍之中,防範嚴密處,更勝江都的皇城。   船隊在皇城外的碼頭緩緩靠岸,王世充笑道:「由於李密不知你和淑妮早已脫身,所以消息該尚未傳返洛陽,只看現在楊侗全無防備,恐怕到現在仍未知我王世充已回來了。」   寇仲道:「這叫以快打慢,只要我們能控制楊侗,獨孤閥便失去最大的憑藉,那時要殺要剮,再不由他們決定了。」   王世充道:「獨孤峰武功雖高,但仍未放在我心上,但那老婆子尤楚紅卻真是非同小可,我旗下雖高手如雲,恐怕仍沒有人攔得她住,若給她漏網逃去,會是個很大的禍患。」   寇仲訝道:「為何尚書不提獨孤鳳呢?」   王世充愕然道:「為何要提她?」   寇仲心知不妙,沉聲道:「吾友跋鋒寒曾和獨孤鳳交手,差點便不能脫身。據說她的武功已超越了獨孤峰,僅次於尤楚紅,尚書怎會一無所知的?」   王世充曾在彭城親睹跋鋒寒強絕一時的身手,聞言變色道:「若真有此事,那說不定獨孤閥仍有其他隱藏起來的實力,用以伺機暗算我。」   寇仲點頭道:「定是如此,我們必須小心應付,否則一個不好,就要吃大虧。」   船已泊定,王世充領頭走下船去。  ****************************************************************************   徐子陵低頭疾走了半條街後,心情才稍為平復。   尤其道旁均滿植樹木,綠蔭環護,天上則白雲藍天,春光明媚,遂勉力拋開李靖和素素間那不能挽回的恨事,把心神集中在洛陽城的建設上。   自離開飛馬牧場後,每有空間,他都取出魯妙子的遺笈翻閱研究,對建築之道已頗有心得,故此時能以專家的眼光,瀏覽這事先周密規劃、順應地勢、精心佈局的天下名都。   徐子陵心境轉趨開朗,漫步橫街里巷,無論走到何處,街巷縱橫,都是方格整齊,猶如棋盤。而民居則平均分佈在棋格之中,秩序井然。   一群小孩正在一處空地上玩耍,天真的歡笑聲填滿週遭的空間,不由使他想起與寇仲在揚州度過的童年歲月,他們好像從未試過如此這般地玩耍過,每天都為了溫飽掙扎奮鬥,以及應付別人的欺凌。   想得入神時,身後風聲響起。   猛然回首。來者竟是竇建德手下的頭號大將劉黑闥。  ****************************************************************************   王世充踏上碼頭,一名中年大將迎了上來,施禮後道:「一切安排妥當,尚書請放心。」   此人身量頗高,只比寇仲矮上寸許,生了一張馬臉,留著一撮山羊鬚,兩眼閃閃有神,顯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王世充介紹道:「這是郎奉將軍,我不在時,洛陽的事就由他和宋蒙秋將軍兩人負責。」   寇仲心中恍然,原來是王世充的心腹。   同時亦暗自懍然。   只看現在一片平靜的情形,便知王世充已通過特別的通訊渠道,指示郎奉和宋蒙秋兩人暗中調集兵馬,控制了皇城。   所以別看王世充初聽得情況不妙時似是手足無措,但老狐狸畢竟是老狐狸,待得情緒平定下來後,便顯出老辣厲害的本色。   郎奉道:「尚書大人請!」   王世充從容一笑,領頭朝進入皇城的端門大步走去。 『卷十三』第一章 誰是明君   劉黑闥搭著徐子陵肩頭,走進附近賣絲綢的店舖去。   兩個上了年紀的店伙都沒迎上來招呼他們,像視而不見般,任他們長驅直闖,揭開分隔前後進的珠廉,穿過擺滿佈疋的小貨倉,步出天井,原來另有兩重房舍。   四男一女正聚在天井說話,見到劉黑闥,都現出恭敬神色,齊叫「劉大哥!」   劉黑闥點點頭,領著徐子陵進入天井左側的房舍去。   那是個簡樸的小廳堂,除了台、椅、幾等必備的家俱外,連櫃子都沒一個,更不要說裝飾的擺設了。   兩人坐好後,劉黑闥哈哈笑道:「真好!竟遇上你,我也不知多少趟聽到你們的凶訊,想不到你們還是活得生龍活虎。寇仲究竟到那裡去?」   徐子陵道:「我和他失散了,但約定在這裡會面的。」   說罷心中暗歎,劉黑闥雖是條好漢子,但始終是竇建德的人,不宜向他透露太多事。   劉黑闥皺眉道:「聽說李密派人截擊你們。要不要我遣人去找尋寇仲?」   徐子陵感受到他真摯的熱情,生出內疚的難過情緒,搖頭道:「他自保該沒有問題。事實上我們是故意分開,由我引走追兵,而他卻負責做別的事情。」   劉黑闥明白過來。此時剛才在外面和另外四名男子聊天的女孩子進來奉上香茗。   徐子陵這才看到此女輪廓頗美,還透著一股清秀的氣質。   劉黑闥笑道,「她叫彤彤,一手飛刀玩得不錯!」卻沒對徐子陵向彤彤作介紹。   彤彤微微一笑,好奇地瞥了徐子陵兩眼,才退出屋外。   劉黑闥沉吟片晌,歎道,「刺殺任少名一役,不但使你們兩人的名字無人不知,也改變了整個南方的形勢,老哥真以你們為榮。」   徐子陵怕他重提邀他們入伙的事,忙岔開話題道:「劉大哥今趟到洛陽來,有甚麼大事?」   劉黑闥深深地瞧了他幾眼後,沉聲道:「此事可大可小,實質上只是小事一件,但卻可能關係到誰能一統天下的問題。」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奇道:「是甚麼事竟有這樣影響力?」   劉黑闥不答反問道:「你們今趟到洛陽來,是否準備西入關中?」   徐子陵明白劉黑闥人品很好,但絕非蠢人,而且精明厲害,絕不可以輕易將之瞞騙。   他這樣詢問,等若間接問他是否想去發掘『楊公寶庫』。假若他支吾以對,劉黑闥將勢難對他推心置腹。   在這群雄割據的時代,即使父子兄弟朋友,亦因各為其主而要保守某些事情的秘密。   像李靖剛才便對他欲言又止,顯似有所保留。   徐子陵苦笑道:「事實上我們只知道寶藏在關內某處附近,其他便一無所知,所以今次只是去碰碰運氣。」   劉黑闥忠厚樸實的黑臉露出一絲真誠的笑意,點頭道:「子陵說的話,我怎會不信。不過聽說在『楊公寶庫』之內,除了楊素多年搜刮得來的奇珍異寶外,尚有以萬計的兵器等物。要在李閥的地頭把這些東西運走,非有龐大的人力物力不可。你們若信得過我劉黑闥,我可全力支持你們,條件則是各取所需;你們去做大富豪,而我則去爭天下,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頓了頓又道:「據我得來的消息,『楊公寶庫』共有七重,除第一重沒有機關裝置外,各重便一重比一重危險;若你知道設計這藏寶室的人乃天下第一巧匠魯妙子,便知要取得寶藏絕不容易。照我所知,只羅剎女曾進入第一重,即知難而退。咦!你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   徐子陵聽到魯妙子之名,自是心頭劇震,開始有點明白為何他把《機關學》的秘笈給予寇仲時,特別提醒他須憑此進入『楊公寶庫』。   但為何魯妙子不直接告訴他們如何進入由他一手設計的『楊公寶庫』呢?   此確令人費解。   劉黑闥又道:「楊素和魯妙子乃至交好友;洛陽貫通南北的開合橋星津浮橋都是他設計的。此人在這方面的天資之高,當世實不作第二人想。」   見徐子陵皺眉苦思,伸手友善地拍拍他肩頭道:「你不必這麼快答我。可先和寇仲商量一下,就算不合作,我劉黑闥亦不會怪你的。順帶說一句,諸葛德威對機關建築頗有心得,對進入寶藏肯定有幫助。」   徐子陵只好點頭應諾。   劉黑闥舒了一口氣,輕鬆道:「坦白說,這番話我真不想說,好像我也像其他覬覦寶藏的人那麼貪心,但為了大局,又不能不說。」   徐子陵道:「這個我是明白的,劉大哥不用介懷。」   劉黑闥欣然道:「我曾向夏王提起兩位,夏王對你們亦非常欣賞,希望有機會可以見個面。」   夏王就是竇建德。   徐子陵夷然道:「有機會我們也想拜竭,還有,剛才劉大哥說甚麼有件事可大可小,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呢?」   劉黑闥沉聲道:「自然是與『楊公寶庫』齊名的和氏璧有關哪!」  ?***************************************************************************   剛進皇城,聚在端門內的十多人迎了上來,除三人身穿武將甲胃外,其他人都是便裝儒服。當中一人赫然是寇仲認識的歐陽希夷。   歐陽希夷乃成名數十年的高手,在江湖上輩份極高,與大儒王通及王世充交情甚篤,不過多年來已不問世事,想不到竟會出來助王世充爭天下。   當年他以沉沙劍在彭城大戰跋鋒寒,雖於勝負未分之際罷手,但已在寇仲和徐子陵心中留下了不能磨滅的印象。   除歐陽希夷外,另有兩男一女,特別引起寇仲的注意。   女的一個有如萬綠叢中一點紅般,極為惹人注目。   那是個頗具姿色的年青少婦,嬌小玲瓏,背負長劍,神情卻是出奇地嚴肅,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別有股冷艷的成熟韻味。既使人感到她凜然不可冒犯的孤傲,但又能令人暗中興起假若能破開她那重保護自己的屏障,會是男人最大的成就。   不過寇仲留心她的原因,卻非因她的姿色,而是她那對精光閃閃的湛藍眸子,使他不但知道她是武林高手,還非中土人士。   另兩個惹他注意的人是一老一少。   老的身材矮胖,身穿道袍,手持塵拂,眼耳口鼻都朝肥臉的中央擠聚,看著本該惹笑,可是他半瞇的細眼芒光爍閃,隱隱透出一種狠辣無情的味道,卻絕無半分滑稽的感覺。   少的是個二十七、八歲許的壯漢,身形雄偉,雖比不上寇仲與徐子陵、跋鋒寒等的高挺俊拔,卻是臉容古樸,膚黑紮實,自有一股強橫悍霸的氣度。武器是背上的雙啄。   看來除歐陽希夷外,眾人中亦以這三人武功最高,直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   歐陽希夷的目光首先落在寇仲身上,銳目掠過驚異之色,卻沒有說話。   王世充此時已急步迎上,呵呵笑道,「得諸位及時趕來,我王世充還有何懼哉。」   寇仲心中微懍,方知王世充於不動聲息中,已調集了手上所有力量,用以應付眼前的危機。   歐陽希夷等紛紛還禮謙讓。   其中一名武將道:「蒙秋已依尚書吩咐,做好一切安排。」   寇仲這才知道此人乃朗奉外王世充另一心腹大將宋蒙秋。忙用心看了他一眼。此人容貌醜陋,臉上掛著矯揉和過份誇張了的忠義神情,予人戴著一副假面具的感覺,打第一眼寇仲便不歡喜他。   此時王世充介紹寇仲與眾人相識,那女子竟然名如其人,叫玲瓏嬌。胖道人則是可風道長,壯漢叫陳長林,其他則是來自不同門派的名家高手。   歐陽希夷顯然在這批人中最有地位,微笑道:「《長生訣》不愧四大奇書之一,否則也不能造就出寇兄弟這種人才。」   寇仲連忙謙讓。   王世充再與各人客套幾句後,收斂笑容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進宮去見那小昏君,看看獨孤峰能耍甚麼花樣出來。」  ****************************************************************************   劉黑闥見徐子陵聽到和氏璧之名,仍是一副無動於中的神態,微笑道:「假若子陵知多點關於和氏璧的事,說不定會生出興趣來。」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勉強振起精神,問道:「和氏璧除了是當然的國璽、帝皇權力的象徵外,還有甚麼身價和作為?」   劉黑闥道:「說真的,這個我亦不大知道。但只從寧道奇也要向慈航靜齋定下借璧三年之約,便可知和氏璧非只是一塊珍貴的寶玉那麼簡單,否則怎能教寧道奇這類超凡脫俗的世外高人也為之心動。」   徐子陵愕然道:「這麼說,和氏璧豈非一直藏在慈航靜齋嗎?但劉大哥又從何曉得?」   劉黑闥神秘地微微一笑,低聲進:「這個請恕你劉大哥我要賣個關子了。皆因我答應了人不可說出來。你只要知道這消息是千真萬確就成了。」   徐子陵皺眉道:「若真有此事,那江湖中盛傳寧道奇會在洛陽把和氏璧交回師妃暄之事便非是憑空捏造的事了,寧道奇和師妃暄如此張揚是否嫌天下還不夠亂呢?」   劉黑闥的黑臉透出笑意,淡淡道:「恰好相反,這正是慈航靜齋答允借璧予寧道奇的條件,就是要他協助天下撥亂反正,造福萬民。」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這麼說,寧道奇確在協助慈航靜齋為未來君主造勢了。」   劉黑闥訝道:「聽來你這猜想是雖不中亦不遠矣。據竇公和我的推測,師妃暄於這非常時期踏足塵世,不但是要對付陰癸派,還負有更重要的使命,就是為萬民找尋真主。試想想在現今的形勢下,誰若能得到師妃暄的青睞,賜以和氏璧,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回事?」   徐子陵立時大感頭痛。   他想到的問題是在於寇仲。   在現時的情況下,無論師妃暄如何去揀選,亦絕不會揀上寇仲。   正如劉黑闥所言,和氏璧本身只是小事,但師妃暄的揀選皇帝卻是天下的大事。   以師妃暄所代表的慈航靜齋與寧道奇合起來的實力和威望,只要他們公開宣佈把和氏璧贈予某人,天下群雄會怎麼反應。   所以寇仲絕不容許此事發生。   以前寇仲說要去搶和氏璧,怕至少有一半是鬧著玩的。   但現在卻是另一回事了。   如若寇仲加入了和氏璧的爭奪戰,他徐子陵能置身事外嗎?   那豈非演變成他們要與師妃暄和寧道奇正面為敵。  ****************************************************************************   王世充偕寇仲與一眾將領及名家高手飛身上馬,在近千親衛的護從下通過皇城,朝北面的宮城馳去。   沿途儘是甲胃鮮明的兵士,顯見皇城的控制權已全落入王世充軍的手中。   爆城周圍九里,四面開有宮門。   則天門位於南牆正中,南對端門,北對玄武門,與中央各殿的正門貫穿在一條中軸線上。   蹄音轟鳴下,整個皇城也似在晃動起來。   寇仲策騎於王世充左方,另一邊就是歐陽希夷,前方由朗奉率三十騎開道,聲勢浩蕩。   則天門此時已清楚可見,門分兩重,深達二十許步,左右連闕,被寬約十八步的城牆相接,城關高達十二丈,氣象莊肅,令人望之生畏。   此時則天門中門大開,但連半個門衛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派違反常理的教人莫測高深。   王世充神態從容,一邊策騎,一邊向寇仲道:「則天門內尚有永泰門,接著就是主殿乾陽殿,乃為舉行大典和接待外國使節專設。楊侗那傢伙平時絕不到那裡去。」   寇仲奇道:「宮城的守衛怎麼一個都不見?」   後面不知誰接口道:「看是都給嚇跑了。」卻沒有人為此話發笑。   王世充沉聲道:「獨孤峰轄下的禁衛共分翊衛、騎衛、武衛、屯衛、御衛、侯衛等共十二衛,每衛約五百人,總兵力超過五千,實力不可輕侮。兼有堅城可守,以獨孤峰的性格,絕不會不戰而退,我們定要小心一點。」   眾人轟然應喏,聲震皇城。   轉瞬先頭部隊已抵則天門前,正要長驅直進時,一人負手油然步出門外,大笑道:「尚書大人如此兵逼皇城,未知所為何事。」  ****************************************************************************   劉黑闥歎了一口氣道:「天下的形勢早亂作一團,師妃暄若再插手其中,將使情況更為複雜。」   徐子陵亦正為此頭痛。   師妃暄和婠婠分別為正邪兩大宗派的代表傳人,又均為兩派罕有的超卓高手,而現在婠婠已成了他們的死敵,若再加上個師妃暄,那對他們可不是說著玩的。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師妃暄現在究竟在那裡?」   劉黑闥聳肩道:「聽說十日前她曾在洛陽附近露過一面,但之後就不知所蹤,怎麼都查不到她半點蹤影。只從這點看,便可見她高明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想起婠婠,即可推想出師妃暄的厲害,再想到她或會成為他和寇仲的敵人,一時更欲語無言。   就算他沒答應寇仲於取得『楊公寶庫』後才分手。他也不能在現今的情況下離開寇仲的。   劉黑闥續道:「這正是我今趟到洛陽來的原因。若能從師妃暄手上取得和氏璧,等若有半邊天下到了夏王手上。故這刻的洛陽可說盛況空前,凡欲得天下者,誰不想來碰碰機會。」   徐子陵又想起李靖,他到洛陽來說不定也為了同樣原因,就是為李世民爭取和氏璧,問道:「照劉大哥估計,誰有機會奪得和氏璧呢?」   劉黑闥啞然失笑道:「子陵這個『奪』字恐怕用得不大妥當。先不說有寧道奇在旁照拂,只是師妃暄本身登峰造極的劍法,已足可使人難起妄念,所以還是用『求』代替『奪』比較妥當。」   徐子陵亦心中好笑,自己因為是代寇仲設想,所以竟不自覺用了個『奪』字,有點尷尬道:「那誰最有機會求得寶璧?」   劉黑闥苦笑道:「我很想告訴你該是竇公。但事實卻非是如此,至少有三個人與我們有同等機會,也是眼下最有資格一統天下的三個人。」   頓了一頓續道:「若換了我是師妃暄,當必從其戰績、施政、聲譽等各方面去衡量某人是否適合做未來的真命天子。所以第一個最有機會的人,必是李密無疑,碰巧他剛新勝宇文化及,過往又曾數次開倉賑民,聲譽之佳,誰能媲美?」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若給李密得到和氏璧,自己和寇仲那還有跟他爭鋒的機會。   劉黑闥又沉聲道:「第二個則為王世充,只看洛陽的安定情況,便可見他管治有方,且其根據地乃中原的心臟地帶,雄視四方,使人難以輕覷。」   徐子陵點頭道:「這兩個確是可與夏王爭鋒的人,另一個人是否李淵呢?」   劉黑闥道:「李淵可算其中一個。只是他本人既好聲色,又依附突厥,故雖有實力,被師妃暄挑選的機會看來卻不大。」   徐子陵想起老爹,問道:「杜伏威是否全無入選的機會?」   劉黑闥答道:「杜伏威聲譽一向不佳,兼且最近又與鐵勒人勾結,想得到和氏璧嘛!怕只餘強搶一途。」   徐子陵心中微懍,因他深悉陰癸派亦牽涉其中,而祝玉妍、婠婠、曲傲和杜伏威均是有資格挑戰師妃暄的人,所以縱使後者有寧道奇支持,但由於敵手太強,故亦非是全無凶險。   形勢確是複雜異常。   劉黑闥豪興忽起,哈哈笑道:「天下雖是四分五裂,但不成氣候者眾,有資格稱王者寡。現在大江以南不外蕭銑、林士宏、沈法興、宋閥四大勢力。給你們宰了任少名後,目前以蕭銑最具實力,可惜巴陵幫難脫販賣人口的臭名,自難得師妃暄青睞。」   頓了一頓,續道:「北方諸雄中,除剛才提及的三人,其他如薛舉父子,剛被李世民所敗,自保也成問題,可以不論。至於梁師都、劉武周兩人,全賴胡人撐腰,才能有些聲勢,說出來都不馨香,師妃暄更看不上眼。而高開道、李子通、徐圓朗之輩,分別被我們、李密和杜伏威迫在一隅,難作寸進,均難成氣候。勉強來說,尚有武威的李軌,可惜偏處西疆,事事要看胡人臉色,還有甚麼籌碼可拿出來見人?」   徐子陵皺眉道:「聽劉大哥的語氣,難道誰當皇帝一事,真個是操縱在師妃暄手上嗎?」   劉黑闥微笑道:「是否如此,還要看將來的發展才可確定。但觀乎各方勢力,都要派人到洛陽來見師妃暄,便可知對此事的重視,否則我那有空閒在這裡和你說話。」   接著避開徐子陵灼灼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的道:「令姐好嗎?」   徐子陵心中一痛,頹然道:「素姐嫁人了!」   劉黑闥雄軀一震,呆了半晌,才幹咳一聲道:「嘿!那要…唉…」   徐子陵忽感不想面對劉黑闥,並走得愈遠愈好,永遠都不要再與人談及素素的事。   假若香玉山只是個卑鄙的人口販子,他該怎辦才好?   劉黑闥見徐子陵站了起來,訝道:「子陵要走嗎?」   徐子陵慘然道:「我想一個人去灌兩口酒,遲點再來找劉大哥吧!」 第二章 為君之道   寇仲定神一看,心中也不由暗忖有其子必有其父。   此人長得與獨孤策至少有七分相像,且年紀在外表看來像只差幾歲,故仍異常英俊,但觀其恢宏氣度,則誰都可推想出他就是獨孤閥之主獨孤峰。   他是個令人一眼看去便知是野心極大,要毀掉別人時毫不容情的人。   他雖滿臉笑意,但總帶著殺氣騰騰的樣子,中等身材,但卻有一種顯示出非凡能力的氣概。而且爽脆有力的舉止,都在表現出他強大的信心。   此時他那對與鷹勾鼻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對照的銳利眼神,從王世充移到寇仲處去,寇仲立感到臉上一熱,只此便知獨孤峰不愧獨狐閥之主,功力絕不在杜伏威、李密那級數的高手之下。   眾人勒馬停定,前方開路兵將知機的散往兩旁,好讓主子能和對方在沒有阻隔的情況下對話。   王世充哈哈一笑道:「獨孤總管言重了,近日風聲鶴唳,聽說有不少人要取我王世充項上人頭,我王世充又一向貪生怕死,所以出入都要央人保護,這才多帶幾個人來;怎估得到會招來『兵逼宮城』的大罪?萬望峰兄不要阻擋著宮門,讓我進宮謁見皇泰主面稟軍情,否則說不定會使王某懷疑峰兄已策動兵變,脅持了皇泰主,迫得我要揮軍攻城,那時對大家都不會有甚麼好處!」   寇仲這才知王世充的厲害,這番話連消帶打,誰都難以招架。   不過獨孤峰亦非善男信女,只看他一人獨擋宮門,擺出一副高不可測的格局,即可見一斑。   果然獨孤峰踏前一步,好整以暇的微笑道:「世充兄的欲加之罪才真的厲害,獨孤峰怎擔當得起。最好笑是我獨孤峰本是誠心誠意,又見尚書大人忽然班師回朝,故特來迎迓,豈知竟給鄭國公你誤會了。」   他這一番話中從「世充兄」、「尚書大人」到「鄭國公」,共換了三個名稱,當然絕無半點誠意,還有種使人難以捉摸其心態,且冷嘲熱諷,不把王世充看在眼內的意味。   寇仲啞然失笑道:「既是特來迎接,為何早先獨孤總管不說尚書大人班師回朝,卻說兵逼宮城,現在卻來改口?」   獨孤峰意帶輕蔑地瞅了寇仲一眼,皮肉不動地陰惻惻笑道:「這位年青哥兒臉生得很,不知何時成了尚書大人的發言人?」   王世充也是厲害,淡然自若道:「還未給總管引見我這位重金禮聘回來的寇仲先生,我王世充不在時,洛陽的事就交他掌理,以後你們多多親熱才是!」   今趟連王世充方的郎奉等人都震動起來,想不到王世充如此看重寇仲。   獨孤峰愕然半晌,才道:「尚書大人雖有選賢任能之權,但如此重要的職位,當要…」   王世充截斷他道:「這正是本官要見皇泰主的其中一個原因,獨孤總管是否仍要攔著宮門呢?」   獨孤峰哈哈一笑道:「怎會呢!怎會呢!尚書大人請!」   竟退往門旁,作出恭請內進的誇張姿態。   王世充和寇仲愣然相顧,一時間不知該作何種反應。   深長的城門口,就像可吞噬任何闖進去的人的無底深洞。  ****************************************************************************   向劉黑闥告辭後,徐子陵在附近找了間酒館,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飲了兩口後,酒意上湧,差點要大哭一場。   他從來不好杯中之物,即管湊寇仲的興頭,也是淺嘗即止。   但現在卻想喝個不省人事,好忘記這殘酷和不能改易的已發生了的現實。   原因就在劉黑闥直指蕭銑是人口販子這句錐心說話。   現在素素和香玉山米已成炊,還有了孩子,就算殺了香玉山也對素素無補於事。   唉!   徐子陵再灌一口,伏倒桌上,欲哭無淚。此時酒館只有兩桌坐有客人,而他又故意揀了處於一隅的位置,故不虞會惹來其他人的注意。   說到底所有這些發生在素素身上的不幸,都是由李靖的寡情薄義而來。   素姐有甚麼不好?他偏要移情別戀。   足音漸近。   徐子陵憑足音竟在心中浮起李世民龍行虎步之姿,猛地抬頭。   只見一人頭頂竹笠,垂下遮陽幕,身穿灰布衣,正筆直朝他走來,腳步輕巧有力,自有一股迫人而來的氣勢,懾人之極。   徐子陵收攝心神,沉聲道:「秦王請坐。」   那人微一愕然,才在他對面坐下,脫下竹笠,露出英偉的容顏,大訝道:「徐兄是否能看穿小弟的臉幕呢?」   又舉手喚夥計道:「拿酒來!」   徐子陵迎上他似能洞穿任何人內心秘密的銳利眼神,淡淡道:「我只是認得世民兄的足音吧!」   酒杯酒壺送上台來,李世民先為徐子陵添酒,才斟滿自己的一杯,歎道:「徐兄不但有雙靈耳,記性還好得教人吃驚。」   然後舉杯笑道:「這一杯是為我和徐兄久別重逢喝的。」   徐子陵目光凝進望內清洌的酒中,伸指在杯沿輕彈一下,發出一響清音,徐徐道:「是否李靖教世民兄來找我的?」   李世民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柔聲道:「徐兄誤會了你的李大哥!」   徐子陵漠然道:「若世民兄此來只為說李靖的事,那我們的談說就到此為止。」   李世民微一錯愕,接著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以衣袖抹去嘴邊的酒漬後,意態飛揚地道:「就依徐兄意思吧!況且這種男女間事,豈是我等局外人能管得了的?」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兩句話比直說還厲害,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   李世民雙目爆起精光,仔細端詳了他好一會後,歎道:「子陵兄真的變了很多,無論外貌、風度、氣魄,均能教人心折。」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不用誇獎我了,徐子陵不外一介山野莽夫,何如世民兄人中之龍,據關中之險以養勢,徐觀關外的風風雨雨,互相斯拼,自己則穩坐霸主之位。」   今回輪到李世民苦笑以報,搖頭道:「子陵兄莫要見笑我,我李世民頂多只是為父兄打天下的先鋒將領,那說得到甚麼霸主之位?」   徐子陵一對虎目射出銳利懾人的異芒,沉聲道:「明珠始終是明珠,縱一時被禾草蓋著,終有一天會露出它的光芒,世民兄豈是肯屈居人下之人。」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旋又透出哀傷不平的神色,低聲道:「當日我助家嚴起兵太原,他曾答應我們兄弟中誰能攻下關中,就封其為世子。當時並曾私下親口對我說:『此事全由你一力主張,大事若成,自然功歸於你,故一定立你為世子』。」接著雙目寒芒一閃,續道:「當時我答他:『煬帝無道,生靈塗炭,群雄並起,孩兒只願助爹推翻暴君,解百姓倒懸之苦,其他非孩兒所敢妄想。』」   徐子陵皺眉道:「世民兄既有此想法,為何剛才又流露出忿懣不平的神色呢?」   李世民頹然道:「因為我怕大哥是另一個煬帝,那我就罪大惡極了,否則縱使家嚴因婦人之言而背諾。但自古以來便有『立嫡以長』的宗法,我也沒甚麼可說的。」   徐子陵心中肅然起敬。因為憑敏銳的感覺告訴他,李世民說這番話時,是真情流露,顯示出他悲天憫人的胸懷。   李世民忽地探手抓著徐子陵的肩頭,虎目深注的道:「這番話我一向只藏在心內,從沒有向人傾吐,今天見到徐兄,卻情不自禁說了出來,連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者是我心中一直當你和寇仲是我的最好朋友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又是一陣寒冷。   溫暖是為了李世民的友情,寒冷的則是因想到寇仲終有一天要與李世民對陣沙場。   驀地有人低呼道:「說得好!」   兩人愕然瞧去,只見酒館內只剩下一個客人,坐在相對最遠的另一角落,正背對他們,獨自一人自斟自飲。   李世民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掩不住心中的驚異。   此人明顯是剛來不久,可是兩人都沒有發覺他是何時進來。   而兩人說話時都在運功盡量壓低和束聚聲音,不使外散。而對方離他們至少有五、六丈的距離,若仍能聽到他們的說話,只憑這點,便知對方是個頂級的高手。   此人只是從背影便顯得修長優雅,透出一股飄逸瀟灑的味兒,束了一個文士髻的頭髮烏黑閃亮,非常引人。   李世民揚聲道:「兄台剛才的話,不知是否針對在下來說?」   那人頭也不回的淡淡道:「這裡只有我們三人,連夥計都給秦某人遣走了,李兄認為那句話是對誰說呢?」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泛起高深難測的感覺。   不過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卻又非常悅耳,似乎並無惡意。   要知李世民乃李閥最重要的人物,李淵現在的江山有九成是他打回來的。若洩露行藏,敵對的各大勢力誰不欲得之而甘心。   若非他信任徐子陵,絕不會現身來會,只從此點,便可知李世民真的當徐子陵是好朋友。   徐子陵傾耳細聽,發覺酒館外並無異樣情況,放下心來,淡淡道:「秦兄何不過來喝杯水酒?」   那人從容答道:「徐兄客氣,不過秦某一向孤僻成性,這般說話,反更自在。」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天下每多特立獨行之士,請問秦兄怎麼稱呼?」   那人徐徐道:「姓名只是人為的記號,兩位便當我叫秦川吧!」   兩人愈來愈感到這人很不簡單。   徐子陵訝道:「請恕我多口,秦兄必是佛道中人,又或與佛道有緣,不知我有猜錯嗎?」   李世民愕然瞧著徐子陵,完全摸不著頭腦,為何徐子陵只見到對方背影,說不到幾句話,便有這出人意表的猜測。   秦川卻絲毫不以為異,應道:「徐兄的感覺確是高明得異乎尋常,適才秦某若非趁徐兄伏台之時入來,恐怕亦瞞不過徐兄。」   李世民一震道:「秦兄是尾隨我而來的嗎?」   秦川淡然道:「正是如此。李兄當時心神全集中到徐兄身上,自然不會留意到我這閒人!」   李世民和徐子陵愕然以對。   先不說這人是有心跟李世民來此。只是以李世民的高明修為,卻懵然不知有人貼身追隨,便可知此人身手的不凡。   秦川不待二人說話,接下去道:「言歸正傳,剛才李兄說及令兄之事,不知有何打算?」   李世民苦笑道:「那番話入了秦兄之耳,已是不該,難道還要作公開討論嗎?」   秦川聳肩道:「李兄有大批高手隨來,大可在傾吐一番後,再遣人把秦某殺掉,如此便不虞會被第三者知曉。」   李世民和徐子陵再臉臉相覷,那有人會教別人殺了自己來滅口的道理。   不過他聳肩的動作非常好看,更使人難起殺伐之心。   「砰!」李世民拍桌歎道:「我李世民豈是這種只顧已身利益,妄傷人命的人,秦兄說笑了!」   秦川冷然道:「你不殺人,別人就來殺你。令兄比世民兄大上十歲,當年在太原起事時,他還在河東府,未曾參與大謀。一年之後,他卻硬被立為太子。在平常時期,這倒沒有甚麼問題,但值此天下群雄競逐的時刻,世民兄在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斬關奪隘,殺敵取城,而他卻留在西京坐享其成。縱使世民兄心無異念,但令兄僅以年長而居正位,如何可令天下人心服,他難道不怕重演李密殺翟讓的歷史嗎?」   李世民臉容一沉,緩緩道:「秦兄究竟是甚麼人?竟能對我李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徐子陵亦聽得心中驚異。但卻與李世民著眼點不同,而在於此人語調鏗鏘有力,說理通透玲瓏,擲地有聲,教人無法辯駁。   秦川油然道:「世民兄若不想談這方面的事,不若讓我們改個話題好嗎?」   徐子陵和李世民又再愕然相對。  ****************************************************************************   歐陽希夷呵呵一笑,拍馬而出道:「便讓老夫作個開路小卒吧!」   寇仲急湊往王世充道:「硬闖乃下下之策!」   王世充正拿不定主意,聞言忙以一陣大笑拖延時間,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歐陽希夷處回到他身上時,才故作好整以暇的道:「看來時間尚早,皇泰主該尚未離開他那張龍床,本官待會再來進謁好了!」   一抽馬鞭,掉頭便走,再沒瞧獨孤峰半眼。   寇仲等忙緊隨離開。  ****************************************************************************   李世民奇道:「秦兄尚有甚麼話要說?」   秦川緩緩道:「我想向世民兄請教為君之道。」   徐子陵和李世民都給他耍得一頭霧水。   首先李世民非是甚麼君主,何況現在只是處於打天下的時期,就算李世民有心取李建成之位而代之,那這句話亦該由他向甚麼人請教,而不應反被別人來考較質問。   徐子陵心中湧起一陣模糊的感覺,隱隱覺得自己該知此人的身份,偏又無法具體猜出來。   李世民盯著他的背影,皺眉道:「秦兄若能說出問這個問題的道理,我李世民奉上答案又何妨。」   秦川平靜地道:「我做人從來都是想到甚麼就做甚麼,很少會費神去想為何要怎麼做。剛才我正是想起世民兄設有一個『天策府』,專掌國之征討,有長史、司馬各一人,從事郎中二人、軍諮祭酒二人,典簽四人,錄事二人,記室參軍事二人,功、倉、兵、騎、鉈、士六曹參軍各二人,參軍事六人、總共三十四人,儼如一個小朝廷,可見世民兄志不只在於區區征戰之事,才有感而問。」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他如數家珍般詳列出「天策府」的組織細節,都聽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秦川淡淡道:「這理由夠充份嗎?」   李世民苦笑道:「我服了!若秦兄肯為我所用,我必會請秦兄負責偵察敵情。所以為君之道,首要懂得選賢任能,否則縱有最好的國策,但執行不得其人,施行時也將不得其法,一切都是徒然。」   徐子陵心中暗讚,若換了是李密或杜伏威,見此人對自己的事瞭如指掌,不動殺機才怪。但李世民卻謹遵諾言,從實地回答,又答得灑脫漂亮,只是這種胸襟,已非其他人能及。   秦川沉聲道:「大亂之後,如何實現大治?」   李世民先向徐子陵微微一笑,才答道:「亂後易教,猶饑人易食,若為君者肯以身作則,針對前朝弊政,力行以靜求治的去奢省費之道,偃革興文,布德施惠,輕徭薄俺,必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中土既安,遠人自服。」   秦川聽得默然不語、好一會後才道:「徐兄以為世民兄之論如何?」   徐子陵想不到他會忽然問起自己這旁人的意見來。啞然失笑道:「對為政小弟只是個門外漢,那有資格來評說世民兄。不過世民兄『靜中求治』的四字真言,卻非常切合我的個性。大亂之後,只有去奢省費,與民休養生息,不違農時,才能促進生產,使民衣食有餘。」   秦川仍是面對空壁,沉聲道:「昔日文帝楊堅登基,不也是厲行德政,誰料兩世而亡,世民兄對此又有何看法。」   李世民歎道:「秦兄此句正問在最關鍵處,只此已可知秦兄識見高明,非同等閒。未知我兩人可否移座與秦兄面對續談呢?」   秦川笑道:「嘗聞世子愛結交天下奇人異士,當然亦有容納各種奇舉異行的胸襟。區區一向獨來獨往,這麼交談最合區區心意,假若世民兄堅持要換另一種形式,區區只好告辭!」   李世民向徐子陵作了個聳肩的動作,表示出無可奈何之意,微笑道:「我只是想一睹秦兄神采,既是如此,便依秦兄之言吧!」   秦川淡然道:「早知世民兄不會強人所難,這麼就請世民兄回答剛才的問題好了。」   李世民不解道:「秦兄為何像是要考較我當皇帝的本領似的呢?」   此語一出,徐子陵心中劇震,已猜到了秦川的真正身份。   事實上秦川的身份一直呼之欲出,除了師妃暄外,誰有興趣來問李世民這類有關治國的問題?   她正在決定誰該是和氏璧的得主。   秦川油然道:「良禽擇木而棲,這麼說世民兄滿意嗎?」   李世民目光投到徐子陵臉上,顯然從他的眼神變化中,察覺到他的異樣,向他打了個徵詢意見的神色。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一口氣,點頭表示李世民該坦誠回答。   李世民默想片刻後,正容道:「致安之本,惟在得人。隋室之有開皇之盛,皆因文帝勤勞思政,每旦聽朝,日夜忘倦。人間痛苦,無不親自臨問,且務行節儉,獎懲嚴明。只可惜還差了一著,否則隋室將可千秋百世的傳下去。」   徐子陵不待「秦川」回答,長身而起道:「兩位請續談下去,在下告辭了!」   李世民大感愕然。   「秦川」則不見任何動靜。   徐子陵微一頷首,飄然去了。 第三章 東都閒情   王世充一邊策騎朝自己的官署緩馳而去,一邊皺眉問寇仲道:「若他擺的是空城計,我們這麼不戰而退,豈非惹天下人恥笑。」   另一邊的歐陽希夷、後面的郎奉和宋蒙秋都露出同意的神色。   寇仲微笑道:「若我們真個揮軍攻打宮城,只有兩個可能性,一是破城而入;一是傷亡慘重,堅持不下。而無論是那個可能性,都對我們有害無益。因為我們志不在此,只要能擊潰李密,那還怕楊侗和獨孤峰不乖乖屈服。剛才只要看獨孤峰有恃無恐的姿態,便知他有李密在後面撐腰,根本不怕我們強攻。」   歐陽希夷不解道:「如能控制宮城,盡除獨孤一黨,於我們又有何壞處?」   寇仲恭敬答道:「前輩問得好,先不論破城的難易,假若洛陽重歸穩定,李密豈還肯揮軍西來。定會採觀望態度,待等得另一有利形勢後才來攻。那時勝敗難測,那及得上現時的有利形勢?」   四周包括王世充在內的幾個人都聽得大為服氣。   要知以往王世充與李密交手,從沒有贏過半場勝仗。而王世充之所以仍能立得這麼穩,憑的就是洛陽這四面十二門,門門都是關口,內則層層設防,外則長塹圍護,又有天然屏障的堅城。   所以李密一旦曉得洛陽有事,必不肯錯失良機,那他們就有乘虛機會。   王世充仍有疑慮,問道:「獨孤峰勢力雄厚,他又非善男信女,加此一來,豈非把主動之勢拱手讓與他嗎?」   寇仲胸有成竹道:「當然不可如此,現時只要我們枕重兵在端門外,獨孤峰便動彈不得,到李密來攻時,我們再把宮城所有出入口封閉,卻不攻城,只截斷內外的糧路、那時便可迫楊侗交人,何須浴血攻城呢?」   歐陽希夷欣然笑道:「難怪小兄弟把南方鬧得天翻地覆,果然非是只逞勇力之徒。不過我們定要小心對方高手的暗襲,若尤婆子親自出手,恐怕不容易應付。」   王世充冷笑道:「我王世充若是這麼容易被殺,早死了十多遍。」   寇仲嘻嘻笑道:「這個當然,嘿!我也要去找些人來助拳呢!」  ****************************************************************************   徐子陵來到新中橋,跋鋒寒早恭候多時,欣然迎上,笑道:「我剛才在數泊在橋東碼頭的船有多小艘,剛數到第三百八十三艘你就來了。這裡的水道陸路交通真繁密,似乎天下的舟車都到了這裡來填塞河道和街道。加上中外客商來推銷他們的香料珍玩,錦絹絲綢,又或糧食茶葉等貨品,使洛陽成了中外貨物的集散中心,非其他城市所能媲美。」   徐子陵環目一看,橋上橋下確是擠得水洩不通,萬人雲集,旅店、酒食店鱗次櫛比,將洛水南北的市集連成一片,熱鬧非常,微笑道:「我還以為會比鋒寒兄早到呢!」   跋鋒寒和他隨著人潮步下新中橋,過市不入,沿街而行道:「琬晶想見你一面,不知子陵意下如何?」   徐子陵嚇了一跳,皺眉道:「她為何要見我?」   跋鋒寒微笑道:「她竟通過我來傳話,為的當然不會是兒女私情,子陵放心好了。至於是甚麼事,她倒沒說出來。」   徐子陵欲言又止,跋鋒寒笑道:「你是否奇怪我和琬晶的關係?要怎麼說你才會明白?或者可以這樣說,在某一段時間內,我們很有機會發展為情侶,不過我們都任由這機會溜掉,我是心有所屬…」   大力一拍背上的斬玄劍,續道:「她卻是身有所屬。」   徐子陵洒然笑道:「說不定有一天你兩人回想起來時,會深感可惜!」   跋鋒寒搖頭道:「我是不會為這種事後悔的,你說我無情也好,甚麼都好。總言之男女間事缺乏了一種永恆的價值。對我來說,男女亦是可作知己朋友般相處。」   這時一群體形彪悍的武裝大漢迎面而來,狠狠盯著兩人,可是給跋鋒寒銳目一掃,全都不敵地避開目光。   徐子陵微笑道:「鋒寒兄和公主似乎不止知已朋友那麼簡單吧?」   跋鋒寒聳肩道:「有些東溟派不方便做的事,便由我去做,例如收賬、又或找人算賬,否則我何以為生,陵少滿意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少有見你這麼隨和風趣的,可見鋒寒兄見過佳人後,心情大佳呢!」   跋鋒寒訝道:「此事真奇怪,人說君子好逑,世上像公主那種美女肯定罕有之極,連我見了都為之心動。偏是你徐子陵半點都不把她放在心上,這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隨著跋鋒寒轉入通往東門的大街,那是他們約定寇仲留下標記的地方。   由於兩人各具獨特形相,這般並肩而行,自是惹得行人矚目,女孩子則頻拋媚眼。   徐子陵卻對別人的注意和美女的青睞視若無睹,淡然自若道:「自古以來,多少男女為了愛情而不顧一切,鋒寒兄可否告訴我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懷?」   跋鋒寒伸手按著徐子陵的肩頭,苦笑道:「恐怕我、你及寇仲都是最沒有資格談這個問題的人。或者人生在世,會自然而然去追求某些事物,例如功名富貴、嬌妻美妾,只有通過這追求的過程,人生才有意義。」   徐子陵想起寇仲,點頭道:「說得好!最有趣的只是追求的過程和成功的剎那,接著便要開始另一個追求。」   跋鋒寒有感而發的歎道:「所以沒有結果的愛情反是最完美的。這說法似乎很悲觀灰暗,卻是千古不移的真理。唉!任何愛上我們的女子,都注定不會有結果的,想想也教人神傷。」   又道:「你尚未答我肯不肯去見琬晶一面呢?」   徐子陵苦笑道:「饒了我好嗎?別忘了她曾刺我一劍,當時我已立下決定,以後都不再想與她有任何瓜葛。」   跋鋒寒默然片晌,走了十多步後,才點頭道:「這該是明智之舉!以後我不再在你面前提起琬晶的事好了!」   瞥了他一眼後續道:「你知否我們這樣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著,等若向我們所有的敵人宣戰和挑引。」   徐子陵笑道:「我倒沒想過這問題,不過現在洛陽各路人馬齊集,互相牽制下,反便宜了我們。我才不相信誰敢肆無忌憚的聚眾圍攻我們。」   跋鋒寒嘴角逸出一絲森寒的笑意,若無其事道:「所以現在正是我們趁機反擊的好機會,今晚我們就去收一筆爛賬,看看對方肯否欠債還錢。」   聽他這麼說,徐子陵立知跋鋒寒從單琬晶處得到了情報,微笑道:「這個欠我們債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跋鋒寒淡淡道:「此人乃陰癸派內長老級的人物,只要能抓住他,便不愁不清楚你瑜姨的情況。」   徐子陵愕然道:「陰癸派的人出名行藏隱秘,但聽你的口氣卻像可輕易找上他的樣子!」   跋鋒寒解釋道:「此人表面上另有身份,誰都不知他實是陰癸派的重要人物,且是陰癸派在北方主理情報消息的最高負責人。你該知是誰告訴我這重要的消息吧!因為我答應了你不再在你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耍我!說便說吧!我也想找個人來問問玉成他們的行蹤,只是苦於投問無門吧!」   跋鋒寒在離東城中門數百步許處停下腳步,指著對街的一間麵食館道:「這就是我們和寇仲約定留下標記的地方,這食館最出色是川面,你若像我般無辣不歡,定會大快朵頤。」   徐子陵欣然道:「那就試試他們的擔擔面吧!今趟由我請客。」   兩人正要橫過街道,忽然一輛馬車在兩人前面停下,剛好攔著他們的去路。   他們愕然止步,定神瞧去。   車窗布廉低垂,透出一股神秘的味兒。   駕車者是個臉目陌生的壯漢,此時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沉聲道:「兩位爺兒要到那裡去,讓小人送兩位一程!你們的仇家這麼多,隨處閒逛怕不太妥當吧!」   他一開腔,兩人立即認出他是寇仲,笑罵聲中,欣然登車,分別擠坐到寇仲兩旁去。   寇仲誇張地一聲叱喝,操控著拉車的兩匹健馬往南拐了一個彎,轉入另一條與城牆平衡的大街去。又一手扯下面具,塞入懷內哈哈笑道:「終於來到洛陽了!我們的敵人有難矣!」  ****************************************************************************   徐子陵和跋鋒寒今趟在馬車御位處居高臨下瞧著闊敞無盡的長街,街上往來頻繁的車馬,兩邊道上熙攘的行人、又是另一番感受。   寇仲興致極高,蹄起蹄落間,一口氣把先後與王世充和獨孤峰「交手」的經過如盤奉上,顯然對跋鋒寒的信任大大增多。   跋鋒寒聽罷微笑道:「那我們現在更要打醒十二個精神,尤婆子或仍不屑出手,但獨孤鳳卻肯定不會放過我們。女人幹起刺客,會比男人更不擇手段的。」   寇仲信心十足道:「我們的山中十日豈是白練的,而且來此途上的一番歷練,令我們三人都不斷作出突破,正不知該到那處找些真正高手來試刀,他們肯送上門來,就最好不過。嘿!不過我們由現在起最好不要分開。」   兩人聽他最後一句終露出了尾巴,差點為之噴飯。   寇仲大感尷尬,忙岔開話題道:「你們兩個傢伙又斡過甚麼來呢?」   跋鋒寒聳肩道:「我與單琬晶碰過頭,收集了一些有關陰癸派的消息,就是這麼多了。」   寇仲失聲道:「甚麼?你兩人一起去見過東溟公主?」   徐子陵心中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   未和跋鋒寒相處前,總覺得他冷酷無情,但其實他也有感情充沛的一面。   跋鋒寒笑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更何況琬晶名份已定,一起見她又有甚麼問題?不過事實上陵少臨陣退縮,自己逛街去了。」   寇仲向徐子陵道:「有到約定處找過玉成他們嗎?」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然後輕描淡寫道:「我只見過四個人,依次序是李靖、劉黑闥、李世民和師妃暄。」   兩人齊齊失聲叫道:「甚麼?」   惹得街上的人都朝他們沿道緩馳的車子瞧來。  ****************************************************************************   天津御柳碧遙遙,軒騎相從半下朝。   寇仲策著馬車,轉入貫通皇城南端門和定鼎門的天街,槐柳成蔭的大街兩旁萬家樓閣林立,鐘樓鼓樓遙遙相望,舉目都是客店、皮店、竹竿行、羊毛行、雜貨店、紙張店、棉花肆、鮮果行等競相設立,盛極一時。   街道上自是行人如鯽,車轎川流不息,一派繁華大都會的熱鬧情況。   這時徐子陵剛把今早的事交待出來。兩人都同意秦川有很大可能是師妃暄。   馬車望著天津橋馳去,由於道上人車眾多,故行速頗緩。   在南北對起四樓的襯托下,天津橋益顯其萬千氣象。   橋南就是今早徐跋享茗的董家酒樓。   跋鋒寒皺眉道:「有一事非常奇怪,子陵剛才說從這個可能是師妃暄的秦川身上感應到一種玄之又玄的寧靜感覺,故出言問他是否佛道中人,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這有甚麼好奇怪的。」   寇仲雙目寒光閃閃,卻沒有作聲。   跋鋒寒道:「那種感覺是否很強烈呢?」   徐子陵沉吟片晌,答道:「不能說是強烈,但卻非常清楚。」   跋鋒寒拍腿歎道:「這就對了。若秦川真是師妃暄,以她的高明,絕不會透露出本身的任何訊息,所以和氏璧定是在她身上,而少陵感應到的只是她身上的和氏璧,而傳說中的和氏璧正有鎮定心神的妙用。」   兩人均覺有理,並對跋鋒寒的智慧大為佩服。   寇仲吁出一口長氣道:「這麼說,這秦川定是師妃暄了。」   跋鋒寒沉聲道:「也有可能是寧道奇本人。」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我的娘!」   寇仲策車越過了前面由四名健僕抬著的華麗大轎,苦笑道:「無論秦川是師婆娘,又或寧老頭,我都要把和氏璧明偷暗搶弄到手中,否則若給李小子得了,我就要回鄉下耕田了!」   兩人倒抽一口涼氣,啞然無語。 第四章 明偷暗搶   由於正值午漫時刻,董家酒樓下層座無虛席,人頭湧湧,插針難下。   寇仲自有他的一套,找來夥計亮出郎奉的朵兒,夥計立時變得畢恭畢敬,把他們領到三樓的廂房雅座。   寇仲靠窗而坐,瞧著下面船去舟來的洛水,歎道:「這就是權勢的好處,只沾上點邊兒已可以高人一等。」   跋鋒寒笑道:「無論你如何自鳴清高,但不能否認清高本身也須有權勢支持,否則如何清高得起來。」   寇仲見徐子陵不悅地瞪著他,忙投降道:「我只是利用權勢來得點方便,絕不會以之欺壓別人,還會設法拿它來主持公道,哈!」   跋鋒寒笑道:「比起上來我和仲少都是現實庸俗一些,不似子陵般超然於物外。」   徐子陵苦笑無語。   寇仲精神一振道:「現在王世充和楊侗的鬥爭正處於拉鋸的狀態,暫時可以放到一旁不理。嘿!至於和氏璧,哈!子陵你定要助我。」   跋鋒寒奇道:「你為何只問子陵而不問我?」   寇仲愕然道:「老跋你與此事毫無關係,為何卻要為我拿性命來博?我正為當你是兄弟,才不想你牽連進去,你的煩惱仍不嫌多嗎?」   徐子陵亦不解地瞧著跋鋒寒。   無論寧道奇或師妃暄,都是無人敢惹的勁敵,寇仲若非在這種成敗關鍵的形勢下,亦絕不會去觸犯他們。   現在卻是別無選擇。   跋鋒寒默然半晌,又掃了兩人一眼後,銳目射出充滿著一種情懷的異芒,徐徐道:「我之所以愛和你兩個小子廝混,而且愈混愈覺精采刺激、過癮有趣,皆因我們都有一個悲苦的出身和童年歲月,我最看不順眼就是那些高門大閥的人,更不屑自以為至高無上的江湖門派。所以那天才助你們對付長叔謀,皆因不服他們那種自以為是的權霸姿態。」   頓了一頓續道:「我最佩服就是從一無所有創造出不世功業的真豪傑,假設讓李世民設身處地與你們換了位置,他能有你們的成績嗎?這類事我最看不過眼。哈!挑戰寧道奇又或師妃暄,正好亦是我想做的事,我跋鋒寒焉能錯過此等良機。」   寇仲大喜道:「有跋兄相助,我兩兄弟就如虎添翼。」   徐子陵苦笑道:「我總覺有點不妥當,說到底師妃暄只是為造福天下而努力…」   跋鋒寒冷然道:「子陵太固執了。只問那麼幾句話,怎能決定某人是否能做個好皇帝?而我認為只有貧苦出身人,才有資格當好皇帝,蓋因深明民間疾苦,也熱心解除民間疾苦。」   寇仲拍案叫絕道:「寒少說得好,秦皇漢高便是個好例子,前者出身王侯,後者出身布衣,誰是好皇帝,乃不爭之史實。哈!」   徐子陵沒好氣的瞅著地道:「那你定是好皇帝吧?」   寇仲反問道:「你說呢?」   徐子陵為之啞口無言。   寇仲雙目閃閃生輝道:「這事已到了明知是送死也不能回頭的階段,要爭天下,就要無所不用其極。正如寒少說的縱使天皇老子、太上老君、如來佛祖擋在路前,也要一腳把他踢走。和氏璧我們是志在必得,否則若落到李小子手上,等於迫他造他老爹和老哥的反。」   跋鋒寒道:「最好師妃暄已把和氏璧給了李世民,搶起來會容易一些。」   寇仲盯著徐子陵道:「你究竟肯否全力助我,別忘了,嘻!一世人兩兄弟呢!」   徐子陵除了苦笑外,還能說甚麼。   跋鋒寒道:「現在我們首先須查清楚和氏璧是否到了李世民手上,才能行動。」   寇仲道:「這個簡單之極,若李世民取得和氏璧,必立即秘密離開洛陽,所以我們只要旁觀他的動靜,便可得端倪。」   跋鋒寒雙目寒芒爍動道:「聽說李世民已得李淵真傳,頗有兩下子,且手下能人眾多,若我們攔途截劫,絕佔不到便宜。所以應以偷為上策,搶則顯非良方。」   徐子陵鬆了一口氣續道:「若不用從師妃暄處搶玉璧,我們尚有成功的希望。」   寇仲挨過來摟著他的肩頭大樂道:「陵少這句話真令我胸懷大慰,照我看十有九成師妃暄會看中李世民,這小子只是賣相已可賽贏發長似鬼的李密,又或老奸巨猾如王世充,只可惜我尚未冒出頭來,令李小子在全無威脅下獨佔魁首。」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若論自吹自擂,天下確無人可出你之右。好了!閒話休提,監視李世民之責包在我身上,他和東溟派必有聯繫,今晚酉戌之交我們再聚首,然後決定如何行動。」   此時夥計端上酒菜來,跋鋒寒取了一個饅頭,便逕自去了。   寇仲一邊大吃大喝,一邊笑道:「想不到跋小子這麼夠朋友,真令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尚未找到玉成他們,你難道不擔心嗎?」   寇仲放下一粒飯都沒剩下的空碗,苦笑道:「這種事擔心來有屁用,幸好他們四人都得我們真傳,定會吉人天相。說不定待會下樓時便見到他們在吃飯。待會到約定的地方看他們是否在那裡就有分曉。」   徐子陵道:「還記得那叫虛行之的人嗎?你不是約了他在洛陽見面嗎?」   寇仲點頭道:「當然記得。這人是天生的軍帥人材。我已在約定地點留下標記,他明早看到後、便會在指定處等我。我仲少辦事,陵少放心好了。」   又道:「我對李小子沒有甚麼感情,反臉動手亦沒怎樣。可是和李靖終曾做過兄弟,這就教人頭痛。」   徐子陵默然半晌,暗忖無論如何不滿李靖,終難對他狠下心腸,頹然道:「只要你肯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全力助你得到和氏璧。」   寇仲戒備地道:「只要合情合理,我怎會不答應。此事你怎也要幫我,若李小子連和氏璧也保不住,必可令師妃暄和寧道奇對他印象大改。」   徐子陵不悅道:「你千萬不要輕敵,李小子文武全才,無論任何一方面都比我們只高不低,就只不及你狡猾。一個不小心我們便要陰溝裡翻船。」   寇仲微笑道:「他和我一樣那麼狡猾,但可能及不上我們的靈活變通。以有心算無心,尤其這是王世充的地頭,王世充目前更與我像蜜蜂和蜜糖的關係,只要我動個指頭,李小子休想有命離開洛陽。」   接著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沉聲道:「沒有李世民的李閥,就像沒有利爪利牙的老虎,怎都凶不起來,你明白嗎?」   徐子陵苦笑道:「這正是我的條件,李小子是因我而暴露行綜,所以你絕不能利用這次機會殺他,要殺他就待下趟好了。」   寇仲愕然片晌,歎道:「一世人兩兄弟,我還有甚麼話好說呢?好吧!我將來就和他在沙場上見個真章,誰輸了都沒得怨人。」   接著從懷內掏出一卷帛圖,挪開桌上碗筷等物,攤開來道:「給你看這寶貝,若占良和奉義他們到了關中後能給我依樣葫蘆的再繪一張,便最好不過。」   斑占良、牛奉義、查傑三人是他們所創雙龍幫的內三堂堂主,依照計劃早一步潛往長安,為發掘『楊公寶庫』作準備功夫。   徐子陵定神細看,原來是一幅洛陽的城市圖,所有街道、裡坊、河橋、城樓無不詳細的描繪出來。   訝道:「王世充倒很信任你。」   寇仲微笑道:「他不是信任我,而是想故示信任來收買我,而我又裝出對董淑妮情根深種的情種樣兒。事實上王世充這人面懵心精,老奸巨猾,表面一套,暗裡又是一套,且能不動聲息,佈置好一切後才會讓你知道。」   徐子陵凝神細看宮城與皇城的關係時,心中一動道:「李世民今趟來洛陽,除了和氏璧外,會否還另有原因呢?可記得老跋曾說過,李小子的老子李淵想納董淑妮為妃嗎?此事若成,等若李淵和王世充結成聯盟,你利用王世充來對付李世民的如意算盤便再打不響!」   寇仲笑道:「你放心好了!董淑妮這妞兒反叛成性,凡是由王世充安排給她的男人,她都不會接受,只要好好利用她這心態,說不定可破壞李淵和王世充的關係。」   接著苦思道:「有甚麼方法既可偷得和氏璧,又不教人知道是我們幹的呢。哈!有了!差點忘記你是疤臉大俠,而我則是你的拍檔麻臉巨盜。」   「篤!篤!」   兩人愕然瞧著被敲響的房門,大為驚懍,只憑此人來到門後仍能瞞過他們的耳朵,便知來人絕非平凡之輩。   寇仲喝道:「請進來!」   門外全無反應。   寇仲跳將起來,一個箭步標前,把門拉開。   其他廂房猜拳鬧酒的聲音,立時潮水般湧過來,可是門外和長廊連夥計都不見一個。   寇仲縮回探看著兩邊的大頭,關上房門,色變道:「今次糟了!」   徐子陵亦感心寒,沉聲道:「莫非是寧道奇又或師妃暄,躲在門外偷聽了我們的對話?」   寇仲回到他身旁坐下吐出一口涼氣道:「這個可以放心。唉!我只是指他在門外偷聽一事。因為走廊處一直人來人往,只有剛才的一刻才沒有人,而他就趁此一刻來向我們作警告,可知他一直在注意和監視著我們。」   徐子陵禁不住頭皮發麻,低聲道:「此人至少在輕功上勝過我們,問題是若對方是師妃暄或寧道奇,你的盜寶大計就注定要慘淡收場。」   寇仲搖頭道:「我敢肯定此人偷聽不到我們的說話。皆因有你陵少在,誰能避過你的靈覺,其次是這家酒樓的木材質地極佳,能高度隔音,我們又蓄意低聲交談…」   「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就像上趟般先前絕無半點聲息和足音。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我們必須以出奇制勝的手法,才能爭回主動之勢,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嘿!扮扮膽小鬼如何呢?」   徐子陵與他心意相通,交換個眼色後,放下銀兩,收起帛圖,同時哈哈一笑,兩溜煙般穿窗而出,先登上樓頂的瓦面,再橫過十多丈的空間,落到橋旁里巷密集的居處,幾個起落便已去遠。   此時一位長得千嬌百媚,嬌小玲瓏的妙齡女郎現身瓦頂處,狠狠瞪著兩人溜失的方向,猛一跺足,咬牙切齒的道:「看你們能逃到那裡去,和氏璧落到你們手上時,就是你們死期到的一刻。」   寇仲領著徐子陵穿過刻有「洛陽坊」三字的門樓,後面就是橫貫洛陽東西的洛水,得意的道:「這一著果令對方跟無可跟,照我看敲門的人當非師妃暄或寧道奇,因為他們都是禪道之人,講求『點到即止』,怎會連敲兩次門那麼低招。」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不過此人絕不容易應付,最厲害是我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曉得。他在暗我們在明,使我們完全陷在挨打的局面中。」   寇仲伸手搭上他肩頭,笑嘻嘻道:「我們剛才用足老跋教下的方法,在鬧市左躲右避了大半個時辰,若仍不能把他甩掉,我兩兄弟就認命好啦!」   兩人走入一條深長的里巷中,徐子陵皺眉道:「你究竟要帶我到那裡去?」   寇仲欣然道:「當然是回家!」   徐子陵愕然道:「回家?」   寇仲邊行邊察看兩旁房舍的屋中動靜,笑嘻嘻道:「我們兩人乃雙龍幫幫主,怎可連秘巢都沒有一個?哈!對了,就是這裡,進來吧!」   徐子陵眼光光的瞧著寇仲越牆而入,才醒悟過來。   當日他們和高占良等分頭北上前,寇仲和手下們商量了多天,其中一項當然包括了在洛陽佈置這個巢穴。而寇仲剛才則從高占良等人的暗記裡,知悉此處的方位地址,所以現在尋到這裡來。   想到這裡,也不由不佩服寇仲思慮的周詳。這秘巢的最大好處,就是讓幫內的人知道若抵達洛陽,該到何處去碰頭會面。   寇仲舒適地挨坐椅內,舉手挺足的伸了個大懶腰,歎道:「這房子不錯吧?」   徐子陵在他對面坐下,望往窗外陽光漫天下的小院子,訝道:「這屋子為何能如此一塵不染、井井有條,連院內的花草都修剪整齊,究竟是甚麼人在打掃呢?」   寇仲想當然的道:「不要以為占良只是粗漢一名,其實他辦事極為細心,只有如此才不會教人生疑,照我猜想他是雇了人定期打掃,或三天一趟,又或六天一次。」   徐子陵搖頭道:「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妥當。」   就在此時,兩人心中同時生出警兆。   婠婠柔美低沉的聲音在大門外響起道:「子陵猜得對!是人家因等你們閒得發慌時,只好為你們打掃房子來消磨時間吧了!」   兩人同時色變。 第五章 心理策略   兩人聽到婠婠的聲音,首先擔心的卻非本身的安危,而是擔心段玉成四人的境況。   婠婠之所以能在這裡守候他們,定是從段玉成四人處迫問出聯絡標記的事,才可以做到;以此推之,段玉成他們自是凶多吉少。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均從對方眼中找到憂駭之色。   今趟不比從前,乃敵人蓄勢以待,精心佈局來對付他們,以婠婠的才智和實力,絕不會教他們再有逃生的機會。   婠婠嬌甜的聲音又在外面響起,不過改了位置,從西窗的方向傳過來,柔聲道:「子陵兄和仲少爺不是駭得腳軟吧!為何還不學以前般做兩頭落荒之犬呢?」   她的聲調雖是無比溫柔,但內容卻流露出對兩人切齒的痛恨。   寇仲向徐子陵打了個眼色,嘿然道:「凡是敵人歡喜的,我仲少都一力反對。而且誰都有權留在自己溫暖的家中享受寶貴的生命吧!啊!請恕小弟沒興趣逃走!」   徐子陵會意,明白死守屋內,可能尚有一線生機,長身而起,立在廳心,功聚雙耳,監聽四面八方的動靜。   剎那間,他忘記了生死,精神全集中到聽覺那奇異的天地裡去。   然後他感到了除婠婠外另一個人的存在。   那是無法解釋的感覺。   事實上對方沒有發出半點聲息,但徐子陵卻清楚知道他正在後院裡。   而此人肯定若非是曲傲本人,亦是曲傲那般級數的頂尖高手。   此時寇仲剛把話說完,婠婠「噗哧」一笑道:「這房子是人家租的嘛!婠婠又未曾嫁給你,你卻來個鵲巢鳩佔,算那碼子的道理?」   今次她的聲音又到了東窗外,使人心中泛起怪異莫名的感覺。好像她能化身千萬,同時存在於不同的地方,把房子重重包圍,再通過不同位置的化身跟他們說話。   來自《天魔秘》的天魔妙法,果是不同凡響。   寇仲心中大是懍然,朝徐子陵瞧去,只見他神色平靜如無紋的湖水,正向自己打出手勢,表示後院尚有一個人。   寇仲沉聲道:「我的四名手下若有甚麼三長兩短,我不理你是魔教妖女,又或天王老子,總之我定要血債血償。」   婠婠的嬌笑聲像輕風般送進他們耳內道:「人自出娘胎後,便營營役役,至死方休。既然早晚要死,那早死豈非可省了很多活罪嗎?你的四名手下便比你們幸運多了!能早一步躺下來休息,我本著讓他們好生安息的心意,為他們在後院築了四座新墳,趁你尚有一口氣時,何不出來拜祭他們。」   寇仲深吸一口氣,把心中的憤怒、仇恨全排出腦海之外。   今趟可說他們出道以來最有機會丟命的一刻。而他們唯一求存之道,就是要憑真功夫保命,所以現在他就拿出真功夫來,進入井中月那空靈玄妙的境界。   後院的人絕不會是曲傲,因為對殺子的大仇人,他不會有這種耐性。   心中一動,寇仲放鬆一切似的挨到椅背處,道:「邊不負你既來此處,為何卻要鬼鬼祟祟,做其縮頭烏龜?」   婠婠的聲音透過瓦頂傳來道:「算你這小子有點道行,不過邊師叔不喜與外人說話,你怎麼說他都不會有興趣答你的。」   寇仲哈哈一笑道:「你在外面走來走去,既可笑又累壞腿子,何不進來喝口熱茶!」   廳子的前門、後門同時無風自動的張了開來,令整個地方立時瀰漫著陰森的鬼氣。   徐子陵凝望寇仲,露出一絲笑意,眼睛透出深刻的感情,打出要他逃走的手勢。   寇仲虎軀劇震。   徐子陵決定犧牲自己,讓自己能逃出去,既可繼續做爭霸天下的美夢,更可為他報仇。   「鏘!」   井中月離背而出。   寇仲同時長身而起,仰天長笑道:「我兩兄弟今天一是相偕攜手離開,一是雙雙戰死於此,再沒有第二個可能性。」   衣袂飄響,美得不可方物,一身素白,赤著雙足的婠婠現身正門處,笑意盈盈的道:「婠婠最欣賞的就是你兩個小子的英雄氣概,因為殺起來時份外痛快。若是普通的凡夫俗子,縱使伸長頸項,奴家也沒興趣劈下去!」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涫妖女怕是色厲內荏吧!有那一次對著我們你是沒有受點傷或吃些虧的?而我們則一趟比一趟厲害,你今趟肯來助我們練功,我們真的求之不得。」   寇仲眼尾都沒瞧往婠婠,全神審視手上的「井中月」,歎道:「小陵啊!我這生人還是首次感到你動了真怒,生出殺機呢!」   婠婠微聳肩胛,作了一個能使任何男人動心的嬌嬈神態,逕自在兩人間穿過。到了後門旁的茶几處,像妻子對丈夫般情深款款的道:「忘了告訴兩位!人家特別為你們預備了一壺別離茶,趁熱喝好嗎?」   兩人訝然互望,心中同時想到一個問題:婠婠豈非故意讓出任他們逃生之路來嗎?   接著又一起醒悟過來。   婠婠現在用的是一種精神戰術,只要他們由此生出逃走之念,視死如歸的氣勢和強大的信心,便會立即土崩瓦解。   那時就是婠婠出手的一刻。   此女果不愧是能比得上祝玉妍的魔教傳人,明白到《長生訣》的奇功最重精神境界,故要從這方面入手攻破他們的訣法。   刀身反映著窗外的陽光,金光燦然。   剎那間,寇仲晉入井中月的境界。   這是給迫出來的。可是這正證實了只要他們能保留在長生訣的境界中,連婠婠也要顧忌幾分,所以到現在尚未動手。   無論她說的是已殺了段玉成等四人,又或像現在般故意讓出逃路,都是為了攻破他們的訣法。   就在此刻,寇仲亦像徐子陵般感應到邊不負的位置。   他已到了瓦面上去。   寇仲心中湧起怪異無倫的感覺,因為就在此一剎那,他真正明白到「奕劍之術」的奧理。   以前他的奕劍術,只是針對棋子的攻守而發,但卻忽略了全局。   棋盤就是眼前可直接見到或間接感覺到的空間,棋子就是自己、徐子陵、邊不負和婠婠這兩組敵對的對手。   無論那只棋子移動,都會影響到全局。   自己既為其中之一,那自己若動,敵棋必亦相應。   例如自己移往正門,裝作要逃走的樣子,敵人會怎樣反應?   如果自己能料到敵人的反應,不正吻合「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精神嗎?   想到這裡,寇仲對奕劍術豁然貫通,心中湧起強大無倫的信心和鬥志,先朝徐子陵憑目寄意,接著笑嘻嘻道:「除非你那杯是合歡茶,否則就請涫小姐自己好好享用吧!啊!我忘了買點東西,要出去一轉,由小陵侍候你好嗎?」   大步朝正門走去。   徐子陵知他出手在即,微微一笑,蓄勢以待。   對天魔功他已有深入的認識,正是千變萬化,令人無從捉摸。   婠婠正為四個空杯子斟茶,背著兩人淡淡道:「不若我們來個商量好嗎?只要你們肯告訴婠婠『楊公寶庫』所在,我們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以後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兩位尊意如何?」   徐子陵從容自若道:「不知涫小姐是否肯相信,你們早錯過了殺死我們的時間和機會,所以現在無論你在言語上如何施展下乘狡計,亦將徒勞無功。」   婠婠雖被徐子陵一語戳破,卻絲毫不為所動,捧起放著四個清茶的圓盤,以一個妙至難以形容的姿態,旋身面對靜立如山的徐子陵和正要走出大門的寇仲的背影,秀額微蹙的道:「人家句句發自真心,你卻那樣看待人家,奴家的心給你傷透了。」   她的聲音充盈著一種強烈的真誠和惹人愛憐的味道,連寇仲也差點被誘得要停步回顧。   徐子陵朝她望去,淡然笑道:「涫小姐莫要枉費心機了,《長生訣》與《天魔秘》一正一邪,天性相剋,如此口舌言語的彫蟲小技,怎能奏效?」   此時正門外響起邊不負的聲音道:「涫兒啊!你買的芍葯開了五朵花哪!」   寇仲剛跨出大門的門檻,只見陽光普照的門前空地處,高頎瀟灑的邊不負一身文士裝束,正負手觀閱擺在外院門旁的盤栽。   寇仲心中湧起曼妙的感覺,體會到自己已完全把握到奕劍術的精要。   假設自己不是料到邊不負會在前方院門處攔截,此刻必會停下步來,再決定進攻退守之道。   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   井中月擱到左肩處,步伐不停,笑嘻嘻的道:「老邊你原來除了為老不尊外,還是貪花之人,難怪要採摘你涫師侄女這朵鮮花哩!」   邊不負和婠婠同時心中一震。   要知此事乃邊不負和婠婠兩人間見不得光的隱秘事,寇仲卻隨口道破,怎不教兩人在猝不及防下心神受擾。   在邊不負來說,得到婠婠是心底裡的渴望,但直至此刻仍未能達到,登時給勾起心事。   婠婠則在思索寇仲如何能曉得這秘密,迅即想到那晚在小谷內潭水旁與邊不負的對話。不用說寇仲等那時正躲在一旁,而自己卻未能覺察,竟然錯失了斃敵的良機。   換句話說,寇仲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恰好使兩人心神波動,露出絕不該露的心靈空隙。   敵對兩方的人,打一開始便以種種心理精神戰術務求擾亂對方無隙可尋的心境,最後終由寇仲、徐子陵一方佔了上風。   如此機會,兩人焉肯放過。   寇仲大喝一聲,井中月從肩頭彈起,化作一道黃芒,朝邊不負砍去。   徐子陵身子一晃,到了婠婠左側處。   邊不負和寇仲首先交上手。   眼見寇仲井中月來勢凌厲,邊不負卻是夷然不懼,收攝心神,右手洒然揮迎。   他的寬袍大袖滑了下來,露出右手扣著直徑約尺半、銀光閃閃的圓鐵環,晃動間完全封死了井中月的進攻路線。   寇仲此刀蓄勢已久,見邊不負落於守勢,那肯錯過如此良機。   「噹!」   刀環相擊。   兩人分別錯開兩步。   表面看雖似是平分春色,但寇仲卻心知肚明自己既是蓄勢而發,又是在主攻的情況下,仍不能多佔便宜,立知在功力上這魔頭至少要勝上自己兩、三籌。   正如跋鋒寒所言,此人只可以智取,絕不可力敵。   井中月這一招並未奏功。   屋內的徐子陵和婠婠,亦到了動輒分出生死勝負的危險境況。   就在徐子陵移往婠婠去時,心念電轉間,他已想通了一個問題。   以往數次遇上婠婠,此女都像對『楊公寶庫』隻字不提。唯獨今次卻偏要提起,可見她從段玉成等人身上,逼出了他們要到關中起出『楊公寶庫』的秘密,所以才起了覬覦之心。   這資料極為有用,也解釋了為何婠婠要以種種心理戰術,來瓦解他們的鬥志和信心,皆因其目的是要活擒他們,好以魔教秘法問出寶藏所在。   此念既起,徐子陵扭腰一拳朝婠婠擊去。   婠婠別過俏臉,泛起幽怨動人的神情,茶盤一擺,邊緣處剛好撞上徐子陵的拳頭。   狂猛的螺旋勁道,吹得她衣衫捲拂,秀髮飛揚。   徐子陵像早知她會施此一招般,冷笑一聲道:「你中計了!」   拳頭忽地變得似是輕飄無力的,輕輕與茶盤握緣撞了一記。   以婠婠的高明,亦要駭然一驚。   她已全力施展天魔功,欲以茶盤為媒,盡吸徐子陵的螺旋拳勁後,然後趁機搶回主動之勢,務求在十招八招內擊殺徐子陵,再出手助邊不負活擒寇仲。   今趟他們來對付寇徐兩人,並沒有知會曲傲,原因是自問能穩勝兩人,更重要是希望能獨得『楊公寶庫』的秘密。   但令她和邊不負意想不到的是:在闊別數日後,兩人無論在智計、武功任何一方面,都比以前提升了。   當拳頭迎上茶盤時,婠婠才發覺徐子陵針對的不是自己,而是盤上的茶杯,但已失去先機。   徐子陵靈台一片清明,所有精神意志全集中到送入茶盤的拳勁去。   就在這剎那,他感到精神與內氣合成一體,再無分彼此。   以往他只能發出拳勁,最多也只是能控制發勁的輕重。   但今趟卻是完全不同。   首先他感到全身經脈真氣發動和流動的詳細狀況和每一個竅穴內所積存的氣勁,就像守城戰的統帥,清楚到城中每一個倉庫、每一枝兵員和每一座城樓的實力。   那是曼妙無倫的感覺。   他讓真氣生生不息的從右足湧泉穴貫入,周遊全身,再積聚在丹田氣海處,然後通過任督二脈,提供戰鬥所需的真氣。   多少和快慢全在他控制之下。   故而才能臨時變化,擊出這連婠婠也意想不到的一招。   至此才深明為何跋鋒寒要轉戰天下,以磨練意志和功力。   若非曾數次受傷後強抗傷疲,他們的意志力絕不會強大至連這兩個魔教的頂尖人物亦不能動搖其分毫。   若非有婠婠和邊不負的壓力,使他們拋開一切生出拚死之決心,亦絕不能突破至這種修武者夢寐難求的境界。   螺旋勁由快轉慢,送入了四個茶杯去。   徐子陵一個觔斗,翻到婠婠上方。   茶杯先是斜傾,內中的香茗化作四股水箭,朝婠婠美絕人寰的玉容激射而去。   「叮!」   邊不負一向引以為傲的絕技「魔心連環」,像送上門去般讓寇仲劈個正著。   魔門的功法專講「損人利己」,邊不負走的路子亦不例外。   他的「魔心連環」僅次於祝玉妍和婠婠的「天魔大法」,能借勁發力,連綿不絕,狠毒厲害。   像早先他硬擋了寇仲一刀後,手中銀環迴旋一匝,既化了寇仲的螺旋真勁,同時亦借勁反攻,趁敵人舊勁衰竭,新力未生之際,疾施還擊,搶回主動。   然後再以連環招數,似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環法,直接收拾敵人。   豈知寇仲以料敵如神的一刀,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盤。   銀盤湯開。   寇仲笑嘻嘻道:「老邊你不去尋女兒嗎?」   橫移一步,左掌撮指成刀,運聚功力,硬劈在邊不負接踵而來的左手環上。   「蓬!」的一聲,以邊不負之能,亦因失去主動之勢被他迫得蹬退一步。   寇仲知道今次自己兩兄弟是生是死,已完全操控在自己手上。   要知無論徐子陵進步了多少,亦絕非婠婠對手,只能拖延點時間。   所以刻下唯一生路,就是用以命搏命的方法,擊傷邊不負,再回頭與徐子陵應付婠婠,那時要打要逃,就有把握多了。   此念剛起,寇仲整個人的精氣神立時提升至前所未達的顛峰狀態,目光如電,罩定對手。   他感到自己似能把邊不負的裡裡外外全部看個通透,更清楚知道當自己提起東溟公主時,邊不負生出輕微的情緒波動。   對邊不負這種頂級高手來說,在心靈上必須嚴防堅守、不能露出絲毫破綻與疏忽。   斑手相爭,往往就是這毫釐之差,便可分出勝負。   寇仲見有可乘之機,那會客氣,退了小半步後,就再往前跨,挾著森寒徹骨的強大氣勢,湯開的刀已回收而來,順勢攻出,直如石破天驚,有無人能抗、君臨天下的威風。   邊不負這才真正大吃一驚,知道自己剛才實是過於輕敵,致屢失先機。   怒叱一聲,手中一對銀環,舞出漫天銀影,並搶前迎戰,免得寇仲能使足刀勁。   寇仲哈哈一笑,招式變化,老老實實的改直劈為橫斬。   取的竟是環勢最強的中心點。   茶盤上拋,婠婠閃電橫移,又發出十縷指風,襲向空中的徐子陵,避過了四柱水箭。   徐子陵臨危不亂,冷然哂道:「你又中計了!」   足點茶盤,「砰!」的一聲撞破瓦頂,到了外面去。   婠婠一向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亦氣得臉現怒容。   若講真功夫,她有信心在十招至二十招內把徐子陵收拾。但動手至今,她卻一直處於下風,皆因為寇仲說話所累,分了心神。   而徐子陵卻是妙招橫生,使她無法扳回主動,到底被他脫身而去。   正要趕往前院先收抬寇仲時,千百塊瓦片蓋頭激射而來,令她欲離難走。   「轟!」   環影消散。   威猛無倫的螺旋勁道,硬生生把邊不負劈退了兩尺。   寇仲終在這面對生死的情況下,掌握到魯妙子所言的「遁去的一」。   像邊不負這級數的高手,無論舉手投足,均無破綻可尋。   但任何招式,必有攻擊力最強的一點,若此點被破,一切後勁變化均會被截斷,無以為繼。   寇仲正是把握到這最強的一點,集中全力,故一刀就把邊不負虛實難分的漫天環影化去,不過若他刀上帶的非是古怪至極的螺旋勁道,邊不負亦不會這麼容易被他震退。   寇仲那會猶豫,跨步上前,配合可令三軍劈易的強大氣勢,井中月再次揮出。   此時徐子陵的長笑凌空而至,大笑道:「我宰了婠婠哩!」   邊不負眼中射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但徐子陵卻真的是全無損傷的從屋頂斜衝而來,心神劇震下,井中月當胸搠至。   心神失守下,邊不負那敢硬擋,急往後移,撞得木門炸成碎屑,消沒不見。   徐子陵落在寇仲之旁,搖頭歎道:「只有魔門中人,才會如此自私自利。」   兩人回頭瞧往屋內。 第六章 救人救火   婠婠像幽靈般俏立在大門處,秀眸射出令人難解的異樣光芒,盯著兩人。   寇仲踏前一步,以井中月遙指婠婠道:「你的邊師叔已棄你而去,今天我們順便把雙方間的舊賬新仇,一併算個清楚。」   婠婠黛眉蹙聚,神情楚楚動人,配上她修美婀娜的體態,帶著無人可及,只此一家的詭美秘艷,縱使徐子陵與寇仲和她站在敵對的立場,亦不得不承認她非常動人。   寇仲的殺氣不由也減了三分。   婠婠像憐惜他們的無知般輕歎一聲,油然道:「邊師叔豈是那麼容易被騙的人,只是見你們銳氣極盛,故暫作迴避吧!現下則是奴家教他不要露臉,好讓奴家能和你們先閒聊幾句而已!」   接著「噗哧」嬌笑道:「想不到你們竟想學人去爭霸天下呢!」   寇仲皺眉道:「除非你立即放回玉成他們,否則一切休談。我們就在拳腳刀劍上決一生死好了。」   婠婠緩緩移動,來到兩人身前半丈許處,盈盈淺笑道:「假若我們能衷誠合作,放回那四個小子只是小事一件。」   徐子陵想起飛馬牧場被她殺害的商鵬、商鶴等人,斷然搖頭道:「你似是不知我們間已結下解不開的深仇,而解決的方法只能以其中一方完全被殲滅作了結。即管把你的邊師叔再喚出來吧!否則莫怪我們兩個對付你一個。」   婠婠若無其事的望往寇仲,淡淡道:「你怎樣說?」   寇仲訝道:「我兄弟的說話,就等若我的說話,涫小姐不是到今天才知道吧?」   婠婠點頭道:「那我明白了,而終有一天,我會教你們後悔這番話。奴家要走了!」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向她撲去。   婠婠一陣嬌笑,右袖內發出絲帶,分別拂中寇仲的井中月和徐子陵拍來的一掌。   婠婠借力飛起,像一陣風般到了屋頂處。   寇仲哈哈笑道:「你日前不是誇下海口,說要在七天內幹掉我們嗎?現在快七十天啦!為何你的說話仍未兌現。」   兩人均知道縱使聯手,要殺死婠婠仍是難比登天,她要走就更留她不住,但為了段玉成四人,又怎能讓她溜走?   徐子陵亦道:「別忘了要在下次殺我們,會比今次更是困難。」   婠婠千嬌百媚地甜甜一笑,美目深注的道:「師尊說過:若我們今趟仍不能除去你們,她將會親自出手。以師尊的慣例,到時必會教你們嘗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給點耐性好嗎?」   寇仲和徐子陵都心中一寒。   婠婠已厲害至此,那祝玉妍豈非更不得了。   婠婠忽又幽幽一歎道:「寇仲啊!若你肯和奴家師門合作,天下還不是你囊中之物嗎?何必還斤斤計較於幾條人命?大丈夫行事處世,豈能拘於小節。更何況兩方相爭,必有人受傷或送命!」   寇仲歎道:「明明是看上我的寶藏,竟說是看上我的人,涫妖女你還是回去和你的邊師叔睡覺好了。」   婠婠一對美眸閃過殺機,旋又被另一種更複雜的神色替代,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倏地飄退,消沒在瓦背之後。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都看出對方心情沉重。   敵人實在太難纏。   寇仲大力嗦了一下,低聲道:「你嗅到甚麼沒有?」   徐子陵點頭道:「是一種很奇怪的香氣,說到底涫妖女總是女人。」   寇仲嘻嘻一笑道:「玉成他們能否逃過此劫,就要看老跋教下的追蹤大法是否靈光了。」   兩人分別變作疤臉大俠和麻臉巨盜,換過了平常武林人物的勁裝,坐在一座茶寮裡,一邊品茗,一邊留神瞧著斜對面位於新中橋口的宏偉府第。   寇仲指著該宅,問夥計道:「那是誰人的宅院,倒有點氣派。」   夥計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定是初到洛陽的,連洛陽幫大龍頭的府第都不知道。」   夥計去招呼別台客人時,寇仲湊過去對徐子陵道:「今晚我們與老跋會合後,就到這裡來救人,你沒意見吧?」   徐子陵沉吟片晌,壓低聲音道:「我怕涫妖女盛怒下會立即把玉成他們處決,你認為這可能性大嗎?」   寇仲道:「這叫關心則亂,你注意到嗎?剛才那答我們的夥計溜了出去,說不定是通知洛陽幫的人說我們在踩盤子。」   徐子陵道:「洛陽幫是否名列八幫十會的大幫會呢?若能弄清楚實際上上官龍是靠向那一方,我們或可利用洛陽現時微妙的鬥爭形勢來對付他。」   寇仲道:「我回去找王世充問個清楚明白,順道看看他和獨孤峰有甚麼發展,待會在與老跋約定的地方見吧!唉!我真捨不得離開你。」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去你的!當我是你的妞兒嗎?快滾!」   寇仲走後,徐子陵想到很多問題。   跋鋒寒曾提過陰癸派在洛陽有個人,表面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暗裡卻是陰癸派在北方武林的「臥底」,專責情報收集工作。   這或者解釋了段玉成四人為何逃不過婠婠的魔掌。   想到這裡,足音響起,五名體型彪悍、武裝勁服的藍衣大漢步入茶寮,目光很快就落在他身上,筆直走過來。   徐子陵眼尾都不看他們,繼續喝茶。   其他茶客見狀,紛紛結賬離開,連夥計都躲起來。   到了徐子陵前,兩個人站到他身後,另兩個則上前挨著他這點子,並拉了椅子朝著他的方向坐下,形成包圍之勢。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約四十許間、唇上留著兩撇鬍子的漢子毫不客氣地在他對面坐下,目露凶光的道:「小弟陳朗,乃洛陽幫玄武堂香主,聽說朋友在查探我們的事。請問朋友是那條線上的人?」   徐子陵悠閒地一口呻盡熱氣升騰的香茗,淡淡瞅了他一眼,微笑道:「陳兄是否有點小題大做。我只是見貴幫主的府第賣相特別,才順口問一句。如此何罪之有,是否因此就要動手相拚?」   陳朗見他神色鎮定,愕了一愕,皺眉道:「事非皆因多開口,朋友不是連這點都不知道吧?現時洛陽正值非常時期,若朋友非是居心不良,就報上門派姓名,如果只是一場誤會,我們絕不會留難。」   這番話在一向橫行洛陽一帶的洛陽幫人來說,已是非常客氣。皆因徐子陵一派高手風範,所以陳朗才以這番話好讓雙方均容易下台。   若徐子陵是以本來面目出現,這刻定會藉機鳴金收兵,以免鬧起事來打草驚蛇。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的目光落到他背上的長刀去,從容一笑道:「我今天心情不大好,陳兄可否借佩刀一用,好讓本人可借之大開殺戒。」   陳朗和四名手下同時勃然色變時,徐子陵已緩緩朝陳朗的咽喉探手抓去。   兩旁的大漢大怒撲來,豈知桌子分然中斷,變成兩半,分別朝他們疾撞過去。   後面兩人拔刀朝徐子陵後腦猛劈,徐子陵微微一笑,坐著的椅子炮彈般由身下向後彈出,劇撞在兩八腿側處,登時人仰馬翻。   此時徐子陵和陳朗間已毫無阻隔,當茶壺茶杯掉到地上前,給徐子陵以腳尖閃電挑起,安然落到鄰桌處,就像夥計為客人細心擺置般,用勁之巧,教人歎為觀止。   陳朗此時已是苦不堪言。   表面上徐子陵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手抓來,但事實上對方指法精妙,又透出五縷凌厲指風,把他逃躲之路完全封死。   最厲害是對方身上生出一股無可抗衡的森寒殺氣,令他呼吸困難,心跳加速,全身血液像凝固了似的,身體不能動彈分毫。   忽然間,徐子陵明白到自己經過了過去個多月來的驚濤駭浪後,在武道上已作出全面的突破。   連婠婠也在一時失神和猝不及防下,被他節節佔了上風。   而他的進步,可分兩方面來說。   首先是精神方面。   經歷了不斷的危險和激戰後,他培養出鋼鐵般的意志和信心,對任何事物都一無所懼。   而更重要的是他練就了先知先覺的奇異本領。   每逢與敵手相搏時,他往往能先一步掌握到對手進攻退守的招數變化。   這是無法解釋的事,只能歸功於長生訣的妙用。   另一方面是在武道上。   由於他和寇仲的武功招數根本沒有成法,所以也不受成法所囿限。   每與敵人交手一次,他們的武技便精進一層,到了現在,每招每式,都是針對當時形勢,隨心所欲的發揮出來,即使以婠婠那級數的高手,亦感難於捉摸,窮於應付。   而最大的突破,就是他已能控制螺旋勁道的快慢強弱。   這使他有信心巧妙地運用這奇異的氣勁,使人覺察不到他勁道裡螺旋變化的情況。   這對隱藏身份極為有利。   救人如救火,他已沒耐性等到今晚。   「啊!」   陳朗慘哼一聲,喉嚨給他叉住,整個人給提得雙腳離地達半尺。   徐子陵哈哈一笑,就那麼提著陳朗從後門去了。  ****************************************************************************   寇仲回復本來面目,來到皇城端門外,只見門禁森嚴,守衛重重,一片風雨欲來的緊張氣氛。   到皇城內,更見一隊隊兵員推著攻城的檑木、雲梯、擋箭車等工具,朝宮城推進。   郎奉正在忙得不可開交,見寇仲回來,只說王世充在尚書府等他,便逕自去了。   在十多名城衛的簇護下,寇仲在尚書府守衛森嚴的密室見到容光煥發的王世充。   坐好後,王世充冷笑道:「我已把皇城所有出入口封鎖起來,迫楊侗交出元文都和盧達兩人,現在宮城全賴獨孤家在支持,只要能除去獨孤峰,宮城將不攻自潰,不怕楊侗不屈服。」   寇仲沉聲道:「若截斷宮城的糧草,他們可支持多少天呢?」   王世充道:「宮城一向儲藏了大批糧草,加上獨孤峰有心和我對抗,恐怕兩、三個月也不會有問題。」   寇仲問道:「李密那方面又有沒有動靜?」   王世充答道:「李密表面雖似按兵不動,但暗裡卻在調集糧秣軍馬,看來你的誘敵之計經已奏效。」   寇仲欣然道:「李密成功燒掉我們假糧倉之日,就是他出兵之時,那時我們須以奇兵破之,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派人偵查偃師附近的形勢,研究他的行軍路線。」   王世充開懷道:「李密一向以用奇兵和誘敵之計聞名天下,今次我們若能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定痛快非常。」   接著話題一轉道:「洛陽這十天來到了很多江湖人物,我們因為要專心對付獨孤閥,所以難以分神,你有甚麼消息或看法?」   寇仲暗罵「老狐狸」,口上應道:「我剛才找到我兩個兄弟徐子陵和跋鋒寒,並使他們四處踩盤子探消息,現在最重要是你的安危,只要尚書大人安然無恙,這一仗勝的只會是我們。」   王世充笑道:「我那方面你不用擔心,但有一件事卻要請你去辦理。」   寇仲愕然道:「是甚麼事呢?」  ****************************************************************************   「砰!」   陳朗的背背撞在院牆處,貼牆滑倒地上昏了過去。   徐子陵仰首望天,心中悲憤。   罷才他以令陳朗血氣逆行的雷霆手段,迫問出有關段玉成四人的遭遇。   他們在六天前抵達洛陽,那晚便給上官龍率領好手聚眾圍攻。   四人顯是武技大進,與上官龍等展開激烈的戰鬥。   結果石介和麻貴當場戰死,包志復重傷被擒,只有段玉成一人負傷逃出。   比起來,包志復比壯烈犧牲的石介和麻貴兩人遭遇更慘,被上官龍以酷刑拷問出一切後,上官龍親手捏碎喉嚨而死,經過了一段同甘共苦的日子,徐子陵已對段玉成等生出感情,現今乍聞他們淒慘的下場,怎能不怒火填膺,說到底,包志復三人是為他們而送命的。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把怒火完全壓制下去,才離開小巷,才離開小巷,朝上官龍的府第大步走去。 第七章 禪寺藏寶   王世充沉吟片晌後道:「我想你們三人去替我偷和氏璧。」   寇仲愕然道:「你知道和氏璧在那裡嗎?」   王世充冷哼道:「當然知道,洛陽是我的地頭,甚麼事能瞞得過我。」   又瞅他一眼道:「若你給我辦成此事,淑妮就是你的人了。」   寇仲忙道:「能為尚書大人辦事,我那會要求甚麼報酬的。但我卻有一事不明,要請教尚書大人。」   王世充皺眉道:「說便說吧!為何忽然變得這麼文謅謅的。」   寇仲笑嘻嘻道:「據尚書大人所知,和氏璧是否在師妃暄手上呢?」   王世充苦笑道:「當然不是在她手上,否則叫你去偷亦只是白走一趟。據聞師妃暄的武功已達致寧道奇那種超凡入聖的境界,要從她身上偷東西,就像要從天上把明月摘下來般的不可能。」   今次寇仲確是大為錯愕,目瞪口呆的道:「這麼重要的東西,她竟不隨身攜帶嗎?」   王世充像怕給人聽見般,壓低聲音道:「此事乃江湖上一個大秘密,我也是因認識寧道奇的一個知交好友,才知悉此事。那人你也見過,就是王通老師。」   寇仲當然記得大儒王通。   就是在那個宴會上,他初次見到王世充、跋鋒寒和傅君瑜,又聽到石青璇妙絕天下的簫技。   王世充續道:「和氏璧確是秘不可測的人間瑰寶,似玉卻又非玉,最奇怪是它能助長佛道中人禪定的修行,對修練先天真氣者更有無可估計的裨益。」   寇仲不解道:「既是如此,師妃暄理該摟著它來睡覺才對。為何反不會隨身攜帶呢?」   王世充啞然失笑道:「這是因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緣故。原來和氏璧有一奇異特性,就是會隨著天時而生變化,不但時寒時暖,忽明忽暗,極難掌握,以之練功,一個不小心就會幻像叢生,動輒有使人走火入魔之險。」   寇仲哂道:「那只要將它放在鐵盒中不就成了嗎?」   王世充道:「無論甚麼東西都阻隔不了它的影響力。除非你不是修習上乘先天真氣的高手,否則只要進入它影響力的範圍內,便要賭賭命運,看它在怎樣的情況下,會變幻和怪誕至何種地步。」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那你還幹嗎要叫我去偷這麼可怕的東西?難道不知我修的正是玄門最上乘的先天心法。」   王世充欣然笑道:「我現在只是叫你去偷去搶,又不是叫你捧著它來打坐練功,那你怕甚麼呢?只要你把寶璧拿到手,交給接應的人,便完成任務。」   寇仲奇道:「若只是在練功時它才會生出影響,那師妃暄為何不帶它在身上,尚書大人不是要害我吧?」   王世充微笑道:「我最歡喜就是你這種直性子的人。和氏璧在兩種情況下會影響主人,一是打坐冥思,另一就是與人動手行功運氣之時。所以無論是寧道奇又或師妃暄,都絕不會捧著和氏璧四處走。」   寇仲一想也是道理。   假若師妃暄帶著和氏璧時遇上婠婠,豈非糟糕透了。   點頭道:「這個解釋倒有點道理,不過若我是師妃暄或寧道奇,必會把和氏璧藏在一個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地方,令人無從下手。」   王世充從容道:「你這想法很有道理,但也只是常理,不能應用到像和氏璧這一類的異寶上。從歷史觀之,和氏璧失去後總有方法教人尋找回來,它或發出奇怪的光芒,甚或默默召喚有緣之人,諸如此類。所以師妃暄若要保住和氏璧,必須交由她信任的人保管,明白嗎?」   寇仲皺眉道:「仍只是勉強明白了一部份。」   王世充似是心情極佳,欣然道:「還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呢?」   寇仲道:「我不明白之處,就是王公你大有資格成為被師妃暄挑中作為和氏璧真主,那時天下群豪都俯從響應,又有寧道奇和整個慈航靜齋帶發或光頭的尼姑撐腰,豈非勝過現在去幹偷雞摸狗見不得光的事嗎?」   王世充歎了一口氣,苦惱道:「你若是師妃暄,在李密和我之間會挑選誰人,只以我是胡人的身份,已絕不會入選。」   頓了頓,續道:「所以我才要央你為我盜寶。因為誰都以為你寇仲不會聽人差遣,那就不會牽連到我身上來,這個忙你定要幫找,否則若讓李密得到寶璧,我和你都休想有安樂日子。」   寇仲苦笑道:「王公打的確是如意算盤,但你不怕我得寶後會據為己有嗎?」   王世充微笑道:「你得到和氏璧有甚麼用呢?古語也有雲懷璧其罪。此璧正就是和氏璧,就算你蠢得將它據為己有,亦總好過讓它落在李密或竇建德、李淵等人手上呀。」   寇仲心忖你這麼想就最好,故作煩惱的道:「好吧!那麼和氏璧究竟在甚麼地方呢?」   王世充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寇仲愕然叫道:「甚麼?」  ****************************************************************************   徐子陵正要走出橫巷,後方一聲乾咳傳至。他心中一懍,猛地回頭,見到戴上面具的跋鋒寒迅快來到他身旁,扯著他走向大街,道:「我替你把那人滅了口哩!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看你的樣子是要到上官龍處大殺一場,但這麼做只是匹夫之勇,和去送死沒甚麼分別。」   徐子陵醒悟過來,轉頭瞧了落在右後方對街處的上官龍華宅一眼,道:「你說的陰癸派長老,便是上官龍吧!」   跋鋒寒點頭應是。   當徐子陵把剛發生的事扼要說明後,跋鋒寒駭然道:「你真是毫不畏死,明知涫妖女和邊不負都大有可能藏在上官龍府內,你仍要硬闖進去為手下報仇。幸好我到來踩盤子,否則就截不著你。」   又扯著他轉入一條橫街道:「來!我帶你去看一處地方。」  ****************************************************************************   王世充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卷帛圖,攤在桌面上道:「這是位於洛陽城南郊野淨念禪院的示意圖,淨念禪宗一向與慈航靜齋關係密切,也學靜齋般從不捲入江湖的紛爭中,在武林中雖不著名,但卻有崇高的地位。所以師妃暄除非不把和氏璧交給別人,否則必是交予淨念憚院的禪主了空大師保管。最妙是由於和氏璧的怪異特性,沒人敢與接近,故和氏璧定是藏在寺內某處與人隔離的地方。」   寇仲朝寺圖瞧去,只見殿宇重重,頭皮發麻道:「要在這麼大的地方走上一匝,恐怕也要大半天,如何才能找到和氏璧?」   王世充苦笑道:「若是容易的事,我早遣人去做了。事實上我手下能人雖眾,但卻沒有一個能在才智上及得上你,加上你又有兩個好幫手,理該比其他人更有機會。」   寇仲挨到椅背處,歎息道:「了空的武功如何?」   王世充若無其事的道:「不知道!」   寇仲差點從椅上彈起來,失聲道:「甚麼。難道沒有人見過他?」   王世充無奈答道:「當然有人見過他,我也曾和他見過兩面,不過他修的是『閉口禪』,從不與人說話。」   寇仲訝道:「憑王公的眼力,仍看不破他的深淺嗎?」   王世充困惱地道:「能練得『閉口憚』的和尚,自然都該是深藏不露的人吧!我甚至連他是否懂武功也不曉得,只知道他座下四大護寺金剛,都是深不可測的高手,否則就不用勞動寇公子的大駕了!」   寇仲苦笑道:「你比師妃暄更懂選人。最惱人是王公你只是事事憑空猜估,若我拚死打遍全寺仍找不到和氏璧,那才冤哉枉也。」   王世充雙目放光道:「只要有一分機會,我們也不該放過。否則如讓李密得到和氏璧,你和我都只能拋棄尊榮,甚至過著任人宰割的日子。」   寇仲歎道:「既是如此,那聖上你怎麼說我就怎麼辦好了!」  ****************************************************************************   跋鋒寒指著對街宅舍重重的一座院落道:「這是洛陽最著名的青樓曼清院,最紅的三個妓女是清菊、清蓮和清萍,人稱『曼清三朵花』,老闆就是子陵你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的上官龍。」   街上行人熙攘,熱鬧非常,他們要退在一旁,才不會阻礙行人。   此時太陽快要沉沒在西山之下,有些店舖已亮起燈火。   徐子陵冷然道:「上官龍今晚是否會到這裡來?」   跋鋒寒道:「他在這裡有間長房,表面上是用來招呼朋友,實際上卻是收集各方面來的情報。」   徐子陵訝道:「東溟派為何能知道這麼多隱秘的事呢?」   跋鋒寒皺眉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問了琬晶兩次,她都沒有正面答我,我只好知情識趣不再問她。但琬晶既有邊不負這父親,又假若東溟夫人就是琬晶的親母,那東溟派必和陰癸派有一定的淵源,故能比別人知得更多有關陰癸派的事。」   此時有一批胡商想進入兩人身後的鋪內看貨,他們識趣地退到一旁,跋鋒寒乘機扯著他繼續漫步,道:「琬晶對邊不負這父親深痛惡絕,但又自知難以狠心下手殺他,而且這亦非容易之舉,所以才央我為她辦這件事。事實上邊不負確是強橫之極,即使我們三人聯手,若沒有有利的環境配合,也休想留得住他。」   徐子陵邊行邊在他耳旁低聲道:「她要對付陰癸派,不怕陰癸派報復嗎?」   跋鋒寒逍:「這正是琬晶要通過我來對付邊不負的另外一個原因。因為只是南海派已使琬晶窮於應付,若再公然惹上陰癸派這硬得無可再硬的敵手,東溟派說不定會有滅派大禍。」   徐子陵愕然道:「南海派是甚麼東西?為何我從未聽過。」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南海派並非甚麼東西,而是海南一座大島上名震南方的第一大派,聲威僅次於宋閥,其掌門梅洵七年前只二十歲就登上掌門之位,擅使長槍,非常有名。」   徐子陵歎道:「中原實在太大了,奇人異士數不勝數,怎麼聽都聽不完。」   兩人再步上新中橋,沿著洛水朝東走,順道去與寇仲會合。   跋鋒寒微笑道:「不過南海派最令人驚懼的卻非梅洵,而是他的師公『南海仙翁』晃公錯,此人論資排輩,又或以武功而言,都可列入中原前十名的高手內,比之寧道奇亦所差無幾,幸好他已退隱多年,否則琬晶會更頭痛。」   徐子陵有點明白的道:「難怪你對中原的事如此瞭如指掌,至少有這位東溟公主肯毫無保留的向你提供資料。」   跋鋒寒淡然道:「早在突厥時,我已知道很多關於中原的事。來!我們在堤邊坐下等仲大少好了!」   坐好後,徐子陵瞧著一艘在夕陽下駛過洛水的帆船,滿懷感觸地道:「你看這艘船多麼自由寫意,縱是在鬧市中心,但一切人世間的鬥爭都似與它沒有半點關係,而我和你則深深被捲進了凡塵的是非圈內,難以脫身。」   跋鋒寒哂道:「子陵對這人世絕對是個不情願的參與者,不過即管是這條船,實情亦像我們般在人海中打滾。閒話休提,不若我們研究一下如何可活擒上官龍,再迫問出你瑜姨的去向。」   此時寇仲到了,興沖沖的跪倒兩人身後,神秘兮兮的道:「今晚我們去偷和氏璧好嗎?」   兩人聽得愕然以對,面面相覷。 第八章 長白王薄   三人戴上面具,換上一般江湖人物的裝束,坐在曼清樓對面街一座飯館靠街的座席,正享受漫後的甜點。   這時寇仲已把王世充的話一點不漏地轉述完畢。跋鋒寒首先道:「原來和氏璧如此怪異,不過若慈航靜齋和寧道奇都勘破不了它的變幻秘密,恐怕天下再無人有辦法了。」   寇仲笑嘻嘻道:「理得它有甚麼怪用奇跡,最緊要是破壞師妃暄和李世民小子的好事。將來到我起事時,便以之為帥印,想想也風光過癮!你兩人究竟幫不幫我。」   跋鋒寒正容道:「幫你沒有問題,但得寶後要給我研究個十天八日才成。」   寇仲哈哈笑道:「這個當然沒有問題,大家既是兄弟,自須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跋鋒寒苦笑道:「你倒懂得打蛇隨棍上。咦!子陵為何眉頭深鎖?」   徐子陵歎道:「以鋒寒兄的見聞廣博,對淨念禪院似亦從未得聞。只此便可知禪院裡的乃真正方外高人,不問世事。我們卻要去擾他們的清淨,小弟怎能快樂得起來。」   跋鋒寒冷哼道:「他們若真是不問世事,就不該沾手和氏璧,若沾手和氏璧,就不能怪我們去盜寶。」   頓了頓後,拍拍徐子陵肩頭微笑道:「子陵放心吧!我們先設法肯定和氏璧是藏在寺內,才動手或偷或搶,那你便不用心中不安樂啦!」   寇仲愕然道:「想不到老跋能這麼體恤陵少。」   跋鋒寒哂道:「我跋鋒寒罕有與別人交朋友的,不知為何卻偏與你們投緣,既是朋友,自應體諒對方,為對方著想,這才是交友之道。」   寇仲皺眉道:「我不是不想為小陵著想,但你剛才提出的辦法卻是知易行難。試想偌大一座禪院,除非搔擾其中一個和尚的清靜,抓了他來拷問,否則如何知道和氏璧是否在寺內了,」跋鋒寒胸有成竹道:「解鈴還需繫鈴人,你們先聽我的推論吧!」   兩人訝然道:「甚麼推論?」   跋鋒寒油然道:「假設那叫秦川的真是師妃暄,那她可能剛從寧道奇手上接過和氏璧,便去考較李世民做未來天子的資格。於是給子陵感應到她身懷寶物…」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了。所以只要子陵到淨念揮寺閒逛一周,便可探知和氏璧藏在何處,又或根本不在寺內了!果是好計。」   跋鋒寒雙目閃閃生輝,沉聲道:「不過我們的如意算盤可能會完全打不響。」   徐子陵點頭道:「師妃暄既放心把和氏璧交給了空禪主保管,自是確信他有護寶的能力。只看他修的是甚麼『閉口禪』,又連王世充都看不破他的深淺,便知他的功行修養均是非同小可。」   寇仲道:「如果可輕易盜寶,王世充早已出手。咦!這事有點不妥當。」   兩人齊瞪著他。   寇仲露出回憶思索的神情,道:「當我問王世充為何他自己不派人去盜寶時,他露出苦澀的神情,像是吃了啞巴虧的淒慘模樣。說不定他已曾派高手去探過虛實,卻是鎩羽而回,所以才央我們出手。」   跋鋒寒和徐子陵都聽得眉頭緊鎖,因為若已打草驚蛇,縱使師妃暄不移寶別地,淨念禪院也將提高警戒,使盜寶一事困難大增。   徐子陵點頭道:「你這推測合情合理。我才不信王世充肯在這麼短的時間如此信任你。且誰都看出你是野心極大,不肯屈於人下的野心家。所以說不定是他借刀殺人之計。和氏璧根本不在寺內,這叫狡兔未死,走狗先烹。」   寇仲苦笑道:「兄弟又來耍我!」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真拿你兩人沒法。不過子陵的推測亦非常合理。整件事可能是王世充設計要陷害你罷了,早知是那樣。咦!上官龍的馬車到了!」   跋鋒寒大步走到街上,正要橫過車水馬龍的繁華大道,給徐子陵和寇仲分別左右拉住,奇道:「你們扯著我幹甚麼?」   寇仲尷尬地道:「忘了告訴你我兩人從來都欠了青樓運,到青樓去沒有一次是有好結果的。」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竟有這麼一回事,那現在我們該否回家睡覺?或是由我將上官龍轟下街來,再由你們動手收拾。」   徐子陵斷然道:「今晚當然要動手,但至少你該告訴我們你的作戰大計吧!」   跋鋒寒洒然道:「對付一個陰癸派的大嘍囉,何需甚麼手段。就以馬賊殺人的方式,來個迅雷不及掩耳,硬闖進去,擄人後就找個地方由我行刑拷問,包他連歷代祖宗也要和盤托出。」   寇仲哂道:「這不就是計劃嗎?三十六計中這叫以快打慢,攻其不備。不過似乎你該告訴我們上官龍那間長房在那一座院落和廂房,免得我們摸錯了門口。」   跋鋒寒苦笑道:「這個恕我難以從命,因為我也不知道。所以準備逐屋搜尋,鬧他一個天翻地覆,舒舒手腳。」   徐子陵和寇仲愕然以對。   跋鋒寒微笑道:「我辦事,兩位老弟請放心。我只是和你們開個玩笑吧!來!青樓是只要囊中有金就可進去的地方。先找四、五個美妙姑娘來談談心再從長計議好了!」   寇仲奇道:「我們只有三個人,為何你卻要找四、五個那麼多來陪我們?」   跋鋒寒凝望著對街曼青院的正門,油然道:「這招是三十六計外的第三十七計,叫僧多粥少。在群女爭競下自會便宜了食色性也的諸君子,像你們的初哥定要學曉此計。」   寇仲和徐子陵均覺好笑,心想又會有這麼多學問的。   和跋鋒寒接觸多了,愈感到他非如外表般的冷酷無情,還要比一般人風趣多了。   此時有數人來到曼清院外,略一停步,便昂然走了進去,其中一人風度翩翩,寇仲和徐子陵同時低呼道:「宋師道!」   竟然是久違了的宋閥高手,宋玉致的二兄宋師道。   想起當日宋師道因對傅君綽生出愛慕之心,邀他們乘船西上,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有如在昨天發生。不由生出感觸。   三人橫過大街時,又再有兩三起武林人物進入院內,像約好了似的。   跋鋒寒低聲道:「情況有點不對頭,曼清院定然有事將會發生。」   徐子陵和寇仲都點頭同意。   但因此時已到達院門前,不便交談,只好悶聲不響,邁步進門。   把門的數名大漢伸手攔著三人道:「今晚曼清院給長白的王爺包了,沒有請柬的恕不招待。三位請到別家去吧!」   寇仲一呆道:「洛陽有『皇爺』不稀奇,長白那來甚麼『爺』呢?」   把門的大漢見三人體型雄偉,又一個疤臉,一個麻臉、一個黑臉,顯非善男信女,惟有沒好氣的解釋道:「王爺就是『知世郎』王薄大爺,而非甚麼皇爺。」   三人均聽得心中一震。   王薄乃長白第一高手,若只論武功,在北方聲名之盛,尤在李密、杜伏威等人之上,寇仲和徐子陵更和其子王魁介交過手,其武技已可躋身一流高手的位置。由此即可推之王薄的高明。   令人不解的地方,是王薄一向雄霸長白一帶,為何竟會忽然到了洛陽,還大事張揚的包起了曼清院來大宴江湖朋友。這豈非視王世充如無物。不過再向深處想,王世充現在確是無暇去對付王薄。   寇仲哈哈一笑,見風駛帆道:「我們當然知道王公是誰!只是開個玩笑吧!我們今晚正是應約而來,不過因去方便了一轉,走慢半步,剛才入去的宋師道兄,就是和我們一夥的,我們的請柬就都在他身上。不信嗎?麻煩老兄你帶我們去與他會合就可問個明白!」   那批把門大漢無一不是老江湖,那會這麼容易被他誆倒。其中一人笑道:「原來是宋太爺的朋友,請問三位高姓大名,待小人去問過宋爺,然後再為三位爺們引路。」   此著早在寇仲算中,欣然道:「告訴宋爺就說傅人中到了!」   那人匆忙去了。   三人識趣的站到一旁,以免阻礙其他賓客內進。   來者不絕如縷,看氣派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寇仲乘機探聽消息,先向其中一個把門的旁敲側擊的問道:「你們曼清院有多少位姑娘?你這位大哥貴姓?」   他問的是個年紀較大的漢子,人因通常經歷多了,都不願因小事開罪別人。   果然那人答道:「小人叫李雄,你們定是初抵洛陽的。我們曼清院共有三百多位姑娘,都是千中挑一的精選。」   徐子陵卻沒有興趣聽他們的對答,扯著跋鋒寒移離三、四步,低聲道:「王薄在此宴客的事理應無人不曉,為何公主沒有告訴你?」   跋鋒寒皺眉道:「她並不知道我會向上官龍下手,不過她若知而不告,亦總有點問題。」   此時又有一批十多人持著請柬步入院門,徐子陵眼角瞥處,其中一人赫然是李靖,知他認得自己的疤臉樣兒,嚇得慌忙背轉身,又佝僂起身體。   正套取情報的寇仲亦嚇得閉口不語,怕李靖認出他的聲音來。   李靖等還以為三人是把門的人,不以為意的進去了。   跋鋒寒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又會這麼巧的,剛生疑問,便有答案了。」   徐子陵愕然道:「甚麼答案?」   跋鋒寒苦笑道:「剛才琬晶穿上男裝,傍著不用說都是李世民那小子的人進來,明白了嗎?」   寇仲來到兩人旁,低聲道:「原來今晚這裡會同時有兩件盛事,一文一武,你們說是否精采!」   跋鋒寒神色復常,笑道:「說來聽聽。」   寇仲道:「文的就是名聞天下的才女尚秀芳會在此表演一場拌舞,武的則是在王薄主持下,兩大域外高手將決一死戰。」   接著神秘兮兮的道:「其中一個還是我們的老朋友!」   兩人訝道:「是誰?」   寇仲笑道:「不就是曲傲那老小兒。」   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臉臉相覷。   「曲勒飛鷹」曲傲乃緊追畢玄那般級數的頂尖高手,他不來找你麻煩已可酬神作福,現在竟有人膽敢跟他對陣決戰,自教人意想不到。   跋鋒寒沉聲道:「另一個是誰?」   寇仲道:「另一個來自吐谷渾,至於名字則尚未探得到。」   跋鋒寒一震道:「定是吐谷渾王伏允之子伏騫,我在北疆時早聽過此人,擅使長矛,在戰場上神勇蓋世,只他才有比膽量和資格挑戰曲傲。」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記起劉黑闥也曾提過這個人。還說吐谷渾和鐵勒乃是死敵,難怪到了中原仍不肯放過對方。   寇仲咕噥道:「原來是那個自嬰孩時期便留著鬚髯的小子。哈!」   宋師道的聲音遠遠傳來道:「人中!原來是你們來了!」   寇仲和徐子陵轉過身去,與正走來的宋師道打了個照面。   宋師道明顯認不出改了容的他們,愕然止步。   寇仲迎了上去,低呼道:「是我!不過戴了面具,唉!我娘死了。」   兩人以前對宋師道因傅君綽的關係,實在存著孩童式的嫉忌。但現在傅君綽已死,此時見到宋師道原本烏黑的頭髮,兩鬢已有些許星霜,雙目透出幽鬱難解的神色,都心生感觸,像見回親人般,湧起難言的滋味。   宋師道軀體微震,仰首望天,眸子隱泛淚光,長長吁出一口氣,又垂頭沉聲道:「是否宇文化及那奸賊下的手。」   寇仲頹然點頭。   宋師道狠狠道:「好!好!」   接著仰天打了個哈哈,充盈著難解的悲憤之情,朗聲道:「我們進去再說!」   轉頭領路先行,步履蹌踉,顯是情懷激動,難以自己。   寇仲和徐子陵那想得到宋師道這種外表風流瀟灑的人物對傅君綽用情如此之深,既感可惜,又心酸難禁。   正舉步欲行,後方足音輕響。   回頭望去,貌美如花的沉落雁已把嬌軀移入兩人中間,一對玉臂穿進他們臂彎內,媚笑道:「找得你們真苦呢!仲少爺你只得一副面具嗎?是魯妙子製造的精品吧?」   跋鋒寒移到三人身後,變得宋師道和跋鋒寒一前一後,寇仲、徐子陵和沉落雁則在中間,各懷心事的朝曼清院的主堂走去。 第九章 此生不悔   寇仲感到沉落雁柔軟又充滿彈性的酥胸緊壓到左臂處,心中微蕩,回頭與跋鋒寒交換了個眼色,卻見沉落雁沒有隨人,奇道:「沈軍師為何只影形單。你的世績情郎沒空陪你嗎?」   沉落雁先瞅了神情肅穆,像對她的親熱完全無動於中,只凝視前方宋師道背影的徐子陵一眼,才笑靨如花、媚態橫生的道:「人家像你們般遲來一步嘛!你們是到二少爺的廂房吧!姐姐待會再來找你們談心好了。唉!扔掉這三副臉具吧!你們都這麼見不得光嗎?」   鬆開玉手,在寇仲和徐子陵踏上主堂正門的台階前,停了下來。   跋鋒寒來到她旁邊,淡淡笑道:「要殺我們請勿錯過今晚,否則說不定再沒有這麼方便的機會了。」   沉落雁秀目殺機一閃即逝,卻沒有答話。   曼清院不愧為洛陽最具規模的青樓,設計更是別具特色。   王薄宴客的地方是主堂後的「聽留閣」。由東南西北四座三層重樓合抱而成,圍起中間廣闊達五十丈的園地。   重樓每層均置有十多個廂房,面向園地的一方開有窗隔露台,令廂房內的人可對中園一覽無遺。   比之南方的建築,曼清院明顯是以規模宏大,豪華富麗見勝。特別與江南一帶淡雅樸素、精緻靈秀的宅園迥然有異。   「聽留閣」充份體現出「隔」與「透」的結合和運用。把一種龐大、嚴實、封閉的虛實感覺發揮得淋漓盡致。   雖以樓房為主體,但實質上卻以中園為靈魂,把裡外的空間結合為一個整體,以有限的空間創造出無限的意境。   重樓向中園的一面都建有相通的半廊,不但加強了中園的空間感,更使四座重樓進一步連接在一起。   園的核心處有個大魚池,更為這空間添置了令人激賞的生機。   水池四周的空地是青翠的綠草和人工小溪,以碎石的小路繞池而成、從高處瞧下去更可見由小路和綠草形成的賞心悅目的圖案。   當小路還上溪流時,便成拱起的小橋,使整個園景絕不落於單調沉悶。   無論是有人在園中表演又或決鬥,四面重樓廂房的人都可同時觀賞。可見王薄確懂得挑選地方。   三人隨著宋師道登上位於北廂頂樓的廂房,既感今晚刺激有趣,又暗自叫苦,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可向上官龍下手。   這時四座三重樓閣每間廂房都燈火通明,加上繞園的半廊每隔數步就掛了宮燈,映得整個中園明如白晝,加上人聲喧鬧,氣氛熾熱沸騰。   宋師道在一道門前停下來,仰首深吸一口氣後,情緒才回復平靜。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來到他身後,靜待他發言。   廊道上盛裝的美妓俏婢花枝招展的往來於各個廂房之間,看得人眼花繚亂。見到四人,都媚眼頻送,不過顯然對英俊的宋師道興趣最大,因為三人戴上面具後,都掩蓋了他們非凡的長相。   宋師道卻是視而不見,低聲喟然道:「我一直不肯接受君綽死了的事實,蒼天何其不仁,春未殘花已落,我定要手刃宇文化及那奸賊。」   三人都想不到宋師道用情如此之深,一時說不出話來。   宋師道歎道:「三妹不想見小仲,我已請人安排了隔鄰另一間廂房,來吧!」   寇仲愕然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這才知道宋玉致也來了。   宋師道把杯中烈酒一飲而盡,寇仲剛將傅君綽死前的情況詳細道出。   其他廂房都是笑語遠喧,猜拳鬥酒的聲音夾雜在絲竹絃管中,令曼清院似若燃著了生命的熊熊烈火。   惟獨這個廂房人人神情肅穆,俏婢美妓都不敢上來打擾。   跋鋒寒最是尷尬,直到此刻宋師道連他的名字都沒問過半句。   宋師道瞧著寇仲再為他桌上的杯子斟滿第五杯酒,靜默得像沒有任何生命的石雕像。   寇仲探手脫掉臉具,吁出一口氣道:「戴著這鬼東西真不舒服。」   徐子陵和跋鋒寒亦覺得戴上臉具再沒有掩飾的作用,隨手脫掉。   宋師道像全不知道他們幹甚麼的沉聲問道:「君綽沒有提起過我嗎?」   寇仲和徐於陵臉臉相覷,無言以對。   宋師道慘然一笑,拿著杯子長身而起,臉對平台下有若一幅精美大圖案的中園,搖頭歎道:「無論她怎樣對我,我對她的情亦是此生無悔。那小谷在甚麼地方,待我殺了宇文化及後,就到那裡結廬而居,令她不會寂寞。」   徐子陵胸口像給千斤重石壓著般,呼吸困難的淒然道:「將來若有機會,我帶二公子到那裡去探娘吧!」   宋師道搖頭道:「不!我只想一個人到那裡去。只要你們告訴我大約的位置,我有把握尋得到。」   寇仲乾咳一聲道:「告訴二公子沒有問題。嘿!但可否談點條件呢?」   宋師道大訝道:「這也要談條件嗎?難怪三妹不歡喜你。」   寇仲大感尷尬道:「我只是希望二公子能把殺宇文化及的事,讓給我們這兩個作兒子的去辦吧了!」   徐子陵接口胡縐道:「娘在臨終前,曾囑我們練好武功,好去為她報仇的。」   宋師道默然片晌,頹然道:「好吧!憑你們能刺殺任少名的身手,去對付宇文化及該沒有問題。」   跟著雙目異芒大作,催道:「快說你娘墓地所在!」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斷然起立,湊到宋師道耳旁,說出了小谷的位置。   宋師道聽畢,把杯中酒盡傾口內,哈哈一笑,欣然坐回位子內。   三人都目瞪口呆的瞧著他。   宋師道像傅君綽根本尚未身故,而他又已娶了她為妻般,輕鬆的道:「今晚事了之後,我就到那裡去陪君綽。」   接著向跋鋒寒洒然笑道:「這位是否跋兄,即管以突厥人來說,也少有長得像你般奇偉雄悍。」   跋鋒寒正留神門外各式人等的往來情況,聞言回過神來,淡然道:「跋某人亦常感到上天待我不薄,故誓要以『不負此生』作回報。」   「砰!」宋師道完全恢復了往昔的風度,拍台讚道:「不負此生,說得好!小仲斟酒,讓我敬跋兄弟一杯。」   寇仲忙扮出謙虛誠實兼忠厚的怪模樣,為兩人斟酒,設法沖淡剛才那股悲鬱難舒的氣氛。   跋鋒寒與宋師道對視半晌後,哈哈笑道:「我跋鋒寒一向看不起高門大族的人、深信凡是豪門都會生敗家子。可是見到二公子能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如此情深如海,此生不渝。令我聯想起自己對武道的刻意追求,心裡對二公子只有一個『服』字,這一杯我就破例干了。」   寇仲和徐子陵呆瞪著跋鋒寒,他們已久未得睹他這種霸道和鋒芒畢露的神態,心中均升起異樣的感覺。   宋師道微一錯愕,接著啞然失笑道:「上天既然待你不薄,跋兄弟又何須仇視其他同樣幸運的人。事實上這都是『心』的問題。像我知道君綽在那裡後,我便感到她在我心中已復活了過來,人生再無憾事。來!乾杯!」   「叮!」   對杯相碰。   兩人均一飲而盡。   跋鋒寒雪白如玉的完美臉龐掠過一絲紅暈,迅又逝去,一對虎目精芒爍動,就那麼以衣袖抹掉嘴角的酒漬,冷冷道:「這杯就當是為我挑戰曲傲一壯行色。」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甚麼?」   跋鋒寒雙目神光更盛,充盈著強烈的鬥志和信心,仰天大笑道:「曲傲那天殺不死我,實是他一生人最大的失誤。因為我已摸清楚他的底牌,所以怎能錯過此等良機。」   寇仲和徐於陵又大吃一驚,暗忖這回真是乖乖的不得了。   跋鋒寒雖是罕有的武學奇才,但礙於經驗、火候、功力,始終該與名揚域外數十年的曲傲尚有一段距離。   徐子陵被寇仲在台底踢了一腳後,忙進言道:「跋兄若出手,不論勝敗,我們今晚也休想拿得著上官龍那小子!」   宋師道一呆道:「洛陽幫的上官龍和你們有甚麼恩怨?」   寇仲苦笑道:「還不是因為娘的妹子瑜姨。只有抓起上官龍來毒打一場,才有辦法救她。」   宋師道劇震道:「君綽竟有妹子?」   寇仲心中一動,湊過去眉飛色舞的道:「還長得很像娘呢!但不是形以,而是神肖,二公子一看便知。」   宋師道皺眉道:「為何你們總是二公子前,二公子後的喚我?」   寇仲的笑容更苦澀了,尷尬但又老老實實的答道:「難道喚你作宋叔叔嗎?那我該叫你的三妹作甚麼?」   房內靜默了剎那光票,像時間已凝固了,接著幾個人都同一動作的捧腹大笑,笑中卻有淚光。   寇仲忍著笑探手拍拍跋鋒寒的寬肩,湊過去道:「老跋你還是乖乖的助我們去救瑜姨算了。」   跋鋒寒歎道:「我這人決定一件事後,從不回頭。在今晚的情況下,要刺殺上官龍還可以,活擒他卻是休想。」   宋師道微笑道:「若有我幫手,情況就完全兩樣,對嗎?」   三人呆了一呆,接著同時點頭。   憑著宋閥的聲譽威望,要讓上官龍上個當,並非不可能的事。   若然可以用計智取,自然勝於單憑武力。   「篤!篤!篤!」   敲門聲響。   一把悅耳的男聲響起道:「在下秦川,不知宋師道兄是否大駕在此?」   徐子陵、跋鋒寒和寇仲愕然互望。   秦川豈非是師妃暄。   難怪她到了門外眾人仍不生警覺。   宋師道驚異不定的道:「門沒有下閂的,秦兄請進!」   秦川在門外答道:「小弟有幾個問題,隔著門說,會比較方便點。」   宋師道皺眉道:「秦兄可否介紹一下自己,否則請恕宋某不肯回答隔門而來的問題。」   秦川淡然自若道:「人說宋閥以宋師道最是英雄了得,心懷大志,若只拘於身份關係,便拒問題於門外,秦某只好死心一走了之。」   宋師道哈哈笑道:「好一個『拒於門外』,確是說得有理,問吧!」   徐子陵三人明白過來,知道師妃暄在進行她挑揀皇帝的玩意兒。   秦川平靜地道:「我想問宋兄人生的意義是在那裡?」   宋師道愕然半晌,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神情落漠的答道:「在今夜以前,人生的意義在於能否盡展胸中抱負,成就一番有益人世的功業。但現在只覺生也如夢,死也如夢,人生只是一場大夢,每個人都在醉生夢死,浮沉於苦海之中,難以自拔。」   徐子陵等聽得直搖頭,暗忖師妃暄會揀宋師道才是怪事。   門外的秦川默然片刻後,輕歎道:「宋兄這番話實是發人深省,不過人來到這塵世裡,有所不為外還須有所必為,宋兄所為的又是何事?」   連跋鋒寒也露出欣賞的神色。   秦川話內的機鋒確是無比出色。   宋師道苦笑道:「現在我只想喝兩杯酒,秦兄不如進來和我碰碰杯子好嗎?」   秦川淡淡道:「我明白了,小弟告退!」   寇仲一個箭步撲到廂門處,拉開房門,探頭外望,秦川已不見影酊,忙抓著個經過的俏婢問道:「剛才站在門外的人是甚麼樣子的?」   俏婢嬌笑答道:「剛才那有人呢?」又瞄了房內三人一眼,美目立時亮起來,獻媚道:「四位大爺不用婢子侍候嗎?」   寇仲那有心情和她胡混,微笑道:「我們正在開機密會議,不必了!」   不理她一臉失望,就那麼的關上房門,大惑不解道:「又會是這麼樣的?」   跋鋒寒皺眉道:「這可能是一種神乎其技的傳音術,能以武功駕御聲音,造成這種人在門外的效果。但她的人亦該在附近某處。」   寇仲瞧著徐子陵道:「陵少有甚麼感應?」   徐子陵思索道:「我沒有絲毫感應。」   跋鋒寒和寇仲同時一震,齊叫道:「那即是說…」又齊齊住口。   宋師道一臉茫然道:「那即是甚麼呢?」   寇仲嘻嘻笑道:「沒甚麼!那即是表示這秦川很厲害,所以小陵才一點不覺。」   徐子陵當然知道跋鋒寒和寇仲想到的是和氏璧該不在師妃暄身上,否則自會生出感應,此點極為重要,已可間接證實王世充沒有說謊。   如此重要的寶物,不隨身攜帶,必然有特別的理由。   宋師道給「秦川」勾起心事,又喝了兩口悶酒後,起立道:「王薄要戌時中才到,尚有大半個時辰,晚宴才正式開始。你們要不要召幾個美人兒來陪酒消遣?」   寇仲等知他要離去,站起相送。   徐子陵道:「我們只想靜靜的喝杯水酒。」   宋師道朝廂門走去,點頭道:「那樣也好,待我到鄰房交待幾句後,再過來和你們商量救人的大計。」   跋鋒寒道:「跋某有一事請教,王薄遠在長白,為何忽然會在洛陽宴客,又安排伏騫與曲傲的決鬥,還請得紅極一時的尚秀芳來獻藝。」   宋師道皺眉道:「這個恐怕誰都不大清楚。自半年前王薄宣佈放棄爭天下後,在江湖上的聲望不跌反升。所以今趟發出英雄帖,廣邀朋友到洛陽觀戰,更碰上和氏璧一事,所以誰都生出不想錯過的心意。」   又微笑道:「我順便去和上官龍打個招呼,探聽一下敵情,回頭再向三位報告。」   再對寇仲道:「剛才是三妹從『人中』猜到是個『仲』字,否則我也一時想不到是你們。」   宋師道去後,三人重新坐好。   跋鋒寒皺眉道:「此事非常奇怪,今晚之會會否是陰癸派的一個陰謀呢?因為曲傲一向與陰癸派有勾結,這曼清院更屬上官龍所有。」   寇仲笑道:「假若能一舉把來赴宴的人全部殺死,的確便宜了陰癸派。不過這是沒有可能的,即管王世充也不敢在自己的地頭幹這種蠢事。」   徐子陵猜道:「會否是陰癸派研製出一種厲害之極的毒藥,連一流高手都要上當,事後則可把一切責任推在王薄身上。」   寇仲搖頭道:「世上仍沒有一種這樣的毒藥,照我看曲傲今次到中原來是有很大野心的,故想借此立威,又可除掉伏騫這眼中釘,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跋鋒寒道:「曲傲和伏騫這兩個名字掉轉才差不多!不過也難怪仲少會猜錯,皆因不知道伏騫的厲害。王薄的退出爭天下,說不定也與他有關係。」   寇仲咋舌道:「你是說伏騫有勝過曲傲的機會嗎?」   跋鋒寒道:「這個實在難說,但我們曾和曲傲交過手,你們不覺得曲傲並非若我們想像中那麼厲害嗎?在西域時我曾聽過人說曲傲近年縱情酒色。要知武功一事,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看來此言不假。」   徐子陵吁出一口涼氣道:「他退步了仍這麼厲害,若沒有迷於酒色,我們豈非早完蛋大吉。」   跋鋒寒微笑道:「每個人自出娘胎後,便要和別人競爭,想出人頭地,自要付出代價。不過創業雖難,守成則更難,邦國如是,武功亦如是。」   寇仲像沒有聽到兩人的對答般,忽然插入道:「假若我們能在今晚這種沒有可能的情況下,抓走上官龍,豈非痛快之極。」   徐子陵點頭道:「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但問題是上官龍既為陰癸派的重要人物,手底下定是很硬,我們卻要活擒他,一趟不成以後便休想再能攻其不備,所以沒有七、八成把握,亦不宜輕舉妄動。」   寇仲道:「只要他落了單我們便有辦法,他怎都強不過邊不負吧!」   跋鋒寒搖頭道:「上官龍肯定是老奸巨猾的人、否則也不能在陰癸派坐上這重要職位。即使宋二公子肯幫我們,也休想可把他騙到無人的地方下手。」   寇仲像想起甚麼好笑的事般,欣然道:「他上茅廁時總不能也大批人前呼後擁吧?」   兩人為之莞爾。   徐子陵笑罵道:「首先你要肯定他會於何時和會到何處方便。只是這寶貴情報已是不易取得,還要他真個前去才行。咦!」   兩人知他才智高絕,都張眼瞪他,想聽他想到了甚麼。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那麼瞧我,我只是隱約把握到些甚麼似的,卻毫不實在。」   跋鋒寒道:「橫豎我們現在一籌莫展,你何不說來聽聽。」   徐子陵道:「我們之所以把目標定在上官龍身上,皆因他在陰癸派身份夠高,知曉很多陰癸派的機密,必要時尚可用他來交換瑜姨。但問題若只是要肯定瑜姨的行蹤下落,抓起上官龍左右手那類的人物,亦可以清楚這方面的消息,但卻容易多了。」   寇仲想起包志復三人的慘死,雙目殺機大盛,道:「只要肯定瑜姨沒有落在陰癸派手上,今晚我就挑戰上官龍,取他狗命。」   跋鋒寒道:「曲傲則交由我負責好了。」   徐子陵皺眉道:「這樣把事情鬧大,只對我們有害無利。如果涫妖女或邊不負扮作上官龍的手下出來應戰,仲少仍這麼有把握嗎?」   寇仲哈哈笑道:「有師妃暄這大敵窺伺在旁,涫妖女怎會輕易出手,至於對付邊不負,我寇仲未必全無取勝的希望。」   跋鋒寒點頭道:「此計實是可行之極。邊不負一向深藏不露,在這種情況下更絕不會現身露臉。」   寇仲劇震道:「我有辦法了!」   話聲剛斷,宋玉致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寇仲你給我滾出來!」 第十章 舌戰青樓   寇仲隨著繃緊俏臉的宋玉致到了三樓背對中園一面的走廊處,這位宋家美女倚欄而立,冷冷道:「為何明知我在隔鄰,也不過來見我?」   寇仲待一群不斷打量他們的江湖人物走過後,才歎了一口氣道:「我怕惹你生氣,想先看看風頭火勢吧!嘿!玉…嘿!宋小姐你清減了。」   宋玉致遙望曼清院外萬家燈火的洛陽夜景,秀髮迎風飄揚,美得像一尊女神的雕像;而從她那筆直豐隆、直透眉心的鼻管,既使人感到她堅剛不屈的性格,亦增添了她清秀高傲的氣質。   寇仲側倚欄杆,欣賞著她側臉的輪廓,忽然卻想起李秀寧,心中泛起灼痛的內疚感覺。   宋玉致淡淡道:「這段日子我的心情確不大好。卻與你寇仲毫無關係,唉!為何壞人的命總比好人長呢?至少你寇仲仍未死!」   寇仲先是愕然,接著啞然失笑道:「已有這麼多人想我死了,宋小姐為何仍不怕人擠,還要來揍熱鬧?宋三小姐若憎厭我,只要一句話說出來就夠了。我的臉皮雖不算薄,但仍是有一定的厚度。」   宋玉致小嘴飄出一絲笑意,別過俏臉,盯著他狠狠道:「我不是憎厭你,而是恨你。恨你無端端的來擾亂人家的心。現在擺明洛陽遲早會落到李密手上,而我則須依約嫁入李家,你是因此不敢來見我吧?」   寇仲挪近了點,到差點碰上宋玉致的嬌軀才停下,笑嘻嘻的道:「洛陽一天未落入李密的手中事情仍未算數。我擔心的卻是令尊翁『天刀』宋缺他老人家。由於我出身寒微,縱使我發掘出寶藏,都不肯招我作女婿。」   宋玉致把目光移回原處,幽幽歎道:「竟陵一戰後,誰能不對你和徐子陵刮目相看。以杜伏威之能,兵員之眾,仍給你們領著殘軍硬拒於殘破城垣之外逾十日之久。故問題非是在我爹身上,而是我根本不想嫁給你。」   寇仲愕然道:「你先前說的一番話,顯是對我大有情意,難道都是假的嗎?」   宋玉致別過俏臉來,美目深注的瞧著他冷哂道:「男人是否都像你般對女人沒有開竅似的;又或總是粗心大意,自以為是。若我不把你放在心上,和你多說半句話都不願意。你可知為何我要喚你出來?」   寇仲抓頭道:「是呢!究竟是為了甚麼?」   宋玉致伸出玉手,以指尖在他的臉頰輕柔地戳一下,溫婉地微笑道:「因為人家想看你是否比前更成熟了。而更重要的是希望你不要再去惹李密,還須有那麼遠躲那麼遠。因為據我們得的秘密消息,南海派的元老高手晃公錯正應李密之邀,在來洛陽的途上。到時第一個遭殃的將是你兩兄弟。李密已向我爹保證不會讓你兩人活著離開洛陽。」   寇仲一臉茫然的道:「晃公錯是甚麼傢伙和東西?」   宋玉致沒好氣的道:「若要在中原挑十個武功最強橫的人出來,晃公錯必可入選,甚或在五名之內。你現在知道了嗎?」   寇仲哈哈笑道:「這天下不會是一成不變的。朝代也會更換,更何況高手的位置?在以前隨便找個人出來也可打得我們一僕一跌的日子已不復再,你看我們仍不是活得好好的。這晃老頭不會比陰癸派更厲害吧?」   宋玉致色變道:「你們曾惹上陰癸派嗎?」   寇仲從容笑道:「不是惹上了,而是正鬥個你死我活。否則今晚我也不會見到你。嘻!可否對我說句較好聽的話。那我縱是死了,也可帶著一片美麗甜蜜的回憶到陰間去做鬼。」   宋玉致伸出玉指,在他胸口大力戳兩下,微嗔道:「本小姐永遠都不會說違心的話。人家的警告你不聽就算,我走啦!」   寇仲一手抓著她的玉臂,把她扯回身旁。   宋玉致微掙一下,不悅道:「不要扯手扯腳,傳了出去,爹說不定會派人殺你。」   寇仲揍到她耳旁道:「信不信由你,你等著嫁我吧!」   宋玉致嬌嗔道:「大言不慚,不知死活!」   寇仲微笑去了。   尚差四道門便到自己那扇房門時,前面廂房忽地中門大開,兩個人閃出來,攔著寇仲去路。   這兩個人樣貌相似,只是高矮不同,年紀在四十許間,有對同樣醜陋的獅子鼻,但皮膚卻透出一種詭異的鐵青色,使人感到他們的武功路子必是非常邪門。   縱是隔了尋丈,寇仲仍感到兩人的殺氣迫人而至。   寇仲心中微懍,停下步來。   高的一個雙目射出森寒的殺機,帶著一副妄自尊大的神情,斜眼盯著他道:「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闖進來。小子你不找個鼠洞躲起來,卻要學現在般招搖而過,是否活得不耐煩了。」   他這一開腔,寇仲立時認出是長白雙凶老大符真的聲音。   另一個矮的不用說也是符彥。   寇仲雖知此二人功力直迫李密,仍是夷然不懼,故作訝異的道:「你們不知王薄今晚在此嗎?若不趁早夾著尾巴落荒而逃,恐怕連李密都護你們不住哩!」   符真毫不動氣的奇道:「好小子!竟知道我們是誰,既是如此,當知我們誰也不怕,為何還說出如許胡言。」   寇仲見不能令他動氣,迫前一步,哈哈笑道:「既是甚麼人都不怕,就不用從長白逃到這裡來。就讓寇某人試試你們手底的功夫是否和你嘴皮子那麼硬吧!」   符真、符彥同時嘿嘿冷笑,目射凶光。   他們這麼在廊道上對峙,登時截斷了廊道的交通,雙方身後都聚集了一堆進退不得的婢女和陸續來赴宴的賓客,情況頗為混亂。   此時一名男子從符真、符彥那廂房油然步出,瞪著寇仲喝道:「你剛才和李某的未過門妻子說了些甚麼話?」   赫然是李密之子李天凡。   寇仲環目一掃,大笑道:「這裡所有姐姐妹妹都是我寇仲未過門的妻子,不知李兄說的是那一位呢?」   眾人盡為之愕然和嘩然。   其中一女嬌嗔道:「胡說八道。誰是你的妻子。你這種人誰肯嫁你?」   寇仲定睛瞧去,立時眼前一亮。   說話的女郎穿著一套非常講究的黑色的武士服,還以黑帶子滾邊;外披紅綢罩衣,說話時露出一排雪白齊整的牙齒,嬌小玲瓏,玉容有種冷若冰霜的線條美,而她的臉孔即使在靜中也顯得生動活潑,神態迷人。有種令人初看時只覺年輕漂亮,但愈看愈令人傾倒的奇怪氣質。   寇仲立時認出她的聲音,捧腹笑道:「獨孤鳳小姐說得好,若未過門都算是妻子,那豈非天下大亂了嗎?」   眾人包括李天凡和長白雙凶在內,驟聞得獨孤鳳之名,都張眼朝站在人堆後的獨孤鳳瞧去。   獨孤鳳本是來找他們三人晦氣,那想得到只說幾句話就給寇仲叫破身份。更知在這種情況下難以動手。微微一笑掉頭走了。   一把雄壯的聲音在寇仲背後響起道:「李公子和兩位符老師請給我們曼清院一點面子,有甚麼事到院外再處理吧!」   此人顯是早觀察了一陣子,明白是李天凡等鬧事在先,故出言相勸。   李天凡亦知此時不宜動手,仰天打個哈哈,領著符真、符彥返房去。   寇仲回到廂房時,跋鋒寒呆坐不語,徐子陵則卓立露台的欄杆前,仰首望天,衣袂飛揚,自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孤高不群的氣魄。   跋鋒寒見他回來,笑道:「給我看看臉上是否多了宋三小姐的掌印。」   寇仲在跋鋒寒對面坐下,像身疲力累的戰士般先瞪了跋鋒寒一眼,然後盯著徐子陵的背影,怨道:「剛才我在外面鬧得曼清院都差點塌下來,你兩個仍不出來援手,還說甚麼一世人兩兄弟。唉!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跋鋒寒啞然笑道:「仲少你動過那隻手呢?若只是舌戰,你何需別人助拳。」   徐子陵背著他冷然道:「我們正希望他們動手,所以故意避而不出,讓他們更沒有顧忌。」   寇仲嘻嘻笑道:「我也只是說說笑。咦!剛才我們說到那裡呢?美女真不好,最易令人忘記事情的。」   跋鋒寒道:「不要裝蒜了,你究竟想到甚麼對付上官龍的妙計呢?」   寇仲一拍額頭,裝模作樣的道:「啊!終於記起了!」   倏地坐直身體,大喝道:「上官龍何在!祝玉妍揀得你作陰癸派在洛陽的臥底,應該會有兩下子,可敢立即上來決一死戰!」   這番話是以螺旋勁迫出,立時傳遍「留聽閣」四座三重樓的每一個角落。   跋鋒寒和徐子陵也是奇怪,像完全聽不到寇仲出人意表的說話般,把原本的姿態和表情保持延續。   整個留聽閣倏地人聲漸斂,到寇仲說到最後三句時,已靜至鴉雀無聲,針落可聞的地步。   千百道目光由左右和對面重樓每座廂房的望台往他們的廂房投過來。   一陣緊張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後,一把威嚴但又無比陰柔的男聲在他們那重樓的底層傳上來道:「只是你如此含血噴人,我上官龍便絕不會放過你。」   徐子陵冷然道:「我們這裡有三個人,任你挑那一個都行。但這種特別優待,只會贈給陰癸派的妖人,皆因人人都得而誅之。」   聲音揚而不亢,響而不銳,卻清晰地送進每一個與會者的耳內。   寇仲此計確是妙至毫顛,當場揭穿上官龍的身份,教沒人敢插手其中。   上官龍在騎虎難下的情況下,只有挺身出戰一途。   而徐子陵這番話更像劍般鋒利,只要上官龍忍不住發作,便等若間接承認了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陰癸派妖人。   曲傲的聲音從同一個地方響起,先是一陣震耳大笑,然後喝道:「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寇小子和徐小子你兩人一起下來吧!既可省我分兩次動手,又可作大戰前的熱身。」   曲傲不愧老孤狸,只寥寥數語,便將他們早先造成的聲勢完全壓下去。   跋鋒寒啞然笑道:「曲傲你已是我跋鋒寒的。卻想有像上官幫主的優待,那怎麼成?」   這幾句刻薄之極,四邊重樓登時爆起一陣哄笑,大大沖淡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以曲傲的修養,仍忍不住怒喝道:「跋鋒寒你今晚若有命離開曼清院,我曲傲兩字以後就倒轉來寫。」   眾人又靜了下來。   寇仲哈哈笑道:「這真是奇哉怪也。上趟老曲你單對單仍沒有能力收拾鋒寒兄,為何現在又忽然有了?是否感到把名宇掉轉來寫較有新鮮感兒。不過現在仍未是輪到你老兄出手的時候,因為剛才我猜拳猜贏了跋鋒寒,故而上官幫主該抽到頭籌。」   曲傲登時語塞,更使眾人都知曲傲沒曾勝得跋鋒寒是確有其事,心內的震駭,不用說都可想像得到。   要知曲傲的威望雖及不上稱雄域外的「武尊」畢玄,但也是所差無幾。   跋鋒寒雖是近年崛起於中外武林彗星般的超卓人物,但終是後起之秀。   實難與曲傲這種成名了數十年的宗師級人物相媲美。   因此真如寇仲所言,曲傲在單對單的情況下盡全力也收拾不了跋鋒寒,那自是震驚天下的轟動事件。   曲傲這下真叫啞子吃黃蓮,若否認就是講大話,不否認臉上又掛不住。   符真難聽的聲音,從左鄰第三間廂房傳過來道:「曲老師可憐你們年少無知,故此放你三人一馬,仍不知感激,實是可笑之極。」   寇仲訝道:「符老師你的隱身功夫定比你追不上人的失蹤術高明萬倍,否則為何以老曲和老跋兩人的修為,仍不知你在旁窺伺,連『年少無知』這種微妙的情況都看個明察秋毫。誰人敢不服你!」   聲音回湯於四座重樓圍起的廣闊空間和魚池園地之上,登時又觸發起另一股笑浪。   當然亦有人為寇仲等三人擔心,一下子開罪了這多方面勢力,可不是好玩的。   但符真卻立時作聲不得。   難道他能說自己真的在旁窺看嗎?但若答案是「否」,他憑甚麼資格說出剛才那番話。   一陣激烈的掌聲從遙對的廂房傳過來,只聽劉黑闥的聲音道:「說得好,我劉黑闥心中有個疑問,就是為何寇兄認為上官幫主另一個秘密身份乃陰癸派的妖人呢?」   聽留閣再靜下來。   上官龍在寇仲回答前,插入道:「清者自清,若再有人以此來誣蔑本人,休怪我上官龍不留情臉。」   左面的重樓第三層中間一個廂房傳出一聲冷哼,有人哂道:「既是清者自清,為何又怕人說出來?」   寇仲鼓掌笑道:「這才真是說得好。這位朋友高姓大名,說出來看上官幫主敢否尋你晦氣?」   那人大笑道:「本人邢一飛,乃伏騫王子的首席先鋒將,比他早到一步,上官幫主請勿忘記了。」   眾人又立即起哄。   嗡嗡之聲,像浪潮般起伏著。   只看伏騫手下的豪氣,便可想見他的威風。   上官龍正難以下台時,寇仲又叫陣道:「在尚小姐的好戲開鑼前,上官幫主有沒有意思和小弟先玩一場,為四方君子解解悶兒?」   一把嬌甜的女聲欣然道:「說得真動聽,寇仲你是最討我歡喜的哩!」   眾人為之嘩然。   這時代雖因胡風東來,風氣開放,但一個女兒家在這種數百人聚集的場合下,公然示愛,終是驚世駭俗的事。   更奇怪是此女賣弄了一手,以內功弄得聲音忽東忽西,飄忽無定,教人難以把握她的位置。   跋鋒寒兩眼上翻,低歎道:「又來了!」   寇仲和徐子陵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因為那正是淳於薇的聲音。   不用說拓跋玉亦到了。   他們就像吊靴鬼般永遠跟著跋鋒寒。   右方底層廂房響起一把蒼老的聲音道:「本人乃『洛陽八士』的祈八州,今次知世郎在聽留閣舉行英雄宴,一切安排打點,全由老夫負責。王公既然未到,老夫該有資格說兩句話吧。」   此人說話老氣橫秋,恃老賣老。令人生出聽他說話有費時失事的煩厭。   寇仲彈了起來,大喝道:「時間無多,上官龍你是否仍要做縮頭烏龜?」   掠到徐子陵旁,縱身而起,再一連三個空翻,越過十多丈的空間,落到正中魚池另一方邊沿的池堤上。   喝采之聲,轟然響起。   寇仲昂然而立,抱舉致禮,登時又惹來另一陣打氣之聲。   徐子陵環目一掃,見到百多個廂房內的人紛紛起立,移往望台欄前,好一睹寇仲的風采,回頭向跋鋒寒笑道:「這小子恁地威風,竟搶了鋒寒兄的頭籌。」   跋鋒寒雙目神光電射,瞧往園中的寇仲,搖頭歎道:「若我是上官龍,怎都不會迎戰。」   徐子陵點頭同意。   一聲有若平地焦雷的暴喝在此時響起,接著人影一閃,上官龍終現身場上,躍落離魚池三丈許處的碎石路處,隔著水池與寇仲遙遙對峙,手提龍頭鋼杖,亦有一番氣勢。   這位洛陽幫主年在五十許問,長了一對招風耳,身材不高,卻予人強橫紮實的感覺。但其華衣麗服,配上帶點蒼白的臉容,浮腫的眼肚,明眼人一看便知他長期沉於酒色之中。   此時他雙目肘出狠毒神色,冷哼道:「你說我是陰癸派的人,究竟有何憑據。」   人聲漸斂。   人人屏息靜氣,看寇仲如何回答。   江湖上雖千派萬門,但若論聲名之惡,必無過於陰癸派。   這不但因為派中人手段凶殘邪惡,更因其練功方式專走邪門,與正宗內功心法大相逕庭,故為江湖中人鄙棄,只是奈何他們不得而已!   假若寇仲能證實上官龍的真正身份,休想他的手下再奉他為幫主。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哈哈笑道:「要證據還不容易,若我十招之內,仍未能迫得上官幫主露出馬腳,寇某願向幫主斟茶認錯。」   上官龍立時放下心來。   因他認為寇仲此舉雖是高明之極,但卻絕不能在他身上生效。   為了掩藏本身的魔功,這十多年來他痛下苦功,創出「迎風杖法」一百零二式,寇仲若想在十招之內迫他露出尾巴,只是癡人說夢。   從邊不負和婠婠的口中,他對寇仲的功力深淺早有個譜兒。自問怎都可擋他百來招,甚至還有取勝的機會。   上官龍的龍頭杖在地上頓了一記,發出悶雷般的震鳴,整個中園亦像晃動了一下。   眾人想不到他的功力如此深厚,不由都為寇仲擔心起來。   上面廂房的跋鋒寒愕然道:「仲少似乎把話說得太滿了。」   徐子陵搖頭道:「我們的功夫是給迫出來的,仲少定有他的一套。」   上官龍的大笑響澈中園的上空,一連叫了幾聲「好」,然後道:「寇仲你勿要賴賬,動手吧!」   舌戰終於變成決戰。 第十一章 原形畢露   觀者雖眾,整個聽留閣卻是寂然無聲。   寇仲亦靜了下來。   上官龍剛才以杖頓地的一刻,使他知道自己實犯了嚴重的輕敵錯誤。   他的原來推斷是上官龍當日率眾圍攻段玉成四人,只能生擒一人,又讓段玉成突圍逃生,武功該不會太高明。   可是剛才上官龍那示威的一頓,卻顯示出他是接近邊不負那般級數的高手。   而此刻與他四目相交,更發覺他眸子異芒爍閃,顯是練就了魔教的某種奇功,絕非平庸之輩。   不過他已是勢成騎虎,必須在十招之內迫得上官龍露出魔功,否則辛苦建立起來的威名,將盡喪於今夜。   一陣刺激的感覺走遍全身,他感到在這種可怕的壓力下,他的精氣神同時提升至巔峰狀態。   上官龍脊肩猛挺,橫杖而立,冷喝道:「小子放馬過來,讓我看你這種口出狂言之徒,究竟能有甚麼本領。」   寇仲神情有如老僧入定,對上官龍的威勢視如無睹。   誰都不知道他的心神正全放到不知人世閒事而暢遊池內的百多條各式金魚身上。   當他把一切雜念排出腦外,進入守中於一的境界時,整個環境一絲不漏的給他掌握在寸心之間。   今早他和邊不負對敵時,便曾有過這種掌握全局,視整個戰場如棋盤的奇異悟覺。   但此刻這感覺更為清晰。   而最吸引他注意的是池內無憂無慮的魚兒。   他們每一下擺尾,每一下的追逐嬉鬧,或獨自游弋,又或潛藏假石山的縫隙處,都使他一一體會於心。   這是非常奇怪的感覺。   人的世界和魚兒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時存在著,互不干擾。   但通過寇仲的心,這兩個世界卻連結起來。   全場鴉雀無聲,呼吸靜止。   不獨是與寇仲肅默對峙的上官龍,連每一個觀戰的人都生出奇異的感覺。   寇仲就像與當前整個環境融成一體,渾然天成,反而上官龍像給硬加進園裡,破壞了整個池園的和諧協調。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主觀印象。   上官龍右足前移,發出一聲沉重的足音。   眾人想不到會由他主動出擊,都發出驚訝的聲音。   上官龍卻是有苦自己知。   因為有著十招之約,故上官龍打開頭便抱著以守為攻的心態。   豈知對峙下來,寇仲全無出手的意思,但氣勢卻不斷蓄聚,狂增不已。   最駭人是上官龍感到整個場地都像在不斷添加增長寇仲那與天地渾成一體的氣勢,令他全無破綻可尋。   而他則自覺如此堅持下去,自己的氣勢終會很快被寇仲蓋過,那時真說不定會否被他在十招內把魔功迫出來。   所以他雖采主攻,但仍是被動的。   上面廂房的徐子陵鬆了一口氣,退回跋鋒寒對面坐下,讚道:「這小子果然要得。」   跋鋒寒亦射出驚異之色,道:「此子確令人驚歎佩服。」   上官龍此時已迫近魚池,離寇仲只有三丈許遠,登上最接近魚池的一道跨溪小橋。   溪水在橋下緩緩淌流。   寇仲右手輕提井中月,刀鋒遙指逐漸迫近的上官龍。   他的感覺隨著從魚池注出的水延展過去,在上官龍身處的橋底下流過。   從沒有一刻,他是這麼清楚所處身的環境,物與物和空間與空間的微妙關係。   以人奕劍,以劍奕敵。   上官龍最大的弱點就是不敢催發魔功,只要自己令他感到勝負可決於三兩招之內,而他若不全力以赴,就必會飲恨當場,那他便成功了。   上官龍步下小橋,到了魚池另一邊堤岸處,屹立如山,臉寒如冰。   旁觀者中較高明的都暗叫可惜。   因為這種情況對寇仲實有害無利。   無論進攻退守,都要受水池阻隔,只要上官龍能好好利用水池,縱是功力較遜,纏上十來招該絕無問題。   兩人在火光照耀下隔池刀杖相對,凝聚功力。   殺氣漫園。   雙方一面催發真氣,一邊窺伺敵手的空隙。   兩人瞪大眼睛,互相凝視,似乎一個眨眼的動作,亦會露出給對方可乘的破綻。   氣氛緊張之極。   「咚咚」!   水響連聲。   兩條魚兒因追逐嬉戲先後躍離水面。   上官龍衣衫忽地霍霍飄拂,龍頭杖緩緩擺動,登時生出一股更強大的氣勢,抗衡寇仲刀鋒透出的殺氣。   高明者無不知在氣勢比拚上,上官龍已落在下風,故須以這些動作補其不足。   但卻仍沒人敢看好寇仲。   若今趟是以生死相搏,不到一方喪命不罷休。那大多數人都會買寇仲是最後的勝利者。   但如像現今般的十招之約,寇仲要斟茶認錯的可能性幾乎是十成十。   寇仲仍是持刀挺立,穩如山嶽,雙目奇光連閃。   上官龍終按捺不住,狂喝一聲,縱身而起,橫渡魚池,照頭一杖向寇仲劈下。   狂烈的勁風,激得池水中間陷了下去,浪濤翻捲,魚兒驚竄跳躍,干擾了池內神聖平靜的天地。   寇仲嘴角露出一絲充盈著龐大信心的笑意,全身真力聚在井中月上,電射而出。   「噹」!   刀杖相觸,火星四濺,發出震耳巨響。   寇仲身子一晃,上官龍卻整個人給震得飛回魚池另一邊去。   雖只是清脆的一下交手,但人人都泛起火爆眩目的感覺。   不知誰人大叫道:「一招了!」還是女子的聲音。   上面的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時皺起眉頭,認出是獨孤鳳的聲音。   她顯然是想看寇仲失威,故以此話增加寇仲的心理壓力。   上官龍落回池邊,立即灑出一片杖影,防止寇仲乘勢反擊。   杖影倏收。   上官龍再次橫杖作勢,他總不能那麼的把重逾百斤的龍頭杖舞動下去,否則終會把他累死。   池水平復下來,但魚兒仍不斷躍離水面。   就在上官龍橫杖的剎那,寇仲終於出手。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不是像上官龍般斜衝而起,到了池上高處,再凌空下擊。而是腳底貼著池水疾衝橫渡,像在足履平地上般,井中月驟化黃芒,直擊敵手。   全場立時嘩然失聲。   物有物性。   只有縱躍凌空,才能進可攻退可守。   像寇仲這麼平衝前擊,只要上官龍能穩守池邊,就只能會有寇仲掉進池裡的結局。   上官龍知他詭計多端,雖明知有點不合常規,但際此緊張時刻,那有餘暇多想,功聚雙臂,暴喝一聲,揮杖橫掃寇仲。   最奇怪的事發生了。   當寇仲越過魚池中心時,忽地凌空彈起,不但避過了上官龍掃來的一杖,還到了上官龍頭頂上,全力下擊。   上面的徐子陵和跋鋒寒都看呆了眼,同時猜到寇仲是踏上一條躍起的魚兒,借力造成如此出人意表的變化。   聽留閣立時采聲雷動,更添寇仲的威勢。   上官龍一杖掃空,立知不妙。   刀風壓頂而來,為了保命,那還有不把壓箱底的本領都搬出來應付。   狂喝一聲,雙手舉杖,硬架著寇仲這蓄勢已久,能斷金裂石的一刀。   「轟」!   刀杖相觸,卻發出有異上一次交擊時,沉鬱幽悶的一下激響。   螺旋勁捲入龍頭杖內,再沿上官龍雙臂的經脈強攻進去。   上官龍那敢怠慢,張口噴出一蓬紫黑的血雨,從衣袖露出來高舉著龍頭杖的雙臂立時變得紫紫黑黑的,非常嚇人。   四周嘩聲紛起。   如此邪門的武功雖沒有多少人見過,但誰都可肯定非是正宗功法。   寇仲給他震得借力翻往他身後,腳未觸地,已反手一刀,向雙目紫芒大盛,舞起千萬道杖影狂攻過來的上官龍擊去。   現在雖沒有了十招的限制,但只要稍一避讓,上官龍定會趁機逃走。   成功失敗,就看此一刀能否制住正催發魔功的上官龍。   他此刀去勢乃挾著剛才蓄滿之勢而去,凌厲無匹,籠罩範圍又廣,決不容上官龍有隙逃掉。   刀光過處,「嗆」的一聲,上官龍整個人被他劈得差點掉往池去,狼狽之極。   寇仲一聲長笑,如影附形,追擊過去。   上官龍的老臉由紫變黑,可怖之極,奮力繞池急退。   刀杖交擊的次數愈趨頻密,有如鐘磬頻敲,戰鼓急鳴,氣氛激烈。   雙方都以快打快,兔起鶻落,展開一場激烈無比的近身搏鬥。   四周所有人等都看得呼吸頓止。武功較次者更是眼花繚亂。   而只要稍有眼光的人,亦該知持長兵器的上官龍竟被迫得要在近距離應付寇仲,已是落於絕對的下風。   驀地再一聲鳴響,人影倏分。   「鏘」!   井中月回到鞘內。   寇仲卓立池邊,狠狠盯著呆若木雞的對手。   全場不聞半絲聲息。   勝負已分。   「噗通」!   龍頭杖滑離上官龍雙手,掉進池內。   上官龍皮膚紫黑之色盡退,代之而起是病態的蒼白。   一陣搖晃後,上官龍跪倒地上,不住喘氣。   數道人影,分別由不同地方衝出,往兩人掠來。 第十二章 魔功蓋世   帶頭的是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人,見目的已達,那還有興趣看尚秀芳的歌藝又或曲傲與伏騫的決鬥。   陰癸派一向以來都在隱秘行事。就算有心對付陰癸派,想找個嘍囉來問問都無從入手,現在竟然能迫出和打敗其負責整個北方情報的重要人物,還是在這種不可能的情況下,自然要以能將他活生生的帶走列為首要之務。   假若可從上官龍身上得知陰癸派各方面的情況,他們和所有跟陰癸派對敵的便可藉此部署反擊,不用像現下般的被動。   第三個撲往園裡的是宋師道,他的心意與寇仲等三人相同,均知道若有其他陰癸派的人在場,絕不會讓他們把活生生的上官龍擒走。   不過在他緊追在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人身後時,曲傲竟後發先至,從下層的廂房貼地射出。從下方越過宋師道,趕上徐子陵和跋鋒寒,兩掌無聲無息地往他們背心印去。   邊不負則從另一邊重樓的屋頂疾衝而下,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寇仲。   邊不負和曲傲均是頂尖級的高手,兩人同時出手,聲勢自是驚人之極。   宋師道拔劍出鞘,全力往剛越過腳下的曲傲射去,眼看阻之不及時,跋鋒寒墮後少許,左掌按在徐子陵背心,右手掣出斬玄劍、變化出百千道劍芒,每道劍芒都反映著四周照來的燈火,宛如一個不住爍閃的大火球般,在他手上爆開,把曲傲的攻勢完全制止和籠罩其中。   如此劍技,已達驚世駭俗的地步。   最教人歎為觀止處,就是跋鋒寒似乎事前對曲傲的從後偷襲全無所覺,又忽然疾施反擊,確是出人意表。   寇仲此時剛發出一道指風,刺中跪地喘氣的上官龍眉心處,邊不負驚人的氣勁,已壓頂而至,吹得他發散衣揚,呼吸不暢。   寇仲心中大罵,卻又有苦自己知。   以邊不負眼力的高明,早該知上官龍有敗無勝。但偏要待到這刻才出手,當然是要趁自己真元損耗,銳氣已洩的時刻,一舉把自己除去。   而這魔頭明知自己不肯退避,免致讓他得手搶走上官龍,迫得在硬撐下去的情況下,自然大增他擊殺自己的機會。   寇仲猛一咬牙,奮起餘力,井中月迎往邊不負的一對銀環。   在寇仲這生死立判的時刻,藉著跋鋒寒一掌之力的徐子陵,已像炮彈般斜射而至,在邊不負銀環碰上寇仲的井中月前,截著邊不負。   所有這些動作都是在眨幾下眼的高速下完成,旁人縱使有心,亦來不及插手。   跋鋒寒和曲傲首先短兵相接,掌來劍往,勁氣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然後曲傲抽身急退,避過了宋師道從天而來的一劍。   跋鋒寒屹立如山,斬玄劍遙指曲傲,哈哈笑道:「曲傲你銳氣已洩,信心盡失,待會別給伏騫趁機宰掉。」   宋師道躍落他身旁時,徐子陵已連續劈中了十八次邊不負的銀環,在空中錯身而過。   邊不負吃虧在連續兩次都料敵錯誤,以致先機盡失。   第一個錯誤是以為自己可在徐子陵趕到前,先一步收拾寇仲,至不濟也可救走上官龍。   豈知跋鋒寒的一掌,以數倍計地增強了徐子陵衝來的速度,迫得要立時變招相迎。   第二個錯誤是想不到徐子陵竟能控制螺旋勁的速度,忽快忽緩,或由緩轉快,由快變緩,使他在猝不及防下應付得手忙腳亂,險象橫生,吃力之極。   高手對壘,一個錯誤已足可致命,何況更是連犯兩次。   若非他的魔功雖仍未臻至像祝玉妍和婠婠「天界」的境地,但已是「地界」的層次,收發由心,否則徐子陵已可要了他的性命。   邊不負自問憑一己之力,實難收拾兩人,當機立斷,觸地後斜飛而起,登上重樓之頂,消沒不見。   此時跋鋒寒已退到寇仲和徐子陵處,三人一聲呼嘯,由跋鋒寒挾起昏倒地上的上官龍,在曲傲狠毒的目光相送下,揚長而去了。   曲傲的目光落在以劍氣遙制著他的宋師道身上,訝道:「這位兄台的劍使得不錯,未知高姓大名?」   宋師道知他必會把所有怨恨都發洩在自己身上,仍是夷然不懼,洒然笑道:「曲老師不知也罷,那動起手來將更不須顧忌。」   曲傲點頭道:「好!」   狂哈忽起。   曲傲正要全力出手之際,一把雄壯嘹亮的大笑聲轟天響起,整個聽留閣都像震動起來。   眾人無不動容。   只聽這人笑聲中所含的勁氣,便知他的氣功己臻化境。   曲傲亦臉色微變,大喝道:「來者何人?」   笑聲倏止。   那人的聲音似從遙不可及的遠處傳來道:「本人伏騫,曲老師誠如鋒寒兄所言,銳氣已洩,伏騫勝之不武。何不另選決戰之期,今晚我們只風花雪月,靜心欣賞尚小姐冠絕天下的色藝,曲老師意下如何呢?」   眾人哄聲大作。   伏騫原來早已到了。  ****************************************************************************   三人挾著上官龍這勝利品,從曼清院後相將掠出,竄房越脊,望城南的方向走去。   目的地是城外南郊的淨念禪院。   準備到了那裡附近,從上官龍口中得知所須的資料後,他們便順道入禪院找尋和氏璧。   他們都把警覺提至最高的狀態。   邊不負既曾出手,婠婠當在附近某處,怎能不全神戒備。   陰癸派一向橫行霸道,絕不會讓他們這麼輕鬆容易的擄人而去。   寇仲領先而行,跋鋒寒挾著上官龍居中,徐子陵負責殿後。   忽而躍落橫巷,忽又穿房越捨,逃遁路線更改不定,教人難以尋覓。   走了近三里路,城南高牆在望時,仍是一路無阻。   三人既高興又奇怪。   以婠婠和邊不負之能,怎都不會眼睜睜的任他們離開。   唯一的解釋是婠婠不在洛陽,而邊不負卻自問沒有單獨收拾他們的能力。   當寇仲撲上一座華宅主堂的瓦面時,忽地倒跌而回,領著兩人從另一方向溜走。   後面的跋鋒寒知道不妙,叫道:「甚麼事?」   寇仲足下不停,答道:「前面有個女人。」   徐子陵道:「是涫妖女嗎?」   寇仲呻吟道:「應該不是,婠婠從來都不戴面紗的。」   橫巷轉瞬已盡。   三人耳鼓內同時響起一聲嬌柔的女子哼音。   以他們的膽色,心中亦不由湧起寒意。   要知他們正全速飛馳,對方仍能把聲音送進他們耳內,只是這功夫,已達驚世駭俗的地步。   寇仲一個側翻,先落住左方牆頭,然後橫過不知誰家宅院的後園,躍到院內宅舍最接近的瓦面處。   兩人如影附形,同時來到瓦背上。   三人倏地停下。   目光投往前方另一座房舍頂上。   只見明月斜照下,一位衣飾素淡雅麗,臉龐深藏在重紗之內的女子,正迎風而立,面對他們。   三人心中都生出詭異莫名的感覺,更知道憑對方的輕功,絕對沒有逃走的機會。   她的身形婀娜修長,頭結高髻,縱使看不到她的花容,也感到她迫人而來的高雅風姿。   只是她站立的姿態,便有種令人觀賞不盡的感覺,又充盈著極度含蓄的誘惑意味。   如此不用露出玉容,仍可生出如此強大魅力的女子,三人以前連做夢時都沒有想過。   跋鋒寒一對虎目電芒閃射,緩緩放下上官龍,沉聲道:「是否『陰後』祝玉妍法駕親臨?」   徐子陵和寇仲早猜到是她,但這時聽跋鋒寒說出她的名字,亦不禁不住頭皮一陣發麻。   再一聲嬌呼,在三人耳鼓內響起。   以他們的功夫,竟也耳鼓像針刺般劇痛。   祝玉妍驀地消沒不見,他們耳內同時響起呼呼風暴的狂嘯聲。   風嘯像浪潮般擴大開去,剎那間整個天地儘是狂風怒號的可怕聲音。   偏是四周寧靜如昔,令他們知道定是祝玉妍弄出來的手腳。   當風聲變成雷雨的聲音時,三人都有若置身於狂風暴雨核心中的可怕感覺,遍體生寒,腳步不穩,要以無上的意志,才能勉強保持平衡。   如此魔功,確是聞所未聞。   驚濤裂岸,洶湧澎湃。   三人完全不明白祝玉妍如何能令他們生出這樣的錯覺。   真的似是正有一堵高逾城牆的巨浪,正從某處往他們狂湧過來,聲勢驚人。   徐子陵首先生出感應。   今回再不是錯覺,而是祝玉妍趁他們心神受制的一刻,發動突襲。   在這生死關鍵的時刻,徐子陵靜下來,耳鼓內雖仍被魔音所惑,但感覺卻如井中水月,對身周發生的事沒有半點遺漏。   冷喝一聲,螺旋勁發,朝前方排山倒海而來的「巨浪」核心處一拳擊出。   巨浪立時變成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渦漩,把徐子陵硬扯進去。   但耳鼓中肆虐的魔音卻忽然消斂,顯示魔音需被這譽為魔門第一高手全力催發才能施展,要非如此可能連寧道奇都要敗在她手上。   此時三人已先機盡失。   寇仲和跋鋒寒同時回復過來,掣出刀劍,分左右往現身瓦坡盡處的祝玉妍攻去。   一條賽雪欺霜,美至異乎尋常的玉手從寬敞的袍袖內探出來,纖長優美的玉指在夜空間作出玄奧難明的複雜動作。   徐子陵此時正被她的天魔功扯得身不由主的朝她疾衝過去,同時駭然驚覺祝玉妍纖手的動作,竟隱隱制著了他所有可能進攻的路線,而自己就像送上去給她屠宰的樣子。   若婠婠是個深不可測的潭,祝玉妍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婠婠的魔功已是變化萬千,令人防不勝防。   但祝玉妍的天魔大法卻到了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出神入化的境界。   徐子陵人急智生,已發出的螺旋勁倒捲而回,立時全身一輕,脫出了祝玉妍的天魔功凝成的引力場。   一聲柔美悅耳的歎息在徐子陵耳內響起,徐子陵心知不妙時,一股若有似無的魔勁已緊躡他螺旋勁的尾巴,攻進他右手的經脈內。   徐子陵才智高絕,早猜到她有此一招,漩勁再吐。   兩股真勁在肩井穴處相遇。   祝玉妍的魔勁立時給衝散了大半,但仍有一股化作像尖針般的游勁,攻進他體內。   徐子陵慘哼一聲,蹌踉跌退,噴出了一口鮮血,咕咚一聲,跌坐到橫臥於屋脊的上官龍下方處。   祝玉妍「咦」了一聲,顯是對全力一擊下,徐子陵仍不當場喪命,極感訝異。   此時跋鋒寒的斬玄劍,寇仲的井中月,同時攻至。   祝玉妍嬌歎一聲,玉手縮回袖裡,行雲流水的迎上兩人,左右衣袖倏地拂打,重重抽在他們的兵器上。   事實上寇仲和跋鋒寒已施盡渾身解數,在不出十步的距離內,招數變化了多次,務要祝玉妍掌握不到他們的去勢。   豈知祝玉妍左飄右移,令他們根本無從掌握,由主動落回被動。   看似輕鬆拂來的一對水雲袖,在他們的眼中卻彷如鳥翔魚落,無跡可尋,一下子就給她抽打個正著。   徐子陵此時深吸一口氣,彈跳起來,雙腳發勁,射上半空,雙手化出重重掌影,往祝玉妍攻去。   「蓬!蓬!」   兩聲氣勁交觸的激響後,寇仲和跋鋒寒觸電般渾身劇震,跌往兩旁。   如非祝玉妍要同時對付兩人,恐怕他們要學徐子陵般受傷噴血。   祝玉妍本打定主意先殺他們其中一人,那知受了傷的徐子陵又攻來了,芳心也不由大為驚訝。   此時寇仲和跋鋒寒重整陣腳,由兩旁發動反擊。   祝玉妍一陣嬌笑,兩手化出萬千袖影,把三人完全籠罩其中。   一時勁氣交擊之聲,響個不停。   接著三人同時擊空,祝玉妍已脫出三人排山倒海的攻擊,飄往屋脊,抓著上官龍腰帶把他提起來,就像他沒有半點重量。   三人並排立在瓦脊處,都是披頭散髮,模樣狼狽。   祝玉妍透過面紗,在三人身上巡視一遍,歎道:「便讓你們多活兩三天吧!我現在要施功為我的門人療傷,你們可以走了。」   跋鋒寒微微一笑道:「話倒說得漂亮,但剛才祝後你用盡全力,仍不能奈何我們,卻是不爭的事實。」   祝玉妍柔聲道:「是事實也好,不是事實也好,隨得你們去想好了!再見!」   微一晃動,已提人遠去,沒入洛陽城壯麗的燈火深處。   三人都生出死裡逃生的感覺,那敢逗留,連忙溜了。 第十三章 淨念禪院   三人坐在一個山坡處,遙望著南方遠處位於一座小山上的宏偉寺院。   寇仲唉聲歎氣道:「這麼千辛萬苦的抓走了上官龍,卻給祝妖婦多謝也沒半句的就拿走了,想想也覺不忿。」   跋鋒寒搖頭道:「凡事都可從不同角度去著眼,首先我們仍生龍活虎般存在於人世;其次我們終於和最頂尖級的人物交過手,明白到他們是甚麼一回事。只要死不了,那就是最好的鍛練。」   徐子陵猶有餘悸道:「剛才我們只要少了一個人,另兩人必然沒命。天魔大法最厲害的地方,就是教你完全捉摸不到她的路子,甚麼先知先覺,奕劍大法都派不上用場,故使我們有力難施。」   跋鋒寒道:「那是因為我們先被她以天魔音擾亂了心神,幸好你仍能先一步掌握到她攻來的方向,否則我們早完蛋了。」   寇仲駭然道:「天魔音根本不是武功,而是妖術,那如何應付呢?」   跋鋒寒信心十足道:「千萬勿要將祝玉妍神化或妖化,照我看天魔音也是武功的一種。只不過攻擊的是我們的聽覺。若非我們心志堅定,怕當時還要幻象叢生。」   徐子陵苦思道:「但這該如何去應付呢?」   寇仲道:「假若我們把真氣盈貫耳朵,嘿!對啦!天魔音可能只是一種影響耳鼓穴的功法,假設我們能堅守耳鼓穴,便甚麼都不怕。」   又苦惱的道:「但耳鼓穴如何才可守得住。這可不同刀來劍往,聲音是無影無形的。」   跋鋒寒道:「總會有方法的。」   寇仲洩氣道:「人都給搶走了,瑜姨的事怎辦才好?」   跋鋒寒的目光落在與他們遙對的禪院處,沉聲道:「我們的希望就在那裡。」   徐子陵和寇仲為之愕然。   跋鋒寒道:「若王世充沒有騙我們,和氏璧除了作為帝皇的象徵外,還該是練武的異寶,否則慈航靜齋的尼姑就不會把它留在齋內,寧道奇亦那來借寶三年的閒情。」   寇仲精神大振道:「聽來有理!」   轉向徐子陵道:「當時你從秦川身上感應到和氏璧的存在,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徐子陵苦笑道:「你太容易高興了!首先我不敢肯定是否來自和氏璧的反應,其次是那感覺並不強烈,只是心中出奇地靈和。當我離開酒鋪時,甚麼感覺便都沒有了。」   跋鋒寒一震道:「若只能在近距離才感覺得到,那眼前這麼大的一座禪院如何去找?」   寇仲道:「勿忘了和氏璧是會不斷變化的,時強時弱。或者子陵見到秦川的背脊時,和氏璧正處於弱態的情況。」   跋鋒寒斷然起立,道:「多想無益,趁離天明尚有三個時辰,我們就去碰碰運氣,否則若讓師妃暄回來取寶去送人,我們的美夢便全告吹了。」  ****************************************************************************   「噹!」   悠揚的鐘聲,從山頂的寺院內傳開來。   三人藏身寺門外的一棵大樹上,都在心中叫苦。   誰想得到寺院的規模如此宏大。   在早前的丘坡處看過來時,由於寺院深藏林木之中,還以為只得幾座殿宇,現在來到門外,才知寺內建築加起來達數百餘間,儼如一座小城,只不過裡面住的都是和尚。   跋鋒寒苦笑道:「只是在正中處就有七座大殿,那該是甚麼文殊殿、大雄寶殿、無量殿諸如此類,怎麼找才好?」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問道:「有沒有感應?」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這叫癡心妄想。」   接著俊目閃亮,指著後方一座在燈火下黃芒閃閃,比其他殿宇小巧得多的建築物道:「那座小殿很怪,但卻似乎比其他大上十倍的殿宇更有地位。」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那是一座能永存不朽的銅殿。」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咋舌,首次感到這從未聽過的淨念禪院大不簡單。   這樣一座闊深各達三丈,高達丈半的銅殿,不但需極多的金銅,還要有真正的高手巧匠才成。   以楊州的饒富,似尚未有那麼一座銅鑄的廟宇。   跋鋒寒歎道:「今次成了,若寺內有和氏璧,就必密放在這銅殿之內,也只有銅才可把和氏璧奇異的力量和其他禿頭隔開。」   寇仲雙目放光道:「那我們還不動手?」   徐子陵不悅道:「小心點好嗎?寺僧們現在才開始做晚課,至少該待他們睡了才可動手!」   跋鋒寒指著突出於眾殿宇以五彩琉璃造成覆蓋的眾廟瓦頂之上,居於兩座佛塔間的大鐘樓。道:「既敲響過夜鐘,樓上該沒有人,不若我們先潛到那裡去,仔細看清全院的形勢,則萬一盜寶給人發覺時要溜起來也會方便點。」   兩人大叫好計。   跋鋒寒先躍往地面,兩人連忙緊隨,眨眼光景翻過高牆,朝鐘樓的方向掠去。 『卷十四』第一章 方外高人   陣陣梵唄誦經之聲,悠悠揚揚的似從遙不可知的遠處傳來,傳遍寺院。   三人如入無人之境,登上安放了重達千斤巨鐘的高樓上,俯瞰遠近形勢。   淨念禪院內主建築物都依次排列在正對寺門的中軸線上,以銅殿為禪院的中心,規模完整劃一。   除銅殿外,所有建築均以三彩琉璃瓦覆蓋,色澤如新,卻不知是因寺內和尚勤於打掃,還是瓦質如此。尤以三彩中的孔雀藍色最為耀眼。可想見在陽光照射下的輝燦情景。   他們處身的鐘樓位於銅殿與另一座主殿之間,但相隔的距離卻大有差異,前者遠而後者近。形成銅殿前有一廣闊達百丈,以白石砌成,圍以白石雕欄的平台廣場。   白石廣場正中處供奉了一座文殊菩薩的銅像,騎在金毛獅背,高達兩丈許,龕旁還有藥師、釋迦和彌陀等三世佛。彩塑金飾,頗有氣魄,但亦令人覺得有點不合一般寺院慣例。   在白石平台四方邊沿處,除了四個石階出入口外,平均分佈著五百羅漢,均以金銅鑄制,個個神情姿態不同,但無論睜眼突額,又或垂目內守,都是栩栩如生,與活人無異。   其他建築物就以軸上的主殿堂為整體,井然有序分佈八方,以林木道路分隔,自有一股莊嚴肅穆的神聖氣象。   在白石廣場文殊佛龕前放了一個大香爐,燃著的檀香木正送出大量香氣,瀰漫於整個空間,令三人的心緒亦不由寧靜下來,感染到出世的氣氛。   徐子陵遠觀山門外伸直垂往山腳的石階,低聲道:「該是八百零八級,又會這麼巧的。」   寇仲和跋鋒寒卻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座大門緊閉的銅殿,研究對策。   誦經聲就在銅殿之後相隔只有十丈許的大殿傳出,寺內其他地方則不見半個人影,有種高深莫測,教人不敢輕舉妄動的情景。   最詭異的是除了銅殿前的白石廣場四周和佛龕內點亮了燈火外,連誦經的殿堂都是黑沉一片,使人意會到假若走上白石廣場,便會成為最明顯的目標。   不過今晚明月當空,照得琉璃瓦頂異彩漣漣,寺內外通道旁的大樹都把影子投到路上去,更添禪院秘不可測的氣象。   寇仲探首下望,低聲道:「究竟有甚麼不妥呢?為何我會心中發毛。」   另一邊的徐子陵哂道:「這叫作賊心虛,明白嗎?」   寇仲笑道:「我確是作賊,不過卻不心虛。像和氏璧這類流傳千古的異寶,根本不屬任何人所有,唯有德者居之。當然!誰有德行無人能夠確定,所以現在只可看誰的運氣高一點,誰的拳頭硬上些兒。」   跋鋒寒虎目神光電射的盯著那道銅鑄的門,皺眉道:「這座銅殿沒有半扇窗戶,只在瓦頂上開了四個拳頭般大的通氣孔,假若了空大師親自在裡面坐揮護寶,兼又沒忘關上銅閂,我們想不頭痛就難哉怪也。」   寇仲移了過去,作老友狀的搭著他肩頭,眉開眼笑的得意道:「我可保證此事絕不會發生,除非他想嘗試走火入魔的滋味。這種長年苦修的老禿頭,坐禪便如好色者之於女人,少一天都不行。」   跋鋒寒苦笑道:「你沒聽過佛家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嗎?你的保證不會有超過一半的成功機會。」   寇仲愕然道:「我只希望了空不是那麼偉大的一個和尚。怎樣?我下去試試如何呢?」   跋鋒寒沉吟片晌後,盯著徐子陵的背脊道:「陵少有沒有意見。」   寇仲當然不會奇怪跋鋒寒為何要先徵詢徐子陵的意見,因為他也如跋鋒寒般,對徐子陵超乎常人的「感覺」非常尊重敬佩。   徐子陵的目光移往夜空,心神嚮往的道:「你們有沒有留意他們唸經的方法,是一口氣把經文念出來,所以唸經便如吐吶呼吸,兼且他們是分作兩組,一組念畢,另一組毫不間斷的連續下去,故能若流水之不斷,既是好聽,又是一種極好練功的法門。」   跋鋒寒和寇仲聞言臉臉相覷。   事實上他兩人入寺後,精神全放在和氏璧上,只聽了兩句不知念些甚麼的經文後,便把誦經聲當作是耳邊風。   跋鋒寒動容道:「若把唸經聲的長短作為吐吶時間的量度標準,這裡的和尚都有非常深厚的內功底子,而每組人數該在百許人間。」   寇仲色變道:「二百多個武功高強的和尚,還加上護寺的四大金剛,一個練閉口禪的了空禪主,我的娘啊!」   徐子陵沉聲道:「所以我們切不可輕舉妄動,若驚動他們,我們三個說不定便要長留在這裡當和尚,我倒沒有甚麼問題,恐怕你們會受不了。」   寇仲吁了一口涼氣道:「難道我們就這麼空手而回?」   徐子陵道:「如此見難而退,豈是大丈夫所為,這也叫賊有賊道。不過這禪院沒有一件事是合常理的。師妃暄既肯把關乎天下命運的和氏璧付託他們,自是有信心他們有護寶之力,不會任你輕易進入銅殿,予取予攜。」   跋鋒寒和寇仲把目光再投往銅殿,均大感頭痛。   寺內的一切都令人泛起高深莫測的寒意。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會否推開銅門,便警鈴大響,那雖是小玩意兒,卻非常有效,亦是無法破解的。」   跋鋒寒點頭道:「這確是很聰明的防盜方法,只要在門內掛上鈴子,我們在打開這兩扇重達千斤的銅門時,不中計才怪。」   「叮!叮!叮!」   三下清脆的磬聲,從做晚課的大殿傳來,唸經聲倏然停止。   整座禪院萬籟俱寂,只有蟲鳴唧唧之音,逐漸填滿山頭與寺院的空間。   徐子陵移了過來,與寇仲和跋鋒寒同時探頭窺望。   跋鋒寒低聲道:「有人出來哩!」   一個接一個的和尚,魚貫從銅殿後的大殿雙掌合什的走出來。   寇仲笑道:「念了這麼久的經,現在定是集體去方便後再睡覺。哈!若二百多個和尚去擠茅廁,定有些人等到忍他娘的不住,哈!」   跋鋒寒和徐子陵為之啼笑皆非。   接著三人同時色變。   只見有若長蛇陣的和尚,不但沒有散隊,還在一名有著令人懍懾的體型,與其他身穿灰袍的和尚有別的藍袍和尚領頭下,筆直朝白石廣場這邊走過來。   除藍袍和尚手持重逾百斤的禪杖外,其他人都手掛佛珠,眼觀鼻,鼻觀心的,寶相莊嚴,但又不虞因視野收至窄無可窄而跌倒。   寇仲喃喃道:「茅廁該不在這個方向吧?」   跋鋒寒猜測道:「或者是寺內的習慣,晚課後全體禿頭都要到這裡來集訓,然後再散隊。」   徐子陵見隊伍領先的十多人已進入眼前的廣場,不由縮低兩寸,只剩下眼睛高過鐘樓的外欄少許,頭皮發麻的道:「希望是這樣吧!」   三人毫無辦法的瞧著二百三十二個老幼和尚,整齊地在文殊菩薩和鐘樓間的空地列成十多排,面向菩薩龕。人數雖眾多,卻不聞半點聲息,連呼吸聲都欠缺。   除了領頭那身穿著藍色僧袍身段高大魁梧的大和尚外,另外尚有像他般身穿藍僧袍的三個和尚,形相各異,跟他分立四角。令人很易猜到他們就是淨念禪院的四大護法金剛。   三人居高望下去,都是心中發毛,暗忖這批和尚若組成一支僧兵,定能在戰場上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   幸好現在所有人都是背向他們,使他們在心理上舒服點。   寇仲咕噥道:「定是待了空那老傢伙出來訓話。原來他的閉口禪只是用來騙香油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都強忍著不敢笑出來。   「咿丫!」   在三人目瞪口呆下,兩扇高達一丈的重銅門無風自動般張開來,露出裡面黑沉沉的空間。不由慶幸剛才沒有闖進去作賊,原來真有人在銅殿內。   除非銅門的內部是木材或空心的,否則三人都自問沒有把它如此輕易推開的功力。   而推門者顯然是以內勁一下子把門推開的。只是這份功力,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他們雖明知了空是高手,但絕不會想到是寧道奇那般級數的高手。   眾僧齊宣佛號,又嚇得三人一跳,心中都泛起杯弓蛇影的感受。   一個高挺俊秀的和尚,悠然由銅殿步出,立在登殿的白石階之頂。   眾僧在四大金剛帶領下,合什敬禮。   三人那想得到練閉口禪的禪主了空大師,不但非是愁眉苦臉的老和尚,還是如此年輕俊秀,橫看豎看都不會超過四十歲。   他的身材修長瀟灑,鼻子平直,顯得很有個性。上唇的弧形曲線和微作上翹的下唇,更拱托出某種難以言喻的魅力,嵌在他瘦長的臉上既是非常好看,又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兒。下領寬厚,秀亮的臉有種超乎世俗的湛然神光,神態既不文弱,更不是高高在上的盛氣凌人,而是教人看得舒服自然。   最使人一見難忘是他那對深邃難測的眼睛,能令任何人生出既莫測其深淺,又不敢小覷的心。   那了空穿的是一襲黃色內袍,棕式外套的僧服,份外顯出他鶴立雞群般的超然姿態。   就在此時,其中一名護法金剛一聲唱喏,全體和尚都如臂使指地,整齊劃一的轉過身來,面向高起達十丈的鐘樓,合什施禮。   三人嚇得立刻滑坐地上,臉臉相覷。   不知誰在下面叫道:「佛門靜地,唯度有緣!」   此語剛說畢,眾僧一起念誦,木魚鐘磬,又遁著某一規定韻律於誦經聲中此起彼落,連夜空都似沾上了詳和之氣,份外幽邃探遠。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低聲問道:「是否已發現了我們呢?」   跋鋒寒道:「此事難說得很,或者他們念一會便散隊去睡覺?」   徐子陵挨著圍欄,搖頭道:「我對此沒有絲毫奢望。現在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是立即溜掉,死了對和氏璧這條心;另一條路則在這裡捱時間,直至有和尚走上來撞鐘。」   寇仲狠狠道:「他們沒有理由能發現我們的。武功最高的有小白臉和尚了空本來是在銅殿內下地獄,現在該碰巧是這個樣子,我們怎都應待上他娘的一會兒。」   跋鋒寒搖頭道:「上乘武功,講究應進則進,該退便退。我對你們中原寺廟的規矩雖所知不多,但總沒有不向佛爺菩薩而向鐘樓唸經的道理,擺明是要在動手前先超度我們這三個在他們來說是罪孽深重的人。只是一個了空我們加起來都未必勝得過,你不走便恕小弟不奉陪了!」   寇仲苦笑道:「走便走吧!為何把話說得這麼重,還嫌我今晚不夠失望傷心嗎?」   就在此刻,三人同時生出感覺,朝眼前樓中心處的龐然巨鐘瞧去。   「噹!」   鐘響前,三人早捂著耳朵。   一粒佛珠撞響了銅鐘後,反彈掉在三人眼前處。   三人同時色變。   竟是一粒銅珠,卻能敲得出令整座鐘樓都震動起來的巨響,這是甚麼禪功?   衣袂拂動的聲音傳上來。   三人那忍得住,探頭瞧去。   下面的和尚全體轉了身,包括了空大師在內,都是面向銅殿。   三人那還不知機,忙躍下鐘樓,落荒逃了。   三人回到早先駐足的山頭,猶有餘悸的瞧著遠方山上令他們有過如噩夢般經歷的淨念禪院。   跋鋒寒歎道:「難怪師妃暄把和氏璧藏在那裡,世間竟有這麼厲害的和尚!」   寇仲頹然道:「王世充真懂介紹,竟叫我去闖謀入寺,回去定要跟他算賬,至少打他三下屁股。哈!」   跋鋒寒捧腹道:「虧你還有興趣說笑,我這一生人從未試過這麼的窩囊,真想一把火燒了他鳥的寺院。」   寇仲見徐子陵嘴角含笑,讚道:「陵少的修養真好,裁了這麼一個大觔斗,仍像剛干了個小泵娘般快樂。」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自己滿肚怨氣,便隨處找人發洩,還說是兄弟?」   寇仲已笑得喘起氣來,指著徐子陵道:「他的樣子不只是很開心,而是非常開心,老跋你不覺奇怪嗎?」   徐子陵失笑道:「老子開心都不行嗎?關你寇仲的鳥事?」   今次輪到跋鋒寒訝然道:「子陵為何真像很開心的樣子?」   徐子陵淡淡道:「因為這個盜寶遊戲才是剛開始,所以我心情大佳,明白嗎?」   跋鋒寒和寇仲呆了起來,只懂瞪著他,卻找不到可說的話。   只要不是瘋子,就該不敢再起意去盜寶。   徐子陵又道:「但你們必須答應我一件事,就是不可殺傷廟內任何一個和尚。」   寇仲和跋鋒寒更是愕然以對。   那些和尚不來殺傷他們,他們已該酬神作福,豈敢再有其他奢望。   徐子陵傲然卓立,遙望燈火黯淡中的淨念禪院,油然道:「和氏璧確在銅殿內,我感覺得到。」   寇仲大感不解道:「在那裡又如何了,就算你肯讓我們大開殺戒,我們也沒有絲毫成功的機會。」   跋鋒寒點頭同意。   雙方的實力太懸殊了。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我們只要做到一件事,今晚和氏璧就是我們的。」   兩人齊問道:「甚麼事?」   徐子陵從容道:「只要我們能再躲到鐘樓上就大功告成。」   寇仲抓頭道:「徐師傅可否說得清楚一些?」   徐子陵在兩人熱切的期待下,油然道:「剛才在銅門開啟前,我首次感覺到殿內的和氏璧。」   寇仲和跋鋒寒為之愕然。   假若徐子陵說的是「銅殿啟門時,他感應到和氏璧在殿內」,那是順理成章,兩人亦不會驚奇。因那意思便像敞開了門「看」到東西那般。   徐子陵一股勁兒的說下去道:「那是在了空以真勁推動銅門前約十息的時間。如小弟所料不差,直至那刻了空仍以和氏璧在進行某一種禪定的功法,所以我才會感受不到和氏璧的存在。直至他收功的一刻,我才能對和氏璧有感覺。」   寇仲皺眉道:「這和盜寶能否成功有何關係?」   跋鋒寒欣然道:「當然大有關係。子陵是否感到和氏璧有異樣的情況?」   徐子陵點頭道:「正是如此,甚至了空也受不住。故而要啟門出關,暫且離開。王世充並沒有說謊,和氏璧的而且確不住變化,但只有達至先天至境的禪道高人,才能感到璧內所蘊藏的異力。你們本該也有感覺,只因當時分了心神,距離又遠,才發覺不到而已。」   寇仲生出信心,道:「快說出你的盜寶大計。」   徐子陵道:「首先我們要假定王世充所說和氏璧會隨天星而不斷變化這番話非是吹牛皮。若事屬如此,那和氏璧的變化也該如天星般循環往復,週而復始。」   跋鋒寒一震道:「子陵是否指和氏璧正逐漸生出對禪道中人有害的變化,所以全體和尚均須遠離銅殿,而只能駐守在外圍的地方?」   寇仲苦思道:「整個禪院唯銅殿正門對著的白石廣場燈火通明,只要派幾個眼力較好的和尚在廣場四周監視,恐怕蒼蠅飛過都瞞不到他們,我們又如何入殿?」   徐子陵道:「這完全是一場賭博。我賭的是了空因以和氏璧練禪出了點岔子,故必須覓地靜修,予我們可乘之機。」   跋鋒寒不解道:「只是那四大護法金剛和二百多個武功高強的和尚,已非我們應付得了。看他們那操練有素的樣子,說不定還懂得甚麼羅漢大陣、金剛大陣那類玩意兒。」   寇仲拍腿歎道:「我明白了,只要能引得他們在銅殿前動手,他們自該比我們更受和氏璧的影響,說不定打兩下便抱頭溜走,哈!這真有趣。不過我們得手後又如何逃走?」   徐子陵笑道:「你這叫心切則亂,只要我們能把和氏璧搶到手,便等若取到對付眾和尚的惡咒。但我們必須待至和氏璧對他們最有害的一刻才可下手奪寶。若誤了時機,便要等待它下一趟循環,但人家亦該有所預防!」   跋鋒寒道:「子陵似乎肯定我們不會像那些和尚般會受到和氏璧的不良影響,致功力大減,這究竟有甚麼道理?」   徐子陵微笑道:「那純粹是一種直覺,因和氏璧只會令我生出想親近的感覺。不過由於它會變化至甚麼地步,卻不是我所能預估,所以必須先藏身於最接近寶璧的地方,觀其變化,等到最適當的時機才動手。明白了嗎?」   寇仲和跋鋒寒均精神大振,一洗剛才窩囊失意的心情。   徐子陵虎目神光電閃,淡淡道:「去吧!」   領先再朝淨念禪院疾射去了。 第二章 千古異寶   三人改由禪院後牆的方向上山。那處當然不會有八百零八級石階直通山頂,而且頗為陡削,都是危崖峭壁。   他們橫過了一道環繞崖腳而過的小河,徐子陵提議道:「若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搶東西,事後只要那些和尚描述出來保證誰都會想到是我們三人幹的。我們現在已是仇家遍地,若再多出一批武功高強的和尚尼姑,甚至惹出寧道奇來,日子絕不會好過。」   跋鋒寒和寇仲點頭同意。   由於他們三人不久前曾在曼清院公開現身,加上體型都異於常人,下半晚便有人如此聯袂去偷東西,若仍猜不到是他們,就是天下第一的大笨蛋。   寇仲皺眉道:「但有些事想瞞都瞞不了的。例如我們的螺旋內勁已成天下知名的奇功,動上手立即無所遁形。」   徐子陵微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的螺旋勁已達收發由心,快慢隨意的境界,要蓄意瞞人,包保絕無破綻。」   兩人為之動容。   寇仲羨慕地道:「我何時才可學得你那樣兒呢?」   跋鋒寒道:「你仲少何須去學子陵,每個人也因才情不同,而發展出自己獨家的路子,所以最好一切本乎天然。」   寇仲頷首受教時,跋鋒寒向徐子陵道:「不若我們伏在暗處,當你奪寶成功,便由我們掩護你撤退。」   徐子陵搖頭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們都不可現身動手,否則就會給拆穿身份。」   頓了頓歎道:「今次絕不能以力取,只能藉和氏璧的異能,伺機動手。若真個跟那些和尚打起上來,一個與三個並無分別。所以只能由我一人出手,賭賭運氣。你們就在這裡等我,當我跳崖下來時及時把我抱住,這種接應才是最有實效。」   寇仲大訝道:「小陵你一向對和氏璧和我的爭天下都沒有多大興趣,為何今趟卻如此積極?」   徐子陵淡然道:「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心底下同意像和氏璧這類異寶,唯有德者居之這句話。其次我也有好奇心,和氏璧可能代表著我們三個人三個不同的夢想。」   跋鋒寒點頭道:「依我來說,和氏璧代表的或者是一塊令我邁上武道極峰的踏腳石;在仲少來說則是爭天下的關鍵,他寧可把寶璧投進大海,亦不願讓它落到李世民手上。」   接著凝視著徐子陵道:「但子陵對和氏璧又有甚麼憧憬?」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當我感應到和氏璧時,心中湧起一種玄之又玄的平靜感覺,似乎璧內深藏著宇宙某一種秘不可測的真理,所以生出探求之心。」   跋鋒寒從背後包袱取出一襲夜行勁服,交到徐子陵手上道:「時間無多,你快去行動吧,否則說不定明天了空就會把和氏璧移走。」   寇仲道:「最好扮得老一點,你去後,我們一邊為你唸經,一邊想辦法如何處理得寶後的善後工作,最重要是三人一致,來個矢口不認。小心點!我的好兄弟。」   徐子陵撲上琉璃瓦的殿頂,銅殿出現在眼下,正門和燈火輝煌的白石廣場在另一邊,不見半個人影。   同一時間,他清楚感應到銅殿內的和氏璧。   那是一種非常奇異的感覺。   似乎這名傳千古的稀世奇玉,發放著某種超乎任何人所理解的能量。   只是短短十多息的光景,這種放射性的異力已遞增一倍。   以徐子陵的修養亦立受影響而生出一股煩躁的感覺,差點要掉頭便走。   至此才真正體會到禪院內為何所有和尚都要避開。   此時他戴上了那副老人的面具,只要再佝僂起胸背,保證連熟人都難以把他辨認出來,加上用頭巾包裹起烏黑的頭髮,更是全無破綻。背掛的是寇仲為他削成,堅實的木劍,以惑人耳目。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真氣由右腳心湧泉穴升起,剎那間遊遍全身。   煩躁立消。   忍不住暗地嘖嘖稱奇並感大惑不解。   和氏璧的影響若是如此容易化解,禪院的和尚為何對它畏之如虎?   此際已不容他多想,猛提一口真氣飛身下殿,繞往銅殿面向白石廣場的正門。   佛號四起。   衣袂拂動之聲,同時從四方八面傳來。   「噹!噹!當!」   禪鍾連響。   這一切早給徐子陵算中,理也不理,逕自撲往殿門,探手抓著兩個大銅環,運勁猛拉。   殿門應手而開。   一股寒流迎面衝來,使他的血液也差點凝固了,全身真氣散竄亂闖,呼吸困難。   徐子陵當機立斷,急忙散去行功運勁,寒氣立時消去,一切回復正常。   他那敢停留,加急撲入殿內。   感覺就像進入了一個銅造的大罩子中,又或到了一個覆蓋的銅鐘內。   四壁密密麻麻安放了過萬尊銅鑄的小佛像,無一不鑄造精巧,襯托在銅鑄雕欄和無梁的殿壁之間,造成豐富的肌理,經營出一種富麗堂皇,金芒閃閃的神聖氣氛。   外面的燈火映照進來,把他拉長了的影子投射在殿心和對著正門的殿壁處,令他份外有作賊心虛的異樣感覺。   而他的影子,剛好投射在一張放在殿心的小銅幾和銅幾後供打坐用的圓墊。   一方純白無瑕,寶光閃爍的玉璽,正與世無爭的安然置於銅幾之上。   璽上鐫雕上五龍交紐的紋樣,手藝巧奪天工,但卻旁缺一角,補上黃金。   徐子陵心神皆顫。   門外衣袂聲不斷響起,卻沒有人闖進殿內來。   這就是春秋戰國時群雄爭相奪取,天下獨有的無價之寶,並留下了傳誦千古「完璧歸趙」的故事,秦始皇得之以取天下,建立一統中國的稀世奇珍和氏璧了。   在這一刻,徐子陵感到自己忽然間與自己國家的千年歷史,不能分割的連接起來。   一聲佛號在門外響起,接著陰柔的聲音傳入來道:「貧僧不嗔乃本寺四大護法金剛之首,負起護寶之責,施主若肯迷途知返,不嗔可許諾任由施主離開。」   徐子陵踏前一步,探手抓起寶璧。   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寒之氣,透手心而入。   徐子陵故意改變嗓子,發出一陣難聽的笑聲,狂氣十足的道:「老夫既敢來取寶,自有把握離開,不知不嗔你是否相信。」   一聲冷哼,在殿外響起,接著一把雄厚有勁的聲音喝道:「無知狂徒,竟敢到佛門靜地來撒野,若不立即放下寶玉,離開聖殿,休怪我不癡的降魔杖不留情。」   徐子陵暗運真氣,小心翼翼的把璧內寒氣吸進左手手心,過中指,經肘外的陽瑜脈至肩井穴,再由此而下往帶脈,轉往背脊督脈。   他現在最大的難題是自己一旦運氣行功,亦受到和氏璧的影響,如果改變不了這情況,他只能乖乖接受不嗔的「好意」,棄寶抱頭鼠竄。   故能否憑長生訣的奇異內氣來馴服此寶,實乃眼前最關鍵的頭等大事。   寒氣所到處,徐子陵只覺經脈欲裂,心中煩躁得似可隨時爆炸,全身毛管直堅,眼耳口鼻像給封住了的難過得要命。   唯有眉心處印堂內的祖竅穴仍有一點靈明,使他不致變成瘋子。   他一邊咬牙苦忍,強抗著走火入魔的威脅,一邊暴笑道:「誰敢踏入殿門半步,我就運功碎此寶貝,教誰都得不到。」   另一把低沉的聲音在門外道:「貧僧不貪,施主此言差矣,舉凡神物寶物,冥冥中自有神佛作主,非是由凡人決定,若施主可毀此寶,亦只是天意如此!」   徐子陵的心神此時全集中在和氏璧上,而貫注全身經脈內的寒氣,已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   最要命是全身動彈不得,想把和氏璧放下亦力有不逮。   驀地勁氣狂起。   他清楚感到一枝巨大的禪杖正朝自己背心直搗而來,偏是毫無閃躲或應付的方法。   起始時他仍能控制寒氣在體內經脈行走的速度,希望能以本身陽剛灼熱的真氣加以中和融匯,取為己用。   那知和氏璧神秘莫測的異力就在他吸取寒氣時,突然以倍數遞增,狂潮激浪骰湧入他體內,變成浩蕩狂闖的寒流,將他本身的真氣沖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   當任何一道經脈抵受不住那壓力而破裂時,就到了走火入魔不能挽回的階段。   心叫我命休矣,重鐵禪杖搗在他背心處。   徐子陵腦際轟然劇震,虎軀猛搖,卻出奇沒聽到自己肉折骨碎的聲音。   後面傳來一聲悶哼。   「噗!噗!噗!」   隨著沉重的呼吸聲和遠去的足音,他知道那襲擊者硬是被反震得蹌踉跌退門外。   就在中杖的剎那,徐子陵渾身一鬆。   令他快要走火入魔的至寒之氣像忽然找到渲洩點,又似缺堤的洪水般,全借禪杖渲洩出去。   而他自己則全身虛虛蕩蕩,難受得差點軟倒地上。   徐子陵那敢怠慢,連忙發動內氣。   奇妙的事發生了。   奪天地精華的灼熱真氣,與和氏璧仍在源源入侵的寒能,同時分由右足湧泉穴和左手心注進體內。   埃至心靈下,徐子陵今次學乖了,把本身真氣調節至與和氏璧傳入的寒氣同步的速度,讓兩方在丹田下氣海最重要的竅穴生死竅匯合。   「蓬!」   後面傳來重物墮地的聲音和連聲驚呼。   徐子陵那還有閒情理會,更知道若不能立時制服和氏璧侵體的奇異寒流,今趟休想有命離開。   猛吸一口氣,把因受和氏璧影響而煩躁不安的感覺完全排出腦海外,緊守著祖竅穴的一點清明,心神則全放在氣海處。   這正是傅君綽傳給他們「凝神入穴」的基本功法。   不過傅君綽教他時,做夢都沒有想到會用在這種從所未聞的情況下。   一熱一寒,來自兩個不同源頭的氣勁,箭矢般進入氣海內。   徐子陵知這是決定生死成敗的一刻,心靈靜如井中之月,以意馭勁,把己身真氣化作螺旋異勁,像繞棍而上的長蛇般,纏往和氏璧貫入竅穴的寒氣。   假若他不是曾有和寇仲偏於陰寒的真氣相互結合的豐富經驗,這一刻的反應定是設法把侵體的可怕寒氣全力驅出體外,而不會設法據之為己有。   自與寇仲「陰陽同匯」後,他的真氣陽中藏陰,免去了孤陽不長的危險,但真氣仍是偏陽偏熱,以陽為主,以陰為輔。   但和氏璧傳來的寒氣,卻大別於寇仲生生不息,充滿生機的真氣。徐子陵無法具體地形容來自和氏璧的寒氣,那是有別於任何人體發生的氣勁,偏又是莫可抗禦,龐大無匹。   那是一種積蓄在和氏璧那三寸見方的小空間內,又似若無盡無窮的可怕能量。兩股氣流終於在氣海交接。   徐子陵再提一口真氣,己身真氣立時以旋轉的方式纏上寒氣。   「轟!」   他完全體會不到發生了甚麼事,只覺所有經脈像膨脹起來,接著又立即收縮。一脹一縮,他的神經卻像給無形的大鐵錘重擊了一下。   無數的奇異景象,不斷在脹縮間閃現於在腦海之內。   滿天的星斗,廣闊的虛空,奇異至不能形容的境界。   時空無限地延展著。   「嘩!」   徐子陵噴出一口鮮血,在經脈不知脹縮了多少次後,回復清醒。   體內的寒氣完全消失了,代之而起是古怪之極的感覺,全身經脈似乎全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有說不出的舒服。   和氏璧的寒氣似再不注進體內去。   徐子陵仍未弄清楚發生了甚麼事,只覺靈台一片清明,心中湧起莫以名狀的狂喜。   倏地轉身。   門外密密麻麻滿佈和尚。   入門處的地上遺下一根彎曲了的禪杖,看得徐子陵也一陣心寒。那代表了兩股狂猛真力的交擊。   三大護法金剛在門外石階下,正扶著那個有懾人體型的高大和尚,後者全身仍在抖顫著,口角溢血,一臉難以相信的神色。   徐子陵知他只是受了震傷,暗叫了聲「對不起」,抹去嘴角血漬,左手托著千古異寶和氏璧,走到石階頂的平台處。   天上星羅棋布,夜風徐來。   和氏璧放射著無法形容的采芒,寶光流溢。   包括四大金剛在內,都往後移開。   徐於陵訝然瞧往擱在手心上的寶璧,暗忖為何自己現在完全不受和氏璧的異能影響呢?   忽然間他記起自己忘了佝僂起身體扮作老人家,不過這時想補救都來不及了。   護法金剛其中一位鬚眉皆花白,年在六十許的老和尚合什道:「施主能以背心硬擋不癡全力一杖,可見功力蓋世,未知如何稱呼。」   徐子陵從聲音認出他是四大護法金剛之首的不嗔和尚,對他的讚賞暗叫慚愧,不過此時已別無選擇,只好硬撐下去,改變嗓喉,以沙啞聲音仰天發出一陣狂笑,道:「了空到了那裡去,我正要找他算賬。」   不癡掙開別人的扶持,踏前一步喝道:「何方鼠輩,現在你縱然交回寶物,亦休想離開。」   徐子陵現在扮演的是一個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的老傢伙。做戲自然要做全套,哈哈一笑把和氏璧遞前,冷哼道:「有本事就來取吧!」   不癡立時眉頭大皺,往後連退兩步。   另一名高瘦的護法金剛合什道:「施主和敝寺禪主有何恩怨,竟要找他算賬?」   徐子陵心中恍然,明白到他們是因為害怕和氏璧可怕的能量放射,所以設法拖延時閒,希望躲在密室潛修的了空能及時出來收拾自己,心想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大笑道:「那筆賬遲點再算吧!現在我手癢得很,誰來陪我玩玩?」   右手抽出背後榴木劍,左手握著和氏璧,衝下石階。   龐大的氣勁,像一堵牆般往不嗔等四人壓下去。   首當其衝的不嗔一揮揮杖,往他橫掃過來,擺明不肯讓他近身,怕的當然非是徐子陵,而是他左手內的和氏璧。   徐子陵見他雖簡簡單單的一下橫掃,內中實含無數變化後著,配上奇異玄妙的步法,實是不易招架。   最厲害是揮杖由緩而快,帶起的氣勁把他完全籠罩在內,務要令他不能脫身。   同時他亦感到和氏璧的「異力」在消減中裡,若他一旦陷入這些和尚所怖的大陣裡,最後的結局定是力戰而亡。   除不癡因傷往外讓開,矮胖的不懼和高瘦的不貪同時揮動禪杖搗至。   他心知肚明,若不趁被圍上前逃命,就永遠都走不了。   一聲狂喝。   榴木劍畫出,重重揮打在不嗔攻來的禪杖處。左手則托著和氏璧在空中揮了一圈。   三人的攻勢倏地頓了一頓。   「蓬!」   氣勁交擊。   徐子陵暗叫僥倖,借力往上拔起。   翻了個觔斗後,已來到銅殿頂的上空,才知整個銅殿周圍全被手持禪杖的和尚包圍,而十多個伏在殿頂的和尚則齊聲口宣佛號,等待自己落在殿頂的一刻。   大吃一驚下,徐子陵猛提一口真氣。   奇妙的事發生了。   以前他非是未試過在空中換氣,但作用只是把體內將消的舊力延續,絕比不上騰空之初所蓄的新力。   但這刻卻完全不同。   體內的真氣有如山洪暴發,更勝先前,似乎經脈本身便已含蘊著無窮的氣勁,那種感覺就像整個人會騰空飛翔那樣子。   「呼」!   徐子陵再一個觔斗,越過銅殿頂,同時也避開不懼和不貪兩人凌空銜尾追來的攻擊。   不懼、不貪落往銅殿頂時,他已離殿頂達十丈的距離。   十多名和尚同時吐氣揚聲,脫手擲出手中禪杖。   淨念禪院的僧人確是無不武功高明,這十多枝禪杖擲得極有分寸,並不只以他為目標,而是籠罩了他所有可能避開的進退之路,像一片無所不包的杖網般往他投去。   勁氣破空之聲充盈在銅殿頂的空間上。   徐子陵卻是夷然不懼,倏地下沉。   此時兩枝禪杖電射而至。   徐子陵雙足點出,分別點中杖頭。   「啪啪」連聲時,他改變去勢,像一片黑雲觸電似的平飛開去,越過了另一座大殿的上方,在把包圍著銅殿的眾僧眼睜睜下橫過上空,往後院的方向投去。 第三章 改穴換脈   寇仲和跋鋒寒翹首上望,在明月嵌於其中的星空照耀下,徐子陵熟識的影子由小變大,忙蓄勢以待準備接應。   衣袂飄拂聲中,徐子陵來到他們頭上三丈許處,忽地一個翻身,奇跡般減緩速度,再輕巧如落葉般飄前丈許,落到地上。然後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坐地上。   寇仲和跋鋒寒同時目瞪口呆。   這山崖雖不算高,但至少有三十丈的高度,兩人自問跳下來雖不會跌死,但多少會受點震傷,那能像徐子陵現今的樣子。   他們掠過去時,徐子陵已先一步竄進對崖樹林去,兩人那還不知機,慌忙追隨。一口氣奔出二十多里後,三人才在一座山腳的密林處停下來。   徐子陵攤開左手,微笑道:「看!藺相如就是因此寶而名傳千古。」   兩人目不轉睛地瞪著徐子陵手上的寶貝。   寇仲探手取過,「呵!」的一聲道:「我的天!為何這麼燙手的。」   徐子陵一呆道:「沒有理由,明明是冷得像冰塊般。」   寇仲遞給跋鋒寒道:「你來作公證人,究竟是寒還是熱?」   跋鋒寒小心冀翼的接過,先細觀印文,道:「一般的漢字我還認得,但這八個鬼畫符般的文字,你們說是甚麼意思?」   寇仲探身來看,搖頭道:「這是鳥形篆文,要王通來讀才行。老跋啊!我現在是要你感覺一下這鬼東西是寒是熱,而非研究上面刻的是甚麼字?」   跋鋒寒微笑道:「我現在心中一片詳和,輕鬆寫意,可知傳說中和氏璧能安鎮心神之說,非是杜撰。」   徐子陵伸手輕拂璽印上鐫刻的文字,以指尖順著其中兩個最簡單字形的筆畫寫道:「這兩個字縱使認不出也估得到,該是於天兩個字。真奇怪,剛才這鬼東西仍能令人心煩欲死,現在卻只予人心平氣閒的感覺。」   寇仲亦伸手來摸,道:「前頭兩個字應是『受命』,而最後則是『永昌』。哈!『受命』於天,甚麼『永昌』,就只兩個字認不出來,我們合起來該等於八份六的王通。」   跋鋒寒一直全神的盯著手板上平放的寶璽,目射奇光道:「現在你們感到它是寒還是熱呢?」   寇仲道:「當然是熱啦!」   徐子陵愕然道:「究竟出了甚麼問題,那有熱的玉石?」   兩人轉而瞧著跋鋒寒,等待他的答案。   跋鋒寒整塊臉亮了起來,道:「我從未見過這種質地的玉石,寒中帶熱,熱中含寒,裡面更似隱藏著無窮盡的能量。若能據之為己有,細心參研,定有一番意想不到的收穫。」   寇仲苦笑道:「問題是連慈航靜齋和淨念揮院的師姑和尚都拿它沒法,我們可以有甚麼作為?」   徐子陵淡然道:「我有辦法,趁現在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我們立即著手參研,冀有所得。若不能在短時間內功力大進,明天將是我們的受難日!」   三人走到離淨念禪院東約五十里的一座山巔的隱秘處,圍著一塊扁平的大石盤膝而坐,那罕世奇珍則擺在扁石的正中處,在天亮前漆黑的星空下異彩漣漣,使人有種超凡脫俗、秘不可測的奇異感覺。   跋鋒寒聽罷徐子陵描述進入銅殿盜寶的經過和感受後,欣然道:「子陵這種情況先賢早有說過,美其名為脫胎換骨,又或洗髓易筋,其實只是強化了經脈負載的能力,使真氣的容量以倍數增加,又或加快氣勁行走的速度。看來子陵適前那場造化已莫定了日後成為頂尖高手的基礎。通常這類過程都須一段艱苦奮鬥的悠長歲月,而你則只須數息的時間,實是武林史上前所未有的奇事。」   寇仲喜道:「那子陵是否已功力大進?」   跋鋒寒搖頭道:「功力或者增強了一點,卻仍要再經時間修練,但已是非同小可。要知人力有時而窮,等若一個木桶,只能容一定份量的清水。而經和氏璧改造後,子陵已從一隻木桶,變成一個沒有人知道有多深的水潭,以後就要看子陵能汲取得多少水了。」   徐子陵心悅誠服道:「我的感覺也是如此,鋒寒兄斷得真準。」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現在該如何入手對付這好寶貝?」   跋鋒寒亦皺眉道:「我仍應否等待這寶璧變得狂暴凶烈時才下手採取它的能量?」   徐子陵胸有成竹的道:「那是不必要的,且亦太危險。難道要我也來全力搗你們一杖嗎?」   寇仲點頭道:「我明白了。小陵可向老跋詳述你的心得細節,我則去四處踩查,免得給人伏在附近都不知曉。」   寇仲去後,徐子陵道:「我這招數是從婠婠處偷學來的,就是把所有真氣收束在氣海下的生死竅穴內,令經脈內沒有半點真氣,便可重演剛才和氏璧發生在我身上的情況並汲取得它的能量。」   跋鋒寒默然半晌後,歎道:「我現在才明白甚麼是真兄弟生死之交,若換了任何其他人,不想盡辦法獨佔寶物才怪。但你們卻像請吃飯喝酒般,毫不在乎,單是這種襟懷已令我跋鋒寒傾心折服。」   徐子陵笑道:「這叫有福同享嘛!」   接著仔細描述了如何行功的細節。這時寇仲及時回來,三人列陣而坐,徐子陵居前,寇仲在後,跋鋒寒於中,後兩人以掌按貼前面一人的後心,而徐子陵則把和氏璧握在手上。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後,道:「開始哩!」   猛地運功,右足立時火般灼熱,真氣貫注全身,送入和氏璧內。   寶璧立時瑩亮生輝,彩光流溢。   三人同時劇震一下,有若觸電。   那是難以描述的一種強烈感覺。   就像和氏璧活了過來般,放射出無與倫比的精神異力,要侵進他們的腦袋和體內去。奇怪而陌生的景象紛紛呈現,令人煩躁得幾欲瘋狂大叫,似若陷身在不能自拔的噩夢裡。   徐子陵來自長生訣的真氣,催發了寶璧狂暴的一面。   但此時已是勢成騎虎,欲罷不能,三人惟有散去全身氣勁,緊守靈台祖竅穴的一點清明,堅持下去。   首當其衝的徐子陵先感到和氏璧內的異能以比上次更兇猛倍增的來勢不斷洶湧澎湃,有若脫疆野馬般注進他手心去,再循每一道大小經脈闖進自己的體內。   徐子陵那想得到有此情況,剎那間意會到必是與自己強化了的經脈真氣有關時,全身的氣血似都凝固起來,而和氏璧的寒氣卻是有增無減,源源不絕。   跋鋒寒立時發覺情況有異,知道徐子陵對和氏璧的異能已完全失控,忽然間他面對著畢生以來最痛苦的決定。   假若他把手掌移離徐子陵變得寒若冰雪的背心,那他便可安然全身而退,但徐子陵則肯定完了。   如他依徐子陵所授心法施為,結果可能是遭遇到不癡擊出那根禪杖的命運,自我犧牲的承受了那記重擊。   猛一咬牙,跋鋒寒運功猛吸。   寒流像暴雨後的山洪般狂衝進跋鋒寒體內。   跋鋒寒「嘩」一聲噴出一蓬血兩,噴得徐子陵的頭、頸、背殷紅一片,觸目驚心。   手心則似橋樑般把兩人的經脈連接起來。   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異氣透入手心時,仍是冰寒澈骨,但倏又變成寒熱纏捲而行的氣流,像千萬頭頑皮可惡的鑽洞鼠般在他的體內亂竄亂闖,沒有一道經脈能得以倖免。最奇怪是明顯地那股寒流要比熱流強大多了。   以跋鋒寒堅毅不移的意志,亦差點忍不住慘叫呻吟。   全身氣血膨脹,經脈則似要爆炸開來般,那種痛苦超出了任何人能抵受的限度。經過徐子陵體內的和氏璧異氣,再輸出時自然而然以螺旋的方式催發,以倍數計地增強了放射性的破壞力。   最後面的寇仲先見跋鋒寒噴血,接著是兩人劇烈顫抖,跋鋒寒的背心則陣寒陣熱,已心知不妙。   不過他卻沒有像跋鋒寒般要經過天人交戰,想都不想,立即全力吸取跋鋒寒體內的怪氣。   「嘩!」   寇仲像跋鋒寒般鮮血衝口而出,灼熱至似能把他的經脈燒溶的狂流,立即貫滿全身。   剎那間,寇仲知道三個人的命運全操在自己手上。   假若他任由異氣征服了他,那三人只會有全身經脈盡裂而死的下場。   他必須把異氣反送回跋鋒寒體內,再由他輸回徐子陵處,最後讓徐子陵反贈給像魔神般可怕的和氏璧去,造成一個此來彼往的循環。   三人的經脈這時已毫無阻隔的接連起來。   寇仲此念剛起,他蓄藏在氣海內的螺旋寒勁全力湧出,迎向疾如閃電般破入他經脈內的熱能。   「轟!」   三人全身神經像給激雷疾電猛劈了一下般,不由同時噴血。   跋鋒寒感到寒熱交纏的螺旋勁氣倒捲而回,但今次已沒有偏寒的感覺,而是恰到好處的寒熱平衡,有種令他說不出來的舒泰,顯然已大大減弱了它的傷害性。   他本已打定不免一死,現在得此轉機,精神一振,藉著來勢,先把氣勁引往丹田,再循經脈輸進徐子陵體內去。   徐子陵本像結了冰的經脈立時和暖了少許,也就藉這些許差異,使他回復生機,忙以意行氣,右足湧泉穴火般灼熱,貫入體內去,同時把寒流物歸原主,反注往給他兩手緊握的和氏璧去。   最後方的寇仲則不斷引發從天靈穴貫入的寒氣,盡力中和入體的熱流。   包奇異的事發生了。   和氏璧的亮度不斷劇增,亮得有如天上明月,彩芒閃耀,詭異無比。   奇怪的氣流在三人問的經脈循環不休,由冰寒分化為寒熱交流,到寇仲體內時則化為熱勁,且愈走愈快,到後來完全脫離了三人的控制,循環往復,沒有絲毫會停下來的跡象。   徐子陵左足的湧泉穴愈是灼熱,而寇仲的天靈穴則倍添冰寒。   在一般情況下,兩人絕難忍受這忽寒忽熱的變化,但這刻卻是覺得愈寒愈好,愈熱愈妙。   腦中諸般幻象,更是此起彼消,異景無窮。   幾個循環後,跋鋒寒體內的寒熱流已趨近平衡,強弱相持。   以跋鋒寒行遍萬里路,見多識廣,亦不明白此刻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總之由徐子陵方輸來的寒氣,進入他體內使成偏寒的寒熱流,由寇仲處反輸來時,則成偏熱的寒熱並流。   而他要做的和可以有作為的唯一之事,就是設法以己身真氣令兩股寒熱氣流達至平衡。   由於寒熱的強弱不住變化,跋鋒寒便像個踩索子橫過高崖的耍雜技者,要施盡揮身解數,才能保持平衡,否則立是失足墮崖跌個粉身碎骨的慘局。   徐子陵此時已能再運動本身的真氣,只沒有能力截斷從和氏璧洶湧而來的龐大氣能。   幸好脈分陰陽,和氏璧的寒氣從陽脈而來,送入跋鋒寒手心去。從跋鋒寒回來那寒熱捲纏的真勁,則從陰脈回輸到璧內。   氣流的每一個循環,令三人的經脈都似乎膨脹了些許。   愈轉愈快之後,忽又轉趨緩慢,如此由快變慢,由慢變快,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次和多少時間。忽地三人頓感到像天崩地裂般一陣劇痛,全身經脈若爆炸開來似的,身體同時彈開。   徐子陵前仆,寇仲後跌。   跋鋒寒則整個給拋上半空,再重重跌在草地上。   三人躺在地上,只懂喘氣,一時都爬不起來。   但都知道一些極端奇妙的事情已在自己身上發生了。   跋鋒寒呻吟一聲,首先爬起來,發覺自己渾身濕透,汗珠色黑味腥,但身體卻舒泰輕鬆至極點。   睜目一看,整個天地都不同了。   山頭遠近的山林像變成另一個世界似的,不但色彩的層次和豐富度倍增,最動人處是一眼瞥去,便似能把握到每一片葉子在晨光中柔風下拂動的千姿百態。   跋鋒寒感動至渾體猛震,跪了下來,熱淚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   他閉上眼睛,內外的天地立時水乳交融的渾成一體。   和煦的陽光從東方射來,投到他身上,從沒有一刻,他像目下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生命的意義。   跋鋒寒展開內視之術,立時大吃一驚,又是一陣狂喜和不再作他求的滿足。   正如他先前所說的,他的經脈是以倍計地強化了,雖並沒有立刻功力大增,但只要再像一貫般精修勵行,必能事半功倍。   要知人力有時而窮,到了跋鋒寒這般級數的高手,想有寸進亦是難比登天,但經過剛才的奇異改造過程,他便似由一泓水窪,變成了一個無底深潭,每個竅穴,每道經脈,都脫胎換骨地變成有無可限量發展潛力的寶藏,那能不令他欣悅如狂。   耳中忽傳來寇仲的聲音道:「我的娘!為何我這麼腥臭的。」   跋鋒寒睜開虎目。   徐子陵和寇仲坐了起來,一個呆頭呆腦的凝望著從東方緩升的朝陽,一個則正大力聞嗅手心汗水的氣味。   寇仲以一個非常滑稽的方式,手腳並爬的來到跋鋒寒旁,訝道:「老跋為何你忽然變得更英俊了?整張老臉像會放光的,看來和氏璧最好就是拿來作潤膚的補品。」   跋鋒寒以衣袖拭去臉上淚汗難分的污積,失笑道:「你雖沒有死,但是否瘋了?一點都不顧風範儀態。」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捧腹大笑,但為何發笑,有甚麼好笑,卻是誰都弄不清楚。   徐子陵仍呆望朝陽。   兩人來到他旁,奇道:「你在看甚麼?」   徐子陵吁出一口氣,喃喃道:「為何我朝太陽直瞪,都不覺得陽光刺眼?」   兩人忙朝太陽瞧去,平時刺目的陽光,變得溫暖舒服,大異往常。   寇仲夢歎般道:「我的娘!太陽原來是個大火球,為何平時總看不出來。」   跋鋒寒心中一動,問道:「和氏璧呢?」   徐子陵苦笑著攤開雙掌,上面沾滿粉末狀的東西,只餘下補角的小塊黃金,但亦像被某種力量擠壓得變了形狀。   兩人呆瞪著他掌上的殘餘,不能相信的齊聲道:「這就是和氏璧?」   名傳千古的異寶竟成了粉末?   徐子陵點頭道:「這東西在我手內剛才爆成碎粉。完了!和氏璧完了!」   寇仲舐舌道:「我們小心點把粉末從小陵的手掌上刮下來,待會拿酒送入肚子作補身,說不定另有奇效。」   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時笑罵。   寇仲哈哈一笑,彈了起來,擺出君臨天下的姿態,大喝道:「誰敢說我寇仲不是真命天子,連和氏璧也和我身璽合一,我就是受命於天的寶璽,寶璽就是我,我無論用手指或腳指畫的押,都是御印,哈!」   跋鋒寒回復冷靜,長身而起道:「勿要得意忘形,我們因盜璧而來的煩惱才是剛開始。目下先要找道溪流,洗淨身上的污漬和血漬,才設法編個像樣的故事,解釋昨晚到了那裡去。總言之死口不認和氏璧是我們偷的,否則尚未成為真正高手時,已被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師姑和尚亂棍打死了。」   寇仲哈哈一笑道:「難怪說富貴人家份外怕死,不似窮人爛命一條。來吧!愈早回城就愈不惹人懷疑,我還約了一個人和要應付王世充那隻老狐狸哩!」   三人笑語聲中,沒進密林去。 第四章 來勢洶洶   王世充愕然道:「和氏璧不是落到你手上嗎?」   就這麼一句話,寇仲已可肯定淨念禪院內有人與王世充暗通消息。因為他先要知道和氏璧給人盜走,才會奇怪盜寶者不是寇仲。   今早三人在清溪洗渥了所有痕跡後,又把諸般罪證,包括面具、衣服、榴木劍等找個隱蔽處埋藏起來,才大搖大擺的入城。   守門的都是王世充的人,立即把寇仲截著,把他「請去」見王世充。   徐子陵則和跋鋒寒分道揚鑣,前者去了會虛行之,後者往見東溟公主探聽消息。   密室內。   寇仲裝模作樣的苦笑坐下,歎道:「不要提了!我們摸上了禪院的鐘樓,豈知竟給了空那禿頭發覺,發動幾百個和尚一起向我們唸經超度,我們只好知難而退。」   王世充雙目寒芒閃閃,瞪了他好一會後,訝道:「先不說和氏璧的事,為何你的氣色和眼神都像和以前有點不大相同的樣子?」   寇仲伸了個懶腰道:「這叫業精於勤而荒於嬉。昨晚逃離淨念禪院後,我們閒著無事,就在附近一個山頭互相以真氣為對方打通經脈,王公既已瞧出來,可見我們的練功方法很有成效。」   這都是三人杜撰出來的證供。真中藏假,假裡帶真,即使狡如王世充,亦難以分辨真偽。   寇仲接著皺眉道:「聽王公的語氣,似乎和氏璧已給人偷了。這是沒有可能的。一來淨念禪院大若皇城,想找小小一方寶玉等如大海撈針。其次是禪院內人人武功高強,了空更是深不可測,除非王公你調動大軍強攻進去,否則我們只能望著寺門前那八百多級石階興歎。」   王世充默然半晌,歎了一口氣頹然道:「縱使我信你也沒有用。剛才淨念禪院派人來找我,要我通知你在今夜子時前把和氏璧歸還禪院,否則他們將不惜一切從你身上把和氏璧取回去,在這種情況下連我都護不住你。」   寇仲勃然大怒道:「那有這種道理的,殺了我也交不出那勞什子鬼玉璧來。」   後句倒是千真萬確。   不過王世充這麼說,又推翻了寇仲以為院內有人與他暗通消息的猜想。   王世充皺眉道:「了空一向不問世事,但今趟顯然因失寶動了真火,湊巧在失寶前你們又曾到過那裡去,所以這次你們跳下黃河都洗不清那嫌疑,你們三個最好找個地方避避風頭火勢。我實在不願與淨念禪院、慈航靜齋,甚或寧道奇等正面為敵。」   寇仲心中暗罵王世充不夠義氣,表面卻裝出諒解的神色,道:「王公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為難的。嘿!我可以走了嗎?」   王世充歎了一口氣道:「我知你定怪我不夠朋友。但在眼前的形勢下,我實難分神去惹那種勁敵。不過假若盜取和氏璧一事確與你沒有關係,將來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機會。」   寇仲知他並沒有盡信他們三人合編的故事,微笑道:「我寇仲怕過誰來?管他娘的甚麼師妃暄、了空禿頭、寧老鬼,若硬要冤枉我,便放馬過來。」   王世充探手按在他肩頭處。   寇仲還以為他想暗算自己藉機搜身,一驚下體內真氣天然發動,剎那間全體真氣貫盈,比以前至少快了一倍,其中一股透出肩井穴撞上王世充的手掌。   「啪!」   王世充的手掌給撞得彈了起來,驚叫道:「你幹甚麼?」   幸好王世充功力深厚,否則這下便要受傷。   寇仲這才知是誤會他,胡縐道:「忙了告訴王公,我自《長生訣》練來的功夫,很多時都不受控制的。」   王世充運功化去被他侵入體的螺旋勁氣,神色古怪的道:「你的功力比我猜想的還要高明很多。難怪上官龍都要敗在你手底下,我忘了問你:你拿他怎樣處置呢?」   寇仲頹然道:「『陰後』祝玉妍親自出手,攔途截劫的把這傢伙搶走了。」   王世充一震道:「祝玉妍?」   寇仲今趟是真正苦笑道:「不是她還有誰?否則誰能把到了我們口邊的肥肉弄走。是了!昨晚曲傲和伏騫的決戰誰勝誰負?」   王世充瞪大眼睛瞧了他好半晌後,現出難以相信的神色,搖頭道:「祝玉妍既出手,怎肯只要人而不要命?」   寇仲冷哼一聲,雙目透射出比以前強烈倍計的精芒,沉聲道:「那就要比量真本領才行。我承認單打獨鬥絕非她的手腳,但三個人合起來,她也奈可不了我們。王公尚未回答我的問題呢。」   王世充吁出一口氣道:「你知否剛才動氣時兩眼亮起來竟像是夜空中星閃的奇怪光芒,這是先天真氣裡『天人交感』的境界,道家稱之為『虛室生電』。我雖遇能人無數,但眼神能現出金光者,卻絕不超過五個人。怪不得祝玉妍也收拾不了你。」   寇仲心中暗喜,又怕他再起疑,笑嘻嘻道:「王公誇賞了!我那會這般厲害。只不過《長生訣》有異尋常,打開始就是天人交感。但卻並不真是功夫達到王公說的層次。差點忘了問你,獨狐閥那邊有甚麼動靜?你不是說把宮城重重圍困了嗎?為何昨晚我會見到獨孤鳳在曼清院內走來走去呢?」   王世充道:「你記得『美胡姬』玲瓏嬌嗎?她不但人美武功高,還頗有智計,更擅長偵察敵情,實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寇仲心中立時浮起她那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但又充滿女性誘惑力的動人神態。點頭道:「我對漂亮女人的記性一向很好的。」   王世充笑道:「男人都該是這樣的。不妨告訴你!她昨夜曾三入宮城去探消息,回來說獨孤閥由上至下,人人士氣昂揚,信心十足。我聽後便知不妙,獨孤峰必有所恃,才能如此的氣定神閒,不怕我包圍宮城。經商議後,希夷兄、可風道人和陳長林均一致認為:我們把戰線拉得這麼長,若敵人反撲,我們必首尾難顧。所以把兵力集中在皇城內,再在宮城內廣佈暗哨,如此進可攻退可守,在策略上高明多了,你認為如何呢?」   寇仲暗忖這美胡姬果然是個人才,竟能從對方的神態上看出端倪。點頭道:「玲瓏嬌瞧得很準,我看獨孤峰是在等南海派的人,聽說『南海仙翁』晃公錯正兼程趕來。」   王世充色變道:「你這消息從何而來,獨孤峰怎請得動他?」   寇仲好整以暇道:「獨孤峰當然沒這個本事。但李密卻和晃公錯有密切的關係。可能南海派亦想把勢力擴展到北方來,故郎情妾意,一拍即合。晃老頭加上尤婆子,是近二百年的功力,確不易應付。」   王世充長身而起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必須立即作出佈置,否則死了都不知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早清楚他自私自利的性格,撇開伏騫和曲傲勝敗的問題,立即告辭離開。   罷踏出守衛森嚴的尚書府,董淑妮嬌滴滴的呼叫聲在後響起道:「寇仲!你這兩天滾到那裡去哩。」  ****************************************************************************   徐子陵踏入天津橋頭的董家酒樓時,十多道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   酒樓內一如往常般擠滿人,鬧哄哄的氣氛熾烈,佔了一半都是來自各地的商旅和江湖人物。   張眼來瞧他的人都現出驚異之色,又和身旁的朋友交頭接耳。   包有些女孩子在向他頻拋媚眼。   徐子陵心知準是昨夜在曼清院露了一手,頓然使他成了「名人」。   單是他們敢公然與李密、陰癸派、曲傲等各大勢力為敵,誰再敢小覷他們。   更何況昨夜他們揭破洛陽幫上官龍的真正身份,又憑真功夫把他生擒而去,此事牽涉到洛陽的武林興替,不轟傳全城才是怪事。   所有這些因素加起來,他們三人立成洛陽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原來是徐爺,寇爺是否待會才來呢?讓小人先領徐爺到樓上的廂房好嗎?」原來是昨天招呼他們的夥計。不知是否收到風聲,態度比昨天更要誠惶誠恐,畢恭畢敬。   徐子陵也很想找個地方清靜一會,奈何今次來的目的是要讓虛行之發現自己,心中暗歎一口氣,道:「我只是一個人來,想還是在大堂比較熱鬧些。」   夥計忙道:「一切聽徐爺吩咐,我立即為徐爺找張檯子。」   徐子陵受到如此隆而重之的招待,反渾身不自在起來,淡淡笑道:「有空檯子才喚我吧!我到門外看看天津橋一帶的風光。」   不待他回答,逕自走出大門外。   陽光普照下,天津橋上人來車往,船隻則在橋底流過的洛水穿梭來去,一片大城市水陸並輳的繁華景像。   這時有人從酒樓步出,徐子陵讓過一旁時,那人已將一塊紙團塞進他手裡,徐子陵認得正是虛行之,煩惱盡去,忙把紙團收在袖內。   虛行之走上天津橋,沒進人流裡去。   徐子陵正要回去告訴那夥計不用勞煩找桌子時,一輛馬車停在眼前。   簾幕掀起,露出沉落雁如花的玉容。   這位以智計聞名的俏軍師甜甜一笑道:「子陵啊!到車內來和人家聊兩句好嗎?」   徐子陵心中一陣煩厭,冷冷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間還有甚麼好談的?」   沉落雁毫不在意道:「徐公子顯是有所不知。現今東都謠言滿天飛,都說和氏璧已落人你和那兩位好朋友其中之一的手上。此刻誰不摩拳擦掌,誓要從你們手中奪取寶物,你不想多知一點消息嗎?」   徐子陵心中大為懍然。   淨念禪院失寶之事只是昨夜發生,若非是禪院的人故意洩出消息,怎會傳得街知巷聞。不過沉落雁說話一向真假難辨,說不定是藉機故意誇大。   徐子陵洒然笑道:「不要說笑哩!我雖知道和氏璧一個可能的收藏地點,但自問沒有盜寶的資格。更不相信有人能從那裡把寶璽偷出來,你不用試探我。」   沉落雁凝視了他半晌,似在分辨他說話的真偽,然後幽幽一歎道:「若你說的是真話,那你已惹上天大的麻煩。慈航靜齋在江湖上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誰都不敢惹她們!」   徐子陵故作愕然道:「你在說甚麼。竟像和氏璧真是失去了的樣子。這消息你是從甚麼地方聽來的?」   沉落雁環目一瞧,經過的行人都張眼在打量他們,微嗔道:「進車內再談好嗎?那有在大街大巷,人來人往的地方談機密的呢?」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我們並沒什麼可談的,他們要當是我所偷,便算是我偷的好了!」   再不理她,轉左朝天津橋走去。   走了十多步,沉落雁追下車來,趕到他旁,大嗔道:「你這人的腦袋是怎麼生成的?這麼頑固執迷,那叫你們在失寶前曾到過淨念禪院,人家不找你找誰?你雖戴上面具,但卻有人認出你的身形呢。」   徐子陵心中叫苦,幸好對方尚沒有真憑實據,不過此事唯一之計仍是矢口不認。   沉落雁穿的是一身鵝黃色的勁裝疾服,美艷得可媲美刻下灑得洛陽燦爛輝煌的陽光,可是徐子陵卻無心欣賞。   徐子陵歎道:「你究竟是聽誰說的?」   沉落雁淡淡道:「你知否王薄和了空有近五十年的交情,今早就是由他發武林帖予各方人馬,說出和氏璧被盜的情況。並明言若今夜子時前你們仍不歸還寶物,他將不擇手段置你們三人於死地,你還當是開玩笑嗎?」   徐子陵微笑道:「若我真是盜寶的人,昨夜已高飛遠遁,那會仍在這裡等人來找我晦氣。不管怎麼也好,有本事的便衝著來吧!」   此時兩人走下天津橋。男的瀟酒飄逸,有若神仙中人;女的美艷清麗,宛如下凡仙子。自是引得途人側目,投來艷羨欣賞的目光。   誰知他們是貌合神離,說的更是這種大殺春光的事。   沉落雁鼓著氣陪他走了一陣子後,輕跺小蠻足道:「你何時變得像寇仲般驕狂自大的?你知否今夜子時後,你們將成武林的公敵。找你們的人中將包括師妃暄和寧道奇,正邪兩道最有實力的頂尖門派都成了你們的大仇家。」   徐子陵苦笑道:「那我有甚麼辦法呢?也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沉落雁壓低聲音道:「假若那東西真在你手上,我們可以來個交易。」   徐子陵哂道:「就算真在我手上,也不會和任何與李密有關的人交易,沈軍師你明白嗎?」   沉落雁垂首不語,默默挨近了點,輕柔地道:「若我再與李密沒有任何關係?那又如何?」   徐子陵愕然瞥了她一眼,搖頭不信道:「我只會當你在開玩笑。」   沉落雁歎了一口氣,點頭道:「我知你從沒有相信過我,但今趟真的是為你好的。最大的問題是根本沒有可能平空鑽出一個無人知曉的盜寶大賊來?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們三人其中之一所扮的,且身型又相若。大丈夫敢作敢為,為何卻害怕承認自己所做的事,不怕教天下人恥笑嗎?」   她辭鋒的厲害,差點令徐子陵亦招架不住,苦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們只好趁子時前逃離洛陽,因為怎麼辯白都不會有人相信。」   沉落雁拉著他走進一道橫巷,左轉右彎,到了靜處,低聲道:「這正是我要和你做的交易,亦是密公親自指示的。只要你承認和氏璧確在你們手上,我們不但不用你交出來,還把前嫌一筆勾消,並動用一切人力物力把你們送出洛陽去,如何?」   這番話連徐子陵聽了也覺有點心動,皺眉道:「休要騙我,難道軍師的老闆不想把和氏璧據為己有嗎?」   沉落雁沒好氣的道:「你和寇仲兩個都可叫聰明一世,蠢笨一時。誰不知和氏璧是沒人不想擁有,但卻絕不會蠢得下手去偷的東西。和氏璧本身雖是古往今來最有名氣的寶玉,但它的真正價值卻在其歷史意義和象徵。兼且此玉原是由最得天下人尊敬的寧道奇所保管,再由他交給代表白道武林的師妃暄,只有不要命的瘋子才會去偷奪。你究竟是否真個明白?只有當師妃暄正式把和氏璧交給你,和氏璧才能發揮它的真正作用。」   徐子陵奇道:「那是否說你的密公肯定師妃暄不會挑他作和氏璧的得主,所以寧願和氏璧永遠消失?」   沉落雁苦笑道:「我若否認就是向你說謊。但其中情況卻恕我不能多作透露。」   頓了頓續道:「千萬不要低估師妃暄,她可能是繼寧道奇後中原武林最出類拔萃的武學大宗師。只看她今次處理失寶的雷霆手段,便知她行使的方式深合劍道之旨,一下子就把你們迫上死角!」   徐子陵截斷她冷然道:「所以若我們真的逃走,等若承認和氏璧是我們偷的。哈!沈軍師此計真絕,難怪肯把前嫌一筆勾銷!因為以後自有師妃暄和寧道奇來尋我們的晦氣,對吧?」   沉落雁像被傷害了的退後一步,俏臉轉白,鐵青著臉兒怒道:「你這叫不識好人心,既是如此,一切後果由你自己負責!言盡於此,你自己好自為之。」   猛一跺腳,掉頭走了。   徐子陵卓立不動,好一會後,微微一笑道:「朋友既大駕光臨,何不現身一見。」   巷子兩端同時傳來冷哼之聲,接著「長白雙凶」符真、符彥分別從牆頭躍下。   前者提著一把精鋼打造的長柯斧,但斧頭加安尖錐,砍劈和刺戳均同樣靈活;後者的兵器更古怪,似劍而曲,鋒尖成啄狀,一看便知是專走險奇路子。   徐子陵心知肚明自己掉進沉落雁精心布下的陷阱,對方今趟必是竭盡全力,務要使自己一是被殺,一是被擒。但他卻夷然不懼,猛提一口真氣,搶先發難。  ****************************************************************************   董淑妮扯著寇仲避過一隊操來的衛兵,到了道旁嬌嗔道:「你怎麼攪的,昨天整日都見不到你的人影,一副飽食遠走的負心漢模樣。」   寇仲見尚書府門前的十多名守衛均張眼偷看,尷尬道:「你說話低聲點行嗎?」   董淑妮露出一個迷人之極的笑容,神態天真地點頭道:「只要你肯陪人家,奴家自然會聽你的話哩!」   她今天穿的是緊身白色困紅邊的勁服,把她渾身美好的曲線表露無遺,該高的高,該小的小,充滿青春火熱的誘人魅力,但寇仲那有欣賞的心情,訝道:「你不是說再不歡喜我嗎?為何又忽然改變主意。」   董淑妮扯了他衣袖,跟他隨之沿皇城的大道朝皇城的南大門走去,小女孩般雀躍道:「因為我想來想去,我認識的人中都是你最好人,又不會像可厭的蒼蠅湊蜜糖似的纏著人家,更何況尚書大人根本沒意思把人家許你,還囑人家不要和你來往呢。」   寇仲心中暗罵,王世充果然是不安好心。   盜和氏璧一事怕也是個陷阱。只是他料不到自己真能得手,現在則要設法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   董淑妮湊到他耳邊輕輕道:「我要你今晚陪我去參加一個宴會,到時再商量私奔的大計。」   寇仲失聲道:「你說甚麼?」 第五章 四面楚歌   徐子陵差點失聲驚呼。   就在他提運真氣時,左右腳心的湧泉穴一寒一熱:左湧泉穴的寒氣直衝背脊督脈,過尾枕,經泥丸,再由任脈而下丹田;右足的熱氣則反其道而行,逆上任脈,過眉心祖竅穴,穿泥丸而下督脈,再由脊骨的尾板穴入丹田。   最妙是當兩股寒熱不同的氣流在泥丸相遇時,立即以捲纏螺旋的方式,一順一逆的向相反方向疾行於經脈之內。   每到一個穴位處,真氣竟像一個漩渦般積聚擴大,使他體內每個穴位都成了真力的倉庫般。   他的丹田就像主力軍所在,而三十六個主竅穴則為小隊的軍事單位。   這是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情況。   即管以前與寇仲的陰陽合流,亦只是陽中藏陰,陰中蘊陽;不像現在左足湧泉能自動吸取充盈於天地間的先天陰氣。   唯一的解釋是和氏璧內奇異的力量,把他的經脈徹底改造,而非只是跋鋒寒所說的「強化」。   假若以前的經脈是淌流的小溪,現在則成了奔騰澎湃的大河。   那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實是難以形容。   他所有感官的靈敏度均以倍數提升。   方圓百丈內任何聲息都瞞不過他的耳朵,皮膚更清清楚楚感應因符真、符彥兩人迫來而生出的空氣變異。   從他們身體生出的龐大氣勢,其強弱度絕非平均分佈,而是隨著他們的意念的催動,不斷找尋自己的破綻和弱點,故而強弱點亦隨之變化。   他從未試過如此清楚地把握到對手的虛實,宛若一個自少失明的人,忽然回復了視力。   同一剎那,他感覺到另一個敵人潛伏在左方牆內某一地點,正守待他逃走的一刻,施以突襲。   他整個腦子晶瑩通透,無有遺漏。   就在此刻,他清楚知道符真的長柄斧會搶先一線發動攻擊,然後才輪到符彥古怪的啄劍。   這兩人確是武功強橫,甫現身便以凌厲的氣勢控制著他,教他無法脫身逃走。   換了在經脈改造前,他們確有撲殺他的實力,但現在他已可肯定自己若要脫身將沒有問題,問題只在如何應付第三個敵人的攻擊。   想到這裡,符真、符彥分別迫至十步之內。   勁氣狂飆,殺氣漫空。   兩敵同時暴喝。   長柄斧揚上半天,化作一道激電,疾往他頸項斬來,強大無匹的勁氣,先一止破空割來。   符彥則坐馬運步標前,啄劍循著奇怪的進攻路線,在丈許的距離內變化無方,似能攻向他任何部位,充份發揮出這奇門兵器諸般幻變的特性。   長白雙凶敢與王薄作對,果是非同凡響。   一時殺氣漫空。   兩昆仲皆目射寒電,狠狠盯著徐子陵,換了心力較弱者,只是他們的眼神已可令其心膽俱寒,鬥志盡失。   徐子陵清楚感到憑現在突飛猛進的功力,或可勝過其中一人,但卻絕不能在正常情況同時擊退他們,何況還另有高手窺伺在旁,待機出擊。   這對符家兄弟,任何一個人都是獨當一面的一流高手,否則沉落雁亦不放心讓他們來收抬自己。   心念電轉間,徐子陵迅疾無倫的連晃幾下。   符彥的身形立時一窒,眼睛射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氣勢信心頓即減弱幾分。   原來徐子陵每一下晃動,均是針對符彥啄劍的進攻而發。最令其駭然的,就是似能先知先覺般,在他變化剛生時,徐子陵已微妙的移了位,使他的攻擊失去最大的威脅力;而更驚人的是當符彥隨之改變攻勢時,徐子陵又先一步錯開少許,如此數次之多,使符彥也有無處著力,就像想抓著滑不留手的泥鰍那種無奈感覺。   這種異事符彥尚是初次遇上。   一向以來,他至少一半的本領是因啄劍的特別構造而發展出來的詭奇變化,教人防不勝防。   可是如此這般尚未真正交手,卻給對方完全把握到劍路,實是從未之有的事。一時間由主動變為被動,頗有不知如何繼續下去的苦惱,那能不把攻勢放緩下來。   斑手之爭,爭的就是這一線之差。   符氏兄弟數十年來配搭得無懈可擊的聯攻之術,立即出現絕不該有的空隙破綻。   此消彼長下,徐子陵立即氣勢激增,在平靜無波的心境中,閃迎符真,一指點出。   體內真氣如若水洪暴發,旋轉的氣流裡,以氣海的真勁為主旋,在任督二脈先周行一匝,運轉法輪,坎離相交,到腋窩處時寒熱分流,一循陽瑜,一經陰瑜,到手心再合流,成兩股並行的螺旋寒熱真勁,每道氣勁各含三十六個飛鉈般的渦旋,透中指刺出。   符真此時亦因氣機牽引,受到符彥氣勢驟減,慢了一線的影響,致有點進退失據。   不過他是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又欺徐子陵及不上自己的數十年功力,反加速前進,長柄斧疾劈而去。希冀憑重兵器之利,壓制對方的區區手指。   若換了是婠婠那類級數的頂尖高手,此時必會設法把進攻拖遲少許,好配合符彥重整攻勢,那徐子陵能不致立即敗陣,亦會應付得非常辛苦。但符真始終在智力眼光上差遠了,所以犯上這戰略上的大失誤。   眼看指尖點上斧鋒之際,徐子陵再往符彥的方向後晃一下,身法妙若天成,又是那麼瀟灑和不經意。   斧鋒在指尖前五寸許的地方畫過。   符真立時魂飛魄散,他也是了得,忙改劈為刺,硬是回斧,以斧頭的尖錐疾刺對手。   徐子陵哈哈一笑,知符真鋒銳已洩,新力未生,一指點在斧頭尖刺上,真勁狂吐。   「蓬!」   寒熱兩股氣流沿斧而入,再在徐子陵的遙控下分由陽瑜、陰瑜二脈破入符真體內,氣漩連珠彈發的魚貫而去,符真頓時吃了大虧。   他另一個錯誤就是早聞得徐子陵和寇仲的獨門螺旋怪勁,也擬好應付之法,怎想得到對方竟能寒熱分流,又暗含專破護體真氣的漩勁球。   最厲害是寒熱兩勁截然不同,就像兩個高手同時向自己進攻。此時那還顧得傷人,運聚全身功力對抗之時,猛地抽身急退。   徐子陵亦心叫厲害,無堅不摧的勁氣侵入符真體內時,立時遇上強大的阻力,竟給化去一半,否則只此一指,足可教符真吐血受傷。   啄劍襲至。   徐子陵冷哼一聲,一個倒翻,不但避過狠辣無比的一劍,還飛臨符彥上方,兩掌下壓。   符真仍是退勢不止,臉上陣紅陣白,一時間無力配合進攻。   符彥氣勢早洩,功力又差符真半籌,見乃兄被徐子陵一指擊退,更是心膽俱寒,暗萌退意。不過此時豈容退縮,只好舞出一片啄影劍光,矮身護著上方,不求有功,只求自保。   徐子陵見他在這種惡劣情況下,仍守得無隙可尋,暗叫僥倖,心忖若非自己戰略高明,令他兩昆仲不能形成合圍之局,明年今日此刻怕就是自己的忌辰,亦不敢再作糾纏。   一掌虛按地面,另一手化掌為指,點中劍背。   徐子陵借力筆直彈起。   矛光激閃,沖天而來。   徐子陵一瞥下差點要改變主意留下拚死殺敵,皆因攻來的正是仇人王伯當。   若非因他對素素的獸行,素素大有可能不嫁給香玉山,終生幸福便不會陷於困境絕地。   此人確是武功高強,手上雙尖軟矛被他運功變得變成弓狀,再彈開來時既可加強勁道,又使人難以預防。   而且拿捏的時間和速度都精確至毫釐不差,迫得身在空中的徐子陵不得不全力應付。   卻不知徐子陵因早知他有此一著,按往地上的一掌恰好發生作用。   反撞之力頓生,徐子陵倏地橫移,落往遠方,幾個縱躍,消失在瓦背之後。   王伯當落到巷內,與符真兩兄弟你眼望我眼,既是無奈又是駭然。   誰猜得到憑三人之力,仍不能把他留下來?  ****************************************************************************   董淑妮大嗔道:「有甚麼好大驚小敝的。難道你要我去嫁給好色的李老頭嗎?」   寇仲心中一震,徐子陵猜得不錯,李淵和王世充為了對付現時聲勢最盛的李密,正進行一場政治婚姻的交易,「貨物」就是洛陽艷名四播的董淑妮。   去了西顧之憂,王世充才能放手與李密周旋,而李家亦樂得坐山觀虎鬥。   這一切正是由李世民策劃的,只是他想不到自己會成為被師妃暄挑選的人,種下異日與李建成爭帝位的危機。   李建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貫驕橫任性,當然不是易與。   故只要把這消息洩出去,傳入李建成耳中,李閥勢難再保持精誠團結的局面。   只恨如此妙計,卻不能實行,因為徐子陵絕不歡喜自己用這種手段。何況消息還是由他而來。   一切只好順其自然去發展。   紙終包不住火,李建成早晚會知道此事。   城門在望,董淑妮扯停了他,試采道:「你想到辦法了嗎?」   寇仲從思索中掠醒過來,敷衍道:「這牽涉到很多複雜的問題,今晚再說吧!」   董淑妮怎知他腦袋中轉著的事,完全與私奔沒有關係,喜道:「今晚你戌時初刻就在榮鳳祥的府第後門處等人家,我設法溜出來,不見不散。」   寇仲愕然道:「榮鳳祥是甚麼傢伙,他住在那裡,今晚你到那裡幹甚麼?」   董淑妮沒好氣道:「榮鳳祥這麼有名的人你都不曉得,還敢到洛陽來混?他在洛陽有財有勢,大舅父也忌他三分,這裡十家賭場有八家是他開的。他女兒榮姣姣與奴家合稱『洛陽雙艷』,今天是他五十大壽的好日子,所以在家擺壽酒,明白嗎?」   寇仲笑道:「既是江湖名人,我當然懂得如何找到他的府第,不過你溜出來時若不見我,最好找第二個人和你私奔,因為我可能已給一群兇惡的師姑和尚圍毆致死哩!」再不和她瞎纏下去,飛快溜了,氣得董淑妮猛踩腳,卻又拿他沒法。  ****************************************************************************   紙團被運功搓成粉碎,隨風灑往洛水。   陽光照射下的洛水閃閃生輝,客船貨船往來不絕。   徐子陵坐在洛水岸堤上,沐浴在陽光下,說不出的寫意,一點不把因和氏璧而來的煩惱擺在心頭。   他清楚知道自己經過昨晚奇異的際遇後,在武道的追求上已踏出無比重要的一步。否則現在肯定沒有命在此享受陽光和鬧市中別有天地的寧靜。   左方遠處橫跨洛河的天津橋人車漸多,但卻像是另一世界,與此刻此地的他完全沒有關係。   就在此時,後方有人迫近。   徐子陵不用轉頭去看,也知得來人是李靖,暗自歎了一口氣。   李靖來到他身旁坐下,凝望洛水,歎了一口氣道:「把東西交出來吧!」   徐子陵淡淡道:「你何時成了師妃暄的發言人?」   李靖苦澀地道:「我知你因素妹而惱我。可是我一向只把她視為好妹子,從沒想過男女之私。就像你和寇仲是我的好兄弟那樣,所以我現在亦不得不來勸你們物歸原主。」   徐子陵冷笑道:「任何人要做一件事,或不做某一件事,都很易找到說詞和藉口。不過這種事外人實難干預。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李世民曾否派楊虛彥去刺殺香玉山?」   李靖想不到他有此一問,呆了半晌,才道:「這牽涉到秦王的機密,我李靖食人俸祿,有些事很難說出口來。」   事實上他已等若間接承認了。   徐子陵沉聲道:「現在又是否李世民教你來勸我把東西交出來?」   李靖不悅道:「秦王豈是這種人,而且他對和氏璧根本沒有覬覦之心。我只是為你們擔心,也只有我才知你有化身成其他人的本領,但卻只能藏在心裡,不敢告訴秦王,你該明白我是左右為難吧!」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們已再不是兄弟了,你愛怎麼做悉隨尊便。」   李靖歎道:「我明白你們的心情。事實上我亦因由於素妹的事和你們產生誤會而很不好過。不過公還公,私還私,和氏璧乃絕不可碰的東西,得了對你們亦沒有任何好處;甚至你送人也沒有人敢要,這是何苦來由?」   對李靖的苦口婆心,徐子陵只感一陣煩厭,冷然道:「假若李世民對和氏璧沒有興趣,而我們又恩清義絕,我們間怕再沒有甚麼可談了吧?」   李靖猛地起立,虎軀挺直,雙目寒芒閃動,凝望對岸重重延展的房舍,沉聲道:「子陵既執意如此,我亦無話可說。不過無論你怎樣說,大家終曾做過兄弟,我有幾句說話,希望你能聽得入耳。」   徐子陵想起當年共患難的日子,心中一陣感觸,苦笑道:「請說吧!」   李靖道:「當今天下,四分五裂,戰禍連綿,最終受苦的都是平民百姓,我等有志之士,必須擇明主而事之,使天下重歸一統。而經我多番觀察,只有秦王才配稱這麼個人,師妃暄的看法亦與我並無二致。這樣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大義當前,甚麼私人的情份都該擱置一旁。」   徐子陵知他看穿了有野心的是寇仲而非他,所以才有這番說話。   搖頭歎道:「誰是救世明主,恐怕只有經時間考驗才能證明,而說到底也就是爭天下那麼簡單的一回事。若你的說話只是在這題目上繞圈子,不說也罷。我徐子陵沒有興趣去侍候任何人,這叫人各有志。」   李靖哈哈一笑,連說了幾聲「好」後,洒然去了。  ****************************************************************************   寇仲匆匆離開皇城,趕去與徐子陵和跋鋒寒會合。   事情的發展出人意表地急轉直下。   首先了空大師通過好友王薄,把事情公然抖了出來。這看似魯莽衝動的一招,實是深思熟慮下的高明策略。   說不定是師妃暄在背後主使的。   此計之妙,可令任何盜得和氏璧的人變為「不法之徒」,且成為各方勢力的公敵。   其次則是藉此把一向心儀慈航靜齋的白道門派,統一在一個共同目標之下。   師妃暄乃方外之人,自不宜直接捲入塵世的紛爭中,於是通過放棄爭做皇帝的王薄來聯絡白道的各股力量,那時只要找回和氏璧,再經她賜與被揀選的人,勢將更為哄動。   她當然不知道和氏璧已完蛋大吉。現在就算把他們三人煎皮拆骨,都迫不出和氏璧來。   啊!   想想都覺得非常好笑。   正要轉進大街時,前面人影一閃,攔著去路。   寇仲定神一看。   原來是一個師爺模樣的文士,正一邊捻弄嘴唇上的鬍髭,一邊朝他點頭微笑。不過這人的兩撒鬍子配著他帶著病態的蒼白臉容,卻是極不相稱。使他顯得既輕浮,又有種故弄玄虛的神態。   他的眼睛更有種不討人歡喜的黃色,眼肚浮腫,一派酒色過度的模樣。   但寇仲卻可肯定對方是一等一的高手,至少是接近邊不負那種級數的。   那純粹是高手相遇的直覺,不用甚麼道理去支持。   寇仲暗叫「人不可以貌相」時,這病表模樣的中年男子施禮道:「在下『病書生』京兆寧,乃知世郎府中的食客,今奉知世郎之命,想請寇公子到知世郎的座駕舟上一敘。」   寇仲訝道:「你憑甚麼知道我是那什麼寇公子呢?我們該是首次碰頭吧?」   京兆寧哈哈一笑道:「你寇公子這種人才,萬中無一,只要經人指點出來,怎會有認不出來的道理?寇公子說笑啦。」   寇仲頹然歎道:「看來又是為了和氏璧。我今天不知走了甚麼霉運,總言之這黑鍋我是背定哩!不過現在我有急事要辦,更不想送羊入虎口,待我弄清楚一些問題後,再去拜會王公如何。」   京兆寧皺眉道:「公子實在教在下為難。請不到寇公子的大駕,回去在下如何向知世郎交待。」   寇仲光火道:「我現在已煩得腦袋出煙,如果連你怎樣向人交待的事也要算入我那條數內,是否想迫死我?」   京兆寧啞然失笑道:「寇兄勿要動氣,我只是想寇兄去見見知世郎,或是讓知世郎來找寇兄。有甚麼不妥的,你們大家就當面談妥。只要坦誠相對,依足江湖規矩,有甚麼事值得為此煩惱,或是不能解決的呢?」   寇仲見他既不動氣,說話句句軟中帶硬,表面客氣有禮,暗裡卻利如刀刃,心叫厲害,從容一笑道:「以王公的威望,自應由本小子去拜訪他。京兄既提到武林規矩,便該知若沒有真憑實據,絕不能硬指和氏璧是在小弟身上。」   京兆寧哈哈笑道:「寇兄真是有趣,快人快語。那我京兆寧亦不轉彎抹角,我們有的是二百多個人證,只要你們三人一起現身,自有人出來分別真偽。佛門不打誑語,淨念禪院的大師你們該信得過吧?」   寇仲心中叫苦,表面卻裝出大喜神色,笑道:「那就最好不過,真相終可水落石出,大白於天下。今天黃昏前我們就三個人聯袂去拜會王公,請問王公的貴舟泊在那個碼頭呢?」   京兆寧說出了地點後,寇仲心中連叫幾聲娘後,一溜煙的走了。 第六章 危裡偷閒   跋鋒寒在徐子陵旁坐下道:「剛才那人是誰?無論他的體型風度都相當有氣概;雖走得氣沖沖的,但我站在柳樹後仍瞞他不過,確是個難得的高手。」   徐子陵答道:「他就是李靖,我們起始時的十式刀法就是跟他學的。」   跋鋒寒曾與他山中論武,當然知道「血戰十式」是甚麼。動容道:「幾年前已能創出如此威霸的刀法,現在自然更是不凡,有機會真要看看從他手上使出來的血戰十式又是甚麼一番味道。」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終跟他有過一段過命交情,鋒寒兄最好就不要找他動手。」   跋鋒寒哂道:「現在不是我想找他動手,而是他不會放過我們,文的不成就來武的。聽說李靖的夫人武功高強,擅使紅拂,來歷神秘。咦!為何仍未見寇仲呢?」   徐子陵皺眉道:「你究竟得到甚麼消息?為何說李靖要和我們動手?」   跋鋒寒冷哼道:「李世民那小子若仍不清楚我們是和他作對的,還用出來爭天下嗎?聽東溟公主的口氣,李小子對我們三人極為忌憚,如不能用,便會不顧一切把我們殺死,免致後患無窮。」   徐子陵聽他提起單琬晶時語氣冷淡,更不像一向親密地呼之為「琬晶」或「公主」,訝道:「你和單琬晶不是有甚麼不妥當吧!」   跋鋒寒目光落在駛過的一艘小舟處,雙眼寒芒一閃,歎道:「我和她大吵了一場。」   徐子陵愕然道:「為甚麼要吵架?」   跋鋒寒苦笑道:「當然是為了和氏璧,但說到底為的都是李小子。她說來倒很好聽,怪我和你們混在一起,致捲入這解不開的死結裡。又說甚麼李小子乃真命天子的氣人說話,要我把和氏璧交出來。哼!這事那輪得到她來說我。」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懷寶其罪,此語果非虛言。忽然間朋友都成了敵人,真是有趣。」   跋鋒寒微笑道:「像和氏璧這種寶物,唯有德者能得之,從來也不屬於任何人。我才不會向權威屈服,誰有本事便放馬過來,我現在手癢得很呢。」   接著又哂道:「我還以為今早和你們分手後,定會有人來找我算賬,至少也該有像拓跋玉和他的俏師妹,又或獨孤鳳等諸式人來湊湊興。豈知人影都碰不到半個,真教人失望。」   徐子陵笑道:「你老哥昨晚大顯身手,把曲傲迫退,誰想來惹你,都該先好好揣揣自己的斤兩。」   跋鋒寒搖頭道:「照我看卻非是如此,而是因王薄已向江湖發訊,背後更有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為他撐腰,所以誰都要賣他們面子,讓他設法把和氏璧討回來。以此推之,直至今晚子時的最後期限前,我們將會閒得發慌。」   徐子陵道:「別忘了婠婠是不會受任何人約束的,說不定她會先來尋我們晦氣,順便看看可否從我們身上把和氏璧迫出來。」   跋鋒寒欣然道:「那更是求之不得,只要給我們擄著她的一個黨徒,便有方法知道君瑜的行蹤。問題最怕是陰癸派想坐收漁人之利,待捱到今晚子時後瞧情況才向我們採取行動。」   徐子陵苦思道:「現在街上全是我們的敵人,敵眾我寡,單憑武力跟他們周旋乃下下之策,鋒寒兄有何妙招?」   跋鋒寒從容道:「若我所料不差,這一切都是師妃暄在背後推動策劃,目的是要使我們作賊心虛,起出賊贓離城遠遁。但我們偏不如她所願,留在這裡與她周旋到底。哈!誰猜得到和氏璧根本不在我們手上,以後也不會在任何人手上。」   徐子陵奇道:「在眼前這種形勢下,且又剛與單琬晶吵了一頓,為何你的心情卻像比以前任何時間更好呢?」   跋鋒寒微笑道:「你和寇仲可能仍未覺察到我們從和氏璧得到的好處有多大,那是在中外武林的歷史上從沒有發生過的事。現在我們三個人,每一個正都是活生生的奇跡與見證。你不覺得真有脫胎換骨的美妙感受嗎?」   徐子陵愕然道:「沒有你所形容的那麼厲害吧?」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好一會後睜開道:「我已是說得非常謙虛。正如傳說所言:和氏璧乃來自天外的神物,內中藏有可怕的神秘力量,但這力量現在已歸我們三人所有,不但擴充和強化了我們全身的經脈竅穴,還使我們能提取宇宙某種力量和精華。只要我們努力不懈,終有一天能超越其他所有人。因為和氏璧內的力量本身正是超越武功范籌的東西。我能得此妙遇,心情那能不好。」   接著又道:「至於與單琬晶吵架只是小事一件,和她鬧翻其實還有種痛苦的快感。只要找回君瑜,以後我跋鋒寒再無牽掛。那時寇仲去打他的天下,你則雲遊四海過你歡喜的生活,我便返回突厥挑戰畢玄;各自追求自己的目的和抱負,人生至此,夫復何求。再念到忽然間所有夢想都變成伸手可觸的現實,我難道還要心情大壞嗎?」   徐子陵苦笑道:「那要看看我們是否過得今夜子時才說吧!」   跋鋒寒露出一絲傲氣十足的微笑,淡然道:「今晚子時便讓我們三人大搖大擺的找個地方喝酒作樂,看誰有本事,就來取我跋鋒寒的命好了。但謹記無論在甚麼情況下,我們都不可承認和氏璧真是我們偷的,因為那將使敵我雙方均無轉圜的餘地。」   徐子陵眉頭深鎖道:「我倒不是怕任何人,而是不希望因此事出現血流成河的場面。」   跋鋒寒歎了一口氣道:「你當我真是歡喜殺人嗎?不過你不殺人,人家卻要你的命。我們亦惟有盡量看著辦吧!我可以答應你,除非迫不得已,我絕不會隨便弄出人命來。」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   跋鋒寒出身馬賊,一向心狠手辣,能說出這番話來,純粹是看在自己份上,他還有甚麼話可說?   此時寇仲來了,擠到兩人間坐下,哈哈笑道:「你們不是在想找個甚麼地方來躲他娘的一會,先避避風頭吧?」  ****************************************************************************   三人在洛陽最繁盛的天街成品字形般漫步。   徐子陵在前,寇仲和跋鋒寒並肩居後。   天街的店舖均曾經刻意整飾,簷宇如一,又盛設帷帳,擺滿珍寶器物,各式財貨。夥計們則披錦掛綵,以作招徠,衣彩華絕。   最動人處是這些售貨者不乏年青女孩,更是花枝招展,令人目不暇給。   連擺賣地檔的小販,亦一律鋪坐龍鬚席,既劃一又別有氣派。   三人各有奇相,徐子陵瀟灑飄逸、跋鋒寒魁宏奇偉、寇仲則威霸精靈,走在一起,自是令路人側目傾倒。   三人一邊談笑,一邊對特別矚目的東西指指點點,有時還駐足觀看,細作評估研究。從外表的神態去猜度,誰都想不到他們正在絞盡腦汁,要與強大至不成比例的敵人周旋。   寇仲向一個坐轎子經過的年青貴婦投以令她臉紅的笑容後,哈哈一笑道:「洛陽真是好地方,最妙是橫看直瞧都有美女,哈!怎樣?」   最後兩字則是壓低聲音,運功收束,再送入徐子陵耳內去的。   徐子陵避過一群小懊子追逐,輕輕道:「最少有五股人在跟蹤我們,他們化裝成各式人等,不斷替換,避免引起我們懷疑。」   跋鋒寒讚道:「我只知被很多人跟蹤著,卻沒法分辨對方分屬於五股勢力,你是怎樣辦到的。而最令我不解的是你根本沒有像我和寇仲般四處張望,卻竟然沒有任何事能瞞過你。」   徐子陵在一檔賣人參的攤位停下,向寇仲道:「要不要買株人參回去泡壺人參茶?」   那小販是個外鄉來的大胖子胡漢,聞言不悅道:「我的參乃萬水千山運來的正宗一等野山參,最能活血舒筋,延年益壽,須浸酒才更顯功效,泡茶實在太浪費。」   寇仲笑嘻嘻道:「請恕小子無知,那株是最好的?今晚我們便拿來浸酒喝。」   小販色變氣道:「不賣了!不賣了!這些參定要浸上一年半載,還得埋在地下窖藏,那能就這麼拿來送酒的?」   跋鋒寒扯著寇仲離開,啞然失笑道:「此人如此固執,包保不會發達,但卻贏得我們的尊敬,如此可否算是得不償失呢?」   接著迅快道:「子陵尚未答我。」   徐子陵目光飛快的朝行人如鯽的對街瞥了一眼,從容笑道:「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當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到感官上去後,我的感覺便延伸到四周的人群去,甚至別人投在我身上的目光,也可感應得到。最妙是跟蹤者的足音,每當我們停下時,他們的速度都會相應變化,又或故意在我們身旁走過,到了前面某處再由其他人替代。於是很快你便能掌握到他們跟蹤的方式和規律,並清楚他們分屬五組不同的人。」   寇仲踏前一步,和他並肩前行,讚道:「小陵果然了得,但為何你剛才說至少有五股人呢?是否表示除這些人外,另外尚有更隱秘的跟蹤者,但你卻把握不到他們的所在?」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那純粹是我的感覺,此人才是我們的勁敵,除非能把他甩掉,否則我們休想可快快樂樂的捱到子時。」   跋鋒寒微笑道:「縱管是師妃暄、寧道奇之輩,亦想不到子陵有此特別本領,故我們此計必成,可以行動了嗎?」   徐子陵哈哈笑道:「當然可以!」   往橫一移,進入了洛陽三大市場之一的豐都市集。   在皇宮以東和洛水以南的整個城市區域,分佈著一百零三個裡坊。   裡坊間有街道連貫,坊內則陌巷相通,在這樣一個百姓眾居的地方捉迷藏,確是刺激有趣的一回事。   豐都市集在洛陽三大市集中居首,比其他大同、通遠兩個市集更具規模,食檔貨攤林立,人頭湧湧,喧鬧震天。   徐子陵領著二人左穿右插,看似速度一般,皆因三人上身不動,但下面卻展開腳法,從人群的間隙中如泥鰍般滑行。   徐子陵此時把感覺發揮至巔峰狀態,忽左忽右,忽緩忽速,橫移直竄,每一下移動都是針對敵人跟蹤的方式而變化,有若與人交手過招。有時更會折返原路,教人難以猜測。   轉眼間他們已從市集的北門溜出去,橫過車馬道,又不顧人家的阻攔抗議,前門入鋪,後門離開,到了一條橫巷內,越牆離去。   寇仲和跋鋒寒隨著徐子陵翻過高牆,竄房越屋,有時又落巷狂馳,到了城東南處,一條河流從東方蜿蜒而來,兩岸樹木婆娑,房舍重重。   寇仲得意道:「地圖上有說明的,這條就是伊水。」   又指著右方水去處道:「那就是集賢坊,伊水到了那處開叉分成兩條,從長夏門左右流往南郊,再去便是了空的老巢!」   跟著壓低聲音道:「甩掉了嗎?」   徐子陵沉吟半晌,搖頭道:「只甩掉了那些庸手,我剛才說的勁敵,仍像附骨之蛆般躡在我們身後,現在我的感覺更強烈。」   寇仲駭然道:「這麼都甩不掉,會否是師妃暄或寧道奇呢?」   跋鋒寒負手淡然道:「當然不是他們。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屑於幹這種事。若我所料無誤,這跟蹤者必是獨孤鳳,因為在市集一次掉頭竄走時,我似乎嗅到她的體香。」   寇仲和徐子陵記起「多情公子」侯希白給她追蹤的往事,都點頭同意。   寇仲苦惱道:「這叫功虧一簣,沒有市集那種便於捉迷藏的地方,更難避過她的跟蹤。」   徐子陵微笑道:「你看河上的舟楫來來往往多麼熱鬧,我們也來湊興如何?」   跋鋒寒哈哈笑道:「若只是到船底湊興,小弟自樂於奉陪。」   寇仲喜道:「果然是妙計!」   當先穿過岸旁的疏林,投進水裡去。   三人在城西南一座小橋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離水登岸。   同時運功催發體熱,當經過裡坊的牌樓時,衣服都乾透了,就像變魔法般神奇。   入坊後是一個以石板鋪成的廣場,接痕斑駁,造成豐富的肌理,令人有種心脾涼透的舒暢寫意。   場中有口水井,兩個婦人正在汲水,有若一張描寫民間生活的圖畫,動人得不似是真實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的不幸是從未試過平凡中見真趣的生活。像現在我的心神祇能放在是否給人跟蹤上,其他的事只好拋開,你說是多麼無奈。」   跋鋒寒領先左轉入巷,又避到一旁,讓一群你追我逐,爭先恐後的小孩奔過身邊,湧往石板廣場去。   聽著孩子們遠去的歡笑聲,寇仲向徐子陵歎道:「我們像他們那麼年紀時,除了打架和設法找生計外,似乎從未試過像他們般無憂無慮的玩個天昏地黑,那我們是否已痛失真正的童年呢?」   三人沿巷深進,跋鋒寒不斷打量兩旁的房舍。   徐子陵伸手搭著寇仲的肩頭,苦笑道:「這就是想出人頭地要付出的代價。若非你既要去偷雞摸狗,又要唸書學功夫,我們寶貴的童年歲月怎會為此虛渡,現在更不會像三頭過街老鼠般給人人喊打喊殺。」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說過街老虎不是好些兒嗎?至少無人不害怕。凡事都有代價的,現在就當是還債好了!來!這邊轉。」   三人右轉至另一條巷內,踏著石板砌成的路面,說不盡的閒適寫意,彷似與世無爭。一位少女正在門前洗濯衣服,驀地見到三人,立時看呆了眼。   世間竟有如此英雄人物,且還有三個之多。   跋鋒寒顯是心情大佳,向她報以微笑,追上兩人道:「若有人發動洛陽的地痞流氓四出查探,不到子時前便可知我們到了這裡來。因為我們實在太易辨認,見了後絕不會忘記。」   寇仲壓低聲音道:「你好像走錯方向哩!是否故佈疑陣呢?」   跋鋒寒微笑道:「我這叫先測度地形,來吧!」   忽地翻上左方房舍的瓦面,領著二人飛簷走壁,好一會後才躍落其中一所平房的小院子裡。   大門處有一方寫上「思世居」三字的橫匾,字體灑逸有力,如龍飛於天。   寇仲哈哈一笑道:「虛先生的書法確非常了得。」   在虛行之交給徐子陵的紙團上,畫的正是尋找這思世居的示意圖,也是他約寇仲見面的地點。   屋子分前後兩進,中間有個天井。   徐子陵笑道:「虛先生,我們來了!」   屋內全無反應。   跋鋒寒奇道:「難道尚未回來嗎?」   寇仲領先而行,大門應手而開。   他首先跨步入屋,立時虎軀劇震,愕然叫道:「又是你!」 第七章 武侯再世   跋鋒寒和徐子陵跨過門檻,來到寇仲兩旁,亦呆了起來。   廳內陳設簡單,只有必需的台椅幾架等物。而在靠南面大窗所放置的一張長椅處,虛行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的坐著。   他的頭髮長垂下來,而一身素白的婠婠正拿著梳子,一派呵護備至,神色溫柔地站在椅後,為他梳理頭髮,情景詭異至極點。   三人千方百計,才擺脫了跟蹤者,豈知來到這認為是亂世中的桃花源和避靜的聖地,歡迎他們的卻是這可怕的大敵。   婠婠的目光深注在虛行之的頭髮上,檀口輕呼的道:「這麼久才來,人家等得心都煩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落在絕對的下風處。   寇仲亦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應付眼前的窘局,伸了個懶腰,到另一角遙對婠婠的椅子坐下,道:「你倒有本領,究竟是怎樣找到這裡來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分別在靠近大門兩旁的椅子坐下,回復冷靜。   婠婠仍沒有抬頭,目光隨著梳子在虛行之的頭髮上移動,柔聲道:「以你們這麼聰明,仔細想想該可得到答案。閒話休提,先讓你們看點有趣的東西。」   「啊!」   虛行之不知被婠婠弄了些甚麼手腳,猛地睜開眼睛,回復神智,但仍是動彈不得。婠婠螓首低垂,瞧著虛行之的側臉輪廓。微微一笑道:「你們現在說的每一句說話,虛先生都可聽得一句不漏。現在便讓我們來玩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虛行之似已知曉婠婠口中的玩意兒,雙目露出苦澀無奈的神倩。   寇仲苦笑道:「你似乎有亂闖別人溫暖之家的不良習慣,有屁快放!」   婠婠仍沒有瞧往他們,平靜地道:「對女孩子怎能如此口出污言?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究竟是和氏璧重要,還是虛先生的生命重要?」   三人均大感頭痛。   婠婠現在的神態動作,優美高雅,動人之致。白衣黑髮配上她那對赤足和絕世容顏,更是極盡女性的嬌妍溫柔。但三人都知她隨時會下手殺人,不會有半點心軟。   而這一招最厲害處,便是讓虛行之親耳聆聽寇仲的答案,教他不能耍花樣。   寇仲捧頭痛苦地道:「和氏璧真的不在我手上,教我怎樣交出來呢?」   跋鋒寒和徐子陵亦相對苦笑。   婠婠聞言為之一愕,仰起俏臉,往三人瞧來,接著嬌軀劇震,一對有如永遠被迷霧籠罩的美眸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梳頭的動作倏止。   虛行之眼中反透出充滿希望的神色。   跋鋒寒接口道:「不在我們這裡就不在我們這裡。看在虛先生性命的份上,我跋鋒寒可破例立誓證明和氏璧確不在我們手上,若你仍要下手殺害虛先生,我跋鋒寒誓要殺盡陰癸派的每一個人。」   婠婠像回過神來般,秀眉緊蹙道:「究竟有甚麼事發生在你們身上?為何你們的神氣都像脫胎換骨似的?」   三人心中懍然,知道婠婠眼力高明,瞧穿了他們精神修為上全面的突破。   徐子陵淡然道:「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昨晚我們確曾到淨念禪院盜寶,可惜連和氏璧的影子都未見到時,便給了空發覺行藏,只好知難而退。其後又橫豎閒書,便依《長生訣》上的方法聯手練功,竟意外地得到些突破成績,但和氏璧真的不在我們手上。」   跋鋒寒和寇仲心中叫妙。這番話由一向不說謊的徐子陵口內吐出,自然比寇仲說的更有說服力。   婠婠露出一個引人遐想的思索表情,幽幽一歎,收起梳子,柔聲道:「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因我真的相信和氏璧不在你們手上,因我懂得『聽音辨情』之術,剛才寇仲那句話確是發自真心,但子陵兄這番話卻有不盡不實之處。但既與和氏璧無關,奴家自然無暇理會,和氏璧究竟是誰偷的?你們該仍沒有這本事。」   三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亦心中駭然。   魔門的秘功絕技層出不窮,教人心生寒意。   寇仲苦惱道:「若師妃暄有你這分辨真偽的本領,我們便不用再背這黑鍋!」   「啪!」   婠婠一掌拍在虛行之背上,後者立時回復說話與動作的能力,當然仍知機地不敢輕舉妄動。   婠婠移轉嬌軀,變得以粉背對著四人,瞧往窗外圍牆間的小園子,柔聲道:「今趟你們是水洗難清。不過在我聽到這消息時,我便感到奇怪,為何盜寶者是一個人而非三個人?但了空既認定是你們做的,當然有他的道理。」   跋鋒寒冷冷道:「現在你想怎樣?」   婠婠嬌憨地微聳香肩,淺笑道:「假若你們肯把楊公寶藏的秘密說出來,我可助你們安然離開。現在除了我們外,還有誰敢開罪靜齋那群女人?」   寇仲苦笑道:「我看你的聽音辨情並非時時靈光。當年我娘來不及把寶藏說出來便過世了,你教我現在拿甚麼跟你作交換?」   婠婠「噗哧」嬌笑,把美好的嬌軀別轉過來,含情脈脈的瞧著寇仲道:「還要說謊。可別忘了我們從你的手下身上查知所有關於你們雙龍幫的事呢!」   徐子陵冷哼一聲,虎目神光電閃。   如非因虛行之仍在她控制下,致投鼠忌器!這刻他便會動手。   婠婠目光投到徐子陵俊逸不凡的臉龐上,輕歎道:「兩方雙爭,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但因應形勢和利害關係,也可以暫時來個合作吧?」   跋鋒寒哈哈笑道:「小姐敢否和本人單打獨鬥一場。其他事則待分出勝負後再談。」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想不到跋鋒寒有此一招。   他們雖在功力上因和氏璧突飛猛進,但還須一段時間去消化和修練,那時尚或可有和婠婠一拚之力,但現在卻是贏面極少。   婠婠從容笑道:「若你不是生就自我毀滅的性格,便是天生的蠢材。」   跋鋒寒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笑容,淡淡道:「你愛說甚麼都悉隨尊便,跋某人只要知道你是否夠種接受挑戰。」   婠婠皺眉瞧了他好半晌後,點頭道:「你是看穿了我不會與你們動手,才如此口出狂言。但小心我會忽然改變主意,越俎代廚的替師妃暄收拾你們。」   跋鋒寒雙目射出利比刀刃的光芒,深深刺進婠婠的秀眸去,搖頭沉聲道:「我亦知你既不會亦不敢那麼做的。最微妙的原因是你和師妃暄決戰在即,故而雙方均要保存實力,在這種情況下,你敢和我跋鋒寒決一死戰嗎?」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同時心中叫絕。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主動權全操在婠婠手上。   她既可落井下石,把他們這藏身之所洩漏出去。   又可下手殺死虛行之,以洩心中對他們不肯合作的怨恨。   但跋鋒寒卻點出了她唯一的弱點,就是害怕因苦戰而實力受損,致被師妃暄所乘。   換了在別個地方,這威脅可能不會生效,但在這師妃暄可隨時出現的城中,婠婠豈能不無顧忌。   所以只要她下手加害虛行之,三人將會不惜一切的與她惡拚,絕不留手。   婠婠「噗哧」嬌笑道:「跋兄怕是誤會了。我絕無出手殺人之意,只是閒著無事,想和你們聊聊天稍解悶兒吧!」   寇仲長身而起,哈哈笑道:「這就最好。來!我們大家喝杯香茗如何!說到底你都是客人嘛!」   邊說邊往廳心的桌子走去。   虛行之趁機離開長椅,笑道:「該由在下這個作主人的斟茶奉客才對。」   跋鋒寒和徐子陵則全神監視婠婠,蓄勢以待。   婠婠飄飛而起,穿窗落到院子裡,嬌笑道:「祝你們好運!」   聲落一閃不見。   虛行之舒了一口氣坐下,猶有餘悸的道:「這妖女記性真好,以前在竟陵只隔遠瞧過我一眼,便知我是誰。今早我和徐爺聯絡時,她該剛好在附近,故給她看個一清二楚。」   跋鋒寒皺眉道:「那你是否今早便給她制著呢?」   虛行之點頭道:「她跟蹤我回到這裡來,然後我便昏迷過去,真奇怪,她為何不用卑劣手段迫我說話?」   跋鋒寒沉聲道:「你可能早已說了。魔教中道行高者均懂得甚麼迷魂、移魂一類邪門手法,能令你在睡夢般的狀況下吐露一切秘密,而被拖術者事後一點都不曉得。」   虛行之道:「難怪我的腦袋仍怪難受的。」   寇仲苦笑道:「涫妖女只因見我們功力大增,一時無奈,才罷手而退。但以陰癸派有仇必報的傳統,定另有算計我們的手段。此地似乎不宜久留,但我們又可以躲到那裡去?」   跋鋒寒長笑道:「我們現在最大的心障是覺得自己理虧,所以老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風頭。但其實只要我們能克服這心障,便索性大碗酒大塊肉的在這裡等待子時的來臨,看看別人能拿我們怎樣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虛行之一臉茫然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寇仲搭著他肩頭道:「有酒嗎?」   虛行之笑道:「家中怎可無酒,讓我到後面去拿酒。」   寇仲陪他到後進去,順便向他解釋所發生的事。   跋鋒寒和徐子陵各自靜坐了好半晌,然後不約而同地移往桌子前對坐下來,前者冷然道:「若我沒有猜錯,下趟再遇上婠婠時,必是一場惡戰。」   徐子陵點頭同意,卻皺起眉頭。   因他們功力猛進,已成了陰癸派一個嚴重的威脅。   婠婠不立即動手,是希望讓他們先和師妃暄一方拚個兩敗俱傷,而她則可坐收漁人之利。   跋鋒寒見徐子陵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訝道:「你可是想到甚麼特別的事?」   徐子陵回過神來,思索道:「剛才祝玉妍該隱在後院某處,當時只要證實和氏璧真在我們身上,她會立即出手搶奪,幸好和氏璧真的不在我們處。」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道:「這才合理,只憑我們在作出突破前的身手,婠婠已沒能力應付我們三人的聯手。所以她必另是有所恃,才敢在這裡等我們。」   徐子陵吸了一口涼氣道:「只一個婠婠便可教我們頭痛,若再加上個祝玉妍在一旁虎視眈眈,我們的日子豈非更難過。」   跋鋒寒大笑道:「明天的太陽將是我們最渴望見到的東西,生命要這樣才有趣味,只有在面對死亡時,才會感到生命的彌足珍貴。且武道之要,在於置於死地而後生,只有不害怕死亡,才能克服死亡,不被死亡征服。」   徐子陵欣然道:「好一番豪情壯語,要用酒來助興才行。」   「砰!」   一掌拍在台上,叫道:「酒為何仍未來?」   寇仲捧著一壺酒奔出來道:「來了!來了!兩位大爺請原諒則個。」   虛行之為各人擺杯子,寇仲則負責斟酒。   「叮!」   四個杯子碰在一起,然後一口喝盡。   跋鋒寒看著一滴不剩的杯底,讚道:「好酒!」   寇仲作出不勝酒力之狀,伏倒桌上呻吟道:「婠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可否仍算是人?有沒有人的七情六慾?為何我總覺得她不似是有血有肉的呢?」   答他的竟是虛行之,道:「魔門的人都是從小便接受訓練,絕少半途出家。所以每三年便有『選種』之舉,由長老級的高手四出強擄未懂人事的小孩作弟子傳人。只是這殘忍的行事已不知教多少父母心碎魂斷。」   頓了頓續道:「所以陰癸派中都是天性泯滅的人,但求目的,不擇手段。」   徐子陵瞧著跋鋒寒緩緩把酒注進杯內,道:「天性該是不可能被磨滅的,只能是被替代和壓抑。婠婠那對眼睛便不時透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不過手下確是絕不留情。」   跋鋒寒放下酒杯,望向虛行之訝道:「虛先生剛才說的應是陰癸派惟恐人知的秘密,不知是如何得來的呢?」   虛行之瞧了仍伏在桌上的寇仲一眼,眼中射出傷感的神色,沉聲道:「舊事不要提啦,總言之我和陰癸派有很深的仇恨,故曾千方百計查探有關他們的事。」   寇仲坐直身軀,正容道:「若是如此,我們和虛先生便是志同道合了。」   虛行之微笑道:「只憑寇爺肯向虛某人推心置腹,連和氏璧之事亦不作絲毫隱瞞,我虛行之豈能辜負寇爺的厚愛。」   接著露出慷慨激昂的神情,笑道:「我虛行之多年來遍游天下,卻從未見過如三位般的英雄人物,縱是陪三位一起命送洛陽,亦覺無憾。」   跋鋒寒舉杯道:「虛先生不也是英雄了得嗎?否則何來這般豪情,我們敬你一杯。」   再盡一杯後,虛行之的臉上升起兩朵紅雲,眼睛卻閃動著充滿智慧的光芒,道:「今趟我們可說是陷於被動、捱打和劣無可劣的形勢裡。如若只呈勇力,最後只會落得力戰而亡之局。三位大爺可有想過應付之法?」   寇仲皺眉道:「當然想過,可是除了應戰或逃走兩條路子外,我實想不到第三條,躲在這裡終不算是辦法。」   虛行之從容一笑道:「現時洛陽形勢的複雜處,實是從未之有也。例如陰癸派肯袖手旁觀,便正因是這種形勢使然。假若我們能好好利用,說不定可找出一條生路。」   寇仲大喜道:「計將安出?」   虛行之拈鬚微笑道:「讓我先來分析形勢,首要論及的當然是王世充、楊侗和李密這三角關係,他們雖似與和氏璧沒有直接關係,但若知道師妃暄得到和氏璧之後,將會把它贈與李淵的次子李世民,那他們定情願和氏璧落在別人手上,也不願讓李世民檢得便宜。」   跋鋒寒思索道:「虛先生的話很有道理。現時這三方面的人最忌憚的就是聲勢日盛、穩居關中觀虎鬥的李淵,而李閥最傑出的就是李世民,在這樣的情勢下,若任由師妃暄取得和氏璧交予李世民,當是他們絕不容許發生的事。」   頓了頓續道:「但問題是三方面正在互相牽制,僵持不下的局面中,誰敢冒開罪慈航靜齋之險,阻撓師妃暄取回和氏璧?別忘了師妃暄背後尚有寧道奇這無人敢惹的武學大宗師。」   虛行之胸有成竹的道:「他們或者不敢直接介入這紛爭,但卻會發動自己的手下和與他們有關係的派系幫會作間接的牽制,又或以虛張聲勢的手段來阻撓師妃暄的行動,在這情況下,我們便不須面對那麼多不同的戰線?」   寇仲點頭道:「這在理論上確是可資利用之法,但最大的難題是我們既不肯承認和氏璧到了我們手上,卻又要令別人相信師妃暄可從我們處追回這鬼東西,這兩種情況不是互相矛盾嗎?」   虛行之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三位爺們有否想過;上官龍是個大有利用價值的人物?」   三人此時對這留著五綹長鬚,頗有幾分仙氣、書卷味極重的智士已信心大增,聞言都露出傾聽神情。   虛行之對他們的反應大感滿意,油然道:「要解決寇爺剛才提出的困難乃畢手之勞。只要我們分別發放出兩條消息,便可收疑兵之效,教人真偽難辨。」   三人均是才智高絕之士,只因身在局中,不若虛行之的旁觀者清,聞言已有點明白。虛行之雙目亮起,淡然自若道:「第一道消息,就是要使人相信你們之所以知道和氏璧藏在淨念禪院中,是從上官龍身上迫出來的,如此便可把陰癸派直接捲入此是非圈內了!」   三人均不禁拍案叫絕。   要知昨夜他們公開在數百人眼前擄走上官龍,而事後立即摸到淨念禪院盜寶,雖事實兩件事本身全無關係,但外人卻是無從知曉。   至於上官龍迅即被祝玉妍救走,就算有人知曉,但誰敢肯定他們不能在這段時間內已迫問出一些秘密來。   最妙是沒有人知道他們不當場殺死上官龍,卻要費功夫把他擄走,為的只是探聽傅君瑜的行蹤。   所以若能發出這麼一段消息,保證能令任何一方都會疑神疑鬼,因為陰癸派一向都以故佈疑陣,嫁禍陷害別人而臭名遠播的。   上官龍若知道和氏璧所在,自然代表陰癸派也是有資格盜寶的人。   魔教能人眾多,要找個人扮徐子陵應是大有可能的事。   所以放出這道消息後,定可觸發所有人的聯想力。   那便可將集中在三人身上的注意力分化,變成三人和陰癸派都有嫌疑。   跋鋒寒讚歎道:「虛先生的智計,縱使諸葛亮復生,也不外如是。另一道消息不知是否為師妃暄已挑選了李世民為和氏璧的得主,好令所有落選者都對此生出不滿的情緒呢?」   徐子陵皺眉道:「但這似乎有點太不擇手段哩!」   虛行之好整以暇道:「徐爺既有此顧慮,我們可稍作調整,只須放出師妃暄已擇定和氏璧的得主,卻不指明是誰,便已足夠。」   寇仲拍案道:「此招更妙,但怎樣才能把這兩種消息在子時前傳得整個洛陽街知巷聞?」   虛行之正要答話。   「篤!篤!篤!」   似是木杖觸地的聲音。   第一下來自遙不可及的遠處,第二下似乎在後院牆外的某處,到第三下時,清晰無誤在正門外響起。   四人色變時,「砰」的一聲,院門碎裂的聲音直刺到四人耳內去。   只是其聲勢,便足可奪人心魄。   難道是寧道奇大駕親臨? 第八章 披風杖法   「啪!」門閂折斷。   四人身處廳堂那扇門無風自動地往外張開。   以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的身經百戰,會盡天下好手,也不由心中懍然。   他們自問隔空運勁,雖有本事以「前衝」的勁道把門震開,但卻絕不能像來人般以「吸啜」的勁力拉門和斷閂。   只此一手,已知來人確達到寧道奇那種級數。   四道目光,毫無阻隔地透過敞開的門,投往變成一地碎屑的院門處。   紅顏白髮,入目的情景對比強烈,令他們生出一見難忘的印象。   玲瓏嬌美的獨孤鳳,正摻扶著一位白髮斑斑,一對眼睛被眼皮半掩著,像是已經失明,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但卻貴族派頭十足的佝僂老婦人,步進院子裡。   這老婦身穿黑袍,外被白綢罩衫,前額聳突,兩頰深陷,而奇怪地膚色卻在蒼白中透出一種不屬於她那年紀的粉紅色。   這怕足有一百歲的老婦人身量極高,即使佝僂起來亦比嬌俏的獨孤鳳高上半個頭,如若腰背挺直的話,高度會與寇仲等相差無幾。   眼簾內兩顆眸珠像只朝地上看,但四人卻感到她冷酷的目光正默默地審視著他們。   那種感覺教人心生寒意。   獨孤鳳那張生氣勃勃的臉龐仍是那麼迷人,卻賭氣似地撇著小嘴,一臉不屑的神氣,首先傲然道:「以為這樣就可以撇下人家嗎?你們的道行差遠了。」   寇仲低呼道:「是尤楚紅!」   他已盡量壓低聲音,但並瞞不過這外表老態龍鍾的婆婆,她兩道眼神箭矢似的投到寇仲處,以尖細陰柔的聲音喝罵道:「竟敢直呼老身之名,討打!」   四人目光自然落到她右手一下一下撐在地面、渾體通瑩、以碧玉製成、長約五尺、仿竹枝形狀的枴杖去。   這一刻尤楚紅已甩開獨孤鳳,跨入屋內,身法之快,可令任何年青力壯,身手敏捷的小子瞠乎其後。   「鏘!鏘!」   跋鋒寒和寇仲一劍一刀,同時出鞘。   來人乃獨孤閥宗師級的第一高手,若給她那根看來只可供賞玩的碧玉杖敲上一記,保證寇仲他們那裡也不用去。   尤楚紅佝僂的身體近乎奇跡的倏地挺直,滿頭濃密的白髮無風拂揚,臉上每道皺紋都似會放射粉紅的異芒,眼簾半蓋下的眸珠射出箭狀的銳芒,形態詭異至極點。   四人中,徐子陵坐的位置對著正門,低喝一聲「避開」,雙掌拍在桌沿處,人已迅速退開。   寇仲和跋鋒寒亦左右彈開時,桌子旋轉起來,像個大車輪般往尤楚紅撞去。   最奇怪是桌面上的酒壺酒杯,全隨桌子旋轉,但杯內的酒沒有半滴濺出,當然更不會翻側傾跌。   尤楚紅雙目閃過訝異之色,幽靈般電速升起,當桌子來到腳下時,黑袍底探出右足,足尖迅疾無倫的點在桌面上。   四人這才見到她右足穿的是紅色的繡花鞋,而左足的鞋子卻是錄色的。   「啪勒!」   木桌堅實的四條腿寸寸碎裂,桌面卻安然無恙,降往地面,也是沒有半滴酒從桌面上的杯子灑出,就像給人小心翼翼安放到地面似的。   這一手當然勝過徐子陵。   寇仲心知若給她搶得先手,必是乖乖不得了。長笑聲中,井中月像電光迅閃般,隨著標前的腳步,往身仍凌空的尤楚紅橫掃過去。   強烈的勁氣,立時活漫全廳。   虛行之雖勉強可算是個好手,但比之三人自是相差甚遠。   當寇仲行動時,他感到在寇仲四周處生出一股爆炸性的氣旋,割體生痛,駭然下知機往後退開。   尤楚紅顯是預估不到三人如此強橫,但卻夷然不懼,發出一陣夜梟般的難聽笑聲,在空中閃了一閃,不但避過了寇仲凌厲的一劍,還來到三人之間。   尖長的指甲令她乾枯的手宛若老鷹的爪子般往前一揮,登時爆起漫廳碧光瑩瑩的杖影,把三人籠罩其中。   無論速度勁度,均達至駕世駭俗的地步。   最厲害是每揮一杖都生出像利刃般的割體勁氣,使人難以防堵。   一時「嗤嗤」之聲,有如珠落玉盤,不絕於耳。   虛行之功力大遜,只是她碧玉杖帶起的風聲驟響,已令他耳鼓生痛,無奈下只得退至後門外。   跋鋒寒凝立不動,冷喝道:「披風杖法,果然名不虛傳。」   手中斬玄劍幻起一片劍網,守得密不透風。   以他一向的悍勇,又功力大進,亦只採守勢,不敢冒然進擊,可知尤楚紅的威勢。   寇仲卻是殺得興起,展開近身拚搏的招式,硬是撞入尤楚紅的杖影裡,一派以命博命的格局。   徐子陵一指點出,刺正尤楚紅揮來的杖尖,只覺一股尖銳若利刃,又是沛然不可抗禦的真氣透指而入,觸電似的硬被震退兩步,心下駭然。   要知現在尤楚紅同時應付他們三大高手,若單憑內勁,怎都勝不過三人加起來的力量。可是她卻能以一套玄妙之極的步法,絕世的輕功,使她每一刻都能移往教人意想不到的位置,甚麼奕劍術亦不能在她身上派上用場。   若非功力因強化了經脈而大有長進,只是這一杖便足可教他吐血受傷。   「叮叮叮」之聲不絕如縷,更添此戰風雲險惡之勢。   徐子陵再次衝前,加入戰圈之內。   刀光劍影和徐子陵變化無邊的拳腳招式從四方八面往尤楚紅攻去,跋鋒寒在守穩陣腳後,亦改守為攻。   這老婆子竟招招硬架,恃著強絕的內功外功,粉碎了三人一波接一波的凌厲攻勢,還碧光打閃,以手上的綠玉杖把三人全卷於其內。   杖聲倏止。   尤楚紅連閃三下,脫出戰圈,退到入門處,不住急劇喘氣。   獨孤鳳則來到她身旁,探手為她搓揉背心,杏目圓瞪道:「都是你們不好,若累得姥姥病發,我就宰了你們。」   三人正在發呆,既是啼笑皆非,更是心中駭然。   這派頭十足的老太婆的「披風杖法」已臻達出神入化、超凡入聖的階段。   那枝碧玉杖到了她那對乾枯得像鷹爪的手上,已轉化成無以名之的武器。不但可剛可柔,軟硬兼備,還可發揮出鞭、劍、刀、棍、矛等各類兵器的特色,確是變化無方,層出不窮,教三人完全沒法掌握。   如此厲害的招數,比之祝玉妍亦毫不遜色。   她的內功更是深不可測,以三人強化後的功力,也絲毫奈何她不得。   若非她「名聞天下」的哮喘病發作,他們三人多多少少也會受點傷。   但現下卻是獲益匪淺。   尤楚紅如此對他們全力施為,等若助他們完成了由和氏璧開始的整個經脈強化的過程。   在生死相搏的極端情況下,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竭盡所能,把力量發揮至極限,使全身經脈進一步貫連透通,達致完滿的階段。   三人同感震孩之下,卻不知尤楚紅心中的震駭比他們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原來她的披風杖法不懼群戰,敵手愈多,愈能發揮借力擊敵的妙用。加上她玄奧的步法,即使面對一個以上的敵手,但也像單打獨鬥般,不會有難以兼顧的問題。   所以表面看以三人聯手之力,都只能與她平分秋色,若她面對的只是其中一人,對方必敗無疑的推論,絕不適用於這情況下。   換句話說,以尤楚紅的目中無人,亦沒有辦法在哮喘病發前,收拾他們任何一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同時應付三人,功力上的消耗自是倍增,哮喘發作的時間更隨之加速,所以只對付一人時,仍是以她的嬴面大得多。   尤楚紅忽然深吸一口氣,老臉紅暈一現即逝,然後停止喘氣。   寇仲向尤楚紅行了個晚輩之禮,微笑道:「不如坐下先喝口熱茶,有事慢慢商議,若小子們有甚麼做得不對的,隨便教訓好了。」   虛行之等自是心知肚明,寇仲是想借她們之口,把剛擬好的消息傳遞出去。   獨孤鳳不悅道:「少說廢話,就看在你們尚有點道行份上,饒你四人一命,交出和氏璧便可以走!」   四人中,只有虛行之大惑不解,不明白為何在尤楚紅無功而退後,獨孤鳳仍大言不慚的以如此口氣說出這番話來。   但寇仲等人自不會當她在亂吹大氣。   跋鋒寒曾被她折斷佩刀,更深悉她的厲害。   寇仲和徐子陵則是從尤楚紅的高明推測出獨孤鳳的本領非同小可。   當日侯希白曾推崇獨孤鳳為獨孤閥尤楚紅以外最厲害的人,只要她的成就接近尤楚紅,又沒患哮喘病,就不是可說笑的事。   寇仲故作驚訝的道:「假若我們真有和氏璧,保證立即奉上,好免去成為眾矢之的那種苦不堪言的處境。真不明白兩位為何要沾手這不祥之物?」   虛行之踏前數步,來到徐子陵處,正容道:「我敢代表他們以項上人頭立下毒誓,和氏璧的而且確不在他們身上,所以根本無從交出。」   尤楚紅和獨孤鳳交換了個眼色,均感愕然。   尤楚紅冷哼道:「你是誰?那輪得到你代他們說話。」   虛行之撚鬚微笑道:「晚輩虛行之,曾在竟陵方澤滔手下辦事。」   獨孤鳳目光轉到跋鋒寒臉上,出奇的客氣地道:「跋兄敢否親口立誓?」   跋鋒寒皺眉道:「跋某人生平從不立誓,皆因覺得這種行事無聊兼可笑,不過和氏璧確不在我們手上,你們若不信就算。」   寇仲等心中叫妙,他以自己的獨特方法說出這種話來,比甚麼誓言更有說服力。   尤楚紅冷笑道:「那為何了空禿驢卻認定是你們偷的?」   寇仲苦笑道:「因為我們走正大霉運,先一步摸到禪院盜寶,連和氏璧的影子都摸不著,便給人迫走了,後腳才離開,就有人成功盜寶。我們只好啞子吃黃連,代人背了這黑鍋。哼!兵來將擋,我們才不怕呢。」   尤楚紅的眸珠在只剩下一隙的眼簾後射出駭人的精芒,緊盯著寇仲,聲音俱厲地道:「是否王世充指使你們到那裡去的?」   寇仲等有點明白過來。   兩人來此的目的,志不在和氏璧,而是針對王世充的一個行動。   假設她們能取回和氏璧,便可公開把寶物交還淨念禪院,如此獨孤閥必可聲威大振,又可爭取師妃暄方面的好感和支持。   但更重要是她們深悉寇仲和王世充的關係,希望憑此一事實指證王世充乃幕後主使者。   此實各大勢力鬥爭中,最能起關鍵作用的環節。   寇仲抓頭道:「這事與尚書大人有何關係呢?」   尤楚紅踏前一步,凌厲的殺氣立時緊罩四人,厲叱道:「還要裝蒜,若非王世充,你們這幾個初來甫到的人,怎猜到和氏璧藏在了空那裡?」   虛行之首先受不住她龐大的氣勢,連退兩步,徐子陵忙移到他身前,為他擋著。   一時殺氣漫廳。   寇仲裝模作樣地歎一口氣道:「誤會!告訴我們和氏璧所在的人,是陰癸派的上官龍而非王世充,當時還以為他為保命才以此作交換,豈知竟是這壞傢伙布下害我們的陷阱。這趟真是陰溝裡翻船,栽了他娘的一個觔斗。」   尤楚紅呆了一呆,殺氣立減。   此時一陣長笑在院牆外遠方瓦頂響起,道:「既是如此,為何要躲起來不敢見我王薄呢?」   聽得王薄之名,包括尤楚紅在內,各人無不動容。 第九章 久別重逢   在眾人期待下,一人現身窗外,含笑瞧往廳子內來。   這人年在五十許問,身材修長,腰板筆直,唇上蓄著一把刷子似的短髭,清俊的臉上有種曾經歷過長期艱苦歲月磨練出來的風霜感覺,這或者是由於他下眼臉出現一條條憂鬱的皺紋致加強了感染力。雙目則精光爍爍,深邃嚴肅得令人害怕,與他掛著的笑意顯得格格不入,形成極其怪異的特別風格。   以擅於作曲而名聞全國,被譽為遼東第一高手的王薄,竟大駕親臨。   寇仲等心中叫苦,不但感到他完全不相信他們的話,更是個絕不易被騙的人。   他的眼神就像能看破任何謊言。   尤楚紅冷哼道:「你滾來洛陽幹嗎?」   王薄微一頷首道:「王薄先向紅姊請安。少弟這次到洛陽來,至少有一半原因是為了紅姊。」   眾人才知兩人不但是素識,還關係不淺。   寇仲笑嘻嘻道:「趁兩位前輩敘舊談心,能否容我等晚輩到外面兜個轉處理些兒私人事務,遲些再回來討教?」   王薄訝然瞧往寇仲道:「你該是寇仲吧!別人不是說你既精明又狡猾嗎?為何竟連大難臨頭仍不自知?」   跋鋒寒哈哈笑道:「少說廢話,要動手便動手好了。和氏璧確是我們偷的,你要代了空出頭,便來拿吧!」   配合著剛才的否認,又同是從跋鋒寒的口中說出來,這番「直言」反變成似是意氣之語,比任何「辯白」更有效。   獨孤鳳似是對跋鋒寒有點微妙的好感,嬌叱道:「若真非你所為,就不要亂說話。」   王薄冷靜地揪著跋鋒寒,好半晌才道:「我不理你是否盜寶的人,只衝著你剛才的一番話,王某人便要出手教訓你。」   尤楚紅冷笑連聲道:「那老婆子便要看你這幾年長進了多少,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王薄愕然道:「你和他動過手嗎?」   尤楚紅碧玉杖在地上頓了一下,發出沉鬱若悶雷似的聲音,震盪力傳到所有人的腳板處。   寇仲三人都暗中咋舌,更高興剛才自己能力拚她而毫無失誤。   這老太婆目光掃過眾人後,點頭道:「我相信和氏璧確不在你們身上,首先是只憑你們三人之力,根本沒有盜寶能耐,更沒理由只讓一個人去下手。其次你們看來都不像那麼愚蠢的人,如此搶得和氏璧肯定是得物無所用,對你們更是有害無利。」   接著雙目一瞪,眼簾上揚,露出精芒大盛的眸珠,環視全場梟笑道:「你們最好離開洛陽,否則下次碰上,我再不會像今趟般因和氏璧而留有餘地,明白嗎?我們走!」   四人那想得到她如此「明白事理」,又提得起放得下,目送獨抓鳳摻扶著她消失在破碎的大院門外。   四人的目光再移到王薄處。   窗外虛虛蕩蕩的,那還有王薄的蹤影。   來無蹤、去無跡,確不愧名傳天下的高手。   太陽移往西山之上,斜照洛陽。   徐子陵和跋鋒寒昂然在行人逐漸稀疏的街上並肩漫步。   後者啞然失笑道:「以王薄的自負,為何未動手就溜之夭夭?照道理他該不會是怯戰吧。」   徐子陵道:「當然不會。此人在武林中的威望,一向在李密和杜伏威之上,雖然勝不過我們三人聯手,但肯定有保命逃生的資格。照我猜想,他是因聽到陰癸派可能牽涉其中,故趕回去作佈置。」   跋鋒寒低語道:「陰癸派這黑鍋是背定了!妙的是想找個陰癸派的人來對質也辦不到。且最精采是陰癸派比任何一方都更有理由去破壞師妃暄的好事。這虛行之確是個人才,只一句話,頓然扭轉乾坤。」   徐子陵苦笑道:「睜大眼睛說謊的感覺真令人難受!這種事一次便足夠,我不屑再有下一次。」   跋鋒寒淡然自若道:「兩軍相對,若無誆敵之計,怎能取勝。盡避我們現在直認盜寶那又如何?你非是第一趟說謊吧。」   徐子陵沉吟道:「當然不是第一次,但以前說謊的對象都是認定的惡人壞蛋。今次要騙的卻是代表正義的兩股方外高人,所以心裡不太舒服。」   跋鋒寒冷哼道:「規則是人定的,故此為何不可由我們來決定?任人牽著鼻子走,豈是能造時勢的好漢子。」   徐子陵聳肩道:「事已至此,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勿要弄出人命,否則會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跋鋒寒微微一笑,領頭橫過長街,道:「所以這誆敵之策,是善意而非惡意的,目的是減低發生火拚的可能性。」   徐子陵歎道:「也只有這麼想好了。」   跋鋒寒指著前面一間掛書「河洛酒鋪」的館子道:「就是這間!」   推門而入。   鋪子此時尚未開始晚市,兩名夥計在抹拭鋪內的十七、八張桌子。   「啪!」   跋鋒寒把一錠金子擲在桌上,大喝道:「這間鋪子我包了!」  ****************************************************************************   尚書府。   密室內。   王世充拍案叫絕道:「虧你想得到,剛才我還苦無良方,因為這確是一個欲蓋彌彰的破綻。」   寇仲心中暗罵他自私兼欠義氣,臉上卻堆起笑容,打著哈哈道:「我當然首先要為王公著想,現在推到上官龍身上就最理想不過,黑鍋改放到比我們更老資格的陰癸派的魔背上,正好減輕我們這三個清白無辜者的痛苦。」   在三人之中,寇仲是不怕說謊,跋鋒寒是不屑說謊,而徐子陵則不愛說謊,只從這方面,便看出性格的分異。   王世充瞟他兩眼,點頭道:「我和希夷兄籌思過,大家都同意若是你們偷的,便有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例如你們給人發現迫退後,怎會忽然又掉頭回去要強搶,且何來信心只讓一個人去冒險;更不運功改變身型,以致給人認了出來等諸如此類。」   寇仲歎道:「都是王公明白事理。這塊鬼玉我們拿去有啥用,送給我也要拒收。何況還要以小命去博。唉!不知王公有沒有關於了空或師妃暄的消息可以告訴我?」   王世充搖頭道:「沒有任何消息。但王薄卻來找過我說話,表面雖是客客氣氣的央我勸你們把和氏璧交出來,其實卻是間接向我發出警告。哼!我王世充何等樣人,豈是這麼容易被嚇倒的。」   寇仲心中好笑,道:「王公現在不暇分身,還是置身事外的好。我只有一事相托,就是請王公保護我的一個朋友。」   王世充點頭道:「你指的是否那隨你來的虛行之,這個沒有問題,若連這等小事都辨不到,我王世充那還用出去見人。」   寇仲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接著壓低聲音道:「王公可否給他一官半職,此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論智計更勝於我。他成了你的下屬後,別人來要人時,你便有大條道理不把他交出來。」   王世充半信半疑道:「我會和他談談的,若真是人才,自會按才錄用。」   寇仲微笑道:「他是個可以信託的人。且若有他對付李密,保證王公今仗必勝無疑。好了!我要走哩,如若命未該絕,明天再來拜謁王公吧!」  ****************************************************************************   「叮!」   碰杯後兩人將酒飲乾。   徐子陵歎道:「這樣下去,我們可能變成酷愛杯中物的酒徒。」   跋鋒寒挨在椅背處,目光掃視空無一人的鋪子和關上的大門,道:「我們今晚不宜飲醉,橫豎閒著,不如讓我們來猜一猜誰會是下一個推門進來的人。」   徐子陵皺眉道:「實在太多可能性,你可以猜到嗎?」   跋鋒寒微笑道:「最大的可能當然是仲少,他該安置好虛行之這著重要的棋子!」   話猶未已,大門給人推得敞了開來。  ****************************************************************************   寇仲甫離皇城,轉入大街,一直在後面跟蹤他的兩個人急步趕上。   他正奇怪為何對方會如此不怕暴露形跡時,其中一人喝道:「死寇仲,還不停下來!」   寇仲一震轉身,失聲道:「小姐!」   來的赫然是翟讓之女翟嬌和當年護送她逃離滎陽的屠叔方兩人。   翟嬌扮成男人,確是「惟肖惟妙」,令人難辨雄雌,屠叔方則依然故我,只是臉上多添幾分風霜的感覺。   翟嬌毫不客氣的一把抓著他臂膀,拉得他蹌踉轉入橫街,罵道:「你兩個小子出名哩!不用再聽我的吩咐了。」   不知是否因素素的關係,寇仲心中湧起劫後重逢和一股難以形容的親切感覺,苦笑道:「奴才怎敢!小姐你這幾年必是日夕練功,抓得我的臂骨都差點折斷。」   又覷空向另一邊的屠叔方打個招呼。   翟嬌冷哼道:「這個還用你來教我嗎?沒有真功夫,如何可手刃李密那叛主的奸賊。這邊來!」   放開他,竄進左旁的橫巷去。   此時天色逐漸昏沉,家家戶戶亮起燈火,巷子冷清清的,杳無人煙。   寇仲和屠叔方展開步法,緊躡在她身後。   翟嬌確沒有吹牛皮,身手明顯比以前高明,腰身雖粗壯如故,但卻紮實靈巧,縱躍自如。   忽地翻過高牆,然後穿房越捨,竄高伏低,奔了約一盞熱茶的時間後,終抵達城東北漕渠旁景行坊內的一座民房。   三人入廳坐定,一名俏婢來奉上香茗。   寇仲定睛一看,大喜道:「你不是楚楚嗎?」   美婢眼圈一紅,垂下螓首幽幽道:「難得寇公子仍記得人家!」   寇仲想起當年在大龍頭府與她擲雪球為樂的情景,當然更難忘記她晚上到宿處來找自己親熱一番的甜美回憶,不由勾起某種似是遙不可及和被遺忘了的情懷,正要說話,卻給翟嬌粗暴地打斷道:「我最怕看人哭,楚楚給我滾進去,不准再踏進廳來。」   楚楚嚇了一跳,送予寇仲一個無比幽怨的眼神,才匆匆避往內廳去。   屠叔方正用神打量寇仲,此時歎道:「想不認老都不行,小仲你現在精神內斂,實而不華,難怪能名震八方,縱橫不敗。」   寇仲想謙虛兩句時,翟嬌一掌拍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   兩人齊齊吃驚,朝她瞧去。   翟嬌圓睜的巨目射出深刻的仇根,咬牙切齒道:「我要殺李密為爹報仇,寇仲你定要幫我!」   寇仲很想告訴她自己連是否過得今晚都是未知之數,但給她銅鈴般的眼睛一掃,心中軟化,拍胸道:「這個當然,我們豈是沒有義氣的人。」   說罷也覺好笑。   翟讓當年恩將仇報,不講義氣。現在他寇仲反要在義氣的大旗下為他報仇。   風聲微響。   寇仲吃了一驚時,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壯漢穿窗而來,立在翟嬌前施禮道:「報告小姐,已撇下跟蹤的人。」   翟嬌噴出一聲悶哼,擺足架子,才道:「這個就是寇仲!」   那人微笑道:「見過寇公子,本人宣永,乃翟爺的不記名弟子。」   寇仲留神打量,見此人長得威武軒昂,背掛一枝形狀古怪的兵器,一派在千軍萬馬中取敵酋首級若探囊取物的猛將格局,心中歡喜,連忙客氣回禮。   宣永見他留心自己背上兵器,取下來遞給他道:「這是我從叉竿得到靈感改制而成的兵器,叉竿本是用來作守城之用,長度可達五丈過外,專對付利用雲梯爬城的做人。這安裝在竿頭的鋼製橫刃,既可抵著敵人的兵器,又可發揮啄、刺的功能,所以我名之為『鳥啄擊』。」   屠叔方長身而起,來到兩人身旁道:「宣永不但得翟爺親傳,還自創三十六招鳥啄擊法,當年若非是他,那能擊退李密派來的追兵。」   寇仲正要說話,翟嬌叱道:「現在事態緊迫,你們還有談天的閒情了,」三人只好圍桌坐下。   翟嬌探手指著寇仲的耳尖道:「你出名狡猾,快說有甚麼辦法可殺李密?」   屠叔方和宣永都聽得眉頭大皺,只是不敢作聲。   寇仲啼笑皆非,表面當然要扮作嚴肅,道:「首先我要瞭解小姐那邊的情況。」   翟嬌不耐頓地道:「有甚麼好說的,那時爹把我送到東平郡投靠泰叔。李密派人來攻了幾次城,都給宣永擊退;到最近李老賊大勝宇文化及,宣永反說是刺殺老賊的機會來了。於是挑選了一批好手,到洛陽碰機會,說不定老賊會為和氏璧偷偷潛來,那我必教他沒命離開。」   寇仲立時對宣永刮目相看,問道:「宣兄為何知道今次李密是慘勝猶敗呢?」   宣永雖不算長得好看,但輪廓卻端正討好,更予人堅毅不拔的印象。   他這時用神瞧著寇仲,眸光靈活,濃黑的眉毛微往上揚,襯起他稍長的鼻子和略高的顴骨,闊嘴巴的兩角露出從容的笑意,在在都使人感到他有大將之風。他有條不紊地道:「李密這奸賊總不能把所有與翟爺有關係的人掃出瓦崗軍外,所以我對他的事,一直瞭如指掌。」   寇仲一拍桌面,大笑道:「李密今趟死定哩!」   三人聽得愕然以對,完全不明白寇仲憑甚麼說出這句話來。 第十章 眾強環伺   劉黑闥大步走進鋪內,筆直來到面門而坐於最後一桌的兩人跟前,毫不客氣的拉椅坐下,只向跋鋒寒微一頷首,算是打個招呼,然後雙目變得鷹隼般銳利凌厲,一瞬不瞬的盯著徐子陵道:「是否你們幹的?」   徐子陵感到完全沒有辦法向他撒謊,微笑道:「砸碎哩!」   劉黑闥的臉色先沉下來,然後出乎兩人意料之外般由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像陽光破開烏雲普照大地,最後變成燦爛的笑容,豎起拇指讚賞地大笑道:「有種!我劉黑闥服了!」   「砰!」   劉黑闥喝道:「兄弟還不給我斟酒送行。」   徐子陵尚未動作,跋鋒寒提起酒壺,為他斟滿一杯,欣然道:「劉黑闥果是好漢子,我跋鋒寒敬你一杯。」   三人豪情蓋天的碰杯對飲,氣氛熱烈。   徐子陵放下空杯,訝道:「劉大哥要到那裡去?」   劉黑闥輕鬆地挨坐椅背,舉袖拭去嘴角的酒漬,低聲道:「我有軍命在身,和氏璧之事既了,須立即趕回壽樂,向夏王報告形勢,假若你們想離開洛陽,我會安排一切。」   跋鋒寒道:「子陵只向劉兄說實話,對外則是堅持不認的,還望劉兄包涵一二。而現在仍未到我們離開洛陽的時刻,過了今晚才會想這問題。」   識英雄重英雄,心高氣傲的跋鋒寒表現得對劉黑闥特別客氣。   劉黑闥表示瞭解,伸手阻止徐子陵替他斟酒,好一會後從懷內掏出一隻造型古雅的玉珮,遞給徐子陵道:「我一直想在再見面時把此玉送給令姊,便當是我欠她的賀禮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刺痛,默然接過。   劉黑闥長笑而起,轉身去了。  ****************************************************************************   寇仲來到酒鋪門前,與劉黑闥撞個正著。   寇仲大喜把他扯到路旁,低聲道:「正想找你。」   劉黑闥打量寇仲,奇道:「為何在眼前風雲險惡的形勢下,你仍能滿臉春風,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   寇仲抓頭道:「天掉下來當被子蓋,船到橋頭自然直。憂心又有他娘的鳥用。嘿!你想不想讓李密吃場大敗仗?」   劉黑闥動容道:「當然想得要命。我們給他截斷了南下之路,只要能令他吃虧,甚麼都在所不惜。」   寇仲環顧左右,待兩個過路人走遠,才湊到他耳旁道:「只要你們能虛張聲勢,扮成似要南下與王世充聯手的樣子,迫得李密出兵偃師,李密肯定要完蛋。」   劉黑闥既清楚形勢,更是精通兵法,一點便明,先連聲叫絕,旋又皺眉道:「問題在於王世充,最怕他把握不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誤了大事。」   寇仲拍胸保證道:「劉大哥請放心,這個可包在我的身上。」   劉黑闥點頭道:「此事對我們絕對有利無害,但你卻要小心點,李密智計過人,一個不好,說不定你反會落人他的陷阱去。」   寇仲胸有成竹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密總不會一世人都那麼走運吧!」   劉黑闥欲言又止,最後大力拍拍寇仲肩頭,洒然去了。   寇仲正要進酒鋪與兩人會合,給人在後面叫喚他的名字。   他認得是宋玉致的聲音,轉過身來,宋玉致仍在十多丈外,當然是怕他溜走,故聚音成線,送進他耳內去。   她出奇地並沒有像往常般勁裝疾服,穿的是南方貴家婦女輕便的羅衣綢褲,頭髮在腦後束成一個矮髻,以一把像梳子般的髮簪固定,打扮淡雅,高貴迷人。   他忽然發覺以前從未有一刻像現在般留神她的神采和裝扮。   她那種陽剛中隱透嫵媚的風姿,使她擁有出眾而與別不同的艷麗,事實上比之李秀寧亦毫不遜色。   但為何夜深難寐時,自己總是想起李秀寧而非是宋玉致?   一時間寇仲糊塗起來。   香風撲鼻下,宋玉致來到他身前,美眸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微帶嗔怒道:「寇仲你真糊塗,竟闖下如此彌天大禍。」   寇仲見街上行人無不朝他們望來,牽著她的衣袖走進附近一道橫巷去,笑道:「原來三小姐是這麼關心我!」   宋玉致歎了一口氣,輕輕甩開他的手,美目深注的道:「關心你的不是我,而是二哥。」   寇仲笑嘻嘻道:「既是如此,理該是宋二公子來找我才對,為何卻要勞動宋三小姐的大駕?」   宋玉致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低聲道:「你們不知事情鬧得有多大,魯叔怕二哥捲入你們這漩渦而禍及宋家,所以嚴令禁止他與你們見面。家規森嚴,二哥只好返回南方,臨行前囑我來通知你們一聲。」   寇仲面對玉人,聽著她似有情若無情的話兒,嗅吸著她發頸間透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柔聲道:「玉致放心!我自有手段去應付眼前的凶險,能成大業者,總不會事事都風平浪靜的。」   宋玉致露出矛盾的神色,迎速瞥了他一眼,垂下螓首道:「我也不知該讚賞你還是狠狠痛罵你一頓,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來,但心底裡都在佩服你們竟能辦到這幾屬不可能的事。不過這亦是最不智的行為,你們是否打算怎麼樣都不把寶璧交出來呢?」   寇仲微笑道:「玉致怎能肯定和氏璧必是在我們手上?」   宋玉致抬頭狠狠盯著他道:「寇仲、徐子陵,再加上個跋鋒寒,有甚麼事是你們不敢做的。不過你們今趟的敵手太強了!即管魯叔對你們很有好感,仍不敢插手其中。還有兩件事要提醒你們。」   寇仲喜道:「玉致心中其實是喜歡我的,對嗎?」   宋玉致黛眉輕蹙,不悅道:「人家是在說正經事,關乎你們的生死,不要總岔到些無聊事上好嗎。」   寇仲舉手作投降狀,道:「玉致教訓得好,在下正洗耳恭聽。」   宋玉致白了他一眼,玉掌按在他胸膛處,雙目忽地射出銳利的神色,淡然道:「只要我掌心使勁,保證你寇仲小命不保,你害怕嗎?」   寇仲若無其事道:「死便死吧!有甚麼好害怕的。」   宋玉致訝然道:「你是否認為我不會殺你呢?我們宋家一向和李密關係密切,說不定真會殺你。」   寇仲低頭細看她按在他胸口要穴的玉掌,玉指修長青蔥,心中湧起難言和像溶化了的感覺,柔聲道:「因為除了娘和素姐外,你便是我寇仲絕對信任的女子,這句話夠了吧!」   宋玉致眼神變化,旋又歎了一口氟,貼近少許,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變成支持她斜傾嬌軀的憑藉,湊到他耳旁道:「曲傲已和突厥來的高手結盟,誓要把你們三人置於死地,只不知他們會在子時前還是子時後下手而已。」   寇仲瞧著她從衣領內透出哲白修長的玉頸,差點要狠狠咬上一口,但因怕觸犯她,只好強忍著不敢妄動,沉聲道:「你是否指拓跋玉師兄妹?」   宋玉致道:「除他們外尚有剛抵洛陽的『龍捲風』突利和大批隨行高手,他們雖以跋鋒寒為首要目標,但對你們都沒有甚麼好感。唉!你們憑甚麼去應付呢?實力太懸殊了。」   寇仲搜索枯腸,才記起跋鋒寒曾提過此人,乃突厥王族內出類拔萃的高手,又曾助李閥攻打開中,與李世民關係良好。   冷哼一聲道:「他才不會單為跋鋒寒千山萬水到洛陽來,照我看他是想在中原攪風攪雨才對。」   宋玉致道:「不管是甚麼都好,最怕他是要借你們來建立威勢。現在突厥勢大,誰都不願樹立這種強敵。勿要以為王世充肯會保護你,他本身亦是突厥來的胡人,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寇仲心中一寒,說不出話來。   宋玉致柔聲道:「另一個要防的人是伏騫,此人智勇雙全,有不可一世的氣概,今次到中原來絕不會是為做好事,他和王薄必系密切,說不定會因而出手對付你們。」   寇仲這才記起昨晚決鬥的事,奇道:「聽你的語氣,好像昨晚伏小子和曲傲老頭並沒有動過手的樣子,這是甚麼一回事?」   宋玉致道:「你昨晚大顯威風時,伏騫早來了,待你們走後,便主動把戰期更改,定在明晚再在曼清院與曲傲一決雌決。唉!此人只是幾句話,便在中原建立了身份地位,先聲奪人,手段非凡。」   寇仲苦笑道:「我的頭現在開始痛了!玉致可否贈我一吻,以鼓勵士氣。」   宋玉致駭然移開,俏臉飛紅,大嗔道:「你休要癡心妄想,我是看在二哥份上,才來提醒你這恬不如恥的傢伙。」   寇仲嘻嘻一笑道:「甚麼也好,三小姐對我恩重如山,我保證娶你為妻後會哄得你終日開開心心的。」   宋玉致花容轉冷,淡淡道:「你今晚留得性命再說!唉!我真弄不清楚你是聰明人抑或是大蠢材,一下子開罪了這麼多強橫的敵人。罷了!玉致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寇仲目送她遠去後,一個觔斗翻上瓦面,朝酒鋪的天井掠去。   他再不想被人截住了。  ****************************************************************************   跋鋒寒獨踞一桌,閉目靜坐不動。   徐子陵則在另一角,把幾張椅子排成一張臨時的床,仰躺熟睡,呼吸深長勻稱。   今晚惡戰難免,兩人都努力用功,以保持最佳的狀態。   大門張開少許,一道人影閃進來,迅如鬼魅的來到跋鋒寒桌前。   跋鋒寒睜目一看,訝道:「淳於薇你一個人來幹嗎?」   嬌俏野潑的淳於薇目光掠過在一旁睡覺的徐子陵,皺眉道:「寇仲呢?」   跋鋒寒啼笑皆非的道:「你好像不知我們是大仇家似的。」   淳於薇叉起小蠻腰,露出一個迷人的甜美笑容,道:「你是英雄好漢嘛!難道會見我落單便乘機下手?何況我根本不怕你。噢!竟然有酒喝,給我來一杯。」   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椅子,還隨手抓起酒杯,遞到跋鋒寒前,示意他作斟酒的服務。   跋鋒寒拿她沒法,為她倒滿一杯。   淳於薇左顧右盼,漫不經意的道:「你的情敵來啦。」   跋鋒寒冷靜如亙,沉聲道:「突利終於來了!」   淳於薇目光回到他有若古井不波的俊偉容顏處,天真地問道:「你在突厥時不是總愛在額頭紮上紅巾嗎?為何會改變這習慣,我歡喜你扎紅巾的樣子,非常迷人。」   跋鋒寒放下酒壺,啞然失笑道:「你在突厥時幾曾見過我呢?怎知我是甚麼樣子,迷人又或駭人。」   淳於薇沒有回答,逕自把酒杯送到唇邊,輕呷一口,盯著徐子陵道:「他是否在詐睡?還是在偷聽我們的密語?」   跋鋒寒對這位小妹妹大感頭痛,索性不答。   淳於薇見他沒有反應,把目光移回他臉上去,訝道:「你是否忽然啞了?」   跋鋒寒聳肩苦笑。   淳於薇放下酒杯,傾前煞有介事般道:「你的舊情人也隨突利南來,傳聞她恨你入骨,要親眼看著突利斬下你的首級。」   跋鋒寒眼中抹過一絲淡淡的傷感神色,歎了一口氣,卻沒有說話。   淳於薇氣道:「你再不說話,我就要執行師命,和你動手!」   跋鋒寒雙目精芒一閃,冷然道:「你最好待會才來找寇仲。」   淳於薇忽又甜甜一笑道:「我一個人怎打得過你,只是嚇唬你吧了!人家賠罪好嘛!嘻!寇仲平時有沒有在你面前提起我?」   跋鋒寒沒好氣道:「寇仲從不和我談女人的。」   淳於薇露出失望神色,站了起來,狠狠道:「你代我告訴寇仲那沒心肝的傢伙,教他遠遠離開你,否則莫怪我反臉無情。」   猛跺小足,一陣風般走了。   跋鋒寒一掌推去,敞開的門關起來。   就在此時,他聽到寇仲說話的聲音。 第十一章 公子多情   寇仲踏足酒鋪後院房舍的瓦面,正要跳下天井,從後門進入酒鋪,一個人背對著他從天井升起,剛好攔著他的去路。   只看此人的背影,至少有七、八成像杜伏威,又高又瘦,只欠了頂高冠,但卻作道士打扮,背掛一把式樣高古的檀木劍。   他騰升上來的姿勢更是怪異無倫,手腳沒有絲毫屈曲作勢發力,而是像殭屍般直挺挺的「浮」上來。   寇仲心中大叫邪門,連忙止步,低喝道:「寧道奇?」   那道人仰首望往剛升離東山的明月,淡淡道:「寧道兄久已不問世事,你們尚未有那個資格。」   寇仲放下提起了的心,但仍絲毫不敢大意,只聽此人能和寧道奇稱兄道弟的口氣,便知他是和寧道奇同輩份的武林前輩。   寇仲從容笑道:「道長如何稱呼?法駕光臨,有何指教?」   那道人柔聲道:「貧道避塵,今趟來是想為我們道門盡點心力。只要你肯把取去的東西交出,貧道會為你化解與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仇怨,保證他們絕不再予追究。」   寇仲抓頭道:「若我真有盜寶,不如由我親手送回去,何用道長你大費唇舌?」   避塵道長哈哈笑道:「因為我知你根本不肯交回寶物,所以才要來管這件事。」   寇仲哂道:「道長既自稱避塵,為何忽然又有閒心來管塵世的事?」   避塵被他冷嘲熱諷,卻絲毫不以為忤,輕歎道:「問得好,貧道今次動了塵心,皆因不忍看著千古以來唯一能勘破《長生訣》的兩朵奇花,就這麼因人世的權位鬥爭而毀於一夕之間。」   寇仲肅然起敬道:「原來道長有此心胸,請恕我寇仲年少無知,但如若我堅持不交出寶物,道長會否親手來毀了我呢?」   避塵莞爾道:「你的腦筋轉得很快。不如這樣吧!我背著你擋你十刀,若你不能迫得我落往天井,你便乖乖的把和氏璧交出來,讓貧道為你物歸原主,把事情圓滿解決。」   寇仲苦笑道:「請恕我不能答應。並非因欠此把握,而是即使道長勝了,我也拿不出和氏璧來,此事絕無虛言,不知道長肯否相信。」   避塵訝然轉身,與寇仲正面相對。   避塵道長面相高古清奇,擁有一個超乎常人的高額,只看其膚色的晶瑩哲白,便知他的先天氣功已達化境。   他那對眼睛似若能永遠保持神秘莫測的冷靜,有種超越了血肉形相的奇異感覺。   寇仲在打量他時,他亦用神地審視寇仲,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震駭神色。   不知如何,寇仲心中湧起對方可親可近的感覺,更深信對方是抱著善意來介入這紛爭的。   避塵仰望屋頂上的星空,搖頭長歎道:「寇仲你可知道自己已臻練虛合道的道家至境,欠的只是火候吧了!」   寇仲不解道:「甚麼叫練虛合道?」   避塵再平視寇仲,神情肅穆,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道門修練,共分四個階段,就是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練虛合道。其中過程怎都說不清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要知人的潛力無論如何龐大,總有盡頭極限。所以前兩個階段,指的都是肉身的修練。唯有後兩個階段,練的卻是如何與充盈於宇宙之間的道相結合;故能超脫肉身,達至入聖合道的化境。」   寇仲喜道:「我們練《長生訣》時,似乎打一開始就是道長說的後兩個階段的境界。」   避塵苦笑搖頭道:「這是貧道沒法明白的事。現在該怎樣解決這事呢?因眼前形勢,一不小心,就會引起佛道邪三家之爭。」   寇仲微笑道:「坦白說,就算我真有和氏璧在手,也絕不會交出來。像和氏璧這等寶物,唯有德者居之,誰有本事,便該屬誰,若要拿寶,就憑真本領來索取吧!」   避塵哈哈笑道:「你很像貧道年青時的性子,好吧!我再不管此事了!你們好自為之。」   接著長笑而去,轉瞬不見。   寇仲躍落天井,跋鋒寒啟門恭候。   他步入鋪內,第一眼便瞥見徐子陵像尊臥佛般睡在一角,搖頭失笑道:「這小子真是個樂天派,惹得我也記起自己多晚沒睡!」   跋鋒寒搭著他肩頭,神色凝重地道:「坐下再說。」   坐好後,寇仲環目四顧,奇道:「夥計們那裡去了。」   跋鋒寒應道:「一錠重一兩的黃金可令人願意做很多事。」   寇仲這才注意到跋鋒寒的臉色,奇道:「你的神情為何如此沉重,是聽到剛才那避塵的話嗎?一看便知那是有德行的道門前輩哩!」   跋鋒寒冷笑道:「今趟你偏偏看走了眼,此人叫『妖道』辟塵,而非避塵,三十年前曾橫行北方,無惡不作,是魔門數一數二的高手,聲望僅次於『陰後』祝玉妍,幸好和氏璧真的不在你手上,否則剛才你定給他探出虛實。」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又大奇道:「你怎能如此清楚他的來歷,我卻從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跋鋒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關於魔門的事,你說是誰告訴我的呢?辟塵雖與祝玉妍同是魔門,但各屬不同的流派,平時勾心鬥角,但對著外人時卻頗為團結。」   寇仲呆了半晌,皺眉道:「這妖道真厲害,連半分邪氣都沒透出來。」   跋鋒寒道:「若非我知道魔門有這麼一號人物,也會像你般給他騙倒。只從這點,便可知此人修養道行之高,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   寇仲沉吟道:「他是否真能背著來擋我十刀呢?」   跋鋒寒搖頭道:「這是絕無可能的,連寧道奇都不行。他只是想詐出和氏璧是否在你手上,現在反被你錯有錯著的騙了。最後一番話表面好聽,骨子裡卻是推波助瀾,希望我們和了空一方先拚個兩敗俱傷,卑鄙之極。」   寇仲苦笑道:「還有甚麼像他這類的高手,不若你一併說出來給我聽,讓我心中有個準備。」   跋鋒寒賠以苦笑道:「不要自己嚇自己好嗎?至少在子時前,他也不會再來煩我們,那時有命再說吧!」   寇仲歎道:「我倒有個消息提供,傳聞曲傲和突厥的『龍捲風』突利準備聯手來對付我們,又是一場不易對付的硬仗。我們是否須改變做英雄好漢的計劃,轉而研究如何落荒逃命呢?」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認為在現今的情勢下,我們仍可搭船坐車地輕易離城嗎?你留心聽一下,外面靜如鬼域,行人們都到那裡去了?」   寇仲奇道:「難道有人把街道封鎖?」   跋鋒寒油然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瞧了徐子陵一眼後,微笑道:「我們是否該向子陵學習,好好睡上一覺?」   寇仲道:「這提議最合朕意,唉!有人騎馬來了!是否過早一點呢?」   跋鋒寒道:「子時前來的是朋友,子時後則是敵人,你看我猜得是否準確。」   寇仲長身而起,朝與徐子陵隔了約三丈的另一角走去,邊伸懶腰道:「干擾我睡眠的則朋友也變敵人,有甚麼事由你出頭應付好了。」   跋鋒寒瞧著寇仲搬台移桌,苦笑道:「你真夠朋友。」   蹄聲漸近,轟傳長街。   寇仲躺在兩張合起來的方桌上時,蹄聲止於門外。   一把年青男子的悅耳聲音在外邊響起道:「你們三個給我滾出來!」他說話的內容雖毫不客氣,聲調卻是溫雅動聽,斯文淡定,跟語意毫不相配。   跋鋒寒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冷冷道:「來者何人!我跋鋒寒今夜不殺無名之輩。」   那人默然半晌,才柔聲答道:「跋兄請恕在下一時衝動之下口出粗言。如若跋兄肯化干戈為玉帛,交出和氏寶璧,讓在下歸還妃暄小姐,在下願為剛才惹怒跋兄的話敬酒道歉。」   聲音從緊閉的門縫傳入,揚而不亢,字字清楚,只是這份功力,便教人不敢小覷。   徐子陵和寇仲均勻的吐吶呼吸此起彼落,造成奇異的節奏,隱隱中似透出某種難言的道理。   跋鋒寒皺眉道:「我最討厭說話兜兜轉轉的人,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要代師妃暄出頭?」   那人發出一陣長笑聲,道:「聽跋兄的語氣,交回和氏璧的事是沒有得商量哩!那只好動手見個真章。」   跋鋒寒搜索枯腸,仍想不到街上是那個年青高手,索性不答他,閉目冥坐。   「砰!」   鋪門四分五裂,化成漫天木碎,灑滿鋪內。   以跋鋒寒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功夫,亦為之動容。   要知這兩扇門只是虛掩,毫不受力,而對方竟能一拳隔空同時把兩扇門板震碎,其功力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境地。   一位說不盡風流倜儻、文質彬彬,宛如玉樹臨風的年青英俊男子出現破開的入門處,手持畫上美女的摺扇,正輕柔地搖晃著,一派悠然自得之狀,那像來尋晦氣的惡客。   跋鋒寒一對虎目爆起電芒,盯著來人恍然道:「原來是『多情公子』侯希白,難怪如此落力護花,失敬失敬。」   他以一種極端冷淡漠然的語調說出這番話來,充滿冷嘲熱諷的意味。   侯希白俊臉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歎氣道:「實不相瞞,在下一向對三位心儀嚮往,絕不願在這樣的情況下碰頭。咦!寇兄和徐兄不是受了傷吧?還是在睡覺呢?」   跋鋒寒淡淡道:「侯兄不用理會他們,大家初次相識,不若先喝兩杯,然後動手,如何?」   侯希白定神打量跋鋒寒,好一會才道:「這叫名副其實的先禮後兵,讓在下先敬跋兄一杯。」   大步走過來,在跋鋒寒對面坐下。   跋鋒寒凝坐不動,一瞬不瞬地瞧著侯希白把摺扇收入袖內,又伸手為他和自己斟酒。   侯希白絲毫不因對方銳利得似能洞穿肺腑的目光而有半分不安,動作瀟灑好看,不愧是能令天下美女傾心的風流人物。   侯希白雙手輕捧酒杯,致禮道:「聞名不如見面,跋兄沒有令在下失望。」   跋鋒寒毫無回敬的意思,淡淡道:「侯兄的摺扇以精鋼為骨,不知扇面卻是用甚麼材料造成?」   侯希白微笑道:「這個問題我還是首次碰到,跋兄的眼力真厲害。敝扇乃采天蛛吐的絲織成,堅勒無比,不畏刀劍。」   跋鋒寒哈哈一笑道:「好兵器,只不知上面是否繪有師妃暄的畫像呢?」   侯希白低頭凝望杯中的美酒,苦笑道:「此扇獨欠妃暄小姐,跋兄可猜到原因嗎?」   跋鋒寒從容一笑道:「這個該不難猜,一是她氣質獨特,侯兄感到難以把握;又或侯兄用情太深,反患得患失,無從著墨。」   侯希白頹然道:「跋兄提的這兩個原因都有點道理。在我來說,卻是不知該以她那個神態入畫,才能表現她至美之態,故一直猶豫,未敢動筆。」   跋鋒寒動容道:「這番話比甚麼讚美更能令人動心,不如侯兄一口氣在扇面上畫出十多個師妃暄來,每個代表她一種姿態神韻,不就可把難題破解?」   侯希白歎道:「那恐怕要畫無窮盡的那麼多個才成,如此對她可太不敬了。」   跋鋒寒愕然半晌,才舉起酒杯,道:「說得精彩,跋某人敬侯兄一杯。」   碰杯後兩人均一口飲盡,半滴不剩。   放下酒杯後,侯希白的目光變得像劍刃般銳利,直望跋鋒寒,聲音轉冷道:「此事能否和平解決?」   跋鋒寒斷然搖頭道:「侯兄少說廢話。」   侯希白不解道:「跋兄一向不過問家國之事,為何獨要捲入眼下這無謂的爭端中,得到寶璧於跋兄有何用處?」   跋鋒寒不耐煩地道:「侯兄不是要動手嗎?跋某正想見識一下侯兄震驚天下的扇藝,這叫相請不如偶遇,侯兄請!」   兩人雙目同時精光大作,毫不相讓的互相凝視。   一股濃烈的殺氣,從侯希白身上直迫跋鋒寒而去。   他身上的文士服無風自拂,獵獵作響,倍添聲勢。   跋鋒寒卻是靜如淵海,又像矗立的崇山峻嶺般,任由海浪狂風搖撼衝擊,亦難以動搖其分毫。   桌面的酒壺杯子都顫震起來,情景詭異至極點。   兩人再對望半晌,均知難在氣勢上壓倒對方,最後唯只動手一途,以尋出對方的弱點破綻。   「颼!」扇子來到侯希白手上張開,面向跋鋒寒的一面畫了八個美女,各有不同神態,極盡女性妍美之姿。   跋鋒寒一呆道:「扇角那個不是沉落雁嗎?我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也從未想過她可如此引人的。」   侯希白的氣勢有增無減,臉上卻露出溫柔神色,輕輕道:「落雁是個很寂寞的女孩子,那一天當我採來一朵白菊花,為她插在頭上時,她便露出這既驚喜但又落漠的伸色。當時她定是想起別人。我不但沒有嫉忌,還把她那一刻的神情畫下來。只有這神情才最能代表她。」   「鏘!」跋鋒寒拔劍出鞘,橫斬桌子另一邊的侯希白。   「什」!扇子合起,瀟灑自如地架著跋鋒寒這凌厲無匹的一劍。   兩人同時搖晃一下。   雙方無不凜然。   跋鋒寒這看似簡單的一劍,事實上極難擋格,在閃電般的速度中,連續變化三次,估量侯希白如何高明,亦要狼狽避退,那知竟難逃被他擋個正著的命運。   侯希白心中亦泛起難以相信的感受。   自出道以來,無論碰上如何威名赫赫,橫行霸道的對手,也找不到能擋他十扇之輩。但他應付跋鋒寒這幻變無方的一劍,卻要施盡渾身解數。   他表面雖似是輕鬆自如,內裡卻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他天生便是瀟灑不群的人,表現於武技也是這樣子,就算被人殺死,臨死前仍會瀟瀟灑灑的,不會像一般人的狼狽。   兩位如若彗星崛起於武林的年青高手,終於正面交鋒。   劍扇凝止桌面上的空間。   侯希白連續擋了跋鋒寒從劍上傳來一波比一波強勁的五道真氣,動容道:「跋兄比我想像中要厲害多了。」   跋鋒寒亦是心中暗驚,想不到侯希白高明至此,若非經和氏璧昨晚改造經脈,這刻毫無花假的內勁火拚,自己說不定要吃上暗虧。   淡然一笑道:「彼此!彼此!」   斬玄劍一收一吐,離開了侯希白的「美人扇」,一口氣隔桌刺出五劍。   侯希白的美人扇或開或閣,總能妙至毫巔的擋著跋鋒寒水銀瀉地式的狂攻猛擊。   最妙是寇仲和徐子陵仍是熟睡如死,似是絲毫不知兩人間正以生死相拚搏。   一聲「呵欠」。   寇仲從「桌床」上坐起來,拭目奇道:「侯希白你這是何苦來由,和氏璧根本不在我們手上,就算在我們手上,我們也可以撇開他娘的江湖規矩,先聯手把你宰了。」   「鏘!」   斬玄劍回鞘。 第十二章 自天而降   「什」!   「多情公子」侯希白的美人扇以一個賞心悅目的姿態在跋鋒寒前方畫了個半圓,才閣起來斜攏胸前。   緊盯跋鋒寒道:「此事可真?」   跋鋒寒冷冷道:「和氏璧確不在我們處。」   侯希白皺眉道:「為何你早先不告訴我?」   跋鋒寒苦無其事答道:「你有問過我嗎?」   兩人再對望了一會,忽地齊聲大笑。   寇仲正要睡回去時,侯希白高舉美人扇,把扇張開,以只畫上婠婠一人的那面遙向寇仲,道:「請問寇兄,這美人究竟是誰?」   寇仲斜著睡眼兜過來一看,動容道:「確是維肖維妙,傳神生動,就像在扇面上活過來般。」   跋鋒寒側頭去看,由衷讚道:「侯兄最令人讚賞處就是掌握到她那種難以形容詭秘迷茫的特質,若你的功夫像你那枝畫筆,恐怕所有人都要甘拜下風。」   寇仲仍呆瞪著扇上的婠婠,大奇道:「你這水墨的涫妖女只有黑白二色,為何我卻有色彩豐富的感覺,真是古怪。」   侯希白一震閣起美人扇,愕然道:「涫妖女?」   寇仲躺回桌上,呻吟地道:「那就是你的夢中情人師妃暄的頭號勁敵涫妖女。陰癸派繼祝玉妍後最出類拔萃的魔門高手。幸好她不喜採補之道,否則必把你這多情種子採得一滴汁都不剩下來。」   侯希白臉上現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搖頭讚歎道:「原來是她,難怪能有如此獨一無二的氣質,嬌軀還像會噴發香氣似的。」   又訝道:「寇仲兄似乎對我想不客氣哩!」   寇仲歎道:「因為我妒忌了!」   跋鋒寒和侯希白聽得臉臉相覷,不明所以。   寇仲夢囈般閉目道:「師妃暄肯做你的紅顏知己,卻指使人來迫害我,兩種對待有天壤雲泥之別,我怎能不妒忌。」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既是一場誤會,我便陪你們在這裡等到子時。橫豎我已三個多月沒有見過她的仙顏。」   跋鋒寒搖頭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侯兄最好不要牽涉在內,否則以後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寇仲亦道:「你憑我們一句話就這麼信任我們嗎?」   侯希白哂道:「有甚麼規矩說過不可憑一句話去相信人。不要以為容易騙我,而是我從跋兄的劍性看出他是個敢作敢為,絕不介意別人怎樣看他的人,這類人做過的事必不怕承認,寇仲你明白嗎?」   跋鋒寒訝道:「侯兄只是這項本領,便可列入奇兵絕藝榜上。」   侯希白見寇仲像睡了過去般,目光移回跋鋒寒處,微笑道:「跋兄心中最美的女子是誰呢?」   又為跋鋒寒斟酒。   跋鋒寒不悅道:「侯兄是否沒有聽到我的說話,擺出一副要坐到子時的模樣。」   侯希白哈哈笑道:「跋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我這人行事一向意之所之,任性而為,從來不計較後果。除非跋兄下逐客令,否則我很想趁趁這場熱鬧。橫豎現在洛陽沒有一個地方比這裡更有趣。」   跋鋒寒冷冷瞧著他斟酒纖長白哲如女子的手,沉聲道:「我們三人同心,本是全無破綻,但若多了侯兄這未知的變數,將會擾亂我們的陣腳。這一杯就當作送行的酒好了。」   侯希白舉杯道:「跋兄這朋友我交定了,乾杯!」   兩人大笑舉杯,一飲而盡。   侯希白長身而起,深深瞧了從沒有動靜,像一尊大理石雕臥像般的徐子陵一眼,才洒然去了。   寇仲坐起身來,道:「給這小子吵得睡意全消,真想揍他一頓來出氣。」   跋鋒寒瞧著寇仲在自己旁邊坐下,含笑道:「這確是個令人傾心的超卓人物,手底更是硬得教人吃驚,但為何你卻像不太喜歡他呢?」   寇仲沉吟道:「我也不明白。不過他的畫功無可否認是妙絕當世。嘿!我根本沒資格說這句話,除非我曾遍覽天下古今名家的傑作。不過總覺得很難有人畫得比他更傳神。哈!這小子如果去畫『枕邊畫』,必可引死全天下的所有色鬼。」   跋鋒寒苦笑道:「你最好不要在他臉前說這些話,否則他不和你拚命才怪。」   寇仲忽地正容道:「跋兄心目中最美的女人是誰?若是涫妖女就最好不要說出來。」   跋鋒寒聽他模仿侯希白的口氣,想要笑時,倏又神情一黯,搖了搖頭,目光投往變成了一個空門洞的店門,喟然道:「或者是石青璇吧!只聽簫音和她甜美的聲線,便可想見其人。但相見爭如不見,沒見過而只憑想像出來的才會是最好的。」   寇仲湊過頭來,仔細審視他的神情,見他直勾勾地透過門洞看往杳無人跡的大街,壓低聲音道:「你口上說的雖是石青璇,但神情卻像在想別個女人。只恨我欠了侯希白的畫筆,否則就把你這罕有的神態畫下來,像那趟沉落雁一邊讓侯希白在秀髮上插花,心中卻想起小陵那樣。」   「寇仲閉上你的狗嘴!」   徐子陵憤怒的聲音傳過來。   寇仲和跋鋒寒立時拋開一切,開懷狂笑,連淚水都嗆了幾滴出來。   寇仲從椅子彈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走到徐子陵「床頭」那端的位置,單膝跪下道:「陵少息怒,我還以為你像平時般睡得像頭死豬,那知竟給你聽到,罪過罪過!」   徐子陵猛地睜開一對虎目,透射出連見慣見熟他的寇仲也大吃一驚的懾人異芒,沉聲道:「何方高人,為何有大開的中門而不入,卻要在屋頂上盤桓呢?」   跋鋒寒和寇仲齊齊嚇了一跳。   即使他們剛才心神分散,但來人可瞞過他們的耳目來到頭頂,只此本事,便知來人非同小可。   屋頂一陣震耳長笑。   「轟」!   瓦頂破碎。   隨著塵屑木碎瓦片,一個雄偉的影子自天而降,來到鋪子中心一張桌子之上。   寇仲拔出井中月,怒喝一聲,全力出手,毫不容情。   尚有一個時辰就是子時了。 『卷十五』第一章 死中求活   那人身穿夜行勁裝,臉上戴著一個五彩繽紛,卻是猙獰可怖的木製面具,披散了頭髮,面具邊沿處可見濃密的虯髯,狀極駭人。   雖看不到他的廬山真貌,但緊身衣下顯示出來的體型已有懾人之姿。   其高度不但可與寇仲等三人相比,且非常壯碩,這可從他的虎背熊腰、寬闊的肩膀、粗壯的脖頸以及一雙特大的手掌看得出來。   他的身體每一個部份分開來看都予人粗獷的感覺,可是揉合起來整體而觀,卻是健美勻稱,有著靈巧矯逸、健美無瑕的完美姿態。   手上的兵器是一條渾體烏黑,油亮閃光、長達丈二、粗如兒臂的木棍,也不知是取甚麼木材製成。   此時他雙足才踏上桌面,寇仲的井中月已化作一道精芒,疾斬他下盤。   勁氣漫廳。   跋鋒寒雙目掠過驚異神色,但仍凝坐不動,冷眼旁觀。   徐子陵卻閉上眼睛,似懶得理會的不聞不問。   「鏘」的一聲,來犯者長棍下挑,正中寇仲的刀鋒處,準確迅疾得令人難以相信。   他以烏木棍掃擋寇仲的井中月,寇仲絲毫不會奇怪,因為他既有膽孤身破瓦而下,自該有此本領,那烏木棍必然也是不怕鋒刃的奇門兵器。   但對方能盡破他井中月的所有變化後著,有如命中咽喉要害般只點正在節骨眼處,便無法不使他大吃一驚,銳氣立挫。   罕有匹儔的驚人氣勁,像山洪暴發般從棍端傳入刀鋒內,把寇仲強猛的螺旋勁氣沖得七零八落,差點連井中月都給地挑得甩手脫飛。   寇仲那想得到來人強橫至此,幸好他的經脈得到昨晚使他脫胎換骨的改造,故真氣容量激增,補充迅快。   舊方剛消,新力又至。   急提一口真氣,登時把對方入侵手內的氣勁化去,「唰唰唰」一連三刀,暴風雨般往來人攻去。   那人也是奇怪,一聲不吭的連擋他兩刀,接著一個翻騰,越過寇仲頭頂,烏木棍化作一柱黑芒,朝安坐鋪子盡端桌後的跋鋒寒激射過去。   跋鋒寒凝然不動,有若泥塑石雕,直到烏木棍離他臉門只餘五尺距離時,左手按上桌沿,右手則閃電掣出斬玄劍,「噗」的一聲疾劈烏木棍頭。   桌子夷然不動,連桌面上的杯壺也沒有翻側,但剛才侯希白坐過的椅子卻四足折斷,頹破倒地。   勁流橫逸。   跋鋒寒上身後晃,臉上抹過一片紅雲。   那人借力升起,往後翻身,手中長棍在電光火石的剎那中再連擋寇仲兩刀,先挑後掃,都以令人難以相信的準繩,點中刀尖,教寇仲生出有力難施的無奈感覺。   此人武功之高,差可與婠婠相比擬。   那根估量重達百斤以上的烏木棍,在他一雙手上如拈稻草般舞動得輕巧自如,只此便可知他膂力強絕。   此時他足尖點地,烏木棍化作漫天黑影,把追擊而至的寇仲籠罩其中,兩道人影倏進忽退、刀棍交擊之聲不絕於耳。   他們均是以快打快,兵器撞擊的聲音密集得像雨點打在瓦片上,清脆動聽。   「鏘」!   跋鋒寒劍回鞘內,冷喝道:「來人可是吐谷渾伏允之子伏騫?」   那人發出一陣震耳長笑,再擋寇仲一刀,借勢升起,「嗖」的一聲從瓦頂的破洞衝了出去。接著聲音傳回來道:「領教了!」   到最後那了字時,人已在百丈開外,速度迅若流星。   「鏘」!   寇仲亦回刀鞘內,駭然瞧往跋鋒寒。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道:「想不到他如此厲害,就算我們三人聯手,恐亦留不住他。」   寇仲情緒平復過來,抬頭仰望破洞外的夜空,皺眉道:「這虯髯小子是甚麼意思?是想顯示實力,還是要害酒鋪的老闆賺少一點?」   徐子陵的聲音傳來道:「他不是伏騫,而是影子刺客楊虛彥,只是改用木棍,希望我們猜不中是他吧了!」   跋鋒寒和寇仲兩人愕然互望,反心中釋然。   楊虛彥最擅長匿跡藏蹤之術,能避過他們耳目來至近處毫不足奇。   寇仲移到一旁,挨牆坐地,瞧著那一片混亂,木屑滿地的劫後情景,罵道:「定是李小子派他來殺我的。」   跋鋒寒吁出一口氣道:「他的武功比我猜想中更高明,最厲害是他那飄忽無定,似前實後的身法,教人難以把握。」   又瞧往徐子陵道:「子陵怎會猜得他是楊虛彥?」   徐子陵坐了起來,與寇仲臉對著臉,中間隔了一地破碎和東歪西倒的桌椅,微笑道:「他雖以種種方法隱瞞身份,既改變身法步法,又捨棄以劍芒惑敵的絕技而改用不會反光的烏木棍,但變不了的是他森冷酷烈的真氣,所以他甫出手我便知他是楊虛彥。」   寇仲恍然道:「難怪他不去惹你,正是怕給你認出來。」   旋又皺眉道:「但他這樣來大鬧一場,究竟於他有甚麼好處?若他以為如此這般便可嫁禍別人,那只是個笑話。」   徐子陵瞪著寇仲好一會後,緩緩道:「他此來是為了要殺你。」   寇仲愕然道:「殺我?」   跋鋒寒亦不解道:「若他要殺仲少,該用回他擅長的兵器才對。」   徐子陵仰首望向屋頂的破洞,長長舒出一口氣,淡然自若地道:「因為他怕李世民曉得他違令捲入今晚和氏璧的爭端中,所以才如此藏頭露尾。當他發覺無法以烏木棍幹掉仲少時。便順手攻鋒寒兄一招,好惑人耳目。」   三人沉默下來,沒有半點動靜。   時間逐分過去,離子時只剩下不到半個時辰。   好一會後,挨牆席地而坐的寇仲把井中月連鞘解下,平放在伸直的大腿上,搖頭道:「我差點想破腦袋,也找不到楊虛彥既要違背李世民命令,又要如此急不及待殺我的原因。」   跋鋒寒沉聲道:「但你卻不得不同意子陵的猜測,因為他與你交手時殺意甚濃,但攻向我那一棍則純是試探,有殺勢而無殺意。」   寇仲晃晃大頭,似要把所有令他心煩的事驅出腦海之外,道:「管他娘的是為了甚麼,下次給我再遇上,就把他的卵蛋割下來送酒好了,哈!」   跋鋒寒微笑道:「今晚我們若能不死,絕對是個畢生難忘的經驗,尤其一夜間我們成了天下各方霸主和黑白兩道的眾矢之的,恐怕在歷史上也是從未之有的盛事。」   徐子陵油然道:「此間事了後,鋒寒兄有何打算?」   跋鋒寒沉吟半晌,淡然笑道:「我將會和兩位分道揚鑣,重返塞外的草原大漠,進行武道上另一階段的修行。當我把這些日子來的得益完全消化後,會回突厥向畢玄挑戰,勝敗生死在所不計。」   徐子陵瞧了寇仲一眼,再望向他衷心地道:「我真羨慕你。」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串震耳長笑,道:「我生性孤獨,從來沒有朋友,只有你兩位是例外。」   兩人心中一陣感動。   要跋鋒寒說出這番話來,是多麼的難得。   寇仲皺眉道:「你要走我們自然尊重你的意向。但你不再管瑜姨的事了嗎?」   跋鋒寒長身而起,從容道:「這當然包括在未了之事內。仲少放心吧!跋某人豈是半途而廢的人?」   寇仲彈起身來,右手輕握連鞘的井中月,欣然道:「坐得氣悶哩!到街上走走應是好主意。」   跋鋒寒傲然道:「在激戰之前,不如我們先立下誓約,今晚一就是三人同時戰死,一則是攜手安然離開,再沒有第三個可能性。」   寇仲豪氣干雲的大笑道:「那就讓我們以酒立誓,痛飲他娘的三杯,然後出去殺個痛快。」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盯著寇仲,冷冷道:「仲少似乎自己把自己弄糊塗了,今晚我們絕不可殺人,若與慈航靜齋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對你夢想的大業並無好處。」   寇仲愕然道:「兩軍對決時,若我們處處留手,豈非等同綁著手腳來捱打?」   徐子陵微笑道:「這正是我剛才睡覺的原因。」   說著站起來移到跋鋒寒所坐的那張桌子旁邊,拿起三個酒杯,擺成一個「品」字。   寇仲早走了過來,抓頭道:「這是甚麼?」   徐子陵那還不知寇仲在采激將之法,迫他多動腦筋,瞧往跋鋒寒道:「鋒寒兄以為如何?」   跋鋒寒凝注那三隻杯子,雙目閃動懾人的精光,沉聲道:「從理論來說,天下間最完美的就是圓形,無始無終,來而復往,但卻利守不利攻,皆因沒有特別鋒銳之處。」   頓了頓續道:「三角形卻是攻守俱利,皆因每一邊都是鋒稜尖角,但又隱含圓形的特性。子陵是否悟出甚麼陣法來呢?」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今晚我們三人若各自為戰,必死無疑,只有靠出人意表的戰略,才能使我們有一線生機。」   接著指向三隻杯子道:「我們就是這些杯子,由於我們多番出生入死,在配合上比之操演陣法多年的人亦不會遜色,且不拘成法,能隨機應變,變化無邊。如今唯一要談的,就是心法的問題。」   跋鋒寒皺眉道:「甚麼心法?」   寇仲歎道:「我明白了!小陵指的是真氣互補那方面,就像昨晚我們練功時,老跋你成了我們兩人間的天津橋,把被洛水分隔開南北兩邊的洛陽城連接起來,變成一座沒有人可攻陷的堅城。」   跋鋒寒一震道:「我明白了!」   寇仲提起酒壺,把酒斟進杯子裡,道:「今趟洛陽天街之戰,將是我們一生人中最大的考驗。若能不死,立即可晉身武林頂尖高手之列,想想都覺興奮。」   徐子陵首先取酒,舉杯道:「但待會我們卻絕不可興奮,飲杯吧!」   二人舉杯互祝,一飲而盡。   然後摔杯地下,只發出一下清響。   對視而笑。   子時終於來臨。   在跨越門檻,穿門下階前,寇仲湊近徐子陵,低聲道:「謝謝!」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謝我?」   前面的跋鋒寒到了門外石階盡頭處,停下來笑道:「仲少罕有這麼有禮的哩!」   寇仲歎了一口氣,跨步出門,來到跋鋒寒旁,顧左右而言他的道:「洛陽店舖的門階要比別處高,不知是否怕大雨時洛水氾濫,會淹沒街道?」   跋鋒寒給他引開注意力,沉吟道:「那若我是李密,必會趁雨季結束之前引兵攻打洛陽,可收奇效。」   徐子陵此時到了跋鋒寒另一邊,展望長街。   這條洛陽最繁榮的通衢大道靜如鬼域,不見半個行人,所有店舖樓房均門窗緊閉,只餘門簷下的風燈斜照長街。   洛水在左方千步許外流過,浩然壯觀,具天漢津梁氣象的天津橋雄跨其上,接通這條寬達百步,長逾八里,兩旁樹木羅列的洛陽第一大街。   寇仲哈哈大笑道:「若鋒寒兄肯助我打天下,我何愁大業不成?」   跋鋒寒雙目掠過懾人的精芒,目光從石階移往街心特別以白石板鋪成,再以榴、榆與旁道分隔的御道,微笑道:「說到底我畢竟非是中原人,故志不在此,何況憑仲少你的聰明才智,本身便綽有裕餘,何需區區一個跋鋒寒。」   寇仲正遊目四視,搜索敵人的影蹤,從容道:「我只是有感而發。不過老跋你雖算外人,但對我國的情況和文化卻似乎比我兩個更為認識清楚,此事確奇怪之極。」   跋鋒寒雙目神色轉柔,暗蘊淒傷之色,歎了一口氣,卻沒有答他。領頭步下石階,橫過行人道和車馬道,朝御道走去。   徐子陵和寇仲隨在他身後,寇仲滿懷感觸地道:「昔日楊廣在時,若有人敢施施然在御道漫行,必被治以欺君的殺頭大罪。這御道代表了皇帝和萬民的隔離。不能親躬民間疾苦的人,怎能做得好皇帝?」   徐子陵沒有作聲,只盯著跋鋒寒雄偉的背影。   踏進御道,跋鋒寒轉左朝天津橋緩步而走。   寇仲伸個懶腰向徐子陵道:「剛才我謝你,皆因若非陵少你這些日子來戳力相助,我寇仲該早玩完了。而更令我感激的是你若非為了我,絕不會到今天仍去幹這種事。」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人世便像一幅攔江的大網,游過的魚兒沒有一條能溜得過去。我既答應你去發掘『楊公寶庫』,便知會有這種種情況出現和必須全力應付。」   頓了頓又歎道:「但我卻從沒想過會惹來像師妃暄、寧道奇這類可怕的敵人,現在還有甚麼好說呢?」   前面的跋鋒寒似對他們間的話聽而不聞,逕自負手朝天津橋走去。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該早猜到有這種種後果的。偏仍是那麼積極助我,除了是對我盡兄弟之義外,是否還有別的因由?」   徐子陵盯著跋鋒寒那似若永不會被擊倒的雄偉背影,默然舉步,好一會才道:「在所有原因之中,其中一個或者是要為素姐出一口氣,要李靖那無情無義的混蛋不能有好日子過。」   寇仲愕然瞧他兩眼,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徐子陵會因這理由去爭奪和氏璧。   跋鋒寒倏然止步,雙目神光電射,望往天津橋上。   一個修長優美,作文士打扮的人,正負手立在橋頂,憑欄俯眺在橋下來了又去的洛水。   一葉輕舟,剛好駛過。 第二章 河畔洛神   徐子陵虎軀一震,低叫道:「秦川?」   事實上不用他說出對方的名字,寇仲和跋鋒寒也知道前面那人正是化名秦川的師妃暄芳駕親臨。   在踏出酒鋪破門時,三人均想過首先會遇上的是誰。   最大的可能性當然是淨念禪院的了空大師偕同四大護法金剛與一眾大小和尚空廟而來尋晦氣。   其次則是拔鞭相助老朋友的王薄。   再其次便是與慈航靜齋有交情的門派,又或剛抵中原的虯髯客伏騫王子。   但卻從沒想過首先遇上的會是繼寧道奇後,最被推崇的絕代高手師妃暄。   她是如此年輕。   迎著洛水送來的夜風,一襲淡青長衫隨風拂揚,說不盡的閒適飄逸,俯眺清流,從容自若。背上掛著造型典雅的古劍,平添了她三分英凜之氣,亦似在提醒別人她具有天下無雙的劍術。   從三人的角度瞧上天津拱橋中心點的最高處,半闋明月剛好嵌在她臉龐所向的夜空中,把她沐浴在溫柔的月色裡。份外強調了她有若鍾天地靈氣而生,如川岳般起伏分明的秀麗輪廓。   以三人的見慣美人尤物,亦不由狂湧起驚艷的感覺。   但她的「艷」卻與婠婠絕不相同,是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麼自然的、無與倫比的真淳樸素的天生麗質。   就像長居洛水中的美麗女神,忽然興到現身水畔。   縱使在這繁華都會的核心處,她的「降臨」卻把一切轉化作空山靈雨的勝境,如真似幻,動人至極點。   她雖現身凡間,卻似絕不該置身於這配不起她身份的塵俗之地。   她的美眸清麗如太陽在朝霞裡升起,又能永遠保持某種神秘不可測的平靜。   三人至此方體會到侯希白對她的贊語絕無誇張。   師妃暄這種異乎尋常,令人呼吸屏止的美麗,確非塵世間的凡筆所能捕捉和掌握的。   三人呆瞪著她,不但鬥志全消,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心弦震動的當兒,明麗得如荷花在清水中傲然挺立的美女,以她不含一絲雜質的甜美聲線柔聲道:「妃暄實在不願於這種情況下和三位相見。」   整個天地都似因她出現而被層層濃郁芳香的仙氣氤氳包圍,教人無法走出,更不願離開。   在平靜和冷然的外表底下,她的眼神卻透露出彷若在暗處鮮花般盛放的感情,在傾訴出對生命的熱戀和某種超乎世俗的追求。   比對起神態奇異詭艷、邪柔膩美,仿似隱身在輕雲後若隱若現的明月般的婠婠,她就像破開空谷幽林灑射大地的一抹陽光,燦爛輕盈,以寇仲的玩世不恭,徐子陵的淡泊自甘,跋鋒寒的冷酷無情,霎時都被她曠絕當世的仙姿美態所震懾,差點忘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天街靜如鬼域,只有河水打上橋腳岸堤的聲音,沙沙響起。   在月兒斜照下,四座矗立兩邊橋頭布成方陣的高樓,在街上水面投下雄偉的影子,更添那無以名之的懾人氣氛。   跋鋒寒首先「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道:「師小姐仙駕親臨,為的自是和氏璧的事,請問準備如何處理?」   師妃暄並沒有向他們瞧來,丹紅的唇角飄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檀口微啟輕輕的道:「妃暄離齋之後,從未與人動手,但今晚卻可能為了三個原因,不得不破此戒,你們想聽嗎?」   寇仲哈哈一笑道:「能令師小姐你破戒出手,實是我三人無比的榮幸,不過小弟不才,想破腦袋亦只想到和氏璧一個那麼多的出手理由,請問其他兩個原因又是甚麼呢?」   師妃暄語音轉寒,冷然道:「其中一個原因,是你三位已惹起妃暄警惕之心。」   即管以三人的聰明才智,亦聽得不明所以,滿腦茫然。   自師妃暄出現後,徐子陵便保持緘默,沒有說半句話。   跋鋒寒皺眉道:「師小姐可否說得更清楚些?」   師妃暄沒施半點脂粉,但光艷得像從朝霞中上升的太陽般的玉容掠過一個無奈的笑容,輕歎道:「妃暄豈是喜操干戈的人,只因一統的契機已現,萬民苦難將過,故才誠惶誠恐,不敢粗心大意,怕有負師門之托。」   寇仲心中一寒,卻故作訝然的試探道:「這又與小姐應否對付我們有何關係?」   師妃暄輕扭長秀優美的脖子,首次別過俏臉朝三人瞧來,美眸異采漣漣,扣人心弦。   接著更轉過嬌軀,面向他們。   三人得窺全豹,就若給她把石子投進心湖,惹起無數波動的漣漪。   在修長和自然彎曲的眉毛下,明亮深邃的眼睛更是顧盼生妍,配合嵌在玉頰的兩個似長盈笑意的酒窩,肩如刀削,蠻腰一捻,教人無法不神為之奪。   她的膚色在月照之下,晶瑩似玉,顯得她更是體態輕盈,姿容美絕,出塵脫俗。   此時她那對令三人神魂顛倒的秀眸射出銳利得似能洞穿別人肺腑的采芒,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視幾遍後,目光最後定在寇仲處,以平靜的語調淡淡道:「寇兄若肯立即把和氏璧交出來,又或從此退出江湖,我們間一切瓜葛便可一筆勾銷,此後各不相干。」   寇仲想不到她忽然變得如此直截了當,且是毫不客氣。愕然道:「我是否聽錯哩?小姐不是說若我肯退出江湖,便連和氏璧都不用交出來吧?」   師妃暄不理會他,目光轉往跋鋒寒臉上,幽幽一歎道:「中原還不夠亂嗎?跋兄為何不回到域外去?」   跋鋒寒雙目射出凌厲的電芒,與她毫不相讓的對視,眼睛不眨半下,沉聲道:「小姐此言差矣,跋某人要到那裡去,從來不會讓別人左右的。」   師妃暄嘴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語音轉柔道:「這正是你們惹起妃暄警惕之心的因由;三位都是膽大包天,誰都不肯輕易賣賬的人。從你們踏足洛陽的一刻,立把整個東都的平衡勢力打破,只此一點,已教人不敢對你們輕忽視之。」   接著目光投到默立一旁的徐子陵處,淡然道:「請問徐兄為何要去盜取和氏璧?」   三人都暗叫厲害。   自她現身橋上,所有主動全掌握在她手裡。而他們只能處在見招拆招的下風處。她的說話更深合劍道之旨,有若天馬行空,教人難以捉摸,防不勝防。   徐子陵默默與她互相凝視半晌後,洒然笑道:「聽師小姐的口氣,似是儘管和氏璧不在我們手上,師小姐也不肯罷休的了!」   寇仲和跋鋒寒都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更感到徐子陵正在施以反擊,且把握到師妃暄話語裡唯一的破綻。   自遇上師妃暄,他們都有矮了半截和作賊心虛的不利感覺。但假若師妃暄認為即使和氏璧不在他們手上,卻仍要對付他們時,那他們抱的將是完全另外的一種心情。   師妃暄用神打量徐子陵好一會兒,才輕歎道:「用劍來治天下,當然是萬萬不可;但以劍來爭天下,卻似是古往今來的唯一方法。妃暄只好領教一下徐兄的絕藝,看看來自《長生訣》的奇功,究竟有甚麼玄秘之處?」   三人那想到她竟急轉直下,還出乎意表地挑中徐子陵。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陣長笑,豪氣干雲地激昂道:「有誰比跋某人更想見識師小姐的劍法?小姐請先賜教!」   「噹」!   一下清脆的鐘音,從後方傳來,響徹月夜下的無人長街,餘音縈耳,久久不去。   接著一把柔和寬厚的男音高喧佛號,平靜地道:「貧僧了空,願代妃暄出戰跋施主。」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了空大師竟開金口說話了。   師妃暄歎道:「這便是妃暄不得不動手的第三個理由。只為大師因和氏璧的失竊,自毀了修行多年的閉口禪;使妃暄更覺罪孽深重,只好破例出手了。」   寇仲皺眉道:「是否即使和氏璧不是我們取得,今夜的一戰仍是無法避免呢?既然如此、我仲少的對手又是何方神聖?」   師妃暄好整以暇地道:「只要寇兄和跋兄不爭著出手,妃暄怎會冒犯,只是要印證徐兄得自《長生訣》的心法,是否有駕御寶璧的異力吧了!」   寇跋兩人同時暗罵自己愚蠢,渾忘師妃暄的劍術亦來自玄門的最高訣法《慈航劍典》,說不定真有識破徐子陵就是盜寶者的能力,那時他們便百詞莫辯,唯一的方法就是有那麼遠逃那麼遠。除非肯定能勝過師妃暄,否則再不用現身江湖。   兩人同時又生出僥倖之心,吸取了和氏璧內能量後的徐子陵,其功力心法會否連高明如師妃暄者都「認」不出來呢?   不過另一個可能性是甫一交鋒,師妃暄便連徐子陵據有和氏璧內異能的事也看破,那可就糟糕至極點。   兩個想法教兩人矛盾之極,進退失措。不知是該拒絕呢,還是欣然接受。   前一種態度是擺明作賊心虛;後者則是患得患失,更怕後果堪虞。   師妃暄這人就像她的劍那麼令人難以招架,命中了他們的弱點。   表面上,他兩人當然冷靜如恆,不透露內心的半點消息。   反是當事人的徐子陵瀟灑地微笑道:「小姐既有此驗證的絕藝,在下自是求之不得,請!」   師妃暄看似隨意的踏前兩步,登時湧起一股森厲無比的氣勢,把三人籠罩在內。三人大為凜然。   她看似簡單的兩步,便予人行雲流水,斷水水流的奇異感覺,分明是種暗含上乘深奧訣法的步法招式,否則怎能從區區兩步中,表達出須要大串動作才能表達出的威勢。   他們還感到被她的精神和氣勢緊緊攫抓,只要任何一人稍露破綻,她會立即拔劍進擊,且必是雷霆萬鈞之勢,令人無法抵擋。   剎那間,她掌握了主攻的有利形勢。   師妃暄俏臉亮起聖潔的光輝,更使人不敢生出輕敵和冒瀆之意,又深感自慚形穢。   徐子陵虎目忽地爆起前所未有的異芒,踏前一步。   在氣機感應下,師妃暄凌厲的劍氣立時集中到他身上去。   徐子陵一面全力運功抗衡八步許外傲立橋頭的師妃暄,一邊冷然道:「仲少和鋒寒兄請略為借開,讓小弟領教《慈航劍典》天下無雙的劍法。」   跋鋒寒和寇仲趁此機會,左右散開,剩下兩人對峙蓄勢。   晚風從洛河吹來,但兩人的衣袂卻沒有絲毫拂揚的應有現象。   男的瀟灑飄逸,女的淡雅如仙。望之若一對神仙璧侶,那知竟要動手交鋒,甚且以生死相拚。   跋鋒寒相寇仲分立長街兩邊,他們雖對徐子陵的武功和智慧極具信心,可是對手乃來自天下第一聖地出類拔萃的女劍手,又使他兩人患得患失,心焦如焚。   遠方遙對的天津橋長街的另一端,靜立著手托銅鐘的了空大師,默默為師妃暄押陣。   至於暗裡還有麼人,恐怕誰都弄不清楚。   罷才駛過橋下那葉小舟,又駛回來,還停在橋底下,隱約可見有人坐於其上,透出高深莫測的味兒。   與師妃暄對峙的徐子陵又是另一番滋味。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為何以婠婠的高明,仍對師妃暄如此忌憚,不敢輕易出手。因為此女的一身能為,確達到了以氣馭勢,不用拔劍出鞘,便可以劍氣傷敵的超凡境界。   最要命是在她不含一絲雜念,深邃澄明的美眸注視下,很易會令人喪失鬥志,大大削減了他本是堅凝無匹的氣勢。   她的舉止動靜,一顰一笑,不但令人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且優美無瑕,完美無缺,沒有半點破綻。   要知徐子陵的眼力,經多年轉戰天下,再配合他的絕世天資,已臻至宗師級的境界。   縱使高明如曲傲之輩,也要被他一眼判別出武功高下的程度,從而定下戰鬥或逃走。可是面對著這如仙如聖、超凡脫俗的美人,他卻完全沒法把握她的功候深淺,至乎她真正的性情或弱點,因而無從擬定策略。   師紀暄亦在全神打量對手。   即使在這兩強爭鋒的時刻,她的心情仍是通透空靈,不起絲毫殺伐之心。   嚴格來說,她雖因師門使命而沒有剃度受戒,但她卻絕對該算是帶髮修行的方外之人。   除了侯希白外,從沒有年青男子能在她心中留下半點印象。可是眼前這年青高手卻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使她生出憐惜和親近的心。   而他的武功亦比她想像中高出很多,是她自出道以來,罕曾得遇的敵手。這些都是她在對峙生出的感受,既不牽動她的情緒,更絕不會影響她的劍法。   當她的劍出鞘時,一切心障便會隨之煙消雲散,不留半點痕跡。   想到這裡,師妃暄暗歎一口氣,然後收攝心神。   「鏘」!   寶劍出鞘。   一股無堅不摧的劍氣,從劍鋒吐出,刺破空氣,向徐子陵攻去。   徐子陵右手探出,畫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小圓圈。   「蓬」!   劍氣掌勁交擊,徐子陵劇震一下,往後退了小半步。   師妃暄則仍是舉止雍容,體態嫻雅。   盡避在這兵凶戰危的當兒,她仍予人似若隱身在濃郁芳香的蘭叢,徘徊在深山幽谷的超然感覺。   寇仲和跋鋒寒那想得到她的劍氣厲害至可隨意隔空攻敵的地步。但這時擔心也沒有用了。   前者大叫道:「小姐試出來了嗎?」   師妃暄秀眉輕蹙,對寇仲明是來擾亂她心神的喊叫置若妄聞,但對徐子陵的出手卻是芳心大訝。   她的劍術乃玄門最高心法,只要和對方交手,立可測知對方的虛實深淺,從而判斷出徐子陵是否有駕馭和氏璧的能力。   可是剛才的真氣交接,徐子陵所發出難以形容的奇異旋勁,卻把她的「探索」完全封擋,令她的真氣無法鑽入他的經脈去,生出應有的感應。   徐子陵這才稍放下心來。   罷才他趁子時來臨之前靜心潛睡達兩個時辰之久,為的就是應付目下這情境。   平日看來,他絕及不上寇仲的智計百出,但卻並非因他才智稍遜,只是他性格不喜與人爭鋒。但每到緊急關頭,他總能想出連跋鋒寒和寇仲也要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妙策,只此便可知他才智高絕。   虛行之的策略雖高明,但徐子陵當時已想及自己這出手盜寶者乃唯一破綻。   因外表可以模仿,但武功卻沒法騙人。   他原先針對的只是了空,因為他曾面壁而坐,故深明和氏璧的特性,亦有資格測出他徐子陵有否控御和氏璧的能力。   假設他沒有吸取和氏璧異能,此刻他不但絕不懼怕,還樂於讓對方測試。皆因他根本駕馭不了和氏璧,只因不癡那雷霆萬鈞的一杖,因緣巧合下解了他的險境,還給了他莫大造化。   可是他現在經脈內充蕩著寶璧的異能,接觸下勢將無所遁形。所以他剛才的兩個時辰絕非白睡,而是要藉機把和氏璧的異能和己身真氣進一步轉化,合成一體,變成連了空或師妃暄也難以辨認的另一種氣勁。   眼前雖仍在初步階段中,但高明如師妃暄者,亦要感到難作肯定。   不過這是帶有幸運的成份。   如非師妃暄以往從未曾與他交過手,這刻定可測出他真氣的異樣之處。   她一瞬不瞬的盯緊徐子陵,柔聲道:「妃暄手中劍名『色空』,專求以心御劍,徐兄小心了!」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師小姐請賜教!」   兩大高手,終於到了以真材實學互見真章的時刻。   徐子陵的衣衫忽像迎上狂風般、緊貼前身,袖角衣袂卻向後勁拂狂揚,情景怪異至極點。   師妃暄雖仍平靜如故,但秀眸卻愈呈明亮,連色空劍也似發散出燦爛的光輝。   寇仲和跋鋒寒同感駭然變色,知道在氣勢對峙上,徐子陵已落於絕對的下風。   色空劍終於出招。 第三章 大敵伺隙   電光激閃,劍氣漫空。   師妃暄的色空劍化作滿天光影,把徐子陵籠罩其中。   她卻像翩翩起舞的仙子,在劍光中若隱若現,似被淡雲輕蓋的明月,森寒的劍氣則連遠在三丈外的跋鋒寒和寇仲也感覺得到,其飄搖往來之勢有若狂風刮起的旋雪。   徐子陵早蓄勢靜待,嚴密戒備,但仍想不到這看來溫柔嬌婉、動人撫媚的美女那只欺霜賽雪的纖手能使出這麼有如疾雨狂風般的可怕劍法。   他知這是要緊關頭,只要一個封擋不往,給她劍氣侵入經脈,可能會立即生出感應,便知道和氏璧的異能已到了自己體內去。   徐子陵的身體像變成一道影子,在劍影中迅疾閃移進退,左手撮指成刀狀,貫滿真勁,以普通人肉眼看不清楚的高速,左劈右擋,每一掌都準確無誤的尋上師妃暄色空劍的劍身處。   但誰都知道師妃暄搶制了先機,而對手則完全陷在捱打硬撐的困境裡。   跋鋒寒和寇仲看得瞪目結舌,偏又是無可奈何。   徐子陵一向能憑其靈銳的觸覺把握先機,但此時這優勢卻完全給師妃暄奪去了。   在神奇玄奧的招式、飄逸如仙的身法下,師妃暄每劍都能洞悉先機,徹底瓦解了徐子陵伺隙的反攻。   不過二十來招,徐子陵完全被劍法牽制,身不由己的為對方天馬行空般的劍招所控制和擺佈,能移動的方位愈趨窄小,到他避無可避的一刻,就是徹底落敗的時間。   身在局中的徐子陵仍是心無旁顧,心靈靜若井中水月。   他雖處在劣無可劣的窘境中,但反激起他爭雄不屈的決心,全心全意去應付師妃暄那飛灑幻變,威勢漸增的劍法。   以心馭劍。   師妃暄的劍法絕無成規,但每擊出一劍,都是針對對方的弱點,每一劍都有千錘百練之功,巧奪天地之造化。   最厲害是她劍鋒發出的劍氣,有若瀉地的水銀般無隙不入,教人防不勝防。   徐子陵忽然閉上眼睛,收回左手,右拳擊出。   「蓬」!   色空劍被徐子陵一拳擊中劍側。   勁氣橫灑,激碰揚起街上的塵土。   接戰以來,徐子陵尚是首次強攻師妃暄的色空劍鋒。   寇仲和跋鋒寒禁不住同時喝了聲「好」!   劍影消散。   徐子陵鬆了一口氣,正要趁機搶攻,驀地眼前光華大盛,色空劍活像天外驟來的閃電般,破開烏雲密佈的黑夜,當胸搠至。   他首次生出對方是個完全無法克勝的敵人的意念,心中更是大為懍然,知道自己在對方強大的攻勢下,信心已失,假若讓這種感覺繼續下去,此戰必敗不在話下,對自己在武道的修行上更會在事後做成無可補救的打擊挫折,會使他畢生都難以臻抵峰巔的至境。   想是這麼想,但在師妃暄大有洞穿宇宙之能的劍勢前,誰能不興起無從抗拒的頹喪感覺。   看似簡單的一劍,實包含無比玄奧的心法和劍理。似緩似快,既在速度上使人難以把握;而劍鋒震顫,像靈蛇的舌頭般予人隨時可改變攻擊方向的感覺。   在這勝敗立判的剎那,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把一切雜念情緒全排出腦海之外,雙目精光電閃,雙掌合攏如蓮,再像鮮花盛放般,十隻指頭在劍鋒前虛晃出無數指影。   「篤」!   徐子陵左手的拇指頭橫撞劍鋒,身體卻觸電般斜飛開去。   跋鋒寒和寇仲同感震駭。   師妃暄這一劍固是妙絕天下,可是徐子陵的怪招更是精采絕倫,封死了她所有可能欺身進擊的路線,硬擋了她這一劍。   但問題是徐子陵的真氣始終跟師妃暄自幼修行、精純無比的玄門正宗劍氣仍有一段距離,加上對方佔著主動進擊的優勢,故不吃虧才是奇事。   「嗨」!   身子仍在斜旋飛退的當兒,徐子陵噴出一口鮮血。   師妃暄劍勢一凝,竟沒有乘勝追擊。   徐子陵的武功修為,實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不但韌力過人,且奇招迭出,教她久攻難下。眼看剛才一劍,可點上他的穴道,令他失去作戰能力,但竟給他以妙至毫巔的手法破解了,而她卻因此令他受傷吐血,更不是心中所願。   「鏘」!「鏘」!   跋鋒寒和寇仲終於按耐不住,刀劍出鞘。   「噹」!   了空再次敲響銅鐘,發出警告。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從左方樓房箭矢般射下,朝師妃暄撲去。   整個空間的空氣都似被突然抽盡了似的,令人難受之極。   如此可怕的武功,捨天魔功外那還有其他。   素衣赤足的婠婠,像從最深邃的黑洞夢裡鑽出來的幽靈般,人未至,右手袖中飛出一條細長絲帶,像毒蛇般向心神正因徐子陵微分的師妃暄捲去,聲勢凌厲至極點。絕對可媲美師妃暄適才的一劍。   偏是不覺有半點風聲或勁氣破空的應有嘯響。   身子仍在凌空的時間,另一手亦以曼妙的姿態輕揮羅袖,射出三道白光,襲向步履未穩的徐子陵和作勢欲撲的寇仲和跋鋒寒三人,令人完全不曉得她是如何辦到,又是那麼迅疾準確。   四道人影隨著叫聲怒叱,分別從橋頭這邊兩座高樓之巔及附近相對的房舍瓦頂竄起,赫然是淨念禪院的不嗔、不懼、不貪、不癡等四大護法金剛。   在明月映照下,他們的禪杖因背光特別粗黑,帶起了呼嘯之聲,威勢十足。   他們顯然是為此戰在一旁護法,防止其他人闖到附近插手助戰,但卻防不了婠婠這個特級高手。   了空大師口喧佛號,流星趕月般全速飛掠過來。   反是被偷襲的師妃暄神色恬靜如常,色空劍上揚,同時飄身斜起,迎往婠婠。   但誰都知道婠婠之選擇在此時出手,皆因覷準師妃暄這勁敵在力戰之後,更因誤傷徐子陵致分了心神,洩去銳氣,對蓄勢已久的她來說實是伺隙制敵千載一時的良機。   這時最接近婠婠的是徐子陵。   可是他自顧不暇,又要應付婠婠射來的暗器,想幫忙亦有心無力。   寇仲和跋鋒寒一來離開較遠,兼之又要擋格或閃躲暗器,怎都要慢了一線。其他人更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在眨眼的功夫間,這兩位分別代表正邪兩道的傑出傳人,正面交鋒。   劍尖點上絲帶的端頭。   師妃暄嬌軀輕震,橫飛往天津橋去。   整條長達三丈的絲帶在反震的力道下先現出波浪似的曲紋,然後變成十多個旋動的圈環,隨著婠婠微如影附形的凌空去勢罩向錯飛開去的師妃暄。   寇仲等三人先後避過婠婠射來的飛刀,兩女已在長橋的上空劍來帶去,宛如繁弦急管,在剎那間拚過十多招。   時間雖短,卻是一場激烈無比的戰鬥,每招都是全力出手,凶險凌厲,又是以快打快,只見在劍光帶影間,兩女從空中打到橋上,人影倏進忽退,兔起鶻落,旁人連她們的臉目身形亦難以分辨,更是難以插手,只知隨時會出現有一方要血濺屍橫的結局。   跋鋒寒首先趕至橋頭,正要出手,婠婠和師妃暄倏地分開。   師妃暄飄上橋欄,色空劍指向婠婠,俏臉抹過一陣不尋常的艷紅。   婠婠則以一個曼妙的姿態,騰身而起,落往另一邊的橋頭處。   在她足未沾地時,不貪和不懼兩根重逾百斤的禪杖,凌空掃至,帶起的勁風壓力,吹得她衣衫全緊貼身上,強調出她無限美好的體態線條。   寇仲等心中叫糟,只有他們最明白婠婠厲害至何等程度,這兩僧豈是她的對手。   婠婠那對晶瑩如玉的赤足輕點橋頭的石板地,隨即斜衝而起,剎那間破入兩僧的杖影裡去。   矯笑聲中,不貪不懼蹌踉橫跌開去,婠婠則繼續升騰,然後斜掠到了洛水之上,回眸笑道:「妹子劍術果是不凡,婠婠領教了!」   就在此時,異芒驟閃,一道光芒由橋底那小艇斜衝而上,奔雷掣電似的向空中的婠婠擊去。   婠婠再發出一陣悅耳若銀鈴的嬌笑聲,右袖拂出,掃正扇尖,笑道:「侯兄再非惜花之人嗎?」   攔截者竟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侯希白悶哼一聲扇勢被挫,觸電般下跌尋丈,才止勢掠往堤岸。   婠婠則借力斜飛,隱沒在遠方的樓房處。   來去如風,有若鬼魅幽靈,予人夢魘般的不真實感覺。   不貪、不懼這時才足踏實地,雖再沒有蹌踉之狀,但足音沉重,顯是吃了暗虧。   了空掠過停在橋頭的跋鋒寒三人,來到師妃暄之旁,合什問訊。   不癡和不嗔則立定在三人身後,暗成合圍之勢。   師妃暄飄身橋上,神色如常,自有一種輕盈灑脫的仙姿妙態。   她深邃的眼神遙眺婠婠消失的遠處,尚未有機曾說話,侯希白搶到橋上,關切地問道:「妃暄是否貴體無恙?」   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這淡雅如仙的美女身上去。   師妃暄露出一絲微笑,油然道:「天魔功不愧是魔門絕學,千變萬化,層出不窮。」   接著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柔聲道:「徐兄傷勢如何?」   徐子陵想不到她在這種情況下,仍會關懷自己這「敵人」的傷勢,心中泛起奇異之極的感受,正容道:「該沒有甚麼大礙,多謝小姐垂注。」   師妃暄「噗哧」嬌笑道:「傷了你還要謝我?」   她罕有的失笑仿如鮮花盛放,東山日出,燦爛得使人目眩。除了空仍如老僧入定的樣子外,連四大護法金剛都看呆了,寇仲、侯希白等更不用說。   笑容斂去,師妃暄回復止水不波的神情,目光掃過徐子陵三人,淡淡道:「和氏璧一事暫且擱下,異日我看該如何追討。」   再瞧往侯希白,道:「妃暄現暫返禪寺潛修,異日有緣,再與侯兄相見。」言罷轉身便去。   了空等五僧同時向徐寇等合什施禮,客氣得全不似與三人對敵的樣子,護持師妃暄去了。   跋鋒寒三人你眼望我眼,都想不到事情會在這種情況下結束,也不知該感謝婠婠還是該恨她。   侯希白則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口中喃喃道:「妃暄受傷了,妃暄受傷了。」   寇仲向跋鋒寒打個眼色,後者向侯希白道:「侯兄!」   他尚未說下去,橋上的侯希白猛然回首,往他們瞧來,眼神轉寒,冷然道:「異日若三位要對付陰癸派,請勿忘了算在下一份。」   一個縱身,落到橋底的小舟去,順水流走。   四周回復清冷平靜。   跋鋒寒似有所失的歎了口氣,向徐子陵道:「子陵沒有甚麼事吧?」   徐子陵仰望天上明月,重重吁出一口氣,搖頭道:「剛才還心頭翳悶的,現在好多哩!」   寇仲移到徐子陵身旁,摟緊他肩頭豎起拇指讚道:「小陵真行,這叫雖敗猶榮,假以時日,我們誰都不用怕了。」   又道:「現在我們該幹甚麼呢?例如回到那破酒鋪繼續喝酒至天明,或是找個清靜些的地方好好睡他娘的一覺?」   徐子陵環顧四周,不解道:「為何整條天街所有店舖全關上門窗,街上更不見半個行人,你們不覺奇怪嗎?」   寇仲猜測道:「或者是王世充那混蛋怕誤傷旁人,所以下令不准任何人在某時某刻後走出家門半步,諸如此類也說不定。」   跋鋒寒皺眉道:「這是其中一個可能性,但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寇仲放開摟抱徐子陵肩膀的手,道:「這樣呆站等人來搦戰終不是辦法,要找個去處才成。」   徐子陵哂道:「現在投店不嫌夜嗎?包括你的老朋友王世充在內,洛陽誰會歡迎我們?」   跋鋒寒不知是否想起東溟公主,歎道:「虛先生那小巢又如何?」   寇仲心中一動,笑道:「不若到賭場大老闆榮鳳祥的華宅躲他一晚,害害這傢伙也好。」   兩人愕然朝他看來。   寇仲解釋道:「董淑妮今晚到榮府參加榮鳳祥的壽宴,還約了我在後門等她溜出來私奔,所以。嘿!你們為何用這種可怕和曖昧的眼光望我呢?」   跋鋒寒冷冷道:「董淑妮若肯與人私奔,早私奔了過百次,為何獨對你仲少青睞有加?你不覺得此事可疑嗎?」   寇仲愕然道:「不會吧?我對她也不錯啊!難道她會設陷阱來害我?」   徐子陵道:「你和她是甚麼關係,為何她會揀中你,她是為甚麼原因要私奔?」   寇仲歎道:「總言之我和她是有點關係,不過現在得你們提醒,我也感到有點不大妥當。希望她只是開開玩笑吧!否則其中定有點問題,像她那種愛慕榮華富貴的女子,怎捨得放棄一切,隨我這麼一個人流浪天涯。」   接著拍手道:「好哩!閒話休提,我們現在該到那裡去?」   驀地三人同時眼前一亮。   事實上整道天津橋也亮了起來。   他們別頭朝洛河瞧去,一艘燈火通明的巨舟,正逆流朝天津橋駛過來。   此舟原本沒有半點燈火,忽然變得如此一舟爍然,自需一批訓練有素的「點燈人」。   寇仲歎道:「老跋你勝了!今晚恐怕我們真要捱到天明,希望兩位仍記得那個三角陣。」 第四章 髯客東來   燈火輝煌,光照兩岸的巨舟繞過河彎,朝天津橋駛來。   風帆均已降下,全憑從船腹探出每邊各十八枝船槳,撥水行舟。   船沿處每隔一步便掛上一盞風燈,密麻麻的繞船一匝,以燈光勾畫出整條船的輪廓,透出一種詭秘莫名的味兒。   甲板中心處聳起兩層樓房,在頂層舵室外的望台上,分佈有序的站立了十多名男女,可是寇仲等三人只看到其中一人。   因為此人有若鶴立雞群,一下子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再無暇去理會其他人。   此君年約三十,身穿胡服,長了一臉濃密的鬍髯,身材魁梧雄偉,比身邊最高者仍要高出小半個頭,及得上寇仲等三人的高度。   雖是負手而立,卻能予人隱如崇山峻岳,卓爾不凡的氣概,並有其不可一世的豪雄霸主的氣派。   被鬍髯包圍的臉容事實上清奇英偉,顴骨雖高,但鼻子豐隆有勢,雙目出奇地細長,內中眸子精光電閃,射出澄湛智慧的光芒,遙遙打量徐寇三人。   他左右各立著一位美麗的胡女,但在三人眼中,遠及不上這充滿男性魅力的虯髯大漢那麼引人。   寇仲迎著逆流駛至二十丈遠近的巨舟喝道:「來者何人?若是衝著我等而來,便報上名來,我寇仲今夜沒興趣殺無名之輩。」   最後一句,他卻是拾跋鋒寒向侯希白說的豪言壯語,果顯出咄咄迫人之勢。   跋鋒寒為之莞爾。   徐子陵則默然不語,調息療傷。   師妃暄吐發的乃罕有的先天劍氣,若非他的根底來自道門秘寶《長生訣》,又經和氏璧的異能改造了經脈,恐怕這一世都不會完全痊癒過來。   當時他感到師妃暄臨時撤回部份真氣,假非如此,他恐怕會有幾天好受。   由接戰開始,師妃暄雖看似攻勢凌厲,其實大有分寸,純在試探,絕無傷人之意。   此女自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氣質,與東溟公主、商秀洵那種來自身份、地位的貴氣有異,令她超然於這些美女之上,非常獨特。   一陣長笑,使徐子陵從沉思中警醒過來,不由心中懍然。   他從未試過這麼用心去想一個女子的。   那虯髯男子揚聲道:「寇兄說笑哩!小弟伏騫,特來要向三位結交和請安問好的!」   他的漢語字正腔圓,咬音講究,比在中土闖蕩多年的跋鋒寒尚要勝上半籌。   三人早從他的形貌和那招牌虯髯猜出他是誰,故聞言毫不訝異,唯一想不到的是他長得如此威武與迫人,豪情蓋天。   巨舟船速漸減,否則若疾衝過來,高出橋頂達兩丈的船桅必定撼橋而斷,連船樓上層的頂蓋亦將不保。   他沉雄悅耳的語音方落,跋鋒寒微笑道:「伏兄大名,如雷貫耳,跋某萬分仰慕,卻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嗨」!   吆喝聲從船腹傳出,整齊劃一,三十六人的喊叫,像發自一人口中。   三十六枝船槳同時以反方打進水裡,巨船奇跡般凝定在河面上,船首離橋頭只三丈許的距離。   而伏騫等十多人立足處剛好平及橋頭的高度,對起話來不會有邊高邊低的尷尬情況。   敖近周圍都是燈火黯然,唯只這洛水天津橋的一截燈火輝煌,天上星月立時失色。   河水因巨舟的移來,湧拍堤岸,沙沙作響。   一切是那麼寧靜和洽。   船槳又巧妙的撥動河水,保持巨舟在河心的穩定。   伏騫從容道:「跋兄請不吝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跋鋒寒雙目寒光一閃,冷然道:「伏兄隱舟在旁,出現的時機又準確無誤,未知意欲何為?」   這番說話毫不客氣,但也怪不得跋鋒寒。因為伏騫與王薄必系密切,很易使他聯想到伏騫用心不良。   伏騫身旁的人均露出不悅神色,那兩個吐谷渾美女更是神色不屑,似在怪跋鋒寒不識抬舉。   寇仲和徐子陵對跋鋒寒這種甚麼人的賬都不賣的作風早習以為常,絲毫不感異樣之處。   沒想伏騫亦不以為忤,哈哈笑道:「原因有三,一是小弟最愛湊熱鬧,今趟到中原來,此實主因。」   三人都想不到他如此坦白,明言是趁中原大亂之時,來此湊興,好混水摸魚。   寇仲目光掃過他身旁的隨從,年紀最大的都不過四十歲,人人太陽穴高鼓,雙目精光閃閃,確是高手如雲,實力不可輕侮。卻不知那晚在曼清院當眾發言的邢漠飛是否其中之一。   當下冷哼道:「湊興有時是須付出代價的,希望伏兄來去都是那麼一帆風順!」   他從宋玉致處知曉伏騫對他們「很有意思」,以宋玉致的精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自有一定的依據,非是無的放矢。   伏騫身後的一名年青漢子正要反唇相稽,卻給這吐谷渾的王族高手打手勢截住,淡然笑道:「小弟到中原來,早沒想過有遊山玩水的寫意日子,多謝寇兄關心。至於第二個原因,是小弟想破壞鐵勒人的陰謀,不想讓曲傲、突利之流詭計得逞。而最後一個原因,則是想看看三位有沒有閒情時間,移駕到敝船上喝酒聊天直至天明?」   跋鋒寒仰天笑道:「伏兄這兩個好意心領了!現在我們只想找個宿處,好好睡他一覺。請了!」   伏騫嘴角掠過一絲笑意,點頭道:「三位果是英雄了得,伏某佩服。」   船槳運轉,巨舟就那麼倒退開去。   然後燈火倏滅,沒在河彎的暗黑處。  ****************************************************************************   車輪驢蹄與地面接觸交雜而成的聲音,從下方街上傳來,寇仲伸個懶腰,才睜眼坐起身來。   徐子陵早起了身,正立在這位於洛河北岸的鐘鼓樓欄沿處,遠眺跨河而過的天津橋,只不知是否仍回想昨夜遇上師妃暄的情景。   跋鋒寒在盤膝打坐,似對身外的事無覺無知,斬玄劍則平放腿上。   寇仲跳將起來,移到徐子陵旁。   樓外細雨綿綿,整個洛河兩岸都陷進白茫茫的一片裡。   寇仲大力呼吸幾口清晨夾雜水霧的空氣,俯瞰遠近煙雨迷濛的景象,歎道:「真好!我們仍然活著,更睡了一大覺。」   徐子陵見他左手在把玩掛在胸前的鏈墜,奇道:「為何你對這墜子忽然有興趣起來?」   寇仲欣然道:「忘了告訴你,昨晚我見過它的原主人。」   徐子陵愕然道:「你見過楚楚?」   這墜子乃當年在翟讓的大龍頭府時,楚楚隨翟嬌避難,臨別時著素素交給寇仲的。想起此事,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寇仲當下把昨晚給翟嬌找上的事說出來,然後道:「李密該是氣數已盡,所以出現翟嬌這令他意想不到的大敵。翟嬌有個叫宣永的手下,絕對是個人材。」   徐子陵點頭道:「李密殺翟讓實是大錯特錯的一步棋,換了是你仲少,就會把翟讓擺上神台,讓他只佔個虛名,實權則握在自己手裡,到真得了天下才請翟讓退位,這就不致出現刻下的大漏洞。如今你準備怎樣利用?」   寇仲胸有成竹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已與翟嬌約好,由她供給我所有關於李密動靜的消息。哼!他李密最擅搞情報和伏兵,我今趟將會以彼之道,還治其身。只要他中了我的誘敵之計,這天下將再沒有他的份兒。」   徐子陵皺眉道:「若王世充因此坐大,對你該沒有甚麼好處吧?」   寇仲笑道:「這恰好是最精采的地方,現在人人都認為王世充鬥不過李密,所以獨孤峰才敢公然與其對抗。更妙是連王世充自己都沒有信心把握,所以才秘密與李淵修好,齊抗李密,使李世民那小子敢到洛陽來揚威耀武。哈!可是一旦王世充大破李密,這王李之盟將不攻自破,那時王世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擋著李小子不讓他得逞,而我們則可攜寶返回南方,從老爹手中取回竟陵,那時可北可南,天下就將是我寇仲的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盤。但別忘了我們根本不知道『楊公寶庫』在那裡。」   寇仲頹然道:「有很多事不想那麼詳細會好些兒的。所謂成事任天,我等凡人除了盡力而為外,還可以幹甚麼?」   接著岔開話題道:「我待會要去見王世充,你們又到那裡去?」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今天怎都要跟緊老跋,因為突利很可能揀他落單時下手。」   寇仲歎道:「你好像忘了我們是曲傲殺子大仇人的樣兒。昨晚他沒來尋仇,已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凝望進鋪天蓋地,隨風飄降,無邊無際的濛濛雨粉,油然道:「你的記性不好才真,今晚伏騫將與曲傲在曼清院再決雌雄。此戰關乎到曲傲一生的榮辱和鐵勒人的聲譽,所以曲傲必須養精蓄銳,把其他所有事情拋開,好應付今晚的決鬥。」   寇仲點頭道:「你這番話很有道理,只不知這個突利性情如何?聽說他和李小子交情甚篤,李小子有可能會助他一臂之力。」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不知是否因與李世民一向關係良好,致使我們下意識的低估了他的厲害。事實卻是自他於太原起兵後,一直戰無不勝,若非有驚天手段,如何辦到。假若他肯定和氏璧在我們手上,說不定會對我們採取什麼雷霆手段。」   寇仲輕鬆地道:「誰敢肯定和氏璧是我們偷的。至少王薄那老小子便相信我們的話。」   徐子陵的臉色陰沉下去,冷冷道:「李靖該心知肚明是我們偷的。因為他見過我戴上面具後的樣子,故而知道我有化身其他臉目的方法。」   寇仲雙目寒芒一閃,道:「所以如若李世民向我們追討和氏璧,就代表李靖不念舊情,把我們出賣。那時跟他可再沒甚麼兄弟之情好說了。」   徐子陵歎道:「李靖雖有負素姐,但卻非是賣友求榮的人,我可能只是白擔心。不過師妃暄曾指出李小子下面高手如雲,又成立了個甚麼天策府。所以我們絕不可輕忽視之。」   寇仲呆了半晌,忽然道:「你猜有沒有人知道我們躲在這裡呢?」   徐子陵沉思片刻後,肯定地道:「理該沒有。自吸取了和氏璧的異能後,最顯著的進境就是在提氣輕身方面,凌空換氣易如反掌。為今即使是寧道奇想跟蹤我們,亦不容易。」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們真蠢,竟不懂利用這優點。假若我們能把這優點盡情發揮,那盡使敵方人多勢眾,也圍堵我們不住。」   徐子陵虎目亮了起來,熠熠生輝,但沒有說話。   跋鋒寒的聲音傳來道:「兩位兄弟,有沒有興趣到董家酒樓喝杯熱茶?」  ****************************************************************************   董家酒樓鬧哄哄一片,三人在一角坐下,都有由地獄重回人間的感覺。   夥計遞上香茗杯筷離去後,寇仲豎耳細聽,笑道:「十桌有八桌人都在談論昨晚的事,戒嚴令確是由王世充頒下的。這傢伙確不知是甚麼居心,好像嫌我們的敵人不夠方便似的。」   跋鋒寒默然不語,聽若不聞。   自今早醒來後,他便似滿懷心事,不愛說話。   寇仲和徐子陵知他脾性,那敢惹他。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猜到一個可能性,可解釋王世充為何這麼做。」   此時夥計端上糕點,待他去後,寇仲把人頭湊近徐子陵,道:「快說!」   徐子陵歎道:「王世充可能是應李小子的要求這麼做的。」   寇仲劇震道:「那豈不是李靖真的出賣了我們?」   這句話乃最合情理的推論。   李世民絕非不講情義的人,只有在肯定是他們破壞了他和師妃暄間的好事,始會採取激烈手段對付他們。   而環顧洛陽各大勢力中,只有李世民使得動王世充,因為王世充現在怎都不願開罪李閥,否則就成陷身於東西受敵的惡劣局面。   李世民或者仍有點念舊,不想正面與他們交鋒,但為師妃暄稍作安排,讓她可放手對付三人,卻是可以理解的事。   徐子陵歎道:「這只是個猜測,希望實情非是如此吧!」   跋鋒寒忽然開腔道:「寇仲你見到王世充時,不妨直言相詢,看他如何回答。」   寇仲黑著臉站起來,沉聲道:「這世上現在除了你們外,我誰都不曾再輕易信任了。」   言罷興沖沖的去了。   寇仲的身形消失在酒樓大門外後,跋鋒寒淡炎道:「今天我們分頭行事,你負責去查探陰癸派人的行蹤,我則去見單琬晶。」   徐子陵愕然道:「該怎麼查探?」   跋鋒寒道:「陰癸派在這裡必有秘巢,那也就是上官龍養傷的地方。要查他們有兩個間接的方法,因為陰癸派一向陰多陽少,且多是美麗的女子,女子愛美乃出自天性,所以只要你留意天街最著名的那幾間專賣胭脂水粉的店舖,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   徐子陵點頭道:「果是妙法!另一法又如何?」   跋鋒寒道:「祝玉妍雖有能力治好上官龍經脈的內傷,但事後調補不得不借助培元固本的藥物,所以只要揀最有規模的草藥鋪守株待兔,也可能會見到疑人。」   徐子陵油然道:「橫豎我閒來無事,便依鋒寒兄之言去碰碰運氣。」   接而劍眉輕蹙不解道:「但你不是剛和東溟公主吵了一場嗎?還去見她幹甚麼?」   跋鋒寒雙目閃過複雜的神色,低聲道:「待見過再和你說吧!我去了!」   徐子陵沒有答他,但心中已清楚知道他要見的非是單琬晶,而是隨突利來中原那個與他恩怨相纏的舊情人。   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他該怎樣辦呢? 第五章 煙雨濛濛   寇仲甫踏出董家酒樓的大門,一輛馬車駛至,駕車的大漢施禮道:「寇爺請登車。」   聲音有點耳熟,愕然瞧去,赫然是巨鯤幫的副幫主,老相識卜天志。   他心知肚明誰在車內,不過想起美人兒師傅雲玉真乃獨孤策的相好,此女又立場曖昧,便走近一步先在簾幕低垂的窗框上敲了三記,笑道:「師傅何不讓小徒瞧瞧你老人家的花容,以慰相思之苦?」   布簾掀起一角,現出雲玉真宜喜似嗔的玉容,黛眉輕蹙地嬌嗔道:「你這最愛以下犯上的劣徒還不滾進來,是否想為師把你逐出師門?」   寇仲裝出惶恐萬分的神態,偷瞥一眼肯定車內沒有其他人後,才推門鑽入車廂。剛關上門,仍未坐好,雲玉真已撲入他懷裡。   溫香軟玉摟個滿懷,寇仲勉強坐到椅上,低頭找她的香唇。   馬車開動。   在經過了昨夜凶險之極的緊張情況,這番纏綿份外香艷動人。   寇仲的嘴巴離開她香唇時,這一幫之主已是嬌喘細細,臉紅似火。   微笑道:「美人兒師傅何時來的?為何不先通知一聲,好讓小徒盡地主之誼。」   雲玉真把俏臉埋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星眸半閉的嗔道:「你是洛陽那家的地主?」   寇仲失笑道:「就是剛才那家董家酒樓。為何你守在門外而不入?難道不知你另一個徒兒也在裡面喝酒嗎?」   雲玉真嬌軟無力的勉強仰臉瞥他一眼,再把玉頰貼靠他胸膛,發力抱緊他的腰背,妮聲道:「人家昨天才到,想找你還不知多麼困難哩!」   寇仲透簾望往窗外。   街上行人車馬,冒著細雨來去匆匆,開始忙碌的一天。   隨口問道:「美人兒師傅在那裡落腳呢?素姐的孩子出世了嗎?」   雲玉真欣然道:「你素姐和玉山的孩兒又白又胖,不知多麼活潑可愛呢。」   寇仲大喜道:「那真要謝天謝地,嘿!讓我回去告訴小陵。」   雲玉真嗔道:「先別急,也差不在那點時間,人家有要事和你商量嘛。」   寇仲再瞥了窗外一眼,皺眉道:「你先告訴我現在是到那裡去。」   雲玉真漫不經意的答道:「你怕我把你拐賣了嗎?」   寇仲笑嘻嘻道:「當然怕得要命,現時我寇仲怎都可賣幾個子兒吧。」   雲玉真哂道:「寇爺你現在身價暴漲,何止幾個子兒,唉!你可否正正經經的聽玉真說兩句話呢?」   傍她軟語相求,寇仲苦笑道:「只要不是要我向獨孤策那臭小子投誠,其他的盡可以斟酌一下。」   雲玉真猛地在他腿上坐直嬌軀,嗔道:「你想到那裡去呢?我雲玉真對你的心意你這負心人仍不相信嗎?」   寇仲怎會輕易信她,表面卻賠笑道:「美人兒師傅且息怒,我只是說著玩玩。哈!你還未答我馬兒要把車子拉到那裡去?」   雲玉真回嗔作喜道:「見你仍懂哄人,就饒你這趟吧!但下不為例。」   接觸到寇仲那待答的目光後,雲玉真露出一絲大有深意的笑容,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寇仲為之愕然。  ****************************************************************************   徐子陵掠進橫巷,提氣輕身,箭矢般衝刺了近十丈的距離,猛然換氣,竟硬是改變方向,翻過左方高牆,穿過不知那一家人雨粉漫漫的後院,從另一邊院牆翻出,再越屋過捨,最後始從另一條小街轉回天街去。   閃入一所成衣鋪內,以最迅速的方法買了帽子外袍,再走到天街洛水的路段上時,已變成個像不堪雨打風吹故而要把帽子壓至雙目的佝僂老人。   跋鋒寒仍在前方十多丈外施施而行,似乎沒留意和更乏興趣去理會是否有人跟蹤在後。   事實當然非是如此。   若論老到狠辣,他和寇仲仍及不上跋鋒寒。   跋鋒寒正在找尋獵物。   突利的目標既是跋鋒寒,自會遣人嚴密監視跋鋒寒,甚至若知他落單,趁機親身趕來向他下手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跋鋒寒訛稱要去見單琬晶,只是想撇下徐子陵,好將恨他的人引出來。   跋鋒寒忽轉西行,沿著洛水在風雨中漫步,雄偉的背影既驕傲又孤獨。   這段路除了兩旁樹木外,再沒有蓬蓋一類擋雨的東西,故行人稀少,只間有車馬經過。   徐子陵倒不是怕被跋鋒寒發現他在跟蹤,而是怕被其他跟蹤跋鋒寒的人發現自己。   環目四顧,心生一計,忙躍下堤邊,登上一艘繫在堤岸的無人小艇,駕輕就熟的沿河西上,遙遙吊著正踽踽獨行的跋鋒寒。   在茫茫煙雨的洛河之上,兩邊樓房矗立,河岸泊著大小舟舶,徐子陵忽有魂斷神傷的感覺。   一本《長生訣》,把他和寇仲的命運徹底改變了。   假若事情可重覆一遍,他是否仍會把這本東西扒到手上呢?   他真的不知道!   如若在太平盛世之時,他們自然不會遇上素素、李靖等人,弄至現在恩怨難分的局面。貞嫂則仍然在揚州街市賣包子,而不是不知所蹤。   他們腦海中又浮現出師妃暄清麗的玉容!   她的傷是否嚴重?   傷癒後她會不會再來找自己算賬?   長長歎一口氣時,輕舟已來到洛陽著名的西苑入門處。  ****************************************************************************   寇仲皺眉道:「要我去見誰?」   雲玉真避而不答,笑道:「你和子陵兩個傢伙在竟陵城破後便溜之夭夭,遺下了一個偌大的爛攤子,自己則到洛陽攪得滿城風雨,使人人都恨不得狠狠揍你兩人一頓。」   寇仲笑道:「你的蕭老闆該感激我才對。竟陵一戰我雖失去城池,但老爹也只能得個慘勝。否則今天他的江淮軍早兵早兵逼東都,我和你那還可以在這車廂子裡親熱纏綿?」   雲玉真俏臉微紅,橫他一眼道:「你究竟想不想聽下去。」   寇仲久未得聞關於杜伏威的任何事,說不關心商秀洵和逃出竟陵那些曾和他並肩作戰的將士就是騙人的。只好低聲下氣道:「美人兒師傅請說。」   雲玉真似有點情不自禁的再伏入他懷裡,夢囈般道:「當年初識你們時,你們還是兩個乳臭未乾的無知小子,那知只區區數年,便成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風雲人物。」   頓了頓,油然續道:「杜伏威確是雖勝猶敗,得的亦只是一座空城,使他暫時無力北上,轉而經略東南。」   寇仲心切問道:「飛馬牧場和四大寇的情況如何?啊!懊說是三大寇才對,因為其中一個叫甚麼焦飯千碗的毛燥給小陵宰了。」   雲玉真在他懷裡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嗔罵兩句後,才道:「你和商秀洵是甚麼關係?你有沒有把她勾引到手,快從實招來。」   寇仲暗忖女人就是女人,竟可以在這種情況下仍不忘吃醋,苦笑道:「你當我是色中餓鬼嗎?會隨處勾引女人?快報上軍情,否則在我大刑侍候下,保證你要粉臀開花。」   雲玉真媚眼如絲的仰起如花玉容,妮聲道:「三大寇首戰已失利,飛馬牧場又有地勢之險,故只攻了個多月,便糧盡撤軍。更主要的原因是杜伏威怕三大寇坐大,故不肯發軍往援;而蕭幫主又在大江上游設營立寨,拖他們後腿,令你老爹不敢輕舉妄動,否則飛馬牧場說不定早完蛋了!」   寇仲鬆了一口氣道:「差點給你嚇壞,原來南方仍是一片好景象。」   雲玉真歎道:「恰恰相反,南方現在是形勢危急,否則人家也不會在這裡任你大佔便宜。」   寇仲一征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   西苑是以積翠池為中心,配以各式庭院建築的園林。   當跋鋒寒步入西苑時,雨勢更是綿密,春寒陣陣,遊人絕跡。   周圍十餘里的積翠池與煙雨渾和在一起,若天地般無邊無際。   湖中疊石為山,其中三座高出水面百餘尺,在茫茫雨粉裡,若隱若現,仿似傳說中被稱為蓬萊、方丈、瀛洲的三座仙山。   最發人遐想的是這三座石山上均建有樓閣,曲橋相連,無限地加強了整個景象的深遠感和空間感。   在湖北處有河道引水入湖,兩岸院舍林立,堂殿樓閣,無不極盡華麗。   河道寬約若二十步,上跨飛橋。   跋鋒寒神情木然的步過飛橋,前方有座楊柳修竹間雜而成的園林,園心有一小亭,在霪雨下益顯其淒冷迷離之美。   跋鋒寒踏足在碎石小徑上,緩緩而行。   就在此時,亭內忽然閃了個女子出來。   他毫不驚異,仍是不徐不疾的朝小亭走去。   此女身段高佻優美,米黃色雲紋狀的窄袖袍服,腰繫紅白雙間的寬帶,使她的細腰看來更是不盈一握。   頭戴遮雨的斗篷,這時正以粉背向著跋鋒寒,故看不到她的面貌。但誰都會從她美麗的背影,聯想到最美好的事物。   女子以突厥語說了一句話,聲音沉鬱動人。   跋鋒寒在離小亭十步許處停下,歎了一口氣,以漢語答道:「這是何苦來由?」   女子旋風般轉過身子,左手揚起,一道金光若迅雷激電般向跋鋒寒胸口直射過來。  ****************************************************************************   雲玉真柔聲道:「杜伏威如今和沈法興結成聯盟,準備大動干戈,首當其衝的就是李子通。」   寇仲懸著的心鬆弛下來,吁出一口氣道:「我還當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李子通亦非甚麼好人,讓他們鬼打鬼是最理想不過。」   蹄聲「的答」,馬車繼續在春雨綿綿的長街推進。   寇仲對李子通的印象已有點模糊。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們兩兄弟和素素乘著香玉山安排的船到江都,意圖憑著偷自東溟派的賬簿扳倒宇文化及,卻在大渠上給李子通截著,還交過手,不過李子通倒頗有風度,無功而退時還對他們客客氣氣的。   雲玉真坐直嬌軀,不屑道:「還以為你是個人物,竟會如此短視。」   寇仲伸手在她臉蛋擰了一把,哂道:「激將法對我仲少是沒有用處的,咦!李子通何時成了你的親戚,否則為何你要如此關心他?」   雲玉真生氣道:「快滾下車,我以後再不要和你這種無知之徒說話。」   寇仲笑嘻嘻道:「再請美人兒師傅息怒,李子通確是個關鍵的人物,他本身雖不算是甚麼東西,但他手上的江都卻掌握了南北交通的樞紐,還有可循水路進軍北方的方便。唔!確是一個問題。」   雲玉真當然知道他在敷衍她,訝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若讓杜伏威得到江都,你老爹那時將盡有江東淮南之地,更掌握了大江出海的通道。你曾是江都人,該知那處是如何重要和可賺大錢的地方。」   寇仲舒服地挨在椅背處,伸個懶腰道:「這是假如江都失陷才會出現的局面。老爹現在元氣大傷,否則也不用和沈法興拉關係。而沈法興更和小弟交過手,橫看豎看都不像甚麼材料。李子通雖然亦非甚麼好東西,但撐上他娘的一年半載該沒有問題。現在我滿身煩惱,那有空去管那麼遠的事?何況也輪不到我去管,蕭銑橫豎閒著無事,就讓他去料理好了!」   雲玉真瞥了窗外一眼,冷哼道:「你這叫既不知己,更不知彼。沈法興本身絕非省油燈,現更出了個英明神武的兒子沈綸,文武雙全,故聲威大振。你老爹的拍檔輔公佑則招募了大批新兵,現正密鑼緊鼓備戰。一旦讓他們攻陷江郡,李子通固要完蛋,你的商場主商美人還要立即成第二個目標,你自己去想想吧!」   寇仲皺眉道:「這最多是不知彼吧!又有甚麼不知己的?」   雲玉真悶哼道:「到了!讓別人跟你說吧!」   車子駛進橫街,轉進一所院落去。  ****************************************************************************   跋鋒寒從容探手,看似緩慢,偏偏卻一分不差的把那突厥女郎射來的金光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原來是一枝黃金打製的髮簪。   女子以寒若冰雪的聲音操著流利的漢語道:「這根金簪物歸原主,從此刻開始,芭黛兒以後和你跋鋒寒再無任何關係。」   跋鋒寒凝望指間金簪,心中百感交集,歎了一口氣,道:「黛兒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把金簪還我嗎?」   比起以前,芭黛兒明顯是消瘦了,但卻仍然有著那令他一見傾心的美麗。   當年她只有十五歲,是突利可汗欽定的小妻子,隨著突利和他麾下高手在大漠追殺跋鋒寒,卻遇上一場大風沙,使她在迷途落單的情況下為跋鋒寒所擒。   她苗條而豐滿的美麗胴體,妖媚得像會說話的大眼睛,不屈而充滿挑戰性的眼神,都強烈地吸引跋鋒寒,撩起他深藏的情慾。使兩人發生了最親密的關係。   事後芭黛兒死心塌地的愛上他,還隨他在大漠草原上流浪了一段日子。   芭黛兒乃現今突厥王頡利大汗軍師趙德言的弟子,武功得他真傳。跋鋒寒的漢語就是跟她學的,也是在那時使他對中原博大精深的文化生出嚮往之心,決定南來。   為了武道的追求,在一個神傷魂斷的晚上,他終於悄悄離開她。   芭黛兒是唯一能令他感到歉疚的女子。   在斗篷的包裹下,她嫩滑白哲的皮膚每一寸都能勾起他最甜美的回憶!   此姝如此吸引他不僅是憑誘人的美貌,還有她的才華、明朗、直爽和少女的天真,形成一股無比吸引的魔力,使他情不自禁的墮進情網去。   而他亦瘋狂地吸引著這本是敵人的美女。   但這一切都變了。   芭黛兒已成了突利的女人,現在她眼中只有恨而沒有愛。   從金簪射來的速度和力度,他清楚知道芭黛兒在他離開後的五年勤修武事,憑她過人的天賦智慧,已成了他可怕的勁敵。   芭黛兒玉容轉趨乎靜,直瞪瞪的緊盯他,濃密睫毛下的一對大眼睛卻燃燒起仇恨的怒火,一字一宇地道:「我要親手把你殺死!」 第六章 愛恨情仇   寇仲甫下馬車,一名勁裝疾服的彪形大漢迎上來施禮道:「定揚可汗麾下先鋒將宋金剛,拜見寇兄。」   寇仲聽得一頭霧水。他既不像突厥人,雖有濃重北方口音,但字正腔圓,分明是道地的中土人士。加上隨在他身後的四名彪悍手下,也沒半個似突厥人,偏是稱自己的主子為甚麼娘的可汗,訝道:「我聽過始畢可汗、處羅可汗、頡利可汗,甚或剛來洛陽的突利可汗,偏是沒聽過定揚可汗,宋兄不是改了個漢名的突厥人吧?」   他這番話可說是毫不客氣,皆因以為中了雲玉真詭計,踏進突厥人布下的陷阱內。   豈知宋金剛毫不動氣,微笑道:「寇兄誤會了!敝主劉武周,只是受突厥人封為可汗,卻非是突厥人。」   寇仲心忖那即是做突厥人的走狗。同時心中大訝。   若照剛才雲玉真的話推測,就算在這裡見到李子通他也不會吃驚。但見的是眼前這風馬牛不相關的人物,卻使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雲玉真和卜天志分別來到他兩旁,前著道:「在這裡淋雨,不若到屋內細談吧!」   宋金剛亦作出恭請的姿勢,寇仲則是好奇心大起,又感到對方沒有惡意,遂欣然朝大門走去。  ****************************************************************************   芭黛兒長大了,多了以前所沒有的成熟風韻,也失去了以前純真無邪的特質。   跋鋒寒聽得芭黛兒要殺他,臉容冷靜如岩石,不見絲毫波動,淡淡道:「黛兒回去吧!這是個不適合你的地方,芭黛兒只屬於積雪山峰下的大草原。」   芭黛兒柔聲道:「當我行囊內放有你的頭顱之日,就是我回去之時。」   跋鋒寒凝望她好一曾後,驀地喝道:「突利你不敢現身嗎?」   一聲冷哼,來自左方竹林深處,然後一名身穿漢人便服,年約三十的健碩男子悠然走了出來,在跋鋒寒左方二十步許處停下,手上的短桿馬槍收到背後,槍頭在左肩上斜斜豎起,形態威武至極,風度姿態均予人完美無瑕的感覺。   跋鋒寒不用看也知他這枝由波斯名匠打製的馬槍把手的地方鑄有一隻禿鷹,全槍重達六十斤,鋼質絕佳。在突厥,這枝標誌著他武技的「伏鷹槍」已是家傳戶曉,敵人則聞之膽喪。   當年跋鋒寒被他在沙漠追上時,曾吃盡他這伏鷹槍的苦頭,幸好一場沙暴把整個形勢逆轉過來,亦使他除了是突利的死敵外,更多出個情敵的身份。   若非芭黛兒乃處羅可汗的親族,又是趙德言的愛徒,兼之突利眷戀甚深,恐怕芭黛兒早被處死,以消突厥人這類最難忍受的奇恥大辱。   兩人目光相觸,有如兩道閃電在空中交擊,互不退讓。   突利像跋鋒寒般是典型壯碩的突厥人,雖比不上跋鋒寒的俊偉,輪廓粗獷,發如鐵絲,但卻另有一股硬朗雄健的男性氣概。   他年紀並不大,但臉上粗黑的皮膚和左頰的多道傷痕,卻展示出他曾經歷過艱苦的歲月和凶險的鋒鏑。眼神銳利而冰冷,卻並沒有把仇恨透出來,顯示出高手的深藏不露和武技的湛深修養。   對視了好半晌後,突利露出一絲森寒的笑意,淡淡道:「區區一個馬賊,竟能使我們勞師動眾,跋鋒寒你也足以自豪。」   他說的是突厥話,跋鋒寒卻以漢語微笑應道:「我們之所以成為小馬賊,皆拜你們這群大馬賊的恩賜。強者為王,此乃千古不易的真理。如今就讓跋某人領教你的伏鷹槍法,好完成上趟我們未竟之戰。」   突利哈哈一笑,改以漢語沉聲道:「死到臨頭,仍敢口出狂言。」   轉向芭黛兒道:「黛兒你不是為這一天苦候多年嗎?現在我便為你押陣,讓你。」   芭黛兒冷冷打斷他道:「你曾答應我不會來的。」   突利眼中首次掠過憤怒之色,旋又斂去,以完全違背他性格的溫柔聲調道:「我是關心你嘛!」   芭黛兒狠狠道:「有你在場,我絕不會動手。」   再不看兩人半眼,閃身便去。   兩人都猜不到有此變化,先是臉臉相覷,旋又記起對方乃自己的死敵。   「鏘」!   跋鋒寒斬玄劍離鞘而出,突利的伏鷹槍則移回前方,只以單手架著,槍鋒遙指對手,左手反負在身後,姿態從容好看。   跋鋒寒跨前一步,劍交左手,一股凜冽的劍氣,像狂風般向突利吹打過去。   突利仰天長笑,手中伏鷹槍顫震不休,發出「嗤!嗤!」槍勁,把跋鋒寒發出的劍氣撞得橫瀉狂流。   霪雨被兩股氣勁沖激,變成一團往四面八方激散的霧氣,把兩人籠罩在內,蔚為奇景。   跋鋒寒劍回右手,主動出擊。  ****************************************************************************   寇仲、雲玉真、卜天志和宋金剛在廳內坐下時,寇仲才定神打量這劉武周手下的大將。   宋金剛的身型雖是彪悍魁梧,但卻有張修長秀氣的臉龐,配在他的寬肩上似是比例上小了點,但適足強調了他過人的體格。   長臉龐上有一雙聰明機靈、卻略帶憂鬱的眼睛和一張多情善感的嘴巴。   此時他神色從容冷靜,使人感到他是個守口如瓶,不輕易露出底細,智勇雙全之士。   寇仲不由對他生出些許好感。   宋金剛打了個手勢,為他們奉上茶水的手下立時退個一乾二淨,佈置簡單予人「臨時就章」感覺的廳子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氣氛嚴肅起來。   一向巧笑情兮的雲玉真亦斂起笑容。   宋金剛用神瞧了寇仲好一會後,哈哈笑道:「寇兄不愧當今英雄人物,只耍幾下手段,便使北方的形勢頓時改觀,至此方知江湖上對寇兄的贊語,非是誇大之言。」   寇仲微笑道:「只是因緣巧合下,使寇某適逢其會吧了。宋兄是否有要事相詢?何不直言。」   卜天志露出親切的笑容,讚道:「寇爺的詞鋒愈來愈厲害哩!」   寇仲一陣感觸,想起當年卜天志只當他和徐子陵是兩個可被利用的傻小子,現在卻寇爺前寇爺後的叫著,這變化大得使他有點不似真實的感觸。   宋金剛平靜地道:「在洽商要事之前,請容在下探問一句,寇兄與王世充是何關係。寇兄請恕在下冒昧直言。」   寇仲苦笑道:「你真夠坦白,連我都弄不清楚和王世充是甚麼關係?怕該是『互相利用』而已。」   雲玉真黛眉輕蹙道:「王世充是頭老狐狸,你這頭小狐狸小心給人吃掉。」   宋金剛笑道:「和寇兄說話確是痛快之至,我亦不想再兜圈子,現今天下群雄中,論聲勢自要數戰無不勝的李密為首,但論實力則以竇建德和杜伏威不相上下,寇兄是否同意在下作此謬論。」   雲玉真訝道:「李密剛大勝宇文化及的十萬精兵,何以實力卻落於竇建德和杜伏威之後?」   宋金剛瞥了寇仲一眼,微笑道:「看寇兄的神情,便知他最消楚其中情況,不如由寇兄說吧!」   寇仲更覺得宋金剛此人大不簡單,因為他顯是剛抵洛陽不久,竟能準確把握李密的軍情,由此便可推見其他。   淡然道:「道理非常簡單,只從王世充敢以二萬兵力進駐偃師,擺出兵脅虎牢的高姿態,便可推知李密雖勝宇文化及,卻是元氣大傷的慘勝。不過老杜攻竟陵時亦是損兵折將,何以仍能與竇建德相提並論?」   宋金剛答道:「李密和杜伏威的分別,在於一個要收買人心,另一個則只求勝利不擇手段。故前者採行募兵制,而後者則從一開始便強徵平民入伍。因此杜伏威每能在短時間內補足兵源,只要兵器糧馬各方面應付得來便成。此法的弊處是兵卒雜而不精,士氣散漫。但在杜伏威嚴苛的手段壓制下,在一般的情況下是不會出亂子的。」他說的每句話都深深打進寇仲心坎裡,當日就是因杜伏威的人到農村徵民入伍,而使他遇上素素和李靖。   宋金剛最後再補充道:「杜伏威聲勢雖盛,照我看卻是個沒有大志的人。」   寇仲聽得心中懍然時,卜天志訝道:「宋將軍何以有此看法?」   宋金剛冷哼道:「有大志者,眼光豈會如此短淺,只顧目前之利。」   雲玉真插口道:「那李密該算有大志的人了,只看他收買人心的手段便可見一二。」   宋金剛哈哈笑道:「李密確是心懷壯志的人,只是心胸過於狹窄,有一翟讓而不能容;又下蒲山公令追殺寇兄和徐兄,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聲威受損不在話下,最大弊處是反而樹立兩個勁敵。」   寇仲連忙謙讓,心中不由因宋金剛精到的眼光和判斷而對他作出更高的評價。不由順口問道:「那麼貴上,嘿!甚麼可汗的該是最有大志的人了!但投靠突厥,豈是長遠之策?」   宋金剛歎了一口氣道:「即使李淵據守關中,也要向突厥稱臣,何況我們鄰靠突厥,此乃權宜之計,別無選擇。」   接著岔開話題道:「據我所知,李世民的上策院正著意修改隋朝舊法,新定的稅制名為租庸調法,大概是每丁租二石、絹兩疋、綿三兩、役二十日,不役著每日折絹三尺,簡單易行,一去前朝弊政,這就叫志向遠大,非只是著眼目前。」   寇仲大為警惕。   對政制的認識乃自己最弱的一環,看來也要學李小子般建立個他娘的甚麼府,釐定政法,至少也可予人「志向遠大」的印象。   難怪師妃暄要揀選李小子,自己的起步實嫌遲了些許,識見也差了些。   宋金剛的武功若像他的眼光那麼高明,就必是一等一的高手。   同時他有點糊塗,弄不清楚宋金剛為何要透過雲玉真來找他?   不禁皺眉道:「宋兄仍未說出今趟找我寇仲,究竟是為了甚麼事。」   宋金剛從容不迫地反問道:「寇兄是否想收復竟陵呢?」   寇仲苦笑道:「當然想得要命。但一來手上尚有幾件更迫切的大事要做,而形勢更不容許,我只好等他娘的一段日子才想這個問題。」   宋金剛沉聲道:「兵家爭戰,刻不容緩,豈能久候。現在形勢清楚分明,李密與王世充決戰在即,不論誰勝誰負,都免不了大傷元氣。在這情況下,只要杜伏威破李子通取得江都,便會循宇文化及的舊路沿運河北上。而唯一不同之處,由於杜伏威有整個江淮作後援,不虞有糧食不繼之患,那時天下誰還能與江淮勁旅爭鋒?」   寇仲愕然道:「你好像漏說了關中李家和夏王竇建德哩!」   宋金剛智珠在握般的悠然道:「新秦霸王薛舉上趟被李世民所敗,痛定思變,正密鑼緊鼓準備大舉反攻,那時李淵自顧不暇,那有能力兼營關外,只能坐看杜伏威耀武揚威。至於竇建德嘛,一天破不了宇文化及和徐圓朗,亦不敢輕率南下,何時才輪到他兵迫東都。」   聽到宇文化及之名,寇仲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冷哼道:「薛舉若攻打長安,宋兄有甚麼大計呢?」   宋金剛雙目神光電閃,微笑道:「我們自然要直搗李淵的老巢,斷他的根本。」   雲玉真和卜天志同時失聲道:「太原!」   寇仲心中一震,完全把握到宋金剛的戰略,更深深感受到宋金剛非凡的手段。   李小子今趟有難了。  ****************************************************************************   劍槍交觸,發出「嗆」一聲的清脆激響,兩人倏地分開。   雨粉仍漫無休止地在竹樹參天的園林上細絮綿綿的飄下來。   別看跋鋒寒這一劍看似全力以赴,事實上純屬試探性質。   兩人心中都暗暗吃驚。   突利本有信心可穩勝這情敵,皆因以前已勝他一籌,兼且近年得到畢玄和趙德言多番指點,屢有突破,自己又從沒在練功上鬆懈下來,連女色也看得很淡,但剛才交手一招,竟不能連消帶打,搶得攻擊,便知跋鋒寒已全面追上自己。   跋鋒寒亦是心中懍然。   暗忖若非得和氏璧之助,今天絕不能討好。   不過現在誰勝誰敗,仍在未知之數。   斬玄劍迎風一抖,跋鋒寒心中湧起一往無前的強大信心,凌厲的劍氣,立時瀰漫林內這十丈見方的空間內。   可是突利伏鷹槍鋒尖晃動,隱隱封著他所有進攻路線,使他一時仍未敢越雷池半步。   突利是突厥皇族中罕有的武學天才,伏鷹槍法是他在領悟了兵法後創造出來一種專講陰陽、虛實、有無、與大自然的妙理渾而為一的非凡技藝。   當年大漠一戰,跋鋒寒便因把握不到他的槍路而被他刺中三槍,陷於浴血苦戰之局。   突利露出一絲充滿不屑意味的笑容,嘲弄地道:「害怕了嗎?」   跋鋒寒不住積蓄氣勢,聞言哂道:「你突利萬水千山的來到這裡,難道就是那麼的隔遠舞槍弄棒?說出來也要笑死人。」   突利當然不會為兩句話就衝動得妄然進擊,冷笑道:「跋鋒寒你非是外行人,卻偏說出這種外行話,誰才可笑?」   雨絲飄在臉上手上,一片涼浸浸的。跋鋒寒收懾心神,欺步進身,腳下發出「噗噗」足音,挾著強大的氣勢,筆直向突利迫去。   突利在氣機牽引下,微往左移半步,手中伏鷹槍化為一道精芒,電疾斜刺,角度之妙,恰好比跋鋒寒此際採取的進攻路線要早上一步刺中對手。   伏鷹槍帶起了一卷雨粉,倍添其驚人的聲勢。   以跋鋒寒之能,仍料不到他變招以攻代守在時間上掌握得如此精到,反擊是這般凌厲,槍勢渾然天成。   跋鋒寒竟被迫採取守勢,騰挪移位,回劍劈中槍頭。   「錚」!   突利一陣長笑,槍勢展開,在眨眼的高速間,連續刺出三槍,每一槍的角度均針對跋鋒寒的反應而略有變化,兇猛無儔。   跋鋒寒一步不讓的「嗆嗆嗆」連擋三槍,接著斬玄劍化作一片光網,趁突利變招的剎那鋪天蓋地的狂攻過去。   一時劍光槍影,把兩人完全籠罩其中。   落下的雨粉,受勁氣所激,噴泉般往四方飛濺。   「噹」!   槍尖刺上劍鋒。   兩人都使不出下著,倏地分開。   蹦掌聲響。   兩人仍虎視對手,不敢分神。   亭內這時多了個人出來,坐在亭欄處一派逍遙自在的笑道:「可汗的破劍槍法果然不同凡響,該是勝券在握,不過為了省點時間,何不讓我李神通也作個陪客,收拾了這小賊後大家攜手喝酒,不是更痛快嗎?」   跋鋒寒心中大懍。   李神通乃李淵之弟,但在江湖威望卻尤過其兄,擅使三戈戟,斬、啄、割、刺變化萬千,名震北方。若他不顧江湖規矩與突利聯手,自己只有突圍逃走一途。   突利仰天長笑道:「要喝酒還不容易,今天不打哩!」   跋鋒寒和李神通為之愕然。 第七章 還看今朝   宋金剛定神瞧著寇仲道:「寇兄可知自己正身陷險境?」   寇仲暗忖這句話豈非多餘之極,表面卻擺出虛心就教之狀,道:「宋兄請指點。」   宋金剛沉聲道:「不用在下明言,寇兄該知我們和突厥人關係密切,故亦能透過他們得到珍貴的消息。」   寇仲愈來愈感到宋金剛說服人的魅力。   事實上直至此刻,宋金剛仍在兜兜轉轉,沒有說到正題。但所有這些枝葉加起來,已產生出強大的壓迫感,使寇仲感到有必要與他親近和合作。   明顯地對方看穿了自己有爭霸天下的心意,故每一句都能敲在這骨節眼上,令他不由心動。   皺眉道:「有件事我始終弄不清楚,聽說李閥和突厥關係良好,假若你們和李閥動上了手,突厥人究竟會相助那一方呢?」   宋金剛好整以暇的答道:「那一力弱便助那一方,寇兄明白了嗎?」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會心大笑。   宋金剛斂去笑容,肅然道:「寇兄因和氏璧一事,已開罪了李世民,以他果斷不移的性格,絕不會輕易放過此事不理。」   寇仲哂道:「他憑甚麼認為和氏璧在我手上呢?要知此事連當事人的師妃暄亦不敢肯定。」   宋金剛道:「此事本非常奇怪。但李世民卻向突利透露他可包保和氏璧是在你們手上。而他更對寇兄你非常忌憚,明示如不能把你兩兄弟收為己用,只好斬斷恩義,把你們毀掉。別人不知他手上的實力,但卻絕瞞不過我,故而知道寇兄現在的情況實凶險至極點。」   寇仲心知肚明宋金剛說的是真話,因為要編也編不出來。   想是李靖的而且確出賣了他們,否則李世民怎敢一口咬定和氏璧是他們偷的。   寇仲雙目殺機乍閃,沉聲道:「要我寇仲項上人頭的人還會少嗎?何礙多他一個。」   宋金剛淡淡道:「寇兄乃才智之士,但對李世民此人究竟知得多少呢?」   寇仲苦笑道:「正要向宋兄請教。」   雲玉真和卜天志均露出欣賞神色,肯虛心問道,正是此子所具的一大優點。   宋金剛道:「我從未見過李世民,但對他自太原起事後的行藏卻曾下過一番打聽和研究的功夫,結論是此人果斷進取,立志遠大,又因其堅毅卓絕的性格,又擅用奇兵,每能以弱汰強,於險中求勝,實是罕有難得的軍事長材。」   接著深深瞧上寇仲一眼道:「他從未試過犯錯,今趟對寇兄當不會破例。」   卜天志色變道:「李世民此刻在洛陽手上的實力如何?」   寇仲訝然望了卜天志一眼,這人對他的關心似乎不是假的。   宋金剛道:「他目前在洛陽有多少隨從,我並不清楚。不過由他建立的天策府,確當得上猛將如雲,謀臣如雨這兩句話,可見這人很有服人魅力,能使人心歸向。」   頓了頓道:「文的方面我只說一個對他最有影響力的人。他就是房玄齡,此人不懂武功,卻是識見過人。當李世民率軍入關中時,房玄齡來到渭北謁兒,便被李世民任為參軍,所有表章文書、軍令摺奏、均由他一手包辦。且此人最擅於籌策作戰需要的工作,凡籌措裝備、糧秣器械,均井然有序,雖未能在戰場上殺敵制勝,但對成敗卻起著關鍵性的作用,若我與李世民開戰,定必先設計刺殺此人。」   寇仲心忖如若異日要與宋金剛交鋒,必要先保住虛行之。否則若給刺殺了對他可是個大損失。   宋金剛雖然到如今都沒有直說見寇仲所為何事,但寇仲已大概猜出一個譜兒來。   他是要利用自己熟知杜伏威的虛實去助李子通對付杜伏威,而他則可從容揮軍太原,進擊關中。   宋金剛當然亦知道他寇仲不輕易讓人指使,否則何須大費唇舌。   卜天志問道:「武的又有何人。」   宋金剛苦笑道:「那便豎盡手指腳指都說不完了。以李閥本身來說,自以李神通和李世民三兄弟最是高明。但真正的實力卻來自依附李家的各方高手,其中約有十多人,憑甚麼說都是一等一的出類拔萃高手,江湖稱之為策府上將。這批上將級的人物,居首的卻竟是個女人,誰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因其兵器是一根紅拂,故呼之為紅拂女而不名。」   寇仲訝道:「她比楊虛彥更厲害嗎?為何竟排得首席之位?」   宋金剛顯然不知楊虛彥是李世民的人,動容道:「寇兄從何處得知楊虛彥加入了關中軍呢?」   寇仲心想原來你非是無所不知的,解釋兩句後道:「可否與宋兄約個後會之期再商討大事,我現在必須立即入宮見王世充,否則他會心生懷疑呢。」   宋金剛知道已打動了他,不再相強,約了期後讓寇仲離開。  ****************************************************************************   跋鋒寒凌空躍起,輕輕鬆鬆的落在徐子陵的艇上,坐在船頭處,淡淡道:「該是還艇給人家的時候了。」   徐子陵有點尷尬的道:「你怎知道我跟在你背後?你明明從沒有回頭張望的。」   跋鋒寒手掌翻開,原來掌心處暗藏一面圓鏡。   徐子陵這才恍然,跋鋒寒問道:「你全聽到了嗎?」   徐子陵俊臉微紅,邊划艇邊道:「我還以為你們會以本國的方言交談,那知說的竟是漢語,嘿!對不起!」   跋鋒寒點頭道:「我是為你而說漢語的,何用介懷。因愛成恨的女人有時比洪水猛獸更可怕,最大問題是你怎都不忍心對她下辣手。我本以為當時她這麼年青,對甚麼事都不會太認真的。現在才知道錯得很厲害。噢!小心點!」   徐子陵早聽到破浪之聲,忙把小艇划往一旁。   一艘快艇迅速駛過,操艇者是個與任何道地洛陽人沒有顯著分別的漢子。   兩人的眼睛同時亮起。   跋鋒寒道:「你嗅到嗎?」   徐子陵肯定地道:「是生草藥的味道。」   兩人同時想起上官龍。   那艇已沒進茫茫雨粉的深處。   徐子陵船槳打進水裡,心中暗對艇子的原主人道歉,因為他必須把艇子多借上一段時間。  ****************************************************************************   寇仲與雲玉真回到車廂裡,仍舊由卜天志負責駕車,朝皇城進發。   雲玉真低聲問道:「你覺得宋金剛這人如何?」   寇仲皺眉道:「他是你介紹的,卻來問我。」   雲玉真嗔道:「我只是奉蕭當家的指令行事吧!」   寇仲笑道:「美人兒師傅莫要認真,照我看這宋金剛將會是李世民的勁敵,這場爭天下的遊戲愈來愈有趣。哼!劉武周定曾對突厥人有很大的承諾,否則突厥人不會捨李小子而偏幫他們的。」   雲玉真道:「這或者是近者親遠者疏的道理。劉武周等幾支在北疆的起義軍,都受突厥人的策封而稱臣,李淵始終因距離遠了點,所以突厥人不太信任他。」   寇仲思索道:「為何宋金剛一句都不提梁師都,他是劉武周的師兄弟,都是鷹揚派獨當一面的高手,理該休戚相關,共同進退。」   雲玉真哂道:「就算親兄弟也可以反臉成仇。杜伏威和輔公佑不是刎頸之交嗎,現在還不是互相猜忌。聽說李世民和太子李建成亦是弟兄失和,每逢牽涉到帝位,甚麼倫常人情都會一錢不值。」   寇仲回想起杜伏威想認自己為子時,確沒有提過輔公佑,似完全不把他放在眼內。   想起雲玉真以消息靈通著稱,微笑道:「若我將來舉事,美人兒師傅肯否全力助我?」   雲玉真瞥他一眼,歎道:「那時再說好嗎?人家如今的心不知多麼煩哩!」   寇仲直覺感到她是為男女之事而心煩,不敢問下去,隨口道:「獨孤家有幾個高手都完全沒有露面,比如那個獨孤霸更像失了蹤似的,知否他們到那裡去了?」   雲玉真無精打采地道:「我怎麼知道。到了!下車吧!」  ****************************************************************************   小舟載著徐跋兩人,泊在一道小橋之下。在煙雨的籠罩中,除非有人坐艇穿過橋底,又或者是刻意查看,否則該不會發現他們。   若這是像洛水般的主要航道,他們的小艇當然是頗為礙眼。不過他們目下置身的只是向洛渠的一道小支流,位於城西南的宜人坊內。   那艘小艇就泊在後靠水流一座院落後的小碼頭附近,碼頭處另外還泊有三艘有蓬的快艇。   在洛陽,水道交通貫連全城,比車馬行走於陸上更要方便迅捷。   跋鋒寒遙望著那院落緊閉的後門,沉聲道:「我有把握殺死突利。」   徐子陵愕然道:「此話怎說,以我剛才所見,你兩人頂多也是勢均力敵,平分秋色之局。」   跋鋒寒搖頭道:「這只是表象,你覺否昨晚對上師妃暄時,自己有遠超平時水準的表現?」   徐子陵一震道:「我沒有真正想過這問題,得你現在說起來,似乎確是如此。」   跋鋒寒雙目神光閃閃,以充滿憧憬希望的聲音道:「這正是和氏璧的妙用,使我們突破和超越了以前體能的限制。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挑戰和磨練,才能把開啟了的潛能發揮出來,變成己有。現在洛陽臥虎藏龍,而我們則四面受敵,天下間還有比這更好的練武場所嗎?」   徐子陵低頭細看雨點落進河水後,變成河水一部分的情景。   點頭道:「我們就像一條開闊了的河流,每趟與人戰鬥,若如刮起一場風雨,便河水更為豐盛,想想都教人心動。」   跋鋒寒道:「有人出來!」   徐子陵早生出警覺,忙隱好身形,朝院落後牆瞧去。   兩道人影越牆而出,落到其中一艘快艇上,迅速解索朝另一方向駛去。   這正是徐子陵細心處,把小艇泊在通往洛水的另一端,否則此刻就要被敵人發現了,因為敵人要往市中心的機會當然是最大的。   跋鋒寒目送快艇去遠,欣然笑道:「今趟我們是誤打誤撞,竟尋上曲傲的臨時巢穴,難怪剛才嗅到雪蓮的昧道,那是鐵勒人療傷的聖藥。」   徐子陵亦認出剛才那對男女是曲傲的二門徒美女花翎子和三門徒庚哥呼兒,心想又會這麼巧的,奇道:「不知他們中誰人受傷?」   跋鋒寒道:「不用有人受傷也可辦貨吧!這叫未雨綢繆,作好準備。」   徐子陵見跋鋒寒雙目神光電閃,問道:「鋒寒兄不是要硬闖進去,大殺一場吧!」   跋鋒寒微笑道:「子陵真知我心意,試想想看,院內究竟有甚麼人?實力如何?我們都是一無所知,那種硬闖龍潭虎穴的痛快刺激,已教人興奮莫名。我們能否成為與寧道奇、畢玄、傅采林那種級數的高手,正好是還看今朝!」   兩人此際同時心生警兆,朝河道通往洛水的方向瞧去。   一艘快艇挾著風雨迅速駛至,除一人在艇尾操舟外,艇頭挺立的大漢披散長髮,臉目猙獰,肩寬腰細腿長,外相威悍可怖。   徐子陵忙收回目光,雖相隔近三十丈,仍怕惹起對方的警覺,低聲道:「是獨孤霸,獨孤閥的一流高手,獨孤峰的親弟。」   跋鋒寒訝道:「獨孤閥不是與李密合作嗎?為何又暗中勾結上鐵勒人?去吧!」   徐子陵正回想起當日離開滎陽城時,獨孤霸趁沉落雁心神分散藏在雪堆裡猝然暗襲得手,還想向沉落雁施暴,最後被自己偷襲傷遁的情景,聞言一呆道:「甚麼?」   跋鋒寒已一掌拍往水面,撞起一股激濺四灑的水柱。   小艇箭矢般破開河面,滑出橋底,朝獨孤霸的快艇迎去。  ****************************************************************************   寇仲跳下馬車,與卜天志打個分手的招呼時,後者彈指射出一個紙團。   寇仲愕然接下,馬車掉頭離開。   他邊往皇城中門走去,邊閱看卜天志給他的紙團,上面除了寫上暗中見面的地點、時間,再沒有其他說話,禁不住心中嘀咕。   卜天志分明是想瞞著雲玉真和他暗通消息,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但又隱隱感到卜天志沒有惡意。   入皇城後,守門的將領把他帶到尚書府,等了好一會,才有人把他領往大廳,甫進門為之愕然。   只見王世充高坐於大廳南端主座處,十多個席位平均分佈兩旁,都坐滿人。   右邊六席寇仲認識的有「美胡姬」玲瓏嬌、可風道人、「鐵手」陳長林,居於王世充右邊首席的是歐陽希夷、郎奉和宋蒙秋則陪於末席。   另一邊的六個人全是首次見面,居末的兩人貌肖王世充,看來該是他的兒子。   寇仲那想得到忽然遇上這樣陣仗時,王世充長身而起,大笑道:「寇仲你來得剛是時候,我們正商討大計。來!坐下喝盅熱茶再說。」   眾人紛紛向他抱拳為禮,只有那冷若冰霜的胡女玲瓏嬌對他愛理不理的略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歐陽希夷似對寇仲特別有好感,招手道:「不用加席,來與老夫同坐吧!」   自有侍從在這前輩高手几旁之下加設一張太師椅,讓寇仲坐下,又奉上香茗。   擾攘一番後,王世充介紹左方首次兩席身穿將服的男子予寇仲認識,一叫張鎮周,另一名楊公卿,乃王世充倚之為左右臂助的大將,地位比之郎奉和宋蒙秋要高,一向駐守外防,為王世充與各方起義軍作戰。   寇仲知道這才是王世充的真正班底,特別留心打量那兩人。   張鎮週身材頷長,瘦削的臉龐顯得精明自信,神態冷靜自若,罕有露出笑容,高高的額頭微微隆起,好像內中蘊藏無窮的智慧。年紀在三十五、六間,似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楊公卿年紀稍大,中等身材,臉上永遠掛著點溫和的笑意,細長的眼使寇仲感到他是個城府甚深的人。尖嗓門,說話時慢條斯理的,予人若斷若續的感覺。   末座兩人分別是王玄應和王玄恕,是王世充的長子和次子,前者臉上帶有傷疤,說話舉止有些粗野魯莽,眼神較有種狠毒的意味,教人不敢恭維,略嫌矮短的身型已有點發胖,令寇仲猜他是耽於酒色的人,否則這般二十來歲的年紀,該不會有此情況出現,看來縱是得王世充親傳,也成不了甚麼氣候。   反是乃弟身體結實,容光煥發,英氣勃勃,雖及不上寇仲的高度,也算身長玉立,但稚氣未除,仍須一段歷練才可獨當一面。   另兩人是王弘烈和王行本,均屬王世充的親族,只看外貌都非甚麼非凡人物。   在座八名王世充軍系的核心人物,佔了一半是與王世充有親屬關係的人,除王玄恕像點樣子外,其他均非人材,如此任用私人,對軍心士氣當有一定的影響。   用過茶後,王世充向寇仲笑道:「能見小兄弟無恙歸來,我等無不歡欣雀躍。」   寇仲心中暗罵,一句不提昨夜的宵禁令,笑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須驚動尚書大人和諸位在此商討大計?」   王世充道:「晃公錯剛抵此處,我們準備先發制人,務要令南海派全軍覆沒,永不翻身。」   寇仲駭然道:「萬萬不可!」   包括王世充在內,人人均為之愕然。 第八章 惜花之人   徐子陵要運勁划艇時,跋鋒寒沉聲道:「盡量不要惹起他的注意,現在我們是進行刺殺,絕非甚麼依足江湖規矩的決戰。」   徐子陵垂下頭來,不讓獨孤霸看到他的樣貌,船槳徐徐撥在水內,看似無甚勁力,還透出一種閒適安逸的味兒。   獨孤霸的眼光箭矢般往兩人瞧來。   由於跋鋒寒背向他坐在船頭,兼之細雨飄飄,故感覺不到他特別雄偉的身型。   徐子陵臉部則被帽子遮蓋,並且佝僂起身體,只像個普通的船夫。   獨孤霸只瞪他們一眼,心神便分到其他事物上去。   若兩人的小艇是從後面趕上來,他的警覺性定會大幅提高,而且他剛與花翎子兩師姊弟碰過頭,自然更不以為意。   連跋徐兩人都沒想過會神推鬼扯的碰上獨孤霸,更何況是他本人。   此時獨孤霸的小艇離小碼頭只有二十丈許,而徐跋的艇子則從碼頭另一端河道近三十丈處駛來,以洛陽頻繁的水道交通而言,實是最平常不過的情況。   跋鋒寒早把斬玄劍連鞘放在腳下,務要獨孤霸不起絲毫戒心。   獨孤霸的小艇首先接近碼頭,此人顯然性格急躁暴戾,連等艇泊碼頭的耐性都欠奉,兩腳輕撐,越過丈許的距離,落往碼頭處。   徐子陵不待跋鋒寒吩咐,倏地運勁。   艇子煞那間竄前近三丈,離碼頭只有五丈的距離。   為獨孤霸划艇的大漢愕然朝他們瞧來,喝道:「霸爺小心!」   跋鋒寒已用腳挑起斬玄劍,往後翻騰。   獨孤霸猛然回過身來,窄長臉孔上那對細長陰狠的眼睛露出愕異之色。   「鏘」!   斬玄劍出鞘。   獨孤霸反應亦是一等一的快捷,趁跋鋒寒仍在水面上兩丈許的高空時,扭腰沉身坐馬,一拳凌空擊出,務要令對手難以近身。   同一時間徐子陵把船槳從水裡抽回,揮手擲出,喝道:「走!」   船槳先一步來到跋鋒寒腳下,他與徐子陵數番出生入死,已明其意,單足點上,再一個騰翻,不但避過對手能摧心裂肺的拳勁,還渡過餘下的距離,飛臨獨孤霸的上方。   徐子陵在擲出船槳後,沒有浪費半絲時間,追在跋鋒寒之後往碼頭掠去。   為獨孤霸操舟的大漢亦一聲發喊,拔出佩刀,往碼頭躍去。   獨孤霸一拳擊空,知道不妙,最糟是那根船槳,作用本只是助跋鋒寒改變騰躍的去勢,可是經跋鋒寒腳尖點中,不但改變了角度,直朝獨孤霸射來,還被他把真勁加注在徐子陵本身發出的勁道裡,速度激增,像閃電般朝獨孤霸射至。   獨孤霸若硬擋船槳,便應付不了跋鋒寒迎頭斬下來的一劍;但若是移身閃避的話,勢將失去先手和主動之勢。   在權衡輕重下,惟有選擇後者。   閃電橫移。   跋鋒寒一聲冷笑,斬玄劍化作漫天劍氣劍影,像早悉獨孤霸會躲往那個方向般把他籠罩其中,雙腳同時觸上實地,左掌準確無誤的及時拍在船槳處,把他擅長心分二用的獨門絕技發揮得淋漓盡致。   徐子陵此時踏足碼頭邊沿處,記起此人的劣行,下手豈會容情,從另一邊往獨孤霸後方欺去,雙拳先後重擊而出。   獨孤霸的隨從仍在凌空的當兒,改變方向並加重了力度的船槳已向他當胸射至。他仍不知厲害,運刀便劈。   「叮叮噹噹」!   連串金鐵交鳴聲在跋鋒寒和獨孤霸之間響起,原來他袖中滑出兩枝護臂,吃力地抵擋跋鋒寒一劍比一劍快,力道亦越趨強勁,像狂潮巨浪般衝擊他的可怕劍法。   最令他難以捉摸是跋鋒寒玄奧的步法,使他出劍的角度變化萬千,極盡鱉奇的能事。   徐子陵凌厲的拳風從後攻至。   「篤」!   那隨從雖劈中船槳,但卻像蜻蜒撼石柱般難以動搖其分毫,眼睜睜瞧著槳頭撞上胸口,反掉進河裡時胸骨盡碎而亡。   碼頭上的獨孤霸在跋鋒寒和徐子陵兩大高手夾擊下,亦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就在這最凶險的情況中,獨孤閥這在江湖威望上僅次於尤楚紅和獨孤峰的高手,表現出他真正的實力和千錘百煉而來的求生本領。   就在前後壓迫的窄小空間裡,他身體往左右迅疾無倫的晃動幾下,右手斜挑跋鋒寒當胸搠來必殺的一劍,左手將護臂從脅下脫手往徐子陵彈出。   「噹」!   跋鋒寒改刺為斬,仍被獨孤霸右手護臂架著,但卻把他整個人震得橫跌兩步。   徐子陵一旋身,護臂貼身而過,右掌掃在失去勢子的獨孤霸左臂處。   臂骨折裂的聲音應掌而起。   獨孤霸再一個踉蹌,跋鋒寒的斬玄劍又來了。   徐子陵則被他護體真氣反震之力彈得後退半步。   獨孤霸無奈下脫手擲出僅餘的護臂,激射跋鋒寒,同時騰身而起,往這時剛飄至碼頭對開三丈許外的小艇落下去,帶起了一蓬雨粉。   兩人想不到他如此強橫,在這樣的劣勢下仍能殺出重圍,落艇逃命。   「嗆」!   跋鋒寒擊掉他射來的護臂,正要追擊,河面上傳來獨孤霸的一聲驚呼。   兩人定神瞧去,都看呆了眼。  ****************************************************************************   王世充奇道:「為何萬萬不可?」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示敵以弱,李密愈輕敵,愈看不起我們就愈是理想。」   和他僅一幾之隔的歐陽希夷不解道:「戰場還戰場,對付晃公錯乃江湖上的決勝爭雄,否則若任由他和獨孤閥聯手伺機行刺世充兄,鬧得大家終日提心吊膽,我們還用辦其他事嗎?」   廳內大部份人都點頭贊同。   只有那可風道人一揚手上塵拂,微笑道:「寇兄弟必有獨特見解,何不說來一聽。」   寇仲從容道:「首先我想知道李密那邊的情況是如何呢?」   王世充點名道:「鎮周!李密方面的情況,由你來說吧!」   張鎮周道:「自我們開始在偃師築橋置倉,李密便著手調集糧草兵馬,又命大將邴元真率軍進駐洛口,程知節進駐金墉城,單雄信守河陽,乍看似是要進軍偃師,但可以是李密想南面以黃河為屏障,北守太行,東連黎陽,寓守於攻,使我不敢冒然出兵挺進。」   寇仲只聽他這番話,便知他是個饒有謀略眼光的兵法家,心忖王世充能守得住洛陽這中原核心之地,確非僥倖。   見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乾咳一聲道:「我只聽過王伯當和裴仁基,或沉落雁、徐世績、祖君彥,卻未聽過甚麼娘的單雄信、邴元真和程知節,這三人在李密軍中屬甚麼級數的人物?」   眾人見他語中夾雜粗話,不禁莞爾。只有玲瓏嬌露出不屑之色,冷哼一聲,表示不悅之意。   楊公卿道:「李密手下確是人材濟濟,寇兄弟剛才提的五個人,因為在江湖上較有名望,故廣為人知。但其他的文臣武將,稱得上是人物的亦大不乏人。程知節、單雄信和邴元真均為名將,其中尤以程知節最勇猛出色,此人本名程咬金,發了跡後嫌這名字不好聽,請李密的首席謀臣魏徵為他改了這個文雅的名字。」   王世充那外貌令人不敢恭維的長子王玄應接口道:「李密尚有兩個猛將羅士信和秦叔寶,均為武功不凡,精擅兵法的戰將,遇上時不可不留神。」   寇仲點頭道:「多謝指點,不過我想知道的,是這群將領中,誰曾是翟讓的舊部?」   眾人瞿然動容。   本有輕視之意的,亦收起蔑視的心。   王世充凝視寇仲好半晌後,吁出一口氣道:「單雄信和邴元真都是在李密未崛起時隨翟讓打天下的宿將,向與李密的一群心腹不大和睦,但若要煽動他們背叛李密,卻非易事。」   寇仲悠然道:「尚書大人請恕我直言,現今天下群雄並起,參與各路義軍者,不外為了功名富貴,或是造福萬民。以前之所以有這麼多人向李密投誠,又或翟讓被殺後以其所部改投這傢伙,無非希望買大開大,跟中了未來的真命天子。所以只要我們向這些人顯示出真命天子非是李密,他看似牢不可破的瓦崗王國勢將四分五裂,皆因其中破綻處處,人心不穩。」   接著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的道:「現在形勢清楚分明,誰先出手,誰便要吃敗仗;但假若相持下去,待李密恢復元氣,尚書大人勢將危矣。」   大廳中一陣沉默,連呼吸聲都似歇止了。   體型彪扞的陳長林道:「聽寇兄的話,似乎對迫令李密先行出兵一事已有定計,何不說出來讓大家參詳?」   所有目光全集中在寇仲身上,連似對寇仲不屑一顧的玲瓏嬌也不免。   寇仲大感滿意,知道自己在王世充這軍事集團中剛確立了地位。從容一笑道:「所以我們不但不可以主動對付南海派的人,還要利用他們。」  ****************************************************************************   就在獨孤霸要落在快艇之際,艇子像給只無形之手在艇下托動般,倏地橫移三尺。正是這三尺之差,決定了這凶人的命運。   一道金光從水內射出。   獨孤霸在被重創之後,又一腳踏空,完全失去計算,臉上露出驚駭欲絕的表情。   躲在水中的刺客在時間上更是拿捏得無懈可擊,刺中獨孤霸咽喉的一刻,剛是他大半截身子正落進水裡去,連死前呼喊一聲都辦不到,就那麼沒進水裡。   兩人這才看到殺他的是一隻托著金針的美麗玉手。   跋鋒寒和徐子陵那想過會有此變化,呆瞪著雨粉飄飄下回復平靜的河水。   沉落雁的美麗俏臉從水面冒出來,向兩人展露一個甜美的笑容,道:「多謝兩位援手之德,否則也難以雪此辱恨,但千萬不要告訴人是我幹的。曲傲不在這裡,而是在陰癸派一個秘巢內,若你們肯答應為我守秘,我便告訴你們算作回報。」  ****************************************************************************   寇仲成竹在胸的油然道:「若尚書大人能佯作被刺受傷,包保李密會立即大舉進犯,那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王世充臉露難色道:「現在我們防範猶恐不周,若故意給人機會,一個不好,吃了大虧豈不是弄巧反拙。」   張鎮周不知是否給李密打怕了,插口道:「李密戰無不勝,即使童山一戰元氣大傷,但實力仍在,為何寇兄弟這麼肯定可敗李密呢?」   寇仲知道若不先增強諸人必勝的信心,王世充這自私自利的人絕不肯去冒這個大險,語調鏗鏘的侃侃而言道:「上兵伐謀,而孫子兵法也有知敵的一項。諸位大人該清楚我的底細,翟讓的女兒和我一直有聯繫,通過她的關係,李密打個噴嗤也瞞不過我,只要李密中計出兵,我們便以誘敵、暗襲、伏擊的戰術戳破他戰無不勝的神話。」   頓了頓續道:「我已聯絡上夏王竇建德的首席大將劉黑闥,請他虛張聲勢來援,所以只要尚書大人肯冒這個險,李密不中計才怪。」   眾人為之動容。   王世充精神一振道:「可否讓我一見翟嬌的人?」   寇仲拍胸道:「見翟嬌也沒有問題,不如就今天吧!」   王世充至此那還有懷疑。但楊公卿卻道:「不過安排被刺一事必須計劃周詳,以保萬無一失。待見過翟小姐後,我們再從長計議。尚書大人意下如何?」   王世充拍案道:「就是如此。」   寇仲心下大快,心想李密今趟你若能逃出此劫,我寇仲威震江湖的人名就倒轉來寫。   心中同時想起埋在城外秘處的面具,應可大派用場。   若沒有跋鋒寒和徐子陵之助,他絕不敢讓王世充去冒被刺之險。   因為對手實在太強橫了。 第九章 闖探虎穴   小艇在綿密的細雨下緩緩滑過水面。   徐子陵神情肅穆地把由別艇取來的槳子操舟,劍眉深鎖。   坐在船頭戴上竹帽的跋鋒寒環目掃視了兩岸的民房後,道:「你在想甚麼?是否想不通沉落雁為何要殺獨孤霸呢?」   徐子陵點頭道:「沉落雁一向把李密的事看得比自己為重,故不該在李密正要與獨孤閥合作的當兒,搬害獨孤閥的人。不過這只是想不通的其中一件事。」   跋鋒寒沉吟道:「我們只要弄清楚沉落雁是跟蹤獨孤霸來此,抑或是早伏在那裡作探子,只是適逢其曾順手報仇,便可猜出個大概。」   徐子陵想也不想便答道:「當然是早便伏在那裡,否則怎知曲傲不在屋內。」   跋鋒寒道:「沉落雁監視這屋子該有一段時間,可能見到曲傲離開,又或跟蹤他到了她說的那個地址,更證實了那是陰癸派的秘巢,才可以提供這消息。但她這麼大方應是不安好心,只想借我們的手去對付曲傲。」   頓了頓續道:「她趁機殺死獨孤霸可能兼有公私兩個原因,只看獨孤霸要秘密來見鐵勒人,可知獨孤閥對李密仍有很大顧忌,而與李密合作對付王世充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最理想自然是只殺死王世充和他的親信,再把兵權接收過來。否則若讓李密得了東都,他獨孤閥還有好日子過嗎?」   徐子陵道:「曲傲既不在,獨孤霸要來見誰?」   跋鋒寒道:「或者他也不知曲傲不在那裡。又或長叔謀之類的人物正在屋內等他,但照我猜現時那只是一座空屋,至多有一個半個武功低手在留守,連最後留下的兩個高手花翎子和庚哥呼兒亦剛剛離去。否則我們的打鬥聲便應會驚動屋內的高手。」   徐子陵歎道:「事情真複雜,令人想不通的一件事是沉落雁憑甚麼跟蹤曲傲而不被發覺。呀!我明白了,該是長白雙凶兄弟,他們武功既高,又都是跟蹤別人的人行家。」   兩人四目交投。   跋鋒寒沉聲道:「怎麼樣?曲傲可能去與祝玉妍開秘密會議。我們則有兩個選擇:一是在曲傲離開時和他狠鬥一場;另一則是不動聲息,摸清陰癸派秘巢內的實力和底子後,再設法探聽你瑜姨的消息。」   徐子陵忽道:「你和沉落雁是甚麼交情?」   跋鋒寒微怔道:「這方面的事和目前的事有何關連?」   徐子陵若無其事道:「我只是想猜猜這是否沉落雁布上的另一個陷阱。」   跋鋒寒警覺地視察前頭的另一艘中型貨船,答道:「她曾邀我加盟李密,秘密當她的刺客,當然是許以厚酬,不過卻給我斷然拒絕,事後還結伴同游了整整一天,不能否認她私底下是個頗為動人的女子。」   徐子陵苦笑道:「但她對李密的忠誠卻肯定凌駕在其他事上,所以我一點都不信任她。李密追殺我和仲少的蒲山公令絕不是鬧著玩的。現在那已變成李密心中的一根刺。」   跋鋒寒道:「你的話不無道理,所以我們須分頭行事,你去與寇仲會合,我則去踩盤子,看看是否真屬陷阱。」   徐子陵皺眉道:「你不覺得太冒險嗎?惹出祝玉妍又或婠婠,再加上鐵勒人,恐怕連寧道奇也不易脫身。」   跋鋒寒微笑道:「我只採隔岸觀火式的監視方法,絕不會蠢得闖進去送死,只要沉落雁沒有騙我們,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可尋。」   又笑道:「泊岸吧!」   寇仲趕到天津橋對開的洛堤時,徐子陵等了他有小半個時辰。   他躍落艇內,徐子陵立即操槳開出。   寇仲回頭張望道:「我已用了多種方法撇開想追蹤我的人,咦!這艇從那裡偷來的。」   徐子陵笑道:「本是偷的,後來卻變成是一錠金子交易的成果,故我己名之為雙龍號,有它代步,誰都休想跟蹤我們。」   寇仲接過他遞來的竹笠蓑衣,欣然道:「你倒是準備充足,老跋到那裡去了!唉!董淑妮那小婆娘真是騙我的。」   想解釋時,一人由岸上凌空飛至。   兩人嚇了一跳,誰敢如此膽大包天,公然以雙拳對付他們的四手呢?   即使來人是祝玉妍,在如此廣闊的河面攻擊有艇為憑的他們,亦須三思而後行。   看清楚些,才知來者竟是宋玉致口中該已南歸的宋師道,因他頭頂竹笠,故一時認不出是他。   這多情種子挾帶風雨落在艇心,喜道:「找你們真辛苦,又怕被人看見我和你們接觸,所以從皇城一直跟小仲到這裡,才敢和你們見面。」   寇仲苦笑道:「你的跟蹤術真不錯。」   徐子陵訝道:「二公子不是回南方去了嗎?」   宋師道淡淡道:「君綽的師妹有難,我怎能袖手不理。」   徐子陵船槳一擺,舟子轉往左旁的支道,加速前進。   宋師道續道:「君瑜的事,我已有點頭緒。」   兩人愕然,他們明查暗訪,仍得不到半點消息,而宋師道前晚方知道此事,怎可能這麼快便有成績?   宋師道也是玲瓏剔透的人,見到兩人疑惑的神色,道:「我宋閥和這裡幾個較小的幫會,早有緊密的聯繫。其中一個更與洛陽幫勢成水火,故無時無刻不在密切注視上官龍的動靜。正因為有上官龍這條線索,才給我探到這個珍貴的情報。」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精神大振。   宋師道吁出一口氣後,像在整理腦中的資料,半晌才緩緩道:「五天前,上官龍孤身單騎出城,到黃昏時始見他回來,他身後還有一輛低垂簾幕鋪滿塵土的馬車,隨車同行的四人有兩個女的,都罩上臉紗,行藏閃縮。車子最後到了城東南角伊水旁永通坊的一所院子裡。而上官龍到翌晨才離開。」   徐子陵運槳操舟,沉聲道:「我們必須立即找到跋鋒寒,我敢肯定沉落雁所說的那所房子,裡面等的絕非曲傲,而是『南海仙翁』晃公錯那傢伙。」   寇仲驟然聽來雖聽得一頭霧水,但卻知道宋師道已間接揭破了沉落雁的一個陰謀。  ****************************************************************************   跋鋒寒步出橫巷,拉低帽子,低頭疾行。   街上雖不乏行人,但因雨勢轉大轉密,人人都是匆匆來去,少有注意其他人。   沉落雁說的地點是新中橋北面的承福坊,但他卻故意繞上一個圈子,看看有否給人吊在身後。這種天氣裡,跟蹤別人非是易事,但要覺察有否被跟蹤亦難度倍添。他本身雖驕傲自負,但對徐子陵的才智卻非常看重。徐子陵若認定沉落雁不安好心,必有他的道理。   跋鋒寒雖明知可能是個陷阱,心中卻沒有絲毫懼怕。自培育他成長的馬賊群被殲後,他一直獨來獨往,仇家遍地,已慣於應付各式各樣的陰謀詭計。   就在此時,他忽然停步。雨水打在竹笠上,發出充滿節奏感的「浙瀝」清脆響音。   身穿男裝的東溟公主單琬晶剛從一輛馬車走下來,手持雨傘,在前方二十步許處冷冷瞧他。   跋鋒寒差點掉頭便走,猶豫片刻後,才朝這美女走去。   不一會他已和她臉臉相對,熟悉的體香令他生出無數回憶的片段。   單琬晶輕歎一聲,玉容解凍,泛起幽怨無餘的神色,輕輕道:「陪琬晶走兩步好嗎?」   跋鋒寒微一頷首,領前緩步,道:「你是湊巧在這裡碰上我的?還是聞訊而來。」   單琬晶道:「誰人有本事跟你們而不被發覺呢?只是湊巧碰上吧!我本已準備不再理你們的事,但老天爺總愛作弄人,又教我在這裡遇上你。」   跋鋒寒瞥了傍在右側緩步的單琬晶一眼,目光再次注視前方,雨水從她的雨傘滑下來,滴在他的竹帽和早已濕透的寬肩處,令他感覺到兩人間類似某種的微妙關係。   單琬晶低聲道:「我剛見過世民,他想好好和你們詳談,看看可否和平解決你們和他間的問題。」   跋鋒寒微笑道:「我跋鋒寒一向都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做人,他要談,便要看寇仲和徐子陵是否有興趣了!」   單琬晶歎道:「我不想再和你爭吵,一次便夠了。不過卻要提醒你一句,世民手下高手如雲,只是他一向低調,等閒不會讓人摸清他的底子吧了!」   跋鋒寒淡淡道:「我剛曾遇過李神通,他該算其中之一吧?」   單琬晶道:「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又如何?你總該聽過他們的名字。」   跋鋒寒心中微懍,這兩人均是新一代的高手,在北方赫赫有名,雖及不上他般為萬人矚目,但都是有實力的年青高手,想不到竟都歸附了李世民。   單琬晶道:「還有一個叫龐玉的人,你或者未聽過他的名宇,但此人無論才智武功,均不會在你們之下。」   跋鋒寒知她定是剛見過此人,故印象特別深刻。以單琬晶的眼力,自然不會看錯,照她的性格,更不屑虛言恫嚇。   啞然失笑道:「事情像是愈來愈有趣,你有否見到李靖呢?」   單琬晶訝道:「誰是李靖?」   跋鋒寒真的吃了一驚,單琬晶顯然並未曉得李世民今次來洛陽的全部實力,但已為他們擔透心事。   跋鋒寒岔開道:「有沒有陰癸派的消息?」   單琬晶道:「據消息說,陰癸派已將你們三人視為師妃暄之外的頭號大敵,務要在下次出手時,一舉把你們殲滅。唉!鋒寒你不如離開中原吧?為何要和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混這淌渾水?弄得四面受敵,現在連娘和我都感到難以居中插手調停。」   跋鋒寒欣然道:「有琬晶這句話便夠了!有一事我必須向你申明,寇仲和徐子陵乃我跋鋒寒真正的肝膽之交,和他們出生入死的這段日子,我將永誌不忘。待君瑜的事水落石出後,不用人迫我也會返回大草原去,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死也要死在那裡。」   單琬晶嬌軀微顫的靠近了他一點,和他肩頭微碰即離,柔聲道:「陰癸派尚有幾個元老級高手,將會應召增援,祝玉妍不但想毀掉師妃暄,更要殺死擋在路上的任何人。她之所以不惜開罪傅采林來對付傅君瑜,皆因以為她也知道『楊公寶庫』的秘密。」   跋鋒寒默默聽著,感受身旁美女語氣中的關切。   這趟雨中漫步,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聚首。   沉聲道:「你甚麼時候回琉球去?」   單琬晶好一會才答道:「該是這幾天的事,以後我們會盡量減少來中原。」   跋鋒寒停了下來,單琬晶仍繼續多走三步,才停步轉身,把素黃色的傘子斜斜打在身後,襯托起她湖水綠色的擋雨披風,玉骨冰肌、亭亭俏立,有種惹人憐愛的動人美態,使人無法聯想到她一向固執剛烈的脾性。   跋鋒寒定神細審她這罕得一見的姿態表情,吁出一口氣道:「一路順風!」   硬起心腸,轉身便去。   走了約五步,單琬晶在後面嬌呼道:「鋒寒。」   跋鋒寒沒有停步或回頭後望,只揚揚手,道:「別了!」便逕自去了。  ****************************************************************************   跋鋒寒好不容易才尋到承福坊的入口,一輛馬車迎面駛來,駕車的是個臉目陌生的漢子,叫道:「跋爺請上車!」   跋鋒寒大感愕然時,寇仲的大頭從車廂探出來,擠眉弄眼道:「跋小子你滾到那裡去了!還不上來!」   跋鋒寒立時把離別的傷感拋開,哈哈一笑鑽進車箱去,才知除寇仲和徐子陵外尚有宋師道,難怪馬車、車伕一應俱全。   寇仲扼要地解釋了來龍去脈,道:「現在我們要殺到那裡去,但先得研究清楚那院子的佈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破門碎窗入屋,只要婠婠或祝玉妍不在,而瑜姨又確給她們藏在那裡的話,我們便該有很大的成功機會。」   宋師道忙道:「但卻絕非萬無一失。所以我們必須謀定後動,機會失去了就永不回頭。」   跋鋒寒冷哼道:「沉落雁太狡猾了,竟敢這麼來害我,若非我不喜歡殺女人,定要拿她來試劍祭旗。」   寇仲道:「與李密的鬥爭,豈在朝夕,遲些就有她好受的。」   宋師道已清楚整件事,提議道:「何不把沉落雁刺殺獨孤霸的事放出去,好破壞獨孤峰和李密的關係,至少也可累得沉落雁要大費一番唇舌。」   寇仲笑道:「千萬下可,否則我的戲法就不靈了!現在我的招數叫盡長他人志氣,撤減自己的威風。連那晃公錯我們也要好好尊敬他老人家,不拔他半根毫毛。」   跋鋒寒素知他的手段詭計,也沒閒情去管,轉向宋師道道:「二公子有沒有辦法可偵知曲傲躲在那裡?」   宋師道點頭道:「這個容易,駕車的小張是這裡青蛇幫的人,我對他們的幫主任恩有過點恩惠,只要我說句話,而又是他們能力所及,都會義不容辭。洛陽的事,少有瞞得過他們這群地頭蟲的。」   寇仲壓低聲音道:「他們是洛陽幫的死對頭,我們扳倒了上官龍,使洛陽幫在群丑無首下陷於四分五裂之局,等於間接幫了他們天大的忙,現時他們對我等不知多麼感激。」   徐子陵瞥了窗外一眼,道:「雨停哩!」   駕車的小張叫道:「四位大爺到了!」 第十章 蛛絲馬跡   四人在坊門外下車,觀察形勢後,翻上瓦面,竄過幾所屋子後不片刻目標中的院子出現前方,中間只隔了一條小巷。   一看下,都心知小妙。   屋前的空地上,雖泊有一輛馬車,卻不見拉車的馬兒。   這所前後三進,以兩個天井相連的房子門窗緊閉,沒有半點有人居住的樣子。   寇仲頹然道:「糟了!妖婦妖公妖女全給我們嚇走了。」   宋師道出奇平靜,低聲道:「我們入屋看看,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跋鋒寒歎道:「我看也是白費心機,陰癸派一向以行蹤隱秘見稱,那會留下任何可根尋的線索,否則早給人追上老巢去。」   宋師道搖頭道:「今趟是不同的。我幾可肯定她們是前晚上官龍被揭穿身份後才匆匆轉換地點,是為怕被人尋到這條線上。這是一種小心駛得萬年船的措施,但卻又很易被人忽略的。在這種心理下,難免會有疏忽。那我們便有方法找出來了。」   三人無不動容,頓然對宋師道這位二公子刮目相看。   宋師道一聲「來吧」,領先躍往院子裡。   廳內佈置講究,牆上還掛有書畫一類的裝飾,不過不出跋鋒寒所料,一切乾乾淨淨的,除家居用具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宋師道卻不肯放過任何一寸地方。當三人意興索然時,他卻從地上撿起一些茶葉的碎屑,送到鼻下嗅吸一番道:「若我沒有瞧錯,這該是黃芽葉,挺直勻齊,色澤黃中帶綠,細嫩如亳,形似鴨舌,乃茶葉的極品。」   三人聽得目瞪口呆,心想只有他這種出身高門大族的世家子弟,才能憑一片茶葉說出這麼多道理來。   徐子陵皺眉道:「縱然知道這是甚麼茶葉,但又能起甚麼作用?」   寇仲插口道:「照我看陰癸派的妖女不會把茶葉隨身帶備,該是上官龍預備好來孝敬她們的。」   宋師道欣然道:「這個可能性非常之大。天街有幾間茶鋪,其中三間都有黃芽茶賣,但只有山景居賣的是金剛台生產的一等黃芽葉,我和他們的老闆這些日子混得頗熟,很容易查出上官龍是否只酷嗜此茶。尚是如此,我們便多得一條線索。」   三人都聽得心服口服。   茶有茶癮,喝慣了某種茶,盡避會間中換換口味,但總不會一下子全改變過來的。上官龍應是在養傷期間,若碰巧他遣人去買茶,他們便有機會了。   宋帥道再巡察一番,沒有新的發現後,朝內進走去。   三人因他這種『查案』本領而對他視若神明,忙追在他身後。   宋師道進入其中一間臥房,睡床羅帳低垂,內裡被褥凌亂,應了他們的預料,不但走得非常匆忙,且是在半夜離去。若是在日間,一切被褥便該是執拾整齊。   三人學宋師道般仔細觀察時,他卻揭帳坐在床沿,拿起被鋪枕頭用神嗅吸。   三人唯他馬首是瞻,耐心靜候他發言。   宋師道見三人呆瞪他,放下被枕莞爾道:「實在沒有甚麼大不了。只是我一向長在講究生活的家庭,而湊巧陰癸派的人對這方面的要求亦是頗為講究,才給我認為可憑此看出些甚麼事來。」   跋鋒寒動容道:「二公子這話非常管用,一向以來,江湖中人都以為陰癸派躲於深山窮谷之中,但現在看來則更有可能是把老巢隱於繁華的大都市內,教人料想不到。否則絕不會如此事事講究。」   寇仲也謙虛地問道:「究竟是怎樣的講究呢?」   宋師道答道:「這睡帳和被褥都被一般香料薰過,但枕頭帶著的則是另一種香氣,那該是來自那女子本人喜歡使用的香料。」   跋鋒寒道:「那麼睡這房子的該不會是君瑜,她從不用香料的。」   宋師道道:「薰於被帳上的是采自馬尾松的松香,不要以為這只是追求享受,它實際上還有防潮、防腐、驅蟲的好處。」   又道:「至於忱上的香氣應是從桂花的極品丹桂花提煉製成的香料,普通人家都花費不起。在洛陽雖有十多家香料鋪,但只有平福老店出售這類貴格貨。」   跋鋒寒奇道:「二公子對洛陽的各行店舖真是瞭如指掌。」   宋師道微笑道:「我先後來了洛陽五趟,閒來沒事便上街亂逛,藉便幫助一下洛陽的經濟發展,明白嗎?」   徐子陵道:「既然有了茶葉香料這兩條線索,我們下一步該怎樣走呢?」   宋師道道:「看遍其他地方再說吧!不過跋兄說得對,可以帶走的東西,她們是不會留下來的。」   車子開出,往天街駛去。   在追尋傅君瑜這事情上,宋師道已搖身一變成了他們的領袖。   寇仲不解道:「我始終不明白,為何數次與婠婠交手,她都不拿瑜姨來要脅我們?」   宋師道道:「這反而顯示了君瑜真是落在他們手上,所以才怕給人知道。就算祝玉妍如何肆無忌憚,對傅采林也總有幾分顧忌。非到迫不得已時,也不會用君瑜來要你們供出『楊公寶庫』秘密的。」   午後的陽光破雲而下,在下了半天雨後,份外使人感到明朗清新。   宋師道藉機閉目養神,三人不敢擾他,都靜靜坐著,或是溜覽沿途的風光。   到了天街,宋師道溜下車去,而小張則把車子駛進一條橫街等候。   跋鋒寒乘機囑咐小張替他找尋鐵勒人落腳的地點。   小張傲然道:「跋爺放心,這等小事小人必會給你辦得妥妥當當。」   說畢跳下車子去了。   剩下三人在車中等候。   徐子陵記起早先未說完的對話,問寇仲道:「你說知道董淑妮騙你,究竟是甚麼回事?」   寇仲狠狠道:「此事說來話長。」   接著解釋了要王世充詐作被刺傷的前後經過,然後道:「我為了安定和加強王世充的信心,帶翟嬌和屠叔方去見王世充,這老狐狸立即歡容滿臉,和我商量安排被刺的事。哼!他娘的,你可知他有甚提議?」   兩人當然只有搔頭表示不知道的份兒。   寇仲模仿王世充的聲音語調道:「後天榮鳳祥會在府中設宴賀壽,洛陽有頭臉的人都會去湊熱鬧,我本想不去,但現在卻不能不去,否則晃老頭那來行刺我的機會。」   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臉臉相覷,後者道:「這是甚麼一回事?榮鳳祥的賀壽不是在昨晚舉行了嗎?」   寇仲苦笑道:「所以我說那妮子在騙我。真不知她是何居心?」   徐子陵沉聲道:「她要佈局殺你,而這事與王世充沒有半絲關係。」   寇仲一呆道:「她為何要殺我?可能只是想擄走找,但這樣對她有甚麼好處?她不怕王世充惱她嗎?」   跋鋒寒失笑道:「除了董淑妮外,這問題怕要老天爺才可答你。你這小子究竟對人家姑娘做過甚麼喪盡天良的事呢?」   寇仲叫起撞天屈道:「那算得甚麼呢?何況還是她主動的。不要看她年紀輕輕,她的經驗比我們三個人加起來都要豐富。」   見到兩人目光灼灼的瞪著他,寇仲攤手道:「我是男人嘛?逢場作興也是人之常情,對吧?」   徐子陵道:「以董淑妮的情性,此事必與男女之事有關。」   跋鋒寒笑道:「你可能遇到了一個妒夫,而董淑妮則貫徹她一向視愛情為玩遊戲的本性,信不信由你。」   寇仲正要說話,宋師道回來了,一臉興奮的道:「終於見到曙光!」  ****************************************************************************   小艇駛到洛水和運渠的交匯處,西面就是橫過洛水三座大橋之一的浮橋。   兩岸處大大小小數十個碼頭,泊了近三百艘各類形式的船舶。船隻往來不絕,水道交通頻繁熱鬧。   小艇在兩艘貨船間停下。   由於要讓出河道通路,而碼頭則數目有限,所以船隻都是緊貼靠泊,故他們的行動不會惹起注意。寇仲瞧往岸旁起卸貨物的忙碌情景,訝道:「只看到眼前繁華景象,誰能想到處處有人在割地稱王,弄至戰火連綿?」   宋師道道:「這類貿易往來可帶來當地大量稅收,且能解決需求供應,所以人家都會盡量預以方便。假若誰不識相,封鎖水路,又或沒收財貨,商旅便改到別處做生意,最後的損失仍是自己而己。」   跋鋒寒緩緩掃視眾船,大感頭痛道:「究竟是那條船?」剛才宋師道聯同青蛇幫的幫主任恩,去茶葉鋪和香料鋪探問,果然有人於昨天清晨來訂購了一批特定的香料和茶葉,且與宋師道認出來的黃芽茶和丹桂香料吻合無間。   最妙是由於平福老店內的丹桂香只有少量存貨,故必須到城東的貨倉提取,來訂貨的漢子囑他把貨送至這處其中一個碼頭,再用小艇載走,所以他們才追蹤到這裡來。   寇仲接口道:「雖是在這裡的碼頭接貨,但卻可以是轉運到這廣闊河域上任何一條船,唉,這真是個船舶的迷魂陣,陰癸派真會揀地方。」   宋師道卻胸有成竹道:「我家一向做水運生意,最熟悉這方面的問題。此處的船大概可分商船、客船、漁船三種。由於怕給敵人滲透,所以船舶出入檢查嚴格,記錄詳盡。我已使任恩找人想辦法,看看有那艘規模似樣點的大船,至少在這裡泊了兩天,但又沒有上落客貨。如此雖不中亦不遠了!」   寇仲心悅誠服道:「難怪師妃暄要來找二公子,像你這麼思慮精密周到的人,我還是首次遇上。」   宋師道苦笑道:「我宋師道算得甚麼?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徐子陵怕他傷情下誤了大事,忙道:「我尚有一個想法,就是這艘船必像我們現下的小船般是泊在碼頭的最外圍處,俾可隨時開航。」   跋鋒寒虎軀微震,目光迅速瞧往剛才曾惹起他注意的一艘三桅大船,道:「這艘船特別可疑,看似泊在兩艘舶的中間處,但三艘船上都不見半個人影,與其他船上忙碌的情況大不相同。」   三人隨他目光瞧去。   只見對岸的其中一個碼頭處,泊有三條船,中間的一艘比其他兩艘大上一倍,只甲板上便有兩層,且果然三條船上都不見有人走動操作。   宋師道道:「如此更不用浪費時間,我著任恩派人專查這三條船,立即便可以有結果。」   四人坐在河旁一所樓房的二樓處,窗外可見到碼頭上落貨的情景,左方不遠處就是那三艘可疑的船隻。   樓下是間專做鹽貨生意的店舖,屬青蛇幫所有。事實上洛陽的大小幫會,都大做水運生意。   一向以來,各幫會都有自己專門的生意,獨佔利潤,各有各的勢力範圍。   洛陽幫之所以招惹眾怒,皆因常要插手到別幫的業務去,又恃勢大,要各幫會每月奉獻孝敬,破壞了各不相干的規矩。   任恩做的既是鹽貨,自然和宋閥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寇仲忽然道:「假若祝玉妍和婠婠都在船上,我們該怎麼辦?」   徐子陵道:「先弄沉她們的船,再在混亂之際搶人。」   跋鋒寒道:「那就要擬好逃走的方法和路線,否則有誰落單被追上,便大事不好,不但救不回君瑜,怕還要賠上小命。」   以跋鋒寒的高傲自負,竟說出這番話來,可知他對遇上祝玉妍和婠婠連保命的把握都欠缺。   宋師道微笑道:「你們這種情況,叫關心則亂,假設祝玉妍和婠婠是上驥,那我們頂多只是中驥,以中驥對上驥,必敗無疑。」   寇仲道:「我不是沒想過這問題,只是我們根本不知她兩人是否在船上,更不敢去冒失查探,所以無法實行以中驥對下驥之策。」   宋師道淡然道:「所以我說你們是關心則亂。今晚曲傲與伏騫要在曼清院進行那場未竟之戰,祝玉妍等就算不去捧拍檔的場,也不會錯過這種難得的機會,順便看看伏騫是甚麼料子,那時我們的機會就來哩!」   寇仲點頭道:「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唉!只好爽約了!」   徐子陵皺眉道:「你約了誰?」   寇仲答道:「這個人只聽名字便已有些瞄頭,叫宋金剛,你服不服?」   宋師道和跋鋒寒同時動容。   前者道:「這人不但是北疆武林不可多得的高手,還智勇兼備,乃劉武周手下的頭號猛將。」   跋鋒寒道:「我也聽過他的名字,在北方他和劉黑闥齊名,都是威震一方的名將,從來沒吃過敗仗的。」   頓了頓思索道:「他該是隨突利來的,找上你為了甚麼事?」   寇仲笑道:「會有甚麼好帶挈的。他雖沒有說出來,想來都是要我去當刺殺杜伏威的刺客,難道會請我率軍打仗嗎?」   四人雖在說話,但都是對窗而坐,目光沒有半刻離開那艘疑船。   宋師道道:「宋金剛怎會對你大材小用?況且杜伏威若那麼容易被刺,早死過百多遍,連楊虛彥也是無功而返。照我看他是另有周詳計劃,絕不會白白浪費像你這般人物。」   跋鋒寒心中一動,問道:「二公子知否楊虛彥乃李世民的人,隨他到了這裡來,還與我們交過幾招。」   宋帥道愕然道:「我倒不知他和李世民有關係。只知他迷戀這裡的賭場大豪榮鳳祥的女兒榮姣姣,此消息極端機密,我們費了很大功夫才查出來的。」   寇仲一震道:「董淑妮說過榮姣姣乃她的閨房密友。會否……嘿!」   跋鋒寒點頭道:「以董淑妮的隨便,兩女侍一男亦絕不稀奇,東都一向是舊隋皇族聚居的地方,楊虛彥乃士族中人,和兩女搭上是舉手之勞的易事。」   徐子陵拍腿道:「楊虛彥那傢伙見你沒有中計,才會尋上來動手。」   宋師道聽得一頭霧水,問道:「你們在說甚麼?」   幸好此時任恩一臉喜色的走上來,坐下劈頭便道:「幸不辱命,我可以包保找對船了!」   宋師道欣然道:「任兄說得這麼肯定,當是有所發現。」   任恩年在四十許間,五短身材,外表像個道地的生意人,但能當上一幫之主,自有他的本領。   他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點頭道:「果然如此。因為有人曾目睹一些戴有臉紗的女子從船上走下來,且在晚間。雖只見過一次,但因那些女郎身段極佳,故留下深刻的印象。」   跋鋒寒道:「但可肯定不會是祝玉妍或婠婠,以她們的身手,怎會輕易讓人見到。」   宋師道從容道:「任兄請為我們安排些菜餚,酒則免了,我們就和陰癸派的妖婦妖女比比耐性吧!」   任恩答應後,向跋鋒寒道:「有鐵勒人的消息了,曲傲落腳的地方在城東北興藝坊的一所房子處。此宅屬呂梁派的杜干木所有,而杜干木則是越王侗手下。」   跋鋒寒歎了一口氣道:「有勞貴幫!不過現在我無法分身,希望曲傲可擊敗伏騫,否則我也沒興趣挑那敗軍之將來交手。」   任恩雙目射出崇敬神色,告退下樓。   四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三艘船。 第十一章 將計就計   太陽最後一道餘暉消失在西方的空際,洛陽城已是萬家燈火,江邊船泊停泊處,更像一條條燈龍般沿岸盤繞延綿。   不知是否因下過雨的關係,夜空特別澄明通透,空氣清新。   雖仍有人挑燈卸貨,但碼頭區大部份的地方都是一片忙碌後的平靜。   蹄聲沓響,數騎一車沿江馳來,抵達其中一個碼頭時,勒馬停定。   其中一人嘬唇哨響,似乎在招呼泊在碼頭處那艘船上的朋友。   正對這一帶緊密注視的寇仲欣然道:「小陵,老朋友來了!竟可時刻都碰到熟人。」   徐子陵瞪了一眼,愕然道:「這不是獨孤策嗎?」   宋師道道:「他左旁的人就是名氣頗大的『河南狂士』鄭石如,其他的都是這裡的著名世家子弟。」   寇仲一呆道:「竟然是他,我對他的聲音熟悉,樣子還是初次見到。」   當日他曾躲在畫櫃內偷聽李密等人和他及錢獨關說話,想不到終於見到他的廬山真臉目。   這有狂士和智者之名的高手衣著有點不倫不類,在文士服之外卻加穿一件武士的罩衣,散發披肩。年紀在三十許間,相格粗放狂野,樣貌大致上也算不錯,留了一撮山羊鬚,別有種不修邊幅的魅力。   跋鋒寒道:「他為何會與獨孤策混在一起?」   徐子陵則道:「看獨孤策的神情,該仍未發現乃叔給人宰了。」   四人居高臨下指點談論之時,那艘船的船艙走出一位國色天香的麗人,只步姿已能予人贏弱動人的美態。   兩名俏婢侍候她下船。   跋鋒寒與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同時失聲道:「白清兒!」   赫然是錢獨關的愛妾白清兒,跋鋒寒曾從她類似婠婠的氣質推斷出她是陰癸派的妖女。   白清兒登上馬車後,獨孤策、鄭石如等擁著馬車美人,趾高氣揚的呼嘯去了。   跋鋒寒瞧著兩婢回到船艙,一震道:「好險!我們差點誤中副車。」   寇仲和宋師道不解地瞧向他。   徐子陵點頭道:「這艘船才是真命天子。」   白清兒的客船與那三艘疑船隻隔了數百步,中間泊了十多條其他的船舶,假若白清兒確是陰癸派的妖女,這當然就不會屬於巧合。   跋鋒寒略作解釋道:「事實上我心中一直難以釋然,因為這三艘泊在一起的船實在過份礙眼,不似陰癸派一向的作風。現在我肯定這三艘船都是空船,也是陰癸派精心布下的陷阱,看看會否有人中計。又或根本是針對我們而設的。」   宋師道心中一動:「不若我們來個將計就計,說不定可反收奇效。」   跋鋒寒笑道:「若陰癸派知道我們能從白清兒身上推斷出這麼多事來,定然非常後悔。兄弟們!行動的時間到了!說不定尚有時間趕及下一場好戲呢。」   跋鋒寒和徐子陵坐上快艇,在船隻間靈活自如地穿插著,一副尋找某個目標的模樣。   這些日來,寇仲為了聳恿王世充來對付李密,忙得難以分身。剩下兩人相機行事,現今只他兩人出動,該不會惹起敵人的戒心。   而且去了寇仲,實力減弱,更易誘敵人對他們下手。   跋鋒寒皺眉道:「陰癸派的人確狡猾如狐,避到河上,還要耍一記這樣的手段,若非我們有些運道,定會中計。」   徐子陵道:「我們是否就那麼闖上船去?三艘船都沒有燈火,只是這點,已引人注目。至少會惹來盜賊垂涎,現在並非是太平盛世。」   跋鋒寒笑道:「洛陽現在走到街上亂闖亂撞,都可能碰上高手,識相的人都會避避風頭,不敢在這段時間出動。咦!到了!就在前方,裝作小心翼翼的靠過去吧!」   徐子陵忽地壓低聲音道:「那邊有人在注視我們。」   跋鋒寒壓下望向白清兒那艘豪華客船的衝動,欣然道:「這就最好!我們上去便動手砸船,看看他們那邊有甚麼反應。假若不見陰癸派的人出現,便代表了他們船上沒有足夠的實力來對付我們。那只要君瑜真在船上,我們就可把她救回來。」   說到這裡長身而起。   三桅船在前方不斷擴大。   徐子陵收起船槳,亦站起來。   跋鋒寒打個手勢,兩人同時騰身而起,躍離小艇,輕若飄羽的落到那大船船首和艙房間的甲板上。   兩人裝出迅速行動的樣子,破門而入,然後衝進其中一個艙房去,透過窗子剛好看到白清兒那艘大船。   只見船上人影連閃,近七、八個人騰躍而起逢船過船,疾往他們這方面趕來。人影綽綽,看外形佔了大半是女人,兩人暗喜引虎離山之計果然生效。   徐子陵從來人中只認得其中一個是「銀髮艷魅」旦梅,沉聲道:「既沒有祝玉妍和婠婠,連邊不負都不在其內,她們仍一副吃定我們的樣子般來勢洶洶,可知其中定有兩三個人是陰癸派剛抵此處的元老級高手。」   跋鋒寒雙目殺機連閃,從容道:「我們下手絕不能容情,陰癸派的妖人少一個,世上便少了很多被害的人,就教他們嘗嘗和氏璧潛能的滋味吧!」   六女兩男,以鬼魅般的身法落到甲板上,其中一女長得特別高佻,一頭長髮垂在背後,長可及臀,烏黑閃亮,誘人之極。   她的美麗更可直追婠婠,膚色勝雪,黛眉凝翠,桃腮含春。年紀橫看豎看都不該超過二十五歲。   那對翦水雙瞳,更像蕩漾著無限的情意,顧盼間勾魂攝魄,百媚千嬌。   此女顯然在來人中身份最高,打了個手勢,包括旦梅在內的五女立即散開。有些躍往艙頂,一些則移往船尾,扼守各個戰略要點。   剩下的兩名男子分左右立在該女背後,都長得軒昂英俊,年紀不過三十。背後背著長刀,頗有威勢。   跋鋒寒昂然從漆黑的艙子走出來,負手冷然道:「祝玉妍到那裡去了?為何只派些嘍囉來送死。」   那美女露出一閃即逝的訝色,顯然她智慧過人,從跋鋒寒冷靜的神態感到情勢並不尋常,亦沒有因跋鋒寒擺明看不起她而動氣,反嫣然一笑,媚態畢露的輕啟朱唇柔聲道:「我出道江湖的時候,恐怕你仍在牙牙學語,所以不知道我聞采婷是誰才合乎道理。」   跋鋒寒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她身後的兩名男子,見他們微露出妒忌的表情,心中一動道:「你既有面首隨侍左右,在陰癸派中身份自然不低,故此在動手之前,跋某人有一事相托,請前輩你代為轉知祝宗主。」   聞采婷雖是狡計百出之人,亦被他前倨後恭的神態弄得有點糊塗,更猜不透他有甚麼話要說。   她的魔功路徑有異於祝玉妍和婠婠,專走媚功幻術。通常男人見到她時,都會被她迷惑得渾忘一切,而她則趁機使出辣手取對方性命,屢試不爽。   但跋鋒寒心志堅剛如岩石,一點不受到她媚惑的影響。   聞采婷輕搖秀髮,動作不大,但姿態卻悅目非常,令人覺得她平添了無限的魅力,恨不得立即把她摟入懷裡,恣意愛憐。   她幽幽歎了一口氣,道:「為甚麼大家不可以坐下來談談呢?」   她的語氣透出一種純似發自真心的誠懇味道,又是那麼溫柔體貼,神態婉轉可人,除非是鐵石心腸的人,否則怎能不被她打動。   後面那兩名男子眼中已射出不能控制的妒忌神色。   跋鋒寒仍是完全不為她所動,一字一字地道:「請轉告祝宗主,我們已救回傅君瑜,你們中計了!」   以聞采婷的修養,仍不由立即色變。   「鏘!」   就在她心神微分之際,跋鋒寒拔劍出鞘,化作長虹,激射這陰癸派元老級的媚功高手。   事實上由跋鋒寒踏出艙門的一刻,兩人已正式交鋒過招。   跋鋒寒可說是從戰鬥中長人,無論眼光經驗,均無比豐富。只一眼便看出這看來綺年玉貌的女子,實是祝玉妍那一輩的魔門元老高手,魔功深厚。   若在正常的情況下交手,勝負難料。何況對方尚有七個高手隨行,武功縱及下上聞采婷,但亦不可輕視。尤其在聞采婷這種狡猾險詐的女魔頭主持大局下,他即管加上徐子陵也難以討好。所以他必須先以雷霆萬鈞之勢重創聞采婷,使人多勢眾的敵人難以發揮真正的力量。   他又從那兩男子妒忌的神態推斷出聞采婷已久未和人動手,若是經常慣見,就不會因聞采婷向自己施展媚功而憤然不悅。   所以他才使出手段,令她生出莫測高深的好奇心,然後再以傅君瑜的事分她心神,搶先出手。   兩男怒喝一聲,拔刀搶前,迎向跋鋒寒。但已遲了一線。   聞采婷尚是首次遇上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心,會猝然對自己痛施辣手的男人。   最糟是她發覺自己忽然由獵人變成獵物,那種突變和窩囊的感覺,更令她心散神弛,難以發揮出一向的功力水平。   跋鋒寒迎面劈來的一劍,看似簡單,實已到了大巧若拙的境界,封死她反擊和閃退的路線,其中暗藏的變化,更使她測不破瞧不透。   不過她表面上仍是巧笑倩兮的,絲毫不露出心內的驚駭,纖手微揚,抖出一把金光燦然的短劍,身子飄動,金刃似攻非攻,教人全然無法捉摸她究竟是要硬攖對手鋒銳,還是要退閃挪移。   「砰」!   同一時間,徐子陵撞破船艙樓頂的天花,來到守在艙頂四女的上空,剎那間拍出四掌,分襲敵人。   兩邊的戰場,同時拉開戰幕。   「叮」!   聞采婷的金劍挑上跋鋒寒的劍鋒,嬌軀劇顫,猛往後移。   她的後撤早在跋鋒寒算中。   他看準像聞采婷這類女魔頭,生性自私自利,只會犧牲旁人來成就自己。   不過她確比他想像中更要高明。剛才那下身法妙至毫巔,連他都感到難以捉摸,使他難以挾先手之勢得竟全功,差幸已令她吃了暗虧。   兩道刀光分由左右襲至,封著他直攻聞采婷的前路。   艙頂上的四名女子均是陰癸派新一代好手,個個美艷動人。   她們正要下去圍攻跋鋒寒時,忽然陷在徐子陵強大森寒、奇異無比的螺旋掌風下,自顧不暇,那還能分神去理會甲板上的戰況。   旦梅此時從船尾趕上來。   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一言不發加入戰團,向徐子陵痛施殺手。   下面的跋鋒寒倏地後退。   待兩男刀氣暴漲之時,跋鋒寒忽又衝前,撞入兩人刀鋒間的間隙去。   這種改變,除了神奇的步法外,還須真氣和力道的變換配合,絕對違反常理。   在得到和氏璧的異能前,跋鋒寒或可勉力做到,但卻絕不如目下變化的自然和迅快,兩男立時陷於險境。   斑手過招,首重判斷。   兩刀同時擊空。   跋鋒寒一聲冷哼,斬玄劍閃電劈往右方魔男,而肩頭則硬撞上左方那男子胸脅處。   在外人眼中,他只是身子晃動一下,身法迅捷無倫。   右方魔男慘叫一聲,應肩僕開尋丈,跌出甲板,往河中墮去。   另一人慘叫一聲,在劍光疾閃下頹然倒地,再不動彈。   跋鋒寒似是從沒有停滯過般,手中斬玄劍化作一團劍影,隨著玄奇深奧的步法,追擊聞采婷。   聞采婷那想得到兩人連跋鋒寒一招都擋不了,而對手的氣勢挾勝利之餘威,更是有增無減,驚人的劍氣,縱是在十步開外的自己,亦如身在冰窖,寒冷得連血液也似凝固了。   她心知肚明自己在氣勢的較量上已一敗塗地,那敢逞強,尖嘯一聲,迎著跋鋒寒虛刺三劍,再飄身後退,以一個曼妙的姿態,落在鄰舟的甲板上。   他們的打鬥叱喝聲,早驚動附近船上的人,不過人人都躲在艙裡偷看,有些還弄滅了燈火,怕殃及池魚。   跋鋒寒揮劍擋過她射來的三道劍氣,亦是心中暗駭,長笑道:「請恕晚輩不送!」   聞采婷嬌哼一聲,眼中射出怨毒無比的厲芒,一言不發地掉頭朝白清兒的那艘客船掠去。   跋鋒寒還劍入鞘,朝艙樓頂瞧去。   徐子陵環抱雙手,微笑道:「此戰如何?」   與他混戰的旦梅等眾妖女,聽到聞采婷的尖嘯,早立時四散逃走,徐子陵樂得如此,亦不留難。實際上在敵眾我寡的情勢下,他佔不到多大便宜。   跋鋒寒搖頭道:「仍未夠痛快,希望曲傲不會令我失望吧!」 第十二章 義薄雲天   跋鋒寒和徐子陵故意繞了個大圈子,肯定沒有人跟在背後,才來到與寇仲和宋師道約好會合的地方。   那是城南門附近的一所房子,青蛇幫的秘巢。   兩人越牆而入,進入前廳時,寇仲和宋師道正愁眉不展的對桌呆坐。   他們禁不住大吃一驚。   寇仲苦笑道:「不要誤會,瑜姨已給救回來。」   徐子陵在他身旁坐下,皺眉道:「是否見到救她的是你這小子,所以一怒走了。」   宋師道歎道:「若她可以用自己兩條腿走路,我們何用在此唉聲歎聲。」   跋鋒寒駭然道:「陰癸派竟敢向她下辣手?」   寇仲慘然道:「確是非常辣手,但卻非你想像中殘肢斷腿的一類辣手,你們到房內一看便明白。」   傅君瑜花容如昔,只是像沉睡多年的美麗女神,秀眸緊閉,雙手交疊按在胸口。   最駭人的是她口鼻呼吸之氣斷絕,體內經脈也沒有絲毫真氣往來之象。   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早死去多時。但她仍是身體柔軟,皮膚潤滑而光澤照人,沒有半點死亡的氣息。   宋師道歎道:「陰癸派的妖人真厲害,不知使了甚麼妖法,竟能使她像冬眠的動物般長睡不醒。」   寇仲痛心不已的道:「我和二公子已施盡渾身解數,但總不能令她有絲毫反應。最糟是不知她能這樣捱上多久,說不定還有個期限,過了限期瑜姨就嗚呼哀哉,那我們便只好乖乖的把她送回虎口裡。」   正探手按在她天靈穴上的徐子陵頹然道:「她體內生機盡絕,使人無從入手,魔門功法,確是秘不可測。這比當日婠婠的昏迷不醒,更使人無從捉摸。」   宋師道斷然道:「天下間若有人能解救她,就只石青璇一人,她的針灸之術天下無雙,說不定有破除妖術的方法。」   寇仲愕然道:「石青璇原來不只是吹簫的高手,且是濟世的良醫,她住在那裡?近不近哩?」   宋師道愛憐的細察傅君瑜的如花玉容,緩緩道:「石青璇的住處乃江湖上一大秘密,但由於家父和她的母親碧秀心曾有一段深刻的交往,所以方知她長期隱居在四川一處叫幽林清谷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徐子陵心中暗忖:碧秀心必然是個既多情又引人之極的美女,否則不會有這麼多顯赫不凡,名震一方的前輩名家高手,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宋師道雖說得含蓄,亦等若表示了以刀法冠絕天下,武功位居諸閥前列的「天刀」宋缺,也像歐陽希夷和王通般,與碧秀心有段沒有結果的苦戀。   挪回按在傅君瑜頭蓋的手,問道:「她的醫術是否得乃母真傳呢?」   宋師道道:「她的醫藝傳自她爹石之軒,簫藝才是傳自娘親。」   寇仲大感意外的道:「原來碧秀心是正式的嫁了人,為何這麼多人仍對她餘情未了,嘿!我只是指歐陽老頭和王通,再沒有其他意思。」   宋師道毫不在意道:「此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談吧!現在我要立即把君瑜送往四川。唉!她的氣質就像君瑜般獨特動人。」   跋鋒寒直到這刻才收回為她把脈的手,臉上忽晴忽暗,似在內心處掙扎交戰。   除宋師道目光沒法從傅君瑜的俏臉移開外,只有寇仲和徐子陵發覺跋鋒寒神態異常。   寇仲奇道:「老跋你為何不說話。」   跋鋒寒長歎一聲,苦笑道:「因為我知道她發生了甚麼事,故心內非常矛盾。」   三人精神大振,同時又大惑不解。   宋師道焦灼之情更逸於言表,急道:「還不說出來。」   寇仲奇道:「為何會感到矛盾?」   跋鋒寒目光落到傅君瑜身上,神色回復一貫的冷峻,沉聲道:「她現在情況絕非陰癸派的人做的手腳。」   三人為之愕然。   跋鋒寒道:「這是類似婠婠妖女那種閉絕經脈呼吸的功法,卻又回然有異,乃傅采林得自天竺高僧的一項奇技,名為龜息胎法。」   徐子陵道:「你敢肯定嗎?」   跋鋒寒道:「至少有九成把握,因為君瑜曾親口向我提起過這奇異的功法,說能把人長期保持在沉眠不死的狀態,由於不用消耗能量,故長時滴水不進也不會出問題。」   宋師道喜道:「那她有否說出解法?」   寇仲思索道:「瑜姨定是因被敵所擒,不願受辱,更不想被逼說出心中的秘密,才會以此消極的方法對抗,娘的師妹確是不凡。」   徐子陵責道:「不要岔到別處去,現在最緊要是如何把瑜姨弄醒。」   跋鋒寒道:「當時我問她能否自行回醒,她說天下間除那天竺高僧外,就只傅采林有方法使她醒過來。」   徐子陵猛一咬牙,斷然道:「待我為寇仲取得『楊公寶庫』後,就把她送回高麗,讓傅采林大師救醒瑜姨,鋒寒兄不用為此煩惱。」   跋鋒寒露出感激神色,知道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   一向以來,跋鋒寒追求的就是能拋棄一切,專志武道,回突厥挑戰在域外至高無上的「武尊」畢玄。   但在道義上,他卻不能對現在等待救援的傅君瑜袖手不理,故心內痛苦矛盾。   跋鋒寒再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深沉的道:「問題在從沒有人試過這奇異的休眠功法,故誰都不知她可以捱得多久。又或可能過了某個期限後,即使傅采林亦乏回天之術,救她不醒。」   徐子陵正要說話,宋師道截入道:「你們不用為此煩惱,此事交在我宋某人身上,今夜我就帶她趕往高麗,其他事就看老天爺的意旨好了。」   三人同時一震,往他瞧去。   宋師道深深凝視傅君瑜,臉上現出一往無前的堅決神色。   三人心中感動。   要知宋師道乃宋閥新一代最重要的人物,宋缺的當然繼承人,權力財富美女對他都像有如拾芥般容易方便。   從這裡到高麗,隔著的是萬水千山,恐怕幾個月都到不了那裡去,何況還要帶著一位睡美人。其中艱苦,可想而知。   而他尚是首次見到傅君瑜,嚴格來說根本沒有絲毫關係。   宋師道微微一笑道:「說來你們也不會相信。我自從聞悉君綽的死訊後,我從未試過像這一刻般歡欣鼓舞,感到天地再次充滿生機樂趣,生命竟能如此可愛動人。」   跋鋒寒瞧了他好半晌後,歎道:「你如此捨棄一切的走了,你的家族會怎樣想?」   宋師道一對眼睛亮了起來,長長吁出一口氣道:「實不相瞞,我對那種規限重重的生活方式,在多年前已感到索然無味,惡厭之極。寒家雖在南方赫赫有名,但爭天下始終是以洛陽為中心這黃河流域為主的戰場,那是我家勢力難及的地方。」   接著轉向寇仲道:「我們宋家絕沒有要做皇帝的野心。只要小仲能令家父感到在天下統一後,我們宋家仍能保持在南方的地位,到那時終會把三妹許給你。可是你必須答應善待她才行,否則我宋師道第一個不肯放過你。」   寇仲老臉微紅,低聲道:「二公子放心吧!我寇仲豈是始亂終棄的人。」   跋鋒寒道:「二公子放心,我和子陵會盯著他的。」   宋師道再叮嚀了寇仲一會,才在三人幫助下,小心翼翼的用被子把傅君瑜捲起,扛在肩上,道:「我現在先設法出城,到城外找輛馬車給她乘臥,立即北上,你們再不用想君瑜的事,我定能及時把她送到高麗的。」   跋鋒寒一揖到地,肅然道:「跋某一生人還是首次心悅誠服的向另一個人施敬禮,宋公子保重。為安全計,我們將護送公子出城,免生意外。」   宋師道道:「萬萬不可,我們四個人走在一起太顯眼了,只要子陵送我便行。放心吧!我們宋家在這裡頗有點勢力,又有任恩幫手。跋兄不是要找曲傲試劍嗎?祝你一戰功成,名揚天下。」   接著哈哈一笑,和徐子陵洒然去了。   跋鋒寒相寇仲送別宋師道後,回到廳子坐下,都有欲語無言的沉重感覺。好一會跋鋒寒才搖頭歎道:「只有宋師道這種情深一往的人,才配被天下女子鍾情,我和你都不配。」   寇仲頹然道:「宋二公子令我感到渺小和慚愧。唉!像你現在這種心情,怎向曲傲挑戰?」   跋鋒寒苦笑道:「所以我才回到這裡來悶坐。是了!在妖船上沒有遇上高手嗎?」   寇仲道:「高手都傾巢而出,到了你們那處玩兒,剩下的幾個婢僕連我們逐房查看都懵然不知,我們還見到上官龍,差點想順手了結他。」   跋鋒寒沉思道:「陰癸派的高手真個多不勝數,我們遇上的聞采婷,絕對不遜於邊不負,若不能盡殲陰癸派的妖人,我回到突厥或可以不予理會,但你卻睡難安枕。」   寇仲道:「你倒說得輕鬆容易,現在祝妖婦涫妖女等不來煩我們,我們已可酬謝神恩,那還敢去惹她們。」   跋鋒寒道:「人是不能這麼沒志氣的,這又叫苟且偷生。現在我們最緊要是一無所懼的面對強敵,再從實戰中不斷尋求突破。若左閃右避,終不能成為寧道奇那般級數的高手。」   寇仲駭然道:「你不是提議我們現在大搖大擺的到街上去,讓人來找我們來當靶子吧!」   跋鋒寒哈哈笑道:「果知吾意。就當這是為君瑜做的,只有這樣,才可把陰癸派的人吸引著,而宋二公子就可安然攜美離開了。」   寇仲呆了半晌,終明白跋鋒寒的意思。   陰癸派一向以睚毗必報的作風震懾江湖,故無論多麼有實力的門派,等閒都不敢去招惹她們。   現在他們公然捋陰癸派的虎鬚,在她們手中搶回傅君瑜,此事若傳到江湖上,對陰癸派聲譽的打擊,會是嚴重至極點。   可以想像當祝玉妍接到君瑜被救走的消息後,將會拋開一切顧忌考慮,改把殺死他們列為首要之務。   在這種情況下,宋師道能否安然送走傅君瑜,實是未知之數。   跋鋒寒正是要不顧安危,把陰癸派的主力牽制在城內。   寇仲倏地起立,一怕背上井中月,大喝道:「事不宜遲,我們去吧!但要先知會他們。」  ****************************************************************************   宋師道和徐子陵躲在天津橋旁碼頭其中一艘客船上,靜候任恩的消息。   床上是深眠不起的高麗女劍客傅君瑜。   宋師道微笑道:「這幾年來我的心神尚是首次可從你娘處移到別人身上,那就像一個渾身精力的人,找到工作的目標和方向,充滿生機。」   徐子陵點頭表示明白,卻不知說甚麼話才好。   宋師道接著又問起傅君瑜的事,聽徐子陵講述與傅君瑜結識的經過,津津有味,大感興趣。   間中又不住提問,使徐子陵被迫要記起很多被淡忘了的細節。   宋師道愈聽愈興奮,徐子陵卻是愈說愈魂斷神傷。   這時任恩回來了,向兩人道:「現在風聲很緊,不時有面目陌生的女子在城內和洛水河岸間出現,一看便知是陰癸派的妖女。」   宋師道道:「打通城防的關節沒有?」   任恩臉有難色道:「這方面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城,最好待明早河關開放後,我們坐漁船離城,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宋師道搖頭道:「救人如救火,怎可浪費時間。」   任恩道:「宋爺可否再待一曾,剛才跋爺通知我們,他和寇爺會設法牽制陰癸派的主力,那時我們便有機會離開。」   徐子陵和宋師道同時色變。  ****************************************************************************   跋鋒寒和寇仲在行人疏落的街道上昂然舉步。   此刻剛入亥時,卻仍是華燈處處,別有一番繁華大都會的氣氛。   跋鋒寒道:「你約了宋金剛甚麼時候會面。」   寇仲答道:「伏騫和曲傲的決戰在今晚子時舉行,他說亥時中便會在曼清院聽留閣的西院頂樓,到時去找他便成。哈!看來都是去不成的了!」   跋鋒寒揚臂舒展一下筋骨,笑道:「世事往往出人意表,未到該刻,你都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   寇仲沉聲道:「我非是害怕,而是眼前形勢不同。師妃暄正避靜療傷,陰癸派再無任何顧忌,若今趟她們肯放過我們,太陽將改從西山升起。」   跋鋒寒知他所言屬實,微笑道:「這正是生命的樂趣。若你知道可輕取對手,那還有甚麼刺激。只有置諸死地而後生,從不可能的形勢下取得勝利,才使人回味無窮。」   寇仲欣然道:「這正是我和小陵最欣賞和佩服老兄你的地方。不知我們是否逃命慣了,遇上困難,首先想起的就是如何逃避,有了你後,這思想傾向才逐漸改變過來。」   接著岔開道:「你說涫妖女美還是師妃暄美呢?」   跋鋒寒哂道:「你竟還有此閒心。」   頓了頓沉吟道:「我確未見過比她們更動人的美女。但師妃暄顯然多了幾分仙逸之氣,似若高不可攀的天上女神,而婠婠比起來總及不上她的秀氣。」   寇仲點頭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   跋鋒寒淡淡道:「不過你千萬莫要為她們任何一個動情,她們的心神都不會放在男女的感情愛慾之事上,愛上她們只會失望收場。」   寇仲哈哈笑道:「你當我寇仲是甚麼人?男兒生於亂世,自應以國事民生為重,其他的算得甚麼?」   跋鋒寒狠狠盯他一眼,提醒道:「記得你答應過二公子甚麼事,不要弄到他找你算賬才好。」   寇仲不由想起素素,頹然道:「我是天生不會對女人狠心的人。海沙幫有個叫『美人魚』游秋雁的女人,屢次想害我,我都把她放過,便可見其餘。」   跋鋒寒語重心長的道:「有些人無論你如何善待他,不但不知感激,還會涼薄無情的不斷欺凌你甚至要陷害你。」   接著皺眉道:「我好像聽東溟公主提起過游秋雁這女人,『龍王』韓蓋天被你們擊傷後,無力處理幫務,就由此女負起主理海沙幫之責。你若回南方,最好小心點,女人恨起一個人來時,比男人更難對付。」   寇仲想起宋金剛的話,只不知杜伏威和沈法興聯手對付李子通,海沙幫有否參與其事。   此時兩人轉上天街,千步許外就是橫跨洛河的天津橋。   行人車馬驟然多起來。   佔大部份都是彪悍豪雄的武林人物,無不對兩人偷偷行注目禮。   街上酒樓與青樓林立,笙歌盈耳,車馬暄逐,輝煌的燈火下長街亮如白畫。   寇仲笑道:「陰癸派一向不肯見光,我們這樣出現在城內最繁盛的大道,她們還能有甚麼作為?」   跋鋒寒極目前方,油然道:「我仍未能忘懷昨夜師妃暄驀然現身橋上的動人情景,只有仙女下凡差可比擬。今晚我們會否再有奇遇?」   寇仲笑道:「守株待兔在歷史上只發生過一次,咦!我的娘!」   兩人同時看到在天津橋上,幽靈般俏立著具上絕世姿容的美女婠婠。   在人潮中她是如此與世格格不入,雖站在那裡,卻似來自另一個空間。   行人被她奇異的閒定和傾國的艷色所懾,都在偷偷看個不停。   她不染一塵的赤足,更令人驚疑不已。   深幽的目光,緊鎖不斷接近的兩人。   跋鋒寒和寇仲分開少許,仰天長笑道:「其他人都給我跋鋒寒滾開,我要與陰癸派的妖女決一死戰。」   了亮雄壯的聲音,一時響徹大橋兩岸。   跋鋒寒向寇仲道:「你給我押陣!」   「鏘」!   斬玄劍出鞘。   跋鋒寒大步踏上橋頭,朝婠婠迫去。   路人四散奔逃。   一時殺氣漫天,大戰一觸即發。 『卷十六』第一章 天津橋上   婠婠如夢似幻,像蕩漾著最香最醇的美酒般的一雙美眸,完全漠視四周因懍於氣氛駭人而爭相走逐避難的男女老少,只凝注著剛步上天津橋頭離她至少尚有百多步的跋鋒寒身上,玉容靜若止水。   寇仲落後在跋鋒寒後十步許處,盯著每一個朝他們方向奔離天津橋畔的路人。   當跋鋒寒踏著奇異的步法,來到婠婠面前二十步處立定時,天津橋除了這雙對峙的男女,就只有為跋鋒寒押陣的寇仲一人。   婠婠向跋鋒寒微一頷首,似是無限惋惜的嬌歎道:「跋兄本有機曾晉身天下頂尖武學宗師之列,只可惜不識時務,妄想以螳臂擋車,落得如此下場,實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跋鋒寒尚未答話,後面悠閒地坐上橋欄的寇仲已啞然失笑道:「真是笑話。有那一趟你涫大小姐不是像吃定我們的樣子;但有那一趟你不是棄甲曳兵落荒而逃,真虧你仍厚顏狂吹大氣,可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婠婠黛眉輕蹙,瞧往寇仲道:「人最緊要是懂得自量。寇兄或者不肯相信,但奴家以前每次對你們的出手,其實都是留有餘地,令奴家投鼠忌器的當然是為了『楊公寶庫』。可是現在縱使把你兩人擊斃,仍有一個知悉這個秘密的徐子陵,我下手再不用留情,便讓你們見識一下來自《天魔秘》的絕技吧。」   寇仲和跋鋒寒均心叫妖女厲害。   寇仲先前的話絕非無的放矢的譏罵,而是要勾起婠婠前數次敗退的陰影,使她強大的信心受到挫擊。   豈知婠婠聊聊數語,連消帶打,反令兩人感到她以前真個並沒有使出十足功夫,而今次則大不相同了。   婠婠接下來嫣然笑道:「若以為憑你們兩人,就可把我陰癸派牽制在此,讓徐子陵把人運往城外,那才真的是天大笑話。」   她巧笑倩兮的娓娓道來,聽在兩人耳中卻像突來的一記晴天霹靂。   跋鋒寒倏地感到婠婠氣勢增強,忙深吸一口氣,收攝心神,沉聲道:「陰癸派不嫌太過份嗎?君瑜現在生死難卜,你們仍契而不捨,是否真要置她於死地才稱心。」   婠婠心中大訝。   以跋鋒寒一向的驕傲強狠,絕不曾說出這種帶點求情意味的話來。   就在此時,跋鋒寒殺氣陡增,斬玄劍電光突閃般,隨著他急衝而前的迅快動作,橫斬過來。   寇仲本亦有多少困惑,但此刻見到跋鋒寒威勢劇增,又主動出擊,始心中恍然。   在馬賊群中長大的跋鋒寒,整輩子都在向各式各樣的權勢挑戰,而陰癸派正是邪派魔道中至高無上的權威。   跋鋒寒那番話正是要激起自己對婠婠欺人太甚的鬥志,亦使自己湧起護持弱小的義憤之心,故能氣勢如虹,含「恨」出擊。   婠婠寬袖中左右各飛出一條白色絲帶,同時只以右足拇指尖向地面一點,撐起嬌軀,整個人陀螺般旋動起來。   她那對纖纖玉手以奇異曼妙的動作,交叉穿梭地揮動絲帶,織出一個幻變無方,充滿波紋美感的渾圓白網,把她緊裹其中,成了一團白影,仿如天魔妙舞。   如此魔功,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跋鋒寒本有一往無前的拚死之心,但在這要命的剎那竟有無從入手的頹喪感覺。   要知高手相爭,進攻退守,均於電光石火中尋瑕覓隙,以求命中對方要害,又或退避其鋒銳。   可是現在婠婠把「圓」的特性發揮至登峰造極的境地,織出的護體網紋平均而一致,根本沒有任何強弱疏密之分,頓使他生出不知該攻何處的無奈感覺。   若他妄然進攻,必主動盡失。   以跋鋒寒的悍勇,竟也被迫往後猛退。   寇仲也看呆了眼。   絲帶倏消,回到了婠婠羅袖之中。   和婠婠屢次交手後,直到這刻,他們仍沒法摸清楚婠婠的底子,甚至她最擅使的是甚麼武器亦弄不清楚。只知一時只以纖手禦敵,或揮動「天魔雙斬」的一對短刃,又或單帶雙帶、羅袖飄香,其層出不窮,變化無方處,正深合天魔幻變之道,教人全無預擬應付之法。   總之她隨手拈來,均是曼妙無方的殺招。   此時她要停便停,動靜的對比,已能使身在局中的跋鋒寒,與作為旁觀者的寇仲都心生寒意。   最奇怪的是天津橋兩邊天街南北兩段,所有路人竟走得乾乾淨淨,沒有人留下來遙看熱鬧。而在橋的兩邊洛堤處,卻分別泊有兩艘大舟,此時都烏燈黑火,不見人影,透出神秘兮兮的味兒,當然不會是好路數。   這種不正常詭異的情況,自是人為而成。   婠婠並非是單獨來的,而是有人在暗中代她「清場」,且布下包圍網,務要置他兩人於死地。   兩邊的水道交通也被截斷。   形勢明顯對他們非常不利!   婠婠以她那種令人心寒的篤定神態,冷然瞧著後退撤回原處的跋鋒寒,幽幽歎道:「你們不是一向自詡智計過人,怎會想不到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容傅君瑜返回高麗。」   她這幾句話證實了他們的猜想。   今趟陰癸派是因『楊公寶庫』而出手擒下傅君瑜,務要千方百計保守機密,就像他們在盜取和氏璧後來個矢口不認的情況如出一轍,因為後果實太嚴重了。   無論陰癸派如何橫行無忌,對被譽為天下武林最頂尖兒的三大高手之一的「奕劍大師」傅采林亦要深感忌憚,等閒不願把他惹出來,招致無窮的後患。   現在寇仲等把傅君瑜救出,等若人贓並獲,在這種情況下,陰癸派自然不惜一切手段殺人滅口,好使傅采林永遠不曉得這件事。   這也是婠婠不讓其他人在附近「旁聽」的原因,正是禁止洩出任何風聲的措施。   若非師妃暄受襲被傷,退於淨念禪院,陰癸派亦不敢猖獗至此。   寇仲和跋鋒寒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的處境。  ****************************************************************************   宋師道失聲道:「糟了!」   徐子陵眉頭深鎖,默默思量,心內矛盾,難以決斷。   宋師道向任恩道:「請任幫主立即吩咐下面所有兒郎偃旗息鼓,不要再有任何行動,任幫主亦不宜再來見我們,以後由我們看情況來找你。」   任恩愕然道:「事情不致這麼嚴重吧!」   宋師道歎道:「比你想到的還要嚴重!小仲和跋兄這樣等若明著告訴敵人我們是要立即出城,對方必會傾盡全力來阻截我們。故任幫主絕不能讓對方知道貴幫參與此事。」   任恩感動地道:「二公子真夠朋友,我會靜候佳音,等待二公子進一步的指示。」   任恩去後,徐子陵道:「陰癸派會怎樣反應呢?」   宋師道分析道:「陰癸派乃有近千年歷史的魔門第一大派,只是面子問題已令他們難嚥下這一口氣。而實際上她們更不會容許任何人,特別是傅采林曉得君瑜為她們所擄一事,故當會以雷霆萬鈞之勢,先一舉殲滅小仲和鋒寒兩人,另一方面則全力攔截我們。由於她們為了對付師妃暄,把主力集中到洛陽來,應付我們該是游刃有餘。」   徐子陵思索道:「我們至少仍有一個優勢,就是對方應尚未猜到有二公子在幫我們的忙。所以只要我於此時現身,她們定會猜忖我把瑜姨藏好後,再出來和她們拚命,那二公子逃出的機會勢將大大增加。」   宋師道歎道:「或者會好一點。唉!不若我和你一道去和他兩人並肩作戰吧!只要把君瑜交給魯叔,他怎也曾有方法把她送往高麗的。」   徐子陵正要說話,忽地心現警兆。   宋師道也有所覺。   一把悅耳的女子聲音在艙外傳進來道:「徐子陵!我有話要和你說。」  ****************************************************************************   跋鋒寒劍尖垂下,雙目卻射出無比銳利的精光,盯著婠婠道:「涫小姐這雙飛帶有沒有名堂?」   這兩條帶寬只一寸,但卻似有伸縮彈性,長時可達三丈,極難防範。   婠婠淒迷的美目深深的瞧了跋鋒寒一眼,柔聲道:「奴家這帶子乍看似是一雙,其實只有一條,名曰『白雲飄』,跋兄到了黃泉之下。切勿忘記。」   跋鋒寒似漫不經意似隨口問道:「只不知是由何物製成?」   婠婠微笑道:「有些事總要保持點神秘才見味兒,跋兄何不猜猜看。」   旁邊的寇仲心中奇怪,在這等劍拔弩張,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時刻,一向爽脆利落的跋鋒寒,為何竟斤斤計較起對方武器的質料來?   他當然知道以跋鋒寒的為人,絕不會無的放矢。   婠婠又幽幽歎了一口氣。   她無論任何一個表情,均能顯露出一種扣人心弦的內心感情,配上她風華絕代的美艷丰姿,確是萬種風情,令人目眩神醉。   即使跋鋒寒和寇仲與她是敵對的立場,更清楚她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但仍忍不住有這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她朱唇輕啟的道:「或者你們不肯相信,但奴家真有點捨7不得毀了你們。你們去後,婠婠會有失落和寂寞的難過;但偏又無法不對你們下手,所以心中矛盾之極。唉!看招!」   翠袖揚起。露出光芒閃爍的一對短刃『天魔雙斬』。   跋鋒寒的斬玄劍尚未有機會攻出,婠婠已欺至身前八尺之內。   雙斬像兩條爭逐的魔蛇毒舌,以令人無法捉摸揣測的方式,在虛空中劃出奇異玄奧的徑道,朝他攻來。   婠婠本是披垂香肩的秀髮,飄揚起來,既動人又無比詭異。   周圍的空氣似是給一下子抽乾了,周圍方圓兩丈許的空間像變成個無底的深洞。   跋鋒寒首次感覺到婠婠全力出擊的駭人威力。   她沒有說謊。   上幾次她確是留有餘地。   跋鋒寒際此生死關頭,心中卻是出奇地冷靜,全沒有因對手的強橫而心生懼意。   體內被和氏璧改造後的經脈真氣在瞬那的高速攀上至極限。   他的眼神亮了起來,清楚把握到在一般人眼中變成只是幻影般的天魔雙斬每一下微細的動作。   就在這生死對決的一刻,他生出奇異的感應。   他感應到婠婠體內的真氣在不斷變化,不斷游移,有時集中往右手的天魔斬,忽然間又移往纖足,顯示出她可在電光石火的高速內改變攻擊的方式和殺著。   如此魔功,確是可怕之極。   跋鋒寒倏地退後半丈,再飛身衝前反擊。   凌厲至令人窒息的劍氣像閃電裂破烏黑的濃雲般,迎向朝他猛施殺手的陰癸派新一代最傑出的傳人。  ****************************************************************************   徐子陵步出船艙。   在洛河兩岸幽暗的船舟燈火掩映下,一個曼妙美好的身形正背著他俏立船首處,勁裝疾服,背佩古劍。   徐子陵愕然道:「原來真的是公主芳駕光臨。」   東溟公主淡淡道:「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   徐子陵來到她身後半丈許處立定,負手道:「怎會認不出來。只是不敢相信吧!請問公主怎知道在下在這裡呢?」   單琬晶不答反問道:「徐子陵你信任我嗎?」   徐子陵呆了半晌。   這簡單的問題卻是非常難以回答。   他既沒有不相信她的理由,但也沒有非信她不可的道理。   說到底他們的關係一向都不太和睦。   單琬晶不悅道:「男子漢大丈夫,心胸竟是如此狹窄嗎?」   徐子陵苦笑道:「公主息怒,我只是摸不清你這句話的含意吧了!」   他的笑容灑脫好看,在他帶點憂鬱的俊秀顏容上更別有一種無人能及的超然出眾的動人味兒。   單琬晶芳心一顫,竟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雙目透射出智慧澄明的光彩,瞧著她柔聲道:「我從來沒有想過公主會害我,這該能代表我是信任你的吧?」   單琬晶有點怕他看破自己芳心顫亂的銳利眼神,無力地垂下螓首,輕輕道:「那可以告訴我為何陰癸派的人要傾盡全力來找你們呢?」   徐子陵道:「因為我們成功把瑜姨從他們手上救回來。」   接著解釋了眼下進退兩難的情況。   單琬晶聽罷道:「原來有宋家二公子暗中為你們出力,難怪連這麼不可能的事都給你們辦到。」   接著沉吟半晌,歎息道:「現在怕只有我們才有辦法把人送走,此中情由很難用三言兩語來解釋;總言之我娘是祝玉妍忌憚的人之一,又深識她們的手段。」   再幽幽瞥了他一眼,續道:「本來我要你們把和氏璧交出來作交換的。但這樣乘人之危只會令你更恨我,罷了!把人留給我。快到天津橋去與你兩位兄弟並肩作戰吧!他們給陰癸派截殺於該處呢。」   徐子陵愕然瞧了她半晌。   宋師道的聲音傳出來道:「子陵去吧!」   徐子陵向單琬晶一揖到地,縱身上岸,疾馳而去。 第二章 局中有局   在旁押陣的寇仲見婠婠以一個完美無瑕的守式,逼得跋鋒寒撤回先手,由主動變被動之際,便心中叫苦,知道若論狡猾,自己實非涫妖女的對手。   婠婠現在似乎給他們一個公平決戰的機會,實則卻非像表面看來那麼公平。   一向以來,寇仲等三人都是打打逃逃,還因合作慣了,發展出一種互補不足的戰術。   可是在眼前這種形勢下,以跋鋒寒倔強高傲的個性,縱使明知一死難免,亦絕不肯逃走。   而寇仲也不能插手,否則他們以後都沒面目見人了。   一切都只能靠跋鋒寒自己。   正面硬對婠婠天魔雙斬三擊的跋鋒寒,心中湧起強大無匹的鬥志。   早在出劍之時,他已識破婠婠的心意,但亦知別無取捨選擇。   如若過不了這一關,他失敗被殺不在話下,寇仲也休想有命離開。   跋鋒寒雙目電芒乍閃,體內經脈竅穴間的真氣在剎那間提升至最巔峰的狀態。身上毛髮根根聳豎。   隨著婠婠飄忽不定的奇異玄妙身法,被她輕握手中的兩把芒光爍動的短刃,在她賽雪欺霜的纖手處化作兩團蒙茫的光影,以令人無法揣測的進擊路線,不斷變化,不斷接近。   週遭響起尖銳又若有如無的呼嘯聲,似是鬼聲啾啾。   但在方圓三丈的範圍內,一滴風都欠缺,而龐大無形的壓力,卻令跋鋒寒呼吸不暢,體痛欲裂。   如此魔功,確是令人心悸。   婠婠全力出手下,尚未交鋒,跋鋒寒已有寸步難移的感覺。   天魔雙斬緩快無定,忽前忽後,卻可在任何一刻發動致命的攻擊。   坐在跋鋒寒後方橋欄上的寇仲,這才領教到婠婠真正的實力,難怪師妃暄在失神之下也要吃上她的暗虧。   同時立定主意,必要時即不顧一切出手對抗。   跋鋒寒大喝一聲,倏退三步。   寇仲駭得差點倒跌河裡。   在劍鋒相對的情況下,怎可以後退?   尤其對手是婠婠,自祝玉妍後最傑出的魔門高手。   自吸取和氏璧的能量後,跋鋒寒等三人最顯著的改進,就是感官敏銳倍增。但即使如此,面對婠婠有若天魔妙舞的招數,亦感到難以把握。   跋鋒寒畢生轉戰天下,由域外打到中原,眼力之高明,尤勝寇徐兩人,可是婠婠有若一縷輕煙的游移飄閃,卻令他生出有力難施,無的放矢的頹喪和無奈。   假若再失去先手,那婠婠將會以風捲殘雲的姿態,在短暫的時間內把他擊殺。   在這種明知必死的情況下,跋鋒寒把才智發揮至極限,使出了這樣一招連寇仲也不明白的招數來。   果然他退勢剛成,在高手對壘的微妙氣機牽引下,婠婠如響相應,天魔雙斬變成兩道電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先一後電射而來。   跋鋒寒卻奇跡般在空中定了一定,改退為進。   斬玄劍帶起凌厲刺耳的劍嘯嘶聲,由下而上,疾刺向撲擊過來的婠婠酥胸處。形勢立變。   就好像婠婠送上去捱他這一劍的樣兒。   婠婠早猜到跋鋒寒非是心怯退縮的人,這樣後撤定有後著,可是卻怎都猜不到對方由於得到和氏璧的異能,改造了經脈,竟可在空中以電光石火的驚人高速,把體內後退和前進的力度在眨半下眼的速率中完全轉換,不但力度氣勢沒減弱半分,還因為是蓄意施為,勁氣上反是有增無減。   「噹」「噹」!   天魔雙斬分別挑上斬玄劍。   能令婠婠臨時改攻為守,跋鋒寒該算是第一人。   跋鋒寒雄偉如山的虎軀在婠婠挑上他的斬玄劍時,卻如羽毛般拋跳了兩下,婠婠則往外飄開。   寇仲看得目瞪口呆,連鼓掌喝采都忘記了。   婠婠的嬌笑像輕風般吹過來。   橋上的空氣又再次流通蕩漾,河風從洛水拂至。   跋鋒寒雙目不瞬的瞪著婠婠回飛而至,斬玄劍遙指對手。   若給婠婠近身纏上,保證不出十招,他便要一命嗚呼。   婠婠的一對赤足全以拇指撐起嬌柔纖美的胴體,似如足不沾地的美麗幽靈,從五丈外的遠處飄飛回來。   她的姿態曼妙無方,忽然連續三個急旋,衣袂拂揚下,已到了跋鋒寒丈許近處。   斑踞橋巔的跋鋒寒正嚴陣以待時,婠婠隨著旋轉的姿勢,以一個渾然天成的嬌姿妙態,從兩袖中射出『白雲飄』,交織成一片波浪狀的紋樣,像絞纏而有生命的一對靈蛇般,遁著迂迴曲折的路線,捲向跋鋒寒。   凜例的勁風,吹得跋鋒寒衣衫後拂,獵獵狂響。   跋鋒寒的臉容變得像冷硬的山巖,無憂無喜,雙目射出懾人的精光。   婠婠的攻勢雖然厲害,但他卻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知道自己尚有一拚之力。   自他在氣勢最強凝時搶先出手而被婠婠以奇異的守式硬生生逼退後,他便一直處在絕對的下風,連心神感官都受制於對方的天魔功。   那是一種可怕之極的感覺,就像整個人給隔絕在所處的人間世之外。   風吹水流也感覺不到。   但在破去婠婠天魔雙斬進擊的剎那,一切忽然又回復正常。   星月復明,洛水熟悉的流動聲和氣味,再次傳進他的感官去。   在他後方三丈許外橋欄處的寇仲則剛抹掉一額冷汗。   他縱然不知道跋鋒寒局中的感受,但看到婠婠要收起天魔雙斬,改用可以柔克剛的絲帶,便知跋鋒寒非是對婠婠沒有威脅。   跋鋒寒發出一陣震耳長笑,說不盡的豪情壯氣,以奇異的步法迎向婠婠,一劍刺出。   此一劍乃是跋鋒寒信心盡按下的凌厲反擊,看似簡單,卻是精氣神聚蓄下巔峰之作,達致化繁為簡,以拙勝巧的大師級境界。   他體內氣海的真氣,像大江洪水的激流般,沿經脈送往斬玄劍的鋒尖,化成「嗤嗤」劍氣,隔空擊向婠婠,聲勢驚人至極點。   婠婠表面看去仍是美目淒迷,玉容幽怨,但心內的震駭,卻是有增無減。   以她的才智與造諧,亦難以明白為何跋鋒寒無論戰術氣勢和內勁,何以可忽然變得如斯厲害。   她本已擬好策略,待與斬玄劍短兵相接時,施出當年曾使飛馬牧場商鵬、商鶴兩人元老高手立時飲恨的絕技「纖手馭龍」,以右帶牽纏斬玄劍,再以天魔勁吸牢對手,那時寇仲縱想插手亦為時已晚。   豈知跋鋒寒這一劍大有一往無前,三軍辟易之勢。且劍氣破空先行,除了硬碰擋格之外,再無他途,無奈下,只好變招相應,天魔帶縮回翠羅袖中,再一袖拂上對方劍鋒去。   這是跋鋒寒第二次迫得婠婠變招。   他心知肚明並非自己真能壓倒對手,而是覷準婠婠最大的弱點,就是不肯為殺自己而受到短期內難以療愈的傷勢。   婠婠跟師妃暄隨時會二度作戰,挾初勝餘威的婠婠,自然不肯放過如此大好良機。   跋鋒寒正是覷準此點,每一劍都是毫不留手,以命換命的招數,令婠婠無法盡情發揮她的天魔功。   「蓬」!   袖劍交觸。   跋鋒寒如若觸電,硬被婠婠拂退五步,險些吐血。   他血氣翻騰,兩耳轟鳴之際,幸好婠婠亦被他反震之力逼得退飛飄後,否則若連環進招,他定難以倖免。   寇仲終按撩不住,從橋欄彈起,掠到跋鋒寒旁,大笑道:「美人兒知道厲害了吧!為了節省時間,不如把你的幫手全喚出來,人家一次過來個大解決,不是勝似你在橋上飛來飛去,累個半死嗎?哈!」   婠婠停身在丈許外處,心中暗恨寇仲破壞了她趁勢再施殺招的大計,表面卻笑意盈盈,「噗哧」嬌笑道:「真虧你說得出來,明明是不顧單對單的江湖規矩,強行插手,偏是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寇仲嘻嘻笑道:「涫美人你說得對極了。現在江湖亂得沒有人再愛講規矩。而我則最喜愛跟風。言歸正傳,現在已證明了你沒有收拾你跋哥兒的能耐,所以盡避多喚些人來湊興,但我們將不保證是否會溜走。」   以婠婠的篤定冷然,也不由俏臉微變。   要知寇仲和跋鋒寒,已到了不是聚眾圍攻亦穩可收拾的級數。   除非兩人拚死不逃,又或在平原諸如此類某一難以逸走的環境,始有可能把他們留住。   但在天津橋上這種下臨長河,四通八達的地方,兼之兩人在逃遁術上又是出色當行,要將兩人截殺,除非有師傅祝玉妍在旁助陣,配合其他派內高手,才有把握辦到。   只恨師傅因替上官龍療傷,真元損耗下要避地靜修,未能在場。故此才由她來出手,那想得到跋鋒寒竟可架著自己全力出手下的殺招,致令現在進退維谷,幸好尚有佈置,否則更難以下台。   跋鋒寒微微一笑道:「令師仙蹤何在呢?」   婠婠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夢幻迷濛的秀眸深深的凝注兩人,柔聲道:「不若我們來個賭約,假若你們能攻破由我派四位元老組成的天魔陣,我便任由你們把傅君瑜帶走,絕不干涉。」   寇仲捧腹笑道:「說到底都是怕了我們天下無雙的遁術,現在你已被我們摸清底子,我們還怕你甚麼?本少爺對你任何提議均沒有興趣,爽快點放馬過來,人家高興一番。」   婠婠歎了一口氣,苦笑道:「你這人最大的本領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人家說了這麼多廢話,目的只是要完成合圍之勢,現在完成了!你試試夾起尾巴溜給婠婠看好嗎?」   寇仲和跋鋒寒一直暗暗留意四周惰況。   天街靠近天津橋的兩段街道仍是杳無人跡,絲毫沒有異樣情況。   離兩邊橋頭約數百步外隱見把守的武裝大漢,不讓行人接近,但這些該屬閒角色,不能構成威脅。且不似是陰癸派的人,何來合圍之勢,著實令人奇怪。   寇仲眉頭緊皺道:「涫美人你勿要嚇我,我是出名膽小的。」   婠婠莞爾笑道:「誰捨得嚇你呢!」   接著嬌喝道:「看箭!」   兩人為之愕然。  ****************************************************************************   此時徐子陵的小艇剛駛進天津橋西洛堤的樹蔭裡,遠眺長橋。   只要會思考的人,便知天津橋上情況異常。因為繁華的洛陽,就只此段長街與橋上沒有行人。而附近店舖也全部關門。   徐子陵心中大訝。   要知天津橋乃橫跨洛河,貫通城市南北交通的三座大橋之一,更連接起最繁華的天街,乃交通樞紐之處。   如若封鎖此橋,不惹起混亂才怪。至少路人車馬會大排長龍,可是眼下所見,卻沒有這種情況出現。   那顯然有人在疏導交通,把路人車馬指引往使用別的道路橋樑,如此則必須大批受過訓練極有組織的武士才能辦到。更且必須洛陽居民合作才成。   在洛陽,只有兩批人馬始有這種能力。   王世充的軍事集團當然是其中之一。   另一方則是以奉皇泰主楊侗為代表,暗裡則由獨孤閥所操縱的力量。   剎那間,徐子陵明白過來,同時想通了獨孤霸今天往找鐵勒人這一疑團。   獨孤閥正在玩一個左右逢源的遊戲,一邊與李密合作,另一邊卻與鐵勒人和陰癸派勾結,那就能不用受任何一方所控制。   今趟獨孤閥封鎖天津橋,讓鐵勒人和陰癸派放手對付跋鋒寒與寇仲兩人,可能是個引蛇出洞的大陰謀。   只要王世充沉不住氣,倉卒離開皇城插手此事,獨孤閥的五千精兵,將會聯同鐵勒人和陰癸派,在準備充足和計劃周詳的優勢下,一戰定江山,奪得洛陽的控制權。情況確是凶險至極點。   而跋鋒寒和寇仲更是陷身至險的核心而不自覺。   一理通,百理明。   想通了這個環節後,他豁然而悟出為何獨孤策會和錢獨關的愛妾白清兒混在一起。   錢獨關或許非是陰癸派的人,但「河南狂士」鄭石如的可能性卻是非常之大。通過這兩個人,襄陽城便等若落在陰癸派手上。難怪錢獨關會對他們如此不友善。   現在他該怎辦才好呢? 第三章 天羅地網   「嗖」!   杯弦聲響。   乍聽只是一把勁弓彈嘯,事實上卻是四弓齊發,因其時間拿捏得整齊劃一,故聽來只有一響。   從矗立兩邊橋頭對起的四座高樓之顛,四枝勁箭像電光激閃般,斜下百餘丈的高度,在婠婠的嬌喝仍是餘音縈耳的當兒,搠胸刺背而來,對兩人招呼周到。   「噹!噹!當!當!」   寇仲和跋鋒寒舞刀揮劍,背貼靠背,各自磕飛前後襲來的四箭。   刀劍箭相觸,其激鳴之聲響徹橫跨洛水一百三十餘步的天津橋。   四箭激彈飛開,掉往洛河去。   寇仲只覺虎口酸麻,駭然向後背靠著的跋鋒寒道:「甚麼人的箭法如此厲害?且有四個之多。」   跋鋒寒神色凝重的盯著玉臉含春的婠婠,低聲答道:「若我沒有猜錯,該是鐵勒王座下有『鐵箭衛』之稱的鐵勒高手,想不到竟到了中原來。」   寇仲心中大懍,他們立足實地已擋得這麼辛苦,若在凌空騰躍之際,形勢豈非更是險惡。若對方只有一人,還可憑和氏璧賦予他們迅快換氣本領閃躲。但在四箭齊發下,而對方又是此道大行家,能否擋得過確是未知之數。   婠婠嬌笑道:「這四箭只是打個招呼的見面禮,好戲尚在後頭呢。」   一陣長笑,來自與婠婠遙對的另一邊橋頭。   寇仲面對的正是那個方向,見到一男一女從橋頭旁閃出來,一個是腰掛飛撾,有點陰陽怪氣,畢玄的嫡傳弟子拓跋玉。   俏立他身旁的是淳於薇,腰上掛著那把微微彎曲是突厥人愛用的腰刀,最適合在馬背上殺敵。臉上表情似嗔非嗔,又帶點無奈的神色,幽幽的盯著寇仲。   拓跋玉先向寇仲打躬作揖,微笑道:「今趟要與別人聯手來對付寇兄,實屬迫不得已。上次小弟曾在襄陽好言相勸,勿與跋鋒寒這賊子走在一道,可惜寇兄聽不入耳。不過小弟仍眷念情誼,至今沒有插手。假若寇兄現在立即離開,小弟和師妹絕不出手阻攔。」   寇仲心中暗歎,這拓跋玉雖形貌古怪,但肯定不是壞蛋,且頗有風度。   現在卻不得不以生死相搏,想想都教人心傷。頹然道:「拓跋兄與惡名遠播的陰癸派聯手,不怕有損尊師聲譽嗎?」   淳於薇秀眉緊蹙,不悅地責道:「你這人怎麼如此食古不化?我們到中原來,目的就是要把跋賊押回突厥,其他一切,那有心情去管。跋賊最是可惡,每趟截上他時,都拚命逃跑,差點氣死了人家哩?」   寇仲還有甚麼話好說?跋鋒寒有了他和徐子陵作夥伴,拓跋玉的一方,根本奈何不了他。唯一方法就是與像陰癸派這種實力雄厚的教派聯手,始有完成任務的可能。   寇仲背後的跋鋒寒輕輕道:「我猜錯了!四座高樓上的箭手該非鐵勒的『鐵箭衛』,而是曾受畢玄親自指點的突厥高手。」   寇仲登時色變,沉聲問道:「有多少個?」   這次隨拓跋玉師兄妹到中原來的,尚有由畢玄親手訓練出來的「十八驃騎」,精於群戰圍攻之術,人人悍勇無倫。所以即使以跋鋒寒的強橫,遇上他們亦只有落荒而逃的一法。   不過屢次交戰後,十八鏢騎被跋鋒寒殺傷了部份人,故寇仲才有此一問。   跋鋒寒苦笑道:「該是十二名箭手,而非是四個。」   寇仲虎軀一顫,這才明白為何婠婠有信心不怕他們溜掉。   只要其他箭手像剛才發箭那四人般厲害,他們躍飛空中時,只會成了獵手箭下的肥雁兒,禁不住後悔跑到天津橋上來。   這是個精心布下的陷阱。   從他們的角度往上望,是瞧不到樓頂的情況。而敵人則可對他們一覽無遺,優劣之勢,不言可知。   何況左右橋欄外,尚有兩艘看來不會有甚麼好路數的大船。   跋鋒寒續道:「為何他們還似在拖延時間呢?」   寇仲再度色變,隱隱感到眼前局面,絕不像表面僅是仇殺般單純。   兩旁燈火突然齊亮,原本黯無燈光的兩艘大船,船首處同時燃著了十多個燈籠。   兩人一瞥下,都不由倒抽一口涼氣,知道今次除非神明顯靈,又或寧道奇、師妃暄等聯手來救,否則休想有命離開。   左右兩艘大船開始離開堤岸,移往河心,與南北橋頭的拓跋玉師兄妹及婠婠,四座高樓的十二名驃騎殺手,形成一個以他們為中心的天羅地網。  ****************************************************************************   徐子陵此時潛至天津橋西洛堤近處,瞧著岸邊的十多名壯漢把大船以纜索扯往河心固定。   他這「局外人」對形勢的把握要比寇仲和跋鋒寒更清楚。心知敵人所有佈置,均在防止他們借洛水遁走。   那亦是唯一的逃命捷徑。   想到這裡,他再不猶豫,滑進河水裡去。  ****************************************************************************   左右兩船的望台上,或坐或站各有十多人,無不像看耍猴戲的冷冷瞪著被燈火照得纖毫畢露的跋鋒寒和寇仲。   船首除了持燈籠的大漢外,尚各有十多名彎弓搭箭的勁裝大漢,擺出一副絕不容他們逃走的格局。   在一般情況下,就算加上高樓上的突厥神射手,怕仍奈何不了跋寇兩人。   可是假若在與高手如婠婠等交戰的情況下,他們若想突圍離開,則這分處四方高處和河中左右兩邊的箭手,將會對他們構成致命的威脅。   僅餘的兩條逃路分別是南北橋頭,任憑選擇。   「篤」!   西方大船望台傳來一下杖子觸地的悶響,人人耳鼓嗡鳴。   被譽為獨孤閥的第一高手尤楚紅,安然坐在望台上太師之內,眼簾內的兩道精光,越過六丈許的河面,落在橋上兩人處。右手碧玉杖柱地,發出一陣難聽而帶著濃重喉音的梟笑,先乾咳一聲,才以她沙啞的聲線冷喝道:「小霸到那裡去了?是否你兩人對他做了什麼手腳?」   她身後高矮男女站了十多人,最搶眼自是美麗的獨孤鳳,其他寇仲認得的只有獨孤策,人人衣飾華麗講究,看來都該是獨孤閥本系的高手。   只是他們,便足夠收拾兩人有餘。   與獨孤閥遙遙相對的另一艘船上,則是以突利為首的突厥人,人數不過十人。可是人人眼神如電,顯然都是高手,卻沒有一個是女的。芭黛兒當然不在其中。   自拓跋玉和淳於薇現身後。他們早猜到不會少了「龍捲風」突利的份兒。   他隨來的手下中有兩個是寇仲認識的,就是「雙槍將」顏裡回和「悍獅」慕鐵雄。此二人當年與李密和祖君彥合謀,擄去翟嬌,再在荒村佈局暗算翟讓,種下其後翟讓慘遭殺身的大禍。   這時突利眼中射出欣悅的神色,哈哈笑道:「老夫人何須擔心,只要擒下這兩個小子,要他們叩頭喊娘的也只是一句話便可辦到。」   橋上的寇仲倒抽一口涼氣,向身後的跋鋒寒低聲道:「看來這就是伏騫那小子所指的鐵勒人的陰謀了。」   話猶未已,婠婠那方衣袂聲響,四個人疾掠而來,帶頭的赫然是「飛鷹」曲傲,後面跟著的是他三個徒弟長叔謀、花翎子和庚哥呼兒。   四人來到婠婠身後立定,冷然不語,一副吃定了他們的神態。   無論空中、地面、河上所有逃路均被封閉,形成一個插翼難飛的天羅地網。   兩人這時才醒覺,這代表四股強大勢力的敵人,早有聯手對付他們三人的秘密協議,而救回傅君瑜只是引發出眼前局面的導火線。   自離開任恩那秘巢後,他們的行蹤便落在敵人的線眼監視下。當知他們朝天津橋走來後,便調集各方人馬,決定在這四通八達的交通要點截擊他們。   現在終於把他們迫得陷身在絕境內,除了力戰至死外,再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此實他們始料所不及。   婠婠淒迷的美目射出複雜的神色,幽幽歎道:「這裡再沒有奴家的事了,諸位前輩高明看著辦吧!奴家尚有要事須處理呢。」   突利施禮道:「涫小姐請便,有機會,希望能與涫小姐多點親近。」   只看他神情,便知他深為婠婠美色所動。   事實上在場所有男人,無不為她現出迷醉的表情。   婠婠深深瞧了跋鋒寒和寇仲一眼,再歎道:「跋兄寇兄珍重!」   一閃不見。   兩人雖想到她是要去追擊徐子陵,可是自身難保,只能眼睜睜任她離去。   曲傲踏前三步,來到婠婠剛才的位置,撩起長袍的下擺,扎到腰帶去,仰天長笑道:「冤有頭,債有主,今天就讓我曲傲來清雪殺子之恨。寇仲,讓老夫看看你除了逃跑外,尚有甚麼本領。」   寇仲從跋鋒寒身後轉出來,一拍背上的井中月,大笑道:「曲老頭果然有種,只不知如若你單打獨鬥不敵本人時,其他人會否出手相援?」   右方的突利啞然失笑道:「果然是無知之徒,死到臨頭仍敢口出狂言,曲大師請立即出手,待本人看看他的刀是否像他的口那麼硬。」   只這幾句話,便可看出突利極工心計。因為若任由曲傲自己回答,礙於他的身份地位,怎都不能讓人插手。那時一個不好,只要寇仲能來個兩敗俱傷,別人要出手干預和相幫就有問題。   但突利這番話,既顧及曲傲的面子,又堵塞了寇仲的說話,拿捏得恰到好處。   長叔謀在曲傲身後得意笑道:「寇兄是真糊塗抑是假糊塗,今次豈同一般依足江湖陳規的決鬥。兩位仁兄乃人人得而誅之的奸徒,對你們何用甚麼禮數規矩。」   他雖是含笑說出,但誰都聽出他對兩人怨恨之深,傾盡三江五湖之水都洗滌不清。   寇仲洒然一笑,先瞥了臉容冷硬有如岩石的跋鋒寒一眼,再環視把他們圍得水洩不漏的眾多強敵,最後目光落在曲傲身上,訝道:「曲大師不是約了那位虯髯小子在子時比武嗎?現在是甚麼時候?不要為此因傷或因死延期,使不知情的人又會以為曲大師怯戰了!」   包括尤楚紅在內,無不對寇仲的膽色暗暗佩服。換了是別人,在這種成了眾矢之的,明知必難倖免的情況下,誰能學得他般不但仍從容自若,還口角生風,一派洋洋自得之狀?   曲傲終是宗師級人物,際此決戰關頭,絲毫不因對方的冷嘲熱諷動氣,悠然逼前,微笑道:「收拾你這小子要費半個時辰嗎?動手吧!」   凌厲的氣勢,立時湧迫而出。   寇仲脊骨微俯,雙目射出熠熠奇光,凝注在曲傲身上,像一頭豹子般瞧著獵物的接近。   天上星月爭輝,橋下洛水淌流,在這本是美麗明秀的晴夜,橫跨洛水接通東都南北的天津橋上,卻是戰雲厚布。   戰火一觸即發。  ****************************************************************************   徐子陵貼著河床,潛至獨孤閥座駕船的船底下,心中猶豫。   像尤楚紅和獨孤鳳那種級數的高手,他只要用力在船底鑿一下,說不定都惹起對方的警覺,何況是要在船底弄出一個破洞來。   不過卻非全無辦法。   他伸出雙掌,按在船底處,氣海不住積蓄真氣。   心底下亦不由有點緊張,雖然真氣掌勁很多時被形容為比刀刃還鋒利,但是否真如刀刃般能起切割的作用,尤其對象是堅實的船體,則仍是未知之數。   經過這些年來的鑽研、遇合和修練,他對體內真氣已到了收發由心的境界,強弱、快緩,至乎吐勁的方式,螺轉的方向,都能隨意而為,揮灑自如。   但卻從未想過控制真氣發出的剛柔鋒利狀態。   在與人對敵時,他可憑藉指尖、拳頭、手掌的組合變化,針對情況而施用,但仍沒有試過把真勁以另一種形態發出。   以他目下的修為,當然可以硬生生在船底震破一個巨洞,又或以掌尖插穿船底,但這樣必然瞞不過船上的頂尖高手。那時戲法就不靈驗。   此時體內已蓄滿爆炸性的能量,徐子陵猛一咬牙,螺旋勁發。   本是偏於陽剛迅疾的勁氣,變得既陰柔又沉緩,從雙掌吐出,勁力覆蓋以雙掌為核心的方圓近六尺的艙底。   核心的部份竟然應掌凹了下去,卻沒有發出破穿碎裂之聲。   徐子陵也料想不到會有這種情況出現,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往凹陷的部份戳去。   手指直沒入木,便若插進麵粉團裡的樣子。   徐子陵自己都嚇了一跳,想不到內勁可厲害至此。   收回手指,留下一個指形深洞,可是由於船身頗厚,故尚未洞穿。   他正要加點手腳,卻發覺凹陷處的木粉一層層的溶灑下來。   心中叫妙時,突生警兆。   暗湧陣陣傳來,顯示河水內正有某種人為的活動在進行中。   徐子陵心中凜然。   難道自己如此小心,仍瞞不過敵人嗎?  ****************************************************************************   寇仲雖擺出打硬仗的格局,口上卻嘴皮子微張的低聲向左後旁靠欄而立的跋鋒寒問道:「那一方?」   跋鋒寒當然明白他意思,但只能以苦笑回報。   敵勢實在太強了,唯一方法就是突圍逃走,但選取那一方逃走,卻是最難決定的問題。   表面看來,自以拓跋玉師兄妹把守的南橋頭實力最為薄弱,但也可能是個陷阱。   跋鋒寒望往其中一座高樓,隱見人影縮閃,沉聲答道:「洛水!」   寇仲點頭表示同意,「鏘」的一聲掣出井中月,朝迫至三丈近處的曲傲迎去。   跋鋒寒適於此時冷喝道:「曲傲你何時成了突厥人的鷹犬?」   以曲傲的老練,也為這句尖刻之極的話略一錯愕,氣勢登時減弱兩分。   要知突厥勢大,鐵勒勢弱,所以鐵勒人臣服於突厥,乃合情合理的事。正因跋鋒寒這句話勾起了曲傲在這方面的聯想,才有氣勢被削的情況出現。   不待任何人有機會回答,跋鋒寒後發先至,越過寇仲,斬玄劍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曲傲劈去。   四周怒叱聲起,眾敵紛紛趕來援手,跋鋒寒只耍了一記手段,便改變了整個形勢。愈亂他們便愈有逃生的機會。  ****************************************************************************   眼前的情景,看得徐子陵頭皮發麻,暗叫僥倖。   原來敵人正把兩張滿是倒勾的大網,鋪在天津橋左右下方的河水上,在水面下半尺許處浮張,如若寇仲和跋鋒寒往河水跳下去,不給生擒活捉才是怪事。   徐子陵知事不宜遲,由河底往蓋河入網潛過去。 第四章 三人同心   曲傲曾與跋鋒寒數度交手,自以為對他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怎會怕他,冷哼一聲,兩手箕張,分別向跋鋒寒和寇仲抓去,一出手就是看家本領鷹變十三式的招數,務要制敵死命。   他一對掌爪隨著迅疾步法,封擋了對手所有可能進攻的路線,又擅於奪取敵人兵器,確是非常厲害。   當他把十三式發揮至極限時,他的雙手便像進出於虛無和現實之間,時現時隱,如虛似幻,教人防不勝防。   當日跋鋒寒便是因此差點在他爪下送命,所以故意在動手前,設法以言語削弱其氣勢。   接著就是要憑藉因和氏璧而來的突破,打擊他的信心。   像曲傲這種宗師級的人物,無論如何退步,總有千錘百煉深厚得難以動搖的根底。要勝他談何容易,想殺他更是近乎不可能。所以若要達到挫折他的目的,就必須有出人意表的驚天手段,不但講功夫,亦要講心法、智計、戰略,作多方面的配合。   跋鋒寒衝前,寇仲卻抽身後退,避過曲傲的爪風,躍上橋欄,登時箭聲嗤嗤,獨孤閥那邊船上的十五名箭手射出一片箭網,假設他想跳河逃走,首先便要設法不變成刺猥。   而寇仲這招純屬刺探性質。   他自問有能力可盡擋由船上射來的箭矢,卻沒有把握在落河的空間距離避過高樓射下來的冷箭。   最危險是剛入水前的一刻,他將因水的阻力而速度減緩,將更易中箭。   何況對方船上尚有高手如尤楚紅和獨孤鳳等虎視眈眈,只要他們施放暗器,又或發出拳風掌勁,他的小命就危乎其危了。   心中暗叫一聲娘後,寇仲翻往橋心。此時跋鋒寒和曲傲剛短兵交接。   本從兩邊橋頭逼過來的拓跋玉師兄妹和長叔謀等,見寇仲退開,已相應止步,只把包圍的距離縮短,在五丈許的近處監視。   但分別從左右兩船凌空掠到的獨孤鳳和突利那邊的「雙槍將」顏裡回與另一個突厥高手,就不是說停便停。   而從他們的反應,亦可看出功力的高低,絲毫走不過眼。   獨孤鳳見寇仲非是與跋鋒寒合擊曲傲,遂依照原定計劃,竟在空中換氣,一個迴旋飛返船上,姿態曼妙,如若行雲流水,不見絲毫勉強。   顏裡回和他同夥便沒此本領,兼之突厥人生性好勇鬥狠,就那麼順勢凌空撲往寇仲,雙槍單刀,狂風暴雨般向寇仲攻去。   寇仲像對敵人如狼以虎的攻勢視若無睹,傲立橋心,大笑道:「我兩人能令各位勞師動眾,費盡苦心,已是很有光采哩!」   說到最後一個采字時,倏地移閃,避過顏裡回的雙槍,井中月結結實實磕在那突厥高手當頭凌空劈來的單刀處。   這邊廂的曲傲眼看可把跋鋒寒的斬玄劍抓個正著,豈知就在他尚差少許指尖才可著上劍鋒之際,跋鋒寒的斬玄劍卻近乎奇跡般沉下三寸,再在不過半尺丁方的窄小空間內變化挪移,似可攻向他曲掌箕指成鷹爪的右手任何一個部位。   以曲傲的老練,也不由懍然一驚。   他這看似簡單的一抓,事實上乃積六十年戰鬥經驗、眼力和判斷的成果。   踏足的位置是跋鋒寒左斜方斬玄劍威脅力最弱的死角位,首先逼得對方要變招相迎。   其次是他這一抓已到了化腐朽為神奇,捨靈巧而樸拙的大家境界,純以角度、速度和預計對方出手而來的準繩制勝。卻想不到對方不但不避不閃,還有能力疾施反擊,功力大勝從前,怎不教他心駭欲絕。   斬玄劍倏地挑往他腕脈處。   曲傲驚上加驚,縮回右手,雙肩不動,右足平踢一腳,取的是跋鋒寒的左足踝,陰毒之極。   跋鋒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腳踏奇步,同時劍交左手,劍勢暴張,把銳氣信心已洩的曲傲捲進令人目眩的劍光芒影裡去。   「噹」!   兩刀毫無花假地硬拚一記。   螺旋勁發。   強化了的經脈,令寇仲在真氣輸送的份量和速度均大幅增加,真有千軍辟易之勢。   那突厥高手剛騰躍上來掠過近六丈的遠距離,氣勢力道均有損洩,硬拚下立時吃了大虧。   「嘩」!   那人連人帶刀,被寇仲劈得像落葉飄絮般倒飛出橋外,口噴鮮血下,往船橋間的洛水掉下去。   寇仲長笑道:「不過如此!啊!不過如此!」   井中月看似隨意的把顏裡回像驟雨般攻來的雙槍悉數封格,發出一陣像雨點打在芭蕉葉上的清脆聲響,頗為悅耳。   突利此時飛離大船,把手下在傷重落水前接回來。   他那一方再有四人躍起,要為同夥雪此一刀之恨。   尤楚紅本已手癢難熬,躍躍欲試,但始終要顧及身份,見狀只好讓突厥人先打頭陣。   寇仲和跋鋒寒兩人如有神助的武功,實在出乎他們料外。   跋鋒寒和曲傲之戰更教人吃驚。   「篤」!   曲傲連施上十多種手法,才千辛萬苦得以掌尖掃上跋鋒寒的斬玄劍。   事實上兩人交手至此刻,尚是首趟有實質上的接觸,其中的詭幻凶險,可想而知。   跋鋒寒只覺手中之劍,有如被大鐵錘連續猛擊九下,震得手腕酸麻,心叫厲害,當斬玄劍交回右手時,曲傲終借此良機,騰上半空,全力展開他的「鷹變十三式」。   卻不知這是正中跋鋒寒的下懷,一聲長笑道:「曲傲你的風光日子已過去了,否則怎會中計。」閃電挺劍上攻,立見光華大盛,隱隱挾著風雷之音,又是那麼自然而然,每劍擊出,都有石破天驚的威勢,似乎他一直收斂掩藏,直至這刻才全力出手,望能速戰速決的樣子。   另一邊的「雙槍將」顏裡回一聲慘哼,肩頭中刀,像斷線風箏般倒飛尋丈,拋跌在拓跋玉師兄妹兩人身前,一槍脫手,失去作戰的能力。   寇仲則橫刀傲立,靜待快到頭上的四名突厥高手下擊。   於此百忙之時,他仍有餘暇環視全場。   只見突利臉含冷笑,不但似乎並不把兩名手下先後受傷的事放在心上,還一副成竹在胸,好整以暇的樣子。   另一邊獨孤閥的船上,性格剛暴的尤婆子仍安坐太師椅上,被閥內的後輩眾星拱月般恭待著。而奇艷的獨孤鳳還和她喁喁細語,神態悠然自若,半點不把他們佔在上風情況放在眼內。   拓跋玉身後則奔出兩名大漢,把傷重臥地的顏裡回迅速移走。   而長叔謀等三人雖全神注視乃師與跋鋒寒交手的情況,卻出奇地沒有上前加入戰團。   寇仲乃玲瓏剔透的人,首次感到有些不妥當;可是敵人已至,那有餘暇細想,連忙運刀相迎。  ****************************************************************************   此時橋下的徐子陵已成功把蓋河的漁網神不知鬼不覺的以匕首割開一個大洞,又以手抓網,防止網子被水流沖走,讓敵人發覺。   但心中的焦急,卻是難以形容。   同時後悔剛才在船底弄的手腳。   船底隨時會「溶解」洞穿,當河水湧入船艙時,必瞞不過上面的尤楚紅和獨孤鳳,當猜到有人潛在洛水裡時,他的戲法便不靈了。   另一個是時間上配合的問題。   敵人會在河中鋪上勾網,目的自是要把寇仲和跋鋒寒兩人生擒活捉,所以定會布下一種形勢和壓力,使兩人感到洛河乃唯一的逃路。故此他並不擔心兩人不借水遁,但卻擔心他們不能在船底破裂前逃命。   就在此時,他從網底下仰頭上望,剛好見到曲傲躍上半空。   他差點便要大聲叫好,那還猶豫,立即採取行動。  ****************************************************************************   「嗆」一聲,顏裡回被格飛的右手槍此時才掉在地上。   爪與劍在眨眼的高速中硬拚七記,雙方都是招出如電,全身功力所聚,雖只數招,卻抵得上一般高手苦拚千百招之多,登時生出一種像千軍萬馬,在沙場交鋒對壘,廝殺纏鬥得日月無光森厲慘烈的氣氛,感染全場。   事實上直至此刻,若純論功力招數,跋鋒寒仍要遜上曲傲一籌。可是他卻能在才智上用心,以種種手段挫折這強橫對手的氣勢和信心,又因對手低估自己,於猝不及防下使他取得些許優勢,故鋒銳在此消彼長下有增無減,由此可見跋鋒寒的天資,確勝於這名震域內域外的宗師級人物。   趁著眼前的優勢,他必須踏出最重要的一步,為逃生鋪路,否則將再沒有逃走的機會?跋鋒寒發出一聲震耳長嘯,斜射而起,劍勢如虹,直往丈半高空處的曲傲射去。   另一邊的寇仲心知肚明是跋鋒寒招呼他逃命的時刻到了,忙以猛獅搏兔的雄姿,竭盡全力,先「鏘」的一聲把左方劈來的鋼矛盪開,然後使個假身,仿以前攻,待其他三敵駭然退避時,猛地抽身,往跋曲兩人交手處掠去。   四周吆喝連聲,不但拓跋玉、長叔謀等分別由兩邊橋頭趕來,連突利亦從船上躍起,橫空掠至。   獨孤閥方除尤楚紅仍安坐不動外,包括獨孤鳳在內,人人掣出兵器,箭手則滿弓待發,形勢緊張至極點。   橋西兩座高樓上的箭手,不顧暴露形跡,現身彎弓搭箭,嚴陣以待。   跋鋒寒擊向曲傲的一劍,已施展出壓箱底的本領。不但是他畢生功力所聚,還存有與敵偕亡之決心。而且由於他是斜衝之勢,劍勢把橋欄的上空全部籠罩,而橋心處則有寇仲如飛掠來,所以除非曲傲要與他拚個兩敗俱傷,否則就只有避退至橋西上空一途。   如此便可令高樓上的突厥箭手投鼠忌器,不敢放箭,去了他們的上顧之憂。   若擋的只是單從獨孤閥那艘船射來的十多枝勁箭,他們自然有把握多了。   曲傲當然不肯和他以命博命,故意合作非常,還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爪化為拳,重重打在他劍網上,借力騰上橋西洛河的上空。   寇仲此時恰好趕至,兩人同時貼欄翻往橋下。   尤楚紅髮出一陣難聽之極的梟笑時,十多枝架在弓弦上的勁箭已脫弓而出,嗤嗤聲中,射往兩人。籠罩範圍之廣,除了硬架一途外,再無別法。   「嘩啦」水響。   一片長闊達兩丈的漁網離水而起,像一幅牆般把所有勁箭全部擋著,還去勢不止的往尤楚紅等人罩去,聲勢的驚人,兼之事起突然,均使敵人有措手難及感。   突利等人已趕至橋欄,尚未弄清楚發生了何事時,十多條水柱連珠彈發般從河裡激射而起,分別襲往各人,連曲傲亦沒有放過。   以突利、曲傲之能,面對這種螺旋而來,勁道十足,時間位置又拿捏得無隙可尋的水柱兵器,也要狼狽不堪,竟連寇仲和跋鋒寒何時入水都弄不清楚。   當洛河恢復平靜,重新反映天上的星光月色,人間燈火時,三人早蹤影杳然,逃個不知所蹤。   獨孤閥一方的座駕船這時才開始入水下沉。  ****************************************************************************   寇跋二人濕淋淋的爬上徐子陵早前泊在洛堤柳蔭隱處的小艇,均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寇仲瞧著遠方橋旁獨孤閥那艘傾側下沉的大船,欣然道:「若能氣得老婆子哮喘病發,就最理想不過!」   跋鋒寒一邊運功揮發身上的水氣,冷然道:「我們在這裡鬧得洛河都翻轉了過來,曼清院只是隔了十多個街口,卻不見有半個人來打個招呼,人情冷暖,此為一例。」   徐子陵歎道:「誰不希望我們和敵人拚個幾敗俱傷;不來插上一腿對付我們,已是非常客氣。」   寇仲擔心道:「瑜姨呢?為何小陵你忽然來了,也幸好你來了,否則我和老跋定成了渾身勾傷的網中魚。」   徐子陵扼要的解釋了後,向跋鋒寒道:「公主總算仍對你有三分情意吧!」   跋鋒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淡淡道:「我和李世民或者真曾令她心動,可是她深心裡真正著緊的人只是你徐子陵,事實就是如此。」   寇仲怕徐子陵尷尬,岔開道:「她是否確有本事把瑜姨神不知鬼不覺的送往城外呢?我們應否為她護行?」   跋鋒寒斷然道:「東溟派該和陰癸派有很微妙的關係,否則也不會知道我們救回了君瑜。而且東溟夫人乃一等一的高手,即使祝玉妍也不敢輕易惹她,何況祝玉妍目下該不在洛陽,所以她們應比我們更有把握將人送走,我們若插手,反會惹起婠婠的疑心。」   徐子陵和寇仲點頭同意。   現在此事最大的優勢,就是陰癸派怎都猜不到傅君瑜在東溟派的巨舟上。且有宋師道參與其中,此人才智武功,均是上上之材。   寇仲此時才學跋鋒寒和徐子陵行功揮發身上的水氣,雙目閃閃道:「此仇不報非丈夫,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跋鋒寒臉露殺氣,唇邊瀉出一絲寒似冰雪的笑意,聲調卻是出奇的溫柔,輕漫而不經意地道:「快子時了,仲少你不是約了宋金剛嗎?」 第五章 風虎雲龍   天街的住民不知是否被適才的打鬥廝殺嚇怕了,家家戶戶、大小店舖全關上門窗,唯獨是曼清院燈火通明,照得附近一帶亮如白晝。   尚有一刻鐘就是子時,赴會的人大多已抵達聽留閣,大街上不見半個人影,連巡更的城衛都不知躲到那裡去。   由於楊侗、獨孤閥與王世充的鬥爭,使洛陽城的管治出現真空的狀態,可是治安反比往常更佳,皆因地方幫會都盡量約束手下,不敢在這種情況下惹事。   而外來人更不欲鬧出事來,免致成為眾矢之的。   三人沿街而行,朝曼清院走去。   寇仲忽地歎了一口氣。   跋鋒寒奇道:「連在剛才那種惡劣的情況下,你都可以不損半根毫毛的脫身,為何仍要長嗟短歎?」   寇仲伸手搭上跋鋒寒的肩頭,衷心誠意地道:「我是想到你老兄即將遠離,心中很捨不得吧了!」   跋鋒寒臉容硬朗的線條也似溶化了少許,瞥了一眼在另一旁默默而行的徐子陵,微笑道:「這叫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今趟跋某到中原來,能遇上兩位兄台,已是不虛此行。何況更在武功修為上得逢曠世奇遇,作出連自己也未夢想過的突破,人生至此,尚有何求?」   徐子陵淡然道:「鋒寒兄準備何時動程?」   跋鋒寒沉聲道:「幹掉曲傲,我便立即離開,說不定就是今晚。」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愕然。   前者皺眉道:「為何你像對曲傲特別不客氣呢?」   跋鋒寒雙目閃過深寒的殺機,冷然道:「這是我在那次被曲傲擊得重傷投水逃生時立下的誓言,誰要我的命,跋某人必有回報。」   接著微微一笑道:「我和你兩人所以特別投緣,還有一個原因是遭遇相似。」   寇仲目注空寂長街,愕然道:「甚麼遭遇?」   跋鋒寒欣然道:「就是我們的武功都是在被人追追逐逐下迫出來的,沒有一天不是過著逃亡的日子。你們自得到《長生訣》後,不是也有這樣的遭遇嗎?」   徐子陵忽然道:「你對殺死曲傲究竟有多少把握?」   跋鋒寒道:「本來半成也沒有,但現在卻有十足把握。」   寇仲挪開搭在他肩頭上的手,大訝道:「為甚麼會有這麼極端的轉變?」   跋鋒寒平靜地答道:「因為他的心靈修養尚有很大的破綻,會產生情緒上的波動,剛才在天津橋一戰,我已令他對擊敗我失去信心,所以若今晚我能擴大他這破綻,必勝無疑。」   最後再加一句道:「若我能殺死曲傲,那時就算我不去找畢玄,他也會親來找我,對手難求,畢玄要維護我還來不及哩!」   兩人這才恍然。   寇仲道:「不知曲老頭和伏小子兩人交手了沒有呢?」   此時曼清院的門口已在五丈開外,把門的大漢都探頭引頸來瞧他們這三位遲來的賓客。   跋鋒寒道:「我只怕他會爽約。」   三人尚未進門,守門的十多名大漢早迎了出來,恭恭敬敬,爺前爺後的叫著,與上次的冷遇確有天淵之別。   跋鋒寒問道:「曲傲來了沒有?」   有人答道:「曲大爺剛才著人來通知,要在丑時始到。」   三人交換個眼色,露出會心微笑。   寇仲皺眉道:「曼清院是否仍由洛陽幫掌管?」   另一人答道:「當然是屬於我們洛陽幫的業務,三位大爺給我們揭破了上官龍那奸賊的身份,我們全幫上下,都深深感激三位哩!」   寇仲暗忖又會如此的,順口再問一句道:「那現在洛陽幫是誰在主事?」   先前那漢子肅容道:「為免本幫陷於四分五裂之局,副幫主和各堂堂主請出榮鳳祥大老闆作我們的幫主,有他老人家一句話,誰敢不服。」   三人暗忖竟會這麼巧的,由此亦可見榮鳳祥乃洛陽舉足輕重的人物。   要問的話問過了,三人逐在前呼後擁下,朝聽留閣走去。   聽留閣比之前天晚上更見熱鬧,座無虛席,幸好榮鳳祥不知為何竟親自下令把上次那間位於北廂頂樓的廂房給他們留著,所以才不用和其他人擠在一塊兒。   美婢奉上酒菜後,一名喚作翠兒,似是婢子頭領的艷女媚笑著向三人道:「榮老闆特別吩咐要好好侍候三位,我們曼清院的三朵鮮花:蓮兒、菊兒和萍兒那晚曾見三位大展神威,都心生嚮慕,要不要她們來為大爺唱兩首小調兒呢?」   寇仲奇道:「今晚這麼多貴賓,她們怎能分身?」   翠兒拋他一記媚眼道:「別人求我也沒用,但三位大爺卻是不同!翠兒怎麼為難,都會為你們安排妥當。現在離丑時尚有大半個時辰,有她們來為大爺遣興,保證時間會像白駒過隙般彈指即逝。」   跋鋒寒隨手塞了半錠黃澄澄的金子進翠兒手裡,淡淡道:「今趟是否又再是『知世郎』王薄請客?看來這筆數目可不少?」   翠兒拿到金子,更是笑意盈然,半邊身子挨到跋鋒寒身上,暱聲道:「今次是榮老闆請客,他是雙喜臨門哩!既登上幫主寶座,又適逢大壽之期,以後財源廣進,些許花費那有閒情去計較呢?好了!一切包在奴家身上,我這就去把三朵花請來好嗎?」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還有要事商討,不若……」   翠兒接下去道:「那奴家便安排她們稍後才來好了!」   一陣嬌笑,像只彩蝶般飛走了。   寇仲向跋鋒寒笑道:「你出手倒闊綽,就像囊中滿載黃金的樣子。」   跋鋒寒淡然道:「這幾年我確賺了點錢,在亂世中,人人爭著鑄幣造錢,卻只有黃金才最可靠,中原域外都通行,我走時分點給你們做使用吧!」   「篤!篤!」   寇仲雖沒有聽到足音,卻早感到有人在門外,低聲道:「誰?」   門外響起邢漠飛熟悉的聲音道:「小弟奉王子之命,請三位到樓下主廳一敘,人家喝杯水酒。」   三人對此人頗有好感,更想看他長得是怎個樣子,寇仲逐道:「邢兄請進!」   邢漠飛聞言推門而入,拱手為禮。三人立即肯定昨晚此人並非伏騫身旁的其中一人,否則他們絕不會看走眼。   這位吐谷渾的高手年紀在二十五、六間,身材瘦削修長,濃髮粗眉,舉止從容。一身便於騎射的勁服長靴,整個人就像一枝離弦勁箭那麼鋒利,雙目精滿神足,但又令人感到他很易動感情。   他雖不算英俊,但五官顯得很有性格,屬於那種耐看和愈瞧愈有味道的人。   三人同時起立回禮,坐下後,跋鋒寒問道:「下面大廳還有甚麼人?」   這時猜拳鬥酒、絲竹絃管的暄聲陣陣從露台方向傳來,邢漠飛洒然笑道:「自然少不了王薄和榮大老闆兩人。」   徐子陵訝道:「聽邢兄的口氣,好像連王薄都不放在眼內。」   邢漠飛油然道:「論鞭法,無論中外都難有人能出其右,不過論人不能只論武功,還需有品格配合,始能教人心服。像三位這種真英雄,才是敝主心儀交往的對像。」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因據傳聞:王薄不是與伏騫關係很密切嗎?   且若王薄乃失德之人,像了空那類方外高人,又怎會視他為知交?   寇仲訝然詰問。   邢漠飛微笑道:「此事還是留待敝主在有機會時親自回答妥當些。不過三位只要看當今群雄中,如杜伏威、李子通之輩,均曾投在王薄麾下,後來又都反目叛走,便可知此人沒有容人之量。否則其聲勢絕不會在任何義軍之下。」   接著又道:「三位會否在昨晚因王薄沒有現身而奇怪呢?」   三人愕然點頭。   邢漠飛笑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此事他是要自己攬在身上,以討好師妃暄,但人家卻不領情。三位對此人務要小心一點,其他的事請恕小弟不便吐露。」   寇仲點頭道:「邢兄雖是初識,但已很夠朋友,這些消息我們尚是初次得聞,非常管用。」   跋鋒寒道:「但王薄這麼做對他有甚麼好處?而且他不是公開聲明不再逐鹿中原嗎?」   邢漠飛歎道:「有野心的人是始終不肯死心的,由於小弟對三位的敬重,特再透露一個消息與三位知曉:宇文化及北歸後,已重整陣腳,憑著他宇文閥深厚的根基,正密鑼緊鼓,準備再次大展拳腳,而王薄極有可能和他結成聯盟,所以才會在和氏璧一事上搞風搞雨。」   三人恍然而悟。   邢漠飛苦笑道:「看三位的神情,都是不會到下面去見敝主的了。」   四人你眼望我眼,齊齊放聲大笑,充滿相知的得意之情。   笑罷徐子陵問道:「請恕在下冒昧問上一句,伏王子今次到來,所為何由呢?」   邢漠飛壓低聲音道:「敝主今次來中原,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看看中原究竟有些甚麼超卓人物,另一個目的就是要找一個人算賬。」   寇仲雙目射出鋒利的光芒,道:「第一個目的含意太廣,教人摸不著邊際,但邢兄既不願說明,便不問也吧!至於要找的究竟是甚麼人?何人的面子如此之大呢?」   邢漠飛欣然道:「和你們說話真有意思,省了很多廢話,至於要找的人就是裴矩。」   寇仲一呆道:「裴矩是甚麼傢伙,我怎會從未聽過他的名字?」   跋鋒寒哂道:「仲少你今次出醜了!裴矩這人的名字在我們處也是無人不識,可謂臭名遠播,莫此為甚。」   邢漠飛冷然道:「裴矩乃楊廣的大臣,主持西域與舊隋邊境一帶的商貿事務,著有《西域圖記》三卷,記述西域四十四國的概貌。序文末尾還寫有:『故皇華遣使,弗動兵車,諸蕃既從,渾、厥可滅。混一戎夏,其在茲乎!不有所記,無以表威化之遠也』。正是『渾、厥可滅』這句話,令我們吐谷渾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此仇不報,怎對得住我們死去的族人。」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無言以對。同時想到伏騫這趟來中原,應和突利有同樣心態,或多或少存在報復的意念。   中原將更多事了。   跋鋒寒若無其事地道:「裴矩仍未死嗎?此人擅用離間計,累得我們西突厥分裂成兩部,攻戰不休。而裴矩便趁我們無力外顧之時,暗許鐵勒出兵攻打吐谷渾,此計確是毒辣之極,借刀殺人,自己卻不用損半個兵卒。」   邢漠飛露出悲憤神色,狠狠道:「我皇伏允被鐵勒那些狗種突襲大敗後,仍不知乃其視之為友的裴賊在暗中唆使,還遣人向裴賊求援,卻被他派出兩路兵馬追擊,落井下石,連番接戰後,我皇最後只餘數千殘騎逃出重圍,這個仇恨,沒有一個吐谷渾的子民能夠忘記的。」   寇仲和徐子陵這才弄清楚鐵勒、裴矩和吐谷渾間的恩怨,難怪伏騫南到中原,便要找鐵勒第一高手曲傲作生死之戰。   跋鋒寒再漫不經意的道:「噢!跋某差點忘了,曲傲今晚是我的,剛才我曾和他交過手,此事你們該不會不知道吧!」   邢漠飛歎道:「此事可輪不到我作主,若曲傲知道自己這麼搶手,可能會後悔此行呢。」   接著長身而起,抱拳道:「小弟有命在身,不宜久留,跋兄的尊意,小弟會如實轉告敝主,至於如何決定,則要由敝主定奪。」   邢漠飛去後,寇仲笑道:「不若我們到門外守候,先截著曲傲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不是一了百了嗎?」   跋鋒寒點頭道:「我正有此意。不過總不及有數百人在旁吶喊助威那麼痛快。」   寇仲站起身道:「差點忘了宋金剛之約,我在丑時前必回,記得要等到我來才行動,否則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徐子陵笑罵道:「時間無多,還不快滾。」   寇仲洋洋得意的道:「待會妞兒來了,多出來的記緊留個給我,這叫有福同享嘛。」   邊說邊把門拉開,接著是目瞪口呆的瞧著門外。   跋鋒寒和徐子陵均生出警兆,朝入門處瞧去,不過卻被寇仲魁梧的軀體阻擋了視線,只見到一襲多摺皺的素黃羅裙,和裙底露出一對在鞋頭綴著鳳飾的淺綠繡花鞋。   只看此女能來至門外而不惹起三人驚覺,便知非是等閒之輩。   寇仲卻是眼前一亮。   驟然出現門外的女子大約二十三、四歲,不像商秀洵又或沉落雁等那樣教人一眼看來便覺得她長得絕美,卻另有一種獨特的韻味和氣質,把你深深吸引。   她的神態沉著老練,嫻靜端莊;但她專注堅定的眼神,又使人感到她不僅貌美動人,且有不讓男兒的果斷大膽,無所畏懼,對自己充滿信心,似是對自己所做每一件事的正確性都會深信不疑的樣子。   烏黑發亮的秀髮,白嫩的嬌膚,苗條勻稱的身段,秀而彎曲的眉毛下深邃修長的鳳目,配合著身上散發淡淡的天然幽香,構成了一幅令人傾倒的美女圖。   但最令寇仲矚目的卻是她背上斜插著,在左肩處露出了一截似是紅絲織出來的拂塵,使寇仲立即把握到她的身份。   赫然是李世民天策府中被譽為居於「上將榜首」的超卓女高手,李靖的嬌妻紅拂女。她冷漠而銳利的眼神凝注在寇仲臉上,語氣不含任何感情的淡淡道:「你是寇仲?」   寇仲移往一旁,讓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人鋒利的目光可直接落到她身上,才沉聲道:「正是小弟,這位姑娘我該稱呼作李夫人還是嫂子呢?」   紅拂女嚴峻的眼神毫不畏怯地瞧往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到寇仲話兒的一刻,似是閃過某種帶有嘲諷的神態,冷冷道:「那就要看你們如何自處了。」   三人均感愕然,隱隱感到很不妥當,否則她是不會用這種不客氣的語調說話。   紅拂女的目光最後落在徐子陵身上,鳳目閃動著智慧的異芒,語氣轉柔道:「秦王有要事想與兩位一會,故特遣妾身來請駕,事關重大,兩位萬勿拒絕。」   跋鋒寒再不看她,逕自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寇仲臉上露出一個帶點憤怒的複雜神色,冷然道:「若為的是和氏璧一事,就不用說了。」   紅拂女一對秀眸掠過凌厲精芒,盯住寇仲,尚未說話,跋鋒寒截入道:「何不去看看他有甚麼話要說,此事遲早也要以某種方式來解決的。」   徐子陵從容道:「仲少去吧!一切由你拿主意。」   寇仲默然片晌,終點首同意。   紅拂女把門推開,輕喟道:「進去吧!希望出來時你仍是靖郎的好兄弟,而非勢不兩立的敵人。」   寇仲淡淡瞧了她一眼,才步入門內,順手把門關上。   這是北翼第三層東端最後一間廂房,比之他們那間大上近倍。   李世民背著他負手立在窗前,正凝望下方園子的魚池。   聽到寇仲的聲音,李世民歎道:「事情是否尚有轉圜的餘地呢?」   寇仲來到擺在中間的圓桌前,盯著他雄偉挺拔的背影,沉聲道:「世民兄是指那一方面的事?」   李世民緩緩轉過身來,深深瞧著寇仲道:「我們多少年未碰過頭哩?仲少你比我想像中變得更厲害,無論舉手投足均有一代高手的風範,難怪雖是仇家遍地,仍沒有人能奈得你半點何,反給你戲弄於股掌之上。」   寇仲微笑道:「比之秦王殿下,小小一個寇仲又何足道哉。秦王自太原起兵,先後擊敗舊朝猛將宋老生和屈突通,以少勝多,智取必中,令貴閥能擁有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有力根據地。接著又西征隴右以鞏固關中,把薛舉父子來犯的大軍趕回老巢去。現在誰還敢小覷你們李家,如此功業何人能及。」   李世民哂道:「我李家屢世為將,根基深厚,只要師出有名,策略正確,得勝是理所當然,怎及仲少你孑然一身,卻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改變了天下的形勢。哈!不見這麼久,坐下來喝杯酒如何?」   寇仲無可無不可的坐下來。   李世民舉起酒壺,為他注酒,微笑道:「我還是歡喜你喚我作世民,我們的交情豈同泛泛之交。當年若非有你們兄弟之助,我李家怕亦沒有今天的風光。」   接著坐下雙手舉杯敬禮道:「這一杯是為謝仲少于飛馬牧場仗義援手,便秀洵免陷於李天凡、沉落雁的謀算中。」   火辣攻心。   寇仲捏著喉嚨叫道:「好酒!不是有毒的吧?」 第六章 關係破裂   跋鋒寒收回望往對樓的目光,思索道:「在這樣別開生面的情況下決戰,伏騫擺明是要一戰立威,我真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有把握,曲傲成名數十年,豈是易與之輩。」   徐子陵點頭道:「只要我們能令伏騫明白自己不一定會得勝,他便很有可能肯把曲傲讓出來給你了。」   跋鋒寒苦笑道:「這是知易行難的事,不如改向曲傲入手,只要他點頭,伏騫只能作壁上觀。」   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打算在門外截著曲傲嗎?」   跋鋒寒道:「可以想像曲傲會是與突利聯袂而來的,到時他只要對我拂袖不理,以此來羞辱我,我能奈得他甚麼何?」   徐子陵歎道:「照我看你還是任得他兩人先拚一場吧!依你的分析,此事雖得他們一起點頭才成。」   跋鋒寒淡淡道:「這件事我看只可隨機應變。」   敲門聲起。   跋鋒寒喝道:「誰!」   少女的聲音道:「大爺!婢子要進來收拾東西。」   兩人心中奇怪,剛才他們已囑咐翠兒,沒有甚麼事就不准進來打擾,為何這小婢卻明知故犯。   他們尚未回答,門已被推開,一名小婢走進來,飛快地把一張摺疊成小方塊的書箋,放在台上,低聲道:「是任幫主著我送進來的。」   說完飛快的走了。   跋鋒寒攤開一看,鬆了一口氣道:「公主真有辦法,人已走了。」  ****************************************************************************   李世民聞言哈哈笑道:「仲少仍是玩世不恭,以你目前的功力,甚麼毒酒能奈得你何,我李世民更不是用這種手段的人。」   寇仲乾咳道:「原來好的酒就像毒酒般,嗆得我七竅噴火。」   李世民欣然道:「這是我從關中帶來叫入喉醉的烈酒。」   寇仲見他又為自己添酒,猶有餘悸的道:「這杯又是為甚麼喝的?」   李世民微笑道:「這第二杯是為王世充喝的。他若非有你相助,說不定已變成苦守偃師的一枝孤軍,但現在大有可能反敗李密,仲少目下已成可左右大勢和舉足輕重的人。」   寇仲道:「那不若說是為李世民乾一杯才更貼切嗎。」   李世民正容道:「要喝也只能為我爹喝。唉!有時我真弄不清楚和你們的關係。若你們肯回心轉意為我李家出力,我李世民肯以項上頭顱擔保,必不會薄待兩位。」   寇仲雙目神光透射,緩緩道:「這麼說世民兄是決定不肯屈居人下了。」   李世民一對眼睛亦亮了起來,沉聲道:「此事仍是言之過早。現在天下形勢已愈是分明,清清楚楚是關西關東之爭。我可否以朋友身份問你一句話,你對李密究竟有多少成勝算?」   寇仲從容道:「過了後天,我才可答你這個問題。」   李世民露出深思的表情,卻不再追問,道:「李密帳下當然是猛將如雲,且其中有個人你卻絕不可以忽視。」   寇仲皺眉道:「你指的是王伯當還是裴仁基。」   李世民緩緩搖頭,道:「這兩人聲名雖響,但都及不上徐世績。此人十七歲便加入瓦崗軍,現任右武侯大將軍,多謀善斷,料敵如神,每攻必克。且謙虛誠懇,嚴於待己,寬以待人,故能使將士用命,實不可多得的將才。」   寇仲愕然道:「竟然是他,幸得你提醒我,當年因他在滎陽奈何不了我們,加上他又是沉落雁的情人,所以我一直不把他放在心上。好險!」   李世民用神的瞧了他一會後,長歎道:「像仲少這麼肯接受別人說話的人,我李世民也要自認弗如,定要好好向你學習。」   寇仲首次露出傷感的神色,苦笑道:「你不是也能從別人身上吸取好的東西嗎?不肯聽諫的人,做了皇帝不外是楊廣般的另一個昏君。唉!若換了是昇平時代,我們肯定是知心好友,至少不會成為敵人。」   李世民呆瞧著杯內清澈的烈酒,低聲道:「那是說你決定要把『楊公寶庫』起出來了!」   寇仲不答反問道:「今次我們見面,李靖可是知情?」  ****************************************************************************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她是怎麼辦到的?」   跋鋒寒一邊細看書箋,一邊答道:「東溟號本預備好今晚開航,為此早便疏通好關防,所以絕不會惹起別人懷疑。」   看罷把書箋遞到徐子陵手上。   上面只有寥寥數語,用的是黑道暗語,又沒有署名,即使落在旁人手上,也要摸不著頭腦。   徐子陵如釋重負的吁出一口氣,運功把箋子揉成碎粉,舒服的挨到椅背上,歎道:「今次只是險勝,陰癸派老羞成怒下,激烈的手段將陸續有來。」   跋鋒寒冷笑道:「無論陰癸派又或獨孤閥,都是各懷鬼胎,像適才那麼合作,可一而不可再。」   頓了頓續道:「單是突利和曲傲的合作便非常罕有,突厥和鐵勒兩族的關係從來都不見和睦。」   徐子陵道:「你若孤身離開洛陽,不怕突利和拓跋玉聯手追殺你嗎?」   跋鋒寒好整以暇道:「正恨不得他們如此,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才可以不斷進步。我如能把他們引走,於你們也有好處。」   接著瞧往上方,低呼道:「有人!」   話猶未已,人影一閃,有人從瓦頂翻到望台上,油然走進房內來。  ****************************************************************************   李世民一對虎目光芒爍閃,語氣卻盡量平淡,道:「李靖知道與否,究竟有何關係?」   寇仲從容笑道:「我只想請教世民兄一件事,昨晚王世充頒下城禁令,是否出自世民兄的意思?」   李世民肩脊微挺,立即生出一股威霸無形的氣勢,哈哈笑道:「猜得好,小弟若然否認可就太沒意思。」   寇仲啞然失笑,搖頭道:「秦王真夠朋友,在那種情況下,我們想逃都逃不了。」   李世民淡然道:「寇仲豈是膽小之徒,既有膽量去捋虎鬚,自然不怕那頭老虎哩!」   接著沉聲道:「子陵兄為何不肯與你一道來見我?」   寇仲冷然瞅著他道:「憑秦王的才智,理該猜到原因。」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中射出傷情之色,喟然道:「是否因他不想目睹你我談判破裂,反目成仇呢?」   寇仲臉容變得無比冷酷,雙目精光閃閃,盯著李世民道:「由我踏出房門的一刻開始,秦王你再不用對我們眷念舊情,事實上你早在對付我們。在這亂世之中,不但朋友會成敵人,父子兄弟亦不免會成為仇敵,秦王該對此特別有所體會。」   李世民舉杯長笑道:「有志氣!讓本王再敬寇兄一杯,由你踏出房門的一刻開始,我將全力對付你們,絕不會有絲毫留手,因為你和子陵兄均是我李世民最看得起的人。」   寇仲舉杯回敬道:「秦王不是伏了數百刀斧手在外面等著殺我吧!」   李世民差點為之噴酒,失笑道:「你是信任我而來相會,我怎能行此不義。」   「叮」!   兩杯相碰。   這兩位同是主宰著天下命運,叱吒風雲的超卓人物,終於決裂。  ****************************************************************************   徐子陵和跋鋒寒定神一看,原來是儒雅風流的「多情公子」侯希白。   此君手搖美人扇,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明明是飛簷走壁捨正道而弗由,卻像穿過中門大駕光臨的貴賓。   「咦!寇兄到那裡去了?」   跋鋒寒皺眉道:「侯兄今趟又為何事而來?」   侯希白安然坐下,環視兩人,微笑道:「小弟這兩晚不斷追蹤搜尋陰癸派的妖人,已有不錯的成績,兩位有沒有興趣知道呢?」   徐子陵淡淡道:「侯兄請說。」   侯希白道:「坦白說,我也只是誤打誤撞下得到點成果。妃暄避靜禪院後,我便一直在禪院外徘徊,無意中發覺陰癸派的一個妖女到來踩盤子觀風,於是暗中吊在她身後,你們猜她最後到了那裡去?」   跋鋒寒沒好氣的道:「教我們怎麼猜呢?」   侯希白洒然笑道:「確是難猜。她到了榮鳳祥的府第去,進了內院便沒有出過來。」   徐子陵道:「侯兄敢肯定她是陰癸派的妖女嗎?」   侯希白道:「若她非是陰癸派的人,怎會去查探妃暄的情況,且她輕功極佳,我差點便跟不上。」   跋鋒寒問道:「她的樣貌如何?」   侯希白道:「她以頭罩把臉目遮掩,不過只看身材便知她不但年輕,還是一等一的美女。」   跋鋒寒沉吟道:「榮鳳祥這人真不簡單,既與楊希彥關係密切,女兒榮蛟蛟又是艷蓋洛陽的美人,現在更兼坐上洛陽幫大龍頭的寶座,鋒頭之勁,一時無兩。」   侯希白歎道:「只要給我再遇上她,必可從身型一眼將她辨認出來,只可惜在榮府外守候整天,都碰不到她。」   徐子陵道:「這個容易,後天就是榮鳳祥大壽之日,屆時你可大刺刺藉口祝壽到榮府認人,問題是認出來後又如何呢?」   侯希白道:「那我們就可設法把她擄走迫供,以她的身手,在陰癸派中地位肯定不會低到那裡去。只要知道婠婠躲在甚麼地方,我們便可對她痛施殺手,為妃暄去此大患。」   跋鋒寒笑道:「就算你狠得下心腸辣手摧花,但除非婠婠不肯逃走,捨命力戰,否則即使我們四人合圍,仍沒有把握把她留下。更何況陰癸派人人行蹤詭秘,像婠婠那種級數的派內領袖,怎會讓手下知道她的所在。」   徐子陵道:「現成的妖女便有一個,且擒她亦非常容易,她就是襄陽城主錢獨關的愛妾白清兒,不過我們絕不想動她,免得打草驚蛇,致斷掉這線索。」   侯希白苦笑道:「看來你們對陰癸派並非那麼熱心哩!」   跋鋒寒笑道:「陰癸派根基深厚,實力難測,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只有見招拆招的份兒。侯兄這樣四處查聽陰癸派的事,自己也要小心一點。」   侯希白「什」的一聲收起美人扇,傲然笑道:「正恨不得她們肯來找我。」   接著續道:「另外尚有一個看來沒有什麼關係的消息,兩位有沒有興趣知道?」   跋鋒寒道:「侯兄請說。」   侯希白猶豫半晌,才道:「我見到落雁與王薄秘密見面。」   兩人均感愕然。   侯希白歎道:「無論落雁見甚麼人,我都不打算說出來。可是王薄曾公佈過再不捲入群雄的紛爭裡去,但私下卻與落雁見面商談了整個時辰,如此表裡不一,實在教人生疑。」   跋鋒寒點頭道:「這消息非常有用,是如何給你發現的。」   侯希白道:「我在榮府外守候的當兒,見到有馬車駛出,雖看不見裡面坐的是甚麼人,卻從香氣嗅出是落雁。」   跋鋒寒歎道:「你嗅女人的功夫定是天下第一的了。」   侯希白當仁不讓的道:「這怕該可列入奇功絕藝榜上。當時我心中很不舒服,落雁為何見到我都不打個招呼?於是銜尾跟蹤,才發現此事。王薄現正盡力籠絡淨念禪院,但照我看他卻是居心叵測,不知會否對妃暄不利?」   兩人這才恍然為何他肯出賣紅顏知己沉落雁的秘密。   侯希白忽然站起身來,道:「我尚要跟人打個呼招,失陪了!」   兩人愕然以對。   此君來得奇怪,走得更是奇怪。 第七章 美女之心   寇仲舉步下樓,後面有人低喝道:「小仲!」   寇仲倏地轉身上望,雙目寒芒閃閃,沉聲道:「你還有臉來見我!」   李靖愕然道:「我李靖究竟做過甚麼事,令你在不見多年後,甫碰頭便說這種話。」   寇仲憤然道:「做過甚麼事閣下該心知肚明。枉我們當你是兄弟,你卻為了討好主子而出賣我們。」   李靖走下兩步階梯,來到寇仲身前,色變道:「我李靖是何等樣人,怎會出賣兄弟朋友來求取寶名富貴?你給我說個清楚。」   寇仲退到二樓樓梯和廊道交接處,以免阻塞通道,對緊隨身後的李靖道:「若非你向李小子透露有關小陵擁有面具的事,李小子怎能那麼肯定和氏璧是我們偷的。」   李靖微一錯愕,皺眉半晌,旋即歎了一口氣,苦笑道:「就算是我說的吧!但我真不明白偷和氏璧對你們有甚麼好處?」   寇仲光火道:「甚麼叫就算是你說的,素姐的事我們很難和你計較,頂多說你不念恩情,貪新忘舊。」   李靖大怒喝道:「閉嘴,你愈說愈過份了。」   嚇得路過的兩名俏婢連忙加快腳步,怕兩人動起手來殃及池魚。   幸好整個聽留閣都是鬧哄哄的喧聲震天,兩人就算大叫大喊,也不會特別惹人注意。   李靖忽又歎一口氣,聲音轉柔道:「無論你們怎樣誤會我,我始終當你和小陵是我的好兄弟,大家曾有過命的交情。而你可知道開罪了秦王的後果?」   寇仲亦回復平靜,冷笑道:「你最好再不要當我們是兄弟,否則你主子要你來對付我們時,你該如何處理?在眼前這時世裡,只有朋友或敵人。唉!我也很少這麼動氣的,因為我一直信任你,而你卻令我太失望了。」   李靖苦惱地道:「不要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好嗎?現在事情已到了最危險的邊緣,一個不好,發生流血事件,事情便難以挽回。」   寇仲皺眉道:「事情是打一開始便難以挽回。難道你現在仍天真得以為我們會交出和氏璧,再向李小子俯首稱臣嗎?你太小覷我寇仲哩。」   李靖雙目寒芒一閃,顯露出他大有精進的功力,沉聲道:「我最清楚秦王的為人,處事果斷,一旦認定了你是他敵人後,便會不惜一切來對付你。」   寇仲從容笑道:「我似乎比你更清楚李小子的心意:他怕李密遠勝於怕我寇仲,所以李密一天未坍台,他亦未有餘興對付我。」   李靖搖頭道:「你錯啦,你和小陵都是能使他心存畏慕的人物。而且你們盜取和氏璧的方式亦太露鋒芒了,更加深他的顧忌。何況你們還牽涉到『楊公寶庫』這變數。唉!若你肯信我最後一趟,就立即離開洛陽,回到南方去,那你們說不定還可多過些風光日子。」   寇仲待一群婢子走過,才沒好氣的道:「我寇仲甚麼風浪未經過,竟要你來提醒我。現在誰不想要我們的命,但我們仍不是過得輕鬆快活嗎?」   李靖再苦口婆心的勸道:「這只是你未曾和他正式交手吧。目下寧道奇和師妃暄這些正道的頂尖高手,都隱隱成了他的後盾,加上他本身的實力,天下已難有能攖其鋒銳的人。而且你們羽翼未成,和他硬碰跟送死並沒有分別。還是快點走吧!」   寇仲哈哈笑道:「我走!不過卻是走回自己的房間去。磨利你的劍吧!下次見面時,我們再非是兄弟。」   昂頭便去。  ****************************************************************************   一把女子的甜美聲音在門外道:「寇仲在嗎?」   徐跋兩人認得是宋玉致的聲音,徐子陵道:「寇仲不在,但快回來,三小姐請進來坐坐。」   由於寇仲是否用情忠誠的問題,使徐子陵很怕面對宋玉致。但在情在理,或在禮貌上也要請她進來坐坐。   跋鋒寒長身而起,道:「你和三小姐談談吧!我要到街上吸口新鮮空氣。」   徐子陵心中一震,知他在仔細思量後,仍決定在街上截擊曲傲。   跋鋒寒拉開房門,微笑向婷婷立在門外的宋玉致點頭招呼,待她輕移玉步進房後,告罪一聲,逕自去了。   宋玉致在徐子陵招呼她坐下後,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否打擾了你們呢?」   徐子陵在她對面坐下,為她取杯斟茶,微笑道:「怎會呢?我們歡迎你還來不及。跋兄他只是另有要事,才趁機溜出去吧!」   宋玉致若有所思的道:「真想不到你們會和跋鋒寒成為朋友,且他是那種對人情非常冷漠的人。」   接著定睛灼灼的盯了他好一會,訝道:「你的變化比寇仲還要厲害!」   徐子陵愕然道:「甚麼變化?」   宋玉致道:「那是很難形容的一種變化,不但在外觀上,還有氣質,是種空靈剔透的感覺,《長生訣》確是非凡。」   徐子陵暗忖該是《長生訣》加和氏璧才對,不過他並不願討論這方面的事,岔開話題道:「三小姐似乎對寇仲相當關心?」   話出口才感後悔。   宋玉致苦笑道:「我若否認,便顯得言不由衷。但請勿誤會,我對你或寇仲並沒有太大分別,或者是因為曾合作和交往過一段時間,又或因我欣賞你們的行事作風,所以總覺得你兩人是玉致的朋友,會為你們擔心注意。」   徐子陵細審她如花玉容,道:「三小姐是消瘦了。」   宋玉致俏臉微紅,旋又露出一閃即逝的幽怨神色,垂下螓首輕輕道:「你該知道,我是絕不會嫁給寇仲的。這心意從沒有改變過。」   徐子陵愕然道:「我還以為你對寇仲有不同尋常的觀感哩!」   宋玉致抬頭朝他瞧去,秀眸射出銳利澄明的采芒,秀眉輕蹙道:「我們已不見多時,為何你會有這個想法?」   徐子陵有點招架不來的答道:「寇仲前晚在遇上你後,回來時滿臉春風的樣兒,所以才令我有這個錯覺。」   宋玉致深深的注視他半晌,堅定地搖搖頭道:「我不但沒有改變對他的看法和態度,還比以前更恨他。」   徐子陵一呆道:「更恨他?」   宋玉致點頭道:「女人對一個男人是否真心誠意,會既挑剔又敏感。寇仲雖擅於甜言蜜語,但比對起他的行動,便很易發覺其口不對心的事實。」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惟有自認對女人的心事既不明白也不理解,虛心地求教道:「三小姐從他甚麼行動看出問題來?」   宋玉致肅容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卻須答應不轉告寇仲才成。」   徐子陵歎道:「好吧!我答應你。」   宋玉致挪開目光,從他的肩上瞧往望台外被四座重樓圍起亮如白晝的空間,淡淡道:「他從來沒有主動找我,更沒有問過可如何找到我。若真是如他所說的著緊我,為何他沒有想見人家的意欲呢?只從這點,便知他心裡沒有我。」   徐子陵為之啞口無言。   心中卻在想:有那個女子是自己不時會想起她,又是想見她的呢?   心中首先浮起素素的玉容,然後是芳蹤杳杳的貞嫂,不過這都與男女之情無關。   接著她們的影像模糊起來,代之在心湖浮現的是師妃暄那出塵脫俗的玉容。不由大吃一驚,難道自己竟對她生出愛意?   旋又覺得非是如此。只因她是令他最深刻難忘而已。   宋玉致苦笑道:「可是玉致卻不得不承認,和你們在一起時那感覺是既刺激又動人。唉!時間溜得可真快。」   徐子陵道:「你不是因此而來找寇仲吧?」   宋玉致注意力回到他臉上,微嗔道:「當然不是。今趟我是奉魯叔之命而來,他想與你們見個面一敘舊情,不知你們明天是否有空?」   徐子陵想起「銀龍」宋魯,猶記得當年他拒絕向宇文化及交出他們「三母子」的豪情俠風,同時也想到他那個風騷入骨、姻視媚行的小妾柳菁。不禁欣然道:「我也正想拜會他老人家,只因近來多事,自顧不暇,又不知他是否想見我們,才未敢打擾!」   宋玉致道:「那就不如明午在董家酒樓見面,廂房與酒席由我們安排。」   徐子陵苦笑道:「只要我們仍留得住性命,必不爽約。」   宋玉致「噗哧」笑道:「真不明白你們為何要弄得仇家遍地,希望你們不要變成楊廣,人人要得之而甘心。」   這美女罕有與人說笑,甜美燦爛的笑容,令他眼前一亮。   宋玉致見徐子陵瞪著她,俏臉微紅地低頭道:「或者因你們是非常人吧?每當所有人都認定你們難逃大劫時,你們總能輕輕鬆鬆的安然渡過危機,現在連魯叔都要對你們刮目相看,重新估計。」   徐子陵見她接連露出罕有的嬌態,顯現在這秀雅剛健的美女身上尤為動人心弦,忍不住心生憐惜,柔聲道:「要不要我勸寇仲打消以『楊公寶庫』作聘禮的念頭?」   宋玉致矯軀微顫,沉吟半晌,以蚊蚋般的聲音輕輕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現在玉致的所有心思力氣,都用在這件事上。若是沒有了將會感覺到寂寞和失落。」   徐子陵訝道:「三小姐知否現在正愈陷愈深,至乎難以自拔?」   宋玉致回復冷靜,堅決地搖頭道:「我不覺得。但終有一天,我要令寇仲知道我宋玉致是不會屈服的。且只會愈來愈恨他,他實在太可惡了。」   旋又露出苦澀困惱的神色,道:「外人是不會明白我們家族的諸多規矩。以爹的情性,絕不會輕易把玉致許給非他自己選擇的人,寇仲以為可用『楊公寶庫』打動他,只是癡心妄想!」   徐子陵惟有再次自認對女人毫不瞭解,無言以對。   宋玉致盈盈起立,微笑道:「你定是覺得玉致自相矛盾,實情也是如此。唉!你和寇仲是如此不相同,究竟你是否也有心儀的女子?」   徐子陵連忙藉起身相送作遮搪,為她拉開房門,才訥訥道:「我對男女之情非常淡薄,很少想到這方面的事。」   宋玉致橫他一眼道:「徐子陵若獨身不娶,恐怕很多女子要失望哩!」   挾著一陣香風去了。   徐子陵想了想,亦跟著她出門而去。  ****************************************************************************   跋鋒寒卓立大街御道中心處,心中湧起強大無匹的信心和豪情壯氣。   所有疑慮均被他排出思域之外。   經過這些年的艱苦修練,精進勵行,他已從一個於馬賊群中長大藉藉無名的小卒,成為傲視當世的超卓劍士。   只要能擊敗曲傲,他便可達致夢想,成為畢玄求之不得的對手。   別人或者會不明白曲傲這十年來近乎自暴自棄地沉迷於權勢美色的原因,只有他才把握到他的心路轉變。   因為在十年前一個狂風暴雨之夜,曲傲在與畢玄於秘密決戰中一敗塗地,自此信心一蹶不振。   由那刻開始,曲傲再不是沒有破綻。   這都是芭黛兒告訴他的。   曲傲之敗,亦使他轉而經略中原,並派出兒子混進漢土,趁隋政敗壞之際化名冒充漢人,在陰癸派的助力下,建立橫行南方的鐵騎會。   這原本似天衣無縫的「異族入侵」大計,卻給寇仲和徐子陵摧毀了。還使陰癸派亦陷於進退兩難的亂局中,曲傲自難免受到波動與衝擊。   要殺曲傲,此實千載一時之機。   對鐵勒人,跋鋒寒有深切的仇恨。   他的族人和家園,就是被鐵勒入侵的大軍屠殺燒燬殆盡,餘生者帶著他淪為馬賊,最後更被突利所率領的突厥軍事集團千里追捕圍剿,只剩下他一人憑著強橫的身手,殺出重圍。   那時他在突厥已非常有名氣,更成了當權者的眼中釘。   連畢玄也要派出首徒來對付他,為他所殺,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他從不向殘暴的權威屈服。   而殺人如麻的畢玄和曲傲,正分別代表著突厥和鐵勒兩大部落的武力最高權威。   蹄聲轟鳴。   十多騎旋風般從街角轉出,朝他背後奔來。   丑時了!  ****************************************************************************   寇仲對遇上的美妓俏婢拋來的媚眼一概視若無睹的直步下樓,意欲以第一時間通知徐子陵和跋鋒寒他與李世民反目決裂的情況時,卻迎頭撞上一人,對方哈哈一笑道:「我正要找寇兄,可巧竟在這處碰上。」   赫然是英偉軒昂的宋金剛。   寇仲暗叫慚愧,自己本是要去找他的,卻把他全忘掉了。   尷尬一笑道:「真不好意思,由於俗務纏身,可否另約個時間再作詳談?」   宋金剛微笑道:「我正有此意。寇兄剛才與秦王是否有段不太愉快的接觸?」   寇仲一呆道:「你真的是有如目見,像一直吊在我背後的樣子。」   宋金剛道:「寇兄勿要誤會,只是我手下見到寇兄與紅拂女一道往秦王所在的廂房走去,現在又見寇兄氣沖沖的下來,所以大膽揣測,寇兄莫要見怪。」   寇仲釋然。與他約好時間地點後,剛分手便碰到徐子陵,奇道:「是否翠兒領著曼清三花整個娘子軍團殺到房裡去,小陵你吃不消兜著走呢?」   徐子陵仍匆匆走著道:「少說廢話,老跋可能已和曲老頭打起來哩!」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連忙隨他離開喧鬧震天的聽留閣,朝大門方向趕去。 第八章 御道之戰   跋鋒寒旋風般轉過身來,背挺肩張,登時生出一股一夫當道,萬軍莫能闖過的強凝氣勢,遙制敵騎。   變成向他正面馳來的十多騎個個勒馬收韁。   鐵勒人雖擅於馬上殺敵,但在跋鋒寒這種級數的高手蓄勢以待下,誰都不敢在馬上和他交戰。   此消彼長下,跋鋒寒立時氣勢更盛,沉喝一聲,往前邁步。   來者是以曲傲為首的清一式鐵勒人,包括了他三位徒兒長叔謀、花翎子和庚哥呼兒。   跋鋒寒的攔路之舉,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事實上跋鋒寒能在剛才那種理該絕難倖免的情況下逃出生天,對曲傲的信心已造成嚴重的打擊,故必須覓地靜修一番,始敢來赴伏騫之約。   而跋鋒寒竟又於此時孤身截擊,誰都要對他的自信和強悍感到驚異莫名,高深難測。   只在氣勢上,跋鋒寒便得了先機和主動。   戰馬紛紛在離跋鋒寒百步許處人立而起,發出嘶鳴響徹長街。   曲傲很想左右顧盼,搜索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的蹤影,以防兩人躲在一旁夾擊突襲,卻發覺完全沒法把注意力從直逼而來的敵人身上移開,深怕此一分神將可能造成致敗的因由。   無論他多麼不願意承認,但跋鋒寒確成了足與他匹敵的對手。   曲傲飛身下馬,沉聲喝道:「牽馬!傍我押陣!」   後面的長叔謀不解道:「師尊何用理會他,待我們把他收拾便行!」   跋鋒寒此時來至五十步處,氣勢有增無減,灼灼的眼神凝定在曲傲身上。   曲傲心中暗歎,長叔謀雖得他真傳,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但始終及不上跋鋒寒、徐子陵和寇仲這些天才橫溢的年青高手,看不透其中微妙之處。   假如曲傲避而不戰,必在心理上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對即將與伏騫的決鬥有損無益。最厲害是對方只孤身攔路,那種豪強霸氣的威勢,更會在他心中造成不可磨滅的印象。下趟再遇上時,在心理上他便輸了一籌。   尤可慮者是在氣機牽引下,我退彼進,長叔謀等亦未必能攔得住他;到那時再作交手,自己更是被動受制。   還有再深一層的顧慮,是如若他退避不戰,便顯得非常沒有膽量和風度。擺明只有在剛才天津橋上那種自己佔盡優勢的情況下才敢跟他動手。經這樣再三衡量之後,曲傲心知肚明已被跋鋒寒逼上不能不應戰的絕地。   他乃宗師級的人物,甚麼場面未遇上過,冷喝道:「不必多言,看我先把此子宰了。」   言罷拋開一切雜念,收攝心神,大步迎往敵人。   長叔謀等人各自交換了個眼色,均看出彼此心中的無奈。   跋鋒寒確是個能令敵手畏敬的可怕人物。   兩人高手在相距二十步的距離時,同時立定。   跋鋒寒臉容變得無比冷酷,仰天長笑道:「曲傲你枉稱鐵勒的武學大師,卻只能在以眾凌寡的情況下對付我們,此等行徑心術,不怕教天下人恥笑嗎?」   曲傲臉寒如冰,冷笑道:「當日我孤身一人追殺你們三個小子,可又誰是眾誰是寡?只為防範你等仍照慣例落荒而逃,才作了點佈置手段!小子你如若這麼看不開,最好便不要出來渾,免致丟人現眼。」   跋鋒寒微笑哂道:「以前只因你尚未摸清楚我們的實力,跋某人有說錯嗎?」   兩人一上場使唇槍舌劍,皆因在氣勢相持中都發覺對方無隙可尋,故設法在言語上打擊對方的氣勢和信心。   曲傲不屑道:「何來這麼多廢話,你既打定主意送死,便讓我來為你完成心願。」   跋鋒寒露出個充滿信心的笑容,以平定的聲音淡淡道:「曲傲你尚未夠資格成為跋某人的真正大敵,只能是我挑戰畢玄的踏腳石,動手吧!」   這番話比之任何鋒利刀劍更是厲害,不但在遠處的長叔謀等紛紛喝罵,曲傲亦按捺不住臉色微變。   假若曲傲從未敗於畢玄手上,曲傲只會當這是胡言妄語,不會放在心頭。只恨事實剛好相反,立即勾起曲傲這引為畢生難忘的奇恥大辱,本是無懈可擊的信心立時被破開了一絲空隙破綻。   「鏘」!   斬玄劍離鞘拔出。跋鋒寒心無旁顧,眾念皆空。   左後方處聽留閣隱隱傳來的喧鬧聲,曲傲背後長叔謀等人的叱喝謾罵,他全付諸不聞,天地間仿似只有自己和眼前的勁敵。   受和氏璧改造後的經脈真氣鼓蕩,以比前快上多倍的速度更換交替,賦予他無窮的戰鬥力量和信心。   在曲傲眼中,跋鋒寒似乎突然變得威武高大,登時大吃一驚,知道對方因自己心神失守而得氣勢激增,才會有此幻覺。   斑手相持下,由於精神互相緊鎖,致乎感官亦會受到影響。   拔劍聲像戰鼓的鳴響般,在他耳鼓內震盪迴旋。   曲傲心知不妙,立時收攝心神,「凝真九變」剎那間提升至巔峰狀態。   他一生的修為過程,可以「七、八、九」這三個字來總括,分別代表了他三個階段的成就。   七、八是指他名為「狂浪七轉」和「暴潮八折」兩種自創的先天奇功。   一般習武者,能練至運氣發勁,收發由心的地步,已可稱高手。   但若要超越其他人,則必須在其中尋求變化,用以克敵制勝。   而變化之道,則在於體內作為經脈樞紐的竅穴的修練,其難度自不可與一般練氣相提並論。到能以竅穴作控制真氣輸發的泉源,始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曲傲乃武學的天才,二十三歲便練成功了七個竅穴,創出「狂浪七轉」,可是要到十年後才可多練得一個竅穴,為「暴風八折」。其中艱苦,可想而知。   到四十一歲,全身竅穴均可隨意控制,再名之為「凝真九變」,「九」並非是指九個竅穴,而是因「九」乃數之極,而取其無盡之意。武功至此才大成,逐生出約戰畢玄之心。   「噗!噗!噗!」   跋鋒寒連續踏前三步,每一步踏下,都發出沉重有力的聲音,大地也似乎隨之搖晃一下。   假若此戰是在他敗於畢玄手上之前發生,那曲傲必會任由對方主動進擊,好趁對方氣勢蓄至滿貫,信心臻達最頂峰的當兒,再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挫敵,那對方將受到無可縫補的打擊,生出永遠勝不過自己的挫敗頹喪感,其時要收拾對方便易如拾芥。   但此時不同往昔。   曲傲再沒有這種豪氣和自信,離地斜起,向十多步外正揮劍斜揮,大有橫掃千軍之概的年青對手進擊。   他要將「凝真九變」發揮得淋漓盡致,再配合上天衣無縫的「鷹變十三式」,任對方氣勢攀上新的高峰前,全力出手。   跋鋒寒卻在曲傲騰躍離地的剎那,猛然止步。   已身在空中的曲傲再次色變,因為跋鋒寒竟能準確把握他躍起的時間,看破他的用心和手段。   這似是沒有可能的事,但跋鋒寒偏偏能做到。   到此刻他才明白為何剛才在天津橋上,婠婠雖全力出手,一時仍奈何不了跋鋒寒,更知道自己實在犯下致命的錯誤,就是低估對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假若他變招或退卻,只會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曲傲飛臨跋鋒寒頭上,化繁為簡,右手往跋鋒寒頭蓋抓去。   這一抓看來沒甚出奇之處,可是勢道強凝凌厲,令人生出不敢硬碰之念。最駭人是同時包含了吸、刺、卸、封、割等五種從各指發出的真勁,變化莫測,教人難以防禦。跋鋒寒雙目神光閃閃。一聲長笑下,斬玄劍隨著橫移的步法,往上斜挑。   五聲爆響連串生起,就在劍爪相觸時,曲傲以快得肉眼難以看清楚的速度,五指先後以按、撞、掃、刺、劈等精奧絕倫的手法,擊中斬玄劍。   跋鋒寒悶哼一聲,蹌踉橫跌二步,曲傲卻借方往上騰升兩丈,在空中像飛鷹般一個盤旋,組織第二輪的攻勢。   那邊的長叔謀等人見跋鋒寒銳氣受挫,落在下風,立時爆出一陣喝采聲。   可是曲傲卻是有苦自己知。   他對跋鋒寒高明的眼力,神鬼莫測的戰略變化,實已心生懼意,故全力出手,希冀能一舉傷敵,那接下來就只剩下對方能挨上多少時間的問題。   豈知跋鋒寒的真氣竟連生五種變化,一步不讓的擋過他發出的凝真九變,又在他要抓中他的劍鋒前先一步借退勢脫身,使他的後著無以為繼,故才不得不騰上半空,而不能趁勢連消帶打。   這一抓實是曲傲畢生功力智慧所聚,若仍傷不到跋鋒寒,那對他信心打擊之大,確是難以估計。   他完全沒法明白為何在短短數天的時間裡,跋鋒寒的內功劍術能突飛猛進至此。   下邊的跋鋒寒運轉體內經和氏璧異能大幅改善後的真氣,立時化去曲傲入侵的真勁,卓立不動,靜待曲傲的第二輪攻擊。   曲傲忽然加速,以雄鷹搏兔的勁勢,在三丈的高空滑翔而下。   雙手化成萬千爪影,勁氣狂竄中,籠罩著以跋鋒寒為中心的三丈方圓地面,便旁觀者無不知道這是迫令對手只有硬拚而沒法閃躲,威猛無儔的凌厲招數。   跋鋒寒適才雖差點因氣功翻滾而吐血,但因體質改變,這時已重固根基,體內真氣再攀至巔峰狀態。故雖在敵人驚濤駭浪的攻勢下,心志仍絲毫不為敵所動。   早先天津橋一戰,他清楚知道在功力上仍遜曲傲一籌,而因曲傲的「鷹變十三式」向以招數變化見長,自己的劍式亦不能討得多大便宜。故而巧妙地以言語手段,削弱對力的氣勢和信心,便對手生出怯意。   現在已有個非常好的開始。   換了是膽力較遜者,此時必採守勢,可是跋鋒寒乃非常人,冷喝一聲,腳下踏出玄奧的步法,而每一步均能令對方難捉摸其劍勢,斬玄劍每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急緩無定的迎向漫空灑來的爪影。   爪劍交擊之音陣陣如驟雨聲般響起,時則密集,時而零落。   劍光激閃,寒芒電掣中,曲傲活像一頭靈動莫測的飛鷹,凌空作出各種姿態,或盤旋撲擊,或側飛斜上,似是完全沒有重量般。   長叔謀等都瞧得眉頭大皺,皆因心知肚明曲傲早用上全力,連壓箱底的本領都使了出來。可是跋鋒寒威武如天神,竟是招招硬封硬架,以使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的內功外勁,寸步不讓地抵擋著曲傲從上空有若暴雨狂風灑下來的凌厲攻勢。   誰都知道他雖陷於被動之勢,卻是全無敗象,且是在等候反擊的機曾,而那將是曲傲敗亡的時刻。   長叔謀向庚哥呼兒和花翎子打個眼色,領頭往鏖戰不休的兩人迫去。   寇仲和徐子陵此時剛趕到入門,見把門的漢子全湧到門外,隔遠觀戰。   徐子陵以在旁掠陣的長叔謀躍躍欲試,向寇仲打個眼色,後者會意,高聲喝道:「跋鋒寒曲傲在此決戰,誰願錯過眼福!」   聲音遠傳開去,不但迴盪長街,還直傳到聽留閣去。   「蓬」!   曲傲施盡渾身解數,終破開跋鋒寒嚴密的劍網,眼看可拍中對方臉門,結束激戰,卻給跋鋒寒的左手擋著,硬拚一掌。   跋鋒寒渾身一震,腳踏石板碎裂的同時,噴出一小口鮮血。   曲傲亦被反震之力送上半空,此掌雖使對手受傷,他心中卻無絲毫得意之情。   跋鋒寒最可怕處是似有無盡無窮的潛力,愈戰愈勇,如此久戰之下對自己實有害無利。   跋鋒寒內氣一轉,內傷已痊癒大半,連忙疾施反擊。   曲傲確不愧是鐵勒人中首屈一指的武學大宗師,直至此時,跋鋒寒才從曲傲似是可無限期地繼續下去的猛烈攻勢下,找到反擊的機會。   劍芒倏斂。   跋鋒寒人隨劍勢,化作一道電芒,朝仍在騰升著的曲傲激射而去。   曼清院方面衣袂飄響,有些從大門搶出,一些索性越牆而出,最先來的十多人剛好見到跋鋒寒這堪稱奪天地造化之功的一劍。   曲傲那想得到跋鋒寒受創之後,還能施出這驚天動地的厲害劍招,心知不妙,無奈下猛提一口真勁,壓下翻騰不已的血氣,全力下撲。   「砰」!   氣勁交擊之聲響徹遠近。   跋鋒寒像斷線風箏的斜飛落地,一個蹌踉,又穩立如山。   曲傲則一個盤旋,飛到己方人馬的前方,才緩緩落下。   「錚」!   斬玄劍回鞘。   曲傲軀體聞音劇震,雙目射出凶厲神色,遙瞪五丈外的跋鋒寒。   兩人毫不相讓的對視著。   此時大部份人已抵街上,都鴉雀無聲,靜待結果。   寇仲和徐子陵掠到跋鋒寒左右。   曲傲的身子忽地再劇烈的搖晃了一下,臉上血色退盡。   旁觀者傳出一陣浪潮般的驚歎聲,現在誰都知道曲傲輸了,卻不知他傷在何處。   不過答案瞬即揭曉,鮮血從曲傲的左脅下滲出來。   曲傲沒有點穴止血,先瞧了變得臉如死灰的三徒和手下一眼後,仰天歎了一口氣道:「英雄出少壯,曲某佩服之極。現在立即返回鐵勒,有生之年,再不踏足中原。」   這誓言等若公佈他本人退出中原的所有紛爭。   此正是曲傲老練高明之處,如此一來,即管與他們鐵勒人有深切仇恨的伏騫等人,亦礙於江湖規矩,不能公然追擊他們。   曲傲說罷飛身上馬,領著一眾手下旋風般走了。   跋鋒寒三人正要離開,旁觀者中有人長笑道:「跋兄怎可如此毫無交待的一走了之?」 第九章 餘波未了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伏騫龍行虎步的排眾而出,來到御道中心處,含笑瞧著他們三人,自有一股不怒而威,迫人而來的氣勢。   擠滿行人道上的數百人,所有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無人不知他是今夜與曲傲約戰的正主兒,現在卻給跋鋒寒橫裡插入截去了頭啖湯,這口氣誰都難以嚥下,故此均猜到好戲尚在後頭。   寇仲一眼瞧去,見到突利雜在人叢中觀戰,哈哈笑道:「伏兄切勿為此動氣,皆因早前曲老兒曾在天津橋上與人聯手圍襲我們,所以我們才會有來有往,送回他一個大禮。此事突利可汗可作見證,因為他亦有份參與該戰。」   頓了頓續道:「何況我們已請貴部屬邢兄向伏兄打了個招呼,只因時間緊迫,來不及等伏兄的回音吧!」   這兩番話可說給足伏騫面子,讓他有可下的台階。   寇仲確是能言善辯之士,又乘機陰損突利一記。   突利雙目寒光閃閃,又有點啼笑皆非,踏前兩步,豪氣干雲的一拍肩背伏鷹槍,冷笑道:「寇兄既舊事重提,登時勾起本人的記憶,可惜當時未及與寇兄交手,寇兄便匆匆溜掉。現在明月當空,如此良辰吉時,豈可錯過,不如便讓本人來領教寇兄神妙莫測的刀法!」   突利忽然把事情攬到身上,主動挑戰,路轉峰回,登時惹起一陣哄動。   旁觀者大多不知他是甚麼人,紛紛向旁人探問,吵成一片,氣氛熱烈。   伏騫喝道:「且慢!」   他並沒有提氣高呼,但卻在數百人的吵鬧聲中脫穎而出,震得人人耳鼓嗡然作響,全場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突利不悅地朝伏騫瞧去,皺眉道:「王子有何指教?」   伏騫發出一陣笑聲,雙目閃過神光,不理突利,抱拳向寇仲三人道:「三位誤會了。剛才伏某只想邀三位返曼清院喝酒祝捷,再無其他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想不到他如此友善,反感到有點不知所可。   跋鋒寒則靜立如山,暗自調息。   他剛才勝得極險,自己亦受了不輕的內傷,所以要爭取療傷的每一刻時間。   徐子陵低聲向寇仲道:「不見李世民和他的人。」   寇仲心下大奇,照道理李世民不該錯過此役,除非是他在曲傲含恨而退時,亦同一時間悄悄撤走。由於他們那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跋鋒寒和曲傲身上,所以沒有留意是否有其他人離場。   李世民這樣做,必有他的道理。換了在決裂之前,寇仲絕不會為此煩惱,現在卻要步步為營,加上李靖的警告又言猶在耳,不小心點都不行。   那邊的突利見徐子陵在寇仲耳旁說了兩句話後,寇仲便露出思索的神情,目光則在人群中來回掃視,顯是說的話與自己沒有半點關係;如此輕視,不由勃然大怒,又是心下凜然。   換了是任何人,被他點名挑戰,就算不被嚇個半死,也要全神戒備。那有像他兩人般仍可為其他事情分神,可見他們的膽色能耐均非一般高手能及。   不過此時他是勢成騎虎,穿過分隔御道和行人道的樹木,來到御道中,面向三人叫陣道:「伏兄原意如何,一概與本人無關。寇仲你若肯叩頭認輸,本人放你去陪伏兄喝酒聊天又如何!」   寇仲好像這時才留意聽清楚突利說甚麼似的,喜上眉梢的大笑道:「原來可汗你這麼愛說笑。你肯送上門來,我正是求之不得。即使你立即跪地認錯求饒,我也不會饒你。」   說罷大步踏前,朝突利逼去。   還未出手,一股凜冽的殺氣狂湧過去,以突利這麼狠悍高明的角色,亦不得不立即抽出伏鷹槍,作勢以待。   擠著數百人的行人道上人人引項以待,喧聲頓止。   寇仲最令人印象深刻處,便是他的豪勇像是天生的,自然而然且漫不經意下,已造成這種不可一世的勢道。   主動挑戰的突利反變成被動。   對突利的挑戰,寇仲確是求之不得。   換了在一般情況下,因突利有大批突厥高手隨行,要殺他是談何容易。   但現在是依足江湖規矩公平決戰,突利若要保命,就要看他手底下有多少斤兩。   跋鋒寒離去在即,如能剪除此人,對自己這老朋友未來的安全自是大大有利。   在數百對目光的注視下,寇仲在離突利三丈許遠處「鏘」的一聲掣出寶刀井中月,健腕一抖,立時黃芒劇盛,朝敵攻去。   凜厲的刀氣,瀰漫御道。   突利雖曾目睹寇仲出手殺傷自己的手下,對他的實力算有個底子,卻猜不到他曾在三丈外的距離發動攻勢。   這其中實大有學問。高手對壘,往往就是從此等關鍵處判別出對方深淺,從而定下最佳的應付方法。   突利本估量寇仲若要保持主動和一氣呵成的強勢,該於兩丈遠處拔刀攻擊,如此才不致氣勢中途減弱,另一方面又能發動最強的攻擊力。這些判斷是從對方的速度、步伐、氣勢作出的評估。似突利這般級數的高手,盡可以在對手起步後便先掌握到敵人在踏出第幾步時發動攻擊,準確無差。   但今趟他顯然猜錯。   突利心叫不好,同時舉步移前,以爭回因估計失誤而失去的主動之勢。   寇仲長刀劃過虛空,以橫掃千軍的驚人霸氣,毫無花巧的一刀朝突利劈去,充盈著既隨意又渾然天成的味道。   他的一對大眼則鷹隼般盯緊對手,不漏過對方任何細微的動作。連對方衣服覆蓋下肌肉運勁的情況亦瞭如指掌。   他要找尋的是魯妙子所說那「遁去的一」,這正是他制敵取勝的要訣。   自把和氏璧內的異能據為己有後,他便知自己的功力突飛猛進,但始終不知精進至何等地步。   現在則事實擺在眼前,曲傲已敗在跋鋒寒手下。   此事對寇仲鼓舞之大,實在非同小可。   正恨不得也找人來試刀時,突利竟自動獻身的送上門來,在這樣的心態和情況下,寇仲無論信心氣勢都一下子攀上最嶺峰的高處。   剎那間兩人近至短兵交接的距離,突利迎著撲人而來的刀氣,運槍掃打。   他拿捏的時間精妙準確,假若寇仲不變招,將會給他掃個正著,除非雙方功力懸殊,否則必是井中月被盪開,寇仲則空門大露之局。   豈知寇仲刀勢不改,就在長只四尺,把手處鑄有禿鷹的短鋼槍尚差寸許掃中寶刀之際,井中月突生變化,不但不繼續下劈,還微往上挑,恰恰避過了伏鷹槍的挑掃。   寇仲同時改前衝為橫移。   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那代表寇仲體內的真氣轉換,要與刀法步勢的變化速度一致。突利的伏鷹槍法出於自創,專講陰陽虛實的自然之道,在這惡劣情況下,便顯出真正的實力來。   他雖驚卻不亂,伏鷹槍鋒在刀底下掃過三寸許,又在寇仲回刀從不同角度劈來之前,猛地抽身疾退。   這一退更考功夫,槍鋒嗤嗤,幻出無數虛實難分的槍影,教敵手難以捉摸追擊。   旁觀者雖不乏好手高人,但無不看得歎為觀止,更為寇仲可借小小一個變化,便能迫退對手而驚服。   寇仲雙眉上揚,哈哈長笑聲中再氣勢如虹的進身掄刀,快得沒有人能看清楚。   「噹」!   震耳欲聾。   井中月就像能破除任何幻象的神物般,切劈入槍影的一刻,突利的伏鷹槍便變回一根實物,被迫硬架他一刀。   在寇仲後方觀戰的徐子陵和跋鋒寒這時才放下心來。知道寇仲經過這些日來的連番激戰,刀法終到了隨心所欲的大成境界。否則怎施展得出這樣的刀法來。   旁觀者中視寇仲為敵人者都暗自心驚,對他作從新估計。   悄立在以宋魯為首的宋家高手那堆人中的宋玉致,見寇仲刀法如有神助,也不由看得目眩神迷,難以自己。   突利雖被寇仲的螺旋勁氣劈得手臂酸麻,但他生性強悍,反激起拚死之心,哈哈笑道:「好刀!」   槍勢驀張,狂施反擊,伏鷹槍像怒海的巨浪,向寇仲湧去。   寇仲耳聽槍聲嗤嗤,皮膚感覺到伏鷹槍帶起一個個割體生痛的氣旋;眼則見到槍影處處,心叫痛快,正要來個近身拚搏,好趁快解決對手時,眼前槍影盡消,但伏鷹槍鋒卻只剩下一點寒芒,往自己咽喉處疾射而至。   如此精妙絕倫,從虛變實的槍法,他尚是初次得睹。   「叮」!   寇仲想也不想,更來不及去想,一刀劈在槍鋒上。   尖銳如箭的勁氣,隨槍而來。   寇仲往後疾退。   突利似也無以為繼,提槍後撤。   一方橫刀冷對,另一邊則挺槍遙指,頓成對峙之局。   跋鋒寒低聲在徐子陵耳旁道:「突利心怯了。因以他一向的作風,除非另有目的,否則絕不肯這般讓步住手的。」   整條大街靜得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暫時屏止。   兩人雖暫且分開,但那種對陣的張力,四目交鋒的沉凝氣氛,便足使人心寒膽怯。   突利左手離開槍身,負在身後,笑道:「領教了。中原可稱得上真正高手者,必有你寇仲之名在榜上。」   他捧的雖是對手,但自然也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兼之他能以絕妙槍法扳回平手,故無人會認為他是膽怯。   只有熟悉他的跋鋒寒才看穿他的底蘊。   寇仲當然亦知他想收手下台,不過他也並非沒有顧忌。自己是否真可擊殺突利,仍是未可知之數。即使能辦到,自己多少亦要負傷。而現在跋鋒寒則一如李密勝宇文化及的情況,勝得很慘。所以自己要保持實力,實是頭等重要的事。   他怕的是失去了蹤影的李世民。   「鏘」!   寇仲還刀入鞘,抱拳道:「可汗果是英雄了得,寇仲佩服,異日有閒,再喝酒或切磋好了。」   這番話可說給足突利面子,又表現出寇仲過人的襟懷和風度,突利不由心生好感。   他並非欲與寇仲為敵,只因跋鋒寒的關係,才會站在對敵的立場,逐亦槍歸後背,施禮道:「有機曾必定相約寇兄!」   轉向眾手下道:「我們走吧!」   伏騫瞧著突利等人遠去的背影,朗聲道:「今晚就到此為止,多謝各路朋友賞面赴會。」   說罷踏進御道,來到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身旁,歉然道:「小弟適才一時疏忽,看不到跋兄需好好休息。小弟告辭了!」   不待三人回答,微微一笑,自行去了。   三人對他的高深莫測,不由都心生寒意。   三人在一道橫街緩步而行,等待天明的來臨。   寇仲關心的問跋鋒寒道:「感覺如何?」   跋鋒寒微笑道:「好多了!不過這種傷勢,豈是一時半刻可以痊癒。」   接著岔往別處去道:「你瑜姨已安全出城,公主會送他們出海,再安排海舟讓她們北返高麗,如此既可減少旅途跋涉之苦,又可大大縮短時間。」   寇仲開心得吹響口哨,旋又皺眉道:「你是否待養好傷後再走?」   跋鋒寒堅決搖頭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留下來反會成為你們的負累,反而我獨自一人溜起來最方便。」   寇仲和徐子陵都感無話可說。即使以突利、拓跋玉之流,要追上蓄意遠遁的跋鋒寒,確是談何容易。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明早城門開後,我們陪你出城去起出面具,贈你其中兩張,那包保你可安然返回寨外去。」   寇仲和跋鋒寒同時稱妙,前者更如釋重負道:「那我就真的放心了!唉!不過很捨不得讓你這老小子說走就走。」   跋鋒寒洒然笑道:「生離死別,悲歡離合,人生便是如此。何況我們或許仍有再見之日,那時才特別有味兒呢。」   寇仲頹然道:「你倒說得灑脫,現在你走了,遲些便輪到小陵,朋友零落至此,做人真沒有意思。」   跋鋒寒和徐子陵知他性格,差點為之捧腹狂笑。   寇仲自己也笑起來,豪情橫逸的道:「尚未正式通知你們,我和李小子真個鬧翻了!」   徐子陵歎道:「不用你說我也猜到這必然的結果。」   寇仲雙目般機一閃道:「還有就是李靖親口承認出賣了我們。」   徐子陵俊臉一沉,沒有作聲。   三人的足音,在月夜下空寂的長街輕柔的迴響著。   跋鋒寒皺眉道:「我雖只瞧過他兩眼,卻感到他不似這類人。」   寇仲狠狠道:「外貌很多時都是不可靠的。像老跋你便外貌冷酷,豈知竟會是如此多情的人。」   跋鋒寒淡淡道:「明天開始,我將把人世間所有一切會令人心神受影響的感情拋開,專志劍道,還我本來的真面目。」   寇仲忍著笑道:「小心芭黛兒追上你時,你又由無情士給打回原形,笑掉我兩人的大牙。」   跋鋒寒從容一笑,沒有答他,反道:「你們要小心李世民,除了他本人武功高明外,楊虛彥、紅拂女、李靖、李神通、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無一不是能獨當一面的高手,實力不遜於陰癸派。」   三人左轉往通向南城門的大街,寇仲道:「我倒不怕他們。卻怕師妃暄傷癒後怎樣對付我們,單對單我們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最要命是即使她是一個人,我們也捨不得聯手對付她這麼一個似菩薩下凡的美人兒。」   徐子陵淡然道:「她只會找我算賬,由我來應付好了。」   寇仲故意搶到徐子陵前方,面向著他邊退邊道:「哈!小陵終找到令他傾心的人兒了!否則怎會一手包辦,不讓別人插手。」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你總愛朝兒女私情的方面去想。而事實在這事上你和鋒寒兄很相似,只不過追求的目標有異吧了!」   他這番話是因與宋玉致傾談後才有感而發,寇仲登時招架不來。   幸好這時已抵達伊水北岸,斜掛西方空際的明月把岸旁的房舍投影到緩流的河水上面,形成並存的另一個影子世界,美得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域。   一道拱橋橫跨伊水,橋下泊著十多艘小艇,水流輕柔地撞上艇身和橋堤,發出沙沙的清響。   寇仲提議道:「不若我們到橋上坐坐,到天明時便送老跋一程,也不枉我們相交一場。」   跋鋒寒仰首望天,吁出一口長氣道:「那我們該還有大半個時辰哩!」 第十章 臨別依依   三人並肩立在橋上,往東眺望,河流蜿蜒伸展,在晴明的星月之夜下,兩岸房舍林立,充盈著層次豐富的靜態美,如畫如夢。   跋鋒寒怕驚擾附近房舍好夢正酣的居民,低聲道:「寇仲你是否過份輕敵呢?為何似乎不大把李世民放在心上?照我看群雄之中,無論個人又或其擁有的實力,他頂多是僅次於跟宇文化及交手前的李密,甚或尤有過之。」   徐子陵點頭道:「我便從未聽過李世民吃敗仗。」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所謂下兵伐勇,以我現在單薄的力量,只有呆子才會和他硬撼。」   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時忍俊不住。   前者笑罵道:「去你娘的『下兵伐勇』,人家明明是『上兵伐謀』,偏要倒轉來說,變得不倫不類,兵若不勇,就不用打也輸了。」   寇仲陪兩人笑了半晌後,低聲道:「李小子根本沒有時間來對付我。」   徐子陵道:「這話怎說。」   寇仲道:「自稱西秦霸王的薛舉和他武功高強的兒子薛仁果,正密鑼緊鼓準備再次東犯長安;而劉武周則會趁勢攻打太原,動搖他李家的根本。這情況下李小子那還有空來料理我。」   跋鋒寒動容道:「這兩路兵馬的實力確不易招架,聽說薛舉手下有一個名叫宗羅侯的大將,豪勇蓋世,擅使關刀,非常厲害。」   徐子陵哂道:「仲少打的算盤雖如意,可惜此事不知何時才會發生。那李世民仍有充足時間設法先宰掉我們。」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你們試猜猜,剛才李小子溜到甚麼地方去了呢?」   兩人登時給他難倒,無言以對。   寇仲意氣風發的道:「他是去見王世充。」   兩人點頭同意,也不由要佩服他的過人才智。   寇仲解釋道:「是好是歹,我現在總算是王世充陣營中的人,李小子想動我,怎都要跟王世充打個招呼,好看看他的心意。上趟王世充之肯答應實施城禁,皆因不想牽連捲入和氏璧紛爭中,故意表示清白,同時也因不認為在和氏璧水落石出之前,師妃暄會把我殺了。」   跋鋒寒道:「王世充既是老狐狸,該看穿你的野心。說不定會任得李世民把你除去。」   寇仲微笑道:「若你這話在昨天說的,我真不敢駁你。可是經我一番佈置之後,王世充權衡利害下,只會待李密敗北後才敢動我,現在則要維護我還來不及呢!」   跋鋒寒奇道:「憑甚麼你會有這種自信?」   寇仲欣然道:「首先就是翟嬌這方面的關係。現時我已成了個中間人,只有從我處王世充才可得到最珍貴的關於李密大軍的情報,至乎策反仍在暗裡忠於翟讓的舊部。」   跋鋒寒點頭道:「只是這理由便足令王世充當你如珠似寶,呵護備至。另外的原因又是甚麼?」   寇仲答道:「後天榮鳳祥擺設壽酒時,王世充將會出席,這將給沉落雁一個刺般他的機會。以王世充這麼愛惜生命的人,沒有我這首席謀臣和絕頂高手在旁打點,他怎敢行此引蛇出洞的險計。」   跋鋒寒讚歎道:「果然是既伐勇又伐謀。誰要小覷你寇仲,必有非常後悔的一天。」   寇仲淡然道:「照我看王世充會一口答應李小子聯手對付我,但卻須在擊敗李密之後才採行動。那時他將會和我攤牌,假設我肯為他所用,便一切沒有問題,否則就會設局趁我不防下把我除去。這鳥盡杯藏乃白老夫子教下的千古名訓。」   徐子陵插入道:「但以李世民的才智,該可瞧出王世充收拾不了你,說不定仍會有所行動。假若你現在伏屍街頭,即使諸葛亮復生也猜不到是那方面的人下手的。」   寇仲笑嘻嘻道:「只要李小子不敢公然聚眾圍攻,我又何懼之有,若我寇仲是這麼容易被殺,早死了不知多少次!」   這確是不移的事實。   跋鋒寒沉吟道:「你現在雖能暗中影響甚至操縱中原的局勢,但我始終不明白你憑何對爭天下這麼有信心。」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關鍵處在於『楊公寶庫』,若找不到的話,我只好死去爭天下的心,到大漠來和你馳馬於草原間為樂,又或索性大做私鹽買賣,醉生夢死的過了這下半世便算。」   跋鋒寒不解道:「縱使你擁有珍寶武器,可是既無地盤更乏兵馬,如何可向根基深固如李閥者挑戰?」   寇仲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這又回到伐勇伐謀的問題上。李密若敗,李閥將成眾矢之的,只要我能設計再挫折杜伏威,便有機會以飛馬牧場和竟陵為中心,建立起我的勢力,再同時往南北擴張。南則聯結蕭銑和宋閥,北則籠絡竇建德和劉武周。只要王世充仍能西拒李閥,終有一天這天下是我寇仲的囊中之物。」   跋鋒寒歎道:「如此困難複雜的事,只有你仲少爺才能認為輕易辦得到,我想想都覺得頭痛。」   寇仲苦笑道:「我也只是有五成把握,但假若小陵肯助我,我便有十足的信心。」   徐子陵淡淡道:「說好的事,絕不能反口,否則何以立信於天下。」   寇仲賠笑道:「徐爺息怒,我只是有感而發,隨口說說。徐爺你肯陪我去尋寶,我已是感激涕零!」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我現在雖然非常不滿李靖,但始終不認為他是賣友求榮的人。何況我們還想漏一件事,李小子說不定是從李秀寧處,知道我們有易容換貌的方法。」   當年四大寇攻打飛馬牧場,沉落雁和李天凡想暗算李秀寧,寇仲插手干預,那時他便曾以魯妙子的假面具掩飾真面目。   寇仲道:「我怎會忘記,所以才故意質問李靖,他卻親口承認了。」   徐子陵道:「他怎樣說?」   寇仲思索半晌,道:「當時他的確答得很奇怪,甚麼『便算是我說的好了』。但我那時早給怒火燒昏了腦袋,還狠狠罵多他兩句。罷了!那管得是否他做的。他既成了李世民的走狗,我終有一天會和他對著幹。甚麼兄弟之情,朋友之義都一錢不值。」   跋鋒寒有感而發的道:「有很多事還是少想為妙,人生的最大煩惱,就是想得太多。」   徐子陵關切的道:「你的傷勢究竟如何?不若趁天亮前這段工夫,我們合力為你療治傷勢吧!」   跋鋒寒苦笑道:「千萬不可,在這強敵環伺的時刻,任何一人功力的損耗,均會帶來不測之禍。」   徐子陵歎道:「我卻覺得你是怕若完全復元,便沒有立即離開的理由。」   寇仲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是要避開那個突厥來的美人兒。」   跋鋒寒右掌翻開,赫然是芭黛兒還給他那根光芒閃閃的髮簪。   接著右掌傾斜,髮簪在兩人眼睜睜下掉進河水裡,沉沒不見,沒有惹起半個漣漪。   跋鋒寒淡淡道:「快天亮了!」   三騎全速奔馳,穿過城外西北方的一片疏林後,奔上一個土坡,同時勒馬停定。   在群山環抱下,一個小湖安祥地躺在前方草原上,碧波綠水在林木間蕩漾,凌晨霧氣則在綠瑩瑩的湖面飄搖,三人頓時精神一振。   寇仲以馬鞭遙指眼前如詩似畫的美景長笑道:「若非我們堅持再送你一程,定不知附近有這麼一個好地方。」   跋鋒寒跳下馬來,把一個重甸甸的錢袋系到寇仲的馬鞍處,微笑道:「這囊內至少有五十多錠足一兩的黃金,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就當是我跋鋒寒對你寇皇國的一點資助捐獻好了。」   寇仲也不推辭,欣然道:「我們兄弟間也不用說廢話,總之我寇仲心領哩!你最好立即戴上面具,那對要追蹤你的人來說,跋鋒寒等如消失了。」   跋鋒寒搖頭道:「只換個臉孔仍未足夠。當我到達最近的城鎮後,就換過衣服,再把兵器收起來,索性扮成普通的商旅,那就更能掩人耳目。」   徐子陵道:「若非芭黛兒,誰能令你跋鋒寒這麼千方百計要把本來面目隱藏起來?」   跋鋒寒飛身上馬,回頭環視一周後,歎了一口氣道:「由這刻開始,我將不會再想起她,更不希望再遇上她。」   接著深深瞧了兩人各一眼,眼神定在前方,沉聲道:「此地一別,不知能否有再見之日。兩位兄弟珍重了!」   一夾馬腹,健馬長嘶下放開四蹄,衝下山坡,絕塵而去。   兩人看著他頭也不回的在林木草野中時現時隱,到最後變成一個小點,消沒在一片密林處。寇仲才鬆一口氣道:「沒有人跟蹤他!」   徐子陵點頭同意。   兩人策馬回頭,緩緩馳下土坡。   寇仲重重吁出一口充滿離情別緒的心頭悶氣,苦澀地道:「生離死別,竟是如此令人神傷。娘的去世,跋鋒寒的遠離,都是那麼令人難捨,偏又沒法改變。若非芭黛兒那婆娘,恐怕老跋仍會陪我們多玩一陣子的。」   見到徐子陵若有所思的樣子,似是沒有聽到自己的話,奇道:「你在想甚麼?是否在奇怪沒有人跟蹤我們。其實理該如此,試問現在誰想來惹我們,不好好三思怎行?」   徐子陵搖頭道:「我忽然想起素姐,心中感到不快樂。」   寇仲色變道:「你不要嚇我!」   徐子陵歎道:「或者是因見回李靖引致吧!殺了宇文化及後,我便回去找素姐,看看香玉山究是如何對她?哼!」   寇仲沉吟半晌,道:「也該是時候給你引見王世充了!」   徐子陵露出煩厭之色,搖頭道:「我今天仍不想見這種人,你先回城吧!我想騎一回馬兒,不知如何,心中總有些翳悶的感覺。」   寇仲愕然道:「不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吧?」   徐子陵笑罵道:「去你的走火入魔。現在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別忘了正午宋魯在董家酒樓擺下酒席恭候我們,滾去見你的王世充和淑妮妹吧!」   說畢策馬逕自去了。   寇仲呆了半晌,才苦笑搖頭,自行回城。  ****************************************************************************   淨念禪院聳立山上,氣象森肅。   徐子陵跳下馬來,攬著馬頸,哄孩子般說了一番親熱話後,任它自行吃草,自己則向禪院的山門入口處掠去。   過了刻有「淨念禪院」的牌坊後,長而陡峭的石階直延至山頂,令人有登天升赴「彼岸」的感覺。   徐子陵下意識地摸摸身藏的面具,還有魯妙子送贈有關建築,天星等秘卷,心中暗歎一口氣。   自盜取和氏璧後,他們便把這些東西埋在秘處,剛才方始取回。   收攝心神,徐子陵拾級登階。   「噹!噹!當!」   悠揚的鐘聲,從山上飄送下來。   徐子陵心頭一片平靜,縱目欣賞四周峰巒奇秀、林木茂密的山景,暗忖此寺座落此山之頂,自有一定的道理。   仰首上望,可見從林木間透出來的佛塔和鐘樓。   由於看了魯妙子的心得,對建築學他已有很好的基礎,逐能以內行人的眼光觀賞。   佛塔大部份以大青石砌成,結構複雜,八角九層,四面辟門,塔身的雕刻絢麗異常,四周的卷門上怖滿了龍、虎、佛、菩薩、力士、伎樂、飛天等宗教物事,神采飛揚,栩栩如生。   塔剎卻是鐵製的,有鐵鏈八條分別拉往塔頂八角。下五層的級階設於塔內,由第五層開始,卻沿塔身外簷盤旋到頂層,這種怖局在佛塔建築中實屬罕見。尤其那高大華麗的鐵剎,俊秀挺拔,突出於山林之上,宛如刺破青天。   徐子陵之所以這麼留意淨念禪院的建築,只是想印證早前對禪院的一個印象,就是此寺處處均不依常規,隱有自成一格的氣派。   最使他驚異處就是建築的裝飾在極盡華美的怖置裡,卻仍能予人一種簡樸歸真的感覺,就像一位盛裝的美女,雖是華衣麗服,但由於不施脂粉,故可保持著麗質天生的自然美。   石階已盡,徐子陵抵達第二重山門。   門上方額書有「入者有緣」四字,兩邊則鐫刻對聯:「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苦笑,心想若寇仲是名利客,那自己定是夢迷人。   兩個都是在這人世間的苦海掙扎浮沉,身不由己。   再歎一口後,步入山門。   第一座面闊七間的大殿矗立門後的廣場上,兩名老僧正在打掃落葉,對他這來客的闖入不聞不問。   徐子陵也是奇怪,對此仿覺理所當然的,負手油然朝這居於中軸線上的首座主體建築行去。   殿內香煙盈逸,從供奉在南端的三座佛像前的三腳爐鼎中裊裊騰升。   他對佛教認識不多,只知中間戴金冠慈祥端莊的是毗盧遮那佛,兩側的佛像就不甚了了。更吸引他的是殿內沿牆環列的數十尊羅漢塑像,千姿百態,無一雷同。   撐起大殿的八根立柱和柱礎,均精雕細琢,配上疏朗雄大的彩繪斗拱,出簷深遠,簷角高翹,合而營造出寺院那種深遠肅穆的氣氛,充滿宗教的感染力。   一聲佛號,來自身後,接著有人道:「徐施主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徐子陵認得聲音,頭也不回的道:「不嗔大師,請問左右兩佛是何名稱?」   四大護法之首的不嗔答道:「左是藥師佛,右是阿彌陀佛。徐施主既不知佛,故入寺不拜也是合理。」   徐子陵瀟灑地轉過身來,朝雙目低垂,合什持珠的不嗔微笑道:「在下雖對佛所知不多,但卻知諸法為心。跪地膜拜只是表面的形式,當不能以此來判斷一個人對佛的誠意吧!」   不嗔睜眼朝他瞧來,閃過驚異神色,淡然道:「所謂有諸內而形於外,故佛有佛相。施主之語,或者只能適用於施主吧!那要問問施主的本心了。」   他雖沒有直接說出來,但背後的意思卻明顯不過,就是指徐子陵口不對心,砌詞狡辯。其中當然牽扯到和氏璧的事上。   徐子陵胸懷磊落,怎會介懷,道出來意道:「在下今次來訪,是欲與師小姐見上一面,解決一些事情。」   不嗔用神打量他半晌,好一會才道:「施主請!」   領頭步出殿門。   徐子陵心想又會這麼順利的,忙隨他去了。  ****************************************************************************   寇仲策馬直入皇域,到了尚書府外才甩蹬下馬,尚未登盡台階,一身勁裝的董淑妮夾著香風從府門內衝出,杏目圓瞪的嬌叱道:「沒膽鬼!跟我來!」   寇仲見把門的衛士無不張眼瞪著他們,大感尷尬,只好隨她入府。   董淑妮走進西廳,把所有婢僕全部逐出後,指著靠窗的椅子,氣鼓鼓道:「你給我坐在那裡!」   寇仲亦是心中有氣,不悅道:「我是你的奴隸嗎?有甚麼事便快說出來,本少爺今天很忙。」   董淑妮怎想得到寇仲敢頂撞她,氣得兩眼大睜,戟指罵道:「你這沒良心的人,竟敢用這種口氣和人家說話。」   坦白說,即使她狀若發瘋的雌虎,但仍是那麼嬌俏艷麗,姿態動人,別有一番姣媚味兒。尤其那挺起酥胸兩手叉著小蠻腰的姿勢,更是引人之極。   寇仲見她氣得秀目通紅,珠淚欲滴,心中的氣登時消去大半。又暗忖自己堂堂男子漢人丈夫,犯不著和她計較。   啊哈一笑道:「坐便坐吧!有甚麼大不了的。」   坐好後,拍拍大腿道:「董小姐要不要坐上這張世上最舒服的椅子。」   董淑妮狠狠盯了他好半晌,跺足大嗔道:「我先和你算舊賬,那晚你滾到那裡去了?」   寇仲攤手道:「我聽聞榮鳳祥明晚才擺壽酒,故以為小姐一時口快說錯日子,兼之也真有點事,嘻!你明白啦!」   他再不想和她糾纏下去,逐點醒她自己已識破她的奸謀,教她知難而退。   董淑妮旋風般來到他身前,玉腿差點碰上他的雙膝始停了下來,大發雌威的罵道:「見你寇仲的大頭鬼,人家的壽酒是連擺七天的,否則怎叫得做大壽。」   寇仲差點語塞,幸好眉頭一皺,計上心頭,乘機詐她一記,苦笑道:「小妮妮不要再耍我了!我和虛彥兄是不打不相識,現在已成莫逆。他還把所有事和盤托上。哈!待會我便去榮府找他,你要不要一道去?」   董淑妮如遭雷殛,連退三步,俏臉轉白,不能相信地囁嚅道:「他……他真的……」   寇仲心笑任你如何狡猾,始終嫩了一點,一下子便露出狐狸尾巴,讓自己證實了純屬憑空猜想的事。拍拍衣衫長身而起道:「待會我們再親熱吧!」   隨著笑嘻嘻的得意而去。 第十一章 貪生怕死   徐子陵隨在不嗔身後,朝後院的方向深進。   沿途不時遇上僧侶,但人人對他視如不見,像正沉醉於本身清淨無為的宗教生活裡。   經過那座在陽光下金碧輝煌的銅殿後,不嗔左轉進入一條兩旁植有竹樹,古意盎然的石板道。   兩旁僧捨掩映在竹材之間,樸素簡單,與殿堂的華美又截然回異,不過在松上白灰泥後,又自有一股不施脂粉般的自然美態。   徐子陵正細意感受禪院裡那種深幽致遠、平和寧靜的氣氛時,景色一變,房舍漸稀,代之是蒼松翠柏,層巖嶙峋,沿著石路前行,可看到右壁鑿上「佛道」二字。兩邊石崖逐漸高起,山道收窄,兩旁石壁是依矮崖形勢雕鑿的諸佛坐像,均神態悠然,栩栩如生。   徐子陵看得心中驚異時,佛道忽盡,眼前豁然開朗。   在這禪院西端處,一座上刻「方丈院」,面闊七間、歇山九脊頂的巍峨大殿建於崖沿處,形勢險要至極點。   徐子陵大感不妥,問道:「這該是貴院主持了空大師的居停吧!」   不嗔若無其事地答道:「施主欲見師小姐,自須由本院方丈定奪,何需奇怪?」   徐子陵早知不會那麼容易可見到師妃暄,只能心中暗歎,隨他登階入院。   方丈院共分前中後三進,入門處是個空廣的接待室,沒有任何傢俱,只在兩壁掛有畫像,看來該是禪院歷代主持的肖像。   不嗔囑咐徐子陵在此等候,穿門進入內間去。   徐子陵閒著無事,正好瀏覽壁上的肖像畫,畫像雖形相各異,肥瘦不同,但繪著無不為其刻意經營,畫得人人寶相莊嚴,佛光普照,容貌慈和,一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模樣。像旁還附上名號和受戒入寂年月等介紹文字。   肖像顯是依年代先後排列,到左壁最後一幅時,徐子陵心中一震,行近細看。   只見所繪老僧鬚眉俱白,臉上深刻的皺紋縱橫交錯,看來至少有七十多歲。他之所以嚇了一跳,皆因此僧面目與現在的主持了空至少有八、九分相以,恰是了空老朽後的樣子。   正在思忖這是否了空的親爹,而了空是子承乃父的衣缽時,赫然發覺肖像畫旁只有受戒年而沒有卒日,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難道了空反老還童,從畫中這老人變回現在四十來歲的樣子,那麼此事實在駭人至極點。   不嗔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這是敝寺主持十五年前的畫像,當時他正值入關修禪,故囑人做像。」   徐子陵歎道:「真令人難以相信,原來世間竟有返老還童的神功秘法。」   不嗔高宣佛號合什道:「佛法無邊,回頭是岸。敝寺主持在中院恭候徐施主,請!」   徐子陵轉過身來,見不嗔全無領行的意思。只好施禮道謝,自行進入中庭。   「砰」!   木門在身後關上。   深廣達十丈,高三丈的空間,只有四面空壁。   了空盤膝面壁結迦跌坐,背向著他。   這能返老還童,有力回天的高僧兩旁各有一道閉上的便門,透出一種高深莫測的氣氛。   徐子陵嘴角送出一絲苦笑,恭敬地道:「大師請賜示旨意。」  ****************************************************************************   寇仲由偏廳返回正廳,欲進內堂時,剛好遇上一向對他擺出不屑一顧姿態,輕盈冷艷的「美胡姬」玲瓏嬌,雙方都想不到會狹路相逢。寇仲剛受過董淑妮的教訓,極力克制下只點頭為禮,便算打過招呼。   反是這異族美女對他展露出一絲罕有的笑意,與他並肩而行道:「昨晚你們在天津橋之戰的確很精采。」   寇仲愕然道:「嬌姑娘真厲害,竟能瞞過這麼多人的耳目,潛到近處。」   玲瓏嬌回復冷漠神色,淡然道:「若沒有這點本事,怎替尚書大人當探子?」   此女肯和他有問有答,已代表態度有所改變。   罷要再找話題,虛行之從內廳匆匆走出來,見到寇仲,打了個勿要說話的眼色,然後才施禮道:「大人在書齋等寇爺。」   言罷擦身去了。   玲瓏嬌止步道:「尚書大人該有話要和你單獨說的,待會見。」   片晌後寇仲來到書齋,王世充待室門關上後,看他在左旁的太師椅坐下,道:「幸好你昨晚沒有被敵所乘,我曾想過遣人往援,但此舉會正中敵人下懷,時間上更難以趕及,最後只能按兵不動。」   接著冷哼道:「楊侗和獨孤峰太可惡了。」   寇仲違心讚道:「尚書大人此招才是高明。現在我們務要示敵以弱,才符合上兵伐謀這兵家要旨。論實力,獨孤閥縱使聯結外人,仍奈何不了我們。所以只能靠陰謀詭計來施冷箭,只要我們小心一點,獨孤峰絕不能得逞。」   王世充皺眉道:「鐵勒人因曲傲的敗北,可以撇開不論。但假若陰癸派、突利和楊侗聯成一氣,我們是否仍要維持被動捱打的局面呢?一個不好,我們可能要連東都也賠掉。」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突利也可以不論。皆因吾友跋鋒寒剛離洛陽,突利和畢玄的兩個徒弟怎都要追上去熱鬧一番。陰癸派則因要應付師妃暄這個頭號大敵,亦絕不敢公然捲進這場紛爭去。何況在某一程度上,她們都希望你能收拾李密,那時杜伏威取得江都後,便可沿運河北上。」   王世充訝道:「你怎知杜伏威要攻打江都?」   寇仲當然不會把宋金剛招出來,道:「我和宋家有點交情,待會還約了宋魯在董家酒樓兒面。」   王世充釋然道:「這確是令人頭痛的事,杜伏威和沈法興的關係一向不大好,現在忽然聯成一氣,可見他們北上之心是如何焦急。」   寇仲點頭道:「目下局勢明顯是黃河與運河之爭,誰能同時取得關中、洛陽兩大重鎮,便等若半壁江山落進他袋子去。我們則先取虎牢、滎陽,再挺軍西進,那時聖上你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王世充捻髭微笑,眼中射出充滿希望和企盼的神色,正容道:「假若我王世充成為新朝之主,你寇仲就是新朝宰相,你準備好了沒有?」   寇仲暗忖信你的才是白癡。表面卻裝出陶醉之色,欣然道:「尚書大人這麼瞧得起小子,我自然是萬二分感激。不過我想先破李密以立功,那時尚書大人重用我,旁人亦無話可說。」   王世充呵呵大笑,接著故作神秘的道:「是否能引李密出兵,便要看明晚的安排,讓我先給你見見我的替身。」  ****************************************************************************   了空身穿灰色僧衣,外加深棕色的肩掛,空廣的堂宇寂然無聲。   徐子陵負手卓立,像變成這高憎外的另一尊石像,沒有半絲不耐煩。   好一會後,了空柔和的聲音輕輕道:「洛陽的寺觀窟三大名勝,徐施主不知是否都到過了?」   徐子陵心中錯愕,無論了空說甚麼,甚至佛語禪機,他亦不會奇怪。偏是這麼提及洛陽的名勝,與眼前的事風馬牛不相關,頓使他摸不著頭腦。   無奈下虛心問道:「請大師詳加賜示!」   了空油然道:「寺是白馬寺,乃中原第一所佛寺,建於東漢永平十年,由於當年從天竺迎回兩位高僧攝摩騰和竺法蘭時,佛經佛像均是用白馬馱來,故以白馬為名。此為中土佛教之始,故該寺又有『釋源』和『祖庭』之譽。信佛者,若不到該寺一遊,每引為畢生憾事。」   徐子陵道:「多謝大師指點,但不知白馬寺座落何處。」   了空淡淡道:「徐施主若是有心人,自會知道。」   不待徐子陵說話,續道:「觀為老君觀,位於城北數里外邙山翠雲峰之顛,相傳乃老子李耳練丹的聖地,可惜現在為妖魅把持,聖地成了邪窟。」   徐子陵大奇道:「怎會如此?」   了空平靜答道:「有很多事,老衲實不方便詳言。只不過見徐施主所學來自道家始祖廣成子,故順帶一提。」   他的說話字字暗含玄機,深奧難明。   了空續道:「窟則為龍門石窟,位於我寺南面十多里外伊水之濱,由於該處兩山相對,望之若闕,故又名『伊闕』,兩岸峭壁上大小神龕石窟延綿數里,令人歎為觀止。」   接著訝然道:「是了!徐施主今次究竟為何事而來,老衲早忘記了。」   徐子陵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道:「我也忘記了,多謝大師指點。」   說罷飄然離殿。  ****************************************************************************   一名無論外貌體型都與王世充有七、八分相像的人,入齋後拜倒請安。   隨之而入的是歐陽希夷、玲瓏嬌、可風道人、陳長林一眾高手,還有王世充的兩個兒子王玄應、王玄恕,與及大將張鎮周和楊公卿。   只看這陣勢,便知是有要事商討。   眾人分左右坐好後,變得寇仲居於左方首席,與右方第一席的歐陽希夷遙對,下首始是張鎮周等人。   王世充把替身喚起,向寇仲得意地道:「怎樣?」   寇仲點頭道:「確能魚目混珠,但在明晚那情況下嘛,嘿!」   王世充知他有話要說,先命替身離開,欣然道:「現在全是自己人,有甚麼話放心說吧!」   王世充那一副酒色過度樣子的大兒子王玄應得意地道:「這叫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年許前玄應從管州物色得此人回來,經我親自指導訓練,保證無人能夠識破。」   只看他唯恐怕別人不知此功歸他的神情,便知此子難成大器。   歐陽希夷皺眉道:「此人不懂武功,內行人只要看他舉手投足,又或走多兩步,立可看破非是世充兄本人。」   王世充胸有成竹道:「若有人要來行刺我,最佳時機莫如在赴會途中,又或是返歸的路上,范成他只須在車上作個樣兒使成。」   至此誰都知道王世充是絕不肯去冒這個險的。   可風道人皺眉道:「今趟是要教敵人行刺成功,而世充兄則要佯作受傷,才可引得李密倉卒出兵。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范成輕易就給人宰掉,誰都會生疑的,此計怎成?」   王世充欣然道:「這正是關鍵所在,以假作真後我將藏在馬車暗格內,若敵人實力真個強大至可破車殺人,我便暴起發難。最好來的是晃公錯又或尤楚紅之輩,讓我傷得其中一人後,再詐作力拚受傷,如此將更能令對方入信,當然尚需各位再加配合。」   轉向寇仲道:「寇小兄還有甚麼話要說?」   寇仲問道:「為何敵人不會在宴會中下手呢?」   王玄應代答道:「這個道理很簡單,榮鳳祥今回盡邀各地前來洛陽的名人赴宴,到時高手如雲,其中又不乏與我們有交情的,在這種情況下,公開挑戰不會有問題,若要行刺暗算則變數太多,說不定鬧個灰頭土臉,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心中暗歎,頹然道:「我沒有話說了。」   他本有滿腹妙計,但見到王世充擺明不肯以身犯險,還有甚麼話可以說的。  ****************************************************************************   徐子陵踏出方丈室的大門,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   濛濛細雨剛開始從天上灑下來,遠近不見人蹤。   淨念禪院處處隱含禪機佛意。   像自己本為他們的敵人,但他卻絲毫覺察不到敵意。   就像和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事。   見不到師妃暄乃理所當然,可以得見才是出人意表。   不過他為了心之所安,故仍要稍盡人事吧!   他要的是能面對面與師妃暄解決和氏璧的問題。直到此刻,他仍不認為盜寶是壞事或錯事,而只是有關爭霸天下的手段。   像和氏璧這種神物,惟有緣者居之。   他緩步走下台階,正要朝佛道的方向走去,心中忽生感應。   就像有某種事物在等待著他的樣子。   環目四顧,方丈院左端有一片竹林。徐子陵想了想,便放步走去。   來到近處,另一條石道在竹林間蜿蜒伸展,曲徑通幽,在雨絲綿綿中,特別引人入勝。   徐子陵沿道而行,拐了個彎後,整個空間倏地擴闊至無限,原來路盡處是山崖邊沿,不但可俯瞰遠近山野田疇,還可遠眺座落東方地平盡處的洛陽城。   漫天細雨下,在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裡,一身儒服男裝的師妃暄正盈盈俏立崖沿,悠然神往的俯瞰著崖下伸展無盡的大地。   徐子陵恭敬地朝她玉背施禮,誠懇地道:「小姐肯破例賜見,徐子陵感激不盡。」   師妃暄輕輕歎一口氣,伸出纖美的玉指,遙指遠方的洛陽城,以充滿悲國傷時的語調道:「自魏晉南北朝以還,洛陽屢成兵家爭戰之地,多次被毀傾頹,累得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里無煙,饑寒流隕,相填溝壑。除此之外,徐兄可知我們尚損失了甚麼呢?」   徐子陵雖自負聰明才智,此刻只能茫然搖頭。   師妃暄像腦後長有眼睛,可看到他搖頭的動作,淡然道:「洛陽之稱,始見於戰國文獻《戰國策》,內有『蘇秦過洛陽』之語。自此屢被選為郡城,為我國文化經濟的中心,北魏時只是佛寺便有一千三百六十七所。」   徐子陵咋舌道:「竟有這麼多?」   師妃暄續道:「洛陽向為我國文化薈萃之處,只藏書便達七千車之多。且人傑地靈,歷代名家輩出,蔡倫於此試制『蔡侯紙』;張衡創製『渾天儀』、『候風儀』和『地動儀』;馬鈞發明『指南車』;王充作《論衡》;班固兄妹著《漢書》;陳壽撰《三國誌》;《洛陽伽藍記》和《水經注》均成書於此,洛陽城對我國的貢獻,有何處可能比擬。」   徐子陵聽得肅然起敬。若非他有翻閱魯妙子傳給他的筆記卷,這時定要聽得一腦子茫然。現下雖仍未能完全諳識,但至少亦知道師妃暄確是學究天人,博古通今。   換了他和寇仲,無論對著洛陽城看多少遍,也不曾有師妃暄的感觸和聯想。   她正為洛陽過去百多年的歷史而傷懷。   師妃暄悠然神往的道:「徐兄到過北市的新潭嗎?」   徐子陵暗忖自己來來去去都是洛河、天街和天津橋,或間中因事到過南城的裡坊,卻從未到過北市去。苦笑道:「尚未去過!」   師妃暄道:「那麼徐兄定要去見識一下這被稱為天下舟船所集的地方,全盛時期大小船隻可達萬艘之數。」   接著低吟道:「古今興廢事,還看洛陽城。」   聽著她若如天籟仙音的聲線細訴洛陽的興替盛衰,徐子陵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洛陽的圖畫,似乎千多年的歷史,倏忽間閃過腦海,那感覺既悲愴又感人。   雨點溫柔地飄灑在他們身上。   像師妃暄這種悲天憫人,有著菩薩大慈大悲心腸的超卓人物,他尚是首次遇上。   忽然間,他徹底明白了師妃暄要找尋真命天子,以拯救萬民於水深火熱的偉大情懷。 第十二章 莫不有數   歐陽希夷、可風道長與寇仲一道離開書齋。   可風道長問寇仲道:「看寇小兄的神情,似乎不大欣賞尚書大人有關替身的安排。」   寇仲苦笑道:「這證明了我道行尚淺,一點心事都藏不住。」   可風道長微笑道:「人在年輕時,誰不是如此,我和希夷兄都是過來人。」   歐陽希夷笑道:「像小兄弟的年紀時,我那有這麼本事。」   可風道長道:「現在輪到我當值,希夷兄最好養足精神,這幾天惡戰難免。」   言罷停步施禮。   歐陽希夷與寇仲並肩朝大門走去,道:「世充兄的面子真大,竟請得動可風這等高手來助陣,可見他跟老君廟關係不淺。」   寇仲順口問道:「老君廟是甚麼家派,為何有個這麼古怪的名字。」   歐陽希夷奇道:「你給人的感覺是神通廣大,卻竟然不知洛陽北邙山翠雲峰頂的老君廟,此實教人難以相信。」   寇仲在門檻前停下來,瞧著雨粉飄飛的戶外,從容道:「所以前輩至緊要多提點小子,我有時是很糊塗的。」   歐陽希夷低聲道:「我第一趟見你們時,便心中歡喜,覺得你們很合眼緣。不過昨晚收到你們被人在天津橋圍攻的訊息,卻是老夫力主不要妄動。一來是我相信你們定有脫身之法,另一個原因是這明顯是個陷阱。」   寇仲道:「小子怎會不曉得呢?」   歐陽希夷道:「此事若我不說,你也定不會知道。而我特別要提起此事之意,皆因力主出戰者正是可風,可見他對你頗有憐惜之心。」   寇仲皺眉道:「以他的智慧,難道看不出這是精心布下的陰謀嗎?」   歐陽希夷道:「當時是誰都覺得有點不合情理,對付你們,獨孤閥何需派出近千禁衛去封街截道,但卻都沒時間去想清楚整件事。幸好世充兄手下一個叫虛行之的幕僚私下提醒老夫,否則恐怕已中了敵人的奸計。」   寇仲心中暗喜,虛行之果然是個人才,這麼快便掌握到歐陽希夷是可以信任的人。   歐陽希夷拍拍他肩頭道:「現在老夫要回房打坐靜修,今晚你若回來,可以來找老夫聊天喝酒。你懂下棋嗎?」   寇仲道:「只看別人下過。」   歐陽希夷大笑道:「世事如棋,若我是棋場中的高手,你便是棋盤外的下棋高手,小心點。想要你項上頭顱的人,橫衝直撞都可碰上呵!」   言罷欣然返回府內。   寇仲也覺好笑。   自己現在該下那一步棋呢?   跨過門檻,兩旁侍衛肅立致敬,無不現出尊敬神色。   寇仲自知已在洛陽建立了威名,問其中一人道:「小姐是坐車還是騎馬的?」   那人衝口而出的答道:「小姐騎馬走了。」   寇仲心中大快,想像著董淑妮質問楊虛彥後這對狗男女知道中計的絕妙情景。   楊虛彥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不似是肯屈居人下之徒。   假若王世充跟李世民談成交易,董淑妮將成為李淵的妃子。那楊虛彥豈非先吃了董王妃的頭啖湯,這筆賬該如何算?   想到這裡,寇仲頓時糊塗起來。  ****************************************************************************   徐子陵瞧著師妃暄那令天下男子傾心拜倒的動人背影,沉聲道:「那晚在天津橋上,小姐是否根本沒有被傷?」   師妃暄終於緩緩轉過嬌軀,清麗無匹的玉容首次露出驚訝之色,仔細打量他半晌,柔聲道:「徐兄是憑空猜想出來,抑是眼力高明至可看破我的地步?」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那純粹是一種直覺。」   師妃暄歎道:「那徐兄就真是具有慧根的人。不過我確受了點內傷,只不過絕非我裝出來的那般嚴重,當我步下天津橋時,已完全復元過來。」   頓了頓露出個帶點天真味兒的甜美笑容,秀眸深注的道:「徐兄知否妃暄為何要耍這種騙人的手段?」   徐子陵因這罕有出現在她臉上的神態而心弦劇烈抖顫一下,瞬又平靜下來,微笑道:「小姐是否想要婠婠上當呢?」   她那對眸子勝比一泓秋水,於嫣然一笑中,動人至極點。   師妃暄見徐子陵在她目光的迫視下,仍是那麼飄逸瀟灑,神態動作宛如發自天然,芳心更是訝異。   換了以前所遇的男子,除侯希白外,在這種情況下,若非手足無措,便是心慌意亂,那像此人般完全不受自己懾人心神的目光所影響。   師妃暄淡雅清艷的玉容露出一個大有深意的淺笑,緩緩道:「沒有人可以騙她,我要騙的只是你徐子陵,若非如此,妃暄便沒有撤退的藉口。」   徐子陵終於招架不住,俊臉微紅道:「小姐這番話確是出人意表,小姐難道認為我與和氏璧失竊的事真個無關嗎?」   師妃暄徐徐道:「剛好相反,打開始我便知和氏璧是你偷的。」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這教在下更不明白了,為何小姐要故意放過我呢?」   師妃暄欣然道:「你終於肯承認是盜寶賊哩!」   徐子陵苦笑道:「這正是我來拜見小姐的原因。甚麼賬都可算到我頭上來。可是我卻絕不會束手待斃,但也不會傷害寺內的任何人。」   師妃暄泛起憐憫的神情,歎道:「《長生訣》雖令你步上一流高手之列,但仍差點火候。這裡除妃暄外,了空大師亦穩有致你於死之能。徐兄可否告訴我,為何明知是送死,仍要來此?」   徐子陵聳肩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你們都是為萬民盡心竭力,但本身又是不追求任何私利的人,使我感到欺騙你們是一種罪過。」   師妃暄步步進逼道:「盜寶不是過錯嗎?為何徐兄卻明知故犯。」   徐子陵啞然笑道:「我想反問小姐一句。李世民會否因對手是個善長仁君,而放棄與他爭地盤打天下呢?」   師妃暄不但不以為忤,反饒有興趣的道:「想不到徐兄竟是雄辯滔滔之士,言歸正傳,和氏璧究竟在那裡?」   徐子陵頹然道:「坦白說,假若和氏璧在我手上,說不定我真會還給你,可惜和氏璧已完蛋了!」   師妃暄玉容不見半絲波動,靜靜的注視他好半晌,最後嬌歎道:「想不到千古以來,經過無數賢人聖士殫思竭慮都解不開的兩個秘密,先是《長生訣》,接著是和氏璧,都給你們揭破了,這不是緣份是甚麼呢?」   徐子陵大訝道:「只這麼一句話,你便明白了。」   師妃暄溫柔地道:「早在橋頭初遇時,我已生出感應,卻是難以置信,到現在始能證實,還有甚麼話可以說的?即使殺了你又是於事何補。」   徐子陵奇道:「是否我的錯覺?小姐似乎根本不把和氏璧的存亡放在心上。」   師妃暄淡淡道:「天下之事,莫不有數,像和氏璧這種稀世奇物自有其氣運定數,絲毫勉強不來,徐兄請走吧!」   她肯下逐客令,徐子陵本該額手稱慶才對。但這刻他卻彷有寧願被她痛打一頓或狠狠教訓一番的渴求,苦笑一下,施禮離去。   在雨粉中走了五、六步,終忍不住停下來道:「小姐可否再詳作賜示,那晚為何要詐傷放過我們?」   師妃暄平靜的優美聲音從後傳來道:「皆因妃暄生出憐才之意,這樣說夠坦白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洒然去了。   師妃暄定睛瞧著他孤傲不群的背影,直至沒進林路深處,才收回目光。  ****************************************************************************   寇仲策騎奔出皇城,心中總像多了一根刺似的,心情鬱悶,難以排遣。   最令他困擾的,就是王世充的畏首畏尾,原本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卻弄得不湯不水的,教人啼笑皆非。   王世充本身乃一等一的高手,在有心防備下,又有他寇仲和徐子陵在旁護駕,在遇刺下佯作受傷,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沉落雁的武功在他現時眼中雖不算怎樣,可是對她的狡詐多智,寇仲卻是深深顧忌。若非陰差陽錯,加上機緣巧合,恐怕他們兩兄弟早栽在她手上。   所以用兵必須如臂使指,否則就算孫武復生,武侯再世,都成不了事。   想到這裡,已轉上天街。   董家酒樓矗立橋頭,與另三座高樓相映成趣。   天街人車絡繹不絕,河上則船揖往來,細雨徒添某種難以說出來糾纏不休的氣氛意趣。   現在離午時尚有半個時辰。   小陵是否能及時趕回來陪他赴會?   想到這裡,早過了天津橋,往南門馳去。   寇仲一口氣趕過三輛騾車,又在兩輛馬車間穿過,痛快之極。   如此在鬧市中策馬奔馳,昔日在揚州時只有羨慕別人的份兒,那想到自己亦有機會享受這種風光。   這時左方行人道上有幾個結伴而行,打著各式彩傘的標緻胡女,正對他行注目禮,秋波拋送。   寇仲連忙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以燦爛的笑容回報,惹得她們更秀目發亮,嬌笑作態。   寇仲大感有趣,示威似的快馬加鞭,連過兩名騎士,風馳電掣間,心中忽生警兆。   一道微僅可察的黑影,從右方行人道電射而來,斜斜穿過兩輛奔行的馬車和騾車間的空隙,以驚人的準繩和速度朝他射來。當寇仲察覺是一條長而閃亮的頭髮時,它已鑽進馬兒的右鼻孔去。   暗算者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利用兩輛車子作掩飾,待被襲者察覺時,已不及應變。   若頭髮的目標是寇仲本人的話,他定可及時避過,現在則是馬兒慘遭暗算。   馬兒一聲痛嘶,人立而起,接著往右傾摔。   寇仲在隨馬兒一起跌個灰頭土臉前,彈了起來,越過馬車,往暗器來處撲去,心中勃然大怒。   街上的交通立時亂作一團,人人奔走側目。   馬兒掙扎下又爬起來,此根頭髮擺明是作弄性質,並沒有真的傷及馬兒。   但寇仲正在意氣風發的當兒,更感臉目無光。   足尖點在對面車馬道微靠行人道那一邊奔至的另一輛馬車頂上,借力再作騰升,剛好捕捉到一個優美的女子背影,閃進一道橫街去。此女穿上紅色勁裝,目標明顯。   寇仲猛提一口真氣,顧不得驚世駭俗,就在行人的頭上掠上一間雜貨鋪的瓦面,追趕敵人。   如此當眾失威的事,這些日子來他尚是首次遇上,這口惡氣怎都硬嚥不下去。   遠處瓦面那動人的紅影一閃而沒,像是誘他追去的樣子。   寇仲現在藝高人膽大,明知可能是個陷阱,仍夷然不懼,全速追去。   一口氣掠過十多間房舍,奔落一條橫巷時,女子倏地出現前方。   寇仲一震停了下來,愕然道:「原來是你!」   赫然是把李靖從素素手上搶了過去的紅拂女。   紅拂女不知是否鍾愛紅色,不但手上的拂塵血紅似火,與紅衣互相競艷,烏黑閃亮的秀髮處更插著一朵紅白相間的簪花。配合著她的冰肌玉骨,不但沒有絲毫俗氣,還出奇地顯得冷艷秀氣。   寇仲不知如何,心中的怒火消斂大半,正思忖誰人可穿紅衣比她穿得更好看時,紅拂女冷笑道:「今趟我使手段引你來此,純是為了私人間的恩怨,與秦王完全無關,所以你不用擔心會有旁人插手。」   寇仲踏前一步,皺眉道:「我和你間有甚麼恩怨?」   紅拂女一對動人的美目射出凌厲的神色,語氣卻出奇的平靜,徐徐道:「若非你兩人顛倒黑白,不辨是非,我夫君何須為你們終日長嗟短歎,困苦惆悵。大義當前,你們現在若能迷途知返,尚為時未晚。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   寇仲大感頭痛。   只看剛才她以秀髮作暗器的手段,便知她名不虛傳。無論內功、手法、眼力均達到頂級高手的境界。   寇仲自問便辦不到,而她卻是一擊功成。   他並非真的怕了她,皆因他從沒有在暗器此項上下過功夫。   最大的問題是無論他如何痛恨李靖,亦難以狠心下殺手來對付他這美艷的嬌妻,除婠婠外,他對女人都是容易心軟的。   在這種情況下,對方是全力出擊,而他則是心有顧忌,自然是大大不利。   紅拂女還以為他在認真考慮她的忠告,耐心的等候著,那知他心中想的竟是這麼回事。   好半晌後,寇仲歎道:「夫人究竟是怎樣遇上李靖的呢?」   紅拂女不悅道:「你先答我剛才的話。」   寇仲頹然道:「我不想和你動手。」   紅拂女玉容轉冷,沉聲道:「那你是一意孤行,執迷不悟了。」   寇仲哂道:「這不是執迷不悟,而是人各有志。試問誰不認為自己所做的乃最正確的事?」   紅拂女雙目閃過殺機,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若非看在你們曾是夫君的兄弟份上,我早出手宰了你們。大是大非之下,尚要砌詞狡辯。只是你們盜取和氏璧一事,已是死罪難饒。」   寇仲一點不讓的與她鋒利似劍的目光對視,沉聲道:「今次你來找我,李靖是否知情?」   紅拂女眼中露出痛心的神色,拂塵揚起,矯叱道:「看招!」   寇仲哈哈一笑,往後飄退。   只退半丈,便知自己因無心作戰,致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   天策府的第一高手,果是非同等閒。  ****************************************************************************   城門在望,徐子陵快馬加鞭,以免因遲到而失約。   對俠義豪情的宋魯,他一直保持看崇敬之心,何況他是宋師道的族叔。   他從來沒有想過宋師道是這麼情深義重的人。由於出身的關係,他對高門大族的子弟向來沒有甚麼好感,但宋魯和宋師道卻改變了他的想法。宋玉致也是個好女子,可惜。   正思索間,十多騎迎面而至,還一字排開,攔著去路。   徐子陵連忙勒馬,原來是拓跋玉師兄妹和一眾突厥好手,人人臉色凝重,殺氣騰騰。   徐子陵心中叫苦,這時避之已不及,只好策馬迎上。 『卷十七』第一章 高朋滿座   紅拂女速度之高,身法之美,無不在寇仲意料之外。   最頭痛是她手上的紅拂與曼妙的身法配合得天衣無縫,使寇仲根本無從閃躲,而後退只是讓對方得以展開有若長江大河般奔騰而至的凌厲攻勢。   一時拂影大盛,旋風般把寇仲捲進狂濤駭浪似的強大攻勢中。   而無心戀戰的寇仲此時連井中月都來不及拿出,只能靠雙手應付這紅衣美女排空而至的凌厲硬攻。   更糟是她的紅拂可剛可柔,拂隨意轉,長達三尺的拂絲被她控制得像長有眼睛,更賽如靈蛇般專鑽敵手的空檔。連塵拂把手都能刺穴戳脈,無所不用其極,非常凌厲。   剛開始便是一場以快攻快的近身拚搏,使對手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寇仲則完全陷進捱打的劣局中,只能見招破招,苦待反擊的時機。   「霍」!   拂絲在寇仲的左臂掃了一記,登時衣袖粉碎,現出十多道血痕。這還是寇仲知機,在對手這狠辣的一拂戳上胸口之前,憑旋身橫移才堪堪避過要害。   為了抵擋對方不時配以像奇兵突擊般的凌厲腳法,終於被紅拂女水銀瀉地式的拂招覷得可乘之機。   十多絲火辣辣的勁氣侵體而入。   寇仲知道若任由這形勢持續發展下去,自己最終只有伏屍小巷的結局。   忙猛提一口真氣,不但化去對方入侵的氣勁,還聚運全身功力,一掌劈出。在這生死關頭,寇仲把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功力發揮致盡。   紅拂女雖穩佔上風,可是寇仲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招,卻使她有無從擋卸的感覺。   寇仲這一掌實際上是由一連串動作組合而成,通過無數惑敵的變化後,才抵達最終的方位,教她完全無法掌握這突發的掌勢。   而所有動作均妙若天成,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且以全身配合,令人感到他把全身的功力和整體心神都投進這一掌之內。   最要命是她本想回拂乘勝掃打他的臉門,可是因寇仲這切在空檔間的一掌,卻把她進攻的路線完全封死。   她無可奈何下只能變招迎敵,改而沉腕下戳,以虛實幻變手法相迎。   虛的是擺出挺拂掃往小腹氣穴的姿態;實則是拂絲上揚,掃打對方右手腕脈。   寇仲哈哈一笑,掌勢不變,卻倏地斜移前標,掌尖變成刺往這美女線條優美的粉頸,勁氣嗤嗤。   紅拂女那想得到寇仲有此反守為攻的應變奇招,雖不服氣,但卻知已被對方看破了自己的拂法,嬌叱一聲,收回塵拂,底下閃電的踢出五腳。   寇仲直到此刻才找到反擊的機會,一聲長笑,一個倒翻到了紅拂女頭頂上,雙掌下按,不著半點痕跡便避過了此妹能使他自愧不如的腳法,避強攻弱。   螺旋勁帶出的狂飆,像一股龍捲風暴般把紅拂女籠罩其下。   紅拂女冷哼一聲,塵拂揚起,同時抽打寇仲正迎頭下壓的雙掌掌心處。   「蓬」!   勁氣交擊。   紅拂女嬌軀劇震時,寇仲已在大笑聲中,騰空而去,叫道:「嫂子果然厲害,小弟自愧不如,惟有逃命去也。」   橫空而去,消沒不見。   紅拂女氣得猛一跺腳,偏又知道追之不及。   可是給他叫了聲嫂子,便想到他一直沒有拔刀,心中對他的惡感不由消減了幾分。   這才明白夫君李靖為何如此重視與他們兩人的兄弟情義。  ****************************************************************************   拓跋玉拍馬趨前,來到徐子陵馬側,苦笑道:「徐兄和寇兄實是在下抵達中原後最看重的人物,豪爽而有情義,本意一心結交,豈知最後卻鬧至如此地步,教人惋惜。」   徐子陵暗裡鬆一口氣,他本以為對方會動手,但聽他口氣顯無此意。   點頭道:「人生總難事事稱心遂意。不過縱使彼此立場不同,但我徐子陵仍當拓跋兄是朋友,答應過的事更不會反悔。」   拓跋玉當然知他指的是借《長生訣》一事,欣然道:「我從沒想過徐兄會悔約,因為你根本不是那種人。」   接著壓低聲音道:「我說出來你或許不會相信,突利可汗其實對你們非常欣賞,只不過礙於有跋鋒寒這小子夾在其中,以致難以論交。現在跋鋒寒已去,大家該可以坐下來談談了。」   徐子陵先是愕然,旋即想到突厥的意欲是中原愈亂愈好。而寇仲明顯是一個亂源和破壞均勢的高手,登時明白突利示好的另有用心。   岔開話題道:「拓跋兄的消息真靈通,我們剛送走鋒寒兄,你們便銜尾追上來了。」   拓跋玉冷哼道:「若連這點能耐都沒有,怎樣回去向師尊交待。」   接著歎道:「真教人難以相信,每次再見到這小子,他的功力都精進一層,現在連曲傲都敗在他手上。我只想問一句,他是否也在與曲傲一戰中受了嚴重內傷呢?唉!我實在不該作此詢問。」   徐子陵對這陰陽怪氣的突厥年輕高手更生好感,苦笑道:「教我怎樣答你呢?」   拓跋玉精神大振道:「你已告訴我答案了。坦白說,若他沒有受傷,我們縱使追上他亦難以拿他怎樣,現在則似可盡盡心力。」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話,那邊的淳於薇不耐煩地揮著馬鞭嬌呼道:「師兄啊!輪到人家說話了嗎?」  ****************************************************************************   寇仲從屋頂躍下橫巷,轉往天街,左臂中塵拂處雖止了血,但整條左臂仍是陣陣麻痛,傷口則是一片火辣。   對紅拂女那使得出神入化的塵拂,實是猶有餘悸。   救他小命的是悟自傅君瑜的「奕劍術」。   在紅拂女那使他眼花撩亂的拂法下,他根本連擋格亦非常吃力,更遑論預估其出手的後著與路線。   可是當他中拂的剎那,她的拂法反出現一絲令他重振旗鼓的空隙,搶回少許主動之勢。   那是一閃即逝的時機,卻給他準確地把握,並盡其全力運掌一擊,這不但扭轉了形勢,更因掌回主動,故能施出奕劍術的手法。   那確等如下棋,使出一著令對方不能不應的妙招,從而拿捏到對手的「應子」。   對奕劍法的認識,他又深進一層。   此時他隨著人流走過天津橋,來到董家酒樓的院門前,正要入去,後面有人叫道:「寇兄請留步!」  ****************************************************************************   淳於薇俏臉微紅的道:「自昨晚開始,我就有點喜歡你了。」   在馬背上凝神細聽的徐子陵嚇了一跳道:「甚麼?」   幸好拓跋玉已回到遠在五丈外的突厥騎士陣中,否則給他聽到才叫尷尬。   此女煞有介事的要和自己說話,那想得到說的是這種話。   淳於薇對他的反應顯然不大滿意,嘟長小嘴道:「有甚麼稀奇的,人家最歡喜精靈透頂的男人,不用像呆頭鳥般被人左哄右騙。只因你不似寇仲般擺出個狡狡猾猾之相,所以人家才沒曾注意你而已。」   接著「嘻」的露出雪白整齊的可愛貝齒,眼中射出迷醉神色,柔聲道:「那知道原來你的狡猾是藏在肚裡面的,使得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瞧著你們從容溜掉。」   徐子陵既啼笑皆非,又大感頭痛,苦笑道:「我只是為求生存而想辦法脫身吧了!怎可以用狡猾來形容我,你不歡喜寇仲了嗎?」   淳於薇橫他一眼道:「兩個我都歡喜,唉!人家要走了,你不向人說兩句親熱話兒嗎?你會否到突厥來找人家呢?」   徐子陵狼狽答道:「照我看你是找錯對象。若我真夠狡猾,現在就懂得該怎樣哄你。可惜我卻是招架不來。你有沒有甚麼話兒要我轉告寇仲的。追人急如救火,姑娘似不應為我這呆頭鳥延誤時機。」   淳於薇不但不大發嬌嗔,反喜孜孜的雀躍道:「這番話說得真好。有本事的男人都愛不把女人放在眼內。遲些人家將會回來找你們。唉!事實上跋小子也不錯,他若沒有殺大師兄,那該有多好呢!」   徐子陵大生好感,這天真多情的小姑娘最可愛的地方是率直坦白,熱中追求人生美好的一面。   淳於薇甜甜一笑,又特別壓低聲音道:「告訴寇仲要小心突利,他是個既奸又狡的陰謀家。師尊一向都不歡喜他。於薇要走了!嘻!很少樣貌好看的男人能像你和寇仲般還那麼有英雄氣概的。」   徐子陵正擔心會遲到,聞言如獲皇恩大赦般,道聲珍重,拍馬去了。  ****************************************************************************   寇仲回頭瞧去,赫然是突利和一眾突厥高手,正甩蹬下馬。   突利讓手下牽馬,像老朋友般來到寇仲身旁,微笑道:「寇兄若只是自己一個,不如一起吃頓便飯,我約好世民兄在此見面的。」   寇仲與他並肩朝酒樓的台階走去,故作欣然道:「可汗的好意心領了。先不說我確是有約在身;由於昨晚我才和世民兄鬧翻,現在同台吃飯說不定會影響他的胃口,哈!以後總有機曾的。」   心中暗自奇怪,怎麼算突利跟他也是敵非友,為何竟會如此和顏悅色。   以突利這種心高氣傲、自持身份的突厥王族,肯如此低聲下氣,想來必有所圖。   突利停下步來,低聲問道:「跋鋒寒是否走了?」   寇仲隨他立定,訝道:「可汗到洛陽沒多少天?耳目卻這般靈通。」   一眾突厥高手環立四周,擺出阻擋旁人走到兩人置身處的陣勢,累得要入酒樓的客人都須多繞幾步路,顯得頗為霸道。   突利笑道:「實不相瞞,像洛陽這種天下重鎮,怎可沒有我們的耳目。何況寇兄三人故作張揚,公然策馬出關。假若我們仍茫然不知,還用來中原混嗎?」   寇仲微笑道:「可汗既能看穿我們故意張揚其事,當知跋兄是另有妙法,不怕被人跟蹤了!」   突利雙目殺機一現即逝,從容道:「跋鋒寒可以避過任何人,卻絕避不開芭黛兒。一來因她熟知跋鋒寒的所有技倆,其次是她恩師趙德言國師曾傳她天下無雙的追蹤術,故跋鋒寒的如意算盤是肯定打不響。」   寇仲笑道:「即使能追上又怎樣呢?」   突利洒然笑道:「我們這麼說下去,定要再次針鋒相對。坦白說,我對寇兄的行事作風非常欣賞,希望大家能化敵為友。至乎看看彼此有否合作的可能性,那對雙方均有利無害。」   寇仲淡然應道:「可汗這麼看得起小弟,實令我受寵若驚。日後有機會盡可把酒詳談,想想有甚麼能令雙方皆可獲利的大計。」   突利欣然道:「寇兄果是識時務與形勢的人,將來必大有可為。時機成熟時,我自會專誠拜訪。」   寇仲乘機告辭登樓。但心中仍在盤算和揣測突利可圈可點的「時機成熟」這句話。  ****************************************************************************   徐子陵隨在一群約有七、八騎大漢之後進入董家酒樓寬敞的外院,入門後才看清楚其中一人赫然是李世民,卻不見李靖或紅拂女。此時避無可避,惟有希望李世民看不到他。   豈知李世民一行人似乎人人同時生出警覺,都朝他瞧來。   徐子陵硬著頭皮道:「竟然這麼巧,世民兄亦是到這裡來。」   李世民露出一個略帶驚喜的笑容,趨上來道:「正要找子陵兄詳談,想不到在這裡遇上。」   他的手下人人臉含笑意,沒有半絲劍拔弩張的味兒。但徐子陵卻感到他們的目光在找尋自己的破綻和弱點,無有遺漏。   李世民欣然道:「讓小弟為子陵兄引見,這位是尉遲敬德兄,不但精通兵法,且擅使長矛鋼鞭,名震江淮。」   年約二十五、六的尉遲敬德踏前一步,拱手為禮。   乍看下此人的體格既不高大也不魁梧,故而並不十分引人注目。可是卻能予徐子陵入目即深刻難忘的感覺,原因是他穩立如山的氣度,自帶一股殺氣騰騰的迫人氣勢,顯示出非凡的功力和氣質。而且信心十足,乃是能於千軍萬馬中視敵人如無物的猛將。他的臉容有種樸拙厚重的味道,但雙目精靈閃爍,使人知他絕非可以輕易相欺的人物。   徐子陵打量他時,他亦還以注目禮,微笑道:「相信很快便可以向徐兄討教來自《長生訣》的超凡絕技了!」   徐子陵當然明白他說話背後的含意,微笑不語。   另一人踏前一步自我介紹道:「在下龐玉,見過徐兄。」   徐子陵頓時眼前一亮。   此人長得高大漂亮,更難得是體型勻稱,沒有任何可被挑剔之處。且風采明朗,給人舉止文雅,擅於詞令但又不會多作廢言的印象。   這兩人都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中堅人物,更是他和寇仲的勁敵。   立在龐玉後側是個表面看來文質彬彬的儒服書生,白哲清秀的臉上常掛著一絲似是胸有成竹的笑意,說起話來則慢條斯理的,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態。   當李世民介紹這人就是長孫無忌時,徐子陵記起此人和尉遲敬德都是寇仲特別提過的人,不由心中暗懍。   尉遲敬德不怒自威的霸氣、龐玉的英挺瀟灑和長孫無忌的深不可測,均使他生出警惕之心。   接著其餘三人分別是羅士信、史萬寶和劉德威,均是達至精氣內蘊的高手。只是這六名手下,已可略窺李世民驚人的實力。   介紹過後,李世民親熱地挽著徐子陵的臂彎趨往一旁,低聲道:「昨晚小弟與李靖先生竟夜詳談。」   聽到李靖之名,徐子陵立時按捺不住,截斷他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世民兄莫要看寇仲平時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事實上卻極有主見,立定的決心絕不會因別人而動搖的。」   李世民放開他的手彎,洒然笑道:「如此小弟可省回很多說話。將來如有得罪之處,子陵兄勿要見怪,小弟亦是逼不得已。」   深深望了徐子陵充滿感情的一眼後,斷然揮手,含笑領著一眾天策府的高手自行入樓去了。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知道他已錯過了最後一個與李世民修好的機會。   自這刻開始,李世民將會成為他們最可怕的大敵。 第二章 董家酒樓   長著一把美髯的「銀龍」宋魯風采如昔,而與他形影不離的柳菁也出落得更迷人,像顆隨時可滴出醉人汁液的蜜桃。   宋魯訂的廂房位於董家酒樓頂層的南端,與南翼其他廂房以一個小廳分隔開來,益顯出宋閥在洛陽的聲望和地位。   通道由五、六個宋閥的年輕高手把守,他們見到寇仲,神態恭敬不在話下,骨子裡亦透出心悅誠服的崇慕意味。   事實上寇仲和徐子陵從無名小卒闖出名堂,成了天下有數的英雄人物,早是武林年輕一輩的欣羨目標,比之那些含著銀匙出世的門閥子弟,更使人覺得難能可貴。   寇仲不擺半點架子,有禮而親切地和把門的宋家高手打過招呼,在他們引領下進入廂房。   原可擺設十桌酒席的南廂只在臨窗擺著一席,窗外就是橫過洛陽南北,舟船往來不絕的洛河,若坐在靠窗的椅子,探頭下望便是有洛陽第一橋之稱的天津橋。   寇仲跨過門檻時,一名五十來歲,胖嘟嘟,滿身珠光寶氣,似個大商賈模樣的男子,正立在宋魯身旁喁喁細語。   柳菁則小鳥依人般在另一邊半挨在宋魯身上,側耳細聽兩人說話,間中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   宋玉致背門而坐,秀髮以乎經過悉心梳理,宮髻雲鬟,自有一種高貴秀麗的動人韻味。   柳菁瞥見寇仲,美目亮了起來,嬌笑道:「小仲來哩!竟長得這麼高大。」   宋魯目光落在寇仲身上,站起來呵呵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想不到我宋魯一向自負目光過人,亦對兩位看走眼。」   那一身俗氣的大胖子眉開眼笑的施禮道:「寇爺肯賞面光臨,乃我董家酒樓榮幸。」   這麼一說,寇仲才知此人是董家酒樓的老闆。   宋玉致紋風不動,也沒有回頭瞧他或與他打招呼。   宋魯離座迎上寇仲,伸手握起他兩手,雙目電芒爍閃,同時透出深刻的情懷,歎道:「自當年一別,隨即得聞君綽的噩耗,人生無常,令人難以排遣。幸好你兩人終不負君綽的期望,想她在天之靈,定感安慰。」   被他勾起心事,寇仲就像變回當日在船上那不懂事的孩子,一對虎目紅起來,只懂抓住宋魯溫熱柔軟的手,卻不懂說話。   坐著的柳菁微嗔道:「今天只准說高興的話,小仲快罰你魯叔一杯。」   那董老闆拉開在宋魯座位旁的椅子,笑道:「仲爺坐下先喝口熱茶再說,徐爺不是和你一道來嗎?」   宋魯想起未為兩人引見,摟著寇仲肩頭朝座位走去,道:「董方是董家酒樓的大老闆,在洛陽無人不識,也是我宋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   寇仲連忙施禮,道:「小陵他隨後便來。」   坐好後,柳菁笑道:「董老不是想練站功吧?為何不肯坐下。」   雙方顯是非常親熱,董老闆笑道:「為了賺兩頓飯餬口,我是天生的辛苦命。今天不知刮的甚麼風,三個廂廳都給不能不打個招呼的貴客訂了。唉!夫人該知道我坐下來便再不願起身的。」   眾人聽他語帶自嘲,說得有趣,都笑起來。連緊繃著俏臉的宋玉致亦綻出一絲笑容,但仍不肯迎上寇仲向她灼灼而視的目光。   寇仲笑道:「董老闆真風趣,只不知李世民那小子訂的是那一個廂廳呢?」   宋魯顯是知悉他和李世民關係轉惡,沉聲道:「你剛才沒撞見他嗎?」   寇仲淡然道:「我撞到的是突利,李小子約了他在這裡共進午膳。」   董方有點尷尬的道:「秦王本想訂這個廳子的,因可俯瞰天津橋一帶的美景,但我早預留給魯兄,當然不能答應他。」   柳菁擺出一個嬌媚可人的猜估神態道:「那他該是移師西廳,那處也可看到部份天津橋和朝西苑方向流去的洛河景致。」   董方歎道:「西廳也給人搶先一步訂了,所以秦王只能屈就東廳,尚幸那裡雖看不到天津橋,仍有洛河東段的景色可供觀賞。」   宋魯呵呵笑道:「誰人如此有面子?照我所知,董老闆是為了怕來自各地的貴人臨時訂不到最高層的廂廳,寧可空著也不願隨便給人預訂了呢。」   今趟連宋玉致都露出注意的神色。   寇仲別頭瞧往窗外,洛河兩岸的壯麗靖觀盡收眼底。耳內傳來董方的說話聲道:「魯兄確是小弟肚內的蛔蟲,我一向抱著廣交天下英雄豪傑的心意,故那一方都不想開罪。」   柳菁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道:「那麼誰做皇帝,我們的董老闆都可大做生意了。」   董方和宋魯呵呵大笑時,宋玉致微嗔道:「董叔尚未交待究竟誰要了西廳哩!」   董方答道:「訂的人是我們洛陽首富榮鳳祥大老闆,他要招呼的客人是『知世郎』王薄和來自吐谷渾的王子伏騫,你說我敢否要他們換廳子呢?」   寇仲聞言,一震回過頭來道:「今趟有好戲看了。」  ****************************************************************************   徐子陵在一名知客的慇勤帶領下,拾級登樓。   那知客介紹道:「宋爺訂的南廳在頂樓的四廳十二房中首屈一指,名聞全市。」   徐子陵正要敷衍兩句,後面有人俏喚他的名字,愕然轉頭,赫然是久違了的美人兒師傅雲玉真。   徐子陵忙支走知客,待巧笑倩兮的雲玉真來到身旁,欣然笑道:「又會這麼巧的?」   雲玉真探出玉手挽著他臂彎,親切地道:「你是愈長愈俊,寇仲卻是愈大愈壞。你兩人若可作點交換就好了!寇仲有沒有告訴你曾見到為師呢?」   此時已踏足頂層,雲玉真領著他來到西廳外一個廂房門前旁,停步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師傅有個重要的消息告訴你:王薄已與宇文化及秘密結盟,現在更全力拉攏伏騫,希望能借助吐谷渾這新興的力量來打天下。」   徐子陵本因雲玉真太過份的熱情而劍眉緊鎖,尤其是給她如蘭的呵氣直鑽進耳鼓內,既富挑逗性又癢得怪難受的。不過聽得最後兩句時,登時渾忘一切,虎目神光閃閃道:「果有此事?」   雲玉真香唇若有意無意,又似情不自禁的在他耳珠揩了一記,柔情似水的道:「師傅就算要騙任何人,都捨不得騙子陵你。不過伏騫此人城府極深,今趟到中原來主要是瞭解形勢,絕不曾輕率地靠往任何一方的。」   徐子陵忍不住把頭挪開少許。在不足三寸的近距離瞧著雲玉真的俏臉道:「師傅你不是剛抵洛陽嗎?究竟是從何處得知這麼多秘密訊息?」   雲玉真正要答話,一把柔和悅耳的男聲從廂房內透門傳出來道:「玉真!你與誰在說話?還不快來。」   徐子陵立即認出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的聲音,雲玉真的俏臉飛紅,尷尬應道:「來了!」   接著迅快地在徐子陵猝不及防下香了他臉頰一口,說道:「遲些再來找你們。」   一言罷推門進房。   徐子陵呆了半晌,才朝南廳走去。  ****************************************************************************   待董方去了招呼其他貴賓,南廳只剩下四入時,寇仲道:「對榮鳳祥這個人,魯叔有多少認識呢?」   宋玉致終於正眼瞧往寇仲,冷然自若的道:「榮鳳祥本身來歷神秘,雖從沒有人見過他出手,但亦沒有人不認為他武功高強。兼之他為人圓滑,故在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你以乎很在意他呢?」   柳菁橫了寇仲一眼嬌聲責道:「小仲你究竟在甚麼方面開罪了致致,累得我們都要捱受她的冷言冷語。」   宋玉致嗔道:「菁姨!」   宋魯呵呵笑道:「女兒家愛使性子鬧玩兒,如此才見情趣。是了!榮鳳祥跟今天是否有好戲看,兩者為何會扯上關係?」   寇仲先向嘟長嘴兒、鼓著香腮的宋玉致笑嘻嘻的作揖賠罪,見她仍故意不瞧自己,才朝宋魯和對他大力匡助的柳菁道:「榮鳳祥這傢伙該和李小子有點關係,今次在此宴請伏騫和王薄亦非像表面般簡單。只看李小子訂的廳廂的時間緊接在榮鳳祥之後,便不難看出李世民和突利兩個小子都是衝著伏騫、王薄而來。」   柳菁「噗哧」嬌笑道:「小仲仍是童心未泯,甚麼小傢伙大小子的,想笑死人家嗎!」   宋魯點頭道:「這麼說,李世民和突利的目標該是伏騫,此人在中原尚未有根基,所以倘能折辱他一番,他便只有黯然而退的結局。」   此時徐子陵進來了,宋魯欣然把他迎進席位,坐在宋玉致和柳菁之間,與寇仲對席而坐。   柳菁有點愛不釋眼的打量徐子陵,媚態橫生的道:「小陵的樣子變得比小仲更厲害,清秀中透出挺拔不群的英雄氣概,誰家女子能不為你傾心呢?」   徐子陵對她騷媚入骨的神態湧起熟悉和親切的溫馨感覺,更勾起對傅君綽逝者如夢的傷情回憶!想起滄海桑田,人事更替,當年聚首長江巨舟上的一幕,便像是剛發生不久的事,不由應道:「菁姨亦是美艷更勝從前呢。」   柳菁被哄得眉花眼笑時,宋魯欣然道:「這種動聽逗人的話,竟是從小陵之口說出來,真教人難以相信。可知乃是有感而發。」   宋玉致盯了寇仲一眼,似在表示若說話的人是寇仲,就全不可信了。   寇仲以苦笑回報宋玉致像曾說話的眼睛,問徐子陵道:「你滾到那裡去了?竟敢遲到。」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聳肩道:「有甚麼地方好去,只不過是到淨念禪院打了個轉,跟師妃暄說了幾句話兒,哈!為甚麼要那樣瞪著我?」   事實上其他三人的瞳孔都隨著他的說話不住擴大,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   寇仲失聲道:「你是否把事情全招了出來呢?」   徐子陵瀟灑地攤手道:「醜婦終須見翁姑,把事情拖著於你我有甚麼好處?」   寇仲大惑不解,仔細打量他道:「你現在是否表面看來雖似好人一個,其實卻是受了嚴重內傷,隨時會倒地暴斃?」   宋魯和柳菁起哄大笑,宋玉致亦玉容解凍,垂首偷笑,那種不禁被逗笑了的嬌憨神態,出現在這倔強驕傲的豪閥貴女臉上,尤為動人。   柳菁笑罵道:「去你的,這麼不吉利的話也可說出來。」   徐子陵忍俊不住,氣道:「所以常說你是以小人之心去度人家君子之腹,方外人豈會動輒講打喊殺。那純是王薄從中弄鬼,剛才我碰到雲幫主,證實王薄真的靠攏了我們的大仇人宇文化及,故……」   寇仲對王薄的事不露絲毫興趣,截斷他道:「師妃暄有甚麼話說?有沒有恐嚇你?」   徐子陵失笑道:「你這小人之心的習慣何時才能改掉?人家修的是禪法,專講因果機緣,豈同我們這兩個俗人般有仇必報。唉!真恨不得可立即去把宇文化及的臭頭割下來送酒。」   宋魯道:「恩怨分明有甚麼不好?佛門也有除妖降魔的說法。宇文化及這種人若當上皇帝,為害處會不下於楊廣。是了!了空怎會那麼輕易讓你見到師妃暄的?」   徐子陵道:「我本也以為見不到師妃暄,已準備離開,誰知師妃暄卻親身來會。」   柳菁訝道:「難道她看上你了?」   寇仲拍台道:「這正是我要說的話。」   徐子陵苦笑道:「這想法只能是自作多情,師妃暄是個帶髮修行的方外人,關心的惟有是萬民的福祉。」   宋玉致不解道:「但她仍沒理由肯放過你的?是否你把和氏璧還了給她呢?」   寇仲乘機瞧著她道:「和氏璧已給我們當飯般吃了,何來寶璧還給她?」   宋玉致終和他四目交投,沒好氣地道:「沒有一句是正經的,不跟你說。」   寇仲呼冤道:「我寇仲若有一字虛言,罰我這一世也得不到三小姐的青睞,不信可問你認為老實可靠的陵小子。」   宋玉致立時霞燒玉頰,氣得差點賞寇仲一記大耳光。   宋魯打圓場道:「小陵不妨來說說這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扼要地解釋一遍,此時正酒菜羅列,眾人停止說話。   待夥計去後,宋魯歎道:「異寶果然是異寶,竟會有此情況出現,教人意想難及。」   柳菁羨慕的道:「你兩個幸運的小子。」   寇仲慇勤地為各人添酒,到宋玉致時,這美女按著酒杯,冷然道:「今天我不喝酒。」   寇仲碰了一鼻子灰,正想改替她斟茶時,宋玉致另一手提起茶壺,有點苦忍著笑的道:「我自己來,不用勞煩你的貴手。」   寇仲知她只是「虛有其表」,大樂含笑坐回椅子裡,還故作輕鬆的挨到椅背伸了個如釋重負的懶腰。   宋玉致只能「回復原狀」,不再理他。   宋魯分析道:「名傳千古的和氏璧既已報銷,而你們又是陰癸派的大敵,那師妃暄放開此事,乃明智之舉。」   寇仲問道:「現時南方形勢如何呢?」   柳菁蹙起黛眉道:「你還敢問我們?把南方搞得天翻地覆後,你兩個便一走了之,留下個爛攤子要人家去收拾。」   宋魯插入道:「幸好這爛攤子對我們有利無害。不過美中不足處是沈法興和杜伏威都因林士宏被削弱實力之後而坐大,直接威脅到我們嶺南宋家和巴陵幫的聯盟。」   寇仲興趣盎然的道:「老蕭近況又是如何呢?」   宋魯苦笑道:「這是另一件頭痛的事。自鐵騎會煙消雲散後,他便全力經略南方,土地幅員大增,兵力增至四十萬,現時對我們雖仍是客客氣氣,但誰都不知他明天會否變卦。」   寇仲冷哼道:「爭霸天下,始終要看能否控制關外這片土地。我竹花幫的兄弟又如何?」   宋魯想了想才道:「此事致致會比較清楚一點。」   宋玉致白他一眼道:「你真是關心你的兄弟,還是怕竹花幫從你的手心又飛走呢?」   寇仲笑嘻嘻道:「若我仍是在揚州和小陵玩石子泥沙的年代,關心的當然只會是朋友。不過現在人長大了,自然要為自己的事業和將來著想,而朋友則是事業一個構成的主要部份,這麼說夠坦白了嗎?」   宋玉致深深看了他兩眼,有點無奈地道:「你的兒時玩伴桂錫良已成了竹花幫新幫主邵令周的快婿,手掌實權,滿意了吧!」   寇仲和徐子陵對視一眼,同覺愕然。   柳菁笑道:「還不多謝致致,她在此事上為你用了很多力氣哩!」   寇仲尚未有機會說話,頂層不知何處傳來「轟隆」的一聲巨響,接著是伏騫的長笑聲道:「如此功夫,竟敢在本人面前班門弄斧,確是可笑之極。」   寇仲大喜道:「好戲終於上演了。我們究竟該留在這裡吃東西,還是去湊熱鬧呢?」   話尚未完,柳菁首先離座而起,嗔道:「還用多想嗎?」 第三章 名樓風雲   董家酒樓有樓梯分於東南角和西北角貫通底下三層,而通往頂層的樓梯卻設在正中的位置,須經過第三層的走道始可由此登上四樓。   梯井圍以雕花木欄杆,四周是個廣闊達三丈的空間,連接起通往各廳房的廊道,感覺上既有氣勢亦見通爽。   當寇仲等從南廊擁到梯井時,四條廊道外均擠滿人,李世民、突利和一眾手下打橫排開在北廊之外,人人虎視眈眈正卓立於欄杆旁負手俯視梯井下層盡處的伏騫。   邢漠飛、王薄和一眾吐谷渾高手則散佈在伏騫身後丈許處,都是臉露冷笑,頗有劍拔弩張的味兒,針對的應是李世民和突利的一方。   東廊處看熱鬧的人群中,寇仲等認得的有「多情公子」侯希白和雲玉真,其他的該只是適逢其會的客人。   寇仲等循伏騫目光下望,可見一人正伏身在兩層中間的階台上,動也不動,生死未卜,觀其服飾,該是隨突利而來的突厥高手。   寇仲湊到宋玉致小耳旁低聲道:「好致致,那個是否榮鳳祥呢?」   宋玉致秀眉輕蹙,似是有點受不住他帶點刻意的親熱,但卻沒有挪開,皆因另一邊已緊靠柳菁,微一點頭,算是回答。   寇仲指的是立在王薄身旁一個保養得很好的中年男子,臉瘦身高長得頗像王薄,但神情嚴肅,一副難得露出笑容的樣子,卻能予人冷靜自若的感覺。   他的目光銳利,鼻子高鋌而直,嘴巴在比例上大了少許,額角高隆,確有大老闆的格局。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伏騫身上,此君卻無絲毫不自在的神態,嘴角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蔑視神色,冷然道:「突利你若要動手,何須遣手下先來送死?」   李世民踏前一步,淡淡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請問伏兄慕鐵雄生死如何?其他一切可遲一步再說。」   伏騫訝然朝李世民瞧去,眼中掠過驚異警惕的神色,皺眉道:「閣下何人?為何要代突利發言?」   突利冷哼道:「伏騫你連威震天下的秦王李世民都有眼不識泰山,卻仍到中原來淌這混水,小弟也要為你抹一把冷汗。」   眾人雖仍未清楚伏騫為何會在此與「悍獅」慕鐵雄打鬥,但看突利現在的語態,均猜到是突利遺慕鐵雄故意挑撥生事,而慘遭「教訓」。   至於突利為何如此不智,則除當事者外其他人都大惑不解。   伏騫發出一陣長笑,道:「久聞秦王之名,今日在此得見,果是人中之龍,伏騫有禮了。」   他無論談笑舉止,均有種睥睨天下的豪雄氣概,懾人之極。   最難得是他滿臉虯髯,相格粗豪,仍能令人感到他思慮精到細密,沒有獷漢粗心疏忽的缺點。   李世民含笑回禮,泱泱大度地謙虛答道:「伏兄過獎,世民愧不敢當,假若伏兄不反對,世民要派人去看視慕將軍的情況。」   伏騫哂然笑道:「不必多此一舉。慕兄躺一會便可自行起身。世民兄勿要怪小弟對這些下人狠施辣手,非是如此,亦難以把各位引出來。」   接著環目一掃,當眼光來到寇仲等人處時,竟微笑頷首為禮,神態從容不迫,極有風度。   王薄於此時插入道:「請容王某說句公道話,慕將軍攔路之舉,已屬無禮,還公然辱及王子及族人,王子出手,亦合乎情理。」   突利點頭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謂合乎情理,大抵如是。但王老當知中原現時形勢,實沒有甚麼情理可言,伏王子既敢率眾東來,自然知道此非是遊山玩水的好時機。」   董方此時不知從那處鑽出來,道:「各位有話好說,能否給老朽一點薄面!」   他話尚未已,榮鳳祥介入道:「董老闆可知此事非只一般江湖爭鬥,貴樓有任何損失,一概由榮某人負責。」   此人說起話來霸氣十足,不留半點予人辯說的餘地。   董方乃圓滑之極的人,那還敢多言干涉,求助的瞥了宋魯一眼,口上卻道:「有榮老闆的一句話便夠。就算把敝樓拆了,我董方也可重建另一座。」   他的語氣卑中顯亢,顯是不滿榮鳳祥大石壓死蟹的氣勢。   宋魯排眾而出,寇仲、徐子陵、宋玉致和柳菁自然緊隨其後,登時惹起一陣混亂。待宋魯來到南廊人堆的最外圍處,這位宋閥的元老高手發出一陣含蘊內勁的震耳長笑,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宋魯這才抱拳道:「在下嶺南宋魯,有些許愚見,望為各位接納。」   先不說他剛才憑笑聲顯露的深厚功力,又或他「銀龍」宋魯的威望,只是有寇仲和徐子陵這兩顆像彗星般崛起於武林的新貴陪侍在側,已使他的話擲地有聲,教人不敢忽視。   伏騫的目光掃過他們,落在宋玉致身上時候地亮起清晰無比的讚賞神色,最後才回到宋魯處,欣然道:「宋老譽滿天下,乃真正俠義中人,伏某當然要聽命。」   當他的目光凝定在宋玉致如花玉容上時,在她旁的寇仲感到她外表雖然沒有甚麼,但心跳脈膊都生出加速的反應,心中不由泛起苦澀的味兒。知道宋玉致對這來自吐谷渾的皇族高手,非是能毫不在意。   宋魯雙目電芒爍閃,掃過李世民、突利等人後,轉到榮鳳祥處,微笑道:「榮老闆請勿見怪,我們這些慣走江湖的人,自愛暢意恩仇,只求痛快。但董老闆曾為這樓子下過一番心血,若在這裡動手始終有煮鶴焚琴,大殺風景之感,我們何不移師樓下廣場,再作計較?」   只聽他這番說話,便知他並不賣榮鳳祥的面子,但又教對方難以反駁。   榮鳳祥出奇地沒有動氣,只淡淡道:「宋兄教訓得好。小弟怎會有意見呢?」   寇仲和徐子陵卻是心中暗懍,此人能屈能伸,說話大方得體,確是個人物。   伏騫欣然笑道:「在那處動手也沒有問題,就算在這裡,伏某也可保證能不損片木塊瓦,但對手的情況如何,就非我可控制。」   眾人一陣起哄,這等若伏騫自我限制了出手的方式。   一聲長笑,來自李世民的陣營中,只見英偉挺拔的龐玉大步走出,微笑道:「伏王子此言,惹得龐玉心癢難熬,忍不住要領教高明。不若我們訂下規則,誰若失手損毀任何物件,便算輸了如何?」   若龐玉是來自突利的一方,眾人絕不會有絲毫奇怪。皆因突厥近年聲勢日盛,實行對四鄰侵略的擴張國策,故一向與吐谷渾結有深仇。   但出言著竟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一級高手,便使人知道事情非是一般爭執那麼簡單,而是牽涉到爭霸天下的大業。   吐谷渾一方高手立時躍躍欲試,欲替伏騫出戰,卻給伏騫打手勢阻止,銅鈴般的巨目透出笑意,朝李世民道:「若龐兄一時失手,敗給在下,秦王是否親自下場?」   旁觀者立時止哄,變得鴉雀無聲,看李世民如何應付伏騫的挑戰。   李世民雙目寒芒閃閃,銳利如刀刃的眼神與伏騫毫不相讓的對視了令人心弦緊扯的片晌後,啞然失笑道:「王子果是豪氣迫人,既是如此,不若小弟和王子先玩一場,免得給旁人說我李世民使的是車輪戰術。」   連寇仲也對李世民的膽量風度深為傾倒。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要知從沒有人見過伏騫出手,不過只看他敢挑戰曲傲,「悍獅」慕鐵雄則仍躺在梯階之間,便知此人非是好惹。李世民敢親身犯險,與這高深莫測的伏騫交手,豈是懦夫敢為的事。   旁觀者采聲四起,顯都為李世民心折。   善玩言語手段的突利竟沒有插嘴,一派坐山觀虎鬥的曖昧神態。   李世民一方的尉遲敬德等人,卻沒有露出絲毫不安之色,似是對李世民信心十足。   伏騫頷首讚許,負手從容道:「秦王不必有此顧慮,本人自創的『伏養氣功』,專講潛藏生息之法,一人十人都不會有多大分別,若與龐兄一戰僥倖勝出,反有熱身作用,佔便宜的實是小弟而非世民兄。」   這番說話出口,立時惹來一陣嘩然。   表面聽是謙虛非常,骨子裡卻是傲氣凌人,隱有不可一世的豪氣。   龐玉哈哈一笑,踏前三步,離伏騫只有丈許距離,施禮道:「王子既有此豪語,請恕龐玉大膽冒犯,請王子賜教。」   這天策府的高手長得如玉樹臨風,鋒芒四射,予人好感。   李世民笑道:「既是如此,世民自樂得在旁欣賞!」   大局已定,伏騫與龐玉一戰勢在必行。   突利此時長笑道:「如確有機緣,下一場秦王可否讓給我這對王子心儀已久的仰慕者?」   此招登時為手下被辱的突利挽回所有顏面。   誰都想不到董家酒樓頂層的梯井處,突然間會成各方領袖爭霸決勝的場所。   假若伏騫或突利任何一方敗北,勢將聲勢大挫,動輒還有難以全身而退的慘淡收場。   就在李世民和伏騫尚未作出反應的一刻,寇仲大笑道:「真有意思,既是為此,王子可否把與秦王的一場比拚讓予小弟呢?」   徐子陵心中劇震,知道寇仲下了決心,絕不讓李世民生離此地。   而李世民亦很難拒絕寇仲的挑戰。   李世民方面的高手人人臉色微變,目光齊集中到寇仲身上,顯是對他甚為忌憚。   宋玉致亦芳心顫震,正是寇仲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氣概,令她對他既愛且恨,六神無主。   由刺殺「青蛟」任少名開始,直至在老虎頭上動土的盜取和氏璧,他表現的便是這種無畏的精神。   「咦」!   一把女子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接著有人道:「慕將軍給何人以先天氣勁封閉六脈,躺在這裡呢?」   事實上在下層亦圍滿了觀著,只是沒有人敢接近梯階,此女於這要緊時刻走到慕鐵雄旁,又出言截住李世民對寇仲的回應,無不深合兵法之道:不但使李世民對寇仲的挑戰有緩衝之機,也削弱了寇仲的氣勢。   眾人不由擁前數步,往下瞧去,剛好見到一位氣質獨特的美女,伸腳輕踢了伏身階台的慕鐵雄一記。   慕鐵雄應腳劇顫呻吟,茫然坐起。   伏騫雙目奇光連閃,臉上掠過難以掩飾的訝異神情,問道:「姑娘能看破在下手法,確是非凡,可否賜示芳名。」   美女仰起悄臉,右掌則迅快無匹地在慕鐵雄背上連拍十多掌,後者兩眼倏地回復神采,並閉目運功。   眾人均心生驚異,才知剛才此女一腳並沒有全解慕鐵雄被封的經穴,只能令他坐起半身,但已盡收先聲奪人的效應。   兼之她現在目注上方,右手卻如有目助般準確命中慕鐵雄後背要穴,只是這一手更教人折服。   美女一點不讓地與高高在上的伏騫對視,冷然自若道:「妾身的過去已死,變成無名無姓的人,王子稱呼妾身作紅拂女又或李夫人,均悉從尊意。」   未待伏騫答話,緊接嬌叱道:「寇仲你我剛才一戰尚未竟全功,你憑甚麼向秦王挑戰?」   寇仲望向李世民苦笑道:「小弟服了,就收回剛才的說話,嫂子也請放小子一馬吧。」   他說話的內容語調均似示弱之極,但卻沒有人認為他是怕了紅拂女。連不知情者也猜到他是由於某些原因而不想與這美女動手。   徐子陵心中暗歎,亦只有他最明白寇仲的心情,盡避他們有恨李靖的理由,但兄弟情義始終難以一把抹去,怎能對他的嬌妻痛下殺手。而對著紅拂女這種高手,想手下留情可跟自盡沒有多大分別。   伏騫搖頭歎道:「女中豪傑,令人敬佩,李夫人請上!」   紅拂女臉容靜如止水的拾級而上,到她歸回李世民一夥時,伏騫脫掉外袍,露出懾人的雄偉軀幹,長笑道:「不知龐兄用的是甚麼兵器。」   龐玉淡然道:「兵器乃不祥之物,不宜在此地施用,何不讓我們玩兩手拳腳,王子意下如何?」   此子不愧名震關中的人物,話裡暗藏鋒刃,搶制先機,操握主動。   伏騫微笑道:「祥與不祥,只在一念之間,龐兄既有此雅興,那伏某人另有一個提議。」   眾人只覺奇峰突出,均靜心聆聽。   寇仲湊到宋玉致小耳旁道:「上戰伐心,下戰伐力,好致致有否為此人動心呢?」   「哎!」   宋玉致一肘重重撞在寇仲脅下,沒有睬他。   伏騫的目光應聲射到兩人處,露出莞爾神色,寇仲則報以苦笑。   龐玉的眼神卻沒有片刻離開伏騫,沉聲道:「王子請賜示。」   眾人忙側耳恭聽。 第四章 一拳揚威   伏騫在萬眾期待下,好整以暇的道:「我們何不以欄杆作戰場,誰被逼下欄杆來,便作負論。」   眾人一陣嘩然,旋又屏息靜氣,看龐玉如何回答。   龐玉卻是心內暗笑。   他本身雖擅於使劍,但在拳腳上卻下過一番苦功,創出「太虛錯手」,將劍招融進其內,與使劍沒有甚麼分別,所以才有剛才的提議。   這作「凹」字形的木欄杆是用上等楠木製成,總長度約有五丈,寬達半尺,欄身雖縷雕花飾,但卻非常堅實,縱使不諳武功的人,只要手足靈活,在欄上亦可走動自如,對他們這種精於平衡的高手,與站在平地沒有多大分別。唯一是限制了他們活動的範圍,讓彼此能更準確把握對方的挪移。   龐玉的「太虛錯手」遠近俱宜,假若能預測對方變數,威力之大,將更是驚人,所以他對伏騫的提議歡迎還來不及,那會拒絕。   此人極富智計,深悉兵不厭詐之道,表面卻故意微露猶豫神色,才皺眉道:「此法確可保不致因一時失手損毀東西,在下只好捨命陪君子。」   伏騫露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道:「龐兄請!」   話剛盡時兩人同時騰起,穩然落在欄杆上。   旁觀著多人發出采聲,因兩人身法均快如電閃,最難得是不見半點提氣作勢的形跡。   更使人驚異處是他們並非先躍往欄杆子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衝掠上,然後像釘子般釘在欄杆上,不見絲毫晃動。   只是這收發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是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寇仲早預估伏騫身負絕學,故毫不奇怪,但龐玉厲害至此,卻非他所能料及,不由憶起李靖的警告。   此際龐玉單足柱立欄上,左腿翹起貼在右腿後,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式,卻比別人雙足立地更穩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點是一邊欄端至盡處,於穩中又見其險,形成一種非常特別的氣勢。   伏騫則定若泰山般兀然卓立於欄杆的中段,兩腳微分數寸,由於欄杆離地約有五尺的高度,在靠外的四面梯井都是深下去的空間襯托下,他便仿如立在崇山之顛,雄偉的體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異感。   他面向龐玉,從容笑道:「小弟到中原後,尚是首次正式與人交手,不過我例不作主攻,所以龐兄不須因小弟是客而多禮,龐兄請!」   他言談舉止雖是謙彬有禮,但自有一股凌人氣度,壓得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更益顯高深莫測,便人心生畏懾。   龐玉心中暗笑,要知高手過招有若下棋,先手極為重要,如若功力相若,誰搶得先手主動,往往成為決定勝敗的因素。   若在平地上,縱使失先手,也可藉退避閃躲來部署反攻,但若活動被局限在這長不過五丈闊不過半尺的曲形欄杆上,而又不准觸地,那麼先手一失,幾乎肯定有敗無勝。   旁觀者中登時發出一陣嗡嗡議論聲,暗評伏騫不智。   寇仲又湊到宋玉致的晶瑩如玉的小耳旁,低聲道:「若爭天下也是輪流在欄杆動手,小陵必可坐上皇帝小兒的寶座。」   宋玉致心底同意,若論在窄小的範圍內作近身搏擊,真沒多少人是徐子陵的手腳。   她卻挪開少許,才狠盯寇仲道:「你是否故意吹氣進人家的耳朵裡?」   寇仲老臉微紅,幸好此時龐玉一聲「冒犯」,登時氣勁作響,宋玉致再不理他,讓這小子逃過此窘。   龐玉像在腳底裝上輪軸般,以一瀉千里之勢,滑過丈許的欄杆,來到伏騫的左側,兩手撮指成劍,左劈右刺,攻向伏騫,登時勁氣狂湧,聲勢駭人。   場內立時生出一種慘冽的氣氛,龐玉用的雖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劍刺的感覺。   徐子陵偷空觀察邢漠飛等一眾吐谷渾的高手,見到他們全神觀戰,但卻沒有人露出緊張或不安的神色,似對主子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凜。   以龐玉目下表現的功力,即使換了自己在伏騫的位置,亦要應付得非常吃力。   就在此時,場上再生變化。   龐玉竟縱身躍起,像鷹隼般凌空下撲,兩手撮指為劍的招式原封不動,只變得改攻向伏騫的臉門。現在連盲子都知道龐玉是要速戰速決,務要迫使伏騫在數招內離開欄杆。   伏騫哈哈一笑,到敵招臨頭,才往後仰身,其仰幅之人,就像他忽然變成了一把彎弓,而右拳則以勁箭般往正面斜上方的龐玉射去。   全場人立時生出灼熱煩躁的可怕感覺,更駭人是感覺不到絲毫拳風勁氣,便似人人忽然聾了,且皮膚亦失去知覺,又或如在噩夢裡,驟見電閃,卻總聽不到雷聲。   伏騫這無聲無息的一拳,比之甚麼拳勁掌風更使人心生寒意。   無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料外。   李世民、突利等人同時現出驚異神色。   身在局中的龐玉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後退往遠處,但此刻只能退往欄杆上其中一點。   所謂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沒有。   伏騫這種能收斂風聲的拳勁,龐玉連想都未曾想過。   拳風並非真的沒有,而是集束成柱,只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似在一個別人感不到摸不著的風暴中,逆風而下,難受至極點。   至此才知中計。   伏騫此種高度集中的功法,顯屬先天真氣的一種,實有無可抗禦之勢。   掌鋒先後刺中伏騫的右拳。   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是龐玉故意變招封刺對手這驚天動地的一拳,只有龐玉和像徐子陵、李世民、紅拂女那般級數的高手才看出伏騫這簡單的一拳,竟能封死龐玉掌劍攻勢的所有變化。   龐玉便像給萬斤大石轟中兩手,全身如遭雷殛,差點便要給沖得直彈上天,若撞破瓦頂,這筆「砸破東西」的糊塗賬恐怕誰都不知道該入龐玉的賬,還是歸伏騫的數。   龐玉臨危不亂,猛提一口真氣,逆改下射為騰沖之勢,此時伏騫的拳頭倏地擴大,直迫臉門。   原來他的雄軀像彈簧般從彎變直,故拳勢加速,從封擋變成反擊。   龐玉心叫不妙,忙兩手交疊成剪,險險架著對方鐵拳。   「蓬」!   氣勁交擊之音,像悶雷般響澈整個空間,震得人人耳鼓生鳴,連正調氣養息的慕鐵雄也忍不住睜眼從下方梯間翹首仰望。   龐玉整個人像被狂風拂葉般吹起,直至中梁處伸腳一點,才再疾射向仍在欄上穩立如山的伏騫。   雖說伏騫所提的條件只是不准觸地,而沒說不可碰及樑柱或瓦頂,但人人都感到龐玉該以輸論。   不過卻沒有人敢小覷龐玉。   伏騫一拳之威,便震懾全場,顯示出足可向寧道奇那般級數高手挑戰的驚人實力。龐玉能硬擋他此一拳而毫無損傷,亦是難能可賣。   李世民大喝道:「住手!」   伏騫哈哈一笑道:「領教了!」   竟拳化為掌,作出相迎之狀。   灼熱翳悶的壓迫感剎間去得無影無蹤,人人都有回復輕鬆的感覺。   龐玉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勢,改為與伏騫來個握手為禮,並借其力一起飄落樓板。   李世民歎道:「佩服佩服,此仗是我方敗了,王子有沒有興趣和在下玩一場呢?」   眾人雖知他這個秦王神勇蓋世,縱橫戰陣所向無敵,卻從未見過他以武林人士的身份方式跟人動手過招。   此刻他在見過伏騫顯示出來深不可測的奇功後,仍敢搦戰,登時都要對他作出新估計。   徐子陵和寇仲則臉臉相覷,同時心想換了自己是李世民,怕亦會猶豫該否動手。   伏騫放開龐玉的手,讓他返回本陣,正要說話,突利已大步踏出,雙目神光迸射,注在伏騫身上,肅容道:「難怪王子近年能聲名鵲起,尤勝乃父,果非幸至。世民兄這一場不如讓給兄弟好嗎?」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靜待伏騫的抉擇。   這來自吐谷渾豪邁過人的高手仰天長笑道:「痛快!痛快!我伏騫這些年來正為對手難求而引憾,忽然間竟遇到這麼多好對像,確是難得。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處實非宜於放手格鬥的戰場,兩位可另有提議?」   這番話直有不可一世之概,但自他口中道出,卻沒有人感到他是恃勢凌人,又或氣焰高張;反有理所當然,坦白率真的味兒。   王薄乾咳一聲,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後,微笑道:「來日方長,不若我們先行各自回去喝酒,遲些時再作計較如何?」   若論在江湖上的輩份身份,連杜伏威、李子通等都曾是他手下的王薄,在此實是無人能及,他這麼提議,誰都要賣點面子給他,否則就可能先要應付他被譽為天下無雙的鞭法。   榮鳳祥附和道:「明晚就是老夫壽宴之時,屆時再作較量如何?」   李世民欣然道:「兩位前輩的話,誰敢不從。」   他的儀範風度,總是那麼恰到得體,教人心折。   當眾人都以為事情至此會告一段落時,有人柔聲道:「晚輩用的也是鞭,難得有此機會,希望王老能指點一二如何。」   諸人循聲瞧去,原來是李世民天策府的高手尉遲敬德。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誰都知與正式搦戰沒有分別。   在天策府的高手裡,論聲名尉遲敬德更在龐玉之上,與長孫無忌齊名。   若尉遲敬德更勝龐玉,那誰都不敢懷疑他挑戰鞭王的資格。   王薄眼中殺機一閃即逝,換上微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王某和尉遲小弟終有再見機會的。」   炳哈一笑,拂袖回廳房去也。   伏騫亦忙施禮告退,他的手下自追隨其後。   李世民的目光從伏騫的厚背移到寇仲和徐子陵處,頷首淺笑後,再向宋魯等告退,才偕突利返廳房。   寇仲和李世民目光交戰時,宋玉致卻感到有對能令她心生異樣的目光正對自己灼灼而視,轉眼瞧去,不由芳心微顫,心想世間竟有如此俊秀瀟灑的男子,比之徐子陵的飄逸出塵亦毫不遜色。然後才發覺到他身旁的雲玉真,忙向她微笑招呼。   侯希白還以為宋玉致對他的劉楨平視作出正面回應,立以微笑回報。   宋魯此時轉身舉步,宋玉致知對方誤會,可是這種事怎可糾正解釋,只好啼笑皆非又芳心忐忑的隨乃叔去了。  ****************************************************************************   寇仲和徐子陵一臥一坐,在洛堤的青草岸樹蔭下享受午後懶洋洋的平和氣氛。   這處不但成了他們約好碰頭的地點,更是思索、聊天的好地方。   後方雖有路人經過,但因遠隔垂柳,宛若兩個不同的世界。   前方洛水舟船頻繁,右方遙處跨河的天津橋則車馬行人不絕,亦有河水不犯井水的安寧感覺。   漫天陽光下,對岸房舍的人字瓦頂熠熠生輝,造成人工與天然合力營造的燦爛肌理。   當盤膝安坐的徐子陵以為寇仲睡了過去時,這小子突然歎道:「老跋走得太早哩!若給他見到虯髯小子那一拳,保證他會搶在李突兩小子前挑戰,世間竟有這樣的武功,涫妖女和師仙姑怕都不那麼容易贏得他。」   徐子陵莞爾道:「甚麼師仙姑,說得她像七老八十的樣子。」   寇仲「哈」的笑道:「這麼快便搶著為她說話,可見你這小子情根深種,難以自拔,嗚呼哀哉,哈!」   徐子陵沒好氣地不答他。   寇仲見師老無功,不能惹起徐子陵的反應,只好改變話題道:「你何不躺下來閉閉眼兒,我們這幾晚加起來都睡不夠兩個時辰,做人真是辛苦。」   徐子陵卻掏出魯妙子贈他的天星學興趣盎然地翻閱著,咕噥道:「你這小子在宋三小姐處碰足釘子,於是滿腔怨氣睡不著,卻來擾我的清靜。若再胡言亂語便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各自修行。」   寇仲連忙投降。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道:「你看的是甚麼東西?說來聽聽行不行?」   徐子陵氣道:「我在看測定一年長短的方法,你會想聽嗎?」   寇仲愕然道:「這也可以測量的嗎?是否在唬我?」   徐子陵歎道:「這就叫前人智慧留下的瑰寶,若要我此時去想,恐怕想一萬年都想不到。但現在我只需看三頁紙,便清楚明白。」   寇仲忙坐起來,精神大振道:「教訓得好,以後我都要勤力點兒。究竟是怎樣測定的。」   徐子陵以心悅誠服的語氣道:「就是靠一根插在地上的直立桿子,名之為土圭,當正午太陽投到這桿子時,我們的祖先便作出量度。」   寇仲一呆道:「這有甚麼稀奇?」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大道至簡至易,愈平凡的事物,其中自有愈不平凡之處,只是我們因習慣而忽略了。原來太陽正午的位置沒有一日是相同的,當太陽走到最北而位置最高時,桿影最短,便是夏至;當太陽移至南方最低點時,桿影最長,冬至是也。前人就是從桿影長短的變化週期中,測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明白了沒有。」   寇仲抓頭道:「嘩!古人真厲害,白老夫子都要靠邊站。」   又躺回堤坡上,掏出魯妙子的手抄本,用神觀看。   徐子陵放下書本,凝視一艘駛過的風帆,腦海中幻出宋師道陪著沉睡的美女傅君瑜揚帆北返高麗的情景,歎道:「你是否定要作宋閥的女婿呢?」   寇仲用書本子覆蓋臉上,苦笑道:「致致使得我既感罪過,又意趣闌珊,不用你說我也想放棄了。何況現在就算沒有宋閥的支持,我也有信心闖出天下來,先決條件是必須起出寶藏。」   徐子陵點頭道:「你以後最好不要再惹玉致,我實在不忍心見到她為你而傷心的日子。」   寇仲道:「你說的話我怎敢不聽。不過我對她並非如你想像的全無感覺和誠意,有時真想把她摟進懷裡悉心呵護,只不過她不肯合作吧了!」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笑死我了!那個美女你不想摟到懷裡親熱一番的。」   寇仲又坐起來道:「不要再提這些令人苦惱的事好嗎,告訴我,伏騫來中原究竟為的是甚麼?」   徐子陵皺眉道:「你自己不會猜嗎?」   寇仲央求道:「這種事還是你在行些,你每能想到我想不到的竅要。」   徐子陵露出思索的神情,沉聲道:「他到中原是要觀察形勢,看看有甚麼人可供他利用,再看該選那種手段,來達致他的目的。」   寇仲拍腿歎道:「這叫英雄所見,定必相同。這小子野心極大,只要覺得我漢人有機可乘,勢將大舉入侵,以擴張領土。假若無機可趁,便與未來的真命天子修好,攀上交情,以對付突厥和鐵勒人,這實是個非同小可的超卓人物。」   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寇仲道:「我約了宋金剛,你要否一道去見個面。」   今回輪到徐子陵躺回堤坡去,閉目道:「我要睡覺了!回來時喚醒我吧!」   寇仲拿他沒法,只好自行去了。 第五章 詭幻多變   寇仲解開縛在樹旁的馬兒後,策騎趕赴宋金剛的約會。   街上景況依然,但他已有點意興闌珊的感覺。   王世充終是成不了大器的人,只可做個地方性的霸主,而不像李密、李世民之輩,乃爭天下的人物。比之杜伏威,他亦遠未能及。自己雖算無遺策,但始終因他的窩囊難以暢展抱負。   李密現在有千百個理由須來攻打洛陽,但以他的忍功,只要知道王世充仍能控制大局,他就不肯犯險。   否則縱使戰勝,李世民大軍由關西掩來時,便是為李密敲響喪鐘的一刻。故李密寧願讓王世充多風光一會,好為他擋著李世民,而手下大軍將盡量爭取休養生息的時間,並補充軍員,好恢復元氣。   難道對付李密的大計就這麼功虧一簣?那種得而復失的感覺,就等若明知手中的牌可穩贏時,對手卻忽然擲牌不賭般令人遺憾。   洛陽現時的形勢每刻都在變化中,誰都不知下一刻會發生甚麼幻變。   鐵勒人的撤退,獨孤霸的被殺,會令獨孤閥產生甚麼新部署呢?   忽然間寇仲腦際靈光一閃,豁然而悟。   以沉落雁對李密的忠心耿耿,絕不會因私怨而殺死獨孤霸。   只看獨孤霸親自到鐵勒人的巢穴,便知獨孤霸縱非在獨孤閥內的親鐵勒派,至少也該是負責穿針引線的接頭人。   沉落雁殺他,正是要破壞獨孤閥和鐵勒人的關係。   跋鋒寒迫走曲傲,實是幫了李密一個大忙。   假設能讓獨孤閥的人知道殺獨孤霸的真兇是誰,會有怎麼樣的後果?思索至此。旋又大感頹然,心知獨孤閥絕不會信他的話。   馬兒此時來到天津橋的最高處,往下踱去。   街上雖滿是行人車馬,但寇仲卻感到無比的孤獨,就像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他的思潮轉到李世民身上去。   他的實力確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強大,天策府的高手無不是智勇雙全之輩,隨便點幾個出來都要叫人吃不完兜著走。   現在跋鋒寒走了,他兩人實力大減,雖解決了師妃暄的問題,但卻補出個令他同樣頭痛的李世民,使他覺得隨時會有殺身之禍。   在這種情況下,應否立即撤走,趁李世民未返關中之前,起出『楊公寶庫』。   抵洛陽後,他還是初次心萌退意。   想到這裡,猛一咬牙,掉轉馬頭,下決心先往皇城設法找虛行之,連宋金剛的約會都置諸腦後。  ****************************************************************************   「徐子陵!」   徐子陵把秘本合起,納入懷裡,頭也不回的冷冷道:「今趟又要怎樣害我們呢?」   沉落雁來到他旁,盈盈坐下,歎氣道:「蒼天為何如此作弄人,將你和我安排在敵對的立場上?」   她一身素白,消瘦了的玉容於清麗中帶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楚楚動人的風韻。   徐子陵忽地怒氣全消。   她說得對,際此天下大亂之際,不同立場的人拚智鬥力,無所不用其極,等若在賭桌上的人每個都竭盡全力想把所有錢都贏到自己袋裡去。這有甚麼可怪別人的。   沉落雁淡淡道:「走吧!王世充氣數已盡,遲點你們連走都走不了。」   徐子陵仍回味著剛才從魯妙子的鉅著中得到的天文知識,心中一片寧和,思慮清明。   從容道:「告訴我,我怎樣才可分辨你的提議是惡意還是善意?」   沉落雁幽幽道:「讓我告訴你一件事,獨孤霸的屍身已被發現,從他身上的傷痕,幾可肯定是你和跋鋒寒下手的。」   徐子陵微一愕然,旋即醒悟過來,苦笑道:「好一條嫁禍的妙計!」   沉落雁對他沒有勃然震怒大感奇怪,好半晌才垂首低聲道:「每趟要害你時,我心中的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你明白嗎?你還是走吧!」   徐子陵大感不妥,偏又不知問題出在甚麼地方。   沉落雁若非有把握在這場東都之爭中有必勝的把握,是不會以這種語調神態和自己說話的。   他直覺感到她是經過內心的一番掙扎,才來勸自己離開,還透露了絕不該讓他知道的陰謀。   獨孤閥若不顧一切為獨孤霸報仇,又在他們全無準備下,他和寇仲的小命確是危如累卵。   沉落雁抬頭美目深注的瞧著他道:「要說的話已說了!連不該說的都說出來,大丈夫能屈能伸。子陵保重!」   最後一句聲細如蚊蚋,說罷沉落雁便似要逃命的走了。   徐子陵霍地站起,深吸一口氣。   他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找到寇仲,看看應如何應付盛怒下的獨孤閥。  ****************************************************************************   寇仲正思量著如何可以不惹人注意的找到虛行之,宋蒙秋在後面叫著他道:「寇兄弟,尚書大人正要找你。」   寇仲在尚書府入門的台階上停下,轉身施禮道:「宋將軍這兩天定是很忙,否則我怎會有像很久沒見過宋將軍的感覺?」   宋蒙秋來到他旁,挽著他的手朝內走去,入門後才停下來道:「這些日子我們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所以連尚書大人都要找些東西來鬆弛一下。」   寇仲從開始便對這人沒有好印像,總覺得他圓滑虛偽,口不對心。不過為了找虛行之,心想從他入手怎都好過直接問王世充,不得不先敷衍道:「我真想不到有甚麼事情可令我們這些沒一覺好睡的人能忘憂無慮。」   宋蒙秋故作神秘的湊在他耳邊道:「當然是女人,還得是最標緻的美人兒,聲色藝俱全,美得能令人連老爹姓甚麼都忘掉。」   寇仲差點忘掉虛行之,大奇道:「誰家美人兒有這種魅力和威力。」   宋蒙秋欣然道:「當然是有天下第一名妓之稱的尚秀芳,除了她誰還配稱聲、色、藝俱全呢?」   寇仲忖道原來是她。   伏騫第一次約戰曲傲於曼清院時,王薄本請了她來當眾獻藝的,卻給他和徐子陵、跋鋒寒三人破壞了。而他們亦因要帶走上官龍,致和她緣慳一面,對她是否有過表演都弄不清楚,想想都覺得好笑。   宋蒙秋得意道:「王大人知她明晚唱完榮鳳祥那台戲後便要入關中,所以千方百計把她請來,還擺了兩桌酒席,所以囑我們找你去趁熱鬧。」   寇仲摸著肚子道:「現在是甚麼時候,我剛剛飲飽食醉,想塞多半個包子都無能為力。」   宋蒙秋那知他是想趁王世充不暇分身之際去找虛行之,啞然失笑道:「寇兄弟是否在說笑,醉翁之意,豈在酒菜?尚美人出名愛睡午覺,所以若要約她,只能在未時之後,來吧!」   寇仲陪他走了兩步,停下來道:「我要先去方便一下。免得入席後看得精采之時卻欲離難離就不妙之極了。哈!」   宋蒙秋只好點頭道:「那待會見吧!」   寇仲暗叫天助我也,脫身而去。  ****************************************************************************   徐子陵來到馬兒旁,一邊憐愛地撫弄馬兒的頸子,一邊思索該如何著手去找寇仲。   要找寇仲,首先要弄清楚宋金剛現下在洛陽的落腳地點,此事惟有聯絡青蛇幫的任恩,在洛陽他總比自己有辦法。   正要飛身上馬,有人迅快接近。   徐子陵別頭望去,只見一個作僕役打扮的年青瘦小子,從遠處迎面走過來,眉清目秀的,頗為眼熟,卻一時省不起曾在那裡見過。   那青年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待來到他身旁才道:「徐爺不認得彤彤了嗎?那天徐爺和劉帥見面時,人家還給你斟茶哩!」   徐子陵這才記起是與劉黑闥重逢後在他落腳處見到的清秀女子彤彤,她現在改穿男裝,所以一時想不起來,否則以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怎會忘記。   論艷色,她當然及不上沉落雁、宋玉致那種有傾國之色的美女,但勝在單純秀麗,爽朗可人,令人感到易於親近。另有一股獨特氣質。   微笑道:「你的裝扮術是否諸葛德威兄親傳?一點沒有女扮男裝的破綻。我還記得劉大哥讚你的飛刀了得呢。」   彤彤一對明秀的美目亮了起來,欣然道:「想不到徐爺這麼沒有架子,初見你時,人家還有點怕你哩!」   徐子陵一呆道:「我有甚麼可怕的。」   彤彤興奮地道:「不是真的怕,只是覺得徐爺是那種不愛說話,永遠都要和別人保持一段距離那副樣子的人。你知啦!徐爺的名氣又那麼大。」   徐子陵見她神態天真,給勾起童心,笑道:「那只是我裝出來唬小女孩的。」   接著皺眉道:「你沒有隨劉大哥北返嗎?這樣留你下來太危險了。」   彤彤此時才彷彿記起甚麼以的,環目一掃,道:「此處太露形跡,徐爺可否隨彤彤到別處說話?」   徐子陵一來有點不忍心拒絕這清秀的美女,二來心想說不定可從她處探得宋金剛的住處,點頭道:「沒有問題,不過我有要事須處理,所以不能花太多時間。」   彤彤雀躍道:「只一會使成。馬兒可留在這裡,我們自有人為你看管。」   聽她這麼說,徐子陵立知她並非一個人留在洛陽,欣然隨她去了。  ****************************************************************************   寇仲來到尚書府設宴的正廳入門處,心中暗歎,才跨門內進。   門衛肅然致敬。   罷才他東闖西撞,差點問遍所遇見的人,最後才從一位俏婢口中得知虛行之亦是有份參加這遲來午宴的座上客。   換了從前,他必會因虛行之益受王世充重視而欣悅,現在因心中已打響退堂鼓,這情況只能平添煩惱。   就算有方法通知虛行之他作好的決定,兩人同時或先後藉故離席均是不很妥當的。   廳內果是宴開兩席,此時差點坐滿人,並列於廳堂南端。   在這華麗大廳東側處,十多位樂師模樣的男女肅坐恭候,顯是為尚秀芳伴奏的班子。   加上侍候的婢僕,全廳雖接近五十人,但大多數人都是嚴守安靜,縱席間有人談笑,也小心翼翼,有種官式應酬的味兒。   寇仲的來臨,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居於主席的王世充哈哈笑道:「寇先生請到這裡來!」   寇仲似乎尚是首次給人稱作先生,立時渾身翌起雞皮。在詐作和各人打招呼時,目光迅速與位於另一席的虛行之傳遞了個不知他能否明白的訊息,才朝王世充的一席走去。   坐在主席的八成是熟人,只有兩名男子是不認識的,卻不見尚秀芳,也沒有董淑妮。   王世充吩咐下人拉開與他隔著一張空椅子的座位,打趣道:「還以為你會錯過這個盛會,見你這麼有緣,就賜你坐這鳳座旁的龍位,近水樓台,打後就要看你的造化!」   除了玲瓏嬌外,席上所有男人都發出曖昧的笑聲,連歐陽希夷都不例外。   王世充此舉可說給足寇仲面子。不過因他屢建奇功,又是客卿身份,兼之近來在洛陽聲威大振,誰都不會認為王世充這安排不妥當。   寇仲甫坐下便故意埋怨道:「看來王公仍非那麼夠朋友,若王公肯在今早告訴我約得尚小姐,那即使獨孤峰閤家老少攔在皇城入口,我也要打進來哩!」   他的說話登時惹起一陣哄笑,打破先前嚴肅的氣氛。   王世充不知如何心情極佳,故意歎氣道:「小仲你有所不知了,秀芳姑娘是直至個許時辰前才通知我肯來赴宴,你說我今早能通知你甚麼呢?」   眾人附和的笑聲下,坐在寇仲對面的王玄應欣然道:「爹現在的面子比天還大,本來秀芳小姐今趟到東都來是只肯唱兩台的,其他一概拒絕。今次破例,肯定會招來很多人的羨慕哩!」   寇仲這才知道尚秀芳的架子這麼大,不由也生出要一睹芳容的好奇心。   王世充聽了兒子的奉承老懷大慰,道:「顧著說話,差點忘了給寇先生引見。」   在他介紹下,原來那兩人分別為顯洲總管田瓚和管州總管楊慶,乃王世充駐守洛陽外圍城池的得力手下。   這兩人當然不會專為聽曲而來,可見王世充正不斷招回手下,作出部署。   席上其他人還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玲瓏嬌、楊公卿和郎奉。加上未到的尚秀芳,剛好是十二人。   卻不見可風道長和張鎮周。   前者大概不願出席這種聲色場合,而後者則可能離開東都,往某處負責某一軍事行動。   另一席是較次級的官員和像虛行之那類幕僚,寇仲對其中數人曾點頭打過招呼。   坐在寇仲旁的歐陽希夷見王世充與旁座的楊公卿密語,湊近少許道:「仲小兄該怎樣謝我?」   寇仲一呆道:「前輩為小子做了甚麼好事呢?」   歐陽希夷笑道:「你的座位是老夫特別讓出來給你的,你說該否謝我?」   寇仲心中一陣感激,這前輩高手對自己實在呵護備至,連忙道謝。   樂隊忽地絃管並奏,悠揚的樂韻,繞樑迴盪。   尚秀芳終於來了。  ****************************************************************************   徐子陵和彤彤穿過外鋪,重回當日與劉黑闥聚晤的房子。   坐下後,彤彤奉上香茗,坐在他旁道:「獨孤霸是否徐爺下手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本想般他,但下手的卻是另有其人,但現在怎都脫不了關係。」   彤彤若無其事道:「獨孤霸臭名遠播,他的死訊只會大快人心。但此事最奇怪處,就是不覺獨孤峰似有甚麼顯著行動,令我反更為徐爺擔心。」   徐子陵心中不妥當的感覺更強烈了。   究竟是甚麼理由,可使火爆暴躁如尤楚紅著控捺得住?若看不透敵人的部署,他和寇仲可能要一敗塗地。   沉聲道:「他們是甚麼時候發現獨孤霸屍身的?」   彤彤答道:「該是昨天三更時份,他的屍體被巡更的人發現,吊在天津橋。」   徐子陵心中一震,沉落雁這嫁禍之法確是非常毒辣,任誰都會想到是他們故意懸屍於此,好報復較早前在橋上被圍攻的仇怨。   彤彤續道:「有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徐爺和寇爺最好先發制人,否則必會吃虧。」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找寇仲商量此事,你知否宋金剛落腳的地點?」   彤彤點頭,並爽快說出地點。   徐子陵訝道:「你的消息倒靈通。」   彤彤喜孜孜的道:「這正是我們留在此處的任務。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須知會徐爺,照我們猜測,王世充的陣營中該有一個與獨孤峰暗中勾結的內奸。」   徐子陵愕然道:「何有此言?」   彤彤肅容道:「這是從一些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坦白說,宮城內也有我們的眼線,例如楊侗的大臣元文都一向貪生怕死,可是即管王世充枕重兵於皇城,他仍是照樣風花雪月,談話間不但顯得毫無忌憚,還曾說過曉得王世充的整盤計劃。」   頓了頓續道:「只看獨孤閥要不擇手段地對付寇爺,便知獨孤峰清楚是寇爺為王世充運籌帷幄了!」   徐子陵終於色變。   若事實如此,那不但他和寇仲陷身險境,連翟嬌等人也隨時有殺身大禍,甚至可牽連到宋魯和宋玉致等人。   徐子陵倏地立起,斷然道:「我要立即去找寇仲。」 第六章 絕世名妓   當尚秀芳像從夢境中的深邃幽谷來到凡間的仙子般出現於眾人眼前時,整個大廳之內,不論男女,目光都不能從這顛倒眾生的名妓稍稍離開。   她令寇仲同時想到師妃暄和婠婠。   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麗質;同時亦擁有後者那種迷迷濛濛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種毫不遜色於她兩人的特異風姿。   最使人傾倒的除了她那修長勻稱的身段,儀態萬千的舉止神情外,更動人的是她那對能勾魂攝魄的翦水雙瞳,其含情脈脈配合著唇角略帶羞澀的盈盈淺笑,確是沒有男人能抵擋得住的。   寇仲瞧得差點連此行的目的都忘了。   此時樂音忽變,一身素黃羅衣,淺綠披肩的尚秀芳,就那麼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載歌載舞起來。   寇仲此時才看清楚她玉臉沒施半點脂粉,可是眉目如畫,比之任何濃妝艷抹都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剛從浴池走出來,沒有任何簪飾就那麼隨意挽在頭上的秀髮,仍隱見水光,純淨美潔得令人心醉。   只聽她唱道:「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仔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麼。」   她唱腔透出一種放任、慵懶而暗透淒幽的味兒,別有一番無人能及的清綺情味,聲腔技巧均沒半點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動人的表情,誰能不為之動容。   「洞房深,空悄悄,虛抱身心生寂廖。待來時,須祈求,休戀狂花年少。淡勻妝,周旋少,只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從君咬,恐犯千金買笑。」   拌聲把在場諸人引進了一個音樂的奇異境域裡,她那婉轉誘人的嗓音,透過不同的唱功腔調,呈現出某種豐富多姿,又令人難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處傷情感懷,彷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心靈的大地全淹至沒頂。   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己的,仍是她那種「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放任自然的美態。   一曲既終。   樂聲倏止。   棒了好半晌後,全場才發出如雷掌聲,不自覺地紛致頌讚歡辭。   王世充讚歎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筆。」   尚秀芳輕垂螓首,顯露出如天鵝般優美的修長粉項,柔聲答道:「尚書大人請勿見笑,此曲乃妾身所創。」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便猜到,只是要由小姐親口證實吧!果是名不虛傳,尚小姐請入席。」   除玲瓏嬌和歐陽希夷外,眾男土紛紛離席少許,待這天生麗質,才藝雙全的絕色佳麗坐好後,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   跟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卻沒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樣子,一來是被她高貴的氣質所懾,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遠失去討她歡心的機會。   王世充首先介紹她與各人認識,輪到寇仲時,尚秀芳美目滴溜溜的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嬌笑道:「尚書大人不用介紹哩!那晚秀芳還為寇公子擔心了好一陣子。幸好他終大展神威,把奸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齒伶俐,嘴角生風,且深懂討人歡喜之道,捧讚得親切而不著痕跡,不愧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   寇仲在近處觀之,更覺她像朵盛放的鮮花,幽香襲人。而最動人是她的風姿,無論是甜美的聲線,抑揚頓挫的語調,至乎眉梢眼角的細緻表情,都有種醉人的風情,使人意亂神迷。   旁邊的歐陽希夷忽然發出一聲低沉得只有寇仲才聽到的歎息。   寇仲登時清醒過來,連帶記起此行的目的,隨口應道:「若早知小姐的歌聲比天籟更好聽,那晚定要先聽飽小姐的仙曲才動手。哈!」   尚秀芳見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訝。   她今年雖只芳華二十一,可是自十三歲便滿師出來賣藝,甚麼男人未見過?尤其像寇仲那年紀的男子,鮮有見到她而不神魂顛倒的。   這時王玄應為了表現識見,竟跟尚秀芳討論起當時流行的燕樂來。寇仲乘機湊往歐陽希夷細聲問道:「前輩因何事歎息呢?」   歐陽希夷眼中射出傷感神色,低回道:「太相像了!太相像了!」  ****************************************************************************   徐子陵以腳代馬快奔抵目的地時,宋金剛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漢剛推門而出,兩人打個照臉,同時大喜。   此君赫然是雲玉真的副手卜天志。   徐子陵忙道:「原來是卜副幫主,寇仲是否在裡面?」   卜天志皺眉道:「寇爺並沒有依約前來,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忖難道他出了事?   卜天志低聲道:「徐爺,我們可否找個地方說兩句話。」   徐子陵見他神情嚴肅,雖心切寇仲的安危,只好點頭道:「卜兄喚我作子陵便可以,萬勿再稱作甚麼徐爺的。」   卜天志欣然道:「子陵雖已名滿天下,可是情性態度仍和以前全無分別,只是這點便沒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暫拋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應付危險。與卜天志並肩朝裡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道:「名是虛名,有甚麼可憑恃的。卜兄不是和雲幫主一道的嗎?」   卜天志默然片晌,才搖頭道:「幫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只命我在宋金剛處等候寇爺,看看結果如何。」   徐子陵訝然瞥他一眼,道:「聽卜兄的語氣,似乎對雲幫主心存不滿。」   卜天志沉聲道:「子陵和寇爺都是我卜天志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瞞你們。我對雲玉真的不滿,已非今日始,幫中有這意念的更非只是我一個人。」   徐子陵為之愕然無語。   卜天志指著對街一間小酒鋪道:「不若我們到裡面稍坐再說。」  ****************************************************************************   尚秀芳隨口答王應玄道:「所謂潮流,就是以新為美,以奇為佳。胡樂本身未必勝過我們中土源遠流長的音樂,但卻可供我們借鏡。如天竺、龜茲、疏勒、安國、高麗、高昌和康國的音樂都各有特色異彩,尤以龜茲樂境界最高。在北朝齊、周時傳入,便出現不少把胡樂變化改編成帶有濃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內行人的身份說出在行的話,登時惹起一陣由衷讚美之聲。   玲瓏嬌乃龜茲人,見尚秀芳對自己的音樂評價甚高,大生好感。   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卻暗繫在寇仲身上,他和歐陽希夷卻是席上兩個沒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   歐陽希夷已是飽歷滄桑,年齡近百的老人,對她無動於中毫不為奇;而看來像風流種子的寇仲對她視若無睹,她卻既不服氣也生出對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時正感受著歐陽希夷那濃得化不開的傷懷情緒,思忖著這令人尊敬的前輩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舊情人的特質和神態,致勾起滿腔傷心往事。同時也記起石青璇傳自乃娘碧秀心的動人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藝亦毫不遜色。   就在此時,尚秀芳甜美的聲音傳來道:「寇公子對胡樂有甚麼看法?」   這個問題換了要徐子陵來答,必是坦白地自認無知。可是寇仲慣了胡謅,順口答道:「當然是很好哩!」   王玄應見尚秀芳主動逗寇仲說話,妒念大作,追問道:「好在那裡呢?」   寇仲登時語塞。眼角瞥見尚秀芳正期待地瞧著自己,心中叫槽,只好繼續胡說道:「音樂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發。只要想想邊疆外廣闊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馬,塞外民族馳馬追逐的豪邁氣氛,便知從這種種不同環境發展出來的樂舞,必是非常精彩。」   接著還怕王玄應繼續迫害他,忙扯到正杏目異彩漣漣瞧著她的玲瓏嬌處,笑嘻嘻道:「嬌小姐究竟是那裡人,照我看嬌小姐便像是個樂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說那番話時,他是想著「托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尚武遊俠的跋鋒寒和他對塞外的描述來說的,不由也勾起幾分別緒離情。   尚秀芳卻聽得芳心微顫,點頭道:「寇公子這番話極有見地,秀芳尚是初次聽到有人會從這麼廣闊的角度去評說胡樂。」   王玄應卻差點給氣死了,心中不由對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總能令人驚異,請問各位,誰想得到他對胡樂認識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慚愧時,玲瓏嬌輕輕道:「奴家是龜茲人,對樂舞只是九流低手,以後不要再亂說了!」   她的說話表面雖帶有責怪之意。但實際上對寇仲的態度已有頗大的轉變,至少肯告訴他自己是那一國的人。   尚秀芳嬌笑道:「原來嬌小姐是龜茲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沒有班門弄斧,否則定要惹姐姐發噱。」   歐陽希夷從深刻痛苦的回憶掙扎出來,接口向玲瓏嬌道:「聽說貴國有種吹管樂器叫篳篥,以木或竹製成,上有九個按指孔,管口處插有蘆哨,音色嘹亮淒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訴,頓挫抑揚,圓轉不斷。不知嬌小姐懂否吹奏?」   寇仲暗忖這才叫懂得胡樂。   玲瓏嬌不知想起甚麼心事,以要回答,旋又搖頭道:「晚輩不懂。」   楊公卿乃老江湖,只看玲瓏嬌的神情,便知別有內情,非是真不懂得。   岔開話題問尚秀芳道:「近百年來,自外域傳入的樂器,不知凡幾,除夷老剛才所說的外,廣為流傳者尚有琵琶、五弦、笙篌、笛、胡茄、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認為比之我們的琴、瑟、笙、鍾、方響、拍板分別在甚麼地方呢?」   寇仲心想幸好問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便立即當場出醜。   尚秀芳謙虛道:「秀芳怎當得大家之稱,楊大將軍太客氣了。大抵一種樂器的產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該民族的生活習慣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因而影響到樂器的形制。首先要攜帶方便,故形體較小;其次是由於多在荒野曠地吹奏,故響亮清越,音可遠傳。比之我國形體大而不便、變化較少的樂具,便顯得特別新鮮活潑和狂野。」   包括寇仲在內,眾人瞿然動容。   此女識見高超,實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擬。   寇仲此時正絞盡腦汁,想找出與虛行之一道離開又不啟王世充疑竇的妙計,尚秀芳覷得眾人對樂器各抒己見,議論紛弦的空檔子,湊近寇仲低聲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屬,正惦念著別位女子呢?」   這種有點近似打情罵俏的話,對尚秀芳這慣於與各式男人打交道應酬的名妓,實是平常不過的事。但落在寇仲耳內,卻有高度的挑逗意味。   坦白說,尚秀芳的風情萬種,確是寇仲平生首遇,對他有龐大的誘惑力。不過由於他現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離洛陽的事上,又給她勾起對李秀寧的思憶,想到兩女名字中間都嵌有一個「秀」字,給逗得灼熱起來的心又冷卻下去,答道:「是正想著小姐你哩!」   尚秀芳興趣盎然的道:「妾身有甚麼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來你和其他好色的男人並沒有分別。   寇仲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嗎?小姐來此之前,我們還是陌不相識,現在卻成了可以交談的朋友,還可逐漸認識對方,哈!以下我可不知該怎麼說了。」   尚秀芳默然不語,顯是因他的話惹起感觸。   寇仲忽然在眾目睽睽下湊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藝聲色,我寇仲此生都不會忘記。」   接著寇仲長身而起,施禮告退。   王世充訝道:「寇先生有甚麼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則垂下頭去,隱隱捕捉到寇仲離去之意,非只是離開宴會場所那麼簡單,心中竟浮起對她來說罕有為男人而生出的惆悵情緒。   寇仲向王世充打個曖昧的眼色,道:「王公忘了嗎?我約了人哩!」   王世充只好充作明白。   寇仲再敷衍各人幾句,轉往另一席打個招呼,乘機到虛行之背後,熟絡地搭上他的肩頭,暗曲尾指寫了個「走」字,虛行之登時會意,立起道:「讓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   卜天志淺嘗一口後,把酒放下,壓低聲音道:「近年來,我們幫中兄弟大部份人都對雲幫主很多作為非常不滿,其中一項就是做了巴陵幫的走狗。」   徐子陵不解道:「貴幫不是一向靠出賣情報賺取金錢嗎?但巴陵幫本身便擁有天下間最完善龐大的情報網,何處用得著你們呢?」   卜天志道:「他是看上我們日益壯大的船隊,且在長江沿岸所有城鎮均有立足踞點,自海沙幫式微,大江會和水龍幫又聲勢下挫,我們的勢力正默默拓展,蕭銑怎敢輕視。」   徐子陵仍是不解,問道:「現在天下大小幫會,無不依附各方勢力,蕭銑的梁國目下隱為南方第一大勢力,聲勢尚在宋閥之上,為何卜兄對依附他們這麼反感?」   卜天志冷笑道:「我才不信蕭銑是可成大器的人。若說玩弄陰謀手段,確沒有多少人比得上他這個偽君子。甚麼都不說,只看他因懼怕杜伏威而不作北圖,便知他大業難成。」   接著歎道:「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徐子陵連忙追問,他關心的當然是素素。   卜天志頹然道:「誰願意和人口販子同流合污呢?」   徐子陵色變道:「他們仍有干販賣婦女的勾當嗎?」   卜天志冷哼道:「現在當然不會明著來做,可是由於這會帶來他們數之不盡的好處,以蕭銑那麼實際勢利的人,怎肯輕易放棄。」   頓了頓續道:「起始時,雲玉真向我們保證與巴陵幫的合作只是權宜之計,豈知她和香玉山有一手後,便……」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卜天志忙道:「那是香玉山娶素素姑娘前的事了!後來他們有否往來,我便不太清楚。」   徐子陵的臉色有那麼難看就變得那麼難看。恨不得能脅生雙翼,飛返南方看看素素的情況。   卜天志臉上陰霾密佈,歎道:「幫主不知為何自認識了獨孤策這小子後,便變得非常厲害,若不是我們看在她有大功於本幫,早把她廢了。現在她整天周旋在各式男人之間,武功退步不在話下,連幫務都懶於料理,這樣下去怎麼行。」   這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何嘗不是因素素的事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偏又無法有所作為。徐子陵苦笑道:「你們有甚麼打算?」   卜天志道:「在這亂世之中,誰不希望闖出一番功業來。眾兄弟曾多次商議,均認為寇爺和子陵你們最令我們心悅誠服,所以想請你兩人領導我們。」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那雲幫主豈非要恨我們入骨,卜兄有否和寇仲說過?」   卜天志正容道:「這是全體兄弟的意思,那到她來左右。我已約了寇爺待會見面,但怕他貴人事忙忘記了,所以特在宋金剛處等他。這宋金剛智勇雙全,名震北疆。但連他都對寇爺和子陵你推崇備至,更堅定我們的信心,兩位切勿推卻。」   徐子陵苦笑道:「此事最好先由卜兄和寇仲從長計議,我們和貴幫主始終曾有過一段情誼。而我則對名利爭鬥看得很淡,寇仲才是你們要求的人選。」   卜天志笑道:「我們那會不知子陵你的性情,但無論如何,你都會站在寇爺這一方的,對嗎?」   徐子陵苦笑不語。   卜天志沉聲道:「你實不必為雲玉真操心,倘若不是她和蕭環兩人慫恿香玉山,香玉山亦未必會追求令姐。」   徐子陵驀地暴喝道:「甚麼?」   那坐在一角的打瞌睡的唯一夥計給嚇得打醒過來,幸好此時鋪內沒有其他客人,否則會更令人側目。   卜天志歎道:「當時我們都很看不過眼。就算要籠絡兩位爺門,也不須用這種害了人家姑娘終生幸福的手段吧!」   徐子陵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森寒殺機,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若香玉山有半點薄待素姐,我會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第七章 長橋說禪   兩人尚未走出府門,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須立即離開洛陽的理由說出來。   虛行之扯著他來到無人的偏廳處,從容道:「寇爺萬不可於此時離開,否則將無望爭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豈是臨陣退縮的人,只不過明知不可為而為,只會白白把我們三條小命一起送掉。」   虛行之思索片刻,沉聲道:「現在形勢相當奇怪,表面上我們似是佔盡上風。但看敵人的動靜,卻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獨孤峰和楊侗,憑甚麼能面對我們優勢的軍力仍是有恃無恐?」   寇仲一震道:「你說得對,若只憑刺殺,成敗尚是未知之數,難道李密的大軍已以奇兵姿態秘密潛至,正準備裡應外合,殺進城來。」   虛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楊侗和獨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門驅虎,後門進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們究竟在玩甚麼把戲呢?」   虛行之雙目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低聲道:「所謂推己及人,我們之所以心生懼意,皆因對敵人異乎尋常的情況摸不清看不透。反過來說,敵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該是對我們的虛實智珠在握,瞭如指掌,以致不怕我們。」   寇仲色變道:「你是否指我們中藏有內奸,你提醒過王世充沒有呢?」   虛行之搖頭道:「這只是憑空猜測,兼之我又是初來甫到,妒忌者眾,怎敢在沒有證據前魯莽說出來。」   寇仲有點六神無主的道:「現在該怎辦才好?」   虛行之不答反問道:「晃公錯來此已多天,為何尚毫無動靜呢?」   寇仲皺眉道:「當然是等待時機。」   虛行之搖頭道:「不能掌握主動,豈是智者如沉落雁之所為?這更證實了我的猜測,就是敵人已知悉我們明晚的誘敵之計,故準備將計就計,趁機擊殺王世充,那時我們就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假設明晚我們仍找不到那內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後全力攻打皇宮,回復以前與李密對峙的局面;而我們這才施施然離開,以後就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著一震道:「糟了!翟嬌的事豈非已被內奸知曉?」   虛行之從容道:「寇爺放心,沉落雁絕不會於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驚蛇,所以只要寇爺明晚之前有所佈置,將可保他們無事。」   寇仲斷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幫的人幫手,通知翟嬌。你則快回去,否則會令人懷疑。」   虛行之低聲道:「寇爺小心。」   語後匆匆回廳寇仲則離府策騎出城。  ****************************************************************************   徐子陵轉入天街,頗有人海茫茫,何處尋覓寇仲的頹喪感覺。   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鑄成大錯,現在連兒子也生了,無論他和寇仲是如何厲害,亦已回天乏力。   他對雲玉真一向沒有好印象,現在更是深惡痛絕,心生卑視。   水性楊花的女人始終是水性楊花,不會改變。   他和寇仲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卻屢以最卑劣的陰謀來算計他們,還累及無辜的素素。   遍根究底,仍該從李靖的負情算起。   不知不覺間,來到天津橋頂。   徐子陵憑欄俯視洛河,對身後熙來攘往的車馬人流,渾然不理。   他是否該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狀況,可是深心處卻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渲洩抑鬱悲痛。   為何世上總有那麼多恩將仇報的人,無論對香玉山或雲玉真,他們都是有施恩而無結怨的。   這叫我不犯人,人卻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動出擊去爭霸天下,亦非全無道理。現在擺明是強權便是一切,根本沒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時,身旁忽然多了個人出來,與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聲道:「徐兄為何愁思難解,一臉悲憤神情呢?」   只從她仙體散發出的芳香氣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師妃暄。這絕世美女仍作男裝打扮,說不盡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沒有別過來瞧她,苦笑道:「我現在明白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為眾生皆苦,一旦給捲進這人世內,便糾纏不清,只能至死方休。惟有斬斷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過小弟現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   師妃暄玉容不見半絲波動,淡淡道:「徐兄肯聽妃暄說個故事嗎?」   徐子陵默然無語。   師妃暄油然道:「寒山惟白雲,寂寂絕埃塵。草座山家有,孤燈明月輪。石床臨碧沼,鹿虎每為鄰。自羨幽居樂,長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籟的聲音,以一種帶有音樂般的動人語調,於這鬧市之中娓娓誦來,實具有無與倫比的感染力。   詩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聯想,似乎寒山白雲,孤燈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唇而有了新的意義,展現出俗世裡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那感覺美得令人屏息。   兩人的目光雖沒有接觸,但因同是凝注著下方流動不休的河水,又藉之微妙地聯結起來。   此時太陽漸下,餘暉染紅了城市西方的空際。   徐子陵沉吟道:「這不像一個故事!」   師妃暄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淡淡道:「這只是故事的前奏,亦只是想培養徐兄聽故事的情緒氣氛。否則對牛彈琴,枉自浪費言詞。」   徐子陵忽然岔往別處道:「是否真有來生果報這回事?」   師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計較功利的人,何須像世俗人般要看緊這種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像對我很清楚呢!」   師妃暄沒有答他,也沒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只秀眸深注地凝視著下方的流水。   她側臉的輪廓美得令人呼吸頓止,彷若天地靈秀,盡萃於她臉龐完美的線條上。   徐子陵盡避愁腸百結,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戰火漫天的悲慘世界中尋找到避開亂世的桃花源。   師妃暄似是一點不介意被他在不足兩尺的近距離欣賞,玉容靜如止水,輕輕道:「有人問和尚道:『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問:『如何用功?』和尚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於是問者大奇道:『一切總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當然不同,他們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思索,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接著澄明深遂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聲道:「這故事有趣嗎?」   徐子陵深深瞧著她,感受著她一塵不染的平靜心境,點頭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過首要條件卻需把自身從眾人的淒苦中完全抽離,始能達到這類無慾無求的情況,進而探討人生存在的問題。這也是極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類似莊周老子的自然無為,本來無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斷世情,否則怎能無情呢?」   師妃暄秀目閃過訝異神色,旋又回復平靜,輕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難怪可掌握《長生訣》的竅要,又破解開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剛才的問題,只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識真性,本來具足的至道。徐兄想聽另一個故事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現在根本沒有聽故事的心情,不過小姐的故事實在太動聽了,使我也變得難以自拔,只好身不由主的洗耳恭聽。」   師妃暄移開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著一艘小舟,載著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漸遠去。   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觀望,波動的心情緩緩平復。   身後原是頻繁的交通人流漸趨稀疏,喧嘩稍減。   天津橋乃遊人到洛陽必訪之地,故兩人並肩憑欄,乃常見不過的事情,不會惹人注目。   徐子陵此時才想到師妃暄今日方見過自己,現在又忽現仙蹤,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師妃暄的聲音傳入耳內道:「有位道家的仙長,開爐練丹,萬事俱備,獨欠一個守爐的道僮。」   徐子陵訝道:「我還以為小姐說的會是另一個佛門的故事。」   師妃暄微笑道:「佛門道家有甚麼分別?正如你和我,都只是人吧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個都不同的,否則為何你叫師妃暄,而我則喚徐子陵?」   師妃暄從容不迫的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人就是人,自我只是障翳和阻礙,所以才會吃飯不知吃飯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觸禪道高人,無論了空又或師妃暄的說話,表面雖淺白易明,但內中總深藏令人難解的玄機,只好謙虛地道:「我要仔細想想才行,小姐請繼續那故事,我不會再打岔的了!」  ****************************************************************************   寇仲把馬兒寄在董家酒樓的馬廄後,始展開腳程,朝青蛇幫設在碼頭的總壇走去。他因怕被人跟蹤,致發現他和任恩的關係,故甫離大街,便展開腳法,忽然奔掠於橫巷,忽而串房過屋,又以種種反追蹤法肯定沒有人吊在身後時,才全速朝目的地馳去。   在斜陽的眷顧下,連綿的房舍與綠樹繁花互為襯托,而隨處可見的廟頂塔剎,則爭寫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視而不見,只在盤算如何教翟嬌等避過殺身大禍。   寇仲捨正門而從屋頂翻下去,尚未著地已臉色劇變。  ****************************************************************************   師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說道:「終於有人來應徵作守爐的道僮,那道長說:『你若能由現在開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嘗試嗎?』那人堅定地點頭,接著天旋地轉,墮進無數世輪迴之中,但不論富貴貧賤,王侯將相,販夫走卒,他都能堅持不語,每趟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啞巴。」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這故事有著仙道玄奇怪誕的色彩,卻不知與剛才的話題,有甚麼關連。   師妃暄續道:「最後他在某世變成一婦,嫁夫生子,豈知兒子出世後尚未彌月,賊人來了。」   徐子陵給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辦才好?」   師妃暄道:「賊人在她眼前殺她丈夫,又把她污辱,她仍能堅持不作聲,到最後賊人要把嬰孩也殺掉,她終於忘記了輪迥的目的,狂叫阻止。」   徐子陵虎軀劇震,明白過來。   師妃暄淡淡道:「於是他從輪迥中醒轉過來,發覺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都沒有改變,只多了一臉熱淚。仙長歎道:『罷了!你仍是捨割不下母子之情。』」接著輕輕道:「寇仲來了!妃暄別矣了。」  ****************************************************************************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處,位置與今早大致相同,但心情卻有天淵之別。   寇仲出奇地沉著冷靜,低聲道:「行兇者肯定只有一人,但青蛇幫總壇內二十五人卻無一倖免,可見其行事的快、狠、準,至少接近婠婠那個級數。但肯定不是陰癸派的人幹的。」   徐子陵心中狂湧起為青蛇幫幫主任恩和其手下復仇的熾熱情緒,語氣卻是非常平靜,淡淡道:「憑甚麼你能那麼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為從各人的死相和傷勢,都不像是天魔功所為。任恩等表面毫無傷痕,但五臟俱碎,顯是一種剛中含柔、霸道至極的劈空拳掌之勁。」   徐子陵倒吸一口涼氣道:「任恩等人的武功雖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沒有人逃出屋外前盡殺壇內之人,恐怕亦辦不到。所以此人武功當在我們之上。這樣的高手在江湖上當屈指可數,究竟會是誰呢?」   這時夜幕剛垂,華燈初上,那繁盛昇平的氣氛,與他們灰黯無光的心情相比,似帶著濃重冷嘲的味兒。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當時真想大哭一場,以渲洩心中的悲苦和痛楚。但卻知萬萬不可如此,還要更堅定地去應付反擊。我現在滿腦子是他們屍橫壇內的淒慘景象,你可否給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當然不會比他好,可能還更沉重,深吸一口氣,道:「首先是對方如何知道我們和青蛇幫的關係?毀掉青蛇幫對他又有何好處?且此人為何要單獨出手?只要想通其中一點,便可推測出是那一方的人幹的。」   寇仲歎道:「最大嫌疑的仍是陰癸派,但我總覺得非是他們幹的。」   徐子陵點頭道:「該不會是陰癸派,行兇者若和洛陽其中一個地方幫會有聯繫,應很容易查出青蛇幫這兩日來為我們奔走出力。而陰癸派失去洛陽幫後,等若斷去所有眼線。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獨孤閥,但細想卻又有點不對。」   接著把沉落雁將獨孤霸之死嫁禍給他們一事說出來。   寇仲雖恨得牙廢癢的,仍斷然搖頭道:「獨孤閥成竹在胸,絕不會小下忍而亂大謀,因為過了明晚,他們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麼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嗎?」   順便把疑有內奸的事告訴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給的情報和盤托出,卻暫時隱瞞了雲玉真出賣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擾寇仲,也沒提起師妃暄曾找他說話。   兩人苦思半晌,仍是茫無頭緒之際,寇仲苦惱道:「怎辦才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個信給翟嬌,教她小心李密,現在誰能助我?」   徐子陵劇震道:「我猜到是誰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這跟送信給翟嬌有甚麼關聯?」   徐子陵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機,沉聲道:「告訴我,除了你外,誰還知道翟嬌到了那裡去?」   寇仲道:「這麼重要的事,我怎會輕易告訴任何人?」   徐子陵點頭道:「好了!告訴我,假若你全不知道內奸的事,現在見到任恩和二十多名手下慘被屠殺,會有怎樣的反應?」   寇仲開始有點明白,恨得咬牙切齒道:「此計果是毒辣,我當然會提醒所有明裡暗裡曾助過我的人要提高警惕。因為此人若連任恩與我們的秘密關係都瞭如指掌,翟嬌恐也不能倖免。」   徐子陵拍腿歎道:「這正是關鍵之處,而順理成章地,你很有可能請王世充為你派人聯絡翟嬌,那勢將洩出她藏身的地點。告訴我,誰人會如此處心積慮去殺翟嬌呢?」   寇仲呆了半晌,才大罵道:「沉落雁那婆娘實是豬狗不如,否則怎會那麼巧她到這裡來向你警告,而那邊卻已死了人。出手的定是晃公錯那般千刀的死老鬼。去了翟嬌這心腹之患,她的老闆以後便可高枕無憂了。」   旋又皺眉道:「你這推測該十有九准。不過我若根本下去知會翟嬌,沉落雁豈非只會打草驚蛇?」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自己騙自己了!我們定因過份關心翟嬌的安危,怎都會設法示警。沉落雁太明白我們哩。」   接著冷然道:「若我們能將計就計,定可把元兇引出來。」   寇仲搖頭道:「王世充才是沉落雁的頭號目標。但我卻可故佈疑陣,使她完全摸錯翟嬌藏身的處所。」   徐子陵點頭道:「你可應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明的由王世充去辦,暗的則請卜天志弄妥當。」   寇仲失聲道:「我全忘了卜天志的約會。咦!你怎會忽然提起他而非雲玉真。這女人我始終不大信任她。」   徐子陵扯著他站起來道:「邊走邊說吧!你現在去找王世充,並請他代辦任幫主等人的後事。而我則聯絡卜天志,現在不用你說服我,我也會竭盡全力對付李密。」   寇仲低聲道:「若找不出內奸,此仗就算你肯助我,亦必敗無疑。」   徐子陵默然片晌,道:「那你和我一道去見卜天志,然後再見王世充吧!」 第八章 將計就計   兩人與卜天志商議妥當後,卜天志先離開,而兩人則留在酒肆內。   鋪內只有三台客人,但由於都在猜拳或行酒令,輸了的還擘大喉嚨大叫大嚷,甚至高歌一曲,吵得屋樑都顫震起來。   這種喧嘩的環境,反給他們商議秘密提供了掩護。   寇仲沉吟道:「卜天志和一眾巨鯤幫兄弟這麼看得起小弟,想隨我寇仲打天下,本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只是心中總覺得對不起美人兒師傅。」   徐子陵冷哼道:「你怕我會反對才這麼說而已!放心好了,此事我絕不會阻止你的。」   寇仲一震道:「究竟是甚麼回事?這並不像你陵少的風格。」   徐子陵歎道:「早前卜天志告訴我很多事,包括素姐的婚姻,實是香玉山、蕭環和雲玉真深謀遠慮下的佈置,目的是為了我們的『楊公寶庫』。」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實在太天真了,很容易便相信別人的話。現在大錯已成,累得素姐把終生幸福斷送在奸邪之手。」   寇仲霍地立起,掠往門去。   徐子陵大吃一驚,放下酒資,全速追出。   寇仲背著他呆立路旁,街上雖人來人往,他雄偉的身型卻顯得無比的孤獨。   徐子陵移到他旁,赫然發覺寇仲滿臉淚珠,從虎目滾滾流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也是心中惻然,想起師妃暄說的仙長煉丹的故事,硬咽道:「不要哭了!」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自傅君香消玉殞後,素素使成了他們唯一的親人。在某一程度上代替了傅君綽。無論他們如何成為叱吒天下的風雲人物,在素素跟前都會變回那對沒有機心的大男孩。其中深切真摯的感情,外人是難以明白的。   寇仲以衣袖拭淚,沉聲道:「我要把雲玉真殺掉,誰都不能阻止我。」   徐子陵胸口劇烈地起伏,搖頭道:「此豈是智者所為,現在我們等若有人質落在香玉山手上,必須投鼠忌器,謀定後動。否則素姐的遭遇將更不堪。」   寇仲雙目忽晴忽暗,好一會後軟弱地道:「小陵!你教我該怎辦好呢?我現在不但恨他們,也恨自己。若不是我們要和香玉山那小奸賊合力對付宇文化及,素姐就不會這麼的被人害了。」   徐子陵道:「現在我們先要應付眼前的危機,然後去把『楊公寶庫』起出來,諸事妥當後,我將返巴陵,把素姐母子帶走。而你則專志於你爭天下的大業。」   寇仲一呆道:「我怎放得心下,蕭銑是老狐狸,香玉山則是小狐狸,兼之那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我。」   徐子陵苦笑道:「就算你領著千軍萬馬去找他們,又有甚麼作用。此事我自有計算,有信心可辦得妥貼穩當。」   寇仲頹然道:「此刻我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真想放棄一切,然後……」   徐子陵截斷他道:「不要胡思亂想了!首先是任恩幫主之仇,我們不能不報。其次是翟嬌正等待你的好消息。而你雙龍幫的一眾兄弟,亦在關中等候你去起出『楊公寶庫』。此外還有其他人呢?這種事開始了便欲罷不能。現時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振奮起來,為己為人勇敢迎敵,再無他途。」   寇仲急速地喘了幾口氣,好半晌才平復了點,道:「那現在我們是否該去見王世充?」   徐子陵抓著他的臂彎沿街緩行,低聲道:「若你把內奸的事通知王世充,他會有甚麼反應呢?」   寇仲清醒過來,動容道:「想來確是甚麼好處都沒有,首先他將不肯以身犯險,然後懷疑身旁每一個人,等若平白向敵人露出形跡。」   徐子陵道:「誰人曉得翟嬌的事?」   寇仲道:「能參與王世充機密的人,除了他的兒子和兩個皇親國戚外,親信手下則有張鎮周、楊公卿、郎奉和宋蒙秋四人。另外還有幾位貼身保護他的名家高手。照我看,宋蒙秋最靠不住。」   徐子陵道:「你不歡喜他是一件事,他會否背叛王世充則是另一回事。撇開將來的發展不說,現時的形勢顯是王世充較強,宋蒙秋若勾結外人來砸自己的飯碗,對他有何好處?獨孤峰和楊侗難道真會重用一名叛將嗎?」   寇仲登時語塞,尷尬道:「我此刻心如鹿撞,六神無主,還是你比較清醒點。」   徐子陵露出哭笑難分的表情,罵道:「虧你在這種情況下,仍要逗我開心,『心如鹿撞』一般是描述女子對心儀男仕心動的情景。那能用得到在你身上。告訴我,那些名家高手是何方神聖。」   寇仲道:「吃飯的當然有一大批,但可與聞秘密的就只歐陽希夷,可風道人,還有一個叫『鐵手』陳長林的小子和來自以樂舞名聞天下的龜茲美人兒玲瓏嬌。此女一向對我不太友善,故反不似是內奸;歐陽希夷更無問題,而可風道人則對我愛護有加,咦!」   兩人同時四目交投。   因為若照寇仲的推理,對他特別友善的人反更有可能是內奸。   寇仲旋又搖頭道:「我們怕是疑心生暗鬼吧?這人看來仙風道骨,且是方外之人,視名利錢財如糞土,怎會是叛徒?反是那陳長林血氣方剛,沉落雁或獨孤鳳只要略施色誘,他在爬秀榻前恐怕連祖宗出賣了亦毫不在乎哩!」   徐子陵哂道:「若論仙風道骨,可風是否及得上辟塵?」   寇仲一震道:「當然尚差一截。不知辟塵練的是甚麼懈功,邪得來竟像仙人下凡的出塵模樣。」   徐子陵道:「郎奉或宋蒙秋若投靠敵人,王世充恐怕連城門口都進不了,所以可肯定他們都沒有問題。反是張鎮周和楊公卿長期鎮守外地,說不定因見李密勢大,投向他也很合道理。」   寇仲忽然反手拉著徐子陵,轉入一道橫巷去,低聲道:「可風真有可能是奸細。昨晚我們被人在天津橋圍攻時,他正是力主支援的人。而絕非奸細的歐陽希夷則大力反對。」   徐子陵苦笑道:「問題是我們不能據此作實。他究竟是個甚麼傢伙?為何王世充那麼信任他。」   寇仲道:「他好像是來自洛陽附近某一道派的人。歐陽希夷還說這個道派的人罕有插手江湖的事,今趟王世充是有天大的面子。所以我看他該不會是奸細。不若集中注意力在陳長林那小子身上,看他會否忍不住去和沉落雁幽會。」   徐子陵忽地劇震道:「他是否來自邙山翠雲峰之巔的老君觀?」   寇仲目瞪口呆道:「你怎麼會知道?」   徐子陵斷然道:「我們立即去見王世充。可以肯定內奸就是可風妖道。時間無多,我們邊行邊說。」  ****************************************************************************   密室內,王世充聽罷色變道:「竟有此事?老君廟的主持避塵仙長乃我多年的朋友,可風怎會害我?」   今回輪到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失聲叫道:「辟塵?」   王世充愕然道:「有甚麼不妥?」   寇仲道:「避塵的真名是辟塵;乃陰癸派外另一邪派的教主,至於怎樣邪法我便不清楚。但了空既親口告訴小陵老君廟為奸人所把持,而我們又知辟塵的底細。可風是奸細一事,將再無任何疑問。別忘了昨晚他是一力主戰的人呢。」   王世充顯是心緒大亂,問道:「了空怎會平白無端的向子陵透露這消息的?」   徐子陵逐把今早往見師妃暄的經過道出。當然瞞起和氏璧曾被他們取到手這一秘密。   王世充終被說服,道:「現在該怎麼辦?」   寇仲興奮起來,道:「此事現在只可你知、我知和小陵知。然後我們才可巧施計中之計,保證今趟沉落雁要陰溝裡翻船,吃個大虧。」   兩人踏出尚書府門時,心情已大是不同,至少眼前目標明確,讓他們有了奮鬥的方向。   侍衛牽來馬兒。   兩人正要上馬,可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道:「兩位小兄請留步。」   寇仲轉身施禮道:「道長是否有甚麼急事?此刻我正趕著送敝友出城。」   可風來至兩人身前,微笑道:「這位定是寇小兄的好拍檔子陵小兄了。貧道只是過來打個招呼吧!」   接著漫不經意的道:「徐小兄要往那裡去?」   徐子陵裝作無心下衝口而出道:「是要到淮陽去。」   寇仲臉色立時變得很不自然,煞有介事的壓低聲音道:「此事連王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道長請幫個忙,千萬不可洩露出去。」   可風肅容道:「究竟是甚麼事這般嚴重,徐小兄需立即出城,有沒有什麼需貧道幫手之處?」   徐子陵擺出說漏了口的尷尬神情,囁嚅道:「因這事牽涉到一些朋友的安危,道長只要嚴守秘密,我們便感激不盡。」   可風皺眉道:「那徐小兄明天豈非不能參與我們的行動?」   寇仲苦笑道:「這件事來得非常突然,小陵卻是不得不立即趕往那地方。」   可風點頭道:「如此貧道再不敢浪費徐小兄的時間,至緊要事事小心,貴友必能逢凶化吉的。」   兩人策騎離開皇城,朝東門急馳而去,到城門時遞上由王世充親發的令牌,加上守城的兵頭又認得寇仲,立即放行。   出城後兩人裝模作樣的在山野間趕了近十里路,才在一處山頭歇下來休息,讓馬兒可鬆一口氣。   兩人在丘頂遠眺半晌後,寇仲道:「該沒有人敢銜尾跟來吧?」   徐子陵迎著清涼的夜風深吸一口氣,沒好氣道:「敵人自會以飛鴿傳書一類方法,通知淮陽的同黨,張開羅網待我前去。當我和翟嬌見面時,他們將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我們解決,以絕後患。何須這麼辛苦來跟蹤我們呢?」   寇仲抓頭道:「我的腦筋仍是不太清醒,唉!想起素姐我便想痛哭一場了。」   徐子陵冷然道:「你哭過了,以後都不要再哭。現在我們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堅強地面對所有已發生的不幸事,並竭盡全力去應付眼前的危機。可風該已被我們騙倒。接著就輪到沉落雁,然後是李密。時間差不多哩!你最好趕快回城,免令人懷疑。」   寇仲道:「你可小心點!」   徐子陵點頭道:「你也是!」  ****************************************************************************   門開,把門的宋閥好手愕然道:「原來是寇爺,請問是要找七叔還是三小姐?」   寇仲跨過院門,道:「三小姐若然未睡,我是想請她出來說兩句話。」   那人領他朝主宅走去,另有其他人過來替他牽馬,當然還有人飛報內院的宋玉致,無不是神態恭敬得以能為他服務為榮。   到大廳坐下時,那領路叫宋傑的年輕人親自奉上香茗,歉然道:「婢子都躲到後院休息,誰猜得到寇爺會忽然大駕光臨呢?」   寇仲暗忖宋閥不愧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隨便一個看門的小頭領,非但武功不錯,且說話應對得體。微笑道:「那裡那裡?宋兄無須客氣才是。」   接過香茗,叩了一口後,道:「宋兄何不坐下聊聊?」   宋傑微笑道:「這不合規矩,寇爺請隨便下問。幸好寇爺要見的是三小姐,因為七叔仍赴宴未返。」   寇仲再叩一口熱茶,動容道:「甚麼茶這麼香的?」   宋玉致的聲音傳來答道:「這是西湖的龍井茶,若能以當地的虎跑泉水沖泡,更是香清味洌,生津止渴,號為雙絕。」   寇仲朝她瞧去,登時眼前一亮。   她穿的是以真絲織成純白色的素衣棠,領、胸、袖、踝腳等部位都恰到好處地配以梅花彩繡。花形清麗,色澤悅目,虛實對比,層次分明。加上衣質柔軟飄逸,輕盈軟滑,穿在這美女身上,真是有那麼動人就那麼動人。   宋傑連忙告退。   宋玉致沒有半絲表情地在他對面靠窗的椅子坐下,彼此隔了整個廳子近兩丈半的遠距離。   寇仲歎道:「實不相瞞,剛才我見到三小姐,差點立即要開小差逃亡。因為我給三小姐像天上明月的艷光照射下,忽然生出自慚形穢的強烈感覺。」   宋玉致沒好氣地道:「你就最懂哄人,最擅講些口不對心的話。現在是甚麼時候哩?」   寇仲笑嘻嘻道:「這正是我想問的話,現在是甚麼時候呢?三小姐為何尚未就寢。」   宋玉致顯然拿他沒法,氣道:「不跟你胡扯,再不說出你深夜來此所為何事,我便不理你了。」   寇仲一本正經的道:「我來此是希望能借宿一宵。」   宋玉致杏目圓睜的失聲道:「甚麼?」   寇仲翹起二郎腿,擺出流氓無賴的樣兒,好整以暇的道:「今晚剩下小弟孤家寡人一個,又沒有小陵和我睡在街頭時輪流守夜。我想睡個好覺,唯有來求三小姐收留。唉!溫柔鄉是英雄墓,天涯何處是吾家?」   聽到他最後兩句不倫不類的胡言亂語,雖明知這小子順便調侃自己,宋玉致仍忍俊不住,只好苦忍著笑道:「快給我滾。找王世充收留你這流浪漢吧!」   寇仲長身而起,伸個懶腰道:「三小姐的閨房在那裡?若沒地方過夜,只好將就點借三小姐的香閨一用,哈!三小姐的香閨該是特別香噴噴的。」   就那麼朝內進走去。   宋玉致嚇了一大跳,又氣又嗔的追上去,伸指便點往他背脊要穴。   這一指含「恨」出手,果是不同凡招。   豈知寇仲應指便倒。   宋玉致那想得到他不閃不避,連忙搶前扶著。   寇仲癱瘓了似的倒進她香懷內,還發出濃濁的鼻鼾聲。   宋玉致才知道中了奸人之計。 第九章 霸刀岳山   天陰。   城門才啟,徐子陵戴上面具,換過藍色長袍,立即搖身變成盜取和氏璧時那副模樣,憑正式的通行證,緩步入城。   他並沒有故意佝僂起高拔的身軀,帶點蓬散的蒼蒼白髮,配上清矍而威嚴的臉容,他這老人予人的形像頗為引人注目。   他腰上還掛有長刀,一副僕僕風塵的老江湖形相。   因離開與寇仲約好見面的時間仍有兩個時辰之久。逐隨意在城內查踏,不知不覺間,又走上熟悉的天津橋。   橋上人車漸多,徐子陵想起昨夜在此聽師妃暄說故事的情景,心中湧起既動人而又略帶惆悵的難言滋味。   她為何會忽然離開靜修的禪院前來找他呢?又或者她是在辦其他事時忽然碰上自己。   總言之她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暗含玄機,教人難以測度。   步下天津橋,心神轉到跋鋒寒處。   這位曾與他同生共死的超卓突厥劍手,並非像他外表擺出來般無情,至少他便對芭黛兒心存疚意,須千方百計避而不見。   就在此時,他看到兩個熟人。   而天上烏雲疾走,暴雨將至。  ****************************************************************************   雨點灑在屋簷窗際,由稀轉密,瞬眼間房子外整個天地都充滿淅瀝的雨聲,彷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樂章。   擁著香潔的被鋪正作元龍高臥的寇仲,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著是尚秀芳令人百聽不厭的動人歌聲,然後是倚在宋玉致懷內那溫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裡似仍充盈著她如蘭的體香。   這對自己又愛又恨的美人兒出乎意料之外地沒有把他摔往地上,竟還把他抱起「擲」到長椅處,才命手下將他抬進這客房來,真教他受寵若驚。   若說自己對她沒有好感和愛意,便是自己騙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時,他從不感到寂寞,時間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自竟陵戰敗後,他從未試過睡得這麼香甜的滋味。   外面的雨聲,尤使他感到房內的安全和寫意。   李秀寧的印象忽地模糊起來,代之是宋玉致喜嗔交集的動人風姿。   足音響起。   「砰」的一聲,房門洞開。   接著是關上窗子的聲音。   寇仲不用看也嗅出來者是宋玉致,心中訝然。這種該由婢僕做侍奉漱洗的事,何用勞煩她三小姐的一對嬌貴玉手。   這個意念仍在腦海中盤旋,宋玉致來到帳外,嬌喝道:「睡夠了嗎?還不滾起來!」   寇仲伸個懶腰,把手探出帳外,道:「三小姐拉我起來好嗎?」   「啪」!   宋玉致狠狠朝他攤開的手掌重重賞了一記,氣道:「你若再胡鬧,我便把你擲到門外去。」   寇仲雪雪呼痛的坐了起來,抱怨道:「輕點打不行嗎?」   宋玉致氣得背轉嬌軀,怒道:「無賴!」   寇仲把雙腳探出帳外,離床而起,剛好站在她粉背後,笑嘻嘻道:「三小姐昨夜仗義收留的大恩大德,我寇仲差點便永誌不忘。」   宋玉致一呆道:「什麼差點?」   寇仲湊到她香肩上的小耳旁,柔聲道:「若三小姐肯以自己的香閨招待我,那就真的永誌不忘。」   宋玉致移前一步,轉身揮掌。   「啪」!   寇仲臉上立時呈現五道血痕,瞬又散去。   宋玉致愕然道:「你為何不避?」   寇仲捧臉涎笑道:「我令三小姐這麼氣惱,理該受罰的。」   宋玉致眼中射出複雜的神色,歎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寇仲頹然坐倒床沿處,素素的事湧上心頭,眼中射出沉痛的神色,低聲道:「三小姐除非是心甘情願嫁我,否則我絕不會逼你。」   宋玉致玉容平靜下來,緩緩移往靠園的窗旁,輕輕道:「既是如此,你以後就不要再在玉致眼前出現好了。」   寇仲一呆道:「三小姐若有此意,我寇仲定必遵從。唉!想不到竟是我自作多情,真個好笑!」   宋玉致旋風般轉過身來,狠狠盯著他道:「你心裡根本沒有我,還說甚麼自作多情,再說我便殺了你。」   寇仲愕然道:「我心裡怎會沒有你?昨晚我還夢見在三小姐的香閨內和三小姐,嘿!那真是個令小弟畢生難忘的美夢。」   宋玉致俏臉飛紅,差點便要拔出佩劍,失去了平靜的跺足大嗔道:「狗口長不出象牙的大無賴,佔人家的便宜還佔得不夠嗎?」   寇仲一本正經的點頭道:「昨晚確是佔了三小姐頗大的便宜,那是人世間最香甜的美事。」   宋玉致拿他沒法,生氣的坐倒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寇仲赤腳來到她椅旁,單膝跪地,兩手抓著椅柄,仰頭打量這正鼓起香腮的美女,柔聲道:「我敢向著蒼天打報告,寇仲心裡絕對有宋玉致。」   宋玉致迎上他的目光,哂道:「當然有啦!因為我是你去爭天下的其中一塊踏腳石嘛。」   寇仲搖頭道:「起始時我確是帶點功利之心。但到昨晚,我才發覺自己難以自拔的想著玉致你。」   昨晚他回城後,因任恩等被慘殺和聽到素素的不幸而致苦痛難堪,不知如何竟忽地很想見宋玉致,故才登門找她。   宋玉致玉容出奇地靜若無波止水,徐徐道:「寇仲你須謹記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剛才答應了以後再不會來煩玉致,現在怎能反悔?我不理你是真心還是假意,總之我的心無法把你容納,言盡於此,你走吧!」   寇仲的心像給萬斤大鐵錘重擊一下,疼痛得差些翻倒地上。   忽然間,他清楚知道由於自己起始時擺出的不當姿態,已深深觸怒了宋玉致,令她無法再接受自己。   她肯定對他寇仲有深切愛意,但恨意亦是同樣深切。   現在已是錯恨難返。   他除了臉色轉白外,表面的神態並沒有顯露出內心的感受。   他長身而起,深深瞧了她一眼後,頹然道:「玉致珍重!」   就那麼赤足的回到風雨漫天的戶外去。  ****************************************************************************   徐子陵打著剛買的傘子,躡在鄭淑明和白清兒兩女的身後。   鄭淑明乃長江聯的女當家,由於丈夫死在跋鋒寒手上,於竟陵外率聯盟旗下的清江派、蒼梧派、江南會、明陽幫、田東派等組成的聯軍,圍攻跋鋒寒,卻給自己和寇仲湊巧碰上,破壞其事。後來鄭淑明含恨之下和錢獨關、惡僧、艷尼等聯手,在城內伏擊他們。待兩人脫身突圍之後,便撇下了鄭淑明。想不到她此時會到洛陽來。   這新寡文君美艷如昔,與白清兒共撐一傘,言笑晏晏的,在天街的胭脂水粉鋪流連出入,似乎渾忘了喪夫之痛。   徐子陵橫豎閒來無事,更希望能由白清兒身上得到點陰癸派的線索,逐隨她們走了一個街口。   在滂沱大雨掩護下,跟蹤起來也易於隱蔽形跡。   就在此時,有人來至他身旁,低聲道:「這位老丈,可否借一步說話。」   徐子陵可以肯定從未聽過這人的聲音,沒有朝來人瞧去,沙啞著嗓子冷笑道:「老夫沒有興趣和任何人說話,給我滾開。」   那人怒哼道:「這叫敬酒不喝喝罰酒,讓鄭某人看你有多大道行。」   指風襲至。   徐子陵移形換位,只一閃身便到了另一位置,跟施襲者隔了兩堆共七、八個其他躲在屋簷下避雨的人。   那人咦了一聲,顯因徐子陵的高明而大感意外。   徐子陵猜到對方應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心知肚明自己跟蹤兩女的事已被發覺,逐打著傘子快步轉入一條橫巷去。   地上的低窪處此時積滿雨水,雨點仍不住灑下,屋簷地上水花激濺,各具奇姿異態,織出這偉大城市的雨景。   鄭石如在後方追上來,狂喝道:「止步!」   徐子陵手按刀柄立定,冷冷道:「老夫已有數十年沒動刀子殺人,你最好不要迫老夫破戒。」   鄭石如沉聲道:「老丈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屑地哂道:「你明知老夫不會說出姓名,仍要出口相問,豈非多餘之極。」   戴上這個連發的假面具,徐子陵便感到代入了另一個身份中,變成個非常霸道冷酷的老者。   鄭石如哈哈笑道:「不用你說出來,我鄭石如也猜出你的身份,四十年前名震陝北的『霸刀』岳山,何時變得如此藏頭露尾了?」   徐子陵心中好笑,有機曾定要查查這「霸刀」岳山是甚麼人,悶哼一聲,朝前續行。   鄭石如竟不敢追來,只叫道:「岳老師今趟出山,當是要一雪前恥,但現在時勢已變,個人之力實難展抱負,岳老師請三思,石如稍後再拜會。」   徐子陵頭也不回的走了一段路,肯定沒有人跟蹤後,才閃到一角,換上「刀疤大俠」的面具。   心想這「霸刀」岳山必曾是威震一方的高手,後因某種挫折,故歸隱不出達數十年之久。只看以鄭石如這級數的一流高手,仍對他心存畏敬,又大力招攬,便知其武功非同小可。   但這時已無暇多想,匆匆往會寇仲。  ****************************************************************************   寇仲濕淋淋的跨過福成綢緞莊的防水閘,踏進這洛陽最著名店子廣闊的前進大堂時,老闆李福成正向鄭淑明和白清兒推介手上的貨式道:「這是正宗的魯錦,特別在織造前須預先染色,故色澤多而鮮艷,圖案變化萬端。由打棉、捻布芯、紡線、染色、上漿、絡線、經紗、穿綜、上機織布、整理,到最後的嚴格檢驗,所有工序一絲不苟。我現在手上這幅喚作萬人迷,若……咦!」   到這刻,他才發覺白清兒和鄭淑明的兩對美目望到了別處去。   事實上店內的五名夥計和其他三組客人的目光正全集中在寇仲,和從他身上瀉滴而下沾濕了大片地板的水漬上。   寇仲似絲毫不知自己成了眾矢之的。而若非他體型標悍,兼背負長刀,早便給人轟出門外。   他一邊從懷裡掏出以防水絹包好的秘本、錢袋等物,邊嚷道:「我不要女人穿的萬人迷,只要一套現成的男裝,另加一對馬靴,這裡若沒有就給我到別處弄回來,我當照付雙倍價錢。唉!真難受!」   鄭淑明美目射出森寒的殺機,聲如冰雪的從玉齒縫處吐出來輕叱道:「寇仲是你!」   「寇仲」兩字甫出,李福成和眾夥計立時露出敬畏之色。   李福成隨手拋下給他讚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魯錦,躬身道:「原來是寇爺,失敬失敬,尚書大人是福成的老朋友,請到裡面坐下先喝口熱茶,一切自會為寇爺辦得妥妥貼貼。」   寇仲暗忖洛陽不但是天下交通總匯,還是消息傳遞得最快的大都會,欣然道:「待我先和老朋友交待兩句,老闆要不要為我量度尺寸,小弟比較歡喜較松身的衣裡,哈!」   李福成像忘記了兩女似的,連忙接過夥計遞來的軟尺,又不顧寇仲濕透的身子,便在他身前忙碌起來。   寇仲向正對他怒目而視的鄭淑明眨眨眼睛,笑道:「小弟並非跋鋒寒,那樣瞪著我幹嗎?淑女和君子同級,所以君子動口時,淑女也不可動手。遲些我訂桌酒席向女當家賠罪好嗎?」   白清兒「噗哧」嬌笑,挽著鄭淑明的臂彎道:「姐姐不要睬他,我們到別處玩兒,眼不見為淨。」   寇仲怎肯放過她,微笑道:「彼此彼此,別忘了通知涫妖女,早晚我定會舊恨新仇一併跟她算賬。」   白清兒嘟起紅彤彤的美麗小嘴,若無其事的道:「我根本不知你在說甚麼,我們走。」   鄭淑明卻疑惑的道:「甚麼涫妖女?」   話尚未完,已被白清兒拉得朝街外走去。   寇仲高呼道:「除了陰癸派的妖女外,那裡還有妖女呢?哈!唉!」   想起宋玉致,他笑的心情立時消失。  ****************************************************************************   徐子陵的疤臉大俠撐著傘子在街上徐徐漫步。   脫掉外袍後變成一身勁裝疾服,再沒有先前「霸刀」岳山的影子。   即管沒有鄭石如的事發生,他也準備好改裝換臉,好令進城的老人家徹底消失,不留任何可供人追尋的痕跡。   行人道與車馬道間的渠道變成兩條小溪河,加上從兩旁瓦頂屋簷像簾幕般傾瀉而下的雨水,似生力軍般不斷注往街上,頗有衝奔之勢。幸好洛陽的去水系統發揮功能,否則勢成澤國。   地上雨花處處,遠近視野模糊,街上人車稀疏,徐子陵不由生出天地間獨我一人的奇異感覺。   假若師妃暄正陪他在此豪雨中漫步,聽她娓娓動人的故事,嗅著她身體傳來的芳香,會是怎樣的一番感受。   他記起了這淡雅如仙的美女從橋欄處凝視洛水的側面,表情是如此地專注,似完全感覺不到他瞥視的目光,只沉醉在某一神奇的思維空間裡,與他像活在兩個不同的天地間。   師妃暄出人意表的相會,不但令他難忘,且是令他尋味無窮。   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像師妃暄予他的震撼和感受,猶如一股無名的力量把他帶進一個從未曾踏足,但又是直至這刻也難以相信其確實發生了夢幻般的境界去。   這令人傾倒的美女,她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假若他徐子陵以強而有力的雙臂把她擁入懷內,她那對純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深邃美眸,會生出怎樣的變化呢?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苦笑。   自修練《長生訣》後,他對男女之情日漸淡泊。過去亦從來沒有這種渴望,但不知是否這場突來的豪雨,卻使他生出這使人黯然神傷的馳想。   說到底她終是方外之人,且修為甚深,追求的是崇高的理想而非是男女情慾,任何對她的癡心妄想到頭來只是鏡花水月,空留殘怨。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萬念化作一念,一念轉作無念。   所有惱人的思想立時一去成空,心平氣和的朝目的地走去。 第十章 會師中原   宋金剛把寇仲迎入廳內,笑道:「寇兄肯來已是信人,其他的事何須解釋?」   寇仲坐下接過宋金剛手下奉上的香茗,望往窗外,若有所思的道:「雨停哩!」   宋金剛挨在椅背處,與他一起把目光投往窗外,點頭道:「洛陽以前只有夏季才見這種雨勢,今趟是來早了!」   寇仲把茶杯放在兩人間的几子上,像警醒過來般注視宋金剛道:「宋兄究竟想與小弟在那方面合作呢?」   宋金剛卻是漫不經意地道:「我想你去救李子通。」   話畢才別過頭來瞧對方反應。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真要我去行刺杜伏威吧?」   心忖若答案乃「是」的話,只有斷然拒絕。他若真要殺杜伏威,必須是在千軍萬馬對壘中明刀明槍去幹,而非采暗算的手段。對杜伏威,他絕無半絲惡感,反真有一點類似兒子對父親的孺慕和敬意。   宋金剛從容笑道:「這只是下下之策,且難以辦到。我只想請寇兄去為李子通守穩江都,另二方面則攻打竟陵,逼杜伏威退兵,那沈法興便難有作為。而同一時間,蕭銑亦會渡過長江作出姿態,使杜伏威不敢妄動。」   寇仲這才明白為何雲玉真會替宋金剛穿針引線。   宋金剛確是雄才大略的人,在密謀攻打李閥的同時,絲毫不忽略天下的軍事形勢。   假若李密與王世充兩敗俱傷,杜伏威北進失敗,而宋金剛又能攻下太原,那劉武周的勢力便可輕易伸至黃河南北這關鍵的區域,成為最強大的霸主。   寇仲皺眉道:「但這事對我有甚麼好處呢?」   宋金剛道:「只有保住李子通,杜伏威才會因受牽制而不敢進攻飛馬牧場和受其保護的兩個大城,那時只要寇兄攻下竟陵和襄陽,我們便可在洛陽會師,到時是敵是友,又或平分天下,成其兩朝之局,可再從長計議。」   寇仲啞然失笑道:「從長來計議是敵是友,小弟尚是初次得聞。且宋兄以乎太過推崇小弟了!李子通亦未必肯聽我的話。」   宋金剛淡然道:「寇兄既能說服王世充這老狐狸,區區一個李子通算得甚麼。更何況敝主與李子通關係一向不錯,你又有只憑殘軍堅守竟陵十天的輝煌紀錄,而李子通現正身處絕境,那輪得他去從容考慮。」   寇仲苦笑道:「宋兄可能是繼蘇秦張儀後最好的說客。不過這等煩事我定要和我兄弟商量一下才成,你可否多等幾天?」   宋金剛道:「我現在要立即離開,但會留下聯絡之人,只要寇兄點頭,便曾為你們安排一切。」   寇仲與他研究了聯絡的方法,又談過有關江都的情況後,才告辭離開。  ****************************************************************************   城西宣風坊一座靠通津渠而建的小巧樓院內,徐子陵獨坐廳內,等候寇仲。   這是王世充提供予他們的秘巢,用以避人耳目。   此時寇仲來了,頹然在他左方椅子坐下,一反常態的沒有像平時般口若懸河地說個不休。   徐子陵淡淡道:「發生甚麼事?」   寇仲意氣消沉的道:「我和玉致正式分手了,再沒有挽回的希望。」   徐子陵奇道:「怎會弄成這樣子?憑你仲少三寸不爛之舌,白可成黑,鹿可為馬,有甚麼是不能挽回的。」   寇仲歎道:「還說是兄弟,我現在這麼慘,仍要耍我。唉!我的問題是這時才真的對她生出愛意,所以不爛之舌也無用武之地。」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在說笑吧。」   寇仲失聲道:「說笑?」   旋又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直勾勾地瞧著剛買來穿上的新靴子道:「我答應了不再在她面前出現後,苦惱得就那麼赤足走在風雨中。那時整個人虛乏無力,呼吸不暢,眼前模糊,心就像鐵匠的大錘子砸在鐵砧上一樣砰砰地響,越來越重,雷鳴般轟得腦子發脹,差點走火入魔。」   徐子陵難以置信地呆瞪著他好一會才道:「你忘了李秀寧嗎?」   寇仲淒然道:「今早起床時,我真的忘了她,心中只有宋玉致。唉!今趟比那次失戀更慘,整個人好像浸溺在海水深處,壓得心口悶翳痛楚。」   徐子陵道:「讓我去和三小姐說說吧?」   寇仲斷然道:「萬萬不可,是我兄弟的就讓它過去。我寇仲要爭天下,何須靠姻親的關係?哼!但願玉致她沒有我仍可以得到幸福。」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以為她沒有你就不能有幸福。這樣也好,否則我們怎對得起宋師道。」   寇仲怒道:「你仍不信我對三小姐是真心的嗎?」   徐子陵伸手過來抓著他肩頭,搖晃兩下,歎道:「你可以忘記李秀寧,自亦可以忘記宋玉致,留點精神幹別的事吧!」   寇仲默然片刻,感受著徐子陵對他的安慰和關懷,點頭道:「我正有要事須和你商量。」   徐子陵聽罷沉聲道:「蕭銑終於要北上了!」   寇仲亦一震道:「有道理!而且這是一石三鳥之計,蕭銑和香玉山都不愧是陰謀家。」   徐子陵歎道:「虧他們想得出來。可見劉武周要會師的非是你這沒有資格的小子,而是蕭銑。當他們會師關外,便可先陷洛陽,再攻打關中。兩個老小子一個偏南,另一個偏北,只有如此合作,才有機會平分天下。」   寇仲早便想過這問題。   要知寇仲現在無將無兵,飛馬牧場包非他的下屬。劉武周這種雄霸一方,又有突厥作後援的霸主怎會看得起他,充其量寇仲在他眼裡只是一隻非常有用的棋子。   由於蕭銑等人對他有較深認識,所以這奸計必是蕭銑等精心構思出來的。   假若他中計,並運用影響力令飛馬牧場和竟陵城舊部全力攻打竟陵,那時蕭銑便可乘虛而入,攻下飛馬牧場和附近的兩座大城。最厲害是商秀洵等縱使明知巴陵軍渡江北來,仍誤以為只是聯合軍事行動的一部份。到成為無援孤軍時,除了投降外便再無其他選擇。   那時蕭銑將取得長江以北大片土地,而杜伏威則在江都泥足深陷,坐看蕭銑蠶食他西面的領土。   此時蕭銑可揮軍北上洛陽,完成與劉武周會師的美夢。   寇仲道:「小陵你教教我該怎麼辦?」   徐子陵狠狠道:「由於有素姐在蕭銑手上,我們現在是投鼠忌器。且無論任何軍事行動,必有其確定目標。但我們卻是既不能公然和蕭銑反目,又要保存飛馬牧場,且更不可讓老爹得逞,有這麼多矛盾牽制和難以並全的情況糾纏在一起,你說我該怎樣教你?」   寇仲的眼睛亮了起來,道:「上兵伐謀,只要我們能保住江都,又不使老爹太傷元氣,而商美人則是裝模作樣佯攻竟陵,暗則對付蕭銑,當可解決眼前的危機。」   旋又苦惱道:「但有甚麼法子可既保全江都,又不太傷老爹的實力,這根本是沒有可能辦到的。」   徐子陵道:「總有辦法的,但須到江都掌握形勢後,才能隨機應變,現在不若先想想今晚的事情好了。」   寇仲默然片晌,望向徐子陵的疤臉,笑道:「馬車早恭候多時,請問疤臉將軍我們該起程了嗎?」  ****************************************************************************   當寇仲和徐子陵隨著王世充等人抵達榮府門外時,也為其熱鬧的情景嚇了一跳。   榮鳳祥這洛陽首富的府第,建於城東北一座小丘之上,佔地極廣,規模宏大。一眼瞧去,林木間房舍星羅棋布,氣象萬千。   就在入門處的廣場正中,搭架起龐大的鰲山,高結綵柵,遍懸奇巧花燈,不下萬盞之多,輝煌炫目,照得內外明如白晝。   到賀的賓客車馬不絕,四處擠滿錦衣繡裳的仕女,在鞭炮震耳,硝煙瀰漫中,喧笑玩鬧,尤勝過年的氣氛。   愛內處處張燈結綵,婢僕全體出動,招呼來客。   王世充的車隊亦是陣容鼎盛,近百名精選出來的衛士,護著八輛馬車,徐徐進入榮府。   徐子陵、寇仲和歐陽希夷共乘一車,後者看到兩人好奇地擠向車窗外望,微笑道:「老夫少年時也像你們般愛湊熱鬧,現在對熱鬧場所則是避之為吉。」   徐子陵改戴另一面具,變成個相貌平凡的漢子,毫不起眼。此時心中一動,問道:「前輩有聽過『霸刀』岳山此人嗎?」   寇仲奇道:「這人只聽名字便霸道非常,你在那裡遇上他呢?」   歐陽希夷是王世充外唯一知悉徐子陵身份的人,為了可盡力為他掩飾身份。聞言露出緊張的神色,道:「徐小弟是否真的遇上他?」   徐子陵道:「晚輩只是聽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生出好奇心吧!」   歐陽希夷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岳山乃我們那一輩橫行一時的邪派高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當時聲威尤在祝玉妍之上。後來被『天刀』宋缺所敗,才失去影蹤。宋缺當時只有二十多歲,就是此役奠立了他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聲威。」   此時馬車停下,歐陽希夷似乎不大想談論這人,催他們下車。   寇仲才鑽出車廂,香氣立即襲鼻而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翠兒迎上來道:「歡迎歡迎,寇公子大駕光臨,實為榮府的光榮。」   寇仲愕然道:「曼清院今天不用營業嗎?為何翠兒你竟到了這裡來作迎賓。」   翠兒挨過來親熱地挽著他手臂,媚笑道:「榮大老闆有命,休息一天也不行嗎?何況所有貴客都到了這裡來,我們曼清院的姑娘只好也改到這裡來了!那麼簡單的事,聰明的寇公子還故意要問奴家。」   寇仲一邊享受著她酥胸的擠碰,一邊留意四方的動靜。   停車處顯然是早經安排的地點,故沒有其他的馬車。王世充等紛紛下車,由榮鳳祥親自招呼。   歐陽希夷和徐子陵下車後便移到王世充附近,與包括內奸可風在內的其他高手和將士負起保護之責。   郎奉、宋蒙秋和楊公卿三人均沒有出席這盛會,前兩人是負責城防和監視楊侗方面的動靜,而楊公卿則統率駐在皇城的軍隊。   至於董淑妮,由於與榮姣姣的關係,午前時份已到了榮府湊熱鬧。   此時榮鳳祥和王世充正互相酬酢,翠兒湊到寇仲耳邊嗔怨道:「公子累得奴家很慘!懊怎樣賠償呢?」   有些賓客無意間往這邊走來,都給王世充的近衛客氣和有禮的勸阻回轉頭。   寇仲正瞧著可風往徐子陵移去,顯是想摸摸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的底子,隨口應道:「我做過甚麼害苦翠兒的事情呢?」   翠兒幾乎是咬著他耳朵道:「昨晚明明說好讓清菊、清蓮和清萍來陪你們的嘛,你又私自溜走,人家差點要給怨死了。」   翠兒的軟語糾纏,四周的鞭炮聲和喧鬧聲,輝煌炫目的燈火,王世充與榮鳳祥的寒暄,可風對徐子陵的探問,如臨大敵的近衛更提醒他即將會來臨的刺殺,所有這種種正在進行著的事像小溪匯聚成河般湧進寇仲的意識裡,令他生出極端奇異的感覺。   那便像在一個永遠不會醒過來的夢境中,吵鬧的頂點反令人只看到動作而聽不到聲音。且不知是否由於多天的期待,眼前一切有種似曾經歷過詭異得令人毛髮悚然的感覺。   一切都放緩放慢,當他瞧著可風靠近徐子陵,以他一貫慈和長者的姿態開口之際,他竟可清楚把握到兩人對答時兩唇的嗡動至乎身體肌肉所有最細微的變化動作。   接著是歐陽希夷為徐子陵解圍,然後王世充和榮鳳祥在婢僕和近衛簇擁下,並肩朝大門走去,賓客紛紛讓路。   翠兒的聲音似從萬水千山的遙遠處傳來,縈繞迴旋耳內。   「你說哩!怎樣賠償人家!」   步過身旁的龜茲美女玲瓏嬌狠狠盯他一眼,對他投以隱含嗔怪的目光。   寇仲倏地回復過來,敷衍道:「過兩天小弟空閒些時,便到曼清院來賠償你們好了。」   心中卻是無比的震盪。   經過多日來的連番惡鬥鍛練,他終於在武技上作出突破,踏足更上一層樓的境界。   接著便從翠兒熱情如火的糾纏下輕柔地脫身出來,追在王玄應和王玄恕兩人身後,進入鼓樂喧天的大堂去。   榮鳳祥不負洛陽首富之名,只是由三進組成的主宅便盡顯奢華富貴的能事。   前堂不僅面積大,空間高,裝飾華麗,其氣勢更比得上宮內的殿宇。中央六根瀝粉蟋龍金柱直上屋頂,天花佈滿紋雕,中央的藻井是二龍爭珠立體浮雕。其他傢俱、掛飾均非常講究。   此時堂內擺設了近二十桌酒席,又聚了百多名賓客,仍沒有予人擠迫的感覺。   隨王世充進來的近衛只有八個人,其他都留在門外。縱是如此,加上寇仲等人,這一行仍是聲勢浩大實力雄厚。   一個是洛陽掌權的政客,一個是首富兼壽星公,所過處自是頌祝之聲陣陣響起。   在王世充和榮鳳祥的領頭下,他們沒有停留的穿堂越廊,直抵只接待最重要貴賓的後堂。   與前堂同樣寬敞的空間,只設十席,其中四席居中,六席平均靠邊分佈兩旁,突顯出堂中四席的尊貴位置。   能被安排到內堂的賓客若非是洛陽最有頭臉的人物,就是像李世民、突利那類身份尊貴的外來客人,不夠斤兩的只能在其他兩堂參宴。   寇仲環目一掃,首先入目的是裝扮得像彩雀般眩人眼目的董淑妮,正與另一姿色與她難分軒輕卻別具一格的美麗少女,在一群七、八個貴介公子簇擁下言笑甚歡。   此女當然是與董淑妮並稱「洛陽雙艷」的榮姣姣,確是天生麗質,美貌誘人。顧盼間雙目艷光流轉,奪魄勾魂,以是脈脈含情,又若含羞答答。舉止更是嬌巧伶俐,儀態萬千。比董淑妮要高出少許,亭亭玉立,冰肌雪膚,誰能不神為之奪。   董淑妮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撅撅小嘴,擺出不屑神態,再不看他們。像由於寇仲的緣故,連王世充都惱在一塊兒。   反是榮姣姣的妙目在寇仲身上打了幾個轉,才抿嘴淺笑,垂下螓首,使寇仲的心跳亦為她動人的神態加速了少許。   入門處的左方有一隊十八人的女妓,均頭梳低螺髻,窄袖上衣,束衣裙,披巾,分三排站立演奏。   從箜篌、琵琶、橫笛、腰鼓、貝等傳送出迴響全場的歡樂悠揚音韻。   在席間的空地處聚著十多組人,認識的有突利、李世民、王薄、伏騫等和他們的手下親信。   宋魯也來了,正與王薄和七、八個人在談笑。卻不見宋玉致,不知是否為了避開寇仲,故不來參宴。   步入後堂,眾衛首先散往一旁,只由歐陽希夷、可風、陳長林和徐子陵陪在王世充之側,在榮鳳祥引領下與眾賓客逐一招呼。   不知有意還是無心,寇仲在瞧著王玄應兩兄弟擠到董淑妮、榮姣姣那組人趁熱鬧時,身邊只剩下玲瓏嬌一人。   玲瓏嬌目注徐子陵瀟灑的背影,沉聲道:「此人是個一等一的高手,夷公從何處把他請出來的。為何事前完全沒聽提起?」   寇仲為了遷就她嬌巧玲瓏的身段,俯頭湊在她耳邊道:「他是我的兄弟徐子陵喬扮的,這是一著厲害的棋子,遲些姑娘自會明白。」   或者是因寇仲的坦白和毫不隱瞞,使玲瓏嬌出奇地沒有挪開,反迎住他的目光道:「這麼重要的事,為何要瞞著我們?」   寇仲一邊在近距離飽餐秀色,一邊道:「因為我們懷疑尚書大人身邊中有人是內鬼,姑娘明白嗎?」   玲瓏嬌露出震動的神色,然後垂下頭輕輕道:「你敢肯定我不是內奸嗎?」   寇仲柔聲道:「當然肯定,姑娘秀外慧中,曠達豪邁,是那種絕不會幹卑鄙勾當的人。」   玲瓏嬌俏臉微紅,以蚊蚋般的低聲道:「我開始有點喜歡你哩!假若你能少去點曼清院,我曾對你更有好感。」   言罷橫他一眼,才朝王世充走去。 第十一章 榮府壽宴   徐子陵跟陳長林隔遠站開,只留意王世充四周的變化。他雖然沒可能改變高度,但頭上卻刻意地扎上紅色的武士巾,身上的武士服亦使他看來臃腫些。除非是有心人,否則該看不出破綻,尤其是各方均以為他早離城去了。   不過要待到李世民和突利過來和王世充應對時,他才能放下心來,因為連隨在李世民身旁的李靖亦只看了他一眼便沒再留意他。   他沒有注意他們在說甚麼,更不擔心沉落雁會於此時發動攻擊。郎奉負責在所有通往榮府道路上設置關卡哨站,若敵人大舉來攻,只會遭到迎頭痛擊。   由於可風的情報,沉落雁定會將計就計,於王世充返回皇城的途中才進行刺殺,所以在宴會場地時反是最安全的。   聊不上幾句後,這群掌握萬民生死的政治軍事家和鉅富,便三句不離本行地談起貨幣的問題,可見此實有關天下民生經濟的首要之務。   只聽有人道:「現在人人私鑄,以代替舊朝五銖錢,但新幣質劣,逐形成米、布等日用品價格大漲,令人束手無策。」   王世充道:「若是出自官爐的錢幣,品質上絕沒有問題;問題是出在民間的私爐錢上,這些劣錢連錢上的字樣都模糊不清,簡直只得一個輪廓。」   李世民旁的長孫無忌歎道:「官爐錢卻產生另外的問題,自漢以來,金銀銅鐵鉛汞等礦產,已漸歸官營。但舊朝為了保證有足夠的銖錢流通市面,同時更要保持質素,故必須大量開礦。楊廣便曾在武陵等十二個縣內開闢二十多個金場,役民達六十萬,死傷無數,卻只採得五十多兩黃金,廢地百里。採礦之官,變成戕民之賊,未見其利,先見其害。」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他可以肯定寇仲從未想過這方面的事,只有像王世充、李世民這類長期管政治民的人才會思索到這方面的問題。這長孫無忌不負智士之名,說出來的話發人深省。   他同時留意到突利亦非常用心聆聽,腦際靈光一閃,頓時體會到突厥人為何只通過由他控制下的中土人來進行侵略,因為要治理這麼廣闊的一片土地,實非以遊牧起家的民族所能勝任。所以突厥人一方面掠奪中原的財物子女,另一方面則支持有作為的義軍。   李世民插入道:「現在的所謂新幣,不外是把舊朝的五銖錢熔掉改鑄;而民間的劣幣,則是於在熔掉的五銖錢內加上其他鐵質雜物,於是一文錢可化為幾文錢,在有利可圖下,更禁之不絕。唯一解決的方法,就是天下重歸一統,通過一個強大有力的中央,杜絕此風。像現今的情況,誰都一籌莫展。」   徐子陵聽得心中佩服,若非寇仲是自己兄弟,在任他揀選一人的情況下,怕亦只有選擇李世民作為未來治理萬民的君主。   這想法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李寇兩人無論誰勝誰負,另一方都只有被殺命運,此事該如何了局?  ****************************************************************************   寇仲還想調侃這一向對他冷若冰霜的龜茲美女幾句,豈知她已翩然去了。伏騫、邢漠飛和兩名吐谷渾美女則朝他迎來,卻不知玲瓏嬌的離開是否為了避開他們。   在伏騫引見下,才知兩女較高的芳名莉安,另一叫花娜。都是充滿異國風情,更帶點中土美女罕有的野性和大膽,瞧寇仲時比他看她們的眼光更要肆無忌憚。   尤其是花娜,波浪形的栗色秀髮就那麼自然寫意的披在肩上,粉紅色的香唇,棕色的美眸,眼角朝上斜傾,配著高隆的顴骨,如絲細眉,溫軟而富彈性的肌膚,加上眉宇間誘人的風情,愈看便愈有味道,實不遜色於沉落雁、宋玉致那級數的美女。   寇仲不知兩女和伏騫究竟是甚麼關係,避開了兩女充滿挑逗性的目光,向伏騫笑道:「今晚以乎不宜動手呢!」   伏騫目掃全場,最後凝定在李世民、突利、王世充、榮鳳祥那組人處,隨口應道:「要動手甚麼地方都可以動手,榮老闆該亦不會介意。不過我尚是初次參加你們漢人的盛宴,不想破壞現在那和平熱鬧的氣氛。」   寇仲感到他這漫不經意的幾句話,似乎另有暗示,語含玄機,笑道:「所以若在擂台之上,又或戰火連綿之地,王子就可大展所長了。對嗎?」   伏騫微微一笑,岔開道:「李世民旁那個正瞧著你的人是何方神聖?」   寇仲一看苦笑道:「這人叫李靖,乃紅拂女的夫婿。」   伏騫點頭道:「此人確是非凡,難怪可入紅拂女的慧眼,紅拂女為何沒有來呢?」   花娜嬌笑道:「王子何『勃』直『則』問他呢?奴家猜他要過來了!」   她的語音不純,「不」和「接」兩字說成「勃」和「則」,但卻別有種逗人的味兒。   李靖果然緩緩朝他們走來,步履穩定有力,自有一股逼人而來之勢。   伏騫讚歎道:「此人可作將相之才。」   寇仲愕然道:「王子只憑看看便知道嗎?那李世民又如何?」   伏騫淡淡道:「我最擅觀人於微之術。他見我們在談論他,不但沒有絲毫不安之狀,反主動來會,兼且步伐間信心十足,可知乃是果敢有為之士,非是平凡之輩。」   邢漠飛插入道:「李世民肯重用的人,該不會差到那裡去。」   此時李靖來到五人前,施禮道:「李靖見過伏騫王子。」   接著望向寇仲道:「可否借一步說幾句話?」   伏騫哈哈笑道:「李兄可否先答本人一個問題呢?」   李靖目不斜視的迎上伏騫銳如利箭的眼神,從容道:「王子請賜問。」   伏騫仰天長笑,登時吸引了大堂內所有人的注意,才朗聲道:「貴主若幸得天下,會否似楊廣的好大喜功,向西域炫耀示威,擴展國土?」   廳內立時肅靜,連侍候眾客的婢僕都停止走動,只餘樂音悠悠,可見這幾句話的鎮懾力。   寇仲暗叫厲害,即使突利、王世充也要側耳恭聆,看看李靖如何回答。   這問題本該由李世民親自回答最妥當。但問題是李世民並非太子,若搶著回答,就擺明他要與乃兄李建成爭奪皇位的繼承權。   而且這更牽涉到李世民的抱負,李靖答與不答,都同樣不妥當,若言詞閃縮的話,只會令伏騫瞧不起他。   伏騫終出招試探。   李靖從容一笑道:「不論誰得天下,也該明白漢胡之別,是在於地域習慣風土之殊,其情實一也。人主者只患德澤不加,而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成一家,猜忌多,骨肉也不免為仇讎。伏王子以為然否?」   這番話連消帶打,眾人都聽得由衷讚許。   伏騫再發出一陣笑聲,連叫了三聲「好」,才壓下聲音向李寇兩人欣然道:「兩位請自便!」  ****************************************************************************   寇仲與李靖繞過酒席,從側門離廳,來到靠廳而築的遊廊石欄處。   今早的大雨雖停了,但天氣仍未好轉,星月無光。欄外是個堆有假石山的魚池,池旁遍植牡丹花,卻因大雨而殘落,花瓣浮在池面,隨水飄湯。   李靖沉聲道:「小陵昨夜出城到了那裡去?」   寇仲很想諷刺他是否派了人十二個時辰的監視著城門出入口,但念起終曾做過兄弟,按下性子道:「他因急事去了找朋友。」   李靖歎了一口氣道:「唉!為何竟會弄至如此難以收拾的地步?」   寇仲凝望池內游魚,淡淡道:「說得好!昨天我便差點給嫂子的紅拂掃得連小命都送掉。」   李靖一震朗他瞧來道:「甚麼?」   寇仲聳肩道:「沒有甚麼?我也不會怪她,這叫愛夫情切嗎?」   李靖無語良久,好一會才有點難以啟齒的道:「你們何時會返回南方?」   寇仲露出一個苦澀辛酸的表情,只要想起不幸的素姐,他便感覺到所有的成就,均是虛浮不實,沒有任何可足炫耀之處,滿腹無奈無處訴的道:「你不要再理素姐的事好嗎?現在我們連怪責你的力氣都消失了。」   李靖色變道:「究竟發生甚麼事?你今晚總有點萎靡不振的頹唐神態。」   寇仲思前想後,差點要大哭一場,一咬牙揮手便去。   李靖探手抓著他的臂膀,喝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寇仲嗚咽道:「素姐一生人最大的錯事,就是認識了我們三個人,夠了嗎?」   甩脫他的掌握,蹌踉入廳。  ****************************************************************************   寇仲剛衝進廳內,迎面撞上一人,對方一把扯著他道:「正要找你!」   寇仲此刻那有心情陪人說話,沒好氣的道:「侯兄有何貴幹?」   赫然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追到身後的李靖見他和人說話,歎了一口氣,悵然走開。   其他賓客開始入席,只餘下李世民、王世充等幾組人仍在談笑閒聊。   榮鳳祥則和伏騫寒暄,一片歡騰熱鬧的氣氛。   雲玉真也來了,與宋魯和柳菁喁喁細語,不知在說甚麼。新增的賓客尚有白清兒、鄭淑明和鄭石如。   樂隊暫停演奏,鞭炮聲、勸酒和說笑的戲謔聲,少年男女嬉玩的喧叫,不斷從前兩堂和後園裡傳來,比起來內堂的氣氛便嚴肅多了。   侯希白把寇仲扯到一角,低聲問道:「子陵兄呢?他為何不來湊熱鬧?我昨天見過妃暄,她說已解決了和氏璧的事。」   寇仲道:「小陵他有事不能來,你究竟有甚麼事?」   侯希白的俊目朝已入席並排而坐的董淑妮、榮姣姣瞥了一眼。那一席是設在中央四主席之一,差不多坐滿人,包括王玄應、王玄恕兩兄弟在內,全是年輕一輩,人人搶著向兩女大獻慇勤。但兩女的目光卻不時朝寇仲和侯希白飄來,顯示對他們很有興趣。   侯希白道:「鋒寒兄和子陵兄有向你提過我曾跟蹤陰癸派妖女的事嗎?,」寇仲這才省起徐子陵曾向他說過,勉強振起精神,道:「怎麼樣?究竟是誰?」   侯希白湊近些許道:「就是那穿雲南蠟染的絕世美人兒。全場只得她一人穿這種衣服,顯是非常愛出風頭。」   寇仲從來不大留意女孩子穿甚麼衣服,只憑直覺感到她是否好看。皺眉道:「你是對女孩子的專家,我卻是一竅不通,不說那麼深奧行嗎?」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我不方便指點她出來,因為全場的年輕女子都在對我們虎視眈眈。臘染的特色就是在浸染的過程中因臘角裂,被染料沿裂隙滲入,逐成千差萬化的冰炸紋,變化自然,毫無定式,色調素雅而變化萬千。」   寇仲這才發覺董淑妮的綵衣正是那個樣兒,一震道:「你不是說那衣作藍紅間色的刁蠻女吧?」   侯希白喜道:「寇兄果是一點便明,正是此女,絕對錯不了,她是誰?」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竟非榮姣姣而是她,真令人意想不到,不過她的輕身功夫確非常好,只是不知她亦深諳武技而已。」   侯希白催道:「她是誰?」   寇仲苦笑道:「她就是王世充的外甥女,但應不會是陰癸派的妖女。」   心忖我還和她有過一段香火緣。此女的高明處是自認輕功了得,而武功平常,而他們則從未懷疑過她的話,因為她實在沒有說謊的理由。   侯希白愕然道:「你敢肯定嗎?」   寇仲道:「若她真是陰癸派的妖女,我和小陵早完蛋哩!還怎能和你在此說話。」   榮鳳祥的笑聲打斷了各人的談話,接著他情意慇勤的招呼眾賓客入席。 第十二章 鞭道爭雄   礙於他目下扮演的角式,徐子陵只能坐往靠邊的東三席之一去,幸好不是與李靖同台,否則便很易露出馬腳。   他和陳長林分坐於玲瓏嬌左右兩旁,對面是邢漠飛和那兩位眼睛像會說話的吐谷渾美女,其他經自我介紹後都是坐於主席者的子女或親信等。   能與榮鳳祥同席者當然都是有份量的人,包括李世民、突利、王薄、宋魯、柳菁、伏騫、歐陽希夷,可風道人和另三位洛陽有頭有臉的人物,卻不見榮鳳祥的夫人。   寇仲被安排與雲玉真、侯希白同席,幸好他和雲玉真間隔著鄭石如,不便說話,否則他說不定曾藏不住心中怒火,與她席前反目。   白清兒和鄭淑明坐在他對面,本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但出奇地鄭淑明像當他不存在般,只和白清兒淺談輕笑。   當各人坐好後,寇仲才發覺右旁的席位空了出來,問侍候的小婢,小婢只說是依管家的吩咐,其他一概不知,令他摸不著頭腦。   鄭石如和他敷衍兩句後,便向侯希白和雲玉真搭訕,沒再理他,而他亦樂得耳根清淨,遊目四顧。   此時榮鳳祥長身而起,欣然舉杯道:「今天是榮某人五十賤降的日子,難得各位貴賓大駕光臨,其中更不乏遠自千里而來的好友,令榮某人備受榮寵,謹借一杯水酒,聊表敬謝各位的心意。」   眾人紛紛起立回敬,氣氛登時熱烈起來,恭維與鬥酒之聲不絕於耳。   好一會後眾人才坐回原位。   榮鳳祥神秘一笑道:「在菜餚上桌前,榮某人先送給各位貴賓一點驚喜,有請尚秀芳小姐。」   眾人一齊嘩然叫好聲中,樂隊起勁地吹奏起來,廳內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氛。   侯希白更是目射奇光,聚精會神的等待這名妓出場獻藝。   尚秀芳甫一登場,登時令董淑妮、榮姣姣、雲玉真這等美女也失去點顏色。   若論容光艷態,眾女是各有特色,頗難判別高下,可是尚秀芳那種別具一格的風韻儀態,卻把諸女比了下去。   她顯然比較擅長哀怨纏綿的小調,所以今次演唱歡樂的賀壽歌曲,雖仍是非常出色動聽,寇仲總覺得稍遜於昨天在尚書府中的表演。   不過自她開腔後,大廳中幾乎人人聽得如癡如醉,徐子陵和寇仲卻是例外的兩個。   他們兩人現在的心情,都對歡悅的調子感到抗拒。   徐子陵乘機從容觀察四桌主席中一眾人等的反應,神情最投入的是侯希白,差點便要聞歌起舞的樣兒。李世民和伏騫雖全神聆聽,卻仍是神態從容冷靜。其他人則形神不一,但都為尚秀芳簡直如天簌仙音的曲藝與優美妙曼的舞姿而動容,突利更是目射奇光,似恨不得骨嘟一聲把這活色生香的紅伶一口吞掉。   尚秀芳那對勾魂攝魄的剪水雙瞳,配合著身段表情滴溜溜的轉動,不住朝席上掃去,弄得把持力稍弱的年青一輩更是神魂顛倒。一曲既罷,立時掌聲如雷,采聲震耳。   餘音仍是縈耳不去之際,榮鳳祥親自離座迎接,把尚秀芳送至寇仲身旁的空位去,在一眾男士起立歡迎下,榮鳳祥向寇仲打了個曖昧的眼色,笑道:「寇兄弟給老夫好好招呼芳小姐。」   這麼一說,席上各人均知尚秀芳坐於寇仲之側,非是隨意的安排。   介紹過後,尚秀芳坐下,榮鳳祥這才離開。鄭石如尚未坐穩便視寇仲如無物般向尚秀芳不停口地讚美她的色藝。   侯希白雖含笑瞧著尚秀芳,卻絲毫沒有急色之態,風度極佳。   此席不知是否蓄意的安排,佔了大半均為女賓,只有寇仲、鄭石如、侯希白和另兩個洛陽權貴世家的公子哥兒得叨陪末席。   菜餚此時不斷端上,而由前、中兩堂進來敬酒的人群則川流不息,把宴會的氣氛推上高峰。   榮鳳祥酒量極佳,來者不拒,只間中要席上諸人代喝,代喝得最多的一個當然是他身旁的王世充。   徐子陵把所有情景都看在眼內,暗忖榮鳳祥不知有意還是無心,竟有點像要灌醉王世充的樣子。不過王世充功力深厚,又是老江湖,自該有他的分寸。   正思索時,玲瓏嬌湊近他道:「你剛才為何對尚秀芳的演唱漫不經心呢?是嫌她唱得不好,還是不愛好樂曲?」   徐子陵呆了一呆,始知她一直在留心自己,有點尷尬的道:「我只是比較愛聽情調幽怨的調子。」   心中不由憶起石青璇感人至深的簫聲。   玲瓏嬌悠然神往的道:「崑崙山南月欲斜,牧人向月吹鬍茄。胡茄羌笛,聲最悲切,有機會公子定要一聽。」   那邊的尚秀芳也終找到和寇仲說話的機會,低聲道:「妾身住在曼清院,假若明天有空,可否找點時間來見見妾身呢?後天秀芳便要到關中去了!」   寇仲想不到她如此大瞻,微一點頭,算是答應。   然後發覺鄭淑明、白清兒和雲玉真都緊盯著他們。只好希望因人多喧鬧,使三女聽不到尚秀芳對他的邀約,那種唯恐人知的心理連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就在此時,門官高唱道:「禁衛統領右武侯大將軍獨孤峰到!」   眾皆愕然。  ****************************************************************************   一身官服的獨孤峰在四名內侍臣的簇擁下,昂然進入大廳,高聲道:「獨孤峰奉皇泰主欽命,特來為榮老闆賀壽,並代皇泰主賜贈玉樹。」   對王世充他卻視如不見,眼中似是只得榮鳳祥一人。   在此頒賜時刻,李世民等外人均依例紛紛避往一旁,而所有被楊侗管治的臣下,包括榮鳳祥在內,無不下跪迎接由楊侗恩賜的禮物。只餘王世充和一眾從人,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名義上,王世充仍是奉楊侗為主,甚至兵逼皇宮,也只是號稱要擒拿元文都和盧達兩個「奸臣」,而非公然謀反。   際此與李密對抗的緊急存亡之秋,假若他公開表明真正的立場,勢將名不正言不順,說不定會失去部份洛陽軍民的支持,有害無利。   若要廢楊侗,必須先有部署,待時機成熟始可付諸實行,而現在無論如何盤算,都要受此一辱。   想到這裡,王世充長身而起,跪伏榮鳳祥之旁。   王玄應和王玄恕等只好照辦。   寇仲等是客卿身份,故只須避席,也不會令人側目。   獨孤峰大為得意,高呼道:「諸位平身!」   王世充一肚氣的站起來。   寇仲和徐子陵則心叫厲害,沉落雁是看準了他們「示敵以弱」之計,才以這種手段,挫折他們的士氣和銳氣。   獨孤峰從內侍手中接過錦盒,送到再跪倒接禮的榮鳳祥手上,儀式這才告畢。   榮鳳祥手捧錦盒,笑道:「獨孤大人務要留下喝杯水酒。」   獨孤峰顧盼自豪的哈哈笑道:「小弟有皇命在身,不宜久留,各位請了!」   不待王世充有任何還擊機會,就那麼傲岸走了。榮鳳祥慌忙相送。   眾人再度入座後,王薄忽然發出一陣笑聲,向李世民道:「貴屬尉遲仁兄不是想和老夫玩兩手嗎?何不趁此機會讓老夫領教一下。」   大廳內喧聲立止。   誰都想不到王薄會主動挑戰,顯是以尉遲敬德對他的「不敬」非常介懷。   李世民尚未答話,坐於旁席的尉遲敬德霍地立起,抱拳道:「王公請不吝指點後學!」   說罷大步走至主席與大堂間的空廣處,神態威猛至極。   眾人對他的豪勇均肅然起敬,要知王薄聲名之盛,尤在李密、杜伏威等人之上,手中「定世鞭」,更被譽為天下第一鞭,故只是尉遲敬德不畏強敵的膽量,已是非同等閒。   王薄微微一笑,從容離座,朝尉遲敬德走去,欣然道:「今天乃榮兄人喜的日子,所以我們的比試只是助興性質,點倒即止,尉遲仁兄以為如何?」   這番話從他口中悠然道出,益發襯托出他的大家風範和尊崇的身份。   尉遲敬德施禮道:「請前輩手下留情。」   他的答話更是得體。誰都知他只是禮貌上的客氣話,並非真的怕被對方所傷。但卻能對王薄生出很大的心理壓力,明示你勝原是應當,輸了勢將聲名掃地。   寇仲特別留意李世民的神情,只見他仍保持一貫的冷靜,沒有絲毫緊張的情狀,不由心中暗懍。   尉遲敬德之所以敢先挑起戰端,當然要李世民點頭才成,而他為何如此針對王薄,其中必有深意。   尉遲敬德虎目如炬,迫視著在十步許外立定的王薄,喝道:「得罪了!」   往左腰一抹,長鞭在手。   王薄的目光落在他鞭上,淡淡道:「此鞭何名?」   尉遲敬德執著繞了數圈的鞭子的右手往上揚起,鞭子像變魔術似的倏地蹬得筆直,斜上直達王薄頭頂上,朗聲道:「此鞭名歸藏,長兩丈三尺,前輩請不吝賜教。」   他並沒有抖回鞭子,輕輕鬆鬆地像持著一根兩丈多長的黝黑鐵棍,教人無法相信那本是一條長鞭,只是這份持恆的內力,已令在座不乏宗師級高手的旁觀者刮目相看。   在燈火照射下,映得鞭身滿佈吸盤以的突出小圓點,詭異莫名。   王薄炳哈笑道:「好鞭!」   接著突然迅移,宛如流水行雲般迫近對手,右手中指疾點,攻向尉遲敬德大露的空門,竟沒掣出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變化驀生。   本是斜挺半空的歸藏鞭忽地變成在尉遲敬德頂上盤旋數匝的鞭圈,然後移往胸前,一圈接一圈的往王薄指來的中指迎去,神乎其技至極點。   眾人早猜到他鞭法高明,否則怎敢應王薄之挑戰,但仍想不到他那手鞭法如此出神入化,簡直到了隨心所之的大家境界。   寇仲忍不住和正朝他瞧來的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都看出對方心內的驚異。難怪李靖要勸他們走了。   王薄臉上現出凝重之色,原來他發出的指風,刺進尉遲敬德第一個迎來的鞭圈時,竟給鞭圈生出的勁氣削減近半,到透入第四個圈子時,指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以他的老練深沉,也不由駭然而驚,試探到對方功底之深,已到了能與自己抗衡的地步。縱稍有不如,亦所差非遠。   這是完全出乎他料外的事。   王薄大喝一聲,腳踏奇步,倏忽間閃到對手右側,右手猛縮,同時袖內飛出一截白色的影子,以波浪似的怪異路線,點向尉遲敬德的右頸側,迅若靈蛇,且像可隨時改變方向,含蘊著詭毒奇幻,莫可抗禦的霸道威勢。   一時勁氣侵迫,寒意大作。   這揚名數十年的鞭王,終於亮出他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廳內爆起一陣如雷采聲。   此招確是出人意表,以尉遲敬德之能,亦因這前輩高手的步法、手法和驚人的先天勁氣結合而成的凌厲反攻,一時間找不到硬架之法。連忙側身一閃,歸藏鞭尖梢像長了眼睛般,先往下潛,觸地時再斜標而上,點往王薄小腹處,竟是以攻對攻的狠辣招數。   兩人交手不過兩招,但眾人都有看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王薄冷笑一聲,定世鞭靈蛇般縮回袖內,左手撮指成刀,又狠又準和疾快無倫的下劈在對方攻來的鞭梢處。   氣勁交擊,發出如雷的一下悶響。   尉遲敬德渾身一震,往後退小半步,雙目威凌四射,長鞭化作萬千鞭影,像驟雨狂風般向王薄罩去,務要強佔攻勢,威猛無儔,一點沒有因功力稍遜而被挫。   寇仲等無不看得點頭稱許,只有冒險進攻,才可克制王薄那種神出鬼沒,教人防不勝防的鞭法。   王薄啊哈一笑,在對手縱橫飛舞的鞭勢中有如珠走玉盤,以行雲流水的身法,細膩玄奧的指招,右手中指連續戳了六、七下,每一指均準確無誤的點中敵鞭,而一指強勝一指,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非是浪得虛名之輩。   但尉遲敬德能迫得他全力施展渾身解數,已足可名動天下。   尉遲敬德又再一聲暴喝,鞭勢再變,右手同時執著鞭把和梢端,功貫鞭身,加上左手把持,登時像揮舞著一根長達丈許的軟鐵棍般,向對手施出一套可剛可柔的奇異棍法招式。   王薄心中震駭莫名。   他乃鞭法的大行家,無論對方的鞭招如何詭變莫測,他也可在眨眼的功夫內看透對方的後著變化。故交手至此,心中已有勝算,豈知對方竟然會以鞭作棍,其變化已非是鞭法的范籌,登時使他重新摸索,好夢成空。   此時他更清楚這年輕的對手才智非凡,絕非可欺之人。   他也被迫作出應變,雙手同出,忽劈忽拍,勁風急疾震耳,以強絕一時的掌勁,應付對手排山倒海的攻擊。   榮鳳祥於此時回抵內堂,負手立在入門處觀戰,沒有露出半點驚訝模樣,反似是早知必會如此的神色。   「噗」!   王薄一掌重劈在鞭棍上,真勁透棍而入,整根鞭棍竟彎曲起來,尉遲敬德則往後跌退。   旁人正為他擔心時,王薄的定世鞭竟從左袖飛出,覷準對方咽喉,疾點過去。   驚呼聲起。   尉遲敬德的鞭悄彈離右手,點在刺來的鞭梢處。交手迄今,兩鞭尚是首次交鋒。 『卷十八』第一章 語驚四座   鞭梢交擊,發出一下清脆激響。   王薄長笑聲中,左袖射出長達丈許的一截長鞭,似乎被對手的反震力撞得變成一條九彎十曲的長蛇,但波動的幅度大得不合常理;因為以他剛才表現出的功力,該可穩勝尉遲敬德一籌的。   反是這年青高手的歸藏鞭,像是氣勢如虹,回轉繞至,惡龍般往敵手噬去。   變化倏生。   王薄迅往左移,細如人指的定世鞭以肉眼難以看清楚的高速,作螺旋形的前進,電光石火般一下子便把歸藏鞭纏個結實,接往後疾退,不但避過鞭梢的進擊,還把對方的鞭子拉個筆直。   同一時間,另一條定世鞭從袖內鑽出,先溜到地上,再竄往對手,到離敵雙腳五尺許處時,有如毒蛇昂首吐舌般,電疾的朝尉遲敬德小骯戳去。那種把細軟長鞭控制得像活了過來、隨心所欲的境界,確教人歎為觀止。   今趟連李世民都要臉色微變。王薄寶力之高,實力之強,確是名不虛傳。   尉遲敬德卻是夷然不懼,閃電橫移後仰,藉著兩鞭纏拉的力度,就以王薄為中心,陀螺般轉了半個大圈,接著竟往王薄疾衝過去。   糾纏約兩鞭立時生起不斷擴大的波浪紋樣。   王薄冷哼了一聲。   他已借鞭子向對方攻出十多重內勁,震得敵人血氣翻騰,但尉遲敬德力之強,亦出他意料之外,使他心中萌生殺機。   假以時日,總有一天尉遲敬德會超越於他,成為新一代的鞭王。   右手定性鞭縮回袖內。   王薄坐馬沉腰,定世鞭再次抖直,氣貫鞭梢,立時把尉遲敬德硬「推」回去。   正要催勁施展殺手時,尉遲敬德的歸藏鞭隨著急退的步勢,倏地與他的鞭子分離,變回十多個鞭圈的握在手上,人剛好退到榮鳳祥之旁。拱手施禮道:「王公的鞭法確是獨步江湖,天下無出其右。敬德今晚獲益匪淺,他日有成,實拜王公之賜。」   王薄暗叫可惜,表面只有裝出豁達大度的模樣,鞭收袖內,呵呵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王某老啦!」   采聲雷動中,榮鳳祥擺出主人家的身份,慇勤侍候兩人歸席。侯希白卻於此時到了外面的園子去。   此時榮蛟蛟、董淑妮等一眾年輕小輩擁到榮鳳祥那席處,向壽星公敬酒,歡騰熱烈的氣氛,代替了早先的鞭風掌影。   輪翻敬酒後,榮鳳祥在一眾小輩的簇擁下,往前兩堂應酬去了。  ****************************************************************************   鄭石如仍隔著寇仲向尚秀芳表現他的才情,不過他確是博學多才,從講唱文學如變文、經文、詞文、詩、書、賦等到樂舞、百戲、酒令伎藝,以至乎曲詞的創作,傳奇的興起,敘事詩的發展,隨手拈來,均說得生動入微而有見地。   寇仲雖對他心存敵意,如他與陰癸派有密切的關係,亦不得不承認他在這方面的識見可穩作白老夫子的師公,即是他寇仲太師公的級數。   包令他驚異的是尚秀芳在對答上一點不遜色於對方,顯示出她在各方面的識見均不下於這「河南狂士」鄭石如,又有意無意把問題帶出,讓席上各仕女參加討論,令座上氣氛更為熾烈。   寇仲卻半句話都插不上口。   他特別留意白清兒的反應,發覺她對鄭石如向尚秀芳的慇勤討好不但沒有妒忌,還不時助上一臂之力,使寇仲對他兩人間的關係更感撲朔迷離。   鄭淑明和雲玉真都較少發言,只是不時拿俏目來瞧寇仲,看得他頗為不自在。   此時尚秀芳身旁一位叫凌偉的年輕公子,正暢論當時開始流行的「綺羅人物畫」。   此子是北方米行社邑長凌謀的公子,他的老爹與榮鳳祥同席,由此可見其地位身份。   行業性的結社,是商業發展的產品,同行業者多結成社邑、義邑、義社等自發性的民間組織,藉以壯大聲勢和影響力。同時定統一價錢,避免惡性競爭。   像米、絹、帛、鹽這類大社邑,組織更為嚴密,入社有一定的資格審定和手續,而一經入社,往往不許輕易退社,甚至有父死子繼的規定。   能當上社長邑長者,除了出色當行外,還要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人緣夠廣。   沒有這些社邑的支持,任何政權都難以站穩,像榮鳳祥便是北方賭業的社長,連洛陽幫都要找他出來代上官龍作老大,可見他德望之高。   只聽凌偉道:「前代仕女圖,多為烈女或孝女,寓有教誡之意。現今仕女的繪畫卻不拘一格,游春、搗練、攬照、憑攔、下棋,甚至出浴都可入畫。小弟曾慕西蜀『川樣美人』之名,親往搜羅,喜得三畫,無不畫功精細,所採『琴絲描』法,細勁有力,溫軟動人,使畫中美女呼之欲出。秀芳小姐若明天有空,能到在下寒舍賞,在下必倒履相迎。」   寇仲心中暗笑,看來鄭石如遇上另一個公開追求者了。   這米行大豪之子生得儀容俊偉,風度翩翩,談吐不俗。雖不及侯希白那級數,卻是同一類型能輕易討得女性歡心的男子。   不知是否因約了寇仲,尚秀芳對他的邀請毫不動心,黛眉輕蹙地「噯喲」一聲道:「凌公子真個客氣和賞臉,不過要待我下趟到洛陽才行哩!」   鄭石如不待凌偉有機會再下水磨功夫,笑道:「寇兄對『綺羅人物』畫又有甚麼高見呢?」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寇仲身上,皆因自開始談文論藝後,他便像變了個啞巴般,沒作半聲。   寇仲心內連鄭石如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齊,心中此時只能想起侯希白筆下的扇面美女,卻擺出從容不迫的神態,微笑道:「我對書畫是門外漢,那會有甚麼卓論高見。只知好的畫下筆必須像用刀般力求準確,不多一分,不少半毫,筆到像成,刻劃入微,此番管見,諒要貽笑方家呢!」   尚秀芳動容道:「寇公子說這番話時,既透露出一種深刻的感情,又是見解獨特,豈是外行人的說話。」   寇仲尚未來得及沾沾自喜,白清兒抿嘴一笑,嬌聲嗲氣的道:「原來寇公子是畫的大家,不知寇公子對用色方面又有甚麼高見?」   寇仲心知肚明她是要助鄭石如一臂之力,好讓自己在尚秀芳面前出醜,而他連色彩用甚麼材料製成或在繪畫能起什麼作用,都一無所知。最糟是他唯一認識的只出自侯希白妙手繪成的美人畫,卻全是水墨作品,半點色彩都欠奉,簡直評無可評,說無可說。   幸好若論急才,他卻是一等一的高手,硬架不行,便來一招卸訣,故意肅容道:「只聽清兒夫人這番話,便知夫人乃丹青高手,不知小弟有否猜錯?」   白清兒微一愕然,那想得到寇仲不但曾到過她的畫室,還曾偷偷躲進她放畫紙的大櫃去,好一會才大惑不解道:「妾身確曾習畫,卻非是甚麼高手,寇公子是憑那一方面作出如此猜測?」   寇仲見連鄭淑明都瞪大烏溜溜的眼睛瞧自己,心中好笑。先向尚秀芳和雲玉真各贈一個燦爛的笑容,才好整以暇的道:「這道理是簡單非常,就像愛好劍術的人,才會對如何用劍的竅訣生出興趣。坦白說,我對甚麼娘!噢!不是甚麼娘,而是對繪畫只止於欣賞而已。愚見以為,無須用色而生出色彩繽紛效果的畫才是畫道最高的意境,不信的話可請侯兄把他的摺扇打開來看看。哈!一說曹操,曹操就來了。」   眾人循他目光瞧去,果見侯希白瀟灑的身形映入眼簾。  ****************************************************************************   玲瓏嬌返回座位,湊近徐子陵低聲道:「王公有話,待會榮老闆敬酒回來時,我們立即離開。」   徐子陵點頭表示知道,又把此事轉告另一邊的陳長林。   對面的邢漠飛正對他用神打量,此時微笑道:「為何小弟總覺秦兄有點兒眼熟?是否在那裡曾碰過面?」   徐子陵現在用的化名是秦節原,雖是隨手拈來的名字,卻以師妃暄的秦川為姓,事後想起也有些異樣的感覺。   那兩位吐谷渾美女娜安和花莉兩對大眼睛亦不住朝他瞧來,看來是他那百中無一的英偉身型,即使欠上一張俊臉,也可令這對異族美女生出興趣。   徐子陵如前運功改變嗓子,以微笑回報道:「說不定曾在某處街頭與邢兄碰過頭吧,那時尚未相識,所以現在才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邢漠飛哈哈笑道:「秦兄之言隱含深理,可見絕非平凡之輩。偏是小弟從未聽過秦兄大名,此事確是奇怪。」   玲瓏嬌冷冷道:「中原地大人多,邢兄尚是初抵中原,未聽過秦兄弟之名何奇怪之有?」   邢漠飛並沒有因她的針鋒相對露出不悅神色,從容道:「小弟來此之前,曾下過一番苦功,自問對中土各派名家高人所知頗詳,所以才對秦兄生出好奇之心吧。只不知秦兄是屬阿派的高人?」   徐子陵淡淡道:「請恕小弟要賣個關子。此乃尚書大人的吩咐,請邢兄見諒。」   邢漠飛點頭一笑,不再追問。  ****************************************************************************   「什」!   侯希白的摺扇張開少許,露出一位躍然於扇上的美女圖像,氣清蘭麝馥,膚潤玉肌豐,雖只是水墨之作,但果如寇仲所言,不半點顏色而自具五彩之艷。最難得是把美女那「身輕委回雪,羅薄透凝脂」的驚人美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又恰到好處。   尚秀芳「啊」的一聲愕然道:「侯公子何時將妾身寫到扇上去?秀芳蒲柳之姿,怕會污了公子的寶扇。」   誰都從尚秀芳的神情看出她被侯希白的畫藝深深打動,而事實上席上男女亦無不為侯希白妙絕天下的畫筆動容。   雲玉真秀眸射出妒嫉的神色,但又無可奈何,打開始她便清楚侯希白這種到處「留情」的性情。   包括鄭淑明和白清兒在內,各女都艷羨難禁。   獨是寇仲則有解脫出來的感覺。   遠是李秀寧,近則宋玉致,先後兩次發生在不同時空的感情打擊,加上更曾與他有肉體關係的雲玉真和董淑妮,都在暗中算他害他,使得他對於所謂愛情心淡之極。故國色天香的尚秀芳雖似是對他青睞有加,他卻提不起任何興趣,反覺得是不必要的煩惱。   倘尚秀芳把目標轉到侯希白身上,他只會高興而不會妒忌失落。   鄭石如卻因橫裡殺出這麼強勁的對手,一時慌了手腳,招架乏力。   侯希白收起摺扇,輕吟道:「粉胸繡臆誰家女,香撥星星共春語。芳姑娘有傾國傾城之色,顛倒眾生之藝,希白拜服。」   此人文采風流,措詞優雅,誰個女子不為之心動。   寇仲哈哈笑道:「小弟對綺羅畫的認識,就是從侯兄扇上活色生香的美人兒而來。現在有侯兄在,各位就不用再聽小弟的胡謅哩!」   尚秀芳白他一眼,心中奇怪,暗忖難道此人心胸廣闊至全不會妒忌的境界。   她走遍大江南北,見慣眾生之相。像寇仲這類有資格向她追求的男子,在她面前總是力求表現,設法壓倒其他對手,像孔雀開屏般以博得她的垂注。   只有寇仲這特別的人是反其道而行,大力表揚其他人。   想到這裡,侯希白予她的震撼,不由減弱幾分。   此時宋魯駕臨,和眾人打個招呼後,同寇仲道:「來!我想和你說兩句話。」   寇仲賠罪後,隨地步出側門外的半廊處。   陣陣喧鬧聲,從前兩堂的方向傳來。宋魯憑欄而立,凝望魚池,沉聲道:「你是否開罪了致致?」   寇仲苦笑道:「她可是走了哩?」   宋魯點頭道:「她連我的話都不聽,就那麼走了。」   寇仲深深歎氣,說不出話來。   完了!   他和宋玉致是徹底的完了,再沒有挽回的希望。卻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自己。   宋魯忽然道:「你有甚麼打算?」   寇仲頹然道:「魯叔指的是那方面呢?」   宋魯歎道:「我也有點弄不清楚,其實那方面都行。我只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有甚麼計劃。剛才在席上,表面上各人都客客氣氣,其實敵意甚濃,話裡有話。」   接目光移到他臉上,沉聲道:「你要小心王薄,適才他向王世充多次暗示你是個很有野心的人,手段卑劣。」   寇仲苦笑無言。   一旦捲入這爭霸天下的洪流去,千種萬樣的煩惱危險亦隨之而來,教人防不勝防。   宋魯低聲道:「你對起出『楊公寶庫』,究竟有多少成把握。照我看李世民對此正虎視眈眈,絕不容許你成功,免得破壞了目前對他有利的形勢。」   寇仲只好道:「這仍是未知之數。唉!玉致走時,有說過些甚麼呢?」   宋魯道:「你該清楚她的性格,甚麼事都只會藏在心內。她的事不必放在心上,說不定遲些她下了氣,便會回心轉意。」   又拍拍他肩頭道:「放手去幹吧!我會為你說好話的。幸好你是南方人,大家比較親近一點。」   寇仲愕然道:「魯叔的意思是……」   宋魯目光落在魚池旁的一叢牡丹花上,冷哼道:「北方『虜姓』諸族,一直力圖摧折我們南方血統和文化純正的士族。楊堅之輩,雖爭習南風,意圖恢復我漢族王朝的正統,骨子裡還不是胡人嗎?假若你能以南人統治北方,我們宋家定會大力支持,你明白嗎?」   寇仲精神大振道:「明白了!」   堂內人聲喧沸。   榮鳳祥終應酬回來了。 第二章 始料難及   車隊開出大門。   寇仲等一眾高手,都以馬代車,與百多名近衛隊形整齊的護王世充的馬車,離開仍是熱鬧喧騰的榮府。   轉入另一條大街時,為王世充作御者的徐子陵忽然勒馬停車,眾人奇怪時,車窗簾幕掀起,王世充探頭出來道:「希夷兄,道長,寇小弟,請到車內說話。」   除了寇仲、徐子陵和歐陽希夷三個知情者外,其他人都大惑不解。   玲瓏嬌,陳長林和其他十多個高手,忙躍上兩旁屋頂,以防止敵人趁此時機潛至。   車廂內真假王世充並排而坐。   寇仲三人在前後座位安頓好後,王世充低聲道:「我要改變路線。」   可風道長愕然道:「那豈不是很多佈置都用不上來?」   王世充道:「我忽然記起當年張良於博浪沙遣力士以巨石投擲始皇的馬車,假若敵人重施故技,而擲巨石者乃晃公錯、尤楚紅、獨孤峰、王伯當之流,而我則躲在暗格裡,實在非常危險。」   寇仲裝模作樣的失聲道:「那麼我們示敵以弱之計,豈非盡岸東流?」   可風也道:「敵人若要以鐵錘重石一類施襲,必須要預知我們返回皇城的路線才成。」   歐陽希夷卻道:「內奸難防,世充兄的話不無道理,如若世充兄真的出了事,那就不是示敵以弱,而是為敵所乘。」   王世充微笑道:「我們目標明顯,敵人若要行刺,總會有辦法的。我們改由天街經御道回皇城,由於路旁有樹木阻隔,敵人只能採取近身行刺一法。就是如此決定吧!」   接朝御座上的徐子陵喚道:「節原你到車裡來,我有幾句話要吩咐你。」   寇仲三人魚貫下車,歐陽希夷故意把可風拉往一旁說話,阻擋他的視線,令他看不到脫下外袍露出與徐子陵同樣裝束,又戴上面具搖身變成「秦節原」的王世充登上御者的座位。   大隊開出。   本是寂靜的長街,充滿馬蹄和車輪磨擦的聲音,那種風暴來前的壓力,使眾人都有呼吸沉重的感覺。   天上烏雲重重,正醞釀另一場風雨。   徐子陵此時已應用從諸葛德威處學來的易容術,在假王世充的幫助下扮得有王世充五、六成模樣,不過若非有發須掩飾,又是在晚夜黑暗之時。恐怕誰都可一眼看出破綻。   原先那個假王世充抖顫低聲道:「我不想死,大爺。」   徐子陵拍拍他肩頭道:「放心吧!我怎都會護著你的。」   心中歎一口氣,躲進暗格內去。  ****************************************************************************   領頭一組二十人組成的騎隊,終轉上天街,徐徐開入御道。   玲瓏嬌策騎來到寇仲之旁,與他並騎前進,低聲道:「這條路線妥當嗎?敵人可輕易藏身樹上進行刺殺。」   寇仲心中奇怪,此女這兩天似對他態度大改,像這般主動找自己說話,在以前是難以想像的。欣然笑道:「最怕是他們不來。」   頓了頓隨口問道:「龜茲究竟在那裡?」   玲瓏嬌輕輕道:「為甚麼想知道?」   寇仲低聲道:「人傑地靈,龜茲能孕育出天下無雙的樂舞和像姑娘那麼美麗的女子,定然是一片非常美麗的土地,所以我寇仲才會動心打聽。」   他巧妙地同時抬捧了龜茲國和玲瓏嬌,又把樂舞和人連起來說,故雖語帶調侃的味兒,卻沒有露骨或突兀的感覺,使這冷若冰霜的美女也要照單全收後難以斥責。   玲瓏嬌俏臉微紅,在前後燈籠火光的映照下益發美艷不可方物,默然半晌後低聲應道:「你是真心那麼想的嗎?」   寇仲心中生出輕微悔意,暗忖胡女確有別於中原女子,坦白直接,若誤會自己是愛上她,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不過這時已騎上虎背,難道告訴她自己只是順口開河說來玩兒嗎?   只好把心一橫答道:「這當然是由衷之言。」   玲瓏嬌橫了他嬌媚的一眼,道:「你知道東突厥在那裡嗎?」   寇仲點頭道:「是否在長城之北?」   玲瓏嬌像變了個小女孩般雀躍道:「算你啦!東突厥之西便是西突厥、伊吾、高昌和龜茲。從洛陽去要經武威、張掖、敦煌、鄯善。到了且末後,還要往西北走上兩個月,穿過一個大沙漠,就是我族人聚居的草原了。」   寇仲咋舌道:「原來這麼遠的。」   驀地前方馬嘶聲起,整隊人立時停下。   只見在前方二十丈許遠處的暗黑裡,隱然有一高大人影攔路而立。   眾人一時都呆了,刺殺那有這般明目張膽的。   要知王世充轄下的高手幾乎全數集中在這裡,更不要說還有過百名精銳近衛,除非對方有比這更強的兵力,否則恐怕連王世充的馬車都未摸便要折兵損將而回。   那人不待這邊的人喝問,發出一陣震耳長笑道:「王世充,你今天死定了!」   赫然是獨孤閥主獨孤峰的聲音。   眾人仍未來得及回應。獨孤峰又暴喝一聲,連續幾個快速得教肉眼看不清楚的旋身,接擲出一片旋轉似黑雲般的東西,剎那間越過二十多丈的距離,朝前頭的衛隊飛割而來。   金屬破風的急嘯聲音響徹御道,在燈籠火把光的映照下,從獨孤峰手上擲出的原來是一塊直徑達五尺的圓形大鐵鈸,鋒沿處密佈利齒,經他以特別手法擲出,畫出一道美妙的弧線,以驚人的高速陀螺般急轉而至。   獨孤峰乃一閥之主,垂名江湖達四十年之久,如此蓄勢而發下全力施為,加上圓鈸本身旋轉的特性和鋒利的齒沿,實有無堅不摧和莫可抗禦之勢,即使寧道奇親來,怕也不敢硬攖其鋒。   獨孤峰擲出圓鈸後,立即往後飛退,皆因已氣虛力竭,真元損耗極鉅。   前方燈籠紛紛墮地。   眾近衛慌忙滾下馬背閃躲,恐慌的意念像漣漪般迅速蔓延,人人自危下馬嘶人喊,四散避開。   扁明忽被黑暗吞噬,更增兵凶戰危的可怕感覺。   寇仲、歐陽希夷等那想到敵人有此先聲奪人的一招,一時間只有呆瞪圓鈸由遠而近急轉飛來,朝馬車飛割而至。   當圓鈸離馬尚有三丈距離,整隊人有墮往地上的,有策馬散避的,正潰不成軍之際,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以驚人的高速和駭人的準繩降落在疾飛的圓鈸上,足尖點正圓鈸核心處,像仙人騰雲駕霧般乘旋鈸飛來,令人歎為觀止。   可風大喝道:「有刺客!」   歐陽希夷早騰身而起,希望能早上一步將對方截下。   寇仲擔心的卻是徐子陵,這刺客武功之高,可肯定在他和徐子陵之上,因為他便自知辦不到對方現在所做的事,更知在來人抵達馬車之前,沒有人來得及攔截,人急智生下伏低身軀朝車底喝道:「下面走!」   化作御者的王世充變成首當其衝,眼瞪瞪瞧對方駕鈸而至,就要在馬兒的上空掠過,自己的手下正以各種姿態閃躲的當兒,急旋的圓鈸已帶敵人以弧形的進攻曲線,朝他臉門割至。   若對方是以直線前進,憑他的功力,怎都可在半空截人而不用理會圓鈸,可是弧形的進攻路線卻是最難捉摸的,而此人幾可肯定是有資格作寧道奇對手之一的晃公錯,使他終於放棄了這念頭,彈離座位,滾往地面,狼狽之極。   「蓬」!   圓鈸在各人眼睜睜下摧枯拉朽的破入車廂頂下半尺許處,把車廂頂輕鬆地隨鈸鏟掉,變成個惡形惡狀的露天車廂。   四匹拉車的駿馬先是受驚人立而起,接頸折墮地,立斃當場。   刺客彈高少許,一個空翻,變成頭下腳上,炮彈般投進車廂內。半眼都不看正伏在廂尾地板抖顫的假王世充,雙掌齊出,重擊在暗格所在之處。   代王世充躲在暗格內的徐子陵,驟聞驚呼馬嘶,已知不妥,剛要推板鑽出去,寇仲的警告已震耳響起。   換了是其他人,怎都會猶豫一下,但他和寇仲自少便混在一起,同生共死,默契之佳,敢誇天下無雙。寇仲的吼叫仍是餘音縈耳,他早運功震碎車底,墮跌倒道的石板地上,往橫滾開。   「轟」!   整個車底寸寸碎裂,假王世充和座位全往下墮,廂壁卻夷然無損。   徐子陵心叫僥倖,假若自己避遲剎那,不全身骨碎肉裂而亡才是怪事。   尚未來得及騰身彈起,那可怕的刺客顯然知道他從車底溜走。硬是撞破向徐子陵那邊的廂壁,狂擊而至。   此時割去車頂的圓鈸仍去勢不止,在兩匹受驚人立而起的戰馬頸項間掠過,登時血光迸現,兩頭可憐的無辜駿馬,頹然傾倒,馬上的近衛亦掀跌墮地。   馬車後王世充方面的人除了四散躲避外,再無他法,更不要說對付敵人。   徐子陵滾往的方向,有陳長林和六、七個高手護駕,他們並不知道王世充已被徐子陵李代桃僵,還以為王世充知機從車底溜出,見刺客破壁追擊,同時躍下馬來,往敵迎去。   豈知那人衝過來時,故意帶起漫空木碎,像驟雨般朝他們激濺過來,無不含有強大氣勁,與施放暗器毫無分別。   由於燈籠熄滅,加上夜深星暗,眾人到現在只知對方是一身黑衣勁裝,至於賣相如何。卻沒有人能看得清楚,倍添其神秘不可測的駭人感覺。   寇仲、歐陽希夷、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等一眾高手這時已騰空而至,但在時間上卻落後少許。只能瞧陳長林等受漫天花雨般的碎木暗器所阻,刺客已飛臨仍在地上滾動的徐子陵上方,雙掌下按。   狂如暴風的勁氣像一堵牆般壓下,聲勢駭人至極。   身當其鋒的徐子陵在瞬那間已從敵人應變的速度,攻擊力的持恆等各方面判斷出自己至少還差對方一籌。   現在唯一反攻之法,就是在險中行險,以奇制敵。   冷喝一聲,彈起一半的身體憑快速的真氣轉換,反升為墮,雙掌閃電拍出,與敵人結結實實四掌硬拚一記。   他終於看到對方的容貌身形。   這個黑袍刺客身材魁梧而略見發胖,肚子脹鼓鼓的,頭禿而下頷厚實,指掌粗壯逾常。本該是殺氣騰騰的凌厲目光卻給潔白如雪的一把美須與長而下垂至眼角的花白眉毛淡化了。若非那對成一縫像刀刃般冷冰冰的眼神,此人確有仙翁下凡的氣度。   「蓬」!   氣勁交擊。   徐子陵捨螺旋勁不用,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先天氣勁明似全力出手,實則卻暗留一半,便與這個名震海南的宗師級前輩高手對了一招。   「嘩」!   徐子陵噴出鮮血,被震得後腦猛朝背底下的青石地撞去。   晃公錯亦給他反震之力,拋擲往後,臉上首次露出驚異之色。   不過他的手仍不閒著,左手連連隔空遙劈,把正欲撲過來施援的陳長林等再次迫退開去,更有兩人應掌墮地,爬不起來。確有威霸不可一世之態。   此時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與一眾高手,已來至破爛馬車的上空,欲要下撲時,上方呼嘯之聲狂作,以百計的樹葉利刃般漫空激射而下,令人有無從躲閃之歎。   隱約中四、五道黑影隨葉雨從天而降。   寶力較次者無奈下只好舞起刀網劍罩,盡力封架。   只有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四人憑護體真氣,增速朝晃公錯掠去,好趕在他續施殺手之前加以攔截。   「砰」!青石碎裂。   徐子陵背脊地,再噴出一蓬鮮血。   他的傷勢有大半是裝出來的。   晃公錯的掌勁雖然凌厲,可是他亦非弱者,當氣勁侵脈而入時,便以本身真氣帶得對方的氣勁從雙肘透出,撞在背脊下的青石地上,不但化去對方能斷脈摧魂的掌力,還反托起身體,免去了硬撞在石地之殃。其巧妙玄奧之處,保證連晃公錯都難以明白。只有他和寇仲兩個懂得《長生訣》者,才有此奇技。   晃公錯倏地又往他飄至。   眾人所有交手過招,全在暗黑中進行,此時眼睛已不大發揮作用,靠的全是高手異乎常人的超凡感覺,凶險處更不待言。   早先墮往地上扮成「秦節原」的王世充此時才貼地竄起,悄悄躡往晃公錯後背,意圖抽冷子給他來一記重的。   「噹」!   操縱了整個局面的圓鈸終於掉在地上。   「叮」!   寇仲的井中月架從上激刺而來的一劍,立即心叫不妙,原來敵人運勁巧妙至極點,竟暗藏絞扯牽引的力道,帶得他往橫移開,便像自己硬要改變方向般,痛失阻截晃公錯的良機。   如此劍法,實是聳人聽聞。   接著劍風大作,敵人竟能凌空換勢,銜尾追來。   獨孤鳳的嬌聲傳入耳內道:「還我二叔命來!」   寇仲大喝道:「殺獨孤霸者,沉落雁是也。看刀!」   井中月頭也不回反手後擊,正中獨孤鳳刺劍背,「噹」的一聲震得獨孤鳳往後飄去,而他也加速去勢,射往御道。   徐子陵既已代王世充達到「被傷」的目的,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保的他的小命,以免弄假成真。   敵人行刺計劃之周詳,晃公錯的厲害,無不在意想之外,使他們以如此強勁的實力,仍完全陷在被動捱打之局,實始料所不及。   目下只要他寇仲能擋晃公錯一下子,讓己方人馬能重整陣腳,便可大功告成了。   想到這裡,寇仲甩手擲出井中月,像一道閃電般朝晃公錯投去。   在獨孤鳳截上寇仲的當兒,王伯當的雙尖軟矛,尤楚紅的碧玉杖,分別凌空截玲瓏嬌和歐陽希夷。   誰都明白能否殺死徐子陵假扮的王世充,爭的就是這煞那的光景。   長白雙凶符真、符彥兩兄弟則投往陳長林那邊去,使晃公錯可全力搏殺他們以為是王世充的徐子陵。   一時兵刃交擊和喊殺之聲,震徹御道。   眾衛驚魂甫定,個個奮不顧身的朝晃公錯和徐子陵的方向殺去。   「篤」的一聲悶鳴,歐陽希夷始終功力稍遜尤楚紅一籌,被她掃得反跌往後,而這獨孤閥的第一高手,身形像鬼魅般閃了一下,便像天降煞星般落往馬車頭處,碧玉杖掃得衝來的近衛血肉橫飛,不住有人拋飛倒地。   玲瓏嬌亦架不住王伯當使得出神入化的雙尖軟矛,仗過人的輕功,迴旋飛往遠處,使王伯當能脫身從容迎向從車尾方向湧來的親兵。   只有可風在全無阻滯的情況下,安然落在從地上彈起的徐子陵之側。   在這種暗黑中,加上形勢混亂,連他都看不出徐子陵是冒牌貨式。   晃公錯已迫至十步之內,白鬚揚起,雙手化作漫天掌影,狂風暴雨般往徐子陵攻至。   「叮」!   晃公錯身子一晃,又不知使了記甚麼手法,使閃電般射來的井中月不但改變了方向,還朝從後欺至的真王世充當胸射去,連消帶打,不愧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師。   徐子陵則是心中叫苦。   現在雖以己方為眾,敵人為寡,但他卻只能孤軍作戰,沒有人可施援手。   他一邊是破頂馬車,另一邊是分隔馬道和御道的大樹,前後兩方卻均被敵人封鎖,令己方的人一時難以來援。   晃公錯的狂勁掌風,冰寒似雪,將他完全籠罩其中,根本無從躲閃,剩下只有憑真功夫硬拚一途。   若敵方只有晃公錯一人,他怎也可支撐一段不短的時間,最糟是有居心不良的可風在旁,而他又勢不能對他先下手為強,以致功虧一簣。   任他智比天高,此時也有一籌莫展之歎。   可風忽地閃到他後方去,還大喝道:「世充兄退後!」   徐子陵不驚反喜,往後疾退。 第三章 棋差一著   王世充正要從後偷襲,那知晃公錯閃了一閃,寇仲的井中月竟增速朝他疾射而至,避已不及,冷哼一聲,運劍擋格。   「噹」!   王世充整個人給井中月的沉雄內勁撞得運退三步,暗襲之夢成空,還虎口劇痛。始知晃公錯不但沒有化去寇仲原本的勁力,還加注進自己的真氣,變成兩人聯手來對付他王世充般,使他一時再無力攻敵。   「啪」!   可風一掌怕在徐子陵背上,還陰惻惻的道:「世充兄你中計哩!」   徐子陵立即像斷線風箏般朝晃公錯蹌踉跌去。   對於體內真氣的應用,徐子陵已成了專家,明知可風會趁此千載一時之機暗算自己,怎會為他所來。唯一擔心的只是對方是否使用利器。   當可風能摧心裂肺的掌勁送入背心時,他的真氣早凝聚背心,螺旋不休。敵氣侵體的剎那,他在半點不出反震內勁的情況下,以己身真氣包容敵勁,送往湧泉,再往地面去。   道上青石磚在無聲無息中隨他的踏足不斷龜裂破碎,而於黑暗的掩護下,兩個巨敵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他這假王世充的身上,竟連晃公錯都覺察不到他在暗玩的手段。   徐子陵猛地躍起。   晃公錯那想得到對手在連連受創下仍有此餘力,收回左手,化右掌為拳,沉腰坐馬,衝拳隔空打去。   「蓬」!   徐子陵應拳上拋,今趟真的噴出一口鮮血,五臟翻騰,經脈欲裂。   寇仲像從黑暗中鑽出來般,橫空而至,把徐子陵抱個結實,再續掠往御道旁,伸腳點中大樹,在晃公錯騰空而至前,往反方向投去。   晃公錯大喝道:「得手了!」   包括可風在內,眾刺客立即撤走。   整個刺殺過程,只是眨幾下眼的功夫,快如驚雷疾電,勁風吹葉。   燈籠光亮起,地上人馬死傷處處,一片劫後的災場情況。   寇仲抱徐子陵落往破車之旁,王世充、歐陽希夷、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陳長林等圍攏過來。   徐子陵仍在寇仲懷抱中裝傷不起。   寇仲喝道:「立即召援,救人要緊!」   緊急煙花訊號箭沖天而起,在上空爆起一朵血紅的光花。   風吹葉搖,大雨將臨,燈晃影動。   歐陽希夷蹲低向徐子陵關心地問道:「傷勢如何?」   陳長林等此時才察覺這個王世充是假貨,心中大定。   另一個假王世充則被兩名親兵從碎木爛椅堆內扶起,雙腳仍不住發顫。   徐子陵猶有餘悸道:「晃公錯確是厲害,差點便要了我的小命。」   真王世充喜道:「今趟成功了!我們立即回皇城去。」   寇仲做戲做到底,把徐子陵抱起來,道:「王公受傷極重,我們立即回皇城去,死者暫留原地,其他……噢……」   眾人同時生出警覺,但已來不及應變。   原先伏在地上的一名傷者,竟從地上彈起,以鬼魅般的快速身法,閃到仍戴面具的真王世充背後,運拳狂擊。   此人的身手絕不會在晃公錯之下。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失聲叫道:「李密!」   王世充連閃躲的時間也沒有,勉力功聚後背。   「蓬」!   王世充狂噴鮮血,身子前仆時,李密已發出一陣震耳狂笑,騰空斜起,並以他渾厚柔和聲音道:「世充兄好生保重。」   由於事起突然,劇變橫生,謙之這弄假成真,從喜轉悲的變化太令人難以接受,眾人瞧長髮飄飄、魁壯如天神的李密沒進燈火不到的暗黑高空去,仿如置身在一個永不會甦醒過來的噩夢中。   徐子陵首先從寇仲懷中彈起,一把抱王世充仆下來的身體,顧不得王世充狂噴而出的鮮血遍頭臉,《長生訣》的療傷聖氣先護住他的心脈,再源源不絕輸進臉上已無半點血色的王世充經脈內去。   寇仲亦探手按在王世充背心處,劇震道:「任恩他們是李密殺的。」   只有徐子陵才明白寇仲的意思,因他從王世充現在受的拳傷,認出與任恩等人致命的創傷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玄應、王玄恕案子同心,撲過來呼天搶地的哭道:「爹!」   歐陽希夷把兩人攔,叫道:「世充兄!」   王世充在兩人真氣輸入下,微睜眼簾,辛苦地道:「我還死不了!」   寇仲沉聲道:「我們須立即避入皇城,然後全力攻打皇宮,教獨孤峰動彈不得。」   「嘩啦啦」!   停了半天的大雨,又再開始降臨人間。   王玄應顫聲道:「爹已受了重傷,不若我們立即離城,到偃師避上一段時間,待爹……」   王世充劇烈咳嗽起來,不住吐出鮮血,好一會才道:「回皇城去,一切聽寇仲的吩咐。」   言罷閉上眼睛,再說不出話來。   眾人如墮冰窖,心兒齊往下沉,茫不知雨打身上。   啼聲驟響,眾人驚弓之鳥,嚇了一跳時,才發覺來者是楊公卿。   寇仲一把抱起王世充,向假王世充喝道:「還不上馬,今次你真是尚書大人了!」   言罷抱王世充飛身躍上附近的一匹馬上,帶頭朝皇城馳去。   誰都想不到這將計就計之策,竟會功虧一簣,落至弄假成真的淒慘下場。   皇城皇宮殺聲震天,擂石、箭矢之聲連綿整夜,王世充的部隊冒雨強攻,到天明時才停歇下來,雙方均死傷慘重,但由於王世充兵力佔優,對攻城策略又準備充足,仍以王世充一方居於優勢。   寇仲、徐子陵、楊公卿三人身疲力累地回到守衛森嚴的尚書府,歐陽希夷、王玄應、王玄恕、玲瓏嬌、王弘烈、王行本、陳長林等正聚在大堂裡,人人神情沮喪,愁眉不展。   歐陽希夷是最冷靜的一個,長身而起道:「情況如何?」   楊公卿冷哼道:「我有把握在十天內攻破皇城,把楊侗等人殺個雞犬不留。」   接低聲問道:「大人情況如何?」   王玄恕低聲應道:「爹仍是昏迷不醒,但該沒有生命之虞。」   王玄應緊張地問道:「為何停止攻城呢?」   楊公卿瞧了寇仲一眼道:「這是寇兄弟的意思,此時必須示敵以弱,否則李密便不會中計起兵來攻打洛陽。」   王玄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同時色變。   王玄應失聲駭然道:「現在還要來甚麼示敵以弱之計嗎?」   接戟指戳向寇仲道:「爹弄至現在這情況,全是你一手做成。現在我們必須從速攻入皇宮,控制全城,否則人人均要死無葬身之地。」   歐陽希夷皺眉道:「應賢侄冷靜一點,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世充兄命在,我們便不算一敗塗地。」   王玄恕也向乃兄道:「爹吩咐過我們須聽寇大哥的話呢!」   楊公卿移到王玄應之旁,搭他的肩頭勸道:「寇兄弟的方法深合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兵法要旨。現在我們唯一反敗為勝之法,就一邊以那個假冒貨穩定軍心,另一邊則依照原定的計劃,誘李密來攻,否則再無反敗為勝之策。」   王玄應不住急速喘氣,卻沒有再說話。   寇仲正容道:「洛陽城交由郎奉和宋蒙秋兩位將軍主外,玄應兄等則留守皇城,王公的安危便要辛苦希夷公和長林兄你們了。」   王弘烈愕然道:「你們兩位要到那裡去?」   楊公卿肅容道:「今晚我們秘密帶假冒者離城到偃師去,與李密一決雌雄,如若我們戰敗,你們就帶尚書大人有那麼遠走那麼遠吧!」   寇仲和徐子陵避進無人的偏廳,同時頹然坐下。   寇仲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苦笑道:「我們終是棋差一著,敗在李密這奸鬼手上。其實此事早有前車可鑒,當年李密暗算翟讓,便曾扮了一趟死屍,今次只是重施故技吧!」   徐子陵歎道:「我們的思慮真不夠精密,這麼重要的事,李密怎會不親自出手。而事實上李密親自參與亦並非無跡可尋,當日沉落雁刺殺獨孤霸,必定另有高手在旁協助,而此人能高明至令我和老跋當時都覺察不到,說不定就是李密本人。」   寇仲狠狠一拳打在椅几上,自責道:「李密出手屠殺青蛇幫的人,實已露出了破綻,我們仍蠢得以為下手的是晃公錯,試問沉落雁怎使得動晃公錯去幹這種殺雞焉用牛刀的事。只因李密恨我們入骨,才會痛施殺手。」   徐子陵冷然道:「任恩幫主和他眾位兄弟這筆血賬,我定會向李密討回來。」   寇仲坐直虎軀,點頭道:「除宇文化及外,李密已成了我們兩兄弟最要除去的奸人,哼!李密雖是算無遺策,怎都低估了我們《長生訣》與《和氏璧》合起來的療傷聖氣竟可保住王世充的命。只要他死不了,而李密卻以為他死了,我們仍有一線反敗為勝的機會。」   徐子陵苦笑道:「現在恐怕已是謠言滿天飛,若軍心動搖,這場仗不用打也要輸個一塌糊塗。」   寇仲道:「目下的情況和當日竟陵之戰有點兒相似,分別在王世充仍然活。幸好我手上有翟嬌這張皇牌,使王世充和他的一眾大將知道必須倚賴我來求勝。」   足音響起,兩人停止對話。   虛行之推門而入,在寇仲旁邊坐下低聲道:「王玄應剛才和楊公卿、郎奉、歐陽希夷三人吵了一場,說寇爺的示敵以弱之計已令他爹受了重傷,所以再不能讓你胡為,支持他的有郎奉、王弘烈和王行本。反是王玄恕力言王世充曾親口指示要聽寇爺的話。」   寇仲現出一個早知如此的表情,道:「蠢人就是蠢人,永遠都改變不了。此事不難解決,只要把王世充弄醒過來,這老狐狸在權衡利害下,定會作出對他最有利的選擇。」   虛行之道:「但眼前卻有一嚴重危機,不易解決。」   兩人嚇了一跳,齊問道:「甚麼危機?」   虛行之雙目射出深思的神色,道:「若我是獨孤峰,便將王世充遇襲身亡的消息廣為傳播,同時暗命與他們有聯繫的洛陽工商領袖借問候來探視王世充的情況,那時推既不是,不推辭更不是,該如何應付才好呢?」   兩人倒沒想到此點,都眉頭大皺。   現時他們最佳的優勢,自是希望李密以為王充世死了,只是拿個冒牌貨出來充撐場面,於是領軍西來,好一舉攻下洛陽城。   假若洛陽各界領袖聞訊而至,那劣質冒牌貨不用說上三句話便可給對方看出破綻,那時定以為王世充真的死了。消息傳出,王世充手下大軍將不戰自潰,而投機者更會改而支持楊侗和獨孤閥的一方。東都一旦不保,失去後援,還陷入兩面受敵的劣境,不全軍覆沒才是天下奇聞。   如若托病不見,則後果相同。獨孤峰大可以明指現能四處活勾勾走動的「王世充」是冒充的,在有心人的眼光下,當然亦很容易看出真假。   此事確是煞費思量。   怎樣才可兩全其美,既能穩定軍心。又可示敵以弱。   兩人早疲不能興的腦袋更額外多了個痛症。   虛行之沉聲道:「只要能辦到一件事,行之便有個一舉三得的方法。」   兩人精神大振,一舉兩得,已是合乎理想,何況是三得。   徐子陵道:「要辦到甚麼事呢!」   虛行之道:「只要能令王世充坐起來撐上半刻鐘,我的計策便可施展。」   寇仲和徐子陵頹然以對,前者苦笑道:「除非我以真氣源源不絕送進他體內,那保證他可以像個沒事人似的,皆因奇經八脈暢通無阻。不過我總不能按他背心去接見人,那只會弄巧成拙。」   虛行之大喜道:「這樣就成了,此事包在我身上。見人的事分三個部份,首先是接見所有幕僚級以上的手下,令他們知道這只是誘敵之計,雖傷而不重。第二部份是見洛陽來問好的有頭臉人物,令他們只敢繼續持觀望態度。這兩個部份時間上不可長過一刻鐘,那就不易露出馬腳了。」   「至於第三部分,就是見其他人,由冒牌貨裝傷會客只須搖手點頭,說句甚麼『多謝關心啦』就成。」   兩人仍是一頭霧水,但因知虛行之智計過人,又生出希望。   徐子陵道:「這最多只是兩得,可同時穩定軍心和民心,第三得又是甚麼呢?」   虛行之胸有成竹道:「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世充不躲在靜室療傷,反強撐出來見客,必是自知返魂乏術,故強撐見客以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況且這般長時間見客,只會傷上加傷,李密不立即率兵西來,才足怪事。」   兩人拍案叫絕。   當虛行之把行事的所有細節清楚道出時,寇仲奮然起立,道:「今趟有救了!即使武侯復生,怕亦只能想出此計。」 第四章 害生於恩   王世充的臉上添上了少許血色,接緩緩睜眼,掃視了肅立榻旁的徐子陵、王玄應、王玄恕、歐陽希夷、郎奉、宋蒙秋、楊公卿、玲瓏嬌等諸人一眼,歎道:「我還死不了。」   接坐在床中的身體略往後仰,向正以掌心貼他後背的寇仲道:「現在形勢如何?」   寇仲低聲答道:「形勢大好!」   王玄應失聲道:「爹傷成這樣子,還說形勢大好?」   今趙連歐陽希夷都覺得寇仲的話過份得變成諷刺。   豈知王世充乾咳兩聲後,點頭道:「幸好有你的長生之氣,使我反凶為吉,只要有一個或半個月的功夫,我必可完全復元。哈!能以我的傷換取李密的王國,這事划算得很。」   聽到王世充這番語,連王玄應難看的臉色都緩和下來。   王世充忽道:「計將安出?」   寇仲淡淡道:「鑿穿牆後,王公便可見客了!」   除了他的好兄弟外,眾人均愕然以對。   陳長林來到徐子陵旁,低聲道:「成了!」   後堂已成禁地,不但門窗緊閉,所有出入口都由王世充的親信近衛把守。   徐子陵早調好精神,面壁盤膝坐在高凳上,右手穿出僅容一手通過在壁上鑿出來的小洞,再透過椅背另一個小洞,按在靠牆而坐的王世充背上,真氣緩緩送出,像橋樑般把這在洛陽最有權勢的人物所有受傷閉塞的經脈接連起來,好讓他支撐去應付即將來臨的場面。   陳長林和玲瓏嬌則在把徐子陵遮閉妥當的屏風外為他護法。   這正是虛行之精心構思瞞天過海的妙計。   前廳的王世充發出一聲重濁的呼吸聲,接背脊挺起,呼吸從細弱轉為悠長均勻。   不片刻後步聲響起,至少有三十多人進入前廳,都是駐在東都王世充手下大軍中的高級將領。   施禮和問安之聲陸續不斷。   郎奉的聲音響起道:「諸位請起!」   嗡嗡聲中,眾將紛紛起立。   王世充乾咳一聲道:「今天本丞召喚各位前來,實有天大好消息相告,勝利已然在望,其中情況,請楊大將軍為各位解說。」   楊公卿立刻奮然道:「誘敵之計大功告成,現在李密以為尚書大人遇襲重傷,性命垂危,其實受傷者是另有其人。今晚尚書大人將親赴偃師督軍應戰,教李密來得而去不得。」   王世充哈哈笑道:「這裡以郎奉將軍為主,宋蒙秋將軍與玄應、玄恕三人為副,爾等須嚴守軍令,不得鬆懈。異日本丞凱旋歸來,蕩平叛賊後,乃論功行賞。」   眾將轟然應諾,意態昂揚。   此時徐子陵已難以支持下去,幸好宋蒙秋吩咐了眾將須緊守王世充傷勢的秘密後,眾將隨即離開。   徐子陵忙收回右手,改由陪在王世充旁的寇仲輸氣以保住王世充的精神。   歐陽希夷的聲音傳來道:「世充兄感覺如何?只要再見一批人後,世充兄就可返回後堂休息了!」   此時步聲再起,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後,再把手穿牆過椅,按在王世充背上。   徐子陵盤膝廂房榻上,吐納冥坐,寇仲推門而入,滿臉倦容、放棄一切似的躺到地上去,攤開四肢呻吟道:「知否這世上最難應付的是甚麼東西,就是人這傢伙,無時無刻不在勾心鬥角,損人利己。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壞事發生。」   徐子陵沒有半點反應,不片刻寇仲已沉沉睡去。   大雨早在半個時辰前停下,但天上仍是烏雲疾走,令人感到傾盤大雨可在任何時刻再施威肆虐。   到虛行之和歐陽希夷來找他們時,寇仲才驚醒過來,茫然坐起。   歐陽希夷訝道:「為何要睡在地上?」   寇仲伸個懶腰道:「這叫吸取地氣。」   再彈起來道:「外面形勢如何?」   歐陽希夷坐下道:「楊侗先後發動了兩次反攻,試探我方的軍心士氣,落得損兵折將而回。照我看他們除非有外援,否則應是坐以待斃的死局。」   寇仲和虛行之分別在他左右兩旁坐下,前者笑道:「這叫作繭自縛,就算去了王公,換來的只會是李密,我真不明白獨孤峰打的是甚麼主意?」   徐子陵睜眼先和歐陽希夷打個招呼,才道:「這該叫始料不及才對。原本他們想借助李密之力,趁王公往偃師之際,取得洛陽的控制權,豈料事機不密,才被王公及時趕回來,於是陣腳大亂,被李密乘虛而入。」   虛行之截入道:「沉落雁、晃公錯等人今早離開洛陽,照看瓦崗軍已如離弦之箭,勢在必發。」   寇仲大喜道:「李密啊!任你其奸似鬼,也要喝我寇仲的洗腳水。」接猶有餘悸道:「不過昨夜確是險至極點,差些便永不能翻身。」   歐陽希夷狠狠道:「知人口面不知心,想不到可風竟是這種卑劣小人。」   虛行之沉吟道:「老君觀究竟是和李密還是與獨孤峰勾結?此點相當重要。」   寇仲分析道:「該是與李密有關係才對。老君觀的主持既是老妖道辟塵,說不定會學祝玉妍般買重李密的注,假若有朝一日李密當上皇帝,辟塵的邪支道派便可成為國教,壓下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佛門正宗。哼!辟塵打的確是如意算盤,不過我要教他偷雞不看反蝕一把米。」   歐陽希夷喟然歎道:「想不到李耳的傳人,竟出了這種害世的奸邪,真恨不得可立即殺上翠雲峰,替天行道。」   此時有下人來報,宋魯要見寇仲。   寇仲正有事想求宋魯幫手,聞言欣然去了。   宋魯和寇仲在偏廳坐下,婢子退出後,前者低聲道:「王世充是否危在旦夕?」   寇仲湊過去道:「沒有那麼嚴重,不過想復原嘛!怕至少要十來天光景。」   宋魯皺眉道:「怎會這麼疏忽的?」   寇仲不敢瞞他,扼要地把整個過程道出,然後道:「李密的勁力能摧心裂脈,非常霸道。幸好當時小陵及時接住他,配合王世充本身的護體真氣,把入侵的拳動化去七、八成,否則恐怕王世充早一命嗚呼。」   宋魯道:「李密的『地煞拳』在江湖上相當有名,故而他對自己的武功也是信心十足。在這種心態下,他將絕對想不到你們練自《長生訣》的真氣竟有回天之力。難怪沉落雁等人連逗留多一會以觀變的興趣都沒有,趁今早人心惶惶大批城民湧往城外避難之際,也坐船走了。」   寇仲笑道:「若非我肯放他們走,他們也不是那麼可以說走便走。今晚我將趕赴偃師,魯叔行止如何?」   宋魯道:「現在北方應是大戰連場之局,我們留在這裡也沒有甚麼作用,待會我便從陸路南下,你有甚麼說話要我交待的。」   他說得雖是輕描淡寫,但顯然是他要表明對宋閥的立場。   寇仲想起宋玉致,心中一陣失落,好一會才道:「我寇仲是否能有資格爭奪天下,全要看是否可起出寶藏,否則縱然起事亦只能作個小賊頭。現在仿似是空口說白話,言之過早。」   宋魯燃須微笑道:「若人人像你般須找到寶藏才起義,楊廣便仍可安然坐於他的皇座上了!」   寇仲苦笑道:「這叫今時不同昔日,那時普天同怨,只要有人走出振臂疾呼,便可聚眾起事;又或本身是隋室當權大將,亦可要兵有兵,要財有財。刻下割據之局已成,若要人為你賣命,必需有獨特之處以吸引人。江湖不是謠傳若能取得『楊公寶庫』便可得天下嗎?這正是我這窮鬼最需要的東西。」   宋魯點頭道:「只聽你這番話,便知小仲你明白人心,此乃爭天下的首要條件。放心吧!只要你能幹出一番成績,我們宋家定會全力支持。哼!若教胡人得天下,我們漢人還有容身之所嗎?」   寇仲知他指的是聲勢日大的李閥。   李家這關隴貴族,一向積極與鮮卑等於南北朝時入侵的貴族聯姻,以擴大政治、軍事實力;而南方像宋家那類士族,則婚婭自保,不尚冠冕,以保持血統及文化的純正。故南北互相猜忌,實是在所難免。   在北方胡漢通婚,乃是常事。像「虜姓」諸族,如元、長孫、宇文等都在政治、軍事上至為活躍。王世充要聲討的楊侗近臣元文都,與位列李世民天策府上將之一的長孫無忌均非漢人。自然令宋閥猜疑排斥。   若非有這種微妙的情勢,宋缺也不會許下若李密能攻陷洛陽,就把宋玉致許給李天凡的聯盟協議。皆因王世充也是胡人。   但顯然寇仲這新崛起的南人,比李密更合宋閥的心意。   寇仲點頭道:「小子有一事相托,恐怕只有魯叔才可辦得妥當。」   宋魯欣然道:「不要高捧我了!我瞧著你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子,變成天下武林推崇的後起高手,便像看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般,有甚麼須幫手的話,隨便說出來。」   寇仲心中一陣感動,好半晌才道:「小子想魯叔去與飛馬牧場場主商秀洵傳遞一個重要信息。」   接詳盡地解釋劉武周和蕭銑的奸謀,沉聲道:「魯叔務要把情況向商場主說個一清二楚,若去的是別人,她如生出懷疑就誤事了。」   宋魯點頭道:「我明白了!這事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道:「若能幸勝李密,我和小陵會到江都看看如何應付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魯叔可告訴商場主,我會另派一個叫虛行之的人去向她報告形勢,這人她也認識的。」   宋魯沉吟片刻,冷哼道:「蕭銑這傢伙真可惡,借我們牽制林士宏,自己則經略大江以北的重鎮,不過朱粲豈會任他向北擴展?」   寇仲記起自號「迦樓羅王」的朱粲,自己還曾在巴陵城碼頭處誤中副車的與他武功高強的女兒「毒蛛」朱媚交過手。順口問道:「朱粲近況如何?」   宋魯道:「此人手段凶殘,極不得人心。不過手下兒郎達十萬之眾,卻是不可輕視。最近與三大寇連場火拚,雖穩佔上風,但也無法擴展勢力。若你能把他手下兵將降服過來,再以仁道管治他的土地,配合飛馬牧場的精銳戰士和竟陵的餘眾,乃可大有作為。」   寇仲聽得兩眼放光,點頭道:「魯叔此言極是,果然薑是老的辣。」   宋魯啞然失笑道:「此事是知易行難,但若能除掉朱粲這大害,本身已是天大好事,可令你聲威遠傳,民心歸服。那時順勢蕩平為禍至烈的三大寇,再配合我們宋家的嶺南軍,天下至少有四分一落進你的袋子去。」   寇仲奮然道:「只要起出『楊公寶庫』,這一切便不難實現,到時魯叔須領兵來助我。」   此時有近衛來報,有客求見。   寇仲正在興頭上,那有興趣見任何人,不耐煩的喝道:「我現在沒空,唉!來的是甚麼人?」   近衛答道:「他自稱為秦川,說寇爺定肯見他的。」   寇仲失聲道:「是她!」   寇仲步入小廳,扮作儒生的師妃暄默默坐在一角,容色恬靜,澄明清澈的目光瞧寇仲的來臨,似連他最微細的舉動都不肯放過。   她的仙駕像有種能把所處之地轉化作仙境聖地的異力,平凡的小廳亦因她的存在而沾上超塵脫俗的氣氛。   寇仲來到她右旁坐下,雙方只隔了個小几,微笑道:「師仙子是否把我寇仲和徐子陵掉亂了,心中想找小陵,卻一時錯口報了小弟的賤名。」   師妃暄芳心湧起異樣的感受。   自離開師門踏足塵世後,尚是初次有人敢向她調侃說笑。   在她的絕世仙姿之前,誰不為她超凡的氣度所懾,惶恐不及地怕有失態之舉,致召她的輕視。   師妃暄淡淡道:「寇兄定是天生愛說笑玩世不恭之人,妃暄此來是專誠拜訪,想請教幾個問題。而妃暄更非是甚麼仙子。」   寇仲輕鬆地靠到椅背去,舒出一口氣油然道:「若要有問有答,師仙子最好找李家小子世民,小弟或會令妃暄失望。」   師妃暄黛眉輕蹙地奇道:「寇兄尚未知妃暄欲問何事,為何已嚴陣以待,滿懷敵意?」   寇仲苦笑道:「因為我怕仙子你想給小弟一個表面看似公平其實卻絕不公平的機會,看看我寇仲是否像李小子般乃統治天下的人才。一旦證實你心中的定見後,以後就算全力助李小子來對付我也可無愧於心了。」   師妃暄微笑道:「寇兄才思之迅捷,實妃暄生平僅見,難怪能在此亂世中叱吒風雲。不過請恕妃暄愚魯,寇兄憑甚麼說我心中早有成見,認為寇兄及不上李世民呢?」   寇仲哈哈笑道:「這根本不是成見,而是事實。現在小弟才是剛起步,對如何治好國家仍一竅不通,只會給你問得啞口無言,落得尷尬收場。所以情願不答,尚可留點神秘感給仙子你想像一下,想來也會。嘻嘻。想想小弟為何如此狂妄。」   師妃暄沒好氣的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不過只是這點,已沒有多少人可及得上你。但既是如此,寇兄何不選出心中明主,助他一統天下,以解萬民之困?」   寇仲冷哼道:「我寇仲豈是肯作人隨從跟班之輩。亂世爭雄是一套,一統後治天下則是另外一套。你若要問,不若問我如何可得天下吧!其他說來仍是言之過早。」   師妃暄興趣盎然的道:「寇兄信也好不信也好,妃暄此來並不是要與寇兄談論治國之道。現在寇兄既主動提出,妃暄不由生出好奇之心,想請教憑你現下的情況,如何能在群雄割據局面已成的形勢中,脫穎而出?」   寇仲瀟地聳肩道:「我是見步行步,若事不可為,便返揚州開間小菜館。嘿!我和小陵的廚藝都是出色當行,若仙子路過敝館,我們便弄兩道小齋菜你。哈!我根本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仙子以後再不須為小弟費神,你若歡喜便去助李小子好了!」   師妃暄「噗哧」嬌笑,其嬌姿美態瞧得寇仲目瞪口呆時,始油然道:「姜太公得黃帝《陰符》之謀,演《六韜》之略,輔武王滅商立國。蘇秦得鬼谷子之法,以合縱之術遊說諸侯而掛六國相印。大漢張良精研《素書》、《三略》,為劉邦平定天下。現在寇兄所得的《長生訣》雖是道家瑰寶,可使寇兄晉身天下頂尖武學宗師的行列,卻與爭天下治天下沒有任何關係。既是如此,何不早點引退,嘯傲江湖,使盛名永垂,豈非勝過捲入政治權力永無休止的爭鬥中。」   寇仲苦笑道:「難怪你會欣賞徐子陵那傢伙,因為你後來的幾句話,正是給他最好的寫照。否則若他肯全力助我,肯定我不會以開菜館收場。」   以師妃暄恬淡無為的修養,也不由黛眉輕蹙地苦惱道:「你若再顧左右而言他,妃暄只好告辭而去,更不再視你為一個可交談的朋友。」   寇仲忙道:「仙子息怒,事實上我對你是非常愛慕。只不過心知肚明終有一天你會與我拔劍相向,才苦苦壓下心內真正的感受。現在小弟知錯哩,仙子請隨便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師妃暄自出道以來,還是首次有年輕男子向她明宣愛意,偏又知這宣愛者只是信口開河,不盡不實。本應心中不悅,不知為何卻發覺很難真的惱怪他。而這亦正是寇仲無人能及之處,即使敵人也很難恨他。   自寇仲踏入此廳後,兩人便一直針鋒相對。而寇仲最高明的地方,是根本不給對手掌握到他的弱點破綻。以師妃暄的智慧,對他亦要生出無從入手的感覺。   其實寇仲亦是有苦自己知。   若論識見詞鋒,他可肯定自己及不上這清麗如仙女下凡的絕世嬌嬈。而她擺明是要來勸自己在一是輔助明主,一是退出爭鬥二者中選擇其一。   假設自己是在理屈詞窮的形勢下嚴詞峻拒她的「好意」,加上和氏璧的前科,只會結下這個誰都不願招惹的美麗勁敵。所以只能以旁門左道的市井之法,配上坦率直接的態度,教她只能大發嬌嗔,但又不會真的與他反目成仇。   其中微妙處,確是難以言諭。   師妃暄美目凝注地瞧了他好半晌後,角逸出一絲僅可覺察的微笑,淡淡道:「好吧!道、德、仁、義、禮五者究為何事,寇兄可否逐一道來?」   寇仲聞之愕然,心叫厲害。   他本意是想把她氣走,豈知她不但毫不動怒,還開出空泛抽像的題目來考較他,目的自是要他自暴其醜。   這等若迫他出招,再在其中尋找破綻,動搖他爭天下的信心。   假如自己仍采先前言詞飄忽的方法,只會令她心生鄙視。   再次苦笑道:「這像是科舉場中的題目,仙子你可否問些較和現實有關的問題?例如如何做個好皇帝?如何蕩平天下群雄?如何令萬民生活幸福諸如此類。小弟出身市井,自問比之高門大閥出身的公子哥兒,更懂回答最後那條問題。但若要我去應科舉試,保證連榜尾都不會入。」   師妃暄瞿然動容,她精擅觀人於微,聽出這番話確是寇仲的肺俯之言。   包知他巧妙地拿自己和李世民作出比較,令她感到如若以這種方式選取李世民,根本是不公平的一件事。等若能高中科舉的,並不代表可以做一個萬民愛戴的官兒。當然她自問非是只從別人的答話便作出定論那麼草率,而是通過長期的觀察來判斷。   就在這超凡脫俗的美女以為寇仲不會答她的問題時,寇仲卻正容道:「仙子所提出這道、德、仁、義、禮,實五者為一體也。嘻!小弟有說錯嗎?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乃天地萬物所應遵循的法則;道立後而德成,能堅持正道者便是德;所以道德常拉在一起說。仁義則是發自內心的行為,來自惻隱惠他之心。至於禮嘛?則是以前四者為根基發展出來所有凡人都便須遵從的規,以維護人與人間的倫理道德仁義的關係。」   這番話本是魯妙子兵法書第一章開宗明義的序言,指出治兵之要,必須先明白天人之道,其詞曰:「天人之道未嘗不相為用,古之聖賢皆盡心焉。堯欽若昊天,舜齊七政,禹敘九疇,文王以八卦陳天道,周公定四時盡陰陽。孔子欲無有,老聃建之以常無有。兵道至此則鬼神變化,皆不逃吾術,況於征戰爭雄之法乎?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放天有仁、義、禮、智、信五德,見之者昌,棄之者敗。」寇仲聰明絕世,從之而發揮,成為自己的理論。   師妃暄再次動容道:「寇兄這番話微言大義,令妃暄不得不刮目相看。只想再請問寇兄一句,寇兄是為一己之私,還是抱著為萬民請命之心,道出這番話來?」   寇仲然笑道:「若否認不是為一己之私,我便是有違道德;但只為己而不為人,就是欠仁義。所以都說道德仁義,本為一體哩!」   師妃暄首次感到自己拿這真小人沒辦法,因他的答案如說是為萬民的幸福而去爭天下,她便可由此入手,說動他以萬民的利益為依歸,去幹最該做的事。   寇仲又道:「至於何者為先,誰該為後,恐怕李小子都分不清楚?否則他便可放棄一己之私,來助我寇仲一統天下了,對嗎?」   師妃暄皺眉道:「寇兄這番話不無少許道理,但卻是遠離實際,更難令妃暄心服。而這亦是問題所在,就是以寇兄現時的實力功績,如何可以服眾?徒使天下更增紛亂而已,於寇兄和萬民均有害無利。」   連寇仲自己也要承認,師妃暄實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說客。不過說到底她並不認為他寇仲能幹出甚麼事來。只是怕他起出傳說中的『楊公寶庫』,使天下徒增不可知的變數吧了!   師妃暄出乎意料外的盈盈而起,美目深注的道:「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火生於木,禍發必克;奸生於國,時動必潰。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本;恩生於害,害生於恩。妃暄言至此已盡,有緣再與寇兄相見吧!」   說罷飄然去了。 第五章 軍情第一   王世充坐在床上,精神明顯較今早好了些,但眼神仍是沒精打采,環視立在床旁眾人一遍後,道:「今趟出征,實關乎到我們的成敗大局。老夫不能親身參與,乃生平最大憾事。」   楊公卿忙道:「大人請放心,臣下得玄恕公子和寇兄弟左右為輔,必不負大人所托,當教李密一敗塗地,永不能翻身。待大人康復後,便可再次率領臣下南征北討,一統天下。」   王世充沉吟道:「我們和李淵雖一在關西,一在關東,但卻形勢相似。我們受李密牽制,無法西進;他則要時時應付隴右的薛舉父子。所以現在雙方都是要與時爭競,看看誰能先一步鞏固實力,平定近患,才有機會成不世之功業。」   寇仲尚是首次聽王世充論及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王世充現在無法不倚重他,故才讓他得聞此等機密事。   此時榻旁除他外惟有王玄應、王玄恕、楊公卿、郎奉、宋蒙秋五人,可見這非是一般的會議可比。   王世充歎道:「薛舉此人出身富貴之家,一向愛結交朋友,揮金如土。這種紈衣誇子弟,除非一直順風順水,否則若逢挫折,便難以堅持下去。一旦投降,李淵會立即實力大增,所以我們須搶在這情況發生之前,攻打關中。因而與李密此戰,必須速戰速決,否則勝了也等於敗了。」   寇仲不由對王世充刮目相看,只從這番分析,便顯示出他確是精通兵法,高瞻遠矚的人。   王玄應道:「但薛舉之子薛仁果驍勇善戰,似不該是肯認輸投降的人。」   王世充急速地喘兩口氣,寇仲又再輸給他一注真氣後,才回復精神,沉聲道:「可惜他的對手卻是智勇雙全的李世民,除非李世民死了,否則他父子終難逃兵敗投降的厄運。」   楊公卿點頭道:「薛舉的起兵,只是適逢其會,水到渠成。不像大人或李淵般本為大將,起義前已轉戰天下;又或如李密、杜伏威、竇建德般其地盤是打回來的。當年他因家財豐厚,在金城買得個校尉的小辟來當,大業十三年時,隴右盜起,金城令郝瑗募兵數千,交他統率剿匪,豈知他就憑這支軍隊起家,開倉賬濟貧民,自立為王。兼之地處西疆,附近再無對手,若他起兵之地是關東而非關西,怕早給人兼併了,所以大人所言甚是。」   王世充道:「今晚你們東赴偃師,千萬不要張揚,公卿你負責執掌帥印虎符,統領全軍,以玄恕為副師,小仲為軍師,三人務要衷誠合作,利用李密對我們輕視之心,予他迎頭痛擊;若能勝之,定要乘勝追擊,如能再下洛口、虎牢兩鎮,李密大勢去矣,剩下只有戰死或投降兩途,天下就是我王世充囊中之物。」   他愈說愈興奮,又咳嗽起來。   郎奉勸道:「大人的指示,我們定會切實執行。大人不如休息一會再說吧!」   王世充辛苦地道:「淑妮嫁入關西之事,你們照原定計劃進行,小仲對此可有異議。」   寇仲見各人瞧自己,大惑尷尬,忙道:「一切依王公吩咐。」  ****************************************************************************   寇仲回到大堂,徐子陵正和陳長林聊天,見寇仲到來,徐子陵欣然道:「原來長林兄來自南海郡,家族累世經營海上貿易,聽他一席話,真勝於行萬里路,很多地方的奇風異俗,包保你沒有聽過呢。」   寇仲暗叫慚愧,他和陳長林說的話加起來都不夠十句。忙打趣道:「陳兄不是老晃的親戚吧!大家都是南海人哩!」   陳長林顯是不苟言笑的人,答道:「寇兄誤會了!南海指的是我國南面的大海,沿岸有十多個郡,我們的南海郡和海南派的珠崖郡隔了足有二十多天的船程。」   寇仲坐到陳長林另一邊,道:「大海外究竟有些甚麼地方?當年在揚州,便常有外國商船駛來,那些人的樣子和衣服都很奇怪的。」   陳長林道:「我家就是和波斯人及大食人做生意。」   寇仲忍不住問道:「陳兄為何不留在南海郡發外來財,卻萬水千山跑到這裡來?」   陳長林雙目射出仇恨火,沉聲道:「若非迫不得已,誰想離鄉別井,此事一言難盡,寇兄請見諒。」   寇仲心中一動道:「是否與沈法興有關?」   陳長林劇震道:「寇兄真厲害,一猜便中。雖非直接有關,但沈綸是他之子,他實難辭其咎。」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沈綸對陳兄做了甚麼傷天害理的事?」   陳長林歎了一口氣道:「沈綸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報,怎能我心頭之恨。」   寇仲正要說話,近衛來報:「一切準備就緒,兩位大爺請動駕!」  ****************************************************************************   十二艘戰船,魚貫駛出洛陽城,沿洛水潮偃師駛去,由於是順流東放,故船速極高,一瀉多里。   從洛陽至偃師這截水道,途中兩岸制高處均置有哨站,監察水道的情況,在安全上絕無問題。   除楊公卿,王玄恕外,同行的尚有玲瓏嬌,專責探聽敵情。   這位龜茲美女登船後便避入艙房,連晚飯都要給她端進房內。   徐子陵亦沒有興致應酬楊公卿,躲在室內靜修。   飯後楊公卿擔憂地道:「李密最善用詐兵,往往到與他開戰時,才知中計。寇兄弟可有甚麼妙計應對。」   寇仲微笑道:「今趟倒要看誰的詐術高明一點。現在我們首要之務,就是偵知李密主力大軍駐紮的確實地點,始可從容定計。我已約好翟嬌派人到偃師會我,到時便可清楚把握李密的虛實,亡李密者,實翟讓之女也。」   王玄恕不解道:「可風妖道既知翟嬌的事,自然會提醒李密,一個不好,我們說不定會反中他奸計。」   楊公卿也點頭同意。   寇仲哈哈笑道:「問題是連老子我都不知道李密手下瓦崗軍的舊將中,誰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李密最好就懷疑每一個舊將,弄得人人自危。那時李密一旦吃了敗仗,保證立即人心渙散,瓦崗軍四分五裂,使李密再無捲土重來的本錢。」   頓了一頓,一字接一字地狠狠道:「所以我們只須大勝一場,李密將永無翻身的機會。」   王玄恕雙目露出崇慕神色,道:「寇大哥對任何事都另有一套高明看法的。」   楊公卿仍未釋然,道:「我們的總兵力只有二萬人,雖說全是來自舊隋久經戰陣的精銳,但比起李密號稱數十萬之眾的大軍,無論他的兵力於童山與宇文化及交鋒之役如何折損,終仍遠勝我們。他或者輸不起這一仗,但我們卻比他更輸不起。所以必須使他無法用詐,方有勝算。」   寇仲好整以暇道:「這方面大將軍可以絕對放心,翟嬌手下中有個叫宣永的人,此人精於兵法,又因以前曾長期追隨翟讓,現在又與仍暗裡忠於翟讓的瓦崗兵將一直有聯繫,故對瓦崗軍的動靜瞭若指掌,保證李密擺擺屁股,向左向右都瞞不過我們。嘻!這兩天大家都忙壞了,不如趁早回房休息,因到偃師後可能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哩!」  ****************************************************************************   寇仲推門而入,頹然曲肱橫臥於正在床上打坐的徐子陵之旁,兩腳仍然觸地,吁出一口氣道:「你以前不總是躺練功的嗎?為何現在卻要學人盤膝打坐,難道比邊睡邊練更寫意?」   徐子陵微睜眼簾,道:「你又受到甚麼委屈,蹙一肚怨氣的樣子。」   寇仲苦笑道:「委屈倒沒有,只不過是擔心吧了!到現在我才知道縱使李密在童山之戰折損甚鉅,兵力仍遠在我們之上。這場仗可能重演竟陵與老爹之役!而我還要想盡方法擺出必勝的高姿態去安慰別人,這個軍師真不易當。」   徐子陵微笑道:「兵書不是有說兵貴精而不貴多嗎?且激戰之後,李密手下驍將銳卒必多死傷,戰士心怠。而我軍則是孤注一擲,志在死戰,彼消此長下,只要策略得宜,避重擊輕,將可勝券穩握。」   寇仲苦笑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地方,上趟的應付刺殺我本以為十拿九穩,怎知到頭來仍是棋差一著,被李密所乘。由示敵以弱變成為敵所弱,若非有虛行之的妙計,這場仗也不用打了。」   徐子陵雙目倏地睜大,射出熠熠奇芒,沉聲道:「這場仗我們一定會贏的,因為李密會以為王世充傷重難起,故軍心散亂,士無鬥志,而心存輕視。在現今的情勢下,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隨時可攻襲江都,沿宇文化骨的舊路北上,竇建德則意圖南下,李閥亦要應付西面薛舉父子的大軍,李密能否及時奪得洛陽,實爭勝天下的關鍵。所以李密欲得洛陽之心,比鑊上的螞蟻還要焦灼難熬。這就是那遁去的一,明白嗎?」   寇仲猛地坐起,奮然道:「說得好!但倘若李密斷我軍回東都之路,另以精兵傍河西出以逼東都,那時我們又該怎麼辦?」   徐子陵淡然道:「李密怎還有這種耐性?那時我們只要穩守偃師,再拖李密的後腿,並截斷他的補給路線,加上洛陽又是天下有名易守難攻的堅城,久戰之下,只會令他慘勝後的大軍更無心戀戰。故我可以肯定他除非不來,否則定是要一戰立威以振士氣的策略,再乘勢一舉奪取東都。」   寇仲拍床叫道:「有見地!」   猛地坐起,沉吟道:「希望翟嬌不會令我失望,讓李密的奇兵變成凡兵,那我們便可以避重就輕,大破戰無不勝的瓦崗軍了。」   大力一拍徐子陵的寬肩讚道:「兄弟!還是你行!」   徐子陵淡然道:「你根本沒有靜下來的時間,有遺漏定必然的事。」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你這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記否當日在竟陵城頭,我們面對老爹攻城的大軍時,我曾悟出超脫生死成敗,把整個戰場當作一個棋盤的心法嗎?棋手若要勝,必須謀定後動,牽對方的鼻子走。現在李密看似佔了先著,但局卻是由我們布的,只看他如何入局。」   徐子陵沉聲道:「沉落雁最擅探聽軍情。不要忘了我們從她家偷出來那本名冊,在各地均有她的眼線。」   寇仲色變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你若要以奇兵去對李密的奇兵,就千萬不要動用王世充的一兵一卒,只有翟嬌和她的人才可以成為奇兵。」   寇仲劇震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不過聽翟嬌口氣,現在肯追隨她的只有宣永的數百名手下,如何可對抗李密的大軍。」   徐子陵笑道:「你這小子整蠱做怪的哄我說話,我才不信你沒有法子。」   寇仲尷尬道:「你該知我最愛聽你的分析,兵法有雲最緊要虛張聲勢,在戰場上人心惶惶,連爹娘的名字都會緊張得忘記了。故若正面交鋒,數百人可能連對方半條毫毛都拔不到;但燒燒他的後營糧倉,卻是綽綽有裕餘。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翟嬌啊!今趟你能否為父報仇,就看你是否爭氣哩!」  ****************************************************************************   翌日戰船抵達偃師城外的碼頭,寇仲和徐子陵兩人戴上面具,扮成普通兵卒,混進城內。   他們脫掉軍服,露出底下的行腳商販裝束,便依約定找尋翟橋方面留下的暗記,半個時辰後在城東一所民房見到宣永。   寇仲訝道:「想不到是宣兄親臨,形勢如何?」   宣永把他們迎進屋內,坐好後道:「李密現正在金墉不斷集結軍力,看來隨時會進軍偃師,寇爺的誘敵之計已生出效用。」   寇仲大喜道:「今趙我要這老小子來得而去不得也。」   徐子陵沉聲道:「不要歡喜得那麼早。」   宣永點頭道:「徐爺所言甚是。李密顯是知道有小姐窺伺在旁,故不但城禁森嚴,不准隨便出入城門,且在城外廣設哨崗,防止探子觀望,令我們和城內的線眼通信困難,此事頗為頭痛。」   寇仲皺眉道:「李密現時情況如何?」   宣永道:「李密擊破宇文化及後,其勁兵良馬多死,士卒疲病,人心厭戰。故必須從各地調來質素遠遜的兵員,因此雖仍有十萬之眾,卻是良莠不齊,外強中乾。」   寇仲欣然道:「既是如此,假若能趁他疲軍南下,陣腳未隱時,揮兵強攻,再以奇兵突襲其後防,今李密腹背受敵,如此李密必將不戰自潰,一敗塗地。」   宣永歎道:「問題是李密擅用詐兵,若我們摸不準他的行軍路線,捨其主力大軍而誤中副車,反會踏進他布下的陷阱,那時就輪到我們遭殃。」   徐子陵道:「宣兄似乎對探聽敵方軍情,沒有甚麼把握哩!」   宣永道:「李密得知小姐之事後,對所有曾與大龍頭有密切關係的將領都生出疑心,不讓他們參與這次軍事行動,更將他們調守其他地方。現在李密肯信任的,只有沉落雁、徐世績、魏徵、裴仁基、王伯當、單雄信、程知節、陳智略、樊文超等人,使我們無從入手。」   寇仲狠罵道:「真想立即去把可風妖道宰了。」   徐子陵道:「宣兄難道真個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宣永微笑道:「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李密只能提防與大龍頭有關係的幾個領兵大將,卻難以盡去軍內大龍頭的舊部,他們雖沒資格參與李密的機密軍事會議,卻能從其兵員的調遣中見微知著,提供我們珍貴情報。」   徐子陵不解道:「宣兄剛才不是說很難與城內通消息嗎?」   宣永道:「確是如此。一向我們都用信鴿又或把書信藏在瓶內從暗渠送往城外,但由於徐世績派人密切監察,令我們不敢再依老方法進行。不過總有人須到城外辦事,便可把書信藏在指定地點,再由我們去拿到手來。否則豈非有負兩位爺兒所托。」   寇仲讚賞道:「宣兄定曾在這方面花了很多精神和心力。」   宣永露出一個何足掛齒的脫表情。道:「首先我們知道了李密的大軍分成四師,三師分別駐於城外的三個木寨,每師約有二萬人,大多是訓練未足的新兵和老弱之輩。只有駐於城內的四萬人才是隨李密打天下的精兵,由程知節、徐世績、裴仁基作統軍。」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精神大振。   前者目射奇光道:「哈!李密又想重施故技了!這三師六萬兵只能作個幌子,真正攻打偃師的肯定是這支四萬人的勁旅。」   宣永點頭道:「現在決勝的關鍵,就在於我們能否把握這四萬人的行綜。過往李密每趟與人交戰,都憑準確情報,於敵人意想不到中以奇兵突襲。又或采誘敵之法,佯敗退往某處時,突然以伏兵反擊,佯敗之軍則掉頭反噬,張須陀就是這麼給他吃掉的。」   寇仲肅容道:「這事要托付小姐和宣兄身上,不過千萬小心,沉落雁這婆娘詭計多端,絕不好惹。」   宣永點頭答應,旋又苦笑道:「另一個問題是沉落雁對你們的舉動亦是瞭如指掌,使你們難以使詐,一旦正面交鋒下,真個勝敗難料。」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神,壓低聲音道:「這就要靠小姐和宣兄了,只有你們這支人馬可成李密無法掌握的奇兵,若能教李密方面誤以為是王世充的另一支秘密部隊,將可動搖敵人的信心,加速他們的敗亡。」   宣永一呆道:「但我們只有區區二百之眾,唔!我明白了!兩位爺兒果是膽大包天的人,宣永佩服。」   寇仲總結道:「現在致勝之道,惟在準確的軍情,我們靜候宣兄的佳音。」   宣永道:「寇爺可否給我弄張通行證,出入也方便點。」   寇仲長身而起道:「我不但要給你弄通行證,還要帶你去和守城的兵將打個招呼,必要時你可直接來見我,以免貽誤軍情。」 第六章 營中學法   楊公卿把地圖攤開桌上,只見洛水橫貫正中,上方接近圖頂處是與洛水並行橫流的黃河。東都洛陽以一塗黑了的方格作代表,置於洛水西端處,往東依次是偃師、洛口、虎牢和縈陽,後兩者分別在水和索水之旁,由黃河把洛、索三條河流連接在一起。   圍桌而觀的寇仲、徐子陵、王玄恕、玲瓏嬌四人都很用心研究。   時間緊迫,敵人大軍隨時壓境而來,沒人敢掉以輕心。   寇仲指位於東都和偃師之間稍北處代表城池的標緻道:「李密的軍隊就是集結在此處,李密確是老奸巨猾,因為從金墉城發軍,無論進攻東都或偃師,路程都相差不大,使人難以捉摸他會攻打何處,又或是兵分兩路。」   王玄恕道:「這正是爹要駐重兵於偃師的原因,若李密竟敢兵逼東都,我們在偃師部隊便可使他陷於腹背受敵的窘境,同時更可威脅到東面虎牢、洛口的安全。」   楊公卿道:「所以偃師若失,東都便完全失去了東面的據點,李密更不用顧慮後防和補給的問題,可全力攻打東都。所以能否保偃師,實乃成敗的關鍵。」   玲瓏嬌重提寇仲的猜測,道:「若他兵分二路,再配合獨孤閥的內應,以攻擊洛陽為主,包圍偃師為副,我們該如何應付?」   楊公卿斷言道:「假若宣永的情報無誤,李密絕對沒有能力發動這種規模的攻勢,兼且獨孤閥和楊侗現在能多保皇宮兩天,已相當不錯,縱想應外合,亦有心無力。更何況他們只望尚書大人與李密兩敗俱傷,怎會蠢得引狼入室,所以我並不擔心東都。」   徐子陵指橫過金墉城北面長達百里的一道山脈道:「這是甚麼山?」   楊公卿道:「這就是邙山,可風的老君觀就是此山其中一座名叫翠雲峰的山巔之處。」   寇仲道:「李密確狡猾,金墉城背靠邙山,故沒有後顧之憂。若我們進軍金墉,他便可在山內暗伏奇兵,殺我們一個意想不及。」   楊公卿道:「非但如此,若須棄守金墉,他可穿過邙山,渡過大河,退守河北的重鎮河陽,那亦是李密前線大軍和後援補給的後勤基地。在戰略上,這佈局是無懈可擊的。所以倘若李密不主動來攻,我們根本拿他沒法。若妄然進攻洛口,給他從金墉出兵攻破偃師,我們的遠征軍便只有全軍覆沒的下場。」   此時寇仲和徐子陵已對敵我雙方的形勢有了深入的理解,始明白地理環境在戰爭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   楊公卿歎道:「所以我對寇小兄示敵以弱的誘敵之計是全力支持的,否則若讓李密傍河西出以逼東都,引我們從偃師發軍,而他立即折返金墉,那時我們只能退回偃師,如此數次,我們將被他牽鼻子走,疲於奔命,不敗才是奇事。」   寇仲正是早知李密有此妙策,才想出示弱誘敵之計,只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王世充真差點會掉命。   徐子陵淡淡道:「若我們苦守偃師,憑李密現時實力,究竟有沒有法子攻破城池呢?」   楊公卿傲然道:「李密的傷疲之兵能有多大作為?只要城內有足夠的糧草,我便包保可把城守住,不教瓦崗賊眾得逞。」   寇仲哈哈笑道:「有大將軍這番話,立時引得小弟計上心頭,就讓我們來一招請君燒糧的妙計。」   王玄恕恍然道:「這確是誘敵的上上之計。我們可把假糧草運往浮橋南岸的軍營,擺出刻日進軍洛口的姿態,假若敵人認為成功燒掉糧草,便會立即起兵南來,是否這樣呢?」   寇仲搖頭道:「二公子仍差一樣沒有猜對,就是我們要讓他燒真糧草,只要留下夠十日的糧草便成了。」   除了徐子陵外,三人都愕然以對。   寇仲成竹在胸的道:「只有真的讓他燒掉糧草,才可騙過李密和沉落雁。這也是被斧沉舟,背城一戰之法,讓下面的人下了決死之心,才可一戰定得江山。」   楊公卿深吸一口氣道:「這不嫌太冒險嗎?」   寇仲豪情勃湧的奮然道:「不行險,如何可擊敗百戰百勝的蒲山公李密?正因沒有人猜到我們會這麼膽大包天,所以才會中計。只要擊敗李密南下的主力軍,單雄信那批老弱殘兵還有甚麼作為。那時我們兵分兩路,一取金墉,一逼洛口,糧草可再從東都源源送來,不用擔心給人截斷補給哩!」   楊公卿臉色乍晴乍暗,顯是猶豫難決。   徐子陵沉聲道:「現在東都自顧不暇,若李密採取堵截之法,我們勢將成為孤軍,早晚會因糧草不繼而失陷。既是如此,不若誘李密速來決戰,那時我們起碼有一個致勝機會。」   王玄恕臉無血色的提醒各人道:「但只有一個機會。」   楊公卿仰首望上屋樑,好一會才道:「舊朝之時,尚書大人每次與李密交戰,均非輸在軍力,而是敗在戰略之上。今次我們兵力及不上對方,唯一方法便是倚賴戰略,好吧!我就陪寇仲和李密賭一手,看看老天究竟站在那一方。」   王玄恕急速地喘了兩口氣,以渲緊張的心情,問寇仲道:「玄恕是負責保護糧草和營倉的,究竟此事該以何種方式進行?是故意張揚還是……」   寇仲笑道:「唱曲必須唱全套,演舞也要演全套,如此觀者才認為你沒有欺場。對嗎?」   最後那句卻是向盯他的玲瓏嬌說的,後者俏臉微紅、垂下頭去。   自表示過有點歡喜寇仲後,她便很易因他而霞生玉頰。   王玄恕點頭道:「玄恕明白了。唉!此計若非出自軍師之口,玄恕必會大力反對。」   徐子陵道:「此事不但要有那麼慎密,便那麼慎密去進行;還要在城內嚴格執行城防軍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城門。除非有大將軍的批准,否則將兵均須留在營內候命,晚上更實施城禁。」   楊公卿點頭道:「理該如此,糧食移離倉庫後,即改以其他假貨充數。我將把二萬部隊陸續調往河南的木寨,擺出進攻洛口的姿態。」   寇仲接口道:「還要派箭手在城牆站崗,如有信鴿一類的飛禽想飛往城外,便把它射下來,更要防止有人借通往城外的渠道送出消息,如此才能使人入信。」   楊公卿笑道:「你不怕真的把消息完全截斷嗎?」   寇仲苦笑道:「我是怕李密連我們的餘糧都燒掉,那就糟糕之極了!」  ****************************************************************************   寇仲和徐子陵回復本來臉目,策馬出城,沿洛河朝浮橋的方向緩行。   日正西沉,對岸營地燈火點點,炊煙四起,表面雖似寧靜和平,但內裡卻蘊含山雨欲來前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寇仲笑語道:「陰癸派似乎忽然消聲匿跡,不知是否想坐山觀虎鬥呢?」   徐子陵深吸一口帶河水氣味的清新空氣,縱目遙望對岸遠處林木蒼鬱,疊翠層巒的峻嶺叢山。   洛水過了偃師的河段,下游曲折迂迴,青山連綿,岸旁樹木蔚然深秀,山花怒綻,三十多艘泊岸的戰船彷如圖畫中的點綴物。   寇仲又道:「很久沒有聽過秦叔寶的消息,不知他仍否為李密效力,不要一個錯手把他也殺了。」   徐子陵終於有了反應,道:「沉落雁很清楚秦叔寶是個怎樣的人,更知道他和我們的關係,所以絕不會讓他參與這場戰役,仲少大可放心。」   兩人來至浮橋處,勒馬停下,讓一隊五十多輛的騾車渡橋。   由於浮橋有一定的負重限制,故每次只能讓一輛騾車通過。   啊橋的兩邊均設高超達十丈的望台,上有哨兵箭手站崗,以監察戒備。   寇仲低聲道:「若李密按兵不動,又不派人來燒糧倉,我們索性只留五千人在偃師,其他人悉數分水陸兩路往攻洛口,趁洛口兵力薄弱,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奪城;然後再從容返回偃師,拖住李密的後腿。李密退,我們便固守洛口,這正是李密勝宇文化骨的方法。」   當時宇文化及將輜重留在滑台,率軍北攻黎陽,徐世績棄守黎陽西保倉城,而李密則以二萬步騎兵屯於清淇。宇文化及佔領黎陽後,分兵包圍倉城。李密逐與徐世績遙相呼應,深溝高壘避而不戰。不過若宇文化及攻倉城,李密就從清淇出兵攻他後方,形成對峙之局。直至宇文化及糧盡,才以先詐和後反擊之法,敗宇文化及於童山。   寇仲的方法不是行不通,但卻必須做到兩件事,首先就是要蕩平楊侗的禁衛軍,使東都安定下來;其次須切斷金墉和河陽的補給線,其中尤以後者難以辦到,否則最多也是對峙之局。若待到李密恢復元氣,情勢便更不妙。   徐子陵怎會不知寇仲患得患失的心情,斷然道:「放心吧!李密一定會來的。而且快得出乎你意料之外。因為他認定自己真的重創了王世充,而東都則亂成一團,此時不來,更待何時?」   寇仲苦笑道:「沒有人比你更瞭解我的心情,竟陵之役只是適逢其會,時間上根本不容你去想。但今趟卻是正正式式謀定後動,調車遣將的對壘沙場。如若輸了,就算幸保小命,但亦會信心盡喪,以後都不用再出來混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只是說來好聽,大多數人兵敗後都一蹶不振,而今次我們更是輸不起。若李密勝了,天下就變成兩李之爭,其他人只能靠邊站。」   徐子陵歎道:「擔心有他娘的屁用。我們本是一無所有,最多不外打回原形。正如老楊說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例如忽然來場雷雨,說不定便可將形勢完全改變,戰場上實在有太多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因素。」   寇仲默然片刻,見車隊已安然渡河,逐與徐子陵拍馬登橋,道:「你覺得尚秀芳這美人兒如何呢?」   徐子陵愕然道:「原來你尚有心情去想女人。」   寇仲笑道:「這就叫做調劑,她本在席間私下約了我去找她,豈知王世充被剌受傷,我忙得昏天黑地下竟把她忘了。」   徐子陵像有感而發的道:「忘了最好。自坐船離洛陽那一刻開始,所有在洛陽發生的人與事,都像給拋在後方,變成很遙遠和模糊的事物。大戰迫在眉睫之際,我連素姐也不敢想。唉!想來又於事何補?」   啊橋已盡,兩人朝木寨大門馳去,沿途擠滿車馬兵員,但在沉重的戰爭壓力下,不但沒有人談笑喧嘩,更罕見笑臉。   寇仲輕輕道:「不是連師妃暄都置諸腦後吧?」   徐子陵歎道:「師妃暄確是使人難以忘懷的奇女子,不過除了也把她忘掉外,還有甚麼方法?」   寇仲奇道:「陵爺少有這麼坦白的。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她昨天來找過我,勸我退出紛爭,給我亂扯一通的氣走了。唉!她確是可迷死任何男人,但又高不可攀的美人兒,弄得小弟也可能患上與你相同的單思症,這叫有禍同當吧!」   徐子陵失笑道:「去你的娘!」   寇仲失聲道:「我的娘不是你的娘嗎?」   此時兩人馳入兵寨,門禁森嚴,未經檢查的車輛均不准進入。守門的兵衛見到兩人,都態度恭敬,顯示出兩人在他們心中崇高的地位。  ****************************************************************************   他們在營中與楊公卿和王玄恕共膳,玲瓏嬌則去了偵察敵情。   席間寇仲趁機向楊公卿請教各種軍事問題。   徐子陵亦好奇心起,問道:「我們在南方時,曾見杜伏威強徵鄉農入伍,極不人道,東都的大軍又是怎樣來的?」   楊公卿呻一口熱茶,道:「自秦開始,直至南北朝,一直以徵兵之法為主,間有募兵,只是輔助之用。所謂徵兵,就是成年男子均須入伍,無事時服役若干年,有事時則上戰場。但自西魏開始,推行府兵制,平時在家生產,農時訓練武事。每年要到京師或邊地戍衛一月,戰時上戰場,戰罷歸家,武器、裝備、糧食都要自備。」   王玄恕歎道:「楊廣徵戰連年,使戰士長期遠戍,今他們難以忍受,不是開小差逃亡,便是叛亂作反,所以爹改採募兵制。在這時勢中,只要糧餉充足,自有勇力者肯賣命,遠勝徵兵之制。尤其是親衛兵隊,更必須要視之作為終身事業,並甘於高薪厚祿的正規職業軍人,否則將成多而無當或尾大不掉的局面。」   寇仲不解道:「憑東都的財力,為何招募的軍隊反不及李密的人多勢眾?只要變賣些楊廣遺下來的珍寶,不是可多召大批人馬嗎?」   楊公卿笑道:「你沒有聽過凡兵務精不務多嗎?李密以數十萬大軍,扭盡陰謀詭計,又趁宇文化及缺糧,仍只落得個慘勝的結局,便知精兵的重要性。古聖有云:『兵愈多者力愈弱,餉愈多者國愈貧。』尚書大人正是深明此理,如若無休止地增兵,只會造成冗兵叢集的局面,弄至生產荒廢,民不聊生。」   頓了頓續道:「人多是沒有用的,還要看裝備糧餉是否配合得來。所以募兵宜嚴加選擇,淘汰冗贅,以質取勝。李世民之所以每戰必勝,便在於選練出一隊由千餘名精銳組成的『黑甲』騎兵,伺機突擊,屢建奇功,所向被靡。人數雖少,卻無懼敵陣的千軍萬馬,只要對方陣腳一亂,己方大軍便趁勢狂攻,內外呼應,令敵人飲恨沙場。」   寇仲聽得眉飛色舞,這才明白『楊公寶庫』的重要性,難怪王世充這二萬「小軍」,能今李密如此忌憚。   這就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寇仲見楊公卿談興甚濃,又問起軍隊內的組織情況。   魯妙子的兵法書雖是說理精妙,卻欠了楊公卿親身治軍的實際經驗。   楊公卿撚鬚微笑道:「一支軍隊,少則數萬,多則數十萬,如何將眾多人馬編組成可用於作戰的勁旅,只有一個法則,『治眾如治寡』是也。即是以五為伍,二伍為火,五火為隊,二隊為官,二官為曲,二曲為部,二部為校,二校為裨,二裨為軍。無論十百千萬之數各有統制,一知相應,一氣相貫,如億萬絲為一縷,曲綰直引,無不如意,不見一絲之異;此整而不亂之兵,而大將總其綱領,達到以簡馭繁的成效。全軍從將至兵每人都明確自己的崗位和與上下左右間的關係。制定則士不亂,那時便有治眾如治寡的效果。」   寇仲讚道:「難怪剛才那麼多人擠在路上,竟沒有混亂的情況。」   楊公卿道:「無論是伍、火、隊、官、曲、部、校、裨、軍,又或伍、隊、旗、哨、司、營、師,都只是名稱不同,但均以什伍為基礎,其理一也。另外還要設定號統手、鼓手、旗手、大夫、馬伕、認旗手、木匠、鐵匠等人選,各司其職,組成完善的作戰系統,這才有資格到戰場與敵人決雌雄。」   寇仲正要說話,外面忽地人聲擾攘,眾人色變時,一名親兵撲進帳來,氣急敗壞道:「報告楊帥,大事不好了。」   四人大吃一驚,難道李密的奇兵已殺到偃師來了嗎? 第七章 暗渡陳倉   楊公卿、寇仲、徐子陵、王玄恕與一眾將領目瞪口呆的瞧已化為焦炭的大糧倉,人人無話可說。地上排十條倉犬和十多名守兵燒得難以辨認的屍體。   這是城內十六個糧倉之一,但存量卻等若其他十五個糧倉加起來的貨量。大火起得既快,同時生出十多個火頭,若非有高牆把它與其他民居分隔開來,兼又是陰濃濕重的春夏時節,災情可能不止於此。   負責守倉的偏將跪在地上,不住顫抖,神態可憐。   楊公卿怒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我已加派人馬防衛,怎會連敵人的影子都摸不著,便燒成這樣子,至少也可把火救熄。」   那偏將顫聲道:「救火的井子都給人以沙石塞了。」   楊公卿一呆道:「奸細如何能把沙石運進來?」   寇仲肯定地道:「只要派人搜查一下,定可發現有地道一類的東西,此事該是敵人處心積慮的奸計,最好派人檢查一下城內所有倉庫。」   當下有人領命去了。   王玄恕著三人移到一旁,低聲道:「此事叫錯有錯著,我剛把真糧移往城外的營地去,此處燒的全是假糧,因為全由我的親兵負責運送,其他人都不知新運來的是假貨。」   寇仲大喜道:「二公子辦事的效率確是驚人,早先那五十輛騾車載的是否就是真糧?」   王玄恕又驚又喜的點頭道:「正是真糧,今次該怎辦?」   楊公卿精神大振道:「這叫誤中副車,又名天助我也。現在我們要全力搜查奸細,凡沒有戶籍的外人都要關起來審問,同時重賞舉報可疑人物的城民。另一方面加強營倉的防衛,設法另辟秘密糧倉,儲存糧食。」   王玄恕見自己無意中立下大功,必得父親讚賞,欣然去了。   寇仲低聲道:「看來我們也該回帥府飲酒慶祝,以迎接李密的大軍哩!」  ****************************************************************************   天尚未亮,寇仲和徐子陵給喚醒過來,到帥府大堂見楊公卿。王玄恕正在打呵欠。玲瓏嬌則一臉風塵的坐在楊公卿旁,正對桌上的戰略地勢圖指點說話。   兩人步進大堂,楊公卿抬頭朝他們瞧來,哈哈笑道:「瓦崗軍來了!」   寇仲、徐子陵聞言大喜,圍攏過去。   玲瓏嬌興奮地道:「我已和各地眼線聯絡過,並親眼目睹李密的先頭部隊朝偃師直逼而來,若不停留的話,明天我們便可在城牆看到瓦崗軍的旗幟。我已派出十多名輕功特佳的好手,密切監視他們,消息將會以信鴿傳回來。」   寇仲道:「動的是那支軍隊,人數有多少?」   玲瓏嬌道:「動的是城外由單雄信、陳智略、樊文超三人率領的新兵,城內的主力軍仍沒有動靜。」   楊公卿擔心地道:「李密又想用詐了。」   徐子陵問道:「嬌姑娘有否潛入城中探看?」   玲瓏嬌傲然道:「沒有城防能把我玲瓏嬌難倒的,不過軍隊所在的民房防衛森嚴,我怕打草驚蛇,只能在遠處察看,城內情況一片安寧,顯是李密認為自己勝券在握,信心十足。」   王玄恕問道:「那批新兵是否真如宣永所說的不堪?」   玲瓏嬌道:「單雄信所部的先鋒隊人數約在三千許間,於黃昏時候起行。由於被林木阻擋視線,我只能從揚起的塵土推測兵員的眾寡,知其全為步兵,且部伍不肅,可肯定非是訓練有素的正規部隊。」   寇仲愕然道:「嬌小姐竟可只觀其揚起的塵土,便看出這麼多事來,確是觀測和偵探敵情的高手。」   玲瓏嬌得他讚賞,歡喜地橫他一眼道:「你若要學,我可作你的師傅。每逢塵高渾起,就是騎兵;步兵塵低而廣披滾滾。單雄信的新兵使塵低散亂不齊,便是因訓練不足而隊形不整。如是精銳之軍,塵埃會是條條而起,清而不亂;軍止塵止者,則大將威德行;塵埃左右前後起者,使人不得法也。」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悅誠服,這才知道觀敵也是一門學問。   此時親兵來報,收到前線以飛鴿送來的情報。   楊公卿拆開飛快瞧了一遍後,遞給玲瓏嬌,道:「李密的城外部隊已陸續拔營分兩路朝我們推進,但城內主力軍仍全無動靜,看來他是想誘我們出擊,假若我們真的給他燒掉糧草,亦只有在糧盡前盡早決戰,而不會苦守孤城。」   王玄恕點頭道:「那時他就可以主力軍突擊我們,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楊公卿見寇仲和徐子陵都是眉頭深鎖,奇道:「李密現已中計,你們為何卻苦起臉孔?」   徐子陵道:「我總有點很不妥當的感覺,李密有可風做奸細,該清楚我方有嬌姑娘這種一流的探敵高手虎視眈眈的監察他行軍的情況,若是如此,他還如何用詐?」   寇仲問道:「照嬌小姐所見,城內駐軍的民房區的門禁哨崗是否嚴密得不合常理?」   玲瓏嬌俏軀微顫,露出思索的神情,點頭道:「確是如此,巡邏者非是一般兵卒,而是李密麾下的高手,才令我望而卻步。」   「砰」!   寇仲一掌擊在台上,歎道:「好狡滑的李密!若我沒有猜錯,他必是利用地道一類的掩護,把主力軍分批移往城外某一秘密營地。當我們誤以為他主力軍仍未離城,妄然迎擊單雄信的新軍時,他便重施當年擊敗張須陀之計,佯敗引我們遠離偃師,再於某處伏兵夾擊我軍,那時我們不全軍覆沒才怪。」   楊公卿色變道:「那我們豈非已喪失了先機?」   寇仲道:「這又未必,要將四萬人借地道秘密移出,只有在晚間進行,且非一晚半晚能辦到的事。只要看看單雄信的軍隊何時抵達,便知那需要多少時間。因為單雄信的新軍怎都要等到李密的主力軍準備妥當,才敢在城外結陣恭候。」   王玄恕憂慮道:「假若我們摸不清李密的主力軍到了那裡去,便只有把所有人調返城內苦守,先前的大計再派不上用場。」   寇仲尚未答他,手下來報,宣永求見。   宣永只向楊公卿等略作問訊,便神情肅穆地道:「李密確不愧當代最出色的陰謀家,竟能預早掘出三條地道,把主力大軍分批移往北邙山。若非小人心生懷疑,也測不破他的手段。」   楊公卿緊張地問道:「知否他們紮營的地點?」   宣永頹然道:「沉落雁用她的偵鳥在天上盤旋監視,使我不敢妄動,兼且她在山路險要之處設下哨崗,欲跟無從。照我估計,以目前的速度,最早也要多一晚時間李密的主力才可全體移師北邙山。」   眾人俯瞰桌上的戰略圖,只見邙山在金墉城的左上方斜下直抵偃師東北處,連綿百里,佔地極廣。若不能把握到那四萬人的行,開戰後將可成能從北面任何一處鑽出來的奇兵,都大惑驚懍。   宣永道:「現在我方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兼且對方高手如雲,只要露出形跡,想逃都逃不了。」   寇仲左掌橫劈,狠狠道:「首先要宰了那扁毛畜牲,唉!不過這只會令沈婆娘醒覺。」   玲瓏嬌道:「此事交由我辦,我可從另一邊入邙山,不循山路,只要他們生火造飯,又或伐林開路,總有形跡可尋。」   徐子陵道:「我們最好先仔細想想,李密這趟秘密行軍,必然是考慮周詳,不會輕易被我們識破。」   楊公卿同意道:「地道可以預先挖掘,其他自亦安排妥當,邙山廣披數百里,要找一支蓄意隱藏的部隊,在短時間內談何容易,而大戰已迫在眉睫,不若我們先決定該背城一戰,抑或死守偃師。」   寇仲斷然搖頭道:「我們仍是依照原定計劃行事,除非我們尋不到他的主力軍隊,才改為堅守城池。至少我們尚有一天一夜的功夫可盡人事。」   楊公卿默然半晌,向宣永問道:「瓦崗軍方面形勢如何?」   宣永道:「留守金墉的是王伯當的部隊,李密另一大將邴元真則鎮守洛口,兩城的兵力都在萬人以下。率新兵佯攻偃師的是單雄信,此人曾因爭一個妓女與王伯當嫌隙甚深,本身卻是個將才。」   寇仲道:「邴元真又如何?」   宣永不屑道:「此人兵法不錯,擅長守城,但卻欠缺膽色,非是衝鋒陷陣的人選。」   接冷哼道:「單雄信、邴元真等均為瓦崗軍舊將,與李密寵信的裴仁基、徐世績、沉落雁、王伯當這班新貴一向不大和睦,所以只要能突破李密之軍,保證瓦崗軍會陷於四分五裂,各自擁兵自保之局,屆時只要施出懷柔手段,可令李密各部不戰而降。問題是怎樣方能大破李密隱入邙山的奇兵吧。」   楊公卿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道:「那我只好在這裡靜心恭候好消息了。」  ****************************************************************************   寇仲、徐子陵、玲瓏嬌、宣永四人立在邙山一處山頭之上,縱目四顧,四周山勢延綿伸展,巖色赤如硃砂,奇峰處處,在雨霧下蒼茫虛莽,景色變幻無定,極盡幽奇。   背風的深谷更是古木蓊森,挺立山坡,華蓋蔽天。   山勢險要處,松柏、山榆蔚然秀拔,或積翠於山澗谷底,或扎根峭壁危崖。   邙山確是抱奇攬秀,難怪老君廟會選建於此山的翠雲蜂之上,可是若要在這像是漫無邊際的大山去找一支四萬人的部隊,正如楊公卿所言,只能靠運氣。   寇仲道:「老君觀在那個方向?」   玲瓏嬌指金墉城的方向道:「就在金墉城邙山東北處,離偃師只有半天的馬程,當然不包括上山那段路。」   寇仲點頭道:「無論如何,為了配合單雄信的部隊,李密怎都不能找一處離開偃師過遠的地方埋伏,四萬人亦非少數,所以我們只要遍查偃師以北的邙山區域,定可尋到一點跡象。時間無多,趁現在雨霧難分,視野不清,為我們提供掩護之際,我們去吧!」   雨勢愈趨綿密,身置深山之中,仿似進入一個超乎人世的迷離境界,認路辨途已是難事,更不要說尋找敵。   在這樣的情況下,連玲瓏嬌也一籌莫展。   入黑後,搜索的工作將更艱難。   宣永提議道:「我們不若先和大小姐會合,人手多些,成功的機會亦將可增加。」   寇仲搖頭道:「若給敵人發現我們,以奇兵制奇兵之法便要泡湯了。」   徐子陵沉聲道:「不若我們到老君觀去碰碰運氣。為了能快速在山中行軍,李密必須把戰馬糧食預先運在山中某處,那就再沒有一個地方比老君觀要適合,而那處的妖道又與李密有勾結。」   寇仲皺眉道:「這個推測雖合情理,可是老君觀在翠雲峰之類,上落太不方便哩!」   宣永巨震道:「寇爺你有所不知了,在翠雲峰下有個翠雲谷,谷內建有十多座專供各地來參拜的善信落腳或作短期修行的精舍,還有大片密林,若在林中紮營,確是非常隱蔽。」   寇仲驚喜道:「由翠雲谷出邙山往偃師,需時多久?」   宣永道:「那裡辟有山道,至多一個時辰便可出山。接是數十里的平野草林,若全是騎兵,快馬疾行,不用兩個時辰便可抵偃師。」   寇仲額手稱慶笑道:「今趟有教了,李密和沈婆娘啊!你們欠我的債,今次還過清光吧!」  ****************************************************************************   老君觀座落巍然聳立的翠雲峰之巔,林木濃郁,碧山環繞,一邊山崖陡峭,可以看到從峰頂傾瀉往深下百丈的溝壑。如能登上峰頂,該可北望黃河,南顧洛水。此刻在雨霧難分的空冥飄渺中,更像高不可攀的神仙洞府,那想得到主持者竟是邪派的頂尖人物。   翠雲谷位於翠雲峰山腳,谷地開闊平坦,十多座粉牆黑瓦的房舍叢布在谷北的林木間,小路交錯,野花叢叢,芳草萋萋,遠有翠色濃重、層次分明的群山作襯,近有黃綠相間的田園圍繞,如圖似畫,確是避世的桃源勝地,令人更難聯想起妖道和枕戈待旦的戰士。   南端谷口是大片柏榆樹林,在這種天氣裡,憑高下望,就算林內確密藏軍營,也難以覺察。   接連谷口是下山的道路,穿峽而去,蜿蜒往下,不過受山勢阻隔,故看不到山外南面的平野。   寇仲信心動搖,道:「若李密的大軍確藏於谷內,怎會一聲馬嘶都沒有?」   此時往偵察的玲瓏嬌一臉喜色的潛回來,興奮地道:「果如所料,谷內林木中營帳處處,滿佈瓦崗軍,但卻不見戰馬騾子等畜牲,看來是另藏他處,免了他們登山之苦。」   眾人大喜。   寇仲道:「我和小陵留在這裡繼績監視,你們分別回去通知大小姐和大將軍,一切依原定計劃行事。」   又商議一番,約定如何聯絡與會合等細節後,宣永和玲瓏嬌欣然去了。   到黃昏時,雨過天清,山谷的情況一覽無遺。從他們所處的危崖下望,密林間隱見營帳,還不時有軍士往來於營地與房舍之間。   寇仲躲伏在草樹間凝神觀察,良久始道:「小陵!我總覺得有點不妥當。」   仰躺一旁的徐子陵道:「是否因見不到沉落雁的扁毛畜牲,又或因營內沒有馬兒呢?」   寇仲不答反問道:「我們被沈婆娘害了這麼多次,差些兒每趟都中她奸計,以我們的聰明才智亦這麼窩囊,你說她厲害在甚麼地方?」   徐子陵靜心細想,同意道:「你倒沒誇大,若說陰謀手段,談笑用計,我們似都一直落在下風,從翟讓被殺到王世充被剌,沒有一趟我們是鬥贏她的。」   寇仲苦思道:「還記得我們初遇她時,定下三擒投降之約一事嗎?她布下『野叟』莫成的陷阱,像未卜先知似的讓我們自己坐上賊船去,又故意在亂石急流弄翻船兒,利用我們的好心腸以為在拯救老人家時制著我們。每一都顯示她最懂因人而異的揣摩對方心理。既是如此,她怎都該猜到我們會來老君觀瞧瞧吧!那會蠢得躲到這來呢?」   徐子陵猛地爬起來,陪他同往下望,劇震道:「你說得對,下面的軍營定是沉落雁的計中之計,十個軍營該有九個是空的,只要數千作幌子的詐兵,便能令我們誤以為瓦崗的奇兵佈伏於此,而真正奇兵,則在別處。今回糟了!天黑後我們怎樣去尋找呢?」   寇仲道:「我們只能盡力而為,真正伏兵處怎都不該離偃師太遠,所以理該在附近某處山中同樣相似的環境裡,那才不虞馬兒太辛苦或嘶聲遠揚,來吧!先下去摸個清楚,肯定我們沒有冤枉沈婆娘,才決定該怎麼辦。」 第八章 前後夾擊   兩人在邙山外一處山頭頹然坐下。   天上雲層閉月,地平盡處隱見光暈,那就是洛水之北的偃師城。   足有兩個時辰兩人在山中盲目摸索,從金墉那邊直搜過來,仍沒摸到半點敵綜,累得兩人力盡筋疲,真元耗損。   寇仲狠狠罵道:「都是今早那場雨累事,不但洗去地上的痕跡,連氣味都滌走了。」   徐子陵搖頭道:「那只是場雨粉,怎都該有痕跡留下。」   寇仲苦笑道:「當然有痕跡,不過只是通往老君廟去的。咦!」   徐子陵道:「你想到甚麼?」   寇仲沉吟道:「宣永不是說過李密的主力軍至早也須多一晚工夫才可從地道潛往北邙山嗎?為何剛才金墉城外水靜河非,沒有半點異況?」   兩人同時一震,醒悟過來。   寇仲歎道:「好一個沈婆娘,果然厲害,這定是偷龍轉鳳之計,把新兵換精兵,而精兵則借新兵掩護,潛往某一有利突擊的目的地,此計確是厲害,我們差點便上當。」   徐子陵苦惱道:「現離天亮不足兩個時辰,我們到那裡找伏兵呢?」   寇仲道:「李密的精兵是前天由金墉開出,晝伏夜行,說不定現在仍應在行軍途中,這麼浩浩蕩蕩的四萬騎兵,欲要避人耳目,只有躲往邙山這帶山區一法。那即是他們仍須繞個圈子往這邊來,他們一是已抵目的地,又或是將要到了。我們快去!」   徐子陵道:「且勿焦急,今次若我們再猜錯,就失去了破敗李密的千載一時之機。照形勢論,無論是單雄信的新兵,又或李密的奇兵,都只有背邙山佈陣這唯一可行的戰略,可免後顧之憂。所以我們可假定單雄信的新軍將在偃師之北背邙山佈陣紮營,誘偃師部隊出擊,而李密則把主力軍隱在附近邙山某處山頭之後,好方便輕騎出擊。若真是如此,李密藏軍之處,已呼之欲出!」   寇仲把耳朵貼往地面,好一會後才坐起來,苦笑道:「沈婆娘定是吩咐手下以布包紮馬蹄,小弟半點聲音都聽不到。」   徐子陵彈起來道:「那就用腳走路,用眼去看吧!」   兩人縮入草叢,沉落雁的怪鳥盤旋兩匝後,遠飛去了。   兩人透過草叢朝對面的山坡下的樹林瞧去,只見營帳連綿,井然有序,與邙山外偃師間的草原只是一丘之隔,騎兵若策騎越過山丘,只須一個時辰便可摸到偃師的城牆,確是方便無比,但又非常隱蔽。   這裡離翠雲谷足有五十里遠,位於偃師東北處,外面尚有廣闊的長草原和疏林矮樹。假如單雄信在偃師正北倚邙山紮營,這地點剛與其成了犄角之勢,深合兵法之旨。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現在我們分頭行事,你立即趕返偃師,楊公卿無論如何立即出兵,趁李密陣腳不穩,人疲馬乏之際揮兵強攻。我則去找翟嬌,當李密被迫倉忙應戰時,我們就從後放火襲營,令他腹背受敵。擄得沈婆娘後就送你作一晚便宜老婆,哈!」   徐子陵沒好氣道:「記煙花訊號,千萬不要延誤軍機。更勿要先被沉落雁的怪鳥發現,唉!又來了!」   敝鳥去而復返,今次還直朝他們藏身處飛來,似是有所發現。   徐子陸運聚功力,全神以待。   豈知怪鳥一個盤旋,升往高處,呼的一聲走了。   寇仲道:「幸好這扁毛畜牲不會說話,否則便槽了,還不快溜!」  ****************************************************************************   「砰」!   楊公卿一掌拍在桌上,猛地立起,大笑道:「李密果是用奇的宗師,不過今次上得出多終遇虎,用奇用出大禍來,我要教他來得去不得也。」   眾將領轟然起立,人人情緒高漲,士氣昂揚。   王玄恕包興奮得兩眼閃亮,俊臉生輝。   徐子陵生性雖淡薄無為,但也因受營內氣氛感染,熱血沸騰。   想起李密的陰險殘忍,殺人如棄草拾芥,更想起翟府無辜的婢僕小孩,任恩和他的兄弟遇難,他便恨不得斬下他的頭來。   楊公卿奮然道:「全軍已整裝待發,一切準備妥當。」   接向立在兩旁的二十多名將領喝道:「我們由東門出城,先沿河東行,繞過密林後,才改往北走,直撲李密奇兵藏身處。」   眾將領命先行。   楊公卿向徐子陵道:「我知徐兄弟一向不愛舞刀弄棒,不過戰場非比江湖,手執利器總是方便一點,徐兄弟愛用甚麼兵器呢?」   徐子陵聳肩道:「那就煩楊大將軍給我弄根長槍來吧!」  ****************************************************************************   寇仲、翟嬌、屠叔方三人蹲伏在一塊巨岩後,透過密林邊沿的長草叢,遙觀李密營地的動靜。   在黎明前令人怠倦的暗黑中,寇仲仍感覺到翟嬌眼中噴射出仇恨的火,暗下決定待會襲營時,必須片刻不離她左右。否則假若這性情暴烈、貌醜而心高氣傲的大小姐有甚麼三長兩短,他怎向素姐交待。   翟嬌的聲音像從牙縫內並發而出的狠狠道:「李密你也有今朝一日,擇營講求自固,現在營地廣佈丘坡下水溪兩岸密林之內,既無險以據,更無要隘可守,無論潛襲火燒,均可教你吃不完兜走。」   寇仲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   翟嬌經過家散人亡的慘劇後,雖然性格沒變,但識見和遇事的態度卻回然有異,再非昔日那受驕縱的千金小姐。   屠叔方道:「李密並沒有犯錯,因為他這次行動的目的是要以奇兵克敵,故背山險,向平易,選取這易於防守和出擊的地方,假若偃師軍至,便可馳上山坡,於山頭佈陣,只是算漏了我們這批從後施襲的部隊吧了!」   宣永這時潛回來道:「敵人剛吃過乾糧,人馬均在爭取休息的時間,連放哨的兵士都在打瞌睡,是襲營的最佳時刻。若天亮後給工事兵在營地四周掘壕佈防,襲營的難易便有天壤雲泥之別了。」   翟嬌不耐煩地道:「小仲你是怎麼攪的,為何仍不見偃師的騎兵?」   寇仲賠笑道:「放心吧!小陵辦事你也不放心嗎?」   就在此時,天空傳來振翼之聲。   沉落雁那頭通靈的怪鳥從南面飛至,在營帳盤旋急舞,一副情急之狀,敵營一陣騷動,像波紋般延往整個營地。   寇仲鬆了一口氣道:「來了!準備出擊。」  ****************************************************************************   當偃師約二萬輕騎精銳,傾巢而出,先沿洛水北岸東行三里,再改北上撲向離偃師只有二十餘里的瓦崗主力大軍營地時,單雄信的新軍剛開始在偃師北背靠邙山的數個山頭布營設寨,忙個不休。   勝敗之別,確只是一之差。   假若讓李密多一天的時間,兵將得到充份的休息,立穩陣腳,將會是另一個局面。   偃師部隊兵分三路,由王玄恕和另一將領各率一隊由五千人組成的先鋒軍,從左右往敵陣推進,而楊公卿、徐子陵和玲瓏嬌的中軍則分為前、中、後三軍,正面馳往李密藏軍之處。   曙光初現,宿鳥驚飛。   平林山野霧氣深濃,天地蒼茫。   左右兩支先鋒部隊,首先抵達林區的邊沿,林外就是廣達兩里,闊達十餘里的長草原。   王玄恕依計隱伏,靜待中軍的到達。   敵人的旗幟和騎隊,雜亂無章的湧現山頭,顯是因他們的突然攻至而手足無措,倉皇驚懼。   中軍的先頭部隊此時馳出樹林,分作三組,布列平原之上,隊形整齊劃一,仿如一個有機的生命體,見到對方惶然佈陣山頭,人人無不戰意昂揚,躍躍欲試。   就在瓦崗軍的箭手和盾牌手尚未而好陣勢之時,楊公卿已至,見狀縱聲長笑道:「瓦崗小兒,今趟楊某人若不教你一敗塗地,以後楊某人的名字要倒轉來寫。」   徐子陵看得點頭稱許。   己方大軍養精蓄銳,士氣如虹,若耽擱時間,只會令氣勢衰竭減弱,所以趁敵人此際陣腳未穩之時,揮軍強攻,正深合兵法之旨。   萬蹄齊發,轟鳴震天,喊殺聲瀰漫整個戰場的慘烈氣氛下,由三組各二千人組成的中軍先鋒隊伍,有組織地朝山丘上的敵人衝刺。   前數排的騎士均手持長盾,另一手持槍,以擋挑敵人箭矢,後方的戰士則彎弓搭箭,準備射進敵陣之內,掩護前方戰友破入敵陣去。   楊公卿、徐子陵的四千部隊,緊隨於後方,徐徐推進,支援強攻的前鋒銳騎。   十六面大鼓,敲得隆隆作響,更添主動進軍的王軍威勢。   徐子陵暗中留意,楊公卿不斷發出命令,隨在他後的旗手便不斷以不同手法打出各色旗號,而埋伏兩側的翼隊即以旗號相應,始知軍有千軍萬馬,事有千變萬化,決非麾左而左,麾右而右,擊鼓而進,鳴金而退這麼簡單。   前方驀地殺聲震天,箭矢嗤嗤,待之已久的決戰,終到了短兵交接的時刻。   兩方馬蹄聲同時響起,側翼兩軍離林奔殺而出,分從東西兩邊斜坡衝往敵陣。   大戰終全面展開。  ****************************************************************************   寇仲、翟嬌、宣永、屠叔方與大龍頭翟讓遺下來約二百二十五名子弟兵,正勒馬在瓦崗軍營後的一個密林內,屏息靜氣的瞧敵人慌亂地在營地東奔西馳,或踏蹬上馬,或徒步奔上山頭,人喊馬嘶,亂得像末日來臨。   眾人一手提弓,另手持扎浸醮了火油的易燃布條的箭矢,等待偷襲敵後的最佳時機。   宣永低聲道:「溪流這邊的三十多個營帳都是糧營,我們先燒糧營,然後才收理其他。」   翟嬌沉聲道:「李密是我的,我要親手把他的臭頭斬下來。」   寇仲暗叫可惜,假若王伯當隨行,他的頭便將屬於他的了。   若非王伯當,素素便很可能不會自暴自棄的隨便找人下嫁。而千揀萬揀,卻揀到個別有居心的香小子。   此時山的另一邊兵刃交擊之音和喊殺聲漫天轟響,翟嬌舞動起與她體型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大關刀,大喝道:「兄弟們,為大龍頭復仇的時刻到了!」   喝畢一馬當先,疾衝而出。   寇仲等二百多人一聲發喊,點燃火箭,奔隨而去。   火箭在空中劃出二百多道美麗燦爛得像元宵煙花的紅芒,橫過十多丈的上空,往瓦崗軍後營投去。   營帳紛紛火焚燒,射歪了的火箭也落到林葉叢中,劈啪火起。   這種火油燃性極強,遇濕反增其烈,一點不受春濃的影響。   到翟嬌等殺入敵營時,他們已射出三、四輪近千支火箭,溪澗兩邊的營地泰半火奔騰,濃煙沖天而起。   敵人那想得到會有奇兵從後方襲至,加上對前方的攻擊已是應接不暇,倉皇間根本弄不清楚犯後的只有二百多人,留守營地的疲兵登時亂成一團,潰不成軍。   翟嬌的大關刀逢兵新兵,見將劈將,且得寇仲、宣永、屠叔方三人護持左右後三方,更是如虎添翼,勢如破竹的殺入敵營內,把迎上來的瓦崗軍沖得支離破碎。   手下們更趁敵人四散奔逃之際,四處殺人放火,把戰場變成屠場,情況混亂慘烈至極點。   寇仲的井中月更是所向披靡,每出一刀,不用及身,刀氣便足使敵人受創倒地;宣永的鳥啄擊亦發揮出在千軍萬馬中縱橫自如的驚人威力,殺得對方人仰馬翻、四散避開。   只十多息的時間,這隊充滿深刻仇恨的隊伍已攻入敵營的中心地帶,只差千多步便可穿過敵營,抵達登山的斜坡。   大局已定,只剩下能否手刃李密這從來沒有戰敗紀錄的軍事強人了。 第九章 敗如山倒   士氣如虹下,兼之敵方陣腳未穩,中軍的三隊各以二千人組成的先鋒軍,像三條長蛇般疾如銳矢,快如雷電,狂如風雨的奔上山坡,破進敵陣。   來到坡頂的李密與眾將在帥旗尚未豎好之際,便指揮手下衝下斜坡攔截,希望殺退敵人的第一輪衝鋒,待重整陣腳後,再以優勢兵力迎戰。   天上箭矢交射下,兩方騎兵就在長達數里的丘坡中段相遇,近身殺著,一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楊公卿所率的四千精騎仍在穩定而緩慢的推進。   策馬在他左旁的徐子陵尚是首次正式參與戰場上兩軍對壘的血戰,且是勝敗皆速的純騎兵戰,不由為其慘烈的氣氛所懾。深感在這種千軍萬馬的情況下,無論身手如何高明,真正要倚賴的只有群體合作的力量。   楊公卿雙目精光閃閃的瞧坡頂處帥旗下高踞馬上的李密,向徐子陵道:「騎兵又名離合之兵,因其能離能合,速散速聚,百里為期,千里而赴,出入無間,急疾捷奔,所以為決勝之兵也。今趟我方若非全是利於邀擊奔趨的騎兵,李密小兒何用狼狽至此。」   徐子陵見李密迎戰的騎兵隊雖不住倒下,但由於不斷有人補充,堪堪把己方騎隊壓得難作寸進,形成混戰之局。正擔心時,己方兩翼的騎兵已從兩邊衝擊敵人,登時令瓦崗軍應接不暇,亂及全陣。   此時他的情緒已乎復過來,冷靜如亙。   只見李密身旁是貌美如花的沉落雁,正狠狠盯自己。   就在此時李密後方濃煙沖天而起,喊殺震天。   楊公卿大笑道:「李密小兒中計了!誰能斬下他項上人頭,賞黃金百兩。」   這三句話他運氣送出,聲震全場。   戰鼓狂響,楊公卿最精銳的騎兵隊,終於投入戰場,拉開了全面決戰的局面。   徐子陵想起翟讓龍頭府上下和任恩一眾的血仇,策馬衝出,奔上斜坡。   跋了一晚夜路的瓦崗疲兵,見後營處火沖天,更是無心戀戰,四散奔逃,再擋不住愈戰愈勇,氣勢如虹的偃師精騎。   李密和他的近萬親兵終於動了,朝楊公卿的中軍衝殺下來,希望能挽狂瀾於既倒。只可惜自古以來從沒有一處地方比戰場包是現實和冷酷,敗局若成,即使孫武復生,孔明再世,也回天乏力。   徐子陵領一隊五百多人的戰士,勢如破竹的直往李密迎上去。   每槍擊出,或挑或刺,掃打格卸,螺旋勁都像山洪暴發般把擋者衝擊得拋斃墮馬,無一倖免,尤其是他只須對付上方衝下來的敵人,更能把長槍這種攻堅遠擊武器的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在這鋒刃相對的時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仁慈根本沒有容身之所。   「噹」!   一把長劍活像從天而降的神劍般,硬架了他以為必殺的一槍。   徐子陵定神一看,才知使劍者竟是與王伯當齊名號稱瓦崗雙虎將的裴仁基。   前方密密麻麻的全是瓦崗軍,壓力登時倍增,左右兩方的戰士紛紛倒下,其空位瞬給後繼者補上。   徐子陵一聲長嘯,心中湧起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友軍慘死的血仇,手中長槍幻出千萬道槍影,氣芒嗤嗤,有如狂風巨浪般向裴仁基攻去。  ****************************************************************************   寇仲等以悍若雄獅的翟嬌為首,二百多人由散歸聚,像一把利刃般直刺進敵人的後軍去。   此刻後方已是烈濃煙,再沒有退路,且有時晨風把煙屑捲來,嗆得人只想盡快遠離。當他們拚命殺上漫長的丘坡,敵人在沒有弄清楚他們的虛實下,拚命的往兩旁散避,大大增長了他們的威勢。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這二百多人全是翟讓的子弟親兵,由瓦崗起義便一直追隨翟讓,等待這復仇的機會已盼得頸都長了,又知若不能與前方己軍會合,便只有死路一條,益發人人拚命。   一邊是心慌意亂的疲兵,另一方則是下了死志的復仇部隊,相去之遠,實不可以道里計。   瓦崗軍已進入像瘟疫蔓延傳播般的恐慌裡,再難以組織有效的抵抗。   寇仲等衝散了一個李密遣來阻截他們騎兵團後,終於抵達山頭。   只見漫山遍野都是四散逃竄的敵軍,而激烈的戰鬥則分別在丘坡中段和兩邊山頭進行,一些突破了敵人防線的偃師部隊,則在潰不成軍的敵陣內左衝右突,縱橫殺敵。   丘坡上死傷密佈,充份顯示出戰爭的冷酷無情,鮮血把草叢坡地染出一片片的血紅,觸目驚心。   翟嬌一眼便瞥見李密帥旗在處,大喝道:「翟讓之女今天討命來啦!」   拍馬便朝下方李密的親兵部隊衝去。   他們都是頭紮紅中,以資識別。   己方之人見了,自是立即讓路;而李密這批特選的精兵,泰半是翟讓舊部,認得來者乃大小姐翟嬌,在心理上已不敢阻擋,兼之敗勢已成,見她領大批死士殺至,立時心膽俱寒,只懂急急逃亡。   瓦崗軍最後僅餘的一點鬥志,終於土崩瓦解。   當眾人彷若如入無人之境般殺到李密的親兵部隊背後時,百多人迎上坡來,領頭者認得出來的有徐世績和「長白雙凶」的符真、符彥兩兄弟,前者手提長戟,後兩者仍是慣用的長柯斧和釣劍,三人均血染戰袍,神情猙獰卻疲憊。   寇仲發出一陣震天長笑,離馬躍起,凌空望三人撲去,大叫道:「寇仲來啦!」   寇仲之名,此時已是天下皆知,李密親兵群中登時有人聞聲生怯,離隊逃生。   「噹!噹!當!」   寇仲不住彈起又下撲,手中井中月閃電下劈,硬把三人截下。   翟嬌等人亦殺至,立時把這隊反撲之軍沖得七零八落。   符真、符彥膽氣盡消,使不出平時一半功力,見狀首先往旁逃去。   徐世績獨力難支,翻身墮馬,險險避過寇仲必殺的一招。   翟嬌俯身舞關刀,橫劈其胸。   徐世績也是了得,在這種情況下仍能拋掉長戟,拔出佩劍,硬格了她的關刀。   「噹」!   徐世績連人帶劍,給劈得拋跌往坡下,但也保住了小命。   這數年來,翟嬌日夕苦練,為的就是這一刻,那有去理其他人,狂喝一聲,朝李密殺去。   宣永、屠叔方和一眾手下慌忙追隨時,勇不可擋的寇仲腳尖點在徐世績的空馬背上,騰身而起,飛臨正與徐子陵等戰作一團的李密、裴仁基、沉落雁、祖君彥等的上空,狀若天兵下凡。   在一般情況下,如此凌空把身形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箭矢刀槍之上,實與自殺無異,不過這刻眾敵自顧不暇,避之唯恐不及,那還有時間攻擊他。  ****************************************************************************   徐子陵在傷了裴仁基後,終與李密正面交鋒。   自荒村一會後,徐子陵尚是再次和這個名震天下的霸主正面相對。   李密身形魁梧奇偉,容顏古拙,長髮披在兩邊寬厚的肩膊處,襯爍閃生光的甲胃,揮動手中重鋼矛時長髮飄飄,目如寒電,確有不可一世的梟雄氣概。   不過他身上已多處受傷,一連剌出十數矛,都給徐子陵拚力擋格,戰得難解難分。   徐子陵每擋他一矛,都像給千斤大石砸上,震得氣血翻騰。   幸好他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真氣別走蹊徑,不但能將對方氣勁化去,還另再生新力,一槍重似一槍。   不過他的騎功顯是不及對方,故只能處於守勢,堪堪敵李密。   寇仲凌空撲至,立時扭轉了整個局勢。   李密此際身邊雖剩下不到二千親兵,但始終軍力較敵方多上一倍,又佔山坡高處之利,如非寇仲的奇兵從後攻來,理該可再苦守一段時間,那時或可且戰且退,不至像目下般四散奔逃,難以成軍。   但偃師部隊始終尚未能把瓦崗軍削弱至聚而殲之的局面,只是佔盡上風,隨阻截逃走的敵人不住擴闊戰場,使戰事蔓延往山坡下的長草原和疏林區去。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李密心中暗歎。   若換了非是決死戰場,乃是平時江湖拚鬥,即使面對強如徐子陵寇仲的聯手,他也可以施出渾身解數,爭取勝利。   可是在眼前這種形勢下,他成了眾矢之的,以千百計的敵人一波一波的向他殺來,任何一個時間他都要應付多種武器,不但甚麼精湛的招式都用不上,很多時還要選擇究竟是捱刀子還是去槍尖,以避開真正致命的攻擊。   他自然更不敢全力出手,以免真元損耗過巨,至乎後力不繼。   用的儘是簡單直接而有效的招式,誘敵惑敵的慣常手法,在此全派不上。   他曉得若讓寇仲來至頭頂處,又給徐子陵這級數的高手纏,拚下去只是死路一條。   李密正要高呼撤退之時,沉落雁已策騎切入他和徐子陵之間,嬌呼道:「密公快走!」   李密知道眼前乃唯一逃走的機會,終狂喝出自他出道爭霸天下以來從未出口的一句道:「大夥兒走!」   離馬躍起,手中鋼矛疾射寇仲。   「噹」!   兩人同時往反方向拋開。   「呼」!   翟嬌的關刀脫手飛出,橫過三丈的戰場上空,揮向李密。   裴仁基等同時驚叫道:「密公小心!」   「鏘」!   李密回矛掃正關刀,再借力飛起,落下時把一名敵人踢下馬背,策騎朝東竄走。   徐子陵此時連擋沉落雁十多劍,卻沒還攻半槍,苦笑道:「美人兒軍師請!」   沉落雁熱淚盈眶,哭叫道:「徐子陵你好!」   勒馬追在己方敗退的戰士之後,狂馳而去。   翟嬌發了狂的領著人馬,銜尾窮追。   寇仲和徐子陵深知窮寇莫追之理,怕她有失,慌忙緊隨。   撤退的號角終於響起,用以指示敗走的方向。   混戰變成追逐戰,追殺十多里,楊公卿因顧忌單雄信的軍隊,始鳴金收兵。   自王世充軍與瓦崗軍開戰以來,這尚是破天荒第一趟的首場勝仗。   是役李密大敗逃往洛口,四萬騎兵餘下者只有萬餘人,傷亡慘重之極。   而偃師軍則方只折損了二千餘,勝得輕鬆漂亮。  ****************************************************************************   寇仲赤上身,大馬金刀般坐在洛河旁一塊石上,讓隨軍大夫為他治理左臂,右腰和胸膛的創傷。   楊公卿已率大軍趕返偃師,防止單雄信趁偃師防守薄弱之際攻掠城池,只留下一千戰士,以阻截李密回頭偷襲,又或與單雄信的部隊會師,重整軍容。   徐子陵早包紮妥當,他的傷勢也比寇仲輕,皆因由開始便佔盡優勢,不若寇仲以微薄兵力,深進敵陣。   太陽降至西山之上,戰士在附近數座小丘高處佈陣休息,遙望下游洛口方向兩岸的平野。   四艘戰船泊在岸旁,為他們送來了軍糧醫藥和收拾殘局的仵工。   己方戰士的遺體都會送返偃師安葬,敵骸則就地掘坑埋葬,以免引發瘟疫惡疾。   翟嬌、宣永一眾仍在附近搜索敵,尚未折返。   寇仲向徐子陵苦笑道:「在戰場上任你武功蓋世,仍是沒有可能不受傷的,問題是如何避過致命之擊。現在小弟渾身筋骨痛,就算與祝玉妍惡戰也沒那麼吃力。」   徐子陵瞧四名仵工吃力地推一架載滿骸的手推車朝戰船走去,一時說不出話來。   此時偵察李密敗軍的玲瓏嬌率十多騎趕回來,甩蹬下馬,英姿爽颯的來到兩人間,報告道:「今趟李密敗得極慘,沿途不斷有人支持不住墮下馬來,連帥旗都掉了。恐怕他在起兵時發夢都想不到會有如此慘痛一役。」   寇仲上上下下在她玲瓏浮凸的嬌軀巡視數遍,微笑道:「只有像嬌嬌那樣在血戰場上遙控全局的,才可以毫髮無損,哈!」   玲瓏嬌俏臉飛紅道:「你若是諷刺我沒有戰場出力,我絕不會放過你。但見你喚我作嬌嬌那麼好聽,又見你傷得臉青唇白,就暫且饒過你。」   寇仲笑道:「我只是見你嬌體無恙而心中欣慰吧!李密是否已滾回老家洛口去呢?這老小子溜得真快。」   翟嬌也回來了,滿臉興奮神色的躍下馬來,叫道:「我們立即進攻洛口。」   宣永和屠叔方都聽得眉頭大皺,向寇仲連使眼色。   寇仲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道:「果是英雄所見略同,現在我們坐船回偃師,與楊大將軍商議進攻洛口的大計。」   眾皆愕然。   要知單雄信仍有近六萬的部隊駐在偃師之北邙山之旁,無論這批新軍如何不濟,貿然進攻洛口豈能沒有後顧之憂。   不過現時無人不對寇仲的奇謀妙計心悅誠服,如他必是胸有成竹,才有此語。   寇仲執起擱在一旁的井中月,遙望洛口的方向,淡然道:「李密絕不甘心就這麼逃往洛口去的,必設法與單雄信的部隊會合,希望能反敗為勝。所以只要我們能阻止他們會師,又能令單雄信不敢妄動,那鎮守洛口的邴元真就只有投降一途,王伯當更無力保住金墉。乘勝追擊乃擴大戰果之法,大小姐以為然否。」   翟嬌尚是首次衷心感到寇仲的話聽得入耳,欣然道:「小仲你確是當世不可多得的將才,當年若爹遇到的不是李密那奸賊而是你,天下就是我瓦崗軍的了!」 第十章 大封親族   徐子陵呆立船頭。   河風迎臉刮來,吹得他衣衫飄揚,卻拂不去戰爭慘厲的可怖回憶!   他明白戰爭的必然和無可避免,就像江湖間永無休止的鬥爭仇殺。   即使以師妃暄的超然,仍難以無視萬民的疾苦,瞭解以武止武乃和乎統一的必須手段。   寇仲來到他旁,望往前方下沉的一輪紅日,悠然道:「激戰之後,尤令人感到日常平凡中毫不平凡的事物的珍貴。試問在戰場上殺決生死的時刻,誰有心去留意日出日落的動人美景?」   徐子陵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仲少似乎很享受大戰後的餘韻。」   寇仲道:「只要沒有丟命,誰都會感到莫以名狀的喜悅,何況在大勝之後,又是勝得那麼險!」   頓了頓思量道:「我定要組成一支無敵的親衛騎隊,否則將來遇上李世民時,怎抵擋得住他的黑甲精騎?」   宣永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道:「寇爺這想法極有見地,不知可曾聽過用騎之十利呢?」   寇仲欣然道:「願聞其詳?」   宣永來到寇仲之側,正容道:「一曰迎敵始至;二曰乘虛敗敵;三曰追散擊亂;四曰襲敵擊後,使敵奔走;五曰遮其糧食,絕其軍道:六曰敗其關津,發其橋樑;七曰掩其不備,卒擊其未振之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燒其積聚,虛其市裡;十曰掠其田野,俘其子弟。此十旨,騎戰之利也。今次寇爺能大破李密,皆因能把騎戰的優點發揮致盡,故能以少勝多,以快克倦。」   徐子陵道:「問題是人人皆知騎戰之利,為何只有李世民才擁有無敵的騎兵,且人數只限在千餘之數?」   宣永答道:「這種事總是知易行難。誰不想自己的騎隊有過人之威,但卻受到將才、騎術、戰士質素、戰馬和裝備的種種限制。若純以騎兵論,天下莫過於累代養馬賣馬的飛馬牧場,故雖只區區數萬正規戰士,卻能東拒杜伏威,西抗朱粲,北阻王世充,下壓蕭銑、林士宏,更使三大寇難作寸進,正顯出騎射的威力。來如火去如風,教人防不勝防。」   寇仲雙目立時亮起來。   偃師出現前方,城上旗幟飄揚。   寇仲鬆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只要偃師你老人家仍安然無恙,李密今次就真要完蛋了!」  ****************************************************************************   楊公卿聽罷,目光在圍桌而坐的寇仲、翟嬌、宣永、王玄恕、屠叔方、玲瓏嬌六人身上巡視一遍後,點頭道:「李密和邴元真均無足懼,但單雄信這支新軍現在壘固守,只要能擋得我們十天半月,待李密重整陣腳後,局面便會完全不同。」   翟嬌望向寇仲,顯然因他一手策劃出大破李密這近乎不可能的奇跡後,對他觀感大改,唯他馬首是瞻。   徐子陵並沒有出席這個大戰後最重要的軍事會議,避進靜室去。   寇仲油然道:「由於李密以為我們缺糧,所以決定速戰速決,以免我們能從東都補充糧草;故今次南來,肯定攜糧不多。因此只要我們能使金墉的王伯當自顧不暇,無法支援單雄信,那麼任單雄信擁有百萬大軍,也只落得投降一條路可走。」   翟嬌點頭道:「王伯當守金墉的兵力不過數千人,且屬新募之兵,絕對無力守住金墉。」   宣永道:「金墉城內有我們的人,只要大將軍虛張聲勢進攻金墉,人心虛怯時,我們便可乘機燒其糧倉,內外交煎下,王伯當除了棄城渡河退往河陽外,別無他法。」   楊公卿動容道:「這確是可行之計。」   王玄恕皺眉道:「假若我們進軍金墉之時,單雄信兵分兩路,一旅往援金墉,另一旅進攻偃師,而李密則乘勢東來,我們豈非要陷於危局嗎?」   楊公卿笑道:「二公子不用擔心。先說金墉城,我方只要派出五千勁騎,進屯金墉城外,單雄信聞信之時,我們早守穩陣腳,至乎可以輕騎突襲,令他的新軍疲於奔命。際此人心惶惶之時,單雄信的新兵根本沒有應戰的士氣和能力。」   屠叔方悠地吸了一口旱煙管,吐出煙霞,微笑道:「只要能迫得王伯當棄守金墉,便由屠某人往見單雄信,向他痛陳厲害,看他是否識時務的明智之士。不過在見他之前,最好能先令邴元真不戰而降,那李密將勢窮力促,永無東山再起之望。」   玲瓏嬌也發言道:「單雄信至少要有十來天的時間,才可伐木造車作梯,作好攻打偃師的準備,所以現在他理該不敢輕舉妄動。」   楊公卿道:「拿下金墉城只是小事一樁,就算燒不掉王伯當的糧草,但只要我們虛張聲勢,保證王伯當要望風而遁。金墉並非堅城,遠遜偃師,它以前沒曾失陷,只因李密有大軍牽制我們吧了!」   略歇後又道:「不過若要邴元真投降,就必須把李密引離洛口,否則憑他一向的威望,會令邴元真心懷顧忌。」   宣永胸有成竹地道:「無論是邴元真又或單雄信,均是翟爺的舊部,對李密害死翟爺一事都心存不滿,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罷。近年來李密不住扶掖他手下的親信,此事更添他們不滿的情緒,所以只要我們能營造出一種深深威脅到他們的情勢,我可包保他們投降歸順,而不會再為聲威劇降的李密賣命。」   楊公卿瞧往寇仲道:「寇軍師對此有何良策?」   寇仲笑道:「此計叫兵分兩頭,虛張聲勢。一邊派出快騎直迫金墉,另一邊則整軍渡河,裝出從陸路以攻城裝備硬撼洛口的姿態。兩者必須以前者為先,待迫走王伯當,才可作渡河之舉。」   王玄恕道:「若要把攻城裝備運到對岸營地,由於浮橋負重有限,須時頗久,單雄信和李密聞信來襲,豈非不妙之極?」   寇仲微笑道:「所以才要先迫走王伯當,斷單雄信的後路,再勸他投降,才可進行此事。那時李密聞風而至,發覺單雄信擁兵自守,邴元真又獻上洛口,他除了逃命外,還可以有甚麼作為呢?」   楊公卿哈哈大笑道:「寇軍師確是算無遺策。事不宜遲,今晚我們好好休息,犒賞三軍,激勵士氣。明晚我們便趁黑行兵,派出五千騎兵往金墉虛張聲勢,只要王伯當棄城逃走,其他連環妙計便可逐一進行,教李密小兒一蹶不振,含恨終身。」  ****************************************************************************   寇仲和徐子陵左右伴翟嬌,立在北牆的哨樓上,遙觀北方延綿達一里的敵營,後邊就是邙山。   翟嬌已改變了很多,雖仍是性情火躁莽撞,但明顯比以前作為千金小姐時肯講道理、納人言。   兩人由於素素的關係,都對她特別尊敬和愛護。   翟嬌忽然歎了一口氣道:「若爹在天之靈,知道由他一手創立的瓦崗軍,竟是被自己女兒所破,不知會否感觸傷情,難以排遣。」   寇仲明白她那矛盾和患得患失的心情,婉言開解道:「假設佛家所言輪迴之說屬實,那大龍頭現在可能是個白胖胖的可愛小嬰兒,當然忘掉了前生的一切事,且樂而忘憂。又假設人死如燈滅,那就像長睡不醒,四大皆空,亦不會再興煩惱。所以大小姐不必為大龍頭在天之靈費神擔心,現在只須想手刃李密老賊後的痛快感就成啦!」   翟嬌的一對巨眼亮起來,肯定的道:「爹準是投胎作了個健康的小寶寶,若我能找到那小寶寶,豈非可和爹再在一起嗎?你兩個小子快給我想辦法?」   兩人聽得心中惻然。   翟嬌直到這刻,仍不肯接受翟讓人死不能復生的殘酷事實,才有這種妙想天開的請求。   連聲催促下,寇仲抓頭道:「唯一的方法,或者可找個精通巫術的靈媒婆子來詢問,看大龍頭能否親自提供情報。」   「啪」!   翟嬌的巨擘重重拍在寇仲肩背處,痛得他滋牙裂嘴時,大喜道:「小子果然懂得動腦筋,江湖上擅招魂通靈者,莫過於四川合一派的通天神姥夏妙瑩,殺了李密後,你們就陪我去找她。」   寇仲失聲道:「這是甚麼旁門左道的邪派?」   翟嬌怒道:「只要能找到爹,管他甚麼勞什子邪派正派,你們究竟陪不陪我去?」   徐子陵軟弱地應道:「不過!我們可先要去找素姐呢。」   翟嬌劇震道:「素素仍在生嗎?」   寇仲愕然道:「誰說素姐。嘿!」   翟嬌雙目湧出熱淚,顫聲道:「素素在那裡?」   對這位大小姐來說,這世上最親的兩個人,翟讓之外就輪到陪她長大的貼身愛婢。此時乍聞素素仍在世間,感情豐富的她那能控制情緒。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內心絞痛,強烈的自責令他們感到沒有臉目面對翟嬌。   徐子陵低聲道:「素姐現在巴陵,已。唉!已嫁人生子。」   翟嬌猛地探手抓徐子陵的臂膀,喝道:「殺了李密後,我們先去找素素,然後再往四川。素素嫁了給那個傢伙?」   寇仲無力地以僅可耳聞的聲音答道:「那傢伙叫香玉山,是自號梁帝的蕭銑麾下大將,唉!這傢伙。」   翟嬌淚珠猶掛的臉上露出真誠的笑意,一點沒有覺察兩人的欲語還休,放開徐子陵,欣然道:「素素沒死就好了!」   寇仲誠惶誠恐的試探道:「我們尚要辦妥一兩件事情,才可以去找素姐呢。」   翟嬌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地點頭道:「我也有事要辦,看看如何約定一個時間地點,然後同赴巴陵吧!」   兩人那敢拒絕,只能心中叫苦,黯然神傷。   勝利的喜悅全被深重的內疚所替代。   寇仲與徐子陵把翟嬌送回她在帥府的臥房後,來到後圜的亭子裡愁容相對。   寇仲歎道:「最好大小姐見到素姐所嫁非人,一怒下把我們宰掉,那我們便可重新投胎,把前世的事全忘掉,一了百了。」   徐子陵頹然坐於石凳處,搖頭道:「這只是懦夫的想法,到巴陵後,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帶走素姐母子,誰敢反對攔阻我們就殺誰。」   寇仲沉痛的道:「假若反對的是素姐,難道你把她殺了嗎?且若告訴她香玉山只是個不折不扣的感情騙子,已被李靖深深傷害過的她怎愛得起那打擊。」   徐子陵把臉龐埋在手裡,呻吟道:「老天爺啊!教我們怎辦才好。」   寇仲皺眉苦思道:「卜天志或者可幫我們這個忙,至少他可回巴陵探探素姐的情況,使我們可根據情報再想辦法。」   徐子陵抬頭道:「這不失為沒有辦法中唯一可幹的事。最好是我們能抓到香玉山的最大弱點,迫得他自動放手。」   寇仲伸手搭在他肩頭處,低聲道:「應付完江都的事後,我和你一道回巴陵,甚麼『楊公寶庫』都擱往一旁,有甚麼能比素姐更重要呢?」   徐子陵愕然道:「這怎麼行,除非你不再想爭天下,否則那才是分秒必爭的事。」   寇仲苦笑坐下道:「素姐現在是我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若她有甚麼不測,我這生人都休想快樂得起來,爭天下還有甚麼意思。」   徐子陵點頭道:「由江都坐船西上巴陵,只是十天功夫,怕只怕蕭銑不讓我們帶走素姐,此事必須從詳計議。夜了!回房休息吧!」  ****************************************************************************   翌日偃師仍是充盈大勝後的氣氛,軍將們抹馬勵兵,準備對付下一場大戰。   飽城的裝備排放在通往南門的大路上,隨時可離城渡河,運往對岸,擺出進攻洛口的姿態。   由於水路被敵人設防封閉,所以陸路成了攻打洛口唯一可行途徑。   到正午時份,兩艘戰船從東都開抵,另一大將張鎮周奉了王世充之命前來來犒賞大捷三軍,並帶來了一千援軍。   張鎮周接和楊公卿避入密室說話,整個時辰後才喚寇仲進去,卻撇開了王玄恕。   兩人神色出奇的凝重。   寇仲坐下後訝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難道給楊侗和獨孤峰佔得上風嗎?」   張鎮周冷哼道:「獨孤峰知道李密大敗後,立即逃出東都,我們破入皇宮,把元文都、盧達兩人當場處斬,關起楊侗,東都已完全落在我們手上。」   寇仲大惑不解道:「那兩位大將軍的臉色為何這麼難看?」   楊公卿沉聲道:「現在尚書大人正要迫楊侗禪讓,準備稱帝。」   張鎮周接口道:「鄭國公欲以鄭為國號,並大封親族,據我所知:將以玄應為太子,玄恕封漢王,王弘烈為魏王,王行本為荊王,王泰鎮為宋王,王世惲為齊王,王道徇為魯王。而我們兩人和郎奉、宋蒙秋只是四鎮將軍,調守東都外四個主要的大城。」   寇仲恍然大悟。   王世充終是不能成大器的人物,一朝得勢,便急不及待的大封親族,如此豈能教為他出生入死的將領心服。任用私人,實是王世充將來兵敗的致命原因。   張鎮周狠狠道:「此事尚未落實,若真是如此,實教人心淡。事實上今仗之所以能大破李密,戰績彪炳,功勞最大的莫如寇軍師,可是大人對此卻不置一詞,還命我暗中監視軍師。」   寇仲感激道:「難得兩位大將軍對我這麼推心置腹,不過眼下最緊要之事,莫過於徹底剷除瓦崗軍,其他都可留在日後再應付。」   張鎮周和楊公卿亦知不宜在眼下這緊急的形勢中為權位的安排分心,商議一會後,各自分頭辦事。   寇仲回去後院找徐子陵,他正和屠叔方在亭子內談話。   見到寇仲,徐子陵道:「我已把素姐的事說給方叔知曉,希望他能使大小姐待我們救出素姐母子後,才與素姐會合。」   屠叔方歎道:「素素遇人不淑,令人心痛。我現在已大致明白了情況,小姐那邊可包在我身上。說出來你們也不會相信,小姐為了籌募軍餉,這幾年來專做羊皮買賣,生意做得很大。」   寇仲坐下道:「有方叔和宣兄助她,生意自然愈做愈大哩!」   屠叔方道:「所以我才說你們不會相信,這盤生意全是她一手一腳弄出來的,用的雖是翟爺留給他的資金,使的亦是自己人,但若非她一買一賣都看得準,絕不能像目下般賺大錢。」   兩人大感愕然,那會想到翟嬌竟懂得做生意。   屠叔方續道:「除了要為翟爺復仇外,她的精神便全用在生意買賣上。現在做生意,除了講有生意頭腦之外,還要看拳頭是否夠硬。所以小姐看得她的羊皮生意很緊,我只要勸她兩句,她定會答應耐心等待素素前來相聚。」   他們這才明白翟嬌要辦何事。   屠叔方道:「宣永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人又聰明絕頂,小仲若要打天下,他可成你的左右臂助。」   寇仲尷尬的怨徐子陵道:「連這你也說出來了!」   屠叔方不悅道:「有甚麼須瞞我的?大丈夫立身行事,要敢作敢為,不忌人言。小仲有此大志,方叔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哩!」   頓了頓正容道:「李密大樹既倒,瓦崗軍自是四分五裂。憑小姐的關係,再以你寇仲現時在江湖上的聲勢,我可和小永為你奔走活動,招募一班瓦崗軍的精銳,以年輕一輩為招羅目標,對你將來的大業定會有很大的助力。錢餉方面,更是沒有問題。」   寇仲大喜道:「多謝方叔支持。」   屠叔方喟然道:「當日與小姐倉皇逃去,本以為復仇無望,但轉眼李密伏誅在即,這世上有甚麼事是不可能的。方叔對你有很高的期望哩。」   寇仲便問起道:「你們不是一直依附在李平郡的谷應泰旗下嗎?此人又如何呢?」   屠叔方搖頭道:「此人現與竇建德關係密切,雖是與李密勢不兩立。卻很難說動他投往你那一方,不理他也罷。」   足音響起。   三人瞧去,只見清麗動人的小婢楚楚,怯生生的來到三人跟前,偷瞥寇仲的秀目難掩喜孜孜的神色。   寇仲驚喜道:「楚楚何時來到的,為何我竟不曉得?」   楚楚作了個萬福道:「楚楚今早才抵此處以服侍小姐,寇爺你那麼忙,怎會知道呢?」   又對屠叔方說翟嬌要見他。   徐子陵知情識趣的隨屠叔方一道離開,讓他兩人有單獨相對的機會。   一時間,這對男女都有恍如隔世,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 第十一章 枕戈待旦   寇仲微笑道:「坐下好嗎?」   楚楚玉頰立時飛起紅雲,搖頭道:「那不合規矩。」   寇仲愕然道:「甚麼規矩?」   楚楚咬下唇輕聲道:「那是主從之別嘛!」   寇仲不解道:「我只是你的朋友,當年是擲雪球互相認識的。我們何時曾有主從之別呢?」   楚楚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似是回想起當日在大龍頭府擲雪球為戲的動人情景,欣然道:「那時怎同呢?你和徐爺是素姐的義弟。可是現在你們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連小姐都要尊敬你們。人家自然要守禮數哩!」   寇仲見她仍保持當年令他心動的可愛神情,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   本很想告訴她自己仍戴她當時所贈的墜子,但另一個念頭卻使他打消此意。   歎了一口氣道:「去他娘的禮數,我寇仲仍是那個擲雪球的小子,唉!」   若生命可重新由那時開始過,素素就不會嫁給香玉山了。   楚楚低聲道:「寇爺若沒有甚麼吩咐,楚楚便要回去看小姐有甚麼要伺候了!」   寇仲強壓下像以前般把她擁入懷裡恣意愛憐的衝動,讓她離開。  ****************************************************************************   黃昏時份,張鎮周率領五千輕騎,進軍金墉。   楊公卿、寇仲和徐子陵另率二十輕騎送行,到肯定探得單雄信的新軍沒有異舉,才折返偃師。   此時往探敵情的玲瓏嬌回來了。   眾人在帥府大堂聽她的報告,翟嬌、屠叔方和宣永均有出席,王玄恕則去了視察洛河南岸的營地,加強防禦。   玲瓏嬌道:「正如寇軍師所料,李密率敗軍撤回洛口後,立即整頓軍旅,只逗留一晚,便率七千騎兵,離城西來,似要與單雄信的大軍會合。」   翟嬌雙目噴出仇恨的火,冷笑道:「今趟要教他有命來沒命回去。」   屠叔方沉聲道:「李密此人高傲自負,可勝不可輸;現在士氣低落時卻要率兵反攻,只是自取滅亡。」   寇仲搖頭道:「他雖是輸不起,急欲挽回顏面,但絕不會笨得去與單雄信快要缺糧的孤軍會合,此事不應輕忽視之,否則我們將犯上輕敵的錯誤。」   楊公卿點頭道:「他是要誘我們去攻打洛口。」   翟嬌亦不解道:「洛口根本無險可守,若我們往攻,邴元真望風立潰,李密為何走此下?」   宣永道:「李密自不會把洛口拱手讓人,照我猜測,他是希望我們誤以為他是要與單雄信會師,因而乘機往攻洛口,斷他東歸之路。而當我們把輜重渡過洛水之時,他便向我們渡河部隊發動猛攻,而單雄信則全力攻城,此計實是非常毒辣,不過卻正中寇爺的算中。」   寇仲長長呼出一口氣道:「李密的致命傷,就是以為我們仍然缺糧,故不得不急取洛口,以攫取洛口充足的糧備,乃行此誘敵之計。」   洛口乃舊隋五大糧倉之一,共有二千個大窖,每窖儲糧八千石。李密雖曾開倉賑民,但這幾年來仍不斷往洛口倉窖儲糧,以供應瓦崗軍的需求。   翟嬌道:「那我們便佯作渡河,誘他來攻好了!」   寇仲道:「現在是他急而我們不急。先待張大將軍攻下金墉,我們有了要單雄信屈服的本錢,才可集中全力對付李密。」   接問玲瓏嬌邙山上兵營的情況。   玲瓏嬌答道:「那支部隊全是老弱殘兵,今早已開始北撤,看情況是要渡河往河陽。」   又道:「單雄信的部隊軍心不穩,不住有人拋棄兵器逃離軍營,故人數雖多,該沒有作戰的鬥志和能力。」   寇仲動容道:「知否逃了多少人?」   玲瓏嬌道:「他們是爬過木柵逃亡,布在營外的哨樓十座有八座都沒有人監察,但因是趁晚上逃走,確實數目很難估計。我曾抓起幾個逃兵來審問,都說營地謠言滿天飛,更有人傳李密已給我們殺了。故而人人無心戀戰,單雄信更停止製造攻城的器械,擺出要撤走的姿態。」   「砰」!   楊公卿一掌拍在台上,精神大振道:「李密一生人最大的錯誤,就是用這種烏合之眾來攻打我們。」   玲瓏嬌道:「單雄信的部隊幾乎全是步兵,戰馬不到五百匹。現在已開始限制每人的口糧,每日配給只有正常一半的份量,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寇仲瞧了默然不語的徐子陵一眼後,欣然道:「這就成了。我們根本不用等待金墉失陷,就可施出渡河誘敵之計。我可保證單雄信會不理李密他進攻我們的命令,擁兵自守,好待我們移師洛口之際,便逃之夭夭。那時他就可和我們討價還價,談投降的條件。」   眾人都點頭同意。   若換了是沉落雁或徐世績而非單雄信,情況自然大不相同。   因單雄信一向對李密重用蒲山公營的手下大將深感不滿,而配給他的部隊又是不堪一戰的烏合之眾,怎會冒險為李密賣命。   楊公卿總結道:「我們明天便佯作渡河,同時布下兩支伏兵,一支監察單雄信的動靜,一支負責對付李密,此仗李密若再敗,勢將再無可用之兵。」  ****************************************************************************   「篤!篤!篤!」   徐子陵早從足音認出是寇仲,道:「進來吧!為何今次這麼有規矩,竟懂得敲門。」   寇仲推門而入,苦笑道:「十次至少有五趟我是有敲門的,陵少今晚的火氣似是很大哩!」   徐子陵待他在几子另一邊坐下後,道:「自見到大小姐,就想起素姐,心情會好到那裡去?」   寇仲道:「素姐的事擔心也沒有用,我們更不可輕舉妄動,否則只會落入蕭老賊和香小賊算計之內。」   接把王世充準備大封親族,惹起張鎮周和楊公卿不滿的事說出來。   徐子陵心中一陣煩厭,岔開話題道:「假若明天李密沒有中計,又或仍給他溜了,我們仍否要在這裡繼續磨下去,白幫王世充這種人打天下呢?」   寇仲苦笑道:「問題不在我們身上,而在大小姐她老人家身上。」   徐子陵沉吟道:「只要我們告訴大小姐,我們是要去接素姐,她該肯接受吧!」   寇仲精神大振道:「這不失為可行之計,若李密逃回虎牢或縈陽,就不是十天半月時間可幹掉他。坦白說,我很擔心老爹和沈法興攻下江都,那時飛馬牧場就危險了,他們怎能既要應付朱粲那殺人狂魔,又要應付老爹和蕭銑。」   徐子陵同意道:「看過騎兵的厲害後,才明白為何這麼多人對飛馬牧場虎視眈眈。只有他們經配種改良的戰馬,才可應付天策府的黑甲驃騎。所以若我是老爹,也會把奪取飛馬牧場視為首要之務。」   寇仲喜道:「難得陵少和小弟有這種共識,素姐的事雖要緊,卻不及飛馬牧場的刻不容緩。不理明天是否能宰掉李密,我們也立即趕返洛陽,見過卜天志後,就可和虛行之一起溜之夭夭,其他的事就讓王世充去頭痛好了。」   接又歎了一口氣,道:「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何劉大哥明明愛上了素姐,但又不敢表露愛意。」   徐子陵皺眉道:「你明白了甚麼?」   寇仲沉聲道:「劉大哥是真的喜歡素姐。」   徐子陵不解道:「你究竟想說甚麼?」   寇仲苦笑道:「我們終於經歷過沙場的凶險,以李密那種身手,一旦陷於劣勢,也動輒要飲恨沙場。所以每趟上戰場,小命都得交在老天爺手上去,而不是由自己決定。在這種朝不保晚的情況下,怎敢去害苦自己心愛的女兒家那脆弱的心腸呢?」   徐子陵默然半刻,徐徐道:「你為何忽然有此感觸?」   寇仲頹然道:「當年在大龍頭府,我想也不想便將楚楚摟入懷內親熱,但今天明知她千肯萬肯,我卻不敢碰她半個指頭,心中豈能無感。」   徐子陵欲語無言。  ****************************************************************************   翌日清晨,城門剛啟,輜重騾車便源源出城,朝浮橋開去,準備渡河。   此時以楊公卿、寇仲為首的一隊五千個精銳騎兵,已埋伏在浮橋北的一處密林內,附近所有制高點,都設有崗哨,監視遠近的動靜。   情報像雪片般不住送到。   翟嬌出奇地沉靜,使人更感到她要殺死李密的決心。   徐子陵則作她的貼身護衛,怕有起事來時,她會不顧危險以致為敵所乘。   王玄恕的輜重部隊開始渡河。   此時情報傳來,王伯當駐金墉的部隊已聞風先遁,退守河陽,城民開門迎接張鎮周的大軍進城。   不費一兵一卒下,金墉城便落入張鎮周手內。   而單雄信則果如所料,全無動靜。   玲瓏嬌此時策騎奔至,報告道:「李密的騎兵正全速趕來,顯然已探得我們渡河的事了。」   楊公卿大喜,忙吩咐眾將,準備作戰。   寇仲忍不住讚道:「若非嬌小姐擅於探聽敵情,情報準確,我們只能事倍功半,絕對沒有眼前料敵如神的奇效。」   玲瓏嬌甜甜笑道:「你最懂哄人。」   寇仲虛心問道:「偵察敵人是否有甚麼竅要呢?」   玲瓏嬌答道:「用兵之要,是先察敵情。若不知敵,等如縛眼睛和敵人交手,不敗才怪。所以三軍未動,偵騎先行。而凡督軍者必須有一批精於偵察的好手,才能達到知敵的目的。」   寇仲為了自己將來想,兼之在此時逗逗這龜茲美女總好過呆候乾等,逐問道:「怎樣才再培養出偵察的好手來呢?」   玲瓏嬌道:「首先要選人,必須擅於走動和機靈的人,才能擔當這種任務;其次是他們必須熟悉地理環境和各地方言,便於隱藏和探聽消息,最好是懂得易容改裝,俾能無所不至。若可以重金收買當地或敵方的人士,那就更萬無一失。」   寇仲歎道:「原來是這麼複雜的。」   玲瓏嬌壓低聲音道:「你為何像對這些軍隊內只屬小道的事情,竟很有興趣的樣子呢?」   寇仲不答反問道:「我可否再問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玲瓏嬌凝視他半晌,點頭道:「問吧!」   寇仲湊近點道:「嬌小姐和王公究竟是甚麼關係,為何你會不遠千里的從龜茲來助他打天下?」   玲瓏嬌垂頭道:「你為何要問?」   寇仲裝作若無其事的道:「只是好奇吧!」   玲瓏嬌搖頭道:「若你只是隨便問問,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寇仲愕然道:「這竟是個秘密嗎?」   玲瓏嬌尚未來得及答話,寇仲忽然仰首望天,失聲道:「今次槽了!」 第十二章 忍付代價   眾人聞得寇仲驚呼都把目光集中往他身上,再學他般仰首觀天。   只見沉落雁那頭偵鳥不住盤旋高飛,在空中作出奇異的飛行路線。   楊公卿,玲瓏嬌、徐子陵、翟嬌等知情者同時色變,如這怪鳥正借特別的飛行方式,通知主人這密林內藏有伏兵。   為了躲避敵人探子的耳目,他們費了很多功夫才布下這支伏兵。   首先是以另一隊騎兵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擺出欲防止單雄信的部隊趁輜重渡河時偷襲的姿態。又在高處放哨,再趁黑夜騎兵牽馬穿林,潛往現在埋伏的地點。馬蹄當然包上布帛,以免發出異響。   可是千算萬算,卻算漏了這頭通靈的怪鳥。   「呱!呱!呱!」   敝鳥望東北方向飛去,正是李密騎兵馳來的方向,此時已隱聞馬嘶和蹄音。   楊公卿大喝道:「左右翼先行!」   號角聲起。   埋伏兩翼的左右先鋒隊各三千騎首先由密林衝出,循彎由的路線,望敵軍的側翼馳去。   然後中軍蜂擁出林,隊形整齊的馳上長草平原,往敵人馳來的疏林區疾馳而去。   馬鞭揮舞策打,戰馬長嘶,充滿急疾慘烈的情景。   戰士精騎像潮水狂浪般把草原遮沒,晨光下戰盔甲的兵械熠燦生輝。   大地急快倒退。   只數十息的光景,中軍的八千騎兵已進入疏林區,騎速稍減的往敵人迎去。   由於敵人只在八千之數,所以他們全無顧忌的憑優勢的兵力,凌迫對手。   現在唯一希望就是以快打快,最好是敵人來不及撤退,又或整頓陣勢,給他們銜尾追上,殺李密一個落花流水。   寇仲、玲瓏嬌、翟嬌、徐子陵等首先馳上一個山丘,只見半里許外的密林塵土直捲上天,蹄聲急驟,卻聲響漸弱。   翟嬌大喝道:「追!」   寇仲大喝道:「不要追!」   翟嬌大怒道:「為何不追,李密要走哩!」   楊公卿這時來到寇仲旁。   寇仲問玲瓏嬌道:「塵土揚起的樣子算是條條而起還是凌星散亂呢?」   玲瓏嬌勒正呼嚕噴氣的戰馬叫道:「瓦崗敵軍仍是隊形整肅,散而不亂。」   寇仲點頭道:「正如我所料,沉落雁早猜到有伏兵,故以怪鳥叫我們追去,我敢肯定密林內另有伏兵,當我們步入陷阱時,李密就會回師反擊。」   楊公卿喝道:「有道理!」   立即教號角手發出停止前進的命令,指示兩支側翼的先鋒軍原地留駐。   翟嬌終是將門之後,清醒過來,但情緒仍是波蕩,眼中充滿憤慨神色。   徐子陵留意寇仲,見他那對眼睛冷靜如亙,透出智慧和冷酷的神光。   他尚是首次在寇仲眼中發現這種神色,不由心中一顫,記起他在竟陵城頭,面對杜伏威千軍萬馬的攻城部隊時說過的話。   就是漠視生死,把整個戰場視作一個棋盤,敵我雙方則是棋盤上爭鋒的棋子。   經過這番戰場上的歷練後,寇仲已從一個本對戰事毫不在行的小子,變成一個謀略出眾,料敵如神的統帥。   楊公卿虛心向他請教道:「現在該如何處置?」   寇仲斷然道:「我們只須留下數千人在這裡佈防,教李密難作寸進。而輜重則繼續渡河,並分出快速部隊直逼洛口,攻他一個措手不及。」   宣永道:「如若李密回師守洛口,我們是否仍要強攻?」   寇仲道:「李密是不會甘心退走的,他還有單雄信這個希望,到單雄信乘我們進軍洛口撤走時,他便錯恨難返,只有逃往虎牢一途了。」   密林遠處軍止塵止,顯示李密停了下來,明白狡計難逞。   這行動比甚麼長篇大論更能增加寇仲的說服力和威信。   寇仲續道:「快速部隊的作用,就是先一步趕往洛口,防止李密渡河回城,那洛口的邴元真便只有棄城或投降的兩個選擇。」   楊公卿長笑道:「就這麼決定吧!」   接著的七天,決定了李密這一代梟雄的命運。   鎮守洛口的邴元真向兵臨城下的楊公卿投降,李密另一員大將單雄信又在這關鍵時刻擁兵自守,且被屠叔方說服歸降。   李密知道大勢已去,只得率人逃往虎牢,王伯當則退守河陽。   寇仲、楊公卿再整頓軍馬,準備乘勝追擊,再拿下虎牢。   豈知李密聞風先遁,逃往河陽與王伯當會合。   他本想以黃河作屏障,北守太行,東連黎陽,以圖平反敗局。   可是大敗之後,軍心渙散。   兼且瓦崗軍因翟讓之死早伏下分裂的因素,舊將紛紛拒命,使李密有力難施,用武無地。   而王世充軍亦因剛得到多個城池和大片土地,須得休息整頓,一時亦難以渡河進攻河陽,故先把力氣平定河南區域,一時成了隔河對峙之局。   這晚在虎牢行府後院的偏廳內,屠叔方引來翟嬌向寇仲和徐子陵道:「我已向小姐和盤托出有關南方的形勢和素素的事情,因我覺得還是坦白些好。」   翟嬌惡兮兮的瞪兩人道:「這麼要緊的事竟敢瞞我,看我把你們和那香玉山一起宰掉。」   兩人唯唯喏喏,不敢反辯。   翟嬌道:「我豈是不講道理的人,李密今次已吃足苦頭,永無翻身之望。雖未能手刃那奸賊,總算為爹重出了一口氣。我也不想為王世充這種人繼續出力,你們有甚麼打算?」   寇仲道:「我們想先回洛陽打個轉,然後立即南下,先助飛馬牧場反危為安,再看怎樣可把素姐母子帶走,再來與小姐會合。」   翟嬌斷然道:「我和你們一道去吧!」   寇仲大吃一驚,忙道:「小姐千萬不要去。」   翟嬌怒道:「為甚麼?」   屠叔方伸出仗義之手道:「小仲的意思,是希望小姐能留在北方,為他聯結瓦崗軍有用的人才,好得在將來共創大業。」   徐子陵也道:「小姐留在北方,看緊李密,便隨時可取他狗命。」   這句話比甚麼都更能打動翟嬌。   她沉吟半晌後點頭道:「好吧!我便留在北方,不過我再不想跟王世充的人混在一起。你們想甚麼時候走?」   寇仲道:「事不宜遲,明早我們便一起離開。」   寇仲向楊公卿道出要回洛陽之意後,尚未解釋原因,楊公卿沉聲道:「仲小兄想就此一走了事嗎?」   寇仲尷尬道:「大將軍真精明。」   楊公卿伸手搭在寇仲肩頭上,雙目精光閃閃道:「你是楊某人生平所遇的最天才橫溢的統帥人才,假以時日經驗,天下再難有對手,你心中有沒有甚麼計劃呢?」   寇仲低聲道:「暫時可以有甚麼計劃呢?只不過覺得王公非是可與共事之輩,故暫作功成身退,大家仍可留下一份交情。」   楊公卿歎道:「我明白你的感受,論功行賞,怎能沒你的份兒?明天我便派戰船把你送返洛陽,理由則是讓你可親自向大人匯報軍情,以決定是否該立即渡大河進攻河陽。但你既萌去志,洛陽再不是該久留之地,你明白我的話吧?」   寇仲感動地道:「我絕不會忘記和大將軍並肩作戰的美好時光。」   楊公卿放開按在他肩頭的手,大笑道:「彼此彼此!希望有機會再並騎馳騁沙場,殺敵取勝。」   寇仲回到後院,有人在廊柱後喚道:「寇爺!」   寇仲探頭一看,原來是動人的俏婢楚楚。   這美人兒牽他的衣袖,來到園子的竹林深處,幽幽道:「聽小姐說明天便要和你們分手了!是嗎?」   寇仲心中一痛,忍不住伸手輕撫她吹彈得破的臉蛋,柔聲道:「南方事了,我定會回來找你,你還可以見到素姐和她那白胖胖的嬰孩啊!」   楚楚喜道:「那真是好哩!」   旋又垂頭黯然道:「但婢子又有大段日子不能侍候寇爺了。」   寇仲忍不住掏出掛在頸上的墜,笑道:「看!你不是時刻都貼身侍候我嗎?」   楚楚嬌軀劇顫,射出意外驚喜的神色,接投進他的懷裡,不顧一切地把他摟個結實,喜極而泣。   寇仲軟玉溫香抱滿懷,嗅她仿似陌生又無比熟悉的體香,憶起當年在大龍頭府抵死纏綿的醉人情景,雙手將她抱緊道:「不要哭,只要我們能在這亂世好好活下去,總有一天會有快樂和不用分開的日子過的。」   在這一刻,無論是宋玉致或李秀寧,都到了他遙不可及的遠處。   楚楚倏又離開他的懷抱,嬌喘道:「楚楚失態了!」   寇仲情不自禁再次把她擁入懷裡,感受她對自己毫無保留的深情。道:「記住!我寇仲從沒有認為你是下人,將來也不會。」   楚楚渾身一陣抖顫,道:「寇爺好好保重自己。」   言罷揮淚去了。   寇仲歎了口氣。   為了事業,是否便要作出這麼多犧牲呢?   假若自己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子,這刻便可和她海誓山盟,再來個雙宿雙飛,鴛鴦比翼共渡良宵。   可是他已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雙龍幫的人在關中苦候他的來臨。   飛馬牧場正陷於險地。   素素則急待他去營救。   而他和徐子陵亦是遍地仇讎,步步險境。   這就是須付出的代價了。   戰船逆流西上。   寇仲和徐子陵並肩立在船頭,迎吹來的河風和茫不可測的命運。   寇仲道:「只要找虛行之,我們立即便走,就算要翻臉打出去,我也要走。」   徐子陵淡淡道:「王世充絕不敢公然拿你怎樣的,否則如何服眾,何況李密仍死而未僵,他不會笨得動搖軍心呢。」   寇仲點頭道:「有道理!我也是這麼想。」   徐子陵沉默下來。   寇仲歎氣道:「我便像發了一場夢,到現在仍不相信曾威震天下的李密會被我們擊敗。」   徐子陵喟然道:「總有一天你會發覺人生只是大夢一場,帝皇霸業都毫不真實。」   說到這裡,不禁想起清雅如仙的師妃暄。   寇仲卻想起伏在懷內悲泣的楚楚。   一陣長風吹來,拂得兩人衣衫獵獵作響,東都洛陽出現前方,巍然矗立,氣象萬千。   這座偉大的城市,是否終亦有陷落的一天呢? 『卷十九』第一章 同陷險境   夕陽西下。   戰船駛進洛陽城,沿洛水朝皇城開去。   城牆和沿岸的哨樓高處,均旗幟飄揚,一片勝利後的凱旋景象。   河道上固是舟船往來,陸上更是人車擠擁,繁華興盛。見到戰船入城,途人無不夾河揮手歡呼,氣氛熱烈。   寇仲和徐子陵卻半點沒受這氣氛的感染,前者細看旗幟上的標誌後,一震道:「楊侗終於被迫讓位了!」   這雖是必然的事,仍嫌匆促了一點。可見王世充稱帝之心的迫切。從此中原又多了一個自立的皇帝。   徐子陵沉聲道:「我不想見王世充。」   寇仲點頭同意道:「見他亦沒有甚麼意義,看看能否找到卜天志,我會與虛行之來找你會合,一起趁夜離城。唉!我忽然有點心驚肉跳的不祥感覺。如若我有甚麼不測,你就殺了王世充給我報仇。」   徐子陵笑道:「歐陽希夷豈肯讓王世充殺你。憑他在江湖的地位,王世充怎都要給他幾分面子。除非有像他和陳長林那類高手相助,王世充亦沒法把你留下。只要你見機行事,該沒有問題。」   話雖如此,兩人仍議定了種種應變之法,徐子陵這才縱身而起,投往洛堤旁的樹叢中,消沒不見。  ****************************************************************************   戰船泊往皇城外的碼頭。   王玄應、郎奉、宋蒙秋等率眾迎迓,伴著寇仲朝城門馳去。   寇仲策騎緩行,順口探問王世充的情況。   王玄應歎氣道:「李密那一拳確是非同小可,爹至今仍未能離開榻子,不過精神卻很好,整天盼望可以見到寇軍師。」   王玄應出奇恭敬的客氣,卻令寇仲聽得汗毛倒豎,也心中懍然。照道理若王世充連起床也有問題,絕不該如此急於稱帝。   但王玄應為何要說謊呢?   寇仲暗裡抹了一把冷汗,問道:「夷老和長林兄可好?」   另一邊的宋蒙秋皮笑肉不笑的道:「他們正陪侍聖上之側,等待寇軍師的大駕。」   寇仲聽得一顆心直沉下去。歐陽希夷一向對他和徐子陵愛護有加,聞得他們歸來,怎都會急著前來相迎才合常理。今時不同往昔,現任整個東都全落在王世充的控制下,歐陽希夷再不用一天十二個時辰陪護在王世充之側,至少虛行之亦該來迎他。   忽然間,他生出身陷虎穴的感覺。  ****************************************************************************   徐子陵抵達卜天志在洛陽落腳之處,發覺已人去樓空,且屋內一片凌亂,似是走得非常匆忙。   最奇怪是並沒有依約定留下任何標記和暗號,這可大異尋常。   徐子陵在廳內一角頹然坐下,暗忖假若卜天志的離開是與王世充有關係,那寇仲便危險了。   不過他仍不是太擔心,王世充要加害寇仲豈是易事。   正沉吟間,足音忽起。   以徐子陵一貫的冷靜自若,也禁不住臉色大變,因為他已憑足音認出來者何人。   同時更知道寇仲陷身於極大的凶險裡。  ****************************************************************************   王世充現在最忌憚的人究竟是誰?   以前當然是李密。   但李密大敗之後,形勢劇改。在這黃河流域的中土核心地帶,唐得關西,鄭得河南,夏得河北,隱成三足鼎立之勢。   可是對王世充這鄭帝來說,爭霸天下仍是遙遠的事,眼前當急之務,就是要穩定內部,鞏固戰果。   假若王世充能親自指揮邙山大敗李密之役,那戰勝的榮耀和威望將可盡歸於他,使他不用顧忌任何人。   而事實卻非如此。   現時寇仲無意間已在王世充軍中樹立起崇高的威望,又與王世充手下的大將發展出密切的關係,不招王世充的猜忌才是奇怪。   只看王世充大封親族,便知他是個私心狹窄的人,又有翟讓作前車之監,怎也不容寇仲成為另一個李密。   再加上寇仲和翟嬌的關係,誰也猜到寇仲可把李密的降兵敗將收歸旗下,那時王世充就有養虎之患了。   這些念頭逐一閃過寇仲心頭,確是愈想愈心驚。   人馬馳入皇城,朝尚書府開去。   為何不是直赴皇宮,就算王世充不能起床,抬也該被人抬到皇宮去。   王玄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子陵兄何故不隨軍師同來參見父皇?」   寇仲心不在焉的敷衍道:「他就像天上的浮雲,沒有甚麼興趣理會塵世間的事,我也管他不著,唉!」   最後一聲歎息,卻是為自己的處境而發,在這種惡劣的形勢下,他怎樣聯絡上虛行之呢?   尚書府出現前方,燈火通明下的大門像惡獸張開的血盤大口,等待他這果腹的美點。   可以肯定是倘若跨過門檻,他寇仲將永不能再憑自己的力量走出來。   寇仲勒馬停定,領先下馬。   無數念頭閃過腦際,最後的結論是只有三十六計那最後一著的走為上策。   現時他和徐子陵已成天下公認的有數高手,深悉他們虛實的王世充若想取他們任何一個的小命,除了備有足夠的實力外,尚有特定的形勢和佈局,始可有機曾辦到。而尚書府的大堂正提供了這麼一個有利的場所。   王玄應躍落他左側,欣然道:「寇軍師請!」   寇仲深吸一口氣,終於為自己的命運作出了關鍵性的決定。  ****************************************************************************   破牆而出後,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從地上彈起來,左腳踝一緊,已給尉遲敬德貼地竄至,令人防不勝防的歸藏鞭纏個結實。   鞭身的小圓吸盤纏進皮肉之內。   假若徐子陵未見過尉遲敬德與王薄動手的情況,此刻必千方百計設法甩開歸藏鞭那可厭的糾纏。現在他卻深悉這天策府高手變化無方的奇怪鞭法,心知若要與對方比賽變化,他的左足休想能保持完整。   徐子陵冷喝一聲,左足柱地,整個人像鐵板般從仰臥變成雙足直立。   「崩」!   遍藏鞭蹬個筆直,徐子陵卻是紋風不動,另一端鞭子緊握在立於三丈外,沉腰坐馬,形態威猛之極的尉遲敬德手上。後者更是心中大懍,他剛才連施手法,先欲把徐子陵拖倒地上,繼之則想利用鞭身吸盤拉扯之力,斷他足踝。可是竟給徐子陵巧施內勁,吸牢鞭身,反以足踝把他的歸藏鞭鎖實不放。如此奇招,確出乎他意料之外。   風聲四起。   五道人影分由瓦頂和前後院院牆撲至,把徐子陵圍在正中。   手持四尺青鋒的龐玉立在牆頭上,在夜風中衣袂飄飛,瀟灑之極,眼神卻利比鷹隼,居高臨下狠狠盯著像對圍堵者視若無睹的徐子陵。   一襲青衣作儒生打扮、白哲清秀的長孫無忌,則負手立在以徐子陵為核心,與尉遲敬德遙遙相對的另一方,腰背插著玉簫,頗有出塵之姿,絕無半分劍拔弩張之態,灑脫得像是來赴文友之會。   可是徐子陵卻絕不敢小覷他,只從他那種淵亭嶽峙的氣度,便知他的武功不會在尉遲敬德之下。   另三人分別是持刀的羅士信,提矛的史萬寶和握棍的劉德威,散立四周,封死徐子陵所有逃路。   徐子陵凝望給自己撞穿的牆洞和散佈地上的紅木椅碎片,沉聲喝道:「敢問世民兄,助王世充對付寇仲的除了楊虛彥之外尚有何人?」  ****************************************************************************   寇仲以內勁振發聲音,道:「王公若仍念著一點賓主之情,便請出來答話!」   身旁的王玄應、郎奉、宋蒙秋和一眾親兵盡皆愕然,接著大半人手按兵器,同時挪開少許,對他怒目而視。   聲音遠遠傳開,響徹皇城。   鴉雀無聲。   宋蒙秋乾咳一聲,打個眼色,要其他人勿要妄動,向寇仲道:「寇軍師誤會了!聖上仍在龍床養傷,嘿…」   寇仲哂道:「宋將軍不是說夷老和長林兄在府內嗎?為何他們竟不吭一聲?」   宋蒙秋登時語塞。   寇仲得勢不饒人,長笑道:「古語有云,鳥盡杯藏,兔死狗烹,哼!」   「鏘鏗」連聲。   王玄應等不待他把話說完。露出狐狸尾巴,紛紛掣出兵刃。   寇仲再一聲長笑,沖天而起,惹得宋蒙秋、郎奉和王玄應三人騰身追趕。   無數箭手從附近建築物的瓦頂現身,一時殺氣騰騰,喊殺連天。   豈知寇仲升高不到兩丈之際,竟凌空換氣,改直上為斜掠,投往尚書府的台階上。   此招大大出人意表,而追兵中誰有他凌空換氣的本領,全追過了頭,升上兩丈外的上空,反令伏在瓦面的數百箭手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寇仲尚未踏足實地,已拔出井中月。   十多名如狼似虎的王世充近衛兵由四方殺至,眼看要成混戰之局。   寇仲心知若給這些近衛兵纏上一陣子,將會陷入以百千計的王軍重圍內,那時就算是寧道奇,也難逃死戰的厄運。猛喝一聲,人隨刀走,硬撞進敵人陣內。   井中月化作護身寒芒,領先攔路的兩名近衛兵立時打轉橫跌開去。   「噹」!   另一人連人帶劍,給他劈得往後倒飛,連續撞倒兩個近衛,一起滾下台階。   此時長階下人聲沸騰,刀光劍影,敵人像潮水般湧上長階來,一時也弄不清楚有多少人。   寇仲不敢躍高,倏地橫移,避過十多個撲過來的敵人,沿著尚書府朝東面最接近的宣仁門掠去,殺機填滿胸膺。   敵人紛紛攔截。   寇仲心知肚明宣仁門必布有重兵高手,往那方遁走只是作個樣子的惑敵之計。   事實上整座內皇宮和皇城組成的洛陽都城,若關上所有城門,再於所有高達多丈的城牆佈滿箭手,可頓成飛鳥難渡的絕地,其安全防範至為嚴密。   幸好城內樓台林立。樓堂四面雖有高牆,但牆上均設門戶,樓台間連環相通,正是捉迷藏的好處所。   王世充是個愛充面子的人,絕不願讓暗殺寇仲這種醜事揚出去,所以才要誘他進尚書府加以伏殺,避免他的鮮血沾染到他的宮城之內。   寇仲猜估只要他能逃出尚書府的範圍,王世充狙殺他的力量將大幅減弱,而他亦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寇仲再改方向,繞往尚書府後,掠往太僕寺和將作監,越過這兩座宏偉的建築物後,就是一排並列的大理寺、宗正寺、都水監和衛尉寺,接著就是含嘉門和皇城北面的出口德猷門。   兩邊全是高起十丈過外的城牆,此刻在號角聲中,一隊百多人的鐵甲軍從尚書府後殺出,往他擁來。   牆上則人影憧憧,滿是敵人。   要闖上牆頭,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若沒有敵人在牆頭攔截,憑他可凌空換氣的功夫,或可勉強辦到。但在敵人無情的矛槍箭矢下,跳上去只是送死。   餘下的迷路只有五個離城的出口。   首先是由尚書府前大道貫通的東西兩門宣仁門和東太陽門。   宣仁門是離開皇城的東門出口,剛才已試過該路不通,可以不提;東太陽門則是通往內宮城之路。   承福門是尚書府南面的皇城出口,徐非他肯回頭重投滿佈於尚書府的主力大軍懷抱之內,否則也不用費神去闖。   餘下只有前方含嘉門和德猷門這兩重門。   兩門間尚有一座含嘉倉,專儲米糧等物。當日寇仲曾參與攻打宮城的戰事,故對整座都城瞭如指掌,只是想不到這認識最後會用在逃命之上吧了!   刀光連閃,兩刀分左右斬來,勁力十足,顯然是王軍親衛中的佼佼者。   寇仲一看刀勢,如若再硬闖,必是敵兵齊至,把他圍在核心之局。   他到現時所保持的最大優勢,就是不讓敵人有纏上自己的機會,而是帶著敵人大兜圈子,利用皇城的形勢東奔西跑,教敵人亂作一團。   一旦失去這優勢,便是他寇仲末日之時。   井中月先後往左右挑出,同時往後疾退。   那兩人應刀慘叫,竟打著迴旋,風車般旋了開去,不斷口噴鮮血,後至者走避不及給他們撞上的都立即痛哼倒地。等若給寇仲的螺旋勁直接撞上無異。   原本聲勢洶洶的十多名堵截前路的敵人,立即潰不成軍。   寇仲亦一陣虛弱。   這兩刀雖巧妙地把螺旋勁貫進對方體內,卻也令他真元損耗,故不能乘勝追擊,破入敵陣往正前方城牆盡處的含嘉、德猷二重門衝去。   不過他已極為滿意。   驀又橫瀉七丈,避過身後自尚書府方向潮水狂浪般湧來的以百計敵人。   他決定放棄前闖。   因為要抵達那二重外門,尚需經過太僕寺、將作監等六座建築物。   王世充既處心積慮佈局殺他,當然會在那裡布下伏兵,等他自投羅網。   唯一的生路就是逃進皇宮去,那時他尚可利用種種形勢,為自己製造逃走機會。   寇仲長嘯一聲,騰身斜起,往分隔外皇城和內皇宮的城牆投去。   箭矢嗤嗤。   寇仲真氣換轉,改斜上為斜下,數十枝勁箭從頭頂上掠過,他卻投往城牆腳下,再貼牆反往尚書府方向疾掠。   敵人像一匹布般往他捲來。   牆頭和尚書府四周以百計的火把燈籠照耀下,刀劍矛戟和盔甲盾牌閃爍生輝,皇城忽然成了血戰的修羅地獄。   寇仲不斷增速,貼牆朝唯一通往皇宮的東太陽門射去。   不理要殺多少人,他都要殺入東太陽門去,即管寧道奇親臨,也阻不住他。 第二章 浴血都城   李世民負手從破洞悠然步出,微笑道:「只要子陵兄能在此小留一個時辰,李世民保證讓子陵兄能安然無損的離開。」   徐子陵朝正不斷運勁用力扯鞭的尉遲敬德瞥了一眼,淡然道:「世民兄不要騙我,若非你答應王世充保證能把小弟收拾,王世充豈敢貿然對付寇仲,他不怕以後睡難安寢嗎?」   長孫無忌等無不露出訝色,感到有重新評估徐子陵才智的必要。   徐子陵這猜測顯示出他對人性有深刻的體會和認識。   現在天下誰不知寇仲和徐子陵乃生死之交,若幹掉其中一個,不遭另一個報復才怪。留有這種可怕的敵人。任何人以後都難望能一覺安眠。   尉遲敬德心中還多了另一番奇異的感覺。   徐子陵瞥向他的那一眼,清澈如神,似乎能把他裡裡外外一覽無漏,盡悉他的虛實,教他難受得直想噴血,手勁登時弱了三分。   李世民苦笑道:「子陵兄太瞭解王世充了!不過我李世民卻另有自己的處事方法,不會為任何人所左右。」   徐子陵洒然笑道:「世民兄若不肯回答剛才的問題,小弟便要硬闖突圍。」   李世民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搖頭道:「除了虛彥兄外,尚有小弟的二叔,子陵兄該知寇仲再無生還的機會。不如就此收手,我可安排讓你領回寇兄的遺體。」   李世民的二叔就是李閥內出類拔萃的高手李神通。   徐子陵仰首望天,盯著剛升上東方空際的半闋明月,語氣冷靜至像不含半絲人世間的感情,沉聲道:「我要動手哩!」   李世民一對虎目湧出熱淚,轉身掉頭便走,黯然叫道:「子陵兄得罪了!」   這句話等若頒下要把徐子陵處死的命令,登時點燃了醞釀積聚至顛峰的戰火。  ****************************************************************************   寇仲疾如狂風,貼牆滑去,既免去了右方來的攻擊,又使牆上的箭手無從瞄射,最令截擊者頭痛的是他遇上強敵時游魚般滑上牆壁,避過硬撼;敵弱時便全力施展殺招,在短短十多丈的距離,他固是多處負傷,敵人也給他宰掉數十個,戰況激烈紛亂。   罷劈飛了兩名擋路的敵人後,左後側鋒銳疾至,寇仲來不及著眼去瞧,左足柱地,虎軀疾旋,井中月快逾閃電般劈出,格開偷襲者的長矛。   一個照臉下,寇仲認出對手乃王世充親衛裡的一名領軍偏將,還曾幾度交談和並肩作戰。   此時對方現出一絲無奈的苦笑,抽矛後退,寇仲本要連珠而發的寶刀不由硬收回來,心中一陣感觸下,三枝長槍已疾刺而至。   寇仲一個空翻騰身而起。   只見東太陽門已在不到十丈之處,可是樓門處滿佈敵人。用的均是利於長攻的矛、槍、戟等最不利他想貼身攻堅的重型武器。   而左方有一批大約百多人的生力軍,正朝他圍過來,左盾右劍,隊形整齊,若給截上,定是死路一條。   寇仲心中大懍。   敵人顯已從混亂中恢復過來,重新組織攻勢,且看穿他要硬闖東太陽門,故在該處布下主力,要他插翼難飛。   四枝長矛像四道閃電般脫手往他射來。   右腳撐牆,寇仲改變方向,投進一堆敵人叢中,身刀合一,多個敵人立時仰跌側倒,給他衝出圍困。   此招雖出乎敵人料外,但由於四處都是敵兵,使他只能從一個重圍闖到另一個重圍裡,但離東太陽門的距離卻縮短至六丈。   一人倏地以左手盾護著身體,右手劍迎頭劈至,勢道十足,勁風撲臉。   寇仲哈哈笑道:「宋將軍你好!」   來敵正是宋蒙秋。   四周的敵人配合宋蒙秋的攻勢,浪潮般捲過來。   宋蒙秋大喝道:「若立即棄刀投降,我保證可讓寇兄全屍而死。」   寇仲冷笑道:「宋將軍如此照顧小弟嗎?」   「噹」!   寇仲迅閃一下,避過對方劍勢,肩頭撞在左側敵人胸口處,那人骨折噴血後跌時,他已振腕一刀劈在宋蒙秋精鋼打製的盾牌上,發出震懾全場的一聲巨響。   矛尖刺到後肩胛,寇仲身子一晃,長矛被震得滑了開去,只能留下一道血痕。   宋蒙秋卻吃足苦頭。   寇仲這一刀乃全力施為,暗含旋勁,猛若迅雷,勁道強絕,以宋蒙秋的功力,亦被刀勢硬劈得遠跌近丈。撞得己方之人左撲右跌,就像有心為寇仲開路的樣子。   宋蒙秋整條左臂和半邊身子都麻木起來,而尚未來得及催動血氣,寇仲如影附形的貼身追來,井中月殺氣狂潮怒濤般捲至。   宋蒙秋大叫不好,寇仲這一刀巧妙至極點,令他只有一個選擇,忙舉劍擋格。   螺旋勁如巨浪狂潮般卷轉而來,宋蒙秋痛哼一聲,像傀儡般被寇仲擺佈得朝東太陽門的方向蹌跟連退十多步,再為寇仲開出一條通行之道。   寇仲身後的百多名劍盾手雖拚命追來,始終落後了幾步。   四、五支長矛從宋蒙秋左右剌出,希冀能阻止寇仲繼續以宋蒙秋為主要目標發動猛攻。   寇仲知這是生死關頭,只要再把宋蒙秋劈得倒退十多步,便可搶進深達八丈的門道去。   寇仲仰天長嘯,運盡餘力使真氣行遍四肢百骸,再滿貫刀上,井中月立時湧出森寒凌厲的殺氣,擋路者但覺森冷的刀氣撲臉湧來,全身如入冰窖,呼吸艱困。   刀風呼嘯,勁厲刺耳。   宋蒙秋趁此緩衝之機,橫移避開。   數聲沉啞的響聲後,擋路的數名矛手無一倖免都矛折人傷的東倒西歪。   寇仲亦因真元損耗極鉅,把心一橫,騰空一個觔斗,避過四方八面攻來的重兵器,投往東太陽門去。十多處傷口同時灑出鮮血,觸目驚心。  ****************************************************************************   徐子陵把寇仲的安危和自己的生死全排出腦海心湖之外,靈台空澈澄明,沒有半絲雜念。   他一絲不漏地清楚把握到敵人進攻的路線、角度和先後。   這六名天策府上將級的高手確不愧是實戰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不動時已能封死所有逃路,動手後更是配合得天衣無縫,最厲害是羅士信的刀,史萬寶的矛和劉德威的棍,分別從前、後、側三方攻來,抵達的時間分秒不差,就算他雙手同出,也只能擋著對方兩件兵器。   最糟是他的左足踝給尉遲敬德的長鞭纏得正緊,使他無法作大幅度的移位或閃避。   更要命的是長孫無忌的玉簫稍慢三人一線,使他知道縱能擋避三人全力的第一波攻勢,仍要應付長孫全力出手的一擊。   挺刀立於後方兩丈許處的龐玉亦予他極大的威脅,令他深切顧忌,須稍留餘力以應付他的狙擊。   這六個高手任何一人都有與他單獨硬拚之力,合起來其殺傷的威力更以倍數的提升,在正常的情況下,只要一個照面便可將他重創,而他根本沒有還擊的機會。   何處才可找到敵人聯手的破綻,那遁去的『一』呢?   如此攻勢,實難拆解,情勢危殆險惡。   驀地徐子陵狂喝一聲,全身勁力送往左足踝,再沿鞭身往尉遲敬德攻去。   尉遲敬德只覺一股強大無匹的螺旋異勁攻入手內,大駭下忙全力相抗。   豈知對方的螺旋功忽地以反方向迴旋而去,由衝擊變成拉扯的力道。   尉遲敬德也是了得,硬坐腰馬,反扯歸藏鞭。   此時羅士信的刀、史萬寶的矛、劉威德的棍,同時擊至。   徐子陵哈哈一笑,像被狂風吹起的綿絮般以肉眼難察的高速,脫出敵人的圍攻,疾如風火般往尉遲敬德撞去,敵人鞭子拉扯之力,反為他提供了閃避的助力,只有史萬寶的矛在他左肩處劃出一道衣裂肉綻的血痕。   尉遲敬德手上一輕,給己身勁力反撞過來,以他深厚的功力亦難受得差點要吐血,一個蹌踉,隨著波浪紋不斷增大的歸藏鞭,險些跌坐地上。   伺機一旁的龐玉和長孫無忌看得最是清楚,都驚駭欲絕。   要如徐子陵能辦到這種本屬沒有可能的事,必須體內真氣在眨眼的功夫內轉換了多次才成,至此方深悉《長生訣》秘功的厲害。   兩人大喝一聲,劍簫同時出手。   更駭人的事發生了。  ****************************************************************************   「鏘」!   寇仲一刀劈在一枝往他刺來的長戟處,借力斜掠而上,直登東太陽門的門樓處。   敵人那想得到他取難捨易,均有措手不及的感覺。   十多枝專防敵人攻城,長達三丈的拒矛往他揮至。   寇仲心中大定,剛才他沖天而起的力道大半是借來的,本身仍留有餘力,忙急換真氣,生出新力,一個空翻避過拒矛,越過城牆達兩丈有多,再斜掠往城樓靠皇宮的城牆邊緣去。   從這角度往西北望去,可見到皇宮內城的城牆和位於內宮城東南角的永泰、泰和、興教三門。   果然不出他所料,三門都沒有特別加派人手把守。所以只要他速度稍快,便可在給敵人截上之前躲進皇宮去,再設法逃命。   牆上亂成一團。   寇仲連人帶刀硬往舉矛挺槍迎來的敵陣投去,狂喝道:「擋我者死!」   井中月灑出大片刀光,蓋頂壓下,籠罩範圍之廣,勁氣之強,實屬他出道以來最厲害之作。   拚死之下,他把功力發揮至盡點。   敵人東倒西翻下,他已踏足牆頭。   此時他離牆頭向西的邊緣只有兩丈許遠,成功在望,鬥志激昂,那敢怠慢,趁著敵人陣腳大亂,井中月風捲雷奔的朝牆沿殺去,登時血光四濺,擋前的兩人同時胸口中刀,直入心臟要害,往後便倒。   寇仲踏著敵人屍身,以游魚般的滑溜身法,每一出刀,必有人應刀倒地,中刀者必當場氣絕身亡,只有死者,沒有傷者。   內氣不住流轉,舊力剛消,新力又生。   四周的敵人見他如此威勢,心膽俱寒,紛紛退避。   寇仲亦多添了幾處傷口,不過他這時殺得性起,把井中月發揮得淋漓盡致,激昂奔蕩,有不可一世之概。   忽然前方空廣無人,原來終抵達城樓邊緣。   寇仲轉過身來,井中月旋起一匝,七、八枝槍矛應刀折斷。   眾人駭然退後。   寇仲哈哈笑道:「老子去也!」   一個倒翻,往後躍去。   就在此刻,兩股氣勢渾凝,強猛無儔的鋒銳之氣,分由下方往他射來。   寇仲心中大駭,知道終遇上能致他於死命的高手,且有兩個之多。   破風聲同時在後方響起,六、七枝鋼矛從城牆上疾矢般往他後背擲去。  ****************************************************************************   歸藏鞭竟又扯個筆直。   一股狂猛的拉扯力,以尉遲敬德馬步之穩,亦要給徐子陵扯得衝前兩步,才收住勢子。   龐玉的劍,長孫無忌的簫,同時擊空。   這應是沒有可能的。   徐子陵明明是朝尉遲敬德疾衝過去,擺出要全力進攻他的情勢,豈知在離對手半丈許時,竟凝定了一下,接著往反方向後退,拉直鞭子。這種真氣的急劇轉換,原可令任何高手的奇經八脈亂成一團,動轍走火入魔,但徐子陵卻若無其事般辦到了。   徐子陵腳踝的一截歸藏鞭寸寸碎裂,大笑道:「天策府高手果是不凡,我徐子陵領教了!」   只見他凌空飛退,越過牆頭,沒在遠方暗黑裡。   眾人呆在當場,臉臉相覷。   誰想得到徐子陵能憑著表面看來使他盡處下風的一條鞭子,作為遁去的憑藉,大耍戲法,把眾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他們雖對徐子陵評價甚高,但到真正交手,才體會到他厲害的造詣。 第三章 接收戰果   寇仲只瞥一眼,進一步肯定了自己難以力敵的想法。   從這城門處沖天截擊上他的兩個人,穿的只是親兵的武服,卻戴上遮蓋了上半臉龐的頭盔,擺明是不願讓人認出他們的廬山真貌。   左下方的男子手中長劍化作無數眩人眼目的芒點,反映著遠近火把風燈的光芒,使人難以看清他的身形,但寇仲卻清楚無誤感到他就是曾和自己交過手的「影子刺客」楊虛彥。   此人實是用劍的奇材,其火候功力均達到了宗師級的級數,且劍法別闢蹊徑,只是他一人,寇仲便沒有取勝的把握。   另一人手持奇形兵器,形狀似戈非戈,似戟非戟,就像戈和戟合生的錯體兒子,但觀其霸道的攻勢,武功絕差不了楊虛彥多少。   寇仲心中喚娘時,牆頭守軍擲來的七枝長矛,已刺背而至。   寇仲一聲大笑道:「虛彥兄別來無恙!」   身子在凌空中左右急速的晃了幾下,五支長矛分別從他左右上三方貼身而過,但其中兩支竟給他夾在腋下,猛烈的力道,助他改變了下墮的勢子,改為越空而前,直往皇宮永泰門的方向投去。   以楊虛彥和李神通之能,也只能撲了個空。   高手相爭,爭的就是這分秒之差,到他兩人運氣落回地上時,寇仲早沒入皇宮。   一時間大批追兵隨之擁入永泰門去,亂成一片,反令兩人行動不便,坐失良機。  ****************************************************************************   徐子陵換過另一身衣服,又買了把鋼刀,戴上面具,扮成曾被「河南狂士」鄭石如錯認為前輩凶邪「霸刀」岳山的樣子,施施然到大街一間約定的酒館,等待寇仲。   他有信心寇仲必能保命逃生前來見他。   假若他死了,他會不擇手段刺殺王世充和李世民來為他報仇,然後南下接回素素母子,將她們托付翟嬌,再孤身去找宇文化及算賬。   既要爭天下,不是你殺我便是我殺你,誰都沒甚麼好怨的。   忽然間,徐子陵生出一種豁了出去。甚麼都不放在心頭的情懷。   生也如是,死也如是,那有甚麼好擔心的。   要發生的也該發生了。   此時有兩個江湖人物步入店來,瞥見獨坐一隅的徐子陵,先是愕然,接著臉色大變,退了出去。   徐子陵看在眼內,心中大惑不解。   要知岳山數十年沒有踏足江湖,除非是當年的同輩高手,否則理該沒有人認識他,為何隨便闖來的兩個漢子,年紀又不過三十,一眼便認得出「他」來呢?   再想深一層,登時恍然。   岳山抵洛陽的消息必已從鄭石如口中散播開去,又或告知此地某一幫會或有勢力的人士,那人於是傳令手下留意這麼一號人物,至有剛才的情況出現。   現在自己連王世充和李世民都成了死敵,那還會把其他人放在心上。   他只想喝酒。   若寇仲真的被害,會對他做成怎樣的打擊。   人死了是否會煙消雲散,了無痕跡,還是會再次投胎為人。   寇仲熟悉的足音由遠而近。   徐子陵抬頭瞧去,映入眼廉的卻是個身穿便服的禁衛軍。   寇仲步履不穩的在他身旁頹然坐下。面具的遮蓋令徐子陵瞧不見他的臉色,但當然知他受了重傷。   喝了一口酒後,寇仲狠狠道:「王世充那天殺的傢伙,竟聯同李小子來對付我,差點就給他把老命要了,幸好我有改頭換身的妙著,否則你以後都會見我不到,除非肯到地府去探我。」   徐子陵從台底探手過去,抓著他的手,真氣源源輸送,淡然道:「剛才有人認出我是『霸刀』岳山,所以這裡不宜久留,還要設法撇下任何想追蹤我們的人。」   寇仲愕然道:「岳山?」   徐子陵聳肩道:「有甚麼好稀奇的。」   接著皺眉道:「你的傷勢很重,沒有一晚的時間,休想痊癒,但那只是指內傷而言,外傷怕要多兩天。」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我之所以能脫身,全賴楊虛彥這小子想趁我力竭時來佔便宜,加上我帶著王世充的人從皇城游往宮城,兜兜轉轉,跑足幾里路。最好笑是當我闖到後宮時大喊王世充要殺楊侗,整座皇宮登時亂成一片,我便乘機與一個友善兼好心腸的禁衛交換衣服,溜了出來!炳!哎喲!」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不要開心得那麼早,虛先生呢?」   寇仲低聲道:「我們走!此仇不報非君子,山人自有妙計。」   這晚的洛陽城出奇地寧靜。   王世充並沒有派人搜索他們,誰都知道這不會有任何收穫。   兩人躲到那可俯視天津橋的鐘樓上,徐子陵一邊助寇仲行氣療傷,一邊向他說出被李世民佈局圍攻和脫身的經過。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李小子真辣,奇怪?李小子不要李靖出手合情合理,但為何連紅拂女都沒派上份兒呢?」   徐子陵哂道:「你少點為這種事傷神吧!現在怎樣救回虛行之?最糟是我們根本不知他是生是死,情況如何?我現在只想趕快離開。」   寇仲閉上眼睛。默默地承受徐子陵輸入體內的真氣,好一會才睜眼道:「王世充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像小弟般傑出的軍師和謀臣,而虛行之正好迎合他這需求。虛行之這人武功雖不怎樣,但才智卻絕不會在我們之下,他總有辦法令王世充相信他和我們沒有甚麼密切關係,而事實上也的確沒有,所以他理該安然無恙。」   旋又歎氣道:「假設我的敵人只是王世充,我就不用那麼擔心,但多了個李小子,便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道:「你剛才不是說另有妙計嗎?」   寇仲點頭道:「明天我先去看看虛行之有沒有留下任何訊息,再設法聯絡上宋金剛留在洛陽的人,摸清楚些洛陽的情況。唉!忽然由前呼後擁變得舉目無親,確使人難受。」   徐了陵心中一動,暗忖自己亦可找劉黑闥留在這裡的清秀美女邱彤彤探問消息。   寇仲苦思道:「現在各方面形勢都是那麼緊急,為何李小子仍能在東都磋磨這麼多天,其中定有我們猜測不破的道理。」   徐子陵低聲道:「省點精神吧!其他一切天亮後再想好了!」   翌晨兩人分頭行事。  ****************************************************************************   洛陽一切如舊,只是比以前更興旺。   徐子陵戴上了從未用過的面具,扮成窮酸儒生的樣子,駕輕就熟的往找彤彤。   到了那鋪子時,他才回復本來面目,逕自入鋪,片刻後他與彤彤在鋪子後院的房子見面,後者正收拾行裝,顯然準備離開。   彤彤見他來訪,大喜道:「我還在為兩位大爺擔心呢,見到徐爺安然無恙,回去也好向劉爺交待。」   坐好後,徐子陵問道:「彤彤姑娘要走了嗎?」   彤彤點頭道:「現在形勢吃緊,夏王已定下進攻徐圓朗的大計,下一個就輪到宇文化及,否則一旦李軍突出關西,我們便悔之已晚。」   徐子陵點頭同意。   兵家爭勝,分秒必爭。   現在李密大敗,使整個形勢都改變過來。   在中原關內外的三股最大勢力,都各自有其難題和急待解決的事。   李淵尚有薛舉父子的後顧之憂,又有虎視眈眈、伺機欲動的劉武周。   王世充則要擴大戰果,盡收李密的敗軍和領土,把李密趕盡殺絕,連根拔起。   所以竇建德必須趁此良機,廓清所有阻他南下的敵人,徐圓朗是首當其衝,接著就是自己的大仇人宇文化及。   一時間,王世充反成了爭戰的中心,誰能取得洛陽,誰就可以控制北方的河道交通,那時順流南下,誰能抵擋。   彤彤神色凝重的道:「據我探來的秘密消息,三天前李世民的得力手下李靖夫婦,起程前赴河陽,看來不會是甚麼好事。」   徐子陵心中劇震,色變道:「李世民是要把李密收為己有,向他招降。」   彤彤皺眉道:「李密豈是肯甘為人下的人?」   徐子陵想起寇仲對李世民的評語,沉聲答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天下雖大,李密卻是無處可藏,沒路可逃,若李世民能予他棲身之所,避過這一陣風頭火勢,怎都該勝過一敗塗地的結局。」   彤彤仍是不解,道:「李世民如若傳聞所說的智勇雙全,便應知招納李密只是在養虎為患。」   徐子陵點頭道:「你的話不無道理。但我卻有深一層想法,李世民這手段主要是做給其他人看的。擺明即使像李密這種一方梟雄的霸主,他也有迎納的心胸氣魄,順我者昌,這或者可令他打少很多場仗。」   彤彤嬌軀微顫,美目射出崇慕神色,低聲道:「彤彤服了!徐爺對李世民認識的深刻,就像能把他看穿看透的樣子,實情定是這樣,而這亦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徐子陵苦笑道:「李世民可能是當今世上最懂用手段的人,能人所不能,為人所不為。現在我也要為寇仲擔心哩!辛辛苦苦擊敗李密,卻給李小子多謝也沒有一聲的把最大成果接收過去。」   彤彤道:「現在風聲很緊,王世充立穩陣腳後,開始迫各路人馬撤離東都,這是我們要撤走的另外一個原因。」   徐子陵問道:「伏騫、突利和王薄等人是否仍在洛陽?」   彤彤道:「伏騫的情況我不清楚,但突利和王薄均已先後離城,目前行蹤不明。唉!邙山之役,把整個局勢全扭轉了,現在誰都不知下一刻會出現甚麼變化。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寇爺和徐爺在江湖上的聲望暴漲數倍,誰都不敢再對你們掉以輕心。」   徐子陵對自己是否比以前更有名氣威望怎會關心,再問道:「有沒有晃公錯又或陰癸派的消息。」   彤彤道:「聽說晃公錯已南歸,至於陰癸派一向行蹤隱秘,誰都不知她們在幹甚麼?」   徐子陵大感不妥,以陰癸派的專講以怨報德,有仇必報,怎肯放過他們。   不過彤彤顯然所知止此,遂告辭離去。這清秀可人的美女露出臨別的依依神色,送他到門口時低聲道:「徐爺小心,現在你們項上的人頭都非常值錢哩!」  ****************************************************************************   徐子陵與寇仲在一間麵館相會,後者神色憤然道:「形勢相當不妙,虛行之並沒有留下任何暗記標誌,照我猜想王世充已瞧破我們的關係,於是把他收押起來,再叫我們去救他。」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去救人只是下下之策,只要我們俘虜個人質例如王玄應者,便不到王世充不和我們作交換了。」   徐子陵苦笑道:「恐怕你要到皇城或皇宮才可以找到王玄應,那樣不如索性向王世充下手,來得更為直接一點。」   寇仲笑道:「我只是打個譬喻,事實上我心中早有人選,不到王世充不屈服。」   徐子陵沉聲道:「董淑妮?」   寇仲興奮地道:「正是此女,可同時害害楊虛彥和李小子,你猜李小子是否曉得楊虛彥早拔了這蕩女的頭籌?」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怎樣下手?總不能在皇城外乾等,且不知她會從那道城門離開,更弄不清楚她會躲在那輛馬車裡。」   寇仲審視了麵館內其他幾台食客,才湊到他耳旁道:「名義上董淑妮已成了李淵的妃子;論理她自然不該踏出閨房半步,更不許見別的男子。幸好我和你都知她是甚麼料子,不偷去和楊虛彥私會才是怪事呢。」   徐子陵苦笑道:「你說得好像吃碗麵食個包那麼簡單,何況你傷勢仍未痊癒,榮府除楊虛彥外,尚不知有甚麼辣手人物。我們瞎子般進去尋人,不鬧個一團糟才怪。」   寇仲道:「不入虎穴,焉得虛子。只要救出虛行之,宋金剛的人會安排我們到江都去,時間緊迫,我們就趁今晚下手。」   接著又道:「你知道是誰要找岳山呢?」   徐子陵興趣盎然的問道:「是誰?」   寇仲故作神秘的道:「你怎都猜不到的,就是尚秀芳。」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她仍在洛陽嗎?」   寇仲道:「這個誤會太大了!你這假冒岳山不但令她滯留此地,還使她懸賞十兩黃金,予任何可提供你這冒牌貨行蹤的人。真想找她來問問,因何她這麼急於要見岳山?」   徐子陵哂道:「你不是說她對你很有好感嗎?還約了你去和她私會。」   寇仲苦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聽說李小子每晚都到曼清院聽她彈琴唱曲。兩人打得火熱,那還有我的份兒?」   徐子陵搖頭道:「李世民絕非耽於酒色之人,這樣做只是放出煙幕,以惑王世充等人的耳目。事實上他正秘密向李密招降,如若成功,等若兵不血刃的一次過打贏很多場勝仗。」   寇仲色變道:「這消息從何而來?」   徐子陵詳說了後,寇仲拍台讚道:「好小子果有一手,不過我才不信他會成功。唉!也不要說得那麼肯定。」   徐子陵見人人側目,責道:「你檢點些好嗎?」   寇仲這才低頭吃麵,咕噥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涫妖女,忽然間消聲匿跡,教人防無可防。就算救回虛行之,這到江都的路途亦不好走。別忘記陰癸派一向和老爹緊密合作,實乃我們背上芒刺,心腹大患。」   徐子陵歎道:「現在我們除了見步行步之外,還有甚麼辦法。」   寇仲默默把面吃完,才搖頭道:「我們必須從被動變回主動,置諸死地而後生,才可狠狠教訓李小子和王世充那忘恩負義的老狐狸,劫走董淑妮是第一步,至於第二步,嘿!你想到甚麼呢?」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你定是天生好勇鬥狠的人,你現在憑甚麼去和李小子鬥?即使單打獨鬥,我們亦未必可勝過李小子。」   寇仲笑嘻嘻道:「我們是鬥智不鬥力,不若你扮岳山去見見尚秀芳,看看有沒有便宜可佔?」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若要扮岳山,就不是去見尚才女而是見涫妖女了!你有沒有辦法探到鄭石如住在甚麼地方?」   寇仲攤手道:「我現在無將無兵,教我如何查探?」   接著一震道:「何不試試白清兒那條官船?不妨露露底子後拍拍屁股走人,我在附近為你把風使成。橫豎到今晚仍有大半天時間,找些玩意兒也是好的。」   徐子陵猶豫道:「若碰上祝玉妍,她說不定與岳山是老相好,那豈非立給識破,惹來一身蟻?」   寇仲道:「遲早也要和祝玉妍對著干的,怕她甚麼?況且遇上她的機會微乎其微,這或者是唯一探查陰癸派的方法。」   徐子陵沉思片晌,點頭道:「好吧!就依你之言,去碰碰運氣好了。」 第四章 恩怨情仇   徐子陵故意戴上竹笠,垂下遮陽紗,只露出嘴巴下頷的部份,渾身透著詭異莫名的氣氛,朝仍泊在碼頭白清兒那條船昂然走去。   碼頭處人來人往,忙於上貨卸貨,河面更是交通繁忙,舟船不絕。   徐子陵正思量如何入手,白清兒的座駕舟剛好有幾名男子從跳板走下船來。   他定睛一看,心中叫好,原來其中一個正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其他三人還有兩個是「素識」,一個是「金銀槍」凌風,另一人是「胖煞」金波,都可歸入敵人的分類。   另一人年紀在二十三、四間,有點紈衣誇子弟的味兒,亦有些眼熟,似乎在榮鳳祥的壽宴中碰過面,曾有一眼之緣的傢伙。   徐子陵手按刀把,迅速前移,攔著他們去路。   四道凌厲目光立時落在他身上,並知機地在離他兩丈許處立定。   徐子陵手按刀把,跨步迫去。   四人同時感到他森寒肅般的強大氣勢,紛紛散開,還拿出兵刃。   凌風仍是左右手各持金銀短槍,金波拿手的兵器是長鐵棍,另外那年青公子和鄭石如則同是使劍。   附近的人見有人亮刀出劍,連忙四散走避。   徐子陵厲聲喝道:「鄭石如滾過來受死,其他沒關係的人給老夫滾到一旁,否則莫要怪老夫刀下無情。」   事實直到此刻,他仍不知如此找鄭石如的麻煩有甚麼作用,亦可說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因為鄭石如和白清兒已成了他們找尋陰癸派的唯一線索。   假若鄭石如奉陰癸派之命來招攬他,他便有機可乘。   鄭石如立即認出他的「沙啞」聲線,忙道:「有話好說,不知晚輩在甚麼地方開罪了岳前輩呢?」   凌風等三人聽到「岳前輩」三字,均臉色驟變,顯是知道底細。   徐子陵冷哼道:「有甚麼誤會可言,若非你洩出老夫行蹤,誰會知曉老夫已抵此處,只是這點,你便死罪難饒。」   鄭石如顯是對「霸刀」岳山極為忌憚,忍氣吞聲道:「前輩請先平心靜氣,聽晚輩一言,此事實另有別情,不若我們找個地方,坐下細談如何?」   徐子陵冷笑道:「老子才沒這種閒情,殺個把人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看刀!」   不先露點「真功夫」,如何顯出身價。   徐子陵一晃雙肩,行雲流水般滑前丈許。拔刀猛劈,雄強的刀勢,把四名敵手全捲進戰圈內去。   在各樣兵器中,徐子陵因曾隨李靖習過「血戰十式」。故長於用刀。加上這些日子來見聞增廣,這下施展刀法。既老辣又殺氣騰騰,確有刀霸天下的氣勢。   一方是蓄勢以待,另一方卻是心神未定,兼之徐子陵的動作一氣呵成,快逾電光石火,且刀風凌厲無比,鄭石如、凌風和金波三人均感難以硬擋,住四外錯開,好拉闊戰線。   只有那年青公子初生之犢不畏虎,也可能是不明底蘊,竟毫不退讓掣刀硬架。   「噹」!   那公子連人帶劍給徐子陵劈得橫跌開去,差點滾倒地上。   鄭石如大吃一驚,閃了過來,運劍反擊,凌風和金波忙從旁助攻,以阻止他續施殺手。前者劍招威猛,快疾老到,比之後兩者明顯高出數籌,且招招硬拚硬架,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響個不絕。   徐子陵心中暗讚,這河南狂士眼力高明,知道若讓自己全力施展,將勢難倖免,故拚死把自己的攻勢全接過去,好讓凌、金兩人可展開反擊,戰略正確。   徐子陵一聲長笑,長刀隨手反擊,連綿不斷,大開大闔中又暗含細膩玄奧的變化手法,把三人全捲進刀影芒鋒裡。   不露點實力,如何可得對方重視。   船上傳來嚦嚦鶯鶯聲道:「岳老可否看在妾身份上,暫請罷手!」   徐子陵驀地刀勢劇盛,迫得三人紛紛退後,這才還刀鞘內,自然而然便有一份穩如淵岳的大家風範,倒不是硬裝出來的。   仰頭瞧去,白清兒俏立船頭處,左右伴著她的竟赫然是久違了的「惡僧」法難和「艷尼」常真,兩人神態出奇地恭敬,於此便可知「霸刀」岳山威名之盛。   徐子陵倏地騰身而起,越過三人頭頂,落在艙板上。   白清兒神態依然,但惡僧和艷尼都露出戒備神色。   徐子陵透過垂紗,旁若無人的盯著白清兒道:「若老夫法眼無差,小妮子當是故人門下,那天在街上老夫一眼便瞧穿你的身份。」   這幾句話既切合他老前輩的身份,又解釋了那天為何在街上對她虎視眈眈的原因。   鄭石如此時躍到船頭,低聲道:「我們當然不敢瞞岳老。岳老既知原委,當明白這處人多耳雜,不若請移大駕入艙詳談如何?」   徐子陵回望碼頭處,見到凌風和金波正偕那公子離開,登時明白到凌風和金波亦是陰癸派的人。這麼看,錢獨關若非是陰癸派的弟子,也該是與之有密切關係的人。   這個「岳山」的身份真管用,輕而易舉便得到很多珍貴的情報。   冷哼一聲,徐子陵率先步入船艙。   鄭石如趕在前面引路。   尚未跨過進入艙廳的門檻,徐子陵忽然止步,不但心中喊娘,還駭出一身冷汗,差點便要掉頭溜之大吉。   只見臉垂重紗的祝玉妍默默坐於廳內靠南的太師椅內,一派安靜悠閒的樣子。   無論他千猜萬想,也猜不到會在這裡碰上「陰後」祝玉妍,今次確是名副其實的送羊入虎口了。  ****************************************************************************   寇仲扮成腳夫,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旁觀剛才的一幕。   轉瞬碼頭又回復先前的情況,便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寇仲當然不用擔心徐子陵,就算婠婠坐鎮船上,徐子陵也有借水遁的本領,那亦是他們約好的緊急應變方法。   此時有個專賣茶水的小販,在相鄰的碼頭處擺開檔子做生意,寇仲正要藉機幫趁好令自己不那麼惹人注目時,一輛馬車駛至,坐在駕車御者位置的兩名大漢都身形彪悍,不似一般御者。   馬車停下後,另一名年青漢子推門下車。   寇仲立時精神大振,那漢子竟是李世民天策府高手之一的龐玉。   接著三人打開尾門,抬出一個長方形上有數個氣孔的箱子出來,搬到正候在碼頭旁的一艘巨船上去。   這類上落貨的情景顯是司空見慣,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寇仲沉吟半晌後,終鬥不過自己的好奇心,決定怎都要潛上去一看究竟。  ****************************************************************************   徐子陵跨步入廳,隨手揭掉帽子拋開,故意怪聲怪氣地長笑道:「玉妍別來無恙!」   他已打定輸數,決意自暴身份,再硬闖突圍。   魯妙子的面具只可以騙騙不認識岳山的人,像祝玉妍這種宗師級的武學大師,只要給她看過一眼,便不會忘記,何況更可能是素識。   他進廳的原因,是為了方便落河而遁,因為後面的廊道已給白清兒、常真、法難三人堵住了。   必要時他可偷襲鄭石如,拿他作擋箭牌。   只要能阻慢祝玉妍片刻時光,他便有被窗裂壁而逃的機會。   祝玉妍靜若不波井水,冷冷的透過臉紗,對他深深凝視。   他雖不能瞧到她的眼睛,卻可直接感覺到她的眼神。   徐子陵手按刀把,登時寒氣漫廳,殺氣嚴霜。   祝玉妍不知打甚麼主意,竟沒有立即揭破他這冒牌貨,還出乎所有人料外的幽幽歎一口氣,緩緩道:「其他人都給我出去!」   徐子陵暗忖這是要親手收拾我哩。   正猶豫該否立即發動,偏又感到祝玉妍沒有動手的意圖,委決難下時,鄭石如等已退出廳外,還關上門子。   祝玉妍長身而起,姿態優美。   徐子陵心道「來了」,全神戒備。   祝玉妍搖頭歎道:「你終練成了『換日大法』,難怪不但敢重出江湖,還有膽來向玉妍挑戰。四十年了,仍不能沖淡你對我的恨意嗎?」   徐子陵心中劇震。   我的娘,難道她竟不知自己是冒牌貨嗎?   千百個念頭瞬那間閃過靈台。   唯一的解釋是這副面具確是依著岳山的容貌精心泡製的,而自己的體型更又酷肖岳山。   當然他的氣質、聲音、風度與岳山迥然有異,但由於祝玉妍心有定見,以為岳山躲起來練甚麼只聽名稱便知大有脫胎換骨功效的「換日大法」,故以為他的改變是因練成此法而來,竟真的誤把馮京作馬涼,當了他是真的岳山。   不過只要他多說兩句話,保證祝玉妍便可識破他。   但他卻不能不說話。   當日他和寇仲、跋鋒寒三人聯手對抗祝玉妍,仍是落得僅能保命的結果。自己現時雖說功力大有精進,但比起祝玉妍仍有一段距離,能不動手矇混過去,自然是最理想不過。   徐子陵只默然片晌,便冷哼一聲,踏步移前,直至抵達祝玉妍右旁的艙窗處,才沉著嘶啞的聲音道:「你仍忘不了他,四十年了,你仍忘不了他!」   祝玉妍不知是否真的給他說中心事,竟沒答他。   徐子陵這三句話,內中實包含無窮的智慧。   對於祝玉妍那一代人的恩怨,他所知的僅有從魯妙子處聽來的片言隻字。   照魯妙子所說,他因迷戀上祝玉妍,差點掉了命,幸好他利用面具逃生。   這張面具,便極可能是令他變成「霸刀」岳山的這張面具。   有兩個理由可支持這想法。   首先,就是魯妙子的體型亦像徐子陵般高大軒昂,當然是與岳山本身的體型非常接近,否則現在徐子陵就騙不倒祝玉妍。   其次是以祝玉妍的眼力,就算魯妙子帶上任何面具,祝玉妍也可一眼從他的體態、動作、氣度把他看穿。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扮作她認識的另一個人,又肖似得毫無破綻,才有希望瞞過她。   如此推想,岳山、魯妙子和祝玉妍三人必然有著微妙而密切的關係。   徐子陵這幾句話,實際上非常含糊,可作多種詮釋,總之著眼點在人與人間在所難免的恩怨情恨,怎都錯不到那裡去。   這時他雖隨時可穿窗遁河,但又捨不得那麼快走了!   廳內一片難堪的沉默,只有碼頭處傳過來腳夫上落貨物的呼喝聲和河水打上船身的響音。   祝玉妍語氣轉冷,輕輕道:「你看!」   徐子陵轉過身去。   祝玉妍舉手掂著臉紗,掀往兩旁,露出她本是深藏紗內的容顏。  ****************************************************************************   寇仲觀察了好一會,仍沒有潛上敵船的好方法,不但因對方有人在甲板上放哨,更因碼頭處亦有敵方派遣了監察任何接近的疑人。光天化日下,再好輕功也要一籌莫展。   李小子有船在此當然是合情合理的事,可是那個箱子卻大有問題。若他沒有猜錯,箱子內藏著的該是一個人,否則就不用開氣孔。   這人會是誰呢?   寇仲沉吟半晌,終於把心一橫,大步朝敵船走去。  ****************************************************************************   徐子陵一看,登時呆了眼睛。   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橫看豎看,都是比婠婠大上幾歲的青春煥發的樣兒。   在臉紗半掩中,他只能看到她大半截臉龐,可是僅這露出來部份,已是風姿綽約,充滿醉人的風情。   一對秀眉斜插入鬢,雙眸黑如點漆,極具神采,顧盼間可令任何男人情迷傾倒。配合她宛如無瑕白玉雕琢而成嬌柔白哲的皮膚,誰能不生出驚艷的感覺。   論姿色,她實不在絕世美女婠婠之下,且在相貌上有幾分酷肖,使他聯想到兩者有母女的關係。   其氣質更是清秀無倫,絕對使人聯想不到會與邪惡的陰癸派拉上關係。   一時間,徐子陵訝異得腦際空白一片,不能思索。   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臉紗垂放。   祝玉妍淡淡道:「若玉妍心中有捨不下的男人,豈能練成天魔大法,令世人顛倒迷茫的情歡愛慾,只是至道途中的障礙。小山你若仍參不破此點,休想能雪宋缺那一刀之恥。」   徐子陵聽得心生寒意。   她的語氣雖然平淡,但卻有種發自真心的誠懇味兒,顯示出她對此深信不疑,透出理所當然冷酷無情的感覺。   要知人總有七情六慾,縱使窮凶極惡的人,心中也有所愛。可是祝玉妍卻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在她來說根本沒有善惡好歹之分,故能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做起事來變成只講功利,不擇手段。   徐子陵怕給她窺破自己的表情,轉身詐作望往窗外,沉聲道:「我的老朋友近況如何呢?」   祝玉妍坐回椅裡,輕柔地道:「你仍嫉忌他嗎?」   徐子陵登時頭皮發麻,這才知道祝玉妍和宋缺間大不簡單。   祝玉妍又道:「當年若非你心生妒意,怎會為他所乘,刀折敗走漠北,一世英名,盡岸流水。」   徐子陵平靜地道:「玉妍你精於觀心辨意之術,難道感不到我已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仍要說出這種氣人的話。」   事實上他已不知道該說些甚麼話,索性鋌而走險,試探她對自己的冒牌岳山的看法。   祝玉妍幽幽道:「你變得很厲害,就像成了另一個人。宋缺那一刀是否傷及你的氣門,連聲音都這麼沙啞難聽?」   徐子陵心忖你這麼想就最好了,冷然道:「我們之間再沒甚麼好說的,我再不會管你的事,我要走了!」   正要穿窗而去,祝玉妍輕輕道:「你不想見自己的女兒嗎?」   徐子陵劇震失聲道:「甚麼?」   他的震動確發自真心,皆因以為已露出馬腳。  ****************************************************************************   寇仲來到登船的跳板處,兩名漢子現身船上,喝道:「朋友何人?」   寇仲哈哈笑道:「叫龐玉滾出來見我!」   那兩人臉色微變,知是鬧事的人來了。   寇仲提氣輕身,一個縱躍到了甲板之上。喝道:「龐玉何在?」   心想李小子天策府的猛將,殺一個便可削弱李小子的一分力量,划算得很。   艙門內湧出十多名敵人,扇形散開,形成包圍之勢,然後龐玉才悠然步出,來到他身前丈許處立定,傲然道:「竟敢指名鬧事,朋友該非無名之輩,給我報上名來。」   寇仲運功改變嗓音,笑嘻嘻道:「龐兄剛好猜錯,小弟正是無名之輩,看刀!」   井中月離鞘而出,迅若風雷般當頭照臉的劈去,勁氣狂起,捲往敵人。   龐玉那想得到這其貌不揚的人說打就打,忙拔劍橫架。   「噹」!   火光濺射,龐玉只覺這一刀不但重如山嶽,還隱含吸扯的怪勁,心中駭然時,寇仲已翻過頭頂,鑽進艙門裡去。 第五章 誤打誤撞   祝玉妍以平靜得可令人心寒的語氣道:「論才氣識見,你不及魯妙子,說到心胸氣魄,與宋缺更不能相提並論。但為何我卻肯為你養下一個女兒呢?」   旋又歎氣道:「不過這種事現在提起來再沒有任何意義了,玉妍本打算不讓你生離此船,只是姑念你縱使練成換日大法,仍難逃死於宋缺刀下的結局,便讓你去了此心願吧!」   徐子陵從未見過這麼可怕的女人,似是情深如海,實質上卻是冷酷無情,連自己女兒的生父都不放過。不由心中有氣,淡然道:「若不殺我,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說完這兩句由衷之言後,徐子陵穿窗而出,落到碼頭上。  ****************************************************************************   寇仲反手一刀,把追上來的一名大漢劈得離地倒飛,右腳踢開左邊的一扇艙門,探頭找尋那長形箱子。   七、八名大漢從廊道另一端提刀持斧,聲勢洶洶的殺過來,登時令寇仲兩邊受敵。   龐玉這時怒喝一聲,搶到他背後,挺劍刺至。   劍風呼嘯,勁厲刺耳,顯是動了真怒。   寇仲知他厲害,游魚般一滑尋丈,身子連晃數下,不但避過另一方擁過來的敵人攻擊,還踢得其中一名敵人往龐玉飛跌過去,他已鑽入敵人陣中。   連續數下沉啞的響聲後,寇仲施展重手法故意硬架硬撼敵人的兵器,其中暗含螺旋勁道,弄得敵人虎口破裂,兵器墮地。   「砰!砰!」   另外兩扇門應腳而開。   廊道亂成一團,龐玉始終差一點才能趕上他。   「轟」!   寇仲硬生生震破右壁,到了其中一個艙房去。   龐玉大喝一聲「好刀法」,破門而入,振腕揮劍,疾斬寇仲。   其他人則在廊外吆喝助威。   寇仲根本是故意引他進來,好全力撲殺。此際自是殺機大盛,但心湖則靜如井中之月,絕不會有絲毫輕視之意。而事實上龐玉亦是後起一輩中一等一的強手,非是易與之輩。   這時他冷哼一聲,不理龐玉橫斬頸側的一劍,先往右旋,變成與龐玉正面相對,然後電掣而前,手中寶刀同時舉起再筆直劈落,刀鋒正取對方頭額,既猛若迅雷,又是勁道十足。   龐玉歷經戰陣,但卻從未遇過如此頑強厲害的對手。   像寇仲那麼悍勇的人大概不少,卻沒多少人有他那種視死如歸的膽氣,竟敢以攻對攻,迫對手比鬥速度和膽量。就算膽量和悍勇俱存,仍欠如他般高明的判斷力、眼光和本領。   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間,龐玉必須作出生與死的選擇,究竟該是劍勢不變的繼續斬去,看看誰先被命中,還是回劍擋格。   「噹」!   龐玉心中苦思,終還劍格架。   一個是蓄勢而發,另一個則是臨危變招,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   龐玉慘哼一聲,連人帶劍給寇仲狂猛的刀勁沖得離地飛退,砰的一聲震破後方艙壁,掉到鄰房去了。   寇仲反而心中叫糟,龐玉至不濟也頂多跳退兩、三步,現在分明是故意為之,好能移往鄰室,重整陣腳,令他白白錯過了一個殺他的千載良機。   五、六名敵人潮水般湧進來。   寇仲暗呼可惜,便撞破後面艙壁,闖到了另一間房去。   那長方箱子赫然橫放地板上。   寇仲運腳踢去,箱子寸寸碎裂,現出一個人來。  ****************************************************************************   徐子陵落到碼頭上,環目一掃,一切如舊,獨見不到理該看到的寇仲。   他這時只想快點找到寇仲,再和他有那麼遠就溜那麼遠,離得祝玉妍愈遠愈妙。   自然而然地他的腳步便帶他離開碼頭區,但心中仍不斷浮現祝玉妍風情萬種的顏容,暗忖難怪她能令魯妙子迷醉一生,要到臨死前才從她的魅力中解脫出來,認識到誰是真正值得他傾情的女子。   忽地後方蹄聲驟起,十多騎從後方追來。   徐子陵冷哼一聲,斜掠而起,大鳥騰空般落在左方一座民房瓦頂,迅速遁去。  ****************************************************************************   寇仲失聲叫道:「副幫主!」   被囚箱內的人,赫然是老朋友卜天志,此時他雙目緊閉,顯是被封閉了穴道。   接著隨手揮刀,把迫上來的敵人殺得東翻西倒,潰不成軍。同時用腳挑起卜天志,把他夾在脅下,弓背彈起,「砰」的破開天花,到了上層的望台處。   寇仲救人要緊,放過了搏殺龐玉的念頭,趕忙離開。此時他身上多處舊傷口迸裂開來,實不宜久戰。  ****************************************************************************   黃昏時份,由「霸刀」岳山變成「疤臉大俠」的徐子陵,坐在榮鳳祥華宅對街處的一間飯館裡,點了酒菜,靜候寇仲。   他和寇仲失去聯絡足有三個時辰,最後只好到這裡來守待。   一輛馬車進入榮府去,前後各有十多名便裝武士。   徐子陵對王世充方面的馬車御者已頗有認識,只看一眼便知這批武士都是改穿便裝的親衛高手,馬車內坐的極可能便是他和寇仲要強擄的目標董淑妮。   到現在他仍弄不清楚榮鳳祥究竟是那方面的人,又或立場如何?而榮鳳祥和楊虛彥的關係如何,更進一步把事情弄得撲朔迷離。   榮府忽又中門大開,十多乘騎士策馬而出,轉入大街,望南而去,看來該是洛陽幫的人。   此時寇仲來了,像約好似的坐到他身邊,隨手拿了他尚未沾口的美酒一口喝個清光,舐舐舌頭道:「尚算不錯!哈!找到你真好!」   徐子陵叫夥計多擺一套碗筷後,道:「你滾到那裡去?」   寇仲起箸大吃,若無其事的道:「我剛送走卜天志,自然要遲點來哩!」   徐子陵愕然道:「卜天志?」   寇仲得意地把經過說出,然後道:「此事相當奇怪,雲玉真和其他人前腳剛走,李小子的人便來把他拿下,又不殺他,看樣子還要把他運往甚麼地方似的,其中定有陰謀詭計。」   徐子陵皺眉道:「會否是雲玉真那婆娘知道我們和卜天志暗通款曲,怕起來施此一石二鳥之計,不但收拾了自己生出異心的手下,還出賣我們,希望李小子能除掉我們兩人呢?」   寇仲狠狠道:「這婆娘也夠狠夠毒了!只是素姐的事,我便不會饒她。你那方面又如何?」   聽罷徐子陵的詳述後,寇仲瞠目以對,抓頭道:「竟有此事?照道理你沒可能瞞過她的?」   徐子陵哂道:「無論祝玉妍如何厲害,總也只是個婦人。試問她怎想得到魯妙子會造成岳山模樣的面具?何況她又以為岳山修成甚麼娘的換日大法。」   寇仲點頭道:「你這身份要好好保存,你若能瞞過與你有肉體關係的祝玉妍,就能瞞過任何人,說不定可害涫妖女喚幾聲爹來聽聽!」   徐子陵笑罵道:「去你的!你才和祝妖婦有關係。唉!我對洛陽已深切厭倦。剛才董大小姐似乎坐馬車到了榮府去,我們該入府擒人,還是守在這裡好待攔途截劫的機會呢?」   寇仲沉聲道:「事不宜遲,當然是摸入去看看,否則若那小淫婦要留宿一宵,我們豈非不用睡覺麼?最好是順手宰掉楊虛彥那小子,以後會少了很多麻煩。」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就讓我們大展身法,鬧他娘的一個天翻地覆吧!」   兩人借夜色掩護,翻過院牆,尚未看清楚形勢,異響傳至,似是犬隻走動的聲音,他們忙運功封閉全身毛孔,不使氣味外洩,同時騰空而起,落到最接近的一座房舍瓦坡上。   果然有兩頭巨型惡犬奔至,雖沒甚麼發現,仍東嗅西嗅的好一曾才走開。   他們環目一掃,只見高牆內大小房舍在百座以上,由廊道與園林天井連接,除了前院三座巍然聳立的主宅大堂外,其他的便像個大迷宮般使人目眩神迷,生出不知從何入手的感覺。   寇仲皺眉道:「怎麼找呢?」   徐子陵答道:「只要找到榮姣姣的香閨,便該可找到我們的小蕩女,你該仍記得陳老謀的真傳,對嗎?」   寇仲苦笑道:「這處至少有數百座院落房舍,院中有院,局中又有局,陳老謀教的簡單東西完全派不上用場。」   徐子陵搖頭道:「其實榮府雖是地廣屋多,但卻不難分辨主從,只因缺乏一條明顯的中軸線。你才看得暈頭轉向吧了!」   寇仲點頭道:「給你這麼一說,我才看得出點門道,我可能是受宅內植樹和燈火所感,只覺四周儘是點點燈火,照你看榮姣姣會住在那個院落呢?」   此時明月在天際現出仙姿,灑遍榮府的院落亭台,有種說不出來異乎尋常的平和美景。   徐子陵領先移上屋脊,低聲道:「這處是依先天八卦方位作佈局,所以只要把握到這個門徑,便可輕易知道榮姣姣的閨房大約在那個方位了。」   寇仲愕然道:「你何時學懂八卦,又怎知這是先天八卦而非後天八卦呢?」   徐子陵微笑道:「這就叫勤有功了!若我學你般懶惰,今夜就不能擁美而回。告訴我這宅朝向如何?」   寇仲道:「該是坐南朝北吧?」   徐子陵道:「魯夫子有雲,凡先天八卦者,坐北朝南開巽位東南門;坐南朝北者開乾位西北門。現在大門在乾位,所以榮府是依先天八卦而建。卦有卦氣,現今行的是三碧運,最低能的地師也該曉得它的主宅該設在正東處哩!」   寇仲喜道:「徐老夫子果然有點本事,還不帶路。」   兩人逢屋過屋,穿廊跨園,如入無人之境的朝目標區域馳去。   他們把感官的靈敏度提升至顛峰的狀態,所經處方圓數十丈內連蟲行蟻走的微細聲音,亦休想瞞過他們耳目。   所以他們任何一個動作,或躍高竄低,又或左閃右避,都能剛好避開了榮府內的人。有時只差一步便給人看到,但偏偏就差這點點而沒有露出形跡。所有明崗暗哨,都攔不住他們。   片刻後他們無驚無險的抵達目標中的院落,翻過隔牆後,兩人只看一眼便知找對了地方。   比之其他院落,這處無論立基、裝設、欄杆、門窗、牆垣、園林、假山、造石、水池都考究得多。   全院以五座建築物組群形成,以門洞、長廊、曲廊、庭院作為連接轉換的過渡,建立起五組建築物互相間的關係,廳、堂、房、齋、館、樓、台、軒、閣、亭,各類建築呈現多樣的變化下,又渾成一個整體。   寇仲指築位於核心處一座規模特別宏大的樓房道:「我似乎聽到榮鳳祥正在裡面說話。」   徐子陵功聚雙耳,果然聽到隱有人聲傳來。笑罵道:「你的耳朵要比我好啊,竟可聽出是誰的聲音,那他在說甚麼呢?」   寇仲不知為何心情大佳,拍拍他肩頭道:「小子隨師傅來吧!」   兩人提高警覺,小心翼翼的往那座該是主內堂的建築物潛去。   到了近處,才發覺主內堂四周有大片空地,在燈火輝映下,任何人要到內堂去,都是毫無遮掩,與靜念禪院的銅殿在設計上異曲同功。   兩人伏在外圍的草叢處,待一群婢僕從簷廊走過後,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榮鳳祥定是常利用這裡開秘密會議,否則何用設計成這麼空蕩蕩的樣兒,說不定董淑妮就在裡面,我剛聽到女兒家說話的聲音呢。」   徐子陵觀察形勢,道:「這座建築物高得有點不合常理,照我看靠頂處該還有一層,是專供人暗中監視四周,又不虞外人察覺的。」   寇仲肯定地道:「理該如此,這下如何是好。」   徐子陵指著左方一座二重樓道:「那小樓比這內堂只矮半丈,假若我們能從那裡躍起十五丈,再橫過三十丈的距離,便可避過監視者的眼睛,就算他們聽到破風聲,只會以為有大鳥飛過,要不要博他娘的一把。」   寇仲失聲道:「你不是說笑吧!若是就地拔起,我頂多可跳過十丈的距離,多半尺都不成。」   徐子陵道:「一個人不行,兩個人合起來便付哩!」   寇仲不解道:「就算我們手拉著手,在空中半途發力互擲,最多只可遠跨數丈,你是否過於高估自己?」   徐子陵笑道:「所以說人最緊要是動腦筋,還記得獨孤峰以大鐵鈸襲擊王世充,晃公錯那老傢伙踏在鈸上像騰雲架霧般飛過來的情景嗎?互擲這麼原始的方法虧你也想得出來。人是懂得利用工具的生物,明白嗎?」   寇仲抓頭道:「工具在那裡?徐爺!」   徐子陵探手拔出他的井中月,沉聲道:「來吧!吃粥吃飯,都要看這一著了。」 第六章 交換人質   徐子陵和寇仲伏在重樓的瓦頂處,傾耳細聽下肯定樓內無人後,才探頭朝屋脊遠方三十丈許外的建築物瞧去,中間只隔著水池、小溪和跨於其上的小橋,之外便是青石磚嵌成的地面。   環繞主內堂的半廊每隔十步便掛上八角宮燈,照得內堂外壁有種半透明的錯覺。最糟是更外圍的四角各有一座燈樓,與半廊的燈火互相輝映。   寇仲計算後道:「我們至少要躍至離這樓頂十丈上的高空,才可避免燈樓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牆上,你仍是那麼有把握嗎?」   徐子陵尚未答他,人聲足音傳來。   兩人連忙伏下,循聲瞧去。   只見一群人沿著另一邊的遊廊朝主內堂走來。領頭者赫然是榮鳳祥和郎奉兩人,其他人都是曾於壽宴見過的在洛陽有頭有臉的人物。   兩人大為失望,心忖難道馬車載來的竟是郎奉,雖說他平時總是騎馬,但若為避人耳目,坐趟馬車亦很合理。   他們眼睜睜瞧著對方魚貫進入主內堂,頹然若失。   寇仲苦笑道:「怎辦才好?抓起郎奉怕也不會有甚麼作用,王世充那份人我最清楚不過。」   徐子陵沉聲道:「還要不要去聽他們說話?」   寇仲歎道:「有甚麼好聽的?不外官商勾結、瓜分利潤,苦的只會是平民百姓。咦!」   笑語聲從後方飄來。   兩人別頭瞧去,另一群人在四名持燈籠的武士開路下,正沿著穿過庭院的碎石小徑往他們藏身其頂上的重樓緩步而至。   最搶眼的當然是花枝招展的榮姣姣,但吸引了他們所有心神,更令兩人喜出望外的卻是親熱地伴在她旁邊的王玄應。   那是個比董淑妮更好上無數倍的最佳選擇。   那批隨馬車來的武士墮後少許,人人神態悠閒,顯然誰都沒想到會有敵人伏在榮府內守候他們。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不用任何說話已知道該怎樣做,齊齊扯下面具,露出真臉目。   獵物不住接近。   只聽王玄應道:「李密的人現在紛紛歸降父皇,使他更是勢窮力蹇,只要我們再攻下河陽,李密連逃跑的地方都沒有了,哈!」   兩人默默運功,蓄勢以待。   王世充既以這批武士保護自己的寶貝兒子,怎都該有兩下子。一擊不中,便麻煩棘手多了。   寇仲打出手勢。表示由他活捉王玄應,徐子陵則對付其他人。   下方榮姣姣的嚦嚦鶯音嬌聲嗲氣的應道:「今趟你們大勝李密,戳破了他戰無不勝的神話,威震天下,姣姣心中都不知為你們多麼高興哩!」   王玄應得意忘形的哈哈笑道:「這全賴父皇詐傷誘敵,策略得宜!」   寇仲聽得無名火起,此時王玄應已來到重樓正門外四丈許處,正是最利於他們突襲的位置,兩掌一按瓦面,整個人滑下人字形的瓦背,箭矢般朝王玄應滑去,又運功收斂衣袂的拂動,就像深海裡出擊捕食的惡魚,無聲無息的朝目標低潛而去。   徐子陵同時發動,騰空而起,連續三個空翻,緊追寇仲背後往敵疾撲。   當寇仲飛臨王玄應斜上方兩丈許高處時,出乎兩人意料之外,首先生出警覺的竟非王玄應或護駕高手中任何一人,而是榮姣姣。   她翹起俏臉往寇仲瞧來,一對美眸異光亮起,手上同時幻起一片劍芒,朝寇仲的井中月迎上去,反應之快,劍招的狠辣老練,以寇仲之能,也大有手足無措,給她把全盤大計打亂的情況。   王玄應和一眾侍衛高手這才驚覺有刺客從天而降,且是新一代的兩大頂尖高手,駭得忙紛紛掣出兵刃,又呼嘯示警,急召榮府的高手來援。   寇仲面對榮姣姣沖空而來的芒光劍氣,痛苦得想要自盡。   要知擒拿王玄應的時機一瞬即逝,只要給榮姣姣截住自己,那怕只是眨眼光景,整個形勢將逆轉過來,變成是他們要倉皇逃生的結局,一個不好還要飲恨在此時此地。   不要說惹出像楊虛彥那種高手,只要在內堂那邊的榮鳳祥和郎奉趕過來,他們便不能討好。   可是榮姣姣以驚人的準繩、時間和速度在半空截擊,教他無從變招,只有出於硬拚一途,卻是難以改變的事實。   王玄應已開始往橫避開,四周的親衛高手則往他合攏過去,一時刀光劍影,喊殺盈耳。   眼看功虧一簣的當兒,徐子陵後發先至,越過寇仲,頭下腳上的雙掌下按,強攻進榮姣姣的劍網去。   在他和寇仲擦身而過時,反手推了寇仲一把。   寇仲已使老的勢子本再難變化,這時得藉徐子陵一堆,一個空翻,井中月照頭蓋臉的朝想逸走的王玄應劈去。   凜冽勁厲的螺旋刀勁,把王玄應完全籠罩其中,迫得他就地立定,揮劍擋格。   「蓬」!   榮姣姣一聲嬌呼,被徐子陵左右兩掌先後怕在劍身處,狂猛的螺旋勁先是左旋。接著是右旋,震得她差點經脈錯亂,駭然下往旁飛開,錯失了援救王玄應的良機。   徐子陵亦心中吃驚。   任何人初遇上螺旋勁這古今從未出現過的勁氣,誰都要吃點虧的。   更何況他利用左右手先後的次序,巧妙地逆轉真氣,估計她怎都要兵刃脫手,豈知她不但沒有如他所料,還能借勁橫閃,從這點便可知她的武功是如何高明。   有其女必有其父,照此看榮鳳祥實在大不簡單。   「篤」!   王玄應全力劈中井中月,卻無金屬交擊的清響,反而如中敗革,毫不著力。   王玄應登時魂飛魄散,寇仲這一刀橫看豎看都是勁道十足,那知竟虛有其表,劈上去飄飄蕩蕩的毫不著力。   那種用錯力道的感覺,便像盡了全力去捧起輕若羽毛的東西那末難受。   王玄應慘哼一聲,硬是運氣收刀,差點便要吐血。   寇仲哈哈笑道:「玄應兄中計了!」   井中月立時由無勁變有勁,猛劈在王玄應回收的劍上。   王玄應終口噴鮮血,長劍甩手脫飛,咕咚一聲坐倒地上。   寇仲的手按到王玄應天靈蓋處,大喝道:「全都給老子滾開!」   眾衛駭然止步。   徐子陵落到寇仲之旁。   寇仲聽得內堂方向風聲驟起,知道榮鳳祥等人正全速趕來,忙挾起被封穴道的王玄應,與徐子陵騰身而起,大喝道:「今夜三更時份,叫王世充拿虛行之到天津橋來換人!誰敢追來,我就幹掉他的寶貝兒子。哈!」   大笑聲中,寇仲挾著王玄應,與徐子陵迅速遠去。   鐘樓上。   寇仲拍開王玄應穴道,笑語道:「玄應公子好嗎?」   王玄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狠狠道:「你們想怎樣?」   寇仲淡淡道:「公子若不想吃苦頭,最好有問有答。唉!我這人疑心最大,若你說話略有吞吐猶豫,我便會當你胡言亂語,說不定會砍下公子的手指多說幾次謊話,公子以後便只能用腳指去摸女人了!至於二十次後,連腳指都不成。」   王玄應色變道:「你怎能這樣,爹絕不放過你的。」   這種色厲內荏的廢話,充份顯示出他庸懦的性格,連貼壁坐在另一邊的徐子陵都露出不屑神色,心罵又有這麼窩囊的。   寇仲訝道:「你爹算老幾?我若怕他,你這小子就不用臉青唇白的坐在這裡任從發落。閒話休提,記得有問必答,答慢了便終生後悔,你聽過我曾像你爹般言而無信嗎?」   王玄應頹然道:「你殺了我吧!」   寇仲拔出匕首,鋒尖斜斜抵住他頷下,道:「你再多說一趟好嗎?」   王玄應一陣抖顫,終不敵投降,忙道:「問吧!」   徐子陵不想再看,移到鐘樓的另一邊。   天上星月爭輝,夜風徐徐吹來。   洛陽仍是一片平和,大部份人家均已安寢,只餘點點疏落的燈火。   好一會後寇仲來到他旁學他般貼牆坐下,狠狠道:「王玄應實在是膿包一個,不似王玄感還似個人樣。」   徐子陵道:「探悉虛先生的情況嗎?」   寇仲點頭道:「確是給他爹關起來,李小子猜到我們會返回洛陽就是為了虛行之,從而估到他對我們的重要性。虛行之錯在曾露過鋒芒,我們則錯在猜不到王世充這麼快動手。」   徐子陵道:「還問得些甚麼其他呢?」   寇仲道:「夷老確是功成身退,返回南方,陳長林則給他調往金墉城。他娘的,真想一刀把這小子宰了。」   徐子陵沉吟道:「待會由我去接頭,他們就算想耍花樣我也不怕。」   寇仲知他怕自己舊傷復發,笑道:「那怎麼成?若李小子和王世充拿下你來迫我換人,我還不是要乖乖就範?只要有王玄應這小子在手上,就不怕王世充不屈服,我們一起去吧!我很想看看王世充這時的表情。」   徐子陵只好同意。   兩人坐上偷來的小艇,押著王玄應朝天津橋駛去。   王玄應平躺艇底。失去知覺。   徐子陵坐在船尾,單手搖櫓,河水溫柔地以沙沙的聲響作回應。   兩岸烏燈黑火,平時泊滿大小船隻的河堤不見半條船兒,天津橋則燈火通明,人影綽綽。   寇仲低聲道:「得勢不饒人,我們務要佔盡便宜。唉!我們終不慣做賊,否則怎會擄人後忘了勒索,否則可乘機狠敲王世充一筆,讓他心痛一下也好。現在再提出,便似乎欠些風度了。唉!」   徐子陵笑道:「這等若窮心未盡,色心又起,我們若能偕虛先生安全離開這裡,便該謝天謝地,虧你仍要妄想。」   寇仲遙望天津橋,若有所思的道:「剛才我審問王玄應那小子時,他每說一句話眼珠都會轉動兩三下,你說是否很不妥當呢?但我又找不到甚麼破綻。要我下辣手向他無端端施刑,小弟偏辦不到。」   徐子陵沉聲道:「管他是真是假,總之一個換一個,若有不妥,就幹掉他然後逃亡,失散了就在約定地方會合。但在甚麼地方會合好呢?」   寇仲提議道:「若在城內,就在聽留閣的魚池處見面;如在城外,便相會於和氏璧完蛋那小丘好了!」兩人再不說話,蓄勢運氣。小艇倏地增速,迅快地接近天津橋。 第七章 被敵所惑   小艇穿過橋底,到了天津橋洛水的東段,才悠然停下。   寇仲長身而起,大喝道:「王世充何在?」   身穿便服的王世充在橋上現身,旁邊尚有榮鳳祥、郎奉、宋蒙秋和六、七個他們認識的親衛高手,卻不見李世民方面的人。   寇仲帶笑施體道:「王公終能以自己一對狗腿走路,實是可喜可賀。」   王世充毫不動氣,沉聲道:「寇仲你也非是第一天到江湖行走,該深明少說廢話的道理。人已在此,你要怎樣交換?」   寇仲笑道:「說得好!王公既是明白人,自然想出了兩全其美之法,既保證我們可安然離開,又可互相交換人質,何不說出來大家研究磋商,看看是否可行?」   王世充道:「這還不簡單嗎?我們就在橋上換人,之後我保證讓你們三人離城而去,絕不攔阻,榮公可作擔保。」   寇仲瞇眼仰首瞧著橋拱上的王世充,搖頭笑道:「王公不是在說笑話吧?你的保證不值半個子兒,榮老闆如何可作保?」   榮鳳祥沉聲道:「那就少說廢話,劃下道來。」   寇仲哈哈笑道:「這個簡單之極,你們把人交我,待我驗明正身後,然後你打開水閘,讓我們離城,出城後我們便放人。」   王世充怒道:「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盤,不過此事萬萬不行,因為誰能保證你們離城後仍肯履行諾言?」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我寇仲何時試過言而無信,而且此事已不到你選擇,只要你一句不行,我便宰掉你的寶貝兒子,再看要殺多少人才能脫身,總好過讓你得回兒子後再指使手下來對付我們。」   榮鳳祥插入道:「寇兄弟可否聽老夫一言,現在的問題,皆因換人的地點是在城內,若在城外換人,寇兄弟便不用擔心了!」   寇仲與面向他而坐的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後,搖頭道:「榮老闆好像不知世間有追殺截擊這回事。如此換人,我們的行蹤去向全在你們計算中,到那時才後悔,是否晚了些呢?不必多言,要換人就依本人的方法,一言可決。」   榮鳳祥雙目殺機一閃而逝,扯著王世充退至橋上寇仲日光不及之處商議。   寇仲移到徐子陵旁,低聲道:「水裡有沒有動靜。」   徐子陵搖頭道:「沒有!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妥當,但又不知問題出在那裡。」   寇仲沉吟道:「是否因為見不到李小子和他的人呢?」   徐子陵點頭道:「這或者是其中一個原因,更主要是若王世充誠心換人,便不該讓榮鳳祥參與。」   寇仲一震道:「有道理!」   此時王世充和榮鳳祥等再次出現橋拱前。   寇仲冷笑道:「老子不耐煩了!」   王世充平靜地道:「我們姑且信你一趟。但你需當眾起誓,保證履行諾言。若不答應,我王世充只好傾盡全力為子報仇,虛行之則要受盡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們也要向天禱告不會落到我手上。」   寇仲不屑的道:「你王世充有多少斤兩?再說吧!」   王世充喝道:「拿上來!」   徐子陵別頭瞧去,虛行之的上半截軀體現身橋欄處,只見他披頭散髮,臉上沾滿血污傷痕,身上給粗麻繩捆個結實,雙目緊閉,似是昏了過去,只能依稀辨認出他的輪廓。   寇仲疑心大起,喝道:「喚醒他來說兩句話!」   王世充冷喝道:「人交給你,驗清楚後再說吧!傍我擲下去。」   兩名武士把虛行之提起,凌空擲往他們的小舟。   上身被捆個結實的虛行之在空中不住翻滾,看其勢道,仍差丈許才會落往舟上。   徐子陵揮槳迎去。   寇仲則全神貫汪四周形勢。   「伏」的一聲,虛行之應聲彈起,升高後再往小舟位置翻滾而來。   就在此時,異變忽起。   「虛行之」身上粗索寸寸碎裂,兩手揮揚,發出縷縷勁厲的指風,疾襲兩人。   同一時間小舟轟然劇震,化作多截碎片。   兩人早嚴陣以待,但仍想不到敵人會雙管齊下,把形勢完全逆轉過來。   忽然間他們再非立足小舟上,而是正沉入河水裡去。   四周風聲疾響,兩岸十多支勁箭朝他們射來之際,無數敵人從橋上飛身撲下來。   兩人閃躲對方指風勁箭時,都心知肚明唯一平反敗局之法,就是再把王玄應控制在手上。   兩人倏地加速沒入水中,登時出了一身冷汗。   只見王玄應不知被甚麼東西卷在身上,斜移而去,想起是尉遲敬德的歸藏鞭時,一切都遲了。   兩人痛苦得差些就要在水裡大哭一場,以渲洩心中的怨恨自責。不過此時已無暇多想,兩邊同時現出無數穿上水靠手持弩弓的敵人,往他們合攏過來。   在水中要躲避這些穿透力特強的遠程攻擊武器,幾是妄想。   兩岸此時燈火燃亮,直照河內。   兩人直往河底漆黑處沉下去,只要給敵人水中箭手把握到影蹤,便休想能活命,那種無奈和窩囊的感覺,像大石壓著胸口般難受。   倘不是選擇在洛水上進行交易,他們將更是插翼難飛。   徐子陵先沉貼河底,觸到河床的污泥,心中一動,忙運螺旋勁往四周雙掌連推。給螺旋掀起的泥漿捲旋而起,不片晌河水已混濁不堪。   寇仲心叫好計,依法施為,同時往前貼著河底潛去,迅速離開。   兩人在城南伊水的一處橋底爬上岸,只能相對苦笑。   寇仲歎道:「敵人真狡猾,那假虛行之弄得自己像個爛豬頭那樣,兼之披頭散髮,身上又五花大綁,使我一時無從辨認,否則我們就不會被水下的敵人所乘。」   徐子陵挨在橋腳處,沉聲道:「扮虛行之的該是長孫無忌,他一動手我便認出他的身法和體型。」   寇仲沉吟道:「照我看虛行之一是給他們害了,一是知機先行遁走,否則王世充絕不會讓自己兒子冒此殺身之險。因為此計並非全無破綻,當時若我夠狠心,又肯受點傷,仍有足夠時間取王玄應的小命。」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我也是這麼想,天亮後是否該設法離城呢?」   寇仲咬牙切齒道:「這口氣我怎都嚥不了。不過敵眾我寡,硬撼是自取其辱,你有甚麼好主意?」   徐子陵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怎都要暫忍這口氣。別忘記尚有祝玉妍在旁虎視眈眈,她可能比王世充加上李世民更可怕。」   寇仲頹然道:「難道就這麼溜掉算了嗎?」   徐子陵道:「只要我們一天死不了,王世充就睡難安寢。待弄清楚虛先生的事再說吧!」   寇仲苦思道:「若虛行之知機溜走,理該找我們,不若我們回堰師看看。」   徐子陵道:「你不是聯絡上宋金剛的人,要由他們安排我們到江都去嗎?」   寇仲道:「現在除了你外,我甚麼人都不敢盡信,怎說得定是否又是另一個陷阱?現在我要改變計劃,自行到江都見李子通,到時再隨機應變,見機行事。」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趁天亮前我們最好先去偷兩套乾淨衣服,那逃命時也可威風神氣點。」   寇仲笑道:「請讓小弟領路吧!我和洛陽最大的那間綢緞鋪的老闆是老朋友哩!」   密雲,大雨似可在任何一刻灑下來。   徐子陵蹲在街市一個包點檔吃早點,想起不知所蹤的貞嫂,四周雖是人來人往,喧鬧震天,他卻有孤身一人的感覺。   人事不斷變化,誰都沒法控制。   幾天前他們還是王世充倚之為臂助的客卿貴賓,現在卻成了反目的仇人。   李世民本可成為好友,目下卻是水火不容的大敵。   此時寇仲來了,笑道:「疤臉兄你好,這處的饅頭比之揚州如何呢?」   徐子陵把一個菜肉包子送到口裡,歎道:「沒錢買包子時的包子才最好吃。找到宋金剛的人嗎?」   寇仲也把包子塞進嘴內,含糊不清的道:「計劃有少許改變,我已說服宋金剛的人借條小貨船給我們,所有通行證件一切齊備,另有四名船夫,坐船總好過用腳走路吧?」   徐子陵聳肩道:「你愛怎樣便怎樣吧!」   寇仲一本正經道:「此話是否當真?」   徐子陵皺眉道:「你又有甚麼鬼主意?」   寇仲伸手攬著他肩頭道:「我們明早才走。」   徐子陵苦笑道:「你是不肯死心的了。」   寇仲煞有介事的道:「今次我真的不是要逞強鬥勝,而是事情有了新的發展。」   徐子陵懷疑的問道:「甚麼新發展?」   寇仲道:「剛才我沿洛河走來,看到一艘戰船駛往皇城,我敢肯定它是從偃師回來的,因為我們坐船回來這裡時,它仍泊在偃師對外的碼頭處。」   徐子陵道:「這不是平常不過的事嗎?」   寇仲得意道:「但這船卻非比尋常,不但船上戒備森嚴,還要前後都有十多艘快艇護航,岸上還有騎兵掠陣,你說為何如此大陣仗呢?當然是怕有人劫船,且怕的正是我們揚州雙龍這兩位好漢。」   徐子陵一震道:「虛行之果然是溜到偃師找我們,現在卻給他們擒回來了。」   寇仲決然道:「不理皇宮內是否有千軍萬馬,今晚我們就進宮救人。」   徐子陵搖頭道:「不要待今晚!我們現在便入宮救人。你不是說宮內仍有很多楊侗的舊人嗎?只要能潛進宮內,我們就可相機行事,設法把人救出來。」   寇仲抓頭道:「日光日白,兩個大漢翻牆越壁是否有點礙眼?從城門進去又怕人家不歡迎。」   徐子陵仰望天色,道:「今次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這場雨下得成。我們便有機會入宮救人,但先要做好準備工作,再看看老天爺肯否幫忙。」   寇仲和徐子陵躲在城北道光坊匯城渠一道小橋下,遙望皇城的東牆。   天上的烏雲愈積愈厚,雖為他們帶來希望,大雨卻始終沒灑下來。   此時離正午只有半個時辰。   徐子陵苦思道:「魯妙子曾在他的水道篇說過,凡皇宮一類規模宏大的建築,下面必有水道系統,既需排污,更用來供水給庭院園林洗濯灌溉等所需,照看這條匯城渠理當與皇宮下面的水道相通,這叫因利乘便。」   寇仲眉頭緊蹙的仰首瞧天,點頭道:「魯妙子的話自然沒有錯,不過我們想得到的,別人也會想到。當日我和楊公卿等人研究如何攻入皇宮時,楊公卿便指出所有主渠均設有多重鋼閘,除非變成小魚蝦,否則休想穿過,唉!還是求老天爺下場雨好了。」   忽然蹄聲轟鳴,千多名騎士自遠而近,奔往橋上。   寇仲探頭瞧了一眼,縮回橋底低聲道:「是巡邏的禁衛軍,要不要借兩套軍服來使用。」   徐子陵沒好氣道:「那只會打草驚蛇,若穿套軍服便可入宮,那誰都可出入自如。」   寇仲頹然無語。   橋上蹄響如雷,倏又收止。   兩人頭皮發麻,暗忖難道被發現了。   其中一名禁衛在上方歎道:「今天真倒霉,被派出來值勤,若能留在宮內就好多哩!」   另一人笑道:「你算是甚麼東西,留在宮內又如何,難道你有資格聽尚秀芳唱曲嗎?」   其他人發出一陣嘲弄的笑聲。   蹄音再起,漸漸去遠。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兩對虎目同時亮起來。   寇仲霍地立地,道:「尚秀芳照例在午後才肯赴任何宴會,都說要借兩套軍服嘛!」 第八章 過海神仙   換上禁衛武服的寇仲、徐子陵,策騎來至曼清院大門處,喝道:「秀芳小姐的車駕起行了嗎?」   把門者連忙啟門,道:「兩位官爺,秀芳小姐仍在梳洗,不過馬車已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起行。」   寇仲大擺官款道:「給我引路!」   接著兩人躍下馬來,隨帶路者往內院走去,路上寇仲旁敲側擊,很快便弄清楚尚秀芳所帶隨從和平常出門赴會的情況,心中立有定計。   天上仍是密雲不雨,壓得人心頭沉翳煩悶,院內的花草樹木,也像失去了顏色。   抵達尚秀芳居住的小院時,尚秀芳的十多名隨從正在抹拭車馬,準備出發。   寇仲遣走引路的人,把那叫白聲的隨從頭子拉到一旁說道:「玄應太子特別派我們來保護秀芳小姐,白兄該知近日東都事故頻生吧!」   白聲打量兩人一會後,道:「兩位軍爺臉生得很。」   寇仲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道:「我們這些日子來都跟玄感公子到了偃師辦事,所以少有見面。不過上趟秀芳小姐到尚書府,我不是見過白兄嗎?只不過我守在府內而已,還記得秀芳小姐第一首便是甚麼『少年公子負恩生』,嘿!我只記得這一句,其他的都忘了!」   他說的自是事實,白聲疑慮盡消,但仍眉頭緊皺道:「我也聞得東都不大太平,玄應太子果是有心。不過小姐素不喜歡張揚,兩位軍爺這麼伴在兩旁,只怕小姐不悅。」   旁邊的徐子陵心中好笑,心忖這麼十多個隨從前後簇擁,仍不算張揚嗎?可知只是這白聲推托之詞。又或尚秀芳小姐想予人比較平民化的印象,不願公然與官家拉關係。   寇仲卻是正中下懷,拍拍白聲肩膀道:「這個容易,待會我們脫下軍服,遠遠跟在隊後便可以了!」   白聲那還有甚麼話說,只好答應。   此時盛裝的尚秀芳在兩名俏婢扶持下出門來了。寇仲忙『識趣』地扯著徐子陵避往一旁,沉聲道:「現在只要能過得皇城入口那一關,我們便是過了海的神仙啦!」   尚秀芳的車隊開出曼清院,朝皇城駛去。   徐子陵和寇仲在隊尾處,瞻前顧後,裝模作樣。   鎊人都不住抬頭望天,怕積聚的大雨會隨時傾盤灑下,且下意識地提高了車速。   走了不到片刻,後方蹄聲驟響。   寇仲和徐子陵警覺後望,立時心中叫糟,原來追來者竟是李世民、龐玉、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四人。   此時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向天禱告,希望李世民並不認識尚秀芳的每一個從人,否則立要給揭破身份。   李世民等可不同白聲,豈是那麼易被欺騙的。   兩人連忙前後散開,又運功收斂精氣,佝僂身子,免致引起李世民等人的警覺,暗幸若非坐在馬上,只是兩人挺拔的身形便可令敵人對他們大為注意了。   李世民領先越過他們,似乎心神全集中到甚麼要緊事情上,並沒有對他們投上一眼。   白聲等紛紛行禮,李世民則以頷首微笑回報。   龐玉等緊隨著李世民,也沒有怎樣注意他們。   李世民追到馬車旁便同速而行,道:「秀芳小姐好!世民來遲了!」   兩人心叫好險,原來李世民竟預約了尚秀芳要陪她入宮的。   尚秀芳隔著下垂的帑幕還禮問好後訝道:「秦王一向準時,為何今天竟遲到了,秀芳並無任何見怪之意,只是心生好奇吧!」   李世民仰望黑沉沉的天空,伴著馬車走了好一段路,才歎道:「秀芳小姐可還記得寇仲和徐子陵嗎?」   後面的寇仲和徐子陵正傾耳細聽,聞得李世民向尚秀芳提及自己的名字,都大感興趣,一方面奇怪李世民的遲到為何與他們有關,另一方面亦想知道這色藝雙全的美女如何回答。   尚秀芳尚倏地沉默下去,好一會始輕柔地道:「提到寇仲!秀芳曾與他有兩次同席之緣,印象頗深,總覺得他氣質有異於其他人。至於徐子陵呢!只在聽留閣驚鴻一瞥的隔遠見過,仍未有機會認識。秦王的遲到難道是為了他們嗎?」   她的聲音婉轉動聽不在話下,最引人處是在語調中透出一種似是看破世情般的灑脫和慵懶的味兒。此時不見人而只聽歌聲,那感覺可更加強烈。   透過她說話的頓挫和節奏,亦令人聯想和回味她感人的歌聲,憂怨中搖曳著落漠低回的感傷,間中又似蘊含著一絲對事物的期待和歡愉,形成非常獨特的神韻。   李世民苦笑道:「秀芳小姐可知世民和他們本是好友,但現在卻成了生死相拚的仇敵?」   尚秀芳「啊」!的嬌呼一聲,好一會然後低聲道:「秦王這些時日來,是否為了此事弄得心身皆忙呢?」   李世民沒有正面作答,岔開道:「我剛才正為他們奔波,原來只是一場誤會。」   尚秀芳訝道:「寇仲不是為王公效力的嗎?」   李世民歎道:「那是以前的事了。秀芳小姐不要讓人世間的爾虞我詐沾污了雙耳。」   尚秀芳似在試探的道:「他兩人雖是武功高強,英雄了得,但若要與秦王作對,是否太不自量力呢?」   蹄音蹄踏中,車馬隊轉入通往皇城的沿河大道。   洛水處舟船往來,與道上的人車不絕,水陸相映成趣。   眾人都因她動人的聲音忘了黑沉沉的天色。   李世民呼出一口氣喟然道:「這兩人已不可用武功高強來形容他們那麼簡單,他們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天才橫溢的絕代高手,更難得的是智勇兼備。所以直至今天,仍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們。連想置他們於死地的李密最後都栽在他們手下,即此便可想見其餘。」   語氣透露出濃厚的無奈和傷情,使人感到他確是很重視和珍惜這兩個勁敵。   如此推崇敵手,亦可看出他廣闊的胸襟和氣魄,不會故意貶低對方。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都泛起異樣的感受。想不到李世民這樣看得起他們,難怪會如此不擇手段的與王世充合作以圖殲滅他們。   尚秀芳低聲道:「他們為今是否仍在東都?」   李世民道:「這個非常難說,當他兩人隱在暗裡圖謀時,誰都感到難以提防和測度!」   此時車馬隊抵達承福門,守門的衛士舉戈致禮,任由車馬隊長驅直進。   寇仲和徐子陵高懸的心終可輕鬆地放下來。   李世民與尚秀芳停止說話,在親衛的開路下,穿過太常寺和司農寺,在尚書府前左轉,入東太陽門,沿著內宮城城牆旁的馬道直抵內宮的主大門則天門,進入氣魄宏大的宮城。   內宮城中殿宇相連,樓台林立,殿堂均四面隔著高牆,牆間設有門戶,殿堂間連環相通。   徐子陵是首次踏足宮城,寇仲上趟雖曾逃入宮城。卻是連走馬看花的時間和心情都欠缺,故而都有大開眼界的感覺。   只是則天門,便可看出隋煬帝建城所投下的人力物力。   此門左右連闕,闕高達十二丈,輔以垛樓,門道深進十多丈,簷角起翹,牆闕相映,襯托出主體宮殿的巍峨雄偉。   入門後,衢道縱橫,位於中軸線上共有三門兩殿,門是永泰門、乾陽門和大業門、殿則乾陽、大業兩殿。   乾陽殿為宮城的正殿,是舉行大典和接見外國使節的地方。   乾陽門門上建有重樓,東西軒廊周匝,圍起大殿外的廣闊場地,此時已有幾隊車馬停在殿門外,可知殿內正舉行盛會。   乾陽殿不愧宮城內諸殿之首,殿基高達尋丈,從地面至殿頂的鴟尾,差不多有二十丈,四面軒廊均有禁衛把守,戒備森嚴。殿庭左右,各有大井,以供皇宮用水;庭東南、正南亦建有重樓,一懸鐘,一懸鼓,樓下有刻漏,到某一時刻便會鳴鐘鼓報時。   殿體本身則更規制宏大,面闊十三間,二十九架,三階軒,柱大二十四圍,文棟雕檻,雪楣秀柱,綺井垂蓮,飛虹流彩,望之眩目。   寇仲隨著隊尾,與徐子陵並排而行。   他們再不用擔心李世民,但卻擔心白聲。   現在的情況是李世民以為他們是尚秀芳的人,而白聲則認定他們是王世充的人。   所以只要王世充的禁衛顯露出任何不把他們當是自己人的神態,白聲便會知道他們是冒充的。   這結果似乎是不可避免。   假若沒有李世民同行,他們或者仍可設法先行出手制著白聲,但現在當然辦不到。   正頭痛時,車馬緩緩停下。   宋蒙秋從殿台上迎下時,李世民躍下馬來,親自為尚秀芳拉開車門。   四周全是禁衛軍,想溜掉亦沒有可能。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無奈的眼色,亦各自硬著頭皮下馬。   禁衛過來為他們牽馬。   「轟隆」!   一聲驚雷,震徹宮城。   狂風刮起,吹得人人衣衫拂揚,健馬跳竄驚嘶。   接著豆大的雨點灑下,由疏轉密。   宋蒙秋似早有準備,忙打開攜帶的傘子,遮著盈盈步下馬車的絕色美人兒。其他人只好暫做落湯雞。   地暗天昏。   尚秀芳和李世民等匆匆登上殿時,雨勢更盛,傾盤而下。   最高興的當然是寇仲和徐子陵,他們趁各人忙著避雨之際,展開身法,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往東南的鐘樓處。   兩人望著乾陽殿典雅宏大的殿頂,都生出歷史重演的奇異感覺,甚至有些兒不寒而慄。   殿頂離開他們置身處的鐘樓遠約三十丈,和昨晚榮府的情況大致相同。   而滂沱大雨亦把白天變換成黑夜。   環繞大殿的圍廊滿佈避雨的禁衛軍,而他們唯一入殿的方法就是從上而下,由接近殿頂的隔窗突襲殿內的目標。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你不是有方法可渡過這樣的遠距離嗎?在這裡是否可重施故技呢?」   徐子陵點頭道:「當然可以,現在還更輕易,因為我們多了條原來用來攀城牆用的長索子。來吧!」   寇仲解下背囊,把長達十丈的索子取出,遞給徐子陵道:「今次要看你的能耐!」   徐子陵胸有成竹的把繩子的兩端分別捆緊兩人腰上,道:「若這方法到不了乾陽殿頂,那時便用來逃命好了!」   順手拔了他的井中月。   寇仲抗議道:「你至少該告訴我應怎樣配合吧?」   徐子陵道:「非常簡單,我把你送往空中,你再運氣滑行,然後由小弟擲出井中月,你便學晃公錯踏著飛鈸般憑刀勢投往目的地,記著至緊要運功把刀吸住,若「叮」的一聲插在殿頂處,我們便要一起宣告完蛋。」   寇仲立時雙目發光,道:「真有你的!」   徐子陵低喝道:「起!」   寇仲躍離鐘樓,徐子陵平伸雙掌,在他腳底運勁一托,登時把他斜斜送上遠達十丈和雷雨交加的高空去。   若在平時,驟然來個空中飛人不給人發覺才怪,但在這樣的疾風大雨中,縱有人肯望天,怕亦看不見他們。   一道閃電,裂破寇仲頭頂上的虛空。   寇仲到勢子盡時,一個翻騰,像尾魚兒般朝殿頂方向滑過去。   此時徐子陵亦斜衝而起,直追寇仲。   暴雨嘩啦聲中,寇仲『游』過近十丈的空間,到離殿頂仍有近十五丈的距離時,徐子陵運勁擲出的井中月,剛巧到了他身下。   寇仲一把抓著刀柄,同時提氣輕身。   「蹬」!   兩人間的細索扯個筆直。   寇仲被帶得直抵殿頂邊沿時,徐子陵亦被細索的帶動借力再來一個空翻,落往他旁。   行動的時候到了。   兩人腳勾殿頂,探身下望。   通過接近殿頂透氣窗隔,廣闊的大殿內燈火通明,擺開了十多個席位,分列兩排,向著主席。   悠揚的樂聲和談笑的聲音,在雨打瓦頂簷脊的嗚聲中,彷彿是來自另一世界的異音。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李小子這麼公然出席王世充在宮殿內舉行的盛會,是否等若間接承認王世充的帝位呢?」   徐子陵正細察形勢,見到王世充主席左邊第一席坐的是王玄應,接著是郎奉、宋蒙秋,榮鳳祥等人,右邊首席卻是尚秀芳,次席才是李世民,其他全是洛陽的官紳名人。沒好氣的答道:「虧你還有時間想這種事,李小子肯參加這午宴,當然有他的理由哩!」   他說話時,雨水順著項頸流到他臉上口裡,使他有種痛快放任和隨時可豁出去的感覺。   整個天地都被雷鳴電閃和雨響填得飽滿,對比起殿內溫暖的燈火,外面就顯得特別狂暴和冰冷無情。   雨水從瓦面衝奔灑下,像一堵無盡的水廉般投到殿廊旁的台階去。   衛士都縮到廊道靠殿牆的一邊,似乎整個皇宮就只他們兩人吊在殿簷處任由風吹雨打。   每根頭髮都在淌水。   王世充可恨的聲音從殿內隱約傳上來道:「秀芳大家今晚便要坐船離開,讓我們都來敬她一杯,祝她一路順風。」   兩人這才恍然,明白為何宴會在午間舉行,又且李世民肯來赴宴。   寇仲湊過來道:「我詐作行刺王世充,你則負責去擒拿小玄應,如何?」   徐子陵搖頭道:「王世充由我負責,你去對付李小子,好把尉遲敬德那三個傢伙牽制住。」   寇仲愕然道:「那誰去擒人。」   徐子陵脫掉面具,道:「當然是小弟,王玄應見到老爺遇襲,必會搶過來救駕,那就是他遭擒的一刻。」   寇仲學他般除下面具,道:「你小心點榮鳳祥,只要他比榮姣姣更厲害一些,便夠你頭痛的。嘿!你說我會否一時錯手把李小子宰掉呢?」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的目標是要救虛先生,你若貪功求勝,反被敵人擒下,我們便要全盤皆輸,那時要換的便不是虛先生而是你這蠢傢伙,明白了嗎?」   寇仲苦笑道:「在你面前,為何我總像是愚蠢的一個?」   徐子陵不再跟他胡扯,道:「何時動手?」   寇仲沉吟道:「你說呢?」   徐子陵抹掉封眼的雨水,露出笑意,輕柔地道:「當然是當敵人的警覺性降至最低的時刻!告訴我,那該在甚麼時候動手?」   寇仲燦爛地笑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我們的秀芳大家開金口之時,就是我們出手的一刻哩。」 第九章 再擒玄應   「平台戚里帶崇墉,炊金饌玉待鳴鐘,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   不知是否忽然給勾起心事,或由於別緒離情,又或為殿外的驚雷暴雨觸景生情,每音每字,明明是經由她香口吐出,但所有人包括在外面淋著雨的寇仲和徐子陵在內,都有她的歌聲像是直接從自己深心處傳送出來的奇異感覺。   她雖是活色生香的在殿心獻戲藝。但在座者都似乎感到她已整理好行裝,刻下正在碼頭旁徘徊,隨時會登上即將啟碇開航的帆船。   她的歌聲隨著雷鳴雨音婉轉起伏,柔媚動人,但最感人是歌聲裡經極度內斂後綻發出來漫不經意的風霜感和失落的傷情。無論唱功以至表情神韻,均達登峰造極境界,更勝以前任何一場的表演。   寇仲和徐子陵一時竟聽得呆,幾至渾忘和錯過了出手的最佳機會。   驀地掌聲驟起,兩人這才醒覺過來,立即出擊。   「砰砰」!   殿內眾人仍沉醉在尚秀芳裊裊繞樑的餘音之際,近殿頂處木屑紛飛,兩團水花漫天灑至,幾疑是暴風雨改移陣地,轉到殿內肆虐。   同一時間殿外近處霹靂震耳,其迴響更使人像身懸危崖,駭然魂驚。   眾人大吃一驚時,兩道人影分別撲向王世充和李世民。   凜冽的勁氣,凌厲的破風聲,粉碎了尚秀芳早先營造出來那像是覺醒淚盡,萬幻皆空般的悲愴氣氛。   此時尚秀芳仍在殿心未曾歸座,驀見刺客臨空,駭得呆立當場,素手捧心,雖失常態,卻出奇她仍是風姿楚楚。   首先遇襲的是李世民。   寇仲破入殿內,立即一個空翻,頭下腳上的筆直下撲,井中月化為眩目黃芒,像最可怕的夢魘般疾劈李世民天靈蓋。   陪坐在李世民身後半丈許外的龐玉,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因事起突然,兼之寇仲速度迅疾,要救援時,已遲了一步。   反應最快的是李世民。   他來不及拔劍擋駕或閃避,竟就那麼力貫雙臂,把身前的紅木幾提起過頭,迎向寇仲驚天動地的一刀。   几上的酒杯酒壺,全部傾跌在地。   「轟」!   紅木幾中分而裂。   李世民得此緩衝,往後滾開。   寇仲再一個空翻,井中用化作萬千刀芒,如影附形的朝在地上滾動的李世民捲去,沒有半點留情。   此時徐子陵已斜越殿堂上三丈多的空間,像雄鷹搏兔般滑瀉至王世充前方空際,一拳向滿臉駭容的王世充擊去。   守在左右的禁衛雖疾撲過來,但都來不及攔阻。   殿內其他賓客大多不懂武功,又或武功平常,只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郎奉、宋蒙秋、王玄應等先後縱身而起,但亦遠水難救近火。   動作最快的是居於王玄應鄰席的榮鳳祥,左手輕按席面,像一朵雲般騰空竄升,再橫移尋丈,雙掌連環發出劈空掌勁,疾攻空中的徐子陵左側,顯露出令人意外的絕世功力。   王世充終是一等一的高手,驚駭過後,知此乃生死關頭,猛地收攝心神,雙掌平胸推出,硬接徐子陵這霸道至極的一拳。   「篷」!   王世充舊創未癒,新傷又臨身,雖勉力架著徐子陵力能開山裂石的一拳,喉頭卻不聽指揮,噴出一篷鮮血。   徐子陵亦被他渾厚的反震力道沖得身法凝滯,而榮鳳祥雄渾的掌風已排山倒海般側攻而至。   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間,他判斷出榮鳳祥的真正實力尤在他自已之上,其氣勢速度和拿捏的準頭都在料想之外,之前那想到榮鳳祥厲害至此!   冷哼一聲,徐子陵乘勢疾落地上,然後身往前傾,不但避過榮鳳祥的劈空掌,還在前胸觸地前,炮彈般改向正往他撲來的王玄應射去,變招之快,教人歎為未之前見。   「叮」!   李世民於近乎沒有可能的情況下,不但倏地停止滾動,還彈起身來,拔劍掃在寇仲的井中月處。   寇仲積蓄的螺旋勁像長江大河般攻入他經脈內,李世民有若觸電,蹌踉跌退到龐玉三人之中,但也保住性命。   寇仲落到地上,井中月隨手揮擊,挾著主動猛攻的餘威,迫得龐玉等寸步難移,這才疾往後掠,希望可與徐子陵會合。   徐子陵此際剛欺近王玄應身前。   緊追在他身後的榮鳳祥是他成敗的最大影響力,他和寇仲因榮姣姣高明的身手,本已對他評價甚高,但仍想不到竟是這般級數的可怕高手。假若徐子陵不能在一個照面的高速下擒住王玄應,那就再沒有機曾,而無論王玄應如何不濟,也不會無能至如此地步。   人急智生,徐子陵雙目發出凌厲的神光,直望進持劍攻來的王玄應眼內,後者被他氣勢所懾,兼之又曾是他和寇仲手下敗將,果如徐子陵所願,心生怯意,改進為退,希望其他人能施以援手。   榮鳳祥大叫不好時,徐子陵增速撲前,兩手幻化重重掌影,連續十多記拍打在王玄應劍上。   王玄應不住踉蹌,臉上血色盡退,忽然後小腿碰上長几,兼之被徐子陵一波接一波的勁氣衝擊,那收得住勢子,長劍脫手時,人亦翻倒几上,杯壺傾跌。   十多名禁衛從左右趕至,但已來不及救回他們的少主。   「篷」!   徐子陵反手一掌,硬封榮鳳祥一記重擊,同時借勁竄前,沖天而起時,順手把封了穴道的王玄應小雞般提起來。   榮鳳祥一聲厲嘯,改變方向,迎往寇仲。   這時寇仲剛來到呆立殿心的尚秀芳之旁,竟順手捏了尚秀芳粉頰一把,低聲道:「小姐唱得真好!」   井中月同時幻起黃芒,疾劈攻來的榮鳳祥。   「篷」!   兩人錯身而過,寇仲暗叫厲害時,徐子陵提著王玄應避往一角,厲聲喝道:「全部給我住手。」   整殿人呆在當場之餘,寇仲把井中月架在王玄應咽喉處,大笑道:「世充小兒,世民小子,今趟服輸了吧!」   在眾禁衛重重簇擁下的王世充,縱使沒有因失血受傷而引致的蒼白臉孔,也是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一時竟氣得說不出話來。   到現在仍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皇宮,發動突襲。   「轟隆」!   差點被遺忘了的雷聲,又再提醒殿內諸人外面的世界仍是在它們的掌握中。   李世民踏前一步,風度依然的微笑道:「仲兄和子陵兄鬼神莫測的手段,確令人不得不服。」   接著愛憐地瞧著尚秀芳道:「尚小姐受驚了,請回座位稍息。」   尚秀芳像聽不到他說話般,直勾勾的瞧著寇仲和徐子陵,好一會才移到李世民之旁。   榮鳳祥似對截不住兩人心生盛怒,雙目殺機連閃,冷哼道:「你們是如何進來的?」   其他人則鴉雀無聲,也輪不到他們發話。   寇仲訝道:「何來這麼多廢話!」   接著向王世充道:「不用我說聖上你也該知道怎辦吧!小弟一向都是沒有耐性的人哩!」   王世充氣得差點吐血,狠狠道:「把虛行之抓來!」   禁衛應命去了。   寇仲微笑道:「快給小弟找條像樣點的快船,船過偃師後我便放人,其他條件均不會接受,明白嗎?」   王世充還可以說甚麼呢?   風帆遠離京都,順流朝偃師而去。   雨過天青後的黃昏,份外詭艷迷人。   王玄應被封了穴道,昏迷艙內。   三人暢敘離情,都有劫後相逢的愉悅。   虛行之道:「我從王世充大封親族部下,卻獨漏了仲爺,便知他要施展毒手加害兩位爺兒,於是趁著出差金墉,乘機溜往偃師找你們,豈知卻是失諸交臂。」   徐子陵正掌舵控船,聞言道:「照我看王世充仍想重用虛先生,否則以他豺狼之性,該命人把你就地處決。」   寇仲冷哼道:「那他的寶貝太子也完了。」   虛行之往後方瞧去,一艘戰船正銜尾隨來,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對這種刻薄寡恩的人,我寧死也不會為他出力。像仲爺和陵爺的義薄雲天,為了別人而不顧自身安危的英雄豪傑,我虛行之就算要賠上小命,也心甘情願。」   寇仲猶有餘悸的道:「今趟其實險至極點,榮鳳祥的武功不但高得離奇,還有種詭異邪秘的味道,非是正宗的路子,差點便教我們功虧一簣。」   徐子陵訝道:「我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想不到你也有同感。表面看他的手法大開大闔,但其中暗含詭邪的招數,且有所保留,像在隱瞞甚麼的樣子,其中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寇仲露出思索回憶的神情,好一會才道:「我和他動手時,雖只是兩個照面,但卻感到他的眼神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此事非常奇怪,為何我以前遇上他時,並沒有這種感覺呢?」   虛行之道:「那應是他平時蓄意斂藏眼內光芒,動手時由於真氣運行,再藏不住。如此推之,仲爺以前定曾遇過他,只不過不是他現在這副臉孔而已。」   徐子陵點頭道:「虛先生這番話很有道理,榮鳳祥這人根本沒有立場,似乎何方勢大便靠向何方,心懷叵測。」   寇仲苦思道:「若是如此,那榮鳳祥的真正身份該不難猜,有誰是接近祝玉妍那種級數,又曾和我碰過頭的?噢!」   渾身一震,瞧向徐子陵。   徐子陵茫然道:「是誰?」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記起!我的娘啊!定是辟塵那妖道,真是厲害。」   徐子陵愕然道:「怎會是他,不過也有點道理,今次王世充有難了。」   寇仲苦笑道:「好傢伙,這麼看來,榮姣姣怕亦非是他女兒,而楊虛彥的出身更是可疑,甚至連董淑妮都大不簡單,李小子可能中計都不曉得。」   虛行之不解道:「到底是什麼事呢?」   寇仲解釋後道:「陰癸派想爭天下,辟塵妖道的甚麼派亦想混水摸魚,手段雖異,其心一也,若辟塵知道這麼一動手便給我們看破,定會非常後悔。」   虛行之遙望遠山上初升的明月,道:「過了偃師後,我便登岸趕赴飛馬牧場,兩位爺兒最緊要小心點,李子通這人也不是好相與的,他手下白信、秦文超和左孝友三人,都是有名的猛將。」   兩人想起要對付杜伏威和沈法興聯軍這近乎不可能的任務,只有頹然以對。   虛行之沉吟道:「杜伏威和沈法興只是利益的結合,其中定是矛盾重重,若兩位爺兒能巧妙利用,說不定可不費吹灰之力,便破掉他們的聯軍。」   寇仲精神大振道:「先生的提議隱含至理,我必謹記於心,到時再因勢而施。」   風帆轉了一個急彎,駛上平坦寬闊的河道,全速順流放去。   船過偃師十里後,才緩緩靠岸。   由於人少船輕,從京都跟來的戰船早被拋在遠方。   岸上蹄聲轟鳴,老朋友楊公卿只率十餘騎追至,然後隻身登船。   寇仲哈哈笑道:「楊大將軍果是有膽有識,竟敢孤身登船。」   楊公卿來到寇仲身前,瞧了平躺地上仍昏迷不醒的王玄應一眼後,又與看台上的徐子陵虛行之打個招呼,歎道:「尚書大人今趟是咎由自取,我楊公卿無話可說。」   寇仲道:「順便告訴大將軍兩件事,若大將軍歡喜的話,可轉告世充小兒。」   楊公卿奇道:「甚麼事呢?」   寇仲遂把李世民可能向李密招降和榮鳳祥該是辟塵之事坦然相告,然後笑道:「不害得他們提心吊膽,難有寧日,我如何可下這口氣。」   楊公卿色變道:「這兩件事均非同小可,我須立即以飛鴿傳書,向王世充報告。」   只聽他直呼王世充之名,便知他對王世充的不滿已溢於言表。   寇仲湊過去低聲道:「大將軍即管把人拿回去,不過須謹記王世充可這樣待我,異日也可以用同樣方法對待大將軍,侍候虎狼之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楊公卿苦笑道:「我早明白了!三位好好保重。」   提起王玄應,逕自去了。 第十章 糾纏不休   送了虛行之上岸後,兩人繼續行程。   待風帆轉入黃河,他們才鬆一口氣,在這廣闊的河道上,要逃要躲都容易得多。   寇仲歎道:「我們從南方出發時,好像天下都給踩在腳下的樣子,豈知波折重重,志復等三人慘遭不幸,玉成則不知所蹤,我們現更為勢所迫,要折返南方,關中過門不入,想想便教人頹然若失。」   徐子陵道:「志復三人的仇我們必定要報的,大丈夫恩怨分明,陰癸派手段如此凶殘可惡,終有日我們會將它連根拔起,令她們永不能再害人。」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點頭道:「除了宇文化及外,現時和我們仇恨最深的就是陰癸派,血債必須血償,何況就算我們肯忍氣吞聲,涫妖女和祝妖婦也絕不肯放過我們。」   徐子陵道:「這亦是我肯陪你去江都的原因,否則我會立即趕往巴陵接素姐母子。我到現在仍不明白為何老爹肯與虎謀皮,和陰癸派合作去打天下,其中定有些我們尚未知道的原由。」   寇仲道:「管她娘的那麼多!明天我們轉入通濟渠後,便日夜兼程趕赴江都。不過可要補充乾糧食水,因為至少也再要三天三夜,才可抵達江都。」   徐子陵沉吟道:「我總有些不祥的預感,這一程未必會那麼順利。」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道:「我們有那天是平安無事的?誰不怕死,就放馬過來吧!哈!學而後知不足,我也要拿魯大爺的寶笈出來下點苦功。」   徐子陵一把抓著寇仲苦笑道:「今趟該我去用功了,交給你掌舟才是」兩人終過了一個平安的晚上。   翌日正午時分,船抵彭城西方位於通濟渠旁的大城梁都。   他們尚未決定誰負責守船,那個去買糧食,當地的黑道人物已大駕光臨。   寇仲和徐子陵都是黑道小混混出身,遂抱著息事寧人的心情,打算依足江湖規矩付與買路錢,以免節外生枝。   寇仲解下井中月,到碼頭上和來人交涉。   領頭的黑幫小頭目見寇仲體型威武如天神,又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也是老江湖,忙抱拳為禮道:「小弟彭梁會智堂香主陳家風,請問這位好漢貴姓大名,來自何鄉何縣?」   寇仲登時記起彭梁會的三當家《艷娘子》任媚媚,才想到這一帶均是彭梁會勢力範圍,不過他當然不願給任媚媚知他行蹤,忙道:「小弟傅仁,剛在東都做完買賣,現在趕回江都。哈!泊碼頭當然有泊碼頭的規矩,小弟該向貴會繳納多少銀兩,請陳香主賜示。」   陳家風見他如此謙卑,立即神氣起來,微笑道:「看傅兄神采飛揚的樣子,定是撈足了油水,傅兄這艘船也是最上等的貨式,最奇怪是傅兄似乎只有一名夥計在船上。」   寇仲當然明白他要的技倆。   黑道人物遇上陌生人都會遵從「先禮後兵」的金科玉律,簡言之就是先摸清對方底子,才決定如何下手宰割,以謀取最大利益。   假設他不顯點手段,對方會得寸進尺,甚至連船都要給他沒收。   隨陳家風來的尚有七、八名武裝大漢,只看神態便知是橫行當地的惡霸流氓。   寇仲抓頭道:「陳兄說得好。小弟既敢和我那個兄弟駕著一條上價船走南闖北,當然是有點憑恃。不過念在大家都是江湖同道,加上我們又很尊敬『鬼爪』聶敬他老人家,且與貴幫三當家『艷娘子』任媚媚有點交情,才依規矩辦事,陳兄該明白小弟的意思吧!」   陳家風愕然道:「請問傅兄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寇仲沒好氣地取出半錠金子,塞入他手裡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陳兄若肯賣個交情,便不要查根究底,就當沒見過小弟吧。」   不再理他,轉身回到船上。   徐子陵正獨力扯帆,寇仲一邊幫手邊道:「彭梁會看來已控制了這截水道,只不知他們現在歸附何方?」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是任媚媚的手下,照計不是投向徐圓朗,就該是李子通。嘿!應不會是宇文化及吧?」   整好風帆後,寇仲道:「我負責入城採購,你可不要讓人把船搶去。」   徐子陵笑道:「若來的是祝玉妍、婠婠之流,你可勿要怨我。」   寇仲大笑而去。   徐子陵閒著無事,憑欄觀望。   通濟渠水道的交通出奇地疏落,尤其朝江都去的水段,只有寥落的幾艘漁舟往來,不知是否受到戰爭的影響,客貨船都不敢到那裡去。   碼頭離開城門只有千來步的距離,泊有三、四十艘大小船隻,比起東都任何一個碼頭的興旺情況,有如小巫見大巫。   通往城門的路旁有幾間食鋪茶檔,只有幾個路客光顧,有些兒冷清清的感覺。   陳家風那夥人已不知去向,照道理若他們摸不清他兩人的底子,是絕不會輕易動手的。   就在此時,他忽感有異,轉身一看,剛巧見到一個無限美好的美人背影,沒入艙門裡。   以徐子陵的鎮定功夫,亦立時駭出一身冷汗。  ****************************************************************************   寇仲踏入城門,仍不知此城是由何方勢力控制。   若在其他城市,除非正處在攻防戰的緊急期間,否則都肯讓商旅行人出入,既可徵納關稅,又可保持貿易。   可是這通濟渠此段的重鎮,竟像個不設防的城市,不但沒有顯示主權的應有旗幟,連守門的衛兵都不見半個。這種情況即使在這戰火連天的時代,也非常罕見。   寇仲茫然入城。   城內主要街道為十字形貫通四門的石板建築大街,小巷則形成方格網狀通向大街,民居多為磚木房,樸素整齊,本應是舒適安祥的居住環境,只是此際十室九空,大部份店舖都關上門,似是大禍將臨的樣子,其中一些店舖還有被搶掠過的情況。   路上只見零落行人,都是匆匆而過,仿如死城。   足音從後而至。   寇仲駐足停步,就那麼立在街心。   陳家風來到他身側,歎了一口氣道:「打仗真害人不淺,好好一個繁華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寇仲深有同感,問道:「究竟發生甚麼事?」   陳家風沉聲道:「這真是一言難盡,若你早來數天,便可看到這裡以千萬計的人擠得道路水洩不通,哭喊震天,四散逃命的可怕情景。」   寇仲大惑不解道:「這城本是何方擁有?又是誰要來攻城呢?」   陳家風答道:「這城已歷經數手,最後一手是徐圓朗,只是好景不常,最近因竇建德揮軍渡河,攻打徐圓朗的根據地城任,徐圓朗於是倉卒抽調梁都軍隊往援,致梁都防守薄弱,最後連那數百守軍都溜掉,使梁都變成一座沒人管沒人理的城市。」   寇仲愕然道:「竇建德那麼可怕嗎?」   陳家風道:「竇建德當然不可怕,論聲譽他要比徐圓朗好得多,但宇文化及的狗腿賊兵,卻比閻皇勾命的鬼差更駭人。」   寇仲雙目立時亮起來。   陳家風續道:「當日宇文化及率兵由江都北返,去到那裡便搶到那裡,殘害百姓,姦淫婦女,所以風聲傳來,人人都爭相躲往附近鄉間避難。唉!這年頭要走都不容易,處處都在打仗。」   寇仲沉聲道:「宇文化及會否親來呢?」   陳家風道:「這個便沒人知道,我們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形勢不對便溜之大吉,若傅兄不介意,可否仗義送我們到江都去?」   寇仲愕然道:「你們要到江都還不容易嗎?」   陳家風征征瞧了他好一曾後,臉容沉下去道:「原來你根本不熟悉江都的情況,竟不知李子通在河渠重重設關,除非是和他們有關係的船隻,其他一概不准駛往江都,否則我何用求你。」   寇仲笑道:「我確是不知江都的情況,皆因久未回去,但卻非和李子通沒有關係,陳兄可以放心。」   陳家風半信半疑地問道:「傅兄和李子通有甚麼關係?」   寇仲不答反問道:「你們彭梁會能名列八幫十會之一,該不會是省油燈,為何不乘機把梁都接收過來,完全只是一副任人打不還手的樣兒?」   陳家風歎道:「若非看出傅兄非是平凡之輩,小弟也懶得和你說這麼多話。今時已不同往日,當年昏君被殺,我們在聶幫主的統領下。一舉取下彭城和梁都附近的四十多個鄉鎮,本以為可據地稱霸,大有作為。豈知先後敗於宇文化及和徐圓朗手上,最近連彭城都給蠻賊攻陷,我們彭梁會已是名存實亡,連會主在那裡都不清楚。」   寇仲一呆道:「甚麼蠻賊?」  ****************************************************************************   徐子陵掠進艙門,移到艙內四扇小門之間,深吸一口氣,才推開左邊靠艙門那道門。   在艙窗透進來的陽光下,美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婠婠正安坐窗旁的椅上,低頭專心瞧著她那對白璧無瑕,不沾半點俗塵的赤足,神態似乎有些許見腆,但又似只是她一貫邪異的篤定。   她沒有立即朝徐子陵看望,只道:「我和你們終須來一次徹底的解決,對嗎?」   她的語調不但溫柔得像在枕邊的喁喁私語,且慢得像把一字一句輕輕的安置在空間裡,令人生出一種非常寧和的感覺。   徐子陵瀟灑地挨在門框處,沒好氣的道:「動手便動手吧!何來這麼多廢話?」   婠婠終抬頭往他瞧來,輕搖長可及腹、烏光監人的秀髮。哲白如玉的臉龐黛眉凝翠,美目流盼生波,即使以徐子陵的淡視美色,亦不得不承認她實在誘人至極。   只聽她櫻口輕吐道:「你怎麼不問婠婠,為何能於此時此地趕上你們?」   徐子陵聳肩道:「那有甚麼稀奇?辟塵弄不垮我們,只好由你們動手,對嗎?」   婠婠一征道:「我們總是低估你們兩人,幸好以後都不會再犯這個錯誤。」   徐子陵皺眉道:「你再廢話連篇,我便去找寇仲!」   婠婠秀眉輕蹙的不悅道:「不要催促人家嘛!我正努力為自己找個不殺你的理由。」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何用這麼煩惱。我正活得不耐煩,更想看看你是否真有如此手段,即管放馬過來!」   忽地臉色一變,撞破艙頂,來到船隻的上空。   系舟的索子已被繃斷,船隻正移離岸旁,順水流下。   婠婠的天魔勁正自腳下攻至。  ****************************************************************************   陳家風憤然道:「蠻子就是那些天殺的契丹人,他們趁中原戰亂,乘機勾結我們漢人中的敗類,組成東海盟,專搶掠沿海的城鎮,劫得財貨女子,便運返平廬。」   寇仲愕然道:「契丹人那麼厲害嗎?平廬在那裡?」   陳家風道:「他們騎射的技術都非常高明,東海盟現在的盟主叫窟哥,便是契酋摩會的長子,擅使雙斧,武技強橫,我們二當家亦喪命於他手下。至於平廬在那裡,我也不大清楚,聽說似是鄰近高麗,乃契丹人的地頭。」   旋又歎道:「他們人數雖不多,但來去如風,瞬又可逃到海上,至今仍沒人奈何得他們。」   足音驟起。   兩人循聲瞧去,只見陳家風一名手下氣急敗壞的趕來道:「不好了!有人劫船!」  ****************************************************************************   徐子陵心知肚明,若不能先一步逃生,給婠婠纏上,定是有死無生之局。   若他猜得不錯,陰癸派因他們再沒有任何可供利用的價值,又怕他們回南方破壞杜伏威的好事,所以下決心要除掉他們。   不過要殺他們再非像以前般容易,尤其當兩人聯在一起時,總能發揮出比兩人加起來的總和更龐大的威力。故此婠婠直跟到這裡。待兩人分開的良機,才出手對付徐子陵。   久違了的邊不負亦從艙門那邊的方向斜掠而起,朝他撲至,顯是錯估了他出艙的方向,而他捨艙門不走而采撞破艙頂之途,等若把自己的小命從閻皇手上檢了回來。否則如在廊道處遭上婠婠和邊不負兩人前後夾擊,那還有命。   徐子陵在婠婠天魔勁及體時,猛換一口真氣,生出新力,竟就那麼凌空一翻,掠往帆桿之顛,哈哈一笑道:「失陪!」   婠婠正改向追來,徐子陵像大鳥般騰空而起,橫越近十丈的河面上空,投往岸上。   婠婠真氣已盡,只好落往桿頂上,俏臉煞白的瞧著他逃之夭夭。   寇仲此時從城門那邊像流星般趕至,大喝道:「涫妖女有膽便上岸和我寇仲大戰三百回合,待我將你斬開兩截或三塊。」   帆船放流直下。   邊不負冷笑道:「便讓你兩個多活幾天吧!」   婠婠忽又露出一絲甜蜜的笑容。  ****************************************************************************   兩人頹然在岸邊坐下。   寇仲苦笑道:「想不到一語成讖。寶貝船果然給人搶去,不過我也沒資格怨你,因為我都找不到糧草回來。」   這時陳家風才和一眾大漢趕至,人人臉露祟慕尊敬之色。   寇仲沒好氣的掃了他們一眼,道:「船失掉哩!你們自己想辦法到江都去吧!」   陳家風尷尬的道:「我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兩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寇爺和徐爺。」   徐子陵歎道:「甚麼名震天下?船都沒有了。」   陳家風低聲問道:「剛才那兩個是否陰癸派的妖女妖人?」   寇仲點頭應是。   陳家風露出佩服至五體投地的神色,道:「天下間只有兩位大爺才不怕她們。」   徐子陵失笑道:「贊人也有分寸才行,至少慈航靜齋的人便不怕陰癸派,非獨是我們。」   陳家風身後一名漢子豎起拇指道:「徐爺才是真英雄,不矜不誇。」   寇仲道:「你們說甚麼都治不了本人空空如也的肚子,有甚麼方法弄一點酒菜,吃完後大家各走各路。」   陳家風喜道:「這只是舉手之勞,兩位大爺請!」   兩人怎會客氣,隨他們回城去也。 第十一章 豪情蓋天   陳家風命人拆開菜館封鋪的木板,躬身道:「寇爺、徐爺請隨便找張檯子坐下,我們立即開灶生火,為兩位大爺弄幾味地道的拿手小菜,美酒已使人去張羅,立即送來。」   兩人大感有趣,找了位於正中的大圓桌坐下。   店主因為走了沒幾天,桌椅仍未沾上塵埃。   寇仲透過敞開的大門望向夕陽斜照下的清冷大街,搖頭歎道:「好好一個安居樂業的興旺城市,轉眼卻要遭受劫難,太可惜哩!」   徐子陵仍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問道:「甚麼劫難?」   一名彭梁會的幫眾此時提著一罈酒興高采烈的走進鋪內,為他們找壺尋杯,忙得不亦樂乎。   寇仲瞧著酒被注進杯內,淡淡道:「聽說宇文化骨來哩!」   徐子陵一震喝道:「甚麼?」   寇仲忙道:「我是說得誇大一點,該說宇文化骨的人或者會來,卻不知宇文化骨是否肯這麼便宜我們送上門來受死。」   那幫眾正為他們點燈,聞言大為崇慕道:「寇爺徐爺真了不起,根本不拿宇文化…宇文化及當一回事。」   寇仲笑罵道:「竟敢偷聽我們的密語,快滾得遠遠的。」   那幫眾欣然受落,恭敬道:「小人謝角,立即滾遠!」歡天喜地的去了,能給寇仲罵兩句,似已是無比的光榮。   徐子陵雙目殺機劇盛,沉聲道:「只要有一分機會,我們也要給點耐性,待他到來。」   寇仲大笑舉杯道:「這一杯就為娘在天之靈喝的。」   「叮」!   兩杯交碰,均是一飲而盡。   寇仲啞然笑道:「我們為何好像一點都不介意涫妖女會去而復返呢。」   徐子陵舒服地挨到椅背去,長長吁出一口氣,油然道:「現在擺明來的只有涫妖女和邊不負兩人,我們怕他個鳥。唉!我已厭了東躲西逃的生涯,夠膽就放馬過來吧!」   「砰」!   寇仲擊台喝道:「說得好!」   兩人嗅著從後邊灶房傳來燒菜的香氣,看看逐漸昏暗的大街,都升起懶洋洋不願動半根指頭的感覺。   所有以往發生的人和事,都似是與這刻沒有半點關係,遙遠得像從未發生過。   寇仲把井中月解下,放在桌上,然後伸個懶腰,連雙腳都擱到桌邊去,舒適地歎道:「陵少!你有沒有這整個城市都屬於你的感覺呢?」   驀地急劇的蹄聲自城門的方向傳來,好一會才停止。   兩人卻是聽如不聞,不為所動。   徐子陵若有所思的道:「你似乎忘記了宋玉致,對嗎?」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是的!我已久未有想起她,除了你外,我對任何其他人的期望和要求已愈來愈少。宋玉致是真正的淑女,是高門大閥培養出來的閨秀,但她和我們有一個根本性的分別,就是她是遊戲規則的支持者,而我寇仲只是個離經叛道的破壞者。只是這差異,我們已注定不能在一起。你說我所幹的事,所作所為,有那件是她看得順眼的呢?」   徐子陵默思片刻,緩緩道:「但你有否想過,這正是你吸引她的地方。」   寇仲苦笑道:「對她來說,那只是她深惡痛絕的一種放縱和沉溺,所以她才會痛苦,而我則感到非常疲憊。我和你都是不懂禮法規矩的人,說粗話時最悠然自得。她卻是另一種人,所以最後我們都是完蛋了,表面的理由只是她的藉口。」   徐子陵訝道:「雖然我覺得真實的情況未必如你所說的那樣,但你對她的分析無疑是非常深入,更想不到你會有這種深刻的想法。」   寇仲歎道:「我已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漫漫長路,其他一切都要拋個一乾二淨。有時真羨慕侯希白那小子,歡喜便與這個美妞或那個嬌娃泡泡,閒來在扇上畫他娘的兩筆,又可扮扮吟遊孤獨的騷人俠客,不徐不疾的浪游江湖,隔岸觀火。哈!」   徐子陵莞爾道:「有甚麼好笑的。」   寇仲拍額道:「我只是為他惋惜,若沒有你陵少出現,說不定師妃暄肯垂青於他哩!」   徐子陵沒好氣道:「又要將我拖落水,你這小子居心不良。」   陳家風此時神色凝重的來到桌前,道:「剛接到報告,有一批約五至六百的騎士,正由彭城的方向趕來,可在兩個時辰內到達這裡。」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了個失望的眼色,來者當然不會是宇文化及的人。   陳家風續道:「來的定是東海盟的契丹蠻子,我們彭梁會和他們有血海深仇,假若兩位大爺肯出頭,我們願附驥尾。」   寇仲不解道:「你們不是打算開溜嗎?為何忽然又躍躍欲試?」   陳家風坐下道:「坦白說,我們雖恨不得吃他們的肉,飲他們的血,但也自知有多少斤兩。」   寇仲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你不要對我們有那麼高的期望,戰場上的衝鋒陷陣與江湖決戰並不相同,對著五、六百人,即使寧道奇也殺不了多少個。」   徐子陵待他把酒喝完,沉聲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陳家風抹去嘴角的酒漬,答道:「只有五十三人。我們已商量好了,只要寇爺和徐爺肯點頭,我們拚死都要和契丹的賊子打上一場。」   寇仲道:「城內現時還有多少人?」   陳家風道:「可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上了年紀或心存僥倖的人,怕也有數百人吧:「寇仲向徐子陵道:「你怎麼看?」   徐子陵在陳家風的期待下沉吟片晌,微笑道:「我們非是沒有取勝的機會,但只能智取,硬拚則必敗無疑。」   寇仲長笑道:「好吧!那就讓我們把契丹賊子殺個落花流水,令窟哥知道我中原非是沒有可制服他的英雄豪傑吧!」   接著一拍檯面,喝道:「現在先甚麼也不理,這一餐我們就到街上去吃,食飽喝醉時,窟哥怕也可來湊興!」   梁都城門大開,吊橋放下。   由城門開始,兩邊每隔十步便插有火把,像兩條火龍般沿著大街伸展,直至設於街心的圓檯子而止。   台上擺滿酒菜,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面向城門,據桌大嚼,把酒言歡。   除他兩人外,城內不見半個人影,由城門到兩人坐處這截大街雖被火把照得明如白晝,城內其他地方卻黑沉沉的,形成詭異非常的對比。   寇仲呷了一口酒,苦笑道:「都是你不好,無端端提起宋玉致,勾起我的傷心事。」   徐子陵歉然道:「那我只好向你賠不是,你現在又想甚麼哩?」   寇仲伸手過來抓著他肩頭,道:「一世人兩兄弟,何用道歉。我剛才忽又想到,即使和宋家三小姐到了海誓山盟的地步,她的幸福仍是不會開始,因為天下的紛亂和戰事尚未結束,每天我都在和人作生與死的鬥爭,背上負著連自己也弄不清楚有多重的擔子。想到這些,玉致離開我反倒是件好事。」   徐子陵動容道:「直至此刻,我才真的相信你對宋玉致動了真情,因為你還是首次肯為宋玉致設想,而不是單從功利出發。」   寇仲狠狠喝下手中的酒忍著喉嚨正噴火的急喘,好一會才歎道:「若我不為她設想,怎肯放手,何況我很清楚她對我的防守,就像現在的梁都那麼薄弱。」   徐子陵有感而發的道:「我們和宋玉致那種高門大閥的貴女子在出身上太不相同。若硬要生活在一起,必然會有很多問題出現。」   寇仲笑道:「你是想出家當和尚,要不怎會有此感想,想到佛門寺規就像沉重和幻夢般毫不真實的天地,枷鎖重重,沒有半點自由,完全沒有理由地捨棄了人世間所有動人的事物,有啥癮子!」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與你這俗人談禪論道,便像對牛彈琴,又或和聾子說話,和盲者論色。」   寇仲哈哈笑道:「所以師妃暄對小弟看不上眼,對你卻是青睞有加,因為你和她是同類人嘛!哈!請陵大師用齋菜。」   硬夾了大堆青菜鋪滿他的飯碗。   徐子陵啼笑皆非道:「你究竟是何居心,總要把我和師妃暄拉在一起。」   一陣風從城門的方向吹來,刮得百多支火把的火光竄高躍低,似在提醒他們契丹的馬賊群可在任何一刻抵達。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我差點忘了問你,李小子的功夫究竟如何?」   寇仲道:「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仍傷不了他,便可知他不會差我們多少。」   寇仲沉思片刻,低聲續道:「我們現在是否正在做些很愚蠢的事呢?對契丹人的真正實力我們是一無所知,只知連彭梁會都給他們毀了。」   徐子陵斷然道:「人有時是會幹些愚蠢的事的。只要想想很多你自以為聰明的事,後來卻證實是蠢事,便可心中釋然。」   寇仲哈哈大笑,舉杯道:「說得好!讓小弟敬陵少一杯。」   徐子陵剛舉起孟子,心生警兆,與寇仲齊朝城門瞧去,立即同時心中叫糟。   美麗如精靈的婠婠,正隨著一陣風,足不沾地似的穿過敞開的城門,往他們飄來。   此戰是知己而不知彼,已屬勝負難料。   際此敵人隨時來臨的關鍵時刻,若加入婠婠這不明朗的因素,只要到時扯扯他們後腿,他們恐怕想落荒而逃也有所不能。   婠婠素衣赤足,倘臉帶著一絲盈盈淺笑,以一個無比優雅的姿態,坐進兩人對面的空椅子去。   寇仲和徐子陵不約而同的目顯厲芒,殺機大盛。   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靂手段,擊得眼前落單的妖女或傷或死,豈非理想之致。   這可說是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以前盡避口中說得硬,但心知肚明根本沒有能力收拾她。   但兩人的武功每天都在突飛猛進裡,如能聯手合擊,而婠婠又不落荒而逃的話,恐怕連婠婠亦不敢否定有此可能。   婠婠以她低沉柔韌如棉似絮的誘人聲音淡然道:「君子動口不動手,若你們不肯做君子的話,首先遭殃的就是你們新結交那班彭梁會兄弟。」   兩人愕然以對。   只簡單的幾句話,婠婠便展示出她已掌握了全盤的局勢,還包括了他們致命的弱點。   他們之所以答應陳家風等仗義出手,並非為了要替只代表另一幫強徒的幫會報仇雪恨,而是基於三個原因。   最主要是不希望這麼一個美麗安寧的古城,毀於一旦;其次就是因異族入侵蹂躪中原而起同仇敵愾的義憤;最後的一個原因,才是希望能守株待宇文化及這兔子送上門來。在這裡刺殺宇文化及,自然比在他的地頭行事容易多了。   可是婠婠這麼來搗亂,教他們如何可分心應付?   寇仲忙堆起笑容,嘻嘻道:「涫大小姐請息怒,哈!喝杯水酒再說,肚子餓嗎?齋菜保證沒有落毒呀!」   婠婠笑意盈盈的瞧著寇仲為她慇勤斟酒,柔聲道:「這才乖嘛!就算是敵人,有時也可坐下來喝酒談心的!」   自從正式反臉動手以來,徐子陵從未試過於這麼親近的距離及平和的氣氛下靜心細看這魔教妖女。但無論他如何去找尋,也難以從她的氣質搜索到半點邪異的東西,但偏偏曾親眼目睹她凶殘冷酷的手段。   她的絕世容色亦可與師妃暄比美而不遜色,分別處只在於後者會令人聯想到空山靈雨,而婠婠則使人想起荒漠和禿原。   婠婠並沒有拿起酒杯,目光飄到徐子陵處,櫻口輕啟的道:「子陵現在可否拋開舊怨,大家作一個商量呢?」   徐子陵訝道:「你這麼乘人之危,還說是有商有量嗎?」   婠婠語帶嘲諷的道:「現在誰不是乘人之危?誰不想乘人之危?子陵並非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為何仍要說出這種言詞。」   寇仲知徐子陵性格,怕他們鬧僵,忙插入道:「有話好說。嘿!一直以來,我也有個疑問梗在心裡,目下既講明是要談心,我可否請涫大小姐你解答?」   婠婠明知他是要岔到別處去,卻仍樂於奉陪,欣然道:「半個時辰內窟哥的馬賊兵團將兵抵城門,若不太費時間,婠婠自當有問必答。」   寇仲笑道:「只是個簡單的小問題,就是陰癸派為何要捲入這爭做天下之主的紛爭去?」   婠婠聳肩道:「誰不想主宰天下?這問題是否問得多餘一點?」   寇仲嘿然道:「對李密、王世充、竇建德、李世民等人來說,這確是個蠢問題。人生功業,莫過於建朝立代,成千百世不朽之皇圖霸業。但對令師祝玉妍又或涫小姐來說,真正的追求,怕不是人世間的財富或權力吧!」   婠婠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能這麼瞭解我們。或者可以這樣說吧!誰主天下等若我們和慈航靜齋的鬥爭的一個擴展和延續。亦是基於這原因,我才肯坐下來和你們平心靜氣的說話。否則若我們傾盡全力來對付你們,你們以為可以捱得多久呢?」   寇仲哂道:「不要恐嚇我們!你以前不是試過全力對付我們嗎?只是不成功吧!」   婠婠露出一個似是憐惜他無知的幽怨表情,歎息道:「在東都時,我們確有殺你們的心,正確點說該是只殺你們其中之一,但卻投鼠忌器,連敝師都因種種顧忌不敢隨便出手,其中因由,你們仔細想想吧!」   頓了一頓,又幽幽歎道:「我們要對付你們的原因,除了因『楊公寶庫』外,更怕你們會站在慈航靜齋的一方,現在這憂慮當然變成多餘的。」   徐子陵冷哼道:「廢話!你早先不是想殺我嗎?」   婠婠直認不諱的道:「我的確想把你除去。但卻非是如你所想的原因,子陵想聽嗎?」   寇仲怕他們再吵起來,壞了大事,代答道:「當然想得要命!」   徐子陵只好不置可否的閉上嘴巴。   婠婠眼中射出溫柔無比的神色,其中蘊含的感情豐富得就像拍打江岸的浪潮般連綿不絕,輕輕道:「首先是子陵你和師妃暄已建立起微妙的關係,這對我們來說乃頭等大忌,其次是婠婠有點害怕會情不自禁的傾心於你。」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甚麼?」   瞧著徐子陵紅暈升起的俊臉和尷尬萬分的表情,婠婠「噗哧」的嬌笑道:「話至此已盡,信不信則由你。」   蹄聲漸起,自遠而近。   窟哥終於來了。   但寇仲和徐子陵再沒有先前的信心和把握。   婠婠的笑容卻更甜更美。 第十二章 血戰城關   婠婠保持著她一貫的清冷篤定,玉容沒有因漸趨響亮驟急的密集蹄音而有絲毫變異,淡淡道:「只要你們肯答應讓我們在『楊公寶庫』內先取其中一件東西,我們便可暫時議和,息止干戈。」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後,皺眉道:「究竟是甚麼東西那麼重要,可否清楚說出,那我們便可作出考慮。」   婠婠露出一個嬌媚誘人的表情,聳起肩胛,瞇了寇仲一眼道:「可能是個盒子,也可能是個小箱,但絕對和財富兵器沒有關係,至於裡面是甚麼東西,請恕奴家要賣個關子,總言之你們得到它亦沒有用處。」   寇仲苦笑道:「不要用這種眼光表情款待小弟好嗎?惹得小弟誤會了便不太好,因為小弟一向都愛自作多情的。」   蹄音驟止於城門之外,動靜對比,尤加重山雨欲來前的沉重氣氛。   寇仲向徐子陵道:「這交易似對我們沒有甚麼損害,縱使深仇大恨,也可等起出『楊公寶庫』後才計較。」   暗裡在台下踢了徐子陵一腳。   徐子陵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每過一天,他們便多一分和陰癸派抗爭的把握,但若現在說不攏便反目動手,則只能是一敗塗地的結局。   歎了一口氣,徐子陵沉聲道:「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此一言為定,但假若你食言妄動干戈,此事便拉倒。」   蹄音再起,踏上跨過護城河的吊橋時更是轟隆如雷鳴,數十騎從城門處鑽出來,均是緩騎而行,小心翼翼的神態。   婠婠像完全不知契丹馬賊揮軍入城的樣子,伸出纖手,屈曲尾指撫媚的道:「那就讓我們勾指作實,反悔者將不得好死。」   寇仲引頭伸頸,細察她欺霜賽雪的玉手,疑惑地道:「不是又有甚麼陰謀詭計吧?」   入城的敵寇只有百來人,進城的先頭部隊迅快地散往長街兩邊,疑惑地打量圍著一桌酒菜坐在街心言笑晏晏的三個男女,顯是發夢都想不到城內會是這麼一番情景。   婠婠道:「沒膽鬼!枉我還當你是能令人家傾心的男人。」   寇仲笑嘻嘻地探出尾指和她勾個結實。   急劇的蹄聲再起,十多騎箭矢般衝入城來,直奔至三人坐處十丈許遠,始勒馬停下,一字排開。   戰馬跳蹄狂嘶,十多對凶厲的日光全落到三人身上,無不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婠婠扣著寇仲的小指,拉扯三下,嬌笑道:「寇郎啊!你莫要反悔呀!否則奴家絕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話落在不知情的外人耳裡,定會以為他們正立下此生不渝的情約。   賊寇領頭者是個虯髯繞頰的兇猛大漢,背插雙斧,身披獸皮黑革。氣勢迫人。   他左旁有個年約五旬的漢人老者,容顏冷峻,雙目神光電射,一望而知必是內家高手。   其他都是面相凶狠,身形彪悍的契丹壯漢,露出赤裸臂膀的都載有護臂或護腕的鐵箍,更添其雄猛之態。   寇仲收回尾指,雙目精芒電射,落到那背插雙斧,仍高踞馬上的契丹大漢臉上,大喝道:「兀那漢子,是否就是來自契丹的窟哥?」   「鏗鏘」之聲響個不絕,眾寇除那漢人老叟和窟哥外,百多人同時掣出各式各樣的兵器,作勢欲撲,擺出恃強動手的姿態。   那老叟湊近窟哥說了兩句話後,窟哥打出制止手下妄動的手勢,到所有人沉靜下來後,才大喝道:「既知我窟哥之名,還敢坐在這裡卿卿我我,風花雪月,是否活得不耐煩。」   他的漢語乾澀生硬,偏又愛咬文嚼字,令人發噱。   寇仲舒服地把背脊挨靠椅背,斜眼兜著他道:「老兄你說得好,我們既知你是何方神聖,卻又敢坐在這裡飲酒作樂,恭候大駕,自然不是因活得不耐煩哩!」   婠婠見他說時擠眉弄眼,「噗哧」嬌笑,接著盈盈起立,別轉嬌軀,迎著因驟睹她姿容艷色而目瞪口呆的眾寇甜甜笑道:「我只是個過路的客人,你們要打生打死,一概與我無關,奴家要走了!」   寇仲和徐子陵知她殺人在即,也不知該高興還是不滿。   窟哥劇震道:「請問美人兒欲要到那裡去?」   他一時不備下被婠婠的絕世容色完全震懾,竟說出這麼一句彬彬有禮,與其一向作風完全配合不到的話來。   婠婠移往寇仲和徐子陵背後,累得兩人提心吊膽時,才收起笑容,回復一貫的冰冷,目光射在那老者身上,柔聲道:「這位前輩該就是橫行東北,有『狼王』之稱的米放米老師吧?近來絕跡中原,想不到竟是投靠了契丹人。」   米放色變道:「你是何派何人弟子,竟知道米某人來歷。」   寇仲長笑道:「米老兒你坐穩,這位大小姐的師尊就是…嘿!對不起!」   婠婠收回攻向他的天魔勁,從容道:「這才是聽話的孩子嘛!」   窟哥等臉臉相覷,想破腦袋都弄不清楚三人的關係。   徐子陵不耐煩的道:「小姐你不是要走嗎?」   婠婠倏地移前,似欲在窟哥和米放兩騎間穿過,往城門飄去。   寇仲嚷道:「請順手關上城門!」   窟哥長笑道:「美人兒想走嗎?沒那麼容易吧!」   米放則露出凝重神色,雙目一眨不眨的盯著婠婠的赤足。   左右各兩騎馳出,交叉般朝婠婠合攏過去。   這些契丹人從少在馬背上長大,人人騎術精湛,從馬背擒人,正是拿手把戲。   只有寇仲和徐子陵素知婠婠狠辣的手段,都有不忍卒睹的感覺。   他們當然不會阻止,這些馬賊人人作惡多端,沒有一個不是死有餘辜。   四騎此時離婠婠愈來愈近,眾賊齊聲吶喊,為同夥弟兄喝采打氣,聲震長街。   城門處再湧入數十騎,因好奇心而進城觀看。   忽然最接近婠婠的左右兩騎猛勒馬韁,戰馬立時人立而起,離地的雙蹄朝婠婠方向亂蹬。   另兩騎則加速衝向婠婠,騎術之精,配合之妙,教人歎為觀止。   婠婠似是全無反抗之力,給兩馬夾在中間。   另兩騎前蹄落地時,驀地人喊馬嘶,夾著婠婠的兩匹健馬傾山倒柱般的往外側拋,馬上本是悍勇無比的契丹騎士卻毫無抗力,渾身軟綿綿地和馬兒向反力墮往婠婠身邊處。   即使以寇仲和徐子陵的眼力,也看不清楚婠婠使了甚麼手段。   「砰」!「砰」!   馬兒同時墮地,塵土揚起,接著動也不動,立斃當場。   婠婠不費吹灰之力地提起兩人,隨手拋出,重重撞在另兩騎的馬頭處。   眾賊為這突變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之際,馬上騎士有若觸電,七孔噴血的頹然倒跌下馬,反是馬兒沒有半點事兒。   被擲兩人亦翻跌地上,眼耳口鼻全溢出鮮血。   如此霸道的功夫,連窟哥和米放都臉色劇變。   窟哥首先定過神來,怒喝道:「殺了他們!」   眾賊策騎一擁而上。   婠婠向兩人回眸一笑道:「關中再見吧!」   兩條絲帶穿花蝴蝶般從袖內飛出,攔截者應帶人仰馬翻,馬賊群亂成一團,竟沒有人阻得她少許時間。   寇仲瞧著她硬殺出一條通往城門的血路,駭然道:「她怎知『楊公寶庫』是在關中的?」   徐子陵雙掌一堆桌沿,整張檯面應掌離開腳架,旋轉飛出,迎往正衝殺過來的十多名馬賊,嚷道:「我又不是她肚子內的蛔蟲,怎會知道。」   桌面愈轉愈快,上放的酒菜碗碟都像黏實在檯面,隨桌急旋,沒半個掉下來。   早在檯子旋離的剎那,寇仲順手拿起一瓶酒,此時邊咬掉塞子,邊含糊不清的道:「我們為受害同胞取回血債的時候到了!」   兩聲慘叫,桌子把兩名馬賊從馬背撞得飛跌開去,戰馬受驚下,橫闖亂撞,亂成一片。   「呼」!   寇仲把口中塞子運勁吐出,擊中一名策馬衝來的馬賊臉門處,來人翻跌下馬。另一腳挑飛腳架,撞倒另一人。   他仍大馬金刀坐在椅內,左手舉杯痛飲,另手拔出井中月,漫不經意看也不看的隨手揮出。   「噹」!   側身運矛刺來的契丹惡漢被他一拖一帶,連矛帶人沖跌地上,弄得頭破血流,呻吟不起,而馬兒則空騎竄往他右後方空廣的長街暗處去了。   「篷」!「篷」!   兩名殺至的騎士應徐子陵的劈空掌吐血墮馬,其中一匹馬仍朝徐子陵正而衝來,給他使出卸勁以掌背一帶馬頭,恰好改向從另兩個敵人間穿過。   寇仲大笑道:「痛快!痛快!」   戰幕全面拉開。   婠婠此時剛殺出城門外,牽引了敵人的主力。   寇仲一聲長嘯。   埋伏在城門上的陳家風等人通過城牆的垛穴以弩弓勁箭,居高臨下迎頭射擊敵人,又拋下點燃了的炮竹,一時「砰砰膨膨」,駭得戰馬四處亂竄,混亂之際,敵寇那能分辨出只有五十來人在整蠱作怪,還以為中了埋伏,軍心大亂。   寇仲弓身撲起,左手使出屠叔方教的截脈手法,一把抓著刺來的長槍。   運勁送出螺旋氣勁,震得敵人拋離馬背;右手呼的揮刀,挑中敵兵,然後聽風辨聲,往前一晃,避過從後側射來的勁箭,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自己都感到非常滿意。   他已非戰場上的初哥,且是經驗老到,深明在群戰內最忌花巧虛式,最緊要是迅速準確,務求一招斃敵。   驀地左方勁風罩至,寇仲認得是窟哥的雙斧,哈哈笑道:「哥老兄的美人兒溜了嗎?癩蝦蟆豈非吃不到天鵝肉。這麼深奧的一句你明白嗎?要不要我說得淺易些。」   口上雖極盡冷嘲熱諷的能事,手底卻毫不閒著,硬接敵人由馬上攻來的雙斧,鏗鏘連響,刀刀全力劈出,震得窟哥手腕發麻,惟有拉馬避開。   「砰」!   寇仲右腿飛起,踢在另一敵寇踏腳的馬蹬上,狂猛的勁力竟把那人衝上半空,他再加一記隔空拳,那不幸者如遭雷殛,血濺拋飛往尋丈之外。   如此威勢,登時嚇得攻上來的另數名敵人撒馬散逃。   徐子陵亦大展神威,大開大闔的掌風拳勁,配合臨場創製細膩玄奧的手法,視對方刀矛劍戟如無物,見矛破矛,逢槍破槍,擋者披靡。   由於城內的百多敵人分別被兩人牽制,陳家風等又能成功依照計劃把敵人在城門吊橋處斷成兩截,城外的既不能來援,城內要走的使要冒上中箭之險。   「狼王」米放用的是狼牙棒,這亦是他外號得名的來由。   他首先發覺座騎反限制了自己的靈活性,於是一個倒翻,飛臨徐子陵上方,疾施殺手,狼牙棒如風雷迸發,當頭劈下。   徐子陵一指點出,正中狼牙棒,螺旋勁猛送下,米放悶哼的一聲,硬被震得再一個空翻,竟到了五丈的高處。   徐子陵大喝道:「仲少!這老傢伙是你的!」   寇仲一聲領命,迫開跳下馬背戮力圍攻他的五名敵寇,井中月化作黃虹,斜衝而起,勁箭般往半空的米放射去。   此時由城門至兩人被圍攻處長達數十步的一截長街,已躺滿不下七八十個的死傷者,其中至少一半是折在已走得無影無蹤的婠婠纖手之下,其他則或是中箭,或是被寇仲和徐子陵所殺,可見戰況之烈。   在熊熊火光照耀下,長街仿似變成修羅地獄。   窟哥見勢不妙,大叫「米公小心」,正要凌空攔截,徐子陵已斜掠而至,揮拳痛擊。   窟哥心神大亂,首次想到這場仗已在糊里糊塗中敗個一塌糊塗。 第十三章 任重道遠   「嗆」!   清響震懾全場。   寇仲人刀合一,與空中力圖自保的米放錯身而過,後者像斷線風箏般投往道旁,「砰」的一聲撞破了一間店舖的封門木板,掉進鋪內,雙腳則曲起架在破洞外,使人感到他絕無生理。   「篷」!   窟哥雖在同一時間以交叉斧架著徐子陵全力一拳,卻硬被震下馬背去。   徐子陵翻上馬背,反手奪過一枝刺背而來的長槍,化作萬千槍影,攻向從地上彈起的窟哥。   窟哥被他殺得汗流挾背。滾地避開。   寇仲則挾斬殺米放的餘威,落到一匹空馬背上,策馬左衝右突,逢人便斬,城內僅餘的七十多名敵寇,至此銳氣全消,蜂擁逃往城門。   陳家風等士氣大振,一陣箭雨,又射倒十多名敵人。   窟哥知大勢已去,躍上一名手下背後,混在騎群內,逃往城外。   是役斬殺契丹馬賊達二百人之眾,也使寇仲和徐子陵威名四播,驚震天下。   翌晨起來,陳家風等對他們更是敬若神明,侍候周到。   兩人在昨天那鋪子吃早點時,陳家風來到兩人桌前,垂手恭敬道:「下屬已發散人手,四處號召幫中兄弟前來歸隊。」   寇仲愕然道:「你並非我下屬,回來幹嗎?」   陳家風賠笑道:「我們已商量好哩!以後決定跟隨兩位大爺闖天下。至於召人來此,則是為了宇文化及,他可不同昨晚那股馬賊,非是那麼容易應付的。」   寇仲啼笑皆非道:「無論你召來多少人手,我們也是有敗無勝之局。此事再不要提起,對付宇文化及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若要答謝我們,便密切注視宇文化及那方面的動靜,有消息時立即報上來。」   陳家風只好一臉失望的走了。   寇仲歎道:「我們是否真要在這裡呆等呢?江都的形勢必然非常緊急,否則李子通沒有理由不來搶像梁都這麼有戰略性的大城。」   忽然見到徐子陵呆望門外,連忙瞧去,只見數輛騾馬車載著一群男女老幼,沿街駛過。   寇仲頭皮發麻道:「我的娘啊!他們還回來幹甚麼呢?」   次日黃昏。   寇仲和徐子陵立在城門之上,呆看著進城大道絡繹不絕的車馬隊和拖男帶女的回城住民。   碼頭的船亦從十多艘增至百多艘。   本變為死城的梁都在短短兩天內已回復了生機。   陳家風的兄弟則由五十多人增至五百人,自動自覺的在維持城內的秩序。   徐子陵頭昏腦脹的道:「城守大人,現在該怎辦才好呢?」   寇仲歎道:「你問我,我去問誰?你來告訴我這個便宜城主好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是要爭霸天下嗎?便當這是個練習吧。」   寇仲頹然道:「當日竟陵之戰,我仍是猶有餘悸,那時我們至少有一批訓練有素的守城隊伍,現在卻只得彭梁會這群烏合之眾,殺殺馬賊還可以,守城嗎?跟要他們送死實沒有任何分別。」   徐子陵淡淡道:「那末便順道試試怎樣練軍吧!你這兩天不是很勤力啃魯先生的兵法書嗎?該是學以致用的時刻。」   寇仲失聲道:「你不是說笑吧?」   徐子陵指著坐在一輛進城騾車上的幾個小男孩道:「你看他們的小臉孔吧!雖因舟車勞頓疲倦不堪,但臉上仍是充滿渴望和期待。誰願意離開住邊的城中和落地生根的家園呢?只要有一點希望,便立即趕回來。而我們誤打誤撞下,剛巧提供了他們這點希望,你忍心再迫他們走嗎?」   寇仲駭然道:「這只是一場誤會,不知那個瘋子四處散播謠言,累得他們都回來了。」   徐子陵伸手攬著寇仲肩頭道:「是甚麼都不重要,連李密都不是你手腳,宇文化骨算是老幾,橫豎你立志要統一天下,便從梁都開始。」   寇仲苦著臉道:「梁都只是一座孤城,缺糧缺水,甚麼都缺,守半天都困難,最佳方法仍是各自逃生去也。」   徐子陵歎道:「不要誇大,你這叫臨陣退縮,忘記了還有彭城嗎?有彭梁會的人助你,要管治這兩座城市實是易如反掌。宇文化骨能調多少人來攻打我們?振作點吧!我和你已成了梁都全城人的唯一希望,揚州雙龍又怎容宇文化骨到這裡來放肆?」   寇仲苦笑道:「現在要爭天下的似乎是你而非我,唉!就陪你充一趟英雄吧!希望不用以死殉城。」   馬蹄踏在剛放下的吊橋處,發出雷鳴的驟響。   十多名騎士在寇仲的率領下,馳進城來,在城外道上留下仍揚上半天的塵土。   徐子陵在城門迎接僕僕風塵的寇仲,陪他朝城心的總管府並騎而行。   寇仲臉色凝重的道:「宇文化骨真是親自率軍前來,據線眼說,他已知道是我們兩個在死撐大局,曾向屬下誇下海口,要把我們兩人五馬分屍來祭旗。」   徐子陵雙目射出仇射的火焰,冷笑道:「他有多少兵馬?」   寇仲若無其事的道:「該在一萬五千到二萬之數,以宇文智及和宇文無敵作副帥,若依玲瓏嬌教下來的觀塵之法,只有宇文化骨的五千親兵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其他的都是招募不久的新兵。」   接著低聲問道:「這兩天有甚麼新發展?」   徐子陵淡淡道:「有位老朋友正在總管府等你,由她來說,會比較清楚點。」   寇仲步入總管府的大堂,風采如昔的彭梁會三當家「艷娘子」任媚媚含笑相迎。   寇仲大喜道:「三當家來了就好哩!這處可交回給你了。」   任媚媚沒好氣的道:「那有這麼便宜的事,若非有你兩個在這裡主持,本姑娘才沒興趣來呢。」   陳家風在旁賠笑道:「坐下再說!坐下再說!」   坐好後,徐子陵道:「三當家今早才到,還帶來了數百名兄弟,使我們的軍力增至三千人。」   任媚媚搖頭道:「請不要再稱我作三當家,彭梁會已完啦,現在要看你們的了!」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前者道:「貴會的聶先生到那裡去呢?」   任媚媚神色一黯道:「梁都一戰,大當家被宇文化及所傷,一直未能痊癒,到最近與窟哥之戰,新傷舊患交迸下,於十日前不治去世,所以彭梁會已完蛋。」   寇仲道:「還有你三當家嘛!」   任媚媚苦笑道:「你們也知我有多少斤兩,但今趟情況不同了,借助兩位公子的力量,為死去的兄弟報仇雪恨。現在誰不識寇仲和徐子陵的大名。」   寇仲問道:「彭城的情況如何?」   任媚媚道:「彭城已被契丹惡賊弄成頹垣敗瓦,沒有幾年工夫,休想恢復元氣。」   寇仲愕然道:「那就糟!我還想重施李密大敗宇文化骨的故技,把軍力平均分佈兩城,他攻任何一城,另一城的人就去拖他後腿,但彭城若變成破城,此計便行不通。」   任媚媚道:「你不是有苦守竟陵十多天的輝煌戰績嗎?現在梁都雖兵力薄弱,卻是士氣高昂,萬眾一心,且宇文化及的軍力遠及不上當時的杜伏威,兼之士氣低落,我們非是沒有取勝的機會。」   寇仲頹然道:「徐圓朗的人撒走時,帶去了儲存倉內的所有糧草,若給斷絕供應,我們的糧草只可撐上幾天!」   任媚媚道:「這個我倒有辦法,我們彭梁會在梁都和彭城間幾個鄉鎮屯積了大量糧草,只要運進城內,至少撐得上個許月。」   兩人同時精神大振。   陳家風插口道:「請您下屬多言,對附近的山川形勢,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可否選取險要之處,對來犯的敵軍施以伏擊,只要能燒掉宇文化及的糧草,我們便可勝算大增。」   寇仲道:「宇文化骨乃能征慣戰,深悉兵法的人,不會那麼容易給我們伏擊燒糧,定要另想他法才行。」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可能仍有救星。」   三人愕然望向他。   徐子陵淡然道:「宇文化骨之所以那麼想奪取梁都,自然是知竇建德不好惹,所以趁竇建德和徐圓朗交戰的天賜良機。一舉取得梁都,再沿渠順流攻打江都。所以最關心梁都的人,應是李子通,只要我們肯勾勾指頭,保證他怎都要抽調人手,到來助陣。」   寇仲拍桌道:「此計極妙,李子通絕不會怕我們,梁都在我們手上,對他有利無害。我們便來個雙管齊下,一邊加強城防,運糧練兵,另一邊則派人到江都去,說服李子通出兵,誰去好呢?」   任媚媚道:「你兩人都不可離開梁都,我們彭梁會一向和李子通有些交情,便讓我作個說客吧!」   寇仲大力一拍徐子陵肩頭道:「都是你腦筋夠靈活,他娘的,我們就和宇文化骨周旋到底,教他有來無回。」   徐子陵雙目閃過前所未見的濃深殺機,嘴角逸出一絲冷如冰霜的笑意。   血債終到了血償的時候。 『卷二十』第一章 戰必攻城   梁都的居民,不論男女老少,都動員起來,為保護家園奮鬥。   寇仲和徐子陵現在是名滿天下的英雄人物,不但戰績彪炳,「所向無敵」,且由於是於低層的市井出身,其形象比之來自高門大閥的隋朝舊臣宿將,又成憑黑道起家的梟雄,更獲得人心,故附近一帶的武林人物,有志氣的壯丁,紛紛前來歸附。   在無心插柳的情況下,寇仲在爭霸之路上第一次的公開聚義,便如此地忽然間發生。   在任何其他情況下,徐子陵都不會直接捲入寇仲打天下的「私人業務」的。但今趟卻因對城民發出悲天憫人的善心,更為對付宇文化及,竟作繭自縛,不得不負起訓練兵員,編組軍伍的重任。   寇仲則一手憑著魯妙子傳下的天書,另一手摹出梁都整個管治層的行政架構,盡量把有限的資源,作最好的運用。   宇文化及南來約二萬大軍,卻是行動緩慢,又因需沿途搶掠糧草,強徵壯丁,就像蝗蟲般所過之處頓成災區,迫得沿途的民眾紛紛躲往梁都,令寇仲的負擔百上加斤。   這天兩人好不容易才聚在貫通南北城門的南北街中福生菜館一個偏廳處共進午飯,商議攻防之事。   菜館內其他人客均習以為常,如兩人平易近人,不愛藏在總管府內,只喜到平民百姓的地方相與大碗酒大塊肉,間中罵兩句甚麼娘的粗話。   寇仲低聲道:「現在梁都附近的十四個城鎮,二百多條村落,全部盡獻所有向我們投誠,故能額外使我們得到多些糧草,稍舒缺糧之苦。」   徐子陵皺眉道:「梁都以前的糧食是從那裡來的?」   寇仲道:「就是這些鄉鎮村落,只恨契丹狗賊四處殺人放火。致農田荒棄,未能如常供應。想買糧嗎?上游是王世充大戰李密,下游則老爹偕沈法興火拚李子通,漕運斷絕。唉!我的陵少爺,想不到我們也有今朝一日,竟要為整城近十萬人憂柴憂米!你以前勸我不要去和人爭天下,果是有先見之明。」   徐子陵連笑的心情都沒有,問道:「那現在糧食可捱得多少天?」   寇仲道:「據陳家風那傢伙估計,若宇文化骨那賤種依目前的行軍速度,三天後便來圍城,斷絕所有水陸交通,我們就算勒緊褲頭,都撐不過十天。」   徐子陵色變道:「那豈非糟糕,宇文化骨豺狼成性,必仍趁機四出搶掠,令他不虞缺糧,而我們則要困守孤城餓死收場。」   寇仲苦笑道:「現在我們似乎有數千人,但真能派出來與人周旋的絕不過二十,能自備革馬兵器的更只有千來人,戰馬又少得可憐,連老疲瘦弱也只是百來匹。人說兵貴精不貴多,但真稱得是精兵的,怕只剩下你和我兩個大傻瓜,今次不是糟糕,而是糟糕透頂。」   徐子陵決然道:「守城只是死路一條,不若我們博他娘的一鋪,索性在途中伏擊宇文化骨,好過在這裡等死。」   寇仲搖頭道:「宇文化骨行軍之所以這麼慢,又捨迅快的水路而從陸上來,正是為防我們在途中伏擊,所以此計萬萬不成,你說吧,數千人浩浩蕩蕩的出動打仗,能否瞞過宇文閥當探子的高手呢?現在惟有看看李子通那一方。」   此時榮升寇仲親衛頭子的謝角來報道:「有位自謂叫宣永的人求見兩位大爺。」   兩人大喜,忙著謝角請他進來。   片晌後一身風塵的宣永來了,三人見面,自是暢敘離情。   寇仲道:「你來得真合時。」   宣永欣然道:「你們以一座空城幾個難兵大敗契丹馬賊的事,已傳遍北方諸城。」   徐子陵訝道:「不過七、八天的時間,消息怎會傳得這麼快?」   宣永道:「凡在南北水道附近發生的事,都因水上交通發達而特別易於傳播。當我知道宇文化及發兵向梁都推進,知道不妙,故立即兼程趕來。」   寇仲忽地長身而起,向店內食客抱拳道:「各位鄉親兄弟,小弟們因有要事商量,諸位大哥大叔能否快點吃完後離開呢?」   眾客聞言,無不心甘情願的欣然離去。   寇仲坐下時,店內只剩下他們三人,連店主夥計都避到灶房去。   徐子陵道:「宣兄知否我們如何不妙?」   宣永好整以暇道:「一是缺糧,二是無可用之兵,三是孤立無援,我有說錯嗎?」   寇仲大奇道:「看你的模樣,似乎可為我們解決這三道難題,不要是哄我才好。」   宣永道:「糧食處處吃緊,誰都沒有辦法。不過這三個難題,均是因宇文化及而來,只要將他趕回老家,所有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寇仲笑道:「宣總管這番話很有見地,令我立刻覺得歸根結底只剩下宇文化骨一個問題。」   宣永愕然道:「甚麼宣總管?」   徐子陵則啞然失笑。   寇仲道:「當然是梁都、彭城兩地的大總管,就算幹掉宇文化骨,這個攤子還需像宣大總管這類有統軍和守城經驗又是天才橫溢的人物去管治。趁現在李子通無力北上,林士宏、李密等自顧不暇,我便要靠你為我在這裡建立牢不可破的堅強陣他,截斷中原要隘的北進南下之路。哈!這真是天賜的安排。」   宣永呆了半晌,道:「此事須向小姐請示才行。」   寇仲拍胸道:「大小姐方面,由我去應付。她為何不來呢?」   宣永道:「我們已號召回一批瓦崗將兵,數達二千之眾。但卻缺乏落腳地點。小姐聞得你們佔取梁都,即命我率領他們前來投靠,現正駐紮城北三十里的一個密林內。」   寇仲大喜道:「今趟真是有救哩。」  ****************************************************************************   宇文化及大軍不斷迫近之際,寇仲和徐子陵則忙個不了,作好守城的準備。   這天清早,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策馬出城,巡視在城外修築的防禦工事,抵達一個可俯瞰北面平原的丘頂處。   通濟渠在左方滾滾流動,不見船舟。   寇仲似朗誦般道:「戰必攻城,因為城不但是關係全局或某一地帶的戰略要點,還起了控制大片地區的交通和經濟的作用,乃整個戰局的支撐點和命脈,實是…嘿…等一等。」   徐子陵愕然瞧去,只見寇仲以閃電手法從懷內掏出魯妙子的天書,翻至某一頁,才繼續說下去道:「嘿!城池乃兵家必爭之地,像梁都這麼有戰略性的城池,在誰手中誰便取得通濟渠的控制權。哈!這番話是否似模似樣呢?」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不用說服我,我也會盡心盡力去和宇文化骨周旋到底的。」   寇仲一本正經的道:「我是借你來作練習,要服人必須先充實自己。看魯妙子這篇叫『戰必攻城』的一章時,不知如何我總想起另一個城池,那可能是我能否立穩陣腳的一個關鍵,你試猜猜我想起的是那個城市?」   徐子陵望往東方初升的紅日,淡淡道:「是否襄陽呢?」   寇仲一震道:「怎麼竟給你猜到的?」   徐子陵道:「這有甚麼難猜,要進軍洛陽和關中,東則有江都、梁都;西則是竟陵、襄陽。後兩者中,又以襄陽更具戰略意義,否則李密也不用親身去找錢獨關那末辛苦。」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魯妙子的《地勢篇》內有一章專論天下兵家必爭之地,襄陽便榜上有名。」   徐子陵問道:「魯先生怎麼說?」   寇仲如數家珍的背誦道:「襄陽西接巴蜀,南控湘楚,北襟河洛,故每有戰事,必然烽火旌壘相望。三國時,魏、蜀、吳三方便力爭此城,害得關羽都死於此地。其後西晉伐吳,東晉桓溫北伐,均以襄陽為基地。所以魯先生的結論是『六朝之所以能保江左者,實賴有強兵雄鎮於淮南、荊襄之間』。」   徐子陵不禁想起祝玉妍對魯妙子「才氣縱橫」的贊語。他這番對襄陽的論述,確是卓有見地。   襄陽雖非像洛陽那類通都大邑,可是因它位於漢水中游,乃鄂、豫、川、陝四省的交通要衝。若想從中原南下,或要從關中進入江漢平原,都不能不先取襄陽。   寇仲志在襄陽,實暗存將來和李世民決戰逐鹿之心。即使李世民攻下洛陽,還要通過襄陽這一關。   無論襄陽或梁都,都不是政治經濟的中心,但在戰略上卻關乎到整局的成敗。   徐子陵道:「想取襄陽,必先奪竟陵,那可非易事。」   寇仲欣然道:「這個遊戲最有趣的地方正在於存在於高度的困難。」   徐子陵不悅道:「你竟視殺人盈野的慘酷城池攻防戰為遊戲嗎?」   寇仲苦笑道:「不要板起臉孔義正詞嚴的說話好嗎?算我求你吧!對我來說,生命也不外是一個遊戲。我的責任就是要設法令這個遊戲更具意義和有趣。這純是從一個超然的角度去看。就像師妃暄認為人世間的一切都是虛幻而不具任何永恆的意義般。」   頓了頓後興奮地續下去道:「陵少你試想想,在我們中原這塊遼闊的土地上,分佈著大大小小的無數城市,隨其地理形勢而有著不同的重要性和意義,不正等如一個棋盤上的格子,而人和軍隊則是棋子。這麼去看,戰爭不像遊戲像甚麼?所有戰役,都是以破城和守城為中心而展開的。」   徐子陵沉吟片晌,點頭道:「你對爭天下的看法,確比以前深刻很多。」   寇仲回頭遠眺梁都,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我已失去竟陵,再也不能失去梁都!假若我們糧草充足,便可以堅壁清野的方法,把敵軍久久拖纏於城外,至其糧盡退兵的一刻,然後一舉殲之。現在當然不能用此策略,故只可用計用奇,利用宇文化骨不敢久戰的弱點,狠狠挫之。」   徐子陵搖頭道:「現在誰都知道梁都糧食短缺,宇文化骨故意行軍緩慢,就是要把沿途的居民追到梁都來,使我們更為缺糧而窘。他不會連十天、八天的耐性都沒有的。」   寇仲一震道:「你說得對!所以第一計便要用騙。我們不但要騙宇文化骨,還要騙全城的軍民。」   徐子陵動容道:「橫豎是騙,不若謊稱李子通不但肯借糧,還肯借軍;兩者都將於若干天內來援。只要消息傳到宇文化骨耳內,保證他立即全速行軍,務求以最猛烈的方式攻城,那我們便有可乘之機。」   寇仲一夾馬腹,抽頭掉頭,道:「我們要立即派人截著隨時會北返的任媚媚,撒謊也該由她去撒吧!」   當日黃昏任媚媚乘船回抵梁都,隨船來的還有十多車糧草。報稱是與李子通結成聯盟後借的第一批糧食。   在送進總管府的糧倉途上,其中一輛還「意外」翻側,傾倒出米麥。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親在城門迎接,分在左右傍著這位「功臣」入城,城民更夾道歡呼,甚至有人跪地焚香膜拜,高叫萬歲。   進入總管府的高牆內後,任媚媚的如花笑臉立即變得木無表情,咬牙切齒地狠罵道:「李子通這狗雜種真該他給杜伏威殲滅,不但不肯施加援手,還落井下石,截斷下游的漕運,說的話更是令人不堪入耳,真氣死人哩!」   寇仲笑道:「任大姐何須和這種小人計較,遲些待我們收拾宇文化及後,就有他好看。」   轉向徐子陵道:「剛才那場運糧表演夠迫真吧?」   徐子陵滿意道:「若非我知曉內情,定會受騙。」   三人在大堂坐下。   任媚媚餘怒未消的大罵道:「那狗雜種不但擺足架子,硬要我白等三天,最後只派個太監來告訴我他沒有空,除非再等十天才有時間見我。你說多麼氣人。」   寇仲奇道:「任大姐剛才不是說他的話不堪入耳嗎,你既連見他一面都不得,如何可聽到他說的話?」   任媚媚鼓起香腮道:「我雖見不到他,但那太監卻代他傳話,說如若我肯侍寢席,那五天後便會召我入宮陪他。」   寇仲雙目閃過殺機,神情卻出奇地冷靜,點頭緩緩道:「李子通是蓄意羞辱我們。好吧!他既然要落井下石,就莫要怪我辣手無情。」   徐子陵默然不語。   任媚媚接著報告江都的形勢,道:「現在杜伏威屯軍於丹陽之東,離江都只二十里遠,與沈法興兒子沈綸駐於毗陵之北的大軍互相呼應,曾先後對江都城發動三次猛襲,雙方互有死傷,但卻以李子通稍處下風。毗陵本是李子通的,於月前才給沈綸攻陷,令李子通盡失江都南面所有郡縣。」   寇仲問道:「那李子通還剩下甚麼籌碼?敢這樣看不起我們。」   任媚媚答道:「不外是江都以北的十多個城郡,其中以東北臨海的東海郡和淮水的鍾離郡最重要,前者是這狗雜種的老家和後防根據地,後者則是他通往內陸的交通樞紐,任何一地的陷落,均會做成對他致命的打擊。」   寇仲哈哈笑道:「我還以為他是無隙可尋,刀槍不入的?原來這麼多破綻弱點,遲些再找他算賬。今趟辛苦任大姐!請到內堂好好休息。」   任媚媚去後,寇仲眉頭大皺道:「這事是否有點奇怪?我還以為由於宋金剛的關係,我們又幫他頂著宇文化及,李子通那傢伙理應感激得痛哭流涕,豈知竟如此對待我們的使節。」   徐子陵道:「有甚麼比我們和宇文化骨鬥個兩敗俱傷對他更為有利呢?那時他只需派出數千將兵,梁都可手到拿來。」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情,好一會才道:「照我看事情非是如此簡單,現在他最迫切的就是解開江都之圍,所以任何行動,均是要達致這軍事目標。試想想吧,假設宇文化骨在苦戰後,終於奪得梁都,對他的好處在那裡?」   徐子陵神情一動道:「我明白了,他是要把原本駐守江都以北各個城池的軍隊調往江都,以應付老爹和沈綸的聯軍,而宇文化骨則因竇建德的威脅,根本無力擴大侵略。那時只要他能擊退老爹和沈綸的軍隊可沿河北上,在宇文化骨的手上把梁都搶回來。」   寇仲露出笑意,點頭道:「定是如此,所以才望我們和宇文化骨兩敗俱傷,愈傷癒好!這應否該喚作人窮志不窮?又或窮心未盡,貪心又起。」   徐子陵笑道:「你不也是這樣嗎?」   寇仲霍他立起,昂然道:「我怎同呢?勝利已來到我手心裡。現在需要的是把井中月磨利,好斬下宇文化骨的狗頭,拿到娘的墳前祭奠。這麼多年來。我們等的不就是這天嗎?」 第二章 談笑用兵   果然不出兩人所料,與李子通結成聯盟和借得糧草這假消息傳出後,宇文化及的二萬大軍立時全速行軍,朝梁都北城門推進,其先頭部隊於兩天後抵達城外五里處,立即築壘掘壕立寨,建設前哨陣地。   寇仲和徐子陵從遠處丘頂一棵高達三丈的杉樹之巔,居高臨下極目瞧去,把敵方形勢一覽無遺。   寇仲道:「止則為營,行則為陣。這個營寨既有水源,又有險可守,達到扼敵和自固的目的。可見我們今次的對手,也是說宇文化骨而下的大小將領,均是軍事經驗豐富的戰將,絕不可小覷。」   徐子陵聽得點頭讚許,寇仲這人表面似乎給人粗枝大葉,容易得意忘形的印象。事實上卻是遇事冷靜,審慎小心,不會犯上輕敵之忌。   安營首要擇地。現時敵人立寨於丘坡高處,又蕩平附近林木,在營防上一絲不苟,在在顯示出非是烏合之眾,寇仲不敢掉以輕心,正具備一個卓越統帥的基本條件。   隨口道:「魯先生的秘笈對此有甚麼指示?」   寇仲道:「立寨之要,必須安野營、歇人畜、謹營壘、嚴營門、恤病軍、查軍器、備火警、止擾害、責交通、惜水草、申夜號、設燈火、防雨晦、下暗營、詰來人、避水攻等,夠了沒有。」   徐子陵聽他隨口誦出這麼多條安營立寨必須在意的項目,奇道:「你倒念得蠻熟的。」   寇仲得意道:「這就叫勤有功,又叫臨陣惡補。但隨你怎麼看,你有否覺得這個營寨設的位置雖險卻遠,如要從那裡把攻城的工具送到城牆下,未曾到達便要把騾馬累個半死,一點都不實際。」   徐子陵一邊仔細觀察,一邊笑道:「你這小子開始有點道行哩!宇文閥累世為將,如此設營必有他娘的道理,會否他主要是作糧營和恤病軍之用?除此則更可作為大後方,支援前線作戰的營寨。」   寇仲欣然道:「又是英雄所見略同,這糧營可說是宇文化骨今次大軍南來的根本,但因其遠在後方,圍城後不虞我們敢出城攻襲,所以防守必然薄弱。只要我們和宣永以奇兵配合,攻他娘一個措手不及,勝利果實至少有一半到了我們的袋子裡,哈!這場仗似乎並不難打。」   徐子陵功聚雙目,把敵方營寨的情況一覽無遺,沉聲道:「你看得太輕易了,這營寨倚山之險,外開壕塹,內設壁壘,只要再加些陷阱尖竹蒺藜之類的防禦措施,壘土立柵,護以強弩。再在四周安排警戒,廣佈暗哨,加上宇文關的眾多高手,豈是你說要強攻便可攻嗎?」   寇仲笑道:「你好像忘記魯妙子他老人家最厲害的不是兵法,而是巧器工具。他在書中詳列十多種不同破寨之法,說攻寨如攻城。攻城要借助雲梯,擂木、撞車。攻寨也要借助車子,只要能破開一兩個缺口,敵人兵力又非強大,被寨實是易如反掌。」   徐子陵皺眉道:「車從何來?」   寇仲道:「從改裝而來,這事可由宣永負責。小弟現得魯妙子真傳,至少等若半個孫武復生。宇文化骨如此送上門來,我不順手牽羊偷糧偷馬,氣得他挖心嘔血,怎對得住娘?放心吧!我明白你的孝心的!」   徐子陵給他說得啼笑皆非,同時替所有與寇仲為敵的人暗自心驚。   寇仲本身是個軍事的奇才,早在多次戰事中大放異采,現在連魯妙子因應各種形勢設計出來的戰爭工具,都背得滾瓜爛熟。一旦給他聚練出一批精銳的戰士後,天下豈還有能與之擷抗的軍力?恐怕李世民都要吃敗仗。   現在他所欠的,就只是一批精銳之師和『楊公寶庫』。   寇仲又道:「不過現在當務之急,卻非攻寨,而是偷箭,你可知我們城內可用之箭,不到半個時辰便射光。那時只靠滾油沸水和石頭,絕守不了多久。」   徐子陵愕然道:「怎樣偷箭?」   寇仲笑嘻嘻道:「不是偷,而是借,這只是孔明借箭的故技重施,我們送他假箭,他們還我真箭,不是非常划算嗎?」   接著指著左方流過的通濟渠道:「探子回報,宇文化骨的主力大軍將會於今晚抵達,我已使人於對岸密林處暗藏百多艘扎滿假人的快挺,當他的軍隊到達時,便把快艇放進河內,順流衝下,每艇只有三人,一人操舟,二人放竹箭,另外再派兵佯攻,宇文化骨心慌意亂下,只好送些箭給我們使用,就當是上主菜前的小點。」   徐子陵歎道:「現在連我都有點信心你會贏這場仗哩。」   寇仲、徐子陵兩人並騎立在小坡之上,遠眺里許外緊靠通濟渠的草原處點點火把光芒移動的壯觀情景。   寇仲低笑道:「我沒有說錯吧,宇文化骨為了減少被攻擊的可能性,必靠河而行,豈知卻正中我的下懷。」   徐子陵仰望星月無光的夜空,道:「你的假盟假糧之計顯已奏效,否則宇文化骨不會急得連晚上也催軍急行,予我們可乘之機。」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是時候了!」   說罷手往上揚,煙花沖天而起,在高空爆起一朵火紅的光花,燃亮昏沉雲蔽的夜空。   梁都那方面立時殺聲四起,火把點點,朝敵軍衝去,表面看來果是聲勢洶洶。其實只是每人手執兩支火炬,由既沒有兵器甲革,又乏弓矢的民兵虛張出來的把戲。   驟眼瞧去,便像有近萬人從梁都城北附近的山丘密林對來犯者展開突襲。   寇仲和徐子陵身後馳出近二百騎,全由彭梁會中騎術最好,武功最高明的武士組成,用盡了梁都所有戰馬,組成唯一的騎兵隊。   遠方敵人的火把近隊尾處亂起來,但前段和中段仍是有條不紊。   寇仲向徐子陵笑道:「這一招是玲瓏嬌也沒教的,就叫作觀火把法,可知這來的第二批五千人的宇文軍是新舊參差,良莠不齊,隊尾當是由新兵所組成,我們就給他來個銜尾突擊,包保有便宜可佔。」   火把長龍散開之後停了下來,顯示敵人正佈陣迎戰。   寇仲和徐子陵一夾馬腹,領著二百三十七騎循著早擬定好的路線,穿林越野,往敵人陣後推進。   「砰」!   再一朵煙花在高空爆開作響。   河渠那邊喊殺之聲四起,百多艘扎滿假人的輕舟快艇順河衝奔而下,數百枝燃著油布的竹製火箭劃破河岸的空際,往岸上正朝梁都方向佈陣的敵人投去。   艇上的真戰士均躲在擋箭板後,任由穿上衣服的假兵挨箭。   沿岸的野林長草紛紛起火燃燒,敵人以為前後受敵,立時亂了起來,尤以後軍為甚。   寇仲一聲令下,左手掣起盾牌,催馬全速往敵人後軍殺去。   兩人改用利於馬戰的長戈,身先士卒穿過疏林,挑了十多枝射來像是應景的箭矢,破入敵陣裡。   沿岸全是竄著熊熊火光的火頭,輕舟到處,還不斷增加火頭,確是聲勢駭人,似模似樣。   寇仲和徐子陵兩支長戈有若雙龍出海,挑剌揮打,所到處敵人紛紛倒地。   宇文化及這隊軍乃清一色步兵,負責運送輜重糧食等物,早被先前虛張聲勢的前後夾擊駭寒了膽,此時驟見敵騎衝殺而至,又是氣勢如虹,更猜到領頭者就是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和寇仲,一時亡魂失魄,更那想得到對方只有二百多騎,竟不戰而潰,四散奔逃。   眾人大喜,在寇仲指示下追人的追人,燒車的燒車。   蹄聲轟鳴,數百敵騎沿岸殺至。   寇仲眼利,瞥見領頭的正是老相好宇文無敵,哈哈笑道:「無敵兄別來無恙,兄弟別矣!」   領著手下,慌忙奔回梁都去。   此戰不但借得數萬枝勁箭,又燒掉敵人大批攻城器械和糧草,至重要是大大振奮城內軍民士氣,增添他們對兩人的信心,而己方的損失卻是微乎其微,敵人則死傷慘重。   連他兩人都想不到會有如此輝煌的戰果,入城時,任媚媚率軍民夾道歡迎,呼聲震城,誓與兩人共榮辱同生死。   對於當日北返途中沿途搶掠殺人的宇文軍,誰不切齒痛恨。   寇仲和徐子陵卓立北城牆頭,遙望里許外宇文軍建立起來的營寨。   徐子陵淡淡道:「至少尚要兩天時間,宇文化骨才能在四方建立營壘,完成合圍之勢,這兩天夠我們做很多事。」   寇仲微笑道:「首要仍是搶糧,昨夜我們燒掉宇文無敵這支先鋒軍大量糧草,他必須從後營補充軍糧,那就是我以輕騎突襲搶糧的好時機。」   接著歎了一口氣道:「若我有像李小子那麼一隊黑甲精騎就十分理想。」   徐子陵神情一動道:「你還記得早年在揚州所見的披著沉重馬戰裝備的隋朝騎兵嗎?連馬兒都像刀箭不入的樣子,神氣何等威武,為何卻被揭竿而起,裝備簡陋,缺乏鎧甲兵器戰馬的義軍打得望風而逃,落花流水呢?」   寇仲沉吟道:「那是因為失去民心,士氣低落吧!」   徐子陵道:「這當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亦可看到人馬穿甲披鎧的重裝備騎兵,早不合時宜。例如你手下是這麼一支重騎兵,怎樣能在接報後趕去及時截糧?現在代而興起的是大量的野戰步兵,配合只有戰士披甲的輕裝騎兵作突擊,這種戰術最是靈活,李小子正是將這種裝備和作戰方式發揮得淋漓盡致。」   寇仲道:「不知是否與我的性格有關,我總愛以輕騎為主的作戰方式,因為騎兵隨時可變成步兵,而步兵卻不能變成騎兵,在靈活方面是更勝一籌。」   徐子陵笑道:「你忘不了偃師之役嘗到的甜頭吧!不過你的話不無道理。」   寇仲伸個懶腰道:「你猜我收拾宇文化骨後,會急於做甚麼事?」   徐子陵搖頭表示不知道。   寇仲一對虎目射出期待的神色,道:「我將設法召集一批鐵匠工匠,日夜不停的把魯妙子所設計的攻城工具趕製一批出來,以作收復竟陵之用,擁有竟陵,那襄陽將舉手可得。」   徐子陵尚未來得及反應,任媚媚領著一名三十來歲,風塵僕僕的瘦長漢子來到兩人身前,道:「這是我們仁堂香主洛其飛,人稱『鬼影子』,他一直追躡於宇文化及主力大軍之旁,沿途觀察敵人虛實,所以現在才來到。」   兩人瞧去,此人雖其貌不揚,只像個地道的鄉巴漢,但手足特長,兩眼精靈,顯是腦筋與身手都極端靈活敏捷的人。   寇仲問道:「宇文軍的主力已來了嗎?」   洛其飛肅然行禮後道:「應在黃昏時份抵達,全軍共一萬三千人,由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兩人率領,分為中軍,左右虞侯和後軍共四軍,其中三千人是弓手和弩手,騎兵一千人,其他都是步兵。」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動容,不是因為宇文軍的實力強大,而是這人說話的信心和情報的細緻入微。   洛其飛續道:「宇文軍顯然在與李密一戰時損失慘重,只從其騎兵用的是長弓而非角弓,便可知曉。」   兩人聽得茫然相顧。   任媚媚道:「其飛他以前曾為隋將,在軍中專責打點裝備,所以在這方面非常在行。」   洛其飛解釋道:「長弓是專供步兵之用,多以桑拓木製成。騎兵用的該是筋角制的復合弓,形較長弓小,最方便於馬上使用,所以宇文軍的騎兵要用上長弓,該是因缺乏角弓的迫不得已之舉。」   寇仲歎道:「像洛兄這麼有見識的探子,應是少有。」   任媚媚笑道:「其飛不但輕功高明,還精通易容改裝之術,由他當探子,當然比任何人更出色。」   洛其飛道:「兩位大爺勿再稱小人作洛兄,喚我名字便可,以後其飛會不計生死,為兩位大爺效命,有甚麼吩咐,一句話交下來便足夠。」   徐子陵問道:「照其飛的看法,宇文軍的真正實力如何?」   洛其飛道:「除中軍的四千人外,其他該都是訓練不足的新兵。若我沒有猜錯,明天黎明前他們會開始攻城。」   寇仲愕然道:「這麼急?」   洛其飛道:「因為自前晚開始,他們每逢紮營休息,工程兵都輪更修整攻城設備,若非要立刻攻城,怎會如此不讓兵士休息,大可待來到城下安頓完妥之後再動手也不遲!」   任媚媚問道:「他們攻城的器械齊備嗎?」   洛其飛道:「算是齊備的,有雲梯車二十輛、投石車百輛、弩車十乘、擋箭車七十餘輛、巢車四台,足夠攻城有餘。」   寇仲狠狠道:「若宇文化骨要於黎明前攻城,那宇文無敵今晚便會詐作佯攻,以動搖我們軍心,務令我們力盡筋疲,哼!」   徐子陵道:「能否把他的攻城裝備說得更詳細點?」   洛其飛如數家珍的道:「飛雲梯車是裝在六輪上的雙身長梯,梯端有雙轆轤,可供敵人枕城而上;投石車是在車上放有巨大的投石機,以貢桿把巨石投出,摧毀牆垣;弩車則是以絞車張的強弩,可一次過發射八枝鐵羽巨箭,射程遠達千步,非常厲害;擋箭車是四輪車,上面蒙著厚厚的生牛皮,戰士藏於後面,然後推車前進,可擋格矢石,使能直抵城下。巢車則是於八輪車上置高台,既可察敵又可把箭射入城中。」   寇仲雙目一亮道:「我們能否傾下火油,放一把火將他娘的甚麼牛皮熟皮、弩車梯車全燒掉呢?」   洛其飛搖頭道:「宇文化及這兩天正是使人把特製的防燒藥塗在所有攻城器械上,這種藥如遇日曬雨淋,效用會消退;故必須在塗藥後盡快應用,所以我才猜他會在抵達後立即攻城。」   兩人這才恍然。   又大惑頭痛,敵人攻城的器械如此厲害,但他們守城的工具卻簡陋得不能再差一點,相去太遠。   引兵出城拚搏嗎,則如送死無異。   就在此時,遠方山頭亮光猛閃三次。   寇仲知是己方探子以鏡子反映陽光報訊,暫時拋開煩惱,哈哈笑道:「辛苦其飛了!任大姐先帶其飛去安頓好,我們搶得糧草,再和你們敘話。」 第三章 戰爭遊戲   寇仲和徐子陵領著二百輕騎,從東門出城、繞個大圈子,剛馳進一個位於敵方前哨營寨東面的密林,徐子陵忽然叫停。   寇仲愕然勒馬,揮手要眾人停下,問道:「甚麼事?」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道:「我感覺很不妥當,自轉到城東北的平原時,我生出被監視的感應,恐怕我們中了敵人的奸計,他們這趟運糧只是個陷阱。」   兩人把馬兒推前十多步,抵達密林邊緣處,朝外窺看。   在漫天陽光下,林外是個長草原,左方有個墳起的山丘,右面丘坡連綿,前方半里許處再有片疏林,林後該是敵人運送糧草的所經路線。   他們早在敵人後軍處布下探子,只要敵人糧車離營,他們便中途截擊,搶奪糧草。   寇仲道:「你的感覺總是對的,我們是否該立即撤軍?」   徐子陵從容笑道:「假設你是宇文無敵,會怎樣佈置這個陷阱?」   寇仲以馬鞭遙指前方的疏林道:「當然是在林內布下陷坑拌馬索一類的東西,但除非他老哥是生神仙,否則怎知我們會從那裡取道去截糧?」   徐子陵道:「說得好,宇文無敵或者是一名猛將,但絕非擅玩陰謀手段的人,這運糧陷阱亦該出於其手下謀臣的獻計。照我猜想,他會在丘坡高處伏有箭手,騎兵則暗藏林內,我們不若來一招引虎離林,作戰目標則是取宇文無敵的狗頭,你看如何?」   寇仲興奮道:「斬下他的狗頭,就高懸城外,這樣將不愁宇文化骨不立即連夜攻城。」   徐子陵訝道:「你似乎很希望宇文化骨今晚立即攻城,究竟你有何打算。」   寇仲大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今晚你便會曉得,哈!這遊戲愈來愈有趣哩!」   寇仲和徐子陵領著手下策騎進入草原,快馬加鞭,朝兩列丘坡間的疏林區馳去。   驟眼看去,誰都不知道他們有二十人留在林裡,設置陷阱。   到了草原中段,寇仲打出停止手號,眾人連忙勒馬。   寇仲裝模作樣地喝道:「我先去探路,見我手勢才可跟來。」   徐子陵道:「我隨你去!」   兩人拍馬續行,轉瞬來到疏林區邊緣處,驀地寇仲大喝道:「有埋伏!」   話猶未已,前方有人喝道:「放箭!」   兩邊山頭箭矢像雨點般灑來時,他們已疾風般掉頭狂馳。   由於兩人是有備而來,敵人又是倉捽髮射,箭矢紛紛落空。   就在兩人奔回原路時,數百敵騎從疏林馳出,帶頭者正是老朋友宇文無敵。   寇仲方面的手下裝出烏合之眾手足無措的模樣,亂成一團,不辨東西的左衝右突,最後當然全都回到密林去。   宇文無敵見狀一往無前的緊追而至,五百多騎疾馳的聲音雷鳴般震動著草原的空間。   寇仲和徐子陵先後衝進林內,拔身而起,藏於樹蔭濃密處。   只十多息的時間,宇文無敵的騎兵旋風般捲入林內,在兩人下方馳過。   接著是戰馬失蹄慘嘶的連串聲音,敵人不是跌進陷坑,便是被拌馬索弄翻坐騎,又或被勁箭命中,今次輪到敵人亂成一團,四散奔逃。   寇仲徐子陵像天兵神將般從天而降,見敵便痛施殺手,毫不留情。   他兩人的手下亦從四處殺出,原來氣勢如虹的敵人立時潰不成軍,雖人數佔多,卻是全無鬥志,只知亡命奔竄。   宇文無敵知道不妙,高呼撤退,領著十多名近衛奪路出林時,忽地前方人仰馬翻,他也算及時知機,棄馬騰身竄上樹梢,正要掠往另一株樹顛之際,寇仲現身該樹桿的橫丫處,橫刀微笑道:「瓦崗城外,宇文兄斃了我們的愛馬灰兒和白兒,那令人心碎的情景,便像在昨天發生般深切難忘,現在終有個彼此了斷。」   宇文無敵有如銅鑄的臉上露出猙獰神色,額上肉瘤微顫之下,冷笑道:「我不過幹掉兩頭畜牲吧!又不是姦殺了你的親娘,忘不了只是你的愚蠢,怪得誰來。」   寇仲雙目閃過森寒的殺機,想起自己和徐子陵首次擁有並以真金白銀買回來的兩匹乖馬兒,更想起傅君綽,狠狠點頭道:「好!我本想生擒你去換點東西,現在決定再不留情,要把你的臭頭斬下來。」   宇文無敵狂喝一聲,手中長矛幻出無數矛影,就那麼橫竄過兩樹之間的虛空,向寇仲攻去。   只要寇仲閃避少許,他便有機會逃出林外,與趕來援手的步兵會合。   寇仲冷靜得知石雕般瞧著宇文無敵斜衝而來的龐大軀體,默默運聚功力。   整個天地像忽然改變了,他感官的靈敏度以倍數在提升,不但可準確的計算和把握宇文無敵的每一個動作細節,還可清楚知道樹下的徐子陵正大展神威,截住每一個想逃出林外的敵人,好搶奪寶貴的戰馬。   兩人目光交擊。   在一剎那間,他看到宇文無敵深心中的畏懼。   對方已被他冷酷的鎮定所震懾。   「呼」!   井中月在空中劃出一道妙若天成近乎神奇的軌跡,嵌入宇文無敵的萬千矛影裡。   「噹」!   宇文無敵心內的震駭再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   因他曾和寇仲、徐子陵交過手,故雖聞得他們武功不斷大有精進,心中仍不大相信,只以為傳聞誇大。   可是當他無論如何施盡變化,仍給寇仲大巧若拙的一刀把他的所有虛招完全破掉時,才真正知道寇仲的實力。   他乃身經百戰的人,還想欺寇仲功力火候及不上自己,把家傳絕學冰玄勁運至矛尖處,希望能借力橫飛開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豈如刀劈處雖是矛尖,但他的胸口欲如驟中萬斤巨錘,冰玄勁氣像輕煙般被疾風吹散,而敵人狂猛無比的螺旋怪勁則如疾矢勁箭般直侵心脈。   「啊」!   宇文無敵長矛脫手,直墮樹下。   寇仲亦被他的反震之力沖得晃了一下,吐出小半口鮮血。   他不以為意地還刀鞘內,另一手抹掉嘴角的血漬,高喝道:「得手了!我們走!」   寇仲遙望城牆外平原遠處像千萬隻螢火蟲般不斷顫動的火把,歎道:「真痛快!我從沒想過一刀劈出,會是這麼痛快的,勝負就決定於瞬眼之間,沒有半點僥倖,忽然間,我已為灰兒和白兒報了仇。」   在燦爛的星空覆蓋下,梁都卻是烏燈黑火,城頭的軍民在黑暗中等待敵軍的來臨。   初更的梆子聲響起。   敵人的擋箭車推進至城牆百步許處,停了下來,重整陣勢。   戰鼓聲自黃昏開始響個不停。   徐子陵道:「你不是要把宇文無敵的首級高懸示眾嗎?為何最後連他的屍身都棄而不理。」   寇仲沉聲道:「我只是說說吧!」   此時陳家風來到他旁,報告道:「已依寇爺吩咐,把枯枝乾草撤遍城下。嘿!寇爺此計確是精采絕倫,最厲害處是料敵如神,預估到對方會連夜攻城。」   寇仲道:「贏了再說吧!你教所有人緊守崗位,聽我的指示。」   陳家風欣然去了。   寇仲道:「今天我們強搶對方近二百匹戰馬,使我們襲營一計,勝算大增,宇文化骨啊!你恐怕做夢也沒做過會飲恨梁都吧?」   戰鼓驟急。   敵人高聲呼喊,近百輛投石車蜂擁而來,接著是擋箭車和弩車。   車輪聲,喊殺聲,填滿城牆外的空間,聲勢駭人至極點。   寇仲和徐子陵卻絲毫不為所動,冷冷注視敵人的先頭攻城部隊不斷向城牆迫近。   持盾的步兵分成三組,每組千人,各配備有兩台飛雲梯,隨後而至。   宇文化及的騎兵在更遠處列陳佈防,作好支援攻城部隊的準備。   巨石和火箭像飛蝗般往牆上投來,火光燃亮夜空。   城上軍民紛紛躲往城牆或防禦木板之後。   轟隆聲中,巨石投中城牆牆頭,一時石屑橫飛,動魄驚心。   寇仲大喝道:「柴枝對付!」   牆頭全體軍民一聲發喊,負責守城約五千軍民,除了近千配有強弓的箭手發射還擊外,其他人只管把儲在牆頭的柴枝往城下拋去,亦有人負責擲石。   喊殺震天。   近牆一帶柴枝不斷堆積,在黑夜裡敵人怎弄得清楚那是甚麼回事,還以為守城者缺乏箭石,故以粗樹枝擲下來充數。   寇仲和徐子陵則小叫「好險」,若沒有寇仲此計,強弱懸殊之下,說不定只一晚就給敵軍攻破城池。   敵人終殺到牆下,飛雲梯一把接一把的搭往牆頭。   寇仲見形勢緊迫,狂喝道:「放火!」   拋下的再不是柴枝,而是一個個的火球。   埋身肉搏的牆頭攻防戰劇烈地展開時,堆積在城牆下的柴枝乾草被火球引發,紛紛起火,迅速蔓延。   寇仲和徐子陵在牆頭來回縱躍,刀矛齊出,把爬上牆頭的敵人殺得血肉橫飛,倒跌落城。   守城的軍民見主帥如此奮不顧身,又見下方烈火熊熊,把敵軍和甚麼投石車、弩車全陷進火海去,均知勝算在握,更是萬眾一心,奮勇拒敵。   宇文化及知道不妙,吹響撤退的號角時,已是回天乏力。   城牆下七百步內盡成火海,燒得敵人慘叫連天,變成無數在烈火中打滾哀叫的火團。   轉眼間,牆頭上再無敵人。   幸而沒有被火波及的敵人,潮水般退卻。   寇仲躍下牆頭,同任媚媚道:「這裡交給你!」   任媚媚愕然道:「你們要到那裡去?」   寇仲微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明白嗎?」   寇仲、徐子陵領著四百騎兵,與宣永的千餘騎士,在戰場東北一座約好的坡丘上會師,人人戰意高昂,精神抖擻。   宣永由衷佩服道:「我和一眾兄弟旁觀寇爺和徐爺以妙計燒掉宇文閥攻城的先鋒軍和器械,殺得他棄戈曳甲而逃,無不心服口服,歎為觀止。差點按捺不住想揮軍直搗敵陣。」   寇仲出奇地謙虛道:「只是場小勝吧!但卻大大挫折敵人的銳氣,不過若敵人明天捲土重來,必會小心翼翼,不作躁進,那時我們便有難了。」   徐子陵接口道:「縱使能把城池守住,但傷亡必然慘重,所以我們必須趁勢於今夜一舉擊垮敵人,軌殺宇文化骨。」   宣永雖是智勇雙全的猛將,且行事膽大包夭,亦聽得呆了半晌,愕然道:「我還以為此去只是偷襲對方的後營陣地,只求多收些擾亂敵人軍心的戰果呢!」   蹄聲由遠而近,善於探聽敵情的洛其飛馳上山坡,來到三人馬前,報告道:「果如寇爺所料,宇文軍受重挫後,於營寨外重重佈防,怕我們乘勝襲營。」   寇仲大笑道:「知我者宇文化骨是也,他更准我們缺糧乏兵。」   宣永皺眉道:「既是如此,我們如何再施奇襲?」   寇仲胸有成竹道:「不是有招喚作圍魏救趙嗎?讓我們兵分二路,由你負責攻打其後防營壘,以沖車破其寨壁,火箭焚其營帳,至緊要把聲勢弄大一點。後營乃宇文化骨的命脈,是他不能不救的。他帶領援軍來時,便由我在途中伏擊,包保可殺他娘的一個血流成河,落花流水。」   宣永歎服,再無異議。   要知寇仲最厲害處,就是伏有宣永這支為宇文軍茫然不知其存在的奇兵。故倘見後營被襲,怎肯容寇仲奪取糧草,且在新敗之後,又知寇仲兵力薄弱,不足為懼,必揮軍來救,以求反敗為勝,那就正中寇仲的圈套。   寇仲道:「成功失敗,就看此役!」   言罷各自揮軍去也。 第四章 奇兵制勝   寇仲和徐子陵偕四百騎兵,埋伏在前後兩個敵寨間的一處密林內,靜待敵人自投羅網。   在他們計算下,敵人來援者必是清一色騎兵,而軍力只在千餘騎間,理該不難應付。   附近的山頭均有放哨,只要左方三里外宇文化及的主力軍有任何異動,他們都會瞭若指掌。   驀地右方里許外敵方後營處喊殺連天,火光熊熊,沖天而起,蹄聲更響個不停。   寇仲道:「最好是宇文化骨以為我們已傾巢而出,一方面派快騎來援,另一方面再發動手下二度攻城,就最理想不過。」   「轟」!   後營處傳來硬物撞擊的聲音,看來宣永的沖車戰術已然奏效。   此時洛其飛如飛掠至,大喜報告道:「兩位大爺今趟又是料敵如神,宇文化及已盡起戰騎來援,眨眼即至。」   「蓬!蓬!蓬!」   敵人同時敲響攻城的戰鼓。   徐子陵微笑道:「宇文化骨也想來一招圍魏救趙,若我們快手一點,說不定可在他攻城之前再來一招前後夾擊。」   話猶未已,蹄聲迫至。   敵騎出現在密林外的平原,形成一條長龍,朝後營方向狂馳而去。   寇仲直等對方龍頭奔到一處坡丘土,全軍完全暴露在攻擊之下時,才大喝一聲,率先疾衝。   鎊人早彎弓搭箭,當馬兒馱著敵人進入射程,勁箭破空而去,敵人紛紛中箭翻倒。   敵騎立時陣勢大亂,硬被斷為首尾不能相顧的兩截。   寇仲和徐子陵各領手下,咬著敵隊前後殺去,擋者披靡。   一邊本是新敗之軍,更是疲憊之師;另一方卻是連場大勝,士氣如虹,將士用命,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幾乎是甫一接觸,宇文軍便只懂四散竄逃,不敢應戰。   一番追逐後,部份敵人折返宇文化及的陣地,另一批則被寇仲和宣永兩方的人重重圍困,正作負隅頑抗。外圍的人高舉火把,照亮整個戰圈。   寇仲的井中月在黑夜裡黃芒大盛,見人便斬,手下沒有一合之將。   「噹」!   井中月硬被架住。   兩人打個照臉,寇仲大笑道:「原來是成都兄,為何這麼巧竟在這裡遇上?」   就在兩人怒目相視時,宇文成都僅餘的十多名手下已被斬瓜切菜的給斬下馬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匹馬單騎。   宇文成都被圍在核心處,臉上陣紅陣白,眼中射出驚懼神色。   寇仲一對虎目精芒電閃,冷笑道:「當日你以卑鄙手段暗算崔冬時,可有想過會有今朝一日。」   倏地從馬背躍起,飛臨宇文成都上方,井中月狂風驟雨般往下攻去。   宇文成都大駭下竭力運劍抵擋,卻被寇仲含恨出手的狂猛刀法殺得左支右拙,汗流浹背。   四方圍攏過來的人愈來愈多,人人見寇仲神勇若此,都高聲吶喊,為他打氣。   呼喊喝采聲直透星空。   「噹」!   餘音裊裊之際,寇仲還刀鞘內,以一個優美的空翻回到馬背上,直至此刻,他仍是足未沾地。   宇文成都臉上露出難以相信的表情,接著長劍掉地,眉心處現出一道寸許長的血痕,「砰」的一聲倒跌地上,揚起一蓬塵土。   眾人紛舉兵器致敬,歡聲雷動。   寇仲朝剛趕來的徐子陵瞧去,後者俊目射出豐富的感情,顯是因報得崔冬之仇,給勾起前塵往事。   當年宇文成都在東溟號上強搶賬簿,徐子陵和寇仲那曾想過以後竟能在戰場上把他斬殺於刀下?   宣永趨前道:「敵營已被攻破,糧草全在控制之下,下一步是否直搗敵人大本營呢?」   寇仲大喜搖頭道:「形勢已變,現在擔心糧草的是敵而非我,何況他的騎兵給我們殺得七零八落,我們就多付點耐性,讓他重嘗糧盡後為李密所敗的慘痛苦果好了。」   眾人轟然應諾,相率回城。   「敵人撤走了!退兵哩!」   梁都城頭上軍民同聲歡呼,直上霄漢。   寇仲、徐子陵和宣永三人奔上牆頭,朝敵陣瞧去,只見營寨雖在,但敵人已移往通濟渠旁,以數十艘筏舟為墊,用粗索穿縛,建成簡單的浮橋,迅速渡往對岸,萬多人大半成功渡河。   此著確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但又是理所當然。   這三天接連的打擊,使宇文化及損失慘重,不但折去宇文無敵和宇文成都兩大猛將和兄弟,近半的攻城器械被燒燬,大部份騎兵被殲,損兵折將近七千之眾,加上糧草被奪,撐下去實與自殺無異。   寇仲正猜到宇文化及會退兵,還定下以快騎追擊的計劃,只是沒想到對方會連夜退走,且是先渡往對岸,扼河之險以障安全。   寇仲臉上陰晴不定時,徐子陵的手探過來緊抓他肩頭,雖帶點頹喪卻肯定地道:「我們絕不可因一己私仇,要全城人為我們犯險,報娘的仇也不爭這一天半日,總有日宇文化骨會以血來償還血債的。」   寇仲像洩氣的皮球般露出苦笑,無奈地點頭。   敵人退而不亂,又有通濟渠之險,而軍力則是自己的數倍,這樣倉卒追去,就算能取得最後勝利,亦必付出慘重損失。   就當是宇文化骨尚有點運道吧!  ****************************************************************************   黃昏時份,天上下著濛濛細雨,寇仲和徐子陵卻躲在一間酒鋪內喝悶酒,善後工作交由宣永和任媚媚等人去處理。   在爭霸天下來說,寇仲的大業已現曙光,但何時才能殺死宇文化及,卻是遙遙無期。   眼看成功在望,大仇得報之際,忽然發現竟功虧一簣,最是令人悵然若失。   對喝兩口悶酒後,寇仲斜睨徐子陵一眼道:「一向以來,你是不大愛喝酒的,為何到達洛陽後,每次我勸酒你都不拒絕?」   徐子陵呆了半晌,想起在洛陽與李靖重逢時的惡劣心境,苦笑道:「酒的一個好處就是使人忘記冷酷無情的現實,沉醉在夢鄉中,只可惜無論我喝多少酒,仍忘不掉素姐的不幸。剛才我偷空問過任大姐有關香玉山的事,她的答案不提也罷。」   寇仲拿起酒壺,骨嘟骨嘟的灌了十多口,任由嘴角瀉出的酒花灑得襟前盡濕,然後急促地喘氣道:「我決定甚麼事都拋到一旁,立即趕往巴陵救出素姐,誰阻我便斬誰!」   徐子陵搖頭道:「這只是下下之策,你不是常說上兵伐謀嗎?上上之策,則是由我一人往接素姐,而你則裝出要與蕭銑衷誠合作的姿態,教他不敢不對我禮數周到,讓他以為奸計快將得逞。」   一陣風雨刮進酒哺來,吹得燈搖影動,十多張無人的空桌子忽明忽暗下,倍添孤淒清冷的感覺。   街上雖充滿歡欣狂歌,慶祝勝利的城民,與這酒鋪裡卻像兩個隔絕的世界。   寇仲呆怔半晌,像是自言自語般道:「我現在該怎麼辦?」   徐子陵見他直勾勾瞧著門外熱鬧的情景,兩眼卻空空洞洞,傾前少許沉聲道:「你現在首要之務,就是論功行賞,安定梁都軍民之心,並趁現在李子通、徐圓朗無瑕理會你,宇文化骨又慘敗北返之際,先行確立好根基。至於如何解飛馬牧場之危,寇帥似不用小弟教你該怎樣做吧?」   寇仲一震後,雙目回復神采,探手過來緊握徐子陵置於台上的一對手,沉聲道:「你一定要給我把素姐母子帶到飛馬牧場,我們已失去了娘,再不能失去素姐。」   徐子陵肯定的點頭道:「我一定不負你所望。」   寇仲道:「你何時走呢?」   徐子陵道:「喝完這杯酒立即起程。」   寇仲鬆開雙手,挨往椅背處,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好一會才點頭道:「假設蕭銑和香玉山敢害你和素姐,我會把他娘的甚麼大梁帝國夷為平地,殺他一個雞犬不留,若違比誓,就教我永不超生,長淪畜道。」   徐子陵淡然笑道:「放心吧!我徐子陵已非昔日吳下阿蒙,要殺我豈是如此容易。」   寇仲望往門外,沉吟道:「我仍是有點擔心涫妖女,事實上到現在我仍不明白為何她肯與我們罷戰,難道『楊公寶庫』內那件東西,對她們真的那麼重要嗎?」   徐子陵道:「我也想過這問題,照我猜估,她們的轉變是因為你大挫從未吃過敗仗的李密,使她們認定你是唯一配作李世民對手的人,而李世民則是師妃暄欽選出來的真命天子,所以涫妖女才改而支持你。」   寇仲愕然道:「支持我?若是如此,涫妖女為何聯同邊不負來對付你呢?」   徐子陵道:「正因她要對付的是我而非你,我才生出這個想法。試想假若她能把我生擒,更可以佔盡上風,不愁你不答應她們的要求和條件。那晚在梁都她雖是乘人之危,但開出的條件卻是絕對可以接受的;又明著幫我們一把,殺得窟哥的馬賊心膽俱喪。所以歸根到底一句話就是陰癸派看上你。」   寇仲冷哼道:「那只是她們的愚蠢,我遲早要她們派滅人亡。」   頓了頓,歎道:「無論任何人做任何事,均有清楚分明的目標或理想。即使平民百姓,亦追求生活溫飽,養妻活兒,安居樂業,又或追求財富權力,甚或成帝皇不朽的功業。可是我從不明白涫妖女追求的是甚麼?只像唯恐天下不亂,不住攪風攪雨。」   徐子陵道:「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慈航靜齋和陰癸派的爭鬥持續近千年,現在因出了祝玉妍和涫妖女才使陰癸派出現中興之象,也到了兩派要分出勝負的時刻。帝皇寶座的爭奪戰只是其中一個戰場吧!也是我們所可覺察得到的,因為我們已捲入這個漩渦裡。」   寇仲大訝道:「你倒看得很通透。」   徐子陵道:「這叫旁觀者清。」   寇仲抓頭道:「你若是旁觀者,那誰才是局內人。」   徐子陵微笑道:「素姐的事,宇文化骨的仇,我便是局內人,其他的我只是旁觀者的身份,仲少明白嗎?」   說罷長身而起。   寇仲哈哈一笑,拿起酒杯道:「祝陵少一路順風,馬到功成。」   徐子陵欣然舉起酒杯,「叮」一聲和他碰一記,舉杯飲盡,飄然去了。   寇仲瞧著他沒進街外不顧風雨的人潮裡,才把烈酒盡傾到喉嚨裡去。  ****************************************************************************   梁都市中心總管府的西廳內,寇仲和手下重要將領,舉行第一個重要會議。   與會者包括宣永、任媚媚、洛其飛、陳家風、謝角、和隨同宣永來投誠的瓦崗舊將高自明和詹功顯,後兩人均在這場戰事中表現出色,論功行賞下被提拔為宣永這梁都總管的左右先鋒將。   寇仲首先婉拒連日來不斷有人提出要他稱王的提議,道:「我們所以能建立梁都這根據地,完全是機緣巧合,故得以在各大勢力的隙縫裡生存,純屬異數,所以愈能不惹人注目,愈是理想。稱王之議,在眼前實是有害而無利。」   任媚媚肅容道:「但在現今的形勢下,無論你如何低調收藏,梁都始終是緊扼通濟渠的咽喉,別人都不肯放過梁都。不如豁了出去,公開稱霸,憑著寇爺的威望,自有遠近豪傑紛來投附,壯大我們的聲勢。」   寇仲從容一笑道:「任大姐的話當然有道理,不過卻該在我們進一步擴展勢力後始可實行。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趁徐圓朗、宇文化骨和竇建德在北方糾纏不休,王世充忙於接收李密地盤之際,向自顧不暇的李子通抽點油水,好鞏固和擴張我們的領土。」   陳家風雙目射出興奮的神色,道:「我們應該找李子通那座城池開刀呢?」   寇仲見宣永一直含笑不語,道:「宣總管有甚麼好的提議?」   宣永從容道:「守城容易,攻城困難,若非李子通把軍隊抽調往江都,憑我們現時的實力,根本一籌莫展,但現在卻仍有幾分成功希望。」   接著展開圖卷,攤放桌面,續道:「眼前有三件要事,必須同時進行,首先就是鞏固城池,確立根基;其次是重建彭城,以梁都彭城兩地為中心,把周圍數百里的十多座城鎮和以百計的村落,納入版圖內。到最後才是在東海、鍾離兩座大城中選其一為用軍目標,擬定進取策略。」   洛其飛道:「東海和鍾離,均是有高度戰略性的大城。前者可令我們得到通往大海之路,更可與沿岸城市交易;後者依傍淮水,提供往西南經略的立足點,在重要性上各有千秋。但以目下的形勢來說,宜先取東海,那在心理上對李子通打擊最大。」   頓了頓,又道:「但我卻支持任大姐早先請寇爺稱王的提議,所謂言不正名不順。附近十多座城池,大部份均為地方勢力所把持,他們之所以不肯投附李子通或徐圓朗,皆因認為他們難成大器。但若以寇爺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必望風而從。寇爺必須對此議重作考慮。」   高自明和詹功顯均附和此議,並以當年翟讓瓦崗聚義作例說明稱王的重要性。   寇仲微笑道:「我有個折衷之法,何如不稱王而稱帥,那既正定名份,又可於這人人稱王的時勢中予人嶄新的印象,不致那麼容易與各方勢力弄成針鋒相對,勢不兩立的樣子,辦起事來更靈活百倍。」   眾人紛紛稱善。   謝角提議道:「不如就叫龍頭大帥,這名字挺威風哩!」   寇仲失笑道:「這名字太霸道才真,又有點烏賊頭子的味兒,還是稱作少帥吧!你們就是少帥軍,令人在感覺上更為和易與親切些。」   眾人見他隨口說出這麼恰當的一個名稱,知他早有定見,都同聲讚好。   寇仲道:「宣總管剛才提議的三件當務急事,都很有見地。鞏城固地,就由任大姐負責吧,在彭梁一帶,誰不識彭梁會美艷的二當家呢?」   眾人起哄大笑,任媚媚橫他一眼道:「仍是那麼饒舌。」   寇仲笑道:「我這種人是不會變的,權力名位對我來說只是鏡水花月,過眼雲煙。在這爭霸天下的鬥爭中,能令我關心的只是平民百姓能有太平安樂的日子,和鬥爭本身的艱苦過程,否則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有啥意義。」   眾人均聽得肅然起敬。   寇仲轉向陳家風道:「重建彭城的責任,就以陳家風為主,謝角為副,有事由我們的任大姐負責所有資源的調配。」   謝角道:「這就沒有比二當家更為適合的人選,以前任當家正是我們的司庫。」   任媚媚道:「再不要稱我作二當家,以後再沒有彭梁會,只有少帥軍。」   寇仲道:「東海、鍾離兩郡,我們先取東海,以宣永為主帥,其飛為副,自明和功顯則負責招軍練兵,依照我給的圖樣製作攻城器械,盡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好一切,以宣永總全局指揮之任。」   宣永愕然道:「少帥你自己又幹甚麼?」   寇仲淡然道:「我要到飛馬牧場借人借馬,建立一枝天下無敵的騎兵隊伍,當我回來時,就是攻打東海的時刻。」 第五章 親疏之別   當夜徐子陵離開梁都,連夜獨駕輕舟沿通濟渠南下,到達通濟渠和淮水交匯處,此時沿渠南下不半天可抵江都,若西轉入淮則幾個時辰到達鍾離,本來交通非常方便。只可惜李子通於此駐有戰船,又以鐵練橫渠,不准任何船隻通過。   徐子陵不想節外生枝,就在那裡棄舟登陸西行,展開腳法,過鍾離而不入,改為南行,只要抵達長江,便可設法坐船西上,省時省力。   沿途他飲用的是山泉的水,餓了摘兩個野果子果腹,歇下來時便鑽研魯妙子傳他的手抄秘本。不但毫無寂寞感,還有自由自在,忘憂無慮的輕鬆感覺。   現在既下定決心去把素素母子救出,反可拋開心事,不再朝這方面去鑽牛角尖。   途上不時遇上了荒廢的村落,滿目瘡痍,瞧得他黯然神傷!遂專找荒僻無人的山野走,翻山越嶺,在他腳下,窮山絕谷如履平地般方便。   際此盛夏時節,處處鮮花盛放,風光綺麗。謙之河南一帶氣候溫和,雨量充沛,不同種類的樹木組成大片樹林,覆蓋著山坡草原。梅花鹿、金絲猴、各種雀鳥等棲息繁衍,充滿自然的野趣和生氣,使他渾忘人世間的淒風慘雨。   這天正午,他越過一座高山,抵達長江北岸物產富饒的大平原,舉目碩果盈枝,鮮花不敗,心情大佳,走到一個小丘之頂,極目四望。   南方不遠處有座奇山,巖色赤如硃砂,奇峰怪崖,層出不窮,極盡幽奇。半山處隱見廟宇,忽發遊興,心想橫豎順路,遂朝奇山馳去。   不片晌,他來到山腳處,一道河澗蜿蜒流過,竟有橋跨河,連接盤山而上的幽徑。   徐子陵心生好奇,想不到在這種人跡全無的荒山野嶺,竟有如此勝境。   但回心一想,人家於此建觀,正是要避開俗世,自己如此登山遊覽,說不定會擾人清修,正要打消原意,改道而行,忽然一陣清越的簫音,從山上遠處傳來。   徐子陵聞之動容。  ****************************************************************************   寇仲和宣永在總管府的書房內,研究梁都一帶的十多張地勢圖。   宣永道:「以我們現在的實力,直接攻打東海,必是鎩羽而歸的結局。但若好好運用眼前的有利形勢,說不定我們可不費一兵一卒,可把東海據為己有,少帥便不用長途跋涉的到飛馬牧場招援。」   寇仲大感興趣道:「說來聽聽。」   宣永指著彭城東隔著呂梁山和嶧山的一個大湖道:「這湖叫駱馬湖,乃河道交匯處,不但魚產豐富,其湖岸區更良田萬頃,是附近各鄉縣的命脈。只要攻佔下邳,可控制此湖,那時不用少帥開聲,附近的所有城郡都要乖乖歸降。」   寇仲訝道:「竟有這麼便宜的事?下邳現在由誰人控制?」   宣永道:「下邳現落入了一批叫駱馬幫的強徒手上,幫主叫都任,手下達三千之眾,不但去打魚的要向他繳交費用,連經過的船隻旅客都要付買路錢,更不時四出搶掠,早弄得天怒人怨。假設我們能取而代之,又施行仁政,以少帥現時的威望,自是人心歸向。到那時再取得東海西北的懷仁、琅琊、蘭陵、良城四郡,及西南的沐陽、漣水、淮陽三郡,加上下邳,可完全斷去東海郡的陸路交通,那時東海勢成我們囊中之物。」   寇仲動容道:「小永確是有見地的人,此計不但妙絕,且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對重建彭城更是大有幫助。」   宣永見計策被接納,精神大振道:「如此下屬立即派洛其飛到下邳摸清楚都任的底子,看看如何可一舉把他除去。」   宣永去後,寇仲正想取出魯妙子的秘岌出來用功,親衛來報,揚州桂錫良和幸容求見。   寇仲大喜,連忙出迎。  ****************************************************************************   簫音在大自然風拂葉動的優逸氣氛中緩緩起伏,音與音間的銜接沒有任何瑕疵,雖沒有強烈的變化或突起的高潮,但卻另有一股糾纏不已,至死方休的韻味。   徐子陵不由駐足細聽,空靈通透的清音似在娓娓地描述某一心靈深處無盡的美麗空間,無悲無喜,偏又能觸動聽者的感情。吹奏者本身的情懷就像雲鎖的空山,若現欲隱,是那麼地難以捉摸和測度。柔而清澈的妙韻,若如一個局內人卻偏以旁觀者的冷漠去凝視揮之不去的宿命,令人感到沉重的生命也可以一種冷淡的態度去演繹詮釋。   簫音忽斂。   徐子陵仿似從一個不願醒覺的夢裡甦醒過來,決定登山一看。   他知道吹簫者是何方神聖。   只有她才能奏出如此清麗優美、不著半點俗意的簫音。  ****************************************************************************   寇仲把曾是兒時同黨玩伴的桂錫良和幸容迎入書齋。   一番敘舊後,桂錫良欣然道:「見到你這小子真好,自聽到你大敗宇文化及的消息,我們立即兼程趕來,最怕你忽然又溜到別處去。」   幸容崇慕地道:「現在沒多少人能像你和小陵那麼出名了!唉!若早來兩天便可見到小陵。」   寇仲待兩人用過香茗,笑嘻嘻道:「兩位大哥的消息確是靈通,小弟只踢了宇文化骨幾下屁股都瞞不過你們,今趟有甚麼可以提挈小弟?」   桂錫良呆瞧了他半晌,好一會才歎道:「人說發財立品,你這傢伙已是名滿天下,可是骨子裡那份賴皮卻和以前毫無分別,就像是永不改變似的。」   寇仲捧腹笑道:「優良的本性是說改便能改的嗎?像你這混蛋,當上個香主便四處充大哥,不也和你以前愛充場面一脈相承嗎?分別只在你的是劣根性吧!」   桂錫良招架不住,沒氣的笑道:「大家一場兄弟,這麼都不放過我?」   幸容笑得人仰馬翻,開懷道:「也不知多久未試過笑得這麼痛快!」   寇仲舉起茶杯道:「來!讓小弟敬兩位大哥一杯。」   三人收斂笑容後,桂錫良正色道:「今次我們趕來,實有至關緊要的事和你商量。」   寇仲笑道:「以你現在的身份地位,總不會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來找我?」   桂錫良佯怒道:「你再耍我便揍你一頓,那管你為今有多厲害。」   寇仲投降道:「桂大哥息怒,請問有何吩咐?」   幸容插入道:「自當年在江陰城給你和小陵打得晴、雨、露三堂的人落花流水後,我們在邵軍師的領導下整頓幫會,由於你和宋家的關係,良哥當上露竹堂堂主,嘿!小弟都撈了個副堂主來玩兒。」   寇仲歎道:「我還知道錫良得到邵大小姐蘭芳委身相許,唉!你這小子真個艷福不淺。」   桂錫良老臉一紅道:「又來耍我?」   幸容怕兩人糾纏不休,忙截入道:「在宋家的支持下,這幾年我們有很大的發展,重新在江都建立好地盤,否則也不能這麼快得悉你和小陵先後大敗李密和宇文化及的消息,幫內眾兄弟都以你們為榮。」   寇仲笑道:「不要瞎捧,至少麥雲飛那小子不會以我們為榮,對嗎?」   當日在江陰,麥雲飛不知是否因視桂錫良為情敵,對寇仲和徐子陵很不客氣,結果吃了小虧,給兩人弄得灰頭土臉,臉目無光。   桂錫良冷哼道:「理他個鳥!有邵軍師作主,那輪得到他說話。」   這麼一說,寇仲便知桂錫良和麥雲飛仍是勢成水火。   幸容道:「邵軍師著我們來請你當幫主呢!」   寇仲愕然道:「甚麼?」  ****************************************************************************   徐子陵背負雙手,踏上登山之路,展開腳法,不片晌抵達半山,奇松樹枝橫撐下,有座八角小亭,靠山一邊有道小泉,清流涓涓,另一面是崖緣,可西瞰落日蒼莽虛茫、變幻多端的美景。   徐子陵駐足觀賞之際,山腳處傳來一聲尖嘯,接著是另一聲回應,比先前的尖嘯離他接近多了。   憑直覺地感到前後兩下嘯聲,都充滿暴戾殺伐的味道,令人聽到時心頭一陣不舒服。   徐子陵心中一動,騰身而起,躲往附近一株大樹的枝葉濃深處,靜伏不動。  ****************************************************************************   桂錫良興奮道:「自你和小陵刺殺任少名後,連帶我們竹花幫亦聲名大盛,不但不斷有新人入幫,更有地方的小幫會主動要求和我們合併。說出來你或者仍不相信,現在長江一帶誰不給我們幾分面子,連李子通都要籠絡我們。」   寇仲一呆道:「李子通?」   幸容道:「邵軍師和李子通很有交情,不過我們請你回去當幫主一事,卻與李子通無關,而是幫中兄弟一致的決定。」   寇仲低喝道:「且慢!」   兩人愕然齊聲道:「甚麼事?」   寇仲雙目精芒閃閃,來回掃視兩人幾遍,看得他們心中發毛時,寇仲斂起一直嘻皮笑臉的輕鬆神態,沉聲道:「你們究竟信我還是邵令周?」   桂錫良為難道:「這個嘛…嘿!」   幸容斷然道:「當然信你寇仲,我自少便知你和小陵最夠義氣。」   寇仲目光落在桂錫良臉上,緩緩道:「你在這裡說的任何話,都不會有半句洩漏出去的,還怕他娘的什麼?」   桂錫良無奈道:「他對我有提拔之恩,又肯把女兒嫁我,我…唉!當然是信你多一點啦。」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總算你兩個傢伙明白親疏之別。現在我們可以開始一個有趣的問答遊戲,我問你答,若有任何隱瞞,最後的受害者必是你們無疑。」   兩人嚇了一跳,又是半信半疑,只好待他發問。  ****************************************************************************   衣袂破風聲才從山路處傳來,那人已到亭內,呼吸仍是那麼靜細悠長,可知是內外兼修的一流高手。   在此荒山野地,見到這個級數的高手,任誰都會感到訝異,可是徐子陵早為吹簫者的出現而驚奇過了,再沒有其他人物可令他分心動容,且明白到吹簫者是故意憑簫示意,告訴來人她正在某處恭候。   亭內的人身法雖迅捷,仍瞞不過他的銳目,那是個勁裝疾服的大漢,背插特大鐵剪,勾鼻深目,有種說不出的邪惡味道,一看便知不是甚麼好路數的人物。最古怪是頭上戴著個帝皇始用冕板冕旒俱全的通天冠。   思索間,又有一道來勢絕快的人影,晃眼抵達亭外,冷哼道:「丁九重終肯從你那地洞鑽出來嗎?希望你在那三十六招有所進展,免得到了地府去時而後悔無及哩!」   徐子陵心忖原來這兩人是宿敵,所以甫見面即劍拔弩張,一副隨時翻臉動手的樣子。   亭內的丁九重陰惻惻笑起來,慢條斯理的悠然道:「不見周老歎兄足有二十年,想不到火氣仍是這麼大,難怪你的赤手掌始終不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聽說那賤人的女兒已得乃母真傳,希望你不用飲恨齊雲觀內吧!」   這周老歎的外貌,比那丁九重更令人不敢恭維,臉闊若盆,下巴鼓勾,兩片厚唇突出如鳥啄,那對大眼晴則活似兩團鬼火,身形矮胖,兩手卻粗壯如樹幹,雖身穿僧衲,卻沒有絲毫方外人的出世氣度,只像個殺人如麻的魔王。   他頭上還掛著一串血紅色節珠子,更使人感到不倫不類。   從他們的對答,可知他們對吹簫的石青璇是充滿敵意的。   焉地周老歎吐氣揚聲,發出一下像青蛙般咕鳴,左足踏前,右手從袖內探出。   駭人的事發生了。   他本已粗壯的手倏地脹大近半,顏色轉紅,隔空一掌朝亭內劈去。   週遭的空氣似是被他膨脹後的血紅巨手全扯過去,再化成翻滾腥臭的熱浪氣濤,排山倒海般直捲進亭內去。   徐子陵已對他有很高的猜估,但仍沒料到他的赤手掌如此邪門霸道,不由為石青璇擔心起來,心想自己怎都不能坐視不理。   「蓬」!   亭內的丁九重悶哼一聲,周老歎則只是身子微晃少許,顯是在掌力較量上,丁九重吃了點暗虧。   周老歎收回赤手,「呵呵」厲笑道:「過足了二十年癮的丁大帝,竟淪落至給我輕輕一按,差點連卵蛋都給我擠出來,可笑啊!」   勁風疾起。   徐子陵只見人影猛閃,亭內的人搶了出來,巨鐵剪疾揮單直接的一記強攻,但落在徐子陵眼中,卻看出這一擊不簡單。不但手法玄妙,且變化多端顯出手底強硬的實力。   周老歎雖說得輕鬆,但神情卻凝重之極,兩隻暴脹轉紅的手從袖內滑出,化作漫天焰火般的赤手掌影,迎上巨剪。   「蓬」!   勁氣交擊,四周立時樹搖花折,枝斷葉落。   周老歎往左一個蹌踉時,丁九重退回亭內,獰笑道:「我丁大帝新創的第三十七式『襄王有夢』滋味如何?」   周老歎此時才剛立穩,臉上陣紅陳白,也不知是他運功的情況,還是因為羞慚而來的現象。   徐子陵卻是暗暗心驚。   這兩人隨便找一個到江湖去,都是橫行一方的霸主級人物,現下竟然有兩個之多,怎不教人驚異。   以他目下的身手,要應付任何一人,都會感到吃力,更不要說同時與他們對敵。   周老歎尚未來得及反唇相稽,一陣嬌笑聲從山路傳來,嬌嗲得像棉花蜜糖的女子聲音接著道:「我的大帝哥哥,老歎小弟,二十年了!仍要像當年那樣甫見面便狗咬狗骨,不怕給我金環真扭耳朵兒嗎?」   徐子陵心中差點叫娘!這些退隱二十年的魔頭一個接一個的不知從那裡鑽出來,為的該都是和石青璇母親碧秀心的陳年瓜葛,自是怨恨極深,她是否有能力應付呢?而自己又有沒有幫助她安渡難關的本事?   幸好他為人灑脫,並不會為此心煩,更不會計較成敗得失,只下定決心,要為這尚未謀面的俏佳人出一分力。   人影一閃,一個千嬌百媚的綵衣艷女出現周老歎之旁,還作狀向周老歎挨過去。   周老歎如避蛇蠍的橫移兩丈,到了上山的路口處才立定,駭然道:「你要找人親熱,就找你的丁大帝吧!」   丁九重乾笑道:「老歎兄恁地好介紹,還是留給你吧!」   徐子陵聽得糊塗起來,忽然間,周老歎和丁九重又變為言笑晏晏的老朋友,再沒半分火藥味兒。   金環真宮裝彩服,年紀乍看似在雙十之間,要細看下才知歲月不饒人,眉梢眼角處隱見蛛網般往鬢髮放射的魚尾紋。但其眉如遠山,眼若秋水,總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只是玉臉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活像冥府來的美麗幽靈。   只見她跺足嗔道:「你們算是甚麼東西,竟敢把我『媚娘子』金環真來個你推我讓的。總有一天我要教你們跪在地上舐老娘的腳趾。」   震天長笑自遠而近,一把本是粗豪的聲音卻故意裝得陰聲細氣的「緩緩」道:「他們不敢要你的,就讓我『倒行逆施』尤鳥倦照單全收吧!」   徐子陵終於色變。 第六章 招兵買馬   寇仲在桂錫良和幸容誠惶誠恐的等待下,沉吟道:「錫良你和邵令周的女兒有否正式拜堂成親?」   桂錫良有點尷尬地囁嚅道:「只是定下親事,嘿!你不要多心,邵軍師說待我練成他傳授的『太虛勁』,才可和蘭芳小姐成親,因為這種內家功夫最忌女色,邵軍師是一番好意的。」   寇仲斜眼兜著他,瞧得他渾身不自在時,始啞然笑道:「你好像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的樣子,給人像傻子般耍,還沾沾自喜以為有便宜可佔。可否用你的小腦袋想想,他存心把寶貝女兒嫁你,為何又要傳你這不能去洞房的甚麼娘的太虛功?」   桂錫良又羞又怒道:「不要胡說!否則我們連兄弟也做不成。」   幸容也拔刀相助道:「不會吧!若非邵軍師相助,錫良雖是先幫主的弟子,但至少還差半條街才輪得到他來當露竹堂的堂主。」   桂錫良又狠狠道:「你這小子,總愛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若邵軍師是那種卑鄙小人,就不會虛幫主之位待賢,自己早坐上去!對嗎?」   寇仲苦笑道:「若我像你們兩個那麼天真,早給李密、王世充那些老奸巨猾之輩吞下去祭五臟廟,那能坐在這裡和你們說話。告訴我,邵令周知否我曾派人到江都求援?」   兩人愕然互望,由桂錫良答道:「該不知道吧?而若知道他定會告訴我的。」   寇仲淡淡道:「你充其量不過是他的準女婿,若你有甚麼三長兩短,婚約便自動報銷。唉!若我沒有猜錯,露竹堂定是人丁實力皆最單薄的一堂。而麥雲飛那渾蛋則是晴竹堂或雨竹堂其中之一的正堂主,邵令周這個君子之腹確是特別點,這麼愛任用私人。」   兩人啞口無言,顯是給他猜個正著。   好一會幸容頹然道:「密雲飛當上晴竹堂堂主。」   寇仲不屑道:「那傢伙唯一的長處就是夠狂妄自大,試想想吧!如非麥雲飛知道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怎肯為此罷休。而邵蘭芳一向是他的相好,怎會忽然甘心嫁給你。姐兒愛俏,你良哥雖算不錯,但麥雲飛該比你更英俊點吧?」   幸容不由點頭道:「小仲的話不無道理!事實上我當時也覺得事情來得太突然,只是見良哥那麼喜翻了心的樣子,才不敢說話。」   桂錫良臉色陣紅陣白,搖頭道:「不會是這樣的。邵令周為何要害我,就算不把女兒嫁我,我也做不出任何於他不利之事。」   寇仲探手過去,拍拍他肩頭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他不是要籠絡你,而是要籠絡宋閥,且是退而求其次,因為我本要宋閥把你捧作幫主。邵令周怕的是『天刀』宋缺,接下來就是小弟。不過他現在有李子通作靠山,局面登時迥然有異。」   頓了頓加重語氣道:「試想想,為何他會把總舵移往揚州?正因他與李子通互相勾結,現在更著你們來叫我回揚州受死。一世人能有幾兄弟?你們不信我小弟也沒有辦法。」   桂錫良發呆片刻後,像鬥敗公雞般垂下頭來道:「我的心給你說得很亂!」   幸容道:「我卻愈想愈覺得小仲的話有道理,試想想為何邵蘭芳不隨她爹返揚州,而要留在江陰呢?」   寇仲插入道:「她是連向你稍假以詞色亦不屑為之嘛!」   桂錫良怒道:「閉嘴!」   寇仲呆了半晌後,忽地捧腹大笑道:「好小子終於想通了!」   桂錫良苦笑道:「你這小子真殘忍,粉碎我的美夢,唉!現在怎辦才好?」   寇仲問幸容道:「風竹堂堂主是沈北昌,那末雨竹堂由誰當家?」   幸容道:「當然是本為風竹堂副堂主的駱奉,沒人比他更有資格。」   寇仲道:「兩個都是我老朋友,邵令周有沒有找些荒誕的藉口把他們調往別處,俾可方便些對付我呢?」   桂錫良和幸容臉臉相覷,好一會前者才道:「今趟我是真的服了,他們兩個現時均不在揚州,他娘的!邵令周竟敢害我,此恨此仇不能不報。」   寇仲笑道:「想報仇雪恨嘛!容易得很,只要有些兒耐性便行。」   接著雙目精芒閃爍,沉聲道:「我有能力教李密永不翻身,自然也有辦法將你捧為幫主,叫邵老頭放遠眼瞧清楚吧!」  ****************************************************************************   徐子陵的吃驚是有理由的。   要知人在全速馳掠之際,體內血氣真勁的運行都處於顛峰,若同時揚聲說話,自然而然會說得既亢促又迅快,表裡一致。   能達一流高手境界者,均有本領保持聲調的平和,倘如來人般說話的速度和奔行的速度的截然相反,不但既緩且慢,又是故作陰聲細氣,正顯示出他可違反天然的常規,臻至可完全控制氣勁和聲音的發放。   這個「倒行逆施」尤鳥倦,肯定其武功已臻達大師級的境界。   透過枝葉瞧下去,由徐子陵的角度,刻下只能看到俏立崖邊的「媚娘子」金環真,當尤鳥倦聲音傳來時,她先是玉容微變,隨之才綻出媚笑,可知亦可能像徐子陵般心中震駭。   倏地,一道人影挾著凌厲的破風之聲,現身在五丈高處,然後像從天上掉下來般,筆直下降,落在金環真之旁,著地時全無聲息,似乎他的身體比羽毛還輕。   徐子陵屏息靜氣,一動不動,運功收斂毛孔。   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惹起來人的警覺。   「倒行逆施」尤鳥倦臉如黃蠟,瘦骨伶仃,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眉梢額角滿是淒苦的深刻皺紋,但身量極高,比旁邊身長玉立的金環真高出整個頭來。   他的鼻子比丁九重更高更彎,唇片卻厚於周老歎,眉毛則出奇地濃密烏黑,下面那灼灼有神的眼睛卻完全與他淒苦疲憊的臉容不相襯,明亮清澈如孩子,然而在眼神深處,隱隱流露出任何孩子都沒有的冷酷和仇恨的表情,令人看得不寒而溧。   他所穿的一襲青衣出奇地寬大,有種衣不稱身的蹩忸,背上掛著個金光閃爍的獨腳銅人,理該至少有數百斤之重,可是負在他背上卻似輕如毫毛,完全不成負擔。   金環真下意識戒備地挪開少許。   尤鳥倦雙手負後,環目一掃,仰天發出一陣梟鳥般難聽似若尖錐刮瓷碟的聲音,以他獨有的陰聲細氣瞇著眼道:「二十年哩!難得我們逆行派、霸王谷、赤手教、媚惑宗這邪功異術四大魔門別傳,又再聚首一堂,廢話少說,人是我的,至於那枚『邪帝舍利』你們喜歡爭個焦頭爛額,悉從三位尊便,尤某不會干涉。」   丁九重冷瀝的聲音從亭內傳出道:「你打的確是如意算盤,先把人要去享用,待我們為爭舍利拚個幾敗俱傷後,才再來檢便宜。世上有這麼便宜的事?」   尤鳥倦眼中閃爍著殘忍凶狠的異芒,怪笑道:「丁九重你的邪帝夢定是仍未醒覺,看來還得由尤某人親自點醒你。」   先前與丁九重本是水火不相容的周老歎插入道:「尤鳥倦恰好錯了!丁大帝不但非是帝夢未醒,反是因太清醒才看出你居心叵測,真妹子怎麼說?」   金環真媚笑道:「周小弟的話姊姊當然同意哩!」   忽然之間,這先到的三個人突然團結一致,抗沖尤鳥倦這個最強的大魔頭。   尤鳥倦若無其事的道:「既然三位愛這麼想,我尤某人不好勉強,勉強亦沒有好的結果。就讓我們把舍利砸個粉碎,人則讓我先拔頭籌,打後你們愛把她如何處置,本人一概不聞不問。」   金環真「哎喲」一聲,無比嫵媚地橫他一眼道:「尤大哥何時學懂這麼精打細算,人給你糟蹋後,我們還有油水可撈嗎?」   尤鳥倦仰天大笑道:「左不行,右不行,你們三個二十年來難道仍然不知長進?不明白世上有弱肉強食的道理?是否要我大開殺戒才乖乖依從本人的吩咐?」   丁九重陰惻惻道:「小弟妹子,人家尤大哥要大開殺戒,你們怎麼說?」   周老歎倏地移到金環真旁,探手挽著她的小蠻腰,還在她臉蛋上香一口怪笑道:「妹子怎麼說,哥哥我自然和你共進同退,比翼齊眉啊!」   金環真在他攬抱下花枝亂顫的笑道:「當然是和你同生卻…不共死哩!前世!」   當她說到「不共死」時,語調轉促,一肘重撞在周老歎脅下去。   周老歎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嘶,整個人拋飛開去,滾往一撮草叢去。   旁窺的徐子陵那想得到有此變化,一時看得目瞪口呆。   同一時間破風聲起,丁九重從亭內疾退後遁,而尤鳥倦則箭矢般往他追去,兩個人迅速沒入亭後依峭壁而生的密林去。   金環真悠悠地來到俯伏不動的周老歎旁,嬌歎道:「周小弟你確是沒有絲毫長進,二十年這麼久仍不知親夫怎及姦夫好的道理。念在一場夫妻的情份,就多贈你一腳吧!」   「砰」!   周老歎應腳滾動,直至撞上徐子陵藏身的大樹腳根處,才停下來。   金環真逕自上山,沒有回頭。   徐子陵瞧得頭皮發麻,如此凶殘狡滑、無情無義的男女,他尚是初次得見。   正不知應否立即追上去幹掉金環真時,忽感有異。   本該死得極透的周老歎,竟從地上若無其事的彈起來怪笑道:「不長進的只會是他,今趟還不中計。」   言罷得意的怪笑遁去了。   徐子陵驚異得差點渾身麻木,深吸一口氣後,戴上岳山的面具,跳下樹來,追蹤尤鳥倦和丁九重的方向攀山而去。  ****************************************************************************   寇仲在總管府的書齋內見宣永、任媚媚和陳家風三人,道:「良好的開始,是未來成功的要素。故絕不能掉以輕心。每一個政權新興之際,都得有一番可喜的氣象,這就像一顆種子,從發芽到含苞待放和開花結果。」   三個人並不明白他想表達甚麼,只好唯唯喏喏的側耳恭聽。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情。   三人還以為他是組織要說的話,其實他正在猶豫該否把魯妙子那本歷史秘笈掏出來翻翻「政治興衰得失」的一章。   寇仲終決定不露出底牌,乾咳一聲後續憑記憶,再加靈活變通侃侃而言道:「但當支持這新政權背後的精神衰落,便會出現腐朽頹壞的情況,所以我們定須時常反省,看看自己有沒有給權力腐蝕,例如任用私人,排斥異己,不肯接納反對的聲音等,嘿!」   三人怎想得到寇仲有這麼一番道理,大感意外。   寇仲道:「我是順口說遠了,事實上我只要你們做到『貴精不貴多』這句話,不但政治架構須精簡,兵員更要務精不務多,能做到此點,就是個良好的開始,也是我們少帥軍得以興起的精神。」   宣永老臉一紅道:「幸好少帥說清楚,否則下屬還以為少帥想大振旗鼓,有那麼多人招聘那麼多人哩!」   寇仲搖頭道:「我們當務之急,是鼓勵生產,若人人都去打仗,誰來耕田?而我們的糧餉更不足應付龐大的開支。人民不會管你是誰,只要你能保得他們安居樂業,豐衣足食,便肯甘心為你賣命,其它甚麼都是多餘。」   任媚媚動容道:「想不到少帥有這麼高瞻遠矚的治國大計,我們定會依少帥旨意辦事。」   寇仲微笑道:「我這些道理,讀過歷史的人都知得,但實行起來卻並不容易,且很易受到客觀的形勢影響。所以我須擬定大方向的策略,首先就是如何鞏固根基的問題,這事可由宣總管細述。」   宣永於是把商量好先取下邳和駱馬湖,再以城市包圍東海郡的策略說出來。   任媚媚和陳家風聽得精神為之一振。   寇仲道:「對於軍隊的編制組織,你們是出色當行,但對政府架構的安排,你們心中有甚麼理想的人選?」   三人你望我眼,均不知誰能當此重任。   寇仲胸有成竹道:「那是非常繁重的一項任務,一個不好,會犯上指揮不靈、權力分配不均和冗員繁生的錯失,幸好我心中已有人選,這個人叫虛行之,現到了飛馬牧場去,我已派人召他回來。只要有他主持大局,我們可以無憂!」   宣永三人見他對每件事都是智珠在握的樣兒,無不信心倍增。   寇仲道:「第二個問題,就是如何促進經濟和貿易,就算我們將來得到東海這海外貿易的重鎮,仍需一支屬於我們的,航海經驗豐富的船隊,才可發揮東海郡的作用。」   三人瞠目以對,當然不知如何去弄這麼一支船隊出來。   陳家風提議道:「只要我們降低河道往來的稅收,或可以鼓勵多些船到我們的地盤來做生意。」   寇仲豎起拇指讚道:「確是極好的提議!趁著我們兵微將寡,開支不大的時刻,我們不但要降低買路錢,還要免去人民須付的各項苛捐雜稅,你們彭梁會這些年來該刮下不少油水,拿出來支撐大局好了!」   任媚媚俏臉微紅,白他一眼道:「這個不用少帥提醒,我們也該知道怎辦的。不過重建彭城經費不菲,我只怕若稅收減少,我們積下來的錢財恐撐不到半年便花個清光。」   寇仲笑道:「這個由我去擔心,只要我把『楊公寶庫』起出來,一切問題將迎刃而解,至於船隊方面,我心中亦有周詳的計劃,遲些再教你們知曉。」   接著向宣永道:「你設法給我送一封信給王世充一個手下叫陳長林的人,若有此人為我們主理東海郡,必能使該郡成為最興旺的對外貿易重鎮,於我們益處之大,會是無法估計,江都若非因海外貿易而生機不斷,李子通早已完蛋。」   宣永點頭道:「我也聽過這個人,只不知原來他精於海上貿易。」   寇仲道:「他的先祖歷世從事海上貿易,還精於造船,這種人才,日下想找半個都困難,故此事非常重要,照我猜他該回到東都,大小姐應有方法查悉他的行蹤。」   宣永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寇仲又問了有關窟哥敗軍的去向。   任媚媚道:「他一直往大海方向逸去,沿途殺人搶掠,該已重返海上。」   寇仲點頭道:「軍情第一,有洛其飛主持這方面的事,我是很放心的。」   陳家風拍胸道:「在彭梁一帶,沒有人比我們更消息靈通,甚麼風吹草動,絕瞞不過我們。」   寇仲伸個懶腰道:「那我們就靜待其飛的好消息,我們另一個好開始,就由宰掉駱馬幫叫都任的那傢伙算起吧!」   三人轟然應喏。 第七章 爾虞我詐   扮成岳山模樣的徐子陵,負手大搖大擺的踏上登廟的山路。   窄路忽地開闊,在斜陽夕照下,一彎山溪在密密層層、挺拔粗壯的楠樹林中蜿蜒而來,潺潺流動。最動人處是林木間有三條小巧又造型各異的小木橋,互為對襯,各倚一角,形成一個三角形的小橋組合空間,罩在通往寺廟的唯一林間通路處。   徐子陵現在最少可算半個建築學的專家,心中讚賞,知這必是出於此中高手的設計。   他早渾忘即將遇上的危險,抱著尋幽探勝的閒逸心情,依循林路小橋,漫遊其中。   山路一轉,前方赫然出現另一小亭,建於危崖邊緣處,面對著山外廣闊無盡的空間和落日雄壯的美景,教人胸襟懷抱從幽深擴展至似與宇宙並行不悖的境界。   劇烈的變化,令徐子陵震撼不已,呆立亭內,好一會後,始收拾心情,繼續登山。   山路斜斜深進山中,穿過另一座密林後,是近百級石階,直指廟門。   這座沒有名字的古廟,依山座落在坡台之上,石階已有被破毀損裂的情況,野草蔓生,顯是被荒棄了一段日子,在黃昏的幽暗中多了份陰森的感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拾級登階。   這四個邪門之極的凶人的出現,使他深切體會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兩句話的含意。也令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異日若能周遊天下,增廣見聞,偶遇奇人異士,該是很有趣的事,可令生命更多采多姿。   若非他挑選偏僻的荒野,今趟也不會有這麼刺激奇特的遇合。   他並不太為石青璇擔心,她既敢以簫聲驚動這四個凶人,自然多少有點把握去應付,否則若落在任何一人手上,那就生不如死。   石階盡於腳底,洞開的廟門內裡黑沉沉的,透出腐朽的氣味。   徐子陵沒有絲毫猶豫,跨過門檻,踏進廟內。   燈火倏亮起。   徐子陵定神一看,只見一位長髮垂腰的女子,正背對著他燃亮佛台上供奉菩薩的一盞油燈。   佛像殘破剝落,塵封網結,一片蕭條冷寂的氣氛。   徐子陵環目一掃,正奇怪為何尤鳥倦等人一個不見,石青璇那清越甜美的聲音在他耳旁輕輕響起道:「請問前輩是那一位高人?」   徐子陵見她仍以玉背對看自己,淡淡道:「姑娘轉過身來一看,不就可知老夫是誰嗎?」   石青璇柔聲道:「前輩武功雖然高明,卻非我等待的人。若只是偶然路過,聽得簫音尋來,那晚輩要奉勸前輩立即遠離,否則將捲入毫無必要的江湖恩怨裡。」   徐子陵怪笑道:「我偏不信邪,要在旁看看。姑娘不用理會老夫的生死。」   說罷逕往靠門的一角,貼牆挨坐。   石青璇仍是背對門口,凝望燈芯上跳動的火焰,上半身似若熔進油燈色光裡去,不但強調出她如雲秀髮的輕軟柔貼,更使她有若刀削的香肩益顯優美曼妙的線條。   只是她亭亭玉立的背影,便使人感到她秘不可測,秀逸出塵的奇異美麗。   她始終沒轉過身來,幽幽淺歎。似是再沒有興趣去管徐子陵的行止。   夕陽的餘暉終於消失在寺外遠方地平的遠處,佛台上的一點光芒成了這暗黑天地唯一的光明,映得石青璇更孤高超然,難以測度。   蟬唱蟲鳴的聲音,盈滿廟外的空間,既充實又空靈,而雜亂中又隱含某一種難以描述的節奏,使本是死寂的荒廟黑夜充滿生機。   異音驀地在廟外響起。   初聽時似是嬰兒哭啼的聲音,接著變成女子的慘呼哀號。以徐子陵的修養,又明知是有人弄鬼作怪,都有毛骨怵然的反應,不由想起祝玉妍以音惑敵的邪功。   石青璇卻置若罔聞,依然是那麼閑雅平靜的姿態。   徐子陵本不明白為何自己看不到她的容顏表情,卻仍能清晰無誤地感覺到她的情緒,經過思索和反省後,始悉然悟到自己是從她背影微妙的動靜,掌握到她內心的情況。包括她在衣服下肌肉和血脈那些常人難察的動靜反應。   對於自己這份洞察力,徐子陵也吃了一驚,這確是以前夢想不到的進步。   外面的魔音再起變化,從忽前忽後,左起右落,飄忽無定,變成集中在廟門外的廣場,且愈趨高亢難聽,變成鬼啾魅號,若定力稍遜者,不捂耳發抖才怪。   那就似忽然到達修羅地府,成千上萬的慘死鬼,正來向你索命,魅影幢幢,殺機暗蘊。   「子陵!」淒厲的叫聲響徹徐子陵耳鼓內。   徐子陵心中大懍,暗忖這不是素素的呼喚聲嗎?登時大吃一驚,知道差點被魔音侵入心神,忙排除萬念,守心於一。   石青璇又幽幽輕歎,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枝竹簫,放到嘴邊,卻沒有吹奏出任何聲音。   徐子陵正感事有蹊蹺時,一絲清音,似在地平的遠處緩緩升起,然後保留在那遙不可觸的距離,充滿生機地躍動,無論鬼啾聲變得如何扭曲可怖,刺耳凌厲,撲天蓋地,彷似能把任何人淹沒窒息的驚濤駭浪。可是石青璇奏出的音符,卻像一葉永不會沉沒的小扁舟,有時雖被如牆巨浪沖拋,但最後總能安然徜徉。   徐子陵心中亦翻起千重巨浪,因為他首次親歷以音破音的超凡絕技,得益之大,實難以盡述。   他終於把握到一個可以抗衡祝玉妍魔音的可能性。   這對他和寇仲跟陰癸派的鬥爭,有著決定性的重要作用。   他再次完全迷醉在石青璇動人的簫音裡。   從她的音韻裡,他清楚感到石青璇是一位真正的淑女,似是平凡的音韻,卻是無比的動人,沒有絲毫做作地溫柔的挖掘和撫拂著每個人內心深藏的痛苦,不受時空和感情的區限。   每個音符,都像積蓄著某種奇詭的感人力量,令你難以抗逆,更難作壁上觀。   徐子陵完全渾忘了她吹奏的技巧,至乎音韻組成的章句;而只著力在每一個從竹管的震湯發出來的鳴響。   這是從未有過的出奇感覺。   簫音愈來愈靈動迅快,彷彿一口氣帶你狂哈十萬八千里;音色變幻萬千,錯落有致,音韻更不住增強擴闊,充盈著無以名之的持續內聚力、張力和感染力。   啾啾鬼聲卻不住消退,直至徹底沉寂下來,只餘仍是溫柔地充盈於天地令人耳不暇給的簫音。   簫音忽止。   石青璇淡淡道:「貴客既臨,何不入廟一晤,石之軒和碧秀心之女石青璇在此恭候四位前輩法駕。」   風聲疾至。   燈火倏滅。   接著是怪異尖銳的呼嘯聲和勁氣交鋒的連串驟響,不絕如悶雷迸發。   然後所有交手的聲音像驟然發生時那麼突兀的消斂。   燈火再度亮起。   石青璇仍面佛而立,美目落在偌大佛殿空間唯一的一點燭火上,濛濛紅光彷彿與她融合為不可分割的整體。   另一邊近門處是「媚娘子」金環真,此時披頭散髮,臉色蒼白,顯是在適才交手時吃了暗虧。   石青璇柔聲道:「適才金宗主已被我簫音所傷,仍要逞強出手,實在太不自量力。走吧!遲恐不及。」   金環真驚異不定地瞥了靜坐一角的徐子陵一眼,厲聲道:「他是誰?」   石青璇淡淡道:「我怎知道?」   尤鳥倦那把可令任何人終身難忘,似刀刮瓷盤般聽得人渾身不舒服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在廟外響起道:「還以為你這丫頭盡得碧秀心的真傳,且聰明絕頂,原來只是個蠢丫頭,竟不知這世上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千古至理名言,這淫婦只是派來摸你底細的先頭部隊,現在你有多少斤兩,已盡在本人計算中。」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不是奇怪天下間竟有像尤鳥倦這種人,而是不解為何金環真被人這般擺佈侮辱,仍能甘然受落。   一個願打,一個願捱。   旁人有甚麼話好說的。   石青璇仍是神態閑雅,從容自若道:「想不到二十年前名列邪門八大高手之一的『倒行逆施』尤鳥倦是如此膽小和淺薄之徒,只徒逞口舌之快,卻無膽登堂入室,是否顧忌這位偶然路經的前輩呢?」   徐子陵糊塗起來,弄不清楚石青璇究竟是為他開脫,抑或要將他捲入漩渦。   金環真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道:「尤老大,放心吧!這位老前輩絕非『天刀』宋缺,不過休想我會為你出手試探。」   尤鳥倦的聲音到了廟頂上,厲嘶道:「為甚麼不肯?」   金環真聳肩道:「老娘怕了他嘛!若惹得兩個人夾攻我一個,你又見死不救,那時我豈非自尋死路,老娘才犯不著為你這麼做。」   徐子陵此時始知有『天刀』宋缺牽涉到這件事內,難怪以尤鳥倦那麼厲害可怕的魔功,仍如此畏首畏尾。   「轟隆」!   廟頂破開一個大洞,隨著木碎瓦屑,尤鳥倦從天而降,落在金環真和石青璇間的位置,利如鷹隼的目光直射徐子陵。   徐子陵暗忖是時候了,就在對方雙腳觸地的同一剎那,猛地起立,與尤鳥倦針鋒相對的四目交投,啞聲笑道:「尤小鬼終於肯來丟人現眼嗎?」   尤鳥倦顯然不認識岳山,聚精會神地瞧他好片晌後,皺起眉頭道:「老頭子的口氣真大,給本人報上名來,看看你是否有資格喚我作小鬼。」   徐子陵為之啼笑皆非,像尤鳥倦般沒種的宗師級高手確是世間罕見;但亦更見其卑鄙無恥的性格。倘一旦給他摸清底細,其恃勢凌人的手段亦將會是空前絕後的狠毒殘忍。   心中同時想到一個和眼前一切毫無關係的另一個問題。   就是誰才是祝玉妍和岳山生的女兒。   岳山在四十年前因被宋缺所敗,聲威盡喪,從此消聲匿跡,所以尤鳥倦這些較後起之輩,才會不認識岳山。   而祝玉妍若懷下岳山的女兒,該是發生在四十年前的事,若事實如此,婠婠便該不是祝岳兩人的女兒,因為年紀不符。   她們兩人之所以看似酷肖,可能是因同修天魔大法,故氣質相近,令他生出錯覺。   憑直覺觀之,婠婠的年齡該在雙十之間。   那誰才是他們的女兒?   一邊思索,一邊隨口答道:「老夫成名之時,你還在吃著你娘的奶子。少說廢話,老夫今天口饞得很,就把你宰了來吃,出手吧!」   尤鳥倦可能這世人都未聽過有人敢如此向他說話,一時愕然以對。當然,若非他眼光高明,感應到徐子陵強大的信心和強凝至莫可與之匹敵的氣勢,致令他舉棋不定,早痛施殺手。   陰惻惻的笑聲從門外遠處傳過來道:「好笑啊好笑!尤鳥兒不如易名作『驚弓之鳥』,因為你的小膽兒早在二十年前給宋缺嚇破。否則怎會厚顏至此,給人喊打喊殺,仍要把頭縮到龜殼內去?」   赫然是丁九重充滿嘲弄的聲音。   金環真色變道:「尤老大你今天是怎麼攪的,區區一個丁大帝都收拾不了?」   徐子陵不待尤鳥倦作出反應,冷笑道:「小妹你不是亦毫無長進嗎?」   接著大喝道:「周老歎!你給老夫滾出來,讓你的小妹子看看。」   金環真嬌軀劇震,與尤鳥倦臉臉相覷,愈發覺得徐子陵高深莫測。   「唉!你這老頭兒究竟是何方神聖?現在連我周老歎都很想知道。」   聲音由遠而近,周老歎垂著兩手,大踏步走進廟來,直抵金環真身旁,全無顧忌的探手摟緊她的小蠻腰,視尤鳥倦如無物,還透過廟頂那破洞,仰觀夜空,油然道:「看!今晚的天空就像二十年前那晚的天空般星光燦爛。」   金環真挨入他懷裡,嗲聲嗲氣道:「比那晚的星空更要美哩!」   今回輪到徐子陵如墮迷霧中,大惑不解。   尤鳥倦忽地捧腹大笑道:「好淫婦!竟串謀來騙我,厲害!佩服!」   徐子陵恍然大悟,難怪金環真殺不掉周老歎,皆因兩人在演戲給尤鳥倦和丁九重看,目的自是希望尤鳥倦和丁九重鬥個兩敗俱傷。這些邪人的爾虞我詐,確非常人所能想像。   石青璇仍是背著各人沒有絲毫動靜,彷似背後發生的事,與她沒有半點關係。   頭頂帝冕的丁九重出現大門處,臉無表情地盯著徐子陵,淡淡道:「外敵當前,我們是否應先解決敵人,才輪到算自家人的恩怨?」   「慢著」!   石青璇一聲輕喝,登時把所有人的注意扯到她身上去。   這神秘的美女終於緩緩轉身,面向各人。 第八章 別有洞天   「篤!篤!篤!」   寇仲收起捧著細讀關於機關佈置的秘本,道:「任大姐請進來!」   「咿丫」一聲,書齋的門打開,「艷娘」任媚媚煙視媚行、婀娜多姿的來到他旁邊的椅子坐下,親熱地道:「少帥怎知是人家來呢?」   寇仲微笑道:「任何人的足音,只要給我記牢,便不會忘記。」   任媚媚訝道:「我的足音難道時常保持不變嗎?例如人家剛才來時,盡量放輕腳步,原想嚇你一跳哩!」   寇仲點頭道:「足音除可快慢輕重不同外,還會隨心情生出變化,但無論如何改變,總保留其中某些不變的音韻,就像每個人走路的姿態亦有分異,只是一般人不留意吧!所以當我和小陵易容改裝作別人的身份時,會更改行止坐臥的形韻姿態,以免露出破綻,說來容易,但做起來真的非常辛苦和吃力。」   任媚媚露出仰慕的神色,興趣盎然地問道:「哎喲!誰想得到其中竟有這麼大的學問,這究竟是怎麼學來的?」   寇仲指著腦袋,笑道:「是這個傢伙自己想出來的,這叫自食其力嘛。」   任媚媚嬌癡地橫他一眼,道:「當年在賭場初遇,你兩個只是黃毛小子,一副手顫腳震,戰戰兢兢模樣,豈知數年之間,搖身一變而成叱吒風雲的年青俊彥,姐姐也當了你的小卒子,當初怎麼想得到。」   寇仲順口問道:「巴陵幫在這一帶是否仍有勢力?」   任媚媚道:「明的都給徐圓朗拔掉,暗裡尚有三、四家妓院,只要你一句話,我可把它們連根拔起。」   寇仲搖頭道:「現在尚未是時候。嘻嘻!任大姐來找小弟,有甚麼特別的事?」   這像開透花朵般的艷婦媚態畢呈的白他風情萬種的一眼,嗲聲道:「定要有事才可找你嗎?」   寇仲哈哈一笑,伸手過去摸摸它的臉蛋,道:「我還以為任大姐歷經變亂,已收心養性,原來仍是以前那副風流性子。」   任媚媚嬌嗔道:「人家是歡喜你嘛!且你正值壯年,總要女人來侍候枕席,不如讓姐姐悉心侍奉,保君滿意。」   寇仲的手移往她頸後,把她勾過來在唇上輕吻一口,微笑道:「我也知道大姐會令我非常滿意,但我正害怕因太過滿意而樂而忘返。由於我練的是來自道家的長生訣,不宜縱慾,際此開基創業的初期,更須克制。」   任媚媚撒嬌不依道:「人家陪你一晚該沒問題吧?」   寇仲非是不好色,更不是對任媚媚不動心,而是有過雲玉真和董淑妮的痛苦經驗,對放蕩的女人生出抗拒和戒心,不想因肉慾作祟而沉溺於男女魚水之歡中。   聞言湊到她耳邊柔聲道:「大姐太低估自己對我的誘惑力,只要有一晚,將會有第二晚和第三晚,不若親親你的甜嘴兒算啦!」   任媚媚嗔道:「你想引死人嗎?不過就算給你拒絕,人家心中仍是很高興的。以前大當家就是因過份沉溺美色,致功力減退,否則不會內傷不愈而死。所以人家雖有點恨你,但也心中佩服,這感覺真矛盾。」   寇仲輕吻她臉蛋道:「不要恨我,保持親熱的姐弟之情,會比男女肉體的快樂更恆久和動人。」   任媚媚回吻他一口,柔順地點頭道:「到現在姐姐才明白做大事的人是怎樣子的。難怪你能冒升得這麼快!好啦!人家不打擾你了。」   寇仲送她到門旁時,任媚媚挨入他懷裡,暱聲道:「陪你過夜未必需有交歡的,摟著人家睡覺也挺舒服哩!」   寇仲啞然失笑道:「摟著一團火還如何睡覺?差點忘記告訴你,我睡覺的時候,就是練功的時刻。」   任媚媚狠狠在他肩上咬一口,痛得他慘叫一聲,然後嬌笑著走了。   寇仲把門關上,歎一口氣,為自己再想出幾個可說服自己的理由後,正要掏出秘本再下苦功,足音再起。   那千真萬確是任媚媚的腳步聲,但寇仲卻湧起非常不妥當的感覺。   因為那和她先前來的足音全無分別。   這是沒有可能的。   一個是想來投懷送抱的任媚媚,一個是剛被自己拒絕的任媚媚,兩種天淵之別的心情下,怎會仍是那麼輕快?   「篤!篤!篤!」   寇仲的手拿上擱在椅旁几上的井中月,淡淡道:「進來!」  ****************************************************************************   石青璇終於別轉嬌軀,面向諸人。   包括徐子陵在內,得睹她廬山真貌後,都暗叫可惜。   本應是完美無瑕的美麗,卻給一個高隆得不合比例兼有惡節骨的鼻子無情地破壞,令人有不忍卒睹的惆悵!若能去掉此醜鼻,其他任何一個部分都可與婠婠、師妃暄那級數的美女相媲美,尤其是耶對烏油油明亮如寶石的眸子,更有種像永恆般神秘而令人傾倒的風采;但這一切都被可惡的鼻子惡意干擾,難怪她羞於以正面示人。   尤鳥倦、丁九重、周老歎、金環真四人的凌厲目光一瞥後,從她的容顏移往她修長纖美的玉掌托著的一個金黃閃閃的小晶球上。   四人同時劇震。   接著尤鳥倦、丁九重、周老歎、金環真同時搶前,要往石青璇撲去,石青璇纖手一揚,金晶球脫手射出,穿過瓦頂的破洞,到了廟頂上空。   四人沖天而起,撞破廟頂,緊追晶球而去,交手的掌風拳勁,爆竹般響個不停。   石青璇向徐子陵招招手,還微微一笑。   接著繞往佛龕後方。   徐子陵對石青璇友善的態度大惑不解,但此時豈容多想,忙追在她背後。   石青璇推開設在佛龕後的一道活壁,手上同時多出一盞燃亮的風燈,照出一道深進地下的石階,向來到身旁的徐子陵道:「隨青璇來!但每個落腳點均須依足青璇,否則會有殺身大禍。」  ****************************************************************************   書齋房門洞開。   千萬芒點,隨著勁厲至使人窒息的猛烈真氣,暴風沙般刮進房來,裂岸驚濤地朝四平八穩安坐椅內的寇仲捲去。   若換了任何人,驟然面對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可怕攻勢,必千方百計先避其鋒銳,再設法重整陣腳,力圖平反劣局。   但寇仲卻清楚知道那只是死路一條。   因為他和這刺客非是首次交手,清楚知道只要失去先機,給對方把劍勢盡情發揮,自己休想有反擊的機會。   「鏘」!   井中月刀鞘分離,右鞘左刀。   同時真氣直貫眼皮,消去壓力,芒點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上戴黑頭罩,千穿黑色夜行衣的楊虛彥現出身形,手中長劍鋒尖變成一點精芒,以一個奇異的弧度,橫過房門至寇仲臉門的丈許距離,以肉眼難察的速度朝他疾射而來。   寇仲尚是首次得睹這麼迅快凶厲的劍法,仍大馬金刀穩坐不動,右手刀鞘往對方劍鋒疾挑。   「叮」!   就像兩道烈火撞在一起。   楊虛彥有若觸電,四尺青鋒生出變化,幻起七、八道劍芒,似可攻向寇仲任何一個要害。   「嚇嚓」!   堅實的紅木椅寸寸碎裂。   寇仲哈哈一笑,強忍右手的酸麻,把刀鞘收回,雙腳猛撐,傲立而起,沉腰坐馬,井中月橫掃對手。   「噹」!   楊虛彥幻出的七、八道劍芒化回四尺青鋒,與寇仲的井中月硬拚一記。   寇仲顯是功力略遜,往橫移退半步。   楊虛彥一言不發,得勢更不饒人,劍法開展,化巧為拙,如影附形的一劍劈出。   寇仲但感對手此招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劍,不但氣勢凶厲,且像帶著一股龐大的吸攝力,縱有心躲避也力不能及,雖明知對方正要迫自己硬拚,亦只好橫刀硬架。   「鏘鏘」聲連響五下。   楊虛彥竟是悶哼一聲,往後退開。   寇仲長笑道:「小子知道厲害吧!」   原來他這一招橫架,其中包含著玄奧之極的手法和真氣的巧妙運用,在刀劍相觸時變化不定,連續封格他五劍,令楊虛彥招數使老,無以為繼,只好退開。   此消彼長下,寇仲井中月黃芒疾射,暴風激浪般往楊虛彥捲去。   打鬥和呼喝聲驚動了附近的人,四周均有人聲足音傳至。   楊虛彥閃電般退出房間外,冷哼道:「今天算你走運!」   寇仲追出房門外,他已騰身而起,先落往書齋對面的樓房頂上,接著沒進暗黑裡。   寇仲呆立半晌,然後「嘩」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搖頭苦笑道:「好傢伙,差點給你成功了。」  ****************************************************************************   石青璇提著的風燈,似若在黑暗的地道中充滿活力的精靈,在前方迅疾騰挪閃躍,左彎右曲,不住下降。   百多級石階轉眼盡於腳下。   石青璇在一個明顯經由人手開鑿出來的圓洞停下來,舉起風燈照著追下來的徐子陵道:「歡迎到伏魔洞來!」   徐子陵往洞口瞧去,燈光掩映下,洞口兩旁竟鑿有字樣,左邊是「靈秀自天成」,右邊是「神工開洞府」。不由大訝道:「這是甚麼一回事?」   石青璇微笑道:「我本想憑一己之力收拾這四個凶邪,現在多你幫手,自然更有把握。你究竟是徐子陵還是寇仲?」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石青璇聳肩道:「若非從岳山的面具猜到你是誰,我怎肯把你帶到這裡來。」   徐子陵百思不得其解道:「你就算看出這是岳山的假面具,但又從何可猜到我是徐子陵?」   石青璇淡然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收到魯先生仙去前寄出的密函,知道你們和魯先生的關係。而且我是親眼目睹岳山的逝世,所以絕不會誤認你是真的岳山,更知道你是非徐即寇。」   徐子陵舉手脫下面具,納入懷內,苦笑道:「原來給人揭破身份,感覺是這麼尷尬兼窩囊的。」   石青璇無驚無喜的仔細端詳他好半晌後,點頭道:「現在我完全放心了!」   徐子陵愈法感到她的難以測度,愕然道:「你從未見過我,為何只瞧幾眼便完全放心,我仍可以不是徐子陵的。」   石青璇似在細心傾聽上面入口的動靜,隨口應道:「我擅長臉相觀人之術,故知你不是奸妄之徒,大可以放心。就算你不是徐子陵,也絕非壞人。」   驀地尤鳥倦令人心生煩厭的聲音從入口處傳下來道:「石小姐姑奶奶小賤人,你若不給我滾出來,要勞煩我下來找你,我會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老歎接著怒吼道:「小賤人竟敢拿假舍利來騙我們,真舍利究竟在那裡?」   迴響轟鳴,聲勢駭人。   石青璇柔聲道:「真正的邪帝舍利當然在我這裡,有本事下來拿吧!我要走了!」   向徐子陵打個招呼後,飄往洞內更神秘莫測的空間去。  ****************************************************************************   眾人紛紛趕到靜立調息的寇仲身旁。   任媚媚見他安然無恙,鬆一口氣,問道:「來的是誰?」   寇仲好一會後,連續深吸三口氣,才若無其事道:「是楊虛彥那小子!」   眾皆駭然。   率人四處追截不果的宣永匆匆回來,知道來人身世後,道:「我們要加強總管府的防衛才成。」   寇仲搖頭道:「此人的行刺方式層出不窮,且可在任何地方進行,不用為他一人浪費精神人力。」   陳家風擔心道:「那怎辦才好?」   寇仲微笑道:「我並不怕他,只是怕他摸清我們底子後,把刺殺目標轉移到你們身上,以打擊我們的士氣、信心,削弱我們的實力。」   宣永道:「這事確非常棘手,唯一方法是設法把他找出來,至少要把他趕離梁都,否則人人睡難安寢。」   寇仲點頭道:「這雖然非是易事,卻不是全無方法辦到,由於他的體型特別,易於辨認,所以只要通告全城軍民,留意這麼一號人物,他將難以藏身。」   任媚媚道:「說不定他仍留在總管府內等待機會?」   寇仲給她提醒,同意道:「我們費點功夫,先搜查總管府,肯定他不在這裡後,再在府內設置暗哨,擬定一套有效的警報方法,至少令敵人不會如入無人之境。」   宣永壓低聲音道:「假設他真的仍在府中,我們…」   寇仲心中一動,截斷他道:「若是如此,便輪到我刺殺他哩!哈!」   眾皆愕然。  ****************************************************************************   在風燈的映照下,徐子陵置身於一個像個放大千萬倍蜂巢般的奇異天地,在這個巨洞的前方,分佈著七個洞口,各洞主支連接,其間洞洞往下深延,左彎右折,曲折離奇,洞內有洞,大洞套小洞,洞洞相通,令人如入迷宮。   徐子陵隨石青璇進入其中一個寬達丈許的洞穴後,正要說話,石青璇湊到他耳邊道:「不要高聲說話,下面住了以千萬計的蝙蝠,一旦把它們驚動,那情景會把人駭死。」   徐子陵聽得毛骨怵然,暗忖若是如此,為何仍要下來?   石青璇此時差點把半邊嬌軀挨進他懷裡,瞧穿他心事般道:「你知否為何剛才路經的各洞沒有蝙蝠呢?」   徐子陵茫然搖頭,鼻內貫滿她清幽的髮香。   石青璇在他耳旁呵氣如蘭的道:「因為那裡有種怪石,是蝙蝠的剋星,所以它們都不敢到那裡去。」   入口處異響傳來,顯是尤鳥倦等正摸下洞來,不過行速甚緩,小心翼翼。   石青璇忽地轉過身來,勾著他脖子。   徐子陵嚇了一跳,心想這可非是宜於投懷送抱的時機。   石青璇的身體仍和他保持寸許的距離,右手摸上他的頭髮,低聲道:「我把那些怪石研成的粉末塗在你的頭髮上,蝙蝠便不敢飛近至你三尺範圍之內,動手時將大大有利。」   徐子陵心中開始有點明白,同時為誤會她而有些不好意思。   石青璇續道:「我們要把他們引進蝙蝠集中最多的洞穴,那時就是他們的死期到了,你負責動手,我則負責以簫音的波動驅使蝙蝠,明白嗎?」   徐子陵泰然道:「一切謹依吩咐?」   石青璇道:「我要吹掉燈火!」   話尚未完,燈火已滅。   徐子陵先是眼前驟黑,接著斜下方竟逐漸亮起來,且色彩繽紛,以白色為主,伴有淺黃、棕黃、土黃、石綠多種顏色,光澤雖暗,但當他功聚雙目時,足可清楚視物,登時大為放心。   石青璇領路前進,所過處果然群蝠受驚飛舞,卻沒有半隻敢飛近他們。   洞穴層層深進,洞壁長滿鐘乳石、石筍、石柱、石花,有些從洞頂垂下,有的立於洞床,或托於洞壁,變化多端,類形千姿百態,閃閃發亮,熠熠生輝。   徐子陵彷如置身一個光怪陸離、富麗堂皇、虛無縹緲的天宮神話世界裡。   最妙是洞內並不覺特別氣悶,顯有穴口透往外間,並非密封的死洞。   尤鳥倦的怪叫聲又從上方傳至,石青璇置若妄聞,逕自深進,由於蝙蝠飛動的聲音,故不虞敵人會追錯方向。   兩人俯身彎腰進入一個小洞後,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個廣似上面廟堂般巨大的空間,上方卻是黑麻麻一片,細看才知是倒掛著數以千萬計的蝙蝙,瞧得徐子陵頭皮發麻。   洞內的一切都依比例較其他洞穴為大,粗大的石柱、百筍、石幔,構成錯綜複雜的形勢。   四壁百枝有花密佈,作針狀或團狀,一簇簇,一叢叢的依附於各方石壁,如花似錦,絢麗多姿。   石青璇附到他耳旁低聲道:「你自行選擇伏擊的位置,這四人都是死有餘辜的奸邪,殺一個世人會活得安樂一點,下手絕不可留情。若你不幸戰死,我會發動機關,封閉所有出口,和他們來個同歸於盡,為你報仇。記著,我會為你營造偷襲的機會。」   徐子陵心中大懍,朝她瞧去。   石青璇美麗的眸子異芒閃爍,射出令人肅然起敬的神聖采光。   忽然間,徐子陵完全忽略了她醜怪的鼻子,低聲道:「姑娘長得真美,在下定不負所托。」   石青璇為他那兩句似是不大聯接的話露出一霎錯愕神色,深深瞧他一眼後,才轉身飄往另一洞穴去。   徐子陵無暇思索她眼內豐富的含意,收攝心神,躲到一條從洞床豎起的巨石柱後去。   蝙蝙滑行急翔的聲音自遠而近,清楚指示出敵人潛來的路線和速度。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真氣遍行全身經脈,全神蓄意。靜候最佳的偷襲時機。 第九章 窮凶極惡   寇仲穿上夜行衣,藏身一株參天古樹之巔,遙遙監視總管府的動靜。   從這角度望去,只要有人從府內逃出,定瞞不過他銳利的眼光。   院內的樹木均比他所處的為低矮,並不阻擋他的視線。   搜索行動進行得如火如荼,燈火映天,明如白晝。   然後又沉寂下去,顯是徒勞無功。   寇仲大感失望。   他之所以有信心認為楊虛彥會留在府內,是因為楊虛彥該知他受了內傷,只是想不到他會痊癒得這麼快;所以他理該自以為是的要趁此良機對他進行第二次刺殺。   另一個有力的原因,是楊虛彥在兩次交手後,應清楚把握到他在這段時間內又再功力猛進,即管他用的是拿手兵器,也難以輕易得手。換了是任何人,亦必然要趕在他進步至無法收服前,愈早愈好的把他宰掉。   更難得是寇仲為保護其他人,不得不乖乖的留在府內。   可是他竟估料錯了。   總管府的火把、燈光逐一熄滅,從動歸靜。   寇仲暗歎一口氣,正要離開,後方忽然破風聲起。   他忙往後望,只見一道黑影來勢快絕的從附近一座屋背斜衝而起,往他的大樹撲至。  ****************************************************************************   足音清晰可聞,加上蝙蝠驚飛,和各種聲音撞上洞壁的多重迴響,使氣氛更趨凝重。   徐子陵不禁奇怪來者足音似乎滯重一點,旋則恍然明白四人剛才搶奪假的「邪帝舍利」時,乃是爭持激烈,以致無不負傷。心想石青璇確是智勇雙全,謀定後動,先以假舍利削弱四人的實力,再引他們進來加以殲殺,最不濟也可以來個同歸於盡。   只不知此洞的機關,是否出於魯妙子的設計?   風聲驟響,四個那人現身洞內,離開徐子陵只有兩丈許的距離,人人臉露狐疑之色,顯是知道此非善地。徐子陵忙重新戴上岳山的面具。   丁九重壓低聲音道:「我有種很不祥的感覺,不若先退出去,再想辦法。」   正傾耳細聽、查探敵酊的尤鳥倦冷笑道:「不要耍把戲,你不過是想騙走我們,自己再潛進來擒人吧!哼!」   丁九重氣得不說話。   金環真道:「那小賤人定是躲在附近,我們分頭去搜索。」   尤鳥倦狠狠道:「休想我信你這淫婦,你得手時會留下來等我嗎?」   周老歎怒道:「信也好,不信也好,這鬼洞危機四伏,我們若不同心協力,死透爛透仍不知是甚麼一回事。看看這些鬼蝠鼠,人說它們晝伏夜出,現在是夜晚哩,為何仍呆在這裡,可知非常邪門。」   丁九重道:「幸好有它們驚風發聲,否則小賤人從另外的出口遁了我們仍懵然不知。」   話猶未已,剛才石青璇進入的洞穴傳來一陣蝠翼振動的雜亂響音。   四人同時發動,急不及待的朝洞穴掠去,洞頂的蝙蝠受驚下大半四散狂飛,依循著它們盤旋滑翔的飛行線路,密麻麻的繞洞狂飛,卻沒有兩隻會撞作一團,在幽暗詭異的色光中,既蔚為奇觀,更令人看得汗毛真豎。   徐子陵閃電掠出,在蝠翼振動的聲音掩護下,無聲無息的一掌朝走在最後的丁九重印去。他所到處,亂飛的群蝠果然全避開去。   他的掌勁積蓄不發,至右掌離對方後背心只三寸許時,始真勁猛吐。   「砰」!   表面看他這一掌似乎印蚌結實,那任他是玉皇大帝,亦要一命嗚呼。   但徐子陵卻心知肚明事非如此。   當他手掌距離這個大帝后心只寸許時,對方生出反應,往左微晃,避過後心要穴,只讓徐子陵擊在右肩胛處。   憑徐子陵現時的功力,對方又因內訌受創在先,怎也該可把敵人的肩胛骨擊個粉碎,豈知在觸衣的剎那,丁九重整個肩胛骨竟令人難以相信的連著手臂「塌縮」往前胸,同時生出一股強大的卸勁,化去他大半掌勁。   接著丁九重慘哼一聲,往前蹌踉,但卻飛起後腳,往徐子陵下陰撐來,反擊之凌厲兇猛迅捷,無不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   尤鳥倦等回頭瞧了一眼,見兩人戰作一團,金環真竟嬌笑道:「這人交由大帝應付吧!」   三人就那麼不顧而去,連多看半眼的興趣都欠奉。   「蓬」!   徐子陵抹了一把冷汗後,屈膝重重頂在丁九重往後踢來的撐陰腿處,歡天喜地的和他硬拚一記。   螺漩勁山洪暴發的往這被遺棄的邪人攻去。   直到這刻,他才明白為何石青璇須抱著以身殉敵的心意,因為這四個邪人實在太厲害,自己在這般有利的條件下,要殺死丁九重仍這麼困難。   「啊」!   丁九重餓狗搶屎的往前仆跌,噴出一蓬血花。   徐子陵知他拳腳功夫大遜於他出神入化的剪功,貼身追擊,撮掌成刀,疾斬失去平沖的丁九重後枕要穴。   丁九重滾倒地上,欲轉身拔剪時,已被徐子補上一指,這邪人嚎叫一聲,臉上現出奇異的鮮紅色,接著張口噴出一股血柱,直刺徐子陵胸口,竟後發先至。   如此慘烈的懈功絕藝,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   徐子陵如若不能速戰速決,便不能配合石青璇應付其他三個凶人和功力最高的尤鳥倦。且一旦閃躲,讓對方爭得喘一口氣的機會,掣出兵器,要收拾他會非常費功夫,決意兵行險著。   此時他身往前衝,竟就那麼往右側翻滾,以足尖支持整個人的身體重量,仍保持弓字形態,當血箭以毫釐之差擦胸而過時,倏又回滾過來,先前進攻姿態一成不變的繼續進行,只是整個人迅猛扭動一下。   吱聲不絕,數十雙被血箭射中的蝙蝠,無不被沖得骨折翼斷,散往洞床。   丁九重那想得到敵人有此驚人怪招,不但能腳下生勁,硬是於驟然翻側時吸牢地面,還可既避過自己以為必殺的一招,又可原式不變地攻來,縱有千百般懈功秘技,也來不及施展。   「啪喇」!   徐子陵的掌刀閃電劈在他前額處,順勢從他上方標竄而過,沒入洞穴去。   丁九重後枕重重撞在後方地上,立斃當場,帝冕甩脫,掉往一旁。   生死確只是一著之差。  ****************************************************************************   雖然疾掠過來的夜行者戴上頭罩,但化了灰寇仲也一眼認出他是人人聞之色變,防不勝防的「影子刺客」楊虛彥。   寇仲此時無暇去想自己是否為破天荒行刺楊虛彥的人,遽把任何可引起對方警覺的訊息完全收斂,口鼻呼吸斷絕,封閉毛孔,只打開一線眼簾,透過濃密枝葉的間隙,計算著他的落腳點。   由於此樹高達十七、八丈,無論楊虛彥輕功如何高明,這麼從兩丈高的房頂騰身而起,又要橫過近四丈的距離,落足處理該在樹身中段某一橫枝處,然後攀上樹頂,探看總管府內的情況。   迅那之間,他腦中閃過無數突襲的方法,最後仍是決定以靜制動,等候對方升上來時才全力狙擊,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驀地異聲響處,楊虛彥左手發出一個有倒勾的尖錐,閃電般朝他腳下射來,寇仲大吃一驚時,尖錐子沒入離他腳底五尺許處的樹桿內,把連繫在錐尾只比蠶絲粗上少許的索子扯個筆直。   楊虛彥改變方向,朝他腳下的位置斜衝而至。   寇仲想也不想,嚴陣以待的井中月疾劈下去,刀鋒點在錐尾處。   「叮」!   楊虛彥如若觸電,整個人被寇仲借索傳入的螺旋勁撞得狂噴鮮血,往外拋跌。   索子寸寸碎裂。   寇仲見偷襲成功,那肯放過這千載一時的良機,猛提一口真氣,從樹頂滑翔而下,游魚般往不住翻滾拋跌的楊虛彥凌空追去。   楊虛彥確不愧為名懾天下的高手,離黑暗的路面尚有兩丈許時,已回復平衡,運氣加速下墮,險險避過寇仲本是必殺的一刀。   「砰」!「砰」!   兩人先後落往寂靜無人的總管府旁的長街,刀劍相拚。   楊虛彥舉袖抹去唇邊的鮮血,罩孔露出來的雙目閃閃生光,狠狠道:「寇兄此著確十分高明,竟使楊某首次在行動中負傷,足可自豪矣!」   寇仲嘻嘻笑道:「楊兄才是不凡,受小弟全力一擊,仍可站得這麼穩如泰山,無隙可尋。不過你若不找個沒人尋到的秘處療傷,功力可能會大幅削減,下次作刺客時便不靈光。」   楊虛彥啞然失笑道:「有勞寇兄關心,不過小弟見寇兄隻影形單,怎捨得放過如此良機,只好捨命陪寇兄。看劍!」   言罷挺劍逼進三步,強凝的劍氣,狂湧過來。   寇仲那想得到他受創負傷,仍悍勇若此。竟想先發制人,但也不由心中暗讚,知這可怕的對手希望在傷勢迸發前,爭取主動,能速戰速決當然最理想不過,必要時抽身而逃也較容易。   寇仲雙眉上揚,手提井中月,虎目眨也不眨地瞪著對手,冷笑道:「楊兄若搶攻失利,明年今夜此時便是你的忌辰。」   楊虛彥淡淡道:「寇兄太高估自己。」   低叱一聲,出劍疾刺。   「噹」!   寇仲運刀架住,嘲弄的道:「原來楊兄的傷勢比我猜估的尚要嚴重,竟使不出成了招牌的影子劍法。」   楊虛彥擋著他從刀鋒傳來一波接一波的螺漩勁,微笑道:「不是影子劍法,而是幻影劍法,留心看吧!」   橫劍推刀,便把寇仲震退三步,然後劍勢擴展,變成漫空劍影,點點鋒芒,勁氣鼓揚,以雷打電擊的霸道威勢,朝寇仲狂捲過去。   被他運勁震退的剎那,寇仲便知糟糕,此人根基之厚,實到達出人意料的地步,竟可強把傷勢壓下,還功力十足,驟展強攻,自己一個失算,說不定會陰溝裡翻船,賠上性命。   寇仲無計可施下,唯有靠真本領保命,猛撞入對方劍光裡,以攻對攻,施展出近身拚搏的捨命招數,務要引發對方傷勢,再一舉斃敵,至不濟亦可纏死對方,令他無法逃走。   一時殺氣橫空,刀光劍影把兩人淹沒其中,無一招不是凶險萬分,動輒濺血當場。   勁氣與刀劍交擊的聲音,爆竹般響起。   刀劍相觸時,更是火花迸發,每個閃躲,均是間不容髮,以快打快,沒有半分取巧。   總管府處風聲疾起,顯示寇仲方面的人正聞激鬥聲迅速趕來。   附近的樓房則不住傳來推窗的聲音,打鬥聲把熟睡的居民驚醒過來。   「噹」!   形勢忽變。   寇仲施出渾身解數,仍避不開楊虛彥神來之筆,被他奔電掣電的一劍,迫得退往五步之外。   心叫不妙時,楊虛彥往後閃退,長笑道:「寇兄今日恩賜,小弟日後必有回報。」   寇仲見他退走的速度,心知肚明追之不及,還刀入鞘抱拳道:「請代向小妮妮問好,小弟對她是沒齒難忘。」   楊虛彥猛然再噴一口鮮血,才沒入橫巷去。   宣永等紛紛追趕。   寇仲伸手攔住,阻止眾人追去,若無其事道:「我們至少有幾個月不用擔心這傢伙了!」  ****************************************************************************   簫音忽起,尖銳刺耳,起音已是高亢至極,但還繼續高轉上攀,迴響貫滿大小洞穴。   千萬隻蝙蝠應音振翼亂舞疾飛,匯聚而成的轟隆巨響,就像狂潮從每一個洞穴湧出,直有驚天裂地的駭人聲勢。   徐子陵早知石青璇能以簫音驅蝠,仍未想過會是這麼可怖的一回事,只見洞穴四滿是黑影,迎頭撲臉,忙退出洞外,躲在出口旁。   探頭看去,尤鳥倦三人逃命似的急退出來,瘋子般揮掌拍擊往他們撲噬的蝙蝠,這三個邪人功力何等強橫,大批蝙蝠應掌墮地,而他們主要是護著眼耳口鼻頸等較脆弱的部位,撲上身上的,乾脆運功振衣將之震斃。   可是蝙蝠多得像無有窮盡,無論他們如何痛施殺手,蝙蝠仍是前撲後繼的朝他們狂攻,像一團團黑雲般把他們覆罩淹沒,迫得三人不得不循原路抱頭鼠竄。   徐子陵尚是首次知道蝙蝠會襲擊活人,且是如此凶厲,至此才明白石青璇在他頭上抹上石粉的妙用。   在民間的傳說中,有謂蝙蝠晝伏夜出,吸取鮮血,但對像只限於動物家禽,從未聽會拿人作目標。   這洞穴迷宮中的蝙蝠或許是特別的一種,又或只因石青璇的簫音而失去常性。   巨洞內的蝙蝠全部動員,洪流般擁進三人逃進的洞穴去,未及飛進的,便和從別的洞穴飛來的蝙蝠匯成大軍,在巨洞的廣闊空間狂飛亂舞,嘶鳴震耳,只是避開徐子陵左右三尺之地。   但無論空中如何給飛翔的蝙蝠填滿,且飛得如何迅快,總沒有兩隻蝙蝠撞作一團,其飛行的弧線,看得徐子陵嘖嘖稱奇,同時有會於心。   勁氣狂催,大批蝙蝠骨肉分離的拋出穴口外。   徐子陵心中一動,早一步橫過洞床,躲往原先進來的出口處,好待巨洞內張牙舞爪的蝙蝠進一步消耗三人的真元。   敝叫連聲,尤鳥倦終於殺開一條血路,從洞中衝出。   巨洞中以千萬計的群蝠像蜜蜂見到花蜜般蜂擁撲去,尤鳥倦活似被捲入由蝙蝠形成的龍捲風暴裡,寸步難移。   「嘿」!   尤鳥倦不愧身列「邪道八大高手」的超級邪派高手,全身勁氣迸發,週遭數尺內的蝠蝠無一倖免,全被他震得折裂墮地。   周老歎和金環真此時搶出洞口,前者的兩隻手已漲大近倍,後者則披頭散髮,狀如瘋婦,狼狽不堪。   簫音仍響個不絕,愈奏愈急,縱使洞穴貫滿隆隆回音,仍不能把簫音淹蓋。   「砰」!   金環真發出一聲嘶心裂肺的慘叫,卻非因蝙蝠的襲擊,而是給正壓力驟減的尤鳥倦覷空一腳踢在小腹處,整個人橫飛開去,鮮血狂噴。   大批蝙蝠不知是否嗅到鮮血的氣味,棄下其他兩人,群起向金環真追去。   徐子陵怎想得到在這種情況下,尤鳥倦仍會抽空向自己人施辣手,雖對金環真毫無好感,也看得心中惻然。   周老歎狂喝一聲,顧不得向尤鳥倦報復,閃電掠走。   尤鳥倦哈哈大笑道:「天下間再沒有比這墓穴相連的福地更好作葬身之所,就讓你們作一對同命鴛鴦吧!」   一手趕蝠,另一手遙擊一掌,發出的勁風遽襲周老歎的厚背,手段之狠辣,教人膛目結舌。   周老歎不閃不避,弓背硬捱他一掌,借勢加速,橫過三丈的空間,把身上撲滿蝙蝠的金環真在墮地前摟入懷裡,同時輸入真勁,蝙蝠應勁從金環真身上跌開。   尤鳥倦似要衝過去再施毒手,周老歎怪叫一聲,抱著金環真荒不擇路的朝另一方的洞穴逸走,帶去大批蝙蝠。   其他蝙蝠又再向尤鳥倦攻來。   這窮凶極惡之徒露出可惜的表情,往徐子陵的方向閃來,想逃返地面。   徐子陵那肯放過他,一拳打出。   尤鳥倦大笑道:「早預了你哩!」   背掛的獨腳鋼人來到手上,迎往徐子陵威猛無儔的一拳。   「蓬」!   徐子陵被他反擊之力震得血氣翻騰,往後蹌踉數步,而對方亦給他全力一擊,朝反方向跌退,重新陷進蝙蝠的戰陣中。   徐子陵和他正面交鋒後,心中駭然,暗忖若非他真元損耗極鉅,又負有內傷,自己剛才未必可把他攔著。   此時尤鳥倦手上重達百斤的獨腳銅人狂揮亂打,所過處蝙蝠無不骨折墮地,洞床的蝠屍則不住堆積加厚,情靖詭異慘烈。   洞內本已幽暗,全賴鐘乳石的光芒照明,蝙蝠卻把他的視線全遮擋著,為徐子陵提供最佳的掩護。   徐子陵閃往另一位置,一指戳去,指風透蝠而過,刺在尤鳥倦的背心要穴。   尤鳥倦全身劇震,噴出一大口血花,發出一聲轟傳洞穴的狂叫,學周老歎般往另一洞穴逃去。   徐子陵一陣力竭,剛才的一拳一指,損耗了他大量真元,仍未能把這凶人擊倒,可知他內功深厚至何等地步。   簫音忽止。   石青璇從其中一洞掠出,臉上一片真元損耗後的蒼白,可是那醜惡的鼻子卻色澤依然,沒有和她的臉色看齊。   「我們走!」   徐子陵訝道:「奸人尚未授首,就這麼放過他們嗎?」   石青璇啞聲喝道:「我要封閉洞穴,你想留下來嗎?」   徐子陵大吃一驚,忙追在她背後出洞去了。 第十章 邪帝陰後   徐子陵緊隨石青璇身後,心中充滿不解。   早才明明聽到她說封閉出口,會以身殉,那當然是控制出口的開關是設於洞內,一旦啟動,連自己都來不及逃出去,才有陪死的後果。   但是石青璇剛才卻說得開關似就在門外,離開時順手閉門般輕鬆容易,前後矛盾。   石青璇此時橫過進口的無蝠大洞,忽然別過頭來,向他打個眼色。   徐子陵乃玲瓏剔透的人,霍然而悟,才知是以詐語誘敵之計。   不由心中佩服,只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將打算從其他出口溜走的敵人引回來。不過能否成功,尚在未知之數。因為在蝠喧震洞的情況下,尤鳥倦耳目雖靈,怕亦末必能聽到。   這個想法還未過去,後方破風聲疾起。   徐子陵想也不想,扭身一拳擊出。   「蓬」!   他感到不妥時,始知命中的竟是尤鳥倦的外袍。   銅光一閃,尤鳥倦現身左側,獨腳銅人朝他掃至,極盡凶厲狠毒,威猛霸道之能事。   徐子陵招式用老,只有往橫移開,心叫不好。   「叮」!   石青璇輕風般飄過來,竹簫挑打劈掃,手法精奧玄奇,務要擋他一刻。   好讓徐子陵有機會反擊。   尤鳥倦知這是生死關頭,施出壓箱底本領,獨腳銅人脫手朝石青璇擲去,人卻乘機閃出洞外。   石青璇避過鋼人時,徐子陵追至尤鳥倦身後,隔空一掌拍去。   尤鳥倦倏地加速,看也不看,反手一掌,迎上徐子陵暗含螺旋的烈勁。   「啊」!   尤鳥倦再噴一口鮮血,傷上加傷,但也消沒在石階上。   「轟」!   獨腳銅人此刻才撞上洞壁,砸碎了一團石花,可見這幾下交手起落速度之快,是何等驚人。  ****************************************************************************   寇仲一覺醒來,在床上睜開眼睛,心中卻想著徐子陵。   沒有這傢伙的日子真不習慣,那處能找個人來說幾句粗話,或是傾吐心中煩惱。   他究竟正在做甚麼呢?   是否不眠不休的趕路。   自己會否因有志爭天下而令徐子陵終要遠離自己,遠赴域外追尋他喜愛渡過生命的方式。   無論帝皇將相,英雄豪傑,生命總是彈指即逝。像過去幾年,便像發個夢般過快輕易。人生只是無數選擇下產生的經驗和後果,只恨自己和最好的兄弟卻各自選擇不同的路向,使他們將終有分道而行的一天。   敲門聲起。   寇仲暗歎一口氣,從床上彈起來。   宣永的聲音在門外道:「驚擾少帥,其飛回來哩!有急事面稟。」   寇仲立即把所有感觸排出腦際,連忙喝道:「快進來!」  ****************************************************************************   朝陽升離東山一座小丘之頂。   徐子陵的手掌離開石青璇玉背,長身而起,走出藏身的樹林,來到林邊的小溪旁。   溪水清澈異常,陽光斜照在水面上,映出他的樣子,才記起尚未脫下岳出的假面具,忙除下納入懷裡,蹲跪溪旁,掏水連喝數口,順手清洗塵污,那種清涼入心的痛快感覺,一洗因昨夜連番激戰帶來的勞累。   此時他始有機會欣賞四周的美景。   這小林長於兩座小丘之間,內藏蝙蝠洞那座奇山落在東面地平遠處,被煙雲簇擁,半山流雲如帶,像個半掩著臉的美女。兩邊小丘地上花果處處,正考慮該否先摘兩個來果腹,還是待石青璇調息醒來再動手,水中除他之外,多了個影子出來。   徐子陵向著水中倒影微笑道:「石小姐這麼快回復過來,教人難以相信。」   石青璇來到他旁,漫不經意的踢掉鞋子,露出晶瑩如玉的一對纖足,自由寫意地浸到冰涼的溪水裡去,把竹簫置於身側草地上,凝望水面,輕輕道:「你昨晚為何會說我美呢?這樣子也可算是美麗嗎?」   徐子陵學她般凝視自己的水中倒映,聳肩洒然道:「我並沒有想到甚麼是美,甚麼是不美的問題,只是當時見到小姐俏臉像有一層神聖的光輝,美得不可方物,於是有感而發,衝口說出這句冒犯的話來,石小姐不要見怪。」   石青璇默然片晌,輕輕的道:「那我現在是否仍是那麼美麗?」   徐子陵點頭道:「愈看愈美麗,這是由衷之言,並不是要故意討好你。」   石青璇微嗔道:「不要說謊,你只是看穿我的鼻子是裝上去的,對吧!」   徐子陵苦笑道:「那是後來的事,小姐請勿多心,在下對小姐並沒有任何非份之想。」   石青璇微微一笑道:「我本打算讓你看看我脫下假鼻的樣子,但既然你這麼說,我要打消這念頭!」   徐子陵苦笑一下,沒再說話。   石青璇卻不肯放過他,別過頭來盯著他道:「你為何笑得這麼曖昧?」   徐子陵坦然道:「因為錯失了一個可目睹人間絕色的機會。小姐令我生出很大的好奇心,不說別的,只是小姐天下無雙的簫藝,足使小弟終生不忘,感到沒有白活。」   石青璇欣然道:「你這人哄女孩子的最高明本領,就是可令女兒家絕不會懷疑你的真誠。更奇怪的是昨晚你遇到這麼多怪事,竟沒有開口問過青璇半句。唉!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再度苦笑道:「我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以小姐一副看透性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樣兒,使我很怕會碰釘子,索性保持點自尊,來個不聞不問。哈!我是否很可笑呢?」   石青璇愕然失笑,目光回到水面的倒影,點頭道:「這確是對付我的上策,累得青璇中計,反掉過頭來問你,真可惡!」   徐子陵伸個懶腰,就那麼往後仰躺,瞧著藍天白雲,油然道:「小姐的假鼻子,昨夜的破廟和山洞迷宮,是否都是出於魯先生的設計?」   石青璇興致盎然地瞟他一眼,道:「全部猜對,若非有此蝠洞迷宮,我和你恐怕不能如此寫意的在此談天說地。這四人乃邪帝的嫡傳弟子,若非受咒誓所制,二十年來不敢出來作惡,這世間不知會有多少人給他們害死。」   想起尤鳥倦四人的殘忍狠毒,徐子陵便不寒而慄,猶有餘悸。   假設四人肯同心協力,自己必然沒命,石青璇則至多辦到陪敵同死的目的。   「邪帝是甚麼東西?」   石青璇對他態度大有改善,「噗哧」笑道:「邪帝並非甚麼東西,而是邪派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數十年前與陰後祝玉妍並稱於世,與『散人』寧道奇齊名,只是邪正有別而已!」   徐子陵猛地坐起,駭然道:「為何從未聽人提起過他?」  ****************************************************************************   在房內坐好後,洛其飛恭敬道:「我們得到確切的消息,駱馬幫的都任與窟哥結成聯盟,準備對我們展開反擊。」   宣永皺眉道:「此事相當棘手,若正面交鋒,恐怕我們非是他們敵手。」   洛其飛插入道:「我們已派人潛入下邳,暗中監視駱馬幫的動靜。」   寇仲沉吟片刻,問道:「照你看,他們會不會蠢得來攻打梁都?」   洛其飛搖頭道:「都任並非蠢人,連宇文化及都要在你手下大敗而回,他怎會輕舉妄動,他今趟之所以肯和窟哥結盟,是自保多於其他。」   寇仲歎氣道:「那就麻煩透頂,唉!窟哥這群契丹馬賊不是神憎鬼厭嗎?怎會忽然間有人肯和他結盟呢?」   洛其飛道:「駱馬幫內有很多人反對這行動,只是都任一意孤行,其他人拿他沒法。」   寇仲一對虎目立時亮起來,大笑道:「這就有救了,便讓小弟來當一次楊虛彥吧!」  ****************************************************************************   石青璇淡淡道:「除邪派中人外,知道邪帝的人少之又少,見過他的更是絕無僅有。道理很簡單,因為三十年前他退隱潛修魔門最秘不可測,無人敢練的功法,自此再沒有踏出廟門半步。」   徐子陵愕然道:「就是昨夜那破廟?」   石青璇點頭道:「那是魯大師一手為他建造的,內中玄機暗藏,蝠洞迷宮只是其中之一。」   徐子陵聽得糊塗起來,喃喃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石青璇柔聲道:「若非看在你和魯大師的關係上,青璇絕不會向你洩露此中的來龍去脈,魯大師對你和寇仲推崇備致,認為將來的天下將是你兩人的天下,現在既鬼簇神推的使你闖進這件事來,青璇當然要坦誠相告,最好能將那壓得人家透不過氣來的重擔子,轉移到你肩上去。」   徐子陵三度苦笑道:「你倒是好主意!」   石青璇開懷笑道:「難怪魯大師在給青璇的信中指出你們不像一般表面正氣凜然,擺出視天下蒼生為己任的衛道之士,那時我還不大明白,現在自然一清二楚哩!」   徐子陵笑道:「我和寇仲兩個只是運氣好些兒的小流氓,初時的大志僅是如何出人頭地,撈個一官半職,趁亂世博取寶名富貴。後來練成《長生訣》的奇功,思想才開始變化,雖然有時口中說說要行俠仗義,實際上仍是為自己著想居多,石小姐勿要誤會我們是甚麼俠義好漢。」   石青璇盯著他道:「既是如此,為何昨晚你肯不顧安危的來助我?人家跟你是非親非故,更沒有美色給你貪圖,那時你該看不破我的鼻子是假的吧?」   徐子陵尷尬地道:「我倒沒想過由於某種原因才要這樣做?只是因對那四個奸邪看不順眼,這不仍是只為自己嗎?」   石青璇含笑道:「假若公平決鬥,你有多少成把握可收拾尤鳥倦?」   徐子陵坦然道:「一成把握都沒有,極可能尚有落敗之虞,這人實在太厲害。」   石青璇道:「明知自己有敗無勝,你還肯冒險捲入此事,這叫為自己嗎?除非你是決心求死吧?」   徐子陵啞口無言。   石青璇柔聲道:「不要左推右卸哩!這擔子你是挑定的了。」   徐子陵歎道:「小姐請賜示!」   石青璇沉默片刻,沉聲道:「此事非但玄妙異常,且牽涉到幾代人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現在青璇只可告訴你一個簡略的大概,細節待有機會才和你詳說。」   徐子陵正心切趕往巴陵,點頭答應。   石青璇把秀足從水中提起,移轉嬌軀,面向著他雙手環膝,姿態寫意放任,美目深注的道:「令邪帝向雨田歸隱潛修的魔門最高秘法叫『道心種魔大法』,其真實情況,無人得知,只知古往今來魔門雖人才輩出,始終沒有一人能夠修成,最後落得魔火焚身的淒慘下場。」   徐子陵駭然道:「竟有這麼可怕的功法,那究竟是誰想出來的?若連創此大法的人也練不成,其他人還要去練,豈非可笑之極。」   石青璇皺眉道:「那有點像你的《長生訣》,誰都不知道是怎樣來的,但直到你們卻修練成功,這有甚麼可笑之處?」   徐子陵俊臉微紅道:「那真個沒有什麼可笑,但我習慣和寇仲這麼說話的,小姐見諒。」   石青璇眼神轉柔,輕輕道:「是青璇太認真了!言歸正傳,邪帝向雨田有四個弟子,就是尤鳥倦、丁九重、周老歎和金環真。」   徐子陵愕然道:「真教人難以想像,既有同門之義,為何卻仍如此水火不相容,有機會便互相加害?」   石青璇微喟道:「主要是先天後天兩大原因,激發爭執的則是一個叫『邪帝舍利』的黃晶球。唉!此事說來話長。」   徐子陵好奇問道:「這東西是否仍在小姐手上?」   石青璇搖頭道:「我從未見過這東西。」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石青璇續道:「邪帝舍利自從落在魯大師手上後,便從沒有人見過,魯大師他老人家也因此東西與祝玉妍決裂,避居飛馬牧場。」   徐子陵思索道:「我在飛馬牧場魯先生的居所並沒有見到類似的東西,恐怕已陪他葬在地底深處。」   石青璇搖頭道:「邪帝舍利並不在他身旁,至於藏在那裡,現時怕只有天才曉得。來!讓我領你到一個地方去,很近的呢!」 第十一章 與美偕行   石青璇推開石屋的木門,別過俏臉來微笑道:「徐兄請進!」   徐子陵怔了半晌,才跨過門檻,步入屋內,屋子以竹簾分作前後兩進,麻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傢俱雜物等一應家庭的必需品,無不齊備,窗明几淨,清幽怡人。   石青璇淡淡道:「這就是青璇的蝸居。」   徐子陵訝道:「石小姐不是隱於巴蜀嗎?」   石青璇請他在靠窗的椅子坐下,自己則揭廉步入內進去,邊道:「這間小屋並非青璇所建,原主人在五年前過世之後,青璇於是借來落腳,是貪圖它離開邪帝廟只是半個時辰的腳程。」   透過竹簾望進去,隱約見到這獨特的女子在內進盡端榻旁的小几坐下,背著他面對一面掛牆的圓形銅鏡,朦朦朧朧間,一切都被分隔淨化,更強調出她曼妙的體形和姿態。   徐子陵讚歎道:「這真是個避世的好地方。若非小姐帶在下來此,怕找一萬年都找不到。」   這小石屋位於蝠洞迷宮東南十多里的一座小峽谷內,背靠飛瀑小湖,屋歉果樹婆娑,景致極美。   石青璇拿起梳子,為她烏黑發亮的長垂秀髮輕柔地梳理,動作姿態,引人至極點。淡淡道:「你為何不問問這屋的原主人是誰?難道你沒有好奇心嗎?」   徐子陵心中湧起溫馨寫意的感覺,就像和嬌妻共處安樂的小窩中,隔簾閒話家常,這是非常新鮮的感覺。   微笑道:「或者是性格使然吧!我少有非要知道某些事物不可的衝動。不過小姐既特別提出此事,可見此屋的原主人定是大有來歷,在下又給勾起好奇心啦。」   石青璇輕笑道:「青璇可否問徐兄一個唐突的問題?」   徐子陵一邊聆聽透窗傳入的雀鳥追逐嬉鬧的鳴叫,隨口答道:「小姐賜教!」   石青璇道:「敢問徐兄,在過去幾年闖南蕩北的日子裡,曾否害過很多女子對你傾情依戀呢?」   徐子陵愕然道:「我從沒有想過這方面的事,也該沒有這種事吧?」   石青璇欣然道:「終找到你這人不坦白的時候。暫時不和你算這筆賬;讓青璇把這問題反過來說,徐兄見過這麼多江湖上著名的美人兒,誰能令你傾心?」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的問題比之任何奇功絕藝更令人難招架抵擋,小弟可否投降了事?」   石青璇放下梳子,「噗哧」嬌笑道:「沒用的傢伙!男子漢大丈夫自應敢愛敢恨,原來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在這方面如此窩囊。」   徐子陵瀟灑地聳肩道:「小弟對男女之情看得極為淡薄,也沒有甚麼特別的希求和期望,一切都是隨遇而安。如有所求,就是想落得自由自在,通游天下各處仙地勝景,無負此生。」   石青璇默然半晌,緩緩道:「你的想法和青璇非常接近,差別只在一動一靜,在青璇心中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隱居山林,鑽研喜愛的技藝和學問,以之自娛,平靜地渡過此生。故此才有點急不及待的欲把責任轉嫁到徐兄身上去。」   徐子陵點頭道:「小弟終於明白小姐的心意。說吧!只要我力所能及,定會為小姐完成心願。」   石青璇歎道:「唉!你就是這麼的一個大好人,令青璇也感有愧於心,不好意思。徐兄可否暫閉眼睛,人家要換衣服哩!」   徐子陵嚇了一跳,連忙閉上眼睛。   唏唏嗦嗦的解衣穿衣聲音不住從簾內傳出,石青璇從容自若的道:「『道心種魔大法』,確是魔門至高無上的功法,比之陰癸派的天魔大法更勝一籌。最奇怪是在修練的過程中,練者會在性格氣質上生出變化,由魔入道,聽魯大師說:邪帝向雨田修此法雖功虧一簣,未竟全功,且落得魔火焚身的大禍。但在其慘死之前,猛然醒悟到過往殘害眾生的惡行,故力圖補救。」   徐子陵差點張開眼來,訝然道:「世間竟有如此功法,真教人奇怪。」   《長生訣》雖能變化他和寇仲的氣質,總是依循他們各自性情的一個自然發展,非像「道心種魔大法」般,能把一個情性已根深蒂固的人完全改變過來。   石青璇似是換好衣服,還揭簾廉走出外廳,卻沒有著徐子陵張眼,輕柔地道:「那時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尤鳥倦這四個惡徒,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們邪惡的天性,於是利用他們想取而代之成為另一代邪帝的弱點,以『邪帝舍利』為誘餌,迫他們立下在魔門有至高約束力的血咒,立誓只有拿到『邪帝舍利』,繼承邪帝之位後,才准開宗立派。另一方面則暗中知會祝玉妍,告訴她『邪帝舍利』已傳給這四個劣徒,要他們背此黑鍋。」   徐子陵仍緊閉雙目,又看不到她說話的神情,特別有如在霧中的感覺,茫然道:「『邪帝舍利』為何如此重要?」   石青璇悅耳的聲音道:「那是邪極宗玄之又玄,自立宗以來便輾轉相傳的異術秘法,既像征宗主的權位身份,更代表一種可怕的功法。『邪帝舍利』本身是以一種罕有的黃晶石打磨而成,自第一代邪帝開始,歷代邪帝在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時,便以秘法把畢生功力凝成精氣,注進晶石之內,希望繼承邪石的人,可把元精據為己用,令邪極宗一代比一代強大,獨步武林。噢!現在可張眼哩!」   徐子陵虎目猛睜,石青璇正把帽子蓋在束成髻子的秀髮上,完成男裝的打扮,還是一身遠行的裝束。   她醜惡的鼻子消失無蹤,但肌膚變得粗糙黝黑,不過縱是如此,她仍是可美得令人屏息。   不知是否因特別留心和對比的關係,份外感到她脊樑挺真的嬌巧鼻子,令她更是貴秀無倫,完美無瑕。   她的美麗是冷漠和神秘的,這或者是由於她似是與生俱來的清傲,使人不敢親近,但又渴望得到她的垂青;加上先前的印象,徐子陵敢肯定這風格獨特,言詞大膽的美女,絕不遜色於師妃暄或婠婠那級數的絕世佳人。   石青璇微笑道:「為甚麼目不轉睛的盯著人家,是否覺得青璇變醜了!」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小姐該讀到我心內的話。嘿!罷才你說的話假如屬實,那邪極宗早該遠遠超越陰癸派,為何實情卻非如此。」   石青璇歎道:「真正的情況複雜異常。先告訴我,你準備到那裡去?」   徐子陵說了後,石青璇欣然道:「我們將有兩三天同路而行的時光,抵達大江後,你過江南下,我則坐船西去,在途上再說好嗎?」   徐子陵怎想得到會忽然多出一位女伴來,不過和這美人兒相處的每一刻,都是會令人畢生難忘的美麗經驗,點頭微笑道:「小姐若不介意,我們立即起行趕路。」  ****************************************************************************   駱馬湖位於山東第一大湖微山湖東南處,被泗水貫通串連。   駱馬湖水闊天空,一望無際,碧波蕩漾,漁產和水產物豐富,盛產鯉魚,鯽魚、青魚和蝦蟹;水產物有菱角、鮮藕、蒲口草等。   每逢天氣良好,漁舟出沒在煙波中,迎棹破浪,鷺翔鷗飛,風光迷人。   駱馬幫的根踞地下邳城在駱馬湖西北方十多里處,乃泗水、沂水、汴水三大水系交匯的要塞,重要處尤勝在只是大半天船程,位於汴水上游的彭城。   交通的便利,使下邳成為駱馬湖和微山湖間的轉運站,緊扼全區的水道往來,為下邳帶來大量的貿易,更使駱馬幫肚滿腸肥,聲勢壯大。   與契丹馬賊的結盟,正提供駱馬幫主一個擴展影響力和野心的機會。   寇仲與洛其飛和十名手下扮成來這有漁米之鄉稱謂的駱湖區購糧的商旅,安然進入下邳。   為他們打通關節的是當地的糧油巨賈沈仁福,他一向與彭梁幫關係密切,雖與駱馬幫表面亦保持交情,暗裡卻對都任的苛索無度,恃強橫行非常不滿。洛其飛的消息情報,便是從他而來。   沈仁福乃精於計算的生意人,本不願捲入地盤的紛爭去,可是都任與窟哥的結盟,卻令他忍無可忍,皆因他親弟一家的男女老幼,均命喪於窟哥手上,仇深似海。   但最重要的是他對寇仲的仰慕和信心,於是一說即合,決意全力助寇仲對付都任和窟哥。   寇仲與洛其飛抵達沈府後,三人隨即在密室內舉行會議。   沈仁福個子魁梧結實,頭髮呈鐵灰色,自信而隨和,透亮的寬臉上有對明亮的眼睛,長著濃密的鬍鬚,年紀在四十許間,予人精明果斷又敢作敢為的印象。   客氣過後,沈仁福介紹形勢道:「得到窟哥的支援後,都任大事招兵買馬,準備大展拳腳,弄得附近各鄉城人人自危,怕他和窟哥聯同四出殺人放火,攻城掠地。」   寇仲皺眉道:「窟哥只得區區數百馬賊,為何都任卻像多了個大靠山似的?」   沈仁福歎道:「在仲爺眼中,窟哥當然是個全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在附近一帶,誰不聞契丹馬賊之名而色變。若再加上窟哥留在沿海附近的賊眾,其人數可達千餘之多。這些契丹馬賊人人武技高強,好勇鬥狠,馬上功夫更勝人一籌,兼且來去如風,除了曾在仲爺你手下吃過大虧外,從來都是所向無敵。現在多了都任給他提供消息和根據地,確是如虎添翼,使我們人人自危,只望仲爺能出來主持正義,為被殘殺的人報仇雪恨。」   寇仲從容道:「沈老闆放心,只是令弟全家被害一事,我已不能坐視,必教這群惡賊永遠回不了家鄉。不知窟哥現在何處落腳,都任總不敢引狼入室,與窟哥共被同眠吧!」   沈仁福見寇仲如此給他面子,感激得差點下淚,拜謝一番後道:「窟哥與手下藏在下邳西面十多里澤山山腳的一個牧場內,等候應召而來歸隊結集的其他馬賊,至於他和都任有何圖謀,小人仍未探到甚麼消息。」   寇仲伸個懶腰,吁出一口氣道:「沈老闆知否駱馬幫中,誰人對此次結盟反對得最激烈呢?」   沈仁福想也不想的回答道:「當然是二當家『小呂布』焦宏進,此人英雄了得,甚受萬眾愛戴,卻深為都任所忌。此次結盟,都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針對他而發。自反對結盟不果後,焦宏進晚晚流連青樓,借酒消愁,照我看他已萌生去意,否則說不定會給都任害死。」   寇仲大喜道:「呂布不愛江山愛美人,希望小呂布長進一點,我們從他入手,說不定可不費一兵一卒,將整個駱馬幫接收過來,那時可保證契丹馬賊死無葬身之所,而我們則多了一批訓練精良的戰馬,這個算盤打得響嗎?」   沈仁福欣然道:「小人和焦宏進頗有點交情,一切由小人安排使成。」   寇仲搖頭道:「沈老闆仍不宜出面,人心難測,誰都不知焦宏進會如何反應,其飛有甚麼提議?」   一直旁聽不語的洛其飛同意道:「沈老闆可以不出面當然最好,但怎樣才可與焦宏進秘密接觸?」   寇仲微笑道:「這個由我見機行事。他最愛到甚麼地方去,我便到那裡和他見面。若他不肯助我,順手一刀把他宰掉,然後才輪到都任。」   他的口氣雖大,但沈仁福和洛其飛只會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   比起任少名和李密,都任該算是甚麼東西呢。   想了想,寇仲向兩人道:「既然誰都不知道都任和窟哥下一步會怎樣做,我們索性幫他們個大忙,散播點謠言,好使附近各城人心惶惶。那一旦我們幹掉都任後,人人都會加倍感激,這麼用幾句話就可把人心買回來,哈!還有比此事更划算嗎?」   兩人點頭稱善,暗忖果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這樣的計策都可給他想出來。   寇仲沉吟道:「謠言必須合情合理,不若就說,呀!沈老闆,還是你熟悉一點,附近的人最怕是甚麼呢?」   沈仁福恭敬答道:「都任一直有意奪取微山湖旁的留縣和沛縣,那他就可在微山湖旁取得立足的據點,從而攻取微山湖附近的各大鎮,謠言可否在此事上做功夫?微山湖北通昭陽、獨山、南陽三湖,首尾相接,猶如一湖,一旦落入都任手內,整個山東的經濟命脈都會在都任控制之下。」   洛其飛道:「要取微山湖,必須先奪彭城,所以我們只要訛稱都任要進攻彭城,其他人可憑想像推測到他的野心和大計。」   寇仲發噱道:「此事愈說愈真,連我都有點相信哩!不若再加鹽添醋,說會由窟哥打頭陣,以報為我所敗之辱,所以會見人便殺,如何!」   兩人同時叫好。   寇仲笑道:「老都老窟兩位大哥啊!看你們尚餘多少風光的日子吧?」   沈仁福一臉興奮的道:「為仲爺辦事份外痛快,小人現在立即去依計而行。」   寇仲道:「且慢!謠言的散播最好由外而內,那都任想查都查不到,你派人立即到附近城鎮…。咦!不若改為向水道上來往的商旅做功夫,消息會傳播得更快更廣。」   沈仁福領命去了。   寇仲再伸個懶腰,向洛其飛道:「你查查我們的小呂布爺會去那間青樓打滾,我睡醒覺後便去找他摸著酒樓底談這筆生意。」   又打個「呵欠」,嚷道:「倦死我哩!」 第十二章 事有湊巧   黃昏。   徐子陵的岳山和石青璇扮作父子,來到歷陽西北的另一大城合肥,離長江尚有兩天路程,那當然是以他們迅快的腳程計算。   此城乃江淮軍的領地,但豎起的卻是輔公佑的旗幟而非是杜伏威。   合肥城外的鄉縣,到處均是田野連綿,秧苗處處,鮮黃青綠,一望無盡,令人心神清爽。   繳稅入城後,長江流域迷人的水鄉景色,更令他們賞心悅目。   街道均以青石板或磚塊嵌砌,古意盎然,房子小巧雅致,粉牆黑瓦,木門石階,樸實無華,在這戰火連綿,廢墟千里的時代,份外令人看得心頭寧和。   穿過一道窄窄長長,兩旁密密麻麻排列著尋常人家的裡弄後,在途中沒有說過半句話的石青璇笑道:「我本打算吃過晚飯後立即離城,那明天將可趕抵大江,不知如何入城後忽然生出懶倦之意,現在只想投店休息,夜後再出來趁趁熱鬧,徐兄意下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趕路也不在乎這一晚半晚,況且我們實在要好好睡他一覺,故此全無異議。」   兩人遂在附近覓得一間乾淨素雅的客棧,要了兩間比鄰的房子,各自到澡房沐浴梳洗,然後聯袂到城中熱鬧處用漫。在菜館一角坐好後,由石青璇點兩味齋菜,他們的話題再回到邪極宗一事去。   石青璇不想被鄰桌的客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坐到徐子陵身旁,背向其他人,親熱地湊近他耳旁道:「問題出在從沒有人能從舍利得到任何好處,但卻成了邪極宗歷代宗主臨終前一個傳統,把精氣注進舍利內去,到向雨田,除了因橫死者不能履行此事外,共有十一位宗主對舍利獻出元精。」   徐子陵心中湧起不寒而慄的感覺,暗忖邪派中人的行事,確是詭異難測。   石青璇續道:「到向雨田時,才出現轉機。向雨田是首位悟通如何借舍利修練魔功的人,使他成為排名尤在祝玉妍之上的邪派絕代宗師,可惜過不了『道心種魔大法』這一關。臨終前,他分別把如何憑舍利練功的秘法告訴四個有弒師之心的劣徒和陰癸派的祝玉妍,另外則把『邪帝舍利』托魯大師藏在秘處。最妙是他故弄玄虛,使尤鳥倦等誤以為『邪帝舍利』已交予祝玉妍,而祝玉妍則相信它落在四人手上,這引來的後果可以想見。」   當然是鬥個你死我活,而尤鳥倦等則以慘敗收場,不敢露面,此計確是邪門狠辣,可知縱使向雨田性情大變,仍非是甚麼菩薩心腸,且隱含懲戒惡徒的心意。   石青璇續道:「紙終包不住火,到兩方面的人都知道『邪帝舍利』是在魯大師手上時,雙方已結下深仇。」   徐子陵不解道:「為何此事會牽連到小姐身上?」   石青璇歎了一口氣道:「我可否暫時賣個關子,暫且不說。」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既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不過我們明天便要分手,小姐是否還有事吩咐呢?」   石青璇搖頭道:「不是明天分手,而是今晚。」   徐子陵為之愕然。  ****************************************************************************   寇仲歇過午息,單人匹馬的來到下邳城最熱鬧的大街上,興趣盎然的四處溜躂。   為了掩人耳目,他沒有攜帶終日和他形影不離的井中月,且扮作風流公子的樣兒,充滿紈褲子弟的味道。   街上不時見到一群群身穿藍色勁服的武裝大漢走過,一副橫行霸道的樣子,正是駱馬幫的幫眾,但並沒有惹事生非。   在這戰亂的時代,人民就是人力物力的來源,都任約束手下,是常規而非例外,否則人民跑了,城市將成廢墟。   華燈初點下,街上人車爭道,除了規模較小,其熱鬧可媲美洛陽的天街而不遜色。   睡了近三個時辰,寇仲的體力精神回復過來,精力充沛,恨不得找幾個惡人來揍揍。暗忖若有徐子陵在旁笑語閒聊,說幾句粗話,會更是寫意。   餅了兩個街口,他在一所招牌寫著「小春光」的青樓外停下,接著深吸一口氣,才大搖大擺裝出內行人模樣的走進院門。   把門的大漢以為來了肥羊,忙把他引進款客的大堂。交由老鴇招呼。   寇仲擺足款子,巧妙地讓對方認為他是外地來做生意的大豪客,又隨手重重打賞,然後指名道姓要最當紅的秋月姑娘。   那叫青姨的老鴇臉有難色道:「大爺令趟真不巧哩!秋月今晚給另一位大爺約下了。不如讓秋蓉陪大爺吧!無論聲色技藝,她也不會遜於秋月的。」   寇仲把半碇金子塞進青姨手中道:「倒也不必著秋蓉來陪酒,但怎都要把秋月請來喝一杯,在下另有半碇金子是謝禮。」出手如此豪爽的貴客天下少有,青姨貪婪的眼睛立時放亮起來,但仍是猶豫難決。   寇仲湊到她耳旁提議道:「我純是取個意頭,不如這樣吧!你安排我到她陪客的鄰房去,只要聽到她傳過來的歌聲,可當還了心願,那半碇金子就算你的了」青姨暗忖世間竟有這麼一個肯花錢的傻子,欣然領他登樓。  ****************************************************************************   石青璇烏黑的「玉容」綻出一絲似若陽光破開烏雲的笑意,柔聲道:「你莫要多心,我只是改變主意,想從陸路回川。」   徐子陵點頭道:「好吧!飯後我們一道離開,能快點到巴陵去,更是理想。」   石青璇靜靜地瞧他好半晌後,輕輕道:「你的體型確是非常酷肖岳老,只是欠了他的霸氣和霸刀,你想不想扮得更似他一些?」   徐子陵淡淡道:「無論外表多麼肖似,動手時亦將無所遁形,所以不用多此一舉。」   石青璇抿嘴笑道:「我說的似一些,當然包括他的刀法和霸刀,你忘記他過世時人家是陪在他榻側嗎?」   徐子陵想得頭都大起來,道:「岳山和你該是怎都難拉到一塊兒的兩個人吧?」   從這個角度瞧去,見到的是石青璇側面的輪廓,如刀削般清楚分明,線條之美有若鬼斧神功,令人歎為觀止。尤其因易容膏粉掩蓋了她的冰肌肉骨,更讓徐子陵的心神集中到她靈秀的線條上去。   石青璇美目綻出深思緬懷的神色,玉唇輕吐道:「四十年前,岳老慘敗於天刀宋缺手下,負傷千里來見我娘,本只是打算在死前瞧娘最後一眼,但娘卻拚著真元損耗,以金針激穴之法保住他的性命,使他多活三十多年,但卻保不住他的武功。」   接著瞥徐子陵一眼,淡淡道:「為何那麼緊盯看我?」   徐子陵忙移開目光,尷尬道:「我聽得入神,自然而然便盯看你,你不喜歡的話,我不看你好了。」   石育璇露出一個小女孩般可愛的嬌憨神態,抿嘴笑道:「我是故意作弄你的,你和其他男子不同,無論人家扮得怎麼丑,你總像可發現些甚麼動人之處,現在青璇的肌膚又黑又粗糙,你看來作甚麼?」   徐子陵差點要捧頭叫痛,苦惱道:「你好像很怕別人欣賞你的姿容似的,但那已是個不能改變的事實。」   石青璇微笑道:「我是因娘的前車之鑒嘛,自懂事以來,我從未見過娘的笑容。不要岔開說別的事了,剛才我說到那裡?」   徐子陵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岔到別處,卻說成像老子才是罪魁禍首那樣。   不過他當然不會計較,答道:「你說到岳山保得住性命,但保不住武功…」   石青璇一拍秀額,輕呼道:「對!細節不提了,自我懂事後,岳老便在我們居住的幽林小比外結廬而居,我不時到那裡陪他,聽他說江湖的事,所以對他的事非常清楚。他閒來無事,就把他稱為『七十二候』的刀法著而為書,如果我轉贈給你,你連他的武功都可冒充哩!」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你可知岳山和祝玉妍有個女兒嗎?」   石青璇道:「那是岳老平生的一大憾事,初時他還以為祝玉妍對他另眼相看,情有獨鍾,豈知祝玉妍…唉!我不想說了。」   徐子陵抗議道:「這是你的習慣嗎?總在惹起人的好奇心,便不說下去。」   石青璇莞爾道:「終肯說實話哩,我最恨的就是你那事事不在乎不著緊的可惡態度,今次放過你吧!」   頓了頓後續道:「魔教中人,行事往往違反人情天性,像生兒育女這種倫常天道,他們也會視之為障礙。祝玉妍之所以會挑選岳山作一夜夫妻,皆因她本身討厭岳山,所以縱使發生男女的關係,也不虞會愛上對方,致難以自拔,你說這是否有乖天理?」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石青璇默然片刻後,輕輕道:「你替我把尤鳥倦和周老歎殺死,我就邀請你到我的小谷來,以真臉貌全心全意的為你吹奏一曲,這條件你感到滿意嗎?」  ****************************************************************************   來陪寇仲飲酒的秋蓉果然姿容不俗,且青春煥發,毫無殘花敗柳的樣子。   她見寇仲虎背熊腰,儀容俊偉,立即春情蕩漾,像蜜糖般把他黏著,施盡渾身解數,以討他歡心。   寇仲表面上雖然非常投入,但耳朵卻在監聽著隔鄰廂房「小呂布」焦宏進和秋月的對答。   此時秋月猜拳贏了,輪到焦宏進飲罰酒。寇仲心想該是時候,正要登門造訪,忽地一陣急劇的足音自遠而近,來勢洶洶,恐怕來意不善。   十多人的足音經房門而過,止於鄰房門外。   「砰」!   不知誰踢開房門,接著是焦宏進的聲音訝然道:「大當家!」   寇仲心中一震,知是都任來了,只不知甚麼事令他如此氣沖沖的,絲毫不給焦宏進情面。   一把低沉沙啞,帶著沉重喉音的男聲喝道:「其他人滾出去!」   焦宏進默然不語,秋月的足音離開廂房,忽重忽輕,顯是駭得腳步虛浮不穩。   房門關上。   「砰」!   都任拍台喝道:「告訴我,誰把我們進攻彭城的計劃洩露出去?」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心想又會這麼巧的,同時暗讚沈仁福傳播謠言的高效率。   焦宏進不悅道:「我不明白大當家在說甚麼?」   都任盛怒大罵道:「你不明白,那誰來明白,攻打彭城的計劃只有我們兩人知曉,但現在外面傳言四起,連我們聯軍攻打彭城的先後次序都說得繪影繪聲,若非是你口疏說出去,難道是我或窟哥嗎?你來告訴我吧!」   焦宏進沉聲道:「我焦宏進跟大當家這麼多年,何時說過半句謊話?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大當家不相信也沒辦法。」   一陣難堪的沉默後,都任猛地起立,連說了三聲「好」後,像來時般一陣風的去了。   寇仲幾次想出手,最後仍是打消念頭,因為若如此下手刺殺都任,便很難作出和平接收駱馬幫的部署。   倏地起立。   秋蓉剛驚魂甫定,又給他嚇一大跳,扯著他衣袖道:「客官要到那裡去?」   寇仲在她臉蛋輕捏一下道:「小心點兒,你給我乖乖留在這裡,不要去偷別的男人。」  ****************************************************************************   徐子陵點頭道:「我只能答應你盡力而為,想想吧!那晚在蝠洞迷宮,在那麼有利的條件下,仍給他們逃去,可知這兩個邪人是多麼厲害,小姐以後也應小心點。」   石青璇雙目異采漣漣,瞧他好一會後,露出編貝般雪白的牙齒微笑道:「你今天辦不到的事,不等若你明天辦不到,只要你肯答應就行。」   這時齋菜端來。   石青璇起箸夾起齋菜送到他的碗子去,道:「這一餐算是我為你壯行色,故由小妹請客,噢!真開心,自娘仙去後,青璇從未試過這麼開懷。」   徐子陵只好苦笑以對。   石青璇像想起甚麼似的道:「我差點忘記告訴你到川中找人家的方法,否則你真的會找一萬年都找不到。嘻!不知為甚麼,我發覺自己很愛捉弄你,看看你尷尬難過的樣兒。」   徐子陵還有甚麼話好說。   兩人你一箸我一箸,不片晌把台上齋菜掃個清光。   看看乾淨的碗碟,他們都有好笑的感覺。   石青璇搶著結賬後,來到街上,石青璇道:「你有沒有東西留在客棧?」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   石青璇道:「這麼夜,城門該已關閉,我們只有逾牆而出,你是否真的送我一程?」   徐子陵笑道:「這個當然!」   石青璇喜孜孜道:「那隨我來!」   轉身朝城西的方向走去。   徐子陵追在她身後,道:「你有很多事只說一半,是否該趁分手前說清楚點?」   石青璇搖頭道:「那些事都很煩,怎麼說都說不完,遲些你來找我再說好嗎?你還是第一個被邀請的客人呢。」   徐子陵皺眉道:「我恐怕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無法分身啊!」   石青璇漫不經意地微聳香肩道:「當然是有空才來。」   徐子陵正要說話,驀地健馬狂嘶,一輛馬車在對街緊急停住。   「轟」!   車頂破開,一道人影從廂內沖天而起,落在兩人身後,聲勢驚人至極點。   徐子陵和石青璇交換眼色,都不知發生甚麼事。   「『霸刀』岳山,竟然是你!」   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心中暗叫冤柱。   耳中傳來石青璇的聲音道:「不用怕,是你的老朋友左遊仙,我說一句,你說一句,明白嗎?」說罷趁機走到一旁。   徐子陵緩緩轉過身去,依著石青璇的指示淡然道:「自長白一別,轉眼四十多載,遊仙兄風采依然,實是可喜可賀。」  ****************************************************************************   寇仲推門而入。   焦宏進凌厲的目光朝他電射而來,聲音卻出奇地平靜,淡淡道:「你是誰?」   此人不負小呂布之名,長得英偉漂亮,高大勻稱,舉手投足,均顯示出他充滿自信。   寇仲淡淡一笑,在他對面坐下,道:「小弟寇仲,焦兄你好!」   焦宏進虎軀劇震,探手要拿放在桌上的連鞘大刀。   寇仲低喝道:「且慢!」   焦宏進手按刀把,卻沒有拔出來,壓低聲音道:「難道你只是來找我喝酒猜拳嗎?」   寇仲攤開兩手,以示沒有攻擊的意圖,哂道:「若我要殺人,剛才你的大當家便不能生離此地,對嗎?」   焦宏進冷靜下來,仔細端詳對方,點頭道:「為何你不動手?」   寇仲答道:「因為我要給點面子焦兄嘛。」   焦宏進一怔時,足音驟起,自遠而近,至少有數十人之眾,分從房外兩邊廊道傳來。   寇仲從容道:「都任要殺你哩!」 『卷二十一』第一章 劍罡同流   焦宏進一個翻身抽出大刀,彈離椅子,移到廂房望往後院的隔窗,尚未站穩,已怒吼一聲,往後彎腰仰身。   「嗤嗤」連聲,七、八枝勁箭在他後仰的臉門上方數寸間閃電掠過,插進廂房牆壁和樑柱去。   箭簇仍在晃顫之際,門外傳來的步音驟止。   「砰」!   房門被重重踢開,手持利器的大漢如狼似虎般二話不說衝入房來。   寇仲一聲長笑,學焦宏進般從椅子翻起,卻雙手握緊椅背邊沿,兩腳閃電後撐,在敵人斬腳前,正中當先兩人胸口。   胸骨碎折的聲音驚心動魄的響起,兩名大漢七孔噴血,兵器脫手,像被狂風刮起般往後斷線風箏地拋擲,把後面正向門口擁進來的大漢撞得人仰馬翻,骨折肉裂,倒下六、七個,沒有半個可以爬得起來。   尖叫聲在鄰房傳至。   寇仲雙足落地,同一臉憤然的焦宏進道:「讓我們引走敵人,免得他們誤傷無辜。」   身子往上騰起,破頂而出。   焦宏進聽得呆一呆,然後才循他撞破的洞口來到瓦面處。   寇仲正把埋伏在瓦面的箭手殺得狼奔鼠竄,紛紛從兩邊簷頂滾下去。   樓房和院牆間的空地滿是火把,喊殺喧天,但卻沒有人能直接威脅到他們。   焦宏進移到寇仲左旁,決然道:「焦宏進的命從此就賣斷給寇爺。」   寇仲扯他伏下,避過十多枝從地面射上來的勁箭,邊觀察形勢,邊笑道:「為何忽然如此錯愛?」   焦宏進心悅誠服道:「在這種情況下,仍能顧及無辜,宏進不跟寇爺還跟誰呢?」   寇仲哈哈一笑,伸手緊攬他肩頭一下,放開手道:「好兄弟!來吧!」   箭般貼瓦背竄下瓦簷,游魚地朝下方投去。   他的速度快至肉眼難察,兼之事起突然,敵箭全部射空,他則如虎入羊群,先迅電般奪過一枝長矛,接左挑右刺,見人便殺,守在那位置的參十多名敵人立時潰不成軍,四散奔逃。   焦宏進躍落地面,寇仲大喝道:「來!我們順手宰掉都任。」   敵人的援軍分由兩邊殺至,喊殺聲和樓房內姑娘的尖叫聲渾成一片,情況混亂至極點。   寇仲和焦宏進一先一後,朝前院大門處車馬彙集的廣場殺去。由於受院內建築空間限制,很難形成重重圍攻的局面,對人少的一方自是有利無害。   寇仲一馬當先,依沿樓而建的走廊硬闖,手中長矛化作千萬道閃電般的光芒,擋路者無一倖免,不是被掃得側跌出走廊的圍欄外,便是被挑飛拋後,撞在己方的人身上,確是威風八面,擋者披靡。   焦宏進的武功亦相當高明,大刀上下翻飛,砍翻多個追來的敵人。   「噗」寇仲的長矛像一道電光般掃打在一面盾牌上,震得那人連盾牌狼狽往後跌開,寇仲接又連消帶打,撥開兩枝刺來的長槍,但心中卻無絲毫歡喜之情,還大叫不妙。   此時他只差十多步,就可轉入正院大門入口處的小便場,豈知忽然從轉角間擁出無數刀盾手和長槍手,配合無間的截斷去路,先前攔路的烏合之眾則紛紛翻出圍欄,好讓生力軍來對付他們。   這批槍盾手人人武功不俗,至厲害處是訓練有素,兼具防守和強攻的優良能力,寇仲本來有如破竹的聲勢,登時化為烏有,變成逐寸逐分的爭道之戰。   後面的焦宏進立時壓力大增,在且戰且走中變成陷入重重圍困,浴血苦戰。   焦宏進厲叫道:「都任全心殺我,這是他的親衛槍盾團,人數達五百之眾,寇爺快走!不用理我,遲則不及。」   寇仲倏地退後,避過參枝疾剌而來的長槍,貼上焦宏進背脊,叫道:「要死便死在一塊兒。」銳眼偷空一掃,只見走廊的圍欄外除潮水般擁過來的盾手槍手外,尚有一重十多人的弩弓手,心叫不好,大喝道:「隨我來!」   「轟」!   寇仲硬是撞破牆壁,滾進青樓的迎客大廳去。  ****************************************************************************   左遊仙身量高佻,腦袋幾乎光禿,鬢角邊卻仍保留兩撮像鬍子般垂下的長髮,直至寬敞的肩膊處,形相特異。   他的年紀至少在六十過外,可是皮膚白嫩得似嬰兒,長有一對山羊似的眼睛,留長垂的稀疏鬚子,鼻樑彎尖,充滿狠邪無情的味道。   他身上穿的是棕灰色道袍,兩手負後,穩立如山,左肩處露出佩劍的劍柄,氣勢迫人。   他雙目射出深銳的目光,由上到下的打量扮成岳山的徐子陵,冷冷道:「當然不及岳兄可躲起來享清福,岳兄變得真厲害,連形影不離的寶刀也無影無蹤,又改了聲音,改變眼神,小弟雖有同情之意,但舊賬卻不能不算,只要你肯自斷右手,小弟可任你離開。」   接著向護送座駕的十多名躍躍作勢的江淮軍喝道:「你們給我清場,連自己都要滾得遠遠的。」   事實上,街上的行人早四散避開,躲往店舖和橫巷去。   徐子陵耳內響起不知藏在何處的石青璇的指示,忙啞聲一笑,雙目厲芒電閃,凝視兩丈外的左遊仙,淡然道:「左兄有輔公佑撐腰,難怪說話都神氣得多。換了我未曾修成『換日大法』之前,只憑你這句話,就要教你血濺十步之內,左兄是否相信?」   左遊仙臉色微變,眼中掠過半信半疑的神色,沉聲道:「小弟剛把『子午罡』練至第十八重功法,正苦於無人作對手,今趟與岳兄相逢於道左,可知必是道祖眷顧,予小弟如此試法良機。」   徐子陵的岳山假臉隨他面具後的肌肉帶動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而事實上他卻是以笑來拖延時間,淡淡道:「『子午罡』乃貴派『道祖真傳』兩大奇功絕藝之一,與『壬丙劍法』並列為鎮派秘技,不過自貴祖長眉老道創派以來,從沒有人能真正把子午罡完美融合的運用到劍法上去,左兄小心畫虎不成反類犬。只要給本人找到在配合上的任何一個小破綻,左兄的試法將變成殉法,莫怪岳某人不事先明言。」   左遊仙顯是毫無懷疑地把他當作真岳山,冷笑道:「想不到岳兄對敝傳的小玩藝有這麼深的認識,至於小弟的劍罡同流是否仍有破綻,正要請岳兄指點。」   「鏘」!   左遊仙寶劍離鞘,登時生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凜冽罡氣,發自遙指徐子陵的劍鋒處,既凌厲霸道,又邪異陰森。   徐子陵心中叫苦,從石青璇以聚音成線貫入他耳鼓的指示中,得知左遊仙乃邪派八大高手之一,當年排名尚在尤鳥倦之上。動起手來,自己只有全力出手保命的份兒,那時不「真相大白」才是奇跡。   幸好石青璇的聚音示音又到,聽畢忙運功針鋒相對的抗衡這元老級邪門高手的尖銳劍罡,並仰首望天,從容道:「現在是酉戍之交,左兄的子午罡該是氣流於心腎之交,看指!」   當他說到心腎之交時,左遊仙立即臉色微變,罡氣減弱參分。   「噗」!   兩人同時晃動一下。   徐子陵仰天啞聲大笑,發出一陣難聽之極的聲音,搖頭歎道:「左兄果然有點門道,神雖在心腎,罡卻周流於督脈,神氣分離,深得往復升降,借假得真之旨,左兄仍要以身試法嗎?」   左遊仙終於掩不住驚容,厲聲道:「你怎知敝派神氣分離之法。」   今次連隱於一側巷內的石青璇都大惑不解,不明白為何徐子陵只和對方作試探式的略拚一招,便像洞穿對方肺腑似的把握到中玄虛。左遊仙自然更是驚駭欲絕。   豈如徐子陵和寇仲均有只他兩個懂得的獨門秘技,就是能借入侵對手體內的勁氣,探測對方經脈的虛實,所以天下間點脈截脈的手法雖千門萬類,但卻沒有一種手法能瞞過他們。   罷才那一指他是故意在指風中暗藏微若游絲的螺旋勁,在敵人似知非知間鑽入對方經脈去,探察出敵情來。   那也是左遊仙劍罡同流的唯一破綻,就是神氣分離,使他在某一種形勢下,劍罡會出現斷層式的空隙,知情者自可利用這一良機,令他落敗。其中情況微妙至極點。   捫心自問,徐子陵自知沒有本領可逼得左遊仙露出如此破綻,但因從石青璇的指示中知此老道生性多疑,故以岳山的身份擺出吃定對方的姿態,好能從容「逃命」。   這時見左遊仙中計,忙依石青璇繼續傳入耳內的指示再來記軟的,好讓雙方均能體面地步下台階,冷哼道:「左兄與小弟的所謂過節,只是意氣之爭,左兄若對四十年前的舊事仍介懷在意,岳某人絕對奉陪,不過左兄該知本人的習慣,一旦出手,不死不休。」   左遊仙的臉容冷靜下來,狠狠盯徐子陵,好一會才像洩了氣般點頭歎道:「岳兄責怪得好!說到底我們總曾是朋友,只不知岳兄今次重出江湖,是否要找宋缺雪那一刀之恨?」   徐子陵冷哂道:「若非岳某人以宋缺為重,今天肯這麼低聲下氣,對你好言相勸嗎?」   左遊仙不知是否一向聽慣岳山這種說話方式,不以為忤的道:「理該如此!際此風雲四起之際,個人恩怨只是小事。岳兄有沒有興趣坐下來飲兩水酒,看看有甚麼可合作的地方。」   徐子陵淡淡道:「待我斬下宋缺的首級,再來找左兄飲酒慶祝。」   啞笑兩聲,飄逸瀟灑的轉身溜之大吉。  ****************************************************************************   尖叫四起。   罷從樓上逃下來的妓女賓客,見兩人破牆進入迎客大堂,怕殃及池魚,又往樓上逃回去,狠狽混亂,仿如末日來臨。   寇仲先彈起來,長矛連環掃劈,把從破洞追進來的敵人硬逼得退出去,正要乘勢殺出時,一群弩箭手從洞開的大門搶進來,焦宏進見勢不妙,掀翻置於迎客大堂一張以紅木和雲石鑲嵌而成的大圓桌,以作擋箭之用。   「篤篤」連聲,十多枝弩箭全射到桌面做的臨時擋箭牌去。   「砰」!   另一邊的後門被撞開,擁入無數以刀盾手和槍矛手為骨幹的駱馬幫眾。   寇仲迅速移到另一圓桌處,拋開長矛,兩手抓牢桌沿,先運功震碎桌腳,然後狂喝一聲,運起旋勁,平胸推出。   歷史再次重演,只不過把鐵鈸換上雲石桌面,聲勢威力則尤有過之。 第二章 時運輪轉   徐子陵與石青璇卓立一座小丘之上,後方遠處隱見合肥城的燈火。   石青璇微笑道:「我早猜到那妖道不敢動手。因為他只練至神氣分離而非神氣渾流的境界,絕勝不過你虛張聲勢的『換日大法』,何況你竟能知他神藏何處,氣歸何方?你怎會知道的。」   徐子陵然聳肩道:「那純是氣機接觸後的一種感應,探到他的心力集中在心腎時,罡氣卻在督脈處澎湃不休,蓄勢待發,玄妙異常。若非設身體會,真不相信有這種奇功,卻原來尚欠一點火候才臻達最高境界。」   石青璇露出緬懷回憶的動人神色,美眸深注覆蓋大地的夜空邊沿處,悠然神往道:「幸好青璇不會忘記娘所說的任何一句話,否則便不能助你渡此難關。左妖道名列邪派八大高手之七,武功尤勝榜末的尤鳥倦,你的武功雖高,但若和他硬拚,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   徐子陵動容道:「原來是你娘告訴的,她定非平凡之輩。」   石青璇露出引以為傲的神色,柔聲道:「娘當然是非凡之輩,否則尤鳥倦等不致要等到娘過身的消息傳出,才敢來奪取『邪帝舍利』。」   徐子陵很想問問關於她爹的事,但因屬對方私事,只好壓下好奇心,改而問道:「難道祝玉妍也不敢惹你娘嗎?」   石青璇傲然道:「這個當然。娘乃祝玉妍深切顧忌的人之一,否則魯大師絕不會宣稱把『邪帝舍利』交了給她啊!」   徐子陵動容道:「這世上除慈航靜齋的人和寧道奇外,竟尚有能教祝玉妍害怕的人,真令人意想不到,難怪那天我聽到以簫聲破去金環真的魔音時,隱隱感到那是克制祝玉妍『天魔音』的一個方法。」   石青璇驚異地瞥他一眼,點首道:「魯大師確是言不虛發,徐兄悟性之高,使人驚訝。」   接微微笑道:「娘並非靜齋和寧道奇以外的任何人,而是她根本出身自靜齋,是現任齋主的師姊。」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只懂拿眼瞧她。   石青璇向他作出一個罕有頑皮嬌俏的小女兒表情,習慣地賣個關子道:「就告訴你那麼多。唔!是時候分手了!別前讓青璇告訴你尋找幽林小谷的方法,可別忘記啊!」  ****************************************************************************   當焦宏進以為寇仲要重施故技,震碎圓桌的木腳架,擲出桌面以傷敵時,寇仲抓其中一桌之腳,單手把重達三、四百斤的雲石桌斜舉半空。   而由於雲石桌傾斜的角度剛好使兩邊重量平衡,所以他只需有足夠的承托力便成,一派舉重若輕的寫意樣子。   同時大喝道:「大當家請聽小弟一言,事實上我確是亂說一通,都幫主果是英明神武。」   一邊說話,一邊向從大門看進來瞧不見的角度往大門潛去,焦宏進只好緊追在他身後。   都任不耐煩的聲音傳來道:「我沒時間和你胡纏。」   寇仲暴喝道:「遲了!」   這一喝含勁發出,等若不同版本的「天魔音」,雖不能像祝玉妍般使敵幻覺叢生,卻可震得人人耳鼓發痛,既收先聲懾人之效,又蓋過都任作發射火箭的吩咐。   在門外蓄勢待發的數百駱馬幫眾在聞喝驚魂未定之際,寇仲掄起雲石桌從大門衝下門階,焦宏進則猛一咬牙,抱捨命陪君子的心情,追在他後。   以百計的火箭從院牆上的狙擊手和扇形布在廣場上的敵陣射出。   寇仲哈哈一笑,桌面降下,放在地上,把前方封個滴水難進,然後騰出雙手,向焦宏進喝道:「你左我右!」   「嗤嗤篤篤」之聲不絕如縷,九成以上的火箭不是射空,就是射在桌面上,其他從側射至的勁箭則給兩人分別侍候,刀打手撥,紛紛墮地。   擋過第一輪勁箭後,寇仲那敢怠慢,舉起雲石桌,掄上半空,殺往敵陣去。   敵方來不及掄箭上弓,雙方已陷進混戰的局面。   都任與十多名親信高手立在外院門處指揮大局,見狀色變喝道:「給我殺無赦!」   左右十多名高手同時衝出,加進攔截圍殺之戰。   寇仲愈舞動桌子,愈是得心應手。   起始時,他以為憑功力最多只可支持半柱香的時間,便要力竭棄桌。   到真正運行起來時,發覺只要趁桌子重量平衡的一刻,再借桌子本身的重量掄攻敵人,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而每一次攻擊後,可憑步法令桌子自然而然到達下一個平衡點,使他得到剎那喘息回氣的機會。   桌子到處,煞是痛快。   只見盾裂矛折,刀劍離手甩脫,被桌子邊沿砸到的敵人,那怕只是沾上點邊兒,無不骨折肉裂的拋擲翻跌,絕無一合之將。   焦宏進信心頓增,大刀使得虎虎生威,掩護他的後方。   此時敵方高手到了,一人凌空下撲,另一人趁焦宏進阻截向寇仲右方攻來的兩枝長矛,從寇仲左側閃入,手中雙斧一斬寇仲背脅,另一照頭頸劈下。   寇仲殺得興起,夷然不懼。   桌子先風車般上砸,騰空的手一拳轟向偷襲者臉門,拳未到,拳風先到,那人駭然欲退時,寇仲底下飛起一腳,靴尖點在對方小骯處。   上方和右面兩高手同時慘叫。   凌空來襲的給桌子掃個正,骨折肉裂的墮往遠處,持雙斧者則吐血仰拋,撞跌三個敵人。   桌子再度橫掃,迫開擁來的十多名刀盾手,但寇仲的真氣亦已見底,只有作最後的孤注一擲。   寇仲扭腰把桌子扯往右後側,接狂喝一聲,全力把桌子旋往外門的方向。   此時兩人殺至離外院大門不到二十步的距離,桌子到處,敵人駭然四散躲避,來不及的都被撞得橫飛仰跌,狼狽不堪。   寇仲和焦宏進知這是唯一逃命的機會,兩人閃電般追在急旋的桌子後,往外院門搶去。   都任等見勢不妙,欲趕來攔截,卻被己方潮水般湧向兩旁避禍的人硬逼開去,坐失良機。   「轟」!   桌子猛撞在緊閉的外院大門,桌與門同時破裂粉碎。   寇仲來自《長生訣》的真氣雖能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但由於損耗過急過鉅,每一下都是全力出手,補充不及,此刻已到油盡燈枯的惡劣境地,只能提起最後一口真氣,衝出門外。   焦宏進隨後撲出,見他腳步虛浮,大吃一驚,忙掠到他旁,探手扶著。   就在這危急存亡,生死一線之際,對街處和屋瓦頂上現出無數箭手。   兩人心叫我命休矣時,「嗤嗤」之聲響徹無人的長街,勁箭在他們上方和左右擦過,目標卻是從院門擁出來的追兵和高踞牆上的敵方箭手。   十多名盾牌手撲到街上,把兩人團團環護,其中一名大漢喜叫道:「二當家,我們來哩!」   焦宏進鬆一口氣,向寇仲道:「是我的人。」   最要都任命的失策,非是與窟哥的結盟,更非欲置焦宏進於死地,而是因寇仲的干預致錯失殺死焦宏進的機會。   在駱馬幫中,焦宏進是比都任更受尊敬和愛戴的人物,都任與窟哥的結盟,更進一步失去幫內的人心。事實上駱馬幫正徘徊於分裂的邊緣,所以都任才要先發制人。   寇仲散播的「真謠言」,等若替乾旱的枯葉和柴枝燃起烈火。駱馬幫是趁舊朝崩潰的形勢崛起的幫會,會眾多來自下層的市井之輩,帶有強烈的地方色彩。要他們縱容外人殘害鄉里同胞,是萬不容許的。   都任要與窟哥結盟,亦有他的苦衷。   無論他如何夜郎自大,也心知肚明鬥不過寇仲,唯一方法就是趁寇仲陣腳未穩前,借窟哥的復仇之心,大肆擴展勢力,至乎攻陷梁都,把寇仲新興的勢力連根拔起。打的本是如意算盤,只差未想過會反被寇仲動搖他的根基。   第一個知道都任要收拾焦宏進的人是奉寇仲之命在旁監視的「鬼影子」洛其飛。此人頗有智計和眼光,立即通知沈仁福,再由他向其他與焦宏進關係親密的駱馬幫頭領通風報訊,登時惹得群情洶湧,趕來反把都任和他的親衛兵團困在妓院。   此時形勢逆轉,寇仲和焦宏進被簇擁往對街處,人人歡聲雷動,高喊焦宏進之名。   焦宏進不知如何是好時,寇仲湊到他耳旁道:「先數他罪狀!」   焦宏進抓頭道:「甚麼罪狀?」   此時都任出現在正門處,似要強衝出來,寇仲忙大喝道:「放箭!」   眾人早躍躍欲試,只欠「上頭」的一聲命令,且還有點懾於都任的餘威,聞言立即千箭齊發,射得都任等抱頭鼠竄退回院內。   眾人又是一陣震天歡呼,盡情發對都任的不滿。   都任的驚喝聲傳出來道:「焦宏進欲叛幫自立,你們……」   寇仲大喝道:「閉嘴!都任小兒你可知自己有三大罪狀,再不配為本幫幫主。」   都任厲喝道:「你究竟是誰,竟敢混進我幫來扇風點火?」   寇仲暗踢旁邊的焦宏進一腳,後者忙大喝道:「都任你不要岔到別處去,你的第一項大罪,就是勾結契丹馬賊,殘害同胞。」   在場的過千駱馬幫眾齊聲喝罵,都任連辯駁都辦不到。   眾人情緒激烈至極點時,焦宏進已無以為繼,寇仲連忙教路。   焦宏進精神大振,氣勢如虹的大喝道:「第二項大罪,就是不分是非黑白,陰謀殺害本幫兄弟。」   眾人又是喊殺震天,把都任的叫聲全掩蓋過去。   焦宏進湊向寇仲道:「第三項大罪是甚麼?」   今次輪到寇仲抓頭,他隨口說出三大罪狀,只因覺得三大罪狀說來口響些兒,當時那有想過是那三項罪狀。   周圍的幫眾都代他兩人肉緊急,感同身受,偏是愈急愈想不到,在呼喊聲逐漸歇斂之際,忽然沈仁福的頭從人叢探進來道:「第三項罪將就點便當是損害本幫聲譽吧!好嗎?」   焦宏進雖覺得這或許算不上是甚麼嚴重罪行時,寇仲腦際靈光一閃,狂叫道:「第三項罪就是為逞一己之私,竟想放火把小春光無辜的姑娘賓客燒死,此事鐵證如山,受害者請立即揚聲,否則我們便……嘿!沒甚麼!」   他本想說「否則我們便不來救你們」,幸好懸崖勒馬,沒有變成見死不救的惡人。   小春光主樓上的「受害者」立時高聲發喊,紛紛指責都任。   寇仲見時機成熟,大喝道:「兄弟們!由今天開始,焦宏進才是我們幫主,焦幫主萬歲!」   一時「焦幫主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寇仲再喝道:「院內的人聽,只要你們棄械投降,焦幫主一律不追究,大家仍是好兄弟。」   話聲才止,院內街上立即肅然靜下,只餘火把燃燒和呼吸的聲音。   不知院內誰人先擲下兵器,接當叮聲不絕,誰都知都任大勢已去,地位不保。   寇仲長笑道:「都任小兒!還不滾出來受死!」   都任狂喝一聲,持矛衝出,朝焦宏進立身處直撲過來。   「嗤嗤」聲響個不絕,以百計的勁箭像雨點般向他射去。 第三章 適逢其會   日夜趕路兩天後,徐子陵終抵久違了的大江。   寬闊的江面上出奇地不見片帆只船,惟見江水滔滔,自西而東,滾流不休。盡避是長江這樣的大河,當然難不倒徐子陵,不過他並不急於渡江,遂順道往上游掠去,希望找到江道較窄處,好省回點氣力。   日落西山下,夕陽的餘暉照得江水霞光泛彩,有種淒艷的美態。   閉了一個彎後,上游四、五里許處赫然出現一個渡頭,沿岸尚泊有九艘中型的帆船,飄揚書有「長江聯」的旗幟。   徐子陵好奇心起,暗忖長江聯不是由鄭淑明當家,以清江、蒼梧、田東三派和江南會、明陽幫等為骨幹的聯盟嗎?為何會在此聚集。   心念電轉間,他腳下跑了兩里多路,穿過一片疏林野樹,登上一個小丘頂,把長江聯於渡頭方面的活動,盡收眼底。   大地逐漸沉黑下去,九艘帆船都沒有亮燈,透出鬼祟神秘的味道。   忽然上游處有艘大船從河彎處轉出來,全速駛至。   徐子陵定神一看,心中登時打個突兀,因為這艘船他絕不陌生,是他和寇仲曾渡過一段時光,巨鯤幫幫主雲玉真的座駕舟。   他心中湧起很不妥當的感覺。  ****************************************************************************   寇仲挺坐馬上,從高處遙望星月下一片荒茫的平原林野、起伏的丘陵。   宣永和焦宏進分傍左右,後面則是十多名手下將領,泰半是來自駱馬幫的人。   小春光事變,都任慘死,消息傳出,窟哥聞風慌忙逃往大海的方向,希望憑馬快,能在被寇仲截上前,回到海上。   豈知寇仲胸有成竹,以擅於察探的洛其飛沿線放哨,精確地把握他撤軍的路向,又任他狂逃兩天兩夜,然後在這支孤軍必經之路上,集中軍力,蓄勢以待。   蹄聲響起,洛其飛策騎穿過坡下的疏林,來到寇仲馬前,報告道:「敵人終於捱不住,在十里外一處山丘歇息進食,好讓戰馬休息吃水草。」   寇仲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照其飛猜估,這批契丹狗賊是否仍有一戰之力?」   洛其飛答道:「契丹狗賊雖成驚弓之鳥,但他們一向刻苦耐勞,縱是慌惶逃命,仍散而不亂,陣勢完整,兼之專揀平原曠野趕路,一旦被截,亦可憑馬快突圍。」   寇仲點頭讚道:「其飛所言甚是,今次我們雖仗熟識地形,人數士氣均佔盡優勢,故勝券在握。但如何可攫取最大的戰果,把我們的傷亡減至最低,這才化算得來。」   焦宏進以馬鞭遙指後方十里許高山連綿處,道:「飛鷹峽乃到大海必經之路,我們只要在那布下伏兵,保證可令窟哥全軍覆沒。」   寇仲笑道:「窟哥雖不算聰明,卻絕不愚蠢,且行軍經驗豐富,當知何處是險地。」   洛其飛點頭道:「少帥明察,窟哥一夥本有餘力多走十來里,卻在這時間歇下來休息,自是要先探清楚地理形勢,才決定究竟應穿峽而過,還是繞道而行。」   宣永皺眉道:「假若他們繞道而走,由於他們馬快,可輕易把我們撇在後方,那時沿海一帶的鄉鎮可要遭殃哩。」   寇仲搖頭道:「他們是不會繞道的,因為能快點走他們絕不會浪費時間,我們一於來個雙管齊下,不在飛鷹峽布下一兵一卒,只在他們後方虛張聲勢,扮作追兵殺至的情景,令他們在得不到充份休息的劣況下倉皇逃命。」   焦宏進愕然道:「那我們在甚麼地方截擊他們?」   寇仲斷然道:「就在峽口之外,那時窟哥的心情剛輕鬆下來,人馬亦均洩氣,我們就給他來個迎頭痛擊兼左右夾攻,只要把他們趕到峽內去,這一仗我們將可大獲全勝。」   接微笑道:「不把窟哥生擒活捉,怎顯得出我寇仲的本領。」  ****************************************************************************   巨鯤號燈火熄滅,緩緩靠近。   待雲玉真的座駕船貼近長江聯的其中一艘戰船,兩船距離縮窄至三丈許時,十多人騰身而起,落在雲玉真的座駕船上。   此時徐子陵剛從水內探出頭來,伸手抓住船身,五指硬是嵌進堅固的木壁去,就那麼附在那。   巨鯤號移離江岸,拐彎掉頭,其他戰船紛紛開航緊隨。   甲板上戒備森嚴,即使以徐子陵的身手,亦無把握能瞞過對方的耳目潛進船艙去,也犯不冒這個險。   他把耳朵貼在船壁,功聚於耳,聽覺的靈敏度立時以倍數提升,把船內諸人的足音說話,甚至粗重點的吸氣喘息,戰般破浪的異響,均一絲不漏的收進耳。   徐子陵閉上眼睛,心神在這個純粹由聲音組成的天地搜索目標,當他聽到鄭淑明和雲玉真熟悉的語聲時,自然而然地把其他聲音過濾排除,等若眼光集中凝注於某一物件時,其他景象會變得模糊起來般。   他們該是進入艙廳的位置,由於徐子陵對巨鯤號的熟悉,腦海中毫無困難的勾劃出她們在廳內分賓主坐下,而雲玉真的心腹俏婢雲芝以香茗奉客的情景,都有如目睹。   幾句場面話說過,雲玉真轉入正題道:「今趟得貴聯與我大梁結成盟友,攜手合作,朱粲朱媚父女,授首之期將不遠矣。」   徐子陵心中恍然,自稱「迦樓羅王」的朱粲和其女「毒蛛」朱媚,一向恃勢橫行,無惡不作,無可避免地威脅到長江聯的存在,故不得不向勢力漸從長江以南擴展至江北的蕭銑投靠依附,以對抗朱粲父女的迦樓羅國。而雲玉真正是穿針引線之人,說不定是在洛陽時談妥的。   暗忖這等事不聽也罷,正欲離去時,鄭淑明道:「雲幫主說要借敝聯的力量清除幫內叛徒,事情當然是非常嚴重,可否指示清楚,使我們能效犬馬之勞。」   徐子陵心中劇震,立即把握到卜天志在與雲玉真的鬥爭中正落在下風,陷身險境。  ****************************************************************************   蹄聲轟傳峽谷,愈趨響亮,使本已繃緊的氣氛更為凝重。   藏在一片長於山坡密林內的寇仲卻是出奇地平靜,因整個戰場都在他掌握之內,一切都依他的擺佈進行和發生,無有例外。   他以前盡避曾向徐子陵侃侃談論「戰爭如遊戲」之道,但直至今夜此刻,才確切地體會到那種「遊戲」的奇異感受。   從將帥的任用到卒伍的徵募、選取和編伍,由訓練、旗鼓、偵察、通訊、裝備至乎陣勢、行軍、設營、守城、攻城,戰術的運用,均令他有與人對奕的感覺。   目標就是要作那最後的勝利者。   旁邊的洛其飛低呼道:「來啦!」   寇仲冷然注視,契丹馬賊現身峽口,風馳電掣的策騎奔上峽口外的古道。   果如寇仲所料,經過近十里急急有如喪家之犬的飛馳,又穿過險要的峽谷,敵人已是強弩之末,盡銳氣,速度上明顯放緩。   窟哥一向的戰術就是「來去如風」四字真言。打不過就溜,教人碰不他的尾巴。而他能縱橫山東,實與熟悉地理風土的「狼王」米放有莫大關係。   來到這人生路不熟的地方,窟哥等若有目如盲的瞎子,而米放則是引路的盲公竹。   米放之死,使窟哥只能循舊路退軍,再無他途,正好陷進寇仲的天羅地網去。   此時大半馬賊已走出峽谷,忽然前頭的十多騎先後失蹄,翻跌地上。   埋伏在兩邊新編入少帥軍的駱馬幫眾同聲發喊,在戰鼓打得震天劇響中,兩邊林內的箭手同時發箭,取人不取馬,契丹馬賊紛紛墜地,亂成一團。   接槍矛手隊形整齊的從兩邊分四組殺出,每組五百人,一下子就把敵人沖得支離破碎,斷成數截,首尾不能相顧。   埋伏在峽口旁的箭手則朝出口處箭如雨發,把尚未出峽的小部份敵騎硬迫得逃返峽內。   寇仲知是時候,大喝一聲,率領二百精騎從密林衝出,正面朝敵人殺去。   無論契丹馬賊如何強悍,馬術如何高明,在折騰了兩日後,兼且是新敗之師,士氣低落至極點,在這種四面受敵的情況下,終失去反擊的能力,四散奔逃,潰不成軍。  ****************************************************************************   徐子陵傾耳細聽,雲玉真冷哼道:「成幫立派,講的是仁義誠信,現在卜天志私通外敵,陰謀叛幫,不顧信義,是死有餘辜,絕不足惜。枉我這些年來對他照顧有加,把他提拔作只我一人之下的副手,可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這樣對不起我,從那方面說都饒他不過。」   一把低沉的男聲道:「雲幫主何須為這等奸徒痛心,卜天志伏誅在即,我們已依雲幫主之言,以一筆大生意為餌,誘他到菜子湖商議,到時以戰船快艇把他重重圍困,保證他要沉江底,便宜水中的魚兒。」   鄭淑明壓低聲音道:「卜天志知否雲幫主在懷疑他呢?」   雲玉真淡淡道:「當然不會讓他知道,我還故意委以重任,使他仍以為我像以前那麼信任他。今趟我特意不調動手下親信,交由貴聯出手對付他,更令他全無戒心。至緊要手腳乾淨,不留任何活口,那我更可趁卜天志的餘黨全無防備下逐一清除,免留無窮後患。」   鄭淑明道:「雲幫主放心,這只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只要給我們賺上船去,卜天志和他的人休想有半個能漏網。」   徐子陵聽得暗抹冷汗,又大叫僥倖。若非給他適逢其會碰上此事,卜天志的小命就要危乎殆哉。   船隊忽然減速,拐向右邊的一道支流,逆水北上。   目的地當然是雲玉真欲置卜天志於死地的菜子湖。  ****************************************************************************   寇仲在宣永、焦宏進、洛其飛等一眾手下將領簇擁中,巡視臣服於他軍力之下的戰場劫後情景。   這股肆虐多年的契丹馬賊,終被剿滅。戰利品除了近八百匹良種契丹戰馬,弓箭兵器無數外,尚有一批達三千兩的黃金。只是這批財富,足可重建半個彭城。   寇仲卻沒有自己預期中的欣悅。   橫遍野的情景他雖非初次目睹,但今次的戰況卻是他一手做成的。   他現在的反應純然是一種直接觸景生情式的反應,對四周死亡景象的感觸。   寇仲勒馬停定,凝視以極不自然姿勢扭曲於地上的三具契丹馬賊冰冷僵硬的身,不遠處尚有一匹馬。   其中之一該是背心中箭後從馬背摔下,頭部浸在一灘凝結成赭黑色的血液中,在晨光的照射下,本是充滿生命的肌膚呈現出噁心的藍靛色。   宣永等見他呆瞪地上的屍骸,只好在旁耐心等待。   寇仲苦笑道:「你們說是否奇怪,剛才我從未想過或當過他們是人,但現在見到他們伏荒野,又忽然記起他們像我般也是人,有他們的家庭、親屬,甚至日夕盼望他們返回契丹,關心他們的妻子兒女。」   宣永沉聲道:「少帥很快會習慣這一切,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軟點也不行!」   寇仲歎道:「我並非心軟,就算整件事重頭再來一次,我仍會絕不留情地把這些窮凶極惡之徒殺得半個不剩。只是人非草木,總會有些感觸罷了。」   此時手下來報,找不到窟哥的屍身。   寇仲冷哼道:「算他命大!收拾妥當後,我們立即趕返下邳,下一個目標該輪到李子通的老巢東海郡啦!」   眾將齊聲應命。   寇仲催馬便行,忽然間,他只想離得這橫遍野的戰場愈遠愈好!  ****************************************************************************   菜子湖遠比不上在東面不遠處的巢湖的面積,且形狀很不規則,但風光之美,卻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   此時他從雲玉真的巨鯤號轉移到鄭淑明的戰船上,躲附在吊於船身其中一艘小艇的船底下,欣賞水清浪白,映碧盈翠的湖上風光。   巨鯤號和長江聯的戰船,分別駛往預定包圍截擊的藏船地點,只餘鄭淑明這艘藏滿高手的帥船往赴卜天志之約。   湖上帆影翩翩,如行明鏡之上。   岸邊碧油油的山色融入清澄的湖水,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湖水染綠山色,還是山色染綠湖水,再加上蕩漾於湖面煙霞般的薄霧,更是疑幻疑真,似是一個錯失下闖進了平時無路可入的人間仙界。   半個時辰後,船速漸減。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內勁透過艇身,傳入吊索。   吊索寸寸碎裂。   小艇往湖水掉去時,徐子陵翻進艇內。   「蓬」!   小艇降落湖面,只下沉尺許,便在徐子陵腳勁巧控下回復平衡。   敵船喝喊聲起,但一切都遲了。   漿櫓提起又打進水,小艇像箭矢般越過母船,超前而去。   里許外處卜天志的戰船正緩緩來會。   徐子陵迎風挺立,一邊操舟,一邊縱目四顧。   恬靜的湖面水波不興,山湖輝映,碧水籠煙,清風徐來,使人心胸開闊,耳目清新,精神暢爽。   鄭淑明的驚呼從被拋後二十多丈的戰船甲板上傳來,嬌喝道:「徐子陵!」   徐子陵頭也不回的答道:「鄭當家走吧!江湖上的殺戮仍未夠嗎?結下解不開的仇怨,捲入別人幫派的鬥爭,於長江聯有何好處?」   再不理她,逕自催舟,迎向卜天志的帆船。   他幾可肯定鄭淑明必以打退堂鼓作收場,縱使長江聯有能力殺死他徐子陵,亦須付出沉重之極的代價,且要結下像寇仲那種近乎沒有人敢惹的勁敵,豈是區區長江聯承擔得起。   況且徐子陵的出現,可讓她向雲玉真作得交待,非是突然反悔。   在失去長江聯的支持後,雲玉真除了落荒而逃外,再無他法。   一場風波,勢將就這麼了結。 第四章 造化弄人   寇仲返回下邳後,尚未坐暖,已開始接見來自附近各城縣的頭臉人物,投誠者中不乏李子通的離心將領。   其中一個叫李星元的,年約三十歲,長得高大威武,不但是李子通的同鄉,還是下邳和東海間另一大城沐陽的守城將,他肯把沐陽拱手奉上,等若有半個東海郡落進寇仲的袋子。   寇仲大訝問故,李星元冷哼道:「李子通刻薄毖恩,用人論親疏而不論才具,眼光短淺,非是有大志的人。不過坦白說,星元本仍猶豫難決,可是手下諸將和商農領袖,由老至少,均一致贊成投奔少帥麾下,星元這才明白甚麼叫萬眾歸心。」   寇仲失笑道:「星元倒夠坦白,我就是歡喜你這種爽直的漢子,不知東海現況如何呢?」   李星元道:「東海郡現在由李子通親弟李子雲主理,絕不會向少帥投降,且糧草充足,一年半載也不會出現問題。」   寇仲皺眉道:「李子雲是個怎樣的人?」   李星元不屑道:「他除了懂得欺凌弱小,取民脂民膏外,還懂得甚麼?李子通正是知他有勇無謀,所以特派壞鬼書生童叔文作他軍師,此人極工心計,非像李子雲只是草包一個。」   寇仲饒有興趣的追問道:「為何星元喚他作壞鬼書生?」   李星元咬牙切齒道:「童叔文最愛自鳴清高,對人自稱他讀的是聖賢之書,學的是帝皇之術,終日仁義掛口,骨子卻貪花好色,不知敗壞多少婦女名節,連屬下的妻妾女兒都不放過,若非本身武功高明,又得李子通兄弟包庇,早給人碎萬段。」   寇仲心想這該是李星元離心的重要原因,不禁暗幸自己非是好色之徒,點頭道:「要得東海,此人該是關鍵所在;如能將他除去,李子雲挺惡也只不過一隻無牙老虎,星元有甚麼好提議?」   李星元臉露難色道:「東海沒有人比童叔文更害怕刺客臨身,所以不但出入小心,行藏詭秘,就連睡覺的房間都晚晚不同,要刺殺李子雲反為容易些。」   寇仲沉吟道:「星元來見我的事,李子雲是否知曉?」   李星元道:「童叔文雖在我處布下眼線,但怎瞞得過我,此行更是特別小心,他們理該還不曉得。」   寇仲喜道:「那就成啦!星元立即潛返沐陽,不動聲息,待我擬好全盤大計,才與你配合作出行動。」   李星元點頭答應,接眼中射出熱切的期望,道:「星元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少帥俯允。」   寇仲欣然道:「現在大家兄弟,有甚麼心事話兒,放膽說吧!」   李星元低聲道:「我希望少帥手下留情,不要禍及東海郡的平民百姓。」   寇仲啞然笑道:「這豈是不情之請,而是既合人情,又和天理。星元放心,若要殺人盈城才可奪得東海,我寇仲絕不為之,如違此誓,教我寇仲不得好死。」   李星元劇震拜跪,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寇仲忙把他扶起,約下聯絡的方法後,李星元匆匆離開。   他後腳才去,陳長林的前腳便踏進府門來,寇仲大喜出迎。   他現在最渴求的,就是人才。  ****************************************************************************   夕陽下,漁船緩緩泊往巴陵城外的碼頭。   扮成漁民的卜天志湊到正凝望城門的徐子陵耳旁低聲道:「子陵務要小心,蕭銑近年聲勢大盛,兼且財力豐厚,招攬了江南江北一帶數不清那麼多的高手,香玉山乃他的寵臣,又因曾成楊虛彥刺殺的目標,所以必有高手貼身保護。」   徐子陵在疤臉大俠的面具遮蓋下,那憂鬱但熾烈的眼神毫無變化,淡然道:「據志叔所知,有甚麼特別須注意的厲害人物?」   卜天志答道:「算得上是一等一好手的有五個人,首先是『大力神』包讓,此人的『橫煉罡』在大江流域非常有名,他從鐵布衫這種下乘的外家硬功,練至現在別闢蹊徑的上乘內家真氣,是南方武林津津樂道的一個練功奇譚。此人生性暴戾,仇家遍地,今趟肯投靠蕭銑,該是為了避禍。」   徐子陵心中暗念包讓的名字,沒有作聲。   卜天志續道:「第二個是『惡犬』屈無懼,此人原是肆虐粵東的馬賊,因惹怒宋閥的高手,千里追殺下僅他一人孤身逃出,不知如何會忽然成了蕭銑的人。他的凶名直追『大力神』包讓,擅長兵器是一對名為」玄雷轟」的大鐵錘,非常厲害。唉!能不動手,還是不動手的好。」   徐子陵冷然道:「誰人阻我接回素姐和她的孩兒,誰便要死!」語氣中自然而然透露出一往無回的決心。   卜天志知道勸說不會起任何作用,只好道:「另三個人雖及不上這兩者的名氣,但在南方均是響噹噹的人物,分別是『亡命徒』蘇綽,用的是鋸齒刀;『素衣儒生』解奉哥,三十八招掩月劍法,被譽為南方後起一輩中最佳劍手;至於最後一個『牛郎』祝仲,使的是齊眉棍,自創的牛郎一百零八棍,變化萬千,絕不可掉以輕心。」   漁船泊岸。   徐子陵一言不發,登岸入城。  ****************************************************************************   陳長林大步趨前,兩手探出抓寇仲的肩頭,眼中射出熱烈的神色,欣喜道:「當日我聽到寇兄和徐兄差點被王世充那忘恩負義的老賊加害的消息,立即趕返東都質問老賊,怎可對兩位恩將仇報,和他大吵一場,當然沒有結果,只好憤然離去,幸好不久後聽到你們在梁都以少勝眾,憑烏合之眾大敗宇文化及的精銳雄師,遂兼程趕來,不巧是寇兄剛離城,要等到今天才見到寇兄,子陵呢?」   寇仲咋舌道:「原來是你自己尋來的,我還四處打鑼般找你,長林兄真大膽,竟敢頂撞世充老鬼。」   直到此刻,他始知陳長林是個外冷內熱的好漢子。平時木訥寡言,但遇上看不過眼的事時,絕對義無反顧。更想不到他視自己和徐子陵為好友。   陳長林放開雙手,冷哼道:「王世充還不敢殺我,因為推薦我的人是夷老,一天他未真的當上皇帝,他仍沒有開罪整個白道武林的膽量,子陵兄呢?」   寇仲摟他肩頭,朝大堂走進去,邊行邊道:「小陵到巴陵去辦點事,長林兄來了真好,便讓我們為天下蒼生盡點力,長林兄則順便幹掉沈綸那畜牲以報毀家之恨。」   陳長林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  ****************************************************************************   徐子陵沿街不徐不疾的朝香玉山的大宅走去,巴陵風貌如昔,只是人更多了。   他的心境出奇地平靜,自踏進城門後,他一直以來對素素的擔心和渴望重見的期待,均因抵達目的地而擱在一旁,剩下的只有如何去完成目標,清楚而肯定,再不用花費精神到別的方面去。   要把素素母子弄出巴陵並不困難,問題只在如何去說服素素,那需要向她揭露殘忍的真相。   長街古道,樓閣處處,在巴陵城貫通南北的大道上,徐子陵步過重重跨街的牌坊和樓閣,一路回溯當日楊虛彥刺殺香玉山不果的舊事,終於抵達香府的大門外。  ****************************************************************************   書齋內,陳長林聽罷寇仲的話後,把手中香茗放到椅旁小几處,點頭道:「海上貿易絕不困難,只要有利可圖,商人會像螞蟻般來附,困難只是我們必須保證海域河道的安全。那我們必須有一支精良的水師,把領地的水道置於控制之下。」   寇仲同意道:「我也想過這問題,巨鯤幫的卜天志已約好率手下船隊依附小弟,聽他說只是五牙巨艦便有五艘之多,全是從舊隋搶回來的戰利品,其他較小的戰船二十多艘,貨船更是數以百計。」   陳長林精神大振道:「這就完全不同啦!最難得是忽然多出大批不怕風浪的老到水手,只要再給以水戰的訓練,改善舊戰船,因應水道形勢建造新艦,總有一天我們可雄霸江河,一統天下。」   寇仲一呆道:「你似乎比小弟更有信心。」   陳長林微笑道:「那是因為我對寇兄有信心嘛!刻下當務之急,是要徵召一批優良的船匠,先對舊船進行改裝的工作。待預備妥當時,我們可封鎖東海郡的海上交通,斷去東海郡與江都的海上連繫,那時東海只有捱揍的份兒,絕無還手之力。」   寇仲皺眉道:「那去找這麼一批船匠呢?」   陳長林拍胸道:「當然是小弟的故鄉南海郡,我們陳姓是南海郡的巨族,族人不是曾當舊朝的水師就是慣做海上買賣,且多與沈法興父子勢不兩立,只要我偷偷潛回去,必可帶回大批這方面的人才,為寇兄建立一支天下無敵的水師,那時沈法興父子的時日將屈指可數。」   寇仲拍台歎道:「得長林兄這幾句話,天下有一半落進小弟的袋子啦!」  ****************************************************************************   徐子陵過門不入,繞往宅後去,心中暗叫不妙。   憑近乎通靈的聽覺,他把握到香府外馳內張的形勢。   香府附近的幾座房舍,均布有暗哨,監視香府的動靜,反是香府本身死氣沉沉,像宅內的人早遷往他處,只餘幾點燈火。   徐子陵不禁大惑不解,因為眼前的佈局分明是個陷阱,還似是針對他而設的。照道理香玉山和他的關係仍未惡劣至如此地步,就算收到雲玉真的飛鴿傳書,尚未須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驀地連串劇烈的咳嗽聲,從牆內傳出。   徐子陵虎軀劇顫,此時他已尋得如何避過暗哨耳目的路線,從小巷貼地竄出,到達香府後院牆腳處,才貼壁翻入宅內。   果然素素虛弱的聲音從一座小樓的二樓傳來道:「把陵仲抱出去!快!」   徐子陵那還按捺得住,迅即扯下面具,騰身疾起,穿窗直入。   素素俯坐床上咳得昏天黑地,每咳一次,手上的巾子便多上幾點觸目驚心的鮮血。   憔悴的病容沒有半點血色,本是烏黑精亮的秀眸更失去昔日的輝采。   徐子陵撲往榻沿,手掌接到她背心上,真氣源源輸入,熱淚盈眶,哽咽道:「素姐!」   素素嬌軀一顫,奇跡地停止咳嗽,剎那間美眸回復神采,朝他瞧去,不能相信地叫道:「小陵!這不是真的吧?」   徐子陵強忍淚滴,搖頭道:「這一切應該都不是真的,我們實不該讓素姐離開我們身邊。」   素素雙目奇光迸射,探手愛憐地撫摸他英俊無匹的臉龐,像完全康復過來般平靜溫柔的道:「終於盼到你們回來啦!小仲呢?不過即使他因事未及前來,有你在這已令素姐心滿意足。」   徐子陵的心直往絕望淒苦的無底深淵墮下去,一切都完了,從輸進素素的真氣,他探知素素生機盡絕,當他的手離開她背心的一刻,就是她玉殞香消之時。所有熱切的渴望和期待,都被眼前這殘酷和不可接受的命運徹底粉碎,盡成泡影。   素素別轉嬌軀,無限溫柔地邊為他拭淚,邊道:「好弟弟不要哭,姐姐一直在盼你們來,現在好啦!你知否那乖寶貝喚甚麼名字?」   徐子陵瞧她嘴角飄出那絲充盈母性光輝的笑意,心頭卻似被尖錐一下一下無情地狂插,勉力收攝心神,輕輕道:「是陵仲嗎?」   素素歡喜地道:「這名字改得好吧?每次喚他,我都記起你們這對乖弟弟,將來他必定像你們那麼乖的。」   徐子陵差點要仰天悲嘯,熱淚再控制不住從左右眼角瀉下,淒然道:「為甚麼會這樣的,香玉山到那去了?」   素素玉容沉下去,輕垂螓首低聲卻肯定的道:「姐姐本早捱不下去,但為了等待你們來,才撐到這一刻,過去發生的事,讓它過去算了,姐姐走了後,小陵你給姐姐帶走陵仲,把他養育成像你們般英雄了得。姐姐是姓方的,他便叫方陵仲吧!」   徐子陵雙目閃過駭人至極的濃烈殺機,沉聲道:「香玉山究竟對你做過甚麼?」   素素凝望手上的血巾,淡淡道:「不要怪他,要怪就怪姐姐不信你們對他的看法,不懂帶眼識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以所能做到最冷靜的神態語氣道:「他在那?」   素素朝他瞧去,搖頭歎道:「他要姐姐給你們寫一封信,姐姐拒絕後,他對姐姐冷淡下來。唉!這些不提也罷。」   素素伏入他懷,柔聲道:「提來又有甚麼意思呢?姐姐能遇到你們,已感沒有白活。人生難免一死,遲點早點並沒有甚麼分別,姐姐現在很開心,死亦無憾。小陵!傍我敲響几上的銅鐘好嗎?」   徐子陵這才注意到榻旁幾上置有一座銅鐘,鍾旁放一根敲打的小銅棒。   徐子陵發出一記指風。   「噹」!   鐘的清音催命符的遠傳開去。   素素虛弱地道:「扶我坐好!」   徐子陵知她到了油盡燈枯,迴光返照的時刻。強忍心內無可抗禦的悲痛,扶她坐好,手掌不敢有片刻離開她粉背。   足音拾級而上。   素素向入門處勉力道:「小致不用驚惶,我的好弟弟來探我哩!」   一聲驚呼後,戰戰兢兢的小婢抱方陵仲出現在房門處,駭然瞧徐子陵。   徐子陵伸手道:「把陵仲給我,然後回到樓下去,但不可以離開,明白嗎?」   小婢給他凌厲的眼神一瞥,立即渾身抖擻,那敢不從,忙把嬰孩交給徐子陵,自己則腳步不穩的走了。   徐子陵把熟睡中胖嘟嘟的小陵仲送入素素懷抱,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緒,就像這不知親娘快要離他而去的嬰孩和他的血肉已連接起來。   素素美目深注到懷內的孩子去,俏臉泛起聖潔的光輝,愛憐無限的道:「你有兩個爹,一個叫寇仲,另一個叫徐子陵,娘曾想過嫁給他們,天下間只有他們才配作你的爹。」   徐子凌猛地省起劉黑闥請他轉交素素的玉『賀禮』,連忙取出,為她戴在腕上,心中又酸又痛的低聲道:「這是劉大哥托我送給姊姊的。唉!」   素素的美目亮起,摟小陵仲歡喜的道:「呵!是李大哥送的嗎?」   徐子凌知她誤『劉』為『李』,欲言無語。   素素呼吸轉速,喘道:「告訴李大哥,素素從沒怪過他。」   說罷嬌軀一軟,含笑而逝。   徐子陵出奇地沒有表現出任何激動,輕柔地把素素的身平放榻上,抱起好夢正酣,茫不知發生了骨肉分離的人間慘劇的小陵仲,撕下布條,把他紮在懷。   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每一個動作上。竭盡全力不去想素素的死亡。   樓外靜寂無聲,素素的消逝是那麼寧謐和令人難以覺察。   窗外廣袤深邃的天空嵌滿星星,似乎這人世間除去黑絲緞般的夜空,他受到打擊重創的破碎心靈,除素素的遺孤和她的死亡外,再無他物。   接他以棉被捲起素素的遺體,本要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悲嘯,以把所有絕望痛苦的悲愴情緒,盡渲洩於遠近的夜空去,可是為怕驚擾懷內小陵仲的美夢,他只能輕輕悲歎一聲,穿窗疾走。   當他把素素和小陵仲交給卜天志安置時,就是他回來的一刻。   香玉山必須以死來償還他欠的債。   驚告的煙花訊號箭在後方高空爆出朵朵光花,不過已錯失良機,本是天衣無縫的陷阱,因不能識破徐子陵的真面目,又因徐子陵的聰明機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宅內,使香玉山的卑鄙詭計終落得棋差一著。 第五章 探囊取物   寇仲忽然心驚肉跳,坐立不安,送陳長林上路後,回到名為「少帥府」的大宅,召來洛其飛問道:「有沒有徐爺的消息?」   洛其飛見他神色有異,搖頭道:「徐爺究竟到那去呢?屬下可派人去打聽。」   寇仲站起來在書齋內來回踱步,好一會才停下來歎道:「他到巴陵去,你知否蕭銑那小子的情況?」   洛其飛答道:「目下大江一帶,論實力除杜伏威、輔公佑外,便要數他,稱帝后蕭銑先後攻佔鬱林、蒼梧、番禺等地,並不斷招兵買馬,兵力增至四十餘萬之眾,雄據南方,兩湖之地無人敢攫其鋒。」   見他皺眉不語,忍不住必心問道:「少帥是否在擔心徐爺?」   寇仲心煩意亂的道:「我也不知自己在擔心甚麼,或者是徐爺,又或者是其他。唉!北方有甚麼新的動靜?」   洛其飛如數家珍的答道:「現在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竇建德與徐圓朗之戰,剛收到的消息,是徐圓朗的主力大軍不敵劉黑闥,損兵折將無數,看來時日無多,若給竇建德盡取徐圓朗的屬土,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又攻陷江都,我們就會陷進兩面受敵的劣局。」   寇仲閉上虎目,收攝心神,好一會才輕描淡寫道:「立即給我喚宣永和焦宏進來,我要在十日內攻下東海,否則我們的少帥軍只好解散了事。」  ****************************************************************************   漁舟泊岸,陳老謀和十多名巨鯤幫的精銳好手從隱伏的樹林中擁出來,發覺徐子陵捧素素的遺體,都為之愕然。   徐子陵像整個麻木似的,臉無表情的向陳老謀道:「有沒有辦法保住素姐的屍身,在不變腐壞前送至梁都?」   卜天志把剛醒過來的小陵仲接過後,交給本是預備沿途侍候素素母子的奶娘和小婢,欲語無言。   陳老謀伸手抓緊徐子陵肩頭,惻然道:「小陵要節哀順變,這事可包在我身上,就算一年半載亦不會出問題。我立即使人去採辦需用的藥物香料,弄妥後才出發。」   徐子陵親自把素素遺體安放在馬車上,再和卜天志和陳老謀走到一旁道:「你們在這弄妥素姐的事後,不用等我,立即依原定計劃趕往梁都,若我死不去,自會追上你們。」   陳老謀和卜天志是老江湖,只聽他的語氣,如勸之無用,只好點頭答應。   徐子陵強忍去瞧小陵仲的慾望,回到漁舟,轉瞬遠去。  ****************************************************************************   焦宏進道:「現在東海附近懷仁、琅琊、良城、蘭陵、沐陽諸城均向我們投誠,東海的陸上交通完全斷絕,若換了別的城市,早要棄械投降,可是東海郡一向以海上交通為主,故實質上還影響不大。」   寇仲向皺起眉頭的宣永道:「我們有多少可用之兵?」   宣永肅容道:「假設我們真可速戰速決,可盡起手上八千之眾,其中二千是騎兵,只是我們雖士氣昂揚,但在訓練和支援上仍是稍欠完善,所以嘛!嘿!」   焦宏進接口道:「李子雲有勇,童叔文有謀,兼且東海乃李子通的根據地,數年來不斷加強城防,以我們的兵力,短時間內絕無可能把東海攻陷,長時間則又非我們負擔得起;當務之急,該是鞏固戰果,集中精神在召募和訓練新兵上。」   寇仲道:「最好的訓練,就是戰場上的訓練,我的功夫就是這麼打打殺殺下練出來的。你們大可放心,我絕不會蠢得揮軍攻城,我們現在最大的缺點,就是兵力薄弱,根基未穩,擴張過速,不過這也正是我們的優點。李子雲乃好大喜功的狂妄之輩,而童叔文則自負智計,這兩個人加起來,恰是最理想的敵人,只要善加處理,勝利可期。」   宣永歎道:「少帥總是能人所不能,聽少帥這麼分析,雖仍未知究竟,但已令人充滿信心。」   寇仲然笑道:「關鍵處在沐陽的李星元,若我沒有猜錯,他該是童叔文派來的奸細,因為照道理他怎都該先採觀望態度,看看我們是否真有前途,才會來歸降。要知沐陽與東海齒相依,李子通若信不過他,怎肯讓他座鎮沐陽,至少李星元的親屬會留在東海,若他背叛,李子雲可把他的家人殺得半個不留,故此事必然有詐。」   焦宏進訝然道:「我還以為少帥對李星元完全信任,原來少帥心中另有打算,表面上卻一點看不出來。」   寇仲淡然道:「他最大的破綻,就是親自前來見我,從沐陽到這,來回最少要三天吧?際此大戰一觸即發的時刻,他怎能隨意抽身離開,又怎樣向李子雲交待解釋?哈!竟敢把我寇仲當傻瓜辦。」   洛其飛大喜道:「既是如此,我們該如何手?」   寇仲微笑道:「當然是來一招將計就計,引虎出洞哩。」心中卻無法按捺地浮起素素清美善良的玉容。  ****************************************************************************   徐子陵伏在瓦背暗黑處,凝視下方街上剛入城的車馬隊。   雲玉真的帥艦剛回來,現在極可能是被接往見香玉山,那他就可循找到這忘恩負義的卑鄙之徒。   際此三更半夜的時刻,街上寂靜無人,只有車輪與道路磨擦的響音,夾雜在馬蹄起落的嗒聲中,點綴了這長江大城的深夜。   徐子陵閉上眼晴,注意力全集中到那兩輛馬車擦地的音量上,迅快分辨出只尾後的一輛載人,另一輛則是空的,音量的輕重雖微,卻瞞不過他這特級高手。   他之所以會起疑心,皆因他清楚和瞭解香玉山的為人,其能得到素素芳心,全在他工於心計。如果可以這麼容易依從這些線索找到香玉山,是絕對不合理的。   卜天志的背叛,應使香玉山和雲玉真曉得奸謀敗露。現在他和寇仲已非昔日吳下阿蒙,誰人與他們結下深仇,都會是睡難安寢,香玉山豈能例外。   不過他也算厲害,看準徐寇兩人會不顧一切來找他,向他要人。於是布下天羅地網,又故意留下素素母子在羅網中作餌,使他遽然上釣。只是棋差一著,想不到他會易容而至,更看破他的卑鄙手段。   一計不成另計又生。   新的誘餌就是雲玉真。   徐子陵幾可肯定車上坐的是雲玉真的俏婢雲芝,而雲玉真根本沒有登車。   在數十名巴陵軍的護送下,車隊逐漸去遠。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靜伏不動。   到蹄聲輪聲都微不可聞時,兩邊風聲驟響,徐子陵心中大懍,定神瞧去,街心處多出兩個人來,身法迅如鬼魅。   高的一個背負長劍,腰板筆挺,三十上下,眉清目秀,作儒生打扮,蓄小鬍子,臉容冰冷,不用見面介紹都知這必是蕭銑新招聘的高手「素衣儒生」解奉哥,以一手掩月劍法,威震南方。   矮的那個手持長棍,當是「牛郎」祝仲,他與解奉哥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五短身材,寬額大耳,蒜頭鼻子,眉濃膚黑,驟眼瞧去,頗有實鄉農的感覺,留意下才看到他眼神凌厲,渾身霸氣,非是好惹的人。   徐子陵在剎那之間,從對方微妙的動作中,精確地把握到兩人的斤兩。   此時「牛郎」祝仲冷哼道:「玉山爺今趟似乎算錯,我早說那傢伙不敢到我們這來撒野的。」   解奉哥微笑道:「只要他聽得我們祝大哥在此,還不夾尾巴有那麼遠逃那麼遠嗎?」   祝仲失笑道:「拍我馬屁有啥用,省點氣力去侍候自以為不可一世的包讓吧!」   解奉哥不屑道:「他也配?我們回去吧!」   祝仲點頭道:「不回去難道在這繼續喝西北風嗎?那小子累得我們真慘,這兩晚沒一晚好睡的,現在怎都要找個標緻的娘兒暖暖被窩。」   浪笑聲中,兩人展開腳法,迅速遠去。  ****************************************************************************   宣永和洛其飛離開後,焦宏進獨留下來,陪寇仲來到園子,這位少帥仰首凝視星光燦鋼的夜空時,焦宏進忍不住問道:「原來少帥打開始便看穿李星元的居心。但當時我們真的半點都不曉得,還以為少帥對他推心置腹,只需試一試他即可完全信任。」   寇仲木無表情的道:「若騙不過你們,怎能騙得倒他。唉!這也只是吹牛皮,當時我至少信了他九成,這李星元定是個一流的騙子,言詞懇切,音容俱備。他娘的!」   焦宏進這才知高估他,愕然道:「那少帥為何忽然又覺得他有問題?」   寇仲苦笑道:「今晚不知如何總有些心驚肉跳的不祥感覺,肯定是在某處出現問題。於是把這兩天的事逐一推敲,然後才想到問題出在這傢伙身上,若誤中奸計,我們必無倖免。」   焦宏進佩服道:「少帥果是非常人,故有此異能。」   寇仲岔開話題問道:「還有見秋月那美人兒嗎?她的歌喉挺不錯的。」   焦宏進不屑道:「不能共患難的女人見來幹嗎?」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貪戀美色的豈是創邦立業的人。夜啦!回去睡吧!明天將會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攻下東海後,李子通在北方的據點將盡喪落我們手上,那時我們說甚麼話,他只有恭聽的份兒。」  ****************************************************************************   徐子陵無聲無息的從簷下斜掠而下,朝正要進入大宅的解奉哥和祝仲勁箭離弦般投去。   啟門的數名大漢由於面對徐子陵奔至的方向,首先察覺,可是徐子陵的速度實在太快,在他們臉現駭容,張口欲呼,尚未傳出聲音前,徐子陵掩至解祝兩人身後丈許處,發動攻擊。   解奉哥和祝仲的反應完全在徐子陵意料之內,在勁風壓體下,左右竄開,好爭取反擊的空間與時間。   把門眾漢當然是巴陵軍中的好手,紛紛掣出兵器,力圖阻截。   徐子陵冷哼一聲,晃身避過當胸剌至的穿心一劍。「叮」!曲指扣在另一刀處。   持刀大漢觸電般退開,徐子陵如虎入羊群般殺進敵陣,在另一劍快砍上他右肩前,起腳踢中敵人下腹,震得那人拋跌遠方。   在剎那之間,他隨迅快和飄忽的步法,閃左避右,把門的七名漢子無一倖免的不是被拳打,就是應腳飛拋,重傷墮地。   縱使在仇恨驅使下,他落手仍是極有分寸,對手只傷不死。   院內一片昏沉,整個廣場只靠掛在主宅台階上大門前的一個巨大燈籠映照,若非有解奉哥和祝仲引路,表面看確難猜到香玉山會躲到這麼一所前後只有三進的中等人家的宅舍中。   叱喝連聲,宅旁左右各奔出十多人,往他撲來。   這可說是殺死香玉山的最佳時機,因為巴陵軍最厲害的人物,不是守在以雲玉真為餌的那個陷阱處,就該是往保護更重要的人物蕭銑。只要能解決正從後方追入門來的解祝兩大高手,他便有機會對付香玉山。   徐子陵一聲悲嘯,不進反退,剎那間嵌進解奉哥和祝仲兩人間的空隙去。   解祝兩人立時魂飛魄散。   他們重整陣腳,穿門追來時,已想過幾個會面臨的可能性,但都估不到他會改進為退。那絕非他們蠢至想不及此,而是因對自己的眼力和判斷過於自信。   任何人在疾衝的高速中,若要反向後退,必須經過換氣、減速、止沖三個階段,縱使是第一流高手,可使所有步驟發生在眨數下眼之間,但仍會有跡象可尋,那時解祝可立即作出應變。豈知徐子陵源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真氣,完全不依常理,順逆隨意,要退便退。   兩人的反應已是一等一的快捷,掩月劍和齊眉棍迎勢攻去,希望可憑聯手之力,把徐子陵拒於劍棍圈外,再部署攻勢。   徐子陵的背脊似是長了眼睛般,僅以毫之差前晃一下,避過祝仲的齊眉棍,待他招式使老,背脊硬撞在棍子中央處,螺旋勁沿棍湧攻,震得祝仲慘哼一聲,橫跌兩步,露出足夠的空間,使徐子陵閃過直刺背心的掩月劍,嵌到兩人間稍後少許的死角位置。   看似簡單輕易的一個動作,其中實包含極高明的戰略、智計和玄妙的絕藝,也決定瞭解奉哥和祝仲兩人的命運。   「砰」!   「蓬」!   徐子陵在解奉哥駭然避閃前,身子往他挨去,左肘重重擊在他脅下。   解奉哥掩月劍脫手甩飛,脅骨斷折,斷線風箏的橫拋一旁,重傷倒地。   徐子陵另一手閃電探出,抓祝仲試圖為解奉哥解圍匆急下掃來力道不足的一棍,扭身起腳,在拖得祝仲失去平衡時,左腳撐在他的小骯處。   祝仲被徐子陵以巧妙絕倫的手法抓到棍身時,已知大事不好,待要棄棍逃命,徐子陵的螺旋勁卻像只隨棍而來的魔手般把他抓個結實,駭絕欲死下,小骯像給個萬斤重錘擊中,全身經脈似裂,鮮血狂噴下輕飄飄的離地倒飛,直跌出院門外去,再爬不起來。   徐子陵暗叫僥倖,只看自己全力出手,兩人仍是只傷不死,便知他們功底如何深厚,之所以有此驕人戰果,全因早先曾對他們有深入的觀察,又肯以命博命,否則若纏鬥下去,勝敗仍是未知之數。   一聲長嘯,徐子陵再次前衝,把攔截的二十多名大漢殺得左僕右跌,手下竟無一合之將。   雖在盛怒之下,但徐子陵在動手時,心靈自然而然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在刀光劍影中飄閃進退,敵人的兵器總是以毫之差而沾不上他半點邊兒,使他如入無人之境。   「砰」!「砰」!   兩名敵人應拳飛擲,拋在台階處。   他此時殺至台階下,四名本守在宅門外台階上的勁裝大漢猛撲下來,刀劍斧矛,四種兵器聲勢洶洶的殺至。   「砰」!   宅院上方夜空處爆響煙花火箭,顯是香玉山知情勢危急,發訊求援。   這四人身手高明,遠勝其他守衛,且精通聯擊之術,若給他們硬拒於門外,那時不要說殺不了香玉山,連逃命都怕有問題。   對於應付群戰,徐子陵是經驗豐富,狂喝一聲,竟沖天而起。   那四人兵器刺空,尚未弄清楚徐子陵到了上方何處,「卜」的一聲,大門處掛那唯一照明的燈籠倏地熄滅,由明變暗,四人剎那間睜目如盲,徐子陵已落在四人身後。   慘叫連起,四人紛紛倒在台階上。   「轟」!   大門破裂,燈光透出。   守在大門後是香玉山武功最高強的八名近衛,待要一擁而出,一名暈倒的大漢已給徐子陵以重手法擲進來,登時撞得他們滾作一團,潰不成軍。   徐子陵旋風般衝入宅堂,再擊飛兩人後,大喝道:「香玉山何在?」   「砰砰」!   兩個悍不畏死,從大門追進來的大漢,硬給徐子陵以凌厲無匹的隔空拳,震得旋轉拋飛,直跌出門階外去。   此時門內門外遍地死傷,徐子陵挺立如山,確有不可一世的氣概。   臉色蒼白如死的香玉山退至後進入口處,十多名手下擋在他身前,人人臉露驚容,竟沒有人敢衝前動手。   徐子陵雙目殺機森森,遙瞪人牆內的香玉山,一步一步逼過去。   「砰」!   他看也不看,飛起後腳,撐中朝他擲來的長矛尖上,長矛閃電般倒飛而回,插入偷襲者心臟要害,狂猛的衝力,帶得那人身仰後拋擲,撞倒另一個想衝進來的敵人身上,兩人同時滾往石階下,情況慘烈至極點。   香玉山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恐催,一聲發喊,掉頭便走。   「轟」!   徐子陵騰沖直上,被瓦而出,一個空翻,疾電般投到兩進間的天井去。   「砰砰」! 第六章 一半之仇   香玉山大駭橫移,手上短劍電疾急刺,又狠又毒。   徐子陵猛一旋身,衣袂飄飛下生出一股強大的氣漩,迫得其他人踉蹌跌退,這才從容不迫的一指點出,正中刃鋒。   所有的憤怒不滿,盡於指勁之內。   香玉山短劍甩手墮地,人則拋跌開去,背脊猛撞在天井的西壁處,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   徐子陵如影附形,劈手抓他胸口的衣服,把他整個人提得離地數寸,壓貼牆上,眾手下見主子被制,都不敢攻來。   「子陵不要!」   雲玉真的尖叫聲從後傳至。   徐子陵狀若天神,雙目威凌四射,直望進香玉山的眼睛,頭也不回的喝道:「閉嘴!」   香玉山全身經脈受制,幸好尚有說話能力,忙道:「徐大哥請聽小弟一言,這純是。」   徐子陵內勁透入,香玉山登時說不出話,臉上一片死灰色。   徐子陵一對虎目射出深刻的仇恨,一字一字緩緩道:「枉我們還當你是兄弟,你卻打開始便居心不良;要對付我們,放馬過來好了,為何卻以卑鄙手段去害無辜善良的素姐。」   雲玉真在他身後丈許處顫聲道:「素素是自己染上惡疾,與玉山沒有關係。」   徐子陵發出一陣充滿悲愴的笑聲,然後冷冷道:「素姐的病是怎樣來的呢?放心吧!今天我只報一半的仇,先取他半條命,另半條人命,會留給寇仲。雲幫主最好找遠一點的地方躲起來,因為寇仲絕不肯放過任何害死素姐的人。」   說罷騰身而起,香玉山則渾身劇震,貼牆頹然滑坐地上。   叱喝四起,剛聞訊趕來包括蕭銑在內的巴陵軍高手紛紛追截,卻是遲了一步,給徐子陵凌空換氣,橫移往空虛處,消沒不見。   雲玉真搶前扶起仍不住抖顫的香玉山,急切問道:「你怎樣啦?」   香玉山慘然道:「他好狠!竟把我打回原形,變回他兩人治好我傷勢前的惡劣情況。」   雲玉真立時頭皮發麻,首次認識到徐子陵的真正實力,這種手段比之當年治好香玉山的傷勢,更要加倍困難。  ****************************************************************************   商議好攻打東海後的三天,彙集在下邳的少帥軍密鑼緊鼓,整軍備戰。   這天早上,寇仲在宣永和焦宏進的陪同下,巡視只有五艘較大戰船的薄弱水師,登上其中一艦時,寇仲指船帆道:「水戰以火燒為主,不過火箭力強,射上帆席時一徑透穿,往往燒不起來,但只要在箭身處用竹枝扎他一個十字交叉,可留附帆上,燒他根的片帆不留。」   眾皆稱善。   焦宏進心悅誠服的道:「這麼簡單的方法,我們偏是想不到,少帥的腦筋實超乎常人。」   寇仲暗村這只是魯妙子的腦筋超乎常人吧!當然不會說破,欣然笑道:「還有更厲害的玩意兒,比火箭更厲害,是一種憑手力擲出的引火暗器,就叫『火飛抓』吧!」   宣永對水戰並不在行,訝然問道:「那是甚麼東西?」   寇仲道:「那等若一個木製的大爆竹,作棒槌形,自頂上用刀將內中挖空,裝滿爆竹煙花的火藥,周圍共雕七八個孔用以出火,加以倒須釘釘之,外糊油紙以防水濕,臨敵時點燃藥引,用手擲去,或高釘帆上,或釘在艙板,保證可燒得敵人只懂喊救命。」   宣永和焦宏進同時動容。   此時三人登上船樓望台處,寇仲朝東望去,深吸一口氣道:「東海郡乃臨海大郡,守軍必長於水戰,其人數規模更非我們能望其項背,所以如果我們似是蠢得以水師全力進犯,李子雲和童叔文必會傾巢以迎,那時我們這些把戲就可派上用場!」   宣永和焦宏進恍然大悟,至此方明白為何寇仲要檢閱根本不足一觀的水師艦隊。   寇仲苦笑道:「我們的水師船是用來作犧牲用的,哈!該是找李星元那傢伙的時刻啦。」  ****************************************************************************   追上卜天志和陳老謀等人後,徐子陵沒說過半句話,終日坐在靈車內陪伴素素用藥泡浸過的遺體,只是間中去看望另一車內由婢子和奶娘侍候的小陵仲。   每次看到這失去母親的孩子,他的心都在滴血。   素素淒慘的結局,他和寇仲要負上全責。傷心、絕望、自責、悔恨的情緒,像潮水般沖激蠶食他心靈的礁岸,使他痛苦之極。   極度的失落和痛苦,使他很想借酒消愁暫作逃避,但又知必須振作,以應付等在前途的任何危險。   人死不能復生,無論他如何悲憤,始終不能改變鐵般的現實。   到抵達准水,登上接應的三艘巨鯤幫戰船後,他的心才安靜下來。   起航後的翌日黃昏,他首次離開停放素素靈柩的艙房,來到船尾處,迎風默思。   黑沉沉的濃雲垂在低空,幾隻寒鴉在岸旁林上盤旋哀鳴,更增添他的憂思。   卜天志大膽子來到他身後,關切的道:「人生誰不是難逃一死!子陵最緊要節哀順變,不要郁傷過度,壞了身體,影響得之不易的修為。」   徐子陵艱難地啞聲道:「我很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到沒有人認識我的地域去,甚麼都不去想,忘記一切已發生的事。」   卜天志惻然道:「我明白子陵的心情,但逃避並非辦法,每一個人都會有難以避免的淒酸經歷,或者可以因日久而淡忘,但總會多多少少留下不能磨滅的痕跡,人生就是這樣的啊!」   徐子陵記起師妃暄所說煉丹僮的故事,苦笑道:「我非是逃避,而是在追求一種理想,跋鋒寒曾告訴我:西域有一望無際的草原和大漠,至熱至寒的天氣,長年冰封的山川,閃爍無垠的沙海,當你孑然一身踏足那些世間最奇怪的地方時,你會感到捨自己外世上再無他物,大自然會令你忘掉一切,包括自己在內。」   頓了頓,歎道:「人的最大負擔就是自己,是這個『我』!」   涼颼颼帶水氣的河風從船首方向吹來,刮得兩人衣衫獵獵作響。   卜天志怎想到他因憶起煉丹僮的故事有感而發,他的思考遠及不上徐子陵的深刻和透徹,一時間再不知說甚麼話才好。   幸好徐子陵岔開道:「副幫主是否準備正式和雲玉真決裂?」   卜天志冷哼道:「如此不顧仁義的人,怎有資格當我們幫主,以後我們就隨寇爺去打天下,幹些轟轟烈烈的大事。」   徐子凌皺眉道:「我始終覺得雲玉真的本質非是如此不堪。所以那天我明明有殺她的機會,最後都無法狠下心來,不過我看寇仲絕不肯饒過她。」   卜天志歎道:「這兩年她變得很厲害,否則我們絕不會生出離意。」   徐子陵不解道:「她是否受到香玉山的影響?」   卜天志眼中射出古怪的神色,不答反問道:「子陵覺得『多情公子』侯希白此人如何?」   徐子陵愕然反問道:「難道你覺得問題出在他身上嗎?」   卜天志歎道:「這個我只是懷疑,卻不敢肯定。自雲玉真與他湊巧的碰上後,雲玉真便失魂落魄,性情大變。江湖上像侯希白那樣在花月叢中打滾,游手好的人比比皆是,但似他般守身如玉,又以護花使者自居;武功高明至那種地步,偏又出身來歷秘而不宣,這都是只他獨家一號。你說我該否懷疑他呢?」   徐子陵心中大懍。   他心知肚明自己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凡事總向好處中去想,對侯希白亦然。   卜天志沉吟道:「能練成上乘武技者,都是心志堅毅,百折不撓,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侯希白能有今天的成就,絕非他現在表現出來的行為性格可以追求得到,表裡不一,實是非常詭秘危險。」   徐子陵點頭道:「志叔這看法非常獨到,我記起來哩,跋鋒寒亦曾心中生疑,追問他美人扇製成的質料。只是我當時聽過便算,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況,確有點問題。」   卜天志道:「陳公曾猜測他要對付的是師妃暄,但再想又覺不似,因為他到處留情,任何女人也會覺得這類男人難以偕老。」   陳公就是陳老謀。   徐子陵皺眉道:「志叔所說的『對付』,是否指奪取師妃暄的芳心,那不大可能吧?」   卜天志沉聲道:「此人邪門之極,我們絕不可輕忽視之。且迄今為止,侯希白仍是唯一得到與師妃暄相偕共游這份榮幸的年青男子。假設侯希白確被我們不幸言中,那他定是出身魔門,是外魔門中的新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   徐子陵苦惱道:「我真不明白世上怎會有專門做壞事的人,就算窮凶極惡的大盜,也總有諸般理由為自己開脫,不會當自己在做壞事的。」   卜天志道:「我想魔門的人也從不會覺得自己在干傷天害理的事。這很可能是練功的法門問題,又或與其信奉的教條或事物有關,才會出現慈航靜齋和陰癸派的分歧。」   徐子陵雙目精光爍爍,點頭道:「不管侯希白是正是邪,我也要提醒師妃暄,著她留神。」   一陣勁風吹至,雨點隨之下,淮水一片昏蒙。   徐子陵歎一口氣後,低聲道:「志叔回去休息吧!我還想在這多站一會。」  ****************************************************************************   七艘戰船,開離下邳,沿沐水朝沐陽的方向起航。   寇仲卓立帥艦的看台上,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概,旁邊的「小呂布」焦宏進雖亦是高大威武,體型標悍,不過並肩相比,只能是襯托牡丹的綠葉。   這不單是寇仲特別的形相氣質,更因為他穩立如山、淵亭嶽峙的姿態和有如閃電而長駐於眼內的銳利眼神,及其傳遞出來的強大信心。   對手下諸將兵來說,他既是一個戰無不勝的統帥領袖,更是所向無敵的絕代刀手,這兩個看法加起來,使他這少帥像天神一般的受到尊敬和崇拜。   驟眼看去,船上滿載兵員,事實上每船不過百人,合起來也未達一千之數自三天前洛其飛聯絡上沐陽的李星元,告知進軍東海的大計後,駐在下邳的少帥軍便作出弄虛作假的動員,以騙過敵人的耳目。真正的作戰主力是由宣永率領的一千輕騎兵和洛其飛的探子隊,其他人只是擺出佯攻的姿態,包括寇仲這支不堪一擊的水師在內。   朝陽在前方緩緩升高,大地充滿朝氣和生機。   兩岸田疇處處,綠野油油。   寇仲的心神似是飛越往眼前景象外的某一遙遠處時,忽然問道:「你說童叔文會否中計?」   焦宏進苦思片刻,答道:「若論實力,東海郡既有達三十艘大戰船的水師,總兵力又比我們多上數千人,兼之我們是勞師遠征,更不熟當地形勢,全賴李星元這根不可靠的盲公竹引路,假若我是童叔文,就算明知我們使詐,也樂於迎頭痛擊。」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所以今趟我們致勝之道,全在險中求勝。除了奇兵和偵騎的完美配合外,最重要是選擇伏擊的位置,屆時再以秘密武器應敵。只要能破去東海郡的水師船隊,就可把東海郡李軍的靈活性完全癱瘓,不但不能從水路迅速支援沐陽,還令他們的海防崩潰,使我們能在水陸兩路封鎖東海城,哈!那時李子雲和童叔文只有跪地求饒的份兒。」   焦宏進暗中舒一口氣,慶幸自己不是寇仲的敵人。   任何超卓的統帥,即使是李密、李世民、杜伏威、竇建德之輩,其作戰方式總是有跡可尋。例如李密愛使詐用伏;李世民則是軟硬兼施,擅於把握形勢,以守為攻;杜伏威的江淮軍來去如風,以戰養戰。可是寇仲的作戰方式卻全無成法,彷如天馬行空,教人全無方法測度,既集眾家之長,又別出樞機,膽大包天得叫人吃驚兼叫絕。   如此敵手,誰不生畏?   寇仲搖頭笑道:「假若我沒有猜錯的話,敵人該待我們過沐陽後出海之前的河段迎擊我們,那時李星元斷去我軍後路,我們便只有全軍覆沒的結局。不過我也正想到最好是李童傾巢而來,在兩岸伏下重兵,那我們不但可輕易偵知他們截擊的正確位置,還可一舉摧毀敵人的主力,那是多麼理想!」   焦宏進點頭應是。   表面上,他們的計劃是分水陸兩路進迫東海,以沐陽作支援。水師在出海後,會配合陸路來的少帥軍和李星元的沐陽軍,把東海重重圍困。但骨子當然是另一回事。 第七章 江湖激戰   小陵仲在艙廳軟綿綿的墊褥上被小婢和奶娘逗玩兒,不住發出陣陣嘹亮愉悅的笑聲,坐在一隅的徐子陵表面上含笑注視,心內卻是絞扭作痛,呼吸不暢。   幸好此時卜天志來了,兩人從旋梯登上望台,卜天志道:「收到最新的消息,仲爺把自己正名為『少帥』,麾下的將兵將叫少帥軍,十多天前攻取下邳,又大破窟哥的契丹馬賊,把以前本是附從徐圓朗或李子通的城鄉收歸己有,現在山東除了東海外,儘是少帥軍的天下,仲爺果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   徐子陵暗忖寇仲終於發威。看來天下間除李世民、杜伏威、竇建德、劉武周和蕭銑這幾個特別出眾的軍事霸主外,碌碌餘子實難是他的對手。   問道:「那現在他是否仍在下邳?」   卜天志道:「這個可能性很大,所以我們正想改變行程,沿淮水東行,經洪澤湖和成子湖後,北轉泗水,再越淮陽後便可抵駱馬湖,下邳就在駱馬湖的西北處,如他己返梁都,我們可折往西去。」   徐子陵皺眉道:「這樣走路程會遠了兩天,更須闖過鍾離城那一關,你有把握嗎?」   卜天志微笑道:「李子通的水師力量本就薄弱,又屢受挫於杜伏威,故並不足懼。兼且我們一向和他有交易往來,他怎都要賣點面子給我們。」   徐子陵道:「蕭銑和李子通關係如何?」   卜天志道:「蕭銑一直在暗中支持李子通,目的在拖杜伏威的後腿。但子陵不用擔心李子通做蕭銑的走狗,因為李子通頂多只是一頭自顧不暇兼絕不稱職的走狗。我們雖然只是區區三艘戰船,但都性能超卓,又有駕船高手把持,鍾離的水師唬唬一般商船漁船或者綽有餘裕,但卻絕攔不住我們。」   若在平時,徐子陵根本不用考慮安危的問題,但為了小陵仲的安全和免致素素的遺體受到驚擾,卻不得不謹慎小心。他再問清楚卜天志種種應變之法,這才放下心來,點頭同意。   當日黃昏,船抵鍾離,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鍾離水師沒有留難,任他們揚長而過。   到達洪澤湖時,麻煩來了。  ****************************************************************************   船隊緩緩拐個彎,轉入直道,河面突然收窄,水流變得急促。   寇仲的帥船領先航行,他和焦宏進立在望台上,凝視前方。   大地隨西沉的太陽逐漸昏暗。   半個時辰前他們駛過沐陽,進入寇仲判斷為最危險的河段,只要三個時辰,便可通抵大海,朝北沿岸再駛個許時辰,就是東海城。   在沐陽時,船隊作過短暫的停留,跟登船的李星元商議進攻東海城的大計,互相欺騙一番後,船隊即兼程趕路。   焦宏進低聲道:「這河面似乎靜得有點不合情理,為何漁舟都不見一艘,這時該是出海捕魚的漁夫趕回家的時刻呢。」   左方燈光亮起,忽明忽暗,發出約定的其中一種訊號,顯示敵人的水師正作某種部署,並沒有像預期的前來搦戰。   焦宏進和寇仲臉臉相覷,均大惑不妥。   寇仲環目一掃,問道:「前面是其麼地方?」   焦宏進沉聲道:「四里許處是毒龍峽,峽內兩邊山勢陡峭,崖岸儘是礁石,水流湍急,不過洛將軍早派人埋伏在那,敵人若有任何佈置,絕瞞不過我們耳目。」   寇仲搖頭道:「情況不妙之極,我們該是低估了童叔文這傢伙。」   焦宏進皺眉道:「他們在前方既沒有埋伏,水師船也沒有開來搦戰,能怎樣對付我們?」   寇仲神色凝重的道:「正因我們猜不破他的佈置,所以才非常不妥當。」   接發出命令,船隊泊岸。   焦宏造低聲道:「會否是我們冤枉了李星元?他真的是想投靠我們。」   寇仲斷然道:「我絕不會錯看此人。咦!」   焦宏進跟他回頭後望,在日沒前的昏暗,其他六艘船艦已隨帥船減速,準備泊岸,河道看來安寧平和。   寇仲忽然笑道:「好傢伙,今趟我們的水師船要完蛋哩!」  ****************************************************************************   洪澤湖上戰雲密佈,瀰漫緊張的氣氛。   在星空的覆蓋下,這名列中原第四大的淡水湖向四周無邊無際地擴展開去。十多艘不懷好意的戰船以扇形陣勢出現湖面上,形成包圍合攏之勢。   洪澤湖最大的特色,是蘆葦處處,幾乎遍佈全湖,繁茂處連船隻也難以航行,且湖底淺平,坭坡起伏,最深處都不過兩丈,一般的水深只在十尺之內,所以縱使跳水逃生,亦難避過敵人的強弓勁箭。   敵人此舉,顯是深謀遠慮,計劃周密的行動。   至此他們才恍然明白,為何鍾離城的李軍肯這麼輕易放行,因為來到這只能在茫無邊際的平湖中作混戰,而於敵眾我寡,抵擋不住時即難以離水登岸尋路逃生,正是針對徐子陵這特級高手而布的陷阱。   卜天志一震道:「來的竟是大江會的船。」   徐子陵皺眉道:「是否由『龍君』裴岳和『虎君』裴炎主持的大江會,而非鄭淑明當家的長江聯?」   當年他和寇仲和常熟的雙龍幫「賊巢」運私鹽入長江,給裴炎偕王薄的兒子『雷霆刀』王魁介銜尾追來,全賴噴放黑煙,才能脫身,想不到今日再次遇上。   此時陳老謀來到徐子陵另一邊,代答道:「正是『蛇犬二君』這兩個無惡不作的傢伙,料不到他們竟蠢得會投靠李子通這走下坡的一夥,真令人難解。」   卜天志搖頭道:「這兩個小人最勢利,投靠的只會是蕭銑,哼!我們就和他們打場硬仗吧。」   徐子陵道:「可否施放黑煙惑敵,再伺隙逃走?」   陳老謀搖頭道:「風太猛兼又在湖上,放煙幕只是徒費精神人力。」   接振臂大喝道:「弟兄們!準備作戰。」   戰鼓立時轟鳴震天,遠遠傳開。  ****************************************************************************   寇仲湊到焦宏進耳旁道:「你看看我們的船身靠水的地方。」   接著大喝道:「繼續航行,愈慢愈好!」   焦宏進定神看去,劇震道:「好傢伙!竟在我們的船上弄下手腳。」   只見浸在水中的一截船身,沾滿火油,不問可知是在沐陽附近某處,給人把火油傾倒河上,船過時被沾上了。   焦宏進道:「若這是產自巴蜀的火油,可入水不熄,更不怕水澆。這一招果然非常厲害。」   寇仲整個人輕鬆起來,笑道:「最厲害處是我們中招後仍懵然不知,不用說東海的水師船隊必是躲在沐陽附近的分支水道,現正銜尾追來,我們的計劃只需改個方向便行,哈!準備棄船!」  ****************************************************************************   三艘巨鯤幫的戰船燈火倏滅,速度則不斷提升,朝湖西的方向品字形駛去。   卜天志古拙修長的臉容冷靜如常,淡淡道:「流往洪澤湖的河水集中灌入湖的西部,主要有我們途經的淮河,其他則是濉河、汴河和安河,出湖的水道有三條,分流入長江和入海的主要河道,敵人封鎖我們東去之路,我們就和他們來個追逐戰,比比誰對洪澤湖更熟悉,看看誰的夜航本領更高明。」   陳老謀補充道:「洪澤湖的整個形狀很像一頭昂首展翅的天鵝,據古書所載,湖的前身乃洩水不暢的低窪地,後渚水成湖,故湖底淺平多泥,是舟師作水戰大忌之一。」   徐子陵瞧正從後方追來的敵船,問道:「還有那些是水戰大忌?」   卜天志如數家珍道:「大勝小、堅克脆、順風勝逆風、順流勝逆流,防淺、防火、防風、防鑿、防鐵鎖,此水法九領,若犯其一,亦要落得舟覆人亡之禍。」   徐子陵恍然道:「難怪志叔要先逆流朝西駛去,搶到湖西水道入湖之處,再掉頭迎戰,便變成順流勝逆流了。」   陳老謀微笑道:「子陵果然是孺子可教。所謂據上流以藉水力,欲戰者難以迎水流,等若陸戰的居高臨下,明顯佔盡優勢。不過我們從未試過與大江會的裴氏昆仲交手,他們當不是易與之輩,天志必須小心。」   話猶未已,湖西的方向現出七點船影,赫然是長江聯的戰船。   忽然間整個形勢又逆轉過來,變成前方的來敵佔盡上流水利,而後無去路,陷入腹背受敵,敵強我弱的劣境中。  ****************************************************************************   三十多艘戰船快似奔馬的出現於後方,順流朝寇仲的少帥水師追來,若依其速度,剛好在毒龍峽中追上寇仲,由於少帥軍水師的船體本身早沾染火油,只要再以火箭攻擊,保證能使勞師遠來的少帥水師全軍覆沒,計算精確,手段狠辣。   就算遠攻不成,因為順水順風,兼之東海的水師船大且堅,自可勝寇仲方面小而脆的弱小船艦,若再乘風勢與水流下壓,將如車碾螳螂,斗船力而不鬥人力,穩操勝券。可見東海水師待少帥軍過沐陽後才順流追來,實深符水戰之法,掌握致勝的關鍵。   此時李子雲、童叔文和李星元站在帥船的看台上,瞧正逐漸被迫近的七艘敵船,均是烏燈黑火,只在船首處掛上照亮前方水道的風燈,船上旗幟如林,使人看不清船上的情況。   李子雲年在三十許間,長相高大威武,戟指笑道:「人說寇仲如何厲害,照我看只是蠢蛋一個,那有人並排行舟的,豈非一心要方便我們聚而殲之,弟兄們準備。」   戰鼓聲起,最前頭的三艘戰船上人人點燃火箭,彎弓待發。   李星元卻湊到童叔文耳旁低聲道:「似乎有點不妥!」   乍看似是長得道貌岸然,仙姿飄逸,但卻生了對壞盡一切的三角眼的童叔文冷冷笑道:「似有不妥又如何?即管他們岸上布有伏兵,我們船上有生牛皮和擋箭鐵板足可應付,何況毒龍峽兩旁山勢險峻,縱想設伏亦只是癡心妄想。所以今趟我們是立於不敗之地,問題只在能否把寇仲殺死,好根絕禍患而已!」   李星元細想之下也覺是自己多疑,只好乖乖閉口。   此時前方寇仲的少帥水師駛臨峽口,水勢轉急,雙方追逃的船隻均呈一瀉千里之勢。   眼看勝利在望的一刻,最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   七艘少帥戰船忽然在湍急的河面停止不前,一字排開,硬把整條沐河像橫江船鎖般攔,不但船與船間鎖連一起,更有纜索把這條船鏈縛往兩岸的大樹處,封閉了入峽的水口。   李子雲、童叔文等瞠目結舌時,七艘敵船同時起火焚燒,烈焰沖天。   雖明知是自投火海,但前方的七、八艘船那收得住勢子,驚呼連天中,硬是撞往火船去。   緊隨在後方的東海水師忙往兩岸靠去,以為可避過險境時,兩岸殺聲震天,由當代第一巧器大師魯妙子原創的「火飛抓」和「十字火箭」,像雨點般從岸上往送上門來的敵船擲射,火火屑四濺,燃亮了黑夜中的河道,兼之轟隆有聲,熱鬧壯觀,但對東海和沐陽聯軍來說,卻是敲響催命的符咒。   李子雲終於知道誰是真正的蠢蛋。  ****************************************************************************   巨鯤幫的三艘戰船改往北行,試圖在對方完成合圍之勢前,從缺口逸出去。   徐子陵大訝道:「不是順風勝逆風嗎?為何我們卻要逆風往北,而非順風南逸?」   卜天志一邊細察變得從兩邊合攏過來的敵艦,從容道:「敵人先前既猜到我們會搶佔上流,自亦可猜到我們會順風逃走。我們就來個反其道行之,教他們所有佈置,均派不上用場。」   陳老謀大喝道:「豎板降帆!」   蹦聲響起,傳遞命令。   徐子陵微一錯愕時,以百計的擋箭鐵板已豎立在上下層艙壁的兩側,大大增強對矢石火箭的防護。   當風帆落下時,巨大的船身露出掣棹孔,每邊各探出十八支長槳,快速起落下劃進水去,充盈節奏、力氣和動感,煞是好看。   少了風帆的阻礙,三艘戰船輕鬆地逆風疾行,倏地超前,只需片刻便可從缺口逃出敵人的包圍。   徐子陵至此才明白水戰實是一門很深學問,甚至可把不利的形勢變為有利,非是表面看來那麼簡單。現在沒了船帆這易於被火燃燒的最大目標,根本不懼對方的火攻。   敵方戰鼓響起,放下五十多艘快艇,銜尾窮追,槳起槳落,速度比大船快上近倍,且進退靈活,更不怕會給巨鯤幫的戰船仗船大木堅所撞沉,戰略巧妙。   卜天志發出命令,三艘戰船從品字形變為一字排開,似是沒有應付良策時,陳老謀大喝道:「撒灰!投石!放箭!」   戰鼓響澈星夜覆蓋下的湖面。   三艘戰船首先在船尾處於夜色掩護下撤出大團大團的石灰粉,隨湖風似一堵牆壁般朝敵艇卷壓過去。   同一時間矢石齊發,狂襲追至十丈內的敵人。   慘叫痛哼之聲不絕響起,猝不及防下有泰半敵人被石灰滲入眼去,餘者掩眼別頭之際,矢石已像雨點般往人艇招呼侍奉,本是來勢洶洶的快艇群,立被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艦上戰士歡呼喝采時,三船終逸出重圍,朝北逃逸。   卜天志喝道:「升帆!」   徐子陵此時對卜天志和陳老謀的水戰之術佩服得五體投地,暗忖難怪巨鯤幫能成八幫十會的一員,尊敬地問道:「為今是否要改為順風行舟呢?」   卜天志點頭道:「若不順風南行,如何可往下邳去,不過若不再拖點手段,始終會給敵人追上。」   語畢發出連串的命令。   逸出包圍網的三船向東彎出,直往蘆葦密集的東岸駛去。   在陳老謀的指示下,三船均在兩舷處加設浮板,形如雙翅伸延,大大增加船體所受的浮力,以應付淺平的湖底。   卜天志鬆一口氣道:「成哩!」 第八章 傷心欲絕   毒龍峽口一役,東海、沐陽聯軍全軍覆沒,李子雲、李星元和童叔文都戰死當場。少帥軍則氣勢如虹,進軍沐陽,居民開門迎接。東海郡的殘軍亦知大勢已去,乘船逃往江都,把這對外貿易的重鎮,拱手讓與寇仲。   至此寇仲才真正確立他王國的根基,領地東抵大海,西至梁都,南迄下邳,北達方與,把微山、駱馬諸湖附近富饒的農田區都置於轄境內。   將東海、沐陽交與焦宏進管轄後,寇仲與宣永、洛其飛立即趕返梁都,準備應付盛怒下的李子通。   船抵梁都,才知虛行之應召來了。寇仲大喜,忙與他到總管府的書齋商議。   聽罷寇仲詳述這些日來的發展,虛行之卻眉頭大皺道:「少帥擴展得太急太促,很可能會出問題。」   寇仲吃了一驚道:「那怎辦才好?」   虛行之道:「幸好少帥沒有攻取鍾離,否則定會惹來江淮軍的攻擊。現下唯一方法,就是要與李子通修好,助他擊退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再利用他作南面的防衛;那時就算王世充或竇建德揮軍來攻,我們也不用兩面受敵。唉!目前我們少帥軍雖似威風八面,事實上仍是不堪一擊,根本沒有足夠的防守或進攻能力。」   寇仲苦笑道:「我剛宰掉李子雲,李子通怎肯和我修好?」   虛行之微笑道:「即使你是他的殺父仇人,在形勢所迫下,他也不得不作修好談和之計。」   寇仲點頭道:「我們可用之兵,大約在一萬五千人間,不過絕算不上精兵,還需一段時日訓練。照行之意見,是否該停止攻佔土地,先設法鞏固領土的防衛?」   虛行之搖頭道:「現在我們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既然不能往南北發展,我們就來個橫面的擴張,明擺出來的目標是竟陵,暗真正圖謀的卻是襄陽。用的是從竟陵退往飛馬牧場的精銳。那我們便可不怕因空巢而出以致防守薄弱。」   寇仲拍案叫妙,順口問道:「飛馬牧場和商場主那邊情況如何?」   虛行之道:「那邊的情況異常複雜,簡言之就是三大寇跟朱粲和飛馬牧場之爭再加上虎視耽眈的蕭銑和杜伏威來的壓力。但這形勢對我們卻是有利無害,說不定還可藉機把一向中立的飛馬牧場爭取到我們的陣營來,那將是另外一個局面。嘿!飛馬牧場的上下人等,均對少帥和徐爺有很好的觀感,認為你們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寇仲眉頭大皺道:「聽得我有點糊塗了。行之可否把我們該做甚麼,依次序先後作個詳述。」   虛行之沉吟片晌,斷然道:「我是打算固內攘外兩方面的事同時進行,固內就是建立一個對新舊領地完善的管治與防衛系統,務使百姓安居樂業,政令通行;攘外就是避強取弱,用一切辦法避免與李子通、杜伏威、竇建德又或王世充等正面交鋒,把矛頭指向我們力所能及的襄陽,只要能在東都之南奪得據點,我們便有機會北上爭霸,不用退守一隅。」   寇仲待要說話,敲門聲起。   宣永略帶抖顫的聲音傳來道:「徐爺。回來了。」   寇仲豹子般從太師椅彈起拉開房門,看到宣永蒼白的臉容,色變道:「發生甚麼事?子陵是否受了傷?」   宣永含淚搖頭,哽咽道:「不是他,是素素。」   寇仲猛地探手抓他肩頭,搖撼道:「是素姐。啊!」   倏地從他身旁搶往大堂。   宣永在後方悲泣道:「素素仙去了!」   寇仲如若觸電,眼中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雙腿一軟,跪倒廊道之中。  ****************************************************************************   素素火化後第二天的清晨,徐子陵和寇仲神色木然的坐在大堂內。   翟嬌容色冰冷地在兩人對面坐下,沉吟片晌,苦歎道:「想不到我翟嬌遠有喪父之恨,近有失妹之痛,蒼天待我何其不公!」   寇仲立時熱淚盈眶,垂首啞聲道:「我終有一天會揮軍渡江,血洗巴陵,為素姐追討血債。」   翟嬌冷然道:「報仇還報仇,但切不可意氣用事。素素的骨灰暫時歸我保管,至於小陵仲,我會帶返北方,視如己出,你們可以放心。」   徐子陵往她瞧去,欲語無言。   翟嬌長身而起道:「宣永已安排好我北返之路,為避人耳目,你們不用相送,當我安置好小陵仲後,自會使人通知你們。」   兩人慌忙起立。   翟嬌終忍不住蘊在眼內的淚水,撲前與兩人緊擁後,揮淚匆匆去了。   兩人頹然坐回椅內。   不知過了多久,寇仲忽地苦笑道:「人對生死的感覺真奇怪,本來好像該是永不會發生的,但忽然間卻成為不能逆轉的事實,難有分毫更改。雖說不能指望天下所有的好事都給我們佔盡,但為何老天先已收回了娘,現在卻再是素姐,一坯黃土埋葬了我們所有的期待和希望。」   徐子陵歎道:「我早想得連腦袋都似不是屬於自己的那樣子,所以也要勸你節哀順變,現在你的皇圖霸業尚是剛起步,百廢待舉,最緊要振作起來,不要只懂頹喪悲苦。」   寇仲霍地立起,扯徐子陵往外疾走道:「說得好!我們找個地方喝杯解慰酒,喝他娘的一個天昏地黑,不知世事,之後再重新振作,把甚麼『楊公寶庫』起出來,直殺進巴陵去。」  ****************************************************************************   「砰」!   酒掉到地上,破成碎片。   徐子陵駭然瞪寇仲,只見他臉上再無半點血色,失聲道:「今次糟哩!」   這間他們屢次光顧的飯店尚未啟門營業,最適合給他們徵作私用。   徐子陵放下酒,皺眉道:「甚麼事這麼大驚小敝的?」   寇仲歎道:「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試聯想一下,把魯妙子、邪帝舍利、祝玉妍,『楊公寶庫』這四方面綜合起來,便只有一個結論,就是我們中了妖女的奸計,辛辛苦苦都只是替奸人作嫁衣裳。」   今次輪到徐子陵色變道:「你說得對,我定是因素姐的事而神智迷糊,其實一直以來沒有人能找到邪帝舍利,皆因魯先生把它放到『楊公寶庫』內去,但祝玉妍怎知道呢?恐怕只是瞎猜吧!」   寇仲取餅另一隻酒,自斟自飲後,沉吟道:「是猜對或猜錯也好,假設那他娘的邪帝舍利果真在寶庫內,我們是否向履行諾言?」   徐子陵舉酒盡傾口內,平靜問道:「你說呢?」   「砰」!   寇仲把另一酒擲往地上,長笑道:「我們兄弟是何等樣人,答應過的就絕不反悔。管他妖女得到邪帝舍利後能夠遁地飛天,我也不怕。」   徐子陵豎起拇指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寇仲舉起酒,對嘴連灌幾口,任由嘴角瀉下的酒滴濺濕衣襟,淒然道:「可惜素姐走了,否則若有她在此陪我們喝酒,該是多麼痛快的一回事!」   徐子陵頹然道:「終有一天你和我也會步她後塵,假設死後甚麼都沒有,便一了百了;假設仍有點甚麼的,我們不是仍有相聚之時嗎?」   寇仲苦笑道:「問題是機緣難再,譬若真有輪迴,到我們死時,素姐早投了胎,經歷另一個生命,這就是陰差陽錯的真義。」   接輕輕道:「坦白說!我真的很感激你,留下半個香玉山給我可快意雪親仇,使我的悲痛不致沒有渲的地方。」   徐子陵搖頭道:「到現在我仍弄不清楚為何素姐會給惡疾纏身,此事我們定要查個明白。」   寇仲淚道:「自從在滎陽再見素姐後,她從未有一天真正快樂過,遇上的總是無情無義的男人。」   徐子陵為他斟滿另一酒,道:「現在是來喝解慰酒的,哭喪是昨天的事。」   寇仲一手拭淚,一手喝酒時,徐子陵道:「侯希白這人有點問題。」   遂把卜天志和自己的懷疑說出來。   寇仲點頭道:「打開始我便不大喜歡他。初時還以為是自己心胸窄嫉忌他,現在才知原來是有先見之明。石青璇說的甚麼『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玉妍、尤鳥倦、左遊仙外,還有甚麼人?」   徐子陵苦惱道:「不知是否她蓄意耍我,甚麼事都只說一半,其中有一個肯定是化身榮鳳祥的辟塵,其他四個嘛,恐怕要找師妃暄問問哩!」   寇仲再乾一杯,奇道:「為何我愈喝愈精神,沒他娘的半點醉意,究竟石青璇比之師妃暄如何?她的娘可真是師妃暄的師伯。」   徐子陵無奈道:「她連樣貌也只肯讓我看到一半,縹渺難測,不過和她在一起日子倒不難過。」   若換了以前,寇仲定會硬派他愛上人家,但眼前那還有這種心情,默然片晌後,道:「現在我少帥軍唯一的出路,就是攻下竟陵和襄陽兩重鎮,順道找朱粲和三大寇開刀,而欲要完成如此艱鉅的目標,必須有『楊公寶庫』到手才成,你說我該怎辦呢?」   徐子陵道:「坦白點說出來吧!答應過你的事,我絕不會反口的。」   寇仲長身而起道:「我正在等桂錫良和幸容兩個小子的消息,收拾邵令周後,便是我和李子通談條件的時刻。」  ****************************************************************************   當日黃昏,竹花幫固然有人來,卻不是桂錫良或幸容,而是由副堂主升作堂主的駱奉。   寇仲忙在大堂接見,坐下後,滿臉風塵的駱奉神色凝重的道:「江都形勢危殆,隨時會陷落,杜伏威和沈綸聯手進迫江都,輪番攻城,照看李子通捱不了多久。」   寇仲凜然道:「老杜和小沈的兵力形勢如何?」   駱奉答道:「杜伏威駐軍清流,兵力達七萬之眾;沈綸屯駐於揚子,兵力也有五萬人。李子通盡調各方兵馬,軍力亦只在四萬人間,若非江都城牆高壁堅,早已失守。」   寇仲暗忖這場仗如何能打,自己就算傾全力往援,亦只是白賠的份兒,杜伏威乃身經百戰的老狐狸,可非易與之輩。   不過若李子通完蛋,下一個將是他的少帥軍。   駱奉濃眉上揚,道:「今趟老哥是奉有邵軍師密令,來和少帥作商議,看看可否借助少帥的力量,以解江都之危。」   寇仲點頭道:「自家人不用客氣,我只想知道此事是否李子通授意的。」   駱奉道:「這個當然,否則我才不肯作說客。」   寇仲記起虛行之的話,啞然笑道:「李子通果然是為求保命,不顧親仇的人。不過此事他仍是存心不良,希望借杜沈聯軍削弱我的實力,駱大哥怎說呢?」   駱奉點頭道:「老哥曾和沈老、錫良商量過,均知這叫借刀殺人,可是一旦江都陷落,少帥恐也難保辛苦得來的江山,這才教人頭痛。」   寇仲沉吟道:「我怎都要保住江都的,否則就把領地盡獻老杜,免致無辜的百姓平民受兵災的蹂。」   駱奉動容道:「少帥確是真正的英雄豪俠,能為百姓不計較本身的得失利益。」   寇仲想起魂兮去矣的素素,歎道:「得得失失,便如短促的生命,彈指即過,只要能行心之所安,已可無憾。」   駱奉猶豫片晌,才猛下決心道:「事實上我和沈老兩人都反對邵軍師與李子通過從太密,李子通此人性格多變,非是可與長共事的人,只是他不肯聽我們竟見吧了!」   寇仲乘機問道:「駱大哥覺得麥雲飛此人如何呢?是否有做堂主的資格?」   駱奉苦笑道:「不用我說,少帥也知麥雲飛是甚麼料子。錫良至少人緣比他好,兼又是先幫主的嫡系,又有玉玲夫人全力支持。麥雲飛則全賴邵軍師一手捧起來,沈老曾為此與邵軍師激烈爭辯。」   寇仲心忖原來桂錫良也有那麼一點點的名望地位,淡淡道:「知道沈老和駱大哥的心意就成啦!現在我幫幫主之位仍然虛懸,而小弟則不宜坐上這位置,駱大哥可有好的提議?」   駱奉道:「現在最有資格坐上幫主位置的人,不是邵軍師,就是沈老,錫良現時無論才具德望仍難服眾,只是礙於宋閥的意向,才把幫主之位懸空。但卻引致邵軍師靠向李子通,使我幫陷於分裂的邊沿,整件事異常複雜,甚難處理。」   寇仲道:「假若由沈北昌他老人家坐上幫主之位,錫良則出任副幫主,駱大哥認為會否行得通?」   駱奉愕然道:「邵令周怎會答應?」   寇仲雙目寒芒電閃道:「生死存亡之際,那容他不答應。錫良現在差的只是顯赫的功績,若我讓他去破杜沈的圍攻,他由此威名大振,便理所當然的可成其副幫主,誰敢異議?」   駱奉難以置信的瞥他一眼,說不出話來。寇仲當然知他以為自己在吹法螺,微笑道:「駱大哥可否答我一個問題?」   駱奉點頭。   寇仲淡淡道:「假設江都被攻陷,那究竟是杜伏威的江淮軍乘勝北上,還是沈法興的江南軍揮軍北進呢?」   駱奉為之啞口無言。   杜伏威和沈法興之所以肯聯手對付李子通,皆因他佔領了南北最重要的重鎮江都,雙方都希望能除掉這拌腳大石和眼中釘,一旦攻下江都,便輪到雙方因利益作正面衝突。   寇仲哈哈笑道:「這正是我們致勝的關鍵。麻煩駱大哥回去向李子通、邵令周坦白說出此議。若他們首肯,立即錫良來與我商議大事,若說只有錫良才可解開江都的因局,他們也會像駱大哥般不肯相信,所以定會答應,哈!如此沒可能的事也變得可能,真有趣!」 第九章 巧施妙計   寇仲送走駱奉後,返回總管府,原來陳長林剛趕回來,正和徐子陵在大堂內敘舊,大喜道:「長林兄回來得正好,今趟你報仇有望哩。」   陳長林精神大振,連忙追問。   寇仲解釋形勢後,陳長林頹然道:「李子通現在自身難保,我們的實力又不足應付杜伏威或沈綸任何一方的勢力,我如何可以報仇?」   寇仲使人去請虛行之,順便問及陳長林回去徵召族人的事宜。   陳長林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又知他足智多謀,有鬼神莫測之機,信心回增,奮然道:「我此行形勢大好,比我想像中好得多,尤其風聞少帥奪得東海,族人紛紛乘船北來,估計至少有二千少壯來參加少帥軍,另外族中操船高手和造船的巧匠要來投效者絕不少於五百人,我只是先一步來向少帥報訊,待會須連夜趕赴東海,接應他們。」   寇仲喜道:「那二千少壯曾否服過兵役?」   陳長林道:「大部份均曾在舊朝參軍,現隸於沈軍麾下的亦不在少數。」   寇仲欣然道:「這就成啦!長林兄務要把他們盡數遣來梁都,愈快愈好。」   此時虛行之來了,聽畢後拈鬚微笑道:「少帥此計大妙,以江南人打杜伏威,當杜伏威誤以為被沈綸偷襲而還擊時,我們再乘機攻打沈綸,江都之圍自解,對吧?」   寇仲歎道:「虛先生果是諸葛武侯復生,一眼便看破小弟的用心。」   徐子陵亦點頭表示佩服。   陳長林一對眼睛亮起來,霍地立起道:「我現在立即趕往東海,攻打沈綸時,長林願作先鋒。」   寇仲扯他衣袖道:「且慢!長林兄先要指導我們的衣匠如何製作沈軍的軍服才成。」   虛行之笑道:「若沈綸真要偷襲杜伏威,怎肯讓自己的士卒公然穿沈軍的招牌軍服去行事,只要是江南人便成,那更能使杜伏威入信。」   寇仲拍額道:「是我糊塗,哈!今次連製衣費都可省回。」   陳長林神色激動的去了。   陳長林走後第三天,桂錫良和幸容風塵僕僕的趕來,寇仲和徐子陵設宴為他們洗塵,陪客尚有虛行之、陳家風、謝角和從彭城回來匯報情況的任媚媚。   酒過三巡後,寇仲道:「席上全是自己人,說話不用顧忌。」   桂錫良臉色立時沉下去,道:「那我也不用客氣。你硬把我擺到台上去,說甚麼我能解江都之圍,累得我終日給邵令周的人冷嘲熱諷,日子難過到極點。現在好啦!邵令周已正式公告全幫,假若我可辦成這根本不可能的事,那我桂錫良就不只是副幫主,而是榮登幫主之位。我的奶奶,你教我今次怎麼下台。」   幸容也不悅道:「邵令周此舉擺明要羞辱大哥,雖沒說過辦不到又如何,但誰都知道若江都城陷,桂哥只有自動引退一途。」   寇仲微笑道:「『根本不可能的事』這句話究竟是邵令周在公告上白紙黑字寫的還是錫良老哥你湊興補上去的呢?」   桂錫良氣道:「是我補的,難道補錯了嗎?」   任媚媚等為之莞爾,知他們自少相識,故可坦誠對話。   寇仲好整以暇道:「假設以前我告訴你可幹掉任少名,大破李密,趕跑宇文化骨,你會否以相同的言詞去形容?」   桂錫良漲紅了臉,額現青筋的怒道:「這些事與眼下的形勢怎可相提並論。唉!大家一場兄弟,你來告訴我有甚麼方法可解江都之圍好了!」   看到徐子陵忍俊難禁的模樣,寇仲笑道:「由小陵來告訴你吧!你信他多過信我吧!」   徐子陵擺出置身事外的態度,聳肩道:「又不是我把良哥擺上台的,解鈴自須繫鈴人,少帥請!」   任媚媚終忍不住「噗哧」嬌笑,媚態撩人,看得初睹她艷色又不像桂錫良般「心有所屬」的幸容呆上半晌。   任媚媚勾引男人的經驗何等老到,立時順便再拋他一記欲拒還迎的媚眼。   寇仲笑罵徐子陵一句「小子又耍我了」後,湊到桂錫良耳邊說了整刻鐘,到桂錫良容色舒緩,更不住點頭後,寇仲才坐直身體,左手舉,右手猛力重拍桂錫良肩頭,哈哈笑道:「各位太守將軍、江湖好漢、鄉親父老、兄弟姊妹,讓我們為竹花幫未來的桂幫主喝他娘的一杯。」   眾人連忙起哄祝賀。   徐子陵雖有舉杯,卻沒說話。暗忖無論是娘的過身,到素姐的痛歿,寇仲總能比他更快從打擊中回復過來,這或者就是要作天下霸者其中一個必具的先決條件吧。   翌日桂錫良和幸容神采飛揚的坐船返回江都,與來時的垂頭喪氣,有天淵之別。   同行的尚有扮成疤臉大俠的徐子陵和洛其飛,一個是要十二個時辰都貼身保護這位未來的竹花幫幫主;另一個則負責組織偵察隊伍,以熟悉當地情況的竹花幫眾為骨幹,配之以十多個少帥軍中的探察高手,好收集有關杜沈兩軍的情報。   徐子陵獨自一人溜到船尾,觀看星夜下運河的美景,想起素素的不幸,又悲從中來,深深歎氣。   素素的逝世對他是比傅君綽的死亡打擊得更深更重,後者的死是悲壯轟烈,突如其來得使他尚未瞭解清楚便成為過去。但對素素他本是充滿期盼和期待的,忽然間一切努力和希望均化為烏有,那種失落、無奈和懊悔,像鑽入髒藏的毒蛇嚙噬他的心靈。   他不知何時才可如寇仲般回復過來,人說時間可沖淡一切,可是他卻知道素素將永遠在他心上留下不能磨滅的傷痕。   每次憶起她歿前的音容說話,他的心都會產生一陣痙攣!像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苦抗那龐大無比的傷痛和壓迫。他已麻木得不想去恨任何人,包括李靖或香玉山在內。但他也絕不會阻止寇仲向香玉山作出最嚴酷的報復。   而他更知道天下間再沒有人能阻止寇仲去為素素討債。   令素素致病的因由極可能是長期的積鬱所引起;遠因是李靖,近因則是香玉山。這是他和寇仲心知肚明的事,但都沒有說出口來,更不願談論。   這幾天來,他們一句都不敢提到素素,那實在太令人心酸!   桂錫良此時來到他旁,乾咳一聲道:「嘿!我有些話想和你說的。」   徐子陵勉強收攝心神,點頭道:「自己兄弟嘛!說吧!」   桂錫良有點難以啟齒的,沉吟片刻後才道:「你道小仲為何總要把我捧作幫主呢?坦白說,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材料,當個堂主已相當了不起,幫主嘛!唉!」   徐子陵淡淡道:「那你本身是否想當幫主呢?」   桂錫良苦笑道:「人望高處,水向低流,想當然是想啦!但若名實不符,會是吃力不討好的一回事。」   徐子陵道:「只要想就行了。現在你欠的只是信心,有寇仲全力支撐你,還怕甚麼?他絕不會害你的,你也該清楚他的為人,少時我們跟人打架他從未試過先溜的,總是留到最後。」   桂錫良苦惱道:「我當上幫主對他有甚麼好處?就算做幫主,我也指不動邵令周和沈北昌那幾個老頭兒,麥雲飛更會和我作對,這樣有名無實的幫主當來幹麼?」   徐子陵淡淡道:「那你早先為何不坦白點把這番話告訴小仲,豈非不用再為此煩惱嗎?」   桂錫良歎道:「小仲這麼瞧得起我,我怎能令他失望,何況邵令周已截斷我的回頭路,只好硬撐下去,唉!這是否叫自相矛盾?」   徐子陵柔聲道:「要取得或保持權位,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仲已非以前的小仲,他自有手段令你成為名實相符的竹花幫幫主,甚至可安插幾個能人到幫內助你,以支持他爭雄天下的大業。看看吧!以李子通和邵令周那樣的老狐狸,還不是給他玩弄於股掌之上嗎?你可多點聽小容的意見,他的冷靜多智,足可補你之不足。」   接著摟上他肩頭道:「夜了!早點休息,明早到江都後,可能會有很多意外的事,需我們費神應付的。」  ****************************************************************************   寇仲趕至大門,迎上劉黑闥笑道:「我正不知用甚麼方法去聯絡劉大哥,想不到貴客已大駕光臨。」   劉黑闥哈哈一笑,挽他手臂,踏進大堂,親切的道:「不是你找我,便是我找你,現在天下誰不聞寇仲之名而傾倒。」   坐好後,待所有人退出大堂,劉黑闥道:「夏王本想另派人來和你說項的,但我堅持親身來一趟,免得弄致好兄弟失和,最後還要兵戎相見就壞事哩!」   寇仲搖頭道:「劉大哥放心好了,兄弟便是兄弟,怎會不以美酒相饗而改以兵刀相待呢!來!先喝一杯,祝我們兄弟之情永遠長存。」   乾杯後,寇仲問道:「北方戰情如何?李密是否歸降了李世民?」   劉黑闥色變道:「竟有此事?」   經寇仲分析後,劉黑闥神色轉為凝重,沉吟道:「李世民確是眼光遠大的人,李密手下戰將如雲、謀臣如雨,只是這批人材,足可今李閥實力劇增,更難對付。」   寇仲道:「李密或會寧死不降。唉!不過李密忍功了得,說不定真會忍他娘的一會,詐作降李,避過覆滅之禍,再圖打算,這可能性實在不小。」   劉黑闥默然不語。   寇仲道:「聽說徐圓朗給劉大哥你打得七零八落,不知何時可攻入他的老巢任城呢?」   劉黑闥坦然道:「事情怎會如此簡單。徐圓朗正力圖反攻,以收復失地。最可恨是他向高開道和宇文化及求援。宇文化及先後為李密和你所敗,目下自身難保,可以不理。但高開道有突厥在後面撐腰,本身又勇武蓋世,其大將張金澍擅用騎兵,不容小覷。」   寇仲把高開道和張金澍兩個名字反覆念了數遍後,忽然問道:「有一事我真不明白,為何你們會揀這個時候向徐圓朗動刀子的?」   劉黑闥聳肩道:「道理很簡單,因為徐圓朗一向依附李密,現在他靠山既倒,我們再無顧忌。此事差點忘記謝你。來!讓劉大哥敬你一杯。」   「叮」!   酒相碰,各喝盡杯中美酒。   寇仲歎道:「我現在才明白甚麼叫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李密肯定不止是一條頭髮。」   劉黑闥道:「徐圓朗這人最沒骨氣,一方面向高開道和宇文化及求援,另一方面又暗與王世充眉來眼去,故形勢並非對我們完全有利。」   寇仲沉吟道:「有甚麼小弟可以幫手的呢?」   劉黑闥欣然道:「只要你肯和我們做生意便成。其他的,不用我說,你也會設法扯住王世充或杜伏威,這對我們已有天大好處。」   寇仲苦笑道:「劉大哥真坦白,說到底你和你的夏王根本就不用怕我這支勢孤力弱的少帥軍能耍出甚麼花樣。」   劉黑闥坦然道:「你雖是當今寥寥幾個我看得起的人之一,可是在現今的形勢下,仍難有甚麼作為。現在我當然很難說服你歸附竇爺,但你千萬別硬充好漢,一旦江都城破,又或王世充東來,你最緊要別忘記我劉黑闥是曾和你共患難生死的兄弟,只要捎個信來,我定會全力助你,到時我們並肩縱橫天下,豈不快哉。」   寇仲歎道:「想想確很快意,劉大哥也確是魅力非凡的說客,不過我也不知是否該盼望有那種日子的來臨。話說回來,劉大哥想和我做甚麼生意?」   劉黑闥爽快答道:「我們給你戰馬武器,你則供應我們蔬菜米糧,對雙方都有利無損。」   寇仲啞然失笑道:「說到底,你們的竇大爺終是希望我能多撐一段日子,對嗎?這麼好的提議,我寇仲怎能拒絕。」   劉黑闥伸出大手與他緊握,低聲道:「小心點!記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這兩句話,我要走哩!遲些會派人和你聯絡。」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準備今晚和我同床共話嗎?」   劉黑闥無奈道:「我是在不能分身的情況下分身來此約,為何不見小陵?」   寇仲陪他往大門走去,邊道:「他到了南方去,來!讓我送你出城。」   劉黑闥神色一黯道:「他是否到巴陵去找令姐呢?」   寇仲呆了一下黯然道:「喔。是啊。」 第十章 再臨揚州   船抵揚州。   徐子陵從左舷眺望在晨靄中這臨海的貿易大港,滿懷感觸!就若一個離鄉的浪子,經過了萬水千山和重重劫難後,終於回歸到起點處。   奇怪的是上一次到揚州見煬帝那昏君時,卻沒有眼前的感受。   就是那令人神傷魂斷的船程,讓素素作出貽誤終生的選擇。   徐子陵心中絞痛。   旁邊的幸容歎道:「揚一益二,若論全國貿易,始終是我們的揚州居首,否則我們竹花幫就不能成為南方巴陵幫外的另一大幫。所以在兜兜轉轉之後,始終都要把總舵遷回這,邵令周這麼賣李子通的賬,自有其前因後果。」   「揚」是指揚州,「益」指益州,即四川蜀郡。   揚州江都等若中原的洛陽,是通匯各地的水陸樞紐,尤其水路方面,處於運河與長江的交匯點,又是長江的出海海岸,其地理的優越性可以想見。   陸路方面,揚州乃東達山東、西至四川,南延湖廣的驛路大站。   幾方面合起來,使她成為海、陸、河的樞紐要地,南北水陸轉運的中心。自隋以來,大量的米鹽、布帛經此北運供應中原與冀陝地區。而她本身亦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龐大城市,主要經營的貨物有珠寶、鹽運、木材、錦緞、銅器等。   當年煬帝被以宇文化及為首的叛軍所殺,杜伏威的江淮軍遲來一步,坐看李子通奪得這南方最重要的大城,確是棋差一著。   像長江這種彙集天下水道的大河,誰也沒有能力完全又或長期封鎖。要把揚州重重圍困,更非容易。杜伏威所以肯與沈法興合作,皆因要借助他有豐富海上作戰經驗的水師船隊,而沈法興的水師,則是以海沙幫的龐大船隊作骨幹。   海沙幫幫主本為「龍王」韓蓋天,於偷襲常熟新成立的雙龍幫大本營時,被徐子陵重創,內傷一直不能痊好,最後讓位於愛妾「美人魚」游秋雁,以「胖刺客」尤貴和「闖將」凌志高分任左右副幫主,重整陣腳,稍露中興之勢。   江都揚州是由「衙城」和「羅城」兩城合組而成,城池連貫蜀崗上下。   衙城是皇宮所在,也是總管府和其他官衙集中地,等若東都洛陽的皇城,位處蜀崗之上,易守難攻。當年若非宇文化及窩裡反,有獨孤閥全力保護的煬帝亦未必那麼輕易遭弒。   在衙城之下擴展的商業和民居的地區為羅城,就在這長方形的城池內,聚居近二十萬人,其數之眾,乃南方諸城之冠。   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   羅城南北十一里,東西七里,週四十里。徐子陵和寇仲揉集了奮鬥和艱難的珍貴童年歲月,就在這方圓八十里許的城內度過。舊地重遊,人事全非,豈能無感。   另一邊的桂錫良見徐子陵眼露奇異神色,還以為他因不見有圍城兵馬而奇怪,解釋道:「這年多來一直是打打停停,江都三面臨江海,港口深闊,要圍城談何容易?兼且李子通在另一大城鍾離置有重兵,不時從水道來偷襲圍城的敵人,所以杜伏威和沈綸每次於輪番攻城後,都要退軍重整生息,好恢復元氣,否則李子通怎能捱到今天?」   徐子陵心中暗暗佩服寇仲,杜沈兩軍之所以不願聯手攻城,正因各自猜疑,而寇仲則把握到他們間這至關重要的矛盾,於是從容定下離間計策。他卻不知首先想到此關鍵的人,是虛行之而非寇仲。   城外碼頭處雖遠不及以往的千帆並列,帆檣蔽天,但亦靠泊了百艘以上的大小船隻,似乎要趁這短暫的和平時光,狠做買賣。   他們的船緩緩靠岸,來迎的只有駱奉和十多名幫眾,另外尚有小批李子通麾下的兵將。   只看這種款待,便知李子通和邵令周對桂錫良毫不重視。   徐子陵往後退開,免得那麼惹人觸目。   洛其飛移到他身旁道:「看來會有點小麻煩。」   徐子陵點頭道:「只好隨機應變。」   風帆終於泊岸,駱奉首先登船,帶點無奈的語調向桂錫良道:「大王有令,所有抵江都的船隻,都要徹查人貨,驗證無誤後,始可入城。」   桂錫良色變道:「連我們竹花幫的人都不能例外,我今趟可是為大王辦事哩!」   駱奉探手抓他肩膊道:「忍耐點!大家心知肚明內是甚麼一回事就成。」   目光落在扮成「疤臉大俠」的徐子陵等十七人處,問道:「這些貴客是否來自少帥軍的兄弟。」   徐子陵弄啞聲音,抱拳道:「小弟山東『風刀』凌封,見過駱堂主,此行正是奉少帥之命,聽候桂堂主差遣。」   駱奉當然從未聽過山東武林有這麼一號人物,心中嘀咕,表面只好裝出久聞大名的樣子,然後道:「查驗入貨的事合情合理,該不是有人故意刁難,望凌兄諒察,否則如何與少帥合作。」   回頭向岸上的李軍打個手勢,他們上來查船。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道麻煩才是剛開始。   回到揚州,就像回到一個久遠但卻永不會遺忘的夢。   無論城內城外,隨處可見戰火留下觸目驚心的遺痕,坍塌破損的城牆、燒焦廢棄的各式各樣攻城工具,沉沒的戰船,路上乾黑的血跡,大火後的廢屋,頹垣敗瓦更是隨處可見。   但人們對這種種景象都習以為常,除了負責修補城牆的民工外,其他人如常生活。   由於缺乏戰馬,眾人入城都要倚賴雙腿,緩步細察滿目瘡痍的情景。   竹花幫的總舵重設於羅城緊靠蜀崗之下的舊址,但建物卻是新的,規模比前更宏偉,由七組建物合成,各有獨立隔牆,以門道走廊相連,其中四組分別是風、晴、雨、露四堂。   未抵總舵之前,駱奉和桂錫良領先而行,不住低聲說話,徐子陵和幸容則在隊尾,當經過揚州最著名的花街「柳巷」時,幸容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玉玲夫人重開天香樓,現在已成了揚州最有名的青樓,天香雙絕更是南方最有名的兩位才女,等人想見她們一面都不容易,今晚讓我帶你去見識一下。」   柳巷之西是橫貫南北的舊城河,橫跨其上有如意和小虹兩道大橋,兩岸風光旖旎,長堤柳絲低垂,芳草茵茵。   再遠處是與舊城河平衡的另一道大河汶河,沿汶河向東而的大南門街,就是揚州最興旺繁盛,商舖集中的主道。   徐子陵此時充滿觸景生情的情懷,那有興致去想青樓的事,但亦興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想起當年只可用偷窺的方法去欣賞天香樓的姑娘,現在卻可登堂入室去扮闊大爺,可知今昔有別,他們已是長大成人。   對少時的寇仲和徐子陵來說,揚州城是捉迷藏或四處逃命的好地方。   在煬帝把揚州發展成江都前,城區內的房屋大多自發形成,結果是佈局毫不規則,斜街彎道,蕪雜交錯,除了幾條主大街外,真是九曲十三彎,歧路處處,成為揚州的特色。   兩人當年最愛混的除大南門街外,尚有與大南門街十字交錯的緞子街,不但售賣錦、緞、絹、綢的店舖成行成市,尚有出售飾物和工藝的店子,故最多腰纏萬貫的豪客到這溜,對當時的寇仲和徐子陵來說,則是肥羊的集中地。   幸容見徐子陵沒說話,還以為他已同意今晚去逛青樓,便轉往另一話題道:「駱堂主對我們算是最好的了!只有他肯幫我們說兩句話。」   徐子陵愕然道:「那沈北昌呢?」   幸容壓低聲音道:「沈老頭很陰沉,誰都不知他真正想的是甚麼,我看邵令周對他很有顧忌。」   徐子凌皺眉道:「玉玲夫人對我們竹花幫有沒有影響力?」   幸容道:「當然有哩!她對我們很支持,可是她從不插手幫務,在幫內更沒有實權。故她的影響力只是來自幫中兄弟對她的尊重,遇到重大的事情時便難生作用。」   此時一行五十多人剛進入院門,邵令周和沈北昌兩人聯袂而出,截住駱奉和桂錫良。   四人圍作一團說話,事實上桂錫良只有垂首恭答的份兒,真正對話的是邵令周和駱奉。   接著駱奉揮手召喚隊尾的徐子陵過去,先介紹與邵令周和沈北昌認識,然後邵令周以帶點不屑的眼光打量他道:「凌兄能否代表少帥說話。」   徐子陵淡淡道:「當然可以!否則少帥就不會派我隨桂堂主回來。」   邵令周露出懷疑的神色,好片晌才點頭道:「好!請凌兄立即隨邵某到總管府見大王,他要和能代表寇少帥的人說話。」   又同桂錫良和駱奉道:「兩位堂主不用隨行,有老夫和沈老便成啦!」  ****************************************************************************   陳長林在虛行之這個老友陪同下,進書齋見寇仲,這位少帥正捧魯妙子的《機關學》秘本在用功,看得眉飛色舞,見陳長林到,大訝道:「長林兄竟可以這麼快回來?」   兩人坐下後,陳長林道:「輕舟順流,到東海不過大半天,回程時順風,也不過費了一晚多幾個時辰。長林幸而不負所托,千五江南子弟兵,今晚即可抵梁都,他們用的都是自備的兵器。」   虛行之補加一句道:「全是江南各大鐵器老字號打製,要冒充都冒充不來。」   寇仲收起秘本,欣然道:「如此就更好,今次我們只是要離間敵人,而不是真的去攻擊老杜的江淮軍,有甚麼方法可既不會損折我方的人,偏又可撩起老杜的誤會和怒火呢?」   虛行之從容道:「詳細計劃,雖待聽得其飛的情報方可定細節。但最好是能在某一特別的形勢下,刺殺杜伏威旗下某一重要的愛將,不論成功與否,都不愁他們不引起猜疑,進而翻臉大動干戈。」   陳長林不解問道:「甚麼特別形勢?」   虛行之解釋道:「現在杜沈兩軍是輪流攻打江都揚州,可以想像無論是誰攻城,必是全力以赴,希望能先入城飲那口頭啖湯,其中兩方面自有協議。據江都來的消息說,上一次剛好是沈軍攻城,攻守雙方均損折甚鉅,待江淮軍再攻城時,便極有破城的可能,我們需要的,正是這種形勢。」   寇仲拍案叫絕道:「此計妙絕,正好提供了沈綸破壞合作的動機,就是怕江淮軍先一步入城,盡收勝利成果。」   接著使人去召卜天志來。   虛行之道:「現在我們唯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避過杜沈兩軍,甚至李子通的耳目,因為這樣浩浩蕩蕩的出動過千人,行上極難保密。」   寇仲笑道:「原本沒有可能的事,現在卻變得大有可能。哈!救星來啦!」   卜天志匆匆來到,弄清楚後,拍胸保證道:「此事可包在我身上,我和各個碼頭的龍頭大哥多少都有點交情,只要長林的人扮作我的手下,我可分批把他們送至江都附近我們一個秘巢內,等待行動的良機。」   虛行之喜道:「那就萬事俱備,只欠情報這東風了。」   寇仲道:「不若我們把行刺的對象改為老杜本人,不是更一針到肉嗎?橫豎我們根本不求成功,只要虛張點聲勢,遺下些江南老字號的箭矢兵器,大叫幾聲江南口音的話就大功告成,」三人無不點頭稱善。   陳長林關心的卻是另一問題,道:「假設杜伏威真的中計反擊沈綸,我們又如何利用這情勢?」   虛行之道:「杜伏威的實力遠勝沈綸,必可予沈綸軍士沉重的打擊,那時沈綸只有循江南運河退返毗陵一途,我們可於運河上截擊沈綸,攻他一個猝不及防,莫知所措。」   寇仲望向卜天志,問道:「此事可行嗎?」   卜天志欣然道:「對江南的分歧水道,我們瞭若指掌,可保證當我們的戰船突然於運河出現時,江南軍始如夢初醒,只要我們能搶上沈綸的帥船,長林兄將可手刃沈綸。」   寇仲哈哈笑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進行準備的工夫,到時我會親自陪長林兄上船拜會沈綸那小子,看看老天爺是否肯主持公道。」 第十一章 暗懷鬼胎   抵達總管府接客的外堂,值勤的隊長三人等候,道:「大王正在見客,請三位稍候片刻。」   坐下後,徐子陵無聊,功聚雙耳,探聽只隔一道門戶的大堂內的聲息,剛好捕捉到一把帶外國口音的熟悉聲音道:「戰馬可於十天內運至江都,讓大王重整騎兵隊伍,而我則只要寇仲項上的人頭。」聲音雖細至幾不可聞,基本上他仍可聽得個一字不漏。   徐子陵嚇了一跳,認得正是窟哥的聲音。   李子通乾笑兩聲,得意道:「契丹戰馬,天下聞名,王子放心,這五百匹優質良馬我絕不會白收的。只要寇仲肯領軍南來,形勢恰當時,寡人會請王子親率奇兵,配合我們的勁旅,狠狠予這小賊重重一擊,教他永不能超生。」   另一把難聽如破鑼的聲音道:「寇仲和徐子陵威風得太久哩!弄至仇家遍地,梁王昨天通知我們兄弟,他已派出『大力神』包讓、『惡犬』屈無懼和『亡命徒』蘇綽三大高手,到來協助對付這兩人,到時配合吳王旗下的眾多高手,任他兩人三頭六臂,也難逃此劫。」   李子通笑道:「只要有大江會仗義幫忙,何愁大事不成。」   徐子陵這才知道那難聽的聲音若非「龍君」裴岳,就的「虎君」裴炎,禁不住心中好笑,若李子通知他能以靈耳偷聽,必然非常後悔。   李子通又道:「現在寇仲派來的人正在門外等候,待我摸清寇仲的底子,再和各位商議。那小賊好大喜功,總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甚麼人都不放在眼內,我就利用他這點,許以些許甜頭,引他入彀。」   接是窟哥等從後堂離去的聲音。   徐子陵心想該是輪到自己上場表演的時刻了。  ****************************************************************************   寇仲拉陳長林,到總管府的花園去漫步,懇切地道:「長林兄的性命是自己的,不須給我,更不用給任何人。大家走在一起,最重要是理想和利益一致;那我可為你而死,你可為我而亡,但分別在仍是為自己。一旦出現分歧,便各自上路,哈!多麼理想。」   陳長林苦笑道:「少帥和王世充絕對是兩種不同類的人,他要的是盲目的忠心,把個人的利益完全拋開,只以他的利益為先。」   寇仲笑道:「那是歷史上所有帝皇對臣子的要求。我怎同呢!對小弟來說,上下之分只是一種方便;最好是大家能似兄弟湊興般向某一崇高的目標邁進,為受苦的百姓幹些好事,挑戰各種欺壓人民的惡勢力。」   陳長林道:「少帥的想法非常偉大特別,令人感動。」   寇仲忽地停步,負手細察小徑旁的一株盤栽,沉吟一會後,道:「現在我們的少帥軍已略具雛形,兵卒的編伍訓練有宣永和焦宏進主持,政府的運作有虛行之,偵察通訊有洛其飛,財務糧草有任媚媚,水戰有卜天志,假若再有長林兄為我主理海上河上的貿易和建造優良的戰船和貨船,將可令少帥軍如虎添翼。」   陳長林心悅誠服道:「少帥果然是高瞻遠矚的人,不像沈法興之輩,得勢後只顧鞏固權力,搾取人民的血汗,掠奪錢財糧草,短視無知。少帥放心,長林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寇仲道:「有長林兄我自是放心哩!但我們最大的問題是時日無多,一旦給李小子平定了關西的其他義軍,便是他出兵東下之時,所以我們必須搶在那日子來臨前,建立起一支有龐大水師輔助卻以騎戰為主力的軍隊,才有望可與關中軍決戰沙場。在船舶的建造上,長林兄有甚麼好的提議。」   陳長林點頭道:「水戰的主要裝備就是戰船,它等若城廓、營壘、車馬的混合體。好的戰船以戰則勇,以守則固,以追則速,以沖則堅,能達到勇、固、速、堅,才能稱為好的戰船。不過水戰中戰船極易折損,所以不僅數量要多,還要在性能上各式各樣俱備,以應付千變萬化的戰鬥。」   寇仲轉過身來,欣然道:「長林兄對水戰確很有心得,我便從未想過這些問題,少時聽人說書,便有『青龍百餘艘,黃龍數千艘』之語,還以為是誇大之詞。」   陳長林笑道:「與少帥談話既輕鬆又有趣,談笑用兵,怕就是這樣子。不過水戰上動用以千計的戰船,是確有其事,例如東漢時馬援伐交趾,便將樓船二千餘艘,梁朝與北齊作戰,在合肥一戰就燒齊船三千艘。」   寇仲一震道:「梁朝是否就是蕭銑先祖的梁朝?」   陳長林點頭應是。   寇仲恍然道:「難怪蕭銑如此重視卜天志的背叛,因為他事事都學足先人,更深明水師的重要性。哼!所以欲要擊垮巴陵幫,除了要封香小子的青樓斷其情報來源外,尚要先破他們的水師,此兩項缺一不可。」   陳長林只好聆聽,深感寇仲的思想有如天馬行空,難以測度。   寇仲想了想又問道:「憑我們現在的人力物力,要建造一隊由五百艘戰船組成的水師,需多少時間?」   陳長林爽快答道:「若一切從頭開始,最少要十五年。」   寇仲愕然道:「那怎麼行?」   陳長林胸有成竹道:「少帥放心,其實大多數戰船與民用貨船在船體結構上並沒有大差別,無論楫、棹、篙、櫓、帆、席、索或沉石,都是同樣的東西。只要將民用貨船加上防衛設施與武器裝備就可轉為軍用。再配以精於水戰的將領士卒,便規模具備。故不用一年我可替少帥弄出一支有規模的水師艦隊。」   寇仲喜出望外道:「又有這麼便宜的事。長林兄還有沒有辦法使人在平時看不出它們是戰船,到作戰時才露出真臉目,那更可成水上的奇兵。」   陳長林道:「我可以想想辦法。」   寇仲摟他肩頭,朝大堂方向走去,壓低聲音道:「此事須量力而為,並以不擾民為主。待我起出『楊公寶庫』後,會有大量真金白銀去收購民船。現時不妨將就點先改裝彭梁會和駱馬幫的舊船,那怎都有百來二百艘,加上巨鯤幫投誠的數十艘大小船隻,該可應個景兒吧!」  ****************************************************************************   李子通高踞龍座之上,斜眼睨在邵令周和沈北昌陪伴下步入大堂的徐子陵,似要把他看穿看透。   大堂內左右排開共十八張太師椅,此時左邊的首三張均坐李子通手下的心腹,椅後是兩排持戟的侍衛,甲鮮明,威風凜然。   這樣的氣派,在皇宮內擺出來是恰如其份,但在總管府大堂便有虛張聲勢之嫌。不過李子通也是迫於無奈,要放棄被大火肆虐過的皇宮而改用總管府,且為表示與昏君有別,更不敢入住其他為享樂而建的行宮。   門官唱喏下,邵令周和沈北昌只依江湖禮數晉見,徐子陵有樣學樣,省卻很多麻煩。   李子通賜坐後,冷然問道:「凌先生在少帥軍中身居何職,有否令符信物,能否代表寇仲和徐子陵說話?」   坐在下面的三名將領,均以冷眼緊盯徐子陵,看他如何應對。   李子通的容貌明顯地比當年相遇時消瘦憔悴,鬢髮花斑,可見爭天下須付的代價。   徐子陵淡然道:「我軍因倉卒成立後,征戰連綿,很多方面都未暇顧及,令符文書,一概未備,請吳王見諒。」   李子通眉頭大皺道:「那凌先生如何證明可代表他兩人說話?」   邵令周插入道:「大王明鑒,敝幫桂錫良,親口向老夫證實凌將軍乃寇少帥的全權代表。」   李子通「哦」的一聲,挨往太師椅去,神態悠然的介紹三名將領與徐子陵認識,依次序是左孝友、白信和秦文超。   徐子陵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早在揚州當小混混時,他和寇仲便聽過這三個人的名字,還心生仰慕。   尤其是左孝友,更曾是其中一股義軍的領袖,在大業十年於蹲狗山起義後,威風過一段日子,後來才歸降比他遲一年崛起的李子通。三將中亦以他年紀較大,在四十許間,高瘦精矍,滿臉風霜。   白信和秦文超均是年青威猛,典型山東漢子高大過人的體型,對徐子陵的神態隱含敵意,只是微微頷首為禮,冷淡而不客氣。   「砰」!   李子通一拍扶手,喝道:「既可代表他們說話,凌將軍師請告訴我,你們為何要攻打東海,殺我親弟,動搖我李某人的根基?」   徐子陵絲毫不讓地回敬他凌厲的眼神,淡淡道:「吳王該是明白人,在這爭雄天下的年代,非友即敵,而敝軍先禮後兵,曾派出彭梁會的任二當家,來江都謁見大王,商討聯盟之事,卻為大王所拒,致由友變敵,責任豈在我方。兼之發覺沐陽李星元竟來詐降,只好將計就計,先發制人。」   話尚未說完,李子通已霍地立起,戟指厲聲喝道:「大膽!人來!給寡人把他推出去斬了。」   李子通兩旁侍衛蜂擁而前。   徐子陵的手按往刀把上,邵令周和沈北昌手足無措時,左孝友跳起身來,大喝道:「且慢!」   眾衛士倏地止步。   左孝友向李子通道:「合則兩利,分則兩亡,大王請息怒。」   李子通氣呼呼的狠盯徐子陵好一會後,才坐回台階上的龍椅內去。   衛士退回他左右兩旁。   左孝友坐下後,向徐子陵道:「少帥今趟派凌將軍來,究竟有甚麼好的提議?」   徐子陵由於早先偷聽到李子通對窟哥等人說的話,心知肚明對方是採用一硬一軟的方法,製造壓力,以在談判中佔得更大的好處。暗覺好笑,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姿態道:「左將軍說得好,合則兩利,分則共亡。杜伏威可與沈法興結盟,我們少帥軍當然亦可與貴方聯手。假若大王認為此議尚可行,我們便繼續談下去,否則本人只好立刻離開,回報敝上。」   李子通冷笑道:「寇仲誇口能解我江都之圍,是否真有此言?」   眾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從容笑道:「確有此言!」   秦文超長笑道:「杜伏威稱霸江淮,敝主雄踞山東之際,寇仲和徐子陵仍只是揚州城的小混混,在竹花幫中連一片竹葉的資格也欠缺。現在雖稍為得勢,但憑甚麼能耐可擊退江淮與江南的聯軍呢?」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比起李密的縱橫中原,杜伏威算得上是老幾?問題是大王能否像王世充般,至少在破李密之前,大家衷誠合作吧了!大王可以辦得到嗎?」   李子通臉色立變,因為徐子陵言下之意,自是寇仲既可破李密,自亦可不把杜伏威和李子通放在眼內,而與李子通的合作更只止於解江都之圍,其後雙方再分高下勝敗。   白信怕李子通忍不住怒火,插入道:「但我們怎知貴上有合作的誠意?」   徐子陵哈哈笑道:「敝上寇仲和徐子陵均是一言九鼎之人,你們何時聽到他們做過任何背信棄義的事?」   大堂內一片繃緊了的沉默。   李子通的手指一下下敲響扶手,沉聲道:「空口白話,說來何用之有?寇仲究竟有何妙計,可解江都之危?」   徐子陵微笑道:「只要大王肯解除對運河的封鎖,從鍾離向我方提供糧草補給,再予我們有關敵人精確的情報消息,我們即可揮軍偷襲敵人的後方陣壘營寨,教他們首尾難顧,腹背受敵。當年李密就是以此法,教宇文化及的十萬精兵疲於奔命,況於杜伏威區區數萬江淮軍乎?」   左孝友道:「當時李密戰將如雲,兵力雄厚,現在少帥軍只是初具規模,怎可相媲?」   徐子陵答道:「這正如江淮軍亦難與當時宇文化及的精兵相比,且聽說杜伏威和輔公佑並不和諧,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眾人到這刻始知遇上了個雄辯滔滔的說客,一時語塞。   李子通直接了當的道:「寇仲可發動多少人馬來助我?」   徐子陵斷然道:「二萬軍馬又如何?」   李子通緊接道:「先告訴寡人,你們打算怎樣處置在東海我們李姓的族人。」   徐子陵微笑道:「大王是明白人,該知大家如在合作上沒有問題,大王的族人自可隨意離開。」   李子通大笑道:「好!就這麼決定吧!」 第十二章 飛輪鬥艦   徐子陵回到露竹堂,幸容迎上來道:「駱堂主和錫良哥在內堂說話,你。」   徐子陵拍拍他肩頭低聲道:「我要先和其飛交待兩句,稍後才去見他們。」   幸容連忙引路。   徐子陵見過洛其飛後,才到內堂會駱奉和桂錫良,還未坐定,駱奉欣然道:「原來是子陵你,那我就放心哩。」   徐子陵既愕然又尷尬,不明白桂錫良為何如此相信駱奉,桂錫良解釋道:「奉叔一向最關照我和小容,瞞誰都可以,卻絕不可瞞他」駱奉道:「李子通有甚麼話說?」   徐子陵回過神來,微笑道:「當然是冠冕堂皇的動人說話,雙方結成聯盟,共拒大敵,不過我們亦早準備和他合作,所以一拍即合。」   駱奉皺眉道:「李子通並不是言而有信的人,子陵你要小心點。」   幸容道:「那等若與虎謀皮。」   徐子陵不敢漏太多,低聲道:「這方面我們也有準備的。放心好了。」   駱奉眉頭大皺道:「子陵你來告訴我,寇仲為何要誇言錫良可破去杜沈的聯軍,現在給邵令周拿這點大做文章,教錫良如何下台?」   徐子陵稍為放心,知桂錫良並沒有托出全盤計劃,點頭道:「所以我才要來瞭解形勢,說不定需奉叔大力幫忙。」   駱奉呆了半晌,歎道:「現在的幫爭變成是靠向李子通還是寇仲的鬥爭,邵令周今趟真失策。」   徐子陵不解道:「他是否想當幫主呢?」   幸容冷哼道:「這個當然不在話下。問題是小仲和你已在幫中建立了崇高的威望,又有宋閥在後面撐腰,使他不敢輕舉妄動,怕惹來你們和宋閥的反擊。直至現在有了李子通這大靠山,他始能神氣起來。」   徐子陵問道:「究竟沈堂主是站在那一邊的。」   駱奉露出奇怪的神色,徐徐道:「若非有他點頭,我怎會坐在這聽你們說話,為你們擔心?」   三人聽得愕然以對。   駱奉歎道:「事實上這是少壯派和元老派之爭,本來少壯派根本不是對手,但因有寇仲和子陵你的支持,把整個形勢逆轉過來。除了邵令周的嫡系外,年青一輩無不以錫良和小容馬首是瞻,因為你們代表的是一種新興進取的力量,目標遠大。我和沈老有見及此,更怕竹花幫會因而四分五裂,遂分頭行事,力圖平息干戈。唉!豈知邵令周竟投向李子通,令事情惡化至難以挽回的地步,以後該怎麼辦?恐怕亦沒有人能知道。」   頓了頓續道:「邵令周最錯的一步是把囂張狂妄的麥雲飛捧為堂主,令我和沈老感到他不止愛任用私人,還目光短淺,不明白人心之所向。」   接攤手道:「你們現在明白了嗎?」   桂錫良呼吸困難的道:「原來如此。」   徐子陵點頭道:「事情確到了難以挽回的境地,目下邵令周完全站在李子通的一邊,大家只有彼此周旋下去,直至另一方坍台。」   駱奉道:「我不宜在這勾留太久,若有甚麼新的消息,須立即通知我。」   駱奉去後,三人你眼望我眼,都有不知從何說起的感慨。   最後幸容長身而起道:「這些事愈想愈令人心煩。不若我們重溫兒時的舊夢,到外面去把臂夜遊,來個不醉無歸如何?」   夜幕降臨,華燈初放,大南門街五光十色,交相輝映,日市結束,夜市繼開,真有晝夜不絕之感。兼之有名的緞子街和其他坊巷與之交錯,酒樓歌榭分佈甚密,不愧被稱著天下的煙花勝地,連綿的戰事似對之沒有半分影響。   在燈燭輝煌的長街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店舖內則有各具特色的玩物商品,列紛陳,令人目不暇給。   三人像變回以前在揚州的小混混,你推我擁,在人流中爭先恐後,四處。   徐子陵大訝道:「似乎比以前更興旺哩!」   幸容笑道:「昏君死了,自是興旺。」   桂錫良擠入兩人中間,左右摟他們肩頭,興高采烈道:「你這叫來得及時,每逢江淮兵或江南兵退兵後,各地的商販便潮水般湧進江都城來做買賣,每天都有過百的船隻從各地駛來,否則那有這麼熱鬧。」   沿街不但店舖林立,與店舖緊相呼應的是擺設攤檔的攤販,買賣貨物更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由日用品、裝飾物,以至看相占卦、筆硯字畫,還有沿街叫賣的行販,他們推小車,又或挑擔頂盤,各施渾身解數,高聲吆嚷,招徠顧客,都想把小吃、玩藝剪紙花樣,五色花線等零食玩藝賣出去。   那種熱鬧的情景,教人耳根難淨,眼花繚亂。   到了貞嫂曾擺檔賣包子的市集,又是另一番情景,隨處可見人東一攤、西一檔的設場賣藝,說書的、裝神弄鬼的,耍傀儡、演武術,吸引了以千計來逛游的觀眾,氣氛熾烈,充滿醉生夢死,於戰亂中及時行樂的味兒。   三人你耍我,我耍你,笑語聲中,來到熱鬧絕不遜色於大南門街的柳巷。   雖名之為「巷」,但只比大南門街窄小了三分之一,亦是車水馬龍,尋芳客不絕如螻。   柳巷最大特色是羅列兩旁連串伸延的紅紗燈籠,那是青樓門前的當然標誌,吸引各色人等進進出出,傳出來的笙歌絲竹響徹夜空,浮雜沸騰聲浪,充盈長街。   包有鴇母姑娘,在激烈競爭下為使生意興隆,各出奇謀在門前拉客,鶯鶯燕燕,媚眼笑語,更為花街平添無限春色。   徐子陵雖不愛逛青樓,但因舊地重遊,亦大覺有趣。   指指點點之際,不覺來到天香樓的門前,把門的漢子見三人來到,恭迎道:「桂大爺和幸大爺請!」   徐子陵大叫一聲「且慢」,拉得兩人退後兩步,苦笑道:「喝酒的地方隨處均是,不用到窯子內去喝吧!」   幸容和桂錫良被他逗得大樂,左右把他夾起,直闖院內。   自有人領路登樓,把三人帶到隔窗外可俯瞰舊城河兩岸夜色,景致佳絕的豪華廂房中。   俏婢擺下酒碗筷,端上小吃後,在桂錫良吩咐下退出房外。   幸容笑為兩人斟酒,歎道:「想當年我們日日望天香樓的大門望洋興歎,羨慕每一個有資格跨過門檻的人。現在卻能坐在樓內最華麗的廂房舉痛飲,上天待我們實在不薄。」   桂錫良舉酒勸飲,大笑道:「浮生如夢,人生幾何,亂來知酒性,一醉解千愁,今晚我們三兄弟定要喝個痛快。」   徐子陵給他的「浮生如夢,人生幾何」勾起悼念素素的心事,悲從中來,舉一飲而盡。   桂錫良和幸容覆桌上,拍掌怪叫。   徐子陵搖頭道:「你兩個小子定是晚晚到這來混的哩!」   幸容故作神秘的湊到他耳旁道:「荊曼和尤杏兩位姑娘並稱天香雙絕,艷蓋江都,未曾聽過她們彈琴唱歌的都不算來過揚州。幸好你兩位兄弟尚算有點臉子,特別請玉玲夫人安排她們抽空來唱他娘的兩曲小調,保證你的眼睛和耳朵同樣有福氣。」   桂錫良亦在另一邊壓低聲音道:「最糟是你要扮疤臉大俠,否則憑我們徐公子原來那張小白俊臉,說不定可打動人家姑娘芳心,和徐公子攜手巫山,共渡春宵哩!炳!」   兩人捧腹狂笑時,環珮聲響。   桂錫良和幸容精神一振,齊叫「來了」。  ****************************************************************************   寇仲與陳長林巡視了長長一截運河水道後,趕返城內,就在酒樓晚。   聊幾句後,話題又轉回水戰上。   寇仲問道:「有甚麼方法可封鎖水道呢?」   陳長林皺眉道:「那只是在水道中設置各種障礙,以阻止船隻通行,例如在水底設立木柵、尖柱或攔江鐵一類的東西。但諸如此類的措施只能收一時之效,消極被動,一旦給對方偵知,對方可設計破去,故從沒有人真能鎖河封江。」   寇仲想起自己當年乘船下竟陵時,江淮軍以鐵橫江,給自己一刀斬斷,欣然道:「這就成了,我最怕被李子通鎖我後路,令我們的水師難以北歸」陳長林道:「但鎖江之法,若配合得宜,亦確可收奇效,不可輕忽。」   寇仲忍不住道:「想不到長林兄除了海上貿易外,對水戰亦這麼在行。」   陳長林微笑道:「要做貿易,首先就要防海上的盜賊,甚至和海盜沒甚麼分別的舊隋水師,對此道不在行又怎成?行走大海的商船同時都是戰船。嚴格來說,河道的水戰實非我所長,我精的是海戰。」   想起海戰,寇仲便猶有餘悸,道:「海戰確和江河之戰大不相同。」   陳長林點頭道:「大海之戰,全憑風力,風勢不順,雖隔數十里猶如數千里,旬日難到。」   寇仲沉吟道:「若我們能控制海岸,不但可把兵員迅速運送,更可阻截敵人的水師。」   陳長林搖頭道:「那是沒有可能的!要在大海尋上敵人,是名副其實的大海撈針。況且若讓船隊終日在大海巡弋,一旦遇上風暴,便要全軍覆沒。所以海戰首重天時,無風不戰,大風不戰。颶風將至、沙路不熟、賊眾我寡、前無泊地,皆不戰。及其戰也,勇力無所施,全以矢石遠擊。唉!船身簸蕩,要擊中敵船,會比在江河上難上百倍。且我順風而逐,賊亦順風而逃,既無伏可設,又無險可扼,能破其一二船,已屬萬幸,要稱霸茫茫大海,談何容易。」   寇仲雙目精芒亮起道:「長林兄對水戰之道果然是深有認識,嘿!若從海上登陸去攻打敵人,敵人豈非無從攔截嗎?」   陳長林信心十足道:「若由我設計航線,保證敵人連我們的影子都摸不,登岸時再能準確把握風勢與潮汐的漲退,更可收奇兵之效。」   寇仲呵呵笑道:「這就成理!我一直在擔心如何可把長林兄的千多子弟兵秘密送往江都,志叔雖蠻有把握的樣子,但我素知老杜的厲害,一個不好,就妙計難成。現在有長林兄海上奇兵這一招,將可解決所有問題。」   陳長林霍地起立,道:「我現在立即要去和志叔商量,今晚就要趕去截住正趕來梁都的船隊,此計肯定萬無一失。」   寇仲一把扯他道:「回程時可否順手搶沈法興的一批商船戰船回來呢?你們對他的水師那麼熟悉,只要船出大海,對方只有徒喚奈何,可省卻我們很多功夫。」   陳長林道:「假若能出其不意,應該可以辦到的,但頂多只能偷七、八條船,但冒的風險卻非常大,似不甚化算。」   寇仲道:「那只好放棄這貪檢現成便宜的想法,長林兄先坐下,讓小弟給你看一樣東西。」   陳長林重新坐下,接過寇仲遞上來機關巧器的秘本。   寇仲低聲道:「請翻往一百零一頁。」   陳長林依言翻到該頁,愕然道:「這是甚麼船?」   寇仲指秘本內的圖樣得意地道:「這叫飛輪戰船,利用水對船產生的反作用力推船前進,比用船槳更省力和有效,就算在無風時,亦可日行百里,是一種裝上『車輪』的船,放左右弦下置輪激水,翔風鼓浪,疾若掛帆席,製造省易又持久耐用。」   接指圖樣下的文字道:「你讀讀這幾句,飛輪戰船,傍設四輪,每輪八楫,四人斡旋,日行千里。千里當然是誇大吹牛皮,我打個折扣,能日行百里也不錯啦。」   陳長林動容道:「這是誰想出來的。」   寇仲再讀下去道:「以輪激水,置人於前後,踏車進退,上中下三流,回轉如飛,敵人只能相顧駭愕。」   寇仲輕輕道:「就是魯妙子魯大師,你聽過嗎?」   陳長林長歎道:「當然聽過,小子服啦,我立即人依圖改裝,密藏於船腹下,有了這麼一批輪動戰船,天下水道還不是任我們橫行嗎?」 第十三章 故人西來   推門而入的並非桂錫良和幸容期待的荊曼、尤杏二女之一,而是風韻迷人,艷色不減當年的玉玲夫人。   由於她身份特殊,三人忙起立恭迎。   玉玲夫人含笑端詳徐子陵,柔聲道:「你是小陵吧!我認出你的眼神,且若是外人,神態不會跟小良和小容般如出一轍。」   徐子陵心中微懍,麗然笑道:「早知瞞不過夫人。」   玉玲夫人道:「坐下再說。」   眾人安坐後,玉玲夫人妙目掠過三人,輕輕道:「見到你們,就像見到自己的子侄。我已從沈老處知悉令周的作為,有像小仲和小陵你們這些對本幫立有大功的自家兄弟而不爭取,反投向山東以馬賊起家的外人李子通。」   頓一頓續道:「李子通為人多疑反覆,昔年初起義時,曾投奔長白王薄,繼而渡淮與杜伏威結盟,旋而與杜分裂,據海陵稱將軍,這種人怎能與之合作呢?」   桂錫良和幸容聽慣她說話,倒沒有什麼特別驚奇。但徐子陵卻大為驚訝,想不到這能使煬帝慕名求愛,並得到先幫主迷戀的青樓奇女子,如此卓有見地,辨識大體。   玉玲夫人接著問道:「聽說小仲有助錫良破杜沈聯軍的妙計,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確有此事。但須待我們搜集敵情,才可真正定計,關鍵是利用敵人互相猜忌的弱點,嘿!夫人明白了嗎?」   玉玲夫人笑罵道:「此計定是小仲那傢伙想出來的,他自少便詭計多端。唉!看到你們長大成材,我雖然歡喜,但心中亦不無感傷。希望能重返往昔的懷念!」   他同時更把握到玉玲夫人為何會全力支持他們,因為對她來說,只有這群她自少瞧著長大成人的孩子,才能令她絕對信任和放心。且竹花幫乃江東地道的大幫會,有強烈的地方色彩,對外人並不信任。   三人在這位「尊長」之前,只有俯首恭聆的份兒。   玉玲夫人忽然淡然道:「麥雲飛和邵蘭芳今午回來哩!」   三人愕然。   桂錫良的臉色直沉下去。他身為邵蘭芳的未來夫婿,不但對未婚妻的回來一無所知,且還是和他的情敵聯袂而回,他的面子可放到那裡去?   玉玲夫人向桂錫良道:「他們都不敢告訴你,我卻覺得必須讓你知曉,明眼人都可看出這是邵令周的緩兵之計。哼!」   幸容伸手抓著桂錫良肩膊,語重心長的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這種女人忘了她吧!」   桂錫良頹然歎氣,沒有答話。   此時菜餚來了,婢子退走後,玉玲夫人奇道:「為何仍不見曼曼和杏杏兩個女兒來呢?待我去催催看。」   離房之前,向徐子陵回眸笑道:「今趟不用在旁偷看了!只可惜你這張疤臉太不討人歡喜哩!」   徐子陵只好以苦笑以報,卻另有一種粗獷醜陋的奇異魅力。  ****************************************************************************   卜天志和陳長林奉召匆匆趕到內堂見寇仲,後者把一封信遞給兩人看,興奮道:「這是剛收到其飛送來的飛鴿傳書,新鮮出爐,小陵真行,竟可聽到這麼重要的消息。」   兩人看罷,均精神一振。   寇仲道:「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把這五百匹契丹良馬劫到手上,此事於我們的成敗有關鍵性的影響。」   卜天志擔心道:「由契丹運馬到江都,必是經由大海,除非知道準確的航線,否則如何可攔途截劫?」   寇仲問道:「要運送五百匹戰馬,需多少條船?」   陳長林計算道:「為了防止馬兒因捱不住風浪致死,又因要補充糧草,所以可肯定用的是樓船級的大艦,其上可策馬往來,且需沿岸泊站。」   卜天志接口道:「若是大如舊隋的五牙巨艦,那只需兩艘,可足夠運送五百戰馬,如不運馬而載人,每艘可載二千戰士。」   寇仲懷疑道:「契丹人有沒有這麼大的船呢?」   陳長林道:「那並沒關係。契丹人大可向高麗人借船。南朝時梁朝的陸納曾造過三艘巨艦,名之為《三王》、《青龍》和《白虎》,高達十五丈,淨重一萬斛,煬帝遠征高麗,把大量戰船和船匠失陷高麗,使高麗在航海業上飛躍猛進,兼之高麗人對我們仇恨頗深,我們是愈亂愈好,故必會慷慨借船。」   卜天志點頭道:「窟哥能乘船沿海搶掠,說不定是高麗人在背後撐腰的。」   寇仲想起傅君倬,一時說不出話來。   陳長林那知他心事,分析道:「現在東海已落在我們手上,契丹人要運馬到江都去,只能在琅琊或懷仁泊岸,那兩個地方雖名義上投誠於我們,卻是我們尚未真正控制的城池……」   寇仲截斷他道:「若現在立即到琅琊或懷仁,至少要三、四天時間,可能會失諸交臂,不若我們在東海南面,認定他們可能泊岸的地點截擊,便可萬無一失。哈!他們既不能泊東海,惟有在東海南方最接近的碼頭泊站,這在猜度上可容易一點,不像現今的不知他們是要泊琅琊還是懷仁。」   卜天志和陳長林齊叫道:「臨城!」  ****************************************************************************   玉玲夫人很快回來,沉著俏臉道:「你們聽後不要激動,因為麥雲飛是全心來攪事的。」   三人愕然。   玉玲夫人坐下來道:「麥雲飛硬把曼曼和杏杏召去,那兩個丫頭一向都對他有意思,所以連我這做娘的話都不聽。又以為那小子可護住她們,遲些我再和她兩人算帳。」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和麥雲飛來的尚有什麼人?」   玉玲夫人答道:「是姓包、屈、蘇的三個生臉江湖人,眼神邪惡凌厲,絕不會是好人。」   徐子陵淡淡道:「姓蘇的那個用的是否鋸齒刀?」   玉玲夫人回憶道:「確是用刀的,但刀藏在鞘內,不知是否有鋸齒,但刀子確比一般刀闊上數寸。」   徐子陵心中恍然,知是蕭銑派來對付他和寇仲的「大力神」包讓、「惡犬」屈無懼和「亡命徒」蘇綽三人,想起素素的血仇,立時殺機大盛。   桂錫良奇道:「你認識他們嗎?」   徐子陵長身而起,微笑道:「認識與否再不打緊,麥雲飛既然把這麼好的一個機會奉送給小弟,不好好利用實在太可惜,請問夫人,他們在那一間廂房呢?」   玉玲夫人關心道:「那三人看來很不好惹,你有把握嗎?」   徐子陵露出沖天豪氣,洒然笑道:「沒把握也要去做。現在幹掉他們,邵令周和李子通只能啞子吃黃蓮。」   玉玲夫人點頭道:「英雄出少年,難怪你和小仲能稱雄天下。他們就在同一邊隔兩間那向西的尾房,我看縱使你們不過去,他們也會過來撩事生非,那是否更理想呢?」   話猶未已,足音傳來。   徐子陵微笑坐下,低聲道:「一切由我來應付,你們就可置身事外。」  ****************************************************************************   卜天志的三艘戰船在星月映照下,開離梁都。   寇仲在望台上望著梁都逐漸在後方消淡的燈火,慶幸道:「若非我們早作好今晚往東海的準備,要待至明早才起行,說不定會坐失良機。」   卜天志和陳長林均點頭同意,若窟哥所說的可在十天內把五百戰馬運往江都,那包括了靠站補給的時間後,運馬船就算尚未過東海,也該在懷仁和東海之間的海道上,他們現在全速趕去,時間上仍頗為勉強。   陳老謀道:「高麗馬的素質絕不下於契丹馬,這五百匹馬很可能有部分是高麗馬,那就更理想。」   寇仲憧憬道:「得到這些戰馬後,我們可選取精壯的運到飛馬牧場配種,那以後就不愁沒有良馬補充。」   卜天志笑道:「夜哩!我們不若好好休息,否則出海後風浪轉大,想睡一覺好的也不易。」   寇仲聞言打了一個哈欠,點頭道:「我已不知多少晚沒覺好睡了,咦!」   眾人循他的目光後望,只見星夜下,一艘輕快風帆正全速追來。   來者究竟是友還是敵?  ****************************************************************************   麥雲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小弟遠道回來,尚未有機會拜會錫良兄和容兄,怠慢之罪,請原諒則個,雲飛可否進來呢?」   只聽此子的聲調語氣,可知他不但輕視桂錫良和幸容兩人,連玉玲夫人都不放在眼裡。   徐子陵哈哈笑道:「原來是麥堂主,少年得志,難怪在奪人心頭所愛後,仍要有風駛進帆,在人家門外耀武揚威。」   麥雲飛聲音轉冷道:「口出狂言者究是何人?」   徐子陵冷哼道:「本人『風刀』凌封,聽清楚沒有?」   麥雲飛尚未答話,一把雄壯聲音從尾廂房方向傳來:「『風刀』凌封,這是什麼一號人物,為何我們幾兄弟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接著是一陣嘲弄的哄笑聲。   麥雲飛也笑得猛喘氣道:「凌兄請勿見怪,我們這裡恐怕找遍全城也沒人聽過你的名字。看在桂幸兩位正副堂主的份上,凌兄若要欣賞曼姑娘和杏姑娘歌藝,請稍移大駕,小弟和三位好友必竭誠款待諸位,別矣!」   那邊又再一陣哄笑,今趟還多了兩女的嬌笑聲。   玉玲夫人氣得俏臉煞白,狠狠道:「這小子連我也要折辱,邵令周太好家教哩!」   徐子陵緩緩抽出大刀,淡然自若道:「殺人的時機到了。」  ****************************************************************************   風帆逐漸趕上。   眾人嚴陣以待,寇仲忽然驚喜叫道:「是飛馬牧場的船。」   兩船逐漸接近。   一條人影騰身而起,連續三個空翻,落到甲板上。   眾人捧場似的一陣采聲。   寇仲大喜迎上,笑道:「駱方兄你好!」   駱方和他緊擁一下,道:「幸好給我追上仲爺,飛馬牧場形勢危急,我是奉場主之命到來求援的。」   寇仲道:「發生什麼事?」   駱方道:「朱粲、朱媚父女和三大寇結成聯盟,正調集兵馬,準備大舉進攻牧場,聽說背後有蕭銑在暗中撐腰,只要攻陷牧場,就會進攻杜伏威的竟陵,全力北上。」   寇仲深吸一口氣,望向陳長林道:「長林兄有沒有把握完成劫馬和襲杜兩項任務呢?」   陳長林肯定道:「若有志叔助我,可有八成把握辦到。」   寇仲道:「那就如此決定,我和駱兄趕返梁都,調集兵馬,一邊擺出進軍援助江都之勢,其實卻以快騎趕往飛馬牧場,以奇兵在三大寇和朱粲會師前,先剷除三大寇,再向朱粲開刀,否則若讓蕭銑渡江北來,天下的形勢將會改寫。」   眾將轟然應諾。 『卷二十二』第一章 步步驚心   徐子陵甫踏出房門,差點想立即退返房內,那並非他忽然改變主意,又或殺機驟斂,而是因為感覺到面臨極度的危險。   在剎那之間,他已知身份被識破,敵人正布下天衣無縫的絕陣,讓他自動獻身的失陷其中。   長達七、八丈的廊道空無一人,當他把身後的門掩上時,便只有每邊四道緊閉的門,和左方東端的花窗、右方西端盡處連往樓下的梯階。   晚風從東窗處徐徐吹進廊內,搖晃著照明廊道的三盞宮燈。管弦絲竹、笑語暄嘩之聲隱隱從其中五間廂房透出,西端與他們廂房處於同一邊敵人所在的廂房,更有曼妙的箏音傳來。   表面上一切都是那麼歡欣動人,旖旎香艷,但徐子陵由《長生訣》引發的靈覺,卻使他絲毫不誤地掌握到針對他而設的重重殺機。   他把刀收到背後,將動作放緩,同時腦筋飛快轉動。   他眼前最大的問題是不能一走了之。除了要保護桂錫良和幸容外,還有個不懂武功的玉玲夫人。   首先想到的是因何竟會暴露身份。   魯妙子制的面具可說是全無破綻,絕對可以亂真,否則怎能騙倒祝玉妍?   再緩緩來至長廊中,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西端的最後一間廂房處。   就算李子通、邵令周等因他的行藏而生出疑心,亦不能百分百肯定他是由徐子陵改裝的,只要有一絲懷疑都不敢在這非常時期冒險殺他,因假若錯殺旁人,將會遭到寇仲和真正的徐子陵的報復。   再向深處想,對李子通來說,保住江都乃頭等要務,縱使明知他是徐子陵,亦不會輕舉妄勁,免致因小失大,本末倒置。   排除了李子通這可能性外,就只剩下蕭銑的一方,心中同時泛起雲玉真的顏容。   很多在先前仍是模糊的意念,立時清晰起來。   適才他踏出房門時,感覺到有五個敵人正伏在暗處,準備予他致命一擊。   兩人埋伏於西廂房門後兩旁處,而另兩人則分別藏於兩間空房的門後。   但最具威脅的敵人,卻是伏在東端花窗之外;此人武功之高,比之他徐子陵應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幾可確定此人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這並非因雲玉真而來的聯想,而是一種感覺。一種沒法解釋的感覺,總言之他打開始便感覺到侯希白在東窗外某處對他虎視眈眈,就像那趟他在洛陽閉上眼睛,仍有如目睹侯希白和跋鋒寒兩人對壘那樣。   至於其他四名敵人,則是因他們身體發出無形而有實的真氣,致惹起他的警覺。   他甚至可測知個別敵人的強弱,甚至乎從個中微妙的變化對它們的「意圖」掌握無遺。   所有這些思量和計箅,以電光火石的速度閃過他的腦海,徐子陵已邁開步子,朝西廂房走去。   敵人的殺勢立時進一步提升和凝聚,除其中一人外,都是極有節制和計算精微的,要待他踏入被圍攻的死門位時,他們的功力會剛臻至最顛峰的狀態,俾能對他作出最凌厲的攻擊,置他於萬劫不復之地。   例外者當然是麥雲飛,他功力不但與侯希白有天壤雲泥之別,且遠遜「大力神」包讓、「惡犬」屈無懼和「亡命徒」蘇綽三人,他幾乎是立即把內功提至極限,且不能保留在那種狀態中,呈現出起伏波動的現象。   徐子陵直至此刻連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未見過,卻能完全把握到敵人的虛實佈局,甚至可從而推算到當他再踏前五六步時,敵人會對他發勁攻擊。   而他更心裡明白,知道歸知道,他是絕沒有可能同時應忖包括侯希白在內的五個敵人。假如是正面交鋒,只對著包讓、屈無懼和蘇綽,他也全無勝算。   唯一的一線生機,就是利用侯希白「不能曝光」的隱秘身份。   除非侯希白可肯定能「殺人滅口」,否則他絕不會現身出來與徐子陵為敵。   這當然只是一種估計,如果猜錯了,他徐子陵便須以性命作抵。   「噗!噗!噗!」   徐子陵連續踏出三步,經過左邊笫一道藏敵的廂房。   從那放射性的橫練罡氣,可肯定門後正是一身橫練的「大力神」包讓。   對方雖蓄意收斂隱藏,但怎蹣得過他近乎神異的感應靈覺。   要知高手對壘,除了實質的動手過招外,更大的關鍵是無形的交鋒,那是精氣神三方面的比拚,故對徐子陵這類感覺特別靈異的高手來說,根本沒有偷襲這回事。只要對方心起殺機,立生感應。即使以楊虛彥這樣精於刺殺潛藏之道的特級高手,亦瞞他不過。何況像包讓這類並非專家,只是臨時急就的刺客。   此時徐子陵踏出第五步,來到右邊內藏敵人的門外。   眾敵的氣勢立時加速凝聚,使他準確知道再依目前速度踏出兩步,到達那「死亡點」時,敵人勢將全力出手。   徐子陵感覺到在這門後該是來自「亡命徙」蘇綽鋸齒刀的鋒寒之氣,忙收攝心神,晉入無人無我、至靜至極的精神境界,再朝前邁步。   生死勝敗,就決定於這兩步之間。  ****************************************************************************   風帆掉頭向梁都駛回去,寇仲與駱方立在船頭處,商討要事。   駱方道:「蕭銑以手下頭號大將董景珍為帥,派出近三萬精兵進駐夷陵,還徵用民船,隨時可渡江北上。」   寇仲皺眉道:「那為何他還未渡江,是否怕便宜了李子通?」   駱方顯然答不了他的問題,搖頭道:「這個我不太清楚。不過蕭銑除顧忌杜伏威外,尚須應付洞庭的林士宏,一天未平定南方,他也難以全力北上。」   寇仲苦思道:「蕭銑、朱粲及三寇究竟是甚麼關係,難道朱粲和曹應龍不知道若讓蕭銑在江北取得據點,他們以後都再不用出來混嗎?」   駱方對這方面是熟悉多了,滔滔不絕地答道:「現時河南江北一帶,形勢複雜至前所未有的地步。自杜伏威攻下竟陵後,一直按兵不動,轉而與沈法興聯手猛攻江都,明眼人都看出他是要分東西兩路北上。所以一旦江都失陷,他該會以竟陵作根據地向我們牧場和朱粲、曹應龍等用兵,好阻截蕭銑渡江。在這種形勢下,朱粲和曹應龍肯與蕭銑暫時合作,絕不出奇。」   寇仲道:「但誰都知道牧場沒有爭天下的野心。對牧埸有野心的人該是為取得你們的戰馬,故若真的攻陷牧場,利益將會歸誰?」   駱方搔頭道:「這就不太消楚,他們自該有協議的。」   寇仲搖頭道:「這是不會有協議的。得到以萬計的戰馬後,誰肯再交出來,所以我看蕭銑、曹應龍和朱粲仍是各懷鬼胎,各施各法,而此正是關鍵所在;也是我們的致勝要訣。我們說不定可把對付沈法興的一套,搬去對付朱粲和曹應能,保證可鬧得他們一個個灰頭上臉。」   駱方精神大振道:「甚麼方法?」   寇仲伸手搭上他肩頭,微笑道:「回到梁都再說吧!如果今晚可安排妥當,明天我們便全速趕往牧埸,那時再仔細研究好了!」   心中忽然浮起商秀洵絕美的玉容,心中流過一片奇異的感覺。  ****************************************************************************   徐子陵似要往前邁步時,用右手握在背後的刀,手腕扭轉向外,成為反手握刀,橫刀身後,刀鋒向著內藏敵人的房門。   積蓄至頂峰的真氣在手心爆發,龐大無匹的勁力借手腕疾發,長刀似是化作一道閃電般,破門而入。   同一時間,徐子陵沒有半絲停留的改前進為飛退,仿似鬼魅的在肉眼難察的高速下,返到「大力神」包讓處,扭身朝這只有一門之隔的敵人全力一拳轟去。   所有這些連續複雜的動作,都在眨眼間完成,敵人始生警覺。   首先生出反應的是藏身東窗外的侯希白,他的殺氣倏地提升至顛峰,真氣激射,但已遲了一步。   「颼!」   長刀像穿透一張薄紙般毫不費力地破門而入,直沒至柄。   幾乎是同一時間,徐子陵的拳頭似若無力,輕飄飄的擊在「大力神」包讓立身於俊的木門上。   「喀喇」!   木門生出以中拳處為核心蛛網般的裂痕,寸寸碎落,現出包讓鐵般粗壯的身形和他驚駭欲絕的臉容。   「呀」!   慘嘶聲從長刀破入的門後傳來,接著是另一下窗門破碎的激響,慘叫聲迅速遠去。   「蓬」!   徐子陵的一拳轟在包讓倉惶擋格的交叉手處,陰柔的螺旋勁氣聚而成束的直力由慢轉快的像個椎子般破開包讓仗之橫行南方的橫練氣功罩,直鑽進他的經脈去。   包讓悶哼一聲,應拳蹌踉跌退,猛地張口噴血,背脊重重撞在與房門遙對的木格窗處,掉往樓下去。   整個二樓的所有人聲與樂聲,倏地斂息。   「砰」!   麥雲飛和「惡犬」屈無懼這才搶門而出。   徐子陵移到長廊中間,面向的雖是麥雲飛和兩手各提一柄大鐵錘的屈無懼,心神卻全放在後方的侯希白身上。   麥雲飛的武功比以前進步很多,步法劍術配合無間,剌來的一劍實而不華,頗有一往無前之勢。   屈無懼則狡猾得多。此人身材高瘦,又長著令人不敢恭維的長馬臉,雙眼更細窄如線,與鼻嘴疏落隔遠的散佈於長臉上,驟看還以為碰到從地府溜出來的吊死鬼。他故意墮後少許,顯是讓麥雲飛作先鋒去硬撼徐子陵,自己再從旁撿便宜。   徐子陵暗叫一聲謝天謝地。   假若兩人齊心合力的捨命出手,迫得他要全神應忖,那時伺伏在後的侯希白將有可乘之機,但屈無懼的乖巧,卻使侯希白失去這難得再有的機會。   徐子陵猛地晃身,不但避過麥雲飛搠胸剌來的一劍,還閃進兩人間的空隙處。   麥雲飛和屈無懼大吃一驚時,徐子陵已化出漫空掌影,分別拍打在變招攻來的長劍和一對鐵錘處。   兩敵踉蹌跌退開去。   麥雲飛功力遠遜,旋轉著跌進原先包讓藏身的房內去,虎口震裂,長劍墮地。   屈無懼不愧高手,兩錘雖如受雷殛,仍勉強撐住,邊往長廊西端梯階退走,邊化出重重錘影,防止徐子陵乘勝追擊。   本來就算徐子陵全力出手,屈無懼也可撐上十招八式,問題足他見到蘇綽和武功尤勝於他的包讓亦要受傷遠遁,心裡早生怯意,又給徐子陵以神奇的身法閃到近處,無法展開和發揮鐵錘的威力,心膽俱寒下,再接招便敗走。   徐子陵並不追擊,卓立廊中,同時清楚知道侯希白已離開。   天香樓之戰就那麼不了了之。翌日黃昏,往探敵情的洛其飛回來向徐子陵報告道:「剛接到少帥密令,計劃有變。」   徐子陵嚇了一跳,連忙追問。   洛其飛把情況說出後,道:「少帥問徐爺你可否抽身陪他往飛馬牧場?那邊形勢非常危急,朱粲和曹應能分別攻打遠安、當陽二城,使飛馬牧場難以分身,若全軍盡出,更怕敵人乘虛而入。」   徐子陵想起商秀洵、馥大姐、小娟、駱方、柳宗道、許老頭等一眾好朋友,心中湧起濃烈的感情,自素素身死,他特別珍惜人世間因生命而來的情義,因為那是如此令人心碎的脆弱!淡淡道:「洛兄怎麼看呢?」   洛其飛道:「我們這裡是鬥智不鬥力,一切事盡可放心交給我辦。牧場那邊卻是硬仗連埸,極需徐爺的援手。唯一的問題就是要找個好的藉口敷衍住李子通,免致橫生枝節。」   徐子陵暗為寇仲高興,只看洛其飛敢把如此重任攬到身上,便知他是個有膽色的人,這種人材,實可遇而不可求。   現在寇仲手下已有不少能人,虛行之、宣永、焦宏進、洛其飛、卜天志、陳老謀、陳長林、任媚媚均是其中的表表者,各有所長。這些本是桀驁不馴的人,都肯甘心為寇仲賣命,當然是因寇仲過人的魅力和通天的能耐,但更重要的是寇仲是真心對人好,絕不像王世充般只是自私自利的在利用人。   凝思片刻後,徐子陵點頭道:「這個容易,我來此只是負責傳信接治,現在完成任務,自可離開。」   頓了頓又道:「你和竹花幫的人在合作上是否有問題?」   洛其飛苦笑道:「我當然信得過桂爺和幸爺,但卻不敢包保其他人不是邵令周布下的奸細,所以我打算和眾兄弟隨徐爺一起離去,然後潛往與卜副幫主等會合,否則若給人步步監視,整盤妙計勢將盡忖流水。」   徐子陵點頭答應,心想該是找桂錫良和幸容兩個小子說話的時候。 第二章 雨中真情   迷茫的月色下,徐子陵展開腳法,沿淮水南岸朝西疾走,趕往與寇仲約定會合的地點。辭別了桂錫良和幸容,再正式知會李子通,他才和洛其飛等乘船離開。當然最後只剩得一條空船開返粱都,徐子陵和洛其飛等先後在途中離船,趕赴不同的目的地。   徐子陵離船處是邗溝和淮水的交匯處,全速趕了近六個時辰路裎,披星戴月地終於抵達鍾離郡東南方嘉山山腳處的密林區。   他亮起火熠,打出訊號。   半里外的山頭處立時有回應,先是亮起一點火芒,接著是另兩點焰光,指示出寇仲藏身之處。   徐子陵心中流過一片溫暖,素素的不辛,跋鋒寒的遠去,使他更添與寇仲相依為命的感覺。同時亦不無感觸,只是區區幾個月,寇仲已成功地建立自己的實力,聚在他身旁的再不是胡亂湊來的烏合之眾,而是有組織和高效率的雄師。那不單顯現在訊號的準確傳遞,而更在其能於這麼短促的時間,揮軍渡河越野,一口氣從梁郁趕了近百里路抵達此處,只是這行軍速度,足可教人昨舌。   轉瞬他奔進密林邊緣的疏林區,暗黑裡密佈著倚樹休息的少帥軍,人人屏息靜氣,馬兒則安詳吃草。   在一名頭目的帶領下,徐子陵奔上一座小丘,寇仲赫然出現在明月下,旁邊是宣永和十多名將領。   看看寇仲淵亭嶽峙的雄偉背影,徐子陵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   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當然更不是在竟陵城上面對江淮兵的千軍萬馬而心中不斷打著退堂鼓的寇仲。現在的寇仲已成視戰爭為棋戲,談笑用兵的統帥,以後群雄勢將多出個與他們爭霸大下的勁敵。   寇仲倏地回過頭來,向他展露雪白的牙齒,大笑道:「有陵少在我身旁,足可抵他一個萬人組成的雄師,今趟我們不斬下三大寇的狗頭,誓不回師!」   眾將轟然相應,響徹山頭,令人血脈徐子陵感受著寇仲天生過人的感染力和魅力,來到他旁,悠然止步,淡然自若道:「共有多少人?」   寇仲陪他俯瞰月照下的山林平野,雙目精光爍閃,沉聲道:「共一千五百人,清一式騎兵,戰馬大部份均為契丹一流良駒,輕裝簡備。哼!李小子有他娘的黑甲糈騎,我寇仲就有少帥奇兵,總有一天可比出是誰厲害。」   徐子陵又問道:「如何組織編伍?」   寇仲微笑道:「用的是魯大師教下的梅花陣,將一千五百人分成十組,主力帥軍六百人,其他每組百人,各由偏將統領,陵少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聳肩道:「論陣法你該比我在行,駱方呢?」   寇仲道:「他先趕回牧場,好知會美人兒場主與我們配合,合演一埸好戲,舞台就是洱水的兩大城當陽和遠安。」   接著長長舒一口氣,歎道:「老天爺安排得真巧妙,人人都以為我須顧眼前利害,全力助李子通應付老爹的當兒,我卻神不知鬼不覺的西行千里,奇兵襲敵,這是多麼動人的壯舉。」   徐子陵自問沒法投入寇仲的情緒去,岔開問道:「路線定好了嗎?」   寇仲道:「我們將穿過鍾離和清流間的平野,雖是順路亦不會和屯軍清流的老爹打招呼,請恕孩兒不孝。哈!然後連渡淝、決三水,接著是最艱苦穿過大別山的行程,再繞過大洪山,在襄陽和竟陵間渡過漢水,那時三個時辰快馬便可和我們的美人兒商秀洵在牧場相與把酒,敘舊言歡哩!」   另一邊的宣永插入道:「如一切順利,十天內我們可到達目的地。」   徐子陵道:「那還不起程趕路,我們不是要晝伏夜行以保密嗎?」   寇仲道:「少見陵少這麼心急的,定是想快點作其救美的英雄。嘻!陵少且莫動怒,由於要路經清流,所以必須先派探子視察妥當,才作暗渡陳倉之舉,我兩兄弟不見這麼多天,正好乘機暢敘離情。」   接著發出命令,眾將分別乘馬散去,回歸到統領的部隊,只剩下宣永一人。   山風徐徐拂來,壯麗的星空下,感覺上每個人都變得更渺小,但又似更為偉大,有種與天地共同運行的醉人滋味。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侯希白差點便出手哩」寇仲一震道:「好傢伙,終於露出本來奸臉目。你是在怎樣的情況下遇上他的?」   宣永這時亦離開,視察部隊的情況。   徐子陵把經過說出來,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幸好你那麼沉得住氣,若換轉是我,定會不顧一切把侯希白那小子迫出來看看,那就糟哩!」   旋又劍眉緊蹙道:「不對!照我猜連包讓等人都不知窗外另有侯希白這個幫手,甚至包括雲玉真在內都不知他暗伏一旁。這傢伙定是從雲玉真處不知用甚麼方法探知此事,遂想在旁撿拾便宜。」   徐子陵不解道:「你是否只是憑空猜想?」   寇仲搖頭,露出回憶的神態,徐徐道:「記得常年在荒村中我們被涫妖女害得差點沒命,侯希白那小子闖進來無意下救了我們的事嗎?這小子還裝模作樣的動筆寫畫,做足工夫,那顯然連涫妖女都看不破他的身份。侯希白的保密工夫做得這麼好,連沒有人時都交足功課,怎會有雲玉真這個破綻呢?我可肯定雲玉真仍以為侯小子是好人。」   徐子陵雙目閃過殺機,沉聲道:「但百密一疏,他終於露出狐狸尾巴。」   寇仲深深瞧他一眼,道:「是否想起師妃暄?」   徐子陵點頭道:「不錯!侯希白擺明是某一邪惡門派培養出來專門對忖師妃暄的出類拔萃的高手,圖以卑鄙的手段去影向師妃暄,好讓涫妖女能勝出。」   寇仲微笑道:「你看我們是否該遣人通知了空那禿頭,再由他轉告師妃暄呢?」   徐子陵苦笑道:「那像有點自作小人的味兒。難道我告訴師妃暄,我感覺到侯希白躲在窗外想偷襲我嗎?」   寇仲聳肩道:「有甚麼問題?師妃暄非是一般女流,對是非黑白自有分寸,而我們則是行心之所安,管她娘的怎樣想?縱使師妃暄將來偏幫李小子,我也不願見她為奸人所害。」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說倒說得冠冕堂皇,骨子裡還不是怕我錯過向師妃暄示好的機會。我可保證若侯希白若是想對她施展美男計,肯定碰得一鼻子灰無功而退,我們還是先理好自己的事吧!」   寇仲無奈道:「師妃暄有甚麼不好,你這小子總蠻不在乎的樣子。」   徐子陵截斷他道:「一路趕來時,我曾把整件事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與你先前的說法大相逕庭,少帥要聽嗎?」   寇仲淡然一笑,道:「陵少有話要說,本帥自是洗耳恭聆。」   徐子陵沉吟道:「我認為蕭銑用的是雙管齊下的奸計,一邊派人在江都幹掉我,另一方面則設法把你引往飛馬牧場,再設計伏殺。雲玉真對我們的性格瞭若指掌,當清楚我們對飛馬牧場求援的反應。」   寇仲皺眉道:「我也想過這問題,故而以快制慢,務求以敵人難以想像的高速,秘密行軍千里,在蕭銑從夷陵渡江之前,一舉擊垮三大寇和朱粲,然後和你潛往關中碰運氣。」   徐子陵道:「可否掉轉來做,先擊垮蕭銑渡江的大軍,才向朱粲和曹應龍開刀?」   寇仲呆了一呆,接看大笑道:「好傢伙:為何我沒想及此計?好!就趁蕭銑做夢都未想過我們敢先動他,就拿他來耍樂,算是為素姐的血仇討點息口。」   提到素素,兩人的眼中均燃起熾烈的恨火。   遠處燈火忽明忽滅。   寇仲喝道:「牽馬來!動身的時候到哩!」   翌日清晨,少帥軍無驚無險的通過清流城北的平原,抵達滁水北岸,就在河旁的密林歇息,可惜天不造美,忽然下起大雨,除放哨的人外,其他人只好躲進營帳內。   徐子陵和寇仲來到河邊的一堆亂石處,任由大雨灑在身上。   寇仲一屁股坐存其中一方石頭上,笑道:「真痛快!只有在下雨時,人才會感到和老天爺有點關係,像現在這般淋得衣衫盡濕,便是關係密切。」   徐子陵負手卓立,望往長河,三艘漁舟,冒著風雨朝西駛去。淡淡道:「真正關係密切的時刻,就是娘剛身亡時我們在小谷練《長生訣》的日子,那時整個人似若與天地渾成一體,無分彼我。」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那真是一段今人難以忘懷的時光。我們定要找一天偷空回那裡去看看,不過娘曾說過不用我們拜祭她。」   徐子陵歎道:「你目下的情況,等若與時光爭競,李密已垮台,再無人可阻李世民出關,所以少帥你必須在李家席捲天下之前,建立起能與之抗衡的實力,否則將悔之晚矣,那來空閒足供你去偷閒呢?」   寇仲沉吟片刻,沉聲道:「王世充雖難成大器,但東北仍有竇建德、劉黑闥,北有劉武周、宋金剛,西邊薜舉父子則尚未坍台,李家卻是內憂剛起,李小子想要風光,怕仍要等一段日子。」   徐子陵感受著雨水打在臉上的冰涼,輕輕道:「假若王世充迫得李密真的無路可逃,只有投降李世民,那又如何?」   寇仲微笑道:「你認為那對李小子是好還是壞呢?」   徐子陵俯首凝視寇仲好半晌後,沉聲道:「若換了是別人,只是引狼入室。但李閥裉基深厚,李世民又是武學兵法兼優的天縱之材,至厲害就是連李靖等人都要向他歸心,師妃暄也最看得起他,擺出整副真命天子的格局,李密當然不會甘心從此屈居人下,但其他人是否也盡如李密呢?」   寇仲動容道:「說得對,連我都曾經想過當他的跑腿,那時他尚未成氣候,假若李小子平白多出一群謀臣猛將,像魏徽、徐世勳、沉落雁之輩都對他竭誠效忠,對要勝他更是難上加難。唉!你說我該怎辦才好?」   徐子陵默然不語。   寇仲長身而起,來到他身前,探手抓緊他寬肩,垂頭道:「說吧!一世人兩兄弟,有甚麼事須悶在心內?」   徐子陵緩緩道:「素姐的亡故,難道仍不能使你對爭鬥仇殺心淡嗎?」   寇仲沉思片刻,低聲道:「你肯否放過香玉山和宇文化及?」   徐子陵道:「宇文化及當然不可以放過。但香玉山始終是小陵仲的生父,現在他已遭到報應,且蕭銑終非李小子的對手,我們放過他又如何?」   寇仲又道:「陰癸派害死包志復、石介、麻貴三人,這筆賬該怎麼算?」   徐子陵苦笑道:「這和我想勸你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怎可混為一談。這個天下已夠亂了,現在再多你這個少帥出來,唉!」   寇仲陪他苦笑道:「難道現在你要我去告訴手下,說我不幹了?」   徐子陵道:「當然不可這麼的不負責任,你現在只是面子的問題,假若你肯轉而支持李小子,保證他可短時間內一統天下,使萬民能過些安樂日子。」。   寇仲苦笑道:「你難道要我去和那起碼要對素姐之死負上一半責任的李靖共事一主?」   徐子陵歎道:「我沒有勸你去做李世民的手下,只要你把手上的實力贈李小子,我便可和你去割宇文化骨的首級,再回小谷去拜祭娘,以後的天地可任我們縱橫馳騁,歡喜便把陰癸派打個落花流水,為世除害,待小陵仲大點,又可帶他遼赴域外找尋老跋,豈非逍遙自在?」   寇仲放開抓他肩頭的手,移步至岸邊,細看雨水灑到河面濺起的水花,沉聲道:「你已很久沒有和我說過這方面的事,為何今天忽然不吐不快呢?」   徐子陵移到他身後,兩手搭在他肩頭上,沉痛地道:「素姐已去,我不想再失去你這個好兄弟。」   寇仲劇震道:「你是認定我會輸了?」   徐子陵頹然道:「我們的問題是太露鋒芒,更牽涉到楊公寶庫的秘密。以前我們尚可和敵人玩捉迷藏的遊戲,現在卻是目標明顯,成其眾矢之的。無論是蕭銑成功渡江,老爹、李子通之爭誰勝誰負,又或李小子兵出關中,竇建德、劉武周揮軍南下,首先要拔除的都是你這個少帥。」   寇仲感受著徐子陵對他深切的關懷,點頭道:「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問題,否則也不會不敢稱王而稱帥,還要謙虛老實的稱甚麼他娘的少帥;看似威風,其實窩囊。最理想當然是掘出楊公寶藏後,才看看該做個富甲天下的珠寶兵器商還是做皇帝?但你也該知我這少帥是怎來的,此可謂之形勢所迫,又可謂之勢成騎虎。小陵啊!人生在世不過區區數十年,彈指即過,你即管去做你愛做的事,不用介懷我的生死。現在我的情況是再無退路。哈!大丈夫馬革裹屍,亦快事也!異日我戰死沙場,你也不用替我報仇。素姐的死,使我再難以耽於逸樂,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徐子陵用力狠狠抓他雙肩一把,苦笑道:「當然明白,你這叫打蛇隨棍上,以退為進。唉!我這做兄弟的事實上已盡了心力,本想待你至楊公寶藏有了著落時,才真正決定是否該出而與世爭雄,豈知鬼使神推下,你卻當上了甚麼娘的少帥,事情發生得太快!直至素姐身故,我才如夢初醒,想到這些問題。你現在的好景只是曇花一現,難以維持長久,你的少帥軍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擴充整頓,仍難成雄師,總之你眼前形勢,尚需待時來運到,否則休想勝過李小子,但你有那時間嗎?」   寇仲道:「魯妙子恐怕有和你同樣的想法,否則便可直接了當的告拆我楊公寶庫是在甚麼地方。照我看你也肯定我找不到楊公寶庫,所以才陪我玩這尋寶遊戲。這樣吧!給我三個月的時間,若仍起不出寶藏,我便依你所言,把手上兵將領地轉贈你心上人,再由她決定該送何人。但如若老天爺眷顧,真的給我找到藏寶,我便怎都要博他一博,死而無怨。但卻有一個條件。」   徐子陵愕然道:「甚麼條件?」   寇仲微笑道:「陵少雖全心全意助我尋寶,不可以騙我。」   徐子陵沉聲道:「我是這種人嗎?」   足音響起,宣永冒雨趕至,低聲道:「抓到一個奸細!」   兩人為之愕然。 第三章 龍遊遍地   數丈外林木深處,奸細的雙手被反縛到一株粗樹幹上,衣衫染血,容色蒼白,年紀在二十許間,五官端正。   宣永低聲道:「我們依少帥吩咐,在四周放哨,這人鬼鬼祟祟的潛到營地來,給我親手擒下,這小子武功相當扎實,是江南家派專走的路子。」   寇仲問道:「他怎麼說?」   宣永狠狠道:「他當然推說是湊巧路過,哼!這裡是荒山野地,若說是打獵尚有幾分道理,只聽他口音,便知是浙江人,怎會孤身到這裡來。」   徐子陵皺眉道:「就算探子也該有拍檔同黨,有沒有發現其他人。」   宣永搖頭道:「我已派人遍搜附近山林,仍未有發現。」   寇仲道:「看來要用刑才成,你在行嗎?」   宣永道:「包在我身上。」   正要走前去,徐子陵一把扯著宣永,不忍道:「在未肯定對方身份前,用刑似乎不大好。」   宣永愕然道:「他又不肯自己說出來,不用刑怎弄得清楚他的身份。」   寇仲微笑道:「精神的無形壓力,就是用刑的最高叫手法,這叫用刑伐謀,來吧!」   三人來到那年輕壯漢前,揮退看守的人,寇仲見那人閉上眼睛,笑道:「他不肯睜眼,自然不肯回答問題,我們只好施刑迫供,用刑至緊要慢慢來,好讓這位好漢有機會考慮自己的處境,作出聰明的選擇。」   「呸」!   那人猛地睜眼,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涎,疾射寇仲。   寇仲洒然晃頭,那口痰射空而去。   那人現出訝異神色,顯是想不到寇仲能夠避開,旋又閉上眼睛。   宣永大怒,拔出匕首,喝道:「讓我把他的肉逐片削下來。」   寇仲見那人臉上露出不屑神色,心中暗讚,向宣永笑道:「刀子怎及鉗子好,人來!給我把鉗子拿來。」   當下遠處有人應命去了。   宣永和徐子陵不解地瞪著他。   寇仲卻轉到樹後,檢視那人被縛的雙手,笑道:「這位老哥的手指長而嫩滑,哈!」又移往前面,大叫道:「人來!給我脫掉他的靴子。」   那人睜眼怒道:「要殺要剮,悉隨尊意,但為何要脫我的靴子?」   寇仲伸手攔著上前脫靴的手下,微笑道:「因為我要一個一個地拔掉你的指甲,而且是慢慢的拔,人說十指痛歸心,腳趾卻不知痛歸甚麼,只好在老兄身上求證。不要小看腳趾甲,沒有後等於廢去武功,你也休想可用雙腿走去通風報信,我們更不用殺你。」   那人臉色數變,終於慘然道:「我根本不知你們是誰,抄這邊走只為趕路往合肥參加榮鳳祥召開的行社大會。」   三人聞之動容。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中都想到曾在合肥出現的左遊仙,假定兩人均是位列邪派八大高手榜上的人物,說不定會有一定的交情,而今趟的行社大會,很可能就是左遊仙安排的。   寇仲呵呵大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人來,給我放了這位仁兄,雨愈下愈大哩!大家一起躲進帳幕換過乾衣,再喝他娘的兩杯酒。」   今趟輪到宣永和那人愕然而對,不明白為何憑一句話就有當場釋放的待遇。   徐子陵去解索時,宣永湊到寇仲耳旁道:「少帥忘了下過不准喝酒的嚴令,且我們根本沒有攜酒來。」   寇仲乾咳一聲道:「那就喝杯清水吧!」   那人活動一下被牛皮筋縛得麻木的雙手,懷疑地道:「你們真的肯放我?」   寇仲聳肩道:「我們又非窮凶極惡的人,既知是一埸誤會,除道歉陪罪外還能斡甚麼?」   那人精神一振道:「朋友高姓大名?」   寇仲微笑指著宣永道:「他叫宣永。」   尚未有機會介紹徐子陵,那人已劇震道:「那你定是『少帥』寇仲,另一位則是徐子陵!」   宣永點頭道:「猜得正著,朋友你貴姓名?」   那人變得友善多了,爽快答道:「我是龍游幫幫主『儒商』澤天文之子澤岳。」   寇仲等三人聽得臉臉相覷,皆因從未聽過龍游幫的名字,連客套話諸如久仰之類亦說不出口來。   寇仲打圓場道:「進去避雨再說,幸好澤兄受的只是輕傷,否則我們將更罪過深重。」   澤岳哈哈笑道:「能交得三位兄台,些許傷勢,何足掛齒?」   龍游幫之所以不見稱於江湖,原來因它是一個以經商為主的幫會,以東陽郡的龍游縣為中心的行社,組織嚴密,在全國各地展開低買高賣的活動,故有龍遊遍地的美譽。   澤岳介紹了龍游幫後,欣然道:「我們的家鄉及毗鄰一帶,山多而田少,最需商品流通,山民迫於生計,唯有肩挑背負,駕船馭車,從事販銷買賣以謀生路。我爹就是開發木材生意起家的,現在打著我幫名號在各地人做生意的,至少有過萬人。但真正有我們龍游幫令牌的,只是幾百人,他們才是我幫的中堅份子。」   接著掏出一個銅牌,一面鑄有龍紋,另一邊則是「龍遊遍地」四個字。   外邊雨勢轉大,清寒之氣從帳門捲進來。   寇仲大感興趣問道:「你們幹的主要是甚麼生意?」   澤岳答道:「所謂不熟不做,我們主要是把山區的土特產賣到有需要的地方,以竹、木、紙、茶、筍、油、草藥七個行業為主,再買回山區所缺的東西,例如米糧、食鹽、絲綢、棉布等,形成一個流通網絡,各地的幫會行社,不論大小都要給我們幾分面子。」   接著高興地道:「能認識兩位,實是三生有幸,當日你們大破李密時,我正由關中趕往洛陽,數當今英雄人物,有誰比得上少帥和徐爺。」   徐子陵有點不好意思的岔開話題道:「現在烽煙處處,對你們做生意沒有影響嗎?」   澤岳笑道:「太平時有太平時的做法,戰亂時則有戰亂的一套。像剛才般被當作奸細,並不是經常發生的,通常只要我亮出龍游幫的令牌,人人都會給幾分面子。」   寇仲尷尬道:「澤兄做慣生意,口才果然了得,是哩!你不是說榮鳳祥要在合肥舉行甚麼娘的行社大會?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澤岳的臉色沉下去,歎道:「這是件今人心煩的事。榮鳳祥最近坐上洛陽幫的龍頭寶座,已影響力大增,現又當上北方勢力最大的百業社的尊長,更是為虎添翼。今次他到合肥來,就是要號召江北的行社商幫加入百業社,美其名為團結起來。照我看他該是另有野心。」   寇仲眉頭大皺道:「百業社又是甚麼一回事?」   澤岳道:「那只足北方各地行社的一個聯盟。尊長對轄下的行社並沒有管治權,但卻可代表各行社去向各地勢力出頭說話,依時召開百業大會,以制定各種價格,解決商務的紛爭,影響力可大可小,須看誰當尊長。」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個眼色,都大感不妙。榮鳳祥就是邪派高手辟塵的化身,若給他成為天下商幫行社的龍頭老大,會幹出甚麼好事來?   徐子陵試探道:「這不是好事嗎?澤兄因何煩惱呢?」   澤岳苦笑道:「怎會不煩?做生意最緊要靈活自由,不受約束,現在榮鳳祥擺出一副以大欺小的格局,挾北方百業社的威勢,硬要我們加入他的百業社……」   寇仲打斷他道:「若不入社,會有甚麼後果?」   澤岳沉吟道:「暫時仍不太清楚,那要看他對北方各大行社的控制力如何,但對我們要在北方做生意,當然有點影響。」   徐子陵道:「那貴幫是準備參加還是拒絕加入?」   澤岳道:「我今趟想早點趕往合肥,就是要和各地行家商量,好瞭解他們的想法,若人人都搶著參加,我們的處境將會非常困難,說不定只好亦隨眾屈服。」   寇仲愕然道:「澤兄豈會是這種人?」   澤岳苦笑道:「說到底我只是個生意人,任何行動都要先權衡利害。噢!我尚未請教兩位如此勞師遠征,究竟要去對付甚麼人。」   寇仲答道:「還不是曹應龍和朱粲那兩個大混蛋。」   澤岳肅然起敬道:「原來是這兩個殺人如麻、不講江湖規矩的惡魔。有甚麼需澤岳幫手的地方,只要我辦得到,定會全力以赴。」   寇仲道:「你還是安心做你的生意吧!但榮鳳祥的事我兩兄弟卻不能置之不顧,因為這是另一個混蛋。比之曹應龍和朱粲更可怕,所以怎都要抽空和澤兄去一趟合肥,幸好是順路。」   澤岳失聲道:「甚麼?」   寇仲換上他在飛馬牧場大戰李天凡、沉落雁的面具,變回那鷹勾鼻兼滿臉絡腮鬍的中年狂漢;而徐子陵當然不敢扮岳山或疤臉大俠,取出尚未用過的一張面具,搖身一變成了個滿臉俗氣的黃臉漢子,年紀比寇仲還要大,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好笑。   三人冒雨趕路,只兩個時辰腳程,在午後時分抵達合肥,果然各地商幫行社的人紛來赴會,人車不絕於途。   三人剛入城,便有龍游幫先一步抵達的人來迎接,澤岳這幫主之子顯然地位極高,雖沒有介紹兩人,手下亦不敢詢問。   龍游幫在合肥貫通南北城門的主大街開了間茶鋪,三人就在鋪後院舍落腳,澤岳去聽手下的報告時,兩人均感疲倦,換過乾衣後,躲在房內休息。   寇仲踢掉靴子,大字形攤到床上,向挨在臥椅處凝望窗外雨勢的徐子陵道:「真不明白魯妙子,為甚麼每張面具的賣相都是令人不敢恭維的,弄得俊俏順眼點不行嗎?」   徐子陵沉吟道:「你說魯先生長相如何?」   寇仲道:「年輕時他定長得非常英俊,不見他年紀大了仍是個很好看的老傢伙嗎?這又有什麼關係?」   徐子陵聳肩道:「我不知道,該有點關係吧!人生出來便注定美醜媸妍,在一般情況下都不可改變,只能接受這現實。若我是魯先生,既有此變天之力,自然想換個截然不同的臉孔,好經驗另一不同身份,不同感受。」   寇仲頷首道:「這麼說也有點道理。好了!言歸正傳,我們是否該聯手宰了榮鳳祥。」   徐子陵道:「雨停哩!」   寇仲從床上坐起來,瞧往窗外,道:「此事定要立下決定,我們只有兩日一晚的時閒去破壞榮鳳祥的陰謀。唉!我真不明白王世充為何不對付這個妖人,楊公卿該已告訴他榮鳳祥就是避塵,而避塵即是辟塵。」   徐子陵歎道:「太自信並非好事,就算辟塵蠢得偶然落單任由我們出手,我們亦未必可殺死他。更何況有左遊仙撐他的腰,這裡更是輔公佑的地頭,那輪得到我們逞強。」   寇仲苦笑道:「我並非過於自信,只因時間無多。」   徐子陵笑道:「不能力敵,便須智取,你不是滿肚子狡計嗎?拈一計出來給我見識如何。」   寇仲喜道:「聽你的口氣,似是胸有成竹,快說來聽聽。」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先弄清楚形勢再說吧!要拆掉一間房子,怎都比建設一間房子容易。」   寇仲動容道:「有道理,隨手一揮,便可砸碎杯子,但要製造杯子,卻要經過多重工序,例如捏土為坯,入窯煉燒,榮鳳祥能榮登百業社的尊長也屬於這情況,首先要成為長袖善舞的大商家,行會的會長,但仍要到他撿得便宜,當上北方最大黑幫的龍頭老大,才給他奪得百業社尊長之位。現在更想把影響力伸延至江北,遲些更會把魔爪探往南方,過程一點都不輕鬆。但我們只要揭穿他的身份,就可像把杯子投在地上般立可粉碎他的美夢。」   徐子陵道:「榮鳳祥可以代替上官龍做洛陽幫的老大,絕非表面看來那麼簡單,我敢肯定幫內能話事的人,該隱有陰癸派的餘黨。而榮鳳祥則暗中與陰癸派勾結……」   寇仲一震道:「說得對,很可能為了爭天下的大利,甚麼他娘的邪派八大高手大部份都站在同一陣線,四處搞風搞雨佔便宜。若沒有左遊仙點頭,榮鳳祥怎能在合肥開百業社大會。」   又道:「不若你再扮作岳山,找你的老友遊仙妖道套套口風。」   徐子陵笑罵道:「保證未喝完杯熱茶,便要露出馬腳,你這小子分明想害我。」   這時澤岳神色凝重的走進房來,道:「我要去見一個人,假設他肯支持拒絕參加百業社,會有很多人響應的。」   寇仲坐到床沿,問道:「此人是誰?」   澤岳坐往徐子陵旁的椅內去,道:「這人叫安隆,人稱『四川胖賈』,是西南方最大的酒商,也兼營其他生意,是多個行會的會頭。」   寇仲點頭道:「天下人人喝酒,他既是西南方最大的酒販,肯定有點來頭,是否還懂武功呢?」   澤岳道:「他的武功倒稀鬆平常,不過他的拜把兄弟卻是雄霸四川的『武林判官』解暉,解暉的兒子解文龍娶了宋缺的女兒宋玉華為妻,有這麼強的靠山,誰敢惹他。」   寇仲動容道:「聽說解暉的獨尊堡乃四姓門閥外最有地位的家族,而解暉的武功則可媲芙『天刀』宋缺,唔!這人定要見見。」   徐子陵問道:「百業大會的情況如何?」   澤岳道:「榮鳳祥和它的漂亮女兒三日前已抵合肥,正四處活動,遊說各方來的商頭,百業大會將於明早在總管府舉行,我們已時間無多。」   寇仲彈起來道:「那就事不宜遲,先去見安隆再說吧!」   澡堂內熱氣騰升。   在西堂的貴賓浴內,給安隆一人獨霸了兩丈見方的浴池,十多名保鏢隨從分守在池旁和各個進出口,人人太陽穴高鼓,均非一般庸手,只此便看出安隆的財勢。   安隆是個大胖子,兩手不知是否因過多贅肉,似乎特別短少,腆著大肚腩,扁平的腦袋瓜兒就像直接從胖肩長出來似的,加上兩片厚厚的嘴唇,一望而知是講究吃喝玩樂的人,澡池的水滿溢浸至池岸的石板地,令人懷疑水位是否因他而達致如此情況。   此時他正挨在池邊的一角,讓蹲在池旁的手下為他的水煙管裝煙絲吹火綿,再送到他嘴旁讓他「咕嚕咕嚕」的吞雲吐霧,寫意而頹廢得有種折墜的感覺。   徐子陵、寇仲和澤岳三人來到浴室時,尚未有機會說話,安隆已哈哈笑道:「天文兄不來,賢侄來也是一樣,快下來陪我一起快活快活。」   徐子陵和寇仲嚇了一跳,假若他們露出與面具的年齡皮膚、均大有出入的年青人身體,豈非立即露出馬腳。   澤岳卻顯示出它的急才,笑道:「安老闆吩咐,小侄怎敢不從。」   接著快手快腳脫掉衣衫,塞到兩人手上,道:「你兩個給我到門外去。」   只是這種做作和命令,便在安隆等人前肯定兩人是僕從的身份,但當然他們在門外仍可聽到澡堂內所有對答。   門外是個供貴賓休息的小偏廳,設有兩組椅桌,安隆的手下佔去其中之一,兩人和安隆的人禮貌地打過招呼後,坐到另一組桌椅裡,享受男僕奉上的香茗糕點。   此時安隆正詢問澤岳那龍游幫主父親的情況,尚未轉入正題,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你覺得這胖子如何?」   徐子陵輕應道:「該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對外擺出來的樣子,只是騙局。」   寇仲臉色凝重起來,點頭道:「我也深有同感,甫進浴室,我便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邪氣,心中發寒,就像對著婠婠時的樣子。」   徐子陵一震道:「那就糟哩!這死胖子能如此真人不露相,肯定是榮鳳祥的級數,且一個不好就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那今趟無論澤岳說甚麼都只是徒費口舌。」   寇仲的臉色也很難著,道:「先聽他說甚麼再審度吧!」   澤岳的聲音傳出來道:「今次出門時,爹曾千叮囑萬吩咐,著小侄凡事要先請教安世叔,那就絕不會犯錯。」   外面的寇仲和徐子陵心叫完了。若澤岳真的聽足安隆吩咐,豈非要改變立埸為立即加入百業社。   安隆發出一陣彷若豬鳴的笑聲,道:「你老爹這麼看得起我安隆,安某人就送他一壇黑珍甜酒,此乃酒中極品,酒色晶瑩明透,閃亮生輝,醇厚甘美,甜酸可口,喝後能生津怡神,暖胃補腎,滋補強身,甚麼虛汗、盜汗、神哀、陰竭,都酒到病消。若非我得到一批天竺來的黑珍珠米,亦釀不出這種酒來,故只送不賣,送的當然只限像天文兄這些有過命交情的老朋友。」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瞠目結舌。   單論口才,此人肯定是頂尖高手的境界,口若懸河不在話下,且字字擲地有聲,有極高的說服力。兩人自問聽完他這番話後,也很想找壇來嘗嘗,看看他有否言過其實。   澤岳乾笑兩聲,道:「先代爹他謝過安世叔的厚愛。嘿!世叔今次對榮老闆號召江北同道加入百業會一事,究竟有何看法。」   安隆沉吟片刻,才壓低聲音道:「此事實在非同小可,一向以來,我們雖各自為政,但彼此相處融洽,就像把香雪酒混和加飯酒來喝,既有香雪的馥郁芬芳,又具加飯的甘陳純厚,令人吏回味悠長。榮鳳祥這麼挾勢北來,分明是要擴大百業社的影響力,此事定須詳細斟酌。」   寇仲和徐子陵提至半天的心,這才放下來,暗忖一是他們疑心生暗鬼,看錯安隆,又或是安隆雖是邪人,卻與榮鳳祥處於對抗位置,故暗中扯他後腿。   澤岳欣然道:「那依世叔意思,我們是要聯結起來,拒絕加入百業會。」   安隆低聲道:「若真這麼做,我們就是大傻瓜。」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臉臉相覷,大惑不解。   澡堂裡面的澤岳顯然不比他們的領悟力好多少,囁嚅道:「世叔的意思是……」   「啪」!   不知是安隆大力拍了澤岳一記,還是安隆自己拍自己肥肉助興,只聽安隆笑道:「岳世侄始終是嫩了點,若來的是你老爹,定會和我有同樣的想法,生意就是生意,最緊要是賺錢,加入百業社對做生意有利無害,何樂而不為。」   澤岳代徐子陵和寇仲問了他們最想問的問題,道:「但世叔剛才說,嘿!說榮鳳祥有點問題。」   安隆歎道:「榮鳳祥是否有問題並不重要,最重要是我們加入百業社後,該由誰來當尊長,由誰來話事。」   徐子陵和寇仲恍然大悟,終於明白沒完全看錯安隆,只錯把他當作榮鳳祥的一夥。   他擺明是要把百業社尊長之位,搶到手上來。   澤岳愕然無語。   安隆繼續侃侃而言的道:「榮鳳祥雖是洛陽幫的龍頭老大,我卻有四川獨尊堡和嶺南宋家的支持,如若再有貴幫振臂一呼,那到他擺佈一切。明天開大會時,我們索性迫他推選新的尊長,哈!我要他偷雞不著反蝕把米。」   寇徐兩人聽得頭都大起來,怎想得到形勢複雜至此,一時間都亂了方寸。 第四章 造謠生事   飯店內,澤岳低音無奈道:「你教我該怎麼說,難道說不支持他嗎?」   寇仲好奇問道:「你老爹是否真的教你要聽他的吩咐。」   澤岳苦笑道:「他只叫我找安隆商量,皆因爹算準他不會甘心屈從於榮鳳祥之下。我今次是作繭自縛,如告訴他早先的只是客氣場面話,豈非笑話之極。」   徐子陵道:「安隆這人,大不簡單,因何你說他的武功平常?」   澤岳愕然道:「人人都這麼說的。」   徐子陵道:「我們對於辨識武林的高手,有自家獨門的方法,這純粹是一種氣機的感應,很難拿出甚麼證據來。」   澤岳色變道:「若是真的,那還得了,他是否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魔門除陰癸派外,尚有很多支流,例如左遊仙便是來自一個叫『道祖真傳』的教派,不過若統統把他們當作陰癸派,這權宜之設亦怕當不錯。」   寇仲一對虎目亮起來,低聲笑道:「小子又使奸弄詐!」   澤岳當然沒有他們心意相通的本領,一面茫然的道:「你們在說甚麼?」   徐子陵淡然道:「澤兄不用理我們說甚麼,今晚只須早點睡覺,養足精神以應付明大的百業大會。」   寇仲接入道:「但有一事非常重要,澤兄足否真的不願加入百業社?」   澤岳苦笑道:「我始終只是個做生意的人,凡事都要看利害關係。假若連安隆都參加,響應者自是大不乏人,我們說不定會被孤立起來,那就非常糟糕。」   寇仲信心十足道:「澤兄這麼坦白,反能使我們清楚地掌握到目下的形勢,順口問多句,究竟陰癸派在澤兄心目中印象如何。」   澤岳沉思片刻,答道:「我們是正正當當的生意人,最怕的當然是巧取豪奪的騙子強徒。陰癸派的人似乎像跟所有人都是深仇大恨的樣子,毫無情義可言,動輒害人,誰都不想惹上他們。」   寇仲輕鬆起來,欣然道:「只要明天參加百業大會的人,大半數都有澤兄的想法就成哩!」   澤岳輕顫道:「兩位不是要當場揭穿榮鳳祥和安隆的身份吧?那可不是說笑的,尤其是……唉!」   徐子陵微笑道:「澤兄放心,我們絕不會為貴幫惹來煩惱的。」   澤岳半信半疑道:「兩位究竟有甚麼好打算?」   寇仲拍拍澤岳肩頭,笑道:「澤兄知得愈少愈好,更不用四處去遊說同道,免致榮鳳祥和安隆知曉你們不想加入百業社。」   轉向徐子陵道:「徐軍師,請指示下一步行動。」   小巷內,兩人像以往在揚州當小混混的日子般,並肩挨坐牆角。   寇仲不解道:「太陽已下山哩!究竟該怎樣做?」   徐子陵道:「我首先要看看安隆有否看破我們。」   寇仲皺眉道:「你感覺被人跟蹤嗎?」   徐子陵道:「剛才離開澡堂時,曾有過這感覺,但很快便消失無蹤。」   寇仲動容道:「你這獨門本領絕不曾錯,誰如此本事,跟蹤你而不被你發現其形跡?」   徐子陵道:「肯定是婠婠級或接近那級的高手,說不定就是婠婠本人。」   寇仲重重吁出一口氣道:「這可能性太大哩!我們可瞞過任何人,絕瞞不過這妖女。」   徐子陵道:「就算被涫妖女識破,明早大會前她都不會動龍游幫的,我們可趁今晚大幹一場,搗榮鳳祥和安隆的蛋。」   寇仲拍腿笑道:「這話最合我的心意,究竟如何進行,請陵少賜示。」   徐子陵道:「第一招叫造謠。」   寇仲一呆道:「只那麼一晚時間,難道四處找人來說嗎?」   徐子陵失笑道:「適才在飯館時,你不是擺出完全明白的樣兒嗎?原來是假裝出來的。」   寇仲尷尬道:「我還以為你是要硬派榮鳳祥是陰癸派的人哩!」   徐子陵點頭道:「你倒沒猜鍺,現在我們先去弄十多罐漆油來先過過手癮。」   寇仲愕然道:「雜貨鋪都關門了,何處可買到漆油?」   徐子陵好整以暇逋:「我只說弄,沒說過要買,買可給人根查,弄則只是漆油無端端的失蹤。」   寇仲雙目亮起來道:「好傢伙,果然是造謠的高手。」   徐子稜一肘打在他脅下,跳起來道:「去吧!」   兩人左手一桶紅漆油,右手一個大掃髹,來到城南一所宅院向街的外牆下。   此時已過三更,路上不見行人,只間中宅院中傳出犬吠的聲音。   由於天氣不佳,烏雲低壓,入夜後的合肥城份外暗黑幽深。   寇仲放下桶子,在高達丈半的牆上比劃道:「直寫下來,每字尺許見方,剛可容納。『榮鳳祥是陰癸派的辟麈妖道扮的』十四個字。」   徐子陵差點笑痛肚皮,但又不能真的放聲大笑致擾人清夢,憋得不知多麼辛苦,低笑道:「那有這麼累贅的,榮鳳祥是陰癸派的妖道便夠,誰管他的原名叫甚麼,更不用畫蛇添足的在最後加上,『扮的』兩個多餘字。」   寇仲幸好戴上面具,才不用以紅臉示人,尷尬地乾咳兩聲,念道:「榮鳳祥乃陰癸派的妖道,哈!咦!都是有點不妥,因為陰癸派只是著名出產妖女的門派,而非是出產妖道。橫豎是生安白造,不如給他個職位,例如『榮鳳祥是陰癸派的秘密護法』之類。」   徐子陵笑得要手搭在寇仲肩頭以作支持,喘著道:「既有秘密護法,是否該有秘密派主,那和普通的護法或幫主又有何不同。」   寇仲苦惱道:「原來造謠都是一門學問,你來說吧!懊在這幅雪白的處子牆上寫上他娘的甚麼東西?」   徐子陵咬著下唇沉吟道:「這個確要斟酌一下遣詞用字,白老夫子只懂教之乎者也,從來沒教過我們如何造謠。」   一把嬌柔甜美的女聲在兩人身後響起道:「寫甚麼都沒問題,只要在最後加上『胸膛有太極印為記』就成。」   兩人差點魂飛魄散,要知以兩人感官的敏銳,縱使因笑玩致心神分散,亦不該讓人潛到身後仍不知曉。   駭然轉身,只見一身男裝,清淡如仙的師妃暄盈盈俏立,說不盡的動人美態,懦雅風流。   兩人呆瞪著她,瞠目結舌,那說得出話來。   師妃暄玉容平靜無波,輕移玉步,悠然來到寇仲另一邊,含笑道:「虧兩位想出這麼一條以毒攻毒的妙計。妃暄便苦於拿他沒辦法。」   寇仲嗅吸從她身體傳來的清香,低聲道:「原來仙子早知他是辟塵妖道,所以前來要不讓他得逞,對嗎?」   師妃暄坦然道:「我雖覺得榮風祥此人人不簡單,但卻不知他是辟塵扮的,直至聽到你們剛才的話,始酲悟過來。」   聽著她有如仙籟的聲音,徐子陵平靜下來,隨地出現,暗黑冷寂的長街立被轉化作仙氣氤氳的勝境,所有平時平凡不起眼的東西都變得不平凡,連眼前的圍牆都充滿某一種難言的意義,仿似包含無窮的可能性。   徐子陵體會著心境的變化時,寇仲一肘打在他脅下,得意地道:「看!罷才還在說我,若非我清楚說出『扮的』兩字,師仙子又怎知榮鳳祥是辟塵『扮的』呢?」   誰都知道寇仲在說笑,師妃暄莞爾道:「功勞全歸你好了。但有一事妃暄須作聲明,就足我並非甚麼仙子,你可以喚我作師小姐、師姑娘,但請勿再稱我為仙子了!」   寇仲打蛇隨棍上道:「那可否喚你作妃暄呢?現在大家至少暫時算是夥伴嘛,自然不能太見外。」   師妃暄不置可否,岔開話題道:「你們不是要在全城四處髹上句子嗎?還不動手。」   寇仲尷尬道:「我的字體很見不得人,不如由妃暄你來操掃,說服力將可大上千倍萬倍。」   師妃暄微笑道:「我只能當個小幫兇,為兩位把風。」往後飄退,眨眼間沒入橫巷的暗黑裡去。   兩人對望一眼,精神大振,有了「胸膛有太極為印」這註腳,榮風祥唯一能狡辯的只有究竟是「好道」還是「妖道」。況且這類邪派的標記,必有特別的用心才印上去,有識之士自然會生出疑心,狡辯亦起不到多大作用。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是否歡喜得傻了?見到了心上人都不說甚麼心事話兒。」   徐子陵拿他沒法,挽起擱在一旁的紅漆,乾脆利落的在牆上髹上「榮鳳祥乃陰癸派妖人,不信可看他胸膛的太極妖印」兩行共二十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紅大字。   徐子陵退回寇仲身旁時,寇仲凝神瞧著牆上的字樣,訝然問道:「你多久沒寫過字。」   徐子陵道:「離開揚州後,刀槍劍棒就拿得多,筆卻從未碰過。」   寇仲指著牆上兩行字道:「起始那幾個子我還勉強認出是你以前那不得人的筆跡。但字跡卻不住變化。到最後那幾個字,就像另一個人的字體,不!應說更像你現在這個人的字體,飄逸孤傲,真有出塵之態。」   徐子陵點頭道:「此事確是非常奇怪,當我投入去髹畫時,不知不覺便把武道施於其中,只覺髹掃在手操控下收發由心,要甚麼字樣就甚麼字樣,痛快之極。」   寇仲提起漆桶,躍躍欲試道:「兄弟!下一幅牆輪到我哩!」   兩人站在另一幅牆下對著剛髹上的另兩行字前,細意觀賞。   寇仲低問道:「如何!」   徐子陵點頭道:「果然是愈寫愈不同,充滿劍拔弩張、鋒芒畢露的味兒,可知你說甚麼找不到寶庫就收心養性,罷手不干全是騙人的。」   寇仲苦笑道:「又來耍我了!做兄弟需否這樣呢?」   徐子陵笑道:「時間無多,我們順便練字,最後才去碰總管府的圍牆,到天亮時,就算被江淮軍發覺,都一時洗刷不了那麼多。」   兩人興高采烈的去了。   耳內傳來師妃暄的警告聲,兩人忙躲進橫巷,屏息以待。   此時離天亮只有大半個時辰,他們已寫花了各處大街當眼處近百堵牆壁,戰繢輝煌。   燈火由遠而近,一隊十二人的守城兵卒,巡經此處,燈籠光隱隱映照到牆上的紅字,但眾兵卻全不為意,就那麼直行直過的走了。   兩人像孩童般低聲怪叫,以示心中得意之情,鬧了半晌,寇仲道:「該差不多啦!應輪到總管府的牆壁,若能在正門兩旁處像對聯般各書兩行字,讓我兩兄弟的書法互相輝映,便最是理想。」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是否太貪心呢?現在已有足夠的謠言牆損害榮鳳祥的聲譽,總管府雖關了門,但怎都有明崗暗哨,若給人發現是我們做的手腳,趕在天明前把最顯眼的謠言牆塗掉,我們將要前功盡廢。」   寇仲心癢難熬的道:「不塗污總管府,總有意猶未盡之感,不若我們就等到天亮的一刻才下手,敵人發覺時也來不及把我們優美的書法塗掉。」   徐子陵亦頑皮心起,陪他躍上附近屋頂,再逢屋過屋的往只隔一條街的總管府潛去。   他們本身已是膽大包天的人,現在又得師妃暄撐腰,更是一無所懼。   片刻後兩人來到一所華宅的瓦背上,從瓦脊探頭外望,總管府矗立前方,烏燈黑火,不覺任何動靜。   寇仲大喜道:「這一餐看來非常易吃。」   師妃暄無聲無息地翩然而至,落在寇仲的另一邊,輕柔地道:「你們又在打甚麼主意?」   寇仲笑道:「我們在等天亮,把總管府門牆都變成散播謠言的場所後,便可完滿收工。」   師妃暄道:「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們到天亮。」   寇仲失望地道:「我們還有些事想向你請教,你卻這麼匆忙要走。」   師妃暄無奈道:「我也希望能和兩位好好詳談,但事有緩急輕重之分,遲些妃暄來找你們好嗎?」   目光越過寇仲,飄到徐子陵那處去,柔聲道:「再見啦!」   徐子陵別過臉來,帶點憂鬱的眼神深深瞥了師妃暄一眼,匆快地道:「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玉妍、辟塵、尤烏倦和左遊仙外,尚有甚麼人。」   師妃暄微愕道:「此事說來話長,再見面時才說吧!」   就那麼飄然去了。 第五章 天心蓮環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師妃暄愛上了你。因愛上了你,所以才兩次都躲到小弟旁邊來。」   徐子陵歎道:「恰恰相反,她是要通過這暗示的方式,以表達出我們間那道無形卻不可逾越的鴻溝。道別時更偏要找我來說話,其心意更是不言而喻。」   寇仲啞口無言半晌後,忽地用力抱緊他肩頭,淒然道:「我們兩兄弟都是各有傷心懷抱!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但一天不死,總要找點事情來做,我選擇的就是一條沒得回頭的爭霸之路。這兩天我想起很多事,最後發覺只有面對一個接一個的難關和挑戰,以一統天下為目標的大業,才可使我的精神有所寄托。兄弟,無論是否找到楊公寶庫,我也會任你離開,亦會高興你離去,若有一天我戰死沙場,你便代我好好照顧小陵仲。」   徐子陵生出想哭的感覺,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他們都是孤兒出身,自少相依為命,在爾虞我詐,強權壓倒一切的環境下長大,除兩人間的信任外,對其他人總抱著懷疑的態度。傅君綽是第一個贏得他們真正感情的人,接著是素素,但她們均先後身故,對他們的打擊是難以接受的狠重而殘酷的。   在愛情的道路上,兩人亦是波折重重。   寇仲先後在李秀寧和宋玉致處受到挫敗,令他只能寄情於爭天下的大業上,假若把這目標從他處挪走,他將變得一無所有,至少在目前這階段,情況是這樣子。   徐子陵自己也因剛才師妃暄無情的暗示,故生出感觸!在剎那間明白和掌握到寇仲複雜的心情。   若說對師妃暄這清逸雅麗的絕世美女沒有一絲愛慕之意,就是自欺欺人。   他記起師妃暄所說「守丹童」的故事,想到師妃暄不單是以這故事開解他,事實上也是夫子自道,表示出她絕不會陷身於這有如虛幻的世界中任何一種感情之內。   寇仲忽然揭開面具,納入懷中,口上卻道:「唉!竟忘記提醍師妃暄那侯希白可能是個大渾蛋。」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要露出臉目?」   寇仲鬆開摟著他肩頭的手,露出雪白閃亮的牙齒,笑道:「因為我心中忽然很痛苦,於是要大幹一場,找幾個人來試刀,最好當然是榮鳳祥。」   徐子陵不解道:「你不怕洩漏行藏,給敵人知道嗎?」   寇仲雙目殺機一閃,沉聲道:「若真給人知道,說不定可反收奇效。在杜伏威來說,若他獲悉我在這裡出現,將更不會懷疑陳長林和他的人會出其不意去偷襲他;若三大寇和朱粲知道我來了,自會布下陷阱,嚴陣以待,誰知我卻是要去對付蕭銑呢?」   徐子陵默然無語。   寇仲推他一把,定睛瞧他道:「我這麼有道理,你為何仍不脫面具?」   徐子陵以凝視回答他的瞪望,眼中射出深刻濃烈的感情,輕輕道:「你是否因我的遭遇而感到痛苦?」   寇仲渾身一震,把臉埋在瓦片內,慘然道:「師妃暄可能是這世上唯一能令你動心的女子,而她竟這樣待你,上天真不公平,只要想起我自己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你卻孤身一人,踏上寂寞的旅途時,我便想大哭一埸,以渲洩心中的恨怨。唉!素姐沒死就好了。」   徐子陵緩緩脫下面具,沉聲道:「去吧!乾脆宰掉榮鳳祥,可一了百了,別忘記帶漆油和掃子。」   兩人越過高牆,不一會來到後宅的花園中,合肥總管府的戒備稀鬆平常,避過外圍幾座哨樓的守衛後,便像如入無人之境。   他們當然不會掉以輕心,「邪道八大高手」裡,至少有兩個人在這裡,而他兩人更深悉榮鳳祥的厲害,只是榮姣姣已不易應付。現在他們需要的只是刺激和暴露行蹤。   寇仲笑嘻嘻的找了幅面向花園的屋壁,髹上「寇仲徐子陵到此一遊」。   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行字如何?」   徐子陵應道:「真奇怪,那種力的感覺內斂多了,但反更覺張力,我歡喜這幾個字。」   寇仲像要哄他高興似的道:「這就叫進步,人在不斷變化,書法亦不斷變化,若書法永遠不變,那便代表停滯不前。」   頓了頓道:「好了!應到何處尋辟塵妖道?」   徐子陵待要回答,忽然心生警兆,扯著寇仲躲往園山一道橫跨溪澗的小橋之下。   一個胖如酒桶的身體從屋簷處像輕盈的貓兒般撲下,腳尖在草坪略點,眨眼間掠人與小橋連接起來的涼亭內,只隔開一條約十許步遠的碎石小徑。   這內花園佔地方圓二十多丈,林木花卓,頗為講究,而寇仲表演書法處是在一排竹篁之後,從亭子的角度是看不見的。   寇仲把頭縮回來,咋舌道:「是安隆,我們果然沒看走眼。」   徐子陵打出禁聲的手勢。   衣袂聲起,接著一把雄壯的聲音道:「有甚麼事?為何不可待明天再說?」   寇仲還以為是左遊仙,見到徐子陵一臉茫然,才知他認不出來者是誰。   接著那人喝道:「這裡沒你們的事,給我遠遠滾開,沒我命令,不准入園。」   七、八人同聲答應,退往園外。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隱隱猜到說話的人是誰。   安隆坐到亭內的石凳去,歎道:「我和你總算一場師兄弟,你怎可不眷念半點舊情?」   那人冷哂道:「不念舊情的是你,而不是我輔公佑。十五年前我脫離天蓮宗,那時已非是你的師弟,現在更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我愛幹甚麼就幹甚麼,那到你來干涉。」   果然是杜伏威的拜把兄弟,江淮軍的第二號要人輔公佑,只想不到也出身邪派,還是安隆的師弟。   「啪」!   石台粉碎灑地。   安隆大怒道:「好膽!既入我天蓮之門,豈到你說退便退,當年我容忍你,皆因念在師兄弟之情,更見你一身成就不易得來。現在你聯結老君廟和真傳的人來對付我,公然與我為敵,是否活得不耐煩了!」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僥倖。   安隆那一掌勁道陰柔,只聽聲音便知是看似輕飄無力,卻能把一張堅固的石桌拍成碎粉,只是這份功夫,江湖上已沒多少人辦到。若非他們先一步來到花園中,又或不及時藏來的話,肯定瞞不過這魔門的高手。   輔公佑乃雄踞一方的霸主,只看他剛才喝退手下,不用侍從護駕,便知他不怕安隆,此時更不會被他嚇倒。   只聽他冷笑道:「我這人生就一副臭脾氣,從不肯欠人的債,但別人欠我的,則必須償還。十五年來,我都沒有向你追討師尊的血債,現在該是時候吧?」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才知輔公佑是要惜這百業大會,把安隆追出來。   安隆不怒反笑,喘著氣道:「真是笑話,師尊之死,只因練『天心蓮環』時運岔了氣,以致全身經血爆裂而亡,故屍骨不存,干我安隆何事?你只是因給我坐上『蓮主』之位,故懷恨在心,含血噴人。哼!我安隆身為天蓮宗蓮主,現在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門戶。」   一把陰惻惻的聲音在小橋另一端響起道:「這才真是笑話,就算你確修成『天心蓮環』,今趟亦休想能生離此地,還妄言清理門戶。」   徐子陵沒有石青璇束音成線送入寇仲耳內的本領,只好在寇仲背上寫了個「左」字,後者立知來人是左遊仙。   安隆出奇地沒有動氣,反故作驚奇的道:「若我沒有弄錯,你兩人該是水火不相容的情敵,曾鬥得天崩地裂,為何今天卻像同一個鼻孔出氣似的,究竟發生甚麼事,天地是否真反轉過來哩?」   輔公佑冷冷道:「你除陰謀詭計,傷天害理外,其他事懂得個屁,滾吧!這樣殺掉你太便宜你了,我要瞧著你慢慢萎壞腐臭。」   只聽他聲音透出的恨意,便知他和安隆的仇怨,即管傾盡大江之水,也難以洗去。   安隆發出一陣震耳長笑,卻有點像豬的哀嚎,令聽者難受至極點,仿似給他的笑聲直鑽進骨髓裡去作浪興波。   笑聲倏止,安隆淡淡道:「你以為黏上杜伏威,就可呼風喚雨嗎?江淮軍的好景只是假象,已到日暮途窮的時刻,我們走若瞧好了。」   左遊仙不屑地道:「你以為我們不知你暗中拉攏蕭銑、朱粲和曹應龍來對付我們嗎?」   安隆顯是大感愕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輔公佑長笑道:「你已過了十多年的好日子,現在也該嘗嘗另一些滋味,你再不走,以後都不用走。」   安隆狠狠的連說三聲「好」,接著衣袂聲響,迅速遠去。   榮鳳祥的聲音隨即響起道:「這麼好的機會,為何卻放走他?」   兩人這才知道榮鳳祥一直窺伺在旁,心中叫苦,這時離天亮不遠,若給發現,在這三大魔門高手的圍攻截擊下,逃走絕非易事。   輔公佑沉聲道:「他已練成『天心蓮環』,若硬迫他作困獸之鬥,於我們有害無利,百業大會後,他想溜亦難矣。」   左遊仙點頭道:「若在這關鍵時刻把他殺死,還合影響大局。」   榮姣姣的聲音道:「姣姣有個大膽的想法,就是安隆今次肯來赴會,是有備而至,根本不怕我們。」   輔公佑道:「這話很有道理,我們且進屋內再說。」   寇仲和徐子陵暗叫謝天謝地,肯定四人離開後,連忙離去。   天剛發白,兩人在街上大搖大擺的逛步,見到東一片、西一處於當眼牆壁寫下極為觸目驚心的紅色大字,心中的感覺非常古怪。   遠方響音傳至,原來其中一間飯鋪正張羅早市,寇仲笑道:「先去喝碗豆漿,塞兩個包子入肚如何?」   徐子陵點頭答應。   那食店事實上尚未開始營業,兩人到一角坐下,逕自享受滾熱的豆漿。   寇仲歎道:「真想不到他娘這麼的一個百業大會,竟牽涉到魔門各流派的恩怨鬥爭。」   徐子陵皺眉不解道:「做生意的人這麼多,互相間又是競爭激烈,你賺多時我便賺少,同行更如敵國,真不明白榮鳳祥為何要搶著做這百業社的尊長,搶到後又能有甚麼作為?難道由商幫行社,至行腳商販,都會像手下般聽他指揮嗎?」   寇仲舉起大碗,吃了一口,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照我看最重要的是在制定價格和供應貨物這兩項上,尊長只要取得大多數人的支持,便可訂立所謂行規。例如要向龍游幫買木材,百業社的社員和外人便有不同的價錢,甚或只准賣給百業社的人,那百業社將變成一個壟斷所有買賣的大集團,現在當然辦不到,但假以時日,再以武力配合,未來會是怎麼一番情景,仍是非常難說。」   頓了頓續道:「但在短期內,百業社的尊長勢將變成各大勢力拉攏的對象;地位急升,其中自有無窮的好處。只不過我們非是生意人,故而不明白吧!」   徐子陵仍是不解,待要說話,心中一動,朝入門處瞧去,竟是婠婠翩然而至,坐入兩人對面的椅內,微笑道:「你們忘記戴面具哩!」   寇仲邊擺設碗箸,邊笑道:「涫小姐何時到合肥來的,為何不早點兒找我兩兄弟,好暢敘離情,一慰相思之苦。」   婠婠嬌艷如花的玉容隱含一絲嘲哂的笑意,淡淡道:「沒事找你們作甚麼?」   寇仲朝那幾個為婠婠艷光所懾,正停下手腳,只懂呆瞪婠婠的夥計掃了凌厲的一眼,立時像兜頭澆下冷水般把他們灑醒過來,尷尬地照常工作。   徐子陵皺眉道:「那現在又為了甚麼要來找我們呢?」   婠婠橫他一眼道:「當然是來興問罪之師,有謂明人不作暗事,你們要造謠生非,我沒空管你。但為何卻要牽涉到我們陰癸派?」   寇仲笑道:「這就叫盛名之累,閒話休提,涫小姐你既大駕光臨,可否容我順口問兩句。」   以婠婠的修養,亦給他弄得啼笑皆非,微嗔道:「我說的如是閒話,那你說的定是廢話,你若不給我好好交待,休想我答你半句話。」   兩人鑒貌辨色,均知婠婠非是真的生氣,由此推之,婠婠該不是站在榮鳳祥的一方。   此事倒相當奇怪。因為一向以來,陰癸派與江淮軍有合作關係,唯一解釋就是杜伏威和輔公佑這對拜把兄弟,並不如外人所想的那麼團結一致。   此時外面行人漸多,且不時有奔走相告的情況,顯見謠言壁生出預期中的作用,引起哄動。   寇仲哈哈笑道:「上官龍是你陰癸派的人,已是天下皆知。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於貴派有何影響。有時你佔我便宜,又或我佔你便宜,乃平常不過之事。至多我向你賠個罪,涫小姐請息怒。」   婠婠「噗哧」笑道:「這還差不多!」   兩人對望一眼,都看出對方心中的無奈。   他們與婠婠實有深仇大恨,可是礙於形勢,卻不得不虛與委蛇,否則壞了救援飛馬牧場的大事,便因小失大。   寇仲挨到椅背處,閒適地欣賞街上的情景,道:「你們魔門八大高手,除尤鳥倦、辟塵妖道、左遊仙、安隆和令師外,其他三個是甚麼人物?」   婠婠神色微動道:「你們倒消息靈逋,為何認為我肯告訴你們呢?」   寇仲攤手道:「這算甚麼了不起的秘密,總有人會知道的,何不向我們賣個人情。」   婠婠目光轉到徐子陵臉上,接著幽幽一歎,垂下目光道:「你兩人總能令人家心軟,好吧!索性向你們說得詳細一點,你們聽過……噢!」倏地離座,消沒後門處。   兩人循她剛才目光所瞥處瞧去,只見澤岳探頭進來,大嚷道:「終找到兩位,現在所有人都給嚇怕,正趕著離城,百業大會完蛋哩!」 第六章 因緣巧合   寇仲和徐子陵戴上面具,雜在龍游幫一眾人中安然離城,道上擠滿各地來參加百業大會又趕著「逃亡」的人。   只看人心惶惶的情景,便知謠言的力量是多麼龐大。   澤岳低聲笑道:「兩位真厲害,不費一兵一卒,便破去榮鳳祥的如意算盤。」   寇仲有點難以置信的道:「這真教人意想不到。」   澤岳道:「問題是江北各地的行家都感到百業社是挾北欺南,你兩位製造的謠言亦非全沒有根據,至少洛陽幫的上任幫主上官龍便千真萬確是陰癸派的妖人,我們做生意的,誰敢和這種不問情由,胡亂殺人的邪教異派扯上關係,於是乘機一哄而散,誰都不能怪誰。」   寇仲和徐子陵都生出既荒謬又好笑的怪誕感覺。   此時眾人奔上山坡。   澤岳欣然道:「能與兩位交上朋友,實是難得的緣份,現在我要立即趕返龍游:同爹作報告,異日有空,定去探訪兩位。」   雙方欣然道別。   寇仲和徐子陵策馬朝與宣永會合的地點奔去,一口氣趕了十多里路,大雨又傾盤灑下,天地白茫茫一片。   兩人躲在密林邊緣處,讓馬兒稍作休息。   寇仲躍身下馬。學以前當混混般蹲下來,呆瞪著林外的大雨,小雨則通過濃密的枝葉,轉折地灑在他們身上。   大雨使大部分行人止步,除了因各種原因急於遠離合肥者,才不避辛苦地冒雨趕路。   徐子陵自然而然蹲在他身旁,隨口問道:「想甚麼?」   寇仲道:「陰癸派確是魔力無邊,只抬出她的名字便可像瘟神般把所有人嚇走。」   徐子陵抹掉積聚眼簾的雨水,沒有答話。   寇仲歎道:「但我剛才想的卻不是這方面的事,而是覺得心中有點不妥貼。」   最後這句吸引了徐子陵的注意,訝然問故。   寇仲沉聲道:「那是一種不安的感覺。記得輔公佑說過,蕭銑、朱粲和曹應龍是由安隆穿針引線拉攏到一塊兒的嗎?而安隆的拜把兄弟解暉,則是宋家小姐玉華的家翁,這是否代表宋家多多少少也拉上點關係?」   徐子陵道:「也可以是全無關係的。照我看安隆的身份非常秘密,至少他便向外人擺出武功平常的樣兒。唯一可慮者就是蕭朱曹三人的合作並非想像的那麼簡單,我們說不定會陷進他們的算計去,那就糟糕透頂。」   寇仲一震道:「你說得對,給這場雨淋個正著,人也像大夢初醒似的,像我們如此千多人揮軍西行,而敵人則是全心等候我們,一個不好,給他發現到我們的行蹤,我兩個或者可以脫身,其他人保證完蛋,那就大大不妙。」   林外路上有一隊三十多人的馬車隊緩緩走過,道上滿是泥濘積水,人馬均困乏不堪。   徐子陵道:「我有一個方法,就是採取敵人意想不到的路線行軍,但那必須有熟悉路線的人帶路才成,否則迷路時將更為不妙。」   寇仲搖頭道:「不!我們定須以最快的方法趕到那裡去,唉!看來只能照原定晝伏夜行的方法,博他娘的一鋪。」   驀地蹄聲急響。   兩人嚇了一跳,只聽蹄音,便知有大隊人馬朝這方向冒雨趕至。   他們靜心等待,不片晌,以百計的江淮軍疾馳而過,往某一目的地全速馳去。   寇仲愕然道:「你看到嗎?」   徐子陵點頭道:「當然看到,認得的榮鳳祥、左遊仙全在其中,安隆今次大禍臨頭哩!」   寇仲精神一振,跳起來道:「橫豎順路,怎可錯過這場熱鬧?」   兵刃交擊的聲音愈來愈接近,當兩人奔上一座小丘後,大雨籠罩下的草原遍佈屍骸,以輔公佑為首,包括榮鳳祥和左遊仙兩人高手在內的江淮軍,已取得壓倒性的優勢,正對四散奔逃的敵人展開追擊。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竟有這麼多人。」   徐子陵舉手遮在額頭處,以免給雨水打進眼裡,點頭道:「江淮軍的人數至少有二千之眾,敵方則在七、八百人間,看來是輔公佑早在此佈伏,對敵人以奇兵前後夾擊,一舉粉碎敵人的抵抗力,用兵至此,確是算無遺策,難怪江淮軍能縱橫不敗。」   兩人馳下平原,檢視死傷者,其中一個尚未斷氣,寇仲跳下馬去,扶起他道:「發生甚麼事?你們是誰?誰要殺你們?」   那人口中咯出血來,眼看要喪命,寇仲輸入內氣,那人倏地精神一振,驚惶地道:「是輔公佑,我們中了暗算。」   寇仲忙道:「你的主子是否安隆。」   那人搖頭道:「不!我們是白將軍帶來的。啊。」   寇仲叫道:「你們是那方的人?」接著緩緩將他放到地上,抹上他眼簾,站起來攤手作個無奈狀,道:「有那位將車是姓白的?」   徐子陵知他並非真想有答案,遙觀這方的戰況,道:「這些人均打扮成一般商旅的模樣。顯為掩飾本來的身份,有所圖謀,追上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嗎?」   寇仲飛身上馬,策騎而去。   徐子陵追到並肩位置,道:「現在對輔公佑來說,沒有事比殺死安隆更重要,所以這批人雖非安隆的手下,但必與安隆有點關係,我們尚有要務在身,真要理這閒事嗎?」   寇仲同意道:「說得對!我們走。」   勒轉馬頭,兩人繞過戰事所在的平原,穿林越坡,又沿一條小溪趕了近十里路,兩人才停下。   以兩人的功力,這麼日夜不停的捱足幾天,亦感吃不消,遂在一處山坡休息,馬兒吃草,他們則進乾糧。   大雨後的原野,空氣特別清新。在這綠油油的濕潤世界中,山林競翠,野花爭艷。   陽光穿透烏雲,東一片西一片的灑下來,寇仲瞧看一朵雲投在平原上不規則的龐大陰影,迅速橫過的奇景,有感而發道:「風雲!風吹雲動!風雲怕就是眼前這種意思,無論如何威風,但轉眼便過,不留半點痕跡。」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但風雲人物所包含的,卻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那就是任你如何叱吒風雲,終有一天也要重歸黃土。生生死死!究竟有甚麼目的。」   寇仲愕然道:「佛家有佛家的說法,道家有道家的說法,這問題最好去問師妃暄,我肯定婠婠也有另一套的說法,至於誰對誰錯,恐怕只能擲骰來決定。哈!終給我找到解決的辦法。」   徐子陵啞然失笑逍:「這也叫解決的辦法?」   寇仲洋洋自得道:「這叫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徐子陵忽地露出凝神傾聽的神態,低聲道。「聽到嗎?」   寇仲忙俯首豎耳,點頭道:「似乎是馬蹄聲,該只一匹馬。」   徐子陵點頭道:「不錯!還負著個受傷的人。」   寇仲咋舌道:「為何你的耳朵這麼厲害,竟可聽出這麼細微的事來,有若目睹。」   徐子陵沒好氣道:「根本就是用眼去看。」   寇仲猛地抬頭,只見草原遠處,背人的馬兒正朝他們奔至。   徐子陵彈起來道:「看看能否幫上忙。」   寇仲截停馬兒,徐子陵則把那人抱下馬來,扶他坐在地上。   那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滿臉血污,多處刀傷,怛最要命的卻是背後中的一拳,留下一個赤紅的拳印。   兩人輸入內氣,始發覺此人功底深厚,全憑一口真氣護住心脈。逃到這裡來。   「嘩」!   那人猛地吐出一口瘀血,清醒過來,見到兩人正為他療傷,忙依法運功,遍行周天三十六轉後,那人傷勢立時大見起色,不但大小傷口停止淌血,且能自行運氣療傷。   寇仲和徐子陵累上加累,站起來走往遠處,寇仲低聲道:「你有否覺得這小子相當瞼善,像在甚麼地方見過似的。」   徐子陵道:「我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只要替他洗個臉便知是誰哩!」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我去把我們的馬兒牽來,你看著他,不要讓他和那匹馬跑掉。」   徐子陵答應一聲,待寇仲遠去後,回到那人處,又助他行血運氣。   那人長長吁出一口氣,啞聲道:「大恩不言謝!兩位恩公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答反問道:「閣下功力相當不錯,卻為何弄至如此田地?」   那人沉聲道:「是被一個毒婦所害,只怪我有眼無珠,又不肯聽人相勸,唉!」   徐子陵為之愕然,他本猜此人乃被江淮軍伏擊的其中一員敗將,豈知只是和某個「毒婦」有關。   寇仲此時牽馬兒日來,見那人醒過來,喜道:「氣色不錯,朋友怎樣稱呼?」   那人道:「在下淨劍宗白文原。」   寇仲倏地停步,與徐子陵臉臉相顱。難怪如此臉熟,昔年在巴陵城外,白文原隨朱粲女兒「毒蛛」朱媚來暗算他們,給他們殺得落江而逃。由於時閒太久,記憶已非常模糊,若非再遇上白文原。還記不起此事。   兩人仍戴著面具,白文原當然認不出他們,見兩人神情古怪,訝道:「兩位聽過在下的名字嗎?」   徐子陵站起來,淡然道:「白兄剛才說為『毒婦』所害,指的是否『毒蛛』朱媚。」   白文原劇震道:「恩公怎會知曉?」   寇仲扯下面具道:「白兄你好!認得我寇仲嗎?」   白文原立時色變,發呆半晌,才苦笑道:「難怪能這麼快治好我的傷勢,橫豎我這條命是兩位救回來的,要殺要剮,悉隨尊便。」   徐子陵也脫掉面具,往寇仲走過去,哂道:「我們又不像朱粲般好殺,為何要殺你。白兄最好快點離開這險地,遲恐有禍。」   兩人飛身上馬,待要離開,白文原勉力站起,叫道:「且慢!那是個陷阱,千萬不要到飛馬牧場去。」   兩人不由心中橫過一陣寒意。   三人急馳二十多里路後,下馬歇息,這才有機會聽白文原說的故事。   白文原仍是很虛弱,兩人順便為他療傷行血。   他淒然歎逍:「無人不說朱媚那毒婦對男人生厭後,便反噬一口,務要置諸死地,以免為別的女人所佔。可是我自恃生得英俊,武功又不下於她,兼且迷戀她的肉體和風情。竟蠢得心存僥倖,以為自己是唯一的例外,終於遭到報應,真是活該。」   看到他英雄氣短,自怨自艾的苦況,兩人心中惻然,但另一方面也覺他的自責很合理,皆因兩人均非戀棧美色的人。   事實他們到現在仍弄不清楚白文原是如何受到重傷的。   白文原續道。「我今次和朱媚率領一千人來,本是要接應安隆,豈知卻給朱媚出賣,弄至全軍覆沒,我真對不起多年來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寇仲愕然道:「原來給輔公佑襲擊的一方,竟是你的人,那朱媚到那裡去了?這樣做對她父親有何好處?」   白文原雙目閃過濃烈的怨恨,狠狠道:「那毒婦已早一步離開,謊稱接應安隆後,便來會我,著我在一處山丘佈陣,到我知到她已與安隆另抄小道溜走時,已被江淮軍前後夾擊。」   徐子陵不解道:「你的手下不是朱粲父女的迦樓羅兵嗎?這麼白白斷送一枝精銳的軍馬,對朱媚應是有害無利。」   白文原沉聲道:「今次前來的全是我的親兵,大半是族人和同門兄弟,這些年來,我為他們父女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在迦樓羅軍內被戲稱為駙馬將軍,威勢日盛,比他們父女更得人心,早為他們所忌,現終找到殺我的機會,唉!我真是既愚蠢又糊塗。」   寇仲道:「但你怎肯定確是朱媚害你。」   白文原眼中噴出仇恨的火焰,道:「一來她對我冷淡了很多,這種男女間事怎瞞得過我,且我更知她和安隆搭上。」   兩人瞠目以對。   寇仲懷疑地道:「不會吧!安隆肥得比豬更難看,朱媚這種貪俊。嘿!朱媚怎看得入眼?」   白文原不屑道:「這毒婦誰都不能以常理測度,只要是新鮮刺激就行,聽人說安隆在床上另有一套厲害的功夫,可令女人迷戀,其中的情況,要這對狗男女才知曉。」   徐子陵問道:「剛才你勸我們不可到飛馬牧場去,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白文原道:「這要由安隆說起,他一向與曹應龍關係密切,與我們是敵而非友,可是李密為你們所破後,北方形勢劇變,李淵隨時出關,劉武周和竇建德亦蠢蠢欲動。另一方面,王世充勢力大盛,一旦盡收李密之地,大有可能往南擴展,在這等緊急形勢下,安隆乘機代表曹應龍來與我們修好,結成聯盟,準備先取四川,再攻飛馬牧場,接看是竟陵和襄陽。」   寇仲愕然道:「安隆不是四川獨尊堡解暉的拜把兄弟嗎?」   白文原冷哼道:「安隆早在年前已和解暉因事決裂,勢同水火,我真不明白安隆在打什麼主意,這麼硬的靠山都要弄垮。」   徐子陵道:「白兄可知安隆乃魔門有數的高手?」   白文原張大了口,訝然道:「徐兄不是說笑吧?」   寇仲作了簡單的解釋,迫問道:「你們又是如何勾搭上蕭銑的。」   白文原道:「該說是蕭銑如何搭上我們才對,現在形勢分明,一天朱粲父女不肯點頭,蕭銑亦難以渡江北上。」   徐子陵道:「既是如此,後來又怎會合作起來?」   白文原道:「問題是朱粲和曹應龍知自己是甚麼斤兩,數次攻打竟陵,都給輔公佑殺得大敗而回。且又缺糧,與其被輔公佑所滅,不如改住四川發展,既可得到蕭銑供應的大批糧草,又可讓蕭銑與輔公佑、杜伏威互相殘殺,而蕭銑提出的合作條件,首先是要消滅兩位,曹應龍和朱粲父女均對你們恨之入骨,於是一拍即合,飛馬牧場只是個誘餌。」   寇仲笑道:「曹應龍那傢伙終醒悟到那晚是我們壞他的好事哩!」   白文原神色凝重道:「現在三方面均選取精銳,組成一支萬人的雄師,由蕭銑的大將董景珍作統帥,聚集在飛馬牧場敖近隱僻處,準備對你們疲憊的遠征軍迎頭痛擊。無論你們從任何路線往飛馬牧場,絕沒有可能避過他們的耳目。這支軍馬包括另一支由五十多仿武林好手組成隊伍,專門對付兩位。」   寇仲微笑道:「若沒遇上白兄,我們真的會凶多吉少,但現在既知己又知彼,形勢便截然有異。先問一句,白兄是否想殺那毒婦?」   白文原露出渴想的神色,肯定地點頭。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頭,痛得他磁牙裂嘴,長笑道:「那我們就先趕上安隆,殺他娘一個落花流水,好為白兄出一口鳥氣。」   徐子陵皺眉道:「這豈非打草驚蛇?」   寇仲淡淡道:「這事當須從長計議,但若能擒下安隆和朱媚,就不是打草驚蛇。」 第七章 奇兵暗渡   白文原把一疊畫在布帛上的地圖,攤開在帥帳旁臨時支起的簡陋木桌上,寇仲、徐子陵和宣永不約而同俯頭細看。   宣永指著一道斜斜橫跨地圖的大山脈道:「這就是大洪山,連山路都清楚列出,這麼精細的地圖,我尚是首次得睹。」   寇仲眼利,把圖角的一行小字讀出來道:「白文原敬制,哈,原來白兄是繪地圖的高手,失敬失敬。」   白文原謙讓道:「只是家傳小道,算得甚麼?」   徐子陵歎服道:「白兄用的筆必然比一般筆尖硬,否則怎繪得出如此纖巧的線條,還有多種顏色,好看悅目。」   寇仲拍案道:「最厲害是不會脫色,顏料定是特製的。」   白文原見自己的手繪地圖這麼受到欣賞重視,心情稍佳,欣然道:「在下歷代祖宗均是地師,鑽研風水五行之學,所以我自幼便隨家父四出觀察山川地形,並繪圖為記,只沒想過日後會作軍事的用途。」   宣永道:「從這裡到飛馬牧場,至少有百多條路線,兼之我們又有熟悉山川形勢的白兄帶路,還怕他甚麼。」   白文原苦笑道:「由於有大洪山及數條大河阻隔東西,所以事實上只有山內的五條路線和大洪山南、北兩線,最糟是設哨的地點都是在下設計的,無論如何隱蔽行藏,均難逃對方耳目。唉。都是我不好!」   寇仲得意道:「若我們不是往飛馬牧場去,而是直奔夷陵,那又如何?」   白文原頹然道:「那就更糟,蕭銑曾囑咐董景珍,說從兩位與李密之戰中,看出兩位好用奇兵,所以大有可能奇襲夷陵,故須作好防備。而且到夷陵唯有從長江前去一途,勢將更易暴露行藏。」   徐子陵道:「白兄知否安隆和朱媚返回漢內的路線?」   白文原雙白一寒,冷然道:「自是取道長江,那才不怕被輔公佑追上。」   寇仲精神大振道:「他們有多少條船?」   白文原道:「是由十艘運酒船組成的船隊,我們便是喬裝為運酒的腳夫潛到這裡來的。船隊該仍留在同安西面的一個渡頭,詐作裝運制酒的原料,實則是等待安隆。」   寇仲哈哈笑道:「這叫天助我也,現在我們立即全速趕路,務要在安隆和那毒婦抵達前,把十艘運酒船據為己有,那麼我們暗渡陳倉之計,將可繼續進行。」   宣永應諾一聲,去通知其他將領。   白文原激動地道:「少帥請為文原仁持公道。」   寇仲摟著他肩頭道:「白兄放心,只怕你到時會難捨舊倩。」   白文原「呸」的一聲,冷哼道:「就算把這毒婦碎屍萬段,我也絕不皺半下眉頭。」   徐子陵道:「殺朱媚容易,安隆的武功卻是非同小可,若給他漏網,可能會壞了大事。」   寇仲點頭道:「所以我們定須謀定後動,布下大羅地網,教安隆逃走無門。」   白文原默然申晌,搖頭追:「是我不好,沒理由要你們為我犯險,我亦不值得為這賤婦冒這個險。我們搶船後立即西上。君子報仇,十年未晚。讓安隆和那賤婦撲一個空,而後面則有輔公佑的追兵,已可令我非常痛快。」   寇仲笑道:「好!總之我寇仲擔保為白兄雪此深仇,白兄精神如何,我們還要靠你帶路哩!」   此時手下牽來健馬,白文原飛身上馬笑道:「只要想起那踐婦,我便精神百倍,兩位請放心。」   寇仲、徐子陵、宣永、白文原跳下馬來,掠上坡頂,在星月輝映下,下方半里許外處流過的大江波光褶褶,靠渡頭處泊著七艘中型風帆,燈火黯淡。   寇仲道:「謝天謝地,白兄果是地理專家,使我們可趕在那對狗男女的前頭,但為何是七艘而非十艘?」   白文原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或者那三艘另有任務吧!」   徐子陵道:「把守船上的是甚麼人。」   白文原道:「都是安隆的手下,我們定要殺個精光,以免走漏消息。」   寇仲見徐子陵的劍眉立即緊蹙起來,忙道:「那太殘忍不仁,只要將他們全部生擒,再在一處荒僻無人的江岸釋放,他們想通風報訊亦難以辦到,只有信鴿才可快得過我們。」   白文原愕然道:「少帥的作風與朱粲父女竟是截然不同,唉!」   宣永安慰他道:「往者已矣,最緊要放眼將來。」   轉向寇仲道:「屬下曾在黃河多次率人襲擊靠岸的敵艦,少帥只須定下進攻時刻,保證一切妥當,」寇仲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擒人奪船,以快打慢,以有備勝無備,痛快呀痛快!」   徐子陵鬼魅般掠回來,到了躲在岸旁-堆亂石後的寇仲等人之前道:「船上的防守稀鬆平常,每船只有水手十多人,只要我們行動夠快,保證可一網成擒。」   寇仲向身旁的宣永打出行動的手勢,後者立即發出夜梟的鳴聲,伏在岸旁的七組合共七百人的隊伍,應聲沒入水裡,無聲無息的往七艘風帆游去。   宣永向發出訊號,白文原聞訊率領一隊四百多人的騎隊,從山路處馳出,陣容鼎盛的朝渡頭馳去。   密集的蹄音,粉碎了江岸深夜的寂靜,把江水流動的聲音完全掩蓋。泊岸的帆船亮起燈火,人影閃移,注意力全集中到白文原和偽裝的手下處。   白文原排眾策騎而出,高呼道:「立即召集所有人,準備開船。」   船上有人應道:「所有人都在船上等候!大老闆呢?」   白文原叫道:「大老闆即到,但後有江淮追兵,快讓我們上船。」   船上的人聽到有追兵,立即慌了手腳,降橋板的降橋板,揚帆的揚帆,亂作一團。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邊道:「成功啦!應輪到我們出馬。」   「咯!咯!」   寇伸接著推門而入,對從床上坐起來的徐子陵道:「醒來啦!」   徐子陵沒好氣道:「吵也給你吵醒。」   寇仲坐到床沿,伸個誇張的懶腰,道:「我也睡得不省人事,看!至少是日上四竿哩!」   徐子陵深有同感道:「我現在才明白甚麼叫勞師遠征,非智者所為。我兩個已是出名捱得,但昨晚睡下床時,仍像渾身骨頭都散掉的樣子。」   寇仲望往艙窗外普照大地的明媚陽光,道:「今次算足有點運道,碰上白文原,否則便跟自投羅網沒甚麼分別。現在我們扮作安隆運酒料的船隊,又有白文原這貨真價實迦樓羅國大將出面打點,你說還有破綻嗎?」   徐子陵沉吟道:「當安隆和朱媚趕到渡頭,發覺七條船全失去蹤影,會怎麼想?」   寇仲笑道:「當然是胡思亂想,但他絕不會從地上發現半個蹄印,因為都給我們掃掉,於是怎都不會聯想到白文原和我們身上。只會以為是江淮軍船艦趕至,俘虜了他的人和船,又或嚇得他的酒船溜之夭夭。」   徐子陵道:「另外那三條船到那裡去了?」   寇仲道:「沒甚麼,只是奉安隆之命往江都去做生意,原來安隆的運酒船一向由大江會照拂,就是那個甚麼『蛇狗二傻』裴岳和裴炎。」   「龍虎二君」,卻給他說成「蛇狗二傻」。   徐子陵望開睡榻,移到艙窗前舒展四肢,瞧著日照下江岸迷人的山林原野,道:「下一個站是甚麼地方?」   寇仲道:「今晚可抵蕭銑的九江郡,只要過得此關,我們這支奇兵便深入敵境,現在我又改變主意,想先一舉擊垮由董景珍率領的聯軍,陵少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同意道:「理該如此。我們應否通知美人兒場主、好和她配合。」   寇仲搖頭道:「據白文原說,他們雖未能攻陷常陽和遠安,但已把兩城圍得水洩不通,飛馬牧場亦在嚴密監視下,我們絕不可打草驚蛇。」   接著長身而起,來到徐子陵身後,道:「你說師妃暄到合肥去,是否該與涫妖女有關呢?」   徐子陵道:「這個當然,她們的鬥爭比拚,已從兵刀之爭,變為爭天下的競賽。師妃暄是為萬民謀幸福,而陰癸派則是想擴展勢力,只要將來的皇帝是陰癸派所控制的人,慈航靜齋勢將沒有容身之地,那比打敗師妃暄更加划算。」   寇仲動容道:「這個推想非常合理,那群雄之中,必有一個是陰癸派的人,那人會否定老爹呢。」   徐子陵沉吟道:「老爹絕不似陰癸派的人,反而蕭銑更像一點,不過若蕭銑真是陰癸派的妖人,就不會助我們刺殺任少名,這麼說,該是林士宏的嫌疑最大。」   寇仲舒服地坐入艙窗旁的椅內,欣然道:「若真是林士宏,那陰癸派就等著吃敗杖,現在怎麼算都輪不到林士宏,除非他能在短期內兼併蕭銑和宋家,否則只能等看來給人覆滅。」   徐子陵道:「不要小覷任何人,林士宏雖偏處南方,但卻佔有鄱陽湖之利,目前宋家和蕭銑都奈何他不得,所以陰癸派才壓下仇恨,縱容我們搞風搞雨,搞得愈亂愈好。當蕭銑渡江北上,林士宏可大事擴張,對此絕不可輕忽視之。」   寇仲拍案道:「有道理!又或者林士宏根本與陰癸派沒有關係,真正的妖人可以是劉武周、梁師都、竇建德,甚或李子通、朱粲、曹應龍,哈。這猜謎遊戲確有趣。」   徐子陵坐到另一張椅內,微笑道:「只要我們做成一件事,不理誰是陰癸派的妖人,也定可重重打擊陰癸派圖謀天下的大計。」   寇仲精神一振,道:「甚麼事?」   徐子陵淡然道:「就是攻下襄陽,趕走錢獨關和白清兒。」   寇仲一對虎目亮起來,點頭道:「說得好!那可是陰癸派在中原最重要的據點,當我攻陷竟陵之日,就是錢獨關敗亡的先兆,天王老子都阻不了我寇仲。」   夜色陰沉中,七艘風帆緩緩駛進九江的水域。   寇仲和徐子陵戴上面具,立在白文原後,準備應付任何突變。   兩人心中有種奇異的滋味。   就是在這長江南岸的大城,他們曾在九死一生的劣境中,成功刺殺任少名,破壞了鐵勒人和陰癸派的陰謀,扭轉南方的局勢,亦使他們名震天下。   九江曾先後易手數次,最後落入蕭銑手上,使林士宏被迫局處鄱陽。   一艘巴陵軍的小艇,朝他們駛至。   白文原與登艇的軍頭交涉,當然沒有問題,在眾人輕鬆下來時,一艘戰船筆直從碼頭開出,朝他們駛來。   白文原訝道:「甚麼事?」   那軍頭茫然道:「是陳武將軍的船,我也不知是甚麼事,或者是要和白將軍說話吧!」   眾人暗叫不妙,只好呆等。若給識破,那就前功盡廢,殺幾個人亦於事無補。   頭皮發麻下,敵船緩緩靠近,一名將領率著四、五名隨從,躍過船來,哈哈笑道:「白將軍好,為何不見媚公主?」   眾人無不暗裡鬆一口氣。   白文原迎上去施禮道:「陳將軍勿要怪小將過門不入,實因時間緊迫,必須立刻趕回去,媚公主有事留在合肥,要遲兩天才到。」   陳武點頭道:「這個當然,今次登船拜訪,實有一事相求。」   白文原哈哈笑道:「陳將軍不用客氣,只要小將力所能及,必為將軍瓣妥。」   陳武道:「這對白將軍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大前天我們在江上截獲-艘飛馬牧場的船,當場殺死十多人,卻給其中一個小子逃掉,到今天黃昏時才捉回來,正要嚴刑拷問,卻聞得將軍來了。可否幫一個忙,把這人送交董帥,此人武功相當不錯,在飛馬牧場中該有點地位,又是與寇徐那兩個小賊見過面,對董帥會有很大用處。」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又悲又喜,悲的自然是飛馬牧揚的兄弟遇害,喜的卻是刃兵不血刃救回這極可能是駱方的小子。   白文原當然不迭答應。   陳武大喝道:「給我押過來!」   船離九江。   精神萎頓的駱方赤著上身,讓人為他清理包紮多處傷口,邊喝著熱茶,不能置信地道:「我本以為一切都完了,豈知竟然遇上你們,就像做夢般那樣。」   寇仲狠狠道:「這根本是個陷阱,他們故意放你去向我們求援,卻在回程時下手對付你們。幸好老天爺有眼,給我們碰上。」   宣永道:「現在勝敗決定於誰能搶快一點,我們再無其他選擇,只能於最有利的地點登岸,然後全速趕去攻董景珍一個措手不及,再乘勢聯同牧場的大軍,在敵人心慌意亂下大舉反攻,速戰速決。」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白文原處。   白又原信心十足道:「三天後,我們轉入沮水,在當南陽十里處的春風渡登岸,我有把握可瞞過所有關口,掩至董景珍藏軍的春風丘,待我製成地圖後,便可與各位研究如何可令董景珍吃一場大敗仗。」   寇仲欣然道:「我們要利用這三天時間養精蓄銳,到時就非是疲兵,而是一枝生龍活虎的遠征奇兵哩!」   眾人轟然答應,士氣昂揚至極點。 第八章 奇計克敵   中午時份,眾人在沮水東岸棄舟登陸,把七艘風帆藏在支流隱蔽處,又牽馬躲進岸旁的密林去,馬兒休息吃草時,寇仲、徐子陵、駱方、白文原、宣永五人先去觀察敵陣。   董景珍的一萬精銳駐軍處離他們登岸的上游只有五里遠,在沮水搭起幾個渡頭,泊著十多艘戰艦,靠岸處設首三座木寨,分別是蕭銑、朱粲和曹應龍三方面的軍隊。   他們駐軍的位置緊扼水陸要道,不但可迅速支援攻打遠安和當陽的軍隊,又可從水路或陸上趕去截擊寇仲的少帥軍,在安排上確是無懈可擊。   五人大感頭痛。   白文原頹然道:「我雖清楚此地形勢,卻不知他們會分三處小丘立寨。哨樓林立不在話下,更把附近所有樹木蕩平,攻寨一方將無隱可藏,無險可倚。」   宣永皺眉道:「這三座木寨都非常堅固,塞內外防禦充足,只從垛孔放箭,已可粉碎我們的進攻。若有充足時間,我們尚可做一批攻寨的工具,現在卻是無法可施。」   寇仲苦惱道:「若我們不能趁今晚破敵,明天定瞞不過敵人的探子,最頭痛是以我們的兵力,攻任何一塞已嫌不足,更不用說同時攻擊三寨,看來只有用詐才行。」   徐子陵一拍駱方肩頭,微笑道:「兄弟,怕要委屈你啦!」   一艘風帆,從支流開出,冒黑往上游敵寨方向開去。   眾人站在看台上,遙觀兩岸形勢。   這晚月照當頭,把遠近山林籠罩在金黃的色光下,不用照明都可清晰視物。   寇仲和徐子陵當然戴上面具,好掩去真臉目。前者歎道:「下次若再以奇兵襲敵,定須計算月圓月缺,像現在這樣幹,和白天偷襲分別不大。」   徐子陵問白文原道:「照白兄所知,九江的陳武會否有辦法用信鴿一類的東西,先一步知會董景珍,告知他我們會代押俘虜來給他呢?」   白文原沉吟道:「這個可能性很大,信鴿當然不懂飛到這裡來,但卻可飛往夷陵去,再以快馬把信息送此。」   寇仲道:「此事很快可知,來啦!」   白文原不慌不忙,親自打出燈號,知會迎來的兩艘快艇。   三船相遇後,兩艘快艇掉頭領航,指示他們停泊的位置。   尚未泊好,一名巴陵軍的將領跳上船來,向白文原施禮道:「白將軍你好,末將雷有始。董帥早知你們會來,卻不知來得這麼快。」   白文原放下心事,笑道:「事關重大,當然怎麼辛苦也要盡快趕來交人,有沒有那兩個小賊的消息?」   那叫雷有始的巴陵偏將答道:「今日有消息來,說那兩個小賊以怪招搞得榮鳳祥的百業大會一塌糊塗,咦!白將軍不是曾到那裡去嗎?該比我們更清楚。」   白文原欣然道:「此事異常複雜,容後細談,人交董帥後,雷兄不若到我方寨中敘敘。」   雷有始苦笑道:「今晚是我當值,明晚如何?那兩個小賊一向神出鬼沒,連李密、宇文化及、李子通等都非他們對手,不打醒十二個精神怎成。」   寇仲和徐子陵泛起奇異的感覺。   這可不是客氣話,而是出自敵人之口帶有深切戒懼的真心話,可見他們確是名懾天下,難怪蕭銑、朱粲和曹應龍會這麼處心積慮算計他們,比之飛馬牧場更被重視。   船身輕顫,靠泊渡頭。   白文原喝道:「把人押來!」   當下自有人把駱方推出來,交由寇仲和徐子陵左右看管,押下船去,表面看來,駱方曾被毒打一番,不但衣衫破爛,臉上還見瘀黑血腫。   其他人仍留在船上。   雷有始領路,隨口道:「你們的船吃水這麼深,定是裝滿貨物。」   後面寇、徐、駱聽得暗暗心驚時,白文原若無其事的笑道:「雷兄的眼力真厲害,整個倉底都是米糧,不吃重才怪,若非順風,也不能這麼快趕到這裡來。」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都看出對方心內的讚賞,白文原這幾句話,連消帶打,不但捧了雷有始,解釋船重的問題,最要緊是指出因順風的關係,才能以這種速度趕來,免去對方的疑慮。   抵達岸上,一隊二十多人的巴陵軍護在前後,步往巴陸軍的陸寨。   雷有始回頭瞥了「垂頭喪氣」的駱方一眼,低聲道:「這小子看來吃過白將軍的苦頭,究竟叫甚麼名字,可曾問得甚麼有用的消息?」   白文原正等著他這番話,欣然道:「此子叫駱方,是飛馬牧場副執事級的重要人物。今次是去向那兩個小賊求援,自己則早一步回來知會商秀洵有關整個反攻我們的大計,你說這消息有用嗎?」   雷有始動容道:「這消息真是非同小可,白將軍確有辦法。」   白文原陰惻側道:「還不是那一套老手段,誰人的口可比毒刑更硬。」   雷有始向前面的一名巴陵軍喝道:「立即飛報董帥,白將軍有天大重要的消息需立即面陳。」   那兵衛應命飛奔去了。   雷有始忽地邪笑道:「前天在這附近村落拿了批村姑娘,其中有兩個長得相當標緻,白將軍有興趣嗎?」   寇仲和徐子陵眼中同時閃過殺機。   白文原笑道:「留給雷兄享用吧!我剛到過合肥,哈!雷兄該明白啦!」   雷有始大樂道:「明白!明白!唉!荒山野嶺的生活實在太枯躁。」   此時眾人轉上丘坡通往山寨的路,只見路旁兩邊均有三重陷馬坑,裡面插滿尖刺,看得寇仲等大叫僥倖。   若非有此賺門而入的妙計,憑那不足二千人的軍力,去攻打分守二座木寨內的萬人部隊,只等若燈蛾撲火,又或螳臂擋車。   帥帳內燈火通明。   董景珍踞坐帥椅上,左右各有四名將領,均目不轉睛盯看被押進帳內的駱方。   董景珍年約四十,是瘦高個兒,方臉大耳,臉上線條分明,下巴兜起突出,眉濃髮粗,長相繼為威猛。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喝道:「跪下!」   駱方一陣顫抖,像雙腿發軟般跪往地上,低垂頭,似模似樣,連寇仲、徐子陵和白文原都看不出破綻。   除雷有始外,其他兵衛都沒有跟進帳內。   董景珍哈哈笑道:「白將軍能從這小子口中問出這麼重要的軍情,為聯軍立下大功,可喜可賀。」   白文原轉向寇、徐兩人命令道:「你們到帳外等候。」   寇仲和徐子陵轟然接今,轉身出帳。   這帥帳是居於木寨中央,周圍有大片空間,其他營帳均在五十步外,四周有八名軍士把守站崗。   隨雷有始來的二十名軍衛正沿舊路準備出塞返回渡頭處。   兩人追在他們身後,朝寨門走去。   營內軍士,均已入帳休息就寢,只餘下當值的衛士把守巡邏,除了貫通四方塞門的通路上掛有照明風燈,營地一片昏暗,在明月下營帳像一個個墳起的包子。   寨門處有十多名軍士值勤把守,其中四名分別在寨門兩旁高起近二丈的哨樓站崗,不過由於誰都想不到敵人已至,故警覺性極低,戒備怠弛。   把門者見眾人來到,忙拉開一邊閘門,讓他們通過。   宣永等隨船而來,擠在船倉內的五百精銳,早解決掉渡頭上的巴陵軍。   又接應了其他趕至的己方人馬,宣永親自率領十多名輕功高明者,藏身最接近丘腳的陷馬坑內,此時見寨門打開,忙撲將出來。   哨樓上的士兵首先察覺,待要喝問時,寇仲騰身而起,握在手上的飛刀連珠發放,四名軍士慘哼一聲,已成了糊塗鬼。   徐子陵同時發動,虎入羊群般揮動勁拳,把門的軍士紛紛倒地,連呼叫的時間都欠缺。   寇仲則凌空換氣,一個觔斗翻出寨門,配合搶上來的宣永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正要出寨馳援的巴陵軍。   在眨幾下眼的高速下,固若金湯的寨門,落入他們的控制裡。   與宣永等會合後,寇仲下令道:「先收拾巡兵和哨樓上的人,以免他們示警。」   手下應命去了。   少帥軍從渡頭那邊源源開來。   寇仲和徐子陵伸手互握一下以作慶賀,心中都有僥倖的感覺。   營內雖有超過四千人的巴陵軍,但只有是等待屠戮的份兒。   作好準備和配合後,寇仲和徐子陵帶著換上敵人軍服的二十名少帥軍,掉頭往帥帳走去。   守衛帥將的軍士見他們去而復返,更是由寇仲和徐子陵帶頭,均感奇怪。   宣永等趁他們注意力全集中到寇仲諸人身上時,分從暗處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制服這些軍士。   只聽董景珍的人笑聲從帳向傳來道:「駱兄弟確是知情識趣,既肯投靠我方,我可包保你將來富貴榮華,子孫福澤無窮。」   寇仲和徐子陵揭帳而入。   董景珍等愕然朝他們瞧來時,白文原和駱方苜先發難,向最接近的人發動攻擊。   寇仲井中月出鞘,化作一道黃芒,往兵器仍擱在一旁的董景珍劈去。   徐子陵則雙拳隔空遠擊,攻向董景珍左右兩旁的將領。   一時刀光劍影,瀰漫帳內。   董景珍也是了得,竟臨危不亂,破帳後跌,滾出帳外,雖避過寇仲驚天動地的一刀,卻避不開宣永的鳥啄擊和十多把圈殺上來的刀劍,登時多處受傷淌血,若非他護體真氣雄勁深厚,又往空處滾開,早命喪當場。   井中月如影附形,迎頭劈下。   董景珍怒吼一聲,右掌施出精妙絕倫的救命招數,掃在井中月鋒口處。   螺旋勁隨掌而入。   一個是順勢全力而赴,一方是負傷後倉猝應戰,高下自有天壤雲泥之別。   董景珍全身劇顫,球子般不自然的往後翻滾,鮮血不住從口中噴灑,最後攤倒地上,只能喘氣。   徐子陵撲出帳外,笑道:「全解決哩!」   寇仲環目一掃,見到附近營帳的人已被打鬥聲驚醒,一把扯下面具,喝道:「降者免,抗者殺無赦!」   眾人領命去了。   寇仲瞥了正被手下以牛皮索縛起手腳的董景珍一眼,向徐子陵歎道:「陵少該知我是別無選擇,戰場上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別忘記他們對這本是太小的地方做成多麼人的損害。」   徐子陵苦笑道:「我又沒責怪你,何用說這麼多話,來吧!」   領先去了。   那根本不算一場戰爭。   由於董景珍和一眾將領被擒在先,在睡夢中驚醒的巴陵軍群龍無首,紛紛投降,減去寇仲很多殺孽。   二更時份,整個木寨均落到寇仲手上,使他們可進行計劃中的第二步。   寇仲、徐子陵、白文原押著垂頭喪氣的董景珍,偕同四十多名扮成董景珍親衛的手下,策馬向由朱粲另一大將聞良統領的木寨馳去,隨後則是宣永的千名少帥軍。駱方和其他數百人,則留守木寨。   眾人長驅直進,抵達半里外迦樓羅軍的木寨,喝門道:「董景珍大帥有急事見聞帥,已有少帥軍行蹤的消息。」   白文原亦喝道:「是我!快開門迎入。」   把門者怎知是詐,既見到董景珍,又見到己方將領白又原,一邊派人飛報高臥帳內的聞良,一邊開門。   門剛打開,眾人一擁而入,見人便殺,一時喊聲震天,驚醒了營內軍士的好夢。   宣永的大軍潮水般衝上來,湧入木塞內,四處放火,肆意破壞。   不片刻整個木寨已陷進熊熊烈火內,迦樓羅軍糊里糊塗中只懂打開其他塞門,落荒逃命。   曹應龍的寇兵率眾來援,給埋伏恭候的少帥軍殺個落花流水,棄寨竄逃。   到天明時,由三方面組成的精銳聯軍,再不存在。 第九章 威逼利誘   董景珍被押進帳內。   寇仲起立相迎道:「速為董帥解縛!」   解他進來的衛士為之愣然,在寇仲的再次催促下,才拔出匕首,為董景珍挑斷牛筋。   寇仲命手下退出帳外,欣然道:「董大將軍請坐。」   董景珍環目一掃這本屬於自己的帥帳,頹然歎道:「你殺我吧,我董景珍絕不歸降你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兒的。」   寇仲絲毫不以為忤,笑意盈盈的道:「我知董大將軍輸得不服,但事實如此,再無法改變過來,董大將軍認為對嗎?」   董景珍仍是那句話,道:「殺了我吧!」   若非他內傷頗重,早就試圖乘機突圍。   寇仲淡然自若,道:「我並非要你投降我方。你的親族父母妻兒全在巴陵,我如硬迫你投降,又或宣稱你投降我方,所以才助我去搗破另兩個木寨,豈非會害死你的家人族人,這種事豈是我寇仲做的。」   黃景珍聽到最後幾句。已是臉無人色,皆因知道他非是虛聲恫嚇,這一招比威脅要殺死他更毒辣,頹然道:「你好狠!說出來吧!」   寇仲雙目寒芒一閃道:「和你談一宗交易,只要你答應,你便可和被俘約二千多名手下立即乘便宜船返回夷陵,若走陸路,朱粲和曹應龍定不會放過你,因為他們已認定是你攻擊他們。」   董景珍像衰老了幾年般,頹然坐入椅內去。   寇仲這才坐入本屬董景珍的帥椅,道:「我想知道朱粲和曹應龍分別攻打遠安和當陽兩軍的虛實佈置。」   董景珍皺眉道:「他們怎肯讓我知道軍事上的秘密?你這是否強人所難?不如乾脆殺掉我吧!」   寇仲一對虎日射出懾人的奇光,籠罩董景珍,緩綬拔出井巾月,擱在身旁几上,沉聲道:「我以誠意待大將軍,大將軍卻當我寇仲是傻瓜,說不定我真會一刀斬下大將軍首級,再把大將軍的手下全體斬首,勿怪我沒說個消楚明白。」   董景珍色變道:「士可殺,不可辱,要殺要剮,董某人絕不皺半下眉頭,但卻不能侮辱我的。」   寇仲「歎」的一聲,戳斷他的說話,搖頭道:「大將軍最好不要把話說滿。蕭銑是怎樣的人,我和你都很清楚,剷除我們和飛馬牧場後,接著就是對付朱粲和曹應龍。現在有這種合作機會,董大將軍怎曾不乘機順便暗探他們兩軍的虛實。」   董景殄雙日一轉,垂首道:「這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寇仲知擊中他要害,更知他並不像表面的寧死不屈,否則昨晚就不曾在劍鋒下屈服,陪他們去賺取門破寨。長身而起道:「既是如此,我們也沒有甚麼話好說,董大將軍有沒有興趣去旁觀你的兄弟們逐一人頭落地的情景?」   黃景珍慘然道:「你贏啦!」   寇仲昂然出帳,來到等待他好消息的徐子陵、駱方、宣永和白文原身前,打出勝利的手勢。   宵永用下頷翹向帥帳,請示如何處胃董景珍。   寇仲微笑道:「當然是以禮相待,我寇仲豈是殘忍好殺之徒。所有俘虜立即釋放,讓他們坐船離開,但卻不可帶走兵器馬匹,給他們夠兩天用的糧草使成。」   宣永應命去了。   寇仲與徐子陵、駘方、白文原朝寨門走去,邊道:「現在朱粲和曹應龍定會以為蕭銑謀害他們,你們認為他們會作出怎樣的反應?」   駱方懷疑地道:「董景珍會否說謊?」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有白兄這深悉朱粲虛實和對曹應龍也有一定認識的人在,怎輪到他胡言亂語。他只是貪生怕死之徒,為了性命,說不定連老爹都可出費,何況根本是敵非友的朱粲和賊頭曹應龍呢?」   徐子陵思索道:「問題是朱粲和曹應龍是否真的以為蕭銑背叛盟約,而白兄則因朱媚的陷告而歸附蕭銑。」   白文原斷然道:「曹應龍我不敢保證,但朱粲脾氣暴烈,在心痛手下精銳的慘重傷亡,愛將聞良戰死的情況下,必把所有怨恨放到蕭銑身上,有理都說不清。」   寇仲得意道:「朱粲怎都想不到我會從大江來,縮短至少三天的行裎,這個黑鍋董景珍是背定哩!」   四人步出寨外。   漫天暢光下,山野草丘在前方擴展,使人精神一振。   徐子陵長長吁出一口氣,歎道:「那就成了。若朱曹確信蕭銑背盟,那蕭銑的下一步定是渡江北上,乘兩人的大軍陷身於當陽和遠安的攻城戰時,攻佔他們的人本營。在這種情況下,兩人只有立即退軍,形勢若此,少帥該知怎麼做的了。」   白文原點頭道:「朱粲和曹應龍不但會猜疑簫銑,在道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情況下,更會互相猜忌,難以合作,我們將有可乘之機。」   寇仲淡然道:「憑我們現在的兵力,即管加上飛馬牧埸和真陵獨霸山莊的舊有兵將,只可襲擊其中一軍,白兄認為我們該選那一個不幸的人?」   白文原感激道:「只是少帥這句話,巳可令文原甘心為你效力。坦白說,我當然想選朱粲好報大恨深仇,但在戰略上卻極為不智,這可分三方而來說。」   駱方訝道:「我只想到朱粲軍力強而曹應龍軍力弱,卻想不到還有另外兩個原因。」   白文原微笑道:「駱兄弟只是一時想小到吧!」   徐子陵道:「我只能猜多一個原因,就是若我們擊垮朱粲,蕭銑會將錯就錯,立即撣眾渡江,攻佔兩個盛怒盟友的土地。曹應龍終是流寇,擅攻不擅守,在阻止蕭銑北渡,這方面怎都及不上朱粲。」   寇仲笑道:「第三個原因可以揭盅哩!」   白文原欣然道:「事實上徐兄已說了出來。曹應龍軍力雖達四萬之眾,但始終是流寇馬賊,因緣際會湊合出來的烏合之帥,勝時氣勢如虹,一旦見己方敗軍湧回來,又要倉卒撤退,包保人心惶惶,無心戀戰。他們並不像朱粲的手下般有家園親族需要拱衛,多是孑然一身,說走便走,只要我們能準確猜度出他們撤走的方法和路線,將可一舉為民徹底除害。」   寇仲歎道:「白兄的看法猜微獨到,朱粲父女欲置你於死地,實是不智。」   白文原苦笑道:「我正是因為大力反對與曹應龍結盟,才惹起朱粲的殺機,朱媚則是對我日久生厭,幸好有兩位搭救。這幾天來與諸位並肩作戰,實是前所未有的快事。」   寇仲大力一拍他後頭。長笑道:「以後大家就是自家兄弟啊:「駱方興奮得臉孔通紅,歎道:「曹應龍惡貫滿盈,我們就殺他一個片甲不留。」   寇仲道:「照白兄弟猜估,曹應龍會撤往何方呢?」   白文原掏出圖卷,挑出其中一張,攤放地上,三人學他蹲下,只聽他道:「在結盟前,曹應龍被我所攻,退往竟陵南面溪水之西的湘鄉,攻佔附近百多條村落,所以他根本無所選擇,只能東走撤返老巢,首先他要橫渡沮水,過荊山,再渡過漳水。倘若我們在漳水設伏,趁他渡江時兩面夾擊,保證他們永遠回不了老巢。」   寇仲點頭道:「此計天衣無縫。」   探手搭上駱方肩頭,笑道:「小方知該怎麼辦啦!」   駱方奮然道:「現在我立刻趕返牧場,通知場主。」   少帥軍源源開進漳水東岸一座密林內,設營造飯,人馬均須爭取休息的時間,好消解連續三日夜飛程趕路的勞累。   寇仲、徐子陵、白文原和宣永四人則馬不停蹄,沿漳水東岸往上游馳去。   來到河道一處特別收窄的水峽時,白文原以馬鞭遙指道:「若我們有足夠峙間,可於此處裝設木棚,再以布帛包裹沙石沉江。堵截河水。當曹應龍渡江時,即可搗毀水柵,讓奔騰的河水一下子把曹應龍渡江的賊眾沖走,使他們首尾斷成兩截,那時我們乘勢掩殺,更是不費吹灰之力。」   宣永可惜地道:「先不說我們沒有布帛,要造這麼一道攔河木柵,至少要十多日的時間,別說是勞師動眾,在時問上我們實在應付不來。」   徐子陵道:「白兄曾多次與曹應龍作戰,是否有甚麼須特別注意他的地方?」   白文原沉吟道:「曹應龍之所以能縱橫湖北,有三個原因,是行軍極快,飄忽無定,一旦遇上險阻,立即遠撤,此乃流寇本色,但確能助他屢渡難關。」   頓了頓,續道:「其次就是以戰養戰,無論他們受到怎樣嚴重的挫敗和打擊,只要他們能逃出生天,便可藉到處搶掠和招納暴民入伙而迅速壯大,搶完一處便搶另一處,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寇仲道:「但不利處則在人人都只是一個利益的結合,沒有一致的理想可言。只要能幹掉曹應龍、房見鼎、向先這三個賊頭,這盤沙散了就永不能再聚在一起。」   徐子陵想起舊隋戰敗後兵將到處放火擅掠、姦淫婦女的慘況,斷然道:「這等殺人如麻的兇徒,我們定要全部殲滅,否則附近的村落將大禍臨頭。」   宣永點頭道:「要全殲他們雖不容易,卻非全無辦法。」   寇仲問白文原道:「曹應龍尚有甚麼獨家招數?」   白文原道:「就是精於夜戰,無論行軍作戰,他們都專揀夜間進行,以才能神出鬼沒,要打要逃,均佔上便宜。」   寇仲皺眉道:「如何才可迫得他們須在光天化日下渡江呢?」   徐子陵前所未有的積極,思忖道:「只要能製造一種形勢,讓他們知道牧場大軍正緊躡其後,那就輪不到他們選擇白天或黑夜。」   寇仲道:「最妙是曹應龍想不到我會先一步登精蓄銳的在這遠岸上恭候他的大駕。還以為以要能渡過河流,便可拋難追兵,安返豐鄉。」   白文原一夾馬腹道:「隨我來!」掉轉馬頭,朝下游奔回去。   停停行行,跑了十餘里後,山文原又往上游奔回去,四、五里後,始飛身下馬,讓噴白沫的馬兒可歇下來吃草休息。   白文原在岸旁仔細觀察,是後立在一處草叢哈哈笑道:「皇天不負有心人,終給我發現曹賊上次渡河的地點。」   寇仲三人大喜,來到他身旁,從他撥開的長草叢內,東然發現四根粗若人身,深種地內的木樁,還有缺口供絮緊繩索。   眾人分頭搜索,找到八組同樣的木樁。   白文原欣然道:「這裡河面雖闊達十丈,但水流緩平,比任何其他河段更適合渡河。」   宣永遠觀對岸,笑道:「我肯定在岸旁的密林裡,必有以百計的浮桶,只要以粗索串系河上,再鋪以木板,便可成協浮橋,做不用一個時辰,他們就可架設八道浮橋。」   寇仲道:「答案就在眼前,只要我們過去一看便知。」   徐子陵道:「我們必須迫得賊兵要倉忙渡河,否則若讓他們先於岸上四而列陣,又遣人在高處瞭望,我們便難施奇襲。」   寇仲歎道:「這就要看美人兒場主是否既乖且聽話了!」   轉向宜永道:「今晚我們移師至此,並作好一切準備,現在先渡河一看,肯定浮橋的裝備確藏在對岸後,我和文原往迎牧場的大軍,你和陵少則留守這哩。」   接著是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惡賊們啊!今次是老天爺收你,我只是幫老天爺執行吧!」 第十章 乘敗可追   寇仲在識途老馬的白文原文帶領下,遇上曹應龍撤往漳水的賊兵,兩人在一處山腰俯瞰敵人的形勢。   直到此刻,他才真的鬆一口氣,肯定曹應龍果如所料,在得悉蕭銑背盟後,立即放棄攻城,改而退往豐鄉城。   牧場大軍亦當在不遠。   依約定,假若曹應龍退兵,牧場便全軍出動,緊追其後。   在明月的照射下,賊兵的騎隊像一條長蛇般橫過草原。   白文原道:「三寇軍大部份都是步兵,騎兵不足七千人,遇到什麼事故,騎兵會奪路先行,把步卒拋在後方。」   寇仲虎目生輝,沉聲道:「用兵之要,先察敵情,這叫知彼。所謂乘疑可間,乘勞可攻,乘饑可困,乘分可圖,乘虛可掠,承亂可取,承其未至可撓,乘其未發可制,乘其既勝可劫,乘其既敗可追。我們已用了『乘疑可間』這一招,破掉他們的鐵三角聯盟,迫得曹應龍四萬大軍變為落慌竄逃之鼠,為今再來一招乘敗可追,殺他們片甲不留。」   白文原佩服道:「這番話深得兵法之旨,少帥確是學究天人。」   寇仲怎好意思告訴他這全都是從魯妙子的秘笈看來的,只好支吾以對。   白文原讚不絕口道:「少帥最厲害的一招,就是憑威逼利誘,嚇得董景珍荒忙帶領兩千多手下匆匆逃返夷陵,更令他們手無寸鐵,糧食不足,想不立即回夷陵也不成。此事定瞞不過朱粲,更確定董景珍是真兇禍首,誰會相信有人肯這麼放虎歸山的,使得蕭銑百詞莫辯。朱粲退兵,曹應龍亦惟有撤兵一途。」   寇仲笑道:「在心理上,董景珍自忖確曾把有關朱粲和曹應龍的軍情洩露我知,他有愧於心,就更不敢向盟友說個清楚明白。」   接著俯視敵人,沉聲道:「只看對方隊形不整,糧車都墮在大後方,便知他們形神具勞,心亂如麻。只要我們劫其糧車,令他們在勞累外更加上飢餓,那他們將會由亂變散,只能亡命往漳水逃竄,希望盡早過江,我們便有機可乘。」   一夾馬腹道:「來吧!」   徐子陵和宣永巡視營地,見有百多人正在扎做假草人,訝道:「是用來做什麼用途的?」   宣永道:「這叫故步疑陣由於我們人少,很難堵劫以萬計落荒逃亡的賊兵,惟有在戰略地點以少量兵員並雜以草假人,做出聲勢龐大的假象,迫得敵人只敢朝表面上人少處逃遁,但虛則實之,正好落在我們的陷阱中。」   徐子陵讚道:「好計!」   來到岸旁,以千計的戰士正挖掘戰壕,又設置底藏尖刺的陷馬坑,蓋以泥草。宣永解釋道:「這都是針對敵人倉促渡江而設,加上對方想不到我們埋伏在這一邊,肯定在劫難逃。」   徐子陵停下腳步,遙望對案,沉聲道:「大戰即臨,宣兄有何感想?」   宣永與他並肩而立,喟然道:「自大龍頭被害身亡,我本以為再無征戰沙場之望!怎知得少帥提拔,不但為大龍頭報卻深仇,更可盡展所長與少帥相處得愈久,我便愈佩服他這不單指他的智計武功,又或胸襟識見。最令人心悅誠服的是他的為人,你從不會懷疑他會猜忌你。而什麼不可能的事到了他手上都變成可能,像水到渠成似的,和他相處,真是刺激和有趣。」   徐子陵暗忖,這就是寇仲的魅力,也是他爭霸天下的最大本錢。   蹄音震天,在午後的陽光下,牧場的一萬精騎潮水般從大地奔馳過來。   寇仲和白文原策馬奔下斜坡,迎了上去。號角聲中,牧場由二執事柳宗道和駱方率領的二千先鋒部隊,緩緩停下。   柳宗道的獨目射出幟熱的神色,隔遠大笑道:「仲兄弟可好,不過短短一年,你已成為名震天下的少帥。」   寇仲策馬來到他旁,探身過去和他一把抱著,笑道:「只是浪得一點虛名,怎值柳叔卦齒,場主是否在後面的中軍裡?」   柳宗道微笑道:「場主來了!」   只見先鋒軍分向兩旁散開,組成一條人馬組成的通道,同時拔出佩劍,高喊「場主萬歲」,士氣激昂沸騰至極點。   在這條人道盡端,一身甲冑、英氣懍然的商秀洵策騎一匹通體雪白,不見一絲雜毛,神駿之極的戰馬,風馳電摯地飛奔而來,銀白的盔甲,鮮黃色的披肩在她身後半空隨風拂揚,望之有如下凡的女戰神。   她的坐騎顯是速度極快,後面隨來以大管家商震為首的一眾將領,都追得非常辛苦。寇仲為她的天姿國色所震攝,看的目瞪口呆。   商秀洵馬術精明,在兩邊手下的致敬喝采聲中,愈奔愈快,只眨眼功夫,便像旋風般奔至近處,嬌呼道:「寇仲你那匹是否契丹寶馬,讓我們比比腳力。」   寇仲尚未來得及反應,商秀洵夾著一陣杏風,在他和許宗道之間掠過。   寇仲叫一聲「好」,掉轉馬頭,狂追而去。   許宗道、白文原、駱方等待到商震等趕至後,才領著大軍,追在已變成小點的兩人之後。商秀洵一口氣跑了五十多里,才在一個山丘頂停下,寇仲落後半里有多,來到她身旁時,牧場大軍還在十里外趕來。太陽已降在西方群山之後,餘暉染紅了地平線上的天空。   商秀洵在馬背上極目前方,氣定神閒的說:「算你啦!」   寇仲故意喘著氣道:「場主的馬真快。」   商秀洵美目往他射來,含笑道:「我並不是指這方面,以馬論馬,縱使契丹駿馬都及不上經我改良的品種。」   寇仲一邊飽餐久違的秀色,笑道:「那場主算我的什麼呢?」   商秀洵美目深注的瞧著他道:「算你知我有難,立即不顧一切的趕來,又巧施妙計,破去朱粲、蕭銑和曹應龍的陰謀,見到人家後,更沒有擺出立有大功的架子,明白嗎?」   寇仲委屈地道:「美人兒場主你當我寇仲是什麼人?我對場主尊敬愛慕都來不及,怎敢擺架子。」   商秀洵「噗哧」嬌笑,宛如鮮花勝放,目光回到前方,嬌憨地道:「我已很久沒聽到這稱呼,竟有點新鮮的感覺。唔!這樣吧!破掉曹應龍的馬賊後,我贈你一萬匹上等戰馬,使你能以之縱橫天下,一統江山。」   寇仲搖頭道:「這於牧場辨矩不合,又令人生出錯覺,以為場主捲入這場紛爭的漩渦裡,不若待我起出楊公寶藏後,以真金白銀向場主買馬,那就誰都不敢說場主半句閒話。」   商秀洵略聳杏肩,神態嬌媚的道:「你要扮有種,秀洵自是樂於命。」   別過俏臉,異采漣漣的美眸瞧著他道:「不見竟年,你這小子長得比以前更有英雄氣概,少帥這名字改得很好,最適合你。」   寇仲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甚至有把她擁入懷內的衝動。自李秀寧和宋玉致後,他從未對女子有這動心的感受。   牧場大軍來至丘坡下,一眾將領離隊奔上丘頂來和他們會合,而竟陵獨霸山莊的舊將馮歌、馮漢等為要留守遠安和當陽,沒有隨行。   寇仲見到馥大姐、許揚、梁謙、吳兆如等,大家都非常開心振奮。大執事梁治負責坐鎮牧場,亦沒有前來。   商秀洵對白文原這大功臣客氣有禮,一番場面話後,向寇仲道:「天色已晚,我們不如紮營休息,晚膳時再研究如何追擊曹應龍的賊兵?」   寇仲搖頭道:「時機稍縱即逝,曹應龍的高明處,就是在白天時結陣以待,假設給我們追上,便趁我們兵疲馬倦之際以優勢的兵力反擊。到我們晚上休息時,他則全速行軍,以此日夜顛倒之法,立於不敗之地。所以我們若要勝他,必需於夜裡行軍,先搶其糧草,亂其心奪其志,驅的他們隊形散亂,亡命趕往漳水,才有機會將他們一舉殲滅。」牧場諸人均點頭同意,但亦都臉有難色。   商秀洵道:「我們已趕了三天路,人馬困乏,就算人支持得住,馬兒亦捱不下去。」   寇仲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只要人捱的下去便成,我早有準備,在途中備有千匹從敵人處擄來得優質戰馬,可供替換,便像譯站換馬般方便。」   白文原接著道:「我們現和敵只差一天的馬程,若能在途上順利換馬,可於明晚追上敵人,施以奇襲。」   眾人均精神大振,對寇仲的深謀遠慮,更是歎服。   商秀洵橫了寇仲千嬌百媚的一眼,笑道:「你這人最多詭計。」接著肅容下令,命商震親自挑選千名最擅夜行兼騎術精湛的好手,待命出發。   眾人忙趁這空隙下馬讓馬兒喝水吃草,白文原和駱方、柳宗道等熟悉附近形勢者,研究行軍路線時,寇仲和商秀洵卻走到一旁說話。這美麗的場主忽然問起徐子陵,寇仲笑道:「他和我都同樣不時掛念場主。」   商秀洵沒好氣道:「你愛信口雌黃的個性仍是改不了,一去便如黃鶴,人家只能從來往的人中知道你們的近況,唉!」   寇仲奇道:「為何要歎氣呢?」   商秀洵美目凝望逐漸深黑的夜空,輕輕道:「你使商秀洵很為難,李閥向與我們關係良好,李秀寧更是秀洵自少相識的閨伴。他們為籌謀應付劉武周向突厥人買的戰馬,希望我能把培育出來的新品種良馬,定期向他們供應,你叫人家該怎辦才好?」   寇仲憐惜地道:「我怎肯讓場主為難,場主如果有百匹馬,就各賣五十匹給李小子和我,那李秀寧就不能怪你。」   商秀洵訝然朝他瞧來,黛眉輕蹙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否真的為了我呢?還是另有計策?我真看不透你。」   寇仲苦笑道:「我有時是狡狐,有時是笨豬,自己都不大弄得清楚。但有一事卻能肯定,就是無論如何我也做不出損害自己所喜愛的人的事。在爭霸天下這場安蓋整片中土的大紛爭中,我只有一成取勝的機會,而李小子世明則至少佔去其他九成中的六成,剩下的三成再由竇建德佔兩成,杜伏威、蕭銑各佔一成。所以場主絕不可偏幫我,否則後果堪虞。」   商秀洵動容道:「只有真正英雄了得的人物,才說得出這番話來。你既自知敗多勝少,為何不歸附李家?」   寇仲愕然道:「若我寇仲肯甘心屈居人下當走狗奴才,我還算是寇仲嗎?」   商秀洵歉然道:「我只是受人所托,要把這句話轉達吧!早之你不會聽的。」   寇仲一呆道:「李秀寧?」   商秀洵微微點頭,柔聲道:「她有封信託我交給你,此刻正在我身上。」   寇仲默然半倘後,淡淡道:「代我撕碎它吧!」   徐子陵卓立河岸,忽然想起素素那令人措手不及的死亡,不禁感到一陣錐心的痛楚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在對岸平野之下。若傅君綽的死亡,令他從孩子長大為成人,那素素就改變了他對生命的看法。人生區區數十年寒暑,為的究竟是什麼?   宣永此時來到他身後報告道:「具訊號烽煙的指示,曹應龍果然往這方為撤來,後晚會抵達這裡。」   徐子陵從思索驚醒過來,返回無情的現實裡,沉吟道:「假若牧場的大軍因某事不能配合夾擊,敵人又能在防禦周密的情況下渡河,我們是否仍有能力突擊對方?」   宣永道:「那只是五五之數,成敗難卜,純要看曹應龍如何反擊,屆時還將要徐爺做出決定。」   徐子陵暗忖寇仲確是好舉薦,將自己擺到這麼一個位置上。必須為千多人的生死做決定。   苦笑道:「你比我更有資格做出這決定。」   宣永信心十足道:「徐爺放心,少帥必有辦法迫的曹應龍在手忙腳亂的情況下匆匆渡河的。」   徐子陵心忖這只因宣永從未見過寇仲落敗時像鬥敗公雞的樣子,才這麼有信心。事實上在大破李密前,他們並沒多少件事是成功的,素素的身故正是那失敗時期的一個延續和後果。若那天他們沒有在街上兜搭香玉山,向他詢問往妓院的門路,素素就不用鬱結而亡。再往深處想,是否遇不上李靖還會更美滿呢?可惜生命卻沒有如果,就像老天爺有一對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之手,正把個人牽引到一起,激發出恩怨相纏,錯綜複雜的命運。生命就是這麼起伏浮沈,身不由己。 第十一章 花間邪派   天明後,在白文原的帶領下。寇仲與商秀洵所率的牧場精兵,終抵達換馬的小谷,戰馬由十多名少帥兵料理,無不處在最佳狀態,跟他們力盡筋竭的戰馬,成極端的對比。   寇仲和白文原計算過距離及時間後,決定休息個半時辰。眾戰士如獲皇恩大赦,趕夜路的艱辛,實不足為外人道,霎時間躺滿整個山谷,蔚為奇觀。為讓馬兒輕鬆點,他們都卸下馬鞍。兵將們則脫掉盔甲,輕裝簡胝,或坐或睡,舒適寫意。寇仲則走到谷內的小溪以冰涼的清水洗臉,掬水連喝十多口,痛快暢美之極。   商秀洵優雅清越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微嗔道:「你究竟肯不肯收信,讓我了卻責任?」   寇仲索性把頭浸進水裡,商秀洵趨前,一手抓著他背心,另一手把信柬從他脖子塞進衣領內去。   寇仲「哎喲」一聲,站起來嚷道:「孔老夫子曾謂,非禮勿動;又有人說男女授受不親。美人兒場主你把所有這些禮法規矩都不顧,看來我寇仲以後都不用對你守規矩。」   商秀洵退後三步,似笑非笑,以嗔非嗔地盯著他手忙腳亂的探手從脖子倏的領口把素黃色的信柬掏出來,頭髮的水卻不住流下,嘟起可愛的小嘴不屑道:「對你這種人,那用守規矩。但若你敢對我不規矩,我便以家法整治你。」   寇仲目光落到手中信柬上,見柬上寫的起「寇仲先生觀閱」六個客氣而保持距離的秀麗字體,心中一痛。強顏歡笑道:「原來美人兒場主當我是自家人,只不知把我看作甚麼身份?而場主卻須親自對我執行家法,我倒是求之不得剛才給你的玉手摸了把脖子,那動人的感覺,此生都忘不了。」   商秀洵俏臉微紅,狽狠道:「你若再對我胡言亂語,我立即率人返回牧場,再不理睬你。」   寇仲沉吟片晌,才把信柬與魯妙子的秘本一併用油布包紮藏好,頹然在溪旁一塊大石坐下,抹了把臉上的水跡,指看對面另一方大石道:「坐下聊聊好媽?」   商秀洵欣然坐下時,寇仲遞上乾糧,笑道:「場主請賞臉,你吃東西的神態,是大下間最好看的。」   商秀洵把他遞來的乾糧據開,卻毫無不悅之色,反喜孜孜的問道:「怎樣好看呢?只有你會這麼說的。」   寇仲早摸清楚她的性格,雖愛高高在上,但芳心卻是非常寂寞枯躁,想了想柔聲道:「像我吃東西時,只是囫圇吞棗,頃滿肚子便了事。可是場主吃東西時,神情卻是可愛之極,既充滿好奇和尋幽探秘的模樣,又是欲拒還迎以的,若是美味的食物更珍而重之,吃的姿態更加優美無倫,還帶有小女,孩的純潔天真。唉!你究竟肯不肯吃東西給我看,是否需我動手餵你,倘我獲此優差,將是比一統天下更偉大的榮耀。不若你娶了我吧!那我就可天天弄些好東西出來侍候你。」   商秀洵笑得花枝亂顫,嗔罵道:「閒來無事找你解悶兒真不錯,甚麼事情都可被你說得似天花亂墜,引人入勝。吃東西那有欲拒還迎的?頂多只是像打仗先探探虛實,再定進退取捨之道。女人更沒迎娶男人的規矩,你當我是東溟公主嗎!」   寇仲見她笑謔無禁,還一副毫不在乎的嬌美神態,大樂道:「你三步不出閨門,卻連東溟派男嫁女娶的風俗都瞞不過你,可說是神通廣大。」   商秀洵顯是談興甚濃、得意洋洋地白他一眼道:「別忘了魯妙子最愛在下棋時和我娘說話。而娘則最歡喜把他說的各種奇怪的事對我詳述。」   寇仲心中一動馗:「那你聽過邪派八大高手沒有?」   商秀洵挺起腰肢,傲然道:「當然聽過。」   寇仲喜道:「我正要收集這方面的消息,快說來聽聽。」   商秀洵笑意盈盈的側起榛首。作了個思索回憶的趣致神態,油然道:「邪道中人行事,詭秘莫測,故知道這內中的事者,寥寥可數,就算出身於兩派六道的魔門高手,亦必千方百計隱瞞出身來歷,免得惹起以正道自居的人的團剿攻擊。」   寇仲訝逍:「什麼兩派六道?」   商秀洵道:「兩派就是陰癸派和花間派……」   寇仲愕然道:「花間派,這名字相當好廳,可是我卻從末聽人提起過。」   商秀洵道:「兩派一向以陰癸派為首,那並非因花間不如陰癸,只是花問派每代只傳一人,所以身份特別隱秘,連魔門的人,亦不知道誰是花間派的傳人。」   寇仲不解道:「假若這傳人因練功出岔子去世,又或忽然橫死,豈非由此絕傳,雖然這情況很少有,但長年累月之下,總難免會發生的。」   商秀洵沒好氣道:「你最愛尋瑕究隙的唱反話,人家自然有辦法防範哩!他們有所謂『護派尊者』,專責保存派內各代傳人的筆記心得和派內的經典,以保證花間派不致絕傳。」   寇仲苦笑道:「那就不是每代一個傳人,至少是兩個。你又曾怪我在說反話。」   商秀洵道:「那只是你不明白仔細吧!這『護派尊者』並小是花間派的人,只是代加保管花間派的典籍,更嚴格點說該是知悉這批典籍藏在甚麼地方,且必須是女兒身,因為花間派的武功宜男不宜女,若女子強行修練,必有奇禍。」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道:「這花間派真古怪。調教出來的定是孤詭秘異的怪人。噢!場主你真美!」   朝日在商秀洵後方升起。把她氤氳籠在燦爛的陽光中、那效果就像把她昇華淨化,嬌艷至不可方物,使寇仲讚美之語脫口而出。   商秀洵黛眉輕嬡道:「不要岔開話題,花間派的傳人不是生性孤獨,而是追求孤獨,因為花間派有個信念,就是人與人的關係都是多餘而沒有意義的,那是把老子李耳『老死不相往來』的思想進一步推衍更深遠。」   寇仲大感興趣地問道:「這樣走向極端,卻偏要取個如此香艷的名字,場主又知否這一代花間派的傳人是誰?是否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人物?」   商秀洵聳肩搖頭道:「一早說過連魔門的人郡弄不清楚,何況我不是魔門中的人,至於上一代的花間派傳人,魯妙子則猜是令慈航靜齋的碧秀心動了凡心的石之軒,因為花門派的弟子無不是翩翩佳公子,俊雅風流,如此才能翱翔眾名花之間,以無情對有情,傷透天下女子的心,咦!你的臉色為何變得如此難看?」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知花間派這一代的傳人是誰了。」   徐子陵與宣永策馬巡視漳水東岸的佈置、大半已到完成的階段,可望在敵人抵達前,爭取得回氣的時間;兩人馳上高崗,縱目四顧:宣永忽然問道:「徐爺正值盛年,正是男兒志在四方之時,為何總有退隱之心,若有你助少帥,天下英雄誰能與你們爭鋒?」   徐子陵遙賞漳河的水色山光,在兩岸的綠樹濃蔭裡。河光恍如仙女拋下的一條繡帶,婉蜒南北。為大地增添了無限的溫柔情意。歎道:「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理想和追求。假若現在爭天下的都是曹應龍、朱粲、蕭銑、王世充之流,我定會與寇仲並肩作戰到底,可是現今群雄中,像劉黑闥、李世民等,均為俠義之蜚,我實提不起與他們為敵之心,只因寇仲是我的兄弟,才令我捲入這爭大下的漩渦中。」   宣永點頭道:「徐爺的心胸確異於常人,劉黑闥確是一個人物,可是李世民根本不是太子,就算給他搶得太子之位,終是出身於高門大閥的人,在爭天下時對相助者自是敬禮有加,但得大下後還不是施行鳥盡杯藏那一套,出於權富之家者,怎曾理會下面的人的死活!」   徐子陵默然半晌,緩緩道:「這種事每因人而異,我不是要為李世民說好話、而是持平之諭,像漢高祖以區區一個泗水亭長,於取得天下功成名就後,還不是大封同姓子弟為王,對戰爭時所封的異姓王候則心狠手辣,連韓信都不免於死,可知這與出身無關。」   接著微笑道:「但有件事宣兄肯定看得準,就是寇仲絕非劉邦這種人。」   宣永道:「秦漢時尚未有高門大閥的出現。我便曾受過權閥子弟的欺壓。家父亦是被權門子弟害得含冤致死。若非大龍頭收容我,又傳以武技,我宣永怎有今天一日。」   徐子陵同意道:「權門勢閥確有橫行一時,害苦很多人。宣兄有志隨寇仲闖天下亦是美事,男兒生於亂世,好應創出一番事業。」   宣永朗聲道:「大丈夫應以馬革裹屍為榮,若要我縮起頭來做人,我情願轟烈戰死,能追隨少帥,實是生平最痛快的事。」   太陽升上中天,普照大地,把河流山野。完全統一到她燦爛的光芒下。   寇仲正是那初趨的朝陽,終有一天他會升上中天。   商秀洵從後趕上任前領路的寇仲和白文原,問道:「根據蹄印足跡,賊兵該不是朝這方向走的。」   寇仲墮後少許,與她並轡而行,解釋道:「因為曹賊會在白天紮營休息,我們現在只和他差小半天路程,單是蹄聲便可使他警覺,故此要繞路趕在他們前頭,到他們晚上行軍時,再予以伏襲及燒糧。」   商秀洵滿意道:「算你解答得有理啦!」   寇仲很想繼續問她有關魔門兩派六道的事,但須全速趕路,只好暫時悶在心裡。到黃昏時份,他們繞了個大圈,從山道返回平原,趕到三寇賊軍的前方,若非有白文原這識途老馬,縱想得如此妙法,亦難以實行。因為稍為行差踏錯迷了路,便會把大好良機失諸交臂。   寇仲當機立斷,選取一座山丘,把伏兵隱於對著敵人必經之路的山坡後。他和商秀洵到丘頂視察時,乘機再向她詢問花間派的事,道:「假若石之軒且是花間派上一代的傳人,碧秀心鍾情於他,是否代表慈航靜齋吃了一次慘痛的敗仗?」   商秀洵沉吟道:「事情似遠比你想像的來得複雜,娘曾多次與魯妙子討論這件事,細節連魯妙子都不甚瞭解,只知石之軒可能是花間派罕有的超卓高手,跟祝玉妍和邪帝向雨田相媲亦毫不遜色,你知否向雨田是甚麼人嗎?」   寇仲道:「剛好知道,還知道有邪帝舍利這古怪的束西。」   商秀洵大訝道:「你怎會知道?此乃魔門最隱秘的事,連他們自己人之間都嚴禁彼此提起的。」   寇仲道:「我之所以得聞此事,皆因陵少在機緣巧合下遇上碧秀心和石之軒的女兒石青璇,否則我連邪道八大高手的存在都不曉得。」   商秀洵心中湧起一陣連她目己都不明白的情緒,似乎不喜聽到徐子陵的名字和石青璇連繫在一起。不由沉默不語。天色暗沉下來,多雲的夜空偶見稀疏暗淡的星光,月兒尚末露面。   寇仲卻興致盎然的道:「我明白哩,早先你不是說過花間派的人以無情對待人世間的有情嗎?碧秀心定是令這鐵石心腸的花間派高手動了情、那也等若破去他的魔功。但問題是碧秀心的真正敵人該是祝玉妍,所以她用這種方法贏得石之軒亦不見得有何用處,始終會敗在祝玉妍手上。」   商秀洵把惱人的情緒排出心湖外,淡淡道:「碧秀心確是失敗了,令到靜功大幅減退,可是她那陰癸派的對手亦同樣出了問題。」   寇仲喜道:「祝玉妍出了甚麼問題?」   商秀洵沒好氣道:「不是祝玉妍,而是祝玉妍的女兒,她在與碧秀心決戰的前夕,溜到海外去,差點氣得視玉妍走火入魔,那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哩!」   寇仲劇震一下,往空中虛抓一記。閉目呻吟迫:「我猜到誰是祝玉妍的女兒啦!唉!我早該猜到的。難怪邊不負會是她的父親。」   商秀洵不滿道:「你先說知道花間派這一代的傳人是誰,現在又憑我幾句話說猜到祝上妍女兒的身份,她究竟是誰?快說出來。」   寇仲深吸一口氣,從震驚中回復過來,道:「花間派的傳人是誰我雖不能十足十的肯定,但極有可能是『多情公子』侯希白。不知石之軒死了沒有,若末死又在何處?」   商秀洵皺皺挺秀無倫的鼻子、帶點不悅道:「為何不教徐子陵親自去問石青璇。我怎知她的家事?」   寇仲首次感覺到她因徐子陵而對石青璇生出的妒意,訝然審視她絕美的容顏,啞然失笑道:「子陵和石青璇只是萍水相達的泛泛之交,很多事都不宜直接詢問。」   商秀洵赧然橫他一眼,垂自道:「人家怎知他們的關係哩!你說祝玉妍的女兒究竟是誰。寇仲信心十足道:「我敢肯定是東溟夫人,只不知她為何竟會嫁給身為長輩兼臭名遠播,不!應是臭名密播的邊不負才對。不過邊不負對涫妖女也有野心。可見魔門中人從不理倫常輩份,不合情理的事在他們來說才是合理的事。」   聽到婠婠的名字,商秀洵眼中噴出仇恨的火焰。沉聲道:「你們定要助我殺死這個妖女,好為鶴伯和鵬怕報血海深仇。」   寇仲心中生出憐意,點首道:「這個當然,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必不會放過陰癸派任何人,但現在卻未是時候,找們仍需忍耐一段日子。」   商秀洵還以為他指的是武功上仍不足以克制婠婠,眼泛淚光的答應,寇仲心中一陣衝動,這種楚楚可憐的神態,還是首次出現在這堅強的絕色美女身上。可知她深心內不但生出對他倚賴之意,更完全信任他,在惹人憐愛至極點,差點要把她摟入懷裡時,忽然記起適才因徐子陵而來的妒意、忙把這慾望壓下去,柔聲道:「人生的道路從來都不會是平坦的,總有很多無奈和不如意的事,生離死別,悲歡離合、這八個字道盡一切。」   商秀洵迅速回腹過來有點不好意思道:「我從來都不會這樣軟弱的,不知為何在你面前會變得脆弱起來,唉!我說到那裡哩?」   驀地蹄聲急向。兩人往蹄聲響處瞧去、見到駱方策馬如飛由遠而近。打出敵人正朝這邊來的手勢。 第十二章 漳水之戰   首先經過的是賊軍的先鋒騎兵隊。只睽違三天四夜,三大寇的賊軍由隊形不整惡化為渙散且零亂。一時間平原上儘是零散的火把光。   不知是否因為離漳水只兩夜行程,人人急似喪家之犬,以為渡過漳水便可安寢無憂,不過也難怪他們有這種想法。   對伏擊戰寇仲已是駕輕就熟,要訣便是以專勝亂,以整勝散。商秀洵湊到寇仲耳旁道:「現在儘管我們只得一千人,要勝他們仍非沒有把握。」   寇仲搖頭道:「今次我們非是要求只打一場勝仗,而是要把這些為害人世的賊寇徹底消滅,又要把自己的傷亡減至最低。那才顯出本事。」   忽地記起舊事,順口問道:「陶叔盛怎曾被這些流寇收買,致背叛牧場呢?」   商秀洵俏目厲芒閃閃,冷然道:「曹應龍怎買得動他,收買他的是李密!」   寇仲終解去疑團。   另一邊的白文原從樹隙窺看絡驛經過的敵軍,低聲道:「隊首的騎兵與隊尾的運糧車相隔達三里之遙,只要我們手腳夠快,可在敵騎掉頭來援救前,及時全師退走。」   寇仲喝道:「上馬!」   商秀洵忙發出指令,迅速傳遞。   一千牧場戰士,紛紛踏蹬上馬。   其中數百人均手持火把,準備燒糧車。   數以百計的糧車,終於出現眼前,保護糧車的二千許賊兵,大部份均為步兵,騎兵不足五百人。   寇仲覷準時機,驀地狂喝一聲,從丘坡的密林策騎衝出,一馬當先的朝敵人的糧車隊殺去。   井中月高舉空際。   商秀洵、白文原、駱方、許揚等緊隨其後,接著是牧場的一千精騎,以扇形陣式往敵人罩去。   火把燃起,照亮夜空,更添其千馬奔騰的聲勢。   敵人的隊伍立時亂成一片,反應快的正欲取杯搭箭時,以數百計的勁箭像雨點般朝他們射去,一時人仰馬翻,潰不成軍。   潰亂之勢像潮水般從隊尾蔓延到中軍和先鋒隊伍,曹應龍倚以肆掠江北的寇賊頓時人馬互相踐踏。   寇仲率先殺入敵陣,井中月像黃芒般不住閃動,首先劈得四名策騎迎來的賊兵連人帶兵器飛離馬背,先聲奪人下直殺進敵軍深處,擋者披靡。最厲害是不需井中月劈到對方身上,只是刀氣便可令敞人七孔流血而亡。   牧場精騎兵從天降般把敵人沖得整個糧車隊伍與中軍前鋒彼此脫離,完全處於被動的劣境。   兩輛糧車首先起火,焰光煙屑沖天而起。   商秀洵用的是長槍,由於有一眾將領護持左右,使她更是氣勢蠕淑,挑得敵人慘叫連天。   在沒半晌的峙間內,整個糧車隊給癱瘓了,且斷成數截,賊兵四散逃命,連駕車的亦跳車逃生。   糧車前翻後僕的紛紛被火把點燃焚燒,變成一片火海。   寇仲殺得性起,領著百多人數度迫退掉頭應援的賊兵,到見得對方的先鋒騎隊在曹應龍率領下由前方兩側趕來,才高喊撤退。   奇襲終於完滿結束。   徐子陵斬下一枝粗壯堅實的榴木樹幹,用半天工夫,以匕首削成一根長達丈半的長棍,重而墜手,甚合心意。   戰場可不同跟一般高手的比拚,長兵器總是佔盡便宜。   製作這榴木棍時,他心中一片平靜,精神全專注到棍身微妙的細節上,甚麼地方雖多落一刀,落刀的角度,均合乎某一連他自己也難以解釋說明的妙理,不能有半分差錯。   長棍完成後,他生出與這根榴棍血肉相連的感覺,看著有如鬼斧神工的劈削痕跡,他便像為自己上了寶貴的一課。至少在素素死後,他的精神從未感到如斯滿足。   在太陽移離中天,偏往西方時,宣永來報,發現敵人的縱影。   徐子陵霍然從坐足半天的大石上立起,單手把棍收在背後,欣然道「寇仲成功了,否則曹應龍不會在白天趕路。」   宣永點頭道:「據探子說,敵人隊形散亂,完全是狼奔鼠竄、落荒而逃的格局,曹應龍今趟該是窮途末路了。」   眼光落到從徐子陵右肩斜伸而上的榴木棍去。   徐子陵把長棍遞給他看,雙目殺機大盛,語氣卻非常平靜的道:「今晚我必以此棍取曹應龍的狗命。」   商震率領的大軍像一片火雲般殺過來,與寇仲、商秀洵的特擊軍會師,馬不停蹄的往漳水的方向趕去。   聞得已成功燒掉曹軍的糧車,眾人更是士氣蠕淑,戰意昂揚。   他們更改變陣形,把先鋒軍分成兩隊,每隊二千人,分由寇仲和柳宗道率領,駱方和白文原為副。   商秀洵負責中軍,商震押後。   他們絕不希望在曹軍渡江前追上他們,那會迫使敵人作困獸之鬥。   黃昏時分,寇仲和駱方的先錐軍首先抵達可遙望漳水的一個山頭,只見漳水東岸滿佈敵兵,結成陣勢,擺出背水一戰的格局。   寇仲哈哈笑道:「曹應龍果然有兩下子,不過卻犯下兩個大錯。」   駱方訝道:「我卻覺得他現在用的戰略非常高明,我們若貿然進攻,必傷亡慘重。」   寇仲啞然失笑道:「他只是虛有其表,首先他糧草全失,餓著肚子能戰得多久,我們只要把他困死在這裡,他只能以全軍覆沒收場,這是第一個錯誤。」   頓了頓續道:「第二個錯誤,是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等待天黑好鋪搭浮橋,然後偷偷渡江。此計本來妙絕,卻不知對岸另有伏兵,正在恭候他的賊駕。」   左右人等均聽得精神大振,對曾殺害他們親族好友的曹軍,無人不切齒痛恨,定要以能盡殲之為快。   按仇的時刻終於來臨。   駱方奮然問道:「我們該於何時進攻?」   寇仲喝道:「這要由徐子陵來決定,當他們在對岸放出煙花訊號時,就是曹賊以鮮血來償還所有欠債的一刻。」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天際,豪情萬丈地喝道:「點燃火把,豎立在每個丘頂處,同時挖掘戰壕,我要教敵人沒有一個能漏網。牧場兵必勝,賊兵必敗!」剎邢間,昔年苦守竟陵的情況,又在這一刻重現,分別只在轉易了攻守的形勢。   眾兵轟然應諾。   夜幕低垂下,徐子陵把榴木棍擱在馬背上,再一處丘波的林木中,與宣水監視敵人的一舉一動。   曹軍在對岸燃起以百計的火把,結成陣勢,暗裡卻派人鋪搭浮橋。   宣永有點擔心的道:「假若曹應龍依樣葫蘆,命渡江者亦在這邊結陣,以我們的兵力,恐怕奈何不了他。」   此時八道浮橋已完成了五道,騎兵首先牽馬渡江,情況更趨緊迫。   徐子陵微笑道:「若在一般正常的情勢下,我們確奈何不了他。但你仔細看清楚他們,人人均露出饑疲交迫的神色,只要你那八台投石機能製造點混亂,例如擊斷其中一道浮橋,保證敵入不戰自潰,無論結成甚麼陣勢都不會起作用。」   宣永回復信心,點頭道:「我確是有點患得患失。我們是故意養精蓄銳,又是攻其不備,我知彼而彼不知我,實立於不敗之地。嘿!徐爺怎能在這種大戰一觸即發的關頭,仍然如此氣定神閒的?」   徐子陵淡淡道:「只要你能把生死成敗得失,完全不放在心上,自能神閒意適,亦只有如此才可把能力完全發揮出來。」   宣永露出敬服的神色,低聲道:「宣永受教!」   八道浮橋終於完成,前後不到個半時辰,渡江的人數立峙劇增,源源不絕擁上漳水西岸的草原。   絕大部份的人與馬都支持不住,渡江後紛紛坐倒地上,那有戰意可言。   宣永道:「我們該於何時進攻?」   徐子陵一對虎目倏然亮起來,道:「曹應龍和房見鼎已渡江啦!向霸先就便宜寇仲吧!」   接看大喝道:「點火把!」   戰鼓和號角聲同時在身後轟天響起。   喊殺聲和矢石破空聲在東岸震天鳴響,從牧場戰士的角度看去,對岸四處山頭亮起數千火把,照得河岸和天空一片血紅,把原本隱沒黑暗中的浮橋照得纖毫畢露。火把光處更是人影綽綽,似有萬馬千軍。   商秀洵大奇道:「為何有這麼多人?」   寇仲啞然失笑道:「好小子!竟懂得虛張聲勢,連我都給他嚇倒。」   「轟」!   一方巨石準確地命中其中一道浮橋,上面百多人馬立時翻落水中,狼狽不堪。上下游不遠處同時出現以百計的箭手,無情地對泅往他們方向的墮水者發射。   兩岸和仍在浮橋上的賊兵,亂成一片,亡命奔逃,限於完全崩潰的絕境。   「砰」!煙花在對岸空際爆出一朵青白的光花。寇仲大喝道:「進攻!」牧場大軍盡出五千騎兵,以每組千人的陣式,像五股龍捲風般往敵陣殺去。   十多處山頭叢林,火光燭天,烈焰狂竄,令天上星月黯然失色。   岸上河中,伏屍處處。   八道浮橘已折其五,殺伐卻是剛開始。   少帥軍和牧場戰士,均頭紮黃帶,凡缺此黃帶者,均殺之無赦。   徐子陵和宣永各率五百人,從埋伏處分兩組往敵人衝殺,其餘數百人,則在假草人所增添的聲勢下,以勁箭截殺奔逃的賊兵。   為了方便埋身搏鬥,他們都捨馬步行。   徐子陵身先士卒,心境則晉人無我的超凡境界,丈半長的榴木棍使出凌厲無匹的殺著,無論挑、掃、劈、打,敵人總要連人帶兵器拋飛倒斃,沒有人能稍延殘喘。   賊兵已變成一盤散沙,逃命的逃命,逃不及的亦成不了隊形陣勢,只能三五成群的互作負隅頑抗。   不過眾賊兵人數既多,多年來更過慣刀頭舐血的日子,見慣風浪,雖是饑頹交困,但際此生死關頭,仍是強鼓餘勇,拚死頑抗。   徐子陵本認準曹應龍和房見鼎所在處殺過去,豈知以千計的敵人從岸邊擁過來,只見眼前儘是黑壓壓的敵人和閃耀的刀光劍影,那還看得到曹應龍和房見鼎的影蹤。   「啪」!   一名武功高強的賊將破例的以長矛硬架他三棍後,給徐子陵健腕一抖,榴木棍一吞一吐,破人空隙,撞得他胸膛碎裂而亡。   只是這麼略一耽擱,他左右的士卒立時承受了敵人拚死強闖的攻勢,少帥軍方面亦登時有七、八人傷亡倒地,可見戰況之烈。   徐子陵已無暇為死傷者悲哀,只知把怨恨傾灑向四方八面的敵人身上,榴木棍再次逞威,貫滿真勁長江大河般往敵人捲去,殺得敵人四散潰逃。   任何人只要進入他榴木棍勁籠罩的範圍內,乃濺血拋飛,無一倖免。   全賴他這個強手帶領下,這隊只剩下四百多人的少帥軍,才能成功的把敵人斷作兩截,為另一組由宣永率領的少帥軍製造出最有利的形勢。   箭矢仍不斷從少帥軍的戰壕陣地朝逃竄的敵寇施放,岸沿處不斷添積橫七豎八的屍體。   我專而敵分。   曹軍人數雖多,但因軍心散亂,敗局早呈,曹應龍已無法挽狂瀾於既倒。   成功渡河的賊兵約有萬餘眾,伏擊開始時,近千敵人跳進河中意圖泅水逃走,卻給埋伏在上下游的少帥軍予以無情射殺。   慘烈的廝殺像永不休止地進行著。   徐子陵和手下所到處若如摧枯拉朽,使敵人留下滿地狼藉的屍骸,處處都是述日驚心的殘肢與鮮血,但四周仍然有無數的敵人,使他泛起殺之不盡的感覺,有如陷身蟻陣之中,只要手慢一下,便有敵人迫近身前,拚死反撲,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惡戰。   忽地壓力一輕,原來已來到河旁處,只見對岸戰情之激烈,比之這邊亦毫不遜色。   徐子陵兒傲人潮水般紛紛往四下逃竄,心中一動,榴木棍撐在地上,借棍力把身體翻上半大,虎目環視全場。   只見自己所率這少帥軍只剩下三百多人,宣永那方面亦好不了多少,但已成功擊垮對手,再無人敢與他們作戰,只餘四散奔逃的敵人。   其中一股逃走的百多名敵人,領頭疾奔者正是曹應龍和房見鼎,徐子陵狂喝一聲,回到地面率領手下,全速追去。 第十三章 求饒條件   寇仲方面的五隊騎兵,在勁箭掩護下,像五條道火龍般向未能渡江的敵人捲去,燃起激烈的戰火。   寇仲當然一馬當先,井中月寒芒電閃,刀無虛發,過處總有人慘叫倒地,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下子將無心戀戰的敵人沖得各不相顧、潰不成軍。   龐大的壓力下,敵人紛紛跳進河裡,希望能逃出這人間煉獄,殺戮的屠埸。   他剛劈飛其中一個敵人,旁邊的駱方叫道:「向霸先!」   寇仲偷空往他所指處瞧去。見到一股數百人的賊軍,在一個策馬的矮胖子以兩個鋼齒環開路下,正向下游突圍逃走。   寇仲吩咐駱方為他代領隊伍後,一聲長嘯,由馬背騰身而起,大渴道:「向霸先往那裡走,寇仲來也!」   這兩日話含勁喝出,竟把戰場上的喊殺聲全掩蓋過,宛若平地起了個焦雷。   己方戰士聞聲,無不鬥志倍增;敵人聞之,則是心膽俱裂,加速崩潰。   橫過空際近八丈後,寇仲猛一換氣,再平掠五丈,眨眼的功夫來到向霸先的前方,落地時揮刀旋飛一匝,六名敵人紛紛兵器折斷,人則濺血拋飛,這一刀之成,立時震懾了附近敵人,像避瘟神般各往四方逃開,約定似的予他一塊在戰場上罕難出現的空間。   向霸先這才發覺與寇仲正面對壘,中間再無任何阻隔,忙勒馬停定,正要命部卒搶前先挫對方銳氣,才發覺本追隨在身後的手下已走得一個不剩。   寇仲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虎目卻如脫孚般射山凌憾的神光,似能把對手看穿看透,大喝道:「不義之師始終是不義之師,平時看不出來,臨危時便見真章,向霸先你既可令寸草不生,但有否想到竟有今朝一日?」   向霸先環目一掃,頓知大勢已去,反而生出狠勁,一個翻身躍下戰馬,雙環交擊,發出「鏘」的一下清響,獰笑道:「別人怕你寇仲小兒,我向霸先卻視你豬狗小如,就先幹掉你,跟著再找其他人算帳。」   說時雙目圓睜,腳踏奇步,迅速向寇仲接近,雙環閃電出擊。寇仲大叫一聲好,使出硬架手法,刀如電閃,把像兩片寒雲般從最刁鑽角度削來的鋼環完全封擋著,一時刀環交擊之音,小絕於耳。   十多環後,向霸先已無以為繼,倏地橫移。   寇仲在彼消我長下,刀勢暴漲,同時跟隨他移往左邊,變成井中月從兩環空隙處破入,本是平凡不過的一招,卻因他的步法化腐朽為神奇,變得霸道至極。   向霸先那想得到他有此奇招,想從側面再組攻勢的美夢立時破碎,倉猝間雙環合攏,望能夾斷對對方長刀,然後跳進河裡逃走。   豈知寇仲臨時換氣,井中月竟在空中凝止片刻。   就是這一凝之妙,注定向霸先的命運。   「噹」!   兩環交擊。   井中月再次移勁,有如奔雷激電般直劈在雙環接合處。   狂勁湧入,向霸先有若觸電,雙環硬被敵刀震開,直破而入,欲往後退時,胸膛已多了一道血痕。   寇仲收刀後退,大喝道:「向霸先惡貫滿盈,已伏誅授首。」   喝叫聲有若霹靂般傳遍戰場每一個角落。   「當當」!   雙環先後撒手墮地。   向霸先不能置信的瞧著胸前的血染迅速擴大,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徐子陵跨上手下牽來的戰馬,與另一批百多人的生刀軍,往曹應龍逃走的方向追去。   大地飛快地在兩方倒退。   平野上,曹應龍等只剩下五十多人,正亡命往東南方山區逃去。   曹應龍和房見鼎因功力身法遠較其他人高明,超前近十多丈,非常易認。   賊眾見徐子陵領人追來,知他志在賊首曹房兩人,都知機地往四處逃開,冀保小命,把賊性顯露無遺,全無忠義可言。   徐子陵當然不會理這些無名小卒,見離山區尚有十多里之遙,故意放緩馬速,保持在兩人身後三、四丈處,像趕羊般瞧著他們的狼狙樣兒,又可令他們損耗真元。   他的手下更不時在馬上彎弓搭箭,射得兩人左閃右避,狼狽不堪。   又趕了七、八里後,曹應龍終發現徐子陵的詭計,怒喝一聲,橫矛而立,喝道:「見鼎!我們和他拚過。」   誰知房見鼎把他的說話當作耳邊風,逕自加速逃走。   徐子陵真氣貫滿榴木棍,勁力暴發,長棍竟像有靈性的生物般,急旋著離開他的掌握,無聲無息的在曹應龍在上方掠過,會認人般向房見鼎追去,換了在一般悄況下,盡避榴木棍因靠本身的自旋力道推進而不帶起風聲異響,但以房見鼎那般級數的高手,定能生出感覺。   可是他現在只是喪家之犬,連日的勞累不在話下,剛才那陣亡命急竄,確損耗了他大量真元,反應遠不及平時靈敏。   又倘或曹應龍捉點一聲,他亦該可及時避過這殺身之禍。恨他不顧而逃,怎肯救他。   在眾人眼睜睜下,榴木棍勁箭般飛至,迅速追上房見鼎,破去其護體真氣,貫背直入。   狂叫聲中,房見鼎往前仆倒,榴木棍則像擎天一柱地指往夜空,還施轉數匝後,始停定下來,情景詭異至極點。   火把燃亮,少帥軍扇形散開,人人彎弓搭箭,瞄準目標。   徐子陵翻身下馬,瞧著曹應龍冷笑道:「若你立誓不再逃走,我便予你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否則亂箭招呼,我再加送指風拳勁。」   這一代賊首臉色數變,陰晴不定,好一會後,才垂下雙手,慘然道:「我認栽了,只要你肯放找離開,我願把多年劫來的財物悉數送你,還立誓永不踏足江湖。」   徐子陵搖頭道:「這種不義之財,沾滿多少無辜百姓的鮮血,你就算無條件送我,我也不要。」   曹應能怒道:「你這人為何恁地固執古板,這筆錢財可令千千萬萬的人安居樂業,重整家園,你不要的話,大可用來作善舉,徐兄請三思。」   徐子陵長笑道:「說得好!那不如我把你生擒回去,看看你這貪生怕死之徒,能否捱得住酷刑的滋味?於獻出財物之外,還冀圖隱藏什麼更寶貴的東西?」   曹應能沉聲道:「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但若我明知徒然受辱,必不會讓你生擒活捉。這樣如何?除了財物之外,我還可另贈秘密情報,只要你聽過後認為物何所值,便放找雛開。」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曹應龍你若是想借此拖延時間,以恢復真元,肯定是白費心機。」   曹應龍急道:「萬勿誤會,第一個消息,是關於楊虛彥的身世來歷,若你錯過不理,石青璇將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徐子陵一震道:「你怎知我認識石青璇?」   曹應能道:「所以你該知我不是胡謅,怎樣?是否肯同意這筆交易。」   徐子陵雙目亮起精芒。   曹應龍重覆道:「只要你聽過後覺得物有所值,才放我走,所以根本不必怕我騙你。」   徐子陵心中暗歎,一時間真不知是否應該聽信他的話,讓這萬惡之徒,得再苟延殘喘。   寇仲和商秀洵先後越過僅餘的一道浮橋,與宣永會合。   今次雖獲得全面勝利,敵寇能逃生者只有寥寥數千人,但己方亦傷亡頗重,牧場折損近千戰士,少帥軍陣亡者亦達五百人,這還不計傷者在內。   這就是戰爭的代價。   商秀洵收回搜索的日光,向宣永問道:「徐子陵呢?」   宣永恭敬答道:「徐爺率人去追殺曹應龍和房見鼎。」   商秀洵急問道:「往那個方向去了?」   宜永指往東南方。   在晨光下,平原草野無窮無盡地延展。   商秀洵拍馬便去,嬌呼道:「我們快去幫手。」   寇仲先是愣然,接著緊追在她馬後,心中湧起苦樂參半的滋味。 『卷二十三』第一章 驚天秘密   徐子陵一言不發地盯著曹應龍,好半晌後,才道:「曹應龍你一向以心狠手辣,悍不畏死震懾湖北,忽然變得如此貪生怕死,分明有詐,我是不會上當的。」   曹應龍露出一絲梟雄氣短的苦澀表情,道:「難怪徐兄有此想法,甚至稍前有人告訴我曹應龍會為求生與人談條件。我自己就第一個不相信,唉!徐兄可否暫摒手下說兩句話?」徐子陵猶豫片刻,終下令手下散往遠處,但仍采包圍之勢,嚴防曹應龍逃遁。自己則躍下戰馬,來到曹應龍身前。   在他靈銳的感覺下,對方並沒有提氣運功,以恢復劇損的真元。   這曾橫行一時的賊酋像忽然間衰老了十多歲般,露出心力交瘁的疲態,苦笑道:「適才我瞧著徐兄以長棍洞穿見鼎的背心時,生出徐兄是個永遠無法擊倒的敵人的沮喪情緒,剎那間千萬念頭在心中掠過,就像忽然從一個夢魘裡扎醒過來,感到自己滿手血腥,罪孽深重,然後是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徐子陵冷哂道:「若真是生不如死,就不會為求生向徐某人提條件哩!」   曹應龍點頭道:「難怪會惹來徐兄這般嘲諷,實情是我在那種情況中,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被壓制了二十多年的衝動和渴想,想去完成一個願望,始會出言請徐兄放我一馬。徐兄若怕被騙,我可先自動散去九成功力。只餘少許保命防身,那徐兄將無後顧之憂,更可及時援救石青璇。徐兄若仍認為不可行,請立即出手取我性命,本人絕不還手。」   曹應龍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語氣透出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真誠味道,配合他說話的內容,使人完全沒法懷疑他的誠意。   徐子陵心中卻矛盾得要命。   論其所作所為,曹應龍就算死一萬次都不足以贖其罪。且徐子陵早立下決心,誓把這大賊酋剷除。可是為了石青璇。他該否作這交易呢?   曹應龍平靜地道:「假若徐兄聽後認為不值得的話,又或發覺本人所言有不盡不實處,隨時可下手取本人性命,本人既不反抗,更不會怨懟。」   徐子陵訝道:「曹當家真的不怕我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仍下手取你之命嗎?」   曹應龍苦笑道:「那便當我臨死前看錯人,故死而無怨。」   徐子陵心湖中浮起石青璇疑幻似真,像永不能窺其全貌的玉容,湧起難言的滋味,點頭道:「好吧!徐某洗耳恭聽。」   曹應龍沉吟片刻,好一會才壓低聲音道:「若我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出,必難入徐兄之信,幸好現在離天明尚有個把時辰,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徐兄曾否聽過魔門的兩派六道?」   徐子陵明白他話裡的含意,因為若曹應龍真的自毀九成武功,則必須趁天亮前遠遠逃離險境,然後隱姓埋名,以避開所有和他有仇怨的敵人追搜。   至少飛馬牧場的人便不肯放過他,而徐子陵亦難以阻止。   徐子陵道:「我只聽過邪道八大高手,卻從未聽過甚麼兩派六道,陰癸派該是兩派之一,對吧?」   曹應龍點頭道:「陰癸派被奉為魔門之首,皆因其擁有魔門的寶書《天魔秘》,與《慈航劍典》分別為邪正兩道至高無上的經典。前者發展出兩派六道,後者則是慈靜航齋和淨念禪院。」   徐子陵愕然道:「曹當家是否魔門中人?」   曹應龍苦笑道:「若非魔門中人,又怎會和楊虛彥扯上關係?」   見到徐子陵臉上閃過異色,忙道:「我雖身在魔門,但心中卻對師門恨之入骨,皆因我成年後,在一偶然機會下,發現昔年師尊收我為徒時,竟下毒手盡殺我的父母兄弟姊妹,名之為『斬俗緣』,使我心中充滿憤恨,偏又無力反抗,只能把仇怨發洩在別的地方,到今天才憬醒過來,過去就像一場噩夢。」   徐子陵首次對他生出少許同情心,問道:「令師是誰?」   曹應龍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焰,沉聲道:「他就是連慈航靜齋也畏忌幾分的『邪王』石之軒!」   徐子陵失聲道:「石之軒,那豈非是石青璇的生父?」   曹應龍仰望天色,為趕時間轉入正題道:「過去百年間,天下大亂,魔門亦應運而生出了幾個出類拔萃的人物,最為突出者就是『陰後』祝玉妍、『邪帝』向雨田和『邪王』石之軒,論名氣當以祝玉妍最盛,可是論實力,其他兩人絕不在她之下。」   徐子陵吁出一口寒氣道:「向雨田臨死前回復良知,石之軒既與碧秀心結合,理該亦改邪歸正。」   曹應龍露出既恐懼又鄙屑的神色,「呸」一聲道:「石之軒乃天生邪惡的人,隋朝之所以滅亡,天下由一統變回紛亂,他須負最大責任。」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石之軒憑甚麼本事去顛覆大隋?」   曹應龍咬牙切齒道:「石之軒另一個身份就是楊廣最寵信的大臣裴矩,負責中外貿易,楊廣之所以遠征高麗,正是出於他的慫恿。」   徐子陵心中劇震。   當日邢漠飛在曼清院當向他們提及此人,說他著有《西域圖記》三卷,記述西域四十四國的風貌,其序文末尾有『渾、厥可滅』之語,導致楊廣大興兵馬,遠征域外。伏騫今趟東來,正是要找他算賬。此人又擅用間計。在西域攪風攪雨,累得突厥分裂,互相攻伐,死傷盈野。楊廣亦因三征高麗,導致叛民四起,終致覆亡。   曹應龍狠狠道:「楊廣的不仁無道,雖說與本性有關,但若非石之軒推波助瀾,絕不會把楊堅雄厚的家當敗得這麼快。」   徐子陵頭皮發麻道:「這樣做於他有何好處?」   曹應龍歎道:「問題是無論文帝、煬帝,均大力提倡佛教。在全國廣建佛寺,抄寫佛經,宣揚佛學。等若以國家的力量來傳教,這與魔門的信念有若南轅北轍,石之軒怎會容他們胡來。說到底慈航靜齋與魔門之爭,便是一場道統誰屬之爭。」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不解道:「若只是針對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那為何魔門各派不集中全力,一舉把他們殲滅,卻要把萬民捲入水深火熱之中。如惹得外族入侵,豈非更得不償失?」   曹應龍哂道:「魔門講求絕情絕性,練具至高功法更會絕子絕孫。他們也像佛說般視生命為短暫的過渡,虛幻而不具終極意義。只不過他們破迷的方法,卻非是救世濟人,而是視道德禮法為兒戲,故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不受任何拘束。」   徐子陵歎道:「曹兄以前所作所為,正深合魔門之旨。」   曹應龍頹然道:「因為我長於魔門的薰陶下,一切只覺理所當然。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學,便開始了道統之爭,天下始有正邪之別。到妖教東來,漢譯胡書,令事情更趨複雜。對你們來說,爭天下乃政治之爭,對我們則是道統之爭。彼興盛宏揚時,我則沉淪不起。縱使我現在覺今是而昨非,對屬於外來的佛教仍是深痛惡絕。哼!佛教不外演其妖書,謬張妖法,欺詐庸愚之教。甚麼既往罪孽,將來果報,佈施一錢,希萬倍之酬;持齋一日,冀百日之糧,遂使迷愚者妄求功德。如真是萬法皆空,何用貪迷至此。」   徐子陵尚是首次聽人闢佛,這些論調顯是常給魔門中人掛在口邊,故曹應龍滔滔放言,有若長河流水。   曹應龍接著道:「至於欲滅慈航靜齋,更是談何容易。陰癸派一向與靜齋的鬥爭,始終落在下風,兼且靜齋已超越了一般宗教,成為佛道兩家的無上聖地。誰若公然對之作出攻擊,會惹來道家像寧道奇之輩,又或佛門四宗那些一向不問世事的高僧的干預。」   徐子陵聽得茅塞大開,動容道:「佛門四宗是那四宗。」   他雖很想直接詢問石青璇的事,但卻不由自主被曹應龍的大爆魔門內情所吸引。至此才明白為何曹應龍那麼有信心他會認為其情報物有所值,足以換命。   不知不覺間,離天明只有半個時辰,徐子陵的心神已全貫注到這既超然於江湖政治,又與之有密切相關的鬥爭去。   曹應龍再望天色,迅快答道:「四宗就是天台宗、三論宗、華嚴宗和禪宗,主持者均為武功已出凡入聖且道行湛深的高僧,從不捲入武林和俗世的紛爭中,當然亦沒有人敢惹他們,唯一的例外就是石之軒,他曾先後拜於三論宗的嘉祥大師吉藏和禪宗四祖道信大師門下,偷學其技藝,在魔門中他亦是身兼兩家之長,若非靜齋出了個碧秀心,恐怕即使寧道奇親自出手,怕亦未能制服得他。」   徐子陵見曹應龍如此合作,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開始相信他洗心革面的誠意,也有點為他的安危擔心,雖滿肚疑問,卻不敢岔遠,忙道:「楊虛彥和石之軒是甚麼關係,為何他會去害石之軒的女兒?」   曹應龍答道:「嚴格來說,楊虛彥並不算魔門中人,他與魔門的關係,是因石之軒而來。」   頓了頓,像猛下決心般道:「楊虛彥就是楊堅之孫,楊勇之子,楊廣的親侄。」   徐子陵動容道:「原來如此!」   一直以來,他們都弄不清楚楊虛彥撲朔迷離的神秘身份,既似聽命於楊廣,又似助外人來對付楊廣。但假若他是楊勇之子,那害死兄長太子楊勇以自立的楊廣,便是他的殺父仇人。   曹應龍續道:「石之軒私下救起楊虛彥,以另一孩童之屍充數,本是不安好心,意圖敗壞隋政後為楊虛彥復辟。豈知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反意外發覺楊虛彥無論心性資質,均可繼承他的絕學,故收之為徒,傳以武功,此事除我之外,天下無人知之,所以我才厚顏以此來向徐兄作交換條件。」   接著閉上眼睛,臉容轉白,體內骨節間隱隱傳來「劈啪」輕響。   徐子陵還是首次見到散功的魔門秘法,心中惻然,但又知不應阻止。   曹應龍徐徐道:「當石之軒知道天下亂局已逸出他的控制時,也由於某些我和楊虛彥都不明白的原因,忽然銷聲匿跡。我本不願與朱粲和蕭銑聯手,但楊虛彥卻親來見我,說動我佈局對付你們。又透露石青璇曾與你聯手對付尤鳥倦等人,假設我們不趕快收拾你們,說不定石青璇會把石之軒讓她保管,牽連重大的魔門經典交予你,所以必須速戰速決,以雙管齊下之法,由我對付你們,而他則往四川把經典騙到手上,至於其中細節,連我都不大清楚。只知楊虛彥此人天性邪惡處一如石之軒,且深信只有去掉石青璇,石之軒才能回復『本性』,出而助他取得天下。」   說到最後,他臉上再無半點血色,不住喘氣。   徐子陵大生惻忍之心,拉起這曾橫行霸道、殺人如麻的大凶人雙手,一方面細察其散功是否屬實。另一方面則制止他繼續散功,駭然道:「楊虛彥告知你這奸謀時是多天前的事,我怎還來得及阻止?」   曹應龍得他真氣輸入,臉上重現血色,喟然道:「石之軒對我唯一的恩惠,就是傳我魔功,現在我已把功夫還他,再不欠他分毫。」   再喘一口氣,才接上徐子陵急要知道的問題道:「這小子不知如何竟身負內傷,必須潛修一段時日才可到四川去找石青璇,所以若徐兄立即趕去,很有機會搶在他前頭,為石青璇化解此劫。」   徐子陵此時對他懷疑盡去,放開他雙手道:「曹兄究竟尚有甚麼未了之願?」   曹應龍苦笑道:「徐兄確是高明,知道我散功後只能勉強再活一年半載,不過我這心願只能靠自己去完成。唉!此事說來話長,簡單的說。就是我曾暗中背叛師門,與一女子生下一女,今次就是要拋開一切,回去見她母女一面,讓她們知曉我是別有苦衷,非是拋棄她們。」   徐子陵聽得呆在當場,若在此之前有人告訴他殺人不眨眼的曹應龍竟懷有這種深刻的妻女之情,實是打死他都不肯相信。   徐子陵知時間無多,嘬唇召來坐騎,並問道:「二派六道究竟是那些派系,關係如何?石之軒又身兼那兩派之長?」   曹應龍感激地接過馬鞭,道:「《天魔秘》共分六卷,衍而發展出兩派六道,各派自成一家,其中以天魔術最厲害,道心種魔大法最詭異,可是當石之軒融匯花間派和補天閣的最高心法後,創出名為『不死印』玄奧無比的奇功,便在魔門自樹一幟,連祝玉妍和向雨田也為之歎服。」   接著又道:「兩派就是陰癸和花間派,六道則為邪極、滅情、真傳、補天、天蓮、魔相。其中真傳又一分為二,分別是道祖真傳和老君觀。」   曹應龍翻身上馬,叫道:「此地一別,再無相見之日,徐兄千萬小心楊虛彥,假以時日,他將是另一個石之軒。」   接著俯身從懷內掏出一支竹筒,塞進徐子陵手內,這才夾馬而去。少帥軍四下散開,任他逸出包圍圈。   在寇仲和商秀洵的帶領下,近千牧場戰士像一片疾雲般掩至,剛好目送在曙光初現的地平盡處變成一個小點的曹應龍。   商秀洵疑惑地瞧著遠去的孤人單騎,來到徐子陵旁問道:「那不是曹應龍吧?」   徐子陵坦然道:「正是他!」   商秀洵失聲道:「甚麼?」   寇仲這時策馬奔至徐子陵另一邊,勒馬停定,目光從曹應龍移到伏屍地上,背豎榴木棍的房見鼎處,卻沒有說話。   商秀洵沉下臉來。狠狠盯著徐子陵道:「為何要放走他?」   徐子陵低頭瞥了手上的竹筒一眼,淡然道:「他用關於楊虛彥的秘密來換取半年的性命,好去完成一個多年來的心願。」   商秀洵變色道:「楊虛彥算甚麼東西,竟可在徐爺的心中認為比我千百牧場戰士的血仇更重要?」   寇仲忙打圓場道:「場主息怒,子陵這麼做必有他的理由。」   商秀洵臉寒如冰的道:「你當然幫他啦!我並不是發怒,而是需要一個滿意的解釋。」此時天色漸明,草原上雖聚集千多戰士,但人人噤若寒蟬,屏息靜氣。   徐子陵目光迎向杏目圓瞪,俏臉煞白的商秀洵,苦笑道:「我本打定主意,不讓曹應龍活著離開。只因他交換的情報牽連到小弟一位朋友的生死,才不得不……」   商秀洵打斷他道:「甚麼朋友?」   徐子陵老實答道:「是石青璇,場主聽過她的名字嗎?」   商秀洵呆了一呆,接著俏臉血色全消,寇仲心中叫糟,但又不知如何補救時,這美麗的場主尖叫道:「原來是石青璇,難怪徐子陵你竟置我們牧場的血仇於不顧,還放這殺千刀的惡賊入海歸山,任他繼續殘害萬民,算我識錯你。」   接著往寇仲瞧去,狠狠道:「我現在去追曹應龍,你去還是不去。」   寇仲為難道:「陵少剛才說曹應龍那傢伙已是半條人命,活不過半年,嘿!」   商秀洵一字一字地道:「我只問你,去還是不去?」   寇仲頹然道:「陵少說過的話,就等若我寇小子說的一樣。場主請見諒。」   商秀洵策馬衝前十多步,又繞回來,環日一掃,鳳目含煞的點頭連說三聲「好」,然後嬌呼道:「我和你兩人的恩恩怨怨,就此一刀兩斷,以後各不相干。弟兄們!隨我走!」   竟不再追曹應龍,就那麼循原路飛騎而去,眾牧場戰士只好追在她身後,旋風般來,旋風般去,眨眼走個乾淨,只餘下徐寇兩人和百多少帥軍,互相你眼望我眼,乏言相對。   寇仲躍下馬來,苦笑搖頭道:「妒忌的女人。」   徐子陵無奈道:「對不起!」   寇仲探手摟著他肩頭,道:「一世人兩兄弟,為甚麼要說這種話?沒有飛馬牧場便沒有飛馬牧場,又不是末日來臨。」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把竹筒塞進寇仲手裡,低聲道:「裡面該是卷賊贓的藏寶圖,本該是給楊虛彥的,有空你便看看吧!」 第二章 分頭行事   少帥軍在清理戰場的當兒,兩人坐在漳水旁一堆亂石處,研究曹應龍提供的珍貴情報。寇仲拾起腳旁一枝折斷的長箭,把玩著道:「曹應龍說的該是真話。否則就是杜撰大吹法螺的天才。至少楊虛彥受傷一事,便非誑語。且若拿來比對商秀洵的話,也吻合得天衣無縫。唉!這美人兒場主的脾氣真大,誰娶她肯定倒足大霉,我的娘!」   徐子陵苦笑道:「這叫出身不同,我們拜言老大所賜,自少慣於遷就人,她卻是高高在上,周圍雖擁滿人,她卻孤芳自賞的躲在她那隔離人群的小天地中,說不盡的淒清寂寞。故縱使她不懂為人設身處地著想,我們也不能怪她。只望她氣平後,會回心轉意吧!否則你重奪竟陵的大計,勢將胎死腹中。」   寇仲歎道:「我並沒有怪她。人生總不會事事如意的,否則娘和素姐就不用死啦。不過換了我是你,也會放老曹去完成他死前的心願。若我猜得不錯,石青璇就是花間派典籍的看管人,甚至乎順便看管補天教的經典。而楊虛彥就是扮作侯希白這秘密花間派傳人的身份,到四川去騙她害她,你打算怎辦呢?」   徐子陵捧頭道:「我有別個選擇嗎?」   寇仲笑道:「不要扮痛苦的樣兒。照我看你因有藉口去找石姑娘,心實喜之才真,你擺擺屁股,我也知你到茅廁是站是坐。」   徐子陵訝然朝他瞧去,奇道:「想不到你還有心情開這麼骯髒的玩笑。」   寇仲慘然道:「今次我們雖大獲全勝,但卻折損近半兄弟。他們一直隨我出生入死,我卻不能帶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共享富貴。不說幾句粗話,怎排遣填滿胸臆的悲情。」   徐子陵愕然道:「你這哀悼的方式確是古怪。」   寇仲仔細打量他道:「你一向比我更悲天憫人,為何竟似有點無動於中的樣子?」   徐子陵沉思片刻,輕歎道:「我不是無動於中,只是對生死有點麻木不仁。素姐去世後,我常思索生死的問題。死後會是怎麼一番情景?一是『有』,一是『無』。若甚麼都沒有,那就一了百了,痛苦傷心絕望沉悶只屬生者的事。若是有的話,那就真有趣,管它是再次投胎又或身處天宮地府,總之是另一番天地。這麼去想,死亡就不是那麼可怕。我們為死亡哭泣,只是看不通透。我甚至對死亡還有點期待,這方面老天爺公平得很,不管你貴為王侯,又或只是尋常百姓,都要親身經歷體驗一次。」   寇仲聽得發怔,好一會才吁出一口氣道:「期待歸期待,你可不准自盡,至少不可在尋得『楊公寶庫』前去尋死。」   徐子陵沒好氣道:「去你的奶奶!好哩!我現在須立即入四川,你要到那裡去?」   寇仲苦惱道:「最理想當然是陪你去探訪你的小青璇,可惜我必須趕去看看陳長林和他的江南子弟兵,只好和你約定一個地方,碰頭後齊赴關中試我們的運氣。唉!你要小心點!」   徐子陵淡然道:「怕我沒命陪你去尋寶嗎?」   寇仲哂道:「比起我的好兄弟,『楊公寶庫』算那碼子的東西?」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我只是說笑,大家都要小心點。我們不但捲入爭天下的大漩渦內,更逐步捲入正邪秘而不宣的角力中,一個疏神,會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寇仲霍地站起,凝望往西下沉的太陽,一字一字地道:「事實上自我們得到《長生訣》的一刻,我們早陷身在這場不為人知的鬥爭中,逃也逃不了,這是命運。」  ****************************************************************************   徐子陵一口氣急趕四天三夜路,到抵達大巴山東的一座縣城時,再支持不住,只好投棧歇息。   自古以來,進入巴蜀的道路便以難行著稱,因其被群山環繞,重巒疊嶂,山高谷深。其間大江如帶,匯川聯流,既是氣勢磅礡,更是險阻重重。   入川之途,陸路須通過大婁山和大巴山上的盤山棧道,水路則有三峽天險。所以無論川外的地方如何紛亂,只要能據川稱王,憑其境內稠密的河道,且有都江堰自流灌溉的系統,農業發達,必可暫得偏安之局,致有「天府之國」的美譽。   蜀郡雖以漢族為主,但卻聚居了四十多個其他羌、彝等少數民族,極富地方風情。   徐子陵落腳的縣城是湖北房陵郡堵水之北的上庸城,是往蜀郡主要路線的其中一個大站,只要往西多走半天,便可進入大巴山的山區地帶。   此城的控制權名義上是落在朱粲手上,實質上卻由舊隋官員和地方幫會結合的勢力把持,因而僥倖沒有被朱粲的迦樓羅軍的蹂躪禍害,只受其有限度的剝削。   據白文原說,四川和附近一帶的幫會均奉川幫為首,這川幫是已屬獨尊堡外最大的勢力之一,幫主「槍王」范卓武功高強,擅使長槍,與「武林判官」解暉亦是平起平坐,備受武林推崇。   徐子陵浸個痛痛快快地由澡堂回房後,睡了半天,到黃昏時份,才到街上的館子大吃一頓。   忽然間,他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這幾天晝夜不停的趕路,使他耗用大量氣力和真元,也使他無暇去想任何事情,所有煩惱都給他拋在腦後。   飯後他要了一壺酒,尚未有機會喝第一口時,心生警兆,下意識地朝入門處瞧去,只見一名美麗少婦在四名漢子陪伴下,昂然掀簾而入,赫然是長江聯的女當家鄭淑明。   鄭淑明擺明似是來找他的,直趨而來,毫不客氣的坐入他對面的椅子去,鳳目生威的低喝道:「果然是你!」   那四名大漢散住四角,其他客人立時感受到那異樣的氣氛,紛紛結賬離去,連店伙都躲到不知何處去。   徐子陵舉杯一飲而盡,微笑道:「鄭當家有何指教?」  ****************************************************************************   卜天志和陳長林把風塵僕僕的寇仲迎入位於江都西南,本屬巨鯤幫的秘密莊院內。   坐好後,陳長林欣然道:「幸不辱命,五百二十八匹契丹和高麗良馬,已盡遍我們所有。」   寇仲大喜道:「兩位真有本事,竟可一個反手便把許多良馬完全接收過來,究竟是怎樣辦到的?」   卜天志撚鬚笑道:「當然是用計智取,我們在東海集齊人手後,放船出大海,然後全速趕往長江的出海口,埋伏在胡逗洲處。當運馬的三艘海船駛至時,我們掛上李子通的旗幟,擺出護航迎接的姿態,又訛稱前方被杜軍封鎖,須於江都附近的寧海登岸,其他細節,可以想知。」   寇仲點頭道:「這等於打跛了李子通和窟哥的狗腿,杜沈兩軍情況又是如何?」   陳長林道:「洛兄正日夜監察他們的動靜,由於江淮軍仍龜縮在清流,我們難以施襲,只好乾瞪眼等待他們進軍江都的時機。」   寇仲胸有成竹道:「若我猜估正確,這兩天杜伏威定會發軍攻打江都,因為朱粲蕭銑退兵、曹應龍全軍覆沒的消息,該已傳到老杜的耳內,所以他必須趁我返回梁都前,攻陷江都。宣永現正領軍東歸,我這麼日夜兼程趕來,就是要趁這場熱鬧。」   卜天志和陳長林同時動容,想不到寇仲竟有如此輝煌和令人難以置信的戰果。   寇仲詳述一番後,洛其飛派人來報,江淮軍的先鋒探路隊,已離開清流朝江都進發。   眾人登時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   寇仲欣然道:「該是錫良那小子出動的時刻啦!」  ****************************************************************************   鄭淑明美目生輝,似是不含惡意的端詳徐子陵好半晌後,柔聲道:「徐兄或會感到難以相信,奴家今次專誠造訪,非是要妄動干戈。」   徐子陵給她像藏著很多難明事物的美眸瞧得不自然起來,乾咳一聲道:「這就最好,否則對誰都沒有好處。」   鄭淑明坦然道:「事實上我們在這裡也沒有足夠的實力對付你,更不願與少帥軍結下解不開的仇怨,於我們長江聯沒有絲毫好處。」   徐子陵不解道:「你們不是與雲玉真和蕭銑結為聯盟嗎?有蕭銑作靠山,該對我們沒有顧忌才是。」   鄭淑明微笑道:「這叫形勢有變。以前我們的頭號公敵,就是以曹應龍為首的流寇,這更是長江聯成立的原因。現在曹應龍已被你們所破,所以我們決定置身於你們和蕭銑的鬥爭之外。唉!若非迫不得已,誰敢與你兩人對敵呢?」   徐子陵暗忖原來如此,有點尷尬的道:「我們不是那麼可怕吧?」   鄭淑明忽然嬌呼道:「給我拿酒來!」   眾漢領命,為鄭淑明取杯斟酒,又把徐子陵的空杯子重新注滿。   鄭淑明舉杯敬道:「想不到徐兄亦像奴家般愛上杯中物,這一杯就為曹應龍全軍覆沒喝的。」   徐子陵和她對飲一杯後,苦笑道:「我是近來才發覺美酒的好處,以前只是推不掉才會喝酒。」   鄭淑明兩邊臉頰各飛起一朵紅暈,那種成熟少婦有點不勝酒力的風情。   使她看來更是嬌艷欲滴,含笑道:「淑明是從先夫過世後,才學人喝酒解悶,徐兄又是為了甚麼事呢?」   徐子陵神色一黯,瞧著鄭淑明把酒斟滿孟子,搖頭道:「沒甚麼事!」   鄭淑明著貌辨色,知他不願吐露心事,放下酒壺,吩咐手下到門外去,壓低聲音道:「聽說徐兄於殺死房見鼎後,卻把曹應龍放走,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徐子陵心中大為懍然,暗忖若此事傳入楊虛彥耳內,說不定可推測到曹應龍是以秘密換命,那就非常不妙。口上卻應道:「鄭當家確是消息靈通。」   鄭淑明歎道:「那就是真有此事了。相信徐兄定是有很好理由,才會饒他一命。不過淑明反而對你有點感激,若非徐兄把他放了,淑明就再無手刃殺夫仇人的機會。」   徐子陵愕然道:「你夫婿不是給跋……嘿……」   鄭淑明淒然道:「先夫只是在與跋鋒寒的決鬥中舊傷復發而亡,但令他負有舊傷的禍首卻是曹應龍。」   徐子陵心想這樣一筆糊塗賬,恐怕誰都不知該怎樣算,順口問道:「跋鋒寒怎會和江當家動起手來的?」   鄭淑明苦笑道:「他是為東溟派來收一筆舊賬,不過若非他盛氣凌人,絕不會弄至這般田地。唉!可以不談這些事嗎?」   徐子陵無意中進一步瞭解到單琬晶和跋鋒寒令人難測的關係,點頭無語。   鄭淑明再敬他一杯酒,道:「這一杯是預祝可把曹應龍擒殺,以慰被他殺害的萬千冤魂。」   徐子陵一呆道:「鄭當家今趟……」   鄭淑明欣然道:「我今次趕往成都,正是要追殺曹應龍,這些年來我們為對付這惡賊,曾下過一番苦心,收集有關他的所有資料,知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逗留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唯獨曾在成都盤桓過三個月,其後又曾多次潛往成都,並曾往一間胭脂水粉店購物,可知他必然在該地養下個女人,在走投無路裡,我可肯定他會躲往成都去。」   徐子陵立時聽得頭大如斗,心中正猶豫該否告訴她曹應龍只剩下半年性命,可否高抬貴手時,鄭淑明接下去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我怎都不會放過這惡賊的。」   徐子陵只好把吐至唇邊的話硬吞回去。鄭淑明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訝然問道:「徐兄有甚麼話要說?奴家可否唐突問一句,徐兄為甚麼非放走他不可?」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鄭當家最好不要知道。否則會捲入不必要但又動輒大禍臨身的天大麻煩中,於長江聯絕無好處。」   鄭淑明色變道:「竟會這麼嚴重!那徐兄對我追殺曹應龍,能否有個忠告?」   徐子陵暗讚她聰明剔透,心思慎密,乘機笑道:「曹應龍已是窮途末路,命不久矣。鄭當家找到他或找不到他,實沒有多大分別,如能置身事外,當為明智之舉。」   鄭淑明蹙起有如彎月的一對秀眉,凝望他半晌,櫻唇輕啟道:「追殺曹應龍乃我們長江聯上下人等一致的決定,自接到飛鴿傳訊後,我們便把所有人力物力投進這事去。否則也不能這麼快找上徐兄,此事已沒法更改。徐兄可否說清楚一點,他是否受到嚴重內傷。」   徐子陵心中暗歎,苦笑道:「鄭當家見諒,可以說的我已經說了。」   鄭淑明輕輕道:「恐怕徐兄是仍不信任奴家吧!」   徐子陵心中一動,問道:「鄭當家為何會和白清兒走在一道的呢?」   鄭淑明低聲道:「這正是妾身想找你的另一個原因。為何寇仲會喚白清兒作妖女,又向她提起弄得竟陵城破人亡的著著。」   徐子陵虎目寒光一閃,淡然道:「問得好!鄭當家仍不明白嗎?」   鄭淑明再次色變,駭然道:「那白清兒真是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曬道:「白清兒是陰癸派妖女,鄭石如則是陰癸派的妖人,恐怕連錢獨關都脫不掉關係,鄭當家千萬小心。」   鄭淑明失聲道:「鄭石如?徐兄有甚麼根據。照我所知此人一向獨立特行,孤高自賞,不似是陰癸派的妖人。」   徐子陵怎能告訴他自己扮岳山識破鄭石如真臉目的事,只好道:「若非被我們揭破,誰能知道洛陽幫的龍頭老大上官龍是陰癸派的人。此事千真萬確,鄭當家切勿輕忽視之。」   鄭淑明俏臉煞白,緊咬下唇,沒有說話。   徐子陵憑直覺感到她並不盡信自己的話,且其中還牽涉到男女感情,否則她的反應不會這麼古怪。   歎一口氣後,徐子陵再為她和自己斟酒,道:「這一杯輪到在下敬鄭當家,希望鄭當家以大局為重,本人亦以此杯告別,請!」   話猶未已,一人大步走進店來,赫然是「河南狂士」鄭石如。  ****************************************************************************   寇仲無聲無息的躍下城牆,把勾索藏好,轉瞬後已踏足曾消磨過無數童年日子揚州城內的花街處。   他戴上面具,變成那滿臉絡腮鬍子兼勾鼻的大漢,往天香樓找玉玲夫人,只有通過她,才可在避人耳目下聯絡上桂錫良。   或者因為杜伏威大軍來犯的消息仍未傳開,花街仍是一片昇平熱鬧的氣象,教人懷疑揚州城內與城外的戰火是否沒有絲毫關係。   沿途紅袖飄杳,燈籠映道,笙歌處處,寇仲不由陷於少年時代只能在旁偷窺別人一擲千金倚翠儂紅的光景,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滋味。   忽然間,往事佔據他全部的思緒,他就像變回昔日揚州街頭的那小混混,活在苦樂難分,對將來充滿渴望和期待的日子裡。   另一個想法同時在心中升起,使他感到茫然和失落。   事實上,他永遠無法回到過去。也不可能憑思憶追回過去的歲月,更不能改變已成既往的選擇和錯誤。   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時間是一股永不回轉的洪流。   他已失去很多珍貴的東西,人總會不斷犯錯,作出不適當的選擇,然後在事後懊悔,這情況不斷的重覆。彷彿中使他感到茫然和不知該何去何從。   所有以前的努力和成就都像無關重要,搔不著心頭癢處似的。   假若宋玉致和自己牽手而行,徜徉在這繁華的揚州勝地,會是多麼動人的賞心美事。   驀地一陣馬蹄聲把他的思想緊急召回冷酷的現實去,才發覺自己走過天香樓的大門。   一輛馬車正從大門開出,行色匆匆。   寇仲心中一陣不祥的感覺,趕上這該是玉玲夫人座駕的香車。 第三章 正邪之戰   鄭石如長笑道:「聞名不如見面,今次得以拜會徐兄,實平生快事,在下河南鄭石如。」   徐子陵和鄭淑明對望一眼,雙方均既有點尷尬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   而徐子陵更從對方的眼神內,察覺到一絲請求的意味。鄭淑明似是不願徐子陵當場揭破鄭石如的身份。   事實上徐子陵亦不打算這麼做。   原本長江聯為仇恨追捕曹應龍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因鄭石如的出現,立即變得複雜起來。也首次令徐子陵覺得此人身份曖昧難明,甚至有高深莫測的感覺。   他助長江聯去追殺曹應龍,是否出於祝玉妍的授意?而他們亦早清楚曹應龍真正身份。   曹應龍對他們尚有甚麼利用的價值?   一連串的疑問閃過腦際時,鄭石如帶點示威性的坐到鄭淑明身旁,還把椅子向她移近少許,像在說這個女人是我的樣子。不過若論才貌,他確有令女性傾倒的條件。   徐子陵微微笑道:「鄭兄你好!不知今趟西來,是否為曹應龍一事?」   聽到曹應龍的名字時,他眼中亮起一點精芒,更使徐子陵肯定自己的看法無訛。   鄭石如點頭道:「淑明的事,就是我的事。曹賊害人無數,人人得而誅之。所以石如真不明白,徐兄為何會放虎歸山?在下非是要責難徐兄,只是希望知道曹賊憑甚麼說服徐兄放他一條狗命。」   鄭淑明的神色不自然起來,當然是因她與鄭石如關係匪淺,而鄭石如卻又是徐子陵口中的陰癸派妖人,情緒翻騰,複雜之極。   徐子陵感到鄭石如並非真是要尋求答案,只是想破壞他和鄭淑明的關係,淡然道:「其中情況,請恕小弟不作說明,只能向你透露:曹應龍與魔門其中一些秘密派系有極深淵源,非只是一個曾橫行一時的寇賊首領如斯簡單。」   他忽然改變主意,故意洩出少許秘密。一方面可使鄭石如不懷疑已被他識破身份;另一方面則是要提醒鄭淑明,讓她知道鄭石如助她對付曹應龍的動機並非像她所想般單純。   鄭淑明愕然道:「此事是否當真?」話完忍不住瞟鄭石如一眼。   徐子陵無可無不可的微聳雙肩,動作灑脫悅目。   鄭石如沉聲道:「徐兄既有此言,我們自會小心在意。請容在下再問一個問題,就是徐兄現身於此,是否準備入川?」   鄭淑明的心神立即被吸引到這問題上,因為此正是她一直想發問卻未有機曾提出來的疑問。   徐子陵從容笑道:「我此行是要探訪一位朋友,與曹應龍沒有關係,請啦!」   說罷飄然去了。  ****************************************************************************   寇仲追在馬車之後,找尋機會。   罷才他功聚雙目,在剎那間透過遮窗的簾子,看到獨坐車內的玉玲夫人,似正心事重重。令他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覺。   馬車朝竹花幫總舵的方向駛去,此時來到一處道路彙集點,放緩下來。   寇仲展開步法,似緩實快,早一步來到馬車必經處,就趁馬車轉彎時,以迅快的手法拉車門,扯掉面具,關上車門後再坐到玉玲夫人之旁。所有動作有似行雲流水,只眨眼間便完成。街道上雖人來人往,卻沒人能清楚看到他的舉動,只覺眼前有人影一閃,還以為是自己眼花所致。   玉玲夫人輕呼一聲,待看清楚是他時,又露出驚喜神色。   駕車的大漢聞聲問道:「夫人!」   玉玲夫人輕叱道:「我沒什麼事!不用到總舵去了,給我四處兜個圈子便成。」   接著向寇仲道:「錫良和小容出事哩!」   寇仲大吃一驚,道:「出事?」   玉玲夫人憤然點頭道:「我剛接到消息,李子通派人把他們提到總管府去,我現在就是要去找邵令周理論。」   寇仲沉吟片刻,忽地微笑道:「這叫老羞成怒,讓我去找李子通說兩句好話吧!」   玉玲夫人失聲道:「你說甚麼?」  ****************************************************************************   徐子陵連夜離城,藉著月色朝大巴山進發,心中大感苦惱。   究竟應否管曹應龍的事。   無論從任何立場和角度去看,曹應龍都是死不足惜。但問題是當徐子陵更深入的瞭解這個人時,發覺在他凶悍強橫的外殼裡面,曹應龍只是條身不由己的可憐蛇。況且他命不久矣,讓他在死前完成心願,也是合情合理。   在一般情況下,他都不應插手到這種事情去,可是當牽涉到陰癸派在內,便變得複雜異常。   假若曹應龍沒有價值,鄭石如絕不會這麼賣力的。可是他尚有甚麼可供利用的地方?曹應龍是否仍把某些事情瞞著他,又或來不及說出來。   想到這裡,他已腳下不停的趕了近十多里路,前方橫亙著一列連綿起伏的山脈,像一條巨龍般蟄伏在廣闊的平原上。   就在此時,一陣銀鈴似的嬌笑聲從西南方的密林間隱約傳至,接著是連串兵器交擊的鳴響。   以徐子陵的修養,亦要心中劇震,因為他認出是誰的笑聲。  ****************************************************************************   寇仲昂首闊步的來到李子通所在的總管府外,大喝道:「本人寇仲是也,立即給我傳報李子通出來迎接。」   把門的兵衛無不大吃一驚,更不敢怠慢,立即有人趕往府內通傳。   寇仲見人人如臨大敵的瞪著自己,微笑道:「若我是來廝殺的,後面就會跟著千軍萬馬,對嗎?」   他說的自是道理,但眾兵衛被他威名所懾,怎能釋然。   風聲拂響,一名身穿軍服的高大漢子現身大門處,眾兵衛忙施禮讓開。   那人目光灼灼的打量寇仲,冷然道:「末將是吳王座下秦文超,奉吳王之命,特來迎接,少帥請!」   寇仲心中暗歎。   若李子通親身出迎,那便隱有化干戈為玉帛的合作意圖,現在卻是派人來迎接,擺明是要爭取時間召集人手,務要在引他入殼後再沒命離開。不過他早想過會有此情況,衷心的連說兩聲「久仰」,才穿門而入,與這位曾是他少年時心中景仰的「絕頂高手」,朝主府走去。  ****************************************************************************   徐子陵騰身而起,全速追去。   不但打鬥聲消斂,他甚至聽不到任何聲響。   換了是別人,此時必大感為難,不知如何找尋目標。但徐子陵卻是異於常人,毫不停留地穿過剛才發出聲音的密林,越過一道小溪,憑著過人靈銳直覺,以迅若飛鳥的速度,橫過兩座小丘間的長草地,當他奔上另一個丘頂時,在月照之下,他看到自傅君綽決鬥宇文化及、跋鋒寒大戰曲傲以後,最令他「感動」的一場惡戰。  ****************************************************************************   秦文超見在他身邊大步走著的寇仲昂然不語,忍不住問道:「少帥大駕光臨,未知所為何事?」   寇仲淡淡道:「我這叫自作孽,不可活。特意送上門來,好讓貴上有機會宰掉我,以助老杜破城的一臂之力,哈!」   秦文超被他諷刺得呆了一呆,接著沉默下去,似是要咀嚼他的話內意之所指。   兩人穿過守在兩旁,肅然敬禮的衛士,跨過門檻玄關,抵達總管府的大堂。   燈火通明下,高踞大堂南端寶座上的李子通長身而起,大笑道:「寇少帥確是藝高人膽大,在破我東海殺我親弟後,竟仍敢孤身前來,是否欺我李子通帳下無人耶?」   寇仲洒然步入大堂,環目一掃,只見左右各有十多名將領,其中包括邵令周在內,人人對他怒目而視,且躍躍欲試,禁不住啞然失笑道:「吳王太誇獎我了!我既不是藝高,更非膽大,只是錯估吳王待客的量度。請問吳王是要血染大堂,還是要大破杜沈聯軍,兩者間可憑吳王一言立決。」   李子通微微一征,雙目射出凌厲神光,狠狠盯著這沒有露出絲毫慌亂神態的年青勁敵,搖頭歎道:「寇少帥不是錯估我的度量,而是低估我李子通的才智,卻高估自己的能力。現在這大堂已被重重圍困,你就是脅生雙翼,也難逃被箭手從空中射跌下來。」   秦文超留下寇仲立在堂心,回到李子通右首左孝友下方,發言道:「大王明察,我們何不先聽聽少帥有甚麼提議?」   包括左孝友和白信在內,眾將領均點頭同意。   邵令周卻冷然道:「大王休要聽他花言巧語,此子最擅用陰謀詭計,一不小心,便會上他的當。」   只是這幾句話,便知邵令周已和桂錫良一方的人撕破臉皮,要對著來幹,再無任何顧忌。   寇仲呵呵笑道:「邵軍師過獎啦!不過我確是有點鬼門道,但話得再說回來,明著幹不過老杜,不憑陰謀詭計又憑甚麼。江都城破,邵軍師拍拍屁股可脫身遠遁,可憐的只是其他的人,難怪邵軍師說得這麼漂亮瀟灑。」   邵令周臉色微變,冷笑道:「剛說你擅長陰謀詭計,現在立即來個挑撥離間,含血噴人,若我邵令周真有此心,教我不得好死。」   寇仲聳肩道:「我當我錯怪邵軍師又如何?不過我卻有一事要請教邵軍師,若邵軍師像秦將軍那樣關心江都的安危,自會學秦將軍那般至少有興趣想知道小弟此來有何提議。為何邵軍師連傾耳一聽的興趣也欠缺,是否因為把幫內的私人恩怨看得比大吳的興亡更重呢?」這番話講情說理,比之怒罵痛斥更見凌厲,以邵令周的狡猾多智,亦一時語塞。   寇仲不待他重整旗鼓,轉向台階上的李子通道:「想戰想和,吳王請即賜示!」   李子通雙目凝注,臉色微變數次,最後深吸一口氣,道:「本王正洗耳恭聽。」   就在此時,一把女子的聲音從李子通龍座左邊貫通內進的入口處傳來道:「且慢!」   寇仲聞聲叫苦。  ****************************************************************************   「叮!叮!」   婠婠的天魔雙斬剎那間先後點中師妃暄的色空劍,間不容髮的盪開只差半寸便搠入胸口的利器,然後行雲流水的往一側飄退,羅袖疾射出天魔帶,撤出一片綿密的帶網,令師妃暄無法乘勢追擊。   這陰癸派的超卓傳人美目瞳仁中泛起一圈奇異的藍芒,正是天魔功運行至顛峰時獨有的現象。   直到此刻,徐子陵才知道婠婠屢言對他未盡全力,非是虛聲恫嚇之辭。   只是這一擋一退,便使徐子陵心中湧起強烈的震撼。最使他印象深刻處是著著能把天魔雙斬迅猛若閃電的兩記擋擊,於瞬眼間變化便成纏綿不斷有若繞指柔的天魔帶網那種渾然天成、無隙可尋的奇招。實已達宗師級的境界。更難得是她可把心內的意圖和情緒,都在其中表露無遺,故雖是數招之間,且純是動作和聲音,竟若似寫成一本書般可令人清楚明晰,實非是親眼目睹,怎都說不明白。   當日跋鋒寒劈出三刀,就是因刀與刀間仍有空隙,因而被獨孤鳳尋得可乘之機,把他的刀法破掉。   婠婠不但招數變化間全無破綻,更厲害是從至剛轉到至柔間的渾然天成,若師妃暄以同樣劍招繼續追擊,必會吃虧。   所以表面看她雖似處於下風,事實卻是隨時可搶回優勢。   出乎意料之外,「鏘」!的一聲,師妃暄還劍入鞘,左手輕拂一撮吹亂了的瀏海,像從沒動過手般氣定神閒微笑道:「今仗到此作罷,婠婠姐意下如何?」   兩條帶子像靈蛇般鑽回羅袖內,婠婠露出似嗔似笑的神態,先橫了立在師妃暄後方的徐子陵一眼,無奈地笑道:「既有不速之客來騷擾我們的興致,想不作罷也不行啦。」   忽地對徐子陵甜甜一笑,這才往後飛退,消沒在一片林木內。   師妃暄幽幽一歎。   徐子陵尷尬地道:「是我來得不好!」   師妃暄緩緩別轉嬌軀,搖頭道:「不!你來得正好,否則我們會是兩敗俱傷收場。」  ****************************************************************************   從後堂內進盈盈而來的正是與寇仲恩怨難分的美人兒師傅雲玉真。   只看她臉上的笑意,便知她有把握聳恿煽動李子通全力出手收拾寇仲。   且她有蕭銑為後盾,李子通怎都要賣她的賬,非像邵令周只是個客卿之流的身份。   這確是寇仲意料不及的變數。   李子通坐回龍椅去,語氣變得溫和起來,柔聲道:「雲幫主請示高見。」   寇仲心中一震,終猜到桂錫良和幸容的被捕,是雲玉真從中搗鬼。這女人深悉他的性格,知道若兩人有難,自己必來營救,於是便可布下陷阱等他上釣,問題是她想不到寇仲竟會公然摸上門來痛陳利害而已。   還有個更頭痛的問題,就是從李子通和雲玉真現時眉來眼去的樣子,大可看出這對男女已勾搭上手,際此戀姦情熱的時刻,他寇仲若對雲玉真的人格作出攻擊,必不討好。   如若動手的話,他只能是血灑江都的結局。這麼敗在一個蕩婦手上,想想也覺不值。不過事已至此,只好兵來將擋,擋不了便待將來由徐子陵為自己報仇!   想到這裡,雲玉真輕移玉步,來到李子通龍椅之旁,俯首低聲地在李子通耳邊,香唇微啟的說出一番話。   寇仲心叫厲害,這種類似枕邊語的壞話,對好色的男人最是有效。   趁此機會,寇仲留意到堂內眾將領均皺起眉頭,秦文超更與從外貌看來該是左孝友的人交頭接耳,顯是對雲玉真媚惑李子通感到不滿。   寇仲頓然生出一線希望,精神大振。   李子通的聲音此時傳進他耳內,道:「若少帥真有合作誠意,何不先歸還東海,又把劫去的五百匹契丹戰馬物歸原主。當然!少帥必須在此留上一段時日,到一切移交妥善後,我們才共商大計。」   寇仲仰首大笑道:「吳王你真懂說笑。可惜杜伏威和沈綸都不愛聽笑話。否則說不定你可憑此退敵。」   「鏘」!   井中月離鞘而出,惹得李子通兩旁侍衛和左右諸將,人人掣出兵器。   寇仲橫刀而立,狀若天神,朗聲道:「當日宇文化及兵困梁都,我寇仲派人向你求援,吳王你不瞅不睬,是你不要合作而非我寇仲。在現今的形勢裡,勝者為王,誰都沒得話說。東海豈是憑你一句話就白送給你。至於五百匹契丹戰馬,正代表吳王你勾結窟哥來害我的陰謀。我寇仲不計前仇的來助你解江都之厄,你不但不知感激,還要置我於死地,只因受蕭銑派來的女人唆使並玩弄於股掌之上,實愚不可及之事。廢話少說,就看你是否比李密和王世充更有本事,能把我永遠留在江都。不過吳王別忘記我仍有無數兄弟朋友。他們說不定於悲憤填膺之下會加入江淮軍,以為我雪此血仇。」   李子通聽得臉色陣紅陣白,終勃然大怒道:「好膽!竟敢死到臨頭,仍如此放肆,給我把他斬了!」   眾衛士轟然應命。   雲玉真秀目掠過複雜無比的神色,垂下頭去。 第四章 撿回小命   徐子陵和師妃暄並肩立在一座小丘上,前方是橫亙平原大地的大巴山脈。在星羅棋布的夜空下,宛似放下的一座龐大屏障。若通過大巴山的盤山棧道,可抵達有天府之國稱譽的四川境內。   醉人的清香從師妃暄身上傳入徐子陵鼻內,這是他第二趟有機會和這位淡雅如仙的美女,處在這麼親近的距離下。   但他卻不敢有任何遐想,因為在合肥時她無情的暗示,仍是深深鑄刻在他心版上。   徐子陵是天生淡泊灑脫的人,對這種男女間的事,很容易便可淡然視之。   但無可否認,這超然的絕色美女,無論一言一笑,均能使他如沐春風,陶醉其中,就像他被空出靈雨的自然景物吸引陶醉的一般樣兒。   師妃暄別過俏臉,微微笑道:「自合肥別後,我和婠婠先後交戰多場,她都是採取邊戰邊走的策略,該是想摸清楚妃暄的斤兩,才作最後決戰。雖然看來她並不成功,但直至剛才她仍留有餘力,不肯以全力決勝敗。」   徐子陵迎上她清澈而不見底的精湛眼神,淡淡道:「她怕是要等待邪帝舍利的出土吧!」   師妃暄微怔道:「子陵兄竟也知道聖舍利的事?」   徐子陵少有見她這種人性化的神態。心中竟有點兒自豪,點頭道:「是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聽來的。為何師小姐不叫邪帝舍利而只稱聖舍利,兩者是否有區別?」   師妃暄莞爾道:「正確名稱該是聖舍利,是聖極宗聖帝的身份象徵,只不過外人要把聖極宗和聖帝喚作邪極宗和邪帝,聖舍利才變成邪舍利或邪帝舍利吧!試問有誰肯自認是邪派的?」   徐子陵也覺好笑,聳肩道:「理該如此,是我天真!」   師妃暄深深瞧他一眼,似要把他這刻的神態記牢。這才把目光移往大巴山上的星空去,柔聲道:「敢問子陵兄,這不廣為人知的秘密,究竟是從何處聽得?」   徐子陵沉吟道:「我不知是否該說出來,師小姐請勿見怪。」   師妃暄訝道:「子陵兄若不想說,便不要說。請問子陵兄現下要往那裡去?」   徐子陵不答反問道:「可否先讓在下問個唐突的問題,師小姐怎樣看侯希白這個人?」   師妃暄露出一個思索的動人神態,轉過來瞧著他柔聲道:「子陵兄又怎樣看這個人?」   徐子陵苦笑道:「我有點懷疑他是花間派這一代的傳人,但師小姐勿要我拿出甚麼真憑實據來。」   師妃暄微笑道:「妃暄絕不會有此要求。因為你的猜測準確無誤,從第一天碰上他,我便知曉他身份來歷,他亦沒有瞞我。」   徐子陵大感愕然。  ****************************************************************************   「且慢!」   左孝友大步踏出,攔著從李子通左右撲出的親衛高手。   李子通怎都要給點面子這帶來大批手下投歸自己頭號大將,忙喝令停手。   左孝友請罪後,轉向傲立堂心重圍內的寇仲,冷笑道:「少帥手上軍力不足萬人,且根基未穩,能自顧已是大不容易,憑甚麼來解我江都之危?」   眾將無不點頭,此正是各人心中的疑問。杜伏威只要分出部份兵力,築壘固守,足可把他南來赴援卻兵微糧缺的少帥軍拖垮。   寇仲見目的已達,還刀入鞘道:「這位將軍如何稱呼?」   左孝友淡淡道:「本人左孝友是也。」   寇仲微笑道:「早猜到是左大將軍,只不過想大將軍親口證實吧!」   李子通剛聽畢雲玉真的另一番耳語,發出一陣嘲弄的聲音,哂道:「恁多廢話,不若讓本王也來猜猜,少帥是否領軍西往牧場,途中遇襲致全軍覆沒,只剩少帥隻身逃脫,現在又來向本王使詐。」   寇仲哈哈笑道:「早叫大王你不要聽信婦人讒言,事實剛好相反,雲幫主的主子和朱粲、曹應龍的聯軍,已潰不成軍,各自縮回大本營。曹軍更被我大破於漳水之濱,全軍盡墨,這消息該快會傳至,只是雲幫主未收到吧!哈!真好笑!」   眾人無不動容。   雲玉真怒叱道:「胡說!憑你那區區千多兵馬,又是勞師遠征,怎破得我們的聯軍。」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雲幫主所言甚是,只不過上兵伐謀,又有所謂鬥智不鬥力。你們的聯軍和杜沈的聯軍犯上同一個毛病,就是各懷私心,我只是利用這一點,就把他們瓦解。雲幫主大可遣人去打探消息,例如查問往來的商旅,看看我有沒有胡言亂語。」   另一將領發言道:「末將白信,敢請少帥可否說得清楚一點。」   寇仲苦笑道:「著中情況,異常複雜,不過我可把如何解江都之危的方法說出來,各位一聽便知是否行得通。」   李子通暗忖待你說出來才殺你也不遲,點頭道:「說罷!本王洗耳恭聽。」   只是他的語氣。誰都聽得出他根本不相信寇仲有解圍之法。   左孝友卻露出思索的神情,接口道:「少帥是否想利用杜伏威和沈綸的矛盾,施以離間之計,我們也曾想及此著,但因他們兩軍只相隔數十里,又是輪番攻城,令我們苦無良策。」   邵令周冷笑道:「少帥若只思及此,最好不要說出來獻醜。」   寇仲瞪他一眼,沒好氣道:「邵令周你愈來愈不長進。連大王在女人唆擺下,仍知曉至少該聽我有甚麼本事可拿出來見人,最多聽後才下手殺人。你卻勸我不要說,究竟你是否杜伏威派來的奸細?否則為何如此不為大吳著想?」   邵令周氣得吹鬚瞪眼時,李子通首先怒斥道:「你若敢再對我冷嘲熱諷,我就先把你宰掉,不再聽你半句廢話。」   寇仲洒然道:「我寇仲既非你的手下,更不是來向你跪地求饒,你若客客氣氣的願意合作,我才有點興趣,否則何需白便宜你。」   李子通眼中立時殺機大盛,秦文超忙道:「大王息怒,且看少帥有甚麼好的提議。」   李子通強把怒火按下,點頭道:「好吧!算我錯了,少帥請說!」   場中諸人只要不是白癡,均知道李子通只是要待他說完才動手。   寇仲從容笑道:「欲使離間之計,要有兩個有利條件,現在第一個有利的條件剛出現,就是江淮軍的先鋒部隊已離開清流,朝江都進軍,隨時可在城外出現。只要我們能掌握他們的行軍情況,可在途中適當地點伏擊又或巧施襲營。」   李子通方面的人一陣騷動,開始相信他非是胡言亂語。因為杜軍開拔的消息,他們只是在半個時辰收到,顯示寇仲確在附近一帶布下龐大的偵察網。   雲玉真含笑道:「杜伏威縱橫江左,若可給你以伏兵擊垮,早就不用出來混。」   寇仲雙目電芒乍現,盯著台階上李子通座旁的雲玉真冷哂道:「你害死素姐,結下我和徐子陵這兩個永不會饒過你的死敵,虧你還笑得出來。我何時說過要擊垮老杜的大軍?不過假如偷襲老杜的竟是沈綸的人,那後果又如何呢?」   雲玉真給他看得心中一寒,使一向伶牙利齒的她也說不出話來。   眾人則聽得露出疑惑之色。   李子通首次動容,像從仇恨和美色間清醒過來般,沉聲道:「少帥是否想假扮沈綸的人偷襲江淮軍,只是此計知易行難,只要他們雙方碰頭交涉,當會知是我們從中弄鬼。」   寇仲暗忖李子通終是個人物,到這種關鍵時刻,絕不含糊。   大堂內鴉雀無聲,人人靜待寇仲的回答。   寇仲從容道:「若由你們的人出手,先不說瞞不過江淮軍探子的耳目。就算你們換上江南軍裝束服飾,假設用的仍是江都鐵記打製的刀槍劍戟和昌輝隆制的弓和箭,只不過落得笑話一場。所以大王才有知易行難之感。」   鐵記和昌輝隆乃江都最著名的兵器製造商,無人不識。   左孝友見他成竹在胸的樣子,緩緩道:「聽少帥這麼說,定是備有一支可天衣無縫地假扮江南軍的部隊,對嗎?」   寇仲尚未來得及回答,雲玉真插入道:「怎知你寇仲不是空口說白話?要找這麼一支部隊,豈是區區十來日可辦得到的,既要有江南口音的士兵,用的更須是江南各大兵器廠打製的出品。」   寇仲微笑道:「雲幫主曾到過洛陽,喝過榮鳳祥的壽酒,不知是否也認識一個叫陳長林的人?」   雲玉真臉色微變道:「從未聽過!」   另一將領發言道:「請大王明著,陳長林是我的同鄉,其族人世代均建造海船和與南洋諸夷交易。」   只聽他口音,便知此將乃如假包換的江南人。   秦文超奇道:「雲幫主怎會不認識此人?連我身在江都,也聽過他是王世充的重要客卿?」   李子通呆了一呆,接著悶哼一聲,不悅地怒瞪雲玉真一眼,道:「少帥請說下去。」   寇仲聳肩道:「事實上沒甚麼好說的,長林兄因不值王世充所為,故來投我,更特地回南海郡招募一批子弟兵,當然還自備兵刃箭矢。嘿!不好意思,正是他們劫去老窟的五百匹契丹良馬,請大王明察。」   白信接入道:「大王明著,少帥軍現在和我大吳唇齒相依,江都今日城破,明天便輪到梁都,故此我們不該懷疑少帥的誠意。」   邵令周冷哼道:「寇仲行事一向出人意表,令人難以測度,說不定因心切救人,遂以訛言詐騙,大王請三思。」   寇仲哈哈一笑,迎上李子通似兩支利箭般射向他的凌厲眼光,侃侃而言道:「大王怎都要搏這一著,否則江都城破時,你徒然費力殺了我寇仲,還不是一無所有。只能是多出一批追殺大王的敵人,包括陳長林數千擅於海戰的兄弟兵在內,你絕不划算。」   李子通臉色終於微變,最後這幾句實具有極大的威脅力,因為他確有萬一兵敗時逃往海外的計算。   此時眾人目光全集中在李子通身上,待他決定。   雲玉真和邵令周心中大叫不妙時,果然李子過長歎一聲,洩了氣般道:「給我把桂兄弟兩人請出來,少帥是否仍有興趣留下來喝杯水酒呢?」   寇仲心底暗抹一把汗。知道總算把已交了半條到閻皇手上的小命撿回來。  ****************************************************************************   徐子陵的眼睛看著盤膝坐在丘頂的師妃暄,耳朵聽的是她有若仙籟的悅耳聲音,又被覆蓋在迷人的星夜下,心中泛起難以形容的滋味。   無論將來是敵是友,這一刻肯定是終身難忘。   只聽她溫柔地道:「花間派從來沒出過甚麼窮凶極惡的人。他們追求的是以藝術入武道,也視武道為一種與人直接有關的最高藝術。所以其傳人均多才多藝,著重意境神韻,故能於眾多門派中自樹一幟,盛名長垂不衰。」   徐子陵不解道:「既是如此,為何花間派被列為魔門的兩派六道之一,還與陰癸派平起平坐。」   師妃暄仰觀星空,秀眸射出動人的采芒,似是能看破宇宙美麗外表下的真義,油然道:「統道之別,實因思想的分異而來。春秋戰國時百家爭鳴,始有流派之分,到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學,人人都奉儒學為正統,然後才有正邪之分,這純屬人為。魔門的信念來自何方,已難以逐一追源溯流。只知他們反對儒學仁義禮智信那一套,斥之為虛偽愚民之學,經過長期的發展後。益發離經叛道。漢末的黃巾賊和五斗米道,便是其中的表表者。任何思想走向極端,都會離道入魔的。」   徐子陵聽得茅塞頓開,一向以來,他和寇仲對陰癸派的所作所為都感到難以理解。因為他們自少接受的,就是白老夫子那一套融合了佛學的儒家之道。   師妃暄別過俏臉,淡然道:「儒家講的是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花間派卻是個偏向極端的宗派,認為人的真性情可凌駕一切道德之上,配以藝術,發展出一套正統教派難以接受的東西,故被人歸之於魔門之列,事實上花間派和陰癸派是有本質上的差異的。」   徐子陵瞧著她有若靈空幽谷般起伏的絕美輪廓,低聲道:「那石之軒又怎麼看?」   師妃暄把目光投回遠方的山巒曠野,像給觸及心事般,良久才輕歎道:「石之軒怕是魔門的一個異種,身兼花間派和補天閣兩宗派之長,而這兩派的武功心法和路向均有根本的分異,到現在仍沒有人明白他如何能把兩派的武功融合為一,創出人人驚懼的蓋世魔功。」   徐子陵終忍不住,問道:「石之軒既是邪惡的人,那……那……」   師妃暄蘭質慧心,當然猜到他欲言又止的原因,柔聲道:「子陵兄是否想問,石之軒既是這樣的一個人,敝門的碧秀心怎會為他誕下一女,更擔心妃暄會重蹈覆轍,對嗎?」   徐子陵俊臉一紅,尷尬道:「我只有你指的前面那個意思,卻尚未想及後面那一個。」   師妃暄又別過臉來瞧他,似乎很欣賞他發窘的表情,香唇逸出一絲笑意,輕輕道:「若不是秀心師伯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偉大情操,以身試魔,這天下已給石之軒弄得天翻地覆,魔長道消。」   徐子陵一征道:「既是如此,為何小姐對石之軒的徒弟還這麼欣賞和信任?」   師妃暄破天荒綻開一個甜美的笑容,神態嬌憨的哂道:「終還是這個問題,仍要口口聲聲說未曾想及嗎?」   徐子陵的俊臉再次通紅。   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在她清澈的眼神下會這麼沒自制力。   師妃暄長身而起,玉容回復止水不波的情狀,岔開話題淡然道:「子陵兄要到那裡去?」   徐子陵聽出她道別之意,心中不能控制的湧起不滿的情緒,強攝心神起立道:「師小姐若有要事,請隨便好哩!」   師妃暄沉默下來,凝目遠方。   山風吹來,她那襲青衣儒服隨風拂揚,獵獵有聲,構成一幅令人屏息的絕美圖畫。 第五章 四大聖僧   寇仲領著桂錫良和幸容,由李子通、左孝友等親自送出總管府,與來時所受的對待真有天淵之別。   唉出府門,沈北昌、駱奉和玉玲夫人迎上來,人人一臉難以相信的神色。   沈北昌道:「此地不宜談話,隨我來。」   半晌後他們到達附近一家和他們有關係的店舖內,早有十多名竹花幫香主級的頭領在等候,大多年紀不過三十,個個神色凝重。   聽畢寇仲的交待後,玉玲夫人嬌哼道:「無論幫內發生甚麼事,也該在幫內解決,邵令周這麼借外人之力來對付幫中兄弟,已觸犯幫規,卑劣無恥。」   玉玲夫人顯然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她的話聽得眾人無不露出憤慨神色,只有沈北昌臉無表情的,略一點頭道:「但現在實非內訌的好時刻,李子通只因需借助少帥,才肯釋放桂堂主和幸副堂主兩人,一旦解去圍城之困,這小人便會反目相向,甚至乎派人截擊少帥,故須三思而行。」   駱奉同意道:「目下唯一方法,就是立刻離城,將來才和邵令周算賬。少帥認為此法如何?」   寇仲點頭道:「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趁現在李子通不敢為難我們,要走趁早。不如謊稱你們是要助我去對付杜伏威,那李子通雖心知肚明是甚麼一回事,亦可容易點下台。」   沈北昌斷然道:「就這麼辦!」   眾人齊聲應喏。  ****************************************************************************   師妃暄別轉嬌軀,面向徐子陵,黛眉輕蹙道:「聽子陵兄的口氣,似是對妃暄有所不滿。」   徐子陵洒然笑道:「師小姐不著世塵,自是來去自如,不受任何牽制。不過我徐子陵卻是一個凡人,心中尚有問題相詢,但看來小姐是不會答我的!」   師妃暄莞爾道:「這誤會真大。剛才妃暄問子陵兄你往何處去,你卻避而不答。妃暄非但平凡,更是個愛以牙還牙的女子,只好有所保留,你還敢來怪人家。」   這番滿含女兒家情態的話,出自這雖未至「道貌岸然」而至少是「仙態岸然」的美女之口,聽得徐子陵瞠目以對,更陣腳大亂,領教到她辭鋒的另一種厲害處。   師妃暄忍著笑意,瞪著他道:「怎麼忽然會變成啞巴的?你現在只能是入川去,究竟是甚麼天大重要的事,可令你拋下你的少帥兄弟,千里迢迢趕往巴蜀?」   徐子陵苦笑道:「師小姐若要知道,補問一句不就成嗎?為何卻繞個彎子來耍我?」   師妃暄回復一貫悠然自若的神態,輕柔地道:「因為妃暄直到這一刻,仍摸不清楚你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才以各種旁敲側擊來試探。」   徐子陵愕然道:「我是這麼難瞭解的嗎?」   師妃暄點頭道:「妃暄自問擅於觀人之道。但到現仍弄不清楚你和寇仲兩個。寇仲因有所追求,所以比較易於窺測,但你卻像一個難識深淺的水井,表面看來簡單,但總摸不到你的底子;所以才生出好奇心,想知道你究竟從何人處得悉這麼多有關魔門兩派六道的秘密。今趟入川,又有何貴幹。」   徐子陵坦然道:「事實上我並不打算隱瞞任何事。因為我今次入川找的是石青璇,且事情該和師小姐有莫大的關係。」   師妃暄玉容微動道:「究竟是甚麼事?」  ****************************************************************************   寇仲目送沈北昌、駱奉、桂錫良和幸容等一眾竹花幫兄弟從陸路離開,這才趕到城外的碼頭,登上來接應的漁舟,迅速遠去。   撐艇的是陳長林,出乎他意料之外來的除卜天志還有洛其飛,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歡喜之情。   寇仲用最簡單的方法介紹了李子通那邊的情況,道:「李子通肯這麼低聲下氣,眼白白的放我這大仇人走,可見他心知肚明再無力抵抗老杜這新一輪的攻城戰。所以我們是許勝不許敗,若讓老杜奪得江都,我們都要捲鋪蓋找地方滾,江淮軍可不是說笑的。」   洛其飛道:「這正是少帥在此見到其飛的原因。我曾三次易容混入清流,終查到杜伏威手下有一名叫陳盛的年青將軍,此人勇猛擅戰,極得杜伏威倚重,假若我們能喬裝沈軍伏殺此人,杜伏威悲憤下會不顧一切去進攻沈綸。」   卜天志接口道:「據其飛觀察所得,陳盛那支五千人的部隊,該在明晚離開六合,以支援向江都開來的陸上先頭部隊。」   寇仲問道:「六合是什麼地方?」   洛其飛答道:「六合是清流東滁水旁的另一縣城,貫通長江水路,從那裡順風順流只一天可抵江都。陳盛管的正是泊在六合的江淮水師,大小船隻達七十多艘。」   寇仲變色道:「這麼短的水程,偷襲將是難比登天。」   陳長林邊搖嚕,邊道:「事實上亦不容我們偷襲。由六合至江都,全在杜伏威的嚴密控制下,我們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舉命中陳盛的帥船,再登船把他殺死。因此人精擅水戰,故對沈法興威脅甚大,更可令杜伏威深信不疑是沈綸的部下所為。」   洛其飛點頭道:「沈綸的人中有個使槍的高手,人稱『長槍郎』古俊,身形雄偉,與少帥有點近似,若少帥不用刃而用槍,刺殺陳盛,沈綸即管跳下長江,都洗不清嫌疑。」   卜天志興奮道:「我特別調來七艘最適合在附近水域作這種狙擊用途的快船,更把它們改裝成可冒充海沙幫的戰船。到時將以海沙幫慣用的戰法,進行突襲,包保沒有人能瞧出破綻。」   寇仲大喜道:「各位叔伯兄弟,有甚麼指示,即管吩咐小弟去做吧!」   眾人聽得哄然大笑。   寇仲忽又歎一口氣,回頭凝望被江都燈火染亮的夜空,搖頭道:「若我能夠分身的話,雲玉真休想可活著溜返巴陵。」  ****************************************************************************   師妃暄動容道:「楊虛彥竟是石之軒的徒弟!」   徐子陵沉聲道:「他不但是石之軒的徒弟,更是舊隋廢太子楊勇的兒子。因為石之軒的另一身份就是著作《西域圖記》的裴矩,師小姐對此可有甚麼聯想?」   師妃暄露出深思的神色,好一會才點頭道:「多謝子陵兄,這一番話解開不少石之軒的懸疑。不知這些關係重大的消息,是得自何方?」   徐子陵詳述曹應龍的事後,道:「照我和寇仲猜想,石青璇該不知誰是花間派這一代的傳人,故楊虛彥會打算憑某種方法,騙取石青璇的信任,以得到石之軒交予女兒保管的典籍。」   師妃暄道:「石青璇並非花間派典籍的托管人。假若我猜得不錯,楊虛彥該是看上藏在幽林小築的《不死印卷》。這印卷落在任何人手上都絕無用途,只有楊虛彥和侯希白這兩個石之軒傳人,才有天大的好處。」   徐子陵愈聽愈糊塗,問道:「石之軒與『不死印卷』究竟又是甚麼一回事呢?」   師妃暄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無論對我們又或魔門來說,石之軒都是近百年來最令人頭痛的禍害,觀乎此人能只手單拳,兵不血刃的覆亡大隋,弄得天下四分五裂,便可想見他的厲害。若非秀心師伯使他動了真情,令他融合正邪各家之長而創的不死印奇功出現絕不該有的破綻,天下可能將不是現在這番情境。」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不死印究竟是如何可怕的一種邪功,是否練成就可以死不去。它比之天魔大法和道心種魔又如何?」   師妃暄平靜答道:「這世上那有能令人長生不死的功法。長保這臭皮囊更非明智之舉,子陵兄有否聽過佛家四宗?」   徐子陵不明白她為何會岔到這方面去,點頭道:「聽曹應龍提過,好像是天台、三論、華嚴和禪宗,石之軒還曾偷學過三論宗嘉祥大師和禪宗四祖的秘技。」   師妃暄沉吟道:「看來曹應龍確有悔過之心,所說更非胡謅,因為這都是四宗從沒有向外人透露的秘密。石之軒乃武學的絕世奇才,無論甚麼奇功秘笈,到了他手內,總能融匯貫通,且又另出樞機,更上層樓。在武林史上,恐怕只有你和寇仲才有資格與之相提並論。」   徐子陵先是愕然,想不到師妃暄對他和寇仲評價如此之高,接著老臉一紅,不好意思的道:「師小姐謬獎哩!」   師妃暄微笑道:「不用客氣。你和寇仲都是在當今武林中令人直到此刻仍難以相信的奇跡。不死印如何厲害,先不去說,只看佛家四大高僧當年曾聯手追殺石之軒,務要收回他的武功,三次圍擊,仍給他負傷逃去,當可知石之軒的可怕。」   見到徐子陵神情,師妃暄歎道:「子陵兄倘以為四高僧武功平常,就大錯特錯。他們所以名不顯於江湖,只因他們真是方外之人,從不捲入江湖俗事內,故不像寧道奇般名震天下。當年嘉祥和四祖聯同天台宗的智慧大師、華嚴宗的帝心尊者,追捕石之軒,連陰癸派都噤若寒蟬,不敢插手或沾惹,便知四大聖僧的厲害。論實力,四聖僧任何一人都足與寧道奇難分軒輊。」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那豈非石之軒比之祝玉妍和向雨田更厲害?」   師妃暄道:「又不可以這麼比較,只可說他們是同級數的人物。至於誰高誰低,除非他們真正一決雌雄,否則難知結果。」   徐子陵皺眉道:「剛才小姐說過對魔門來說,石之軒也是個大禍害,又是甚麼意思?」   師妃暄道:「因為石之軒有心一統魔道,所以對魔門各派的領袖,有一定的威脅。祝玉妍便對之極為忌憚。如非被秀心師伯破去他的不死印,祝玉妍恐怕早保不住她魔門第一人的至尊地位。」   徐子陵為之瞠目咋舌,當日在洛陽,祝玉妍像吹口氣般輕易地從他、寇仲和跋鋒寒手上便把上官龍搶回去,對此他仍猶有餘悸。由此可知石之軒武功厲害至何種程度。   師妃暄遙望快將破曉的夜空,輕輕道:「現在石之軒不死印奇功的唯一破綻就是酷肖秀心師伯的女兒,亦是唯一能令石之軒不能忘情的人。曹應龍對石之軒確有很深的瞭解,假若石青璇有甚麼不測,石之軒或可回復邪王本色,再沒有任何牽掛。所以我們無論用甚麼手段,都要阻止楊虛彥奸計得逞,否則已夠紛亂的天下,會出現更不可知的變數。」   看著第一線曙光出現在東方地平處,徐子陵問道:「師小姐是否準備和在下一起趕往幽林小谷呢?」   師妃暄歉然道:「妃暄慣於一人獨來獨往,子陵兄只要入住成都少城南市的悅來棧,妃暄自會尋你。」   徐子陵淡然道:「看情況吧!」   心忖你既可和侯希白共游三峽,現在明明同道順路,又要分別入川。只此便可見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和份量。既是如此,自己不如落得一個人瀟灑自在,無牽無掛的去找石青璇,反更見逍遙。   師妃暄怎會聽不出他的語氣,卻沒有再加解說,道別後逕自離開。卻是入蜀的反方向。徐子陵收拾情懷,把所有煩惱拋在腦後,全速朝大巴山趕去。  ****************************************************************************   漁舟靠岸。   寇仲大訝道:「我們的戰船在那裡?」   卜天志微笑道:「要瞞過江淮軍的探子,自然要有點手段。我們利用絞盤和長木條造成的滑架,把七艘戰船拖到岸上,再以樹木掩蓋,保證不露任何破綻。」   寇仲這時隨眾人進入岸旁的密林內,經過十多重樹叢後,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七艘小船一字排開,安然枕在直延往河水的滑架上,叫人意想不及。   陳老謀正指揮手下在船身髹上海沙幫的標誌,忙個不亦樂乎。   眾戰士見寇仲出現,均士氣大振。   此批戰船船身不大,只看其形體,便感到其輕便靈活的特性。   寇仲大為歎服,這招林內藏舟,他連做夢亦未想及。   陳長林滿內行的道:「這是海沙幫最擅長運用的小型戰船,利於衝鋒破敵。有風張帆,無風划槳。左右船舷各建女牆,可護半身,不懼強弓硬矢。女牆下有棹孔,供槳探出,而划槳水兵全部掩藏船內。」   寇仲見女牆處設有小洞,讚道:「這些洞口是否用來放箭的,開大些是否會好些兒呢?」   陳老謀迎過來道:「這些叫弩窗,又或牙孔,專供發射強弩之用,所以不用太大,也可瞄準發射。」   卜天志問道:「還差甚麼功夫?」   陳老謀抹掉額上汗水,傲然道:「只差尚未給船身蒙上生牛皮,用以防火,這是海沙幫慣用的手法,被稱為蒙沖鬥艦,今次的假裝陷害可說落足工夫。」   洛其飛道:「這趟行動確曾經過反覆推敲,熟慮深思,我們不敢把戰船開來,就是怕令江淮軍生出疑心。這七艘船均是由別處繞大彎分別駛來的,如此才更能令杜伏威深信不疑。」   寇仲讚歎道:「若我是老爹,亦要中計。哈!現在我唯一該做的事,是否好好睡一覺呢?」   陳老謀哈哈笑道:「少帥放心睡吧!最好是到船上睡,到時到候老夫會把你喚醒。再為你易容改扮,否則怎來一章『長槍郎古俊大江勇誅陳盛』呢?」 第六章 棧道爭雄   徐子陵終踏足大巴山內險象橫生、名聞今古的棧道上。   這種盤山迂迴而築的人工險道,主要是在懸崖絕壁間開鑿石孔,孔中嵌入梁,樑上再著木板而成。   人走在其上,一邊是巖著凹凸的崖壁,一邊是直落千仞的山崖,山風吹來,感覺上更是搖搖晃晃,立足不穩。膽子大的,也覺步步驚心;膽子小的,則是寸步難行。   徐子陵初歷奇景,頓然心情開朗,把師妃暄惹起的不愉快心情一洗而清。沿途只見奇景層出不窮,悅目之極。   他抱著遊山覽勝的心情,欣賞被野樹草叢覆蓋的深山高嶺,奇峰異石。   雲杉,冷杉,紅杉,鐵杉等各式杉樹,夾雜著銀杏、香果樹、桐樹,做成千變萬化的自然生態。不但是禽鳥棲息的樂園,更有金絲猴、獼猴、牛羚、毛冠鹿出沒其間,生氣盎然。拐一個彎後,景物又變。   先是水瀑聲轟然作響,而隨著棧道空間不住開闊,陣陣水氣撲面而來,只見對山水霧瀰漫中,一道瀑布有如出洞蛟龍般從斷崖洞隙噴瀉而下,直抵崖底,成翻滾的急流,再依山勢衝奔而去,壯人觀止。   徐子陵看得心神皆醉,停步負手靜觀,只覺整個人的精氣神無限騰升,與萬化冥合。   在這剎那的光景中,他再無內外之分。   人是自然,自然是人。   所有鬥爭仇殺,在這天然的奇景前,均變得無關痛癢。   就在此刻,一把熟悉的聲音傳入耳際,道:「我們定是特別有緣,竟能在此遇上徐兄。」   徐子陵仍在俯首凝望山崖下由飛瀑形成的山流,先是匯為大大小小十多個層層而下的水潭,潭底佈滿彩石,在陽光下蕩漾的水波裡斑斕絢麗。微笑道:「當然是特別有緣,不知侯兄是要離川還是入川呢?」   侯希白緩步沿棧道走來,手上美人扇輕搖,說不盡的風度翩翩,瀟灑不群。   徐子陵心中暗歎,若在這處動手,雙方均無退路,只能在一方敗亡後,事情才可了結。同時暗怪自己大意,自離開揚州後,便一直疏忽了這花間派的年青高手,事實上他只是暗伺一旁,尋找像眼前般的良機。   師妃暄是否因他在附近,所以不想與自己同行入川?聽師妃暄的口氣,對侯希白她只有好感而無惡感。   侯希白在離他丈許處停下腳步,油然道:「周顯王在位之時,秦惠王欲滅蜀,卻苦於不知由何處攻入,遂命人作石牛五頭,將金粉塗在牛尾,偽稱牛能屎金,把牛送與蜀王。蜀王大喜下命人築棧道以迎金牛,秦軍終沿金牛棧道攻入蜀中,滅掉蜀國。此道是否為川人帶來禍害的罪魁禍首呢?」   徐子陵回首望向來時行經盤山而下的棧道,淡然道:「後來諸葛亮『六出岐山』,姜維『九伐中原』。亦沿此道輸遣兵員,可見罪不在這金牛道,而是在其人,侯兄以為然否。」   「嗖」!   侯希白張開美人扇,一下一下的煽動,快慢不一,卻似依循某種沒有規律中隱含規律的節奏,像很易捉摸偏又沒可能把握,感覺怪異至極點。   訝道:「想不到徐兄對川蜀的歷史如此熟悉,可知得現時我們所立的棧道已經過多番改道修築,最古的金牛道起於陝西眉縣,經斜谷、褒谷棧道入漢中,再西出勉縣,經陽平關入川,過青川、劍閣、梓潼、綿陽而抵成都。現在漢中入蜀一段已改為由寧強越七盤關,正是這段令徐兄駐足讚歎,似要登仙而去的險徑。」   侯希白踏前一步,把兩人間的距離拉近至八尺,美人扇仍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搖動,發出「霍!霍!」風聲,向著徐子陵那一方的扇面,正是婠婠唯肖唯妙,盡顯她縹渺莫測本質的動人畫像。一角處尚有風情萬種,另有一番韻味的名妓尚秀芳。   徐子陵負手而立,見侯希白沒有回答,續道:「看來侯兄是不肯答此問題。小弟忽生奇想,假設我們其中之一忽然榮登仙籍,保證江湖上沒有人會知道。」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徐兄這想法非常有趣。只恨仙界無門,不會隨便為人開啟,徐兄怕要好夢成空哩!」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毫不在乎的笑意,淡然自若道:「仙界有門或無門,甚至是否有仙界或來生,小弟根本從來沒有過任何想像或期待,故何來好夢成空。甚至對生生死死,徐某人都看得很淡,侯兄是否有興趣試試看?」   侯希白終於色變,雙目亮起凌厲的異芒,扇拂的節奏更趨複雜,卻仍是絲毫不亂,若非聽的是徐子陵,換過次一級的高手,恐怕已忍不住搶先出手。  ****************************************************************************   寇仲仰躺床上,卻沒法著眼安眠,直勾勾的瞧著艙房的頂部,心內思潮起伏。   他想的是與杜伏威的關係。   杜伏威可說是第一個看得起自己的人,認為自己有資格繼承他的香火和事業,但自己卻因種種原因,拒絕他的好意。   當年他肯放寇仲離開歷陽,足見他過人的心胸氣魄,透露出不符他作風的真摯情意。   他寇仲的回報則是苦守竟陵十天十夜,令杜伏威只能慘勝。   今天他又要去破壞杜伏威進攻江都的大計,想想也教人神傷無奈。   他那個叫陳盛的愛將,對寇仲完全是個陌生的人。往日無冤,近日也無仇。但今晚他卻要千方百計置他於死地,好激起杜伏威的怒火,這一切都為了爭霸天下。故而不擇手段,無所不為。爭天下就正是這麼一回事。   唉!   不過若讓當年的事重演一次,他仍會拒絕杜伏威的好意與提議。   真正的原因是杜伏威太不得人心,而他更不願因人成事。   想到這裡,寇仲跳起床來,吩咐門外伺候的手下召陳長林、卜天志等到來一議。  ****************************************************************************   徐子陵生出感應,倏地別轉虎軀,變成正臉向著比他斜上八尺,立於棧道的侯希白。   目光交擊,兩人毫不相讓的對視。   侯希白停止搖扇,收在背後,頷首道:「徐兄高明得令在下感到意外。」   徐子陵微笑道:「彼此彼此!」   兩人說的均非客氣話。   事實上自侯希白揚聲說話,兩人已正面交鋒。而徐子陵實有點幸運,其時他因對岸山瀑的美景,心神與萬化渾合無間,進入無人無我,忘內忘外的至境,深合《長生訣》之旨,雖沒有提氣運功,但體內眾竅生意盎然。先天真氣自然流轉,渾身沒有絲毫破綻。   侯希白選在此處出現,本是要借水瀑奔騰之勢和轟隆巨響,以掩蓋他踏在棧道引發的震盪和微音;處心積慮的希望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擊功成,除去這個在很多方面能與自己相捋的勁敵。   他從斜伸的盤山棧道逼壓下來的步法,張扇搖扇的節奏,無一不暗含玄奧的法則至理,只要徐子陵受其影響稍一分神,他將全力出手。拚著受傷也要在這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環境中擊殺對方。   豈知徐子陵不但絲毫不受他的影響,還依然保留在那令他驚異莫名的高深莫測狀態中,言語間暗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使他感到若逞強出手,只會是俱亡之局。   所以他才衷心讚賞徐子陵。   對徐子陵來說,侯希白亦使他沒有絲毫可乘之隙,致遲遲不敢別轉身來,因怕心神失守。   侯希白搖扇的節奏該是魔門類似祝玉妍所施的天魔音力的一種功法,一個不好,會牽動對手可怕的攻擊。直至等待侯希白心中出現震盪。他才選取對手在搖撥兩音中間的準確時間轉身;他完成時剛好是對方美人扇搖盡的精準剎那。   這種一絲不誤把握著對手聽似漫亂無章的搖扇節奏,等若已把此搖扇奇技徹底破掉。   由此可知侯希白一向是把真正實力隱藏起來,故他才有「彼此彼此」的回應。   徐子陵仍是負手背後,昂然卓立,雙目緊盯對方,氣勢卻不斷積蓄擴張,擺出隨時放手拚搏的強硬姿態。   侯希白仍是那副瀟灑自如的樣子,但卻是屹立如山,生出一股凜冽冰寒的氣漩,遙遙克制對手,大有橫掃天下的氣概。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侯兄是湊巧碰到我入川,還是早知我會入川?」   侯希白一邊窺伺對手空隙,邊答道:「此事異常複雜,卻與青璇有大關係,徐兄怎麼想呢?」   徐子陵暗叫厲害。   要知在棧道上動手,甚麼身法步法都派不上用場。只有全力硬拚一途。   兩人武功縱有高下之別,卻是相差不遠。故必須利用種種手段去削弱對方的鬥志,分其心神,以求一擊成功。   侯希白這幾句話,正是有這作用。   若徐子陵因「複雜」二字而分心去思索,兼之侯希白又親匿的喚「青璇」,益發教人覺得他和石青璇的關係撲朔迷離,那他便要中計。   幸好他對男女得失均比人淡泊,故而沒有太大反應,反微笑道:「侯兄可知小弟入山之前,剛與師小姐暢談整夜。」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且暗示師妃暄正在附近。   照徐子陵的分析,侯希白之所以能選在這裡截擊他,消息該是從長江聯處得來,皆因雲玉真和長江聯的鄭淑明有秘密聯繫,而以侯希白對女人的手段,更增加這個可能性。   侯希白果然微感錯愕。   徐子陵怎肯放過這苦心經營的良機,欺身進步,一拳痛擊。   侯希白並不出扇,只是撮掌成刀,左手疾劈。   「蓬」!   勁氣交擊。   兩人均像觸電般往後跌退,把距離拉至一丈過外。   侯希白露出凝重無比的神色,喝道:「為何不是螺旋勁氣?」   徐子陵壓下翻騰的血氣,亦是心中暗驚。若非對手誤以為自己用的是螺旋勁氣,只這一交手便要吃上暗虧。   自己已製造出種種有利形勢,仍落得個平分秋色之局。可知侯希白的真正實力,至少仍高他一籌。何況侯希白尚未出扇。   微微一笑道:「侯兄怎麼用的亦非是不死印的奇功?」   侯希白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凌厲神色,沉聲道:「是否妃暄告訴你的?」   徐子陵對抗著他愈趨凌厲的氣勢,哂道:「只此便知侯兄尚未有機會接觸石青璇,否則或會錯猜是她告訴我吧?」   侯希白回復從容,失笑道:「但也可以是在下剛拜訪過她的芳居,對嗎?」   徐子陵長笑道:「對極了!」   雙掌同時推出,登時生出一股狂著,直向侯希白捲去。  ****************************************************************************   戰士在辛勤工作,艙房內卻是午後懶洋洋的平靜氣氛。   寇仲日光掃過卜天志、陳老謀、洛其飛、陳長林四人後,沉吟半晌,才徐徐道:「我有兩件事,要和各位從長計議。」   眾人知他還有下文,都靜心等待。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色,道:「今晚我們只須使陳盛負傷而不用殺他,我要借陳盛之口,告訴杜伏威是誰傷他。」   卜天志道:「這個沒有問題。只要我們設法多燒他幾條船,便足以惹起杜伏威的怒火。」   陳長林道:「陳盛該認識古俊,若發覺破綻,將會前功盡廢。」   陳老謀插入道:「外形沒問題,混亂之際,只要有五、六分相似便成,長林可否將他大概的樣貌描出來讓我參考?」   陳長林點頭答應,卻道:「古俊使槍的手法很特別,假若陳盛見過的話。定可分辨出來。」   卜天志問道:「你見過嗎?」   陳長林眼中射出深刻的仇恨,冷哼道:「不但見過,還曾領教過。」   眾人聽話意,便知他和古俊交過手,說不定還吃過虧。   寇仲喜道:「那就成啦!只要學得一兩成,陳盛還會誤以為古俊是蓄意把武功隱瞞呢。」   頓了頓續道:「另一件事,就是要為長林兄報仇,務要殺死沈綸。但又須令沈法興以為是杜伏威殺的,那麼他們這個死結就永遠解不開來。」   洛其飛道:「我和長林曾對此反覆思量,均認為只要在杜伏威中計進攻沈綸時,待沈綸退兵的一刻我們即從旁伏擊,那所有賬都會算到杜伏威身上去,困難處只是地點時間的配合。」   寇仲沉吟道:「假設陳盛遇襲受傷,杜伏威不進反退,縮在清流重新部署,那就糟糕透頂,所以我們必須再有後著,迫得老杜不敢拖延才成。」   卜天志皺眉道:「有沒有甚麼方法,可令杜伏威以為沈綸把他出賣予李子通?故老杜必須速戰速決,且先擊潰其中一方的勢力,否則將會陷入兩面受敵的因局。」   寇仲拍腿讚道:「這個只是舉手之勞,馬上使人捎個信給李子通,著這傢伙立即散播謠言,說沈法興已與他講和。這謠言若能在陳盛被襲前先一步傳入老杜耳內,就更可令他深信不疑。」   接著長身而起,伸個懶腰道:「今趟我真的可以大睡一覺!」 第七章 嫁禍東吳   侯希白挪出收在身後的摺扇,以一副瀟灑自然充滿美感的姿態,扇子骨端迅疾無倫的點上徐子陵拍來的雙掌,然後扇子下移張開,以滿載美女肖像的一面封擋徐子陵真正的殺著,向他小腹踢來的一腳。   徐子陵一個旋身,雙手幻出千百掌影,兩腳欲出不出,以侯希白之能,亦不放冒進,但也不敢後移,怕一旦被對方搶去先機,將是兵敗如山倒,命喪於這避無可避的盤山險道。   侯希白使出一套精妙玄奧的扇法,美人扇或開或著,一絲不漏的封擋徐子陵驟雨狂風般攻的指掌拳勁,勁風交擊之聲響個不絕。   「噗」的一聲,千百扇影盡數散去,徐子陵右手中指點正扇端。   侯希白期待已久的螺旋勁,由慢轉快的借美人扇直鑽過來。   這一下內勁的短兵柑接,毫無轉圜餘地,兩人同時蹌踉退開。   到此一刻,兩人始知對手的真實本領。   侯希白只退五步,便回復挺立姿勢,俊臉陣紅陣青,如此數轉之後,才回復平時的俏白。   徐子陵差點錯腳踏出棧道之外,原來侯希白的美人扇法,之所以能以四著撥千斤,皆因其有一套怪異之極的借力打力之法,尤擅卸、移對方的內勁,已臻出神入化,如臂使指,揮灑自如境界。   他幾乎每擊出一拳一指,均有打不著對手的感覺,就像以空手捉泥鰍,明明到手也抓不牢拿不穩。   這正是用以應付螺旋勁對症下藥的最佳法門。   所以他雖是佔盡上風,卻打得非常吃力。幸好他終占主動之勢,最後才以「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奕劍法」奇招,更利用棧道獨有的環境,迫侯希白全力硬拚一招,避過最終敗亡之局。   高下立判。   徐子陵勉強抗衡自己錯往棧道邊沿衝去的勁力,再以《長生訣》與「和氏璧」結合而來的先天真氣,化去大半被侯希白入侵體內的奇功,仍要多退兩步,才可站穩。   差點便要吐血,幸好他在經脈欲裂,五臟若碎之際,勉力運起體內真氣,傷勢立時痊癒大半,神奇至極點,似乎他本身真氣,能隱隱克制對手的功法。   侯希白最厲害處,就是當他的螺旋勁由慢轉快的狂攻而去時,侯希白的內勁變得忽剛忽柔,軟硬兼施地把他的螺旋勁「破開」,卸往兩旁,使他能真正攻入對方體內的真氣,最多只有原本的五至六成,大大減去殺傷的力量。   如此魔功,確是見所未見,難怪花間派能與陰癸派並列魔道。   由此可推知石之軒厲害至何等程度。   「嗖」!   侯希白張開摺扇,輕輕撥拂,洒然笑道:「領教領教!徐兄確是高明,不過若技止此矣,徐兄今天休想能活著離開這條金牛道。」   徐子陵聞言反鬆了一口氣。   若對方乘勢追擊,那他將注定是命喪於此的結局,現在他要借言語拖延時間,正顯示他武功雖比自己高強,招數也強勝一籌,傷勢更比自己略輕,但自療的速度卻與他徐子陵有一定的距離。   徐子陵再吸一口氣,長笑道:「彼此彼此!侯兄請再接小弟一拳。」   右足前踏,左拳擊出。   侯希白明顯地大惑愕然,接著神色轉為凝重,渾身衣衫拂揚。   徐子陵出拳極慢,但內勁卻不住積聚,幾乎在起拳作勢時,拳風已及侯希白之身,最神奇處是拳勁從開始的無所不及逐漸收束集中,最後變成一股雄渾無比的勁氣,隨著拳頭的推出,像一根無形而有質的鐵柱般當胸搠至。   侯希白首次後悔在這棧道截擊徐子陵,換過是空廣之地,他要破徐子陵這一招可說是游刃有餘。但在這獨特的環境中,被徐子陵逐漸收束的氣功逼得千般絕藝一籌莫展,唯餘硬拚一途。   侯希白大喝一聲,美人扇收起,左掌疾劈,正中氣柱。   螺旋勁發。   此番徐子陵學乖了,螺旋勁聚而不散,像尖錐似的破入對方的卸勁中。   「蓬」!   兩人再往後跌退,同時口噴鮮血,傷上加傷。   今趟侯希白只能卸去徐子陵二成勁氣,登時吃了大虧。   若在平地,他有七、八成把握可置徐子陵於死地。偏是在這棧道上,徐子陵能把他來自《長生訣》的奇異勁氣,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雙方均退五步。   侯希白以衣袖拭去嘴角的血漬,苦笑道:「請讓在下收回先前狂妄之言。其實我今趟只是一時手癢,見機會難逢,不迫徐兄切磋,非是真想傷害徐兄,得罪之處,徐兄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徐子陵啼笑皆非道:「侯兄這麼推個一乾二淨,小弟佩服之至。既是如此,侯兄現在是要入川還是離川呢?」   侯希白哈哈笑道:「徐兄快人快語,在下當然是往前走,徐兄請便。」   徐子陵微微一笑,強壓下湧到喉頭的另一口鮮血,就那麼瀟瀟灑灑的朝侯希白走過去。事實上他受傷之重,遠超侯希白想像之外,根本無力擊出另一拳,必須立即遠離此險地。   侯希白猶豫片刻,才退往一旁,讓徐子陵走過去,還殷殷道別,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徐子陵換過一口氣疾走近十里路,肯定侯希白沒有跟來時,才猛噴鮮血,頹然坐地。  ****************************************************************************   七艘戰船,緩緩從隱藏的支流駛出,朝大江開去。   所有戰船都是燈火全滅,只借星光月色,朝目標進發。   陳盛的江淮水師,於黃昏時離開六合,駛向江都,據報有大小船隻共一百二十餘艘,三十艘是戰船,其他都是裝滿輜重、糧草的貨船。   假設這支船隊出事,不但杜伏威的先鋒部隊失去支援,其攻城的大計亦會受到阻延。在這種再「無事可做」的情況下,怒火沖天的杜伏威自然要找人來出氣,而唯一供他洩憤的勢將是沈綸這個代罪者。   在戰爭中,本就是為求勝利,不擇手段。用間之道,更是兵家常法,自古以然。   扮得有幾分肖似沈綸手下猛將「長槍郎」古俊的寇仲,卓立船板之上,左右分別是陳長林和卜天志。氣氛有點緊張,人人屏息靜氣,準備應付即將來臨的偷襲戰。   致勝之道,全在攻其不備,以快勝慢,於敵人猝不及防時,破去其船隊的陣勢,務使敵人陷入恐慌混亂中,在弄不清楚形勢之下,他們始能以少勝多。   七艘戰船在河口的密林處停下,緊靠河岸。   賓滾大江,在前方橫流往東。   由此航行兩個許時辰,即抵江都。   寇仲深吸一口氣,仰望夜空,心中不無感觸。   對杜伏威,他仍是心存好感和敬意,但為著更遠大的目標,他必須與杜伏威對著來幹,想想也教他難過。   卜天志在他耳旁道:「該來啦!時間非常準確。」   寇仲收攝心神,目光投往支河與主流交匯處,全神靜待。   陳長林低聲道:「今晚吹的是東南風,我們若緊著敵人船隊尾巴,順風順水的殺下去,可萬無一失,問題是會變成全面的大戰,更難以首先擊垮陳盛的帥艦。」   卜天志歎道:「可惜我們對陳盛生性如何一無所知,否則可針對他的性格定計,現在只能行險一博。」   寇仲點頭道:「最危險的情況,就是他的帥船位於船隊之首,那我們必須行險強攻,冒著被後來戰船順流反擊之危。」   卜天志沉聲道:「如我們偏往大江北岸,便可放煙霧和撒灰。」   寇仲斷然道:「我們不妨采雙管齊下之計,由我們突襲對方帥船,其他六艘船則分別開出,讓敵人摸不清楚我們的實力。再一邊以煙霧惑敵,又以十字節燒對方風帆,投石機擊對方船身,盡量破壞,事了後棄船借水而遁。」   接著再加一句,道:「只要打傷陳盛,便大功告成。」   陳長林低呼道:「真的來啦!」   兩艘江淮軍的輕巧戰船,橫過前方。   棒了好半晌後,才再有四艘較大型的戰船和十多條貨船駛過。   接著是三艘樓船級的龐然巨艦。   卜天誌喜道:「天助我也,中間那艘正是帥船。」   寇仲精神一振,真氣遍行全身經脈,喝道:「成功失敗,在此一戰,弟兄們,隨我們殺去!」   命令發出。   蒙沖鬥艦離開隱藏處,船槳探出,順流往敵艦全速駛去。  ****************************************************************************   徐子陵再張眼時,天上滿天星斗,高山的夜空倍覺迷人。   他把真氣再運行兩周天,才長身而起,但心頭仍是一陣翳悶,不由心內駭然。   自習《長生訣》的心法後,無論傷得如何嚴重,總能迅快復元,從未試過這麼療息近五個時辰,仍是經脈不暢,行氣困難,可見侯希白花間派的魔功是多麼厲害。   現在若與人動手,他最多只可使出平時四、五成的武功,當然再不能像先前般似玩法術的操控真氣。   他心知肚明侯希白必不肯放過自己,只要此人治好比他輕得多的內傷,便是他來尋找自己的時候。   縱使自己功力盡復,怕仍非是他的對手,所以眼下之計,唯只有那麼遠就逃那麼遠,免給他尋得。   正要啟程時,風聲自棧道入川的方向傳來,徐子陵心中叫糟時,一個臉如黃蠟,瘦骨伶仃,額前與兩頰滿是苦紋的男子迅速往他掠至。   他顯然想不到會在夜黑時份,於這深山窮谷的險遭遇上過路人,愕然停下。   徐子陵則心中叫苦。   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中排名榜末,窮凶極惡的聖極門忤逆傳人「倒行逆施」尤鳥倦。   這回確是冤家路窄。  ****************************************************************************   寇仲船速極快,瞬那間從支流衝出,轉入大江急速的水流去。   只見前後左右均是敵方的戰艦貨船,教人心膽俱寒。   卜天志負責掌舵,把戰船往大江北岸駛去。   火箭激射,石灰撒散。   船尾同時生起大量濃煙,順風朝下游的帥船罩去。   戰鼓雷鳴。   敵人的船隊一陣混亂。   戰船迅速往敵方帥艦迫去,一時戰鼓與喊殺聲,響徹大江。   尾隨帥舶的四艘輕型戰艦,立時散開,對寇仲等猛施反擊。   箭矢和石頭雨點般往他們灑來,聲勢驚人至極點。   卜天志雖盡力採取迂迴前進的路線,但仍給對方投來的巨石擊中,女牆破碎,船身不斷增添破洞裂口,木屑濺飛。   幸好此時己方戰船不斷從支流開出,把敵方船隊沖成數截,變成首尾不顧。   「轟」!   帥船外的另一艘樓船掉轉頭來,便撞在他們船舷處,所謂堅勝脆,大勝小,船頭登時粉碎,在大江上打兩個轉,終於翻沉。   寇仲大喝道:「兒郎們!上!」提著長槍,騰身而起。今趟能否成功,責任已落到他肩上去。 第八章 始料難及   尤鳥倦雙目一轉,哈哈一笑,來到徐子陵旁,眼中閃動奇異的神色,柔聲道:「這位仁兄長得真俊!」   徐子陵聽得全身汗毛直豎,他的神態語調充滿一種興奮、殘忍和變態的意味;像在暗示給我在這裡遇上你這趣致的玩物,我還不可以大快朵頤,為所欲為嗎?   幸好聽聲辨色,尤鳥倦的嚴重內傷只痊癒了六、七成,否則他現在連一拚的機會都欠缺。目下至少還可試圖逃走甚或自盡,以免落進這大邪人手上,那就生不如死。   他轉過身來,眼中射出凌厲神色,毫不退讓的迎上對方目光,啞然失笑道:「老兄你高姓大名,既敢孤身夜行險道,當非一般人物,只不知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尤鳥倦目露懈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瞧得他渾身不自在時,得意洋洋的道:「小兄弟說話老練,看來懂點江湖門道,功夫也不含糊。這樣吧!假若你能猜出我的姓名來歷,我就破例放你一馬。」   徐子陵故作驚奇道:「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你要不放過我?不過要估你是誰,絕非困難的事。只是我看你非是言而有信的人,縱使猜中,還不是要動手了事,我何必動腦筋去苦猜呢。」   尤鳥倦訝然瞧他好半晌,搖頭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看你眼神,便知你斤兩有限,這樣吧!一是能猜出我是誰,一是能擋我三招,過得兩者任何一關,我也保證會放過你。哈!有趣的俊小子。」竟是一副惡貓玩耗子的神態。   徐子陵淡淡道:「你的保證值多少錢一斤?除非你肯以本門的咒誓立下承諾,我才會相信。」   尤鳥倦渾身一震,往後退一步,邪目凶光閃閃,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我是誰你不用理,要動手便動手,本少爺沒時間跟你糾纏不清,更沒有如此閒情。」   尤鳥倦又陰側側笑起來,笑聲由小而大,最後變成捧腹狂笑,滿是瘋狂的駭人意味,且臉上的苦紋皺摺推迫,醜惡至極點。   徐子陵忽然一掌劈出,切在兩人間空處。   尤鳥倦笑容盡去,猛吃一驚的再退一步,不能置信的呆瞪著他。   原來他正要出手,卻給徐子陵這似是有先知先覺能力的一掌,搶早一步封擋他的襲擊,怎不教他驚訝得合不攏嘴來。   徐子陵卻是一陣氣血翻騰,差點咯血。始知內傷比自己想像中更嚴重,提氣走路尚沒甚麼,若要和尤鳥倦這種當代凶邪動手,不出三招,怕要自行倒下。   尤鳥倦乃大行家,立時看出端倪,愕然道:「原來你受了內傷,難怪招數如此高明,但眼神卻黯然無光,連我都看走眼。」   徐子陵勉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哂道:「彼此彼此;只聽你的聲音,即知老兄你亦內傷在身,便讓我們拚個一起內傷迸發,看誰先死去。」   尤鳥倦正要出手,徐子陵竟又哈哈一笑,橫移半步,移到棧道邊沿處。   尤鳥倦再止不住心中的驚奇,大惑愕然道:「這是甚麼武功?」   徐子陵知終令他生出警戒和顧忌,這移步已是他現在所能辦到的極限,借改變位置,而暫佔上風,加上先前露的那一手,都異曲同工的令對方不敢冒進。   以帶點不屑的口氣道:「尤鳥倦你還算我魔門中人嗎?連不死印法都未見過。」   尤鳥倦眼中首次射出驚懼神色,雙目一瞬不瞬的盯著徐子陵,沉聲道:「石之軒是你的甚麼人?」  ****************************************************************************   寇仲騰升至離湖面近四丈的高處,把這截長江水道的戰況盡收眼底。   七艘戰船先後開進江中來,把陳盛的船隊切斷成十多截,其中至少近二十艘貨船起火焚燒,各船災情雖輕重不同,卻發放出大量濃煙,順風朝下游的方向吹去。   除去自己的「帥艦」被對方的樓船撞沉外,另一艘戰船亦給敵艦撞翻,其他戰船憑著夜色煙屑掩護左穿右插,肆意攻擊對方因載貨而轉動不靈的貨船。   陳盛那駛在前方包括帥船在內的十多條戰船,正急急掉轉頭來,逆風逆水的進行反擊,剎那間全陷進煙霧去。   寇仲此時一口氣已提盡,猛換另一口氣,在空中橫移丈許,落往把他的座駕船撞破的樓船甲板上。   刀矛斧劍等十多柄利器,立時朝他招呼過來。   寇仲拔身而起,躍上第二層艙樓的平台上,使出至少有二成酷似古俊的長槍招數,把擁過來的敵人挑得前仰後翻,威勢十足。   風聲驟響。   原來陳長林亦尋上船來,還以他道地的帶有濃重江南鄉音的說話大嚷道:「古將軍這邊來。」   寇仲應聲一個騰翻,凌空再幾個觔斗,落往船頭處,長槍一掃,勁力暴發,五、六名圍攻陳長林的敵人齊齊虎口震裂,兵器脫手,四散避開。   陳長林剛劈翻另三名敵兵,向他打個眼色,騰身疾起。   寇仲回頭一看,見陳盛的帥艦恰好在左方三丈許外橫過,心中叫好,連忙追去。   這可能是狙擊陳盛的唯一機會。  ****************************************************************************   徐子陵冷哼道:「這個不用你理。」   尤鳥倦雙目凶光斂去,故作淡定的道:「縱使你是石之軒的傳人,尤某人已二十年沒踏足江湖,容貌亦大有改變,你憑甚麼猜到是我。」   徐子陵心中暗懍,心想這些邪道高手,確沒有一個是易與的。表面卻扮作漠然無動於中的樣子,淡淡道:「這個我更不用解釋,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仍要動手?」   尤鳥倦哈哈笑道:「既是『邪王』石之軒的傳人,尤某人怎敢開罪,小兄弟請。」還以誇張的動作擺出請君先行一步的姿態。   徐子陵心中大叫不妥,知尤鳥倦看破他是冒充的假貨。旋即醒悟過來,找到自己在何處露出破綻。因為若真是花間派的傳人,例如侯希白,怎肯輕易暴露身份。   既找到原因,自然可加以補救,徐子陵故意皺起眉頭道:「你絕不用因石之軒而賣人情給我,因為他與我沒半點關係。」   尤鳥倦大惑愕然。   他本打算拚著內傷加重,也要把這知曉他身份的奇怪青年殺死。只要沒人發覺,管他的師傅是天王老子。   徐子陵再催動內氣,竟是一陣心煩意躁,大吃一驚下惕然醒悟,知道自己是求之過切,變成有為而作,大違《長生訣》無為而為,萬念俱寂的道家境界,才會出現動輒走火入魔的初象。連忙收攝精神,仰望夜空。   尤鳥倦的聲音傳進他耳內道:「你剛才施展的若真是不死印心法。卻說與石之軒沒有任何關係,此事確是奇哉怪也,小兄弟能否解釋一二。」   天上儘是密密麻麻的星點,在這高山險道上,夜空更是清澈通透。   徐子陵大奇道:「尤宗主為何會忽然客氣起來?我這人一向受軟不受硬,即管透露少許讓你知曉。但此事關係重大,你必須以本門魔咒立下誓言,保證不洩露與第三者知道。」   尤鳥倦仰天長笑,喘著氣道:「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憑甚麼動不動就要我立咒誓,只要把你擒下,那時我要你喚我作爹也行。」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真是笑話。你當我是可手到拿來嗎?看招!」   倏地移前,兩手橫張,兩隻拇指向尤鳥倦眼簾按去,其他手指則波浪般起伏,手法怪異無倫。   尤鳥倦登時色變。   徐子陵的怪招雖令他莫測高深,但仍非令他吃驚的原因。他之所以色變,是徐子陵現在的表現。根本不像個受傷的人。唯一的解釋是他在裝模作樣,令自己失去戒心後,才全力出手對付自己。   這想法使他進一步猜估對方是有心在這裡攔路挑戰,趁自己內傷未癒收拾他。否則又怎會知道他是尤鳥倦,不問可知對方與石青璇有某種關係。   這些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他腦際,亦使他作出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尤鳥倦怪叫一聲,迅如鬼魅的朝後飛返,剎那間消沒在棧道轉角處。   徐子陵再支持不住,噴出小口鮮血,頹然盤膝坐下。   罷才他借仰觀夜空,心神像昨日觀瀑時般與萬化嵌合無間,融聚起少許真氣,竟嚇走已成驚弓之鳥的尤鳥倦,實在僥倖之極。   尚未坐穩,一對纖柔的玉手按上他寬闊的肩膊,接著是婠婠的聲音柔情似水的在他耳邊道:「有人家在旁護著你,何須妄動真氣呢?」  ****************************************************************************   陳長林和寇仲先後踏足陳盛帥艦的甲板上,同時陷進浴血苦戰去。   陳長林首先抵達目標帥艦,像煞神般從煙霧中降下,殺得正站在船頭四處找尋目標的箭手東倒西翻,剛想往船樓指揮台方向衝過去,忽然擁來十多名輕甲衛士,人人武功高強得異乎尋常,雖然他本身是江湖好手,登時寸步難移。幸好寇仲適時趕至,與他劍槍齊施,才搶回主動,不致被迫回江水中,但他們原先計劃在登船後迅速找上陳盛的如意算盤卻化為泡影。更要命是上游被焚的敵船愈燒愈烈,濃煙火屑一堵一堵牆般順風吹來,既使人呼吸不暢,又難以視物,要在亂軍中尋人,談何容易。   寇仲那還顧得隱藏實力,盡展所長,連續擊翻四名敵人後,敵人仍有增無減,兩人雖展開渾身解數,仍給圍在船頭處鏖戰不休。   不片刻兩人都多處掛綵,只能拚命應付眼前危局,同時心中大感不妥,暗忖陳盛的手下武功怎會如此高明,人數又這麼多。   這時先後喪生在他們刀槍之下的敵人,少說有十多人以上,但四周仍是高手重重,令他們陷身苦戰中。   驀地一把熟悉的聲音從船樓的方向傳過來道:「孩兒們!讓我來看看是誰這麼斗膽!」寇仲駭然大震時,圍攻他們的敵人依言往兩旁退開,陳長林還以為來的是陳盛,乘機往破口衝出。   寇仲大叫不妙,一道鬼魅影般迅快的影子往陳長林迎去,剛好一陣濃煙捲來,把陳長林吞噬其中。   寇仲心知糟糕,硬是迫開左右撲來的敵人,把速度提至極限,往沒入濃煙的陳長林撲去。   「叮叮叮叮」數聲連續響起,接著是陳長材的慘哼聲,寇仲碰上的正是蹌踉往後跌退的陳長林。   寇仲知道能否保命,純看這一刻的功夫,飛身撲伏甲板上,長槍從陳長林胯下疾射而出,斜起而上,像一道閃電般穿過濃煙,迎往緊追而來的可怕敵人,又不虞被對方見到自己。只要給對方看上一眼,定可把他寇仲認出來,因為來者正是名震天下的「袖裡乾坤」杜伏威。   誰想得到他會在船上。   此時甚麼大計都無暇顧及,只能動腦筋看如何逃命。   以杜伏威的高明,在這樣的煙霧中,亦只能憑感覺掌握到寇仲突襲的脫手一槍,衣袖下掃,「噹」的一聲,硬把長槍擊落。   寇仲用的雖非螺旋勁,但勢道雄渾,杜伏威把槍擊落時,全身一震,往後微晃。就是這剎那的阻延緩衝,令寇仲爭得逃命的良機。   寇仲長槍離手後,一把抱著陳長林的腰身,再借他滾跌之力,往後翻騰,在敵人合攏上來前,越過近兩丈的距離。中途再騰上半空,避過敵人的攔截,然後往滾滾奔流的江水投去。   落進冰涼的江水中時,連寇仲都弄不清楚今趟的行動,究竟是成是敗,一切只能付託到老天爺的手上去。  ****************************************************************************   徐子陵苦笑道:「怎會這麼巧?」   婠婠整個嬌軀伏到他背上去,兩手改為緊箍他的腰腹,半跪在他身後,輕輕道:「我是追著尤鳥倦來的,妃暄則追在人家背後,你又在追誰哩?」   早在婠婠按上他肩頭的一刻,徐子陵已豁了出去。把僅餘的一點真氣積聚丹田處,準備情況不妥時,試試看可否自斷心脈自盡,下了這決定後,反而心無牽礙,平心靜氣道:「追誰也沒有關係,你肯放過我嗎?」   婠婠按在他小腹那對灼熱的玉手,輸出兩股暖洋洋的真氣,鑽進他丹田下的氣海,令他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和使人慵懶欲眠的感覺。   只聽她溫柔地道:「當然不肯放過你。子陵呵!知否你是這世上唯一能令人家動心的男人。你可知道是甚麼吸引人家呢?讓婠婠說給你聽好嗎?我愛看你瞧人時那種輕蔑不屑的神色;從沒有男人用這樣的神色看人家的。唉!世上竟有徐郎般冷傲的男人,你的額頭又高又隆,好像裡面蘊藏無窮的智慧。縱使在肩摩踵接的通衢大道人叢之中,你仍是那麼落落寡合,帶著你那種天生的憂鬱和冷漠,像獨自一人在荒野裡踽踽而行。可是當你露出笑容,又是那末真誠,這種種特質融合起來,那個女人能抗拒你呢?」   徐子陵一方面聽得目瞪口呆,另一方面卻感到她貫進小腹的真氣,正在催動他某種男性的衝動。   忽然間,他的鼻孔充盈婠婠著誘人的體香,更感到她著纖合度,曲線美妙的豐滿肉體,實具無限的誘惑力,引得他綺含叢生。   最糟是僅餘的一點真氣,亦消失無著,變成肉在砧上,任她魚肉擺佈。   說到陰謀詭計,鬥爭手段,他自然非是這陰癸派繼祝玉妍之後最傑出傳人的對手。   縱使他功力全在,恐怕仍要栽在她手上,何況像眼下般全無抵抗之力。   徐子陵劍眉蹙起道:「假若婠婠你以卑鄙手段挑起我的情慾,我會看不起你的。」   婠婠的俏臉貼在他沒有半絲血色的臉頰,在他耳珠輕嚙一記,緩緩道:「徐郎勿要誤會,道家講求的是練精化氣,人家為探查你《長生訣》的秘密,才不得不在你的下重樓搜索,你忍著點不行嗎?」   徐子陵為之氣結,又拿她沒法,只好閉口不言。   心中同時想起魔門中人為了絕情棄義,都千方百計阻止自己對任何人動情,就算要生兒育女,也揀取是自己最憎厭的人結合,像祝玉妍找上岳山便是其中一例。   早前婠婠亦表白過因愛上他,所以才要殺他。   婠婠現在縱假亦有三分真,這麼向自己傾吐深情,全無顧忌,有極大可能是殺死自己的前奏。   婠婠的真氣繼續在他體內作怪時,又道:「解決與徐郎的事後,婠婠會追上尤鳥倦,趁他負傷之際把他殺掉,拿他來祭徐郎在天之靈!」   徐子陵心叫「完了」,婠婠忽地輕「咦」一聲,收回玉手,躲在他背後。   徐子陵愕然瞧去,赫然是尤鳥倦去而復返。 第九章 回天有術   燒燬的船隻逐一沉沒,只餘少量的煙屑緩緩升起。在星光下江淮水師百多艘戰艦貨船靠泊在大江兩岸,令人無法猜估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以江南子弟兵組成的少帥軍已安全撤走,但都是泅水離開,皆因七艘戰船全數報銷,作了賠注。   寇仲和駱其飛兩人留下來,在附近一處密林遙觀江淮軍的動靜。陳長林本要留下來看個究竟,但因他在杜伏威盛怒出手下吃了虧,寇仲遂命卜天志把他送走,俾可及時療傷。   洛其飛在他耳旁道:「共毀掉他們二十三艘貨船,中艦三艘,輕型舟七條,這樣的戰果非常不錯。」   寇仲苦笑道:「可惜這樣的戰果並不足以阻止老杜去攻打江都,只希望老杜肯檢查一下古俊那根長槍,否則今趟將是功虧一簣。」   洛其飛忽地一震道:「船開哩!」   寇仲全神瞧去,只見杜伏威的帥艦朝下游開出,然後拐個急彎,竟往來路駛回去,其他船隻紛紛傚尤。   兩人對望一眼,均瞧出對方眼內興奮的神色。   杜伏威終於上當。   正因他懷疑襲擊他的人是沈綸,遂取消往江都去的行程。不先除去沈綸這威脅,他怎敢冒兩面受敵之險而去攻打江都呢?  ****************************************************************************   尤鳥倦在兩丈外立定,目光投往他膝前血漬,邪笑道:「本人果然所料不差,你這臭小子其實是強弩之末,根本是虛張聲勢,尤某人只不過兜個圈兒,你便差點要扒在地上。」   徐子陵暗忖尤鳥倦你來得正好,故意激他出手,以了此「殘生」,沒好氣的道:「老尤你又中計哩!這口血是我吐出來騙你的。不信就掣出你背上的獨腳銅人,全力搗老子一記看看。哈!你這蠢得可憐的直娘賊。」   尤鳥倦見他神情萎頓,卻仍口硬囂張至此,不由為之愕然。接著兩邊嘴角露出獰笑,擴展至臉上每條皺紋,狂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到這種田地還死撐下去,我就看看你是甚麼做的,竟敢口出狂言。」   大喝一聲,閃電衝前,一拳隔空轟至。   徐子陵心中好笑,見他在丈外出拳試探,盡露其生性多疑的本質。   不過他雖身負內傷,這一拳仍是非同小可,凜冽的勁氣排山倒海的湧過來,其中還暗含拉扯的力量,可知此拳表面上雖聲勢洶洶,目標仍是要把他生擒活捉。   徐子陵感到婠婠纖柔的玉掌接到他背心處,一股飄忽莫測,似虛還實,至陰至柔又沛然莫可抗禦的奇異真氣,潮水般住進他的經脈內。   徐子陵立即變得渾身是勁,感到如不把這股驚人的天魔真氣洩出體外,五臟六腑勢將不保,不由自主的探指朝尤鳥倦遙遙戳去。   「嗤」!   勁氣如暴潮急流分沿右手的外內陽明脈和太陰脈蜂擁而出,所經曲池、合谷、三間、二間、雲門、少商諸穴無不變得陰寒難耐,到最後從次指的商陽穴激射而出,往敵人刺去。   剎那間,他把握到天魔大法真氣流經的竅穴和脈絡,與《長生訣》的確有很大差異。天魔氣所用的經脈,除任督兩主脈沒分別外,側重的都是《長生訣》上只作輔助的十二正經。就是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和足陽明胃經。   起於太陰,終於厥陰,任督二脈為主通道,週而復始,如環無端。其行走方向雖可變化多端,但仍有脈絡可尋,是由手之三陰,由髒走手;手之三陽,則從手走頭。足之三陽,從頭下足;足之三陰,從足至腹。萬變而不離其宗。   這等若婠婠把天魔真氣的秘密,洩露少許予徐子陵知曉。   徐子陵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今趟得免劫數的一個可能性。   「波」的一聲,指風猛刺在拳勁上。   最奇異的情況發生了。   婠婠按在他背上的玉掌變得寒若冰雪,同時生出一股比尤鳥倦的拉扯勁高明玄妙得多的吸勁,竟一下子把尤鳥倦的勁力拉得大半過來,在進入徐子陵的經脈前,再猛推出去。   徐子陵深悉天魔大法的特異,等的正是這一刻,藉著與天魔大法完全不同的經脈行氣,就在回扯的一刻,順勢借去婠婠部份真氣,由於婠婠既要操控他體內的真氣,更要應付邪技高強如尤鳥倦者,故竟然給他瞞過。   尤鳥倦立時色變,拳化為掌,畫個圓圈,且朝後飛返,狼狽之極。   徐子陵處在兩人之間,亦要佩服尤鳥倦不但魔功深厚,應變的能力更是迅快高明,竟能在發覺不妙時,臨時變招,收回勁氣,改硬拚為卸避,巧妙至極,否則必難全身而退。   尤鳥倦上身一晃,這才立定,臉色變得難看至極點,雙目凶光迸射,厲聲道:「小子你究竟是甚麼人?和祝妖婦是何關係?」   婠婠的手掌離開徐子陵的背心,收回所有真氣,卻不知仍有一股留在徐體內,正默默衝擊他閉塞的經脈。   他把真氣藏在腳心的湧泉穴處,然後逐絲釋放,療治受傷的竅絡。   這刻他最希望多說廢話,好拖延時間。   因而他歎了一口氣,從容微笑道:「假如我說祝玉妍祝妖婦是我的仇家,不知尤老你是否相信?」   尤鳥倦愕然道:「你剛才使的難道不是天魔大法嗎?」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魔門大法,到最高境界,均異曲同功,可把真氣隨意之所指,千變萬化,層出不窮。不死印法比之天魔大法毫不遜色,難怪尤老你會誤會。」   婠婠的纖手又按在他背心處,天魔氣泉湧而入。   尤鳥倦有點洩氣地半信半疑道:「那你究竟是甚麼人?」   徐子陵微笑道:「你想知道還不容易,到地府前我自會告訴你。」   尤鳥倦獰笑道:「好!讓我再秤秤你是否有這樣的斤著。」   獨腳銅人,來到手上。   徐子陵雙掌推出。   尤鳥倦大訝道:「你的功夫是否坐在地上才能施展?」   說話時,手上獨腳銅人隨著兩個急旋,於勢子蓄到滿溢的一刻,在離開徐子陵半丈許外,全力擊出。   這一擊目的在一舉斃敵,聲勢自和適才大是不同,獨腳銅人帶起暴風刮進峽谷似的呼嘯聲,有若貫滿天上地下,雖在短短一段距離下,銅人仍在速度和角度上生出微妙的變化,令人不知它會在何時擊至,取的是何部位;顯示出這名列邪道八大高手榜上的凶人,一身修為確是名實相符。若非他身負內傷,恐怕連婠婠都不敢正面硬碰他作全力的出手。   婠婠亦顯出她達到驚世駭俗的本領。   她的天魔氣鑽進徐子陵的陽明太陰兩經後,大江分出支流般,直上十指,徐子陵身不由主般變成兩手往前虛抓,遙制對方迎頭搗來的銅人。   尤鳥倦忽有虛虛蕩蕩,無處著力的難過感覺,矛盾的是銅人像變得重逾千斤,卻難作寸進。不過這純是一種感覺,若有外人旁觀,絕不會察覺任何異樣,仍可見他的銅人像風暴般朝盤膝坐地的徐子陵疾擊而去。   變成兩人角力較量磨心的徐子陵呼吸不暢,全身肌膚疼痛欲裂,耳鼓生痛,除銅人帶起像千萬冤魂啾啾號喊的怪嘯聲外,再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徐子陵閉上眼睛,以舒緩壓在眼皮子上那難以忍受的龐大力量。   天魔真氣倏地回收,然後再發出去,一吞一吐,只是眨眼的功夫,但已令戰果截然改觀。   尤鳥倦便若正全力推著一塊萬近重石,忽然重石變得輕若羽毛,那種用錯力道的痛苦和狼狽,可想而知。   尤鳥倦差點往前仆去,駭然下連忙減去三分功力,就在這要命時刻,天魔真勁倒捲而回,迎上他的銅人。   「轟」!   徐子陵化爪為掌,重拍在銅人黃光爍閃的禿頭上。   諸般變化,非是局中人,絕不知其中的精微奧妙處。   勁氣激盪。   尤鳥倦只退一步,銅人再生變化,連續五擊,功力不斷遞增,凌厲至極點,顯現出他能成為祝玉妍勁敵的資格。   徐子陵倏地睜開虎口,大笑道:「不死印法就是怎都殺不死我,明白嗎?」   撮掌成刀,左右切出,不論尤鳥倦的銅人從任何角度攻來,均被他先一步揮掌劈中,發出「蓬蓬」激響,著人至極。   尤鳥倦固是驚異莫名,婠婠更是芳心大亂,自接戰而來,徐子陵一直都在她絕對的控制下,要他出拳便出拳,舉手則舉手。但這幾下劈掌,卻是徐子陵把她的天魔氣吸納後,經由她摸不清楚的脈穴,從至陰至柔轉為至陽至剛,自行出招。   在一個很大的程度上,她在這種情況下與徐子陵可說是生死榮辱與共,若妄然收回真氣,徐子陵固是立斃於尤鳥倦銅人之下,她亦會受波及,確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   而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本身是借勁打勁,能把天魔氣玩得隨心所欲,神乎其技的大行家,但自問亦沒有這種把外人真氣收為己用,在瞬息間轉化為本身真氣的奇功。   不知徐子陵的「和氏璧神功」就是如此這般練來,只是略加改動,將尤鳥倦當作和氏璧能摧心裂肺的惡氣,而婠婠便等若當年的寇仲和跋鋒寒。憑著早先借來的真氣,引得婠婠的先天真氣不經「十二正經」,改行他《長生訣》的徑通,天然變化的成為他本身的真氣,邊克敵,邊療治傷勢,一舉兩得,心中的痛快,實是難以形容。   尤鳥倦被他劈得怪叫連聲,最氣人的是無論他如何變招,對方總像未卜先知的先一步截上,而一掌比一掌加重,招數愈趨精妙,每一招都似妙手偶拾的神來之筆。   忽然一聲長嘯,徐子陵從地上弓背彈起,雙目奇光迸射,扭腰一舉向他轟來,作出極凌厲的反擊。   尤鳥倦終於瞥見他身後的婠婠,臉色劇變,狂叫一聲「氣死我了」。獨腳銅人一擺,卸去徐子陵的拳勁,接著飛身退後,消沒在棧道彎沿盡處,聲音遠遠傳回來道:「待我傷癒後,將是你們這對陰癸狗男女的死期。」   徐子陵轉過身來,面向觸手可及的美女婠婠,瀟然聳肩道:「又殺不死我啦!小姐要繼續努力嗎?」   婠婠晶瑩通透的玉頰飛起兩朵令她更是嬌艷無倫的紅雲,跺足嗔道:「你這死小賊害人精,騙人家說出這麼多心底話,你快賠給人家。」   徐子陵愕然以對。   婠婠甜甜一笑道:「你這小子確有些辦法,剛才你提到的不死印法,是否師妃暄告訴你的?」   徐子陵定過神來,腦海中仍浮動剛才婠婠真情流露的動人情景,又不斷提醒自己她的冷酷殘忍,哂道:「你該知我和你沒甚麼話好說的。」   婠婠無可不可地淡淡笑道:「差點忘了你的硬性子。好吧!不問便不問。你現在要到那裡去,若不肯說,人家會像吊靴鬼般跟在你背後,看你是否約了師妃暄,我是會妒忌的。」徐子陵大感頭痛,說實在的,婠婠不找他動手,他已該還神作福,在這種只有一條棧道的高山大嶺,根本沒可能把她撇下,那時恐怕想睡覺都不成。   苦笑道:「我若說出來,你是否肯各走各路?」   婠婠略移少許。差三寸許就要貼入他懷內,始俏生生立定,仰首盯著他英挺的臉龐,柔聲道:「人家怎肯做令你不高興的事呢?只聽你剛才和尤鳥倦的對話,便知你入川想幹甚麼啦!」   別轉嬌軀,婠婠婷婷的朝入川的方向悠然而去。   只留下醉人的芳香。 第十章 成都燈會   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有成都之名。   戰國時秦惠文王更元九年秋,秦王派大夫張儀、司馬錯率大軍伐蜀,吞併後置蜀郡,以成都為郡治。   翌年秦王接受張儀建議,修築成都縣城。   縱觀歷代建城,或憑山險,或占水利,只有成都既無險阻可恃,更無舟楫之利。且城址在平原低窪地方,潮濕多雨,附近更多沼澤,惟靠人力來改善。   為了築城,蜀人曾在四周大量挖土,取土之地形成大池,著名的有城西的柳池,西北的天井池、城北的洗墨池、萬歲池和城東的千歲池,既可灌溉良田,養魚為糧,更可在戰時作東、西、北三面的天然屏障。加上由秦昭王時蜀守李冰建成的都江堰,形成一個獨特的水利系統,一舉解成都平原水澇之禍、灌溉和航運的三大難題。   成都本城周長十二里,牆高七丈,分太城和少城兩部份。太城在東,乃廣七里;少城在西,不足五里。   隋初,成都為益州總管府,旋改為蜀郡。   大城為郡治機構所在,民眾聚居的地方,是政治的中心,少城主要是商業區,最有名的是南市,百工技藝、富商巨賈、販夫走卒,均於此經營作業和安居。   徐子陵在起行前,曾向白文原探問過成都目下的情況。   原來隋政解體,四川三大勢力的領袖,獨尊堡的解暉,川幫有「槍霸」、「槍王」之稱的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舉行了一個決定蜀人命運的會議,決定保留原有舊隋遺下來的官員和政體,改蜀郡為益州,以示新舊之別,由三大勢力為新政撐腰,不稱王不稱霸,等待明主的出現。   據聞此事是有「武林判官」之稱的解暉一力促成,可見此人卓有見地,知道四川受山水之險所阻,兼且民風淳樸,熱愛自給自足的生活,偏安有望,卻是無緣爭霸。   徐子陵疾趕三日路後,在黃昏前繳稅入城,想休息一晚,明早才往黃龍尋石青璇的幽林小谷。   事實上他的內傷尚未痊癒,極需好好休息一晚,養精蓄銳,以應付任何突發的危險。   唉入城門,徐子陵便感受到蜀人相對於戰亂不息的中原,那昇平繁榮,與世無爭的豪富奢靡。   首先入目是數之不盡的花燈,有些掛在店舖居所的宅門外,有些則拿在行人的手上,小孩聯群結隊的提燈嬉鬧,款式應有盡有,奇巧多姿,輝煌炫目。   女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羌族少女的華衣麗服更充滿異地風情,嬌笑玩樂聲此起彼伏,溢滿店舖林立的城門大道。在擠得水洩不通的街道上,鞭炮聲響不絕,處處青煙瀰漫,充滿節日的氣氛。   徐子陵算算日子,才猛然想起正是中秋佳節,不由抬頭望往被煙火奪去少許光采的明月,心中湧起親切的感覺,但與週遭的熱烈氣氛相較便感到自己有點兒格格不入。   離開揚州後,他和寇仲均失去過節的心情,這或者就是爭天下的代價吧!   和平盛世,該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心下不由一陣感觸。   若素素仍在,乃會很高興和他湊熱鬧。   忽然間,他給捲進這洋溢對生命熱戀燈影燭光的城市去,隨肩摩踵接的人潮緩緩移動。層樓復閣,立於兩旁,無不張燈結綵,大開中門,任人賞樂。更有大戶人家請來樂師優伶,表演助興,歡欣靡曼,有種窮朝極夕,顛迷昏醉的不真實感覺。   一時間,徐子陵都不知該往那處去才好。   在鼎沸熾熱的佳節氣氛中,忽有一物不知從何處擲來,徐子陵輕鬆地一把接著,原來是個繡花球,愕然瞧去,在燈火深處,只見一名女子立在對街一群燒鞭炮的小孩間,正透過臉紗緊盯著他。   縱使在這所有女孩都扮得像花蝴蝶般爭妍鬥麗的晚上,她又沒露出俏臉玉容,但她優雅曼妙的身形,仍使她像鶴立雞群般獨特出眾。   又是那樣熟識。   就在第一眼瞥去,他已認出是石青璇。   十多個羌族少女手牽手,嬌笑著在他和伊人間走過,見到徐子陵俊秀的儀容和軒偉的身材,均秀目發亮,秋波頻送。   徐子陵給阻得寸步難行時,石青璇舉起纖手,緩緩把臉紗揭起,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倏忽間,四周的嬉鬧笑語,似在迅速斂去,附近雖是千百計充衢溢巷的趁節遊人,但他卻感到天地間除他和石青璇外,再無第三者。雖然他們被以百計的人和駛過的馬車分隔在近四丈的遠處,但在他來說並沒有任何隔閡。   那是種難以描述的感受,他雖仍未能得睹她的全貌,但她這略一顯露卻能令他泛起更親切和溫馨的滋味。她就像以行動來說明「哪!給些你看啦!」的動人姿態樣兒。相比起她故意裝上丑鼻,又或把臉弄得黝黑粗糙,眼前的美景,實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首先令他印象最鮮明的是她像天鵝從素黃的褂衣探出來修長纖潔,滑如緞錦的脖子,懶得她更是清秀無倫,迥異一般艷色,有種異乎尋常的美麗。   正因她把上半邊的俏臉藏在紗內,才令他特別注意到這以前比較忽略的部分。而事實上,他從未試過以劉楨平視的姿態並以男性的角度去觀賞她。   當他目光從她巧俏的下頷移上到她兩片似內蘊著豐富感情,只是從不肯傾露,宜喜宜嗔的香唇時,她的嘴唇還做出說話的動作,雖沒有聲音,但徐子陵卻從口型的開著,清楚地讀到她在說「你終於來了」。   徐子陵正要擠過去時,石青璇驀然放下臉紗,而他的視線亦被一個與他同樣高大的男人擋著。   「徐兄你好!」   徐子陵愕然一看,竟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再從他的肩頭望往對街,石青璇已在人叢內消失得無影無著,就若她出現時那麼突然。   鄭石如錯愕的別頭循他目光望去,訝道:「徐兄是否見到熟人。」   失諸交臂,徐子陵差點要狠揍鄭石如一頓,但當然知道不該讓他知道有關石青璇的任何事,皺眉道:「沒甚麼!隨便看看吧!」   鄭石如親熱挽起他的手臂,不理他意願的以老朋友語調,邊行邊道:「徐兄為何這麼晚才到,今早我便派人在城門接你。」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動程時鄭兄仍留在上庸,為何卻到得比小弟還早?」   鄭石如放開他的手,笑道:「徐兄走得太匆忙啦!在下和鄭當家本想邀你坐船從水路來,既省腳力時間,又可飽覽三峽美景,瞿塘峽雄偉險峻,巫峽幽深秀麗,西陵峽灘多水急,各有特色,石出疑無路,雲開別有天,堪稱大江之最。」   他說話鏗鏘有力,扼要且有渲染力,配合他一股從骨子裡透出來任意而行的狂傲之氣,徐子陵雖認定他是陰癸派的妖人,或至少與祝玉妍大有關係,仍很難惡言以向。   徐子陵正籌謀如何把他撇開好去尋找石青璇,鄭石如不知從那裡掏出個酒壺,先大灌兩口,才塞進徐子陵手中。   這刻徐子陵忽又因三峽而憶起師妃暄和侯希白同游其地之事,聞得酒香四溢,暗忖鄭石如不該下作得用毒酒這一招,而縱是毒酒也害不到他。遂狠狠大喝了一口,把酒壺遞回給鄭石如時,香濃火辣的烈酒透喉直衝腸臟,禁不住讚道:「好酒!」   鄭石如舉壺再喝一口,狂氣大發,搭上徐子陵肩頭,唱道:「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醺釀酒氣麝蘭和。驚睡覺,笑呵呵。長道人生能幾何?」   酒意上湧,徐子陵對這類亂來知酒性,一醉解千愁,亂離年代的頹廢歌詞,份外聽得入耳,謙之他歌聲隱約透出一種蒼涼悲壯的味兒,不由減去三分對他的惡感。   鄭石如豪情慷慨的道:「不知如何,我一見徐兄便覺投緣,今夜我們要不醉無歸。便讓我們登上川蜀最有名的,與關中長安上林苑齊名的散花樓,居高望遠,在美人陪伴下,欣賞中秋的明月。」   徐子陵想起他和寇仲注定的上青樓運道,大吃一驚道:「鄭兄客氣!請恕小弟不能奉陪。」   鄭石如扯著他走往道旁,避過一群提燈追逐的孩童,訝道:「徐兄是否身有要事?」   徐子陵有點不想騙他,坦白道:「我本是明天才有事,但路途辛苦,故想早點投店休息,異日有機會再陪鄭兄。」   鄭石如微笑道:「徐兄若想好好休息,更應由在下接待招呼,我可包保徐兄跑遍全城,亦找不到可落腳的客棧旅店。」   徐子陵只要看看不斷與他們臂碰肩撞的人,心中早信足九成,只好道:「鄭兄請放心,有人為我預先訂下房子,所以今晚的住宿不會成問題。」   他現在一心撇下鄭石如,好去尋石佳人,只好順口胡謅。   鄭石如哈哈笑道:「究竟是那間客棧?」   徐子陵心中暗罵,無奈下惟有說出師妃暄那間在南市的悅來客棧,因為這是他在成都唯一喚得出名字的旅店。   鄭石如微一錯愕,聳肩道:「既是如此,就讓在下送徐兄一程,假設出了問題,愚兄可另作妥善安排。」   徐子陵對他的熱情既意外又不解,想到一會後被拆穿謊言的尷尬,苦笑道:「鄭兄真夠朋友。」   鄭石如領他朝南市方向擠去,指著明月下高聳在西南方的一座高樓,道:「那座就是紀念當年張儀築城的張儀樓,在樓上可以看到百里外終年積雪的玉壘山和看到從都江堰流出盤繞城周的內江和外江,景致極美。」   徐子陵訝道:「鄭兄對成都倒非常熟悉。」   鄭石如忽地歎一口氣道:「徐兄是否對我鄭石如很有戒心呢?」   徐子陵想不到他在介紹成都名勝的當兒,忽然岔到如此敏感的問題上,淡然道:「鄭兄何出此言?」   鄭石如道:「實不相瞞,今趟石如特來尋徐兄,是因想和徐兄好好一談,澄清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徐兄肯聽嗎?」   徐子陵心中冷笑,他扮成岳山時,曾親眼見過他和祝玉妍有某種關係,假若他現在花言巧語否認是陰癸派的人,那他索性撕破臉直斥其非,將他攆走,免他跟著礙手礙腳,他早厭倦這樣和他糾纏不清,只恨怒拳難打笑臉人而已!   冷淡地應道:「小弟正在洗耳恭聽。」   鄭石如俯首,邊行邊露出沉吟的神色,好半晌才搖頭苦笑道:「我這人一不好名,二不求利,但卻過不得酒和色兩關,所以有些人戲稱我為『酒色狂士』,雖帶貶意,我卻甘之如飴。」   兩人轉入一道橫巷,行人明顯少得多,一群外族少女載歌載舞而來,上穿對襟無領短褂,且是數件套穿。下擺呈半圓形,腰圍飄帶,於腰後搭口,折疊出一對三角形飄帶頭垂於後,絲繡花紋,漂亮奪目,連結起下身的百褶裙,狀如喇叭花,走動時益顯其婀娜豐滿,裙褶擺動,如踏雲裳,虛實相生,極有韻味,配合令人眼花撩亂的頭飾、耳飾、胸掛,徐子陵亦看得目不暇給,大惑有趣。   鄭石如道:「這是彝族的少女,她們穿的裙已不算寬大,在巴蜀濾沽湖一帶的納西族和普米族的女裙,更寬大得你想都未想過,不用幾丈布連綴折疊休想做得來。」   徐子陵把目光從她們充滿動感誘惑的背影收回來,奇道:「這麼寬的裙怎樣穿的呢?」   鄭石如以專家的姿態道:「繞體數周乃等閒之事,多餘的部份便掖於腰後,形如負物,很有特色。哈!徐兄長得這麼英俊挺拔,路經彝人聚居的地方可要小心點,彝女美則美矣,更是大膽熱情,但一旦纏上你,絕不肯放手,且非一走了事便能解決。」   徐子陵暗吁一口涼氣,心想幸好剛才那群彝族少女向自己拋媚眼自己沒有報以微笑,否則可能脫不了身,就像現在給鄭石如纏著的苦況。   鄭石如默默領他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左穿右插,進入另一條較僻靜的橫街,沉聲道:「請恕在下有一事相詢,徐兄和寇兄為何一口咬定錢獨關的寵妾白清兒是陰癸派的人呢?」   徐子陵心忖是時候了,停下步來,淡然道:「我們有看錯嗎?」   不知何處屋宅傳來鼓樂之聲,襯著迎面而來持燈籠遊街的一隊小孩,充滿節日的盛況。鄭石如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道:「她不但是陰癸派人,且是婠婠的師妹,地位極高,與錢獨關的夫妾關係,只是個幌子,此事非常秘密,但徐兄和寇兄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便看破。」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去,開門見山道:「那鄭兄在陰癸派內又是身居何位?」   他的耐性終抵達極限,不願再夾纏下去。  ****************************************************************************   寇仲連續三刀,把手下劈得東跌西倒。此時陳長林、洛其飛、陳老謀和卜天志四人聯袂來找他,忙喝令道:「你們繼續練習。」   與眾人進入廳內坐下,笑道:「是否來邀我共賞中秋的明月?」   陳老謀透窗瞧往在外面刀來劍往,由寇仲特別從江南子弟兵中挑拔出來訓練的十名近衛,道:「少帥練兵確有一手。」   寇仲望往明月灑射下的內院廣場,想起四名隨自己運鹽北上的手下,三人慘死陰癸派手上,一人不知所著,心中一陣淒酸,只微一點頭作反應。   罷趕回來的洛其飛沉聲道:「杜伏威返清流後。派人召沈綸去見,沈綸知他忽然撤消大舉攻城的行動,正疑神疑鬼,不敢親自去見杜伏威,只派手下去探問。據聞杜伏威跟沈綸的使者閒聊幾句,便把他趕跑。」   寇仲拍案道:「沈綸這小子真幫得手。」   接著訝道:「其飛你怎能連老杜帥府內發生的事都知得這麼清楚?」   洛其飛笑道:「有錢使得鬼推磨,我有個同鄉是在杜伏威下面辦事,幾句話換一袋子黃金,誰可拒絕呢?」   陳長林道:「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寇仲挨到椅背處,油然道:「我們不用理會杜伏威如何先發制人收拾沈綸,只須盡起全軍,守在沈綸的退路處,待他逃返江南時施以伏擊,讓長林兄報仇雪恥,便可功成身退,讓李子通收拾殘局。今晚我們甚麼都不理,只是賞月喝酒,明早我們立即動程,老杜的性格我最清楚,必會速戰速決。」   眾人齊聲答應。   陳長林雙目亮起來,似已看到伏殺沈綸的慘烈情況。 第十一章 佳人有約   鄭石如苦笑道:「我早猜到會有這種誤會。實情是我雖然和陰癸派有密切的關係,卻非是陰癸派的人。只因家父畢生為陰癸派打點其生意及於全國各地為她們搜羅各類所需用品,所以我自少即和陰癸派中人來往,甚得她們信任。」   徐子陵呆了一呆,一直以來他想到陰癸派時,都像對慈航靜齋般抽離現實,以為她們超脫江湖社會之外,是另一種的不食人間煙火族類。   這時聽到鄭石如的話,才醒悟到她們也要賺錢和生活,與常人無異。道:「鄭兄目下所說,可算是陰癸派的天大秘密,鄭兄不怕祝玉妍不高興嗎?」   鄭石如道:「家父逝世多年。陰癸派早另委人接替家父。我本身和她們再沒有直接的牽連,只因白清兒的關係,才助錢獨關理好襄陽,現在我和白清兒的事已經結束,再不想理陰癸派的任何事情。」   徐子陵不解道:「縱是如此,鄭兄亦不用向小弟剖白,這於你並無好處。」   鄭石如苦笑道:「但也沒有甚麼壞處。對徐兄來說,我剛才說的全不算秘密。我之所以說明其中情況,實是不欲與徐兄為敵,更不想淑明誤會於我,以為我確是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恍然大悟,但當然也不會這麼容易相信鄭石如的話。因為若給鄭石如透過鄭淑明控制長江聯,而林士宏則真是陰癸派的妖人,那就大事不妙。   只是目下確難有辦法弄清楚鄭石如說的是真是假。這是個極有魅力的人,絕不簡單。   歎了一口氣道:「時間會證明鄭兄說過的話,夜啦!鄭兄請回吧!」   鄭石如笑道:「徐兄定是給我煩得要命,悅來客棧就在前方轉角處,在下豈有中途而廢之理,來吧!」  ****************************************************************************   酒過三巡後,寇仲心中一動,問起陳長林有關嶺南宋家的事,道:「嶺南究竟指甚麼地方,長林兄對宋家的事是否熟悉?」   五人圍坐內院的小花園裡,這宅院是卜天志的秘巢之一,臨近大江,深藏在小谷內,是避世的好地方。   明月高掛空中,惹起寇仲月圓人未圓的傷情,忽然很想知多點已回嶺南的宋玉致的事情。   陳老謀倚老賣老的代答道:「嶺南就是指越城、都龐、萌渚、騎田、大庾這五嶺之南的廣闊地區。我陳老謀的親娘就是嶺南壯族的出色美女,哈!至少我爹常以此自豪,哈!」   眾人為之莞爾。   陳長林道:「嶺南是宋家的地盤,宋家是以經營牲口、翡翠、明珠、犀象等土產起家,先起於雄曲,發展成地方的政治勢力,因山高皇帝遠,故自五代以來,無論誰當皇帝,都要給足他宋家面子,到『天刀』宋缺一出,宋家更聲價百倍,在江湖上也享有崇高的地位,在大江以南的武林,從沒有人敢懷疑他天下第一用刀好手的資格。」   寇仲道:「那晃公錯又算甚麼東西?」   陳老謀冷哼道:「晃公錯不是東西,而是個大渾球。生性護短,更是喜怒無常,武功雖高,但南方武林沒多少人歡喜他,與宋家更是勢成水火。不過自宋缺擊敗岳山後,南海派便沉寂下去,直至今天。」   陳長林續道:「隋文帝開皇八年,隋軍攻陷建康,但嶺南宋家家卻不肯歸附。楊堅派大將衛冼領兵至嶺下,卻不敢入嶺南半步。後來宋缺審度形勢,知抗隋無益有害,改而出嶺相迎,受隋冊封為『譙國公』,楊堅欽准其可擁有幕府,置長史以下官屬,給印章,掌兵馬,等若割地稱王,可算厚待。」   卜天志道:「楊堅登位後,宋缺一直不肯入朝謁見,文帝亦對他的憑險自固,自行其事無可奈何。」   寇仲讚道:「有骨氣。」   陳老謀尖酸刻薄地哂道:「說得好聽是硬漢子,不好聽便是頑固。宋缺長相絕頂英俊,當年迷倒無數美女,偏是他似乎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初時還想獨身不娶,後來在家族的壓力下,不得已下竟娶個醜女為妻,令鍾情他的女子差不多要自盡以洩心中怨屈。哈!此人行事教人難以測度。」   寇仲嚇個一跳,心想幸好宋玉致長得似父親,否則就糟透哩。   洛其飛被逗得笑起來,道:「謀公說得真風趣。」   寇仲沉吟道:「我明白宋缺為何能威蓋南方,他之所以娶醜婦為妻,定是為專志刀道,否則若沉溺在閨房之樂中,自然會削弱鬥志。」   卜天志點頭道:「少帥這推測應八九不離十,極有見地。」   陳老謀笑道:「宋缺行房時定像人做苦工幹活那樣,沒有半啥兒樂趣。」   寇仲道:「有誰知道宋缺和祝玉妍的關係呢?」   眾人均茫然搖頭。   寇仲望往天上明月,先是想看宋缺,接著想起宋玉致,心底熾熱起來。   假若他現在立即趕赴嶺南,宋玉致會否因而回心轉意。   只恨此刻的他根本無法分身,所以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   他真的不能分身嗎?  ****************************************************************************   客棧內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掌櫃在門房處打瞌睡,兩人推門踏步的聲響仍不足把他驚醒過來。棧內的伙記客人,該是一窩蜂的溜到大街的燈市去趁熱鬧。   鄭石如乾咳一聲,老掌櫃這才睜眼,老眼昏花的朝兩人打量。   鄭石如招呼一聲,道:「我這朋友姓徐,是否有人為他訂下房間呢?」   徐子陵的俊臉一陣火熱,雖說鄭石如應算得是半個敵人。但這麼給人當臉拆穿謊話,亦不好受。   豈知老掌櫃不迭點頭,道:「對!有位秦公子為徐公子預訂了客房,還付過三天的房租。」   鄭石如固是意外之極,徐子陵也瞪目以對。怎想得到師妃暄安排得這麼妥貼。   鄭石如歉然道:「原來真的誤會徐兄,如此在下不敢再叨擾。」   留下聯絡的地址,逕自離去。   徐子陵落得一個人輕鬆自在,先去澡堂痛痛快快沐浴包衣,以兩個從路上採來的腋果飽腹後,盤膝榻上靜坐。   想起棧道上的遭遇,頗有劫後餘生的僥倖感覺。   他本欲到街上覓石青璇的芳蹤,可是想到街上寸步難行的情況,只好打消此意。不過她既不在幽林小谷,楊虛彥亦徒然撲一個空。所以她暫時仍是安全的。   這美女的簫藝固是天下無雙,其作風更是縹渺難測,令人疑幻疑真。   又想起自己早打定主意不到此客棧赴師妃暄的約會,豈知給鄭石如橫裡插進來搞得陣腳大亂,鬼遣神推下到了這房間來,可知命運確有令人無法自主的力量。   胡思亂想好一會後,他的心神逐漸進入萬念俱滅的道境,體內真氣天然流轉,內在的空間無限擴闊延展,僅餘的傷勢飛快消逝。   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忽然心中一動,醒轉過來。   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   師妃暄甜美清越的聲音在門外溫柔地道:「徐兄!妃暄方便進來嗎?」   徐子陵大感意外。他從未想像過師妃暄肯到任何男人的房間去,縱使是沒有半點男女之私。忙跳下床來,把門拉開。   師妃暄仍是男裝打扮,俏立門外,深邃難測的美眸閃著奇異的光芒。   徐子陵退往一旁,道:「請進來。」   師妃暄輕移蓮步,挾著她獨有清新的芳香進入房內,環目一掃,微笑道:「這房子尚相當寬敞,徐兄滿意嗎?」   徐子陵在她身後道:「對一個過去幾個月都睡在荒山野嶺的人來說,這裡已等若豪華大宅哩!」   師妃暄淡淡的「哦」一聲,在徐子陵禮貌的招呼下到桌旁椅子坐下,到徐子陵在她對面坐好後,師妃暄嫣然一笑道:「我為子陵兄訂這房子時,才沒想過子陵兄真的會來,豈知子陵兄竟然肯賞臉,實在大出妃暄意料之外。」   徐子陵只好以苦笑回報,道:「憑甚麼小姐會認為我不來呢?」   師妃暄微聳香肩道:「那只是人與人相處時的微妙感應。子陵兄令妃暄覺得你是那種可把任何困擾拋開不理的人,不知妃暄有否看錯。」   徐子陵從容笑道:「小姐誇獎啦!我比之那煉丹僮尚遠遠不如,那有這種本領。」   師妃暄美目深注的道:「徐兄自己或者不知道,比起上趟我見的徐兄,你的氣質又生變化,可知山中定有奇遇。」   徐子陵無可無不可的道:「可說是有一點點吧!」   師妃暄沒再追問下去,道:「子陵兄準備何時動程到幽林小谷去!」   徐子陵舒適的挨在椅上,搖頭道:「不去啦!」   師妃暄愕然道:「這不是子陵兄此行的目的嗎?」   能令師妃暄驚訝,徐子陵竟隱有快意,但又因這心態感到自己可笑。迎上對方灼亮的眸神,淡然道:「其中確有些變化,請問師小姐來此多久呢?」   師妃暄皺眉瞧他好一會,忽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原來子陵兄仍在怪妃暄,事實上妃暄是另有要事,才不得不與子陵兄分道趕來成都,我本不打算解釋,現在終也解釋啦!」   徐子陵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出來是甚麼滋味。   師妃暄避開他的目光,微微側仰螓首,望往窗外高嵌夜空的滿月,油然道:「不要以為妃暄事事不放在心上。妃暄破例為子陵兄訂下房間,亦為的是要表達歉疚之情。妃暄常望自己就像溪流內的堅石,水流雖每刻每分的從石上流過,只會令石子更光滑而不會留下半點痕跡,但人始終不是石,妃暄也會有人的感受。」   徐子陵心中一震,說不出話來。   師妃暄目光回到他身上,回復平時淡然自若的神色,道:「剛才說的話,已超出妃暄一向說話的習慣。今次妃暄下山踏足人世,當然是為奉師門使命,但亦隱有入世修行之意。靜齋的最高心法,必須入世始能修得,非是閉門造車可成。」   徐子陵呆看她好半晌後,問道:「那是甚麼心法?佛家與道家講的不是四大皆空,清淨無為嗎?為何要纏上人世間的煩瑣事才成?」   師妃暄平靜地道:「儒家有獨善其身和兼善天下之分,佛家也有小乘大乘之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正是捨身的行為。敝齋《慈航劍典》上便有『破而後立,頹而後振』的口訣,可知經不起考驗磨礪的,均難成大器。敝齋最高的心法名為『劍心通明』,歷代先賢,從沒有人能在閉關自守中修得,甚至僅次的『心有靈犀』,亦罕有人練成。正因破易立難,秀心師伯本是近數百年來最有希望攀上『劍心通明』的人,但因石之軒的關係,只能止於『心有靈犀』的境界,但已非常難得。」   徐子陵尷尬道:「小姐是否暗示小弟正是小姐修行的障礙之一,那我會感到非常自豪。」   師妃暄估不到徐子陵忽然爆出這句話來,噗哧嬌笑道:「你現在有點像寇仲哩!難怪會成為難兄難弟。妃暄倒沒蓄意要作這暗示,只是想告訴你人家非如你想像般無情,以報答你肯投店赴約吧。」   徐子陵更不敢揭露真相,但心情確大大轉佳,道:「我必是表現得氣忿難平,所以小姐才會大費唇舌解釋。」   師紀暄點頭道:「該有一點影響的。先是問你在路上發生甚麼事,你又支吾以對;問你何時去幽林小谷,你又無可無不可的。使你氣忿的該是我吧!」   徐子陵老臉發紅道:「因為我怕枉作小人,所以有些事不便提起,倒非存心隱瞞,請小姐見諒。」   師妃暄動容道:「可否說來聽聽,妃暄絕不會把子陵兄當作搬弄是非的小人。」   徐子陵略猶豫後,道:「我在大巴山的棧道被侯希白截擊,差點沒命,小姐怎樣看這件事呢?」   師妃暄黛眉輕蹙道:「他真想殺你嗎?」   徐子陵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緩緩道:「我確有這感覺。但後來他又扮足老朋友狀,說甚麼要裝出非殺人不可的樣子,才能逼得我動手過招。但打起來時確是拳拳到肉,絕不像比試玩耍。」   師妃暄莞爾道:「你這人平時道貌岸然,要在閒聊時才露出真性情。事實上我對他挑戰你絲毫不感意外。他早向我表示過要領教你和寇仲來自《長生訣》的絕學。」   徐子陵愕然道:「你仍是那麼信任他。」   師妃暄淡淡道:「只能說有待觀察。花間派如能因他走上正軌,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徐子陵還有甚麼話好說的,把剛想說出侯希白在揚州打算偷襲他一事也吞回肚內,大感意興闌珊。   師妃暄柔聲道:「我對他和對子陵兄有一點不同處,就是仍有戒心,子陵兄明白嗎?」   徐子陵的心仍是直冷下去,徐徐道:「索性一併告訴你吧,剛才我在市內曾驚鴻一瞥的見到石姑娘,卻沒有和她說話的機會,所以才沒意思到幽林小谷去。」   師妃暄露出訝異神色,思索半晌,忽然道:「子陵兄有沒有興趣與妃暄夜遊燈市?」 第十二章 天下形勢   酒酣耳熱之際,洛其飛道:「我從江淮軍處,還打聽到另一個消息,就是在大敗唐軍後,薛舉忽然得病暴死,由其子薛仁杲繼位為秦帝,屯兵折庶城。」   眾皆動容。   陳老謀不能置信的道:「薛舉功力深厚,除非是走火入魔,怎會忽然病死?」   寇仲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問道:「唐軍大敗是甚麼一回事?」   洛其飛道:「他的死尚另有傳聞,不若一併從頭說起,兩個月前薛舉親率大軍攻打涇州,沿途縱兵掠虜,直殺至豳川、歧州附近,震動關中。李淵遂封秦王李世民為西討元帥,以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人為副,領兵前往對壘於高庶。奇怪的事發生了,李世民突然抱恙,只由劉殷兩人指揮大軍,給薛舉以精銳的輕騎從背後包抄掩襲,激戰於豳洲的淺水原,結果唐軍損失近半兵將,失去高庶城,李世民被迫退回長安,自晉揚起兵後,李世民尚是首次吃敗仗。」   卜天志大訝道:「這確是奇聞,李世民怎會於這時間突然染病?」   寇仲道:「若我猜得不錯,陰癸派定脫不了關係,出手者極可能是涫妖女。李世民也算了得,竟死不去。哈!我明白哩!師妃暄追著妖女直到合肥來,為的可能正是此事。」   眾人聽得大感茫然,寇仲扼要分析後,問洛其飛道:「薛舉的死另有甚麼傳聞?」   洛其飛道:「有一個說法薛舉是遇刺身亡的,因為在他死前的幾個時辰,他還能龍精虎猛的去巡視前線的營壘。」   寇仲拍台道:「定是楊虛彥那小子,只他才有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若探囊取物的本領,好小子!」   洛其飛道:「不過楊虛彥還不是在少帥手下吃了大虧嗎?」   陳長林道:「薛舉之子薛仁杲武功高強尤勝乃父,大將宗羅候更是智勇雙全,薛舉雖死,恐怕唐軍仍不能討得便宜。」   洛其飛大搖其頭道:「薛舉的威望豈是仁杲能及,薛仁杲最大的缺點就是賦性驕橫,與諸將不合,薛舉之死,極可能是西秦軍由盛轉衰的關鍵。」   寇仲神色凝重的道:「有沒有劉武周那方面的消息?」   洛其飛搖頭道:「似乎沒有甚麼動靜。」   寇仲沉吟道:「那定是因突厥人仍不肯與李淵撕破臉皮,沒有突厥的支持,劉武周和宋金剛絕不敢貿然南犯。唉,這又叫坐失良機。」   洛其飛道:「不過聽說薛舉今次東進關中之所以如此威猛難擋,皆因有突厥在暗中供應裝備和戰馬的緣故。」   陳老謀道:「會否劉宋兩人是怕若領軍南下,會便宜薛舉父子呢?因為他們怎都想不到薛舉會突然橫死的,只認為薛舉父子能大大削弱李閥的力量,最好是彼此來個兩敗俱傷,那時他們才施施然南下也不遲。」   陳長林搖頭道:「若他們這麼想,就是不懂兵法。照我猜想,劉武周仍未敢遽然南下,該是受到竇建德的牽制,此人從不賣突厥人的賬,非像郭子和、梁師都等要瞧突厥人的臉色做人。」因他曾跟隨過王世充,自然熟悉北方情況。   寇仲思索道:「薛仁杲背脊後尚有個李軌,西秦軍傾巢東侵,薛舉又命喪征途,李軌會有甚麼行動?」   洛其飛道:「李軌一向覬覦薛氏父子佔據的秦、隴之地,但至於他有甚麼行動,仍沒有任何消息。我們所謂的最新消息,至少是個多兩個月前的舊事。」   寇仲歎道:「李小子便像小弟般那麼有運道。照我零零碎碎聽回來的印象,薛仁杲這小子長於速戰速決,當得上將驍卒悍、兵鋒銳盛的贊語而無愧。可惜他的對手是李世民,李小子的最大優點就是『穩守』兩個字,恰好克制薛仁杲。可以推測薛仁杲必是先小勝後大敗。一旦李世民盡收隴右之地,李軌只有投降一途;接著就輪到關外諸雄。唉!我們要趕快點部署才行。」   陳長林搖頭道:「假若李家父子真的出軍關中,勢將成天下眾矢之的,王世充和竇建德固然絕不肯容他們得逞,南北諸雄亦會乘機北上南下,看來形勢非是如斯簡單。」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如此。問題是不但李世民有通天手段,擅於收買人心。最糟是這小子還有師妃暄在背後支持,並為他散播仁義形像,故很多時可能不用硬取都可收附敵人降卒,絕不可小覷。」   接著問道:「我尚未有機會問長林兄關於王世充和李密的鬥爭哩!」   陳長林道:「我離東都時,王世充仍是佔盡優勢,不斷擴充領土,又招降大批李密的將領和士兵。不過王世充用人惟私,心胸狹窄,致內部矛盾重重,派系勾心鬥角,不得人心,尤其他想殺少帥一事傳出後,更令諸將心寒,始終難成大業。」   卜天志問道:「李密方面有甚麼猛將投靠王世充?」   陳長林答道:「最著名的首推秦叔寶、程知節和羅士信三人,不過照我看王世充很難留得住他們。」   寇仲終於聽到秦叔寶的消息,動容道:「原來秦叔寶依附王世充。這人確是個猛將,連沉落雁都曾差點敗在他手上,卻給我和陵少搞亂了他的局。」   卜天志道:「程知節聽說又名程咬金,在武林頗有名聲,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員虎將。」   寇仲笑道:「都是程咬金這名字易記點,程知節太文皺皺哩!李密這小子現況又是如何?」   陳良林道:「據王世充得來的情報,李世民的頭號大將李靖搭上李密的首席謀臣魏徵,再由魏徵出馬勸說李密歸降李閥,如若事成,李閥說不定可不費一兵一卒奪得瓦崗軍現時仍東至海、南至江、西抵汝州、北控魏郡的大片土地。不過聽說徐世績和沉落雁均大力反對,擺出寧為玉碎,不作瓦存的壯烈姿態,這兩人均對李密很有影響力,所以王世充對此事仍非常放心。」   寇仲歎道:「李小子真厲害,這也給他想到,至少他只派人去說幾句話,立令李密軍分裂成主降和主戰兩派,多麼划算,我們要好好學習。」   上天志道:「王世充、劉武周和竇建德固是李淵父子的勁敵,而蕭銑和杜伏威均在此帶全無敵手,只要消除一些障礙,均可隨時北上,若我是李淵,就絕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揮軍攻打洛陽。」   寇仲皺眉道:「蕭銑會否與杜伏威合作?在一般的情況下,這當然不可能發生。但若李淵父子真的兵出關中,甚麼沒可能的事均會變得可能。」   陳老謀道:「若李家想先對付蕭銑或杜伏威,只有自金川出巴蜀一途,那時大可沿江而下,先迫江陵,再順江東攻杜伏威,不過如此勞師動眾,實非智者願為。」   寇仲色變道:「我的娘!終於明白為何師妃暄會到西南來啦!」  ****************************************************************************   徐子陵呆看師妃暄好半晌後,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我和師小姐間實有點小誤會,坦白說我本打定主意不到悅來棧投宿的,豈知卻遇上個不想碰到的人,為擺脫他的糾纏,只好謊稱有朋友給我在此訂下房間。結果給他纏到這裡來,才將錯就錯的留宿一宵,打算明早離開,豈知給小姐尋上門來,嘿!真不好意思。」   師妃暄蠻有興趣的聽著,然後含笑道:「這就叫機緣哩!子陵兄為何忽然有不吐不快的衝動?」   徐子陵回復一貫的灑脫從容,道:「在答這問題前,小弟可否先問一件事?」   師妃暄淡淡道:「子陵兄請下問。」   徐子陵道:「據聞成都所有客棧都一早客滿,小姐到此的時間該不比我早多少,為何卻可輕易訂得房間,而外邊那掌櫃老先生又對我那麼尊敬有禮?」   師妃暄若無其事的道:「皆因妃暄是透過別人做的,這人在成都很有辦法。可到你回答妃暄的問題了哩。」   徐子陵到此刻始知師妃暄來成都,非像表面那麼簡單,因為以她的性格,絕不會隨便拜訪任何人。微一沉吟,道:「答案很簡單,皆因我不想接受小姐的邀約。」   師妃暄絲毫不以為忤,更是興致盎然的微笑道:「這個妃暄當然猜想得到,只是想聽到子陵兄進一步的解釋,子陵兄當知道妃暄的邀請絕不涉及男女之私,而是另有用意。」   徐子陵更是一陣心意索然,旋又把這令人煩擾的情緒拋開,道:「小姐任何舉動言語,均暗含玄機,豈是我等凡人所能測度。而且我現在只想大被蒙頭睡一好覺。其餘的事明天才去想,小姐幸勿笑我。」   師妃暄微嗔道:「誰會笑你呢?只會怪你口不對心。實情是你猜到石青璇會來找你,又不滿妃暄對侯希白的看法,對嗎?」   徐子陵一呆道:「我真沒想過石青璇會來尋我。聽口氣小姐似乎和石青璇不大和睦。至於小姐另一個猜測,是否暗示我徐子陵在嫉忌呢?」   師妃暄就像她自己形容的那一任水流衝擊仍不留下痕跡的堅石,平靜無波的道:「算妃暄誤會你哩!我只是以言語試探,想弄清楚徐子陵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沒多少人能像子陵兄般引起我的好奇心,這是實話,子陵兄信嗎?」   徐子陵苦笑道:「除了師門重任,有甚麼事會給小姐放在心上的。我今趟入蜀,只是想提醒石青璇,著她小心楊虛彥,事了立即離開,其他事都不想管,亦管不到。」   師妃暄點頭道:「妃暄明白,若沒有寇仲,徐子陵只會是閒雲野鶴,不問世事。我尊重子陵兄的決定,更希望子陵兄能事與願同。妃暄告辭啦!」  ****************************************************************************   眾人訝然瞧著寇仲。   寇仲輕呷一口酒,沉聲道:「師妃暄定是到四川為李小子鋪路,那表示薛仁杲若非處於下風,就是被李小子轟回老家。」   眾人均無話可說。   慈航靜齋乃武林共仰的聖地,若擺明支持關中李家父子,聲望勢將倍增,如師妃暄親自出馬到巴蜀為李世民說項,除非是冥頑不靈又或別有用心者,否則確很難拒絕直接出自慈航靜齋的請求。何況若薛仁杲敗北,李閥之聲勢更是如日中天,對中立的地區勢力來說。及早依附自然比大局已定時歸降者受看重得多。   卜天志道:「獨尊堡的解暉在巴蜀舉足輕重,沒有他點頭,誰都不敢自作主張,他和嶺南宋家有姻親關係,該不會那麼容易向李家父子投降吧?」   寇仲苦笑道:「志叔有這看法是尚未見過師妃暄,她不但長得比仙子還美,詞鋒識見均像她的劍那麼厲害,她若肯紓尊降貴為李小子擔任蘇秦張儀的角色,保證可打動很多人。」   跟著像想起甚麼似的,問陳長林道:「獨孤閥事敗逃離洛陽後,躲到甚麼地方去。」   陳長林道:「最安全的地方莫如關中長安,何況他們又是親戚。」   卜天志不解道:「獨孤閥和李閥有甚麼關係?」   陳長林道:「李淵之父和楊堅各娶獨孤氏姊妹為妻,關係就是這麼建立的。據聞其中有楊虛彥從中穿針引線,使李建成不理李世民的反對大力向李淵說項,所以獨孤閥雖寄人籬下,仍生活得非常風光。」   寇仲大感頭痛,想到即將前赴長安尋寶,偏是仇人群集該地,令事情倍加困難。   歎一口氣後,衝口而出道:「收拾沈綸後,我想到嶺南拜見宋缺。」   眾人那想得到他忽然峰迴路轉的吐出這兩句話,均大感愕然。   寇仲像從夢中驚醒過來般,見人人均呆瞪自己,道:「我剛才說過甚麼?」   陳老謀道:「你說要去見宋缺。」   寇仲「啊」的一聲,老臉微紅,點頭道:「對!好應該去拜會他老人家,從這裡坐船到嶺南去,須多少天的船程?」   陳長林皺眉道:「幾天便成。不過宋缺這人生性孤傲,很難相處,少帥這麼貿然找上門去,不知他會如何反應。」   陳老謀沉聲道:「說不定他要試試少帥的刀法。」   洛其飛道:「宋家從未真正參與隋亡後的爭逐,照看該是重施楊堅得天下的技倆,憑其優越的地理位置,那不論誰做皇帝,都要以優厚的條件安撫他們。」   陳長林接下去道:「所以宋家是不會直接捲入眼前的任何紛爭去的。少帥若想說服他們,只是徒費唇舌。」   寇仲有點尷尬道:「我只是想去打個招呼,各位既這麼說,待我再多想想吧!」   心中卻浮起宋玉致的倩影,且愈趨鮮明強烈。 第十三章 軟語相求   徐子陵呆坐椅內,思潮起伏,他當然不會誤以為師妃暄對他獨加青睞,所以會邀他去游燈會,正如她承認的是另有深意。這仙子般的美女行事難測,若她不自己說出來,恐怕這一生都休想猜得到。   想到這裡,心中一陣煩躁,這罕有的情緒令他難再安坐,跳起身來,逕自出房離店,來到街上,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該到那裡去尋石青璇。   傳遞消息後,他將立刻離川,一刻都不想再逗留下去。   似有若無之間,他因師妃暄維護侯希白而感到被傷害。現在他只想把她完全撇開,不再因她而受到困擾。那並非因妒忌而起,而是有種枉作小人的失落感,加上厚彼薄我的待遇,令他更不好過。   說到底,師妃暄確在他心中佔著一個位置。   想起寇仲亦在男女之情上毫不得意,禁不住有點苦澀的好笑和荒謬的感覺。大家的遭遇是何其相似。   他很想大笑一場,卻笑不出來。   對未來的行止他忽然感到模模糊糊,拿不定主意。找出或找不到『楊公寶庫』後,他可再做甚麼呢?大概是找宇文化及算賬吧!之後呢?他絕不可留在中原,因為只要知道寇仲有難,他定忍不住去助他。只有在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他才不用去猜下一個和他動手的人是誰,他已厭倦這種刀頭舐血的生活。   街上吹來涼颼颼的長風,吹得掛在各家各戶大門外的燈籠燭光搖曳,景致特異。   一輛馬車倏地在他身前停下,鄭淑明的俏臉出現在車窗處,微笑道:「剛要來找徐兄,上車好嗎?妾身有事請教。」  ****************************************************************************   寇仲醉熏熏的回到房間,不脫靴子的躺到床上去,心中意識到一件事,就是現在他仍遠遠及不上李世民,且首次明白到杜伏威讓位與他的心態。   自抵洛陽後,一切事都發生得太快太速,且是一件連接一件,令他有喘不過氣來之感,更無暇真正的去思量自己的處境。   到剛才有機會坐下喝酒閒聊,使他不由自主去思索起各方面的問題。   別人或者不知道,但他卻清楚曉得攻打江都可說是杜伏威爭天下最後一次的努力,卻給自己一手破壞。在這種情況下,杜伏威極可能過不得師妃暄這美麗說客的一關。豈非是無意間自己竟幫了李世民一個大忙。   爭天下並非兩個人的決鬥,而是長期在策略,政治至乎意志和心力的比拚。李世民的擴展快得超乎想像,使他有措手不及的頹喪和挫折感。   唉!   如若起不出『楊公寶庫』。不如隨陵少去遊山玩水算了。   假若宋玉致肯回心轉意屈就自己,便索性娶她!   他就那麼半醉半醒的輾轉反側,想起過去所有的人和事,素素的錯嫁香玉山,宋玉致的愛恨交纏,與李靖的反目,商秀洵的負氣而離去,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慚愧、自責、悔恨此起彼繼的襲至,最終是感到無比的孤寂。   這或是爭天下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   登上車廂,徐子陵為之錯愕,這並非因車上除鄭淑明外尚有另一年青貴婦,而是此少婦最少和宋玉致有六、七分相似,使人一眼認出是嫁與解暉之子解文龍,宋師道和宋玉致的親姊宋玉華。   客氣一番後,徐子陵在兩女的對面坐下。   宋玉華不好意思的道:「玉華本想托鄭先生邀請公子到寒舍一敘,好讓玉華聊盡地主之誼。卻不知公子貴人事忙,無暇分身。只好不顧冒昧來訪,公子勿要見怪。」   徐子陵心中恍然,這才明白鄭石如為何堅持把自己送到客棧,皆因受人所托。亦可知宋玉華必有天大重要的事,始會在佳節當頭之際,抽空來見自己。   鄭淑明熟絡地道:「我們來得正巧,否則將與徐兄失諸交臂,真想不到川幫的人預先為徐兄訂下客房。」   徐子陵心想原來師妃暄是通過川幫的人來為自己訂房的,確是怎都猜不著。   宋玉華黛眉輕蹙,神態溫婉柔美,與宋玉致的剛強迥然有別,卻另有一股惹人憐愛,不忍拒絕的神韻,只聽她櫻唇輕啟道:「魯叔月前曾來成都小住,始知徐公子和寇公子均和玉華娘家關係密切,大家可算是自己人,這才不怕唐突,來見公子。」   徐子陵不知是否愛屋及烏,又或因她神態楚楚動人,心中對她大生好感。斷然道:「解夫人不須有任何顧慮,有甚麼事盡避吩咐。」   鄭淑明低聲道:「不若我……」   宋玉華牽著她的衣袖道:「明姊不用迴避。」   接著向徐子陵道:「公子可知秦國已經敗亡,李閥盡有隴右之地,令他李家聲勢如日中大,群雄人人自危。」   徐子陵心中劇震。開始有點明白宋玉華為何會找他說話。   鄭淑明補充道:「薛舉得病暴死,由其子仁杲繼位,西秦軍曾大敗唐軍,殺得李世民棄戈曳甲的逃返長安,豈知薛舉之死,令整個形勢逆轉過來。」   宋玉華微嗔道:「明姊說清楚點嘛,李世民非是敵不過薛家父子,只因內傷復發,不能領軍,改由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人指揮軍隊,才吃了從未試過的大敗仗。」   鄭淑明訝道:「李世民不是染疾病倒嗎?」   宋玉華耐心解釋道:「李世民不是病倒,薛舉更不是因病致死。這些全是對外公告的話,實情是李世民離洛陽回關中時,路上遭到宋金剛率領來歷不明的高手突襲,受到重創,一直未能痊癒,領軍西抗秦軍時觸發傷勢,才有此敗。」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他早從寇仲口中知道自稱西秦王的薛舉會東攻關中,只是當時怎都想不到有這麼多轉折,連李世民都吃大虧。   鄭淑明動容道:「那麼薛舉又是給誰刺殺的?能幹掉他的人絕不簡單哩!」   宋玉華道:「除『影子刺客』楊虛彥外,誰人有此本領。」   聽到楊虛彥之名,徐子陵雙目亮起懾人的異芒,道:「薛仁杲又是怎樣垮台的。」   宋玉華條理分明的答道:「李閥首先聯結李軌,派人專程到涼州招撫,李軌欣然答應,被冊封為涼王,並可分得西秦國部份土地。去此後顧之憂後,李世民再次督師出征,此時仁杲仍佔盡優勢,先敗唐軍秦州總管竇軌,再圍重鎮涇州,屢敗唐軍大將,到遇上李世民大軍,薛仁杲大將宗羅候迎戰,豈知李世民堅壁不出,對壘數十日後,薛仁杲軍糧已盡,一向不服他的手下紛紛降唐,李世民覷準對方軍心動搖,施計誘宗羅候決戰於淺水原,結果大敗宗羅候,斬敵數千。」   由這樣一位纖弱美人兒的櫻唇把如此慘烈的戰況娓娓道出,自是另有一番滋味。不過只要聽她把淺水原之戰交待得這麼清楚,當知宋玉華不愧「天刀」宋缺的女兒。   兩人均知她仍有下文,沒有插口。   宋玉華續道:「接著李世民親率二千精騎,趕到薛仁杲擁兵堅守的折庶城,稍後唐軍各路隊伍紛紛趕至,把折庶城圍得水洩不通。入夜後,守城者趁黑爭相下城投降,薛仁杲無路可逃,亦只好率眾投降,令李世民盡得其過萬精兵,除薛仁杲被斬首外,餘皆獲赦。」   鄭淑明向徐子陵道:「妾身正是收到這個消息,才立下決心,不再捲入這席捲天下的紛爭去。」   宋玉華道:「現在關中已定,李軌只是跳樑小丑,縱使背約,亦絕不能為禍,兼之有慈航靜齋為李家撐腰,天下望風景從,平涼的張隆、河內的蕭著,以及控制扶風、漢陽兩郡的地方勢力均先後依附李家,至於我們巴蜀的去向,將會在這幾天內決定。妃暄小姐已仙駕親臨,誰都不敢疏忽怠慢。」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世民的聲勢起,就是寇仲的聲勢跌。   李世民終以事實證明,他有能力把另一梟雄擊垮,配合師妃暄的支持,直有君臨天下的威勢。而寇仲仍在掙扎求存,彼此相去何止一百至乎千里之遙。   在這種情況下,寇仲陷於低潮的惡劣時刻,他更難捨寇仲而去,將來究竟是如何了局呢?   悅來棧所在處是一條較僻靜的橫街,由於所有人都擁往大街趁熱鬧,四周更是靜悄悄的,馬車停在道旁,亦不會阻塞通道或惹人注目。   在宋玉華澄明清澈,帶著懇求意味的目光下,徐子陵苦笑道:「解夫人有甚麼話要對在下說呢?」   宋玉華有點難以啟齒的,垂下螓首輕輕道:「玉華心中很害怕。」   今趟連鄭淑明都忍不住道:「華妹有甚麼好害怕的?」   到此刻徐子陵仍未弄清楚兩女的關係,不過既能稱姊道妹,自是非常稔熟。   忽然又想起安隆,不知他有否回到成都,更不知以此向宋玉華查詢是否恰當。   宋玉華淒然道:「我害怕爹的處境哩,他一向不喜歡胡人,更不喜歡李淵,只是南人沒多少個夠爭氣的,我們宋家又僻處嶺南,難以北上爭鋒,否則他可能早捲入這場紛爭裡。」   徐子陵無奈道:「這就是夫人找在下的原因吧?」   宋玉華回復平靜,點頭道:「現在天下能與李世民擷抗的,數來數去都只有寥寥數人,徐公子和寇仲正是其中兩個,偏又和我宋家關係密切,寇仲更是三妹情之所鍾,唉!教玉華怎麼說呢?」   鄭淑明歎道:「寇仲是那種天生百折不撓,堅毅卓絕的英雄人物。無論在多麼惡劣的環境下,他仍可反敗為勝,華妹如想求徐兄勸寇仲拱手臣服,大可把說話省回。」   宋玉華懇求的目光深注在徐子陵臉上,搖頭道:「我也知憑玉華婦人之言。難以說動像寇公子那種非凡人物,但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徐公子能仗義幫忙,玉華將感激不盡。」   傍宋玉華軟語相求,徐子陵也有差點要給溶化的感覺,正要答話,蹄音響起,自遠而近。   鄭淑明探頭一看,露出喜色,向兩人道:「兩位繼續談吧!淑明要失陪一會。」   徐子陵禮貌的先推門下車,待鄭淑明迎上來騎,才重新到車上坐好。   宋玉華又是那難以啟齒的樣兒,低垂螓首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徐子陵心中一動,功聚雙耳,立時收聽到鄭淑明與兩名手下的對答。   只聽鄭淑明憤然道:「你肯定那真是曹應龍嗎?」   手下答道:「該是八九不離十,他雖戴上面具,但他的體型和特別的走路姿態。化灰都能認出來。」   另一人道:「這傢伙真狡猾,竟趁中秋佳節人多入城時混進來,初時我們也給他騙過,幸好他又到大東街陳記茶莊旁的宅子落腳,才逃不過我們的耳目。」   此時宋玉華像猛下決心似的,抬頭朝徐子陵瞧來,肯定地道:「玉華只求徐公子幫忙。千萬不要讓寇仲見到家父。」   徐子陵立即心神被分,再聽不到鄭淑明和手下的說話,失聲道:「甚麼?」   宋玉華緩緩道:「因為若讓爹見到寇仲,就像蜜蜂見到蜜糖,再不能分開來。而只有你才可為玉華辦到這件事。唉!玉華也知這請求很過份,徐公子勿要見怪。」   鄭淑明的聲音在車外響起,歉然道:「淑明有要事必須立即離去,請徐公子和華妹見諒。」   言罷不作解釋,匆匆去了。   徐子陵則一陣心煩意亂,曹應龍固是死有餘辜,但一來他是命不久矣,此行更是為安慰快變作孤兒寡婦的妻兒,不讓他完成最後的心願,實在非常殘忍。   他該怎麼辦呢?   宋玉華見他沉吟不語,擔心的道:「徐公子是否認為玉華的請求太不合情理?」   徐子陵苦笑道:「我只能說會盡力而為。只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非人力所能掌握。」   宋玉華喜道:「我知徐公子乃一諾千金的人,這樣玉華放心了。」   徐子陵的心早飛往別處去,連忙告辭,下車後奔出大街,找人問得東大街的方向,乾脆飛上屋頂,逢屋過屋,高躍低竄的朝目標趕去。   成都的所有主街道均明如白晝,萬頭鑽動,鞭炮聲不絕於耳,天際煙花盛放,整個城市在滿月下沸騰著熾烈的氣氛,但他卻像活在另一孤獨隔離世界的人。此行更是要去拯救一個窮凶極惡,曾因橫行一時,殺人如麻而使人人都要得而誅之的大賊頭,想想都覺古怪。   就在此時,前方人影一閃,往他筆直掠過來。   徐子陵忙閃入橫巷,只見一個大圓球似的物體在上方流星般掠過,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安隆,脅下還夾著個人。   接著十多道人影先後追來,其中一位正是鄭淑明。   徐子陵醒悟過來,慌忙追去。 『卷二十四』第一章 噩夢開始   前後兩方的人距離很近,徐子陵一是追在長江聯以鄭淑明為主的十多名高手之後,另一方法就是憑他卓越的聽覺和感官,從旁暗躡安隆。前一方法保證不會把人追失,但只是指長江聯的人而言。安隆身為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縱使提著兩個曹應龍,亦定有脫身之術,否則就該名除榜上。   邪道八大高手中,他曾先後跟辟塵扮的榮鳳祥、左遊仙和尤鳥倦三人交過手;除尤鳥倦外,前兩者均是一觸即止,但已覺其魔功深不可測。安隆既是天蓮宗主,又練成輔公佑忌憚甚深的「天心蓮環」,盡避他體型龐大,又有負荷,亦不應被人追得這麼「貼身」的,其中必然有詐。   徐子陵猛提一口真氣,迅如流星地奔過長長的窄巷,從地面聽聲辨向,追蹤安隆。幸好安隆盡向冷落無人處掠去,否則只會撞進人堆中,現在即使遇上遊蕩嬉玩的人,在他們眼前一花時,他早去遠。   對於魔門的兩派六道,他已有較深入的認識。而邪道八大高手,知道的有「陰後」祝玉妍、「邪王」石之軒、「四川胖賈」安隆、「妖道」辟塵、「子午劍」左遊仙和「倒行逆施」尤鳥倦,尚欠兩人未知是誰。   只看排名榜末的尤鳥倦的手底這麼硬,便知魔功大成的安隆非是好惹。   當日在合肥,以輔公佑、左遊仙和辟塵聯手實力之強,亦不敢迫他作困獸之鬥,可見一斑。所以他徐子陵只能智取,不能硬拚,否則不但救不回曹應龍,說不定連自己都要賠進去。   就在此時,安隆飛掠的風聲生出輕微的變化,顯示他從高處下躍,落到實地上。   風聲再起,該是斜衝而上,重回瓦面,然後迅速遠去,接著是長江聯眾人等疾追的衣袂聲。   徐子陵倏地停下來,心叫僥倖,若非他純憑耳力追蹤,定要中安隆移花接木之計。原來他從風聲微妙的變化裡,準確無誤地掌握到安隆和曹應龍給另一對人掉包,而扮作曹應龍的人由於沒有被封穴道,雖放軟身子,因為仍是清醒,自然是提氣輕身以遷就同伴的提攜,故在重量上即時露出破綻,被他察覺。   可以想像安隆這兩名手下,從某處忽然分頭逃走,定會使追兵手足無措,把人追失。說到底成都終是安隆的地頭,要撇開外來人的追蹤,理應輕而易舉。   待兩幫追逐的人馬遠去後,安隆才提著曹應龍施施然離開,在橫街窄巷左穿右插,不片刻轉牆來到一所普遍的民居,進入屋內。   徐子陵小心翼翼的尾隨而至,換了是寇仲或跋鋒寒,縱使武功比得上他,怕亦不能像他般大半憑感覺追蹤,令高明如安隆也茫然不知露出行藏。   正要從橫巷閃出,徐子陵心生警兆,條地止步。只見那目標民房的牆頭處現出一道似實還虛的人影,迅速繞牆疾走,最後更躍上屋頂,巡視數遍後,才消失不見。   以徐子陵的膽子,仍要倒抽一口涼氣,因為他認出這個黑罩黑衣的人,正是「影子刺客」楊虛彥。   若自己貿然撲上圍牆,必難逃過他的耳目,給他和安隆聯手夾擊,包保沒命離開。心叫好險後,徐子陵看準時機,毫不猶豫地貼牆翻進宅子的後院,移往屋後,功聚雙耳,剛好捕捉到安隆的說話。   這邪道中殿堂級的高手沉聲道:「這叛徒顯曾自動把大半功力散去,才會只兩個照面就給我手到擒來,否則會頗費一番周張,若落到長江聯手上,更將大大不妙。」   楊虛彥似在檢視曹應龍的情況,輕聲道:「龍叔從少侍候師尊,一直忠心耿耿,現在忽然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其中情況定要弄個清楚,若隆老你不反對,虛彥就把他拍醒。」   只聽這番對答,便知安隆和楊虛彥關係密切,而曹應龍則是石之軒的侍從,以往對楊虛彥亦是忠心一片。   安隆道:「且慢!假若應龍不肯合作,我們是否該下辣手迫供。」   楊虛彥淡淡道:「他不仁我不義,他有甚麼好怨的。」   徐子陵聽得一陣心寒,用刑迫供本乃平常之極的事,在戰爭的年代更是每天都在發生,只是楊虛彥說時不帶任何情感的波動,對像更是長期和他有合作關係的同門,從而可見此人的鐵石心腸和沒有人性,難怪他能成為當代最出色的刺客。   安隆炳哈笑道:「不愧石大哥的得意弟子,來吧!」   一陣掌拍之音,接著是曹應龍的呻吟聲。   徐子陵心中叫苦,假如現在這一老一嫩兩大魔頭向曹應龍施刑,自己難道就那麼躲在一旁只聽不理嗎?   楊虛彥的聲音響起道:「究竟發生甚麼事?龍叔竟會落至這等田地?」   曹應龍呻吟道:「我輸了!兵敗如山倒,一切都完哩!」   安隆冷笑道:「聽說是徐子陵放你走的,他還因此與飛馬牧場的商美人反目,應龍的面子真大。」   曹應龍苦笑道:「隆爺手下留情吧!我這條命是以多年劫掠回來的藏寶和自廢武功換回來的,與面子大小沒有半丁點關係。」   楊虛彥沉聲道:「那麼大筆財富,你拱手便讓給人嗎。」   曹應龍道:「少主著我把六處藏寶地點,繪成圖卷,當時我正隨身攜帶,若我被殺身亡,他們也能從我屍身搜出來。這又豈是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就是那麼簡單,少主該體諒我的苦況和處境。」   安隆淡淡道:「你既自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還有甚麼好怪你的。只是不明白徐子陵為何會立即趕來四川?你剛才見到安某人更出手反抗,是否做過甚麼虧心事?」   曹應龍答道:「我的確有對不起少主的事,就是私自留下一批藏在成都的財寶,以供養老之用,至於徐子陵入川來幹甚麼,應龍確是全不知情。」   楊虛彥出乎意料之外的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既是如此,我們也不忍心和龍叔計較,你走吧!」   曹應龍呆了半晌,慘然道:「我行藏已露,這樣走出去,唉!少主不用耍我啦!少主更不會容我落在外人手上,索性給小人一個痛快吧!」   「呀!」   一聲悶哼,聲音倏止,似乎是曹應龍被弄昏過去,接著安隆道:「他這番話聽來全無半點破綻可尋,你相信嗎?」   楊虛彥冷笑道:「以寇仲和徐子陵的行事作風,怎會為財寶不惜與飛馬牧場反目。這叛徒定是出賣我們的秘密以換命。此事非常嚴重,幸好我聞得風聲後,立即邀青璇到成都來碰面,徐子陵縱使到幽林小谷去,只有撲個空。」外邊竊聽的徐子陵心中一懍,才知石青璇現身成都,竟是為赴楊虛彥之約,幸好給自己誤打誤撞聽到。   奇怪的是安隆乃這裡的地頭蟲,為何竟不知自己已抵成都。旋又釋然,因為除楊虛彥外,安隆和他的手下都不認識自己。   但楊安兩人又怎知他徐子陵來四川呢?該是長江聯內有他們的線眼,亦因此可及時把曹應龍擒回來。   安隆壓低聲音道:「虛彥有多少成把握可令石青璇上當?」   楊虛彥平靜答道:「十成把握。因為自懂人事後,她只見過師尊一臉,那時她不過十歲。」   徐子陵心頭劇震,把握到楊虛彥玩的是甚麼把戲,石青璇雖冰雪聰明,說不定亦會中楊虛彥的奸計。   安隆歎道:「當時石大哥若狠得下心一掌把她了結,那他便到達不動情的至境,不死印法更可功行圓滿,豈知那麼一著之差,唉!」   楊虛彥冷冷道:「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但此事卻千萬不可讓師尊曉得。所以必須先從這叛徒口中查清楚他究竟透露多少秘密給徐子陵知得。必要時我們還須改變計劃,又或先把徐子陵殺死,否則你和我均休想活命。」   徐子陵整個人輕鬆下來。雖說如若兩人分頭行事去對付石青璇和曹應龍,教他如何分身?不過現在至少石青璇那邊尚未是十萬火急,假若能救走曹應龍,已可令兩人心有顧忌,不敢對石青璇輕舉妄動。   同時也感受到楊虛彥和安隆對石之軒的恐懼,從而推測出石之軒這天生邪人的可怕。不過石之軒對石青璇顯然不能泯滅其父女之情。   安隆若無其事的道:「放心吧!以他目前的功力,只要我施出離魂功法,保證他沒有半絲秘密能隱藏,個半時辰後,在南市我的老鋪碰頭吧。」   楊虛彥答應道:「一言為定,讓小侄為隆老開路。」   外面的徐子陵知他出來在即,忙飛身避往遠處去。  ****************************************************************************   寇仲倏地扎醒過來,頭痛欲裂,喉嚨乾涸,渾身冷汗。剛才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個明如白晝、燈火輝煌得異乎尋常的巨大廳堂,一隊樂師像著了魔似的拚命吹奏,卻沒有發出絲毫樂聲;他們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到看清楚點時,發覺他們滿臉都是深刻的皺紋,個個行將就木的樣子。   在這座仿似隋煬帝楊廣遇弒身亡那座可容數百人的宮殿內,聚滿賓客,分成一組組的查隔聲喧嘩談笑,看清楚點,赫然竟是李世民、突利、伏騫、王世充、李密、蕭銑、香玉山等等認識的人,均對他視如不見,逕自飲酒作樂。   忽地有人在他耳旁笑道:「你終於來了!」   寇仲別頭瞧去,竟然是李秀寧,想說話,只是發不出任何聲音。李秀寧旋又變作宋玉致,以怨恨的目光緊緊盯著他。   他想往她撲過去,景物又變,廳堂變作千軍萬馬的戰場,人人拚死廝殺,他和戰友正處於下風,正亡命逃走。   身邊的人似是宣永、陳長林、徐子陵等,一個接一個濺血掉往馬下。他想拔出井中月,井中月卻只剩下半截,然後醒過來,不住喘氣。   月色灑遍窗台和院子,秋蟬的嗚叫方興未已,還隱隱聽到院牆外不遠處從樹林中流過來溪水淙淙的流動聲音。   頭痛逐漸消減,寇仲在榻子坐起身來,才發覺手上正拿著李秀寧經商秀洵轉給他仍未啟封的書信。禁不住搖頭苦笑,把信收在包裹魯妙子遺著的防水布內,貼身藏好。   正要起來,洛其飛匆勿趕來道:「剛接到消息,杜伏威的輕騎兵渡過長江,向沈綸的營地推進,我們必須立刻起程。請少帥定奪。」   想起剛才的噩夢,寇仲珍而重之取出壓在枕底的井中月,點頭道:「我們立即動程。」  ****************************************************************************   只待半晌,徐子陵立知不妙,皆因楊虛彥並沒有如他所料出來巡察。   徐子陵騰身斜掠,兩個起落駕輕就熟的回到適才竊聽的位置,果然不出所料,屋內已是空無一人。   徐子陵撲上瓦頂,縱目四顧。   對方若是從秘道離開,出口該是附近十多間空房屋的其中之一,不可能在很遠的地方,而出口的房舍當備有車馬,以方便把曹應龍運離「險境」,好讓安隆安心施展邪術。   念頭才起,一輛馬車從南方數百步外一所房子的院門開出,蹄聲踏踏的跑到街上,望東而行。   徐子陵連忙伏下,定神觀看。   兩道人影同時從那院落躍起,正是安隆和楊虛彥兩人,都是迅如鬼魅,分別落到左右房舍瓦面處,然後消失到暗影裡,如若有人跟蹤馬車,定逃不過他們的耳目。徐子陵心中冶笑,認清楚馬車的式樣,這才回到地面,繞道往前攔截。  ****************************************************************************   寇仲立在船尾,江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他卻像尊石像般紋風不動。若讓李世民得到巴蜀,那他勢將成另一個秦始皇嬴政,重現大秦在戰國未期的形勢,既有關中淆函之險,西北的兵馬,關中的富足和巴蜀的銅鐵,天下誰還能與其爭鋒?   這令楊公寶藏變得更為重要。   自己真是粗心大意,竟一直沒想過巴蜀的戰略意義,唉!早知道些又如何,他寇仲又有甚麼辦法。   惟有寄望「武林判官」解暉是個野心家,並不甘心臣服於李閥,又或宋家的影響力能令解暉保持中立,或是採取觀望態度。   不過若師妃暄親自出馬,李閥成功的機會實是非常大。   他開始有點明白剛才為何做了個這麼可怕的噩夢。  ****************************************************************************   馬車逐漸接近。   別無他法下,徐子陵準備全力出手,破車救人。他敢肯定安隆和楊虛彥沒有跟來,只要不是這一老一少兩人,他有把握將曹應龍搶回來的把握。   駕車者是名大漢,雖是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但只屬一般江湖好手之流,在他手底能撐上三數招,已可教他大感意外。   棘手的是在車廂裡,無論他如何運功聆聽,除去曹應龍重濁的呼吸聲,再聽不到任何其他異響,但他卻肯定有人在車內,因為駕車大漢曾多次回頭向車內的人作報告。   安隆既能委此人以押送的任務,這人自有足夠能力去完成。   他已顧不了這麼多,若不趁安隆不在之際出手,他將再沒有機會。起始時他有點奇怪為何安隆不乾脆俐落的在原地施術,旋則釋然,皆因想到邪道中人互相疑忌,而安隆施法時可能相當損耗功力,故不願有楊虛彥在旁,更不希望在未復元前和任何人動手,故須另覓秘處進行。   馬車在三丈下的街道緩緩馳至,在屋瓦上的徐子陵正蓄勢待發,倏地人影一閃,不知從何處搶出一個人來,欄在車前。   駕車的大漢駭然勒馬。   只見那人年紀在二十四、五間,長得虎背熊腰,非常威猛,雖不算英俊,但五官端正,微往上翹的下唇顯出他既自負而極有個性,站得很有氣度和硬朗,今人印象深刻。   駕車大漢本要破口大罵,可是定神一看後,露出認識的神色,立時把粗話吞回肚子內,愕然叫道:「解少爺!」   車內曹應龍重濁的呼吸聲倏然而止,接著有人掀開車簾,望向正移到車側的攔路者嬌柔地道:「妾身如花,乃安爺小妾,這位大概是解文龍解少爺吧,未知攔著妾身馬車去路,所為何事呢。」   徐子陵立時頭皮發麻,知道上當。 第二章 救人救火   徐子陵置身南市充滿節日氣氛,擠得水洩不通的街道上,鞭炮聲震耳欲聾,一盞接一盞的孔明燈給升往天空,與天上的明月爭輝。徐子陵尚是初次目睹這種奇燈,卻無暇深究它們為何能飄上高空去,他現在只想盡早找到安隆和楊虛彥約定個半時辰後碰面的老鋪所在,偏是問過十多人,安隆雖無人不識,但誰都不知他設在南市的三間鋪子,那間才是老鋪,教他大感頭痛,只有決定逐間去碰運氣。   轉進另一條交錯的大街,情況更是熱鬧,在鑼鼓暄天之下,有人在車馬道上舞著燈龍賀節,行人道上擠滿圍觀的人,氣氛熱烈。   徐子陵定神一看,舞龍者均身手不凡,竄高躍低,做出種種高難度的動作,全體服飾劃一,該屬本地某一幫會的人,此時與民同樂,打成一片。   龍舞確是精彩,只是他心不在此,好不容易擠進一條橫巷,正想離去,給人攔著去路,笑道:「子陵兄別來無恙?」   赫然是「多情公子」侯希白,手搖摺扇,俊臉含笑,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   徐子陵心叫不妙,表面當然若無其事,淡淡道:「離川入川,侯兄的動向確教人撲朔迷離。」   侯希白微笑道:「小弟因掛念徐兄,忍不住掉頭回川,剛抵成都,聽聞徐兄四處探問安隆老鋪所在,故忍不住現身看看可否幫點忙,徐兄請勿怪責。」   徐子陵心中暗檁,細猜侯希白非只是對付自己那麼簡單,說不定是要和楊虛彥這同師不同門的師兄弟爭奪石青璇手上的《不死印卷》,心念電轉下把心一橫道:「我怎敢怪責侯兄,假如侯兄肯坦白告訴我,為何會於此時到成都來?大家說不定可衷誠合作,各取所需,否則請侯兄讓路,不要阻著小弟去辦要緊事。」   侯希白雙目厲芒一閃,旋又斂去,點點頭後,低聲道:「我們不若邊走邊說。」   徐子陵答應一聲,隨他往橫巷的另一端走去,剛好有一群七、八個少女迎面而來,見到兩人各具特色的出眾儀容,眼睛都閃亮生輝。   兩人各有心事,對拋來的媚眼和笑容視如不見。   侯希白湊近點道:「實不相瞞,小弟剛與妃暄碰過面,始曉得子陵兄是為青璇而來川,所以才急欲找子陵兄會晤,我絕不容青璇受到任何傷害。」   徐子陵心中湧起苦澀的味道,心忖師妃暄對侯希白果是推心置腹,但聽到最後一句,心生疑惑,忍不住道:「侯兄對石小姐真有保護之心嗎?只不知是因令師的關係,還是別的原因?」   侯希白苦笑道:「若給師尊曉得小弟插手他老人家的家事內,小弟必吃不完兜著走。不過小弟天生要保護美好的事物,像青璇的美麗和她天下無雙的簫藝,均是人間瑰寶,須有知音去珍惜保護。」   徐子陵糊塗起來,侯希白說這番話時有種發自肺腑的真誠味兒,登時又使他感到弄不清楚此君那一類人?不過眼前救人要緊,問道:「侯兄現在似是領我到某處去,不知是否安隆在南市的老鋪呢?」   侯希白點頭道:「這個當然,子陵兄剛才的話只說到一半,未知可否繼續說下去?」   徐子陵淡淡道:「我所說的各取所需,指的是我救人,你則務要使令師的《不死印卷》不會落到楊虛彥手上。可是侯兄仍未告訴我為何會於此處出現?」   侯希白劇震止步,愕然道:「楊虛彥?不死印卷……這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心中叫糟,看他模樣不似裝佯,始知師妃暄對他仍有所保留,自己卻誤給他知道,頭皮發麻的道:「侯兄原來不知楊虛彥乃令師另一傳人,至於《不死印卷》的情況,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楊虛彥和安隆正聯手合作,要從青璇身上謀取《不死印卷》,嘿,時間無多,侯兄……」   侯希白一邊聽,臉上卻不住色變,最後雙目射出精銳的輝芒,截斷他道:「我明白啦!告訴我,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否要找到安隆?」   徐子陵並不知道他明白的是甚麼。但想起曹應龍,再無暇深究,點頭道:「首先必須找到曹應龍。」   侯希白大惑不解道:「曹應龍不是四大流寇的大頭領嗎?難道竟來到成都。」   徐子陵以最簡單的方法解釋一遍,侯希白聽罷吁出一口氣道:「幸好徐兄清楚說出來,否則你將永遠找不到曹應龍,快隨我來。」騰身而起,落在左旁民房瓦頂。   徐子陵緊追在他身後,逢屋過屋,最後在城西一座大宅的屋脊處伏下,見侯希白遙觀對街那座寺觀,不禁訝問道:「那是甚麼地方,與安隆有甚麼關係?」   侯希白低聲道:「這是成都名勝之一的青羊肆,據傳當年老君曾與人相約於此見面,青羊肆便名聞遐邇,成為道教勝地。剛才我為找尋徐兄,湊巧碰上安隆座下的高矮二將,鬼鬼祟祟的提著個人,來到這裡。由於我不想惹上安隆,所以放過他們不管這閒事,現在當然是采另一種態度。」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成都的街道左曲右折,令人眼花繚亂,侯兄怎能像識途老馬般,尋人覓地沒半點困難?」   侯希白歎道:「徐兄的好奇心真大,我確是識途老馬,就像你對揚州的認識。成都的街道出名混亂,除了從皇城各門通羅城十門的主要街道是東西向、南北向外,其他地區的街道多斜行曲折,錯綜複雜,因勢而成。好啦!我們是否要行險博他一鋪呢?」   話猶未已,一道黑影從東南方遠處掠來,只一眼就可從其體型識出是安隆,兩人還以為安隆正在青羊肆內施術,故侯希白才有冒險硬闖之語,此時見到安隆姍姍來遲,均大感意外。   侯希白當機立斷,迅速說句「你去救人」,斷然從暗處竄出,往這練成天蓮宗最高功法「天心蓮環」的邪道元老級高手投去。   徐子陵心中暗服,侯希白確是果斷敢為,若他著徐子陵去欄截安隆,他則去救人,徐子陵定因懷疑他的動機致在猶豫不決下坐失良機,現在他背起最困難的部份,是以行動表白衷誠合作的心意。當然也可看作他對《不死印卷》是志在必得,但至少證明合作不會到此告終。   徐子陵那敢怠慢,從另一方向飛下屋脊,落在橫巷,朝青羊肆潛過去。   安隆說停便停,像座山般立在屋脊處,卻竟能予人輕靈乖巧的感覺,從而可知他的魔功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   此時他雙目一瞬不瞬的瞪著從左方凌空掠至的侯希白,待他來到身前丈許遠處,立足屋緣位置,才陰陰笑道:「賢侄不是要找我安隆喝酒吧。我看你最好去找個偎紅倚翠的桃花源,免得辜負中秋的一輪明月。」   「唆」!   侯希白張開美人扇,有一下沒一下的煽動,洒然笑道:「隆叔總是有令人欣賞的提議,上趟介紹的古城大曲,晶瑩透明,醇和幽深,陳香純正,柔滑如脂,不知是用甚麼材料制的?」   安隆臉色微變,轉瞬又變得若無其事,淡然道:「材料不外玉米、高粱為主,再用小麥、青稞、豌豆並以清澈泉水釀製而成,但必須遵從制酒的六大要訣,就是水必善淨,料必善實,工必善精,器必善潔,曲必善時和窖必善濕。否則只能得其形而失其神。哈!賢侄這麼攔途截路,難道只是想跟隆叔領教兩招造酒的功夫?」   侯希白哈哈笑道:「小侄只是順口一問,隆叔最懂享受,如此良辰隹節,不躲在澡堂浸溫泉水,卻在屋頂左奔右跑,勞碌奔波,不曉得所為何事,未知小侄可否代勞分憂?」   安隆雙目殺機一閃即斂,聲音轉沉,顯示出內心的不悅,道:「我安隆歡喜做甚麼,便做甚麼,並不須向賢侄交待,賢侄以為然否?」   侯希白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凝注安隆,柔聲道:「隆叔該知小侄一向不愛管別人閒事,但假設是與石師有關,就是另一回事,隆叔不會不明白吧?」   安隆終於色變,怒道:「你胡說甚麼?」   侯希白搖扇的節奏轉緩,雙目的精光卻有增無減,顯示正積聚功力,語氣則仍是那麼平和,徐徐道:「小侄是否胡說八道,隆叔心知肚明。在出手領教隆叔的天心蓮環前,小侄尚有一事請教,就是隆叔的膽子為何忽然變得這麼大,竟不怕石師曉得你想害他的女兒呢?」   安隆不怒反笑,臉容卻沉下去,連說兩聲「好」後,冷然道:「你的膽子夠大才真;竟敢斗膽目無尊長,以下犯上,這等可笑的事,究竟從何處聽來的?」   侯希白知他動了殺機,卻是絲毫不懼,微笑道:「除楊虛彥尚有何人呢?安隆你中計哩!」   安隆聞言一震時,侯希白的摺扇像一把利刀般割喉而至,偏又像提筆寫畫般瀟灑好看。   徐子陵從後牆翻進青羊肆,這道家名勝佔地不多,除主建築物外就只後院的幾座該是放置雜物的小屋。   徐子陵對這類潛蹤匿道的行動一向駕輕就熟,幾個起落越過後院,無聲無息的潛入青羊肆沒有半點燈火的後進。   同一時間,曹應龍熟悉但微弱的呼吸聲傳進他耳鼓內。   衣袂聲響。   徐子陵藉著肆外金黃的月色,又功聚雙耳,剎那間通過視聽的感官,把這初次進入的地方把握得全無遺漏。   青羊肆分前後兩進,中間以一個天井相連,後進設有簡陋的床鋪,顯是有人借此就寢住宿,除此外擺滿雜物,例如香燭、爐鼎、道教神像等有關物件。最令人觸目是十多個大木箱,放的該是道士作法事的袍服祭器。此時後進偌大的空間沒有半個人影,但傳來的衣袂聲卻顯示有人正從前進的道堂往內進走來,且不止一人。   他無暇去想安隆和青羊肆主持的關係,若非聽到曹應龍的呼吸是從地底密室傳來,他早已全力出手,務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曹應龍救回來,現在則只可找地方藏身,弄清楚情況後才動手。   心念一轉,移往靠牆角的其中一個大木箱,也是唯一沒有上鎖的木箱,把箱蓋掀起,赫然發覺箱底竟是通往下方的石階,曹應龍的呼吸聲更清晰了。   時間不容許他作出另外的選擇,一溜煙的鑽進箱子裡,到箱蓋降下只餘一隙時,三男一女走進來。   女的正是貌美如花,卻毒如蛇蠍,朱桀之女「毒蛛」朱媚。其他三人中兩個身穿夜行衣,一高一矮,當然是安隆座下的高手高矮二將,都是四十餘歲,一看便知非是善類的貌相。餘下一人是個老道土,只瞧其飄浮的腳步,便知不諳武功。不過另三人均是一流的高手,若正面交鋒,徐子陵有信心足可自保,但如要同時照顧曹應龍,會是凶多吉少,故而只能智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侯希白能盡量把安隆拖著,使自己有充足的時間救人。   燈光亮起,老道士燃亮門旁的燈台,低聲道:「會不會有麻煩?」   高將哈哈笑道:「純一道長放心,安爺在成都誰不要給他幾分面子,只不過事情緊急,才借道長的地方一用吧。」   朱媚向矮將使個眼色,後者道:「道長不若到前堂座領,若有人來查問,一概推說甚麼都不知道便成。」   純一道長猶豫半晌,才返回前堂去。   徐子陵心中明白,由於事起突然,安隆被迫出手,暴露了行藏,惹來在成都勢力最大的獨尊堡的注意,士急馬行田下,只好借用青羊肆的地窖行事。至於青羊肆內為何有這麼鬼祟的窖藏,則是令人費解。   朱媚皺起眉頭道:「這個地方似是不大安全。」   徐子陵本想先下去看曹應龍的情況,可是回心一想,找到曹應龍易,離開卻難,不如在這裡先瞧清楚形勢,再決定下一步行動。聽朱媚這麼說,猜到她是剛抵達青羊肆。   高將歎道:「安爺起初不知此事有解暉牽涉在內,知道時已是太遲,現在他去了應付解暉,這處雖然不大理想,總好過在我們的地方。只要再拖得半個時辰,就可從曹應龍處套出他收藏財富的地方。」   矮將恭敬道:「小姐須否下去看貨呢?」   徐子陵吃了一驚,幸好朱媚一屁股坐到旁邊的椅子去,沉聲道:「看有啥用,時間無多,安爺幾時才回來呢?」   徐子陵心叫謝天謝地,小心翼翼的放下箱蓋,溜往下面去。 第三章 破蓮八著   安隆直待美人扇的鋒沿循著一曼妙的角度畫至離肥頸兩寸許的距離,才迅若狸貓的踏出奇步,鬼魅般傾往侯希白左側的死角位,似要跌倒時,忽又挺立如山,嬉鬧似的滿臉笑容道:「賢侄這把摺扇有甚麼名堂?石大哥從來沒用過這種娘兒的東西,賢侄這樣算否青出於藍。」   侯希白知他一向笑裡藏刀,笑容愈燦爛,殺機愈盛,摺扇一閣一張,發出一股勁風,回收胸前,輕輕煽動,由攻變守,卓立屋脊,微笑道:「這柄美人扇,扇面以冰蠶絲織造,不畏刀劍,扇骨則為精鋼打製,再以千年橡樹的液汁配料膠合而成,講求『美、巧、輕、雅』,承石師之命自創折花百式,那說得上甚麼青出於籃,但求能博隆叔一笑,於願足矣。」   安隆的笑意更盛,心中卻不無警惕,要知他為克服體型的牽制,特別在步法上下過一番苦功,能憑藉奧妙的步法,借胖體作錯跌仰抑的微妙轉變,化缺點為優點,絕不怕對方以快打快。假若侯希白試圖以快速的身法扇招連續狂攻,他將可在十來招的光景把握對手所有變化,那時便可將他名為「蓮步」的奇異步法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巔峰,配合「天心蓮環」,有信心可在數著之內把侯希白送上西天。   豈知侯希白竟忽然洞悉先機的改攻為守,最厲害是他似是扇掠的手法,其中暗藏玄機,不住積聚勁氣,寓守於攻。若安隆於此時搶攻,將失去「蓮步」講求「因人成事」的奧妙。其中微妙處,難以言喻。   安隆當然非是落在下風,只是佔不著便宜,暗忖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如不能搏殺此子,所有計劃將胎死腹中。因為給個天他作膽也不敢讓石之軒從侯希白口中知道自己乃他的殺女仇人,那可不是說著玩的一回事。啞然失笑道:「你那些花招究竟改了些甚麼名字,就耍幾招甚麼美人照鏡,玉女折腰來讓隆叔見識見識吧。」   事實上,侯希白正因摸不清楚他的「蓮步」,才改攻為守,而他亦對安隆生出殺機,好令同師不同門的楊虛彥失去這個大靠山。   石之軒雖是他的恩師,可是他從不真正瞭解石之軒,其行事教人難以測度。《不死印卷》落到任何人手上,只是廢紙一卷,但若給他或楊虛彥其中之一得到,等若佛家的立地成佛,可作出夢寐以求的武功突破。所以才今他拋下一切,衷誠與徐子陵合作。   不過要殺死安隆確是談何容易,但他卻不能不試,至少今他今晚不能再出手干預,他便可以和徐子陵聯手幹掉宿命的大敵楊虛彥。   安隆表面雖看似漫不經意,全無防備,事實上卻是不露絲毫破綻,達至無懈可擊,以不變應萬變的大師級境界。   侯希白從容一笑道:「蓮步配蓮環,天本無心,蓮亦無環。隆叔的天蓮宗心法無中生有,我們花間派卻追求有中尋無,妙手偶得的意境,隆叔且試這招看看。」   不見他如何動作,忽然來到安隆右側三尺許處,位於瓦坡低於安隆的位置,張開的煽扇剛好橫掃安隆的胖腰。   本是平平無奇的一招,由侯希白的妙手使出來,就是另一回事。別人是舉重若輕,他卻是舉輕若重,猶如美人扇重逾千斤,緩而穩定的掃向安隆。   安隆首次斂去笑容,目不轉睛的盯著對手攻來這輕重難辨的一扇,直至扇將及體,勁風刮得他衣衫貼體時,才掄拳擊出。   「唆」摺扇合攏,由重變輕,飄忽無力的點往安隆大有排山倒海之勢的鐵拳上。   安隆悶哼一聲,拳化為爪,迅疾無倫的往美人扇抓去。侯希白從容一笑,摺扇由合攏轉作張開,安隆若原式不變,只能抓在扇面處。但他確是了得,竟能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改爪為掌,重重拍在扇面。   「蓬。」   勁氣交擊。   安隆晃了一晃,侯希白卻被震得往外飄飛,直抵瓦坡邊緣處。看似安隆佔盡上風,可是他臉土仍不見半絲笑容,雙目射出駭然之色,沉聲道:「賢侄這招是甚麼名堂?」   侯希白氣定神閒的淡淡道:「隆叔肯這麼虛心下問,小侄當然不能不答,此乃石師所創『破蓮八著』中的『輕重著』,是要舉重若輕,舉輕若重,專用來破隆叔的蓮步,虛彥師兄難道從未向隆叔提及嗎?」   安隆差點氣得吐血,暗忖自己的功力明明比侯希白勝上不止一籌。卻因他施出能克制自己武功的奇怪招數弄得他有力無處使,這口氣實難嚥下去。   環顧天下高手,能今他安隆畏懼的只有寥寥幾人,其中又以石之軒這魔門不世出的天縱之材最令他深感忌憚。此時更後悔直接捲入侯希白和楊虛彥爭奪不死印卷的鬥爭內,但已是後悔莫及。   深吸一口氣,再次綻出笑容,點頭道:「好!既是石大哥所創,安隆怎能不見識一下。」醉酒似的往前傾錯,迫至侯希白身前四尺許處,終於主動出擊。  ****************************************************************************   石階盡處是個兩丈許見方,高達丈半的大石窖,四邊牆上列滿長生靈位,這在道觀來說乃平常不過的地方,只是進來的通道太過惹人起疑。   窖內空氣雖算通爽,但仍有潮濕的感覺,襯起這鬼氣陰森的環境,份外使人心生寒意。其中一角几上有盞紅燈,把整個環境沐浴在暗紅的色光裡。   窖藏中間放置著一張長方桌,鋪上直垂至地的黑布,不省人事的曹應龍四平八穩的安躺其上,胸口不住起伏。   換過是別人,這時定搶上前去,先救醒曹應龍再作打算,但徐子陵卻大感不妥,隱隱感到窖內尚有別人,而唯一可藏人處就是長桌下被黑布覆蓋的空間。   這時他霍然而悟,明白為何高矮二將不留下一人看守窖藏的入口,因為窖內另有人在,且此人必是高手,有足夠能力防守曹應龍。極可能這才是向曹應龍施術的人,否則安隆怎還有空去敷衍解暉。   如此看來,安隆和楊虛彥亦是爾虞我詐,各懷鬼胎。這人會是誰呢?   所有這些念頭在瞬眼間閃過徐子陵心頭,在那隱伏的敵人來說,徐子陵只像深吸一口氣,便朝曹應龍移過去。  ****************************************************************************   「胖賈」安隆繞著侯希白左傾右跌,有時急遽迅疾,一時笨重緩慢,但無論步快如風又或蓮步姍姍,總能恰到好處的閃往侯希白攻擊難及的死角位,所以侯希白雖似把美人扇使得出神入化,開合無常,扇風呼嘯,卻總差一點點才可趕得上這天蓮宗的宗主,連欲迫他硬拚一招亦不可得。   不過侯希白仍是那副瀟灑自如的樣子,忽然埋身貼打,忽又長攻遠取,還似是游刃有餘。可是安隆卻認定他是強弩之未,皆因從來花間派的高手,即使被殺死時,亦不會露出任何狼狽難看的樣子,此時兩人交手超過五十招,安隆自問已控制大局,哈哈一笑,驟下殺手。   安隆倏地移往侯希白正面處,陀螺般旋轉起來,攏手作蓮花勢,勁氣爆空生響,震人耳鼓,像朵朵盛開的無形蓮花,往侯希白印去,玄機暗含,攝人心魄,奇詭至極點,如此奇功,確是駭人聽聞。可以想像,若在群戰之中,無論對方有多少高手,都變得要獨力應付他的攻勢,難怪當日深悉他厲害的輔公佑,雖有榮鳳祥和左遊仙相助,仍肯任他離去。   侯希白倏退三尺,來到瓦坡盡處,昂然卓立,雙目神光迸現,全力出手。   自動手以來,他等的正是此刻。四周的空氣變得無比灼熱,作為「天心蓮環」發端的首朵蓮花勁氣,拐個彎繞過他的身子,朝他背心印去。   大凡上乘內功,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如何培養體內真氣,選擇功法發生和經行的脈竅,與及如何克敵制勝。而天蓮宗的天心蓮環實是先天真氣裡的異種,訣要在以心脈為主,認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又「心像尖圓,形如蓮蕊,中有異竅,唯上智之人有之」,「天心蓮環」之名,由此而來。再配以複雜無比的「動、搖、進、退、搓、盤、彈、捻、循、捫、攝、按、爪、切」十多種指法,通過兩手太陰、陽明、少陽、太陽、厥陰諸經,釋放出如蓮蕊狀的灼熱真氣,能把對手經脈灼傷破壤,陰損非常,在魔道中亦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不過其勢雖兇猛霸道,卻是極度損耗真元,難以持久,所以即使以安隆的級數,若非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也不肯施展「天心蓮環」的魔功大法,且必須在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才藉之以一舉斃敵。   侯希白能逼得安隆使出壓箱底的獨門功夫,足可自豪矣。   只要其中「一環」奏效,安隆將乘勝追擊,以其他殺手對付經脈負傷的敵人。   瞬息間,安隆卑攏如蓮的一對肥手送出五朵蓮勁,分取侯希白頭頂、背心、胸口及左右腰脅間的五處要害。   侯希白仍是瀟灑隨意的樣子,驀地腳下運勁,腳踏處的瓦面登時寸寸碎裂,而他的人亦往下急墮,雖仍來不及避開安隆的「五蓮環」,但卻爭取得當頭壓下那朵蓮花熱勁一剎那的緩衝時間,同時避開所有要害。   摺扇張開,護在胸勁之間,長吟道:「破蓮八法之以實還虛。」   說時手中手摺扇以一個優美閒逸的姿態,撥涼似的朝自己煽動一下,立時全身衣衫暴張,霍霍飄拂。  ****************************************************************************   徐子陵在離長桌五尺許的距離時,雙掌疾推,安躺其上的曹應龍應掌移離桌面,平飛開去。   這一著顯是大出藏在桌下那人意料之外,來不及阻止。   徐子陵謀定後動,同時一個翻騰,來到長桌之上,足尖點在桌面上。   長桌沙塵般破碎。   出乎他意料之外,桌下竟是空無一物,此時他已無暇去想,正要趕在曹應龍墮地前把他接著,詭異莫名的事發了,曹應龍像行屍般彈起來,雙目半開半閉,足不著地的平舉雙手,凌空朝他疾撲過來,在地窖的紅燭光下,更是陰森可怖。   徐子陵大吃一驚,心知肚明這尚未現身的敵人至少在身法一項上絕不下於婠婠、楊虛彥這些擅於輕身功夫的高手,且反應之迅捷已達駭人之極的地步,竟能在自己把曹應龍移離桌面的同時,藏在曹應龍的身體下一併移開。   而曹應龍顯然是中了此人某種精神邪術,變得任由此人操縱。   此刻避既不是,不避更不是,以他思想的快捷,一時亦慌了手腳。   猛一咬牙,徐子陵再一個空翻,兩腳尖分別點在曹應龍掌心處,再借力升上窖頂,意欲一睹敵人真面目。   豈知曹應龍化前衝為後仰,像扯線傀儡的一拳朝他隔空轟去,那人變成藏在曹應龍下方,使徐子陵仍要歎句緣鰹一面。   拳風滾滾而來,若挨上一下,不死也要重傷。最教徐子陵頭痛的是被操控的曹應龍根本不怕他會反擊,故著著均是進手強攻不留後著的招數,只要他落在下風,敵人便可利用把曹應龍擲往牆壁一類卑鄙手段,迫他救人時趁機對他施殺手,而在目前的情況下,他根本不可能改變遠形勢的發展。   唯一仍有利於他的地方,是對方不明白《長生訣》真氣的妙用。   罷才他足尖先後點中曹應龍兩手掌心,既化去敵人以陰柔篇主的真氣,又乘機灌進兩注像探子般的真氣鑽往曹應龍的經脈去,以隔山打牛的方法透過曹應龍去查察敵手的虛實,其法之妙,當代除寇仲外已沒第三人想。   首先他知道敵人走的絕非是中土武林正邪家派的路數,要知無論是婠婠又或師妃暄,以至所有曾和徐子陵交手的各家各派高手,包括突厥的跋鋒寒和鐵勒的曲傲在內,不論其走甚麼路子,仍是以奇經八脈為骨幹。但這隱形敵人的內功路子卻完全是另一回事,絲毫不經這些主經脈,就像書法裡中鋒偏鋒之別,故其武功更是詭譎奇險,令人難以捉摸。   最駭人是曹應龍頭部的耳門、耳鼓、玉枕、眉沖、天靈、天沖、風池、承漿諸大穴全被一種陰柔難測,若有如無的萇氣封閉,假若他強以本身真氣去為曹應龍打通這些穴位,兩氣交戰下,會令曹應龍腦部受損,變成永不能復原的廢人。   如此能封閉腦神經的可怕功法,他以前想都未有想過。   對方究竟是甚麼人呢?   隨著出拳,曹應龍的體積在他眼中不住變大,原來是對方托著他的身體從下而上往他迫來,今他能閃避的空間不斷收窄,狠毒至極。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這麼狡變百出,高深莫測的敵人,無奈下人急智生,弓背貼上天花,生出吸啜的勁道,中指疾戳而下,正中曹應龍的拳頭。   始終是借物施勁,陰雄的拳勁被指風破開,假若徐子陵把螺旋勁強攻進曹應龍體內與敵人真氣交鋒,不論勝負,受害的首先就是曹應龍,所以徐子陵的勁氣及拳而止,往橫帶引,曹應龍立時應指像一片浮雲般橫飛開去,容易得叫人心知不妙。   丙然當曹應龍一頭橫撞往滿佈長生祿位其中一面側牆時,他身體下飛來一腳,回馬槍似的疾取其腕口位置,準確無倫,角度時間均拿捏得無懈可擊,恰是徐子陵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剎那光景。   「啪!」   以徐子陵反應之快,仍避之不及,只好倉卒提勁,硬受對方一腳。   被踢中的手腕先是劇痛,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勁氣閃電般入侵,今酸麻蔓延往全身經脈,那種難受的感覺,只有全身被毒蟻噙噬的慘況,可比擬一二。   徐子陵眼白白瞧著偷襲者隨曹應龍往牆壁飛去,自己則慘哼一聲,從天花墮跌下來。敵人不知尚有何後著,但他已從踢中自己的小蠻靴和纖足知道對方是個女人。   「砰!」   徐子陵結結實實跌在地上。 第四章 波斯女郎   連續四下爆音後,侯希白的外袍片片碎裂。   「蓬」空出來的手上封住,把迎頭壓下的最後一朵蓮勁擋個正著,露出袍內青色勁裝的侯希白同時隨碎瓦墮往人家宅舍的後園。如非宅內的人空屋而出,到大街趁燈市的熱鬧,這混亂的聲響會把宅內的人從好夢驚醒過來。   安隆發夢都想不到這後輩小子能借屋瓦的碎裂和充盈真氣的袍服破去自己必殺的「天心蓮環」,到此才明白「以實還虛」的意思是把暗蓄在扇內的真氣回輸到己身之內,使袍服鼓滿氣勁,巧妙絕倫的擋著自己的絕招。此時悔之以晚,連發五環已非常接近他的極限,若再落空,他便要找個地方躲起來,直至完全復元才敢出來見人。試問在現今的形勢下,他怎能冒這個險。   一個空翻,安隆的胖軀以一個靈敏得可今任何人目瞪口呆的輕鬆姿態,落到園內草地去,兩手或拳或刀,忽爪忽掌,展開一套巧妙精緻的手法,狂風掃落葉般向落地時略見踉蹌的侯希白攻去,配合其胖體錯跌無常,忽重忽輕的勁道,確是千變萬化,只是這套手法,已無愧他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盛名。   今趟他全心格殺侯希白,著著搶攻,一反先前避的戰略,登時是另一番威勢,把侯希白重重籠罩在他拳風掌勁之內,還不斷收窄範圍,到侯希白難以移動時,將是他一舉斃敵的時刻。   侯希白在初時確給他殺得汗流浹背,皆因安隆這套手法他尚是首次碰上,倉惶間破蓮八著完全派不上用場,心知此套手法乃安隆近年自創的秘技,故連石之軒也不曉得。危急下使出「折花百式」的救命招數,摺扇合攏回收,似是守勢,其實暗含殺著。   安隆殺得性起,哈哈一笑,道:「賢侄雖擋得住隆叔的天心蓮環,卻不免經脈受傷,若隆叔肯讓你調息少許時間,當不至於如此不濟。」   兩手撮指成刀,在呼吸說話間閃電般向侯希白連續六次刺到,凌厲至極點。   勁氣橫空,無一不是毒辣的奪命招數。   侯希白雖是完全陷於捱打苦守的劣勢下,偏偏或開或合,上封下截,美人摺扇總恰到好處的擋住安隆排山倒海,每都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攻來的手刀,每擋一下,便後退半步,到擋至第六擊時,他的背脊已貼在屋舍的外牆處。   美人扇倏地一緩。   安隆見機不可失,兩掌推出,氣勁卷敵,底下同時飛出一腳,猛踢侯希白下陰。   侯希白哈哈笑道:「隆叔中計啦!」   摺扇張開,下割安隆踢來的肥腳,蓄勁至巔峰的左手一拳擊出。   「轟!」   勁氣交擊。   安隆雙掌對上侯希白的左拳,只覺虛蕩而不著力,心叫不妙時,侯希白身後牆碎壁裂。他正欲後退,侯希白拳勁這才吐實,安隆慘哼一聲,飛退尋丈開外,肥臉陣紅陣白,顯是氣苦之極。   侯希白亦不好受,不住喘氣,心想除非得到「不死印卷」,否則憑他目前的功力,休想殺死安隆。   安隆忽然堆起滿臉笑容,高豎拇指讚道:「賢侄果然了得,不負石大哥一番苦心調教,當真練成虛實相生的花間秘技,今晚不若到此為止,請問賢侄要到那裡去賞月呢?」   侯希白心中叫苦,皆因徐子陵仍是毫無動靜,情況似乎相當不妙。  ****************************************************************************   就在徐子陵胸口觸地前的剎那,快將撞壁的曹應龍倏地改變方向,墜往地面,他身體下卻飛出迅快像一片流光,輕巧有若綿絮的年輕女子出來,探足點地,倏忽間翻個觔斗,飛臨他背脊上方空間處。所有動作一氣呵成,自有種渾然無間、行雲流水的氣勢,悅目好看。   徐子陵一瞥下終於看到對手的長相。   最奪目是她栗色的秀髮和棕色的眼睛,使人一照面下曉得她確非中土人士,緊身的夜行衣把她美好的胴體線條顯露無遺,充盈著活力和生氣,令人感到這迷人的肉體內流動的定是野性的血液,絕不會輕易向任何男人屈服。   此女的臉龐更是明艷照人,深嵌在兩彎秀眉下的一對明眸,像兩潭香冽的烈酒,充浴驚人的吸引力,撩人遐思。在嬌巧鼻樑下配的是溫軟而充滿性格的紅色櫻唇,錦上添花地添多了一點淘氣。   橫看豎看,她也不像心狠手辣,會下手奪命的惡人,不過她現在戳往他背心的一指,的確是毫不留情。   她終於犯錯。   早在墮地前,徐子陵憑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奇異真氣,驅趕了她入侵體內的怪勁,從而回復過來,墜地只是誘敵的策略。   徐子陵心中叫好,就在這異國美女玉指離背心尚有三寸許之際,突然狸貓伸腰的曲拱背脊,四肢和頭部往內緊縮,以脊樑主動迎上對方的指尖,不但避過背心要穴,尖銳而幼細的螺旋氣勁,更針鋒相對的激射進對方手指去,作出凌厲的反擊。   美女觸電般嬌軀劇震,卻沒有像徐子陵想像的拋撞往天花,只是再一個翻騰,逸往出口的方向,發出一聲可令任何男人心動的嬌吟。   她的應變能力雖出徐子陵意料之外,但他的反應亦是一等一的迅快,就那麼兩手撐地,本是弓起的身體蹬個筆直,離地而起,陀螺般以兩手撐地處為軸心,熊腰一擺,雙腳凌空橫掃,剛好在她飛出攻擊範圍前,疾掃在她彈力十足的粉臀之側。   螺旋勁由慢而快,一窩蜂的直鑽進她動人的胴體內,選取的位置雖有點不雅,可是在這種生死互搏的時刻,誰都難以計較那麼多。   美女嬌吟未已,慘哼接續,雖是韌力過人,仍難抵擋接二連三的攻勢,一子錯滿盤皆落錯下,應腿改變方向,橫拋往一角。   今次輪到徐子陵彈起身來,如影隨形般追去,此女武功既怪異,內功更是另闢蹊徑,誰都不敢保證她會否學徐子陵般轉眼可以復原,屆時鹿死誰手,尚未可料。   「砰!」   美女背脊重重撞在壁上,登時壓碎三、四個長生祿位。   徐子陵倏地停下,駭然道:「你幹甚麼?」   美女兩手緊握一把鋒利得亮晶晶的短匕首,鋒尖抵在咽喉處,狠狠盯著徐子陵,高聳有致的胸脯不住起伏,以帶著外國口音的漢語冷然道:「你再走近一步,奴家立即自盡,你的朋友將永不能復元過來。」   徐子陵瞧得頭皮發麻,只看此女是在拋飛撞壁之中能及時拿出匕首行此奇著,便知此女的狡潑難惹。   這自盡的威脅對大多數人或者不值一哂,但偏偏對他卻非常有效。   徐子陵惟有苦笑以報,單膝蹲下,搖頭道:「我和姑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苦苦相爭,不若我們作個交易,你讓我救回朋友,姑娘待我們離開後,可回復自由。」   明知她很快可復原過來,但仍拿她沒法。   美女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睛一瞪一閃的端詳著他,忽然露出個得意的笑容,神態可愛動人,道:「終試出你是個好人哩。幸好你沒有迫人家自盡,否則爹和乾爹定不放過你。你武功雖不錯,但必死無疑。」   徐子陵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大感頭痛道:「姑娘對剛才的提議有沒有意見。」   美女眉頭大皺,若無其事的把匕首插回綁在大腿側的刀鞘內,盤膝坐起,奇道「人家長得不美嗎?為何你總像急著趕人家走似的。你叫甚麼名字,漢人少有長得你那麼高大好看的。」   徐子陵知她復原過來,心叫不妙,更怕有人下來,那就變成甕中捉鱉,想出手又沒有十足把握可將她制服,且由她聯想起突厥的美少女淳於薇,心中一軟道:「我叫徐子陵,姑娘和安隆是甚麼關係。」   美女眸珠一轉,喜孜孜地神態天真的道:「原來你是中原人裡我最想見的人之一,你的好朋友寇仲呢?他在那裡?」   她的神態又喚起他初遇董淑妮的回憶,不過此女總跟淳於薇和董淑妮大有分別,但一時他又說不出分別在那裡。似乎在她眸珠轉動的一刻,他窺見了她純真漫爛的美麗外表後的機心,像她這幾句話,不但迴避了他的問題,還像在探問寇仲行蹤。   徐子陵乃小混混出身,自兒時已和七十二正行外所有旁門左道,偷吃拐騙的人打交道。近年來更遇上無數老好巨猾的人,此時留上心,自不會輕易揭開底牌,輕描淡寫道:「他當然在外邊接應我,姑娘仍未回答我的問題呢。」   「咿唉」入口的箱蓋揭開,高將的聲音傳進來道:「柔公主,方便下來嗎?媚公主來了!」   美女迎上徐子陵變得深亮銳利的眼神,一瞬不瞬的應道:「請媚姐在上面等我,我立即便來!」   「砰!」   出口的箱蓋放下。   徐子陵現在已有七、八分把握肯定這被喚為柔公主的年輕美女,只是個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關鍵在「立即便來」四字。   假若她有心與他和解,自應拖延少許時間解釋兩句,再把曹應龍救醒過來。她這麼乘機趕著從唯一的出口離開,不用說是居心叵測,那時他被困此絕地,除非有人來救,否則休想有命逃出生天。   心有所感,形之於外。   他一對虎目立時變得電芒四射,沉凝地道:「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但徐某人已打定主意,若在下不能帶得清醒過來的曹應龍離去前,絕不會讓姑娘安然走出去。」   柔公主露出訝色,不解道:「你做甚麼哩。為何忽然變得凶巴巴的,大家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她的神態語氣,有意無意的透露出令人心動神馳的嬌憨天真,令人很願意相信她。但徐子陵卻絲毫不為所動,冷然道:「姑娘請說出救醒曹應龍的方法。」   柔公主雙目殺機一閃,語氣卻是出奇地平靜,道:「你真有把握將人家留下嗎?只要我弄出聲響,外面的人便會下來,那時曹應龍將成你最大的牽累。你已錯失剛才的良機,現在只能聽我的安排。唉!怎樣才能使徐兄相信人家沒有敵意呢?你再在這問題上浪費時間,上面的人會起疑心的。」   她的話軟硬兼施,真假難辨,硬是不容易招架。   徐子陵從容一笑,像在逐寸審視她與中原女子有異的白哲幼膚,淡淡道:「我並不怕你喚人下來,我方的人既有能力截著安隆,亦有能力在情況不對下強攻進來。姑娘且莫忘記,困獸之鬥下,徐某人會全力出手,務使姑娘不能生離此地。費時間的只是姑娘。」   柔公主狠狠瞪他一眼,霍地立起。   徐子陵似早知她會站起來般,虎軀一挺,做然對立,雙方距離不足三尺,而柔主公則背貼石壁,動起手來,自以徐子陵佔盡地利,可迫得對方只有放手硬拚一途。   柔公主跺足慎道:「我要去救醒曹應龍呀!你究竟讓不讓路?要問的東西我早問到,你把曹應龍送給我也沒興趣。我們西突厥更沒意思與你和寇仲成為死敵,安隆還安隆,我們還我們,你究竟能否明白?」   徐子陵心中一震,終憶起這柔公主是何方神聖。當日曾聽跋鋒寒講述突厥情況,突厥乃一個遊牧民族組成的政權,講的是強者為王,且因經濟的分散性、流動性和不穩定性,爭權奪利從不間斷,於隋時分裂為東西兩大汗國。東突厥現時大汗是頡利,寵信漢人軍師趙德言,」龍捲風」突利可汗為他的侄兒。天下三大高手之一的「武尊」畢玄,屬東突厥的人。   隋朝式微,義軍四起,其中梁師都、劉武周之輩的「北連突厥」,連的正是東突厥。   比起來,西突厥便較為低調,這可能是由於地理遠近的原因,現在他的魔掌,終於探往中原來。   西突厥的大汗叫統葉護,在波斯人「雲帥」的輔助下,聲勢直迫東突厥,「雲帥」的女兒叫「蓮柔」,被統葉護收為乾女兒,寵愛有加,該就是眼前此女。   想到她是來自遙遠國度的美女,心中不由泛起奇異的滋味,難怪她的武功如此怪異莫測。   柔公主見他呆瞪著自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俏臉一陣發熱,挺起酥胸道:「你究竟讓不讓路。」   徐子陵心念電轉,自問如她不親自出手,確沒有握將曹應龍救醒,這一次不到他不賭他娘的一鋪,猛一咬牙,往後疾退,來到登階石級處,擺出請出手救人的姿態。   蓮柔露出得勝的迷人笑容,也不見作勢騰掠,已移到蜷伏地上的曹應龍處,蠻足連環踢出,取的均是曹應龍腦部百會、風府、關會、神庭等可致命的要穴,瞧得徐子陵心驚肉跳,更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關心一個滿身罪孽的大賊頭。   曹應龍呻吟一聲,回復清醒的意識。   蓮柔氣鼓鼓的橫他一眼,神情清楚的告訴徐子陵,她仍因被冤枉以致憤怨不平,然後退往一旁,道:「救回來啦!還不把人提走?」   徐子陵也有點不好意思,猛提一口真氣,準備救人,就在此時,他聽到箱蓋傳來微僅可察的異響,那是凝聚功力時真氣在經脈流動的聲音,若非他氣貫全身,加上位處易於產生迴響的空間中,休想聽到。   徐子陵剎那間明白一切,知道外面三人已曉得地窖內發生的事,更暗罵自己的粗心大意。因為剛才他既能在上面聽到曹應龍的呼吸聲,顯然有通氣口直上青羊肆後堂處,故此下面的打鬥聲和說話聲,早把人驚動。   看著蓮柔表情十足,秀美純潔的外表,徐子陵一陣心寒。   曹應龍再發出一聲呻吟。   徐子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我是徐子陵,曹兄是否聽到我說話。」   曹應龍辛苦地微一點頭,坐了起來,茫然掃視,視而不見的掠過波斯美女蓮柔,到瞧見徐子陵時,眼神才開始聚焦,露出驚喜神色,似是記起自己的處境。   蓮柔忽然背轉嬌軀,面向牆壁,似是要表現她的清白和絕不會介入徐子陵救人的行動去。   若徐子陵不是發覺有異,說不定真會中計而相信她,現在則只有因她的欲蓋彌彰而生提防之心。   她還有甚麼手段呢? 第五章 敵友難分   假如合作的是寇仲,侯希白說不定會懷疑對方於救人後會棄下自己這夥伴不顧而去,但他卻打心底相信徐子陵非是這種人,而這種信心根本沒有甚麼道理,純是人與人間相處的一種感覺,很多時卻非常可靠。   所以侯希白更肯定徐子陵必是遇上問題,暗提一口真氣,把美人扇插到腰帶處,微笑道:「以隆叔多疑的性格,既知有破蓮八著,竟肯不摸個清楚明白,就那麼遽然離去,究竟有甚麼更緊迫的事呢。」   安隆沒好氣的道:「賢侄像不知個死字是怎麼寫似的;不過今晚的事確非常古怪,事事出乎料想之外,假如賢侄肯告訴我從何處得到消息,說不定我們可以推誠合作。」   侯希白心中大訝,若照徐子陵所言,安隆刻下該是時間無多,必須急著趕回去向曹應龍施法,怎會尚有餘暇在這裡消磨時間,陪自己說話。   表面卻從容自若道:「隆叔不是說笑吧?枉小侄一向對你敬重萬分,你卻暗裡和楊虛彥私通,還妄圖謀算石師的愛女。現在竟還說與我合作,實是荒天下之大謬。」   安隆露出他皮笑肉不笑的招牌笑容,暗中提聚功力,道:「賢侄你確是不知好歹,誰說過要去害石大哥的美麗女兒。你是聽誰說的?」   侯希白待要出言嘲諷,好拖延時間,心中忽現警兆,往左方瞧去,只見園內林木之間月光灑照不到的暗黑中,隱見一個高大的男人。   安隆比他早一步生出感應,甫見那人,即露錯愕神色,顯然認識這人。   那人從暗影中行出,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道神態,表情冷漠,額高鼻挺,與呈方形的臉龐合成硬朗的輪廓線條,予人堅毅卓絕,主觀固執的感覺,威嚴攝人。   侯希白從其比一般人黝黑的膚色和特異的形相,立時認出他正是威震巴蜀的獨尊堡主解暉。   這與「天刀」宋缺齊名的高手,只冷然瞥侯希白一眼,灼灼的目光落在拜把兄弟安隆處,淡淡道:「曹應龍在那裡?」   連侯希白也想不到解暉如此不客氣的開門見山,不留半點餘地。   安隆炳哈笑道:「我剛才不是交待清楚,曹應龍的任何事,均與我安隆無關嗎?」   解暉雙目殺機大盛,瞪著安隆道:「我若非念在一場兄弟情份,便半句話不和你說的立刻出手,在你現在功力損耗的情況下,可保證你捱不了多久。現在肯問你一句,已是非常念舊,安隆你莫要迫我。」   侯希白想不到解暉如此霸道強橫,暗忖假若與安隆換轉身份,亦會手足無措。   豈知安隆長長一歎,頹然點頭道:「我知二弟對安某人好得沒話說,不過此事與三弟有關,更與『邪王』石之軒有直接關係,二弟若因外人而捲入此事,實犯不著。」   解暉臉容微動,往侯希白瞧去。   侯希白心叫謝天謝地,一揖到地,恭敬道:「兩位前輩既有要事商量,晚輩當然不敢留此叨擾,請啦!」   逕自溜了。  ****************************************************************************   曹應龍緩緩起立,終於發現面牆而立的波斯美女蓮柔,露出思索的神色。   徐子陵體內真氣亦運行至巔峰狀態,閃電往曹應龍掠去。   面壁的蓮柔急轉過來,右手揚起,射出一道白光,疾取曹應龍,同時往出口處搶去,動作一氣呵成,快若激電。   假若徐子陵全無防備,此刻定要為她所乘,救得曹應龍時,就要被她從出口逸走。   此刻他卻是正中下懷,施出凌空高速換氣的本領,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製造出可能,改前進為橫移,同時發出指勁,擊中白光。   最促狹的是他騰出來的右掌封擋蓮柔的逃路時,口中卻驚呼道:「不要走!」   蓮柔那知道他有此換氣改向的本領。憑她高明的輕功,也可以在空中改變方向,但絕不能像徐子陵般在身法上絲毫不露先兆,說變便變,只有駭然閃退一途。   「叮!」   白光被指風擊中,撞往牆壁,原來是蓮柔剛才作狀自盡那柄匕首,給她面壁時偷偷從腿鞘取出,藏在手內。   曹應龍乃老江湖,清醒過來,往徐子陵掠去。   成功失敗,就決定在這瞬息之間。   「咿唉!」   箱蓋打開,準備迎接逃出去的蓮柔。   徐子陵足尖點地,移到曹應龍旁,一手抱緊他的粗腰,螺旋勁發,兩人變成一股龍捲風似的急旋,趁敵人未把握到地窖內的形勢前,直衝出口而上,倏忽間穿出木箱。在朱媚和高矮二將瞠目結舌下,破瓦而去。  ****************************************************************************   明月高掛天上。   侯希白從遠處掠至,叫道:「隨我來!」   城東的一所普通民居裡,曹應龍聽畢徐子陵的解釋,才清楚在自己身上曾發生過甚麼事,自然感激涕零,更悔恨以前的所為。   侯希白穿窗而入,道:「應該沒有被人跟蹤。」   轉向曹應龍道:「曹當家沒事啦。」   曹應龍對他顯然頗有戒懼之心,垂下頭去,以赧色掩藏內心真正的反應,歎道:「我現在只是個平凡的人,侯公子莫再這麼稱呼。」   徐子陵把一切看在眼內,心中一動,想到曹應龍因深悉石之軒的為人,所以亦不信任石之軒選作徒弟的人,也暗自警惕。不過若非借助侯希白的力量,今趟休想能救曹應龍。   侯希白向徐子陵打個眼色,道:「我到外面去把風,要溜最好趁今晚。」   言罷穿窗去了。   徐子陵雖不信任侯希白,但對他的風度和善解人意,亦不由衷心欣賞。   曹應龍道:「今次……」   徐子陵打斷他道:「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曹兄如何避開仇家,回去見妻女最後一面,曹兄有甚麼打算?」   曹應龍頹然道:「我已失去信心,再不敢有此非份之想。」   徐子陵沉吟片晌,從懷中掏出一個從未用過的面具,遞給曹應龍道:「若你能脫胎換骨的變作另一個人,改掉走路與言談舉止的習慣,說不定能把心願完成。」   曹應龍把面具拿到手上,仔細審視,身體劇震,眼中射出希望的神色,驚訝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妙品,我包保戴上後連臉肌的微妙變化都可呈現出來,教人絕不懷疑。」   徐子陵淡淡道:「這是由魯妙子精製的。」   他從魯妙子處得到的面具,一張贈予跋鋒寒,現在又義送另一張與曹應龍,那他就只剩下岳山、疤臉大俠和焦黃臉容三張面具。   曹應龍露出「原來出自魯妙子之手,難怪如此鬼斧神功」的恍然神態,納入懷中,壓低聲音道:「這便有救哩!但千萬別讓侯希白知道,別看他現在裝出對我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我敢以人頭擔保,他事後必會找上我,再以毒辣手段追問一切。」   徐子陵點頭道:「小心點總是好的。」   兩人商量過脫身的方法後,曹應龍低聲道:「石之軒不但天性邪惡,且野心極大,如苦心孤詣的培養兩個徒弟出來,是要完成他兩個夢想,即統一江湖和統一魔道,所以侯希白此人大不簡單,千萬不要輕信他。」   徐子陵皺眉道:「既是如此,那石之軒為何要將兩個徒弟置於敵對的位置?他們既會自相殘殺,更會互相牽制。」   曹應龍道:「石之軒是個難以測度的人,沒多少人能真正明白他,只看他刻意把《不死印卷》留在幽林小谷,而不直接傳給兩徒,便使人莫明所以。照我看可能連他都難以決定該傳給誰?遂任他們爭個你死我活,看誰給淘汰出局。魔門中人行事,從不講人情道義的。」   徐子陵聽得一陣心寒,把握時機問道:「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玉妍、石之軒、安隆、辟塵、左遊仙和尤鳥倦六個人外,另兩人是誰?」   曹應龍道:「尚有一個我知曉的,就是東突厥頡利大汗的軍師趙德言,此人在魔門內有崇高的地位,被尊稱為『魔帥』,魔功高強之極,僅次於祝玉妍和石之軒之下。至於最後一人,身份非常神秘,石之軒曾漏過口風,說此人正潛修一種厲害的功法,卻沒有說出是誰。」   徐子陵終弄清楚武功能宜迫畢玄的趙德言的真正身份,暗忖難怪他會搞風搞雨,引外族來禍害中原了。   風聲微響,侯希白穿窗回來,催道:「時間無多,我們還要到安隆的舊鋪去趁熱鬧呢。」   然後臉色微變道:「兩位有否到一絲似有若無的香氣,這種香氣我尚是第一次遇上,我剛才已有感覺,還以為是曹兄沾上蓮柔的香氣,但如此持久不散,顯然很不對勁,恐怕我們已洩漏行蹤。」   曹應龍舉袖左嗅右嗅,但因功力大失,故嗅不到任何氣味。   徐子陵卻惕然道:「幸得侯兄機警,否則會中妖女的手腳。氣味該是從頭髮處發出來的,侯兄有甚麼好的提議。」   侯希白道:「至少直至剛才那一刻,敵人仍未循氣味追來,事實上柔妖女亦不用急;她怎都想不到會恰巧有個像我般對各類香氣極有心得的人在旁,故可從容定計。清除香氣有多種方法,但由於我們時間緊迫,只要在曹兄的頭髮略施手腳,保證可把妖女施的香氣掩蓋。」   徐子陵不動聲息的和曹應龍交換個眼色,爽快點頭道:「侯兄請動手。」同時心叫厲害,要知先前那股香氣,徐子陵需集中精神,始可勉強嗅到少許。要靠這麼微弱的氣味,在一個充滿各類鮮花煙火香味的熱鬧晚上去追蹤目標確是談何容易,但侯希白卻可憑此名正言順的向曹應龍施手腳,那時不論曹應龍走多遠,事後侯希白亦可輕易追得上他。到時無論他以甚麼手段對付曹應龍,徐子陵將永遠給蒙在鼓裡。   兩人誰都弄不清楚現在曹應龍頭髮發出的氣味,究竟是蓮柔還是侯希白弄的手腳。   侯希白從懷內掏出一個小盒子,揭開後露出其中粉未狀的白色香料,果然另有一種類似茉莉花,較先前濃烈得多的香氣,其中隱隱有種難以形容的特別氣味。假若他打開始便用上這古怪香料,徐子陵定會起疑。侯希白沉吟道:「曹兄若有帽子,我只要沾點在帽外,戴上後可把氣味完全掩蓋,只要那樣走一段路,敵人勢將失去追綜的憑藉。」   徐子陵和曹應龍均為之愕然,心想難道他們是以小人之心,去度侯希白君子之腹?   曹應龍探手懷內,取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侯希白隨意把粉未灑些在帽上,微笑道:「我知曹兄對小弟有懷疑之心。但我卻可立誓本人絕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現在對小弟來說,最重要是不讓《不死印卷》落入楊虛彥手內,否則第一個沒命的將是小弟。」   徐子陵心中暗讚,像侯希白懂得權衡輕重利害,才是成大事的人。他既盡心力拯救曹應龍,徐子陵唯有全力助他以作回報。   希望師妃暄沒有看錯他。   侯希白無論言談舉止,均俊逸風流、瀟灑儒雅,縱是生死相拚,亦很難對他生出厭惡的。   正要說話,異響傳來。   侯希白和徐子陵同時警覺,曹應龍是在看到他們的表情,始知不安。   那絕非人發出來的聲音,而是某種輕盈如貓一類的擅長騰躍的動物,落在瓦頂的微音,充滿輕巧彈力的感覺。   侯希白和徐子陵同時恍然,敵人正是靠此嗅覺靈敏的異獸,追蹤至此。   那異獸在瓦面迅疾的繞個圈子,又躍往院外去。   侯希白心中一動道:「它失去線索啦。」   徐子陵瞧向曹應龍頭戴的帽子,道:「我們尚有機會溜走。」   侯希白從容一笑道:「我們不用走,隨我來。」   他們置身處是侯希白的書齋,侯希白移開其中一個書架,露出另一房間的入口,竟是個擺滿畫卷的藏晝室,乾爽整潔。   侯希白剛把書櫃移回原處,封著入口,屋上衣袂聲響,聽聲音,來的敵人沒有十個,至少也有七、八人。   三人屏息靜氣,心情都有點緊張。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敵人明知有高手如徐侯兩人在,仍敢追來此處,自有十足把握可收拾他們。   而因曹應龍的負累,兩人均不能突圍逃走,所以若給發現,情況實不堪想像。   侯希白此舉確是非常高明的一著,捉的是對方的心理。   不論任何人,依循某種線索去追尋目標,若忽然線索中斷,只有兩個可能性,一是目標已非藏在該處,又或目標清除了被追的線索。所以現今敵人會遍搜屋內屋外,而因屋內的香氣已給掩蓋,敵人自該以為他們是路經此處,又或早已離開。   侯希白和徐子陵均全神傾聽,準備隨時先發制人,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一把嬌柔悅耳的女聲在瓦面道:「柔公主的波斯狸今趟可能把人追失哩。」   侯希白愕然低聲道:「真奇怪!竟是巴盟四大首領之一的美姬絲娜。」   徐子陵心中一動,立時明白他為何覺得奇怪。   四川的三大勢力,分別是獨尊堡、川幫和巴盟。   巴盟是當地少數民族的聯盟,以抗衡漢人的勢力,以羌、瑤、苗、彝四族為主,四大首領分別是羌族的「猴王」奉振、瑤族的「美姬」絲娜、苗族的「大老」角羅風和彝族的「風將」川牟尋。   東突厥與巴盟有聯繫絕不稀奇,皆因四川巴蜀乃人人欲得的肥肉,東突厥的統葉護自不會是例外。   奇怪的是以「美姬」絲娜的身份,為何肯親自來追蹤曹應龍,他的價值在那裡?   另一把低沉而老氣橫秋的男聲道:「只要徐子陵仍在巴蜀,定逃不出我們的五指關,盟主許下諾言,不論生死,都要把他送往關中。」   三人愕然以對,原來他們為的非是曹應龍,而是徐子陵。   順著此人口氣猜測,巴盟顯是傾向關中李閥,甚至西突厥亦與李閥有修好的意圖。否則不會在發現徐子陵後,立即通知巴盟來擒人。   政治上是沒有永遠的敵人。   李閥和東突厥隨著李閥勢力的增長不住變化,致舊情難再。   東突厥的勢力一向優於西突厥,西突厥為平反劣勢,只有借助鄰近最強大的軍事集團,那就非李閥莫屬。   只是寥寥幾句話,徐子陵立即把握到巴蜀現今錯綜複雜的形勢,也知自已身處險境,隨時會送命。   蓮柔嬌笑道:「大公小心一點,徐小子是出名狡猾的人,大公把話說得這麼滿,若仍給他溜走,旁人會偷笑的。」   侯希白閉上眼睛,喃喃道:「聞其聲如見其人,波斯美女確與別不同。」   只看他陶醉的模樣,便知他正於腦海中勾劃出一幅想像中的波斯美女抱狸圖。   徐子陵從蓮柔話中知道說話大言不慚者是苗族「大老」角羅風,心想只要有蓮柔、絲娜和角羅風三人在,他們休想能帶曹應龍硬闖離去。   絲娜道:「奇怪!為何小狸追到這裡忽然追不下去。這究竟是誰的房子?當是文人雅土之流,若非鄰近的人都到燈會去趁熱鬧,我們可找人問個清楚。」   蓮柔歎道:「算那小子走運吧。留在這裡再沒有意思,我們走吧。」   衣袂聲遠去。   三人同時鬆一口氣。   侯希白向曹應龍道:「曹兄要我們送你到那裡去?」   曹應龍道:「只要能到城北的木行街,我有把握可以脫身。」   侯希白舒一口氣欣然道:「現在最困難是離城,若只在城內,我包保可以辦到。」   轉向徐子陵道:「接著我們是否到南市安隆的舊鋪去碰運氣呢?」   徐子陵微笑道:「這個當然?」   侯希白歎道:「子陵確夠朋友。」  ****************************************************************************   卜天志奉召進入寇仲的艙房時,這位像彗星般崛起於中原的風雲人物,正呆立窗旁,默默仰首觀看高掛中天的滿月,似是滿懷心事,又像因景觸情。   他寬肩窄腰的雄偉背影,穩立如山的氣勢,令卜天志生出畏敬之心,一時間竟不敢出言打擾,怕干擾他的思路。   好一會後,寇仲像是自言自語的道:「我都是要往嶺南宋家走一趟,志叔給我安排一下,除去沈綸後,我立即動身啟程,其他人則返回彭梁去。」   卜天志感受到他語氣中的堅決味道,知道難以勸說,只好道:「由志叔陪你走一趟吧。」   寇仲搖頭道:「我另有要事委託志叔去辦。」   緩緩轉過身來,把手上曹應龍交給徐子陵,再由徐子陵轉贈給他藏有寶圖的竹筒子,送入卜天志手上,解釋清楚後,道:「志叔須盡速把所有財物起出來,然後集中藏在一個隱秘而交通方便的地方,可隨時取用。這些可說是不義之財,我不想用來打仗,只望能用來為人民重建家園。」   卜天志讚賞道:「少帥的決定,令我非常感動。」   接著忍不住道:「少帥今晚為何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寇仲仰首望向天上明月,油然道:「我的心情好多了。能有李世民作我的對手,人生還有甚麼缺憾?」 第六章 非去不可   兩人坐在南市一間麵食店內,斜對面就是安隆賣酒的老鋪子隆和興。麵食店今晚並非營業,只是大開中門,在台上擺滿糕餅,免費招待遊逛燈會的群眾。此時燈會正值精采熱鬧之時,大群穿上民族服飾的彝族男女約有百多人,齊集街上表演歌舞助興,暄天的鼓音歌樂,把原本在店內歇息的人都吸引出去,擠得寬敞的街道也成水洩不通,方便了徐子陵和侯希白這兩個從天井後門潛入來的人。   侯希白順手拿起一個月餅,大嚼一口道:「今晚的燈會是由獨尊堡、川幫和巴盟三方聯合主辦,表面是與眾同樂,其實卻是要對外間顯示他們的團結呀!這是雲腿月餅,非常道地,子陵兄要不要嘗嘗看。」   徐子陵拿起一個品嚐,果是入口酥脆鬆軟,甜鹹可口,火腿香味突出,油而不膩,堪稱極品。點頭讚許後順口問道:「那他們內裡是否真的那麼團結?」   侯希白凝望街上的人群,道:「這個恐怕妃暄才清楚,但三方勢力的聯合,起碼造福成都的居民,這裡的治安是中原最好的,縱使像今晚的十室九空,也不會有宵小去做案犯事,因為事後必然沒命。」   徐子陵愈來愈弄不清楚侯希白是怎樣的一個人口,很想問問他為何要殺死自己,但話到了咽喉處,總吐不出來,只好仍悶在心裡。   侯希白的目光似能洞穿重重人牆,直望進安興隆內,神光摺摺的道:「今晚幸好遇上子陵兄,否則我侯希白命喪人手尚不知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不解道:「為何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令師是否特別眷寵楊虛彥呢?」   侯希白苦笑道:「但願我能知道。子陵兄勿怪小弟先後兩次試圖殺你,皆因師命難違。現在始猜到該是楊虛彥以本門信物假傳石師的指令。而他亦以同一方法把青旋騙到成都來,好遂奪卷害命之謀。不過此事已洩,給個天他作膽都不敢再碰青璇。」   徐子陵雖仍未盡信他的話,但既肯解釋,又坦言曾先後兩次想殺他,心中舒服些,點頭道:「侯兄差點要了我的命。」   侯希白一震道:「那趟在揚州,原來你真的感應到我伏在一旁,此事真教人難以相信。」   徐子陵微笑道:「侯兄確是高明,從我的反應猜到這點。但時間差不多哩!我們該如何入手?」   侯希白道:「離約定的時間尚有兩刻許的光景,小弟想先肯定一件事,子陵有否搏殺楊虛彥的心呢?」   徐子陵雙目殺機閃過,道:「我找不到任何不殺死他的理由。」   侯希白欣然道:「那就好辦。不過卻要看我們的運氣,又或他是否合該命絕。我對楊虛彥一無所知,但卻深悉安隆的脾性,他約了你甚麼時間,你只能在那時間出現,不能早也不可遲,所以只要我們準時埋伏在那裡,趁楊虛彥入鋪前的剎那以彼之道還以其人之身,說不定能把他刺殺。」   徐子陵目光投往門外,群眾喝采鼓掌聲潮水般陣陣湧過來,他心中卻浮起石青璇猶如明月半現的玉容,道:「那就要看他是否為看熱鬧的人之一。」   他們只能在老鋪的瓦頂伏擊楊虛彥,假若楊虛彥是從大街入鋪,他們會是白等一場。   侯希白一震道:「不對!有這麼多好的見面地方不去,為何偏要選擇堆滿人的熱鬧地點,其中定有因由。」   徐子陵思索道:「會否是楊虛彥約石小姐在那裡會面?」   侯希白霍地起立,道:「我們先去踩踩場子,再重定對策。」   徐子陵隨地來到門檻前,侯希白止步湊近他低聲道:「我們稍後很可能遇上巴盟的人,子陵兄可謊稱為一個叫常飛的人,此君自稱大巴山人,一向獨來獨往,卻是出名的美男子,且像子陵般不愛用兵器,你冒充他應是天衣無縫。」   徐子陵微笑道:「多謝侯兄提醒,不過我還是扮疤臉山人安全點,否則碰上蓮柔,將會鬧出笑話。」   言罷背轉身,駕輕就熟的搖身一變,化為疤臉大俠。   侯希白看得目瞪口呆,讚歎道:「原來子陵兄有此變臉本領,不知該稱呼子陵兄作甚麼呢?」   徐子陵淡淡道:「這個悉從尊便。」   侯希白欣然道:「此面具毫無破綻,堪稱當世極品,臉上那道疤痕更為神肖,使我記起曾橫行雲貴一帶的一位仁兄,此人江湖上稱之為刀疤客,是十多年前響噹噹的人物,甚麼人的賬都不肯賣,後來好像惹怒當地的門派,從此消聲匿跡,不若就由子陵兄令他重出江湖如何。」   愈與侯希白相處,愈覺他談笑風生的過人魅力。徐子陵亦不禁被他引起興趣,訝然道:「侯兄見合廣博,教人佩服。不知這位刀疤兄姓甚名誰,擅用的兵器是甚麼?」   侯希白道:「我們花間派著重周遊四海,走的地方多,自有很多道聽途說得回來的故事,那當得上廣博的贊語。刀疤客的名字很怪,叫弓辰春,據說他精通十多種特性各異的兵器,確實情況如何,除非遇上曾和他動手過招的人,否則無從稽考。」   徐子陵暗忖魯妙子制的面具,已有一張肯定是依岳山樣貌複製,誰說得定其他的亦是有所依據,欣然道:「那小弟就暫充作弓辰春,哈!該是趁熱鬧的時間哩!」  ****************************************************************************   陳長林進入艙房,坐好後,寇仲問道:「我想知多點宋閥在嶺南的形勢。」   陳長林剛從離房的卜天志口中曉得寇仲決定往訪宋家,本還想勸他打消主意,此時見他神情,知他意念已決,只好道:「少帥想知那方面的情況。」   寇仲挨到椅背處,伸個懶腰,歎道:「橫豎沒有睡意,長林兄知道甚麼便說甚麼,遇到有興趣的地方,我是會追問的。」   陳長林整理一下腦袋內的資料,沉吟半晌始道:「我想少帥該是想明白宋家在當地政治和武林的地位吧?」   寇仲笑道:「武林的地位該是顯而易見,南方能名震全國的高手,捨天刀宋缺尚有何人,晃公錯雖高明,總曾是寧道奇手下敗仗,但宋缺直至現在尚是未逢敵手,說其他吧!」   心中自然想起一世威名盡喪於宋缺手下的「霸刀」岳山,又因岳山而惦掛徐子陵。沒有陵少在身邊的日子特別難過,有心事亦苦沒有傾訴的對象。   陳長林同意點頭,道:「要明白嶺南的情況,首先要清楚那是個俚漢雜處的地方,俚人又分為武僚、西原蠻和黃峒蠻等不同民族,總稱為俚僚。」   寇仲糊塗起來,咕噥道:「這些名字記得人頭昏腦的,還是叫南蠻容易些。」   陳長林莞然道:「無論喚作南蠻或俚僚,均帶有貶意,事實上自秦漢以來,南蠻已日漸漢化,但居於偏僻處者,住的仍是一種叫桿欄的房子,以竹木架成,頂蓋茅稻,分上下兩層,上層居人,下層養畜。既可避瘴氣,又可避野獸,只此便知其生活的方式。」   寇仲心想若能擁宋玉致於這種上人下畜的房子共渡一宵,該是別有風味。   陳長林績道:「隋滅陳後,在宋閥的首肯下,嶺南各地俚僚先後歸附隋朝,楊堅遂在當地先後設置南海、義安、珠岸、交趾等二十三郡,又應宋缺的提議,任用俚僚酋帥管治民族的內部事務,所以嶺南諸部的酋帥均對宋缺心存感激。」   寇仲哂道:「楊堅這叫迫不得已,若非治之以羈糜的手段,恐怕俚僚早作反了。」   接著皺眉道:「無論宋缺的刀法如何厲害,宋家影響力怎樣龐大,但俚僚諸族間自然有各方面的利益衝突,宋家靠甚麼來維繫他們?」   陳長林豎起一根指頭,笑道:「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孟子勸梁惠王那句『王!何必日利』的相反,動之以利。」   寇仲大感興趣道:「長林兄不要吊小弟的癮啦!快說出來聽聽。」   陳長林笑道:「宋家最厲害的兩大法寶,就是掌握著南方的航運業和貫通全國的貿易體系。而且宋缺乃一諾干金的人,明買明賣,講求公平交易,當俚酋人人獲利致富,誰不對宋缺馬首是瞻。所以無論林士宏或沈法興勢力如何膨脹,從不敢興起去惹嶺南宋家半個念頭。」   寇仲記起「銀龍」宋魯在洛陽的架勢,大有同感。   又問道:「宋家是否以運私鹽為主呢?」   陳長林沉吟道:「私鹽只是其中之一,宋家一直把嶺南俚僚地區的各種士產源源不斷的運銷中原各地,再運回當地需要的物料,從中獲利,有些人認為宋缺可能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此評雖不中亦不遠矣。」   寇仲一拍扶手道:「原來宋家才是真正的龍游幫,怪不得宋師道連茶葉的形狀味道都可寫本書出來。」   陳長林聽得一臉茫然,愕然道:「龍游幫是甚麼幫?」   寇仲解釋兩句後,雙目放光道:「嶺南有那些值錢的士產?」   陳長林對各地貿易顯是出色當行,如數家珍的道:「像我們南海郡便有玳瑁、珍珠、象牙和沉香,晃公錯的珠崖則盛產香料、吉貝、五色籐和各類貴重藥材。嶺南的鐵器鑄造亦相當發達,都是賺錢的大生意。」   寇仲喜道:「我終找到非去嶺南不可的理由啦!我們正需要一個像宋缺般可靠的生意夥伴。」   陳長林苦笑道:「我還以為少帥聽過後,會打消去意哩!」  ****************************************************************************   徐子陵和侯希白這對敵友難分的拍檔擠進街上的人潮時,歌舞剛巧結束,暄鬧震天的喝歡呼聲中,眾人又鬧哄哄的擠往本為市集的廣場去看燈飾和射燈謎,興致昂揚,人流不旋踵散去大半。   化成疤臉大俠的徐子陵心叫天助我也,湊近侯希白道:「我雖未見過楊虛彥的真臉目,但此人的身型氣度均有異常人,侯兄看見時自會曉得。」   侯希白道:「人命關天,你肯定後小弟才會出手,你負責看楊虛彥,我負責留意安隆方面的人。」   兩人在人叢中左穿右插,橫過車馬道,滿街都是持燈追逐的孩子,為燈會平添不少生機和熱鬧,徐子陵見到各民族和平地厭祝隹節,心中一片溫暖,益發感到太平盛世的珍貴。心中同時因侯希白「人命關天」之語而想到侯希白若非本性善良,就必是大奸大惡的人。直至此刻,他仍深信曹應龍的看法,便是石之軒怎會培養出一個好人來?這是完全違反魔門常規的。   有感而發道:「侯兄這麼重視人命,令師聽到會怎樣反應呢?」   此時來至安興隆所在那邊街道處,安隆這所老鋪像其他店舖般打開大門,糕點美食任人享用,一排掛著十多盞巨型走馬燈,蔚為奇觀,引得不少人駐足欣賞。因有美酒饗客,寬敞的鋪內人群川流不息,份外熱鬧。   橫過鋪門後,侯希白收回投入鋪內的目光,道:「那只是徐兄對敝派的不瞭解,或者可打個譬喻,花間派就是江湖的縱橫家,講的是縱橫的手段,不仗人多,故每代只傳一人,最重識見學養,周遊四方,兵不血刃而可亡國立邦。」   徐子陵恍然大悟,石之軒化身的裴矩正是不費一兵一卒,從內部把大隋亡掉,若單憑武力,何時才可成就此事。   道:「既是如此,令師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侯希白止步停下,環目四顧,沉聲道:「我有時會懷疑石師是個有雙重性格的人,皆因花間派和補天閣兩派武功心法截然相反,各走極端,補天乃補天之不足,故可代天行事,專事暗殺行刺之道,天下愈亂愈好,取將奪帥,視千軍萬馬如無物。我早懷疑楊虛彥是補天閣的弟子,只是從徐兄口中得到證實而已!補天閣不理情義,只求效用,與我花間派的『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雲』迥然大異。噢,糟啦!」   徐子陵心中一懍,隨他目光瞧去,只見一群六、七個美麗少女,以曼妙的姿態邊打繫在蠻腰的小蹦,邊朝他們走來。   她們穿的均為具有民族特色的綵衣,配色艷麗,最惹人注目的是小領斜襟服飾的兩袖以紅、黃、綠、紫、藍五色彩布,拼接而成;下擺邊子綴以寶石。又在長衫外面套上以紫紅、深藍鑲花的坎肩。腰間紮著長綵帶,綵帶兩端以盤線的刺繡方法繡成花烏紋飾。絢麗多姿處,仿似天上的彩霞,化身為明媚動人的美女,現身凡間。   她們的腰鼓更是講究,以桑木作框,用寶石、彩玉鑲嵌,蒙以蟒皮,雙手交替擊鼓,右手擊鼓心,發出「咚」的強音;左手擊鼓邊,發出「唔」的弱音。有時兩手同拍鼓心或鼓邊作滾奏,就那麼「咚喀咚唔」,又或「咚咚咚咚」、「喀喀唔唔」,以變化多姿的擊奏方法,演化出令人難以相信美妙動聽的鼓樂妙韻。   當徐子陵仍未瞭解侯希白「糟啦」的歎語時,七位系鼓美少女已把兩人團團圍住,似嗔還喜的敲鼓跳舞,引得人人注目。   徐子陵開始明白,若給這群少女纏著,還怎能去進行刺殺楊虛彥的行動。   其中一女只是身形略高,腿兒特別長,笑容更是甜美,不知如何卻能令人有艷壓群芳的深刻感覺。不過她的眼神亦是最幽怨,緊繫在侯希白身上,顯見兩人該是素識。   侯希白無奈地向徐子陵苦笑,此時除非拔身騰空,否則休想脫身。   就在這要命時刻,徐子陵看到石青璇。 第七章 重會玉人   徐子陵先是聽到石青璇的聲音,循聲瞧去,剛好見到她一閃即逝的粉背。   他不知道石青璇為何能如此肯定「疤臉大俠」就是自己,但她聚音成線傳入他耳中的話,卻教他大感為難,那是「撇下侯希白後,立即到城外大石寺來找人家吧!」   就是那麼略一猶豫,行蹤飄忽、如幻似真,以簫技名聞天下的玉人早消沒在人流中。   在雙方衷誠合作的情況下,要他就那麼撇掉侯希白,對他來說是有著道義上的難題。何況楊虛彥、安隆方面勢力龐大,失去侯希白的助力,實屬不智。   最要命是若大石寺是在城內還可找人問路,如在城外又不想白費工夫,他勢需侯希白這識途老馬幫忙。   「咚咚喀喀」的鼓音,把他的心神從石青璇身上收回來,忙湊到侯希白耳邊道:「我聯絡到石青璇,快溜!」   侯希白微一錯愕,接著向眾美女一揖到地,讚歎道:「鼓美人更艷,在下拜服,只恨在下有急務在身,范大小姐可否容在在明天才往貴幫總壇請罪問好。」   他的動作不但瀟灑悅目,且帶著一種恢諧的味道,登時惹得眾女花枝亂顫,笑意盎然。其餘六女仍擊鼓妙舞之際,特別出眾的美女停下來,右手按在鼓皮處,左手輕擦小攣腰,似瞠似喜的俏立於兩人身前,美目在徐子陵這疤臉客身上先打個轉,便不大感興趣的集中凝注在風度翩翩的侯希白處,微跺小靴的嬌聲道:「你這人最是可恨,要找你時總不知走到那裡去。今趟又想找藉口開溜嗎?」   她的聲線嬌柔悅耳,帶著一種引人的磁性,即使以徐子陵心不在焉的狀態,亦想聽她多說兩句話。加上她肆無避嫌大膽宜接的作風,確能令任何男性心癢難熬。   可能是他一生人首次後悔一向憐香惜花作風的剎那,侯希白苦笑道:「范大小姐誤會啦!我侯希白豈是言而無信之徒?何況是隹人有約,不過我這位兄弟的父親大人病危,故在下必須陪他趕回家去,他的爹等若在下的半個爹,大小姐多多包涵。」   美女一對妙目立即來到徐子陵臉上,懷疑地嬌哼道:「騙人家也該編些動聽點的故事,你這兄弟毫無焦急悲慼之容,剛才你們兩人只似在燈市閒逛,鬼才信你?」   徐子陵不得不壓下心中的情緒,為侯希白這最隹藉口圓謊,沉聲道:「小弟是剛接到侯兄的通知,始知家父垂危之事。唉!人生區區數十寒暑,小弟一向對生生死死看得非常淡薄,但能讓他老人家有子送終,乃我等為人子女者報答親恩的責任,唉!」   徐子陵的謊話到這裡再無以為繼,只好以唉歎作結。   美女妙目一轉,低喝道:「不要敲鼓啦!聽得人心煩意亂的。」   眾人顯然為她馬首是瞻,立即停手。   美女由不相信變得半信半疑,黛眉輕蹙道:「你是否成都人?家在那裡?」   侯希白快刀斬亂麻的扯著徐子陵臂膀,道:「時間刻不容緩,我兩兄弟須立即離開,失陪哩!」   美女一挺聳秀的酥胸,惡狠狠的道:「若明天不見你來,我范彩琪把你言而無信的舌頭切下來送酒。」   說罷無奈讓路。  ****************************************************************************   「咯!咯!」   陳老謀的聲音從房內傳出道:「進來!」   寇仲推門而入,見陳老謀從床上坐起身來,移到床沿坐下,不好意思的道:「吵醒謀公啦!不過只要你翻看一遍,包保不會責怪我。」   把魯妙子記下機關巧器的手抄卷遞到陳老謀手上去。   陳老謀沒有立即去看塞到手上的秘本,怔怔瞧著寇仲好半晌後,點頭道:「老夫一大把年紀,已不知親眼看著多少人在變,像雲玉真便變得很厲害,迫得我和小卜最後只好離開她。你這兩個小子雖然愈來愈厲害,但仍是那種本質,小陵隨遇而安,你則是玩世不恭。」   寇仲啞然失笑道:「若謀公你把這兩句對我們的評語說給李密、蕭銑等人聽,定沒有人同意。」   陳老謀哈哈笑道:「你心知肚明我陳老謀在說甚麼。爭霸天下也可以是玩世不恭的一種方式。那表示你不甘屈服於既有和傳統勢力之下,放手追求個人的目標。」   寇仲抓頭道:「我的目標究竟是甚麼呢?坦白說,我並不覺得當皇帝是有趣的事,所以就算我取得最後勝利,大概都會請別人去坐那燙屁股的位子。」   陳老謀搖頭道:「你的目標絕非要當皇帝,而是要縱橫天下,把沒有可能的事變成可能。」   寇仲呆了半晌,歎道:「知我者莫若謀公,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陳老謀得意道:「這叫觀人於微,想做皇帝的人都有很大的權力慾,講求上下之分,像蕭銑雖擺出禮賢下土的樣子,事實上言行舉止都充滿皇室貴族的派頭,不穿龍袍只是一種手段。那有像你般甚麼都隨隨便便,如非你手下有擅長組織的能手如宣永、任媚媚、虛行之等人,你的少帥軍只會是一盤散沙。」   寇仲欣然一拍他的老肩,微笑道:「你知我是甚麼料子,我也曉得你的料子,何不翻翻手上的東西一看究竟?」   陳老謀低頭一看,見封面書有《機關巧器學》五字,露出一絲傲然不屑的笑意,打開第一頁,只見序文開宗明義的寫著:「機巧之學,乃攻心格物之學。心有心性,物有物性,總言之為天地自然之理,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只是小道小術。」   陳老謀這機巧之學的專家,立時動容,問道:「是誰寫的?」   寇仲親自為他揭往次頁,序文未赫然現出魯妙子三個觸目的簽署。   陳老謀劇震道:「我的娘!」又翻往第一頁續看下去。   寇仲低聲道:「這本鬼東西我看了十多遍,仍是一知半解,謀公你……」   見陳老謀對他的話全是聽而不聞,遂識趣的乖乖離開,又為他輕掩上房門。   河水溫柔地拍打著夜航的船體,明月斜掛天上,寇仲忽感到無比的輕鬆,生命再次充盈著迷人的意義。   人生便是不斷的爭取,管他到頭來是痛苦還是快樂。  ****************************************************************************   侯希白登上石階,指著前方道:「那就是大石寺。」   徐子陵朝他指示向前瞧去,見到在古柏參天,竹樹蔥籠,月色凝罩,紅牆環繞內佛塔凌空,寺樓巍然高大。   侯希白忽地長歎道:「子陵兄會否覺得楊虛彥選此寺作為冒充石師與青漩會面處,很是古怪呢?」   徐子陵訝道:「或者他料到石小姐是要先和我見面,故把地點選到這裡來。」   侯希白搖頭道:「我敢這麼肯定,此中自有因由,卻不知該否說出來?唉!」   徐子陵茫然不解道:「侯兄若有苦衷,不說也罷。」   侯希白似立下決心的斷然道:「還是告訴子陵兄較妥當點,我之所以猶豫不決,皆因牽涉到石師的秘密。我自幼是個孤兒,少有與人說心事,尤其有關石師和花間派的事,更從不透露予其他人知曉。」   徐子陵默言不語,暗忖他這孤兒是否也像曹應龍般,是石之軒一手泡製出來。   侯希白仰觀夜月,又俯首低吟,緩緩道:「石師雖只傳我花間派的武功心法,但亦不時論及補天閣的武學,所謂『補天』,就是補天之不足處,發展至極端時自被所謂自命正宗者視之為邪魔外道,補天不足被譏為逆天行事。唉!豈知順者為賤,逆者為貴之理。」   徐子陵聽得心中微寒,侯希白始終是一代邪人石之軒栽培出來的弟子,說及有關魔門理論時,語氣大有憤世嫉俗之慨,異於平常的溫文儒雅。   侯希白忽又不好意思的道:「子陵兄切勿見怪,說到這些問題時,不知是否因不斷在腦裡重覆,很自然模仿石師當時說話的語調。」   徐子陵岔開道:「為何大石寺全無燈火,就算所有和尚都已就寢,也該有佛燈香燭一類的東西吧?」   侯希白道:「我正要告訴子陵兄,大石寺的主持因開罪了魔門裡一個極難纏的人物,故寺內的和尚均到附近的寺院棲身避禍,一天不擺平爭執,絕不敢回來。」   徐子陵愕然道:「誰人如此霸道,巴蜀的武林同道竟坐視不理嗎?」   侯希白待要回答,一點燈火在寺院內亮起,徐子陵低喝道:「侯兄給小弟押陣,我去了。」   徐子陵迅快而小心的翻過院牆,此時燈火忽又斂去,只好憑記憶搜索過去,順手脫掉面具。   這所名剎規模不小,由山門殿起,接著是天王殿、七佛殿、大雄寶殿、藏經樓等,殿堂重重,雖及不上淨念禪院的結構複雜,造型優美,但亦是宏偉壯麗。   在主殿群成行成陣之旁,萬千竹樹中聳起一座高塔,份外具有氣勢。   徐子陵此時不禁有點後悔為何不多問侯希白一句,究竟是魔門那個厲害人物,竟能令這裡的和尚空寺避禍。   要知大凡名寺古剎,均有本門武功高強者負起護寺之責,而寺中和尚多少也有懂得武功的人。兼之區內的武林同道,亦會與寺院有交往,絕不會坐視不理。所以眼前的情況,可算極不尋常。   聽侯希白的口氣,此人絕不會是安隆,且是徐子陵不認識的。如此就可能是連曹應龍都不曉得的那個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人物。   他從未試過在沒有人的寺廟任意穿行,感覺非常新鮮。現在的徐子陵對建築學已非吳下阿蒙。順步瀏覽,對整座名剎的結構一目瞭然,更感受到在宗教的徵召下,建寺者那種嬋思竭力的熱忱和精神。不論門,窗、簷、拱,均雕刻有翎毛、花卉等各類紋飾。廟脊上則塑置奇禽異獸,栩栩如生。   殿堂間有長廊貫通,左右大石柱林立對稱,片刻後,他已置身在先前出現燈火的羅漢堂中,一時不由呼吸頓止,鳥眼見塑像如林,佈滿大殿的奇景震攝。   大殿塑像羅列,分作兩組,中央是數十尊佛和菩薩,以居於殿心的千手觀音最為矚目,不但寶相莊嚴,且因每隻手的形狀和所持法器無有相同,令人生出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感覺。   五百羅漢分列四周,朝向中央的塑像,形成縱橫相通的巷道。徐子陵仿似置身另一個有別於現實的神佛世界,身旁的塑像在透進來的月色掩映中,造型細緻精巧,色澤艷麗,無論立倚坐臥,均姿態各異,仿若真人,神態生動,疑幻似真。   當他來到千手觀音座前,四周儘是重重列列的羅漢佛像,有若陷身由塑像布下的迷陣中,那感覺實非任何言語可以形容萬一。   千手觀音座下有個小燭台,只一眼徐子陵便認得式樣與石美人在福洞迷宮使用的相同。石青璇動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輕柔地道:「請徐公子點燈好嗎。」   徐子陵壓下回頭的衝動,取起燭台旁的火石,把燭台燃起。   一點跳躍閃爍的焰火,在羅漢堂中心處亮起來,更添本已詭奇的氣氛。   石青璇的聲音在右側傳來道:「我們不若玩玩捉迷藏吧!」   徐子陵卓立不動,像個怕受責罵的兒童般招供道:「小姐幸勿見怪,隨我來的尚有侯希白,小弟並沒依小姐之言把他撇下,其中是有原因的。」   石青璇沉默下去,接著從千手觀音後現身出來,臉覆重紗,淡淡道:「人世間的事,莫不在因緣兩宇之中,來便來吧!也沒甚麼大不了的,最重要是你這好人來了!」   面對玉人,徐子陵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在經過重重困險,處處弄人的命運後,她竟忽然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出現在眼前伸手可觸處,一股無法一一言喻的感覺從深心處似洪水般爆發出來,使他首次生出把一位女性擁入懷裡的衝動。   那當然只能在心內偷偷的想。   石青璇給他的感覺是冷熱無常,永遠和你保持一段距離,難以捉摸。雖不至拒人於千里之外,至少是不易親近。   深吸一口氣後,徐子陵平靜地道:「姑娘今趟到成都來,是否接到今尊的消息。」   石青璇漫不經意的道:「青璇只有娘而從沒有爹。你是否想警告我那只是安隆和楊虛彥兩人弄的鬼把戲。哼!這兩個混蛋竟敢小看碧秀心的女兒,我定要他們吃不完兜著走。你倒本事,剛抵成都便弄清楚這麼多事。」   徐子陵聽得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知自己亦小看了石青璇,白白擔憂近十天。   石青璇微笑道:「安隆本約我到他的老鋪會面,幸好在門外碰到你們,於是改約他們到這裡來,把事情一併解決。你該沒忘記說過肯為我背起所有擔子和責任,大丈夫一諾千金,可不能說過便算。」   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道:「有甚麼擔子姑娘要交由我挑負的呢?」自認識這作風特別的美女,他從不知該如何應付她。   石青璇像述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悠然道:「首先我要把這石之軒的鬼卷子交給你處理,徐公子愛撕掉扔掉,又或交給誰,悉隨尊便。」   徐子陵大吃一驚時,石青璇遞上羊皮卷一軸。   異變隨至。 第八章 印卷之爭   就在徐子陵要從石青璇手上接過集魔道兩派大成,載有不世絕學《不死印卷》的當兒,一束陰寒無比、充滿邪惡陰損味道的勁氣像鐵棍般直搗他背心要害,假若他往橫避閃,石青璇將變得首當其衝,徐子陵無奈下,只好準備弓背硬受一擊。   同一時間,左方佛像後捲起大蓬晶光,驟雨似的朝兩人湧至,與徐子陵身後的偷襲者配合得天衣無縫。若非在這麼特別的環境中,徐子陵又因心神被廟內神像所懾,無論對手多麼高明,也不會窩囊至受襲時始生出警覺。而另一個原因,是恃著侯希白在外掠陣,致減低警覺性,但此時悔之已晚,只能施展渾身解數,以挽狂瀾於既倒。   在這生死一發的時刻,徐子陵驀地腦際靈光一閃,浮現出剛才印象特別深刻的一座羅漢塑像。   那羅漢正好整以暇的舒展筋骨,極盡癌仰曲伸的妙態;當時他已想過這是否一種行功的情狀,此刻在生與死懸於一發的緊要關口,終豁然大悟,哈哈一笑,繼續弓背,可是當敵氣及體的一剎那,卻猛地拋開一切,若那神像般舒展肢體,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侵體的真氣再不能只尋某一要穴攻擊,而是發散往全身去,再從四肢散發,就像洪水雖烈,但因有足夠的河道疏通,故不會氾濫成災。當然若給對方結結實實的一拳轟在背心處,身體自然難免受傷。但現在對方只是以凌厲的隔空拳勁,而發拳的位置至少在兩丈開外,以攻徐子陵的不備,他這臨時領悟來的奇招,竟可應付得綽有餘裕。   整個過程只是眨眼的工夫,這時楊虛彥的招牌貨幻影劍法,始灑過來。   後面傳來安隆「咦」的一聲,顯是料不到徐子陵竟不閃不躲的硬捱他一招,今他大失預算。   假若徐子陵橫閃的話,那石青璇多少也會受點傷,其時楊虛彥自可把《不死印卷》手到拿來。   就那麼的一著之差,兩人的如意算盤再也打不響。   不過徐子陵和石青璇尚未脫離險境。前者雖以妙手偶得的奇招擋過安隆凌厲的一擊,但要把對方入侵的真氣化解和排出體外,一時間亦使他全身麻痺,經脈欲裂,再無力助石青璇反擊楊虛彥可怕的劍招。   石青璇卻似預知楊虛彥會鑽出來似的,在劍光及身的剎那,一個旋身面對煙花般綻放的劍點精芒,以卷作簫,疾刺迎上。   徐子陵猛提一口真氣,瞬那間氣勁回復過來,此時安隆已展開蓮步,搶至他右側的死角位,兩指箕張,取他雙目,下面則無聲無息的右腿提踢,攻他下盤,陰毒至極點。   徐子陵尚是首次碰上這麼刁鑽玄奧的步法,原本普通平常的上虛下實的招數,立時脫胎換骨般變得難以招架。換了是寇仲,可能在刀法難以展開下先行避開,那安隆就可從容助楊虛彥收拾石青璇。幸好徐子陵最擅近身搏擊,雖明知對方功力在自己之上,仍咬緊牙齦,腳踏奇步,先錯開少許,始上架下封。   幻劍散去,楊虛彥狼狽後退,現出緊裹在黑罩黑衣內虎背熊腰的驃悍體型,若他不收手的話,保證此招可把羊皮卷和石青璇的玉手同時絞碎,那他不但得不到《不死印卷》,日後定難逃石之軒的報復。   他雖是天下人人驚懼的無敵刺客,但對石之軒卻有種有如與生俱來的深切敬畏。既知曹應龍被人救去,給個天他作膽也不敢再動石青璇半根汗毛。   只有得到《不死印卷》,他才有脫離石之軒控制的希望。   「蓬。」   安隆收回攻敵雙目的右手,底下卻結結實實重踢在徐子陵下封的掌沿處。   這一踢乃在滿腔殺機下全力出手,近六十年的魔功毫無保留的送出,務求一舉斃敵,去此禍患。   驀地腳面像給個尖錐重重剌一下,接著螺旋怪勁急轉而入,硬把他雄渾的魔功鑽得貼著對方掌沿濺灑四散,能攻入對方體內的真氣劇減一半,至此才知《長生訣》奇功,名非虛傳。   安隆痛哼一聲,竟借不到分毫勁力以續展蓮步,無以為繼下只好往旁錯開,眼看徐子陵給震得往後拋飛,亦只能歎失良機。   此時楊虛彥待要重組攻勢,搶奪不死印卷,後方扇風割到,知道自己同師不同門的師兄弟已經殺到,怒從心上起,全力展開幻影劍法,望身後迎。   石青璇左手拔出玉簫,幻化出一蓬又一蓬似有若無,虛實難分的青影,捲向陣腳微亂的安隆,右手不死印卷脫手向在半空成功翻了一個觔斗的徐子陵射去,嬌呼道:「接著!快走!」   「砰」!   安隆硬撞在背後那座神態慈祥,凝目跌坐的佛像上,塑像立時爆成碎粉,就借那麼一點反撞力,側身避過石青璇纏人的簫影,人球般彈起,疾若流星的朝射往兩丈高處的徐子陵和不死印卷抓去,只要給他五指發出的內勁隔空追及,與用手去拿實在沒有多大分別。   徐子陵居高臨下,看個一覽無遺,只見向自已投來的《不死印卷》從快轉慢,似乎被一條無形的線牽扯著,最後凝定半空處,心叫糟糕,人急智生下反手上托,勁氣撞在橫樑處,往下撲去,但已遲了一線。   安隆魔功之高,大大出他意料之外,果不愧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人物。   安隆五指收縮,不死印捲往他倒飛而去,與他上衝而起的肥軀不住接近,禁不住心中大喜。   眼看得手,簫聲忽起,非是石青璇忽然雅興大發,吹奏一曲,而是她把真氣透管而出,產生振嗚,玉簫真勁從下上刺,狠狠撞在《不死印卷》處。   就那麼以毫釐之差,印卷應勁橫拋,投往外圍的羅漢陣中。   徐子陵施展凌空換氣的獨門本領,改下撲鳥橫移,向印卷斜掠緊追。   安隆怒哼一聲,一個翻騰,正要全力追去的當兒,已給捲進身法有若鳳舞於天,曼妙無方的石青璇所發出的森森簫影內。   楊虛彥此時剛抵擋過侯希白挾主攻之勢攻來有若長江大河、滔滔不絕的一輪連綿不絕的扇法,仍找不到任何可乘虛而入的破綻和空隙。   幻影劍式最厲害處就是以虛實相生,瞞人眼目的手法,今對方露出空隙破綻,故決勝每在剎那之間。   那知侯希白摺扇忽開忽閣,變化萬千,且用勁奇特,無論撥掃點打,時間角度均拿捏得精準確切,又暗蘊無數奇招妙著,故縱以楊虛彥之能,在失去主動的情況下,亦只能見招拆招,一時難以反攻。   侯希白的美人摺扇已達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充滿天馬行空隨境生變的創作意味,更有種大異於他狠厲劍招的瀟灑風格。縱使楊虛彥恨不得把這個命運注定的對手立斃劍下,心中仍不由為侯希白喝采叫好。暗忖換過另一情況,將是痛快淋漓的一回事。   「拆」!   楊虛彥施出壓箱底的本領,幻劍振處,生出品字形三朵劍花,迫得侯希白橫扇硬接一招。自交戰以來,兩人各以奇幻精奧的手法快打猛攻,緊湊得沒有透氣的空隙,奇招妙著層出不窮,卻是你進我退,我攻你閃,直至印卷被石青璇的簫勁撞往遠處,楊虛彥見形勢不妙,才兵行險著,以同歸於盡的手法,迫侯希白硬拚。   「嗆」!劍扇交擊,侯希白大叫不好,原來楊虛彥就借那麼一記反撞的力道,抽身後退,斜衝往後,箭矢般朝徐子陵追去。   侯希白早有心理準備,就是這天下聞名的刺客手底必然極硬。但到真正交手,始知他強橫至這等地步。心想若給他得到印卷,那還了得。   想雖是這麼想,但身體仍要往後一晃,化掉劍勁,才能緊追而去,終是慢一步。   安隆此際回到地面,而石青璇卻如天上下凡的女神,似正繞著他表演仙樂妙舞。以他的見多識廣,仍是首次碰上這麼奇妙的武功。   透過玉簫,石青璇的真氣能從任何一個簫孔迭出,從任何一個角度攻來,飄忽得像無定向風,而每發出一道勁氣,簫管均相應發出高低強弱有別的嗚奏聲,仿似用口吹奏,擾人心神至極點。令安隆禁不住猜想,假若這些嗚響能串成曲調時,將是他命赴陰曹的一刻。   更要命是石青璇該是深悉他天蓮宗的獨特武功,所有手法步法皆是針對他的強弱出發,所以他雖自問各方面均可勝過石青璇這後進小輩,一時間亦給她纏個手足無措,難以抽身。   徐子陵此時在空中看到印卷落在一座閉目瞑思的金剛塑像盤抱的懷內,後方衣袂聲響,駭然發覺楊虛彥挾著沖天劍氣,後發先至的追擊而來。剎那間他計算出當自己拾起印卷的時間,剛好是幻影劍臨頭的危險時刻,那時自己會處於完全被動的劣境,說不定會直至伏屍楊虛彥劍下,仍找不到反擊的機會。   忙運氣下墜,右手同時發出勁風,掃得剛落在塑像懷中的印卷拋飛而起,投往右邊暗影處的地面。   而他則發出一聲長笑,好掩蓋印捲著地的聲音,心叫「得罪」,左足尖點在另一尊造型佝樓龍鍾的羅漢頭頂,反向左方躍去。   楊虛彥果然中計,橫腳撐在另一座瞪眼怒視的羅漢像處,改變方向朝他追來。   侯希白在安隆和石青璇的戰圈旁掠過,還順手打了安隆一扇,氣得安隆敝叫怒吼。他待要趕上楊虛彥,好和徐子陵聯手把他收拾,忽然勁風橫至,從多手觀音後殺出個美艷嬌俏的女郎來。   他雖然欲一睹蓮柔這來自波斯的美女的風采,但卻絕不願發生在此時此刻。無奈之下一個急旋,摺扇全力搶攻,縱是辣手摧花,但為了不死印卷,再也顧不得那麼多。   楊虛彥居高臨下,瞧著曾是他手下敗將的徐子陵,安然落在兩尊羅漢之間,似緩似快的擺出一個姿勢,以他一向的冷酷沉狠,亦不由大為錯愕,莫名所以。   徐子陵左右各有一座高約六尺,全身鏤金,儼若真人的羅漢塑像,姿態則截然迥異。左邊的那尊瘦削長頸,笑容可掬,一手按膝,身往前俯,另一手往後搔背,姿態漫不經意,合適自然。   另一座卻是眸珠突睜的怒目金剛,右手筋突肉張的握拳前方,精足神匯,威武生動。   徐子陵卓立兩尊塑像之間,首先擺出右邊塑像的閒適姿勢,接著又變換作右邊怒目金剛的姿態,均維肖維妙,在殿外金黃的月色掩映下,加上堂畔微弱的燈火,幾疑是徐子陵忽然化身為護佛的羅漢,更似是其中一尊羅漢活了過來,那種感覺確是怪異無倫。   破風呼嘯驟響。   就在楊虛彥仍想不到該如何應付眼前異景時,一股凌厲的指風,從徐子陵食指激射而出,刺在他身劍合一布出的劍氣網罩中。   螺旋勁氣破罩而入,大有洞穿宇宙的霸道氣勢。   楊虛彥悶哼一聲,運氣橫移,揮劍險險擋著。   「噹」!   漫天劍影本是聲勢洶洶而來,如今卻是雲散煙消。   徐子陵哈哈笑道:「領教啦。楊兄再看這一招。」   舉在頭上的拳頭倏地移後,拐個彎後,弓步擊出,恰是怒目金剛旁那尊佛像的姿態,另一手卻在身前畫個似是毫無意義的圈子。   楊虛彥尚差寸許踏足實地,拳風已至。他乃剌殺的高手,落地前催動劍氣,溯空剌向徐子陵,豈知徐子陵竟像能未卜先知的憑左手畫圈生出的勁氣,硬把劍氣化掉。   他來不及再作搶攻,只好避往另一尊羅漢之後,狼狽至極點。最氣人是他武功明明在徐子陵之上,偏被他層出不窮的奇招壓得一籌莫展,有力難施。   徐子陵卻是痛快之極,起始時他只是借羅漢的威勢以惑敵心,奪其志氣。此乃上兵伐謀之道,實上乘武功的攻心術。怎知當模擬出某一羅漢的姿態時,體內真氣竟似天然發生的隨姿態而湧動,像先前化去安隆偷襲的那一式般生出奇效,那還不恍然大悟,明白到這五百羅漢的諸式妙態,極可能來目前代某一空門高人的設計,有意無意間把玄門的功法展現在羅漢的千姿百態中,自己無意得之,確屬異數。   此時他早把不死印卷忘個一乾二淨,難得有楊虛彥這麼硬的對手,瞬那掠過左右並列的十多座羅漢像拳發連環,趁楊虛彥處於下風的時刻,展開硬拚的手法。   楊虛彥心知不妙,連忙反擊,在他眼中心裡,徐子陵變成一尊活的羅漢,不住變化出與四周塑像相映成趣的姿態,但接著無論拳擊指截,掌按腳踢,均有摧山撼岳的雄渾氣魄。在劍氣縱橫、拳風呼嘯中,塑像碎粉般破裂,雙方均是以攻對攻,慘烈處好比戰場上千軍萬馬的生死廝殺。   徐子陵愈戰愈勇,愈是得心應手。   楊虛彥則失儘先機,氣志被壓,在此消彼長下,雖未到勢窮力蹙的困局,卻是節節後退,經歷他畢生裡最窩囊的痛苦逆境。   石青璇嬌叱傳來,叫道:「徐子陵小心!」   徐子陵醒覺過來,來個雙拳齊出,把楊虛彥轟得再退三步,笑道:「承讓啦!」如飛後撤,再轉身前掠。   侯希白接戰蓮柔已佔盡上風,若非這美女的身體靈軟如蛇,每能於危急時憑奇異的身法救急保命,早將她送上西天。   此刻見安隆施出天心蓮環的看家本領,迫退石青璇,連忙抽身攔截,氣得安隆差點吐血。徐子陵見狀心中大喜,楊虛彥雖狂追過來,此刻仍在四丈開外,不能構成威脅。蓮柔則在石青璇的監視下,只能在一旁觀戰,未敢輕舉妄動,不死印卷似該是他囊中之物。   究竟該怎樣處置這鬼東西呢?   不死印捲出現在丈許外一尊臥地的羅漢旁邊。   驀地嬌笑聲起,一道絲帶從暗處射出,貼地捲上印卷。   接著是婠婠的甜美聲音道:「原來在這裡,多謝子陵,小妹看後再還給你吧。」   徐子陵立時汗流浹背,若印卷落在婠婠手上,恐怕合敵我六人之力,也難以討回來。 第九章 詭變百出   鷂蚌相爭,漁翁得利。   任誰都想不到,婠婠會出現在這關鍵時刻,且是一出手即奪得《不死印卷》。   徐子陵更暗怪自己粗心大意。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知道婠婠來到成都,怎會放過《不死印卷》這種魔門寶典。   石之軒既要一統天下,更要統管魔道,野心之大,縱非絕後,亦屬空前。偏因他創出《不死印卷》奇功,連祝玉妍都奈何不了他,如果有機會知道點有關不死印心法的秘密,總是有益無害。而石青旋手上的《不死印卷》,正提供這獨一無二的良機。   不過此時悔之已晚,婠婠的天魔飄帶靈蛇般捲起印卷,「嘍」的一聲,像毒蛇的舌頭似的縮入她素白的衣袖裡,消沒不見。   徐子陵剛飛至她前方,雙掌下按,這一下全力出手,螺旋勁龍捲風般朝婠婠捲去。   婠婠仍有閒情以幽怨愛憐的目光瞥他一眼,像要記著他的容貌,左手衣袖漫不經意拂出,「蓬」的一聲,硬接徐子陵掌勁。   徐子陵又感到天魔勁那種空間四陷的可怕感覺,心叫糟糕,曉得自己乘怒出手,失去一貫冷靜,故蠢得去以硬碰硬,連忙收回大部份功力,施展凌空快速換氣的本領,橫飛開去。假若婠婠此時乘勢追擊,保證他難以活命。   幸好楊虛彥及時趕至,幻出點點劍芒,漫空遍地的向婠婠攻去。婠婠雖仍是好整以暇的樣子,但秀眸露出注意的神色,纖足在方圓數尺之地迅速移動,似在要考較楊虛彥應變的手段。同時目不轉睛的凝視他挾著凌厲劍氣,穿過羅漢林立兩旁形成的通道迅速接近的詭異情景。   安隆和侯希白分別趕來,不約而同形成包圍的勢力。後面尚有蓮柔,卻不見石青璇。   徐子陵立足其中一尊羅漢頭上,舒展筋骨,把婠婠的天魔勁氣化去。他的視域遍及全殿,立時把握到整個形勢。   照道理婠婠得寶後好該立即開溜,徐子陵明白她只因見自己盛怒下失去理智,不顧死活向她強攻,令她殺機大起,就算不能一舉斃敵,也務要使他受到永不能復元的內傷,故此才要和他硬拚一記,失去脫身的良機。   不過婠婠亦是打錯算盤計錯數,以為徐子陵在力戰楊虛彥之後,功力必大幅損耗,她縱不能傷敵,也可從容逸走。那知徐子陵剛從五百羅漢的姿態領悟出佛家博大精深的秘學,精氣神均臻巔峰狀態,加上急速換氣的獨門招數和憑《長生訣》與和氏璧融合而成配對羅漢奇姿而來的「化勁大法」,竟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沒有絲毫損傷。   她卻被徐子陵反震的力道撞得體內真氣一陣翻騰,運氣壓下後,楊虛彥的幻影劍發出的劍氣已把她籠罩其中,坐失挾寶而去的時機。   只要給楊虛彥纏上,殿內其他高手再有一個、半個下場,連婠婠自問也應付不來。   婠婠的天魔功在剎那間提至極限,同時冷然道:「安隆你最好不要插手此事,否則將成我陰癸派的死敵。」   說話間,左手羅袖天魔飄帶有若一道閃電般劃破羅漢巷的虛空,刺在楊虛彥的劍尖處,準確得令人難以相信。   徐子陵等歎為觀止。   被飄帶破開的劍勁往四外翻騰激濺,十多尊羅漢像面向巷道的脆弱部份立時遭劫,手折鼻碎,金漆飛脫。   楊虛彥本是虛實難分,彷似魔法的幻影劍立時變回一把人間的利刃的本相,在被飄帶撞上刃鋒前,微一回收,始吐勁刺實。   「啪」!   兩勁相觸,發出一下清脆的激響。   楊虛彥一個倒翻,落地後後「咚!咚!咚!」連退三步,始能站穩。   婠婠的飄帶在擊中刃尖時,立呈波浪起伏的紋樣,詭異非常,她的嬌軀亦往後猛晃一下,俏臉掠過一抹艷紅。   飄帶縮入羅袖裡。   安隆和侯希白分別來到婠婠左邊的前側和後側處,前者陰陰笑道:「小丫頭何須說得這麼嚴重,看在今師臉上,安某人作個旁觀者又如何呢。」   蓮柔移到婠婠大後方,隱沒在一座羅漢塑像後。   徐子陵仍找不到石青璇的芳蹤,此女行事一向難測,他雖有點掛心,卻並不擔憂。   「鏘」!   楊虛彥幻影劍回到鞘內,先環目一掃,冷然道:「此卷對涫大小姐毫無用處,如若肯歸還在下,說不定在下可教小姐完成心願。」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想不到我的楊師兄竟是個卑鄙之徒。自己收拾不了徐兄,就借人之手,還說要為人家美人兒完成心願。更想獲歸還秘卷,如此一舉三得,虧你想得出來。」   楊虛彥露在頭罩外的眼睛精電一閃,哈哈笑道:「徐兄切勿誤會,以為多情公子真的多情,他只為自己著想,並非關心你的安危。」   婠婠不屑地道:「婠婠從不與藏頭露尾,不敢以真貌示人之輩談交易,除非楊虛彥你扔掉臉罩,否則休想我會對你任何提議生出興趣。」   楊虛彥大感愕然,朝安隆瞧去,不明白在這種四面受敵的情況下,婠婠為何一點不留餘地的開罪自己。   安隆則遊目四顧,在搜索石青璇的蹤影,因此女武功得乃母真傳,大不簡單。   婠婠忽然幽幽一歎,先橫了卓立羅漢頭上的徐子陵一眼,目光才移往左前側的安隆處,微搖縶首道:「我真不明白安隆你在搞甚麼鬼。竟不惜開罪我們。只為這麼一卷對你毫無用處的心法秘卷,諒你也不敢憑印捲去和石之軒作對吧?論為人,你是不會笨得無端白事的去為人作嫁,一個不好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這番話毫不客氣,可是安隆仍是一臉陰惻惻的笑容,不以為杵的道:「安某人不是說過只作壁上觀嗎。不過念在與令師一場情份,仍忍不住奉勸一句,楊虛彥加上侯希白將等如至少大半個石之軒,即使令師親來都佔不到多大便宜。賢侄女不若把印卷交出,這叫淑女不吃眼前虧,對嗎?」   婠婠莞爾道:「難怪師尊嘗言安隆難成大器,只配作個銅臭奸商。現在你們兩方實力不相上下,只要我幫助任何一方,另外一方只有飲恨收場的結局。安隆你今晚兩度施展天心蓮環,已成強弩之未,要殺你正是時候。說不定侄女會把心一橫,扔掉印卷,再全力把你收拾,亦是人生快事。」   安隆終於色變,噤口無言。   婠婠又瞧往高高在上的徐子陵,舉袖掩口嬌笑道:「你這人呀。站在那裡吃西北風嗎?你的大美人為何不理你呢?」   敵我兩方四人你眼望我眼,卻均拿她沒法。雖陷身困局中,這陰癸派的絕色傳人卻能利用各人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把場面操控在手上。   楊虛彥雙目現出森寒殺機,手握劍柄道:「說到底你也不過是想挾卷而逃,各位不若我們作個比賽,看誰能從她的香羅袖內,把印卷奪回來如何?」   這番話等若徵詢徐子陵和侯希白的意見,大家是否可暫時放下敵對的立場,先除去婠婠,然後再憑實力決定印卷誰屬。   徐子陵心中猶豫。   他和婠婠雖然是死對頭,有著解不開的仇恨,可是要他跟安隆、楊虛彥這些邪人聯手對付她,終是有欠光彩。無奈這卻是目下唯一的辦法,否則只要給她脫身,誰都沒辦法把她留下來。   安隆等無一不是足與婠婠獨力抗衡的高手,雖沒有擺開架勢,但精神均緊緊鎖牢在婠婠身上,只要她稍有異舉,會因在高手對峙時的微妙氣機感應下突然出擊,所以此時的婠婠好比窮巷裡的猛獸,除非她能抵得住四人聯手的攻勢,否則絕不敢輕舉妄動。   侯希白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往徐子陵瞧去,歎道:「子陵兄意下如何?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侯希白雖最恨辣手摧花,卻找不到其他可行之道。」   徐子陵虎目精芒大盛,盯著婠婠淡然道:「現在石小姐不知避往何方,假若我們一番浴血苦戰後,發覺羊皮卷內寫的只是一般孩童學的千字文,是否划算呢?」   婠婠柔聲歎道:「這裡只有徐子陵才是真英雄,請問諸位,小女子可否先把羊皮卷打開一看,證實無誤,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如何。」   安隆嘿嘿笑道:「真英雄只是傻瓜的另一種較好聽的稱謂,我敢以項上人頭擔保這是石大哥留下在幽林小谷的《不死印卷》,至於是基於甚麼理由,請恕安某人不便透露。」   婠婠秀眉輕蹙的奇道:「你的保證不值半個子兒。看來你的目標不在印卷,而只在乎我的性命,此事非常奇怪,這樣做於天蓮宗有何好處。」   話鋒一轉,眾人的注意力從圍攻婠婠的合作問題上,轉移到印卷的真偽處。   「噯」!   侯希白亮出摺扇,輕柔地為自己煽涼,微笑道:「隆叔既決定袖手旁觀,柔公主則躲在遠處,涫小姐請放心閱卷,讓在下負起護花的責任,子陵兄意下如何?」   徐子陵平靜答道:「如若安隆老師和柔公主不出手,小弟亦不會出手。」   婠婠搖頭道:「除非子陵你親口保證給婠婠護法,否則我絕不會冒這個險。」   楊虛彥長笑道:「何來這麼多廢話,不若就由在下出手領教陰癸派的天魔秘技,至於各位是否參與,悉隨尊便。」   說話時,一陣森厲冰寒的劍氣,從他身上如驚濤駭浪般散發湧捲,他的身形雖仍紋風不動,但事實上正爭取主動,只要婠婠在氣勢對抗上稍處下風,他立即揮劍出擊。   他是全力出手,而婠婠則須分神防範安隆和侯希白兩人,對婠婠自是大大不利。   侯希白喝道:「且慢!」   眾皆愕然,假若揚虛彥出手硬拚婠婠,該是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   侯希白接著轉向安隆道:「事關重大,隆叔何不清楚說出何以深信涫小姐袖內的羊皮卷確是載有《不死印法》手卷。」   安隆目閃奇光,緩緩道:「若我證實此卷非是贗品,賢侄是否打算和彥侄一起出手?」   侯希白洒然道:「確有這個可能。當然還要看隆叔的說話有多少分可信性。」   安隆發出一陣震殿長笑,道:「這種羊皮非是普通羊皮,乃由本人親手浸制,故色澤奇特,歷久常新,是本人奉石大哥之命而造的,我安隆耙以天蓮宗諸祖立下咒誓,若有半字虛言,教我永世不得超生。」   婠婠以一陣嬌笑接下去道:「現在連奴家都有點相信這卷東西是真的哩,可有興趣聽人家提出兩個解決現今僵持局面的方法呢?」   這番話奇峰突出,登時令躍躍欲試的侯希白勒馬收韁,暫緩出手。   蓮柔的聲音從出口處傳過來道:「請恕蓮柔不再捲入魔門的爭鬥中,奴家走啦。以後若有甚麼事,千萬別算到奴家的賬上去。」   衣袂聲剎那遠去。   徐子陵聽得頭都大起來,再弄不清楚蓮柔和安隆等的關係。   不過此女狡詐如狐,誰都不該把她說的話以等閒視之。但她也可能是因不欲與陰癸派為敵,故臨陣退縮。   婠婠欣然道:「這叫明哲保身,總比安隆你來得聰明。」   安隆不悅道:「你不是說有兩個解決的方法嗎。」   婠婠運起魔功,緊壓丈許外楊虛彥摧動襲來的迫人劍,從容自若的柔聲道:「第一個解決的辦法,就是由婠婠在袖內把羊皮卷化成碎粉,那就一了百了,大家再沒有甚麼可爭的。」   楊虛彥的劍氣立時驟減一半。   若羊皮卷被毀,損失最大的當然不是婠婠,而是侯希白或楊虛彥其中之一人。   婠婠頂多只是失去瞭解不死印法的機會,而兩人則失去晉身成為另一個石之軒的可能性。   安隆冷哂道:「若你肯這樣做,早把印卷毀掉,何用到現在才說出來。」   他一直煽風點火,現在誰都不懷疑他有毀掉婠婠的居心意圖。   婠婠不屑地瞥他一眼,玉容忽然平靜下來,回復她一貫近乎純潔無瑕的篤定神態。但四周的空間突然再次出現隨時塌陷的可怕感覺;她身上白衣無風自動,烏黑的長髮更像遇上狂風般拂揚擺舞,情景詭異至極點。   眾人大為檁然,均蓄勢以待,卻無人敢先櫻其鋒。   徐子陵冷喝道:「另一個解決方法是怎樣呢?」   婠婠臉上露出似有若無的詭秘笑意,平靜地道:「方法就是把印卷給你。」   說到最後一句,羅袖揚起,羊皮卷脫袖而出,閃電般疾射做立羅漢頭上的徐子陵。   「鏘」! 第十章 鹿死誰手   楊虛彥、侯希白和安隆均生出向前傾跌的可怕感覺。以他們的功力,當然不會真的往以婠婠為核心的「天魔勁場」傾跌過去,但他們必須運功對抗,抽身後退。   楊虛彥和安隆均是工於心計的人,早想遍婠婠能破開困局的各種手段,其中包括把印卷奉送其中一人的可能性,而借此移禍東吳之計,婠婠便可立時由眾矢之的變成從旁左右大局的操控者。   現在擺明楊虛彥和安隆是一黨,徐子陵和侯希白則是另一對夥伴,雙方力量雖以安隆和楊虛彥略高一線,但安隆曾因施展「天心蓮環」而功力耗損,變得實力大致相若。   在這樣的情況下,婠婠可助任何一方今對手迅速潰敗。所以剛才安隆和楊虛彥暗中約定,務要把婠婠先行擊殺,再對付徐侯二人。   豈知婠婠高明得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竟看穿他們的陰謀,在這緊要關口全力施展天魔大法,形成一個能吸取任何真氣,再借之為用的「凹陷」力場,今他們欲攻無門。比之甚麼護身真氣更要厲害。   只有徐子陵視之為理所當然,皆因他已多次因婠婠的天魔大法吃盡苦頭。   「鏘」!   楊虛彥抽身後退的同時,掣出寒光四射的幻影劍,捨婠婠而取徐子陵,化作沖天的長虹,一改平時虛實難測的幻影劍招,以雷霆萬鈞,震山撼岳的威勢,劍即是人,人即是劍的姿態宜取羅漢像頂的勁敵。   徐子陵此時剛接著印卷,見楊虛彥全力揮劍攻來,心中叫苦,婠婠今趟確是險毒無倫,害得他在接卷時心神立分,因心有滯礙而難以保持在最佳狀態,若如此被楊虛彥一劍殺死或受傷,實是冤枉至極點。   他乃武學的大行家,一眼看出楊虛彥這一劍才真正顯露出實力,且不負天下第一刺客之名,能於彈指間把整體功力發揮盡致,擊出這驚天動地的一口劍。   劍未至,殺氣早把他完全籠罩其中,縱然躲避,但只能稍延被殺的時間。   對方的出劍,使他頓墜泥足深陷的困局,由此可知楊虛彥的厲害。若楊虛彥以前的幻影劍法是精雕細琢的蠅頭小楷,這刻的劍法便像長江大河,有一瀉千里威勢,痛快淋漓的狂草,教人完全摸不到筆路。   人急智生下,徐子陵把手上的印卷脫手擲往橫空而來的楊虛彥,大笑道:「轉送給你又如何?」   同時腳下運勁,心叫得罪,腳下的羅漢塑像寸寸碎裂,令他整個人沉往地面去。   侯希白此時亦搶了過來,見徐子陵投出印卷,大叫一聲「擲得好」,摺扇合攏,俊目威凌四射,加速橫切往因怕毀掉印卷而慌了手腳的楊虛彥。   楊虛彥拔劍的一刻,安隆亦往後抽身,好脫出天魔勁的範圍,且退得比侯楊兩人更速更急,因他感到婠婠將注意力只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去,加上先前婠婠的恐嚇和警告,說他不生懼意便是騙人。   即使他在巔峰狀態,也沒有勝過婠婠的把握,更何況在兩番激戰之後。   白影一閃。   婠婠的飄帶溯空而至,生出有若鬼啾神號的破風聲,貫滿安隆耳鼓。   安隆若剛才只算大吃一驚,現時卻是魂飛魄散,他乃魔門的老行尊,自然明白是甚一回事。   飄帶當然不會啼號,發出的只是飄帶透過奇異振動破空而來的呼嘯聲,其變成天魔音皆因自己在心膽俱寒下心神受制,致乎魔由心生。   他生性自私自利,只懂損人利己,此時那還有興趣理會楊虛彥的生死,猛提一口真氣,同時收攝被動搖的心志,加速後退,借其過人的體重,令他的飛退倏地加速,且是左歪右倒,「蓬!蓬!」聲中,一個接一個的羅漢像給他撞得碎屑橫飛,遭遇浩劫。   婠婠的飄帶就是差那麼一寸數分始終拂不著他的肥肉。婠婠忽地俏然立定,目光移往楊虛彥等三人,雖不是十成十的滿意,但已是心中欣然。   四人中最令她頭痛的是安隆,他的「天心蓮環」實是魔門一絕,當全力施展時,連她的天魔大法亦奈何他不得。   在單對單的情況下,她自可捱到他勢窮力竭時再反擊,但在目下的情況中,將會令她陷入難以解救的險境。   因此她一直以種種手段和心理戰術,成功在安隆心中植下必敗的種子,引發他的恐懼,還設法使安隆深信不疑她會捨印卷而取他的性命。   而事實上她仍只是意在印卷。   此時「嚇退」安隆,勝券已然在握。   她打的如意算盤是把印卷這燙手的熱山竽送贈徐子陵,誘楊虛彥全力奪卷,最理想當然是他能重創徐子陵,那時候侯希白會加入戰圈,跟楊虛彥拚個你死我活。   此時她可趁安隆狼狽逃竄的千載一時的良機,出手暗算,不但可獨得印卷,說不定還可把四人逐一擊破,盡除這批勁敵。   怎知徐子陵竟有轉贈印卷之舉,迫得她只好改變計劃。   嬌叱一聲,婠婠閃電移前,飄帶疾射,後發先至的直取侯希白的背心大穴。   那邊的楊虛彥明明見到印卷迎劍飛來,卻不敢去接,因為前有徐子陵貼地攻來,左方有侯希白橫空殺至,在這兩大高手夾擊下,若他收去劍勢探手取卷,只有立斃當場的結果。   徐子陵雖似是隨手一擲,卻是刁鑽之極,在印卷中貫滿真勁,取的更是楊虛彥劍勢至強至大之處。   無奈下楊虛彥猛一咬牙,劍隨意轉,改上攻為下撲,原式不變的朝徐子陵刺去,任由印卷在上方呼嘯而過。   現在他唯一的願望,就是侯希白會因印卷而捨他不理。   侯希白把兩人爭持激烈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大駭,因為印卷這麼給徐子陵運勁擲出,無論投到任何物件上,都會摔個稀蚌稀爛破碎,楊虛彥故意避過,就是要迫使自己為印卷的存亡而無暇與徐子陵夾擊他,心中叫苦時,勁氣襲背。   侯希白心中一歎,看也不看的反手揮出美人摺扇,正中拂襲的飄帶,就借相撞之力,改變方向,錯離楊徐兩人交鋒的戰場,投往正激射西牆的印卷投去。   自婠婠把印卷投往徐子陵,其中變化詭譎無倫,眾人各展奇謀,均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見楊虛彥一副壯土斷腕的壯烈姿態,捨印卷而全力撲擊他,心中也不由佩服他精準的判斷,但對方怎也因此而心神略為分散,本是一往無前的強勁氣勢更因變招而稍有削弱,非復先前那種無可抗禦的氣魄,連忙把握時機,左手撮指成刀,右手握拳,腳踏奇步,搶前先來個隔空擊拳,螺旋勁氣狠狠痛撼在對方劍氣的鋒銳處,然後始劈出手刀,借錯開的步子,從左側劍勢的縫隙間切進去,奇奧靈動,務要楊虛彥變招封架,那他本是必殺的四劍,將是無功而返的結局。   從此亦可見楊虛彥這一劍的凌厲,即使威力削減後,徐子陵仍要施盡渾身解數去化解拆卸,不敢硬攖其鋒銳。現時楊虛彥最想殺死的人,已由侯希白改為徐子陵,只要想想當年在滎陽沉落雁香居的徐子陵和眼前徐子陵的分別,差異之大,想想已足可令任何與他為敵的人心寒。   徐子陵所有招數變化,無不充滿天馬行空、妙至毫巔的創意,剛才激戰時把殿內羅漢的姿態融合在對敵的招數中,到刻下連串宛如空中鳥跡,水中魚路那種不著痕跡的手段變化,令他能以弱克強,著著搶佔上風,誰能不為之心驚容動。   無奈下楊虛彥沉氣下墜,回劍掃劈,堪堪擋開徐子陵貫滿真勁的掌刀,竟發出「蓬」的一聲,鋒利的劍鋒,在氣勁的反震下,不能損傷徐子陵掌沿分毫。   包令楊虛彥大感頭痛的是螺旋勁氣由慢而快的沿劍入侵。   楊虛彥心中湧起濃冽的殺機,退到兩個羅漢之間,化去徐子陵的螺旋勁後,迎著寸步不讓追殺過來的徐子陵不守反攻,連劈三劍,一劍比一劍兇猛。   徐子陵以奇幻飄忽的手法勉力見招拆招,同時大喝道:「侯兄得寶後不要理小弟,立即離開。」   這話比甚麼招數更利害,楊虛彥慌忙收劍閃退。   侯希白此時亦絕不好過,眼看印卷要撞得粉身碎骨,而婠婠卻像附骨之蛆的如影附形,追在他身後猛施殺著,似是他忽然成了她仇深似海的大仇人。   照理婠婠也該如他般不願見到印卷變成廢紙殘片。   想到這裡,侯希白豁然醒悟,把握到婠婠是在迫他把「救卷權」轉讓與她,憑的就是印卷對侯希白的重要性遠超過對她的效用。   印卷毀掉,婠婠頂多是失去瞭解不死印法的機會,而侯希白則可能永遠攀不上那最高層次的境界。   相去何止千里。   侯希白矛盾得要命,高手相爭,勝敗只是一線之差,若要救卷,他就會送命,躲開印卷便要落到婠婠手上,還要盡量予她方便,免致影響她救卷的行動。   他一向愛花惜花,最能原諒美女的缺點,這刻卻把這能與師妃暄媲美的絕色恨得咬牙切齒,偏又無可奈何。   權衡輕重下,侯希白伸腳點在左旁羅漢的鼻尖處,改向橫移。   婠婠發出銀鈴的嬌笑聲,道:「這才乖嘛!」   飄帶化作白虹,捲向只差六、七尺就撞到到牆上的印卷。   「涮」!   一隻賽雪欺霜的玉手從靠牆那列羅漢之一的背後探出,在飄帶捲上印卷前先一步把印卷拿個結實。   接著是失去芳蹤的石青璇幽靈般飄起來,冷哼道:「今趟好該輪到我作那得利的漁翁吧!」   婠婠收回飄帶,加速掠至,嬌笑道:「璇妹難道未聽過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嗎!」   石青璇淡然自若地回應道:「當然聽過!」   右手玉簫灑出大片青光,護著胸前要穴,手中印卷脫手射出,投往去而復返的侯希白。此時徐子陵高呼要侯希白取捲開溜的叫聲,剛好傳至,可說來得非常合時。   婠婠那還有空去理會石青璇,何況石青璇得碧秀心真傳,收拾她絕非數招內可辦到,一聲嬌叱,改攻侯希白。   侯希白不住與投來的印卷接近,失而復得的興奮,令他的精神提升至最巔峰的狀態,更盤算出接卷後如何應付婠婠必然是狂風暴雨般襲至的攻勢。   就在這關鍵時刻,右方一尊望牆的羅漢像竟復活過來般,彈高往他撲過來,假若他依著現在速度繼續掠前接卷,剛好會給撞個正著。   這變化連婠婠都料想不到。   侯希白知道印卷雖重要,但倘若失去性命,甚麼印卷均不管用。   這塑像重達百多斤,加上把塑像推出者的勁力,硬捱這一記可不是說笑的,倏地立定。   羅漢擦身而過,猛撞在對立的另一尊羅漢處,發出一聲轟鳴全場的激響和破折斷裂的聲音,兩像同時爆成往四方激濺的碎粉。   安隆肥胖的巨體在侯希白和婠婠間一閃而過,印卷也隨即消失無蹤,他的笑聲接著響起,狂笑道:「姜畢竟是老的最辣,涫丫頭你中計哩!」   「轟」!   整座大殿晃動一下,安隆破壁而出,到了殿外去。   此時徐子陵和楊虛彥雙雙趕至,都為這意想不到的變化愕然。   除婠婠外,更沒有人明白安隆指婠婠中計究竟是中了他甚麼計。   只有婠婠暗怪自己低估這能與祝玉妍同列邪道八大高手的一派宗主。   她早前以種種手法,今安隆生出懼意,再以飄帶迫得他狼狽竄逃,當時更乘虛而入,憑飄帶發出天魔音,控制他的心神,估計他難以在短時間內回復過來,遂安心去爭奪印卷。而安隆那邊仍傳來撞碎羅漢的聲音,今她更是放心。現在當然猜到安隆比她預期的更快復原,並且不住擊碎塑像,造出他退勢不止的假像。   此時悔之已晚,追之難及。   就在此時,安隆一聲怪叫,又從破洞倒飛回來。   殿內諸人莫不愕然以對,比之安隆成功奪卷更感意外。 第十一章 平分春色   在眾人呆瞪下,安隆左手掩胸,拿印卷的右手輕輕抖顫,臉上血色退盡,雙目直勾勾瞧往破洞外月色遍灑的大地,臉上現出難以書信的神色,其中揉集深切的懼意。   是誰能令這邪道中殿堂級的高手如此大失常態呢?   靠牆的石青璇忽然嬌軀一震,一言不發的循破洞閃身飄出殿外,消沒不見。事起突然,徐子陵已來不及阻止。   徐子陵和侯希白交換個眼色,同時出手,往安隆撲去。不菅是誰把安隆迫回來,都是要先把印卷搶到手上再說。   楊虛彥見見狀急壓下心中驚疑不定的情緒,大喝道:「安叔小心!」   安隆被喝得似從一個噩夢裡醒過來般,隨手將手中印捲往上拋掉,狂叫道:「不關我的事!」   接而朝洞口的反方向瘋了的逃去,撞破另一個大洞。   侯希白和楊虛彥那還有興趣理會他,同時拔身而起,往不斷拋升,快抵殿頂的印卷追去。徐子陵怕婠婠偷襲,卓立原地,全神注意婠婠的動靜。只見這美女俏立原地,對侯楊兩人的鬥爭象忽然失去興趣般,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露出思索的神情,緊盯安隆退回來的破洞口處。   徐子陵心中一動,有幾分清到是誰在破洞外把安隆迫回來,事實上亦不是難猜,天下間能令安隆如此倉皇失態的,不出寧道奇、祝玉妍和石之軒等寥寥數人,其中以直接和此事有關的石之軒可能性最高。   想到是「邪王」石之軒,不由冒出一股寒意。   扇劍交擊之聲在殿頂處連串響起,接著侯希白和楊虛彥兩人分別落在徐子陵左右兩旁,怒目對視,兩人手中竟各有半截印卷。   徐子陵也不由呆住。   婠婠幽幽一歎,油然道:「這或者是最佳的解決辦法,奴家不陪你們玩啦!」倏地後移,從正門處飄身離殿。   「鏘」!   楊虛彥還劍鞘內,雙目精光電閃,在徐子陵和侯希白身上來回掃視幾遍後,冷哼一聲,逕自從破洞離開,消沒不見。   大殿回復寧靜,只餘一地塑像破碎後的殘屑。   徐子陵往侯希白瞧去,後者從手上的半截殘卷收回目光,苦笑道:「小弟也有點同意涫小姐的話,這或者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大家同時得到卻又失去了。」   徐子陵問道:「剛才把安隆迫回來的,是否令師呢?」   侯希白搖頭道:「瞧來不似,石師雖罕有出手,但出手必有人喪命。照我猜楊虛彥也不信來的是石師,至於究竟是誰有這通天徹地之能,小弟也好想有人能答我。」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侯兄多久沒見過令師?」   侯希白輕描淡寫的道:「怕有七、八年吧!」   像是不願談及有關石之軒任何事的樣子,岔開道:「很高興今晚能交上子陵般這有情有義的朋友,小弟剛才力拚下受了點傷,必須覓地療養,若子陵這幾天仍在成都盤桓,小弟會來找子陵飲酒暢談。」   一揚手上的半截殘卷,微笑道:「我真的很感激。請啦!」   言罷穿洞瀟灑去了。那點燭光剛好熄滅,不片刻大殿又亮起來,皆因正是天明的時刻。   想起昨晚驚濤駭浪般的經驗,份外感覺能見到晨光的珍貴。   徐子陵走出牆外,天已大白。忽然一陣叮咚脆響,從佛塔那邊傳來,遠眺過去,隱見佛塔簷角翹起處掛有銅鈴,山風吹來,發出一陣陣悅耳的清音,使人盡去塵慮。   在羅漢堂側有夾道通向佛塔,花木扶疏,幽邃濃蔭,非常引人。   徐子陵暗忖橫豎閒來無事,不如順便隨意參觀,然後立即離川,趕去與寇仲會合,同赴關中尋寶。   歎了一口氣後,緩步朝佛塔走去,穿過竹林,高近十五丈,分十三層的寶塔巍然屹立林內廣場處,崢嶸峻拔。   在初陽東昇的輝光下,塔頂的鏤金銅製飛鵝更是燦爛輝煌,光耀遠近。   每層佛塔四面共嵌有十二座石雕佛像,宏偉壯麗,紋理豐富。   「徐兄對這座佛塔似是情有獨鍾呢?」   徐子陵負手仰觀佛塔,頭也不回的淡然道:「師小姐是昨晚已來,還是剛到的?」   師妃暄來到他身後油然道:「那有甚麼分別。你不過是想問誰把安隆迫回羅漢堂吧?此人那麼可惡,冒瀆佛門聖地,妃暄嚇得他以後睡不安寢,也不為過,徐兄同意嗎?」   徐子陵轉過身來,面對清麗淡雅的師妃暄,苦笑道:「我也踏碎其中一座塑像,小姐打算怎樣懲罰小弟?」   師妃暄微笑道:「我不見更不知,徐兄莫要問我。」   徐子陵一拍額頭,洒然笑道:「昨晚就像發過一場夢,差不多每件事都是令人費解,不明所以。例如師小姐是憑甚麼驚退安隆,嚇得他連《不死印卷》都要拋棄,以至見鬼似的抱頭鼠竄?」   師妃暄溫柔地道:「我上趟入川,就是奉師命到幽林小谷把《不死印卷》細閱一遍,雖不會因而練成不死印法,但模擬到有兩三成相似並不困難,加上安隆作賊心虛,機緣巧合下才那麼有效,這是否可解去徐兄其中一個謎團。」   徐子陵明白過來,但卻產生新的問題,訝道:「師小姐何不索性把印卷帶返靜齋收藏,豈非不用有昨晚的紛爭?」   師妃暄淡然自若道:「這不但是秀心師伯傳給青璇小姐的遺物,更是石之軒借刀殺人的凶物,沒有青璇小姐的同意,誰都不能將它帶離幽林小谷。今次最使人難解的,就是楊虛彥怎會忽然知道此卷的存在?」   徐子陵愕然道:「借刀殺人,石之軒若要殺人,不懂自己下手嗎?」   師妃暄秀目抹過一絲悲哀的神色,低聲道:「我們邊行邊說好嗎?」   徐子陵不敢和她並肩而行,落後在她側旁兩步許處,一起進入迂迴於竹林內的小徑。   師妃暄忽地停下,徐子陵自然隨即止步,前者微嗔道:「你這人的腦袋是用甚麼做的,為何不敢和妃暄並肩漫步,我們之間沒有尊卑之分,更無主從之別,是否要妃暄拂袖而去,不再理你?」   徐子陵心中泛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不知是否因熟絡了的關係,師妃暄對他的態度比之初會時有很大的轉變,以前她從未試過以這種半嬌嗔、半責備的神態語氣和他說話,其中動人處,教人驚喜。   徐子陵哈哈一笑,來到她左旁的位置,有點亂了陣腳的道:「只是一場誤會,小弟還以為師小姐因身份特殊,須嚴守男女之防,所以。嘿!敬而遠之,噢!不對!我只是尊重小姐超然的身份,唉!你該明白的。」   師妃暄莞道:「並肩而行與男女之防有甚麼關係?反是你這樣故意墮後,甚至敬而遠之,更為著相和蹩扭。」   說罷繼續前行,玉容回復止水不波的平靜,今趟徐子陵悠閒輕鬆地走在一旁,靜待她說話。   好一會後,師妃暄沉重的道:「石之軒錄下不死印法,是故意讓秀心師伯看的,那關係到魔門和靜齋的鬥爭,其中細節可以想像。若非研讀此卷,秀心師伯絕不會在芳華正茂的時刻,撒手離開塵世。」   徐子陵心中冒出一股寒意,道:「石之軒的心腸是用甚麼做的,難怪石小姐不肯認他作父親。」   旋又擔心道:「師小姐剛才不是說過曾細閱《不死印卷》嗎?你豈非重蹈令師伯的覆轍。」   師妃暄若無其事道:「可以這麼說。而這更是石之軒錄之成卷的用意,對靜齋來說則是公然的搦戰。有一天妃暄可能忽然就那麼走了,但總不能置之不理。」   徐子陵聽得乏語而對,更不知如何去為她分擔,好半晌才道:「安隆為何想得到印卷,對他又有甚麼好處?」   此時林木已盡,兩人來到羅漢堂旁的空地處,師妃暄緩緩轉身,面對徐子陵,平靜地道:「安隆對石之軒,有種近乎瘋狂的崇拜,數十年來從沒有改變過,一直希望石之軒能一統魔道,對他來說,以前的障礙是秀心師伯,現在的障礙則是青璇小姐。而在楊虛彥和侯希白兩人間,他選取前者,因為他認為楊虛彥會是另一個石之軒。」   徐子陵不解道:「楊虛彥既是這麼一個人,李世民為何仍要重用他?」   師妃暄道:「楊虛彥是屬於太子李建成一系的人馬,更因楊勇和李淵的密切關係,故非常受李淵愛寵,加上最近楊虛彥憑李淵納董淑妮為妃一事,地位更是鞏固。除非李世民要與父兄決裂,否則對這屢建奇功,新近才把薛舉剌殺的大功臣有什麼辦法呢?」   徐子陵皺眉道:「以前師小姐對魔門的事總是不願談論,現在忽然又變得言無不盡,其中是否有甚麼特別的原因?」   師妃暄微笑道:「自大巴山別後,妃暄從水路全速趕赴幽林小谷,通知青璇小姐這件事,才曉得魯妙子臨終前曾以飛鴿傳書予青璇小姐,遺書中提及很多事,對你和寇仲更是推崇備至,其中提及你可能是天下唯一的一個,可不須學習花間或補天的魔功,亦能讀通《不死印卷》的奇材,她遂決定把印卷交給你。假若你不能及時趕來,那她就當著安隆和楊虛彥面前把印卷毀掉,好一了百了。」   徐子陵禁不住心中湧過一陣失望,原來師妃暄現在對他另眼相看的原因,非是因她對自己觀感有變,只是因魯妙子的遺書,又或因石青璇對他的信任,不由暗感失望,那種滋味確不好受。   由此推之,自己真的可能對這淡雅如仙的美女生出情嗉,否則怎會因此而神傷。想到這裡,徐子陵把所有擾人的情緒壓抑下去,若無其事道:「原來如此,早知小弟便不用千山萬水的趕到道理來。」   師妃暄訝道:「未能一窺印捲上所載,你不覺得可惜嗎?」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得得失失,怎能介懷那麼多!否則做人豈非萬分痛苦。況且魯先生極可能錯看或高估了我徐子陵,看得走火入魔時才不划算。若要學上乘武技,羅漢堂內的五百尊塑像,無不暗含玄奧道理,大自然的鳥飛魚落,無不可為我之師,誰還有空去參詳魔門邪人創出來的東西!」   師妃暄美目深深地凝注他,秀眸彩芒閃閃,歎道:「妃暄現在才明白魯大師為何如此欣賞你徐子陵啦!徐兄可知此寺的羅漢,均是依後秦聖僧鳩摩羅什親繪的手本敬制。」   徐子陵一呆道:「鳩摩羅什是誰,名字這麼古怪的。」   師妃暄肅容道:「鳩摩羅什乃天竺來中土傳法有大德大智的高僧,廣究大乘佛法而尤精於般若性空的精義,武技更是超凡入聖,卻從不以武學傳人,只論佛法。來中土後在長安的逍遙園從事翻譯佛經的工作。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過竟然有人能從他設計的塑像瞧出玄虛,且非是佛門的弟子,確是異數。」   接著橫他一眼道:「虧你這人還要說魯師錯看你,是否怕負上什麼責任呢?」   徐子陵苦笑道:「給你說得我差點要入殿再多看兩遍。唉!現在這裡再用不著我這個閒人,巴盟的人又四處為李世民尋我晦氣,小弟實不宜久留,師小姐請啦!恕小弟失陪。」   以師妃暄的恬淡無求,也忍不住蹙起秀眉不悅道:「為何你一副趕著要溜的樣子?你難道看不到天下萬民的苦難,即使是能避開中原戰火的巴蜀,亦因外面政治形勢的變化而風起雲湧。自祝玉妍、石之軒出世,一直是道消魔長之局,否則天下不該亂成這個樣子。有志氣的人均應為人民辦點事。」   徐子陵的苦笑更深,歎道:「有志氣的是寇仲而非徐子陵,師小姐對我的期待不嫌太高嗎?」   師妃暄回復平靜,微笑道:「徐兄知否我因何要冒充石之軒嚇安隆一跳?」   徐子陵思索道:「是不是想試探石之軒有否牽連在這件事內?假若安隆是奉石之軒的命令行事,當然不會害怕。」   師妃暄白他一眼道:「不嚷著要走了嗎?」   徐子陵尷尬道:「原來師小姐也懂得耍人。」   師妃喧輕吁一口氣,柔聲道:「你這人很難侍候,如若徐兄不介意,可否讓妃暄作個小東道,請你嘗試成都著名的地道齋菜,青璇小姐尚有些東西要交託你哩!」   徐子陵皺眉道:「師小姐不用為我浪費寶貴的時間,只要告訴我何處可見到石小姐,小弟自行尋去便成。」   師妃暄像瞧通看透他般,櫻唇角逸出一絲微僅可察的笑意,漫不經意地油然道:「又來哩!此地一別,不知何日再有相見之期,陪妃暄多一陣子也不成嗎!」   師妃暄尚是首次對他軟語相求,想起連毀掉她的和氏璧人家都不計較,心中一軟,只好點頭答應。 第十二章 縱論天下   數股濃煙在遠方江岸旁的山頭冒起,直衝霄漢。   自昨晚黎明前,急行近三十里的江淮軍,在杜伏威親自指揮下,對沈綸的營地發動猛攻,但可惜是他同時把泊在軍營之旁大江上的十多艘戰艦以火箭焚燬,寇仲在江上伏擊沈綸退兵的大計登時落空。   居高望遠,沈綸的主寨尚未失陷,被毀的只是外圍哨寨,喊殺聲隨風送到眾人耳內。陳長林雙目厲芒電閃,顯因沈綸被襲大感快意。   卜天志湊到寇仲耳畔低聲道:「照我看沈綸怎都會防上杜伏威有這一手,所以表面看似杜伏威佔盡上風,但沈綸雖有損失卻未傷根本,暫不用倉惶撤退。唉!即使走他也會從陸路走,想走水路巳無可用的船隻。」   他雖沒有明言,但等若指出若要伏擊沈綸,在現在的形勢變化中,根本是不可行的。寇仲也感到洩氣,只好安慰他道:「沈綸那是老杜對手,可能很快崩潰。」   另一邊的陳長林目不轉睛的緊盯戰場的形勢發展,搖頭道:「沈綸有謀有勇,論氣魄和經驗雖及不上杜伏威,兵力更是遠落其後,但立寨處卻是利守不利攻,兼之是養精蓄銳,起始時雖被攻個措手不及,但轉瞬站穩陣腳。我猜沈綸固是損失頗重,但杜伏威亦佔不到多大的便宜。」   忽然撤退的號角聲響起。   寇仲苦笑道:「長林兄果是料事如神,老杜要退兵哩!」   陳長林歎一口氣,苦笑道:「假設沈綸派兵追擊杜伏威後撤的軍隊,那我們今趟的伏擊行動只有取消;如若沈綸連循例的追擊也無法辦到,則我們仍有一線機會。」   寇仲心中暗讚。   陳長林不但是個情深義重的好漢,且公私分明,絕不會因私人恩怨而要大家陪他冒險。相互比較,自己更傾向於感情用事。   半個時辰後,洛其飛趕回來報告戰場上的最新情況,沈綸果然派兵追擊後撤的江淮軍,卻被杜伏威親自指揮的護後軍擊退。   陳長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並沒有因此失望,微笑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沈綸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少就橫行霸道,漁肉鄉里,從沒受過甚麼挫折。今趟我們教他落個灰頭土臉,損兵折將而返,日後還要窮於應付李子通的報復,我已感到非常痛快。以後怕還沒收拾他父子的機會嗎?」   寇仲從隱藏的草叢中長身而起道:「長林兄乃天性豁達的英雄好漢,趁現在沈綸、杜伏威和李子通三方均是自顧不暇,正是各走各路的最佳時刻。我在嶺南兜個轉後,便要和陵少會合共赴關中,彭梁等地的大本營,就要辛苦諸位哩!」   眾人齊聲答應,土氣昂揚得像剛打敗了沈綸。  ****************************************************************************   成都的大街小巷滿佈昨夜狂歡的痕跡,爆竹的破屑碎紙、花燈的殘骸,隨處可見。街道上行人疏落,與昨夜人山人海的情景,幾疑是兩處不同的地方。   可以想像一夜盡歡後,人們都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家登床作其元龍高臥。   街上店舖十之有九沒有開門做生意,當徐子陵懷疑師妃暄要請客的齋館是否營業時,這扮成書生模樣的美女領他來到城西設於果園坊內的齋店,出乎意外的正打開大門款待客人。   師妃喧顯然非是首次光顧,店東親來招呼,秦公子前秦公子後的,尊敬有禮。   徐子陵表示對齋菜全不在行後,師妃暄隨即點了幾個小菜,親自為他斟上香茗,使他受寵若驚,想不到能有與她同台午膳的榮幸。   偌大的齋館,只有他們這台客人,清靜舒適。   無論在甚麼情況下,師妃暄仍是那不食人間煙火,恬淡自然的動人模樣。   閒聊兩句後,師妃暄感激地道:「幸虧得徐兄告知石之軒的另一個身份,否則到現在我們仍不知一手顛覆大隋的裴矩就是石之軒,亦只有他能如此深藏不露,教人全然尋不到蛛絲馬跡。」   徐子陵不解地道:「他一個人真可發揮這麼大的破壞力嗎。」   師妃暄道:「問題是他深得楊廣寵信,尢其是裴矩乃隋室最熟悉西域事務的人,其他大臣根本欠缺提議的資格。」   頓了頓,續道:「例如在大業十年七月,當時身為右光祿大夫的裴矩被任命為『護北蕃軍事』,他立即向楊廣進言,指出突厥的始畢可汗勢力日增,必須設計削弱,並提出以隋朝的宗室女嫁給始畢之弟叱吉沒,並封他為南面可汗,以分化突厥當權的宗族。結果叱吉沒不敢接受婚事和封號,還向始畢和盤托出,始畢知道後,自對楊廣明生怨愍,突厥與隋的交惡,就是從這時開始。」   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道:「若論心計,恐怕沒多少人是石之軒的對手,最厲害是他還似對楊廣忠心一片,處處為大隋設想的模樣。」   師妃暄歎道:「一計未成,他又另出一計,裴矩再向楊廣力陳突厥人最易被人離間,現在疏遠朝廷,非關婚嫁封號之事,而是有個來自西方叫史蜀胡悉的人在挑撥離間,如能誘斬此人,突厥自會重歸隋廷懷抱。楊廣在不明事實下,答應了他。裴矩遂以利厚的貿易為誘餌,把史蜀胡悉騙到馬邑殺害,事後又讓始畢知道,從此突厥再不向隋廷朝貢。」   再喟然道:「楊廣乃歷代帝皇中把家當敗得最快的皇帝,大秦雖也歷兩帝而終,但在始皇治世時,天下早巳民怨沸騰,不像楊廣繼位時仍值盛世。現在想來,皆因裴矩揣摩到楊廣好大喜功,意圖揚威域外,令四夷歸服的心態。在誘殺史蜀胡悉後,楊廣還以為收服了突厥,北巡邊塞,始畢得到秘密消息後,親率數萬精騎南下突襲楊廣的隊伍,迫得楊廣要避入雁門避難。雁門郡四十一座城,被始畢攻佔三十九座,楊廣差點送命。經此一役,突厥人再不肯臣服,還生出東進之心。罪魁禍首便是石之軒。」   徐子陵道:「說不定正是石之軒使人暗中通知始畢,教他領兵來襲。唉!我真不明白,這樣把突厥引狼入室,對石之軒有甚麼好處。」   師妃暄平和地道:「這正是思想之爭的禍害。令人可置民族大義於不顧,對人民的痛苦視若無睹。禍患的根源來自魔門至高無上的秘典《天魔策》十卷,策中不但載有《天魔秘》、《道心種魔大法》等諸般深不可測的絕學,還詳論宇宙和生命的奧義,認為人性本惡,毀滅和黑暗才是宇宙最具威力的力量。起始時只屬一種學說,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學。無論在政治上或武林間,正統宗派均乘機對魔門窮追猛打,魔門傑出弟子遂各分別攜卷避禍,演變成今天兩派六道的局面。石之軒要統一魔道,就是要把《天魔策》重歸於一。仇恨就是那樣種下的,現在誰都難以改變。」   徐子陵皺眉道:「但這仍不足以解釋石之軒為何要把突厥引進中原來呀?」   師妃暄解釋道:「魔門已非常年的魔門,其中經歷過多次變化,在漢武時先與被排斥的諸家結合,到張騫通西域,又接受外來文化與宗教的影響,強調以武力去清除異己,到魏晉時期,魔門中人積極往西植基發展,石之軒和祝玉妍均有胡人血統。所以我們的民族大義,對他們是絲毫不起作用。」   徐子陵長長吁出一口氣道:「原來如此,若非師小姐娓娓道來,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魔門的人在搞甚麼詭道。」   此時齋菜來了,熱騰騰香氣四溢的放到桌面上,色香味俱全。徐子陵見她淺嘗兩箸後,便放下筷箸,自己卻在放懷大嚼,吃個不亦樂乎,不好意思的道:「是否我的吃相太難看,弄得你沒有胃口?」   師妃暄含笑搖頭,道:「這些齋菜均經多重工序精製而成,味道太濃,反不及青瓜白菜見真味,與你無關。剛才吃上兩口已是破例,而且你的吃相與你的人那樣,自然真致,怎會難看?」   徐子陵老臉微紅,尷尬道:「你倒會說話,哈!自然真致,那是否狼吞虎嚥的文雅說法呢?」   師妃暄微聳兩肩,無奈道:「你要是那麼多疑,妃暄也拿你沒法。」   兩人四目相觸,均生出奇妙的感覺,活像這頓齋菜把雙方拉近了,再不像以前般有段不可逾越的距離,又或分隔的鴻溝。   徐子陵當然不會因此生出非份之想,還要在心中警告自己不可如此。提醒自己是因彼此有著共同的大敵,所以才使關係密切了些兒。   師妃暄有意無意避開他的注視,瞧往陽光漫天的街道,路過的人比先前多點,但仍遠比不上平常的熱鬧。   徐子陵記起一事,問道:「大石寺的僧侶究竟是因甚麼人溜個一乾二淨?」   師妃暄噗啄笑道:「他們不是溜,只是暫時棲寄附近其他寺廟去,昨晚弄出來那一大堆碎泥破石今天亦會有人打掃的。」   徐子陵被她罕有的嬌美神態引得一呆,結口結舌的道:「那他們定因羅漢被毀而傷心不已。」   師妃暄若無其事的道:「凡物均有起始生滅,空門中人應看得透澈,若干能從生命看到死亡,從毀滅中看到再生,那便沒資格言佛,我們何須為此而煩惱?」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虎目閃躍深邃不可測的智慧光芒,點頭道:「小姐這番話發人深省,昨晚侯兄告訴小弟寺內僧人是因逃避魔門一個厲害人物才避居他寺,只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   師妃暄道:「我也是入川後方由川幫幫主范卓告知此事,此人名列邪道八大高手榜上,一向非常低調,行藏詭秘,與大石寺的上代主持大德聖僧乃死敵,最近不知是否魔功大成,從西域趕回來挑戰大德,豈知大德剛於十天前圓寂火化。他竟把怨恨發洩在他不懂武功的徒子徒孫身上,說若有人逗留寺內,他將盡殺方圓十里內所有生人,寺僧為免禍及附近無辜鄉民,只好棄寺離開。」   徐子陵大怒道:「這人太過橫蠻霸道哩!巴蜀武林怎可坐視不理?」   師妃暄歎道:「不是不想理,而是難以去理。徐非能把他找出來除掉,否則誰都沒辦法。唔!或者徐兄可助我一臂也說不定。」   徐子陵這才知中計,早前自己才表示過非是甚麼救世濟民的好漢,現在又一副義憤填膺,誓要伸張正氣的樣子,矛盾得要命。   苦笑道:「你總好像不肯放過我,若師小姐肯親自出馬,甚麼凶邪亦要手到拿來。」   師妃暄微滇道:「此人既能名列八大高手之林,豈是那麼容易收拾,若非他因『天刀』宋缺而慘遭挫敗,致須避往西域,中原還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殘害。今趟他既敢捲土重來,自然是有自信可勝過宋缺。」   徐子陵沉聲道:「此人是否『魔師』趙德言。」   師妃暄微怔道:「你也知道趙德言是魔門高手,不過此人卻非趙德言,而是『天君』席應,他因『天』字招犯宋缺之忌,被他追殺千里,差點丟命,這大概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吧!」   徐子陵失笑道:「這麼看,宋缺該比席應更霸道。」   師妃暄微笑道:「宋缺是上代武林最著名的美男子,一向孤高自賞,目中無人,但從不妄殺無辜,外冷內熱。且他對魔門有極大的震懾力,連祝玉妍、石之軒之輩也不致輕易惹他,如非他人緣不佳,聲名當不會在寧道奇之下。宋缺自出道以來,從未嘗過敗績,只看近二十年內已沒有人敢向他挑戰,當知他在江湖上的份量。」   徐子陵點頭道:「難怪你那麼看得起宋師道,原來他的後台這麼硬。」   他邊說邊吃,風捲殘雲的獨力蕩平桌上的齋菜。   師妃暄欣然為他添茶,道:「妃暄尚有一事相求,卻有點難以出口。」   徐子陵奇道:「不是又想我去勸寇仲金盤洗手,從此收山吧!」   師妃暄啞然笑道:「這該算是我們間最大的障礙,不過我想說的卻非是與此有何直接關連,而是想提出另一忠告,你若當是警告也無不可。」   徐子陵心叫「又來啦」,淡然道:「現在就算小弟告訴小姐不願聽,小姐也會直言不諱,對嗎?」   師妃暄歎道:「不要那麼嚴陣以待可以嗎?妃暄只希望你兩人打消入關中取寶的事。李世民不知從何處收到風聲,知道你們快將入關,那是他的地頭,天策府更是高手如雲,若給發現行蹤,休想活著離開。而妃暄亦很難插手干涉。」   徐子陵洒然笑道:「多謝小姐關心,不過生生死死,我和寇仲從不放在心上。」   師妃暄平靜地道:「既是如此,妃暄言止於此。」   本是融洽的氣氛登時雲散煙消。   師妃暄柔聲道:「青璇小姐現居於獨尊堡內,讓妃喧陪你去一趟如何?」   傍她軟語相求,徐子陵怎都硬不起心腸來,只好答應。   暗忖見過石青璇後,立即離川,再不作任何勾留。  ****************************************************************************   「正月立春雨水節,二月驚蟄春分先;三月清明殼雨到,四月立夏又小滿。冬月大雪冬至節,臘月小寒又大寒;至臘月唱完畢,上年去了新年來。」   悠揚的歌聲,從駛經的一艘漁舟傳過來,聽得寇仲眉飛色舞,對旁邊的卜天志道:「難怪說人要時常忙裡偷閒,過往數天我即使聽到有人唱歌,亦少有留心曲詞,現在卻聽得一字不漏。可見人的心會把所見所聞隨心境而作出選擇和過濾。」   本是戰鬥的船舟,由於搬走所有戰爭的器具,搖身一變而成行走於大江的商船。   卜天志低聲道:「少帥是否對宋家小姐仍未能忘情?」   寇仲想不到他問得如此直接,老臉一紅,乾咳道:「這該多多少少是此行的動機之一,卻非全部原因。哈!你看那群海鳥飛得多整齊好看,咦!是否快到大海哩?」   卜天志深吸一口氣,道:「我已嗅到大海的氣味。如若順風,後天我們該可上岸,再急趕一天,可抵宋家。」   寇仲道:「上岸後我會自行找去,志叔不必等我,有志叔在梁都座鎮,我才可以安心一些。」   卜天志知拗他不過,只好答應。   寇仲道:「嶺南除宋家外,尚有甚麼地方勢力。」   卜天志答道:「當地除宋家外,尚有三個具有影響力的人,就是番禺郡的王仲宣、瓏水郡的陳智佛和始安郡的歐陽倩,他們不是一幫之主,就是世家大族的首領。」   寇仲一呆道:「歐陽倩是個娘兒嗎。」   卜天志笑道:「還是個年輕標緻的美娘兒,女承父業,在嶺南武林艷名頗著,手底下亦有真功夫,據聞很不好惹。」   寇仲歎道:「我國確是幅員廣闊,若我不是遠赴南疆,恐怕這輩子都不知有這麼一個不好惹的女人。要管治全國真不容易。」   卜天志道:「假若宋缺肯站到少帥的一方,那只要他肯點頭,保證所有南鑾的領袖都會歸順少帥。」   寇仲喜道:「這正是我要拜訪宋缺的原因。」   卜天志苦笑道:「問題是宋缺乃愛武多於一切的人,不巧是少帥你又以刀法名揚天下,你這麼送上門去,情況極不樂觀。」   寇仲大吃一驚道:「我又不是上門挑戰,他老人家不會用這款式來招待我吧!何況我一向和宋家關係良好。」   卜天志歎道:「宋缺在江湖上有名不近人情,難以相處,更不會買任何人的賬。已出海啦!少帥究竟想往左去還是往右行。」   往左就是折返東海。   往右則是朝嶺南去。   卜天志終忍不住說出心裡的話,希望寇仲肯改變主意。   大江不斷開闊,一群水鳥*形整齊地在船首飛過,風浪明顯轉大。   寇仲凝視前方大海和江水的交匯處,忽然伸手搭上卜天志的肩頭,苦笑道:「知我者莫若志叔,假設我不去一趟嶺南,將來縱使戰死沙場,必不能瞑目。」   卜天志還可以說甚麼呢?   只好發出命令,指示船隻滿帆南行,駛進茫無邊際的大海去。 第十三章 獨尊古堡   獨尊堡位於成都北郊萬歲池南岸,坐南朝北,仿似一座規模縮小的皇城。全堡以石磚砌成,予人固若金湯的氣象。   來到橫跨護堡河吊橋的另一端,師妃暄止步道:「妃暄已完成任務,徐兄只要報上名字,自有人領徐兄往見青旋小姐。」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陪我進去嗎?」   師妃暄有點無奈的道:「青璇小姐怕不是那麼歡喜見到我,但請勿追問原因,徐兄珍重。」   說罷淡然一笑,飄然去了。   徐子陵呆立片刻,才通過吊橋,敞開的堡門早有人恭候,是個衣服華麗的錦衣大漢,年紀四十許間,恭謹有禮,聽得來者報上姓名,自我介紹為獨尊堡的管家方益民後,道:「徐公子大駕光臨,實是我獨尊堡的榮幸,請這邊走。」   徐子陵雖覺得整件事頗透著古怪的味道,但師妃暄怎都不會騙人,遂隨方益民進入堡門。入門處是一座石砌照壁,繞過照壁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書「忠信禮義」四個大字,接通一條筆直的石鋪通路,兩旁植有蒼松翠柏,房舍藏在林木之間,景色幽深。   方益民微笑道:「我們堡主到今早才知公子光臨成都,又聞知巴盟的人有心留難公子,故立即找巴盟的奉振說話。」   徐子陵受籠若驚道:「解堡主的隆情厚意,徐子陵非常感激。」   方益民領他經過一道橫跨自西北逶迤流來的清溪上的石橋,見前方位於獨尊堡正中的建築組群樓閣崢嶸,斗拱飛擔,畫棟雕樑。尤其是主堂石階下各蹲一座威武生動高達一丈的巨型石獅,更給主堂抹上濃厚的神秘和威嚴。   方益民邊行邊笑道:「是我們感激公子才真,請這邊走。」   徐子陵愕然跟在他身側,繞過主堂,踏土一道通往側園的羊腸小徑,兩旁儘是奇花異卉,在陽光下燦爛奪目,綠蔭怡人。   忍不住問道:「你們因何要感激我?」   方益民神秘地微笑,壓低聲音道:「待會公子自會知曉,請恕小人不敢先行透露。」   小徑已盡,前方柳暗花明的展現出另一個空間,在花木環拱下,一座別緻的小樓寧靜的座落在這幽雅的角落中。   方益民施禮道:「公子請進小樓見青璇姑娘,小人告退。」就那麼躬身退返小徑去,消沒在彎角處。   徐子陵糊塗起來,好一會才收攝心神,朝小樓走去。   一路行來,最可疑是從未碰上堡內其他人,若非是師妃暄親自送他來此,早懷疑獨尊堡是布下陷阱,不懷好意。   來到小樓的階台下,徐子陵揚聲道:「石小姐,徐子陵應約來哩。」   石青旋充盈磁力的動人聲音從樓上傳來道:「上來吧!」   徐子陵提起的心終放下來。   坦白說,雖有九成肯定師妃喧不會害他,但由於以往的經歷,尤其是沉落雁和雲玉真兩女的恩將仇報,使他總有那麼一點的不放心。   在爭天下的大前提中,父子兄弟均可反臉成仇,何況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徐子陵暗為對師妃暄的懷疑而慚愧,這仙子般的美女理該超然於塵世之外,不會隨波逐流。   拾級登樓。   樓下的小廳佈置簡雅,充滿女性溫柔的氣息,石青璇借居的地方,當然該是堡內某些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閨房。   一道階梯通往樓上。   不知如何,徐子陵忽然有點緊張起來,不知是因為那異乎尋常的氣氛,還是這個由師妃暄穿針引線的約會。   想起初到成都的昨晚,在燭天的燈籠光映照中,石青璇揭起一半面紗那今他驚艷的迷人感覺,心臟不由也跳躍快一點。   徐子陵朝上走去,當地來到二樓時,頓時呼吸屏止,心神猛顫。  ****************************************************************************   寇仲獨自一人立在左船舷處,極目眼前無限擴展的大海汪洋。   一幅一幅久被遺忘的回憶,以電光石火的速度閃過腦海。   遙想當年和徐子陵這難兄難弟,絞盡腦汁從海沙幫這惡虎的爪牙下偷滿一船私鹽,逃入大海,後更遇上風浪,迫得要棄鹽取命的情景,如今仍是歷歷在目,像剛不久前才發生。   光陰轉瞬即逝,他和宋玉致的交往亦是如此,轉眼便黯然分離。   今次自己到宋家找她,這剛強驕傲,出身於南方最顯赫世家的美人兒會有怎樣的反應?命運最迷人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那茫不可逆料的發展。   在中秋之前,他從沒動過心千里迢迢的去找宋玉致,但現在他正在赴嶺南的路途上,事先誰能預知。   所有往嶺南的理由,均只是渴欲見伊人一面的藉口。   唉!   寇仲心中暗歎,無論在爭天下或愛情的追求上,他可能只是只不自量力的撲火燈蛾,燦爛後隱藏的只是自我的毀滅。李世民現在遠遠把他甩在後方,但他再沒有回頭的可能,在戰敗身亡前,他怎都要見宋玉致一臉。   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心願。  ****************************************************************************   石青璇身穿雙襟圓領,藍色印花的女裝,輕盈瀟灑的坐在窗台前,淡淡的凝視他。清麗絕倫,沒有半點脂粉的俏臉掛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淒幽美態,自然便風姿姊約,楚楚動人。對她有若刀削般充滿美感的輪廓線條和冰肌玉膚,清麗如仙的容貌來說,任何一絲一毫的增減都會破壞這只能出自上天鬼斧神工的月貌花容。加個假鼻子又或把臉膚變得粗黑,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石青璇終於遵守諾言,讓徐子陵看到她麗質天生的至美之態。   她身穿的印花布質地輕柔,縱是單色印花,卻予人藍白色對比的強烈,能於單色中求多變,於對比中得調和,非常別緻。   她那天下傾慕的玉簫就那麼隨隨便便的擱在膝上,燦爛奪目的陽光從林木間灑落窗前,化成彷如把她籠罩仙氳霞彩的綠蔭中,令人感動得屏息。   徐子陵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   石青璇的美和師妃暄的美都令人感到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可是前者的美態於此之外卻能引人去欣賞和沉醉其中,特別親切。   徐子陵旋又生出自慚形穢之心,赧然道:「徐子陵有負小姐所托,終失去印卷。」   石青璇瞧往窗外,自由寫意地挨在窗框處,淡然自若的道:「青璇從未曾擁有過它,有甚麼失去可言,徐兄肯長途跋涉來川,青璇已非常歡喜。」   徐子陵不是拙於言辭的人,但此時為她絕世的容色美姿所懾,竟說不出話來。   她烏黑柔軟的秀髮在頭上結了個簡單的髮髻,以玉簪固定,隨意得有小撮髮絲散垂下來,另有一種獨特放任的韻味。   在花布褂裙下露出一對白玉無瑕般的赤足,合她更添女性慵懶誘人的風田月。   石青璇平靜地道:「看到桌子上的東西嗎?」   徐子陵這才看到窗前的書桌上,放有一把式樣奇特,紋理高古的連鞘厚背大刀,刀旁還有一卷書。   直到這刻,他才發覺四周擺滿書櫃,藏書豐富,暗叫慚愧。   心中一動道:「是否岳山仗之成名的霸刀呢?」   石青璇移回目光,一瞬不瞬美目深注的瞧著桌上的寶刀,玉容雖不見半點情緒波動,秀眸卻透出緬懷傷感的神色,輕吁一口氣道:「正是此刀。」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小姐的好意心領啦!一來我不愛揮刀弄劍,二來更怕背這麼重的大刀奔波跋涉,小姐還是留來作紀念吧!」   石青璇輕輕道:「沒有它,你怎能扮岳山呢?」   徐子陵笑道:「以前我不也是沒有它嗎?連祝玉妍一時間都差點被瞞過。」   石青璇搖頭道:「今次是不同的,祝玉妍只和岳山有一夕之緣,且由於她一向厭惡岳山,自然會設去忘記他。」   徐子陵愕然道:「今次?甚麼意思?」   石青璇朝他瞧來,道:「今次要騙的人是你另一死敵天君席應,只要有少許破綻,會立即給他看破,怎可不力求完美。」   徐子陵明白過來,苦笑道:「見過小姐後,我立即離川,恐怕……唉!教在下該怎麼說呢?」   石青旋露出一絲如鮮花盛放,陽光破開烏雲的笑意,登時驅走臉土令人心碎的哀思愁緒,嬌憨地道:「看!連自己都知道過意不去哩!你弄壞人家和尚寺那麼多尊羅漢,又從中學到沒人能明白的神奇功夫,這麼說走便走,不慚愧嗎?」   徐子陵見她回復本色,不由頹然在桌前坐下,呆看橫放眼前的霸刀,彷似能嗅到刀上隱藏的血腥味,一時乏言以對。   石青璇溫柔的聲音傳入耳內道:「子陵啊!你怎會是如此對別人苦難視若無睹的人呢?只有你扮成岳山,才可把席應誘出來,捨此再無其他妙計。」   徐子陵開始明白為何會由師妃暄安排他與石青璇見面。   苦笑道:「小姐非不問世事的人嗎?為何今次這麼熱心參與。」   石青璇淺歎道:「這恰好是青璇肩上負擔之一,岳老臨終前對宋缺已恨意全消,唯獨對害得他家散人亡,更變得性情暴戾的天君席應念念不忘,假若子陵能為青璇和所有被害的人誅殺此魔,青璇會非常感激。」   徐子陵這才注意到她喚自己作子陵,心中一熱歎道:「好吧!連我自己都找不到拒絕的藉口,不過我確身有要事,只能在成都再逗留七天,期滿我立即離開,小姐意下如何。」   石青璇欣然道:「七天是非常足夠。首先你要依人家指點,把岳山扮得天衣無縫,最重要是你裝成練得換日大法的樣子,那縱使和真岳山有分別,別人都不會懷疑,皆因認識岳山的人均知他在與宋缺決戰前,一直修練換日大法。」   徐子陵皺眉道:「換日大法是否很厲害呢?若是如此,席應沒理由送上門來給岳山試刀練靶的?」   石青璇道:「放心好啦。席應今次敢重返中原,因其練成了本門至高心法,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內。如此公然宣佈要毀寺,照我猜正是要把宋缺誘來,他又怎會怕宋缺的手下敗將,他恨不得你出現才對。」   徐子陵想到「武林判官」解暉和宋家的關係,心中信了大半,望往刀旁的書卷。   石青璇解釋道:「這是岳山晚年武功盡失的數十年間,閒來把霸刀和換日大法記錄下來的心得,還旁及對一些人事的批評。嘻!這是你今天的功課呢。」   徐子陵那還有甚麼話可說的。石青璇續道:「不用苦起臉孔哩。人家會在這裡陪你,把岳山生前的事跡鉅細無遺的說與你知曉,保證你可扮得天衣無縫,不露任何破綻。」   接著微瞠道:「你仍未曾說呢。人家現在這樣子好看嗎?」   徐子陵心中一蕩,朝她瞧去。   石青璇別過俏臉,向他展現堪稱人間絕色,美麗極品的側臉輪廓,緩緩舉起玉簫,纖指按著氣孔,姿態美得不可方物。   百千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蔓延往徐子陵全身,那感覺就像如坐雲端。   當年在王通的大宅聽她在屋頂奏曲時,那想到今天竟能獨對玉人,還會聽到她特意賜贈的仙曲。   忽然間,他忘掉其他所有人事,這小樓變成一個自成一國,獨立封閉的天地。在這王國邊界外的任何地方,再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石青璇。   多麼動人的美女。   簫音緩起。   徐子陵完全迷失了。 『卷二十五』第一章 月夜深談   就算傾盡所有的語言,也描述不出石青璇簫音所賦予的感覺和想像空間的萬一。   今趟奏曲比之在王通大宅或蝙蝠洞府又截然有異,若說以前是超凡入聖的簫藝示範,今次則是發自心靈無限深處的陳訴,尤其當徐子陵知曉她以無奈和血恨寫成的身世後。   石青璇婉轉淒迷的簫音完全不受任何已知樂曲或陳腔濫調所局限,而是近乎本能的聯結乎天地間所有感人肺腑的仙音妙韻,鬼斧神工的把你領進她哀迷的音樂世界去。也使聆聽者踏足到平常可望不可及,又或不敢踏足的心靈禁地內。   變幻豐富的簫音,從她置身的窗台像一朵朵鮮花般綻放開來,神妙地把小樓分間內外的隔閡徹底粉碎。高亢昂揚處,彷如在九天之外,隱隱傳來;低回處,則若沉潛淵海,深不可觸。   簫音像命運般緊纏徐子陵的心神,每個音符都深烙在他的內在某一處所。音與音間的銜接有如天成,絕無絲毫瑕疵。在她簫音的對比下,所有言語都變得空泛乏力。攝人魂魄的樂聲令深藏的情素應召而出,教人難以排抑。   徐子陵呆望著她持簫獨奏,像擁有了窗外所有夕陽的動人美景,心中湧起綿綿不斷的憐惜和愛慕,不由也感歎己身的迷惘和弧寂,翱翔於某一失落的荒原內。在廣壤無邊、神秘迂迴的音樂淨土裡,徐子陵的想像被引領得無限地延展,一時似如跨越了生命和死亡的局限,一時又若永遠也不能從感情的迷宮脫身而出。   由傅君綽的死亡到素素的辭世,人生就似一個沒完沒了的噩夢。一幅接一幅的回憶浮現腦際。他的情緒和簫音似高手過招般密切挈合,並肩前進,勇闖心靈無限深處。   靶人的旋律節節冒出,剔透得猶如荷葉上滴滴晶瑩的露珠,接著天地暗黑下來,最後的一抹斜陽消沒在窗外地平遠處。   簫音像終止了。又似可永遠繼續下去。   石青璇緩緩把玉簫擱在懷裡,神色平靜,就像剛才的簫曲與她沒有半點關係。   中秋後的月色透過林木縫隙洩在窗台上,把她向外的一面染得皎潔燦爛,向著徐子陵的一邊卻沒在暗黑裡,強調了她優美的輪廓和體態,四方的窗框和嬌柔的動人女體對比強烈,形成一幅像與溫柔的月色融渾為一的絕美圖畫。   哀幽感人的簫音仍在腦際縈繞來去,心中填滿令他低回不已的奇異情緒,情不自禁的讚歎道:「青璇此曲,我這一生休想忘記!」他心中正想著她的名字,不自覺下衝口而出。   石青璇輕垂螃首,輕輕道:「算你還有點良心吧!人家尚是首次全心全意為另一個人獻技,雖然聽的並不止是你一個人,但我的心只是想給你聽。」   徐子陵微感錯愕,旋即想到堡內定有其他人,自然會聽到從小樓飄揚簫音,那會是另一番滋味。   石青璇朝他瞧來,漫不經意的道:「解暉和解家諸人,一直央奴家為他們吹奏一曲,但青旋一直不肯答應,今日因利乘便,既完成奴家對你的承諾,亦還了他們的心願,這是否一舉兩兼備呢?你不會介意吧?」   她的聲線柔雅溫純,說話間的呼吸聲彷如微波拂蕩,甜美的聲音本身便帶有強烈的音樂感,何況在如此溫馨的月夜,徐子陵那還會計較是否一人獨享仙曲,且他更非心胸狹窄之徒,脫口而出道:「你的歌聲必定同樣動聽。」   石青璇失笑道:「原來徐子陵是這麼貪心的,得隴後更望蜀,來!坐到人家對面好嗎?我想仔細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長身而起,洒然笑道:「你是否想以牙還牙,不忿給我得窺絕世容色,所以也要看看我。不過請勿看得那麼仔細,我這人缺點處處,留心點就可瞧出來。」   說時移往窗台,石青旋仰首,香唇輕啟的道:「你用錯詞語哩!該是以眼還眼。那麼目不轉睛的盯著人家,令人從未試過這般不自然的,差點要從窗台跳下去,就那麼一直走回幽林小谷。」   徐子陵卓立窗台旁,只要移前少許就可觸碰到她的芳體,俯首下視,像揉合了光明和黑暗的玉容更是清麗得不可方物,明亮的眼睛在修長彎曲的眉毛下顧盼生妍,丹唇開合時,兩個可人的梨窩天然地現在頰邊,長秀潔美的脖頸更是線倏誘人,雪膚外露。   在這麼近的距離聽她說話,似是她正對自己吹氣耳語,又像遙不可測的遠方拂來輕紗般溫柔的陣陣清風,徐子陵首次湧起把一位女性擁入懷中,輕吻她香唇的衝動,一時間竟呆了。   石青璇出其不意的探出纖手,在他肚子推一下,帶點不耐煩的道:「快脫掉鞋子,呆頭鳥!」   徐子陵心中一蕩,回醒過來,笨拙的脫靴,然後盤膝坐在窗台的另一邊,背脊挨在窗框時,歎道:「原來是這麼舒服的。」   明月掛在林梢高處虛茫的夜空間,又大又圓,大自然是那麼神秘浩瀚,這一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在甚麼時候終結,又或無始無終?   石青旋天仙般溫柔素淨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我歡喜夜晚,總不願睡覺,帶著日夜交替那抹黃昏的哀愁,然後進入恆深的寂靜,可以是燦爛的星空,也可以是淒風苦雨的暗夜,又或像今晚月照當頭,引人馳思的美景,那感覺多美。」   徐子陵收回仰觀明月的目光,朝她瞧去,只見她正凝望夜空,月色灑在她臉上,心中劇顫道:「你真美!」   石青璇平靜地迎向他的目光,深深的注視他,淺歎道:「這是你第二趟對人家說這輕薄話兒哩!」   雖被她指為輕薄,但她的語調神態卻沒絲毫批判怪責的意味,反令徐子陵感到當日在蝙蝠洞衝口而出的讚美,她正謹記在芳心深處。   但他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石青璇垂下俏臉,盯著橫放腿上的玉簫,以微僅可聞的語音道:「我很害怕!」   徐子陵愕然道:「害怕甚麼?」   石青璇仰臉橫他一眼微嗔道:「當然是害怕自己,難道害怕你嗎?傻瓜!」   徐子陵雖非像侯希白般對男女間事身經百戰,終是敏銳善感的兒郎,怎也聽出石青璇對自己大有情意。心中一熱,差點就想湊過去試探的痛吻一口。不過只要想起這美女的風格獨特,行事不可測度,若然自己的感覺竟是一場誤會可就尷尬和難過得要命!忙壓抑這誘人的衝動,目光灼灼的道:「自己有甚麼好害怕的?」   石青璇甜甜淺笑,玉頰的小酒渦更深更迷人,有點俏皮的道:「請恕青璇賣個小關子,先問子陵兄一個問題,若肯給我從實招來,說不定青璇肯把這秘密告訴你。」   徐子陵享受著她醉人的風情,同時心中生出警惕,石青旋的精靈刁鑽,以前早領教過,表面則不動聲色,淡然道:「石小姐請賜教!」   石青璇瞧他好半晌後,看似隨意的道:「你是否因師妃暄而動心呢?」   徐子陵措手不及的失聲道:「甚麼?」   石青璇美目精芒閃閃,秀眉輕蹙的道:「只看你詐作聽不清楚來拖延時間,青璇已知道答案,子陵兄不用說啦!」   徐子陵老臉通紅,苦笑道:「石小姐實不該提出這個問題,因為我從不把師小姐與人世間的男女之情聯想在一起,所以才聽得慌了手腳。嘿!你為何想知道?」   石青璇淡淡道:「師妃暄就像當年的我娘,愈是不食人間煙火,高不可攀,愈令那些自命不凡之輩趨之若騖,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至高榮耀。正因有娘的前車為鑒,所以師妃暄在這方面份外小心,但不代表她比娘能更有自制力。」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坦然道:「若說不動心就是矯情作偽,但卻未必與男女之情有關。在來川的棧道上,途中見到從對崖傾瀉而下的一道飛瀑,我也曾駐足觀賞,心迷神醉。那只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不須妄求擁有,就像天上的明月,亦不可能獨自去擁有。」   石青璇微笑道:「你這麼費力解釋,究竟是想向人家表明心跡,還是想知道我害怕自己的秘密呢?」   徐子陵給她咄咄逼人的辭鋒弄得手忙腳亂的招架道:「嘿!我只是以事論事。唉!小姐究竟想我怎樣作答?」   石青璇「噗嗤」嬌笑道:「你是否對師妃暄情有獨鍾,人家根本不會介懷,青璇早立下決心,要終老小谷,長伴娘的墳塋,此外再無所求。」   徐子陵像給冷水兜頭澆下般,警醒過來,苦笑道:「多謝小姐提醒,我差點忘了。」   石青璇垂首輕歎道:「眾生之苦,皆因有情;情海無崖,苦海亦無邊。子陵兄以為然否?」   徐子陵茫然搖頭道:「我不曉得,更不想知道。小姐請謹記我只會留川七日,把『天君』席應誘殺一事,是否應該及早開始作準備的工夫呢?」  ****************************************************************************   寇仲隨卜天志來到船尾處,在他舉手指示前,早瞧到在晨光中的帆影,皺眉道:「這是誰的船?」   經過一天一夜的全速航行,一側是南方的荒山,另一側是茫茫大海。   海洋向東方伸展,直至海天溶為一色。   卜天志搖頭道:「離開長江出海後個把時辰,這艘船就吊在我們船後,當時因來往船多,眾兄弟都沒有留意,現在當然非常礙眼。」   寇仲道:「會否因大家都是采同樣的航道?」   卜天志道:「原本我也是這麼想,於是吩咐將船駛離陸岸,豈知對方不但亦變方向跟來,還借一種奇特的航術,借改向納風來加速,追近了很多。」   寇仲望往左方的陸地,在晨霧中僅餘下模糊的輪廓,點頭道:「這麼看此船定是衝著我們而來,志叔有沒有辦法甩掉它?」   卜天志沉聲道:「若我們這艘是巨鯤號,我有辦法令對方只有吃風的份兒。可是我們現在坐的是專走內河的中型帆船,比起對方的海船自是大為吃虧;在穩定、納風和長途航行上都要差上幾籌。且對方船上必有善於海航的高手在主持,依目前的速度,可在五個時辰內追上我們。」   寇仲苦思道:「究竟是誰呢?一艘船對一艘船,他們為何能如此自信。」   要知寇仲已成天下著名的高手,若沒有點斤兩,那個敢來擄他的虎鬚;反過來說,寇仲的實力,就算未見過他的人亦可大致猜估出來,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敢來的當然自問有足夠的實力能收拾寇仲。   卜天志道:「照我看,這艘巨艦多多少少和李子通有點關係,只有他那方才知我們有船在長江附近,而緊守在長江出海處會有很大機會截擊我們。」   寇仲一震道:「志叔所言甚是,他們本要在出海口處突襲我們,當時可能還不止一艘戰艦,只不過想不到我們竟不北上返回東海,而是駛往南方,登時陣腳大亂,擬好的計劃全派不上用場,只餘下這由高手主持的巨舟才勉強跟得上我們。唔!這艘船的式樣有點古怪,不似中土見慣的船,與揚州城外泊的南洋船亦有分別,會否是契丹窟哥那混蛋的船。」   卜天志愕然道:「這麼遠少帥竟能看得清楚嗎?」   寇仲正功聚雙目,點頭道:「沒有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不知如何形容出來給你聽。」   卜天志提議道:「可否形容一下船的形狀?」   寇仲暗忖若可看到窟哥在船上走來走去就不用多費唇舌,可惜船上的人只是些會走動的小點,只好勉力而為道:「這艘傢伙底尖上闊,首昂尾聳,甲板上三重樓,帆桅卻只有三道,照比例該比我們的帆大上一倍。」   卜天志苦笑道:「每艘船的結構都大致上像少帥剛才形容的樣兒,要破浪行舟,就要如此。唉!有沒有別的特徵?」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看到他們的旗幟啦!上面寫的確非漢字,有點兒像道土寫的符咒,三個字有兩個裡面嵌上圓圈,是否契丹文呢?」   卜天志哂道:「契丹人那有這麼巨型的海船,噢!我知道哩!」   寇仲朝他瞧去,道:「是誰的船?」   卜天志臉呈凝重神色,一瞬不瞬盯著來舟,沉聲道:「若我所料無誤,這該是高麗來的樓船飛艦。」   寇仲失聲道:「甚麼?」  ****************************************************************************   午後時分,徐子陵匆匆離城,往東疾行三十多里,在一座小的上見到師妃暄。師妃暄欣然道:「妃暄先代大石寺眾位大師感謝徐兄肯仗義出手。」   徐子陵道:「師小姐是否胸有成竹?」   師妃暄謙虛答道:「只是有個粗略的計劃,其中尚有點風險,所以須與徐子陵斟酌一下。」   徐子陵肅然道:「小姐請說。」   師妃暄訝然道:「為何只隔一天,徐兄對妃暄的態度神情,都像多出幾重隔膜,客氣見外得令人不安?」   徐子陵心中暗歎,昨夜可說是他真正對一位心儀的女性動真情,豈知卻碰了整鼻子灰,俗語有云見過鬼怕黑,現在對著能令他動心的另一絕世佳人,豈敢不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免致再行差踏錯。   歉然道:「我只是怕冒犯小姐,請小姐見諒。」   師妃暄深深瞧他一眼後,道:「現在除我和青旋小姐外,包括解暉在內,都以為你離開成都趕返東方,故此假若你搖身變成岳山,誰都不會懷疑到你身上去。」   徐子陵道:「第一步該是讓人知道岳山大駕來了,此事說難不難,但亦非是容易,年青一輩的沒多少人知道岳山的存在。而且我前腳剛走,岳山後腳便來,不嫌太巧合嗎?」   師妃暄微笑道:「妃暄開始有點明白你和寇仲憑甚麼能縱橫天下啦!事實上這正是第一道難題,岳山的晚年雖在幽林小谷渡過,但他數十年來從未離谷半步,加上他成名後從未到過成都,可以說是無人認識。幸好你這假岳山曾在洛陽現身,被尚才女追尋的事這裡亦略有所聞,所以可由妃喧做點工夫,使成都的武林曉得是岳山法駕光臨。」   徐子陵忽然道:「小姐是否信任我徐子陵?」   師妃暄錯愕道:「這個當然!徐兄是否另有提議?」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正是如此!我們分手後,師小姐請勿為我做任何事,更不要理我,我自有方法把『天君』席應引出來,將他除掉。」   師妃暄秀眸亮起奇異的亮芒,柔聲道:「席應絕非易與之輩,若他真練成『滅情道』的『紫氣天羅』,功力可能更在安隆之上,徐兄仍有把握嗎?」   徐子陵從容笑道:「若我死了,煩小姐告知寇仲,順便告訴他最好返鄉間開間糕餅店算啦!這將是小弟的遺言。」   啊哈一笑,飄然去了。師妃暄宜至他的背影消失在的坡林木之間,才幽幽輕歎,朝相反方向離開。 第二章 換日大法   白天時,風不斷從陸地吹向海洋,到夜色來臨,風又反方向從海洋吹往陸地去。   但在這一刻,風向卻是變化不定。   高麗來的樓船戰艦追至裡半許處,不住接近。   卜天志神色凝重道:「只要我們能捱到今晚,我有信心可把他們甩掉。」   寇仲訝道:「志叔這麼說該另有道理。我還以為這兩晚月色這麼好,白晝和黑夜分別不大。」   卜天志充滿信心道:「只看風勢的變化,我敢肯定天氣很快變壞,那時海洋就變為暗無星月的世界,波急浪高中,不沉船已很了不起,更遑論追蹤敵人。」   寇仲難以置信的望向頭頂上的萬里晴空,又俯視海上呈條狀的波濤無聲無息透著安祥味兒的你追我逐,浪冠上只有一層細碎的白浪花,道:「希望志叔所料無誤,嘿!我們不會翻船吧?」   想起那趟和徐子陵觸礁的意外,猶有餘悸。   卜天志道:「當風勢轉強時,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調整航向,保著風從船尾吹來。若讓風從兩舷吹來,帆會給吹得打轉甚至翻船,那時我們這艘較小的船,會佔上轉動靈活的便宜,非像現在般被人追得透不過氣來。」   寇仲望往越過中天,正朝西方陸地緩緩下降的太陽,笑道:「志叔有多少成把握拖到天氣變壞的時候。」   卜天志一震道:「半成把握都沒有。」   寇仲愕然瞧去。   表面上樓船戰艦似是直線追來,其實卻不斷拐彎,就像要把所有海風全部捕捉無遺;每個微妙的方向變化,都令船速驟增,神乎其技處,令人歎為觀止。   敵艦終進入一里不到充滿威脅性的危險範圍內,而他們的反擊武器諸如弩箭機、投石機等仍在艙底處封塵。  ****************************************************************************   徐子陵把霸刀和岳山的遺卷,一股腦兒埋在挖空的泥洞裡,填平泥土作個記認後,整個人輕鬆起來。   對這把染滿血腥的凶物,他有種強烈的排斥和抗拒,他更不願像扯線木偶般依從師妃暄和石青璇的安排。   他要憑自己的方式和辦法去誅除「天君」席應,然後他再不會為任何原因留下來。   徐子陵並不怨怪石青璇的無情,只怪自己的不自量力和愚蠢,還以為這多才多藝的美女垂青於他。   她以真臉目為他奏簫吹曲不過是酬謝他的拔刀相助,說到底他只是誤會一場。   想想也覺好笑。   但無論甫抵成都的初遇,又或昨晚月夜中的小樓上,他均體味到前所未有的感覺。   情海無涯,苦海無邊!   就算男女之情是人生樂事,但鍾情於師妃暄又或石青璇的人大概都不會有甚麼好結果,歐陽希夷、王通等便是好的例子。   徐子陵暗下決心,以後再不會對師妃暄或石青璇有任何妄念。   想到這裡,更有解脫出來的感覺;就像從泥澤中拔出深陷的足子,回復一貫的瀟灑豁達,腦筋再度活躍運作。   由昨夜與石青璇告別,回到客棧後徹夜不眠的把岳山遺卷看足至少三遍,剛才又再看一遍,憑其過人的記憶將遺卷的內容記得滾瓜爛熟。   卷內除對岳山生平特別深刻的人事的敘述外,主要是晚年對霸刀刀法的反思和尚未練成的「換日大法」的反覆推敲,其中充滿令人讀之心酸的無奈和傷情。雖志在千里,卻時不我予,奈何!   專走偏鋒,狠辣無倫的四十九式霸刀,完全不對徐子陵的胃口,可是「換日大法」卻深深的打動他,到後來成了在他腦海滾動的奇異功法。   據岳山所言,這套奇異的功法是他以霸刀的奧秘向一個天竺苦行僧交換回來,本有個天竺名稱,岳山改稱其為換日大法。   假設岳山能練成,他將脫胎換骨、洗筋易髓的重生過來,不但傷勢盡愈,且能在短時期內功力盡按。   可惜直至身死,岳山仍是一無所成,致含恨而終!   透過遺卷,徐子陵首次接觸到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見岳山,很多時會助他推敲研究奇異的換日大法,而岳山則把她部份的看法記錄在遺卷裡。   總言之,換日大法可分為「六部成就修行」,循序漸進的通過修煉「氣、脈、輪」,而把生命的潛力發揮出來,與天地合一,奪天地之造化,秘不可測。   其中最吸引岳山的是「破而後立,敗而後成」兩句口訣,可惜他雖既破且敗,始終一無所得。此中玄妙,連智慧過人的碧秀心亦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卻在看第一遍時已隱隱掌握到其關鍵,皆因他有除寇仲和跋鋒寒外再沒有人嘗試過的來自和氏璧的奇妙經驗。   他尚要好好思索。   想到這裡,心中一動,逕自離去。  ****************************************************************************   在寇仲的銳目下,敵艦上的情景清晰可見,連在望台的窟哥充滿仇恨的表情都給他收入眼簾內。窟哥身旁站著身穿像蝴蝶般寬袍大服,頭頂高冠的高麗武士,其中尚有一個是女的。   卜天志注意的卻是對方布在船頭極具威懾力的兩台投石機。   唯一可慶幸的是天氣在逐漸變壞,本是平靜的海面盡化為白沫翻騰飛濺的浪濤,咆哮巨浪似從四方八面襲來,雙方的掌舵者均有點束手縛腳,只能辦到順風而航,再不能照自己的心意決定船向。   西面的陸岸早隱沒在濃雲中,四周的浪濤儘是碧綠海水湧起的白沫,海風吹來有種冰寒徹骨,鹼重氣濕、充滿險峻意味的感覺。   「轟」!   比他們的帆船大上至少一倍的樓船巨艦船首左邊的投石機彈出一塊重逾百斤的巨石,直射上兩船間虛空高處,再滾翻不休地朝他們投來。   不巧是石頭彈離機體的一刻,剛好一股巨浪湧來,令船身傾側,擁有強大破壞力的石頭登時失去準繩,歪歪斜斜的落在帆船右舷側三丈外的遠處,惹得寇仲方面人人高聲歡呼慶幸。   卜天志和寇仲則是臉臉相顱,知道己船已在敵人投石機的投射範圍內,只要給對方其中一顆石彈砸中,在這危險的海域上,包保帆船立即報銷,全無逃生機會。   「轟」!   巨石從另一投石機沖天而上,這次只差丈許砸中他們船尾,今趟再沒有引起歡呼聲。   最糟是不能以拐彎作躲閃,皆因兩船均倚賴以船尾迎風來保持平衡,遂變成直線的追逐,問題只在對方的巨石何時扎中他們船身。   天色逐漸暗沉。   寇仲大叫道:「可否施放煙霧?」   天志迎風回應道:「放出的煙霧會立即消散,兼且我們在風勢的下方,無論撒灰放煙,都只會兜頭吹回來。」   說話間,敵艦又迫近數丈,離他們不過二十丈許的近距離。   敵船甲板上的武士全部彎弓搭上火箭,再接近些時,只要百箭齊發,順風射來,後果更不堪想像。對方的箭手均是兩人一組,不用說沒持弓箭的人是負責點燃包在箭頭的油布,教人更是擔心。   寇仲大喝道:「降帆!」   卜天志堅決搖頭道:「船會立即翻沉,必須另想辦法。」   寇仲驀地戟指喝道:「窟哥小兒!被膽便靠近一點,看我寇仲把你的鳥頭割下來。」   窟哥的大笑聲傳來道:「寇仲小賊你這話是否多餘?難道竟看不出我們正要和你親熱親熱。」   另一把帶著高麗口音的男聲悠然傳來道:「久聞寇兄刀法蓋世,高麗金正宗正想討教。」   寇仲和卜天志同時色變,兩人均不知金正宗在高麗武林是何身份地位,但只聽他說話雖沒像窟哥般叱喝高呼,便穿風透浪般平和地傳入他們耳中,立知此人已臻宗師級的大家境界。   寇仲哈哈笑道:「請問金兄擅長的是甚麼兵器?」   敵船上窟哥旁那位文質彬彬,身形如參天古松,俊拔不群的中年男子微笑答道:「甚麼兵器都沒有分別,若要用刀亦無不可。」   寇仲只有對天志苦笑道:「原來真是遇上硬手。我想闖往對方船上來個大搗亂,現在看來此計已不成功,唯有再來另一計。」   卜天志愕然道:「甚麼計?」   寇仲微笑道:「就是魯妙子教下的艇雷。」  ****************************************************************************   斜陽西照下,徐子陵重臨大石寺的羅漢堂。   堂內仍保持昨晚離去時遍地殘礫木碎的模樣,完好的羅漢像不足三百尊,但對徐子陵已異常足夠。   看過岳山的遺卷後,他對這些羅漢有另一番更深入的看法,也開始有點明白不死印法中關於「印」的意義。   岳山曾引碧秀心對佛家手印的解釋。   碧秀心指出手印「外則通宇宙,內則貫五臟六腑,奇經八脈」。   只是區區三句話,已無限地擴闊徐子陵對手印的認識。   以往他與人對敵時,自然而然會為發揮體內真氣而結合出各式各樣的手印,當時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到得詳閱岳山遺卷,始知有所謂「身、口、意」三密秘修法。手印正是「身印」中最重要的一環。   手印從小指往拇指數是「地、水、火、空、風」五大,右手為「慧」,左手為「定」。通過雙手十指與內外的貫連為經,修練體內的「氣、脈、輪」為緯,進行「六部成就修行」,便是「換日大法」的精義。「日」指的是大日如來,換日就是與大日如來互換之意,暗含即身成佛的深義。   徐子陵當然沒有成仙成佛的意圖,只是對這天竺傳來的秘法很有興趣,最妙是能天衣無縫的切合他自身修習武道的途徑。   岳山慣用霸刀,學習手印自是困難得似隔山觀牛,況且要改變自身內功路子的習慣豈是容易。但在這方面徐子陵是駕輕就熟,優而為之。   換日大法中的「氣、脈、輪」指的是五氣、三脈、七輪,乃天竺的內功修練系統,與中原武林的奇經八脈異曲同功,亦迥然有別。   五氣是命根、上行、平、遍行和下行五氣,指的是內氣外氣行經三脈七輪的途徑。   三脈是中、左、右三脈,中脈由海底至頭頂,以脊髓連接,等若中土的督脈。   左、右二脈均起自泥丸宮,與中脈平行,貫通七輪。   七輪等若中土的竅穴,由上而下是頂輪、眉間輪、喉輪、心輪、臍輪、生殖輪和海底輪,最後的海底輪即中土的會陰穴。   這些複雜玄奧的修行方法,徐子陵一看便明,現在只餘實踐的問題。   這羅漢堂內的塑像既是依古天竺聖僧鳩摩羅什的畫像卷設計,自該與「換日大法」有微妙的契合。   徐子陵負手緩步來到其中一尊羅漢之旁,用心打量,此像共有六手,兩手向左右伸展,合掌頂上;另兩手握拳交叉胸口處;餘下的一對手置於眉眼間,使大拇指觸到眉心。臉相現出瞑想的狀態。   若在以前,他只會當這是一種佛像的造型,現在當然知道是透過不同的手印,貫通眉間輪、心輪和頂輪的三氣。最精彩是清楚明白點出不同手印和不同竅輪的關係。   近三百尊羅漢,因其中有十多個是多手羅漢,印結達四百種之多,無一相同,對徐子陵來說,就像貧窮大半生的人,來到一個任他予取予攜的寶庫,那種興奮狂喜的感覺,實在怎都說不清楚。   忽然間,換日大法淪為一種入門的基本功夫,又或開放某一佛門秘竅的鎖匙,這些羅漢才是真正的寶藏。   石青璇的表明心跡,師妃暄似有還無的情意,全變得微不足道和無關重要。   不自覺地他把兩掌豎合,掌心微虛,如蓮花之開放,接著兩掌仰上相扣緊,狀如掬水,忽又化為兩手反合十指相絞,變化出種種不同的手印。   萬念歸一。   虛無縹緲,恍惚渺冥之際,內外的分隔徹底崩潰下來,虛極靜篤中,身內法輪逐一轉動,長生訣、和氏璧和換日大法藉著不同手印融合為一,入我我入,人天合一。  ****************************************************************************   船上的快艇載著寇仲一起掉進波濤洶湧的怒海裡,眼看要翻側,立在船尾的寇仲猛一運勁,船首立時高高翹起,且回復平衡,從浪谷的底部衝上浪峰,再改變方向橫掠開去,就像在浪頂飛馳般迎著敵艦斜斜滑行過去。   敵我兩方的人見此奇景,均為之目瞪口呆。   這「艇雷」事實連魯妙子做夢時都未曾想過,純是寇仲在無計可施下想出來的解困之法,初時尚沒有信心,只自恃曾在巨浪擊岸的沙灘摸熟海浪的特性,妙想天開而來的反擊方法。   此時發覺真能利用小艇破浪滑行,登時勇氣劇增,後腳運勁,船首立時改變方向,從浪坑外檔滑回來,迅逾奔馬的滑到浪谷底部,又再衝上浪峰,斜斜迎向順風而來的樓船巨艦,循浪鋒疾翔,朝其右舷似箭矢般射去。   窟哥等這才清醒過來,明白到寇仲的不良居心。   若給寇仲注滿真勁的快艇借浪勢硬撞一記,那豈非乖乖的不得了。   不知誰人大喝一句寇仲聽不懂怕該是高麗話的命令,面向寇仲那邊的箭手齊聲發喊,同時射出搭在弓上的勁箭。   寇仲哈哈大笑,道:「你們一定忘了這是包上火油布的箭哩!」   竟不閃不躲,就憑著護體真氣,任由箭矢射在艇上身上,眉頭都不皺半下。   卜天志那方人人看得為他抹汗,見他夷然無損,才爆起震天采聲。   眼看尚差兩丈就可狠狠猛僮在敵船船首左舷處,敵艦傳來蓋過所有風浪聲的大喝,那金正宗竟天神般從天而降,手持長矛,似要直接攻擊寇仲,實則暗探右足,務要在艇頭撞中己艦前,改變來艇疾射的方向。   寇仲大笑道:「太遲啦!」   腳下再加把勁,快艇倏再增速,他卻離艇彈起,朝凌空掠至的金正宗迎去。 第三章 怒海之戰   「噹」!   火星迸射,發出連風浪聲都蓋不過的金鐵交嗚聲。   金正宗雖然萬般不情願,可是寇仲無論在時間、角度的拿捏,均有種渾然天成、無懈可擊的氣勢,且險奇至極點,令他連消帶打的矛招完全派不上用場,還硬生生似要把他迫得翻回樓船上。   最令金正宗措手不及處,是當寇仲摯出井中月,氣勢突地攀升上頂峰之際,他竟奇跡般在空中疾降三尺,不但使他矛招落空,還要倉惶回矛格刀,致先機盡失,更不用說阻截對方撞來的「艇雷」。   寇仲借勢急墮,足尖剛好點在船尾處,但他已無力再加一把勁,只是車輪般借力橫飛開去,騰空橫過海面,往已船投去。   金正宗雖被他在瞬那間改向的獨門招數所惑,弄得狼狽非常,可是此人在倉猝變招下的反擊,仍是非同小可,在窄小的戰鬥距離中矛鋒忽左忽右,亦令寇仲應付得相當吃力,如非寇仲挾著主動之勢,又因空中交手只能是一招了事的局面,鬥下去他亦沒有多大勝算。   他握刀的手臂由五指開始直至肩井位置,所有脈穴酸麻難過,到腳點艇尾時才運氣把對方侵體的矛勁化掉,由此可知對方的功力如何深厚雄渾。   「轟」!   快艇藉著浪勢和寇仲附加的螺旋勁,無情地撞進敵艦船舷右首離海面五、六尺許處,木屑激濺。   那邊的卜天志射出長索,筆直延伸五丈,抵達兩船中間的位置,正好迎接飛溜回來的寇仲。   「嘩啦!」   勁箭般銳利的豪雨,在醞釀積蓄的烏雲中狂射下來,立時海暗天昏,黑暗和茫茫風雨把人舟完全籠罩。   寇仲本仍怕對方射出火箭,現在當然放下心事,正要伸手抓著卜天志射來的繩頭,忽然後方風雨中有千百道精光挾著漫天風雨橫空殺至。   在瞬那間寇仲已曉得躲無可躲,連忙一個翻身,探足點在本可令他返回安全地點的索頭,改變方向,彈往高空,避過對方凌厲無匹的一擊。   這時長索給他腳尖點成波浪形,使追擊而來的金正宗撲個空,但他卻不慌不忙,千百矛化作一矛,疾點在像靈蛇般縮回去的索尖處,竟就借那麼一點力,騰身斜上,往上空的寇仲繼續進擊。   兩邊的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忘了能令舟船翻覆的狂風暴雨、驚濤駭浪,但覺這一場浪峰上的拚鬥,奇險詭異,均泛起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寇仲哈哈笑道:「金兄真勇!」   說話間手中井中月一刀劈出,正中溯腹刺來的長矛。   刀矛交接處,在暗黑的海上迸出耀眼欲花的芒光,像煙花般好看,又充盈勁力的強烈感覺。   「嗆」!   兩人有若觸電。   寇仲往上彈起,金正宗卻竟仍能借力橫移,投往己方樓船,同時脫手射出長矛,疾取仍往上升的寇仲。   寇仲心中叫糟,知道這甩手一矛決定了自己暫不能重返卜天志那方的命運。   要知兩船均在狂風中高速航行,如若他借矛刀交擊之力,投往天志長索二度射出的方向,很有機會可再次抓到索頭。但金正宗甩手投來的這一矛卻不能不擋,就是這麼稍一耽擱,船距拉遠,使他絕無可能再追上那條救命長索。   當機立斷下,寇仲大喝道:「志叔先走,寇仲捎稍來會。」   刀如電閃,狠狠把可恨的長矛擊落往浪濤裡,自己則借力斜射,投往正迅速接近,滿佈敵人的樓船去。   金正宗比他早一步回到甲板上,大量海水正從被快艇破開的裂縫處湧進船艙來,艇頭仍深嵌在右舷首處,破壞了船身良好的平衡力,無助地在波谷間顛簸拋擲。   首先迎上寇仲的是窟哥的雙斧,但寇仲怎會笨得和他硬拚,隨手一刀把他劈得掉往甲板去,同時借力橫移,避開十多個殺來的高麗男女高手。   假若其中一、兩人有那金正宗的七、八成功力,他絕捱不得多久。   他被迫到此一遊時,早打定主意,大肆搗亂一番後立即跳入怒海逃生,縱使要游十天十夜才能返回陸地,也勝過在這船上被人亂刀分屍。   腳踏實地,他來到舵室上的望台處。   四、五名高麗武土蜂擁而來,寇仲看也不看,井中月刀光閃處,敵人紛紛連人帶兵器的給他劈得左傾右跌,潰不成軍。   船身傾側,似要翻沉當兒,忽又回復平衡。   寇仲乘勢滾倒望台上,撞破圍欄,從另一邊翻落樓台旁的甲板通道去,好避過在風雨中四方八面趕來的敵人。   此時海面和船上,盡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天地填滿大浪滾來振耳欲聾的嘶響,敵人的呼喊在大海的狂濤中顯得有神沒氣的,每個人都只能無助地等待下一個浪頭的侵襲。   寇仲正要投入海中時,劍氣罩面迫來。   憑感覺寇仲已知來者是勁敵金正宗,此人表面儒雅斯文,豈知打起來比任何人更要悍勇,連忙人隨刀走,連劈兩刀,每刀均有無窮無盡的後著變化。   「錚鏘」!   這才能脫出劍網,往後錯開。   寇仲大笑道:「金兄果然沒有吹牛皮,用甚麼兵器都那麼了得。」   金正宗一聲不吭,長劍灑出數十朵劍花,腳步忽左忽右,狂攻而來。   寇仲且戰且退,發覺金正宗的劍招又與矛法大不相同,充滿柔韌的味兒,心中微懍,知道對方怕自己遁入大海,故務要把他纏死。   此時雙方只能憑夜眼在暴雨中勉強看到對手身形,其他變化則純憑感覺猜度。樓船的傾頹更是厲害,船上處處傳來物件翻倒和斷折的聲音,夾雜著驚呼慘叫,混亂得像末日的來臨。   其他人都不知到那裡去了,只剩下他兩人在生死決戰。   「蓬」!   巨浪撞到船舷處,海水照頭照臉往兩人湧來,大自然無情的巨力,以兩人馬步之穩,亦立不住足,側撞艙壁處。   寇仲開始明白為何只有金正宗一人來找他的晦氣,乘機緣壁而上,重登舵室上的看台處,入目的情景,使他也不由愕然。   海浪把船和人都征服了。   像一堵堵牆壁般的巨浪從四方八面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由於船艙入水,樓船的望台之下,浪水直接傾瀉在甲板土。   船上的人像玩偶般給掀倒地上,甩到一旁,浪頭有高有低,千變萬化,甚或浪上起浪,在暗無星月的狂風暴雨中,把原本堅固威嚴的樓船摧殘得體無完膚。   寇仲側頭避過一個不知從那裡飛來的木桶後,金正宗又持劍殺來。   寇仲此時無心戀戰,虛晃一招,往船頭方向的甲板躍下去。   金正宗如影附形的追來,劍鋒直取他背心,活像寇仲成了他的殺父死仇。   寇仲落地後滾倒地上,皆因船往左傾,兼之巨浪打來,立足不穩。   整艘樓船像騰雲駕霧般宜陷往兩個巨浪間的谷底,然後上下八方全是海水,寇仲身不由己的打著轉時,海水迅速往四方瀉退,忽然間樓船又回到海面上,暴雨傾盤洩下,那種暈頭轉向,不辨東西的感覺,實難以形喻萬一。   「砰」!   寇仲最後撞在船欄處。   此時人人顧著小命,誰都沒閒情去理會誰是敵人,誰為夥伴。   暗黑中,金正宗在近船樓處彈起來,死心不息的找尋寇仲的蹤影。   「喀喇」激響,呼叫聲中帆桅連著破爛不堪的風帆受到致命傷般在狂風中斷折,照著金正宗的方向倒下去。   寇仲跳起來大叫道:「小心啦!」   一個倒翻,往咆哮的怒海投去,心叫「諸君珍重」。  ****************************************************************************   徐子陵倏地醒來。   用「醒」來形容實在不大妥貼,因為他一直沒有入睡。   那是無法形容,與以前練《長生訣》氣功有別的一種精神狀態,渾體舒泰,靜中見動,時間像完全停止推移。   他之所以「醒」過來,是因為羅漢堂外傳來掃地的沙沙雜響。   心中大懍。   外面究竟是何方神聖?如是「天君」席應,該不會這麼好心腸,如是回來打掃的和尚,怎都不應放著滿堂碎屑不理,只管掃堂外的落葉。就算他是懵然不知羅漢堂內的災情,掃地亦該由殿堂內門開始,不會這麼懂得「揀選地方」。   種種疑問,以電光石火的速度閃過他澄明空澈的腦海。   微睜雙目。   徐子陵立時大吃一驚,原來天已大白。   那即是說他在羅漢堂坐足整整一個夜晚,在感覺上卻只是彈指的光景,令他難以相信。   徐子陵緩緩長身而起,來到前晚被安隆撞破的牆洞處,朝外瞧去,只見太陽快升到佛塔頂處,漫天陽光下,一位佝樓背脊的灰袍老僧正背著他專心一志的在打掃庭園。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大師早安!」   老僧背脊猛地挺直,立時變得雄偉挺拔,再沒有絲毫龍鍾老態,卻不轉過身來,不慍不火,慢條斯理的:「時候不早啦!施主勿怪老袖驚擾。」   徐子陵早知他非是普通和尚,極可能是針對席應而來的佛門高人,若確是如此,則大有可能屬「四大聖僧」那個級數,否則便和送死無異。   徐子陵不好意思的道:「小子定是阻礙了大師去清理羅漢堂,大師勿要怪我才好。嘿!不如裡面由我負責吧!」   灰衣和尚緩緩轉身,欣然道:「施主有這心意就成!打掃佛堂,乃老衲的職責,怎可假他人之手。」   徐子陵定睛一看,只見這老僧鬚眉俱白,臉相莊嚴中透出祥和之氣,鼻樑比一般人至少長上寸許,清奇獨特。雙目半開半閉,眼神內斂,使他直覺感到對方乃極有道行的高人。   微一聳肩,徐子陵洒然道:「大師既如此堅持,那就有勞大師,小子再不敢打擾。」   轉身欲去時,耳鼓忽地傳來「哄」的一聲,就在此一剎那,徐子陵腦際一片空白,除此聲外再無他物,更奇怪的是整條脊椎督脈像隨著喝音振動起來似的,極為受用,感覺怪異無倫。   徐子陵一震止步,歎道:「大師這招真厲害,究竟是甚麼功法,恐怕比之祝玉妍的天魔音亦毫不遜色。」   和尚沒有直接答他,淡淡道:「這是佛家力能降魔伏妖的真言咒,關鍵處是我手結的大金剛輪印,通過特別的音符真言,能振動施主體內相應的氣脈,產生不可思議的效力。」   徐子陵仍沒有回頭,道:「大師忽然對小子施以真言符咒,有甚麼作用?」   和尚慈祥答道:「因為施主乃大智大慧的人。」   徐子陵從容笑道:「如大師所指是小子與佛有緣,那就錯哩!小子雖對佛門心存敬意,卻從沒有入門或修行之心。」   和尚柔聲道:「只要悟得清淨,就是修行,豈有入門出門之分。即世便是出世,入門便是出門,平常心正是佛心。」   徐子陵訝然轉身道:「大師如何稱呼?」   和尚合什道:「真言。」   徐子陵動容道:「原來是真言大師,難怪精通真言咒法,大師說話暗含禪機,是否想點化我這頑石?」   真言大師微笑道:「施主非但不是頑石,還與佛有緣,與其言有緣。今早老衲早來此打掃,見施主在羅漢佛間閉目禪坐,兩手天然結出種種印結,最後歸於施無畏印,令老衲有悟於心,老衲尚未多謝施主。」   徐子陵愕然道:「若非得大師相告,我真不知雙手曾做過這些動作,施無畏印是怎樣的呢?」   真言大師緩緩結迦跌坐,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莊嚴法相,左手掌打開,手心向上,手背擱在膝蓋處。   徐子陵不由學他般盤膝坐下,點頭道:「大師說得不錯,這確是我醒來時擺出的手勢,只是不曉得有個這麼好聽的名字。嘿!施無畏印。」   真言大師微笑道:「別人是以手印觸發內心,施主卻是從內心觸發出手印,這不是慧根是甚麼?」   徐子陵暗忖若給寇仲聽到就糟糕透頂,會給他一口咬實自己會去出家當和尚。苦笑道:「這與慧根大概沒甚麼關係,該類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皆因我入靜前曾習羅漢佛的諸般印結,打坐時不自覺的擺出來吧!」   真言大師啞然失笑道:「施主不肯承認作罷好了。但施主怎都不能否認對我佛家的手印感興趣,佛家有三密之說,施主肯聽嗎?」   徐子陵不解道:「大師乃世外高人,為何會對我這俗人很有興趣的樣子?不怕我是為非作歹,甚至是破壞堂內佛塑的惡徒嗎?」   真言大師不答反問道:「施主可知何為坐禪?何為禪定?」   徐子陵皺眉道:「這麼深奧的問題,有勞大師指點。」   真言大師點頭稱許,肅容道:「一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外不著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禪內定,故名禪定,即時豁然,還得本心。」   徐子陵思索片刻,恍然道:「大師是否因剛才曾觀察小子坐禪入定,而認為我與佛有緣,遂加點化。唉!我其實只是想練成某種功法,好去把席應誘出來誅殺,此外再無他意。」   真言大師雙目射出深邃不可測窺充滿智慧的異芒,道:「像施主這麼坦白真誠,全無貪慎癡念的人,縱在空門之中亦屬罕有。百多年來,老衲曾先後遊歷中外名寺古剎五千六百五十二所,最後把所有印結歸納在『九字冥言手印』內,今見施主有緣,竟有不吐不快的俗念塵心,確為異數。」   徐子陵肅然起敬道:「原來大師竟有百歲高齡,呃!小子失敬啦!大師這九字真言手印必是非同小可,何不傳與佛門中人。唉!小子是否多管閒事呢?有大師座鎮,『天君』席應豈敢胡作非為?」   真言大師搖頭道:「老衲於塵世已時日無多,再難尋得能受得起九字真言手印的有緣人,此九字真言用之於佛則為佛,用之於武則為武。老衲一心侍佛,生平從未與人過招動手,施主明白嗎?」   徐子陵微笑道:「當然明白,只要大師真言出口,即使窮凶極惡之徒,亦要凶念全消,哈!是否這樣呢?」   真言露出一絲充滿童真的笑意,祥和地道:「當然不是這樣。更何況若對象是席應這類魔功深厚的高手,心志堅剛如不可動搖的岩石,甚麼真言都派不上用場,就更需施主來護法。」   徐子陵疑惑地道:「九字真言手印既可用之於修行,何故又有受得起受不起的問題?」   真言大師道:「九字真言似簡實繁,受不起的人會因挈而不捨致捨本逐末,終生難有所成。坦白說,在看到施主今晨結印禪定之前,老衲從未想過九字真言手印可直接用在武功之上,現在卻是塵心大動,若施主拒絕,老衲今晚撒手西歸時,極可能因而功虧一簣。」   徐子陵苦笑道:「大師請說,小子洗耳恭聽。」 第四章 九字真言   寇仲筋疲力盡的爬上沙灘,再支持不住,伏倒沙上。   在怒海中游了整夜,才捱到這裡,無論他的呼吸如何高明,只能助他開始時從水底避過浪濤最狂暴的打擊,而不能一個時辰繼一個時辰無休無止的支持下去,否則他將變成不必用口鼻呼吸的怪物。   在相對平靜的海底潛游十多里後,他終到達內呼吸的時間極限,那也正是他體內真氣的極限,倉惶冒出海面時,才驚覺真元接近油盡燈枯的劣境,而離岸尚有三、四里之遙。   那是寇仲一生人最痛苦的時刻之一。   暴雨雖停止下來,但仍是餘波未了,寇仲在浪濤中純憑僅餘的體力掙扎游往陸岸,飽嘗到身不由主在海浪中被拋擲沖卷的折磨。若非他心志堅毅,定支持不住,屍沉大海。   來到岸上,他第一個念頭竟是不忘他日要警告徐子陵,千萬別要自恃有內呼吸的工夫,而在大海中潛游。   他全身如被毒蟻咬噬,肌膚寸寸欲裂,此時即管來個普通高手,也可取他性命。   烏雲在半個時辰前散去,秋陽從晴朗的天空灑在他背上,還照射在他差點在海上棄掉的井中月上。   他感覺到懷內以防水油布包裹著的面具、秘本等物仍然存在,但幾可肯定海水該深透入油布內,紙質的東西勢會被浸壞。   可惜他尚未看過李秀寧托商秀洵轉交給他的「情書」,若說沒絲毫悔意,就是誆騙自己。   唉!   雖記起老跋的警告,真元枯竭時最忌任得勞累把自己征服,偏是連舉手的力量也欠缺,遑論爬起來練功修行。   差點昏睡時,忽地鑼鼓聲喧,喊殺聲自遠而近。   寇仲駭然仰首瞧去,耀目眩眼的陽光下,一群提著斧頭鐵鋤,衣飾怪異的人正聲勢洶洶的朝他殺至。   寇仲苦笑一下,把臉孔再埋進沙裡去。  ****************************************************************************   真言大師寶相莊嚴,臉泛聖光的悠然道:「佛家三密,是為身、口、意,實踐與思維並重。身等於口,口等於意,意等於身,名雖分三,實為一如。」   徐子陵恍然道:「大師果是佛門高人,只寥寥幾句話,就把堂內五百尊羅漢像背後的深義解釋得一清二楚。」   真言大師大笑三聲,欣然道:「老衲走遍天下,到今天才找到個像施主般一點便明的有緣人。施主可知以往當老衲說與別人知曉時,對方雖似聽得頭頭是道,但卻均非真的明白知道,更不用說用之於修行。往往得其身而失其口,取其意而棄其身。」   徐子陵愕然道:「大師怎知我不是口說明白,實則與其他人無異?」   真言大師目光落到他雙手處,微笑道:「適才老衲說出三密之秘時,施主十指不住微微晃動,可知密言入耳,意有所感,若非還不知真言奧義,說不定會喝幾聲給老袖聽聽。」   徐子陵尷尬解釋道:「自昨晚至今,我的手有點像不聽指揮的樣子,哈!」   真言大師道:「人的肉身乃渡世的寶筏,內中蘊含天地之秘,我的九字真言手印,正是通過三密,通過人體而與宇宙溝通,達致天人合一之境,明心見性,即身成佛。那與出家在家並無半點關係,無論身體是否在袈裟之內,人就是人,不會變成其他東西。」   徐子陵拍腿叫絕道:「大師這番話使小子茅塞頓開。不知是否性格使然,小子對空門教條重重,清規森嚴的生活方式提不起絲毫興趣。總想若佛要相信他的人始能得證正果,那佛祖就太過霸道哩!」   真言大師啞然失笑道:「施主想法獨特,使老衲茅塞頓開才對。九字真言就是,嘿!不如就是『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這樣施主會較易記牢。」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九字真言竟就是大師現在隨便想出來的九個字嗎?」  ****************************************************************************   「砰」!   不知是誰先一棍打在寇仲頭上,奇怪的雖是劇痛難當,但頂心的天靈穴卻像回復生機,吸入一絲不知從那裡得來的外氣,鑽走於枯乾的經脈間。   「噹」!   鋤頭照背鋤下,正中井中月的刀鞘,偷襲者虎口震裂,倒坐往後,累得三個夥伴陪他一起跌得東倒西歪。   眾人駭然退開。   寇仲辛苦地撐起半身,環目一掃,只見把他重重包圍的有男有女,拿的都是本該用作農耕的原始武器,身上衣服色彩斑斕,在布麻等質料上加披羊皮褂子,女的都穿著像個桶子般長短不一的長裙,有些短不過膝,有些則長可曳地。無論穿褲或裙,皆扎有綁腿,既為保暖,亦能防毒蟲惡蚊。女的又頭纏結構複雜的彩帕,配以各種流蘇狀的垂繳,色彩奪目。   寇仲很不明白為何在這種惡劣的情況下仍有閒情去想及這麼多枝枝節節的事,也覺好笑,大喝道:「誰人懂說漢語。」   這批農民土著顯非惡人,見他棍鋤不入,大生怯意,你眼望我眼的,最後有個怯生生的少女從人堆間走出來,生硬地道:「你不是海賊嗎?」   寇仲心中好笑,暗忖自己縱是海賊,在這樣的情況下亦絕不肯承認。忙道:「我不但非是海賊,還是海賊的敵人。看!我就是因和海賊搏鬥,才弄成這個樣子的,哈!」   那少女退回族人中,嘰哩咕嚕的向圍瓏過來的人說了大串話,連寇仲都不明白為何她可把自己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竟可加油添醋的翻譯成長篇大論。   少女雖不算美貌,卻長得精靈清秀。她的羊褂更頗為別緻,沒有半顆鈕扣,只從背上伸出條帶子在胸前交叉,然後繞回背後從下端把羊皮繫緊,尾端自然垂下,活像尾巴,活潑可愛。   寇仲又把臉埋在沙內,耳中響起少女充滿渴望的聲音道:「你肯助我們打海賊嗎?」   寇仲呻吟道:「只要你們肯讓我好好睡一覺,就算要去打天皇老子都可以。」  ****************************************************************************   真言大師若無其事道:「不要小看這九個字,乃來自東晉葛洪著的道家寶典《抱朴子》內卷的登涉篇,原文曰:『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常當視之,無所不辟。』」   徐子陵更是一臉茫然,大愕道:「我不解的非是指九字真言的出處來歷,而是奇怪大師竟是臨時想出來的,且大師乃佛門中人,為何卻借用道家的典籍?」   真言大師凝視他好半晌後,柔聲道:「老衲正要借此來向施主說明真言重神不重形,竅妙處乃三密的運用,佛道最後還不是一家。」   徐子陵心中湧出敬意,點首道:「小子受教啦!」   真言大師忽然喝了聲「臨」,兩手高舉過頭,緊扣如花蕾,無名指斜起,指頭貼合。   徐子陵劇震道:「厲害!」   真言大師放下雙手,欣然道:「你察覺到甚麼呢?」   徐子陵道:「小子感到大師變成崇山峻嶺,任誰都不能動搖大師分毫。」   真言大師道:「這正是不動根本印,手印雖千門萬類,不動卻是其中九種基本法式之一,所以今天老衲說的雖只是九種手印,事實上等若把所有手印一併傳你,看。」   倏地升起,卻仍保持盤膝而坐的禪修姿態,雙手卻作出連串印結,變化無方,忽然大喝道:「兵!」使人知道他示範完不動根本印的百多種印變後,再展示另一基本手印。   徐子陵應咒頂輪一熱,彈起來時,真言大師一個翻騰落往遠方,道:「這是大金剛輪印,能為人驅魔治病,至於如何用於降魔衛道,就要靠施主自己啦!」   徐子陵看他雙手不住變化出無窮無盡的手印,開始明白為何真言大師到今天仍找不到可傳法的人。而事實上其中奧妙處,只能意會而不可言傳,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怎麼解說出來也沒有用。   接著真言大師把其他各種基本印法逐一展現,依次是外獅子印、內獅子印、外縛印、內縛印、智拳印、日輪印和寶瓶印。   每種基本手印均有上百種不同印變,在徐子陵目不轉睛,如癡如醉中,展示出超過千種以上的手印。   如非徐子陵有早在羅漢堂參悟的經驗,定會看得暈頭轉向,不知其所以然。   此刻卻是心領神會,兩手不自覺地隨地結出不同印式。   連太陽西下,時光轉移,亦茫然不覺。  ****************************************************************************   寇仲醒過來,一時間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四周儘是沸騰的呼喊聲,夾雜著牛羊的嘶叫。   他猛地坐起,才知睡在一所簡陋窄小的茅寮的土坑上,閃動的火把光從窗外映進來,隱見把他抬回來的農民們正拖男帶女,逃難似的朝某一方向爭先恐後的奔去。   「砰」!   木門推開,那土生少女搶進來,一臉惶然道:「還不快走,海賊真的來哩!」   寇仲愕然以對,暗忖自己不是對付海賊的大英雄嗎?為何卻叫自己和他們一起逃命?此時他清醒了點,道:「不用怕,萬事有我頂著,我的刀子在那裡?」   少女一指牆上,道:「你未死過嗎?快走!」再不理寇仲,逕自溜掉。   寇仲望往牆上,井中月果然安靜地掛在該處,暗讚村民的純樸老實,在這年代,縱使不起眼且破舊如此刀,也可賣個好價錢。   人聲遠去,外面不聞半點聲息。   寇仲伸個懶腰,發覺功力不但回復過來,且尤勝從前,心中奇怪,暗忖難道耗盡真元後,復元時會精進些許?事實若真的如此,那就等若多了一種練功的法門。   心中惦著村民的安危,跳下土坑,取下井中月,走到門外,整條由百多間泥屋茅房組成的村落靜如鬼域,可知村民對避難習練有素,連雞犬都不留下來。   驀感有異,朝東北瞧去,只見數里外火光燭天,濃煙蔽日,隱有呼喊聲傳至。   寇仲心中劇震,誰人如此凶殘,竟公然放火焚燒附近另一條村落。   頓時殺機大起,拍拍背上的井中月,全速趕去。  ****************************************************************************   化身為疤臉大俠的徐子陵,走在成都南市的大街上,朝鄭石如留下給他聯絡的地址尋去。   他雖未真的練過岳山遺捲上的「換日大法」,但卻有脫胎換骨的感覺。   他的武功可說是在這幾年間東湊西拼夾雜而成的產品。而每在臨危時頓悟般創出新招,過後往往忘掉大半。好處是教人無法捉摸,壞處則是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功法。   真言大師傳他的『九字真言手印』,就像一個大海般把所有川漢河溪的水流容納為一,讓他把以前所有領悟回來的心得,化為圓滿而又創意無窮的體系。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當他辭別真言大師,步出大石寺門的一刻,他已身兼佛道兩家至高無上的心法,奠定他日後在中原除寇仲外再無人可以比擬的大宗師地位。   徐子陵此刻的心情仿如一切重新開始,因石青旋和師妃暄而來的失意已成為遙不可及的陣年舊事,只能佔據現時他思域中極小的一部份。   他和寇仲的性格有很多不同之處,但兩人都不愛被人管束,更不願在別人安排下行事。所以儘管他答應石青旋和師妃暄把席應誘出來誅除,卻只肯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更不願得到任何助力。   坦白說,當時他亦生出少許想傷害師妃暄和石青旋的男女之間微妙心態。   但這一切均成過去。   真言大師是另一個魯妙子,令他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峰,看到以前未見過的事物和境界。   徐子陵悠然止步,隔街觀望鄭石如寄住的大宅,表面看只像戶富貴人家,但戶主既然招呼像鄭石如此類武林名人,當然本身多是會家子,至少也和江湖中人有密切的來往。   正想辦法如何潛進去探察情況之際,一行五、六人從敞開的大門走出來,沿街北行,其中一個赫然是鄭石如。   徐子陵心中叫好。   他始終不相信鄭石如和陰癸派只是他解釋的那種關係,現在正是證明鄭石如是否說謊的好機會。   無論如何,他要透過鄭石如這最佳人選把岳山來到成都的事散播出去。   正如師妃喧所猜的,席應如此公然欺壓大石寺的和尚,絕不會像表面那麼簡單,而是想把死敵「天刀」宋缺誘離家南,加以對付。   而徐子陵更有他自家的想法。   若席應真是那麼有種,大可直接向宋缺下戰書,那麼宋缺無論路途如何遙遠,必前來應約。   可知席應並不敢和宋缺公平決戰,換言之其中定有陰謀詭計。   四川乃解暉地頭,席應憑甚麼如此有把握?   其中一個可能是席應有陰癸派在背後撐他的腰,所以鄭石如和婠婠才會遠道來此。   假設他的推想與事實相符,說不定他今晚便可和席應碰頭。   徐子陵閃進橫巷裡,當他從另一道小巷走出來時,已化疤臉大俠為「霸刀」岳山,大步迎往朝他走來包括鄭石如在內的那群人。 第五章 海賊陰謀   寇仲不但失去時間的觀念,更不知身處何地,亦不知這一帶住的是那一族的人,只知踏著夜色,朝火頭濃煙冒起的方向全速奔去。   初時他還以為只有幾里路,當奔過一片草原河溪,登上一座小山時,始知起火處足有十里之遙。而他竟聽到呼喊聲,可知他感到功力增進一事並非一廂情願的錯覺。   一陣喊殺聲又隱隱隨風送進耳鼓內,寇仲腦海中浮起當隋朝敗軍撤退時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的慘酷情景,心中殺機更盛,掠下山坡,經過大片田野,走上一條穿林過溪的羊腸小道。   前方樹林的另一邊忽然傳來女子的慘呼和多人發出的一陣獰笑。   怒火「轟」的一聲直衝上寇仲的發尖,涮的拿出井中月,掠入樹林去,心神回復澄明清澈,不染半絲雜念。   火把光從樹林另一邊透過來,人影綽綽。   尚未出林,兩個手持火把,身穿黑色勁裝的大漢沿路入林,其中一人還笑道:「這兩個僚娘相當不錯,希望在那邊再找到幾個類似的貨色就夠眾兄弟快活快活哩!」   另一人剛「哈」的一聲,寇仲旋風般在兩人未及反應前,從兩人間穿過,一刻不停的掠往林外。   兩人連慘呼亦來不及發出前,咽喉已被割破,頹然墮地,立斃當場。   林外是大片草原,樹叢處處,草原的北端,正是煙火冒起的地方。   兩條赤裸的女屍伏臥在一處草叢旁,二十多名黑衣大漢,提著亮晃晃的長刀,意猶未盡的陸續沿路油然走來。   寇仲大喝道:「給本人納命來!」   剎那間撲入摔不及防的大漢群內,揮刀猛劈。   首當其衝的大漢舉刀欲架時,井中月閃電劈中對方面門,應刀倒地。   眾漢駭然大驚,也被激起凶性,群起反攻,寇仲怒嘯一聲,以洩出對不能及時救回無辜弱女的憤怒,手中寶刀毫不容情,閃過前方攻來的兩把利刀,反手一刀,再次告捷。   那人明明感到自己成功擋格,偏偏寇仲的刀鋒卻似能遊走於空隙之間,眼睜睜給這可怕敵人搠刀而入,沒入胸膛,就像心甘情願將胸口送上去挨刀似的。   寇仲連殺四人後,真氣貫刀,沉腰坐馬,以右腳為中心運刀旋飛一匝,攻來的四刀全被砸飛,圍攻者不但虎口破裂,還狂噴鮮血,往後拋跌,硬是給他以剛勁震斃。   寇仲殺得興起,刀勢疾轉,鬼魅般在眾漢中穿插,所到處人人應刀濺血倒跌,手下竟無一合之將。   當只剩下一個活人時,寇仲一刀劈掉他手上兵器,探手抓著他胸口,把他整個人離地提起,勁氣侵脈,痛得那人臉容扭曲,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流斤。   寇仲冷喝道:「想活命就有問有答,否則我把你的卵蛋捏出來,明白嗎?」   那人痛苦的點頭。   寇仲雙目神光閃閃,沉聲問道:「你們是那條線上的人,坦白告訴你,我對你們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現在只是試探你的真誠。」   那人呻吟道:「大爺饒命,我們是海沙幫的人。」   寇仲哈哈笑道:「你是不想保留你的卵蛋哩!讓我先幫你脫褲子,我只割你的卵蛋,絕不割其他地方。」   那人駭然道:「大爺饒命,我確是海沙幫的人。」   寇仲冶笑道:「還要騙我,你知老子是誰嗎?『美人魚』游秋雁是我親過嘴的老相好;『胖刺客』尤貴和『闖將』凌志高都給我踢過屁股,海沙幫由上至下都認識我,你還敢亂說一通。最後機會啦!本大爺再沒時間浪費在你的卵蛋上。」   那人臉上再沒半點人色,顫聲道:「小人說啦!是林爺派我們來的。」   寇仲喝道:「林爺是那個混蛋?」   那人忙道:「是林士宏大爺!」   寇仲心中一震,絡於明白海賊是甚麼一回事。  ****************************************************************************   鄭石如見到徐子陵扮的岳山,臉色微變,停下腳步,其他人愕然瞧他之際,徐子陵攔在路心,冷然道:「鄭石如留下,其他人給老夫滾。」   那幾個人同時現出怒容,正要發作,鄭石如連忙制止道:「各位請給點面子小弟,嘿!這是小弟的長輩,各位先行一步,小弟稍後會到散花樓與諸位賠罪。」   那幾個公子裝扮的武林世家子弟,半信半疑的看了徐子陵幾眼,才在鄭石如的催促下怏怏逕自離去。   鄭石如施禮道:「不知前輩法駕光臨,請恕石如怠慢之罪。」   徐子陵從鼻孔噴出一聲悶哼,沉聲道:「隨我來!」   鄭石如無奈地一聳肩膊,跟在他身後,來到一道無人的橫巷裡。   徐子陵怕他認得自己的背影,轉過身來,淡然道:「小子你在陰癸派究竟是何級數職份,所授何色。」   鄭石如僅有的疑心盡去,歎道:「不瞞前輩,嚴格來說,石如並非陰癸派的弟子。」   原來陰癸派極重尊卑之分,派內以「天、地、人」分為三個級別,所傳武功亦截然不同,天白、地黑、人黃,是為白、黑、黃三色。只有獲授白中的弟子始有機會進窺天魔秘技,在陰癸派內除祝玉妍的親傳弟子,就只有像邊不負、聞采亭等元老級高手才獲此殊榮。人數規定不可超過九個人,九正天數之極。像艷尼惡僧等在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只是「地系」的級別。   這些都是從岳山的遺卷瞧回來的,說出來自是似模似樣。   徐子陵冷笑道:「廢話!如你是外人,祝玉妍怎會信任你?」   鄭石如苦笑道:「其中一言難盡,不過前輩若要我代為傳話,絕無問題。」   徐子陵點頭道:「小子倒相當機伶,你怎知我要你代為傳話。」   鄭石如從容道:「前輩今次重出江湖,不用說都是衝著宋缺和席應兩人而來,前輩這刻突然現身成都,當是收到有關席應的風聲,晚輩有說錯嗎?」   徐子陵道:「席應在那裡?」   鄭石如皺眉道:「前輩該比晚輩更清楚席應的性格,他是絕不會把行蹤透露予任何人知道的。」   徐子陵胸有成竹的笑道:「邊不負怕是唯一的例外吧?」   從岳山的遺卷,他曉得席應曾有一段時間與邊不負往來甚密,一起在青樓花叢中胡天胡帝,狼狽為奸,故有此言。   鄭石如一呆道:「這個我不太清楚,前輩可知我乃鄭漢堂的兒子。」   徐子陵心叫糟糕,岳山總不能把所有曾和他接觸過的人盡書於卷內,可是聽鄭石如的口氣,他過世的老爹顯然和真岳山有些瓜葛,只好硬著頭皮道:「漢堂仍在生嗎?」   鄭石如黯然道:「家父在十年前去世,前輩當然明白他老人家為何難得善終。」   徐子陵記起香玉山父親香貴的遭遇,只因無意從陰癸派某一長老的酒後閒聊中曉得些許陰癸派的事,就差點給害死,心中一動道:「漢堂定是想退出啦!對嗎?」   鄭石如頹然道:「正是如此,否則爹怎會死得那麼不明不白!不瞞前輩說,現在小侄只是虛與委蛇,靜候時機。這番心底的想法,小侄尚是首趟向人透露,皆因前輩當年曾幫過爹的大忙,小侄實不忍眼看前輩中計飲恨成都,望岳老體諒!」   徐子陵雖終於試探出鄭石如真正身份,卻是心中叫苦,若鄭石如堅持不為他傳話,他難道四處大叫大嚷「岳山來了」,又或在牆頭街角寫下這四字真言?  ****************************************************************************   寇仲藉野草樹木的掩護,從靠海的一面潛往烈焰沖天的俚僚村莊去。   海邊泊有三艘兩桅船,照估計這批由林士宏手下扮成的海賊,以每艘船載百人計,人數該在三百至四百之間。   寇仲雖相當有自信,卻非是不自量力的人,如若正面交鋒,加上對方必有高手帶領,逃命或沒有問題,但絕對不能討得甚麼大便宜。只有採取以暗算明,且打且逃的方式,始是上策,所以行動非常小心。   林士宏這一招顯然是嫁禍東吳,一石二鳥之計。既可搶掠南粵沿海民族的糧食牛羊馬匹等戰略品,又可破壞沈法興和附近俚僚各族的關係,說不定還可惹得宋閥和沈法興正面衝突,因為海沙幫為沈法興爪牙之事,已是天下皆知。   大禍臨頭的俚村比寇仲睡了一大覺那條村子要大上一倍,此時全村數百所房子大部份變成灰燼,仍在焚燒的是村子周密的山林,火勢獵獵作響。   寇仲完全沒法瞭解行兇者的心態,怎能眼睜睜做出這類令人髮指的罪行。   當地進入村莊的範圍,立感情況有異,在一所仍算完整的土屋後探頭外望,只見村心空地處正有兩批各為數達百多二百的武裝大漢在互相對峙。   一邊是林士宏假扮海賊的黑衣勁裝大漢,領頭者正是在刺殺「青蛟」任少名時有一面之緣,林士宏的國師崔紀秀,他身後高高矮矮站著十多個一看便知是高手的人物,其他手下則扇形散在僚村的北端位置。   地上遍佈俚僚村人被害者的屍體,情況令人慘不忍睹。崔紀秀等必是來得非常突然,致使可憐的無辜村民來不及避禍。   另一方人數較少,只在百許間,穿的都是俚僚色彩鮮艷的武服,最惹人注目是帶頭的竟是位窈窕纖細,秀髮垂肩的美麗僚女,披在身上的赫然是虎皮,使她在柔弱中透出凜凜英氣。   俚僚武士人人露出悲憤神色,大戰一觸即發。   寇仲頓然輕鬆起來,暗忖崔紀秀這叫上得山多終遇虎,被俚僚測到行蹤,趕來作出反擊。   同時心中奇怪。   崔紀秀說什麼的也是林士宏的國師,怎會這麼紆尊降貴的來扮姦淫擄掠的小海賊?   長笑傳來,只聽崔紀秀笑罷從容道:「竟是『虎衣紅粉』歐陽倩大小姐芳駕光臨,區區幸何如之。」   寇仲心想歐陽倩這名字為何如此耳熟,旋即記起她是不知陳長林還是卜天志提過的三大俚帥之一,其他兩人分別是王仲宣和陳智怫。想不到會在這裡湊巧碰上,對方又長得這麼標緻。   歐陽倩顯是剛抵此地,目光緩緩巡視生靈塗炭的災場,秀目射出悲憤的神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給我報上名來?」   字正腔圓,絲毫沒有像先前俚僚少女的土音。   寇仲回刀入鞘,大笑聲中離開躲藏處,往人堆走去,代崔紀秀答道:「本人崔紀秀,在林士宏座下居國師要職,今趟到這裡殺人放火,除因天生凶殘成性外,更為要嫁禍沈法興。哈!崔兄!小弟這番代答有說錯嗎?」   全場數百對眼睛全集中到他身上去,崔紀秀見是寇仲,臉上立時血色盡退,眼露驚惶。  ****************************************************************************   徐子陵心念電轉,忙扮作胸有成竹的樣子道:「席應的手段,怎瞞得過老夫,自聽到席應這狗賊的消息,老夫知道別有內情,賢侄不用為老夫擔憂,究竟賢侄是否曉得席應落腳的地點?」   鄭石如關心的道:「岳老萬勿等閒視之。他們要對付的不單是宋缺,還有你老人家。如非祝玉妍不願親自下手殺死女兒的親爹,那天岳老怎能這麼容易脫身。事後他們曾搜遍洛陽,只是找不著岳老吧!」   徐子陵心想岳山根本不存在,當然沒法子找到。   雙目厲芒電閃,沉聲道:「當日初遇時,賢侄的說話隱有招攬之意,究竟是甚麼意思?」經過多年來遇盡各色各樣騙人的技倆,他已學乖。   鄭石如低聲道:「岳老出現得太突然,直至祝玉妍證實岳老的身份,小侄才肯相信,但已找不到岳老。」   徐子陵漫不經意道:「陰癸派一向不許外人參與他們的秘密,為何你能知道這麼多事?」   鄭石如歎道:「換了我是岳老,也會有同樣的疑惑。問題是我雖非陰癸派弟子,卻非是外人,十年來我一直對家父的橫死絲毫不露懷疑,又故意裝出迷戀祝玉妍的徒弟白清兒的樣子,兼之他們要借助小侄在政治經濟的才能,為他們管治襄陽這重要的城寨,所以能得祝玉妍重用。」   徐子陵終於開始相信鄭石如,沉吟道:「賢侄今次到成都,所為何事?」   鄭石如苦笑道:「此事一言難盡,簡單的說,就是我終於找到心頭愛,又因父仇無望得報,故生出退隱江湖之心,恰巧遇上席應的事。岳老最好立即遠避他方,將來再設法找席應算賬。我會如實把岳老現身此處的事報上去,說的當然是另一番話。」   徐子陵搖頭道:「賢侄放心,老夫若沒有把握,絕不會涉險來此,賢侄甚麼都不用理,只須告訴他們今晚三更時份我會在大石寺等待席應便成。」   鄭石如大吃一驚道:「岳老萬不可如此,陰癸派四大元老高手刻下全在成都,尚有祝玉妍的得意弟子婠婠,岳老絕難討好。」   徐子陵大感頭痛,鄭石如的話無論對徐子陵或岳山都是忠告,只恨他無論要冒多大的險都要把席應從隱藏處誘出來,頂多到時在暗處監視,看看可否遠吊著席應,先找出他藏身的處所,再想辦法對符。   探手抓著鄭石如肩頭,湊近他加強語氣道:「老夫自有分寸,賢侄你至緊要把老夫的話如實告訴邊不負,否則必將誤事。」   鄭石如目光掠過他的手掌,劇震道:「岳老果然練成『換日大法』,難怪如此有自信。」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亦嚇得心中一震,他一向哲白修長的手,像脫胎換骨,剔筋洗髓般變得晶瑩通透,明潤似玉,正揮散著某種超乎塵俗的光澤。   鄭石如低聲道:「但岳老必須小心,據說席應集西域諸家大成,創出名為『紫氣天羅』的霸道魔功,祝玉妍試招後亦要讚不絕口,推許為石之軒『不死印』外魔門最精采的自創功法。」   徐子陵大力一拍他肩頭,道:「快去依計行事,千萬勿要誤事。」   鄭石如欲語還休,見他神情堅決,勸說無從,無奈輕歎後,才舉步維艱的繼續。 第六章 試碰運氣   崔紀秀見到寇仲,立知形勢不妙,暗忖先下手為強,大喝道:「弟兄們上!」又抖手射出煙花火箭,在夜空爆響,成一朵光花。   一觸即發的惡戰,終由這句話全面展開。   對峙的雙方齊聲發喊,像捲過大地的洪流,在濃煙火頭的掩映下,搏擊衝突,一時喊殺震天,情況慘烈。   寇仲的獵物是崔紀秀,若能生擒此人,將可得到有關林士宏最珍貴的情報。他和徐子陵曾推測林士宏極可能是陰癸派的人,說不定可從崔紀秀身上得到答案。   豈知崔紀秀狡猾無比,指揮身旁高手全力對付寇仲,自己卻往後退開。   寇仲閃電掠前時,敵方最強的十多名好手,把他截個正著。   當先兩人身法極快,左邊那人用的是長槍,幻起十多道槍芒,威勢十足的往他照臉剌來,另一人則提刀疾劈,帶起呼嘯刀風,斜削寇仲頸側,不但功力深厚,且刀法歹毒。   同一時間敵艦泊岸的一邊吶喊震天,只聽聲音便知崔紀秀方面尚有一仳援軍埋伏該處,見到火箭訊號衝殺入村。   歐陽倩那邊亦不弱,數百名埋伏好的俚僚武土紛紛在村子另一邊現身,加入激烈的戰鬥去。   寇仲掣出背上井中月,湧出陣陣森寒殺氣,看似隨便的桃開長槍,又「噹」的一聲架著敵刀,一個旋身,間不容髮的閃到兩人中間,接著拔身而起,剛好見到崔紀秀在二十多名手下保護中,且戰且退,卻非是退往海岸的方向。   截擊寇仲的敵人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又喜出望外。   驚的是寇仲身法精妙絕倫,竟能快到今人在一瞬間無法捉摸,閃身使他們落在有力難施的位置;喜的卻是寇仲直拔丈許,變成最容易和最明確的攻擊對像,落下時那還會有命。   登時刀槍並舉,人人蓄勢迎候。   寇仲心中則矛盾得要命。   他上拔時留有餘力,憑其迅速換氣改向的本領,幾可肯定可追上開溜的崔紀秀,但卻讓下方這十多名敵人最強橫的高手可放手對付歐陽倩的俚僚武士。那時他或能擒下崔紀秀,但歐陽倩說不定會輸掉這一仗。確是魚與熊掌難以得兼。   寇仲大喝一聲,作出決定,捌開崔紀秀對他的誘惑,往下落去。   「嗖」!他身下其中一名敵人抖手發出十多粒鐵彈子,以滿天花雨的手法往他撒去,用心陰損至極。   寇仲那會放在心中,體內真氣互換,硬是橫移半丈,不但避過暗器,還一個翻身,長刀往其中一個強敵當頭砍下去。   那人也是了得,雖事起突然,仍是臨危不亂,仰腰坐步左右手兩斧上迎,亦是殺氣騰騰,威猛異常。   寇仲哈哈大笑,螺旋勁發,連續兩刀,全力重劈對方左右大斧。   那人這一生都未嘗過螺旋勁的獨特滋味,不但虎口扭裂,經脈翻騰,還當場噴血,咕咚一聲天旋地轉,跌坐地下。   這兩刀立時震懾著其他敵人,本來如虹的氣勢,頓時雲散煙消。   寇仲著地後,大喝道:「崔紀秀逃啦!你們都是替死鬼!」   這兩句話含勁喝出,傳遍全個戰場。   正圍攻寇仲的十多名敵方高手,人人露出疑惑神色,攻勢頓挫。   寇仲見機不可失,井中月幻起一蓬刀芒,往其中一敵罩去,冷喝道:「誰人能擋我『少帥』寇仲三刀,我寇仲饒他一命。」   眾敵乍聞寇仲之名,無不色變。   首當寇仲鋒芒的敵人更是心膽俱寒,只覺全身在刀氣中如入冰窖,肌膚刺痛欲裂,雙目難睜,最糟是進退不得,無處可避,無路可逃,迫得只好揮劍格擋。   「噹」!   強橫無倫的刀氣透劍而入,此人就那麼連人帶劍,給寇仲劈得橫飛開去,竟活生生給震得七孔噴血,氣絕斃命。   寇仲因他們令人髮指的暴行,心中當然沒有絲毫歉意,還殺機盈胸,刀化長虹,捲向敵人。   此時戰場的形勢已因寇仲的心理戰術,變成一面倒的局面。崔軍既見崔紀秀走得無影無綜,又聞寇仲之名而喪膽,人人無心戀戰,四散逃命。   寇仲再殺兩人後,才發覺本是聲勢洶洶的敵人已逃得一乾二淨,心叫好險,假若這十多人同心合力,不顧生死的聯手與他拚命,他縱能取勝,恐怕怎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環目一掃,局面全落在俚僚美女歐陽倩的控制下,心念一轉,騰身而起,朝崔紀秀溜走的方向追去。  ****************************************************************************   由岳山變為疤臉大俠的徐子陵,遠吊在「河南狂士」鄭石如身後,沿著有若不夜天的南市大街緩步而行。   街上行人雖遠及不上中秋那晚的熱鬧,仍是非常擠擁,大部分看來該是從別處前來湊興的人,還意猶未盡。   徐子陵此際心中另有盤算。   只要能知道鄭石如向誰作報告,再一重一重的跟躡下去,說不定不到三更便可找到「天君」席應,免去陷身敵眾我寡的劣局。如若一個對一個也奈何不到席應,只好怨自己技低運滯。否則不要說碰上婠婠或甚麼元老級高手,只要加多個邊不負,他就吃不完兜著走。   別的本領他不敢自誇,但對潛蹤匿跡,追躡暗隨偷窺之道,卻蠻有信心。至少以安隆這級數的魔門宗主,亦著他的道兒。   想到這裡,連步子都輕快起來。   前方的鄭石如消失不見,徐子陵忙加快腳步,「散花樓」三字赫然出現上方門匾處,往門內瞧去,只見花樹掩映中,輝煌燈火裡,鄭石如在迎賓的大漢慇勤招待下,正步上一座富麗堂皇,門面非常講究的建築物的登堂石階。登時記起鄭石如曾向他提起過這所成都最著名的青樓,還說與長安的士林苑齊名,並稱於世。   把門的壯漢都上上下下打量他,使他更是渾身不自在。   散花樓顯是生意興隆,一輛華麗的馬車接踵而來,迫得徐子陵忙避到一旁讓路,同時心中叫苦。   每趟到青樓去,從未試過有甚麼好事發生,壞的卻層出不窮。更大問題是跟進去恐也不會有作用,鄭石如理當是來會他的朋友,自己這麼摸進去,總不會那麼巧給迎到他的鄰房去。不過這樣半途而廢又心有不甘,橫豎沒甚麼地方好去,就試試這一回的青樓運吧!想起寇仲,猛一咬牙,踏入院門。   把門的其中一名大漢伸手攔著,神態卻是客氣有禮,問道:「請問大爺有沒有預訂廂房?」   徐子陵愕然道:「沒訂廂房就不能來嗎?」   另一大漢歉然道:「大爺見諒,佳節前後貴客最多,這幾天所有廂房均被預訂一空,客官可試試街西的另一間醉香窩,那處的姑娘相當不錯。」   徐子陵大感尷尬,心想今趟的青樓運比之往更是不如,在門口已倒足霉頭。   此時迎鄭石如入樓的大漢回轉頭來,見到徐子陵,竟堆起滿臉笑容作老朋友狀親切嚷道:「這位大爺不是侯公子的朋友嗎?中秋晚小人曾見到大爺和侯公子被彩琪小姐圍起來打鼓跳舞呢!」   侯希白可能是在青樓最有地位的人,另兩人立即變得無比熱情,其中之一還抱怨道:「大爺該早說是侯公子的朋友嘛!侯公子連訂十天的廂房,到現在尚未見人來。我們的清秀姑娘盼得心兒都焦枯哩!」   另一人道:「侯公子是否稍後才來?」   徐子陵啼笑皆非,只好硬著頭皮道:「是的!他快來了。」   接待鄭石如的漢子道:「小人楊基,大爺高姓大名。」   徐子陵記起侯希白提過的「刀疤客」弓辰春,順口答道:「在下姓弓,名辰春。」連自己都覺得這名字怪不順耳的。   楊基似乎沒有他的感覺,欣然道:「弓爺請隨小人來。」   既來之則安之,青樓運道也可以否極泰來的,自我安慰一番後,徐子陵隨他舉步。  ****************************************************************************   假設崔紀秀是孤身一人逃走,那追上他的機會將微乎其微,幸好從沿途枝葉折斷、路上足印等痕跡推斷,最後隨他離開的至少有十五至二十人。   寇仲一口氣趕近兩里路,到達一道小溪時,所有一路藉之追尋至此的線索完全失去。這是合乎情理的。   崔紀秀等初時是慌不擇路,務求迅速離開險地,至抵達一個安全的距離時,為避過敵人的追躡,自須動腦筋消除痕跡。   寇仲功聚雙目,仔細觀察。   小溪在疏落有致的樹木間潺潺流過,由南而北,不問可知敵人改為涉水而行,所以對岸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問題是對方究竟是走往溪左還是溪右。   這好比跋鋒寒教下追蹤之法後的一次考驗,能成功追到崔紀秀,他可算是滿師了。   仔細察看入水前的足印,大部份清晰而明顯地均有朝左的現象。這是人的本能反應,如果領頭者下水後往左行,後面的跟隨者自然往左望又或改鳥往左走,好緊跟在領路者之後。   寇仲欣然一笑,對自己的推斷大感滿意,正要往左追去,忽感有些兒不對勁,凝神沉思,接著心中一震,暗叫好險。   再研究岸旁遺痕,只見所有足印都落在岸旁泥地上,不但清楚,腳步還重得過了頭,像怕別人看不見腳印的樣子。   寇仲試著走上兩步,只能留下幾個淺得很多的足印。   至此那還不知是崔紀秀這壞鬼書生故佈疑陣的狡計,立改朝右行,沿岸疾追。  ****************************************************************************   楊基把徐子陵這「刀疤客」弓辰春在大堂處交給知客後,還落力的叮囑說徐子陵是侯希白的好朋友,累得徐子陵在不好意思下,也要學寇仲般充闊,隨手打賞。   身為知客的半老徐娘文姑領徐子陵穿過一道花徑,抵達散花樓著名的主建築物,那是一座三層高的木構樓房,規模宏大,雕樑畫楝,非常講究。   拾級登上三摟時,徐子陵裝作隨口問道:「鄭石如兄不是剛來嗎?是否文姑招呼他呢?」   文姑娘嬌笑道:「弓爺原來亦是鄭狂士的朋友,雖非奴家帶引,但陳公子和白公子他們訂的是風景最佳的東廂甲房,只和侯公子的東丙隔一間房,弓爺要不要先去打個招呼,到侯公子來時奴家才來喚弓爺。」   徐子陵暗呼夠運,稍感「不虛此行」,隨便找個理由推掉文姑的好意。   文姑笑道:「難怪弓爺能成為侯公子的知交。侯公子是從來不和其他公子哥兒打交道的,但對這裡的姑娘卻好得沒有話說,又為她們作曲譜詞,只要侯公子大駕在,誰不爭看來侍侯他,這三天盼得她們苦透哩。」   徐子陵嚇了一跳,加重語氣道:「我不知侯兄會否爽約,在他來到前千萬勿告訴別人,免致令侯兄的紅顏知己白歡喜一場。」   文姑推開房門,花香撲面而來,只見對門的窗台擺滿香桂花,寬廣的廂房內左右靠牆處梅花閒竹的排滿以杞梓木造的套幾和太師椅,不但精雕細作,部件銜接得緊密無縫,有若獨木雕成,椅背幾面還嵌以大理石,線條清晰圓潤,典雅秀麗,難怪能與上林苑並稱當世,只是擺設的傢俱便見講究。   牆上角落處均有字晝擺設作裝飾,沒有半絲俗氣。   徐子陵來到放有一張古箏窗台旁的長几處,望往窗外,在月色燈火中,城景盡收銀底,只見神祠佛寺、道裡亭館、閭閭巷市、樓觀館室、圃榭池沼,在高樓外縱橫交錯,心中不由浮起若有美妓對窗彈唱時,那旖旎動人、醉生夢死的青樓美景。   樓內樓外隱約傳來絲竹絃樂之音,不但不覺喧鬧,還似更添散花摟的深遠寧和。   文姑來到他身後,低聲道:「清秀小姐今晚雖難分身,但既是侯公子的朋友,奴家怎都有辦法安排她來為弓爺唱上一曲,其他時間就教秋紅侍侯弓爺吧!」   徐子陵暗中喚娘,忙道:「文姑不須知此周章,在下只為見侯兄才來此,一切待他來後再作安排,現在只需給在下美酒鮮果便成。」   文姑奇怪地瞪他兩眼,才答應著退出房外,順手為他掩上房門。   徐子陵鬆一口氣,同時功聚雙耳,竊聽鄭石如那邊的動靜。  ****************************************************************************   寇仲沿溪追近里許,才再在溪岸找到敵蹤,不但可肯定先前的推測正確,更多了幾分追上敵人的把握。   崔紀秀溯溪北行這麼遠的距離,目的當然是針對他寇仲而設,縱使寇仲追對方向,在追出如此遠的距離仍尋不到敵人上岸的痕跡,自然會懷疑自己是否作出錯誤的抉擇。不過敵人涉水而行,速度當然遠比不上走陸路,所以寇仲更有把握追上敵人。   在月色的灑照下,崔紀秀等人士岸時灑落的水珠在石面和樹葉上閃閃生輝,幸好今夜沒有雨霧,否則將失去這唯一的跟蹤線索,皆因敵人縱躍上岸時,只以石頭這些不會留下痕跡的物體落腳。   寇仲在找到三處敵人穿林而過弄折的樹枝後,來到一片草原上,不遠處山的起伏,地勢荒涼。   他把功力精神全集中到鼻子處,立即嗅到殘留在長草處衣服汗水一類的氣味,心中大喜,暗忖獵狗追捕目標時常如自己現在的情況。更奇怪是殘留的氣味裡隱帶一絲香氣,不由浮起崔紀秀帶點娘兒味的外型,心想這壞鬼書生定有例如把衣服薰香一類的習慣。   心中叫好時,他腳下毫不停留的橫過草原,來到一座小的的山腳下。   坡上竟出現兩組微僅可察的腳印,往相反的方向延伸開去。   這處的沙怩質地鬆軟,又無硬石可供踏腳借力,故敵人要採取分散逃走之計,這樣崔紀秀只有一半機會被寇仲追上。   寇仲心中好笑,毫不猶豫的循香氣追去,繞過山玻,登上另一山的時,隱見登的山路,雖因少人踐踏致雜草滋蔓,但道路仍清晰可辨。   傳入寇仲鼻內的氣味更濃了,敵人顯在不久前經此路登的。   寇仲腳步不停的直奔上山,到可望見山另一邊的情況時,只見山下遠遠有條廢棄的無人荒村,十多間破屋藏在林木之內。   就在此時,一聲急促的慘呼從荒村處傳來,驚碎了月夜的寧洽。   寇仲為之愕然,忙全速趕去。 第七章 神秘高人   由於兩房之間還隔著另一間廂房,裡面同樣是鬧哄哄的擠滿風流客,要在這麼多猜拳鬥酒鶯聲燕語、絲竹琴弦聲中尋找鄭石如的聲音,確非易事。   不過奇怪得很,在這充斥各類聲音,由複雜多重的空間組成的聲響天地中,當鄭石如的聲音響起,而徐子的專注力正集中搜索他的尊聲時,其他聲音立時模糊起來,而這狂士的話聲頓然份外清晰,感覺奇特。   鄭石如似在答別人的詢問道:「那位老人家確是從別處遠道來的,待會在下尚要出外打個轉,回來再陪諸位喝酒聽歌。」   立時有把女子的聲音不依道:「鄭公子今天第一趟來探望我們,我們怎都不會讓你找藉口開溜的。」   其他男女一齊起哄,鬧個不亦樂乎。   最後鄭石如投降,答應聽過所有姑娘各唱一曲後,始會離開,且必須於辦事後趕回來。   門開。   徐子陵嚇了一跳,知自己顧彼失此,竟聽不到有人接近廂房的聲音,回頭一看,原來是俏婢送來美酒鮮果。   徐子陵充內行的出手打賞,待俏婢走後,在近窗的椅子坐下,舉起婢子為他斟滿的美酒,輕喝一口,心想今次的青樓之行並沒有出岔子,不知是否和沒有召姑娘陪伴有關。這個想法仍在腦海盤旋的當兒,足音趨近,到門外略一停步,然後敲門聲響,嬌美的女聲響起道:「清秀特來拜會,向弓爺請安。」   徐子陵大吃一驚,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應付這種場面,跳將起來,為她開門。   門外俏生生站著個漂亮動人的女郎,傲氣十足又不失風流文雅,由輪廓至身體的曲線,無不優美迷人,如絲細眉下一對明眸透出渴望的神色,但當然不是為徐子陵這「刀疤客」弓辰春所引發的。   她頭紮彩布巾冠,穿的衣服更是非常別緻,寬大的羅袖從袖口卷齊到肘部,露出溫柔而富彈性的小臂,長衫短裙,上衣無頜,對襟不系扣,露出紋理豐富,色彩紅艷的胸兜,衣邊裙腳套有彩色布料的捆邊,腰圍花布造的長帶子,使她纖腰看來更是不盈一握,再披上無袖坎肩,益顯綽約多姿,該屬蜀地某一少數民族的美女。   徐子陵開門時,她微露錯愕神色,才挾著香風進入廂房,神色自若的把纖手挽上徐子的臂彎,嬌笑道:「弓爺是否第一次上青樓呢?」   徐子陵給她拉得打個轉,往左旁靠窗的太師椅走去,苦笑道:「大概可算是第一趟吧!姑娘是怎樣看出來的?」   清秀把他「按」進椅子去,又溫柔地為他添酒,微笑道:「慣到青樓的人都知道來這裡是讓奴家們好好侍候,但弓爺卻像掉轉過來似的。」   徐子陵疤臉下俊臉一熱,清秀半邊香軀半挨半坐的靠貼他腿側,把美酒送到他唇邊,在他拒之不及下餵他喝了一口,嬌笑道:「弓爺勿要責怪文姑,有關希白的事誰都不敢瞞奴家的。」   徐子陵對這飛來艷福大感吃不消,苦笑道:「侯兄來時見到我們這樣子不太好吧?」   清秀髮出銀鈴般的嬌笑,風情萬種的道:「奴家又不是希白的髮妻,有甚麼好顧忌呢?唔!弓爺的身體很年輕。」   徐子陵愕然道:「此話怎說。」   清秀湊到他耳旁柔聲道:「不同年紀的人有不同的氣味,弓爺看來雖年近四十,但氣味卻像年輕的小伙子,健康清香和充滿生氣,教奴家不想離開你。」   徐子陵心中微懍,暗忖假若自己扮岳山,這破綻豈非更明顯?剛才他和鄭石如在橫巷說話時,一直運功收斂毛孔,否則恐怕已給鄭石如這老江湖識破。   隨口答道:「或者因為弓某人每天練武的關係吧!」   清秀仔細打量他的臉容,搖頭道:「該與練武無關。奴家每天都接觸到江湖中人,其中不少且是巴蜀或各地來的武林名家,可是從沒有人有像弓爺身體的氣味,弓爺自己當然察覺不得,但奴家嗅得一清二楚,初時還以為弓爺薰過香料,啊!奴家知道哩!是嬰孩的氣味!」   徐子陵雖為之啼笑皆非,亦想到身體的氣味可能與《長生訣》有關,道佛兩家的養生功均能令人返老還童,了空是最現成的好例子。   忽然記起鄭石如,忙側耳傾聽。   清秀緩緩站起來,來到放置古箏的長几處面窗坐下;舉起纖手撥桃箏弦,發出流水淙淙般的連申脆響,垂首輕輕道:「希白今晚是否會來?」  ****************************************************************************   寇仲掠進村口,立時頭皮發麻。   首先入目是一對腳掛在其中一屋的窗外,其他部份則垂進屋內去。   另一人則仰躺路上,死不閉眼,臉上殘留著臨死前的恐慌。最奇怪此人身上不見任何明顯傷痕,只是口鼻滲出些許血絲,手上仍緊握刀子。   瞧兩人的黑衣勁服,該是崔紀秀的手下無疑。   屍身前方有腳印往西方延展開去,旁邊則是凌亂的足印痕。   寇仲腦海中重組剛發生的情況,應是崔紀秀等一行七八人,逃進村內時被人追上,崔紀秀等回身應戰,卻給來人一舉殺掉二人,這來人還故意任被打怕了的崔紀秀等人有時間逃走,過程古怪至極點。   寇仲迅速移前,十多步外再發現一條屍身,竟仰躺在一間茅屋頂處,上身陷進快要坍塌的茅草內,情景詭異可怖。   連寇仲這麼膽大包天,都寒氣直冒,循著其中一組足印追去,轉進村旁一片被廢棄的荒田去,再見兩具伏屍,都是全無表面傷痕,寇仲欲作較詳細的檢視時,東南方半里許處,傳來一下激烈的金鐵交嗚聲。   寇仲無暇再理這些人因何喪命,全速趕往聲音傳來之處。  ****************************************************************************   徐子陵把心神從鄭石如那邊暫收回來,不忍騙這大膽熱情的美女,對他來說無論是大家閨秀又或青樓姑娘,都應受到尊重。遂坦然道:「照我看侯兄今晚是不會來的。」只是那不知是上截還是下截的《不死印卷》,便夠侯希白頭痛,那還有閒心閒情到這裡尋風弄月。   「叮叮咚咚」!   清秀彈出一段箏音,每個音符迅快的跳躍,就似在最深黑的荒原燃起一枝接一枝的火把,在奇詭難明的寂寞中隱見潺潺流動的生機和希望。   箏音倏止。   清秀幽幽歎道:「這是希白譜的箏曲,離開成都這麼久啦!回來後總不來見人家,告訴他,清秀掛得他很苦哩!」   言罷黯然離開。   徐子陵在她掩上房門後,心頭仍像被塊重石壓著。清秀對侯希白的憧憬最終只會變為失望,不過有夢想和追求總比沒有好。   以前在揚州一切都簡單得多,就只是如何脫離言老大的魔爪去追求一種能為自己作主的生活方式。現在表面似乎得到了,但肩上的擔子卻只有增加沒有減少。「過去」本身已是最沉重的包袱。想起師妃暄,又想起石青璇,她們同樣令他感到困惑。   忍不住舉杯一飲而盡。   足音再起,房門「砰」一聲打開,一團彩雲挾著香風捲進房來,現出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   徐子陵定睛一看,立感大大不妙。  ****************************************************************************   寇仲從腳開始,仰首望往崔紀秀再無半點生機的臉容,脊椎間寒浸浸的。   崔紀秀的長劍斷作兩截,棄在草地上,人卻給掛在樹丫處,像先前的手下般,渾身不見傷痕。   寇仲雖不清楚崔紀秀有多高明,但他的身法該可臻高手之列,否則也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逃到這裡來,且至少比手下擋格得對方一招。   寇仲目睹眼前的事實,才深切體會甚麼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此人下手的時間更似含深意,就是在他即將追上敵人的一刻,先一步把四散的敵人逐一幹掉,其狠辣迅速,寇仲自問辦不到。   崔紀秀的佩劍是被這可怕的高手以利器硬生劈斷,利器雖及體而止,但發出的無形氣勁卻直侵敵體,震斷崔紀秀的心脈。如此武功,確是駭人聽聞。   寇仲搖搖頭,暗呼厲害,這才離去。  ****************************************************************************   來人正是川幫大當家范卓的美麗女兒范采琪,身上的彩服勁裝益發襯得她像開屏的孔雀,腳踏小蠻靴,那晚的腰鼓被馬刀代替,來到頭皮發麻的徐子陵前方,一手叉腰,青春煥發的俏臉卻是笑容可掬,美眸在長而翹起的睫毛下晶晶閃閃的,道:「原來是前晚喪父,今晚便來散花樓鬼混的姓弓傢伙,侯希白那言而無信的騙徒滾到那裡去了?」   徐子陵才記起侯希白當晚為脫身計,許下到川幫總壇拜會她的諾言。不用說是老侯爽約。得不到另半截《不死印卷》,侯希白恐怕連自己的名字都忘掉,那有閒情敷衍這刁蠻女。   至此他深切體會到處處留情的煩惱,在侯希白或會甘之如飴,不過現在卻要由他來承受。只好苦笑道:「小弟也在找他,范小姐請見諒。」   范采琪嬌哼道:「你不是約他來這裡風流嗎?到此刻仍要說謊。」   徐子陵心懸鄭石如那邊的情況,只是苦無跋鋒寒一心二用之術,歎道:「上趟小弟不是說謊,而是圓謊,范大小姐請明察。」   范采琪竟「噗哧」嬌笑,退後幾步在他對面的椅子坐下,手肘枕在扶手處,托起香腮,笑意盈盈的道:「你這人外貌雖嚇人,但聲音和說話都很好聽,人家便將就點把你暫收為俘虜。除非侯小子自動現身,又或你把他交出來,否則不准你到任何地方去。」   趁她說話之際,徐子陵的注意力集中到鄭石如那邊去,剛好一曲唱罷,鄭石如似要離開。徐子陵忙長身而起,尚未開口說話,范采琪掣出彎圓的馬刀,割頸而來,威勢十足,靈巧狠辣。   徐子陵一眼瞧出她刀法高明,自己在不能傷她的大前題下,想把她甩掉將大費周章。總不能邊打邊去追蹤鄭石如,此時甚至不能傳出任何打鬥的聲音。忙舉手表示投降,坐回椅裡。   范采琪的刀鋒在他鼻尖前寸許處示威的劃過,始退坐回先前的椅子裡,得意洋洋道:「原來你的手腳這麼差勁,乖乖的給我坐著。否則我就在你另一邊的粗臉弄出另一道的疤痕來,奴家可不是說笑的。」   聽著鄭石如的足音逐漸遠去,徐子陵只好大歎倒霉,原先還以為青樓運轉,現在才知青樓霉運依然故我。   為今之計,只有待鄭石如遠去後,設法脫身,再作打算。   無奈的呆瞪著她。   范采琪忽又秀眉輕蹙,顛道:「瞪著人家幹嗎?我是生出來給你橫看豎看的嗎?」   徐子陵長身而起,油然道:「大小姐請恕弓某失陪。」   范采琪瞪大美目,正要動手,有人在門外嚷道:「侯公子信到。」聽得侯公子之名,范采琪立把徐子陵忘得一乾二淨,雀躍道:「信在那裡。」   徐子陵暗忖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就那麼和送信來的文姑擦身而過,揚長去也。  ****************************************************************************   寇仲來到被燒成頹垣敗瓦的村莊,戰事早成過去,泊岸的三艘」賊船」亦已遠遁,歐陽倩的俚僚武士正在收拾殘局。   他為免應酬,繞路回到小村,找到那間小茅屋,逕自爬上土坑躺下來。   避難的俚族村民仍未回來,他樂得一個人清清靜靜,但心中卻思潮起伏。   究竟是誰殺死崔紀秀那批人?   這沒有露面的高手,手底之硬實可與祝玉妍比擬,最奇怪他似乎在向寇仲示威似的,搶先一步幹掉崔紀秀等人,對寇仲則像不含敵意。   真想不到會在這種荒僻的地方遇上如此怪異的事。   在南方,「天刀」宋缺之外誰人高明若此。   想著想著,寇仲酣然入睡。  ****************************************************************************   剛踏出散花樓的外院,橫裡有人閃出來,一把扯著徐子陵笑道:「子陵兄你好!」   徐子陵苦笑道:「拜侯兄所賜,並不太好。你見到鄭石如嗎?」   侯希白歉然道:「他像怕被人跟蹤似的,走得非常匆忙。來!這處太礙眼,若給那刁蠻女纏上,將更不妙。」   徐子陵隨地往南轉進一道小巷,再躍上瓦頂,逢屋過屋,片刻後來到一宏偉建築物的瓦脊處,在明月斜照下,四周院牆內的林木均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徐子陵奇道:「這不像一般人家,烏燈黑火的。」   侯希白露出古怪的神色,低聲道:「連我都不知為何會帶子陵兄到這裡來。這是李家祠,自少我便愛在晚上到此處想事情,從沒帶任何人來過,或者是因我把你當作真正的朋友吧!」   徐子陵早把鄭石如的事拋開,笑道:「你不用研究那半截的『不死印卷』嗎?為何摸往散花樓去?」   侯希白坐到瓦脊處,又招呼徐子陵坐下,環目一掃李家祠外延伸往四面八方至城牆而止的點點燈火,苦笑道:「我正因差點想破腦袋,才到散花樓去嗅嗅女兒家的香氣,希望得到些靈思。唉,小弟現在頭痛得要命,所有句子只得下半截,似通非通,似明非明,但那確是石師的手筆。」   徐子陵沉吟道:「照殘捲來看,令師的不死印法,是否以佛門的無上功法,把補天和花間兩種極端的心法統一起來呢?」   侯希白佩服道:「子陵兄非常高明,這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假若補天和花間的心法是兩個輪子,那佛門的心法就是把輪子連起的輪軸,如此車子才能移動。」   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說過花間和補天兩派武功各走極端嗎?以輪子作比喻似乎不太妥當,因為輪子無論在結構和性能上都沒有任何分別。」   侯希白肅容道:「這是石師在卷內打的比喻,輪子本同,但因位置有異,可變成截然相反的東西。像生和死表面雖似相反,其實都由生命而來,只因一為始,一為終,才變成相反的事物。花間派專論生機,補天派則講死氣。但若能死中藏生,生中含死,兩派便可統一,而關鍵處正是石師從佛家參詳出來的法印。」   徐子陵聽得頭都大起來,開始有點明白碧秀心為何看得縮減壽元。拋開這問題不理道:「看來小弟都幫不上忙,侯兄也不可太勉強自己,我尚有事去辦」   侯希白斷然道:「當然該和鄭石如有關。我是難辭責任,若子陵兄不讓我幫手,我的心會很不舒服。」   徐子陵忙道:「侯兄有這心意已足夠啦!侯兄還是……」   侯希白截斷他含笑道:「子陵兄如果推辭,就太不夠朋友。徐子陵可以義無反顧的助侯希白奪取印卷,侯希白難道見你有事也袖手旁觀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除掉『天君』席應,侯兄是否認為有可能呢?」   侯希白失聲道:「甚麼?」 第八章 與虎謀皮   徐子陵續道:「這事極可能有陰癸派的人參與,所以我絕不會與席應正面交鋒,侯兄可以放心。」   侯希白苦笑道:「我怎會放心,席應一向排名在安隆之上,這次重返中原,擺明魔功大成,不懼宋缺,趕走大石寺的和尚更等若向宋缺公開搦戰。子陵你雖然非常高明,但坦白說比之安隆仍差一兩籌,更不用說是去硬碰『天君』席應。」   徐子陵微笑道:「多謝侯兄關心,我自有分寸。侯兄若能比楊虛彥更快領悟出不死印法,便是幫我一個大忙。」   侯希白像聽不到地說的話般,沉吟道:「席應和祝玉妍的關係一直非常疏遠,為何陰癸派敢冒開罪宋缺之險,站在席應的一方?子陵是否弄錯呢?」   徐子陵從沒想過這問題,只覺魔門中人自然都是一個鼻孔出氣,此時得侯希白提醒,心中一動道:「我們先來一個假設:如果林士宏是陰癸派的人,林士宏在現今的局勢下,最高明的戰略會是怎樣?」   侯希白一震道:「當然是平定南方,攻佔大江南北的城市,那時就算北方被其他勢力統一,也可望形成南北對峙,各佔半壁江山之局。」   徐子陵歎道:「現在我敢十有九成的肯定林士宏是陰癸派的人,若能透過席應誘殺宋缺,林士宏將可把魔爪伸往嶺南,奪得宋家的財富資源後,更可迅速擴展,趁人人只顧北上之際,在南方鞏固勢力。這正是陰癸派和席應合作的原因。否則何須如此勞師動眾,派四大長老到這裡來?」   侯希白點頭道:「子陵的分析很有說服力。如若四大長老中有邊不負在,說不定我們可找安隆幫手。」   徐子陵失聲道:「安隆?」   侯希白道:「他兩人因多年宿怨而勢不兩立,邊不負創的『魔心連環』,名字正是針對安隆的『天心蓮環』而改。若安隆不是顧忌祝玉妍,早就宰掉邊不負。所以只要是對付邊不負,安隆會忘掉其他一切事。哈!我只是順口說說,子陵不要認真。」   徐子陵道:「我不想找任何人幫手。」   侯希白正容再次截斷他道:「就算席應自動送上門來,子陵怕亦沒本事殺死他,所以我今次是義不容辭。子陵先告訴我,有甚麼奇謀妙計可誘他現身呢?」   徐子陵心中猶豫,岳山的身份乃他的秘密,這樣透露給侯希白知曉似乎不太妥當。但看他盛意拳拳的熱心樣子,又有點不忍斷然拒絕,只好道:「我本想從鄭石如身上追查陰癸派長老的行蹤,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一,不如我們約個時間明天碰頭,交換消息,再決定下一步行動如何?」   侯希白皺眉道:「鄭石如和陰癸派是甚麼關係?」   徐子陵低聲道:「鄭石如和陰癸派有糾纏不清的關係,詳情請恕我不便說出來。」   侯希白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不再追問。說出見面時間地點後,疑惑的道:「子陵像要趕往某處的模樣,是否有約會?」   徐子陵想起一事,不答反問道:「有沒有尤鳥倦的消息。」   侯希白道:「這問題除我之外,恐怕沒那個人能給你答案。他比你早些入城,前後該不超過兩個時辰。本來我也不知是他,但因我一直在監視安隆,才猜到是他『倒行逆施』尤鳥倦。」   徐子陵心中恍然,難怪侯希白對安隆方面的事瞭如指掌,原來他一直在監視安隆的動靜,幸好如此才救回曹應龍一命。問道:「尤烏倦會在甚麼地方?」心中同時想到若尤鳥倦不是內傷未癒,又站在安隆、楊虛彥的一方,侯希白怕未必能分到半截《不死印卷》。   侯希白道:「尤鳥倦藏身之處,包保連安隆都不曉得。不過他和安隆定會再碰頭,子陵說不定可從安隆處找到他。」   頓了頓笑道:「是否須小弟引路?」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怎敢勞煩侯兄?只要侯兄告訴我何處可尋到安隆,我已不勝感激。」   侯希白苦笑道:「我不明白為何你總是拒絕我的幫忙?安隆刻下該躲在城北金馬坊的別院靜養,這是安隆的秘巢之一,我是因跟蹤朱媚,始知有此處所。」   接著詳細說出別院的位置地點。   徐子陵這才去了。   徐子陵穿上長袍,戴上岳山的面具,肯定沒有破綻後,從瓦頂躍下,昂首闊步的朝安隆那幢四合院的外門走去,扣響門環。   這長袍是石青璇給他的岳山遺物。既可掩蔽他和岳山身形的差異處,又因此乃岳山的招牌裝束,更易使像安隆這類認識岳山的人入信。   從岳山的遺卷中,曾論述邪道八大高手的交往,除與祝玉妍和席應有特別深刻的恩怨外,其他人頂多只是數面之綠,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多少句。   這情況對他假冒岳山當然有利無害。事實上岳山生前是個非常孤獨寂寞的人,不愛說話。   「咿唉」!   院門拉開少許,一名老態龍鍾的瘦矮老蒼頭咪眼訝道:「大爺找誰?」   徐子陵冷哼一聲,探掌朝他臉門推去。   老頭立時雙目猛睜,駭然退後時,徐子陵跨過門檻,還順手掩門,低喝道:「老夫岳山,安隆躲在甚麼地方。」   矮老頭聞岳山之名色變,尚未有機會開腔說話時,安隆的聲音從東廂的方向傳來道:「果然是老岳,有請!」   矮老頭垂手退往一旁,徐子陵眼尾都不瞧他的昂然朝東廂跨步走去,笑道:「安胖子是否奇怪岳某人能尋到這裡來呢?」   安隆不溫不火的聲音在東廂內應道:「這有甚麼好奇怪的,假設你沒死掉,當然會到成都來趁熱鬧;而到得成都來怎會不找我安胖子,這裡尚有你的一位老朋友,他剛告訴我,你曾助石青璇對付他哩!」   徐子陵心叫好險,在岳山的遺捲上,提到安隆時都稱他為安胖子,但他仍不敢肯定昔日岳山是否以這名稱喚安隆,現在則知敲對了。   東廂漆黑一片,當徐子陵進入廂廳,兩對銳利的目光同時落在他臉上。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道:「這麼巧!是甚麼風把尤兄也吹到這裡來呢?」   暗黑的廳堂內,除安隆外另一人赫然是「倒行逆施」尤鳥倦。   尤鳥倦怪笑道:「岳刀霸的聲音為甚麼變得這般沙啞難聽,是否練『換日大法』時出了岔子,你的霸刀又到甚麼地方去哩?那天我還不信是你,若非安胖子說你一直暗戀碧秀心,我怎都不會明白。」   徐子陵從容不迫的在兩人對面靠窗的椅子大馬金刀般坐下,冷然道:「老尤你是否對當日岳某人令你負傷一事仍念念不忘?照看你卻沒有甚麼長進。還是祝妖婦高明,那天在洛陽只一眼便瞧出我棄刀不用,是因練成『換日大法』,至於我的聲線為何改變,這問題最好由宋缺回答。」   安隆和尤鳥倦感同愕然。   前者皺眉道:「得老岳你親口證實,我才敢相信傳言,可是祝後她怎肯放過你呢?」   徐子陵仰天長笑道:「她沒把握殺我,當然要放過我。難道她突發善心嗎?終有一天我要教她深深後悔。」   徐子陵巧妙地借祝玉妍來證實岳山的身份。假若祝玉妍也認為他是岳山,外人有甚麼好懷疑的。   尤鳥倦乃陰癸派死敵,聞言後神態大見緩和,點頭不語。   安隆道:「我這幾天一直恭候大駕,自聞知岳兄重現江湖,便知岳兄會因席應而趕來巴蜀,故早在各處城門留下暗記,現終盼到岳兄哩!」   徐子陵心叫好險,他本想好一大套說辭,以解釋他為何能尋到這裡來,幸好沒說出來,照這麼看,真岳山和安隆的關係相當密切。   尤鳥倦沉聲道:「岳兄準備怎樣對付席應?」   徐子陵不答反問道:「兩位老兄可知祝妖婦和席應結成聯盟?」   安隆和尤烏倦同時一震。   尤鳥倦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席應和祝妖婆就像水和火,怎都混不起來。」   徐子陵冷笑道:「那只是以前的事,現時他們都有共同的目標,遂衍生另一番局面,別忘尚有邊不負在穿針引線。」   此時他說話的方式,均模仿岳山遺筆的遣辭用字。自信沒有十足也有七、八成,除非是與岳山有深交的人,否則該覺似模似樣。   安隆一呆道:「甚麼目標?」雙目湧起對邊不負深刻的恨意。   徐子陵淡淡道:「當然是宋缺,難道還有別的人嗎?」   安隆半信半疑的道:「祝後和宋缺一向河水不犯井水,怎會忽然為席應幹這後果嚴重的事?」   徐子陵見尤鳥倦嘴角露出一絲陰惻惻的笑意,心中一動道:「老尤不要裝蒜啦!不要告訴我你竟不知林士宏的出身來歷。」   尤鳥倦狠狠道:「祝妖婆的詭計可瞞過任何人,卻絕瞞不過我尤鳥倦。」   轉向安隆道:「若我沒有猜錯,林士宏該是『雲雨雙修』辟守玄的得意弟子,我曾和林士宏交過手,自信不會看走眼。現在得岳兄點出來,更可肯定。」   徐子陵大感此行不虛,至少從魔門中人口裡,證實林士宏的身份。   亦心叫僥倖,皆因尚是首次聽到陰癸派有這麼一號人物,若亂吹牛皮,必然露出馬腳。   安隆露出震驚神色,好一會才向徐子陵道:「老岳你來找我安胖子,對我有甚麼好處?」   徐子陵微笑道:「邊不負是你的,席應是我的,如何?」   尤鳥倦沉聲道:「『霸刀』岳山從來都是單人匹馬,為何今次卻要找幫手?」   徐子陵緩緩道:「合則力強,分則力弱。安胖子乃石之軒的好兄弟,自然是陰妖婦的眼中刺,老尤則因聖帝舍利和祝妖婦結下解不開的深仇。不過就算你們不肯直接參與,岳某人絕不會怪責你們,只須把席應藏身處透露給岳某人就成。」   尤鳥倦頹然歎道:「問題不在我身上,而是安隆新近因事開罪了石之軒,自顧不暇,所以沒有閒心去理會別的事情。」   只聽他口氣,便知尤烏倦亦是來央安隆出手助他對付陰癸派的人,卻被拒絕。   徐子陵當然不能告訴安隆在大石寺出手的乃師妃暄而非是石之軒,還要裝作驚奇的追問詳情。   安隆當然不會把經過說出來,皺眉道:「老尤不要誇大,事後我回想當時的情況,該是杯弓蛇影,不過那暗襲者的身手確是非常高明。我不想捲入此事的理由,皆因我現在和解暉關係惡劣,一個不好惹得祝後親身來對付我,走得和尚走不了寺,多年辛苦經營會盡岸東流,你們……」   尤鳥倦不耐煩地截斷他道:「縮起頭來捱打豈是辦法?現在有岳霸加入我們,更增勝算。誰不知岳山一言九鼎,從來不做背信棄諾的事?」   安隆大為意動,沉吟道:「我當然信得過老岳,但你尤鳥倦卻從來不是守信諾講義氣的人,教我怎敢信你?」   尤烏倦啞然失笑道:「原來如此。不過我好像從未騙過你安大爺,假若我立下魔門咒誓又如何?」   安隆搖頭道:「仍未足夠。」   徐子陵和尤烏倦為之愕然以對。   安隆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一字一字緩緩道:「除非老岳你能證明你的『換日大法』,能勝過席應的『紫氣天羅』,此事才有得商量。」   徐子陵心下恍然。   事實上安隆早公然開罪婠婠,與陰癸派的火拚已是離弦之箭,勢在必發,偏是擺出要自善其身的幌子,只是要尤烏倦保證和他並肩作戰到底,形成皇帝不急,急煞太監的情勢。   而徐子陵這假岳山則是送上門來的好幫手,所以他才留下只有真岳山才明白的暗號,希望岳山會尋上門來。   此際夢想成員,安隆自然想進一步弄清楚重出江湖的岳山的利用價值有多大?   安隆確是老奸巨猾!   徐子陵冷笑道:「我就坐在這裡,接你老哥兩招天心蓮環看看吧!」   尤鳥倦愕然道:「老岳你是說笑吧?即使換過是祝妖婦和石之軒,也不敢坐著來接安隆的天心連環。」   徐子陵則是有苦自己知,憑他領悟回來的羅漢手印,加上真言大師傳的「九字真言手印」,至少有七、八成把握接得安隆的天心蓮環。但如換了是正式動手,蓮環配上蓮步,他說不定會暴露出真正的身份,所以此險不能不田目。   心中發毛,臉上卻露出充滿自信的傲氣,從容道:「不如此,怎顯得岳某人的換日大法,絕不遜色於石之軒的不死印或祝妖婦的天魔功?」   他心知肚明安隆前晚因真元損耗,自下更非性命相搏,頂多只會發出一個起、兩個止的天心蓮環。憑他真氣的療傷奇效,縱使被創也可裝作若無其事,然後迅速復原。   安隆亦露出難以相信的神色,半信半疑的道:「岳兄肯定要坐著來接嗎?」   徐子陵仰天笑道:「來吧!岳某人何時有說過的話不算數呢?」   安隆從椅上彈起,喝道:「那麼岳兄小心啦!」   腳踏奇步,肥手合攏如蓮,剎那間推出三朵蓮勁,分別襲向徐子陵左右肩井穴和面門。   熱氣漫空。 第九章 天君席應   這三朵蓮勁連環發放,最怪異處是先發者緩,後發者速。當攻及徐子陵三處要穴時,恰好不分先後的同一時間印襲到他身上去。這麼連催動勁氣亦快慢由心,確達出神入化之境,令人為之歎服。   在蓮勁尚木及體之前,炙熱狠辣、凝聚精煉的真氣早襲體而至,天羅地網般把徐子陵籠罩在內,其凌厲處,遠超徐子陵的估計。   若給如此灼熱和充滿毀滅性的勁氣侵體而入,所造成的破壞可以想見。   徐子陵此時悔之不及,在生與死的關口前,岳山遺捲上的換日大法,真言大師的九字真言手印,至乎侯希白所說的生中藏死,死內含生的不死印法,這三種與佛門無上心法有關的印契,與出自前代聖僧鳩摩羅什的五百羅漢像,以電光石火的速度閃過腦際,渾成一體。   在呼吸之間,徐子陵兩手結出連串印契,始於不動根本印、接著是大金剛輪印、內外獅子印、外縛內縛印、智拳印、日輪印、寶瓶印。   每結一印,心中暗念真言,精神全集中其上,心息相依,意與神會,體內源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先天真氣隨著印契於奇經八脈和三脈七輪中作不同方式集結,形成朵朵像盛開鮮花般的真氣。   最後以不動金剛印作結,那亦是換日大法內的脫胎換骨,移日換月後凝固所得的總印契。   萬念俱空。   徐子陵在無人無我的靈空裡,像旁觀者般感到自己無限地擴展,此時三朵蓮勁同時印在他左右肩井和眉間輪處。   安隆和尤鳥倦駭然失色,那有人蠢得會不擋不格的硬受蓮勁的?   徐子陵臉往後仰,左右肩迅速聳搖。   先是臉上一陣火辣,連忙仰臉,接著蓮勁被眉間輪生出的反擊勁氣,由立體變作扁平,再滑浪般沿臉門生起的氣罩滑卸過去。   「蓬!蓬!」   另兩朵蓮勁被卸去大半後,仍餘灼熱的勁氣侵穴入脈,那種灼痛難當的感覺,令徐子陵差點慘叫。但當然不可如此窩囊,只好口吐真言,一字一字快速喝道:「換日大法!」   不動金剛印倏地轉為內縛、外縛兩印。   體內脈道真氣交戰,早嚴陣以待的真氣對入侵的蓮勁迎頭痛擊,把蓮勁侵上內臟前破得一乾二淨,但兩邊肩井的位置已是灼痛得麻木起來。   安隆和尤鳥倦看得目瞪口呆。   能把蓮勁卸開,尤烏倦自問可以辦到,但必須靠掌勁或拳勁一類的功法,在及體之前施行,如此以臉門去迎擋,實匪夷所思。   而硬受蓮勁,更是驚世駭俗的修為。   由於他們不知徐子陵的真臉藏在假臉下,見他「臉不改容」的就捱過三朵蓮勁,心中的驚駭,更不在話下。   事實上徐子陵是痛得臉青唇白,若安隆再來一朵蓮勁,保證立斃當場。   安隆和尤鳥倦臉臉相暌後,前者頹然退後,坐回椅內,長歎道:「換日大法果是不同凡響。昔年岳兄曾和我提及大法修練上的難題,說無法明白天竺手印的真正作用,現在顯已得其真諦,小弟由衷佩服。」   尤鳥倦眼中閃動著羨慕兼妒忌的光芒,接口歎道:「岳霸棄刀不用,功力卻大勝從前,難怪連我都吃了大虧,安隆你今趟無話可說吧?」   安隆苦笑道:「還有甚麼好說呢?」   語氣中充滿苦澀的味道。   徐子陵直至此刻才能開口說話,不用假裝聲音已是沙啞難聽,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從逐漸復原的兩邊肩井穴傳來的錐骨痛楚,緩緩道:「席應在那裡?」   初更時份。   安隆揭起馬車的布幕,指著對街燈火輝煌的散花樓,向徐子陵和尤鳥倦道:「這是成都的散花摟,邊不負這傢伙在今晚前曾來過兩趟,都是指名找花嫁姑娘,今晚他訂下廂房,我們進去和他打個招呼如何?」   尤烏倦皺眉道:「席應是否和他一道呢?」   安隆道:「上兩次邊不負都是一人來胡混,還留宿至天明。雖說席應以前最愛和邊賊一起去胡天胡帝,可是在這宋缺隨時會到巴蜀的時刻,席應怎敢去荒唐?」   尤烏倦搖頭道:「安胖子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紫氣天羅霸道至極點,一個不好,會反噬其主。功法愈高愈需調和,就像我殺人後,總要到賭場調劑一下才成,不信可問老岳,誰比他更清楚『天君』席應?」   安隆邪笑道:「不是要找個小相公來玩玩吧?」   尤鳥倦聞言淫笑不語。   徐子陵聽得汗毛倒豎,又不得不強充在行,當然更怕說錯話露出馬腳,沉聲道:「進去打個轉不是甚麼都清楚嗎?」   安隆淡然道:「若只得邊不負一人,老岳你打算怎辦?」   徐子陵心中大罵,安隆這一招陰毒之極,假設他真是岳山,如此公然助他對付邊不負,等若正式向陰癸派宣戰。而能否幹掉席應仍是未知之數,對岳山自是有害無利,只會泥足深陷,以後不得不站在安隆的一方。   不過對假岳山徐子陵來說,則是有利無害。當然他不可爽快答應,因為這絕非城府深沉的真岳山作風,冷哼道:「到時再隨機應變,在你安胖子的天心蓮環下,他的魔心連環只是個笑話,我和尤鳥兒保證不讓其他人插手其中。」   尤鳥倦不悅道:「我最不歡喜被人喚作尤鳥兒,只有祝妖婆會這麼叫我的。」   徐子陵怎知岳山遺捲上寫的尤鳥兒,竟是創自祝玉妍,只好閉口。   安隆雙目閃動殘酷凶毒的懈芒,伸舌舐唇,像嘗到邊不負的鮮血般,緩緩道:「好!兩位老哥給小弟押陣,二十多年的賬,就在今晚來個總結算。」   接著向驅車策的老僕喝道:「到散花樓去!」   安隆第一個步下馬車,文姑親率兩婢來迎,安老闆前安老闆後的奉承得無微不至。   安隆漫不經意地介紹過兩人後,拉著文姑到一旁交頭接耳一番,文姑領路前行,安隆則退到兩人身旁,苦笑道:「席應真的來了!」   尤鳥倦立時色變。   他的滿肚子壞水,尤過於安隆,只一心想拖岳山落水對付陰癸派,從沒想過真的要和席應作正面衝突。在邪道八大高手中,首推的當然是祝玉妍和石之軒,接著輪到「魔師」趙德言和「天君」席應,都是絕不好惹窮凶極惡的邪人。   罷才尤鳥倦雖強調席應會出現的可能性,但純粹是為誆徐子陵這假岳山上釣入局。豈知誤扛誤撞下真的要碰上席應,刻下無法中途退出,惟有暗歎倒霉。   徐子陵亦不知該興奮還是害怕,只看安隆的笑容和尤鳥倦的怯色,便知「天君」席應的威勢。   而席應明知現時成都高手雲集,仍公然的和邊不負到青摟鬼混,可知他是有恃無恐,連解暉、師妃暄等亦不放在眼內。   自己會否是燈蛾撲火,不自量力?   徐子陵硬著頭皮道:「他在那間廂房?」   安隆道:「西廂二樓北端的丁房,我們則是隔兩間的乙房,頭房是川幫的范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丙房是幾個成都著名家族的世家子弟,今晚真是熱鬧。」   尤烏倦低聲問道:「范卓和奉振知否另一端的是邊不負和席應?」   安隆歎道:「你當我是他們肚裡的蛔蟲嗎?」   徐子陵卻心中暗罵,安隆本早打定主意對付邊不負,所以才能預訂只隔一間的廂房,否則即管文姑賣他的面子臨急的安排廂房,也不會這麼巧只隔一間。   此時三人隨文姑登上二樓,徐子陵把心一橫道:「岳某人過去先和兩位老朋友打個招呼。」   安隆和尤鳥倦都是魔門出身,自少過著刀頭舐血的日子,事到臨頭,自然而然拋開一切顧慮,暗忖若能以雷霆萬鈞的方式一舉擊斃兩人,實是非常理想。   安隆點頭道:「最好誘他們到園內動手,那麼旁人就很難有藉口干預,我們會為你押陣的。」   要知像散花摟這樣名聞全國的青樓,如非由像「槍霸」范卓或「猴王」奉振那類武林大豪經營,亦必由他們照拂。假設徐子陵不顧及在廂房內陪侍姑娘的安危,就那麼在房內動手,范卓和奉振等絕不會袖手旁觀,更會因而結下樑子。事後徐子陵和尤鳥倦當然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只苦了在巴蜀落地生根的安隆,平白多添兩個分別領導川幫和巴盟的勁敵。倘再加上解暉,安隆還怎在巴蜀過活。   尤鳥倦乃老江湖,湊近安隆道:「你可否先和奉振等招呼一聲,他們該不會對席應和邊不負有甚好感的。」   安隆苦笑道:「只恨他們對我亦沒有甚麼好感。」   文姑剛推開房門,笑臉迎人的道:「三位大老闆請進。」   徐子陵深吸一氣,越過文姑,朝北廂房大步走去。   文姑為之愕然時,給安隆摟挽著腰肢,擁進廂房內。   徐子陵功聚雙耳,立把西廂四房的聲息盡收耳內,認得的只有邊不負的淫笑聲,說不緊張就是假的。   前晚他拒絕師妃暄的幫忙,斷然決定單槍匹馬的去收拾席應,實有點意氣用事。不過想起跋鋒寒挑戰曲做的豪情壯氣,又心中釋然。如不將自己放在那種九死一生的環境,如何能作出武道上的突破。   徐子陵在北房門前立定,尚未敲門,一把柔和悅耳,低沉動聽的男聲從房內傳出道:「是那一位朋友來哩?」   房內倏地靜至落針可聞,顯得鄰房更是暄鬧熱烈。   徐子陵心中一懍。   他一路走來,肯定沒有發出任何聲息,但仍給這該是席應的人生出感應,只此當可知席應的武功是如何高明。   正要推門,房門自動張開,迎接他的是一對懈芒閃爍的凌厲眼神。   席應一身青衣,作文士打扮,碩長高瘦,表面看去一派文質彬彬,舉止文雅,白哲清瘦的臉上掛著微笑,絲毫不因「岳山」的出現而動容。不知情的人會把他當作一個文弱的中年書生,但只要看清楚他濃密的眉毛下那對份外引人注目的眼睛,便可發覺內中透出邪惡和殘酷的凌厲光芒,眸珠更帶一圈紫芒,詭異可怕。   邊不負坐在另一旁,兩人各擁一女坐在腿上,正調笑戲玩。   徐子陵目光掃過邊不負,再回到席應臉上去,負手冷笑道:「席應你還未死嗎?」   兩女初時還以為席邊兩人員的有朋友來訪,臉上笑意盈盈,到看清楚「岳山」的尊容和陰冷的神色,聽他充滿挑戰意味的說話,始知不安,嚇得噤若寒蟬,花容失色。   鄰房暄鬧聲止,顯是發覺這邊的異樣的情況,安隆的廂房當然不發出聲音,接著連奉振和范卓兩人都停止交談。整個西廂立時瀰漫著不尋常的氣氛。   席應從容笑道:「老岳你不是約小弟三更才見面的嗎?這麼來擾小弟的興頭,是否連多活兩個時辰都感到不耐煩?」   徐子陵油然踏進房內,筆直走到席應左旁的大窗前,迎著拂來充滿秋意的晚風,凝望下方遍植花草的寬敞林園,微笑道:「岳某人非是不耐煩,而是想得你太苦。自四十年前隴西一別,一直沒機會和席兄敘舊,今番重逢,只盼席兄的紫氣天羅不會令岳某人失望,否則岳某人的換日大法就是白練哩!」   邊不負搖頭笑道:「岳老兒你縱使練就換日大法,仍是死性不改,只愛大言不慚。誰都知換日大法乃天竺旁門左道的小玩意,或能治好你的傷勢,但因與你一向走的路子迥然有異,只會令你功力大幅減退。若非掌門師姊看破此點,怎容你生離洛陽。」   席應好整以暇的輕拍腿上女郎豐臀,示竟她離開,才伸展筋骨的笑道:「念在岳山你一片苦心,今晚讓我送你上路,好去和妻兒會面。」   徐子陵仰望夜空,心中湧起感同身受全為岳山而來的義憤,僅餘的一點畏怯消失得無影無綜。   岳山論年紀比席應大上十多年,成名時席應尚是剛出道。席應因本門和岳山的一些小怨,登門搦戰,僅以一招之差落敗,含恨下竟趁岳山不在以凶殘手段盡殺其家人,由此種下深仇。   深吸一口氣,徐子陵緩緩道:「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讓岳某人看看練至紫瞳火睛的天羅魔功,究竟能否保住你兩人的小命。」   席應和邊不負尚未有機會反唇相稽,南端廂房傳來沉雄的聲音道:「不才川幫范卓,請問那邊說話的是否岳霸主岳山和『天君』席應賢兄?」   另一聲音接下去道:「另一位朋友如奉振沒有猜錯,該是邊不負邊兄吧!大駕光臨成都,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也好讓我們稍盡地主之誼。」   范卓奉振,均是在巴蜀武林八面威風響噹噹的名字,但對席應和邊不負這種名震天下的魔門高手,在巴蜀除解暉外,誰都不被放在心上,只是互視一笑,露出不屑神色。   徐子陵答道:「兩位猜得不錯,恕岳山無禮,今晚乃料理私人恩怨,兩位請置身事外,岳某人會非常感激。」   席應冷哂道:「岳老頭你何時變得這麼客氣有禮哩!」   范卓的聲音冷笑道:「岳霸主請放心,巴蜀武林這點耐性仍是有的。」   安隆的聲音響起道:「席兄邊兄你們好,小弟安隆衷心問安。」   邊不負臉容不改的哈哈笑道:「原來安隆大哥也來趁熱鬧,想親眼目睹一代刀霸岳老兒的悲慘下場。我還以為你縮在你那肥殼裡,一聲不吭的做其縮頭烏龜呢。」   尤烏倦既緩且慢、陰聲細氣的招牌聲音回應道:「邊兄是死性不改才真,岳兄今次重出江湖,怎會亳無分寸把握,誰是大言不慚,動手便知。哈!邊兄不但可憐,更是可笑。」   席應雙目紫芒大盛,邊不負卻首次露出凝重神色,推開懷中嚇得渾身抖顫的俏女郎,向席應打個眼色。   席應微一點頭,往只隔一幾一椅,面向窗外的岳山瞧去,淡淡道:「岳兄要在甚麼地方動手?」   徐子陵仰天長笑,穿窗而出,落在散花樓西園一片青草地上,從容道:「席兄請!」 第十章 重振聲威   「天君」席應躍到草地上,徐子陵才知席應身段極高,比他尚要高出寸許,且氣勢迫人,兩腿撐地,頗有山亭嶽峙的威猛雄姿,再無絲毫文弱書生之狀。   他站的神姿非常奇特,就算穩立如山之際,也好像會隨時飄移往某一位置。   在岳山的遺卷中,曾詳細論及席應的魔門奇技紫氣天羅,否則徐子陵不會知道當此魔功大成時,會有紫瞳火睛的現象。   紫氣指的非是真氣的顏色,而是施功時皮膚的色素,故以紫氣稱之。紫氣天羅最厲害處,就是當行功最盛時,發功者能在敵人置身之四方像織布般布下層層氣網,縛得對手像落網的魚兒般,難逃一死。   假若席應真能練至隨意布網的大成境界,那他將是近三百年來首位練成紫氣天羅的人。   岳山雖在遺卷內虛擬出種種攻破紫氣天羅的方法,但連他自己都沒信心可以成功;何況他與席應交手時,席應的紫氣天羅尚未成氣候。   他在打量席應,席應亦在仔細觀察他,繞著他行行停停,無限地增添其威脅性和壓力。   徐子陵根本不怕席應在背後出手,憑他靈銳的感覺,會立生感應,作出反擊。   西廂四房向著這面的窗均人影綽綽,不肯錯過這場江湖上頂尖高手的生死決戰。   繞了兩個圈後,席應做然在岳山對面立定,嘴角逸出一絲不屑的笑意,雙目紫芒大盛,語氣卻出奇的平和,搖頭歎道:「自席某紫氣天羅大成後,能被我認定為對手者,實屈指可數。但縱使席某知道岳兄仍在人世,岳兄尚未夠資格列身其中。不過有像岳兄這樣的人物送上門來給席某試招,席某還是非常感激。」   徐子陵從他眼露紫氣,更可肯定他的內功與祝玉妍的天魔大法同源而異。天魔功運行時,會生出空間凹陷的現象。但席應的紫氣天羅正好相反,以席應為中心產生出膨脹波動的氣勁,就像空間在不斷擴展似的。   事實上席應那兩個圈子繞得極有學問,一方面在試探對方的虛實破綻,另一方則桃引他出手,豈知徐子陵雖沒手捏印契,實質體內真氣已結成大金剛輪印,穩如泰山,雖不攻不守,卻是不露絲毫破綻。   徐子陵聞言啞然笑道:「席兄你的狂妄自大,仍是依然故我,你接過這一招才再表示感激吧!」   在樓上眾人期待下,徐子陵緩緩舉手,五指先是箕張,再緩緩攏指合拳,霎時生出氣凝河岳般的狂揚。   如此功夫,不要說見所未見,連聽都未聽過。   席應首次露出凝重的神色。   只有他才明白對手每一下動作都是針對他紫氣天羅而發的奇招。   他剛才大言不慚的宜指岳山沒資格作他的對手,非因狂妄自大,而是要故意激一向性格暴戾的岳山出手,那就會掉進他的陷阱。   紫氣天羅或者可用一個以氣織成的蜘蛛網去比擬,任何獵物撞到網上,愈掙扎愈纏得緊,詭異邪惡至極點。   假若對手率先搶攻,席應會誘對方放手狂攻,然後再吐出絲勁,以柔制剛,直至對方縛手縛腳,有力難施時,才一舉斃敵。   怎知這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岳山有若看破他居心般,來一招似攻非攻,似守非守,看來毫無作用的奇招,反令他完全失去預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只好靜待其變。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忽然大喝一聲:「著!」   拳頭合攏。   真氣如流水般經過體內脈穴的千川百河,匯成洪流,雖沒有出拳作勢,但龐大凌厲的勁氣竟透拳而去,重重擊在席應無形有實的天羅氣網最強大的一點上,準確得教席應大吃一驚。   樓上各人無不瞧得目瞪口呆,誰都猜不到徐子陵可如此運勁發功,整個人就若投石機般把真氣形成的萬斤巨石發出去。   「蓬」!   勁氣交擊。   席應渾身劇震,橫移一步。   徐子陵只是上身微晃,並非因功力勝過席應,而是在於集中和分散,拳勁與網勁的分別,故佔盡上風。   席應終於色變,知道讓徐子陵這麼發招下去,最後他只會陷進一面倒的挨打局面。   厲嘯一聲,席應腳踩奇步,臉泛紫氣,飄移不定的幾個側身後,搶往徐子陵左側,左手疾劈,看似平平無奇,可是樓上眾人無不感到他的掌勁之凌厲大有三軍辟易,無可抗禦之勢,不論誰人首當其鋒,只有暫且退避一途。   包令人震駭的事發生在徐子陵身上,只見他竟閉上眼睛,應掌橫移側身,若能先知先覺般二掌豎合,十指作出精奧無倫的動作,鮮花綻放般絲毫不讓的先一步迎上席應驚天動地的劈掌。   就在天君席應避拳橫移的剎那,徐子陵清楚把握到席應整個天羅氣網的移動和重心的移轉,遂索性閉上眼睛,不為其步法所惑,硬拚他這凌厲無匹的招數。   「轟」!   席應悶哼一聲,往後飛退,一副惟恐徐子陵趁勢追擊的神態。   徐子陵仍只是上身往後一晃,便回復穩如泰山的姿勢,同時心中大定。   罷才他用的是『九字真言手印』中內縛和外縛兩印,先把席應的勁氣照單全收,透指卸解發散,再狠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射刺在席應罩體而來的天羅氣網上,即使以席應的高明,也只有立刻撤走的唯一選擇。   席應退後尋丈方停止下來,雙目凶光閃閃,冷然道:「這算是甚麼鬼門道?」   徐子陵微笑道:「紫氣天羅不外如是。假設席應你技止於此,那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大喝一聲,隔空一拳擊出。   樓上人人鴉雀無聲,皆因直至此時,仍無法分清楚那一方佔到上風。   席應見徐子陵出拳強攻,不驚反喜,兩手高舉,如大鵬展翅,十指伸張,再迅速合抱,盤在胸前,同時探步趨前,迎往徐子陵大有無堅不摧之勢的拳風,招數怪異非常。   徐子陵長笑道:「你中計啦!」   猛又收拳,拳化為掌,掌化為施無畏印。   勁氣以螺旋的方式往掌心回收,形成一個類似天魔功的空間凹陷。   這招是向婠婠偷師學來的,那晚在大石寺,婠婠憑一個天魔勁場,不但令楊虛彥不敢進犯,更乘勢追擊安隆,殺得他慌惶逃命。但若非在棧道時,婠婠透過他的經脈向尤烏倦施功,他亦不能把握其中的奧妙。   現在憑旋勁造成的真勁力場,雖然比之天魔大法的千變萬化,懈詭精奇要遜上幾籌,卻是恰到好處的對症下藥,剛好克制席應的全力一擊。   席應正施展紫氣天羅,利用兩手織出以千百計游絲交錯組成的天羅氣網,再往對方「撤」過去。這張無形的網不單可抵禦敵手的拳風掌勁,且收發由心,可隨時改變形狀。當他兩手盤抱聚勁時,天羅收束為車輪般大小的氣勁,打橫往徐子陵割去,正期待可割破他的拳勁,予徐子陵重重一擊,驀地天羅氣勁變得虛不著力,最令他大吃一驚的是氣輪竟不能保持原狀,被對方掌印生出的強大旋轉吸勁,扯得由橢圓變為長條形,往對方掌心傾瀉過去。   席應魂飛魄散下,連忙收功,比上次退得更為狼狽。   徐子陵暗呼好險,假若席應不是誤會他在施展天魔功,仍是原式不變的和他硬拚一掌,憑他現在比自己至少勝上一籌的魔功,而自己又不能像婠婠般隨心所欲的吸勁借勁,多少要吃個大虧。   幸好席應非常合作,不進返退,那還肯錯過良機,長笑一聲,如影附形的往席應追殺過去。   旁觀的人都看得不明所以,但誰都可瞧出席應是無功而退,失去主動。   「蓬」!   席應終是魔門宗師,退出丈許遠近後回掠過來,側擊徐子陵,雙方各以精奧手法硬拚一招。   兩人倏地分開,再成對峙之局。   臂者仍有呼吸困難的緊張情況,皆因兩人衣袂拂揚,均是全力摧發勁氣,準備下一次石破天驚的攻勢。   席應厲喝道:「岳兄剛才用的恐非換日大法吧?」   徐子陵笑道:「究竟是何功何法,請恕岳某人不便透露,請問席兄現在尚有多少成勝算?」   上面的安隆大笑道:「老席你不用破例說真話啊!」   尤鳥倦則發出一聲嘲弄的怪笑。   這樣的戰果,實大出他兩人料外。   徐子陵則心叫僥倖,若非剛才憑模擬出來的天魔力場冒險成功,自下會是另一番局面。   席應不怒反笑,兩掌穿花蝴蝶般幻起漫空掌影,隨著前踏的步法,鋪天蓋地的往徐子陵攻去,游絲勁氣,籠罩方圓兩丈的空間,威霸至極點。他全身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隱透紫氣,更使人感到他天羅魔功的詭異神奇。   雖是在對方驚濤駭浪的全力進攻下,手結不動金剛印的徐子陵心神逼透靈動若井中水月,絲毫不為敵手所動。   就在數縷游絲勁氣襲體的一刻,他迅速橫移,朝虛空運續劈出三掌,擊出一拳。   無論席應想像力如何豐富,也從未想過徐子陵會以這種手法應付他的紫氣天羅。   天羅勁最厲害的地方,就是游絲真氣可以迴繞的方式從任何角度襲向敵人,徐子陵的三掌看似劈在全無關係的虛空處,實際上卻把他三股游絲勁切斷,最後那拳則重轟在他掌勢最強處,封死他所有後著。   席應發覺再無法瞭解眼前這「老朋友」的造詣深淺,以前岳山從來沒有這類充滿創意,天馬行空般的即興招數。   「蓬」!   螺旋勁發,由慢而快的直鑽進席應經脈去,這一著更是大出席應意料之外,登時被徐子陵破開因催發天羅勁氣而難以集中防守的掌勁,五臟立受重傷。   在眾人一瞬不瞬的瞪目注視下,席應蹌踉跌退,威風盡失。   徐子陵暗叫好險,他已把壓箱本領,渾身解數全搬出來對付席應,欺的是對方只知岳山而不知有他徐子陵。   先是「真言手印」,接著是模擬的「天魔大法」、「奕劍術」,到最後是以看家的《長生訣》與和氏璧螺旋奇勁一招克敵,若席應仍能像適才般化解,就輪到他捱揍。   此際當然是另一回事,精神大振下,徐子陵全面搶攻,一時拳勁掌風瀰漫全場,失去先機的席應落在下風守勢,不但無法展開天羅氣網,還要千方百計保著小命,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被動的抵擋徐子陵似拙實巧,不著痕跡、充滿先知先覺霸氣的狂攻猛擊。   觀者無不動容。   勁氣交擊之聲響個不絕,更添此戰風雲險惡的形勢,兩道人影此進彼退,鏖戰不休,人人都有看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近身搏鬥下,兩人是以快打快,見招拆招,在這樣的情況下,席應更是吃虧。   問題在徐子陵的招數根本是毫無章法,舉手投足,均是隨手拈來,針對形勢的創作,兼且真氣變化多端,打得席應發揮不出紫氣天羅五成的威力,無法扳轉敗局。   「轟」!   兩人四掌交擊,各自退後,凌厲的眼神卻彼此緊鎖不放。   邊不負還以為席應搶回主動,大喝一聲「好」。   徐子陵已從容笑道:「換日大法滋味如何呢?」   席應胸口忽地劇烈起伏,狠狼道:「你不……」   徐子陵怎容他說出「你不是岳山」整句話,手結大日輪印,驚人的氣勁排空切去,及時截斷席應吐至唇邊的下半句話。   席應厲吼一聲,拚死力抗。   「砰」!   人影倏分。   徐子陵挺立原地,穩如山嶽。   席應卻像喝醉酒般滿臉赤紅,往後跌退打轉,眼力高明者都瞧出他致命之傷,是給徐子陵重踢在小腹的一腳。   「砰」!   另一下響音從上傳來,邊不負破窗而出,就這樣往院牆方向落荒逃去,安隆和尤鳥倦怎肯放過他,穿窗疾射而出,往他投去。   徐子陵一對虎目仍還盯在席應身上,絲毫不敢放鬆,立刻運氣療治自己體內說輕不輕的傷勢。   這近乎沒可能的事,終在千辛萬苦幹完成。   風聲驟響,兩道人影躍落園內,把席應所有逃路封死,顯是怕他仍有力逃跑。   一人看起來該像是巴盟的「猴王」奉振,另一個就和范采琪有七分相像的川幫幫主范卓。   除子陵轉身離開時,奉振出聲道:「岳老請留步。」   徐子陵沒有轉身,淡淡道:「奉盟主有何指教。」   奉振來到他旁,微笑道:「岳老客氣!小弟只想知道岳老是否仍會在成都盤桓兩天,若是如此,可否賞臉讓小弟和范兄略盡地主之誼。」   徐子陵淡淡道:「兩位好意岳某人心領啦!只是本人一向不善應酬,且另有要事,請恕失陪。」   言罷逾牆而去。 第十一章 三峽之遊   天明時份,避難的村民陸續回來,見到村莊安然無恙,均是興高采烈。   那俚族小姑娘透窗看到寇仲好夢正酣,也不擾他,任他留駐夢鄉。   寇仲本醒轉過來,樂得在茅屋內清靜白在,正思索昨夜殺死崔紀秀等人的高手是何方神聖之際,屋外一陣騷亂。   寇仲嚇了一跳,提刀衝出,只見眾人又開始逃亡,大惑不解,那小姑娘一臉惶恐的邊隨村民撤往山區,邊嚷道:「賊船又來哩!」   摸不著頭腦之際,村民逃得一個不剩。   寇仲暗忖難道是崔紀秀的援軍來犯,照理歐陽倩的俚僚戰士仍在鄰村,絕不會讓林士宏的賊兵得逞,順步往沙灘方向走去。   穿過一片樹林,大海在前方漫天陽光下無限擴展,果然見有一艘船沿岸巡弋。   寇仲定神一看,怪叫一聲,直撲往沙灘去,同時發出長嘯聲。   赫然是天志的改裝戰船。   當寇仲躍上甲板時,卜天志擁他一個結實,其他人團團圍著兩人,歡聲雷動。   寇仲大笑道:「你們沒事吧?」   眾人齊聲應道:「沒事。」   天志抓著他肩頭,呵呵笑道:「雖明知那些高麗人奈何不了少帥,仍叫我們擔心足兩天兩夜。」   寇仲笑道:「這叫天助我也,若非那場來得及時的風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但現在金正宗那艘樓船至少變成半死的鹿,願海神爺爺保佑他們。」   眾人縱聲狂笑,氣氛熾烈。   寇仲振臂高呼道:「弟兄們!我們立即開赴嶺南。」   眾人轟然應偌。  ****************************************************************************   徐子陵醒轉過來,原來早日上三竿。   經過整整四個時辰的調息,因席應而來的內傷已不翼而飛,心中一陣感觸。   自離開揚州開始亡命天涯的日子,他和寇仲從兩個籍籍無名的小子,到合力剌殺任少名,嶄露頭角,至乎現在獨力在決鬥中使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天君」席應飲恨斷魂,其中的離奇曲折,多彩多姿,恐怕十天十夜都說不完,更難以盡述。   昨夜在席應的壓力下,他把所有功法融匯貫通,尤其最後的近身搏鬥,起始的時候,交替使出李靖傳的血戰十式、屠叔謀的截脈手法、真言手印、又自創奇招,到戰至酣暢時,所有招數融渾為一,意到手到,那種暢快愉美的感覺,動人至極。這無比頑強的對手,令他在武道的修行上,跨出重要的一大步。   忽然記起侯希白的約會,忙脫下岳山的面具,收起長袍,搖身變成「疤臉客」弓辰春,離開藏身的人家後院,往約定在下蓮池街的酒樓尋去。   來成都過中秋的商旅遊人,大多仍未離去,所以城內特別興旺。若說洛陽是漢胡雜處的城郡,成都就是漢人和眾多巴蜀各少數民族交易往來的中心,充滿不同民族的風情和特色,為成都平添活潑的生機和氣氛。   藏在疤臉下的徐子陵吸引力顯然大幅下降,不過由於高昂挺拔的優美身型,間中也會惹來幾個媚眼兒。   但徐子陵的心神祇放在立即離境的思量上,赴過侯希白的約會後,他決定立即離川,然後讓這幾天發生的事成為日漸遙遠的過去。   石青璇的似有情卻無情,對他做成很大的傷害。當有壓力和威脅時,他可以拋開不去想她,可是像現在心閒無事的當兒,難免觸景生情,甚至怕自己會按捺不住再去尋她,可憐兮兮的看看是否會有轉機。   石青璇不像師妃暄般自開始打正旗號不涉足男女之情,而今他最動心一刻,就是初抵成都時在燈下的驚鴻一瞥,那驚艷的感覺,至今仍縈繞心頭。   他不想再被男女之情困擾,唯一方法就是盡快遠離。   成都內有多條街道均是以河湖橋樑來命名,像他這刻走的下蓮池街,還有適才途經的王家塘街、青石橋街、拱背橋街、王帶橋街等等,到得街上時,會知道不久後就會跨過那同名的橋子,是很有趣的感覺。   目的地在望時,侯希白的聲音從一道小巷傳來道:「弓兄這邊來!」   徐子陵循聲入巷,見侯希白春風滿臉樣子,訝道:「侯兄是否在不死印法方面有突破呢?」   侯希白親熱地挽著他臂彎,往小巷另一端走過去道:「可以這麼說,昨晚小弟見到妃暄,傾談整個時辰,獲益良多,心情當然不會差到那裡去。」   徐子陵暗忖原來如此,看來師妃暄確對他相當不錯,微笑道:「那真要恭喜侯兄,我們不是約好在樓內見面嗎?」   侯希白眉頭大皺道:「小弟給范采琪那刁蠻女纏得差點沒命,絕不能在公眾地方露面,子陵可知席應死了?」   徐子陵裝模作樣的失聲道:「甚麼?」   侯希白長長吁出一口氣道:「這可能是近年來武林最轟動的大事,重出江湖的『霸刀』岳山,昨夜在安隆和尤鳥倦的押陣下,破去席應的紫氣天羅,當場擊斃席應,據目擊者所言岳山的換日大法當得上神乎其技這形容,不用動刀子便收拾了不可一世的席應。子陵再不用為席應傷腦筋啦!」   以徐子陵的淡泊,亦聽得心中自豪,表面當然裝模作樣,不露痕跡,還反覆詢問,最後乘機道:「小弟在成都諸事已了,想立即離開,異日有緣,再和侯兄喝酒談天。」   侯希白愕然道:「子陵為何急著要走的樣子,也不差這麼一天半日吧?難得無事一身輕,不如讓小弟帶路往西郊的採花溪一遊,留下片美麗的回憶再走不遂。」   徐子陵搖頭道:「我急著要走是因約了寇仲……」   侯希白截斷他瀟洒然笑道:「既然子陵堅持,那小弟就送你一程,你入川經由盤山棧道,離川何不改由三峽,小弟自會安排一切。」   徐子陵為之心動,大自然的美景比之甚麼其他東西對他是更具吸引力,當然點頭答應。  ****************************************************************************   黃昏時份,帆船遇到一陣長風,速度倍增,橫渡南海。   卜天志來到挺立船首的寇仲旁道:「右邊遠處的陸岸是合浦郡,左邊的大島就是珠崖郡,也是南海派的大本營。」   寇仲欣然道:「難怪有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又說耳聞不如目見,無論先前你們怎樣去形容嶺南的風光景色,都及不上現在的一目瞭然。嘿!那種高達五丈的樹叫甚麼樹?形狀很古怪。」   天志答道:「那是椰樹,是珠崖特產,四季常綠,且週身是寶,樹幹可用來建屋,果實肉豐汁多,果殼更可供製作各種器皿,甚或抗禦海風。」   寇仲遠眺過去,只見椰樹密密麻麻的排滿島岸,樹影婆娑,一片濃綠,迎風沙沙作響,與海濤拍岸的音韻互相應和,在黃昏的光線下幾疑是人間仙景,世外桃源。   靠岸處十多艘漁舟正揚帆回航,只看重甸甸入水頗深的船身,便知是滿載而歸。   蕩漾清澈的海水中隱見千姿萬狀,色彩繽紛的珊瑚礁,寇仲暗忖若非急著趕路,潛下去尋幽探勝必有無窮樂趣。   有感而發輕歎道:「看來仍是陵少比我聰明,天地間那麼多好地方,怎都遊歷不完,這麼辛苦去打天下幹嗎?」   卜天志以過來人的資格笑道:「有時志叔也會像你般生出倦怠之心,但轉眼又忘得一乾二淨。人是需要玩樂和休息的,少帥太累啦!」   寇仲尷尬道:「我只是隨口說說!南海派我只記得一個晃公錯,掌門的好像是個年青有為的人,叫甚麼呢?」   卜天志道:「是梅洵,今年該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擅使金槍,乃嶺南新一代最著名的高手,排名僅次於宋師道,但武功卻絕不下於宋師道,只因宋缺威名太盛,連帶宋師道也給看高一線。」   寇仲好奇的問道:「南海派和宋家因何交惡?」   卜天志道:「這叫一山難藏兩虎,南海派對沿海的郡城尚有點影響力,深入點便是宋家的天下,你說南海派怎肯服氣。」   寇仲大感興趣道:「以宋缺的不可一世,為何不尋上珠崖,打到晃老頭跪地求饒,那不是甚麼都解決了嗎?」   天志啞然失笑道:「少帥說這些話時,只像個天真的大孩子。擊敗晃公錯,對宋缺或非困難,可是卻會與南海派成為勢不兩立的死敵,於雙方均無好處,所以還是和平相處上算點。」   寇仲道:「今晚我在那裡上岸?」   天志道:「兩個時辰後,我們會駛進欽江,少帥可在遵化登岸,北行抵郁水,渡水後就是鬱林郡,宋家山城就在鬱林城西郊處,我已預備好詳細的路線圖,少帥可毫無困難尋到宋三小姐的。」   寇仲失笑道:「連志叔也來耍我哩!」  ****************************************************************************   徐子陵獨坐客棧飯堂一角喝茶休息時,侯希白輕輕鬆鬆的回來,坐下欣然道:「幸不辱命,近日因下游形勢緊張,客船商旅均不願去,還好小弟尚有點面子,找上最吃得開的烏江幫,現在只有他們經營的客運船不受政治形勢的影響,晚膳後小弟送子陵登船。」   徐子陵沉吟道:「是否因蕭銑和朱粲交戰正烈?」   侯希白歎道:「大概是如此吧!你該比我更清楚,三天前雙方在巴東附近的江上打過一場硬仗,朱粲的水師全軍覆歿,蕭銑方面亦損失頗重。」   徐子陵暗忖蕭銑方面的戰船很可能由雲玉真指揮的,想起這個女人,心中一陣煩厭,且自認對她完全不能理解。她以前的諸般行為,究竟會給她帶來甚麼好處。   侯希白續道:「朱粲和蕭銑都有派人到巴蜀來作說客,希望至少能令巴蜀三大勢力保持中立,只是李閥現時聲勢如日中天,說甚麼恐怕終是徒勞無功。」   徐子陵苦笑道:「朱粲的說客該是朱媚吧,比起師妃暄就像太陽和螢火的分別,她可以有怎樣的結果?」   侯希白喚來夥計,點好酒菜後,猶豫片刻,才道:「現在形勢明顯,能與李閥爭天下的,論實力有王世充、竇建德和劉武週三方面,論人卻只有一個。」   徐子陵愕然道:「此話怎說?」   侯希白道:「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妃暄分析出來的。李閥之所以能爭得今天的有利形勢,全因有李世民在主持大局,他便像天上的明月,天下群雄只是陪襯的點點星光。王世充、竇建德和劉武週三方自下實力雖足可與他抗衡,但最後會因政治和軍事比不上李世民而敗陣。竇建德和劉武周還好一點,前者有劉黑闔,後者有宋金剛,均是智勇雙全的猛將。王世充則有名將而不懂重用,該敗亡得最快最速。」   徐子陵點頭道:「這個我明白,但論人只有一個指的是何人?」   侯希白定神瞧他半晌後,沉聲道:「妃暄指的除了你的好兄弟寇仲尚有何人?」   徐子陵苦笑道:「師妃暄是否過份看得起那小子?」   侯希白搖頭道:「妃暄是不會隨便抬舉任何人的,李世民兼政治軍事兩方面的長處於一身,豁達大度,又深懂用人之道,古今罕有,而唯一能與他爭鋒的人,就是寇仲。假如子陵不是無意爭天下,改而全力匡助寇仲,李世民恐怕亦要飲恨收場。」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侯兄莫要高捧我們,我兩個只是適逢其會吧!照現時的形勢看,根本不能也不可以有甚麼作為。」   侯希白笑道:「坦白說,當時我也是以類似的說話回應妃暄對寇仲的高度評價,她卻笑而不語,顯是深信自己的看法。」   徐子陵思索片刻,道:「可否問侯兄一個私人的問題?」   侯希白洒然道:「子陵請直言,我真是把你視作知己的。」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緩緩道:「你身為花間派的傳人,令師究竟對你有甚麼期望,總不會只為酣歌妙舞、閨閣情思、樽前花下而生活吧?」   侯希白失笑道:「子陵莫要笑我。因我確實對這種生活方式非常響慕沉迷,不過我追求的非是事物表面的美態,而是其神韻氣質,才能表裡一致,相得益彰。子陵這番說話,暗示對小弟用心的懷疑,以我的性格,一向都不會作出解釋,但子陵問到自是例外。唉!我也不知怎麼說才好。」   徐子陵淡淡道:「若是難以啟齒,不說也罷。」   侯希白苦笑道:「石師對我唯一的期望,該是統一魔門的兩派六道,今《天魔策》六卷重歸於一,你說在如今的情況下,是否沒有可能呢?」   徐子陵疑惑的道:「侯兄和曹應龍均說《天魔策》只得六卷,但師妃暄卻說《天魔策》有十卷之數,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侯希白道:「《天魔策》本有十卷,但現今遺傳的只餘六卷,就是如此。」   酒菜來了。   兩人互敬一杯,徐子陵不解道:「侯兄既是魔門傳人,為何卻和其他魔門中人有這麼大的分別,至少跟楊虛彥是不同的兩種人。」   侯希白抓起一個饅頭,遞給徐子陵道:「怕是與先天和後天均有點關係。我雖是率性而為的人,但因對諸般技藝如畫道等的愛好,使我對權力富貴沒有甚麼野心。事實上這亦是花間派的傳統,追求自我完善,絕不隨波逐流。」   徐子陵不解道:「那花間派為何會被視為邪魔外道?」   侯希白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平靜地答:「首先是花間派的武功源自《天魔策》,此乃不爭的事實,誰都沒有話說。其次是因花間派的心法講求入情後再出情,始能以超然的心態把握情的真義,對很多人來說這正是不折不扣的邪異行為。」   徐子陵點頭道:「這確是很難令人接受。若侯兄擺明著當其無情公子,旁人反沒得話說。」   侯希白歎道:「敞派這心法微妙非常,難得子陵一聽便明。石師之所以千方百計創出不死印法,正是要突破花間心法,否則將因碧秀心而永不能進窺魔宗至道,只得其偏,不得其全。」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侯兄無法將師妃暄繪於扇上,是否亦因能入不能出呢?」   侯希白一震道:「終給子陵看破,敝派是要徜徉群花之間,得逍遙自在之旨,有情而無情。一旦著情,會為情所蔽,為心魔所乘。所以不死印卷雖只得半截,對我卻是關係重大。」   徐子陵微笑道:「時間該差不多啦!讓小弟敬侯兄一杯。」 第十二章 有緣相遇   抵達碼頭時,早有男女老幼數十人等候登船,徐子陵仍是「疤臉客」弓辰春的樣貌身份,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侯希白知他不喜張揚,道:「小弟就送子陵至此為止,子陵只須向船上烏江幫的人報上名字,便不用理會其他,小弟已給足船費,一切均安排妥當。」   徐子陵順口問道:「烏江幫為何這麼大面子?」   侯希白道:「烏江幫的沙老大經營三峽客貨運送生意足有十多年的歷史,信譽昭著,因其與巴陵幫一向關係良好,又為蕭銑負責在巴蜀買糧後付運等事宜,所以很吃得開。子陵可以放心。」   徐子陵道:「原來如此,難怪這麼大的一條船,只有那麼二、三十個乘客,該是以運貨為主,載客只是兼營吧?」   侯希白笑道:「但真正賺錢的卻是客運生意,船資看情勢隨時調整,由於艙房只有十五間,想弄個床鋪不是有錢便辦得到,我是找上沙老大說話,才為子陵辦妥此事的。」   徐子陵拍拍他肩頭道:「多謝侯兄的安排,小弟要起行哩!」   侯希白依依不捨地道:「若非小弟要竟地潛修,鑽研不死印捲上的心法,定要陪子陵暢遊三峽,子陵珍重。」   徐子陵和他握手為別,朝碼頭走去,乘客剛開始登船,徐子陵排在隊尾,回頭時侯希白已不見蹤影。   自離開揚州,他尚是首次乘搭這種遠程的客運船,感覺新鮮有趣。最不明白的是為何要在晚上啟航,頗有點逃難的感覺。在掩映的風燈下,江水黑壓壓一片,只聞江水拍打船身和岸堤的聲音。碼頭和城市被一片樹林阻隔,燈火透林隱隱傳來,像另外一個世界。   除烏江幫的客貨帆船外,江水上游處還泊有數十艘大小風帆,此時都是烏燈黑火,偌大的碼頭只他們登船處活動頻繁,另有數十名大漢不住把放在棚帳下的貨物,送往船上。   昂責點算客人士船的四名勁裝大漢倒相當客氣有禮,還幫客人把沉重的行李抬上船。   排在徐子陵前面的是一家三口的小家庭,男的似是個讀書人,女的秀麗端莊,夫妻都是二十來歲的年紀,帶著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他們見到徐子陵的疤臉,顯然有點戒心,甚至禁止小孩回頭來瞧他。   其他客人大多是商旅打扮,三五成群,只有五、六個該是江湖中人。   到徐子陵登船報上名字時,烏江幫的大漢更是有禮,還大叫道:「頭兒!弓爺來啦!」   前面那媳婦兒抵不住好奇的回頭瞥他一眼,徐子陵點頭微笑,竟嚇得她慌忙垂首,匆匆走上甲板。   徐子陵混慣江湖,立時想到這一家三口定是惹上麻煩,否則不會像現下這副驚弓之烏的樣子,不由暗暗留上心。   抵達甲板,一名五短身材的壯漢迎接道:「弓爺你老人家好,小人林朗,乃烏江幫梅花堂香主,沙老大吩咐下來,對弓爺的招待絕不可怠慢,請這邊來。」   徐子陵很想告訴他不用特別禮待自己。但知道說出來亦不會起作用。像侯希白這種名聞全國的高手名人,地方幫會自然是出盡方法巴結,大賣人情。將來有事時,侯希白當要為他們出頭撐腰。   這艘船結實寬大,船艙分中下三層,徐子陵竟是獨佔一個艙房,出乎他意料之外。   林朗說過一番好話後,這才離開。   徐子陵來到艙窗處,往外望去,貨棚內的貨物已全被搬到船上,心中一陣感觸。   巴蜀確是個很有特色風味的地方,但他卻只想著盡快離開,好把在這裡發生的一切事忘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為了石青璇,一個曾今他在某些剎那動真情的女子。   席應終給自己一手宰掉,她或師妃暄會怎樣想呢?   船身一震,啟碇開航。   蹄聲轟嗚。   十多騎旋風般穿過樹林,往碼頭趕來,高呼停船。   烏江幫的人顯然不清楚他們是甚麼路數,撐桿齊出,加速離岸,順水往下游直放,初時仍見那批騎士沿岸疾追,轉眼已把他們拋在遠方。   徐子陵十多天沒有好好睡過,往床上一倒,立時酣然入夢鄉。  ****************************************************************************   在晨光之中,四周奇峰林立,險嶺嵯峨,如經斧削,層巖疊石上翠色濃重,靖觀層出不窮。   寇仲雖看得歎為觀止,亦知自己迷失在往鬱林郡的路途,否則憑昨晚急趕整夜路後,不會一條官道的影子都找不到。   在這山重水覆的崇山峻嶺間,想找人間路也難以辦到。   他本沿郁水北岸走往西方,豈知山川擋路,想繞路繼續前行,兜兜轉下就來到這前不見村,後不見人的地方。   寇仲一氣下索性望其中一座高峰攀上去,此峰巍峨聳立群山之上,走到一半已是雲霧繚繞,怪石奇樹間溪流交錯,到抵達峰頂時,朝西瞧去,只見十多里下有個村寨,隱現在林木覆蓋的的巒之間,屋寨大門有迂迴石徑連接,梯田層層疊疊,水光瑩然。際此秋冬時節,林葉金黃片片,在山環水抱間,頗有遺世獨立,不知人間何世的味兒。   寇仲瞧得悠然神往,心想若非身有要事,能在此盤桓十天半月,必是非常寫意。   同時想起宋玉致,那還遲疑,忙朝村寨趕去。  ****************************************************************************   風帆順流東行,只一夜時間,駛經眉山、鍵為、瀘川三郡,徐子陵吃過船上的早膳,來到船頭迎風卓立,欣賞沿江美景。   這段河道水深流急,怒潮澎湃,兩邊懸崖對峙,險峻峭拔,帆舟隨著滔滔水流,直有一瀉千里之勢。   徐子陵看得心曠神馳,深感不虛此行,更感謝侯希白這個好的提議,暗忖若有寇仲在旁,談談笑笑,當會更是暢美。   不由又想起師妃暄曾陪侯希白游三峽,一時百般滋味在心頭。   正思忖時,林朗來到他旁,道:「正午時份,我們會經過巴郡,由巴郡到巴東那段水路更是險要,如若順風,明天黃昏可抵鄭郡,逗留一晚,那裡寺廟眾多,弓爺若有興趣,可到城內走走。」   徐子陵問道:「甚麼時候才可入峽?」   林朗答道:「過白帝城後個許時辰就是峽口,我們看慣的可沒甚麼,若弓爺是初次游峽,那種山峰夾江聳崎的險峻形勢,確可今弓爺歎為觀止的。」   徐子陵極目遠方,長江就像一條浩森的玉帶,直延至群峰的盡處。點頭道:「未入峽景色已這麼壯觀,入峽後當然是更有看頭。」   林朗似是隨意的問道:「昨晚追著來要我們停船的人,弓爺是否認識?」   徐子陵心知肚明這才是他來找自己說話的目的,搖頭道:「該與我沒有關係,林香主知否他們是何方神聖?」   林朗疑惑地道:「小人就是弄不清楚他們的身份,才順口問弓爺一聲。這麼看可能是與船上其他客人有關,弓爺不必放在心上。」   再聊兩句後,林朗返回自己的工作崗位,徐子陵心中卻浮現起那對年輕夫婦和小孩子。假若那批騎士鍥而不捨的乘船銜尾窮追,那在鄭郡逗留的一晚將會有事發生。   想到這裡,細碎的足音從後奔來。   徐子陵回頭一看,見是那小孩子跳蹦蹦的走過來,忙一手把他拖著,皺眉道:「小孩子怎可在船上亂闖?」   小孩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非常精乖,撒嬌道:「伯伯抱抱,傑兒要看。」   徐子陵環目一掃,出奇地見不到他的爹娘,想起小陵仲,心中湧起無限憐惜,一把將他抱起,柔聲道:「看到嗎?」   小傑黑白分明,不染半點成人渾濁之氣的大眼睛閃閃生輝,好奇地顧盼。   徐子陵一陣感觸,只有小孩子對事物的好奇和聯想力,才能以赤子之心,全情全意投進「看東西」這行動去。自己雖看得出神,但心內卻是思潮起伏,想著成人世界充滿煩擾的得失,遠及不上小傑純真的專注和用心。   輕微的足音傳來。   徐子陵心中微懍,這是一個有武功的女子的足音。   果然是那秀麗的小媳婦來到身後,責道:「傑兒!你怎麼不聽話,煩擾這位大叔哩!」   徐子陵把不依的小傑放回甲板去,轉身和小媳婦打照面,她微嗔地把小傑抱起,垂首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不好意思,劣兒煩著大叔哩!」   徐子陵微笑道:「沒關係!」   在娘親懷抱裡遠去的小傑,仍笑嘻嘻的向他揮手,就在此刻,徐子陵下定決心,若小傑和他的父母有甚麼麻煩,絕不會袖手旁觀。  ****************************************************************************   寇仲愈接近那村寨,愈感到這地方風靖迷人,清幽奇絕。   一道河流從西北流來,蜿蜓穿過村寨中心,往東南流去。一組組以四至六間木瓦搭成的長屋聚而成寨,散佈在河岸兩旁。坐落水邊或斜坡的,底下都會以木柱作基,撐起屋台,形成吊腳的樣子,很有特色。   寨子小的也有十多戶人家,大的更由上百戶組成,或藏林樹之中,或建於山崖高處,小徑縱橫交錯。   尚未入村,犬吠傳來。   一群俚僚婦女十多人圍坐村口,一邊閒聊,一邊刺繡,見有陌生人來,均露出戒備神色。   鐘聲響起。   寇仲有過上一趟的經驗,不敢冒失入村,停下步來,高叫道:「有沒有人懂漢語,我只是途經問路吧!」   迎接他的是近十頭大小惡犬,奔到離他丈許處伏首作勢狂吠,幸好沒直撲過來。   不知是否村內的男人到外頭打獵,村口處只多出一群老人和小孩,人人像瞧怪物般對他指指點點,顯然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話。   寇仲暗忖縱入村都不會有甚麼結果,還會惹起不必要的誤會,看來只好靠自己「天生對地理的敏銳直覺」去尋路一法。   轉身欲去時,後方一把動聽女音響起道:「寇仲!你到這裡來幹甚麼?」   寇仲劇震轉身,不能置信的瞧著出現在村口一身勁裝、英風凜凜的宋玉致,這幾天來今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兒。  ****************************************************************************   徐子陵返回艙房時,小傑的爹正和林朗在說話,後者則不住搖頭。   徐子陵順口問道:「甚麼事?」   小傑的爹警戒地瞥他一眼,顯然不歡喜他多事插口。   林朗道:「弓爺你來評評理,這艘船說好是到九江去的,走甚麼路線泊那幾個碼頭,都早定下,怎可隨便更改。這位韓澤南先生總不明白。」   韓澤南苦惱道:「在下非是不明白,只是求林大哥行個方便,讓我們在巴陵下船而已!」   林朗不悅道:「還要我說多少遍,巴陵是長江聯的地頭,我們烏江幫最近和他們有些爭執,這麼忽然泊岸,會有麻煩的。」   徐子陵心知肚明是甚麼一回事,也知林朗這老江湖在玩甚麼手段。昨夜那群騎士一看便知非是善男信女,如若他們追上來後發覺烏江幫中途放人,說不定不肯罷休。如若韓澤南夫妻二人在巴東郡泊岸之後才離開,林朗便可推個一乾二淨。這是江湖規矩,誰都沒得說話。   徐子陵道:「讓我來勸勸韓兄好了。」   林朗恭敬道:「弓爺果然是明白人。」說罷逕自離開。   韓澤南頹然若失。   徐子陵微笑道:「韓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韓澤南怒瞪他一眼,冷然道:「有甚麼好說的。」   就那麼走回艙房去。 第十三章 名刻刀石   寇仲隨在宋玉致身後,來到河旁一方大石處,宋玉致背著他止步道:「你來做甚麼?」   寇仲壓下心中波動的情緒,柔聲道:「當然是為了我的宋三小姐,我是專程來道歉賠罪的。」   宋玉致搖頭歎道:「寇仲怎會是如此拖泥帶水,糾纏不清的人呢?當日在洛陽大家說好一刀兩斷,便是一刀兩斷,以後各不相干。小心玉致會看不起你哩!」   寇仲苦笑道:「玉致切勿誤會,我今趟絕不是央你重修舊好!」   宋玉致嗤之以鼻道:「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誰曾和你好過,有甚麼舊好可以修的?」   寇仲現出本性,笑道:「那次在榮陽沉落雁的宅外小巷中,我們不是好過嗎?」   宋玉致氣得杏眼圓睜,大怒道:「你試試再多說一遍!」   寇仲想起在楊州做小混混的日子,若有人叫你多說一遍,而你真的再說一遍,就是大戰的開始,忙搖手道:「致致息怒,請恕我胡言亂語,嘿!言歸正傳,我只是想來見你一面,再無其他癡心妄想。」   宋玉致美目一瞬不瞬的凝視他,沒有說話,似在觀察他說話的誠意。   寇仲對她是愈看愈愛,輕輕道:「致致消瘦了?」   宋玉致不悅道:「那與你寇少帥無關,坦白點說出來吧!為何要不辭勞苦的趕到嶺南來?」   寇仲歎道:「坐下再說好嗎?在這能盡洗塵俗的桃源勝地中,難道我們仍不可好好地聊一會嗎?就算你不當我是……嘿!總可以當是個相識一場的朋友吧?」   宋玉致呆瞪他半晌後,點頭道:「好吧!」逕自在岸沿坐下,一對小蠻靴在水流上輕柔地搖晃。   寇仲小心翼翼和她並肩而坐,隔著尺許的「遙距」,自言自語的道:「坦白說,我本從沒打算到嶺南來,皆因清楚致致沒有轉彎的性情。可是不知如何,在中秋月滿當頭的一刻,忽然心中湧起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趁兵敗身死前,見致致一面,向你說出心底裡的真話。」   他的語氣中透出一種毫無掩飾的真誠,宋玉致聽得芳心顫動,黛眉輕蹙道:「不要騙我,你寇少帥新近才大展神威,先後挫敗宇文化及和李子通,奪得彭城、梁都、東海等二十多個城池,更破去曹應龍、蕭銑和朱桀三方的聯軍,竟開口閉口都像隨時落敗身亡的樣子,是否要博取人家的同情呢?」   寇仲緩緩道:「我現在的些微成就,便像天上的彩虹般,雖是美麗奪目,但既不實在,更是轉眼即消。李小子已收得關中,又有以慈航靜齋為首的白道武林全力支持,人心歸向,我落敗只是早晚間事,不來見致致一面,我寇仲會死不目瞑。」   宋玉致閉上美目,一字一字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退出這爭天下的漩渦,像你的好兄弟徐子陵般嘯傲山林,豈非亦可不負平生嗎?」   寇仲搖頭歎道:「若我可這樣,早便金盤洗手,大丈夫馬革裹屍,死也要死得像點樣子,要我向李小子俯首認輸,是絕不可能的,就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我也要和他李家周旋到底。」   宋玉致沉吟片晌,蟻首低垂的輕輕道:「既是如此,你來找人家幹嗎?」   寇仲劇震失聲道:「致致!」   宋玉致長身而起,俯首看他,眼中射出複雜濃烈的情緒,柔聲道:「假如爭天下和玉致兩者之間,只能選擇其一,寇少帥會怎樣決定?」   寇仲頹然苦笑,道:「致致該知我是泥足深陷,致致怎忍心迫我作出這麼殘忍的選擇?」   宋玉致露出個鮮花盛開般燦爛卻淒艷的笑容,平靜地道:「殘忍的是你而非我。玉致避返南方,正是要把你忘記,為何你仍要來見甚麼最後的一面呢?這是何苦來由?」   寇仲自責道:「是我不好,還以為這麼做可討致致的歡心,讓致致留下一片美好的回憶,到此刻我才知道致致對我用情之深。」   宋玉致愕然道:「誰對你用情深哩?」   寇仲糊塗起來,抓頭道:「致致若不愛我,為何要避情南方力求忘記我?」   宋玉致側起俏臉用神思忖片晌,點頭道:「我曾想過這個問題,最後得出個結論,你想聽嗎?」   寇仲歎道:「不用說出來小弟已可猜到不會是甚麼動聽的話。罷了!說吧!哀莫大於心死。」   宋玉致大嗔道:「你這麼善用策略,今次這一招是否叫扮作可憐蟲呢?」   寇仲苦笑道:「情場如戰場,總要有些戰略部署才行,不過現在看來卻毫不奏效,夠坦白吧?」   宋玉致曲膝重坐石上,忍俊不住嬌笑道:「差點給你氣死。」   寇仲打蛇隨棍上道:「可以輕輕親致致左右臉蛋各一下嗎?」   宋玉致立時霞生玉頰,嗔怒道:「你當我宋玉致是甚麼人?」   寇仲慌忙岔開道:「致致尚未說出對我們愛恨交纏的關係的看法哩!」   宋玉致垂首把愛恨交纏低聲念兩遍後,柔聲道:「我的結論是之所以和你糾纏不清,有三分是憐才,三分是朋友,其餘四分才牽涉到男女之情,但在這四分中卻是恨多愛少,人家也說得夠坦白吧?」   寇仲拍腿笑道:「只要有一分是男女之愛,我寇仲已歡欣若狂哩!」   宋玉致沒好氣道:「虧你說得出口。」   寇仲肅容道:「致致信也好,不信亦好,我今次專誠來訪,真是情不自禁,渴想見致致一面,我們何不拋開一切,從頭開始,無憂無慮地玩他娘……嘿!不是!只是相敬如賓的相處三天,然後我就要與陵少趕往關中尋寶,至於以後如何,就只有盡人事聽天命。」   宋玉致色變道:「李家正張開天羅地網在關中等你,你兩人仍要去送死?」   寇仲大訝道:「還說恨多愛少?致致原來這麼關心我。」   宋玉致俏臉微紅,嗔道:「從沒見過人的臉皮比你更厚,你和徐子陵都是玉致的朋友,難道眼白白瞧著你們去死都不哼半句?」   寇仲回復本色,笑嘻嘻道:「李小子愈準備充足,嚴陣以待,關中之行愈是有趣,我寇仲從少就是不甘寂寞的人,李小子肯陪我玩,我感激他才對。」   宋玉致美目深注的瞧他片刻後,垂首道:「難怪爹說你是天性桀驁不馴的人哩!」   寇仲愕然道:「你爹見過我嗎?」   宋玉致淡淡道:「知否為何會在這裡遇到人家嗎?」   寇仲茫然搖頭。   宋玉致緩緩道:「我是要找附近的俚僚兄弟幫手,好及早把你截著,不讓你到我家山城去。」   寇仲一頭霧水,奇道:「我到你家的山城去會有甚麼問題?」   宋玉致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垂首道:「爹要殺你!」   寇仲失聲道:「甚麼?」  ****************************************************************************   徐子陵進入艙廳,七、八名旅客佔了兩張圓桌的其中之一在高談闊論,鬧哄哄一片。   有人想和徐子陵打招呼,可是見他神態冷漠,那副疤臉尊容又令人知他非是善男信女,忙把說話吞回肚子去。   徐子陵背著他們在另一張桌子坐下,面對窗子,聽到眾人說的都是有關做生意賺錢的事,那有閒心聆聽,心神轉到韓澤南一家三口去。   假設追兵在半途中追上他們,事情反易辦得多,他可直接出手把追兵擊退。如果抵鄭郡後他們離船逃亡,他會很難幫忙,總不能長期暗躡在他們身後,既不實際更不可行。   唯一方法是在抵鄭郡前和韓澤南開心見誠的好好交談,看能否把他說服。   他絕非好管閒事的人,但小傑兒卻合他想起小陵仲,怎可讓無辜的小孩子任由惡人漁肉。想到這裡,暗罵自己愚蠢,要知道韓澤南的麻煩,明查不來自可暗探。   正要起身回房,忽然有人來到他與身旁,豪氣的把一罈酒放在桌上,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老哥有沒有興趣陪我喝杯水酒呢?」  ****************************************************************************   宋玉致淡淡道:「早前爹曾離城外出十日,前天才回來,返城後把智叔、魯叔和我召到他的『擱刀聽雨堂』說話,指你會在三天內來山城。」   寇仲吁出一口涼氣道:「原來是他老人家親自出手殺崔紀秀,難怪像表演似的,爽脆俐落。」   宋玉致愕然道:「你見過爹?」   寇仲解釋一番後,問道:「我和你爹今日無冤,往日無仇,他為何和我過不去,他難道不知道若幹掉我,他的寶貝女兒以後會不認他作爹嗎?」   宋玉致兩邊晶瑩如玉的粉頰各飛起一朵嬌艷欲滴的紅雲,大嗔道:「爹若宰掉你這小子,人家都不知多麼感激他才真。」   寇仲故作謙卑模樣的道:「三小姐請開導寇小子,既然三小姐樂見寇小子被宰掉,為何卻又要來警告寇小子,著我逃命?」   宋玉致神情微怔,接著連耳根都紅起來,垂下眷首,軟弱地為自己解圍道:「你是人家朋友嘛!」   寇仲緩緩探手,往她臉蛋撫去。   宋玉致嬌軀顫抖,嬌吟道:「寇仲啊!不……」   寇仲的大手撫上她嬌羞熱得教人魂銷的臉蛋,指尖輕輕拂掃她圓潤的耳珠,湊前情深如海的道:「我們不要再自己騙自己而吃苦下去,好嗎?」   宋玉致一震道:「人家不是跟你說笑的,爹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劍堂內的磨刀石上,那代表你是他下一個對手。」   寇仲從地上彈起:「致致是他的寶貝女兒,卻不及我這未來女婿更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意,他是想看看我對他女兒的誠意,更要秤秤我寇仲的斤量。」   宋玉致沒空計較他以未來女婿自居,失聲道:「你根本不明白爹這個人,凡給他刻名在磨刀石上的人,最終也會變成他刀下遊魂,那可不是說笑的。唉!最多人家陪你三天,但三天後你必須有那麼遠逃那麼遠,以後都不准再來。」   寇仲搖頭歎道:「若我就那麼落荒而逃,將永遠失去得到致致的資格。知否因何我比致致更明白你爹呢。皆因我們都是同一類的人。」   宋玉致大嗔道:「你又故態復萌。」   寇仲微笑道:「我是為超過三天之期而奮鬥,致致該欣賞我的勇不畏死才是。擁有致致一分的愛後,我忽然恢復生機,充滿信心去和李小子爭一日的短長。生命從未曾試過如此美好,致致可否再提供一些獎勵?」 『卷二十六』第一章 通天姥姥   徐子陵別轉頭來,朝那驚擾他思潮的不速之客瞧去,來人年紀在三十五、六間,個子高瘦,臉龐尖窄,只下頷留有一撮山羊鬚,看上去那張臉就像馬和羊的混合體。走起路時似力圖把本是弓背哈腰的體型弄得挺胸突肚,一副裝腔作勢的樣子,更活像個四處行混的江湖騙子。身上衣著光鮮,無論用料手工,均是貴價貨。   不過徐子陵卻一眼看穿此君非像他表面的浮薄簡單。他的眼神沉著而機敏,像不斷在找尋別人的弱點似的,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泛起一種奇異的光澤,那是長期修練內家真氣的現象;兩手修長整潔,縱使在誇張的動作中,仍予人有力和敏捷的感覺,其左手更缺尾指,像給人齊指斬掉的模樣。   他毫不客氣的坐在徐子陵身旁,又為徐子陵斟酒,自我介紹道:「小姓雷,人人都喚我作雷九指,喚得我連爹娘改的本來名字都忘掉啦!老哥高姓大名。」   另一台的旅客都停止說話,看熱鬧般留意徐子陵的反應,並聽他們的對答。   徐子陵淡然道:「誰人令你從十指變成九指呢?」   雷九指雙目神光一閃,旋又斂去,繼續以誇張的手勢和表情道:「那是為玩藝未精時付出的代價。」   又湊近過去壓低聲音道:「老哥有沒有興趣發一筆大財?」   徐子陵冷然道:「沒興趣!」   雷九指露出個看透一切的瞭解神色,挨回座椅,舉杯道:「好漢子!雷九指敬老哥一杯!」   徐子陵暗忖不愧是出來混的,深懂見風駛帆之道。下逐客令道:「雷兄如果來找本人只是說這些話,可以請便。」   雷九指哈哈笑道:「且容小弟再說兩句。」   又湊過來低聲道:「老哥必以為我是個在江湖混飯吃的人,對嗎?」   徐子陵皺眉道:「那你是甚麼人呢?」   雷九指肅容道:「我是個賭遍大江甫北,精研各種賭術的人。」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那和江湖混混有何區別?」   雷九指放下酒杯,做然道:「當然大有分別,且聽小弟詳細道來。」   徐子陵心叫上當,但悔之已晚。   另一台的人由於聽不清楚他們的說話,早回復前況,繼續談天說地。   徐子陵歎道:「我對賭博全無興趣,雷兄另找別人去說吧。」   雷九指笑道:「雖小道亦必有可觀焉!老哥只因不瞭解,才不感興趣。事實上賭博能流傳千古,不但千門萬類,且博大精深。只要懂其一二,可終生受用無窮。」   徐子陵哂道:「說到底還不是輸或贏兩個字嗎?我若對發財沒有興趣,學來幹嗎?兼且我和你素不相識,為何雷兄忽然要來便宜我?」   雷九指雙目放光道:「老哥果然是明白人,這處人多耳雜,可否換另一個地方說話?」   徐子陵自他過來兜搭,一直摸不清他的門路,此時心中一動,問道:「昨晚起航前那批來截船的漢子,與雷兄有甚麼糾紛和梁子?」   雷九指愕然瞧他,現出個要重新估量他的神色,沉聲道:「老哥確是高明,聯想力更是非常豐富。我雷九指若仍左遮右瞞,老哥定會看不起小弟。沒錯!昨晚那幫人確是衝著我而來的,乃川南賭坊的人。」   徐子陵心中叫好,想不到無意中解決韓氏夫婦的難題,剩下的就是如何讓韓澤南曉得那批人非是他的仇家,只是一場誤會。   長身而起道:「到我的房再說吧!」   雷九指大感意外,想不到對方拆穿自己後,反變得友善,一時呆了起來。  ****************************************************************************   宋玉致大發嬌嗔道:「你再和人家說這種輕薄話,我以後都不理你。」   寇仲笑道:「致致中計哩!我只是愛看你現在這動人的模樣,才故意說輕薄話兒。嘿!言歸正傳,你家山城在那個方向。」   宋玉致給氣得杏眼圓瞪,翹手胸前,搖頭道:「休想我告訴你。」   寇仲移前低聲下氣的道:「凡事都應從大處想,試想想假若我因你爹把我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就嚇得屁滾尿流的落荒逃走,異日再要提親,以你爹的英雄了得,怎會要這種窩囊女婿。信我吧!你爹只是想試試我的膽色,我可以保證登上山城時,他老人家會大開中門來歡迎我。」   宋玉致差點要捂耳朵,歎道:「你的吹牛話比你的輕薄話更難聽。」   寇仲傲然道:「這正是我寇仲對三小姐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令三小姐接觸到以前從未夢想過的東西。」   宋玉致幾乎要伸手把他喉嚨捏斷,跺足道:「鬼才夢想這些東西,你或者是個一流的刀手,卻是第九流的說客,快給我滾,以後都不想見到你。」   寇仲慌忙賠笑道:「是我不好!致致真正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宋玉致愕然道:「甚麼真正的心意?」   寇仲湊到她耳旁,把音量壓至低無可低的道:「你是怕你爹殺我,才裝作無情要我滾吧!對嗎?」   宋玉致忍不住「噗哧」苦笑,道:「真拿你沒法。你這人最大的缺點是沒有自知之明,臉皮又厚,說話更不知所云。唉!算我怕你,寇少帥真要到山城送死嗎?」   寇仲信心十足道:「事情還不夠明白嗎?你爹若要殺我,那晚便可動手。」   宋玉致道:「這只因你不明白他而已!爹的行為從來都出入意表,難以猜度的。不妨一併告訴你,爹曾問過我願否嫁給你,我為表示決心,已在歷代祖宗前立下誓言,絕不會嫁給你,所以爹根本不會視你為未來女婿。」   寇仲像給人當胸重擊一拳般,跌退三步,臉上血色盡褪,失聲道:「甚麼?」  ****************************************************************************   徐子陵領雷九指朝艙房走去,當經過韓澤南夫婦的艙房時,故意揚聲道:「雷兄因何事與川南賭坊的人結怨,令他們昨晚要不惜一切的來截船呢?」   雷九指瞥他一眼,射出奇異的神色,卻沒有答他。   徐子陵心中暗讚,知他不愧是在江湖混飯吃的人,從自己提高音量看破端倪。不過既達到目的,再不計較其他。   同時功聚雙耳,立即聽到那女的對韓澤南道:「相公!你聽到嗎?」韓澤南以「唔」的一聲作回應。   徐子陵推開房門,道:「雷兄請坐。」   雷九指毫不客氣地在靠窗的兩張椅子之一坐下,提著的小酒壺順手放在几上,待徐子陵在另一邊坐下後,脊骨一挺,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軒昂而有氣度,語調從浮誇改為沉穩,歎道:「真看不出老哥原來是這麼熱心腸的人。適才我見你關注韓氏夫婦的事尚以為你另有目的,甚或見色起心,現在才知你真的在為他們好。」   徐子陵愈來愈感到此人大不簡單,非是一般江湖混混,淡淡道:「雷兄既知韓氏夫婦誤把川南賭坊的人當作仇家追兵,為何不點醒他們?是否另有居心?」   雷九指從容道:「我這樣貿貿然的去和他們說,人家肯相信嗎?」   徐子點頭道:「好吧!撇開那方面不談,雷兄因何看上弓某人?」   雷九指別頭往他瞧來,道:「原來是弓兄,弓兄理該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可是小弟卻從未聽過。不過只看烏江幫的人對弓兄特別禮遇恭敬,便知弓兄是有頭有臉的人,此事非常奇怪。」   徐子陵不悅的冷哼道:「雷兄可知查根究底乃江湖大忌,雷兄請小心言行。」   雷九指的瘦臉竟露出欣然之色,道:「弓兄萬勿見怪,剛才我是用言語試探,再從弓兄的反應來肯定小弟的看法,弓兄請恕小弟言語不敬之罪。」   徐子陵皺眉道:「你要試探甚麼?」   雷九指肅容道:「我想看看弓兄是否確是俠義中人?若弓兄是邪道人物,剛才的話已可為小弟召來殺身之禍,憑弓兄的武功,收拾我該只是舉手之勞。」   徐子陵想不到他竟能單憑觀測看破自己的武功深淺,大為懍然,沉聲道:「雷兄一是清楚道出來意,一是請便,勿要再浪費弓某人的時間。」   雷九指微笑道:「此事說來話長,首先要問弓兄一事,就是弓兄肯否替天行道,同時又可發一筆大財?」   徐子陵淡然道:「雷兄怕要另覓人選,皆因弓某有要事在身,故難以相助。」   又不解道:「雷兄若要躲避追兵,大可跳江逃走,那追兵將會斷去跟蹤的線索,際此天下紛亂的時刻,誰人有本事可遍天下的去搜尋你?」   雷九指避而不答道:「弓兄既無意援手,小弟只好自己想辦法。請恕失陪!」  ****************************************************************************   宋玉致淒然道:「你忘了玉致吧!以你寇仲的條件,天下美女誰不為你傾倒,若你真是對玉致好,以後請勿踏入嶺南半步。」   寇仲終於退定立穩,大口的連喘幾口氣,搖頭歎道:「宋玉致你對我太無情啦!」無意識地揮手道別,往後飛退,瞬那間沒進林內。   宋玉致緊咬櫻唇,俏臉煞白,猛地櫻唇張開,吐出一口鮮血,往後倒下。   橫裡人影閃出,在她墜地前攔腰抱起,再往寇仲退走的方向掠去。   寇仲一口氣在荒野中奔出二十餘里,心中仍是填滿憤懣傷痛的情緒。   在愛情土地是徹底的失敗。先是李秀寧,後有宋玉致。   來時他充滿希望,但現在所有憧憬和幻想均被宋玉致幾句說話摧毀。   忽然他發覺自己在官道上走著,路上尚有其他車馬行人,這時他甚麼都不去想,只想找個有酒賣的地方大醉一場,醒後再作打算。   對宋玉致他是完全絕望。   糊里糊塗的來到城郡入口處,赫然竟就是鬱林郡,繳稅入城後逕自在大街找到間酒鋪,遂入內買醉。   這酒鋪非常別緻,呈長形的空間是內外兩進合成,中間以一個露天的天井相連,天井中央有個橢圓形的魚池,四周擺滿盆栽。   換在平時,寇仲必細意觀賞,此刻則只朝盡端處走去,在靠角的桌子坐下,夥計熱情的來招呼道:「這位大爺定是從外地來的,我們見龍齋的酒和菜在鬱林都是首屈一指的,大爺真有眼光。」   寇仲環目一掃,見店內只疏疏落落的有六、七台客人,那會信他的吹噓,更沒興趣說話,道:「不要菜只要酒,還要最烈的酒。」   夥計倒是機伶,二話不說的去了。   寇仲想起宋玉致的絕情,心中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呼吸困難,差點要大哭一場,偏是哭不出半滴眼淚,始知自己對宋玉致用情之深,大大出乎料外。   旋又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會變成過去,就像那趟為李秀寧喝得酩酊大醉那樣,當他酒醒後,會盡力把宋玉致忘記,這亦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   他並不瞭解宋玉致,且是首次發覺沒法揣摩她內心的真正想法。這出身高門大閥的天之驕女明明是歡喜自己的,縱使以前有甚麼恩怨過節,見到他寇仲像朝聖似的於百忙之中,不畏萬水千山的遙遠路途來找她,也該拋開過往不愉快的事來迎接他吧!豈知卻是如此結局。   酒來了。   寇仲忽感有異,抬頭瞧去,提酒來的赫然是「銀龍」宋魯,嚇得連忙起立。   宋魯親切地搭著他肩頭,慈和的道:「坐下再說。」  ****************************************************************************   「咯!咯!咯!」   徐子陵正在研究新近習得的「真言手印」,聞敲門聲道:「進來!」   來的是林朗,帶些緊張的道:「點子追來了!」   徐子陵立即對川南賭坊的人重新估計,皆因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追及他們,道:「林香主打算怎辦?」   林朗憤然道:「一切依足江湖規矩辦事,這是我們烏江幫的船,若對方要在船上拿人,即是不給我們烏江幫的面子,那我們以後如何在江湖立足?抵九江後,我們當然不會再管別人的閒事。」   徐子陵心中暗讚,難怪侯希白說烏江幫信譽昭著,同時對林朗好感大增,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敢銜尾追來,自然有實力和把握可吃定烏江幫的人。   微笑道:「知否對方是甚麼人?」   林朗搖頭道:「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旗幟,照看該有百多人。真奇怪,在大江幹買賣的幫會同道,大多和我喝過酒套過交情,就算沒甚麼關係的,至少也曾點頭打招呼。但這批人卻臉生得很,不知是甚麼來路?」   徐子陵道:「我剛聽到消息,追兵有可能是川南賭坊的人。」   林朗色變道:「消息從何而來?」   徐子陵道:「是從船上的客人處聽回來的。」   林朗憂心忡忡的道:「若真是川南賭坊的人,會非常棘手。川南賭坊是成都最有規模的賭場,連解暉都賣他們的賬,難怪如此橫行霸道,不把我們放在眼內。」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問道:「甚麼人有這麼大的面子?」   林朗道:「川南賭坊的大老闆是『金算盤』霍青橋,乃巴蜀有數的高手,聲名僅次於解暉、范卓、奉振等一方霸主之下。其子霍紀童出名橫行霸道,好勇鬥狠,他霍家還兼營青樓生意,真不明白那韓澤南因何要惹上這種人?」   徐子陵試探道:「林香主會否因對方是川南賭坊的人而改變態度?」   林朗歎道:「那要看看他們有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我們烏江幫亦不是那麼好惹的,老大和解堡主一向都有交情,川南賭坊的人也要講規矩道理的。」   徐子陵微笑道:「有林香主這番話我就成啦!如若對方只是恃強凌弱,橫蠻無理,由我把整件事攬到身上。」   林朗愕然道:「弓爺犯不到這麼做吧!若弓爺有事,教我們沙老大怎向侯公子交待?」   徐子陵知林朗因對方是川南賭坊的人而生怯意,怕把事情鬧大。遂道:「林香主不用擔心,我弓辰春在江湖混了這麼多年,甚麼惡人未見過,到時我會見機而行,絕不會留給對方任何口實。」   林朗見他這麼明白事理,欣然道:「弓爺義薄雲天,確是我烏江幫的朋友。」   徐子陵長身而起,淡然道:「讓我看看川南賭坊的人是否三頭六臂吧!」 第二章 內有隱衷   寇仲瞧著宋魯把酒注進杯子,道:「魯叔怎知我在這裡?」   宋魯舉杯相碰,兩方一飲而盡後,笑道:「鬱林是我宋家的地頭,有甚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們;更何況我是專誠在此恭候大駕,只不過給你先遇上玉致吧!」   寇仲烈酒入喉,鑽入愁腸,感觸叢生,苦笑道:「魯叔既見過玉致,當知我為何要到這裡喝酒,她刻下是否在城中?」   宋魯友善地伸手拍拍他的寬肩,慈和地笑道:「小仲你勿要怪她。她是為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才硬起心腸拒絕你,我也是最近始知道。」   寇仲歎道:「她已告訴我,宋閥主把我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唉!是否具有此事呢?」   宋魯點頭道:「此事的確不假,我曾親口問過大兄,他卻笑而不語,令人莫測高深,不過我指她拒絕你的事,卻與此無關。」   寇仲苦惱道:「那究竟是為甚麼?」   宋魯為他的杯子添滿酒,徐徐道:「她不想因你而使我宋家直接捲入爭霸天下的紛爭中。」   寇仲失聲道:「甚麼?」   宋魯肅容道:「在我們宋家內,對天下的形勢有兩種看法,一系認為此乃振興宋家的最佳時機,此系可稱為主戰派,以宋智為首,力主以嶺南為基地,再向長江擴展,建立一個以南人為主的皇朝,至不濟也可和北人平分秋色。」   寇仲點頭道:「另一系當然是主和派,只要宋家能穩保嶺南,由於有重洋高山偏阻之險,無論誰人得天下,都只能采羈糜的政策,山高皇帝遠,宋家等若劃地為主。只有別人要買你們的賬,只不知此派以何人為主?」   宋魯道:「就是師道和玉致,而我則認為兩種策略均屬可行。但師道和玉致卻不忍嶺南唯我們馬首是瞻的俚民,為我們的榮枯拋頭顱灑熱血。」   寇仲明白過來,亦產生新的疑問,道:「那閥主他老人家究竟傾向那一派的主張?」   宋魯道:「他從來沒表示過立場。」   寇仲一呆道:「怎會是這樣的?」   宋魯無奈的道:「大兄的行事從來都是令人難解的。一方面任由宋智招募兵員,進行種種訓練和做戰爭的準備功夫;另一方面又指時機未至,要宋智按兵不動。現你該明白為何智兄對你和玉致的事那麼熱心,而玉致明明對你情深似海,卻仍要擺出對你無情的樣兒,致糾纏不清。」   寇仲整個人像給解除毒咒般哈哈一笑,舉酒道:「來!敬魯叔一杯。」   宋魯欣然和他對飲。   接著輪到眼內回復神采的寇仲為他添酒,且笑道:「我現在快樂得想對酒高歌一曲,原來致致心內是喜歡我的。這事不難解決,若我真能得天下,便來迎娶致致,不幸戰敗身亡,此事自然作廢。我根本不用你們一兵一卒,只需你們物資上援助我就成。」   宋魯道:「此事關係重大,必須大兄點頭才行。問題是他既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照慣例你已成為他目標對手,讓你去見他實吉凶難料,所以玉致才要阻止你去見他,智兄也為此事煩惱。」   寇仲間道:「致致在那裡呢?我想先見她一面。」   宋魯拂鬚道:「她已返回山城,我亦是收到山城的飛鴿快訊,才知你和她碰過頭。」   寇仲舉杯喝個一滴不剩,虎目閃閃生光道:「我們立即到山城去,一刻我都不願再等哩!」  ****************************************************************************   風帆不住追近,船頭處高局矮矮的站立十多人。徐子陵目力遠勝林朗,見到其中兩人是女的,年紀大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婆婆,年青的則身段豐滿迷人,均是穿上色彩繽紛的苗服裝束,由於相距仍達裡餘,故看不清楚容貌。   徐子陵奇道:「竟有個老婆婆在船上,不知是誰?」   林朗色變道:「弓爺的眼力真了得,這婆子是否一頭白髮,手執拂塵?」   徐子陵功聚雙目,點頭道:「確像拿著柄似拂塵的東西,這位老人家是誰?」   林朗劇震道:「不會吧?通天姥姥夏妙瑩一向不問江湖的事,霍紀童雖是她的誼子,亦該請不動她。」   徐子陵心想夏妙瑩三字非常耳熟,旋記起曾聽翟嬌提起過她,說她有通靈神術,能與地府陰曹內的死者對話。還說要到四川找她,看看翟讓死後的情況,會否投胎諸如此類。怎想到忽然會於這裡和她碰頭,且在這樣情況難明的環境當中。   又問道:「她旁邊尚有個苗女,長得相當美貌。」   林朗倒抽一口涼氣道:「那定是巴盟的『美姬』絲娜,她是夏妙瑩的得意弟子,更是合一派的繼承人,聽說夏妙瑩將於短期內把派主之位讓給她。」   接著臉有難色的道:「合一派和巴盟都是我們烏江幫惹不起的大幫大派,這趟恐怕連我們沙老大都罩不住。」   徐子陵待要說話,夏妙瑩中氣十足的喝過來道:「果然是你弓辰春,我還以為你死了哩!」   只聽她聲音傳越這麼遠的距離仍宇字清晰,可知她的內功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   徐子陵感到整塊臉燒得火辣一片。尤其在林朗愕然瞧來的灼灼目光下更感尷尬。自己擺出見義勇為的樣子,豈知事情竟是直衝「自己」而來,幸好有弓辰春的臉皮遮羞,否則真要找個洞鑽進去躲避。   只好對林朗苦笑道:「林香主把船駛近岸邊,我上岸和她們把事情解決吧!你不用理我。」   林朗訝道:「弓爺分明不認識夏妙瑩,為何她卻像和弓爺是老相識的樣子。」   徐子陵知他起疑,無奈道:「此事一言難盡,情況緊迫,林香主請把船駛近陸岸吧。」   林朗低聲道:「弓爺有多少成把握應付對方?」   徐子陵凝神觀察已追至五十丈內的「敵人」,搖頭道:「很難說,若他們一起出手,勝敗難料,但脫身該沒有問題。」   林朗一震道:「通天姥姥乃一派之主,絕不會和其他人聯手群攻,弓爺既有此自信,便待他們過來時在手底下見個真章,請恕我們不能插手,弓爺見諒。」   徐子陵感激道:「林香主非常夠朋友。此事無論如何發展,我弓辰春絕不會把貴幫牽涉在內。」   就在此時,雷九指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道:「弓兄若不嫌棄,小弟願與弓兄共同進退。」   徐子陵和林朗愕然以對,完全不明白為何雷九指蠢得要淌這渾水。  ****************************************************************************   宋家山城位於郁水河流交匯處,三面臨水,雄山聳峙,石城就由山腰起依隨山勢磊阿而築,順山婉蜓,主建築物群雄踞山嶺開拓出來的大片平地上,形勢險峻,有一夫當關的氣概,君臨附近山野平原,與鬱林郡遙相對望,象徵著對整個嶺南區的安危的主宰力量。   沿郁河還建設了數十座大貨倉和以百計的大小碼頭,寇仲隨宋魯乘舟渡河時,碼頭上泊滿大小船舶,河道上交通往來不絕,那種繁榮興盛的氣勢,教他大感壯觀。   寇仲歎道:「群山縈繞,郁水環流,崎嶇險阻,縱使我有數萬精兵,恐亦難有用武之地。」   宋魯拈鬚微笑道:「這山城耗用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仍要歷三代百多年時間,才建成現在這般規模。城內長期儲備超過一年的糧食,又有泉水,清甜可口,泡茶更是一絕。」   寇仲目光落在盤山而上,可容五馬並馳的斜道,笑道:「那我定要多喝兩口哩!」   宋魯道:「山城的建設,主要貪其奇險難下,但若沒有鬱林郡的富足,那山城只徒具雄奇之表,現在則可相輔相乘,且兼水陸交通之利,可通達全國。」   小舟泊岸,早有十多名宋家派出的青衣勁裝漢子牽馬迎接,人人精神抖擻,虎背熊腰,無一不是強扞的好手,對寇仲均執禮甚恭,露出崇慕尊敬的神色。   兩人飛身上馬,在眾宋家好手前後護擁下,離開碼頭區,往山上馳去。   置身登城山道,每當馳至山崖險要處,似若臨虛懸空,下方河水滾流,奇境無窮。   寇仲看得心曠神舒,想起即將可安慰玉人,忍不住一聲長嘯,夾馬催行。   眾人應嘯加鞭,十多騎旋風般跑盡山道,敞開的城門降下吊橋,久違的「地劍」宋智出迎道:「閥主有命,請少帥立即到磨刀堂見他。」  ****************************************************************************   在烏江幫的風帆減慢速度下,敵船迅速追近,徐子陵再無暇去問雷九指因何要「見義勇為」,只沉聲警告道:「雷兄萬勿插手,弓某人自有方法應付。」   風聲驟響,人影連閃,七個人從敵船騰空而起,往他們投過來,三人連忙後移,讓出船頭的空間。   只看敵人登船的身法速度,高下立判。   「通天姥姥」夏妙瑩最是從容,只斜上丈許,忽然改向增速,一馬當先的橫過那兩丈多的空間,首先踏足船頭的甲板處。若有人以她躍起的角度和快慢試圖攔截,必因她的驀然改向而估計錯誤。一派之主,果是不同凡響。   她令徐子陵想起陰癸派的「銀髮艷魅」坦悔,兩人均是一頭白髮,卻保存著徐娘風韻。分別在坦梅仍有艷色,而夏妙瑩則予人乾枯陰冷的印象,鼻頭起節,無論頭、頸、手、腰、腳都掛上以寶石、美玉、珍貝等造成的各類飾物,在空中掠來時叮噹作響,但珠光寶氣和孔雀般的彩服卻掩不住她雙目射出的陰鷺狠毒的異芒。加上她長得要彎曲起來的尖利指甲,活像從靈柩中帶著所有陪葬品復活過來的女殭屍。   「美姬」絲娜卻是個漂亮動人的年青苗女,一頭又長又亮的黑髮,出奇地沒有戴上帽飾或扎以綵帶,縱使像現在般躍過來動手拚命,仍是巧笑倩兮,似是滿腔熱情,每時每刻都在盡情享受人生的模樣。她的顴骨頗高,若非有個同樣高挺的鼻樑,配搭得宜,定會非常礙眼,現在只是使她看來傲氣十足,但又風情萬種。她和乃師夏妙瑩穿的同是褶裙,但她的裙子及膝而止,露出曲線極美的綁腿和一對牛皮長靴,整個人散發著含蓄的桃逗意味。   不過她顯示出來的功力只略遜於夏妙瑩,緊隨其後落在船頭處,踏地後不晃半下。   徐子陵從她在右肩斜伸出來的劍鞘移往第三個到達的年青男子身上,此君該就是成都的小惡霸霍紀童,勁裝上披上華麗錦袍,腰掛長刀,體型健碩,皮膚黝黑,稱不上英俊卻有股強悍的男性魅力,最不討人歡喜是一副傲慢的神態,彷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內,目空一切。   待三人以夏妙瑩為首品字形立定船頭時,其他四人才先後趕至,兩個是苗人,另兩個漢人該是霍紀童的手下。   林朗首先拱手為禮,向三人以江湖禮數招呼,說過開場白後道:「姥姥仙駕既臨,我……」   夏妙瑩眼角都不朝他瞧來,只狠狠盯緊徐子陵,揮手截斷他的話道:「少說閒話。」   然後陰惻惻道:「弓辰春你的膽子真大,龜縮這麼多年後,竟敢大搖大擺的到散花樓作樂,是否欺我夏妙瑩老得忘掉你以前的所作所為,不再和你計較。」   瞧見她眼神內怨毒憤懣的神色,徐子陵直覺感到她和弓辰春間非是一般仇恨那麼簡單,而是有男女糾纏不清的恩怨夾纏在內,心叫倒霉;更知道只要自己一開腔,會立即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說話,只好歎一口氣,搖頭苦笑。   「美姬」絲娜杏目圓瞪,嬌叱道:「大師姊因你始亂終棄,至含郁而死,你弓辰春萬死不足以辭其咎。」   徐子陵心叫僥倖,更是好笑,初時還以為「自己」和夏妙瑩有瓜葛,原來是和她的大弟子,苦笑道:「內中情況異常複雜,諸位可否聽我解釋。」   霍紀童雙目凶光閃爍,怒喝道:「只看你聞死訊而毫無悲慼之情,立知你弓辰春是個無情無義,狠心狗肺之徒。」   雷九指在徐子陵身後陰陽怪氣的笑道:「霍紀童你能好到那裡去,成都給你既奸且棄的女子數不勝數,阿大別說阿二啦!」   夏紀瑩等的目光首次從徐子陵處移開,落在又變為弓腰哈背的雷九指身上。   霍紀童「咧」的一聲,拔出腰刀,排眾而出,厲喝道:「你是誰?」   徐子陵知道難以善罷,唯一方法是令對方知難而退,但最大問題是絕不可露出「岳山」擊敗席應時的武功,倏地移前,冷哼道:「你若能擋我三招,弓某願束手就擒,任憑處置,但若擋不了,你們須立即退走,並要答應永不再來煩我,霍紀童你有資格作主嗎?」   霍紀童怒喝道:「廢話!」同時搶前運刀疾劈。   刀風呼呼,林朗慌忙退後。   船上烏江幫的人除掌舵者外,大部分集中在看台處瞧熱鬧,其他旅客亦從船艙擁出,擠在艙門內外觀戰,韓澤南是其中之一。   徐子陵從容一笑,顱准對方刀勢,右手探出,似爪似掌,到迎上對方刀鋒時才撮指成刀,「蓬」!氣勁與刀勁硬拚一記,霍紀童有若觸電,連人帶刀給徐子陵劈得倒退六、七步。   臂者無不動容。   事實上徐子陵只用了小半力道,若全力施為,恐怕霍紀童要當場噴血。   夏妙瑩大喝道:「紀童退下!」   「美姬」絲娜閃電移前,防止徐子陵乘勝追擊,嬌叱道:「假如你能在三招內令我落敗,我們立即掉頭走。」   霍紀童悻悻然的退回夏妙瑩身旁,雖不服氣,但因全身血氣翻騰,欲戰無力。   徐子陵服力何等高明,心知肚明絲娜功力遠勝霍紀童。不過若能如此退敵,實非常理想,把心一橫道:「一言為定,若弓某人三招內不能贏你,就束手就擒,絕不食言。」   夏妙瑩方面立時響起嘲弄譏笑的聲音,認為他不自量力。   烏江幫和眾旅客亦嗡嗡聲起,在心理上,他們都是站在同舟的徐子陵那一方,自然為他不智的決定擔心和惋惜。   要知「美姬」絲娜乃巴盟四大首領之一,名震巴蜀,勝她已不容易,何況是要三招內擊敗她。   假若徐子陵現在是「岳山」而非「弓辰春」,當然是另一回事。   絲娜嬌笑道:「弓辰春你確是傲氣可嘉。」   「錚」!   寶劍離鞘。   徐子陵微笑道:「且慢!」   夏妙瑩厲喝道:「是否想反悔哩!」 第三章 宋家山城   宋家山城外觀和內在會給人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若前者令人想起攻守殺伐,那後者只會使人聯想到寧逸和平。   城內分佈著數百房舍,以十多條井然有序,青石鋪成的大道連接起來,最有特色處是依山勢層層上升,每登一層,分別以石階和斜坡通接,方便住民車馬上落。   道旁遍植樹木花草,又引進山上泉水灌成溪流,在園林居所中穿插,形成小橋流水,池塘亭台等無窮美景,空間寬敞舒適,極具江南園林的景致,置身其中,便像在一個山上的大花園內。   主要的建築群結集在最高第九層周圍約達兩里的大平台上,樓閣崢嶸,建築典雅,以木石構成,由簷簷至花窗,縷工裝飾一絲不苟,營造出一種充滿南方文化氣息的雄渾氣派,更使人感受到宋閥在南方舉足輕重的地位。寇仲隨宋魯和宋智兩人,在亭台樓閣、花木林園中穿插,來到位於山城盡端磨刀堂入口的院門外。   宋智止步道:「我兩人應否陪少帥一起進去見大兄呢?」   宋魯歎一口氣道:「聽你這麼說,大兄應該是指定要單獨會見小仲。」   宋智點頭苦笑。   寇仲一怔道:「魯叔和智叔是否怕閥主拿我來試刀?」   宋智憂心仲仲的道:「試你的刀法是必然的事。問題是他會不會下手殺你。照慣例給他把名字刻在磨刀石的人,最終都會命喪於他刀下。」   寇仲不解道:「他為何忽然要殺我,殺我對他老人家有甚麼好處?」   宋智道:「大兄從來行事敦人難以測度,前一陣子他暗下離開山城,回來後就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刀石上。我曾多次試探,他都不肯透露半點口風,所以此事只能賭你的運氣,若少帥立即離城,我們絕不會怪你。」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寇仲豈是臨陣退縮的人,我更有把握可活著出來找兩位喝酒呢。」   言罷洒然跨進院門。  ****************************************************************************   徐子陵淡然笑道:「姥姥請勿誤會,我只是看看可否找人借刀子一用。」   眾人大為驚訝。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縱使是同一個鐵匠打製出來的刀子,亦在輕重鈍快上有分別。故習武者對隨身兵器非常重視,因為沒有經過一段長時間去掌握兵器的特性,會受拖累而發揮不出本身在招數和功夫的最高境界。   像徐子陵刻下要在三招內擊敗「美姬」絲娜,能否發揮兵器的特性更有關鍵性的影響,而他這麼臨時臨急去借一把不稱手的兵器,最大的可能是尚未把握清楚兵器特性,早過三招之數。   林朗解下佩刀,遞給徐子陵道:「弓爺看看這把是否合用。」   霍紀童冷哼一聲,顯是不滿林朗此舉。   徐子陵接過長刀,緩緩拔出刀子,左鞘右刀,雙目射出凌厲的電芒,遙罩夏妙瑩身旁的霍紀童,沉聲道:「無論事情如何發展,我和你們的事與烏江幫絕沒有任何關係。假若我弓辰春落敗遭擒,當然沒資格說話。但如果弓某人僥倖取勝,而霍紀童你卻在事後尋烏江幫的麻煩,我弓辰舂於此立下誓言,不論事情大小,必取爾之命。」   當他拔刀出鞘的一刻,一股灼熱的刀氣頓時以長刀為中心散發,像暗湧般往敵方襲去,配合他豪情逼人,堅決肯定的說話,實具有無比的威嚇力量。   首當其衝的「美姬」絲娜,想也未曾想過竟有人能利用拔刀的氣勢,發出這麼強大奇異的氣勁,登時身不由主的後退一步,擺開劍式,對抗對方無形有實的龐大刀氣。   夏妙瑩亦為之色變。   霍紀童早給他的眼神瞧得心生寒意,為刀氣潮湧而至,竟不得中退後兩步,一時間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出來。   其他人均覺得徐子陵這番話合情合理,皆因「美姬」絲娜身為四川合一派的繼承人,又屬巴盟四大領袖之一,若連她亦要在三招之內落敗,那四川可能只「武林判官」解暉一人有本領保護霍紀童的小命,其他人都不行。而霍紀童如此不顧江湖規矩,恃強在事後找烏江幫的人洩憤,以解暉一向公正的作風,是絕不會插手去管的。   徐子陵知道已把霍紀童鎮懾,目光轉到「美姬」絲娜身上,刀鋒遙指。   奇異的事發生了。   賓滾翻騰的灼熱刀氣,忽然消斂無蹤,代之而起是陰寒肅森的寒氣。   夏妙瑩終駭然一震,厲喝道:「娜兒退下!」探手拔出拂塵。   此時所有人均知道「弓辰春」武功之強,遠超乎夏妙瑩想像之外,使她對絲娜硬拚三招的能力,完全失去信心。   絲娜性格倔強,那肯一招未過便認輸,咬牙叫道:「師傅放心!」   長劍幻出重重劍影,反客為主,猛然出擊,鋪天蓋地往徐子陵灑去,也是威勢十足。   以人奕劍,以劍奕敵。   徐子陵每下動作,每句說話,都依從奕劍術的法旨,終迫得絲娜主動出擊,省去不少功夫。   如果她一直保持守勢,因三招之數而落敗的可能是他。   事實上他是合法的取巧。   當拔刀時,他借勢施出《長生訣》灼熱勁氣,忽又轉為寇仲那一套《長生訣》法,化熱為寒。故雖一招未出,實際上早已出手。若絲娜在氣勢對峙上落敗,那他在氣機牽引下全力出手,只一刀就可把勝利摘取到手。   絲娜早被他的刀氣迫退一步,剛站穩陣腳,豈知對方竟能化熱為寒,登時方寸大亂,如再不反攻,只有後退一途,確是有苦自己知。在氣勢對峙上,她完全敗下陣來。心中更清楚明白絕非徐子陵對手,只是希望能借劍法捱過三招。   高手相爭,若志氣被奪,信心受創,功力自然大打折扣,而絲娜正掉進徐子陵這精心布下的陷阱中。   無論才智武功,兩人間的差距實在太遠。   夏妙瑩拂塵揚起,緊追在絲娜背後,意圖加入戰圈,但已遲了一步。徐子陵後退半步,右手刀子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舉重若輕的一刀劈在空處。   絲娜的劍氣像被他一下子吸個半滴不剩,只餘有形無實的虛招姿勢,還生出要往他的刀子衝過去受死的樣子,魂飛魄散下,那還顧得三招不三招之數,忙撤劍後退。   夏妙瑩跟她一進一退,擦身而過,拂塵挾著呼嘯的真勁,往徐子陵拂去。   徐子陵則心叫僥倖,他借刀子施出模擬得有三、四成近似的「天魔大法」,兵不血刃的把這充滿異族風情的美麗苗女驚退,此時見拂塵掃至,想也不想的使出李靖「血戰十式」中的「兵無常勢」,窺準夏妙瑩最強一點那「遁去的一」掃去。   「噗」!   夏妙瑩的塵拂給他看似隨意的一刀掃個正著,所有精妙變化後著同時給封死,一股沛然莫寸抗禦的刀氣透拂而來,悶哼一聲,雖是心中不服氣至極點,仍是毫無辦法的硬被劈退。   徐子陵刀勢變化,從「兵無常勢」轉為第十式「君臨天下」的起手勢,攻守兼備,遙制對手。   以夏妙瑩之能,也感到在此下風情況再度出擊,必是自招其辱的結局,一時間竟再往後退,打消反攻的念頭。   雙方回復初時對峙的形勢。   徐子陵當然不會迫人太甚,抱拳道:「此戰作和論,弓某人根本沒有把握在三招內勝過絲娜當家,只是利用潛隱多年悟出來的小玩意兵行險著,是否仍要打下去,姥姥一言可決。」   這番話可說給足對方面子。   夏妙瑩與絲娜交換一個眼色,猛一跺足道:「敗就是敗,不用你來為我們說好話,我們走。」  ****************************************************************************   進門後是一道橫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左轉右曲,放眼四方,綠蔭遍園,步移景異,意境奇特。   曲廊盡端是座六角石亭,恰是池塘的中心點,被石橋連接往環繞庭院一匝的迴廊處。   石橋直指另一進口,隱見其中是另一個空間,古樹參天,茂密碩壯,生氣勃勃。   寇仲穿過石亭,過橋登廊,通過第二重的院門,眼前豁然開闊,盡端處是一座宏偉五開間的木構建築,一株高達十數丈的槐樹在庭院中心氣象萬千的參天高撐,像羅傘般把建築物和庭院遮蓋,在陽光照耀下綠蔭遍地,與主建築渾成一體,互相襯托成參差巍峨之狀,構成一幅充滿詩意的畫面。   寇仲大感暢快,繞槐樹一圈緩行欣賞個夠後,才緩步登上有牌匾刻上「磨刀堂」三字的建築物的白石台階。   磨刀堂偌大的空間裡,一人背門立在堂心,身上不見任何兵器,體型像標槍般挺直,身披青藍色垂地長袍,屹然雄偉如山,烏黑的頭髮在頭頂上以紅巾繞紮成髻,兩手負後,未見五官輪廓已自有股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氣概。   兩邊牆上,各掛有十多把造型各異的寶刀,向門的另一端靠牆處放有一方像石筍般形狀,黝黑光潤,高及人身的巨石,為磨刀堂本已奇特的氣氛,添加另一種難以形容的意味。   以寇仲這麼不守常規和膽大包天的人,面對這被譽為天下策一刀手的超卓人物,亦有點戰戰兢兢,老老實實向他的背脊施禮道:「後輩寇仲,拜見閥主!」   一把柔和好聽的聲音回道:「你來遲啦!」   寇仲愕然道:「我來遲了?」   宋缺旋風般轉過身來,冷然道:「你來遲至少一年。」   寇仲終面對著戚震天下,出道後從未遇過的對手「天刀」宋缺,他心上人的父親。  ****************************************************************************   雷九指追在他身後進入艙房,徐子陵不悅道:「你跟來作甚麼?」   雷九指關上房門,隔斷其他人的目光,走近徐子陵背後低聲道:「當然是有要事商量。」   徐子陵冷哼道:「我和你以前沒有任何關係,以後也不會有。識相的就給我滾出去,否則莫怪弓某人不客氣。」   雷九指笑道:「弓兄勿要唬我,你這人外冷內熱,更非恃強凌弱之徒,只要你肯聽我幾句話,保證會對小弟改觀過來。」   徐子陵轉身面向他,點頭道:「你先答我,剛才你為何要強出頭?」   雷九指雙目精芒閃閃,沉聲道:「因為你戴著我恩師親制的面具。」   徐子陵皺眉道:「雷兄確是眼力高明,不知你所說的恩師高姓大名?」   雷九指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頹然道:「我雖視魯妙子大師為師,他卻從不肯承認我是他的徒弟。但我雷九指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拜他所賜。」   徐子陵毫不動容地冶冶道:「你甚麼時候看破我戴面具的。」   雷九指答道:「我只是猜出來的。我一對耳朵受過特別的鍛練,不但能聽到盅內骰子轉動時聲音上的微妙差別,更可在遠距離竊聽別人的說話。當我發覺你竟不知夏妙瑩是衝著你來峙,便猜到你非是真正的弓辰春,而事實上你比弓辰春要高明百倍。所以我故意走到你背後,留心觀察頸膚和面膚的分別,始肯定你是戴上面具。亦只有出自魯師妙手的臉具,才能如此全無破綻。」   徐子陵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淡然道:「魯先生既從不認你為徒,那你跟魯先生究竟是甚麼關係?」   雷九指在另一張椅子坐下,露出緬懷的神色,緩緩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我當時只有十五歲,在關中一所賭場當跑腿,有一天魯妙子來賭錢,以無可比擬的賭術狠狠贏了一筆錢。他離開時我追在他身後,懇求他把嬴錢的手法教我,唉!當時我還以為他只是個手法比人高明的賭徒。」   徐子陵可以想像魯妙子的反應,微笑道:「他怎麼說?」   雷九指撫臉道:「他賞我一記耳光,然後大笑道:急功近利,想以騙人技倆一朝致富的人,永遠成不了賭林高手,我既打過你,就傳你兩字訣法吧!」   徐子陵此時至少信了雷九指七、八成。皆因這正是傲氣十足的魯妙子的說話風格,興趣盎然問道:「是那兩個字。」   雷九指歎道:「就是『戒貪』兩字。」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魯先生真絕。你還有甚麼話可說?」   雷九指道:「我當時啞口無言,魯師卻續道:『憑我的賭術,可輕易把這樣一個賭場贏過來。但我只嬴五十兩便離場,這就是戒貪。只有能完全控制自己貪噴癡的人,才有資格去贏別人的錢,所以我絕非胡謅。』」徐子陵在腦海中勾畫出魯妙子當時說話的表情神態,想起天人遠隔,心中一陣痛楚。   魯妙子的死亡當時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悲傷,但在事後每當憶起他的音容笑貌,孺慕思念反與日俱增。   對素素他卻是不敢去想,因為那是太沉重和痛苦!   雷九指的聲音傳入耳內道:「當我以為魯師會捨我而去時,忽然他又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喃喃自語的道:『你這小子有副很不錯的頭骨,眼也生得精靈,橫豎我正要一個助手,你就跟我一段時間吧。』事情就是那麼開始的。那是我一生人最快樂的時光,他從不教我任何東西,卻不阻我在旁偷看偷學。可惜只有短短半年時間。他老人家好嗎?」   徐子陵沉聲道:「魯先生早已仙去。」   雷九指長軀劇震,淚水泊泊流下。 第四章 天刀宋缺   那是張沒有半點瑕疵的英俊臉龐,濃中見清的雙眉下嵌有一對像寶石般閃亮生輝,神采飛揚的眼睛,寬廣的額頭顯示出超越常人的智慧,沉靜中隱帶一股能打動任何人的憂鬱表情,但又使人感到那感情深還得難以捉摸。   宋缺兩鬢添霜,卻沒有絲毫衰老之態,反給他增添高門大閥的貴族氣派,儒者學人的風度。又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配合他那均勻優美的身型和淵亭嶽峙的體態,確有不可一世頂尖高手的醉人風範。   他比寇仲尚要高寸許,給他目光掃過,寇仲生出甚麼都瞞不過他的不安感覺。   宋缺仰首望往屋樑,淡然自若道:「自晉愍帝被匈奴劉曜俘虜,西晉覆亡,天下陷於四分五裂之局,自此胡人肆虐,至隋文帝開皇九年滅陳,天下重歸一統,其間二百七十餘年,邪人當道,亂我漢室正統。隋室立國雖僅三十八年,到楊廣為宇文化及弒於揚州而止,時間雖促,卻開啟了盛世的契機誰能再於此時一統天下,均可大有作為。」   目光再落在寇仲臉上,冷哼道:「少帥可知楊堅因何能得天下?」   寇仲沉吟道:「該是時來運到吧?」   宋缺仰天長笑,道:「說得好,當時幼帝繼位,楊堅大權在握,古來得天下之易,未有如楊堅者也。楊堅自輔政開始至篡位建立隋朝,首尾只是區區十個月,成事之速,古今未見。」   又微笑道:「少帥可知楊堅因何能這麼快成不朽之大業?」   寇仲心中慶幸曾熟讀魯妙子的史卷,道:「敵手無能,北周君威未立,楊堅遂可乘時挾勢而起,這只是小子一偏之見,請閥主指點。」   宋缺點頭道:「少帥所言甚是,只是漏去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漢統重興。」   說罷露出思索的神情,舉步負手,踱步而行,經過寇仲左側,到寇仲身後五步許處挺立不動,目光射出深刻的感情,凝注在庭院的槐樹處,油然道:「北魏之所以能統一北方,皆因鮮卑胡人勇武善戰,漢人根本不是對手。但自胡人亂我中土,我大漢的有志之土,在生死存亡的威脅下,均知不自強便難以自保,轉而崇尚武風,一洗漢武帝以來尊儒修文的頹態。到北週末年,軍中將領都以漢人為主,楊堅便是世代掌握兵權的大將,可知楊堅之所以能登上皇座,實是漢人勢力復起的必然成果。」   寇仲歎道:「閥主看得真透徹,我倒從沒這麼深入的去想這問題,難怪現時中土豪雄輩出,興旺熱鬧。」   宋缺沉聲道:「但能被我看入眼內的,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李淵次子世民,另一個就是你寇仲。」   寇仲老臉一紅,有點尷尬的道:「閥主過獎啦!」   目光不由落到像神位般供奉在堂端的磨刀石上,從十多個刻在石上的名字搜索,赫然發覺自己的名字給雕寫在石上最高處,不由暗覺驚心。   宋缺聲音轉柔,輕輕道:「自漢朝敗亡,天下不斷出現南北對峙之局,究其因由,皆因有長江天險。少帥可知關中李家已與巴蜀諸雄達成協議,假若李家能攻陷洛陽,以解暉為首的巴蜀就會歸降李家,那時南方將因李家得巴蜀而無長江之險可守,只要有足夠舟船戰艦,李家大軍將順流西下,到時誰可力抗?」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他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   師妃暄比之千軍萬馬更厲害,兵不血刃的就替李世民取下半壁江山。   沒有多少人比他更清楚王世充的虛實,縱有堅固若洛陽的大城,亦遠非李世民的對手。   宋缺歎道:「假若一年前你寇仲能有今天的聲勢威望,我宋缺定會全力助你,更會通過解暉令巴蜀站在你的一方。可惜目下形勢已改,除非你在磨刀石前立誓退出這場爭天下的紛爭,否則你今天體想能活著離開磨刀堂。李世民雖有胡人血統,追源溯流,宋缺仍可視他為漢人,就讓他來收拾這四分五裂的爛攤子吧!不過若非他李家現在與突厥劃清界線,宋某人亦絕不會作此決定。」   寇仲聽得頭皮發麻,至此才明白自己的名字為何會給刻在磨刀石上,而宋玉致則要千方百計阻止自己來見他,確是他始料所不及。   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湧上心頭,寇仲仰天大笑道:「既是如此,寇仲樂於領教閥主的天刀秘技,請!」  ****************************************************************************   徐子陵待雷九指情緒回復過來後,除下面具,道:「我徐子陵直到雷兄真情流露,才敢相信雷兄的話。」   雷九指用神看他,壓低聲音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徐兄弟這種態度是對的。唉!我早該猜到你是徐子陵,子陵是否另有一副岳山的面具?」徐子陵點頭應是。   雷九指接著詢問徐子陵與魯妙子相通的情況,然後惋惜的道:「憑子陵能博殺『天君』席應的驚人實力,若能助我,事情當可水到渠成,但我當然知道子陵有更重要的事在身,只好自己設法解決。」   徐子陵道:「雷兄何礙說出來研究一下。」   雷九指沉吟片晌,道:「我正與巴陵幫的香貴鬥法,而霍家父子,表面上與香家沒有關係,事實上卻是巴陵幫在巴蜀的負責人,專營妓院和賭場。」   香貴正是香玉山的老爹,徐子陵聞言後大感興趣,問道:「難怪雷兄見霍紀童追來,誤以為他們是來尋你晦氣,可否說得再詳細一點?」   雷九指道:「此事說來話長,江湖上一直盛傳巴陵幫不但為死鬼楊廣在中土和域外搜索美女,又暗中從事販賣女子的可恥勾當。但始終沒有人能抓得甚麼確實證據,但卻給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碰到他們在雲南大理一帶從事這種活動。」   徐子陵皺眉道:「這該是以前的事吧?」   雷九指嗤之以鼻道:「這麼有厚利可圖的事,他香家怎肯放棄。照我看連蕭銑都給蒙在鼓裡,而變成他香家自己的生意。如此即使將來蕭銑兵敗,他香家仍可享盡榮華富貴,嫖賭兩業,自古以來均從未衰敗過。」   徐子陵心忖在公在私,他和寇仲絕不能讓香玉山再這麼喪盡天良的干壤事,且又可富貴安享不盡,道:「他們販賣人口的事怎能保得這麼密呢?」   雷九指道:「他們有兩種保密的手段,首先就是不讓人知道那些賭場或青樓是屬於他們旗下的,其次就是專在偏遠的地方,以威逼利誘的手段,賤價買入稚齡女子,再集中訓練,以供應各地青樓淫媒。以前有隋廷的腐敗官僚為他們掩飾,現在則是天下大亂,誰都沒閒情去理他們。」   徐子陵道:「雷兄有甚麼計劃對付他們?」   雷九指露出充滿信心的笑容,道:「我要把香貴迫出來和我大賭一場。」  ****************************************************************************   宋缺又從寇仲身旁緩步經過,微笑道:「少帥無論膽色武功,均有資格作我宋缺的對手。不過卻有個極大破綻,注定你必死無疑。」   瞧著宋缺雄拔如松柏山嶽般的背影往磨刀石走去,寇仲苦笑道:「閥主說得好,我寇仲怎能對心上人的親爹起殺機呢?」   宋缺倏地立定,厲喝道:「如此你不如自盡算了!若不能捨刀之外,再無他物,你就算多練一百年刀法,也不能臻刀法之致極。」   寇仲哂道:「世上豈有致極可言,若有極限,豈非代表某種停滯不前。」   宋缺旋風般轉過身來,閃亮得像深黑夜空最明亮星光的眼神異芒大作,利箭般迎上寇仲目光,完美無瑕的容顏卻仍如不波止水,冷然道:「這只是無知者之言,每個人在某一時間,都自有其極限,就像全力躍高者,不論其如何用力,只能到達某一高度。但如若身負重物,其躍至極限高度當會打個折扣,其他都是廢話。」   寇仲愕然道:「我剛才說的是另一種情況,是從大體上去思考,不過對閥主來說恐怕只是廢話。」   宋缺做然道:「確是廢話。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隨,才可言法,再從有法人無法之境,始懂用刀。」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色,沉吟道:「神和意有甚麼分別?」   宋缺往牆上探手一按,「錚」的一聲,其中一把刀像活過來般發出吟音,竟從鞘子內跳出來,和給人手握刀柄拔出來全無分別,看得寇仲心中直冒寒氣。   宋缺再隔空虛抓,厚背大刀若如給一條無形的繩索牽扯般,落入他往橫直伸的左手掌握中。   奇變突至。   寇仲感到就在厚背大刀落入宋缺掌握的一刻,宋缺的人和刀合成一個不可分割、渾融為一的整體,那完全是一種強烈且深刻的感覺,微妙難言。   宋缺雙目同時神光電射,罩定寇仲,令寇仲感到身體里外,沒有任何部份可瞞得過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用刀高手的觀察,被看通看透,有如赤身裸體,暴露在寒風冷雪之中。   就在宋缺掌刀的剎那,一堵如銅牆鐵壁、無形卻有實的刀氣,以宋缺為中心向寇仲迫來,令他必須運氣抵抗,更要迫自己湧起鬥志,否則必然心膽俱寒,不戰而潰。   如此武功,非是目睹身受,人家說出來都不敢信是真實的。   宋缺的神情仍是好整以暇,漫不經心的淡然道:「神是心神,意是身意,每出一刀,全身隨之,神意合一,就像這一刀。」   說罷跨前一步,龐大的氣勢像從天上地下鑽出湧起的狂揚,隨他肯定而有力的步伐,挾帶冰寒徹骨的刀氣,往寇仲捲來。   「鏘」!   寇仲適時掣出井中月,只見宋缺的厚背刀破空而至,妙象紛呈,在兩丈許的空間內不住變化,每一個變化都是那麼清楚明白,宛如把心意用刀寫出來那樣。最要命是每個變化,都令寇仲擬好的對付方法變成敗著,生出前功盡廢的頹喪感覺。   用刀至此,已臻登峰造極,出神入化的至境。   刀勢變化,步法亦隨之生變,寇仲甚至沒法捉摸他最後會從那個角度攻來。   面對如此可怕的強敵,寇仲反生出強大的鬥志,一對虎目迸射出前所未見的精芒,眨也不眨地注視對手。到敵刀離他只三尺許,刀氣狂湧而至時,他才冷喝一聲,往前搶出,井中月疾迎而去,大有不成功便成仁,壯土一去兮不復還之勢。   「噹」!   兩刀交擊。   寇仲悶哼一聲,連人帶刀給宋缺的厚背刀掃得蹌踉跌退三步,但亦封死宋缺的後著變化。   眼看臉上失去紅潤之色的寇仲,宋缺刀鋒遙指這年輕的對手,並沒有乘勢追擊,仰天長笑道:「少帥果然了得,心神竟能不露絲毫破綻,看破這一刀只有冒死硬拚,始有保命機會,換過一般俗手,必因看不破其中諸多變化,而採取守勢或試圖躲避,那就會招來立即敗亡的結局。現在你當知道甚麼是身意吧!」   寇仲臉色復常,點頭道:「我根本看不破閥主的刀勢變化,但當我把自己置身於死地的一刻,我的手竟似知道如何保住小命的樣子,這大概就是身意吧!」   宋缺微笑道:「身意就是過往所有刻苦鍛練和實戰經驗的總成果,心止而神欲行,超乎思想之外,但若只能偶一為之,仍未足稱大家,只有每招每式,均神意交融,刀法才可隨心所欲。看!這是第二刀。」   寇仲心叫救命,直到此刻,他體內翻騰的血氣,酸麻不堪的手臂才勉強回復過來,心知肚明無論內功刀法,均遜於對方不止一籌。而從剛才宋缺那一刀推之,他可肯定宋缺確有殺他之心,故出手全不留餘地,擋不過就要應刀身亡,連宋缺自己都改變不到這必然的結局。   幸好他心志堅毅,絕不會因自問及不上對方而失去鬥志,冷哼一聲,主動出擊。   宋缺踏前一步,發出「噗」的一聲,整座磨刀堂竟像搖晃一下,隨其步法,一刀橫削而出,沒有半點花巧變化,但卻破掉寇仲所有刀法變化。寇仲感到宋缺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刀,大巧若拙,能化腐朽為神奇,除去擋格一途,再無他法,主動立即淪為被動。   「錚」!   寇仲又給劈退三步。   宋缺刀鋒觸地,油然道:「少帥可看出本人這一刀的玄虛?」   寇仲暗中調息,點頭道:「千變萬化,隱含在一個變化之中,那微妙處怎都說不出來。」   宋缺歎道:「孺子可教也,可惜卻要送命宋某人刀下。」   寇仲哈哈一笑,井中月迅疾劈出,登時風雷並發,刀勢既威猛無倫,其中又隱有輕靈飄逸的味道,令人覺得他能把這兩種極端相反的感覺揉合為一,本身便是個教人難以相信的奇跡。   宋缺大喝一聲「好」,銳目亮起異彩,英俊無匹的臉龐卻不含絲毫喜怒哀樂,手中厚背刀往前急桃,變化九次,正中寇仲的井中刀刀鋒處。   以寇仲對自己刀法的信心,也要心服口服,這一刀乃他出道以來的顛峰之作,本以為怎都可搶得些許先機,豈知宋缺看似隨便的一個反擊,就像奕劍術般把主動全掌握在手上,使他所有後著沒半寸施展的餘地。   宋缺的氣勢更不住膨湃增強,令他壓力大增,有如手足被縛,用不出平時一半的功夫。   「嗆」!   兩人乍分倏合。   轉眼雙刀交擊十多下。   若有人在旁觀戰,宋缺每一刀均似是簡單樸拙,但身在局中的寇仲卻知道對方刀起刀落間,實醞藏千變萬化,教人無法掌握其來蹤去跡,只能見招拆招,甚麼「以人奕劍,以劍奕敵」之術在這種情況下是提也休提,更遑論找尋對方那「遁去的一」。   擋到宋缺忽輕忽重,快慢由心,可從任何角度攻來的第二十七刀後,寇仲的內氣已接近油盡燈枯,不及補充的絕境。在宋缺無可抗衡、驚天地位鬼神的刀法下,他就像在驚濤駭浪,暴雨狂風的大海中掙扎求存,只恨這一刻他已筋疲力盡,面臨沒頂之禍。   寇仲趁尚有少許餘力,驀地一個旋身,井中月猛掃對手長刀。   「噹」!   這一著妙至毫顛,就在旋身之時,寇仲借螺旋之力神跡般逸出宋缺刀風鋒銳所籠罩的範圍,然後再投往宋缺刀勢最盛處,以宋缺之能,亦被迫要硬架他一刀。一出一入,刀法仿如天馬行空,勾留無跡。   交戰至今,他尚是首次爭取回少許主動。   「噹!噹!當!」   就趁剎那間的時間,寇仲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向宋缺劈出連綿不斷,中間沒有任何隙縫破綻的三刀。   他自忖必死,所以這三刀全不留後勢,登時生出強大無匹的凶厲之勢,充滿一往無還的氣魄。   宋缺長笑道:「痛快!痛快!從未試過這麼痛快。」   就那麼刀勢翻飛的連接他三刀。   三刀過後,寇仲無已為繼,此時到宋缺一刀掃來,把他連人帶刀劈得往後拋跌,就那麼滾出門外,坐倒庭院之中。   「嘩」!   寇仲終忍不住,噴出漫天鮮血。   自盼必死時,宋缺的聲音傳出來道:「太陽下山時,我們才再續此未了之緣吧!」 第五章 屢敗屢戰   雷九指眼睛明亮起來,沉聲道:「不瞞子陵兄,老哥這十多年來,可說賭遍全國大小賭城,人稱的『北雷南香』,北雷就是我雷九指,南香當然是香貴,即使沒有販賣人口的事,我早晚都要和香貴在賭桌上決勝負。」   徐子陵不解道:「你就算能在賭桌上勝過他,與他販賣人口的事有何關係?」   雷九指道:「香貴在兩年前宣佈金盤洗手,再不理江湖的事,也裝模作樣把人所共知的旗下多間賭場妓院結束,其實卻是掩人耳目,讓有心者失去偵查他的線索。現在誰都不知道香貴陽居何處,但若我能把他引出來,說不定可從他身上追出線索來。以他這麼大的一盤生意,定有可堆成小山般的帳簿名冊等物,記載所有交收往來,只要公諸天下,香貴的罪惡皇朝將頓時崩潰,為人唾棄。」   徐子陵仍是一頭霧水,問道:「他既金盤洗手,怎肯食言出來和雷兄決勝賭桌之上?」   雷九指道:「他的金盤洗手只是個幌子,事實上香家內野心最大的人是香貴的幼子香玉山,據聞最近他已離開蕭銑,轉而全力拓展家族生意。原因則眾說紛紜,其中一說是他開罪了一些沒人敢惹的敵手,所以要隱匿行綜。哈!若連蕭銑都護不住他,今回闖的禍定是非同小可。」   徐子陵道:「此事容後再說,雷兄先說有甚方法可把香貴父子引出來?」   雷九指思索半晌,才道:「當我贏到香貴沉不住氣時,他惟有出來與我大賭一場。」   徐子陵沉吟道:「你怎知那所賭場是他香家開設的呢?」   雷九指微笑道:「賭場自有賭場的諸多禁忌、佈局和手法,只要我入場打個轉,便可曉得是出自何家何派所主持設計,休想瞞過我。現在我正一家一家的在香貴的賭場狠嬴下去,而每次我都以不同的容貌打扮出現,該已惹起香貴的注意,所以我才誤以為霍紀童來找我算賬。香玉山不知是否為應付你們,近年在各地重金禮聘多全局手,以增強實力,亦令我的處境非常危險。」   徐子陵道:「既是如此,你的計劃怎行得通?香貴根本不須和雷兄在賭桌上見高下,只要派出高手用武力把你解決,說不定還可追回你以前所嬴的錢財。」   雷九指胸有成竹道:「當然不會那麼簡單。目下是他旗下的賭場給我搞得風聲鶴唳、惶惶不可終日。是他著緊要把爭情解決,而非我緊張他會否出來和我大賭一場。只要他公開向我下決戰書,自然須依足江湖規矩辦事。但在這情況發生前,我要分外小心保命之道,因此才有早先邀你合作的提議。」   徐子陵苦笑道:「在公在私,我和寇仲都要管這件事,待見過寇仲,我們再商量行事的細節吧?」   雷九指大喜道:「有子陵和少帥相助,香家勢必難逃此劫,待我把多年來領悟回來的賭術,向子陵詳細解說。」   徐子陵愕然道:「又不是我出手去賭,教曉我有甚麼用?」   雷九指露出個帶點狡猾意味的微笑道:「你已成為我的副手,怎能對賭術一竅不通?」  ****************************************************************************   寇仲從深沉的坐息醒轉過來,太陽早降至目光不及的院牆下,一群鳥兒在槐樹茂密的葉蔭中追逐嬉鬧,吱吱喳喳吵個不停。   他卻是渾身舒泰。   繼大海餘生後,他是第二度用盡體內真氣,而今趟只短短兩個時辰多一點就完全回復過來,真氣更趨精純澎湃,證明他先前的推論是正確的。就是當真氣耗盡,再恢復時會有更奇異的增長。   對一般人來說,這種情況罕有發生,一般的情況都是當具氣無以為繼時,只落得例如在激戰中力盡而亡,少有人能像他那麼迅快復元。   上次在大海是因以內呼吸在海水裡潛泳,致耗盡真氣。今趟卻因宋缺驚天動地,無有休止的刀法,使他勁竭神疲,使真氣在散而復生下快速增長。   以往就算對著強如婠婠的對手,他怎都有回氣的間隙,但宋缺的天刀卻好比怒海的巨浪,使他連一線調息的時間都難以爭取。遇上這樣的敵手,只能和他比拚誰的氣脈更悠長,現在他顯然遠遠及不上宋缺。   這是沒有可能的,他寇仲始終年輕力壯,習的又是《長生訣》加上和氏璧兩大玄之又玄,奇上加奇的先天真氣,縱使火候及不上宋缺,不會在對方仍是充盈有餘時,他卻先倒了下來。   其中定另有關鍵。   想到這裡,腦際靈光一閃。   宋缺的聲音傳來道:「少帥請進,今次若你能擋過八十刀,宋某人可讓你再想一晚。」   寇仲心中喚娘,適才一戰只不過三十來刀,就劈得他滾出磨刀堂,現在再來八十刀,他可能連滾出堂外的僥倖亦欠奉。但形勢至此,還有甚麼好說的,彈起身來,昂然走進像張口鯨吞的磨刀堂去。   昏黑的大堂內,宋缺挺身做立,右手抓著刀鞘,左手正緩緩把長刀拔出鞘子。   寇仲功聚雙目,定神瞧去,見刀體薄如綢緞,像羽毛般輕柔靈巧,還滲出藍晶晶的瑩芒,鋒快至非是目睹,定不敢相信世間竟會有此異寶。   寇仲的心登時涼了半截,他早先所想種種應付宋缺的方法,均以他的厚背刀為假想目標,豈知他竟換過另一把截然不同的寶刃,可推想會是另一種不同路子的刀法,使他擬定的對策完全落空,派不上用場。   宋缺的目光在刀身來回巡逕,柔聲道:「此刀名水仙,本人曾就此刀的特性,創出『天刀八訣』,每訣十刀,共八十刀。刀下無情,少帥小心啦!」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立時黃芒大盛,喜怒不露諸形色的淡淡道:「這八訣有甚麼好聽的名字,閥主可否說來讓在下開開耳界。」   宋缺的目光離開水仙寶刃,朝他瞧去,卻啞然失笑道:「甚麼開開耳界,不過你的不守成規,正是你的長處。我『天刀』宋缺自出道以來,從沒有人敢與我刀鋒相對,絲毫不讓的硬拚三十多刀,代價只是一口鮮血,所以我才破例讓你歇息後再戰,非是我改變主意,肯饒你一命。」   寇仲哈哈笑道:「『天刀』宋缺也恁多廢話。我幾時想過閥主會刀下留情?閥主偏要這麼說,是否因殺我之心不夠堅定,所以須先把話說滿呢?」   宋缺微一錯愕,然後點頭道:「你這番話不無道理。如說玉致對我殺你的決心沒絲毫影響的話,自是騙你。少帥可否再考慮宋某人勸你退出這場爭天下的紛爭的提議?」   寇仲失笑道:「閥主仍摸不清我寇仲是那一類人嗎?」   宋缺審視他好半晌後,訝道:「你若身死此地,還爭甚麼天下。所謂好死不如惡活,你就算不怕死,這麼死去卻是毫無意義。」   寇仲洒然聳肩道:「都怪閥主你不好,自訂八十刀之約,不怕告訴你,小子根本不相信閥主能在八十刀內宰掉我。再有一晚的思索,說不定明天我可揚長而去哩!」   宋缺把刀鞘隨意拋開,左手揚刀,仰天笑道:「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天刀八訣』第一式名為『天風環珮』,意境是有天仙在雲端乘風來去,雖不能看到,卻有環珮鏗鏘的仙樂清音。」   寇仲歎道:「果不愧天刀的起首一式,只聽聽便知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奇招。閥主看刀!」   有過前車之鑒,他再不敢讓宋缺主攻。   當然面對如此可怕的大敵,他也不敢貿然進擊,當下提刀迫去,雙目緊盯宋缺。   龐大的刀氣,立時朝宋缺湧去,寒氣漫堂。   宋缺雙目閃過訝色,點頭稱許道:「難怪少帥口出狂言,原來不但功力盡按,且尤有精進,確是非常難得。」   寇仲倏地搶前,揮刀猛掃,化作黃芒,疾取宋缺胸口,凌厲如電閃。   宋缺不動如山的瞧著井中月尚差尺許就往胸脅掃至時,才略往後移,手中水仙薄刃化作千百道藍汪汪的刀芒,把寇仲連人帶刀籠罩其中,刀法精妙絕倫,令人難以相信。   寇仲心知不妙,更知迅快飄忽至此的刀法根本是無法捉摸,無從掌握。   刀風呼嘯聲在四面八方響起,寇仲猛一咬牙,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急時刻,純憑直覺去揣測宋缺殺氣所在,於殺氣最盛處,化繁為簡,身隨刀走,一刀劈去。   「叮」!   一聲清響後,藍芒與黃芒不斷交擊。寇仲連擋宋缺接踵而來,有若鳥飛魚游,無跡可尋的連續九刀,殺得他汗流浹背,差點棄刀逃亡。   兩人倏地分開。   寇仲橫刀而立,暗自調息,一時說不出話來。   宋缺從容不迫的撫刀笑道:「少帥現在明白甚麼是刀意嗎?」   寇仲苦笑道:「想不明白也不行,原來感覺是這麼重要。不過若我沒有猜錯,閥主並非真的想殺我,否則一出手就是道甚麼娘的『天刀八訣』,恐怕我只能在地府中去領悟甚麼叫刀意。」   宋缺長歎道:「你這麼想可是錯了。只因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寂寞,難得有你這麼一個好對手,才不肯輕易讓你迅快歸天。」   寇仲調息完畢,信心大幅增強,微笑道:「小心愈來愈難殺我,第二訣又是甚麼名堂?」   宋缺欣然道:「愈難殺愈好,第二訣名為『瀟湘水雲』,雖是十刀,卻如霞霧繚繞,隱見水光雲影,流轉不盡,意態無窮,看刀!」   寇仲忙喝道:「且慢!」   宋缺淡然道:「若我發覺少帥是在拖延時間,少帥將會非常後悔。」   寇仲哂道:「我寇仲從不會為這種事後悔,更沒興趣拖延時間,只因閥主的一訣十刀之數而想起一套名『血戰十式』的凌厲刀法。閥主若能只守不攻,任我施展刀法,保證會是非常痛快暢美的享受。」   宋缺大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說刎頸自盡。不過這『血戰十式』確能使本人聞之心動,即管使來看看。假若名不符實,休怪本人沒有看下去的耐性。」   寇仲暗忖最緊要你肯受落,嘿然笑道:「閥主小心啦!」   立時提刀作勢,弓起腰背,上身微俯向前,井中月遙指宋缺,雙目厲芒電射,鷹售般一瞬不瞬的緊盯對手,作勢欲撲。那種迫人的氣勢,換作一般高手,怕要立即不戰自潰,棄械逃生。   宋缺持刀做立,點頭道:「果然有點對壘戰場,浴血苦戰的味兒。」   寇仲沉聲喝道:「這一式正是『兩軍對壘』。」   話猶未已,井中月化作黃芒,直向丈半外的宋缺射去。由於不用顧忌宋缺會以攻對攻,所以去勢份外凌厲,大有一往無回之勢。   宋缺目射奇光,寇仲這一刀最厲害處非是刀法,而是刀意。從他提刀作勢,至撲前狂攻,所有動作均渾成一個無可分割的整體,雖是右手運刀,但這一刀卻包含全身全靈的力量,教人不敢小看。   而最令宋缺又好氣又好笑的,是寇仲分明看準自己這把水仙寶刃利攻不利守,遂故意以言語誰得自己只守不攻,眼睜睜的吃虧。   「噹」!   宋缺錯往一側,左手水仙刃往上斜挑,正中寇仲刀鋒。   寇仲手中刀芒大盛,冷喝道:「鋒芒畢露!」千萬點刀光,像無數逐花的浪蝶般變招灑往宋缺,氣勢如虹。   宋缺喝一聲「好」後,單手抱刀,喳喳喳的連閃三步,竟在刀光中穿插自如,最後才運刀斜削,劈在井中月離刀把三寸許處。   寇仲下一招「輕騎突出」竟使不下去,改為第四式「探囊取物」,疾挑宋缺腰腹。   宋缺哂道:「少帥技窮啦!咦!」   只見寇仲挑來此刀,其「刀意」正隨速度和角度不住變化,所以雖是表面看來簡單直接的一刀,落在宋缺這大行家眼內,卻知因其無法捉摸的特性,如若被動的等待,必然擋格不住。縱是能勉強守過此招,接續而來的攻勢將會令高明如宋缺也要落在下風,其後要扳平將非是容易。   在寇仲眼中,見到宋缺神情略一猶豫,心知肚明宋缺終於中計。   由上次交手到目下此刻,不理他如何努力爭取,卻從未曾搶佔得上風,又或奪得主動的形勢,可以說是給宋缺牽緊鼻子來走。   苦無辦法下絡給他心生一計,就是先以有形的「血戰十式」,誘使宋缺生出輕敵之心,再以剛從宋缺偷學過來的「刀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迫宋缺改守為攻,那在心理上宋缺已像輸了一著,氣勢自然因此心態而有所削減。   眼前宋缺臨陣遲疑的情況,正是中計的如山鐵證。   宋缺冷笑一聲,左手水仙刃立時化為仿如水光雲影的刀光,層層疊疊的迎往寇仲的井中月。終於放棄只擋不攻。   寇仲大笑道:「我都說沒可能只守不攻的哩!」   倏地橫移,運刀劈在空虛。   他終於首次看破宋缺的刀法,施展奕劍之術。   宋缺生性高傲,寇仲這句話比劈中他一刀更令他難受,登時殺氣劇盛。   豈知寇仲忽然退往他刀勢最弱的位置,劈出的一刀更如天馬行空般妙至毫巔,若他原式不變,等若把水仙刃送上去給他砍劈的樣兒。   而且寇仲的身法忽然變得奇詭難測,就像水中的魚兒,縱使一動不動,但只要你搞動附近的水流,他隨時可迅速竄退溜動。那種靜中帶有強烈游移不定的特性,以他自問能洞穿所有變化的眼力亦大感頭痛。   剎那間宋缺已知剛才的略一猶豫,已給這天才橫逸的小子搶佔得主動和上風。   他的「瀟湘水雲」再使不下去,不怒反笑的吟道:「石上流泉!」   似水流不斷的刀式,驀地化作一道碧光冶冶、穿巖漱石的清泉活水,水仙刃劃出一道藍芒,循某一條優美至超乎任何言語所能形容的弧度,直取寇仲。   寇仲往另一方錯開,橫刀格擋,看似迅疾,其實卻寓快於慢,化巧為拙。   「蓬」!   接著連串兵刃交擊之音不絕如縷,宋缺的刀勢雖不住擴張,但寇仲已非完全處在捱打和受盡凌辱的劣勢,更非宋缺要他向東便向東,往西便朝西的無法自由自主,而是有攻有守,且不時有今宋缺頭痛的自創奇招。   最大的得益就是寇仲終學曉了如何在宋缺驚濤駭浪般的刀法中回氣的方法,那是繫乎輕重的把握,攻中藏守,守中含攻。每在全力出擊或格擋後稍留餘力,以調節體內真氣,當中微妙處,非是臨陣對敵時,是沒法掌握的。   有點像每潛游一段時間後,就冒出海面透透氣,而不是死命在水底捱下去,直至力竭氣盡。   在宋缺的龐大壓力下,寇仲把渾身解數毫無保留的施展出來,把過去所有領悟回來的刀法發揮得淋漓盡致,配合從宋缺身上新學曉的東西,愈打愈得心應手,暢快至極點。   宋缺刀法忽變,高吟道:「梧葉舞秋風!」整個人旋動起來,水仙刃似是隨意出擊,全無痕跡刀路可尋,更因其怪異的身法,寇仲一直力保的優勢立時冰消瓦解。   「噹」!   寇仲雖千萬般不情願,仍給宋缺令他陣腳大亂,只能苦守致沒法回氣、神乎其技的刀法殺得一籌莫展,到第十刀時又給宋缺連人帶刀劈得蹌踉跌退,最後「咕咚」一聲坐倒門外,只差一步就像先前般滾下石階去。宋缺移至門前,低頭凝視寇仲,目現奇光。   明月不知何時偷偷爬上院牆,透過槐樹的濃蔭灑在庭圈中。   寇仲苦笑道:「我沒空去計算閥主究竟用了多少刀,希望不是七十九刀巴!」   宋缺臉上泛起冷酷的神色,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你不怕死嗎?」   寇仲聳肩道:「說不怕就是騙你。但也相當好奇,死後究竟會是怎麼一番情景呢?麻煩閥主告訴致致,我對她確是真心的。」   宋缺嘴角逸出一絲笑意,立即把他冷酷的神情和眼中的殺氣溶解,淡淡道:「這些遺言留待明早再說吧!」   轉身返回磨刀堂內。 第六章 有意無意   雷九指道:「陵爺熟識那種賭法?」   徐子陵道:「勿要再爺前爺後的喚我,我會很不習慣。少時在揚州常見人玩骰寶,也有玩番攤的,但只有看的份兒。哈!我指的『看』是看那個是贏錢的肥羊。」   雷九指問道:「揚州盛行那種骰寶的賭法?是分大小二門押注,十八門押注,還是以各骰子本身的點數押注?」   徐子陵答道:「是以前兩種方法混合一起來賭,可以押兩門,也可押十六門。為甚麼要問這種問題?」   雷九指聳肩道:「只是隨口問問,真正玩骰寶的高手,甚至會用天九牌的方式互賭,只三顆骰子就可配成各種天九牌,再根據天九的規則比輸嬴,趣味更濃。」   徐子陵道:「揚州也有幾個出名的賭徒,我們的言老大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從不肯教我們,他最歡喜把骰子中間挖空,灌進水銀去騙人。」   雷九指不屑道:「無論灌水銀、鉛或象牙粉的骰子,均叫『藥骰』。稍高明者塞入鐵屑,再以吸鐵石在桌下搖控,配合手法,確可要單開單,要雙開雙。但這都是低手所為,真正高手有聽骰之術,只憑骰子落在骰盅底部時,互相碰撞磨擦發出的尾音,可把一點至六點是那個向下的聲音區別出來,把握點數。以我來說,可達八成的準繩。」   徐子陵咋舌道:「難怪你逢賭必贏了。」   雷九指道:「這世上並沒有必嬴的賭術,騙子亦會被揭穿,看!」   徐子陵望往他攤開比一般人修長的手掌,掌心處正是二粒象牙制的骰子。皺眉道:「我對巧取豪奪的勾當從來不感興趣,若換過是寇仲,你想不教他都不行。」   雷九指微笑道:「只要子陵想著這是一種替天行道的手段,嬴來的錢全用來買糧濟民,賭博再非巧取豪奪哩!」   徐子陵惟有以苦笑作答。  ****************************************************************************   寇仲從最深沉的睡眠中醒轉過來,發覺自己仍是盤膝結伽而坐,脊樑挺直,不但體內真氣盡按,且又再精進一層,五官的感覺更勝從前。   睜服一看,半闕明月早從院牆處悄悄移到頭頂上,在月兒青綻綻的光蒙外,閃亮的星星密密麻麻的嵌滿深黑的夜空,動人至極。   寇仲取起擱在膝上的井中月,心中狂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就像寶刀已和他結成一個血肉相速的整體,刀子有如獲得新的生命,再非只是死物和工具。   他情不自禁的舉刀審視,另一手愛憐地撫摸刀身,整個人空靈通透,不染一塵。   「鏘!」   井中月條地來到頭頂,往下疾劈,平胸而止。   刀氣像波浪般往兩旁潮湧開去,把庭園老槐的落葉捲上半天。   「鏘」!   井中月回鞘。   「這一刀還像樣子!」   寇仲向出現在門外台階上的宋缺瞧去,淡淡道:「我還以為閥主睡了哩!」   宋缺左手收在背後,右手輕垂,油然步下台階,來到寇仲身前兩丈許處立定,雙目灼灼生輝,微笑道:「如此良辰美景,錯過豈非可惜。少帥剛才那一刀,已從有法晉入無法之境,心中不存任何掛礙成規,但仍差一線始可達真正大家之境。」   寇仲對他的刀法佩服得五體投地。聞言謙虛問教,道:「請問閥主,小弟差的是甚麼?」   宋缺仰首望往天上的星月,深邃的眼神精光大盛,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有法是地界的層次,無法是天界的層次,有法中暗含無法,無法中暗含有法,是天地人渾合為一的最高層次,只有人才可把天地貫通相連,臻至無法而有法,有法而無法。」   寇仲思索半晌,搖頭道:「我仍是不明白,對我來說,所謂有法,就是循早擬好的招式出手,即使臨陣隨機變化,仍是基於特定的法規而衍生出來;無法則是不受任何招數成規所限制,從心所欲的出招,故能不落窠臼。」   宋缺悠閒地把收在身後的左手移往胸前,手內赫然握有另一把造型高古、沉重異常的連鞘寶刀,當他右手握上刀把時,同時俯首瞧著右手把寶刀從鞘內拔出,柔聲道:「天有天理,物有物性。理法非是不存在,只是當你能把理法駕馭時,就像解牛的庖丁,牛非是不在,只是他已晉入目無全牛的境界。得牛後忘牛,得法後忘法。所以用刀最重刀意。但若有意,只落於有跡;若是無意,則為散失。最緊要是在有意無意之間,這意境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像這一刀。」   寶刀脫鞘而出,似是漫不經心的一刀劈往寇仲。   庖丁解牛乃古聖哲莊周的一則寓言,講善於剔牛的庖丁,以無厚之刃入於有間的骨隙肉縫之中,故能迎刃而解。   寇仲正思索間,那想得到宋缺說打便打,根本不容他作任何思考。   兼且宋缺這一刀宛如羚羊掛角,不但無始,更是無終。忽然間刀已照臉斬來,刀勢封死所有逃路,避無可避,最厲害是根本不知他的刀最後會劈中自己甚麼地方。   尤有甚者,是這重達百斤、樸實黝黑的重刀在宋缺手中使來,既像重逾千鈞,又似輕如羽毛,教人無法把握。只看看已可教人難過得頭腦昏脹。   別無選擇下,寇仲忙掣出井中月,運刀擋格。   井中月隨宋缺的刀自然而然地變化改向。   「噹」!   兩刀相觸,凝定半空。   龐大無匹的真氣,透刀襲來,寇仲幾乎使盡全身經脈之氣,才勉強化掉對方第一輪的氣勁。   宋缺露出一絲笑意,一邊不住催發真氣,往寇仲攻來,淡淡道:「少帥能否從這一刀看出玄虛?」   寇仲正力抗他入侵的氣勁,只覺宋缺的刀愈來愈沉重,隨時可把他連人帶刀壓個粉碎,聞言辛苦的道:「閥主這一刀於不變中實含千變萬化,似有意而為,又像無意而作,不過我也擋得不差吧!啊!有意無意之間。」   宋缺猛一振腕,硬把寇仲推得跌退三步,兩人分開。   寇仲心叫謝天謝地,再退三步,到背脊差點碰上槐樹,才擺開陣勢,準備應付他的第二刀。   宋缺左鞘右刀,狀如天神般卓立庭中,全身衣衫無風自拂,神情欣悅的道:「剛才的一刀,才是我宋缺的真功夫,縱使寧道奇親臨,也決不敢硬擋,你卻揮灑自如的擋了。你若想聽恭維的話,我宋缺可以讓你聽,只要再有一段時間,你的成就將可超越我『天刀』宋缺,成為天下第一刀手。」   寇仲苦笑道:「所以閥主已下了必殺我的決心,否則怎肯恭維我,對嗎?」   宋缺搖頭道:「你錯了,由始到終我都沒想過殺你,不是這樣怎能令你跨出這一大步。」   話雖這麼說,可是他的氣勢卻是有增無減,把寇仲壓得透不過氣來。寇仲劇震道:「可是閥主你出手攻我時,確是招招奪命,一個不小心,我會把命賠上,連閥主都控制不住。」   宋缺仰天笑道:「非是如此,怎能把你潛藏的天份迫出來,如若你命喪吾刀之下,你也沒資格得到本人的愛寵和欣賞。」   寇仲苦笑道:「既是如此,你現在為何像仍要把我置於死地的樣兒?」   宋缺沉聲道:「你可知宋某人手上此刀的名堂?」   寇仲一愕道:「這把刀又有甚麼好聽的名字。」   宋缺雙目電芒激盛,一字一字的道:「這把就是宋某藉之橫行天下,從無敵手的天刀。」   井中月突化黃芒,直取宋缺。若再呆下去,他可能多片刻都捱不住。宋缺目露笑意,隨手揮刀,從容瀟灑,配合他英俊無匹的容顏,做如松柏的挺拔體型,說不盡的悅目好看。   雖是隨意的一刀,但寇仲卻感到無論他刀勢如何變化,位置角度時間如何改動,最後都會被他擋個正著。   更知絕不可後退避開,因為在氣機牽引下,宋缺的天刀會像崩堤的大水,從缺口湧來,把一切擋著的東西摧毀。   「嗆」!   天刀生出龐大的吸力,將寇仲的井中月牢牢吸實。   兩刀相抵,四目交投。   宋缺搖頭歎道:「你仍有最大的缺點,就是能發不能收,如果你現在這一刀是留有餘力,沒可能會被我以內勁緊吸不放。這亦是太著意之敝,小子你明白嗎?」   「鏘」!   刀氣潮湧,寇仲整個人被拋跌開去,差點變作滾地葫蘆。   宋缺挺刀迫來,刀鋒湧出森森殺氣,籠罩寇仲。   寇仲凝止不動,天刀劃出。   寇仲健腕疾翻,連續七、八個變化,堪堪擋住,又被劈退三步。   宋缺喝道:「好!」又一刀掃來,既威猛剛強,亦靈動奇奧,無痕無跡。   寇仲心知肚明宋缺每一刀均是全力出手,如若一個擋格不住,就是身首異處的結局,誰都改變不了。忙奮起神威,一刀格去。   悶哼一聲,今次只退兩步。   宋缺呵呵大笑,照頭一刀劈至,刀勢如日照中天,光耀大地。   寇仲殺得性起,井中月往上疾桃,「叮」的一聲,斜斜挑中天刀,然後往外飛退。   宋缺橫刀立定,點頭道:「寇仲你可知如論天份,天下可能無人能出你右,這三刀已深得收發由心之旨。現在就算我真的想殺你,亦必須大費功夫。來!給我幾刀看看。」  ****************************************************************************   雷九指按著几上的骰盅,目瞪凝神傾聽的徐子陵道:「多少點?」   徐子陵道:「應是一個三點和兩個五點。」   雷九指揭開骰盅,歎道:「你滿師啦!」   徐子陵道:「原來是這麼容易的。」   雷九指苦笑道:「我的陵大少,你知否連『天君』席應都栽在你手上,天下雖大,能作你對手的人,豎起指頭恐怕都多過那人數。憑你的武功,加上你的天份,別人一世都學不來的東西,你在兩個時辰內便學曉。在巴東停船時,你可去初試啼聲,贏些老本來作下一站之用。」   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身懷鉅款嗎?」   雷九指指著自己的腦袋道:「魯師『戒貪』那兩個字,永遠盤旋在我腦海中,所以當袋內的銀兩每達到一定數目,我會把錢財散發給有需要的人,故現在囊內只有十多錠黃金,若是在九江的大賭場,這數額將不敷應用。」   徐子陵道:「你準備在九江登岸後,立即大賭一場嗎?」   雷九指道:「九江的『因如閣』名列天下十大賭場之七,乃長江一帶最著名的賭場。主持的人叫『賭鬼』查海,乃賭林響噹噹的人物,更是香貴手下四大將之一,若能把他賭垮,香貴想不親自出手都不行。」   徐子陵道:「名列第一的賭場在那裡,是否與香家有關?」   雷九指道:「天下賭場首推關中長安的明堂窩,位於最著名青樓上林苑之旁,主持的是赫赫有名的『大仙』胡佛,乃『胡仙派』的掌門人,是賭門最受尊敬的老撇。」   老撇是江湖術語,指的是以賭行騙的人。   徐子陵不解道:「胡仙不是狐狸嗎?這胡佛擺明是騙人的,誰肯到他的賭場去呢?」   雷九指道:「做老撇是胡佛初出道時的事哩!發財立品,胡佛二十年前當眾以整體豬羊上供胡仙,立誓不再騙人,還保證在他的賭場內絕不容人行騙,所以到他的明堂窩,比到任何地方賭更可放心。」   徐子陵道:「這麼看,胡佛該不是香貴的人吧!」   雷九指道:「不但沒有關係,還是對頭。香貴曾派大兒子到關中開賭,卻給胡佛贏得棄甲曳戈而逃,損失慘重。所以如若香貴想與我交手,我會指定在長安胡大仙的明堂窩舉行,想想都覺風光,哈!」   徐子陵苦笑道:「你老哥知我和寇仲到長安後都不能張揚,皆因見光即死。而我這副樣貌,李世民手下已有人見過,會知道是我徐子陵來的呢。」   雷九指道:「除賭術武技外,我還跟過魯師學過易容之術,到時自有妙法。現在最重要是不讓任何人曉得我和你們的關係。夜哩!我再不阻陵少休息。」  ****************************************************************************   「噹」!   寇仲也不知自己攻出多少刀,但宋缺卻像高山峻岳般,任由風吹雨打,亦難以搖撼其分毫。不過寇仲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痛快,像宋缺這般強橫的對手,在這裡才可尋到。   兼之他不住指點,每句評語均切中要害,一晚的時間,可等若別人半世的修行。   寇仲倏地收刀後退,畢恭畢恭的道:「多謝閥主指點,他日有成,當是拜閥主今晚所賜。」   宋缺還刀入鞘,微微一笑道:「我們之間不用再說廢話,天快亮啦!吃過早膳才走吧!」   寇仲呆了一呆,始隨宋缺離開磨刀堂,一處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地方。 第七章 為爾之後   宋家山城由數百大小院落組成,院落各成體系,又是緊密相連,以供奉歷代祖宗神位的宋家祠堂為中心。每個院落均分正院偏院,間隔結構,無不選材精良,造功考究。   在些微的晨光裡,寇仲與宋缺並肩來到與磨刀堂毗鄰的明月樓,步入庭園,一位白髮斑斑的老人正在修剪花草,斜斜瞥兩人一眼後,便視若無睹的繼續工作。   寇仲心中大訝,宋缺笑道:「方叔是山城內唯一不怕我的人,因為自幼就由他侍候我。」   寇仲點頭表示明白,穿過兩旁花木扶疏的長廊,是一道跨越池塘的長石橋,四周樹木濃深,頗有尋幽探勝的氣氛,池塘另一邊就是門上正中處懸有刻上「明月樓」三字木雕燙金牌匾的兩層木構建築物。木門隔窗均是以鏤空雕花裝飾,斗拱飛簷,石刻磚雕,精采紛呈。   宋缺在橋中停步,憑欄俯首,凝視正在池內安詳游動的魚兒,道:「你的身法是否從魚兒領悟出來的?」   寇仲佩服道:「閥主真厲害,這都給你瞧穿瞧透。」   宋缺搖頭歎道:「到現在我才明白甚麼是天縱之材,徐子陵比之你如何呢?」   寇仲道:「子陵是這世上唯一能令我真正佩服甚或害怕的人,幸好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如若他肯全力助我去取天下,我會輕鬆得多。」   宋缺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來吧!不要讓他們久等哩!」   寇仲為之愕然,誰在等他們呢?  ****************************************************************************   徐子陵給小孩的叫聲驚醒過來,接著是韓澤南夫婦撫慰孩子的聲音,小傑睡回去後,韓澤南低聲道:「小裳!你覺得那弓辰春是怎樣的人?」   徐子陵本無心竊聽人家夫妻間的私話,但因提到自己,自然功聚雙耳,看韓妻怎樣回答。   被稱為小裳的韓妻壓低聲音道:「他的樣貌雖凶悍,但言談舉止均像極有修養的人,對小傑亦相當慈祥愛惜,相公是否想請他幫忙唉!人心難測,相公雖三思而行。」   沉吟片晌後,韓澤南道:「他雖名不傳於江湖,但只看他毫不費力就迫退合一派的人,此人武功之強,足可與解暉之輩相媲美。若他肯幫手,我們或能擺脫那些人。」   小裳歎道:「他為何要惹禍上身?」   韓澤南道:「他若拒絕,我們也不會有損失。我有個奇怪的感覺,他似乎真的很關心我們。」   小裳道:「這正是妾身最害怕的地方,最怕他是另有居心。」   韓澤南苦笑道:「憑他的身手,在這天下紛亂的時勢,要對付我們一家三口實在易如反掌,何須轉轉折折。那個姓雷的江湖客和他閉門談了一整天,不知會說些甚麼話。」   小裳道:「到九江再說吧!說不定我們可把追兵撇甩,那時海闊天空,可任我們飛翔哩!」   徐子陵睡意全消,起床穿衣,往甲板走去。  ****************************************************************************   寇仲跟在宋缺身後,進入與磨刀堂同樣規模宏大的明月堂,只見數名宋家的年青武土,正為他們擺開一桌豐盛的早膳,宋智、宋魯兩人則虛位以待。見到宋缺時兩人神態恭敬,顯示出宋缺在宋閥內無上的威權。   分賓主坐下後,宋缺揮手不意眾年青武土退出樓外,向宋魯道:「玉致呢?」   宋魯答道:「她剛才仍在梳洗整裝,該快到哩!」   寇仲此時深切體會到宋缺行事莫測高深的風格,只是桌上熱氣騰升,精巧講究的各式菜餚,便知廚子至少要在半夜起來工作,而那時他正和宋缺在打生打死。可見宋缺早在這之前已對自己作出準確的判斷,始有眼前的宴會。   想起即將見到宋玉致,心中實是既喜且驚,皆因既不知宋玉致會如何「款待」自己,更不知宋缺會如何「處置」他們。   宋缺神采飛揚,興致勃勃的為三人斟酒,向寇仲道:「這是杭州特產桂花酒,不但酒味醇厚,柔和可口,兼且有安神、滋補、活血的作用,多飲亦無害。」   寇仲瞧往杯中色作琥珀的美酒,透明清亮,一陣桂花的幽香,中人欲醉,不用喝進口內已有飄然雲端的曼妙感覺。   單看桌上所用器皿,無論杯、盤、碗、碟,瓶、樽、陝、盞,均是造工精細,情趣高雅。最特別是皿具所用釉彩,狀似雨點,於黑色釉面上均佈滿銀白色的放射狀小圓點,大者如豆,小者若粟,銀光褶褶。亦只有這種名貴的器皿,才配得起宋閥超然於其他諸閥的地位。   宋智見寇仲留神觀看桌上用以盛載名酒美食的器具,笑道:「這種雨點釉,又稱天目釉,尺瓶寸盂均被視為不世之珍,甚至碎片亦可與金玉同價。我們搜尋多時,亦只能集齊此套。」   這是第二趟與宋智坐下說話,感覺上有天淵之別。   寇仲從宋智親切的口氣,清楚曉得他把寇仲當作自己人。   出奇地由宋魯領頭舉杯祝酒,笑道:「近十年來,尚是首次見到大兄這麼多笑容,這杯就先敬大兄,下一杯才輪到小仲。」   宋缺啞然失笑道:「魯弟定是把這話在心內蹩足十年,到今天才可乘人之危的傾情吐露。哈!飲酒。」   接著輪番敬酒,數巡過後,宋缺忽然淡淡問道:「師道是否愛上那高麗來的女子。」   寇仲在猝不及防下,有點手忙腳亂的答道:「這個哩!閥主請勿為此動氣,實情是……唉!我也脫不了關係,因為……」   宋缺截斷他道:「其中情況,我們從他遣人送來的書信知道詳情,故不用重覆。我只想知道憑少帥的觀察,師道是否愛上那叫傅君瑜的高麗女子。」   寇仲不敢騙他,苦笑道:「嚴格來說,二公子該是愛屋及烏,但會否因此漸生情愫,則非常難說。」   宋智和宋魯由宋缺問起宋師道開始,都不敢置一詞半語,可推想宋缺曾為此大發電霆,故沒人敢插口。   宋缺沉吟片刻,忽然舉筷為寇仲夾菜,像忘記了宋師道的事般微笑道:「這是麻香雞,趁熱吃才酥脆可口。聽說你和子陵曾在飛馬牧場當過廚子,該比我們更在行。」   寇仲嘗過一口,動容道:「比起弄這麻香雞的高手,小子差遠哩!」   宋缺轉向宋智道:「『天君』席應那方面有甚麼新的消息?」   宋智道:「據前天才收到來自獨尊堡的飛鴿傳書,席應尚未露面,但陰癸派的婠婠卻曾在成都現身。」   寇仲的心中打了個突疙,不由為徐子陵擔心起來,忍不住問道:「『天君』席應是甚麼傢伙?」   宋魯笑道:「席應是『邪道八大高手』榜上名列第四的魔門高手,僅次於祝玉妍、石之軒和趙德言之下,昔年曾慘敗於大兄手下,逃往域外多年後最近重返中原,還公然向大兄示威,該是魔功大成,才敢這麼放恣。」   宋智冷哼道:「若他真的有種,該登上山城正式挑戰,現在卻遠遠躲在四川張牙舞爪,顯然心懷不軌。」   宋缺臉容變得冷酷無比,緩緩道:「就算祝玉妍膽敢撐他的腰,他亦難逃魂斷我宋缺刀下的宿命。」足音輕響,宋玉致來了。   這風姿綽約的美女不施脂粉,秀髮在頭上結了個簡單的髻飾,身穿白地藍花的褂裙,腰圍玉帶,清麗宛如水中的芙蓉花。帶點蒼白的臉色,減去她平日三分的剛強,多添幾分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美態。   她故意避開寇仲灼熱的目光,坐到宋缺的另一邊。   宋魯愛憐地為她添酒。   宋缺有點不悅道:「致兒何事擔擱?」   宋玉致輕垂眷首,低聲道:「剛接到成都解堡主的飛鴿傳書,『天君』席應於前晚被重出江湖的岳山空手擊殺於成都散花樓,親眼目睹者尚有川幫的范卓和巴盟的奉振。」   寇仲失聲叫道:「甚麼?」   宋缺等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連宋玉致亦忍不住朝他瞧來,不明白他的反應為何比在座任何人都要急速和激烈。   寇仲定過神來,尷尬一笑,又趁機迎著宋玉致清澄的眼神深深一瞥。   宋智把目光移往神情肅穆的宋缺,道:「此事確是非同小可,難道席應的紫氣天羅,仍未臻大成之境?」   宋玉致道:「據范卓和奉振覆述當時的情況,席應的紫氣天羅威力驚人,只是敵不過岳山赤手空拳施展的換日大法。此戰立令岳山重新登上頂尖高手的位置。」   宋魯吁出一口涼氣道:「岳山此人一向心胸狹窄,此番練成換日大法,定會到川城來生事。」   宋缺油然道:「我最怕他不來。」   忽然仰天長笑,道:「好一個『霸刀』岳山,請恕我宋缺低估了你。」   轉向宋玉致吩咐道:「立即通知成都那邊,不論他們用甚麼方法,也務要找到岳山的行蹤,我已因出門對付崔紀秀那幫人而錯過席應,今次再不容有失。」   寇仲心叫乖乖不得了,無奈下只好苦笑道:「閥主恐怕今趟亦要失望哩!」   眾人愕然朝他瞧來。   寇仲硬起頭皮道:「因為這個岳山是假的。」   宋缺神色不變道:「此話何解?」   寇仲挨到椅背處,拍桌歎道:「殺席應的只是帶著個由魯妙子親制的岳山面具的徐子陵,這小子真行,連在邪道高手榜上排列第四的人都給他宰掉。」   包括宋缺在內,眾人無不動容。   寇仲再解釋一番後,道:「小陵定是在武道上再有突破,否則不會厲害至這等地步。」   今次輪到宋缺苦笑道:「這叫一場歡喜一場空,將來的中原武林,怕該是你和徐子陵兩人的天下。」   接著平靜地宣道:「我已代表宋家和少帥達成協議,我們宋家雖不直接捲入少帥爭天下的戰爭中,但卻在後援各方面全力支持他。假若少帥兵敗,一切休提,如若他終能統一天下,玉致就是他的皇后,諸位有否異議。」   宋智和宋魯都沒有說話,只宋玉致俏臉倏地飛紅,霞色直延至耳根,垂下頭去。   宋缺長身而起,來到寇仲身後,探手抓緊他肩頭道:「膳後玉致會送少帥一程,至於其他行事細節,你們仔細商量吧!」   言罷哈哈一笑,飄然而去。  ****************************************************************************   徐子陵卓立船頭處,欣賞河光山色,心中思潮起伏。   韓澤南兩夫婦的武功相當不俗,韓妻小裳更是高明,足可置身江湖名家之林,究竟是甚麼仇家令他們如此慌張害怕。   憑他「弓辰春」擊退合一派的威風,小裳仍以「惹禍上身」來形容他的出手幫忙,可知他們的仇家實力龐大,且有至少能與他相擄的高手在其中,好心腸的小裳才害怕會連累自己。   正思忖間,林朗來到身後恭敬道:「弓爺原來是真人不露相,難怪以侯公子的恃才傲物,也肯為弓爺奔走安排。」   徐子陵心中好笑,他從未說過自己武功低微,故何來真人不露相可言;但他的而且確沒有露相,皆因戴上面具。順口問道:「今天是否會泊岸呢?」   林朗點頭道:「前方的大城就是巴東郡,我們會在那裡停半個時辰,好補充糧水。」   徐子陵極目瞧去,隱見城牆的輪廓,兩岸林木間的房舍數目大增,不像先前的零落。   此時雷九指來了,兩人遂結伴到艙廳吃早膳。   他兩人是最早起床的客人,坐好後,烏江幫的人都爭著侍候他們,雷九指當然是叨了徐子陵的光。   閒聊幾句後,雷九指三句不離本行,又講起賭經來,今次說的是牌九,幸好他表情多多,口角生春,尚不致落於沉悶。   只聽他道:「賭場有個禁忌,就是沒有『十一』這數目,也不准說十一,因為在牌九中由『麼五』和『麼六』兩牌組成的十一點,幾乎是必輸無疑。還有是『十』,因為十點在牌九中是最小的,罵人話『鱉十』,就是來自這張牌。『二板六』也是罵人的話,因二板為四點,配上麼六剛好是十點。哈!」   徐子陵笑道:「你這麼說,我會較易去體會。」   雷九指得意洋洋以誇張的語氣說道:「牌九的訣要,就在『趕盡殺絕』這四字真言上,最傷感情。」   此時船身微顫,緩緩減速,往左岸泊去。   雷九指讚道:「烏江幫操舟之技確是一絕,難怪多年來過三峽的沉船事故屢有所聞,卻從未發生過在他們身上。」   風帆終於停在碼頭。   徐子陵正想低頭多喝一口稀粥,衣袂破風之聲振空響起。   兩人愕然對望時,一陣怪笑從甲板處傳來道:「本座有事須料理,誰若敢管閒事,莫怪我杖下無情。」   另一把嬌柔浪蕩女子聲音道:「小裳啊!姐姐來向你問候請安哩!還不給我滾出來。」   徐子陵心中一震,終知道韓澤南夫婦害怕的是甚麼人。   他們確有害怕的理由。 第八章 此地一別   宋玉致陪寇仲來到碼頭處,一艘小型風帆正張帆恭候。   一路走來,宋玉致沒說過半句話。寇仲知她脾性,不敢惹她。   寇仲歎道:「此地一別,不知是否尚能與致致有再見之日。假若我在關中尋不到楊公寶藏,我根本沒有本錢去和李小子爭天下,亦不會讓你嫁我;即使真的得到楊公寶藏,跟李小子的實力相比,我仍是輸多贏少的劣局。因為戰爭並非以錢財多寡來決定勝負,否則楊廣不會失天下。」   宋玉致平靜地道:「你是不應該來的,事而至此,玉致還有甚麼話說。」   寇仲苦笑道:「事既至此,致致還不能和我說兩句知心話嗎?」   宋玉致目光投在滔滔河水土,搖頭道:「爹是明知不可為而為,所以才不肯直接派兵助你。李閥的聲勢與日俱增,你還在為楊公寶庫癡人做夢。好啦!假設真給你尋得寶藏,你又怎樣把東西運離李閥的地頭?少帥啊!理性點好嗎?算人家求你吧!」   寇仲低沉而肯定的聲音傳入她耳內,緩緩道:「不要看我愛嘻嘻哈哈的,一副薄皮無賴的樣子,但我對致致的愛卻是此生不渝的,致致定會怪我為爭天下捨你而去。固然我現在已是泥足深陷,難以言退。但真正的原因,是男兒必須為自己確立一個遠大的目標,然後永不言悔地朝這目標邁進,不計成敗得失。子陵和我的分別,只在於目標的差異。且看看你身邊的人吧!有那一個是具正快樂和滿足的?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苦中作樂!於平凡中找尋真趣,已與我寇仲無緣。只有在大時代的驚天駭浪中奮鬥掙扎,恐懼著下一刻會遭沒頂之禍,才可使我感受到自己的價值和存在。現在我只能在自己劣勢的環境中,盡量做得最好,在江湖中作三兩人間的爭雄鬥勝,再不能使我動心,只有千軍萬馬決勝於沙場之上,那種勝敗才能令人傾倒。我本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也不怕再變為一無所有,但只要我知道致致的心曾向我,寇仲已可不負此生啦。」   說出心底的話後,寇仲騰身而起,往船上投去。   聽罷他似無情又多情的情話,瞧著他軒昂不可一世的雄偉背影,宋玉致的視野模糊起來,再分不清那一片是淚光,那一片是水光。她想把他喚回自己的身旁,但聲音到達咽喉處,化作硬咽。   此刻一別,還有再相達的一天嗎?  ****************************************************************************   徐子陵掠出艙廳,韓澤南夫妻正帶著兒子從艙房倉惶奔到通道上,忙喝道:「韓兄勿要出去,一切由我來應付。」   兩人愕然回頭瞧他,徐子陵來到他們身旁,探手愛憐地拍拍小傑兒的臉蛋,向從後趕來的雷九指道:「雷兄也不要露臉。」   韓澤南搖頭歎道:「弓兄千萬不可捲入此事中,弓兄或者不會把這兩個人放在眼內,但他們出身的家派,卻是非同小可,纏上後除非死掉,否則休想有安樂日子過。」   雷九指來到眾人旁,道:「一個是『惡僧』法難,另一個是『艷尼』常真,從沒人知道他們的出身來歷的。」   此時法難大聲在艙外叱喝道:「洪小裳你今次插翼難飛,若再不乖乖的隨我們回去,我們便要大開殺戒。」   洪小裳淒然道:「南哥珍重,好好照顧傑兒。」   又向徐子陵道:「大恩不言謝,弓爺請送他們到安全地點去。」   韓澤南一把抓著洪小裳,熱淚盈眶道:「要死就死在一塊兒,我們永遠不會分開。」   小傑呆望爹娘,一臉茫然,顯然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韓兄和嫂夫人請放心。法難常真乃祝玉妍的嘍囉走狗,本人知道得一清二楚,更清楚自己惹上的是那一類的麻煩。待我去把他們收拾後,回來再和韓兄和嫂夫人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吧。」   韓澤南夫婦不能置信的瞪著他時,徐子陵順手借來他手上長劍,跨過艙門來到甲板上。只見林朗和十多名手下人人兵器在手,與船尾的常真和法難成對峙之勢。   見到「弓辰春」出來主持大局,林朗鬆一口氣道:「弓爺請為我烏江幫主持個公道。」   徐子陵對林朗以至整個烏江幫立時好感大增,難怪驕傲如侯希白亦要贊烏江幫信譽昭著。假若法難和常真依足江湖規矩,先禮後兵,向林朗說明原委,要與韓澤南夫婦解決私下間的恩怨,那林朗絕不會從中作梗。說到底韓澤南夫婦只是他們的顧客,非親非故。   可是像法難和常真目下的恃強硬闖上船,視烏江幫如無物,又口口聲要大開殺戒,實犯了江湖大忌。   江湖人最講面子,就算明知非對方敵手,林朗等也要撐下去。   法難和常真的目光同時落在徐子陵身上,生出警戒神色。   徐子陵低聲對林朗道:「此事全由我攬到身上,林香主千萬別惹上身,快著各兄弟收起兵器。」   林朗心中感激,惡僧艷尼兩人在長江一帶早臭名遠播,出名難惹,若有選擇,誰願和他們結怨。   聞言後林朗喝道:「今天的事,我烏江幫再不插手,收起兵器。」   眾手下應命退下,齊聚在徐子陵身後,變成旁觀者。   「惡僧」法難的銅鈴巨目凶光閃閃,把徐子陵由頭看落腳,冷笑道:「來者何人?是否想代人出頭送死?」   「艷尼」常真媚態畢呈的嬌笑道:「是否因那條像毒蟲般難看的疤痕累得沒女人歡喜,所以活得不耐煩啦?」   徐子陵踏前一步,從容笑道:「少說廢話,有種的就不要夾尾巴落荒溜掉。」   常真花枝亂顫的笑起來,向法難拋個媚眼兒道:「師兄聽過這麼大言不慚的話嗎?」   言罷一個旋身,披在身上的「銷魂綵衣」像一片雲般冉冉升起,露出坦露粉臂,把她惹火身段表露無遺的一身勁裝服,配上她的光頭,反更增誘惑妖媚的騷勁。   誰都清楚她渾身都是毒刺,沾惹不得。   法難一頓手中重鐵杖,甲板受擊處登時木屑濺飛,現出裂痕。   正在替泊在碼頭另外十多條船上貨卸貨的人,均停下手腳,遙看熱鬧。   韓澤南等亦移到艙門處,當然誰都不會為「弓辰春」擔心,比起合一派的「通天姥姥」夏妙瑩和「美姬」絲娜,這兩人惡名雖盛,但仍有一段頗遠的距離。   「噗」!   常真接著旋身甩下的銷魂綵衣,纖手分別抓著領口和下擺,蹬個筆真的蓋在高聳的胸膛上,道:「讓奴家先陪你玩兩招吧!」   說到最後一個字,倏地化作一片彩雲,飛臨徐子陵斜上方處,既詭異又好看。   聽她的話,人人都以為她會單獨出手對付徐子陵,豈知法難二話不說,人隨杖走,運杖便往徐子陵胸口搗去,威勢十足。   最厲害處是衣柔杖硬,一輕一重,配合得天衣無縫。   徐子陵看也不看,右手長劍疾往上桃,左手則運掌劈出,落在旁觀者眼中,似是簡單不過,平平無奇,但身在局中的常真和法難,均感對手像未卜先知的預先把握到自己進攻的角度和時間,縱想變招卻偏差一點點。   兩人合作二十多年,應付強敵無數,立時心中叫妙,均貫注全身真勁,不留餘力的力圖一招斃敵。   心忖無論這人如何高明硬朗,總敵不過他們合起來近六十年火候的聯手一擊。更何況兩人一剛一柔,最是難擋。   豈知徐子陵正是要誘他們這樣去想去做。   若非聯手作戰,兩人誰都及下上「美姬」絲娜,但合起來卻比絲娜更厲害。且因魔功層出不窮,真的廝殺下去,徐子陵說不定要露出壓箱底的功夫才能取勝,曾兩度與他交手的法難和常真,有很大可能會「感到」他是徐子陵,那就非常不安。   徐子陵以前的功夫可說是打出來的,而現在則是「另一種」的打出來。   為了掩飾「徐子陵」的身份,他要絞盡腦汁去創出新招,以另一種使人不會聯想到他是徐子陵的風格出現,無心插柳的迫得他要在其他方面作出嘗試和突破。   對於體內真氣的運用,他已變成工多藝熟的戲法師,能變出種種匪夷所思的戲法來。   今趟他當然不可用只有五成的天魔大法,而是用吸取和氏璧異能時領悟回來的行氣方法。   「霍」!   長劍先桃中當頭撒來的銷魂綵衣,然後左掌才劈中法難的重鐵杖頭。就是這剎那的差別,決定了誰勝誰負。   在時間的拿捏上,徐子陵精確至分毫不差,否則吃虧的會是他。以柔制柔,以剛制剛。   常真的銷魂綵衣給長劍挑中的一刻,竟有無處著力,如石沉大海的駭人感覺,正要飛身飛退,長劍已化作多朵劍花,狂風暴兩般往她罩來,由於根本無力可借,凌空的常真猛一咬牙,施出師門絕技,綵衣全力往敵劍捲去。   徐子陵左掌重劈鐵杖,同時體內暗結大金剛不動輪印。   常真見他全力應付法難,心中大喜,倏地劍花斂去,敵劍已給她的綵衣纏個結實,忙運勁猛扯,心想只要對方分出一半力道來對付自己,肯定會被法難的重杖擊得負上內傷。   豈知長劍應衣脫手,輕飄飄的竟沒有半點力道,心知中計,但已遲了。   「蓬」!   沛然莫測的先天真氣,透杖而入,把法難攻來的勁氣全部物歸原主,並有額外贈送,法難慘哼一聲,蹌踉跌退,連噴兩口鮮血,「咕咚」一聲坐倒甲板時,臉色已蒼白如死人。   卷帶長劍的常真騰空而起,難過得差點吐血。她也是了得,見法難有禍,綵衣拂揚,長劍化作長虹,回刺徐子陵,自己則凌空一個盤旋,落在法難身前。   船岸上的旁觀者瞧得目瞪口呆,誰猜得到名震長江流域,橫行無忌的惡僧艷尼,只一個照面就吃上大虧。   徐子陵瀟灑的隨意一個旋身,待長劍擦身掠過,一把抓著劍柄,再面對兩人時,長劍遙指,冷笑道:「給我有那麼遠就滾那麼遠,否則莫怪我大開殺戒。」   「大開殺戒」正是法難剛才說過的話,徐子陵照本宣科的說出來,旁觀的人都暗中稱快。   常真眼中射出怨毒和仇恨,點頭道:「好!今天算你狠!不過你已惹上天大麻煩,很快你就知甚麼叫後悔。」   玉手穿過法難的左脅,把他的巨軀扶挾起來,再一聲嬌叱,掠往碼頭,轉瞬遠去。   徐子陵心中暗歎,陰癸派有名陰魂不散,難纏之極。這一戰雖勝得輕鬆容易,但若惹來對方元老級的高手,自己又要保護韓澤南一家三口,形勢便非那麼樂觀。  ****************************************************************************   寇仲靠窗安坐,起伏的思潮終從對宋玉致的懷念轉到這兩晚與宋缺的比拚上。   「鏗」!   他把井中月從鞘內抽出,在透窗斜照進來的陽光下,刀身閃閃生輝。忽然間,他清楚知道在宋缺毫無保留,別開生面的啟發下,他在刀道的修為上邁出無可比擬的一步。   步入宋家山城的寇仲和離開山城的寇仲,就像頑石和寶玉的分別,雖在外形大小上完全相同,但其中的涵蘊卻迥然有異。   他的精氣神和手中寶刃結合為一,渾成一體,達至「意即刀,刀即意」的神妙境界。   宋缺和他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假設打一開始宋缺就以天刀全力攻他,恐怕他早落敗橫死。   宋缺先把寇仲置於必敗的絕地,再以生死的要脅和壓力,按部就班的啟發他,激發起他的潛能和靈智,使他從石頭脫胎為美玉。   那種地獄式的訓練,令他全面地改進了刀法和內功。   抵九江後,他將登岸北上襄陽,與徐子陵會合。他本可原船北上,由大江轉漢水直抵襄陽,但那樣太過張揚,而他現在最緊要是把行蹤保密。趁這幾天坐船的安樂日子,他要精進勵行,好好把從宋缺得來的絕世刀法心得,融匯貫通,為關中尋寶的壯舉作好準備。   在這剎那,他把其他一切完全忘掉,除井中月外,心中再無他物。  ****************************************************************************   徐子陵聽盡眾人歌功頌德的話後,好不容易才偕雷九指返回艙內去,豈知韓氏夫婦早人去房空。兩人臉臉相向,乏言以對。   雷九指攤手苦笑道:「他們都是好人,可能不想連累我們才這麼一走了之吧!」   徐子陵無奈道:「早已連累,只有希望他們吉人天相。」   後面的林朗探頭瞥一眼,道:「有人見到他們從船頭偷偷下船,沿江而逃,那段路很不好走。他們真蠢,有弓爺照拂他們,還有甚麼好怕的。」   雷九指雙目一轉,問林朗道:「巴東郡有沒有像樣的賭場?」   林朗道:「要賭當然最好到九江的因如閣,不要說大江南北的賭客趨之若騖,連不愛賭的人都要去見識一下,且現在正是因如閣一年一度的賭會舉行的時刻。」   徐子陵皺眉道:「我們在這裡只有個許時辰,那夠時間去賭呢?」   雷九指笑道:「我只是順口問問,只要時間足夠,我們泊到那裡就賭到那裡,否則你那來練習的機會。」   林朗心癢難熬的道:「要賭還不容易,船上賭具一應俱全,就讓我們玩兩手如阿。」   雷九指搭著他肩頭笑道:「怎好意思贏林香主辛苦賺來的錢,到鄭郡後我們三個就結伴去賭個天昏地暗,無論嬴多少都分作三份,保證林香主回烏江後可起大屋納美妾。」   林朗懷疑地道:「既然這麼容易嬴錢,老哥為何又要奔波勞碌?」   徐子陵沒興趣聽他們瞎纏,正要返回艙房,給人截著道:「弓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徐子陵認得是船上其中一個客人,年在三十許間,有點讀書人清秀文弱的樣子,身材適中,作商旅扛扮。   點頭道:「入房再說。」   那人隨他入房後,自我介紹道:「小人複姓公良,小名寄,乃清化郡人。今趟到九江去,是想收回一筆欠賬,若弓爺肯出手幫忙,我願分一半給弓爺,唉!若收不到這筆賬,我也不知怎辦才好。」   徐子陵心中苦笑,不過聽他語氣真誠,眼正鼻直的一副老實人模樣,亦難以斷然拒絕,只好問道:「究意是甚麼一回事,公良兄請詳細道來,但千萬不可有任何隱瞞。」   鮑良寄歎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公良家數代相傳都是做藥材生意,五個月前一個叫賈充的人來向我們訂下大批名貴藥材,講明以黃金交易。於是我們遂往各地搜羅,集齊後一手交貨,一手收金。豈知當時明明是金錠,回來後全變作石子,才知受騙。賈充其實是假充。為了付藥材的欠賬,我已是傾家蕩產,變得一無所有。」   徐子陵皺眉道:「他既是騙子,怎會讓你知道他住在九江?」   鮑良寄愁容滿臉的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好運道還是霉運當頭,得一個江湖朋友告訴我這人是九江著名的騙棍外號『點石成金』的賴朝貴,弓爺請給小人主持公道。」   徐子陵正要說話,雷九指推門而入,道:「賴朝貴不但是大騙棍,還是個嫖賭飲吹樣樣皆精的流氓,到九江時我們順道把他收拾吧!」 第九章 異地重逢   寇仲是第三次到九江來。   第一趟是刺殺任少名之行,使他和徐子陵一戰成名,威震天下。   第二次是往解飛馬牧場之圍時途經此城,還誤打誤撞下救回駱方。由於這是蕭銑的勢力範圍,所以寇仲份外小心,不但戴上面具,化成落腮滿臉的鉤鼻漢子,又把井中月用布纏刀鞘,這是很平常的做法,並不礙眼。   雖說宋家和蕭銑關係良好,但際此非常時期,寇仲不敢在碼頭登岸,吩咐送他來的宋家子弟把他在九江下游里許處放下,再沿岸趕赴九江。   他的計劃是在抵九江後,乘坐客船沿長江漢水的北上襄陽,既省力又快捷,且在與船上其他客人混熟後,一起進城會不那麼礙眼。   不一會工夫他抵達九江城外,這長江水道的重鎮,繁榮熱鬧,沿岸泊有近千艘大小船舶,舢艫相連,帆旗蔽天,岸上驢車馬車,往來不絕。   蕭銑的大梁王朝軍隊在險要和交通彙集點均設置哨站關卡,刁斗森嚴,令人望之生畏。   九江城乃蕭銑的梁軍和林士宏的楚軍鬥爭的焦點。誰能控制這高度戰略性的城市,等若扼緊鄱陽湖以西大江水道的咽喉。現在既落入梁軍手上,林士宏就算能控制鄱陽和南方水道,但既不能西往,亦不能北上,致動彈不得。   東方則有杜伏威、李子通和沈法興,更令林士宏難作寸進。   不過由於朱槳和蕭銑交惡,多場火拚後雙方均元氣大傷,一直給蕭銑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楚軍,又見蠢蠢欲動。   據宋家的情報,林士宏正在鄱陽湖集結水師,意圖進犯九江。   寇仲身懷宋家發出的通行證,毫無困難的進入九江城,舊地重遊,自不覺一番感觸。   經過七天的潛修,他不但把從宋缺處領悟回來的刀法融匯貫通,進一步吸收,更趁這忙裡偷得的罕有空閒,把這幾年來從實戰得回來的經驗作全面的思索和整理,當他離船登岸時,感覺煥然一新,好像在刀道上的修行,在這一刻才算得上大有成就。   正要找家客棧落腳,一輛剛進城的馬車從身旁駛過,隱約若傳出女子說話的聲音,寇仲聽得心中一懍,聲音竟是這麼熟悉,一時卻記不起是誰。   更奇怪為何在這擠滿人車的暄鬧大街,自己竟能清晰聽到一輛快速馳過的馬車內的說話聲音,在以前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心中一動,吊緊馬車追去。   目標馬車沿北門大街南行,接而轉進另一條往東的大街去。   寇仲功聚雙耳,就那麼偷聽馬車內兩女的說話對答。   只聽那頗為耳熟的女音道:「我們已查得弓辰春的身份來歷,該是多年前曾在雲貴橫行一時的高手,後來不知因何事犯眾怒,自此消聲慝跡,想不到今次重出江湖,竟變得這麼厲害。他是困臉上那道刀疤而得『刀疤客』之名的。」   寇仲心中一震,難道她說的是徐子陵扮的刀疤大俠!   另一把女聲冷冷道:「他能在法難和常真的聯手下一個照臉重創法難,其武功已臻驚世駭俗的境界,江湖怎會平白無端的冒出這麼一個人來?會否是徐小子假扮的,他和寇小子都有易容改裝的本領。」   寇仲心中叫妙,他不但可肯定這個甚麼弓辰春就是徐子陵,還因法難、常真而猜到兩女一是白清兒,另一個別是陰癸派的元老高手,在洛陽曾有一戰之緣的聞采婷。   又會這麼巧的?   白清兒道:「起始時我也有同樣的懷疑,因為時間地方均頗為吻合。可是據傳來的消息,這弓辰春是個不折不扣的賭鬼,船到那裡就賭到那裡,賭得又狠又辣,你說徐子陵會是這種人麼?無論如何,今晚他的船抵岸後,我們可摸清他的底子。」   聽她這麼說,寇仲立即信心動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徐子陵,他既不好賭,更不懂賭。   聞采婷顯然被白清兒說服,道:「照你這麼說該不會是徐子陵。但不管他是誰,能否把小裳擒回來已是次要,掌門師姊親下嚴令,要不惜一切下手把這人誅除。有沒有你邊師叔的消息,在成都失散後,我一直沒見過他。」   白清兒歎道:「邊師叔在安隆和尤鳥倦聯手下受到嚴重內傷,幸好被師姐及時救回送往秘處療傷,聞師叔可以放心。」   車子此時駛入一所大宅,寇仲不敢冒失闖進去,悄自離開,同時心中暗喜。   陰癸派當是在此集結人手,以對付一個叫弓辰春的賭徒,這傢伙都算厲害,竟能驚動祝玉妍派出元老級的高手到這裡對付他,倒要看看他是否三頭六臂?   此時他也像聞采婷般,不相信「疤臉客」就是徐子陵的疤臉大俠,暗忖就在九江混一晚,假如今晚那弓辰春沒有來,自己就摸上陰癸派巢穴打她們一個落花流水,最重要當然是試試給宋缺薰陶後的刀法。   想到這裡不由心情大佳,剛步入北門大街,一隊騎士策馬入城,領頭的赫然是與他不斷恩怨糾纏的巨鯤幫幫主雲玉真。   寇仲早想過在這裡碰見她的可能性,只沒想過甫進城不久就見到她,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悄俏追去。  ****************************************************************************   徐子陵仍沉醉在對三峽的美麗風光回憶中,雷九指推門進來,坐到他身旁追:「尚有一個時辰到九江,林朗會安排我們住在與他們有聯繫的客棧去,今晚我們就去踢賭鬼查海的場子。」   徐子陵道:「你覺得公良寄的人品如何?」   公良寄就是被騙棍賴朝貴騙得傾家蕩產的藥材商人。   雷九指道:「我問過林朗,公良寄所說全是實話,公良家是清化出名的大善人,對窮人贈醫施藥,所以藥材生意雖做得很大,家底卻不厚。烏江幫的沙老大把他送來九江是分文不收的,還著林朗設法為他央九江幫會有頭臉的人幫手,但當然及不上我們弓爺的手粗拳硬。」   經過多日來的相處,兩人混得稔熟,說話再不用客氣。   徐子陵道:「我想先處理好公良寄的爛賬後,才到賭場去。」   雷九指道:「所謂財到光棍手,一去沒回頭。殺了他也於事無補,不若我們看看可否在賭桌上把公良寄的欠賬一舉嬴回來。」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這番話不嫌自相矛盾嗎?若他早把騙來的錢花掉,那時用刀子或用賭術又有甚麼分別,結果都是取不回那筆錢。」   雷九指好整以暇道:「我們喊扛喊殺的去迫他還錢,他肯按江湖規矩還五成已相當不錯,但在賭桌上,他卻不能不守賭場辨矩,輸多少就須付多少。賭場最重信譽,怎到他胡來。」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你有甚麼方法引賴朝貴來和我們狠賭一場。」   雷九指胸有成竹道:「從公良寄和林朗口中,我已知曉此人的行事作風。若論賭騙,甚麼欲擒故縱,虛張聲勢,偷天換日,他連作我徒孫的資格都欠缺。只要陵少你肯在九江多留兩天,我保證教他上鉤。」   徐子陵正容道:「就給你兩天時間,否則就依我的辦法進行。」   雷九指沉吟道:「真奇怪,為何陰癸派全無動靜?」   徐子陵分析道:「陰癸派以婠婠為主力的派內高手均到了巴蜀去。祝玉妍又因自重身份而不會親自出手,要調兵遣將自然費時間,不過九江是他們的最後機會,以後要找我們就不那麼容易。」   雷九指笑道:「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只要你這弓辰春突然消失人間,就算祝玉妍親來又如何?」   徐子陵搖頭道:「避得一時避不開一世。我始終要和祝玉妍等人見過真章,就借這機會和他們打場硬仗。你與公良寄和林朗千萬不能與我走在一起,卻可通過秘密的聯絡手法遙相呼應,不是更有趣好玩嗎?」  ****************************************************************************   寇仲在客棧的澡堂痛痛快快梳洗乾淨後,來到街上剛是華燈初上的時刻,街上鬧哄哄一片,往來者都是從各地來的商旅和各式各樣的江湖人物。   先前跟蹤雲玉真,直至她進入代表九江政權,位於城市核心處的官署鎮江樓後,他才投店休息。   直到這刻,他仍未想到如何去處置她。   若采暗刺的手段,憑他現在的刀法、身手和經驗、成事後仍可從容離開,但他卻心知肚明目己下不了手。   對女人他一向都是心軟的。   他選了可監視北門入口的一間店子用膳,若那叫弓辰春的傢伙是從巴蜀坐船經三峽來九江,就該泊在城外的碼頭處。   九江本有水道直抵城內,但限於只供梁軍的水師船隻使用,其他船舶,一律只准泊在城外。   靠門的兩張桌子早結人佔據,其餘的位置都看不到店外的情況。   寇仲施展他的絕技「財可通神」,取出三兩銀,來到其中一桌,把銀兩「砰」的一聲拍在桌上,微笑道:「若你們肯把這桌子讓我,銀子就讓你們分了。」   那三人顯是朋友,想都不想取去銀兩,結賬離開,惟恐走遲半步,這出手闊綽,模樣醜惡的傻大漢會反悔。   寇仲又重重打賞夥計,不理會全店側目的眼光,道:「給我擺滿碗箸,我要招呼朋友。」   夥計如奉聖旨般遵命照辦,待候得無微不至。   寇仲大馬金刀般坐下,又把井中月從背後解下放在桌上,這樣除非有人吃了豹子膽,否則誰都不敢坐到他這一桌來。   點了酒菜後,寇仲凝望入城大道,仍不斷有外來商旅入城,繁榮得有點不合常理。   夥計奉上美酒,寇仲順口問道:「想不到九江城這麼熱鬧。」   夥計陪笑道:「大爺有所不知,他們都是來趁因如閣每年一度賭會的熱鬧。」再壓低聲音道:「有運度的不但可贏錢,尚有美女陪夜,大爺你說誰肯錯過這種機會?」   寇仲心中一動,暗忖這所賭場的風格頗像香玉山的賭場榜局,九江現時又是巴陵幫的地頭,說不定這因如閣就是由他香家主理。想到這裡,心湧殺機。表面卻不動聲色的哈哈笑道:「原來有這麼好玩的去處,說到賭錢我一向運道不錯,到因如閣的路怎麼走?」   夥計不厭其詳的說出來後,轉頭去招呼別的客人,寇仲正沉吟間,一把聲音在旁必恭必敬的響起道:「大爺請恕小人打擾之罪。」   寇仲抬頭瞧去,說話者年齡在四十許間,身材瘦小,臉色帶種酒色過度的蒼白,雖試圖以一種坦率老實的神情示人,但細長的眼睛卻洩露出他狡猾的本質,長相還可以,但有經驗的人都能看穿他是在江湖上靠偷呃拐騙來混飯吃的人。   寇仲知道自己犯下「財不露眼」的江湖大忌,致惹起這混混的垂涎。不過既合來無聊,這類人又是進一步探聽有關因如閣諸事的適當人選,遂道:「坐下說吧!」   那人受寵若驚地坐在他左旁,諂媚道:「小人劉安,大爺高姓大名。」   寇仲心中生厭,強壓下這惱人的情緒後,不耐煩的道:「有甚麼話即管說出來,不要盡說廢話。」   劉安誠惶誠恐的道:「大爺息怒。只因小人見大爺相貌出眾,又滿臉奇光,一副鴻運當頭的相格,所以有一個包保大爺滿意的好提議。」   寇仲心中暗笑,自己現在這副模樣確是出眾之極,只不過是醜陋不堪的那一種出眾。表面卻裝出照單全收的樣子,瞪著他道:「若說出來後我感到不滿意,就一刀宰了你。」   劉安忙賠笑道:「大爺真愛說笑。」   接著湊近他壓低聲音道:「大爺不是有興趣到因如閣去賭幾手嗎?小人不但可為大爺引路,還可令大爺技壓全場,人財兩得。」   寇仲沒好氣道:「你當我是大傻瓜嗎?若你有這麼好的路數,為何不自己去技壓全場,卻把這便直送給我。立即給我滾蛋,否則真宰了你。」   劉安忙道:「大爺請容小人解釋,實情是這樣的,賭會的重頭戲是天九大賽,就在明晚舉行,誰能贏得最多的籌碼,就是贏家。不過想參賽的人須在三天前報名,臨場再抽籤決定賭桌和對手,看!」   右手攤開,向寇仲顯示一個形制獨特的銅牌,上面刻有編號和因如閣的標誌名字,紋理精細。   寇仲一呆道:「你是否想把這銅牌賣給我,哼!真懂得做生意。」   劉安收起銅牌,笑道:「我的問題是欠缺賭本,皆因賭會規定參賽者必須以二十兩黃金購買籌碼,輸光立即出場,所以才想找大爺合作。」   寇仲沒興趣和他說下去,搖頭道:「對不起,本人身上東湊西湊只得十二兩黃金,所以雖是賭術高明,卻尚差八兩才夠資格,你滾去找第二頭肥羊吧!」   以為他會知難而退時,劉安鼠目一轉,臉不改容的笑道:「沒有關係,只要大爺肯合作,要贏八兩金子還不是易如反掌。今晚九江整條街都擠滿噶羊,只要手上賭本足夠,小人可和大爺合作發大財。」   此時飯菜來了,寇仲敷衍道:「待我想想吧!」   劉安道:「當然!當然!大爺若對小人的提議有興趣,待會可到因如閣來找小人。小人最擅相人氣色,大爺現時是必贏的格局,否則小人絕不會多費唇舌。」   寇仲沉吟道:「假若夠本去換籌碼,究竟是你落場還是我落場?」   劉安道:「當然是由大爺親自出馬,事後只要分給我一成,小人便心滿意足。」   寇仲點頭道:「好吧!若我有興趣,今晚到因如閣找你。」   劉安還以為說動了他,歡天喜地的離去。   寇仲心中竊笑,正起箸夾菜,徐子陵的疤臉大俠正從城門大搖大擺的走進城來。 第十章 因如賭坊   下船後,徐子陵感到被人暗中監視,接而瞧見白清兒的座駕舟,顯示襄陽的錢獨關至少在表面上與蕭銑關係不錯。   林朗親自打通城門的關節,發給他一張臨時的通行證,讓他繳稅入城。   走上車水馬龍的大道,徐子陵生出重回凡世的感覺,這段三峽的旅程,會是歷久難忘。   不到十多步,徐子陵驀地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感,就像給冰水灌頂倒下,渾體冷浸,他頓生感應,往右方店舖瞧去,接觸到是一對如有實質、亮如電閃、神光充足、凌厲無匹的目光。   然後他才看到「寇仲」。   忽然間,他知道寇仲就像他那樣,在分別後武功作出身人難以置信的突破,再非昔日的寇仲。   寇仲正舉杯向他致敬,一臉燦爛「醜惡」的笑容。但沒有被遮藏的一對虎目卻射出深刻動人的濃烈感情,充滿久別重達的欣悅和興奮。   徐子陵遙打眼色,倏地加速,沒進一條橫巷去。   鋪內的寇仲放下酒杯,大喝道:「三兩銀子,換最靠後門的檯子。」   徐子陵撇下跟蹤的人,從後門進入鋪內,寇仲早斟滿一杯美酒,恭候他大駕光臨。   一杯既盡,兩人四目交投,相視而笑,在這時勢中,能活著已是難得。   寇仲再為他添酒,壓低聲音歎道:「小子真棒,竟連『天君』席應都給你宰掉。」   徐子陵愕然道:「你是否長了對順風耳,消息竟靈通至此。」   寇仲得意洋洋道:「是玉致告訴我的。幸好我告訴宋缺岳山是你扮的,否則你這小子給宋缺殺了都不明白是甚麼一回事。你不是親眼目睹,絕不會知道他的天刀厲害至何等地步,差點把我的卵蛋都割出來。」   他把粗話憋滿整肚子,大有不吐不快之概。   徐子陵苦笑道:「你竟偷偷溜往嶺南去會佳人,可憐我還答應宋玉華,不讓你去見她的爹。」   寇仲一呆道:「我又不是山精妖魅,她為何要透過你去阻止我見她的老爹?」   徐子陵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岔開道:「你怎會想到在這裡等我進城?」   寇仲夾菜送到徐子陵的碗內去,湊近點道:「有這後果當然有前因。今天我狹路相逢的碰上兩批老朋友,一批是密謀要將你五馬分屍的陰癸派妖女妖婦。另一位則是雲玉真那臭婆娘。唉!見到你真好,不用只得我一個人去傷腦筋。」   接著呆瞪他變得精瑩如玉,潔美光潤,舉箸夾菜的手道:「究竟發生甚麼事?為何能令你像脫胎換骨似的?」   徐子陵邊吃邊道:「此事說來話長,我現在要趕往賭場去,邊行邊說吧!」   因如閣座落九江最繁榮的商業區,與兩人行刺任少名的春在樓只隔七、八間樓房,規模宏大,主建築組群是處於中軸線的五座木構建築,以走廊貫通,廊道兩邊是水池石山,花草盆栽,另外尚有十多座較小型的房舍院宅,眾星拱月般襯托起中心處的五座主堂,週遭以高牆圍繞。   此時全閣亮如白畫,面向主街的外牆掛滿綵燈,入口處車馬大排長龍,緩緩進入。附近的街道擠滿人群,有些只是來看熱鬧,一些卻因沒有銀兩繳交賭會的入場費,故不得其門而入。   九江有頭有臉的人全來了,冠蓋雲集,盛況空前。   寇仲和徐子陵隔遠看到門外的熱鬧情景,為之咋舌,前者心生感觸道:「就像那趟到王通大宅聽石青璇吹簫的歷史重演。轉眼又這麼多年!那時每天都在逃亡,現在就算祝玉妍和寧道奇來尋我們晦氣,我們兩兄弟都不怕他的娘啦。」   徐子陵給觸起石青璇的心事,垂頭不語。   寇仲還以為徐子陵是似自己般感慨叢生,沒有在意,逕自道:「有空時定要找個機會,試試你的九字真言手印如何厲害。」   徐子陵收拾心神,笑道:「早猜到你不肯放過我。勿怪我不預作聲明,若給我一時失手把你打傷,你就甚麼面子都丟盡哩!」   寇仲哈哈笑道:「小子休要逞口舌之快,把話說得太滿。我寇仲豈像席應般浪得魔名,虛有其表。」   兩人很久沒有互相戲譫,均感有趣,相視大笑後,舉步往因如閣的入口走去。   橫裡一個人衝出,把他們截住,錦衣華服,卻是臉容陌生。   寇仲正要喝罵。徐子陵這才看出是雷九指扮的,忙道:「是自己人,他就是雷大哥。」   雷九指卻弄不清楚寇仲是誰,經介紹後,頓時喜出望外,相見甚歡。   由於魯妙子的關係,寇仲與雷九指自然是一見如故。   三人避往橫巷,商量大計。   徐子陵奇道:「雷大哥不是要以雷九指的身份去迫香貴出來嗎?為何扮成這樣子。」   雷九指微笑道:「這才是『雷九指』的『真臉目』,謂之以假作真,不扮『雷九指』時,我可由九指變作十指,魯師正是這等弄虛作假的大師,我是有樣學樣吧!」   寇仲道:「今晚賭甚麼呢?聽說天九大賽要明晚才舉行。」   雷九指訝道:「少帥的消息真個靈通,今晚和明晚的分別,是明晚的天九大賽是只限於被邀請的人士,不是一方巨賈、幫會頭領,就是賭林內有名有姓的人。」   寇仲苦笑道:「原來那小騙棍拿假牌子來騙我,不過倒假得似模似樣。」   雷九指翻開手掌,露出他的圓銅牌,笑道:「真的銅牌該是這樣子的。」   寇仲愕然道:「正是此牌,只是編號不同。」   再經寇仲解釋一遍,雷九指問道:「少帥能否記起那編號?」   寇仲哈哈笑道:「雷大哥問對人哩!陵少是一目十行,我是過目不忘,好像……哈!好像是四十八,唔!待我想想,該是二十八,一定是二十八。」   雷九指道:「若真是二十八,那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轉向徐子陵道:「『點石成金』賴朝貴的編號正是二十八。」   徐子陵不能置信的道:「你比我只早一刻下船,為何這麼快連賴朝貴的編號都查到?」   雷九指笑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對賭徒的威力比甚麼都更靈驗有效。今次來參加賭會的人,很多是我的老朋友,查這種事情只是舉手之勞!」   寇仲茫然道:「賴朝貴是甚麼人?」   雷九指道:「少帥請先給我們形容一下那劉安的外貌和身型,照道理以賴朝貴的身份地位,不會幹這麼下作的事。」   寇仲遂形容一番,並把經過道出。   雷九指歎道:「這傢伙確是死性不改,這劉安只是賴朝貴的『媒』,趁天九大會前四處尋找肥羊上轎,先狠贏一筆。令你以為是串通去騙別的肥羊的錢,其實你自己才是肥羊。這種賭騙叫『放鷂子』,先讓你小贏,然後大輸。事後還把失誤推在你身上。」   徐子陵欣然道:「賴朝貴明晚該沒賭本參賽哩!」   入場的費用實是抽給當地政府的一項賭稅。際此在在需財的時刻,各地治權抽稅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門,巧立名目。   因如閣的入場稅由政府派駐的賭官直接收取,然後撥入政府庫房,不經賭場。   自戰國時期開始,由於賭博為禍甚深,往往令人傾家蕩產,又引致種種破壞社會秩序和風氣的弊端,故有禁賭的法律。始皇一統天下,由李斯制定禁賭的法律,輕則「刺鯨紋臉」,重則「撻其股」。漢代亦續施賭禁。   至魏晉南北朝,士族興起,法禁鬆弛,雖有禁法條文,卻名存實亡。   隋朝未年,政治弛廢,官吏奸商遂同流合污,大興賭業,聯手發大財。   隋滅後此風更變本加厲,各地政權樂得收入大增,變成像因如閣般官商合作的局面。   寇仲繳過入場稅,進入賭場。   因如閣乎愧長江流域最負盛名的賭場,陳設華麗講究,以走廊相連一進接一進的大廳,擺設諸種賭具,尚設有貴賓間,供身份特殊的人享用。   此刻每座大堂各聚集三、四百名賭客,但卻絲毫不覺擠迫氣悶,通明的燈火下,絕大部分均為男賓,女賓雖佔少數,但都長得異常漂亮,似是來自例如春在樓的紅阿姑,有些賭得比男人更狠。   尤添春意的是在賭廳內穿梭往來的女侍,無不是綺年玉貌的美女,且酥胸半露,玉臂紛呈,性感迷人。   寇仲對賭並不在行,巡行一遍後,最熟悉的就只骨牌接龍、骰寶、番攤三種賭戲,正思量是否該賭上兩手時,劉安不知從那裡鑽出來,熱情地扯他的衣袖,走到一角供賓客休息的紅木椅坐下,笑道:「大爺真的來哩!小可剛看準四條肥羊,可任大爺挑選其一,便可到貴賓室發大財。因如閣只會抽一成佣金,所贏來的錢,大爺出本的當然該佔七成,小人得兩成已心滿意足。夠本後,小人把牌子讓出來給大爺參賽,大爺若獲全勝,再攤分兩成給小人,否則小人分文不收,大爺意下如何?」   寇仲裝出粗魯的樣子,揮手示意想趨前侍候的女侍走開後,擺出貪婪的神態,道:「四條肥羊在那裡?為何他們肯和我們對賭?」   劉安壓低聲音道:「當然須玩些小小手段,就是先裝佯作態,讓他們以為大爺是肥羊,自然樂於奉陪。大爺放心,到時小人自會安排一切,現在第一步是揀羊。這四條肥羊都臉帶破財的氣色,必輸無疑。」   言罷領寇仲揀肥羊去也。   徐子陵和雷九指比寇仲遲半個時辰入場,這時雷九指又變成個白髮蒼蒼頗有富貴氣派的『十指』老人家。要到明晚,他才會以『雷九指』的臉目出現。   徐子陵仍是疤臉樣,隨雷九指來到二進大廳有近百人圍賭的番攤檔,主持的是個充滿風塵氣味的半老徐娘,手法純熟。   番攤又名攤錢或掩錢,玩法是由賭場方面的人作在家,賭時在家抓起一把以短小竹籌做的「攤子」,用碗盅迅速蓋上,使人難知數目,待人下注,然後開攤定輸贏。算法是把攤子四個一數扒走,餘數成一、二、三、四的四門。押一門是一賠三,叫「番」,押二門中一門是一賠一,叫「角」。   兩人來到時,這番攤正連開三次二攤,賭氣沸騰,暄鬧震天。很多平時該是道貌岸然者,此時都變得咬牙切齒,握拳揮掌,吆喝自己買的攤門,好像叫得愈響,愈能影響攤子的數目。   雷九指湊到徐子陵耳邊低笑道:「這個扒娘名列九江賭林四傑之一,是賭鬼查海的得力助手,手法相當不錯。」   徐子陵訝道:「你所說的手法是否指騙術,表面看這賭法很難弄鬼哩!」   雷九指道:「十賭九騙,甚麼都可以騙人。最普通的番攤騙術有『落株』和『飛子』兩種。落株是在攤子做手腳,必要時攤子可一分為二;飛子則是把攤子以手法飛走。無論任何一種方法,均有同夥在旁『撬邊』,以噴煙或其他方法引去被騙者的注意力,好使主持的老撇施術。像因如閣這種大賭場自然不會用下作手法,但在街頭巷尾臨時擺的番攤檔,大多是此類騙人的把戲。」   這些日來徐子陵從雷九指的臨場施教學曉不少關於賭博的竅妙,好奇問道:「對這種賭法雷兄有甚麼必勝術。」   雷九指笑道:「除非是行騙,否則那來必勝之術。但若能十賭五嬴,因其賠率高,等若必勝。當在家把攤子灑在桌面,以碗盅蓋上前,憑目視耳聽,會有五成準繩。」   徐子陵咋舌道:「雷兄真厲害。」   此時碗盅揭起,扒開攤子,竟又是二攤,人人唉聲歎氣,大叫邪門。   兩人朝三進走去,此廳以賭骰寶為主,人數遠比前兩廳多,每張賭桌均被圍得插針難下,氣氛熾烈。   雷九指環目一掃,仍見不到寇仲的蹤影,遂往四進廳走去,這裡以牌戲為主,甚麼橙蒲、雙陸、葉子戲、骨牌、天九、牌九、馬吊等應有盡有。   徐子陵經過多日在賭場打滾,已很明白為何賭博屢禁不絕,在賭場那令人沉溺的天地理,其能提供的行險僥倖的刺激,確非在一般情況下能得到的。   雷九指忽道:「看!」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一張特別熱鬧的牌九桌,座位上有一位年輕女子在下注。   此女長得眉如彎月,眼似秋水,容貌皮膚均美得異乎尋常,足可與沉落雁那級數的美女相媲毫不遜色。特別誘人是她玲瓏飽滿的身段曲線。旁觀的人不住增多,乃必然的事。   雷九指低聲道:「這是胡小仙,大仙胡佛的獨生女兒,想不到她會來湊熱鬧,明晚的天九大賽將會更有趣。」   徐子陵這才記起胡佛是胡仙派的掌門大仙。在關中開了全國最著名的賭場明堂窩,胡小仙是他愛女,自得他賭術的具傳。   雷九指忽地在他背後暗推一把,道:「你去和她賭幾手玩玩。」   徐子陵皺眉道:「我對牌九並不諳熟哩!」   雷九指笑道:「沒有生手怎會有熟手。這裡的規矩是凡牌局都可由賭客輪流推莊,賭場只是抽水。你看那賭場莊家給她殺得兩眼發直,子陵就去接莊玩玩,保證那莊家會對你非常感激。」   徐子陵頭皮發麻,確詞拒絕道:「我們辛苦賺來的銀兩不是要留待明天的天九賽用嗎?若給我輸個一乾二淨,還拿甚麼去賭天九賽?」   雷九指笑道:「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這幾天你從不擔心輸錢,故能賭得瀟灑從容,全無壓力,今趟可視為對你的一次考驗和挑戰。只要你將老哥教你的賭法和戰術,像你和敵手生死決鬥般應用在賭桌上,贏下這一場你便可滿師哩!」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不是約好寇仲去剔肥羊的嗎?怎可以節外生枝。」   雷九指啞然失笑道:「不要再左推右搪,你就當胡小仙是惡僧艷尼那樣便成。」說時把整袋換來的籌碼塞到他手上去。   在雷九指連推帶扯下,徐子陵只好硬起頭皮擠往莊家旁,道:「我來推幾口莊莊。」   眾皆愕然,心想又會有這麼蠢的人,竟在莊家手風不順時接莊。   胡小仙不屑的瞥他一眼,吃吃嬌笑道:「有甚麼不可以的,莊家大哥還求之不得哩!」   眾人發出一陣附和的哄笑聲。   徐子陵感到臉具下的皮膚一陣灼熱,不過此時勢成騎虎,只好坐到讓出的莊家位置去。 第十一章 賭場風雲   在最後一道大廳的角落處,劉安向寇仲笑道:「小人沒說錯吧!這四條肥羊都是外來的肥羊,不知那個較合大爺的心意?」   寇仲心中大訝,剛才劉安指點給他看的四個人,其中一個確是「扮肥羊」的「點石成金」賴朝貴,但另三人照看真是外來的肥羊,不由大惑不解,若他挑不中賴朝貴,劉安豈非騙計難成。   這一進賭廳全是清一式的天九賭桌。   天九和牌九用的都是同樣的骨牌,只是玩法不同。   明天的天九大會,該就是在這三十張賭桌進行,此時每張賭桌均聚集過百以上的人,鬧哄哄一片。   劉安又湊近寇仲耳旁道:「不如由我們依先後次序把這四人分成四門,大爺押那兩門。」   寇仲心念一轉,道:「就後面那兩門吧!」   其中並沒有賴朝貴在內,看看劉安有甚麼辦法。   劉安竟喝一聲采,才油然道:「大爺真本事,看出後兩門沒前兩門的羊兒那麼好剴,確是眼光獨到。前兩門的肥羊又以穿藍袍那姓賈的肥羊賭色最差,這自然瞞不過大爺的法眼。」   寇仲又好氣又好笑,這種騙混手法,他也有得出賣。表面看來是你的選擇,其實卻是對方在玩口術。   不過釣人者人亦釣之,寇仲裝糊塗道:「這個當然。」   恰好此時見到雷九指進廳來,忙揮手招呼,雷九指則微一頷首,逕自擠入其中一張賭桌去下注。   劉安愕然道:「是大爺的朋友嗎?」   寇仲壓低聲音道:「若說肥羊,這頭才是真正的大肥羊,他在江西有十多間陶廠,家底豐厚,隨時輸一,二千兩銀子都臉不改容。」   劉安一對鼠目立即發亮,道:「何不邀他一起去睹個痛快。」   寇仲搖頭道:「這裡又非沒得賭,他又知我賭術高明,怎會隨我們去賭?」   劉安鼓其如簧之舌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現在賭場人擠,只能押別人的牌局,怎及得自己拿牌和人對賭般過癮刺激。」   寇仲皺眉道:「我們不是已找到肥羊嗎?」   劉安道:「兩條肥羊當然好過一條。現在待我們定下一些手法暗號後,可去分頭行事哩!」  ****************************************************************************   徐子陵連輸三鋪,賠掉大半籌碼,四周的人愈聚愈多,均把彩注押在胡小仙那副牌上,包括原本在座推牌的賭客,演變為徐子陵和胡小仙對賭,而後者則代表所有押注者之局。對徐子陵來說,不論輸嬴都是非同小可,但胡小仙至多只是輸掉一局的押注。   給她那對烏溜溜的美目靜如止水的緊盯,徐子陵差點要鑽個洞躲進去。   只好詐作低頭洗牌,不去看她。心中暗罵不知所蹤的雷九指。   牌九牌是以兩骰的點子組成合共三十二張牌子、二十一種牌式,九種為單數,十二種為雙數。一般賭法是二至四人,據擲骰的點數,各領六張,莊家多領一張並率先打牌,接著依次模牌、或碰吃或出牌,凡手中的牌能組成兩副花色加一夷牌,可推牌得勝,按花色的係數和夷牌的點數計算贏注。   正要擲骰子發牌,一把清甜柔美的聲音響起道:「且慢!」   眾人愕然瞧去,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不知用甚麼身法擠到最前列的位置,以一個優雅動人的姿勢坐進胡小仙和徐子陵間的座位去,含笑晏晏的道:「奴家來趁熱鬧。」   眾人看得呆了,又是眼花繚亂,一時都忘記抗議好事被阻延。像胡小仙這種姿容,已是世間罕見,但這新來的美女卻似更稍勝小半籌。   赫然是涫妖女的師妹白妖女清兒。   倏忽間,徐子陵完全冷靜下來,心中明朗如井中水月,不染半絲雜念。   胡小仙亦好奇的打量這美艷迫人的加入者。   徐子陵迎上白清兒清澈澄明的眼神,從容笑道:「既是如此,待我們重新把牌子洗過。」   白清兒作個聳肩表示不介意的漂亮動作,淡淡道:「請隨便!」   徐子陵探手洗牌。   眾人不知如何,心中都緊張起來,不再喧嘩,屏息靜氣的全神注視。白清兒的目光則落在徐子陵晶瑩如玉的修長手掌上,一眨不眨的瞧,似要從而窺破徐子陵的底子深淺,像胡小仙般放棄洗牌的權利。   劈啪連聲,徐子陵把牌子疊得整齊妥當。   直至此刻他才因強敵在旁,成功收攝心神,施展雷九指教的洗牌疊牌術,以獨門手法擦牌撞牌,再憑聽牌法去記緊其中幾張牌。   最理想當然是記得全部三十二張牌,但這是不可能的。雷九指亦只能辨記六至八張牌,而五張牌則是徐子陵的極限,但已非常管用。   胡小仙首次露出凝重神色,顯是因徐子陵的手法而「聽牌」失敗。   眾人紛紛押注,這方面由賭場的人負責,係數賠率一手包辦,不用徐子陵操心。   徐子陵微微一笑,把骰子遞給胡小仙,淡然自若道:「這一局不若由小姐擲骰,如何?」   胡小仙怔了怔後,才接過骰子,擲往桌面。   徐子陵朝白清兒瞧去,雙目神光驟現。   白清兒誶不及防下給他望得芳心微懍,徐子陵腳尖輸出一注真氣,沿桌足上行,游往仍在桌面滾動的骰子處,這一招不要說雷九指辦不到,天下間能辦到的也數不出多少個。   由於徐子陵和胡小仙、白清兒三者間的微妙關係,令這一角籠罩異乎尋常,像拉滿弓弦,蓄勢待發的緊張氣氛。   徐子陵目光轉到骰子時,骰子停下,全體三點向上成九點。旁觀者中驚歎迭傳。   胡小仙忽然道:「尚未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徐子陵漫不經意的答道:「本人弓辰春。」   轉向代表賭場的攤官道:「請代發牌。」   攤官到此刻才醒悟到徐子陵是箇中高手,還以為他早先只是裝蒜,忙為三人發牌。   眾人伸長脖子,全神注視。   四周雖喧鬧震廳,這處卻是鴉雀無聲。   徐子陵完全回復對敵時的自信從容。當每人各有一組兩隻牌時,忽然叫停,道:「不若我們來鋪一手斗大小,掀牌決勝負如何?」   胡小仙眼尾都不看覆在桌上的牌,秀眉輕蹙的瞧著徐子陵,首次感到自己落在下風。   這種賭法倒不是徐子陵新創的。原來牌九有多種賭法,其中之一是以兩張牌為一組,擲骰後,根據點數各拿自己的一份,拿後直接攤出以決勝負,俗稱此法為小牌九。   但像徐子陵這樣臨時改變賭法卻是非常罕有,但更添刺激,眾人都大感痛快。   胡小仙似有點不敵徐子陵的目光,望向白清兒道:「這位姐姐意下如何?」   白清兒迎上徐子陵銳利冷酷的目光,徐徐道:「是否容許加注?」   徐子陵心中暗笑,知道她瞧不穿自己曾做過手腳。這也難怪她,無論她如何高明,亦難看破傳自天下第一巧匠魯妙子的賭技。   徐子陵道:「當然可以。」   白清兒臉不改容道:「那我加押十雨黃金,就依你的方法攤牌決輸贏吧!」   眾皆嘩然。  ****************************************************************************   寇仲領雷九指與劉安在賭場一角碰面,雷九指傲然道:「賭錢最講痛快,要賭就拿真金白銀出來賭,還要我看過真的有銀兩才成,賒借免問。」   劉安賠笑道:「這個沒有問題,老闆高姓大名?」   雷九指道:「我姓陳。」   劉安道:「原來是陳老闆。不知陳老闆想賭多大,那種賭法?」   雷九指道:「當然是賭天九,就當是賽前熱身子,每注一兩黃金,四張夠本,五張贏一注,沒牌輸四注,結牌勝出五注計,至尊不論勝負每人賞兩注,若以至尊作結另每人賞四注,明白嗎?」   劉安大喜,心想你這傻子如此豪賭,不贏得你傾家蕩產才怪,最妙是有另一個傻子配合,此賭可說立於有勝無敗之局,忙道:「一切全照陳老闆的意思,請這邊走,賈老闆正在偏廳貴賓室恭候兩位大駕。」  ****************************************************************************   徐子陵還以為她最多是加百兩白銀,那已是大手筆的重注,足夠一般平民百姓蓋間頗像樣的房子,豈知竟是十兩黃金,立即心叫糟糕。   白清兒把黃澄澄的金子撒在桌上,嬌笑道:「莊家若輸掉這手,夠錢賠嗎?」   眾人目光集中到徐子陵剩下的籌碼去,無不搖頭。   這時誰都知道白清兒是衝著徐子陵來的。   胡小仙微笑道:「弓兄要不要奴家借筆錢你應急?」   今趟不要說旁人,徐子陵自己都糊塗起來。若他是以真面目示人,還可解釋是胡小仙看上他。現在他的疤臉尊容,欖鏡自照亦不敢恭維,胡小仙為何會對他這麼好?   一把徐子陵熟悉的女聲響起道:「這十兩黃金就讓我雲玉真給他墊了,清兒夫人該不會反對。」   敝事一波一波的接踵而來,眾人都感暈頭轉向,不辨東西。   人陣裂開缺口,在一個臉目陰鷺,臉膚泛青白的中年男人陪伴下,雲玉真姍然來到徐子陵身後。   那男子向胡小仙和白清兒施禮道:「九江查海,見過小仙姑娘和清兒夫人。」   竟是因如閣的大老闆「賭鬼」查海。   查海又道:「假如弓兄能贏這一手,小弟將贈弓兄參賽牌,以表敬意,但卻有一個條件。」   徐子陵猜到雲玉真和查海一直站在他身後,目睹整個過程,雲玉真更從背影和他的聲音把他認出來。   唉!   該怎麼對待這女人才對。   胡小仙毫不在意取起那兩張牌,大力一拍,發出一下令人驚心動魄的脆響,再隨手翻開,攤在桌面。   押注她身上的人爆起一陣歡呼。   翻開來一對四,在牌九是「人牌」,屬於文子大牌,除「天牌」和「地牌」外,再沒有其他組合可勝過她,故贏面甚高。   白清兒亦翻牌示眾,由武子四和五組成的紅九,雖不及胡小仙的「人牌」,但亦勝算極高。   徐子陵「臉無表情」的瞧著兩對牌,沉聲道:「敢問查當家要提出的是甚麼條件?」   諸人這才記起查海適才意猶未盡的話。   查海油然道:「弓兄能否在翻牌前把牌底當眾說出來。」   眾人一陣嘩然。   若在這種眾目睽睽的情況下,徐子陵仍可出術,確是神乎其技。   徐子陵搖頭歎道:「查當傢俱厲害,那我這手就只嬴清兒夫人的十兩黃金,其他的分文不取。」   眾人均感難以指責他,因為他大可來個矢口不認,誰都沒有證據指他作弊。   查海仰天笑道:「有種!」   胡小仙微笑道:「弓兄莫要一時失手說錯哩!」   徐子陵聳肩道:「錯便錯吧!有甚麼大不了。這是一對老么,請給弓某揭牌。」   查海向攤官打個眼色,後者依命開牌,果然是一對老么「地牌」,剛好吃掉胡小仙的「人牌」。   圍觀者頓然起哄。   徐子陵卻是暗抹冷汗,他只能記得四隻牌,其他都是碰運氣,所以才想出各拿一對後直接攤比的方法來取勝,贏得極險。   白清兒把黃金一股腦兒撥往他那方向,俏然立起道:「希望弓兄的手法運氣永遠都那麼好吧!」   言罷率先離開。   雲玉真道:「弓兄可杏借一步說幾句話?」  ****************************************************************************   化名賈充的賴朝貴外貌不但不像騙棍,還相貌堂堂,長得一表人材。年紀在四十上下,打扮得文質彬彬,一派富貴之氣。說話慢條斯理,嘴角常掛討人歡喜的笑意。   寇仲和雷九指心中都想到難怪公良寄會給他騙得傾家蕩產。   四人在貴賓室碰頭,由一個年輕美麗叫玲姑的女莊官負責發牌,此乃賭場的規矩,凡用貴賓房的賭客都要遵從。   雷九指擺出傲氣凌人的高姿態,從囊中取出三十兩黃澄澄的金子,就那麼放在桌上示眾,道:「誰有本事,就把這些金子嬴去,那明早我便搭船回去。」   賴朝貴和劉安四對眼立時明亮起來。   寇仲裝出尷尬神色,主動把全副身家十八兩金子掏出來,苦笑道:「少些賭本成嗎?」   這些金子大部份是跋鋒寒「義薄雲天」地分給他的,若真輸掉就打回原形,變成一名一文。   兩人合起來就是四十八兩黃金,在當時來說足夠買三、四艘樓船,所以連莊官玲姑都看呆了眼。   雷九指的目光落在賴朝貴和劉安身上。   賴朝貴哈哈笑道:「陳兄和宗兄果是豪賭之土,小弟當然奉陪。不過小弟卻不學得兩位老兄般囊內袋有這麼多金子……噢!」   雷九指拂袖而起道:「沒金子賭有啥樂趣。」   探手就把金子取回囊中。   賴朝貴忙道:「且慢,陳兄可杏給小弟一刻鐘時間去取金子?」   雷九指坐回椅內,道:「我只等一刻鐘,勿要讓我浪費時間。」 第十二章 十賭九騙   雲玉真把貴賓室的門關上,道:「現在沒有人可聽到我們的說話,這處的牆壁都是特製的,可免聲音外洩,影響別人。」   徐子陵在一旁坐下道:「查海知否我是誰?」   雲玉真在他左旁坐好,道:「我當然不會告訴他你是徐子陵,只說和你相識,有點交情。我一向交遊廣闊,他該不會懷疑,誰想得到子陵的賭術這麼厲害。」   徐子陵歎一口氣,苦笑道:「我們還有甚麼好說的?」   雲玉真沉默片晌,輕輕的問:「寇仲有來嗎?」   徐子陵感到無法再信任她,搖頭道:「我是與朋友來的,卻不是寇仲。」   雲玉真往他瞧去,咬著下唇道:「那晚在巴陵,你為何不殺香玉山和我?」   徐子陵給勾起心事,虎目射出悲哀的神色,搖頭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若我對香玉山狠不下心來,對你更下不了手。唉!到現在我仍不明白,為何你要助香玉山來害我們?」   雲玉真垂首淒然道:「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確從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而我雲玉真亦遭到報應,弄得眾叛親離,巨鯤幫名存實亡,終日只像行屍走肉般過活,甚至痛恨自己,想到與其這樣去苦渡餘生,實在不如一死,我是徹底的失敗了。」   徐子陵皺眉道:「但表面看來你仍很風光哩!」   雲玉具道:「對香玉山來說,我只是個有利用價值的玩物。現在我的用處大幅減少,而他身邊卻是美女如雲,且富可傾國,還要我雲玉真來作甚麼?只恨到今天我才醒悟過來。香玉山的武功倒不怎樣,但若論陰謀詭計,卻最高手中的高手,你們的體會該比我更深刻。」   徐子陵暗忖實在太深刻了,沉聲道:「香玉山近況如何?」他蓄意扮作對香玉山的情況一無所知,以試探雲玉真會否仍在維護他。   雲玉真道:「自大梁軍北進的大計給你和小仲粉碎後,香玉山再不看好蕭銑,稱病引退。實際上卻是脫離巴陵幫,憑他香家二十多年來的辛苦經營,自立門戶。為怕你們的報復,連我都不知道他在那裡。」   徐子陵心想這大概就是你會醒悟過來的原因,道:「蕭銑非是善男信女,香家父子豈能說走便走。」   雲玉真道:「我也為此而大惑不解。照猜估該是雙方間有某種互利的協議,一旦兵敗,蕭銑仍會因香家而富貴不衰。唉!未嘗過富貴權力的機會倒沒甚麼,嘗過後很難返轉頭去過平淡的生活!得而復失的滋味最令人難堪!」   徐子陵開始明白她現下徬徨無依的心境和苦況。輕吁一口氣道:「你有甚麼打算?」   雲玉真熱淚泉湧,垂頭搖首道:「我不知道,我已一無所有。甚至不願去想,連說句話,想一下都似要費盡全身的氣力。唉!你殺我吧!」   徐子陵苦笑道:「若我能下手,早就下手。」   雲玉真拭去淚水,低聲道:「你和小仲是否打算到關中去?」   徐子陵默然不語。   雲玉真道:「香玉山故意使人把這消息散播,弄得天下無人不知。你們若不能取消此行,定要萬分小心。皆因你和小仲的體型氣度均是萬中無一,非常易識。」   徐子陵心中湧起對香玉山的仇恨,心想雖然狠不下心來殺他,但若能揭破他香家販賣人口的勾當,又害得他傾家蕩產,毀掉他的賭場,會比殺他更令他痛苦難受。   雲玉真道:「子陵可安排我見小仲一面嗎?」   徐子陵道:「你最好不要見他,他絕不會有好說話給你聽的。」   雲玉真淒然道:「我還有甚麼好害怕的。」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我先和他說說吧!怎樣可以找到你呢?」  ****************************************************************************   雷九指瞧著賴朝貴把三十雨金子放在桌上,往劉安瞧過去道:「你的金子在那裡?」   劉安從囊內取出八兩黃金,道:「陳爺若能把我的金子嬴掉,小人立即出局。」   雷九指一搖頭上白髮,意氣飛揚的喝道:「我們輪番擲骰洗牌!」   玲姑把牌推往桌心,讓四人探手洗牌,登時劈啪連響,氣氛熾熱起來。   賴朝貴一看兩人手勢,寇仲明顯是初哥,雷九指亦好不到那裡去,心中大樂,道:「陳兄要如何賭法,我倒有個好提議,可賭得更為痛快。」   雷九指皺起眉頭,搖首道:「賭開是怎樣便怎樣,怎可隨便更改。」   賴朝貴向劉安打個暗號,而劉安則和寇仲打暗號,寇仲只好苦忍著笑,對雷九指道:「先聽賈兄如何說然後陳老再決定吧!我們當然以你老人家的意見為依歸。」   雷九指咕噥一聲,表示聽聽無礙。   賴朝貴壓下心中狂喜,道:「這賭法在九江非常流行,就是每人各執八張牌,任意組成四雙來互較勝負。先不讓人見,組成後四家同時攤出,當然大小仍依牌規,以對於最大,不成對的則以點數比大小。超過十點的以尾數計算,如『麼五』、『麼六』合起來共十一點,但只作一點計。如二牌之和是十點,那就是必敗的『鱉十』。方法簡單易明。」   寇仲在劉安的暗號下,忙附和道:「這樣賭確是痛快非常,直接了當。」   雷九指盯著玲姑以熟練的手法為眾人疊牌,勉為其難的道:「好吧!但誰人若能四張全勝,彩注加倍。莊家全勝,其他三家也加倍賠注,並可連莊。」   玲姑嬌笑道:「陳老闆真豪氣,這樣賭很刺激哩!」   雷九指又從囊內掏出半錠金子,塞到玲姑手上,順手擰她的臉蛋,呵呵笑道:「娘兒的嘴真甜。」   賴朝貴和劉安見他囊內尚有金子,又出手闊綽,一副千金不惜一擲的模樣,心兒都熱得像一團火炭。   玲姑眉花眼笑,先嬌聲嗔氣的湊近雷九指耳旁低聲道謝,才把骰子撒往桌上,以決定誰先作莊家。   賭局終於開始。  ****************************************************************************   徐子陵重返賭廳,林朗來到他旁低聲道:「賴朝貴入局啦!」   徐子陵低聲問道:「有沒有方法另竟藏身的地點,我們現在太過張揚。」   林朗說出一個地址,道:「弓爺最好早一步離開,公良寄正在那裡等我們的好消息。」   徐子陵點頭答應,朝大門方向走去,忽然有人從旁趨近,香風隨來,他看清楚是美艷嬌俏的胡小仙時,這出身賭博世家的美女挨到他左旁,並肩而行的笑道:「以弓兄驚世的技藝,奴家卻從未聽過弓兄的朵兒,不是很奇怪嗎?弓兄一向在那裡發財?」   徐子陵謙虛道:「只是彫蟲小技,加上點幸運成份,怎配入小仙姑娘法眼。弓某一向在雲貴一帶活動,少有到中原來。」   胡小仙輕扯他衣袖,離開通往第一進廳堂的走廊,來到一個魚池旁,微笑道:「小仙對弓兄絕無半點敵意,只是好奇吧!杯兄萬勿介意。」   徐子陵見她說得客氣,生出好感,道:「小仙姑娘是否想知道我出身何家何派?」   胡小仙搖頭道:「這是弓兄的私隱,小仙縱想知道,亦不便探詢。只想間弓兄明天會否參加天九賭會,因為小仙輸得並不服氣。」   徐子陵啞然失笑,答道:「此事我尚未作決定,事實上我收手多年,只是這些日來賭興突然發作,忍不住手而已。」   胡小仙失望道:「那會是非常掃興,希望弓兄不會避陣。小仙今趟遠道來九江,就是要一會有『賭俠』之稱的雷九指,此人賭藝已達出神入化,能呼風喚雨的境界,弓兄認識他嗎?」   徐子陵不願騙她,微笑道:「這問題在下可否不答?」   胡小仙橫他一眼道:「弓兄總是處處透出高深莫測的味兒,若非你十指俱全,我會認定你就是他。你那對手真漂亮。」   徐子陵無可無不可的微聳肩頭,洒然道:「多謝姑娘讚賞。在下因身有要事,必須告辭,請姑娘恕罪。」   言罷逕自離開。   胡小仙叫道:「希望明晚可見到弓兄。」   目送徐子陵遠去的背影,胡小仙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宣的感覺。   這上了年紀的男子外型粗獷挺拔,雖與英俊沾不上半點邊兒,卻是威武迫人,充滿男性的魅力。   兼之他聲音悅耳,措辭溫文爾雅,不亢不卑,舉手投足無不瀟灑動人,加上賭技超群,行藏充滿神秘的味兒。致使一向只愛年輕俏郎君的她也不由為之心動。   明天會否見到他呢?  ****************************************************************************   牌來牌往,四人賭了十多手,每人都做過三次莊。   寇仲依足劉安的指示,在排牌上故意輸給一假一真的兩條肥羊,擺出欲擒先縱的格局。當然只能讓對方小勝,否則金盡出局。   對他來說,真肥羊是賴朝貴,假肥羊則是雷九指;在劉安和賴朝貴來說正剛好相反,還多加寇仲這頭肥羊。形勢複雜微妙。   今趟輪到雷九指做莊,攤開來後,雷九指的牌由右至左是「麼三」、「三三」、「五六」、和「四五」,除「四五」是武子外,其他都是文子有名堂的好牌,即使是「四五」亦是武子中的紅九,點數最大。   「麼三」更是大牌。   「三三」俗稱十二巫山,「五六」為楚漢相爭。攤比之下,竟是莊家通吃之局。依早前定下的規矩,三家都要賠雙倍。   玲姑發出讚歎的聲音,看牌時半邊身都挨到雷九指肩膀去。   賴朝貴和劉安卻臉不改容,雖然他們直到此刻尚未施展騙術,只是用手號來把握牌點,定下排對之策,由於寇仲肯與他們合作,一直沒有出問題,把牌局完全操縱在手裡,這一趟更是故意讓雷九指大勝,好拋磚引玉。   雷九指又探手去摸玲姑臉蛋,還裝出不可一世的神態唉聲歎氣道:「手風實在太順哩!三位還要賭下去嗎?」   劉安陪笑道:「陳老闆不是坐得氣悶吧?」   雷九指笑道:「贏錢怎會氣悶,只是想和美人兒去談心尋樂子吧!」   玲姑吃吃嬌笑,模樣兒誘人至極點。   寇仲醒悟過來,想到玲姑其實是賴朝貴方面的人,皆因像因如坊這種大賭場,絕不容許賭場人員公然和客人打情罵俏。而賴朝貴和劉安亦會怕玲姑為求打賞偏幫雷九指。   賴朝貴把桌上剩下的二十多兩黃金一次過推往桌心,從容道:「陳兄既急於尋樂,不如我們一次過大賭一鋪,以決輸贏,陳兄以為如何?」   雷九指哈哈笑道:「賈兄就算贏了,也只能贏掉我手上一半的錢,輸光便要出局,賈兄最好想清楚一點。」   賴朝貴好整以暇的又從囊中取出另十多雨黃金,連剛才的金子堆起一個小山,微笑道:「這又如何?」   雷九指和寇仲裝出貪婪神色,一瞬不瞬瞪視桌上金子堆成的小山。   劉安向寇仲打個眼色後,也把僅餘的六兩金子推出,嚷道:「我也盡賭這一鋪啦!」   三人的目光來到寇仲處時,寇仲先露出猶豫的神色,然後咬牙切齒的道:「就跟你這一鋪。」   賴朝貴掏出煙管,點燃煙絲,深吸一口後道:「洗牌吧!」 第十三章 奸有奸報   玲姑又往雷九指湊過去,香唇揩擦他耳朵道:「陳老闆帶人家到那裡尋樂兒哩?人家要到三更才可回家呵!」   雷九指一邊洗牌,一邊裝出色授魂與的樣兒,嘿哩淫笑道:「不要說只是三更天,就算等一年半載,我也要等到你。」   劉安則不斷向寇仲打出暗號,忽然賴朝貴噴出一口濃煙,桌面立時煙霧瀰漫。   就在這人人視線受蔽的一刻,賴朝貴展開迅疾無倫的手法,依循某一組合的方式把自己的牌子疊好。最妙是當賴朝貴全神疊牌,劉安忙於向寇仲打眼色引開他的注意力,而玲姑則向雷九指施媚術的當兒,雷九指卻以精妙的手法把骰子掉包。   這一切無一能瞞過寇仲的銳目。   雷九指在玲姑臉蛋香一口後,兩手剛把牌子疊好。   玲姑坐直嬌軀,笑道:「陳老闆請擲骰子。」   雷九指把骰子合攏手中,口中唸唸有詞,吹一口氣後,才往桌面擲去。   賴朝貴和劉安同時色變。   雷九指哈哈笑道:「是七點,玲姑快分牌。」   賴朝貴變臉喝道:「且慢!這副骰子有鬼。」   寇仲探手拿起一粒骰子,略一連功,象牙骰子立時化成碎粉,皺眉道:「有甚麼鬼呢?是否因裡面的鐵屑不見了,致吸鐵石不靈光,反變成有鬼。」   賴朝貴、劉安和玲姑同時給震懾,臉色難看如死人。   要知象牙骰子耐用堅固,即使是武林好手,要捏碎它亦須費一番工夫。   像寇仲般毫不費力把它捏碎,且變為粉末,只是這份功力,九江城便沒有人能辦到。   雷九指冷然道:「願賭服輸,賈充你這一鋪肯否認輸,一句話便夠。」   傍人叫破「賈充」的假名字,賴朝貴當然知道騙人者反被人騙,額上汗珠冒出,沉聲道:「閣下究竟是誰?」   雷九指手摸了噤若寒蟬的玲姑臉蛋一把,揮手示意寇仲把桌上所有金子收入囊中,傲然道:「本人就是『點石成金』賴朝貴,賈充兄勿要忘記。」   賴朝貴等三人同時一震,始知對方早識穿自己底細,且是針對自己而來,只恨知道得太遲。   寇仲故然把重甸甸的腰兜舉起,淡然道:「賈兄若能檔我十刀,這袋金子就全送給你,不過擋不了的話,我會斬下你一對手,這叫禮尚往來,賈兄想碰碰賭運以外的運氣嗎?」   雷九指拂袖長身而起,暗藏鐵屑的骰子從袖內飛出,嵌進堅實的桌面內,剛好與桌面齊平,不多一分,不少半毫,露出漂亮的一手。   賴朝貴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跳起來狂喝道:「好,我賴朝貴今晚認命啦!」   「鏘!」   寇仲從背後拔出井中月,從椅內彈起,往賴朝貴一刀劃去。   賴朝貴藏在另一手內的十多粒鐵彈子尚未有機會發出,全身被凌厲的刀氣籠罩,眼睜睜的瞧著刀鋒向自己持暗器的左手劃過來,偏是無法躲避。   「呀!」   賴朝貴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嘶,往後跌退,「砰」一聲撞在門旁的牆壁去。   齊腕斷去的左手和鐵彈子同時掉在地上,發出連串脆響。   「鏗!」   寇仲還刀入鞘,目光掃過手指都不敢動半根的劉安和玲姑,像干了微不足道的事般,微笑道:「賴兄果然有種,敢為金子拚命,只可惜太不自量力,竟連小弟一招都擋不住。」   又向劉安道:「下次再有肥羊,記得找我這另一個賈充合作。」   劉安那敢答話。   雷九指離桌來到寇仲旁,往痛得臉上血色退盡,正運功點穴止血的賴朝貴笑道:「希望賴兄的點石成金術是用右手施展的,否則怕以後要改過別的綽號。」   兩人縱聲大笑,不屑一顧的推門離開。  ****************************************************************************   徐子陵踏出賭場的大門,來到車水馬龍的街上,朝春在樓的方向走去。   嫖和賭就像一對難捨難離的冤家愛侶,當你見到其中之一個,另一個會在附近。   春在樓的熱鬧情況毫不遜色於因如閣,絲竹絃管,笑語聲暄。想起當年在慘中敵人埋伏,九死一生的情況下險險刺殺「青蛟」任少名的情景,時光有如倒流回到那一刻去。當時素素已嫁給香玉山;雲玉真、卜天志、香玉山等和他們聯袂來行事,現在卻是人事全非。   對雲玉真他再無恨意,事實上,恐怕連她自己都解釋不出自己為何這麼對待他們。   人生瞬息萬變,一時間的判斷失誤,會引發連點的後果,是事前無法預料的。   在形勢所迫和來自各方面的影響壓力下,意志不堅定的人便難以為己作主。   雲玉真誠來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在男女關係上更是如此。她最初的目標可能只是光大巨鯤幫,但碰上狡猾善辯的香玉山後,事情的發展再不受她控制。   他也相信雲玉真不是蓄意去害他和寇仲,只是想拉攏他們投向蕭銑的一方,而因他們的不肯就範,致事情終發展至這令人情恨的地步,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說到底雲玉真只是一條不知自己在做甚麼的可憐蟲,在給香玉山捨棄後,才幡然醒悟自己被人利用的愚蠢,罪魁禍首仍是香玉山。   他轉入一條僻靜的橫街去,依林朗的指示往目的地邁步。   他感到一種來自賭博刺激後虛耗的餘奮,對他那並非美好的感覺。   嘗過賭博的滋味後,他愈不喜歡這玩意,唯一的好處是使他明白到賭徒的心態。大概每個人都存在一種戰勝對手的潛在傾向,追求因壓倒另一個人油然而生的快感。賭桌把貪求物慾的功利性與智力思維的技巧性,通過針鋒相對的競爭結合起來,其刺激處確是無與倫比。   但這正是賭博最危險的地方,一旦沉溺其中,勢將難以自拔,更助長貪婪、狡詐、僥倖的心態,再不能作一個有自制能力的正常人,對自己和家庭,都會帶來嚴重的破壞。   戰爭是另一種賭博,賭的不再是金錢,而是人的性命,其破壞力比賭錢更可怕千萬倍,但卻像賭錢般從沒試過可被禁絕。   正思索間,心中忽生警兆。  ****************************************************************************   兩人從偏廳返回後進大堂,仍大感痛快,寇仲笑道:「恐怕賴朝貴做夢也夢不到有今天這一日,這叫騙人者人亦騙之。老哥你真行,我明明見你沒看過桌面半眼,為何卻能知道他們怎樣疊牌,還可擲出相應的點數,連賴朝貴的褲子都嬴掉?」   雷九指欣然道:「皆因老哥袖內暗藏鏡子,不要以為去摸玲姑臉蛋是藉機佔便宜,事實卻是讓衣袖滑下,借鏡窺視敵情。」   寇仲扯他往出口走去,興致盎然的問道:「骰子又沒灌水銀,為何你能隨心所欲輕輕鬆鬆就擲出心目中的點子來?」   雷九指躊躇志滿的搭著他一邊肩頭,湊在他耳邊道:「首先你要把握骰子的形狀,以特別的方法把骰子夾在指隙處,選定角度,摸清楚桌面的木質,使用一定的力道和手法,可要麼得麼,要六得六。仲小弟你若有興趣,老哥我絕不藏私,哈!你的刀法確臻出神入化的大家境界,你和子陵走在同道,恐怕連寧道奇都要退避三舍。」   寇仲大喜道:「難得老哥你這麼慷慨大方,我早想學習這門手藝,以作護身之寶,只是苦於無人指點吧!」   雷九指失笑道:「你也要找手藝來護身,真懂說笑。」   在走廊中段,林朗迎上來,見到兩人一副凱旋而歸、春風得意的模樣,大喜道:「成功啦!」   寇仲一拍鼓起的腰兜,道:「今趟輪到『點石不成金』賴傢伙傾家蕩產,還附送左手一隻。從今以後他怕要在『點石不成金』上再加上『獨手』兩字。哈!『獨手點石不成金』,多麼古怪蹩扭的綽號。」   雷九指和林朗都笑得彎下腰去。   懲治騙子確是最大快人心的事。對這種人說甚麼都沒用,只有不留餘地的去擊到他們,才是上策。   雷九指另一手搭上林朗肩頭,三人興高采烈的向因如坊出口走去。   雷九指問林朗道:「手風如何?」   林朗道:「沒有你雷老哥在旁照拂,我怎敢下注,這些日子來贏的錢足夠我風光許多年,所以決定以後再不賭半個子兒。」   寇仲大訝道:「我還以為林香主嘗到甜頭,會更迷上賭博!」   林朗苦笑道:「見過雷老哥的賭術後,若仍要去賭,就是不折不扣的蠢蛋。」   這番話登時引得兩人縱聲狂笑,若是在暄鬧震天的賭場內,必會令人側目。   三人同時跨過門檻,步下長石階,來到院門外停滿車馬的廣場中。   異變突起。   數十武裝大漢分別從車馬後擁出來,把他們圍個水洩不通。   一聲冷哼從身後台階處傳下來道:「本人『賭鬼』查海,三位仁兄確是膽色過人,竟敢在查某人的地方騙財傷人,走得那麼容易嗎?」   林朗是唯一色變的人,吃驚道:「真糟糕,弓爺還先回去了。」   他不知寇仲的真正身份,又未見過他出手,當然全無信心。   雷九指湊到他耳旁道:「林香主放心,等看好戲吧!」   寇仲含笑拍拍林朗肩頭,好整以暇的轉過身來,面對被另十多名賭場好手簇擁的「賭鬼」查海,從容道:「笑話,你縱容像賴朝貴那種江湖小角色,我未對你興問罪之師,查兄該可還神作福,現在竟敢來責我不是。」   杳海見他在重重圍困中,仍輕鬆得像個沒事人似的,心中驚疑,皺眉道:「閣下高姓大名,是那條線的朋友?」   寇仲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香玉山是也,連我都不識,竟敢在我巴陵幫的地頭開賭。」   查海一方的人無不勃然大怒。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反手一刀,接連掃在從後撲上兩名大漢的兵器上。兩人同時兵器斷折,往後跌退,然後臉無人色的坐倒地上,卻沒有受傷。   這一手不但鎮懾對方所有人,更安撫了林朗變得脆弱的心兒。   寇仲還刀鞘內,笑道:「香某人的刀法挺不錯吧?這只是試招,所以點到即止,若再有人敢逞強,就莫怪香某人刀下無情。」   查海的臉色陣紅陣白,卻是難以下台。   就在這尷尬難堪的時刻,一把聲音從院門處傳來道:「我兒別來無恙,且刀法大進,老夫何憾之有。」   今次輪到寇仲變色,只是沒有人能看見。  ****************************************************************************   三道人影,分由屋簷躍下,把徐子陵圍在中心處,只看其迅如鬼魅的身法,所採取的角度和選取的位置,便知對方精於聯戰。   徐子陵環目一掃,微笑道:「三位姑娘既敢當街攔截弓某,為何卻以重紗覆臉,不敢以真貌示人。是否怕攔截不成時,把身份洩漏?」   這三個盛裝女子都是身段迷人,縱使沒露出顏容,已足使人感到她們長相不會差到那裡去。   其中一女道:「我們根本沒想過洩密的問題,就算給你看到我們的臉貌,你也不會知道我們是誰。」   另一女嬌叱道:「你和洪小裳是甚麼關係,為何要替她出頭?」   徐子陵聳肩道:「說出來諒你們不肯相信,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只因看不過法難和常真的氣焰,才出手教訓他們,請問三位姑娘和法難常真又是甚麼關係?」   餘下一女笑道:「到地府後你再問閻皇吧?」   一指點出。   其他兩女同時發動攻擊。   龐大的壓力罩體而至。   陰癸派的元老確是不同凡響,徐子陵雖自問功力大進,與前判若兩人,亦難以抵受對方聯手下的全力一擊。   尤可慮者是清兒妖女尚未現身,她乃婠婠的師妹,只要有婠婠七、八成的厲害,在旁伺隙偷襲,保證會教他飲恨九江。   扛不過就逃,一向是他和寇仲的戰略。   今趟他有何逃走妙計呢? 『卷二十七』第一章 父子情深   眾人愕然瞧去,只見一個頭頂高冠,身披長袍,身材極高,臉容古拙而呆木的人正從院門處悠然走進廣場來。   「賭鬼」查海心叫邪門,自己早吩咐手下把大門關上,暫時不准任何人出入,待把事情解決後方再重開。但此人無聲無息的就來到這裡,不聞半點攔截爭執的聲響,可知這怪人大不簡單。   此人視賭場眾好手如無物,筆直朝寇仲走過來,自有一股無可抗禦的迫人氣勢。眾漢因先前寇仲一刀擊得已方兩夥伴兵折人倒的前車早嚇破膽,心志被奪,竟不由自主往旁退開,任由怪人如入無人之境。   雷九指和林朗心生驚疑,弄不清楚寇仲和怪人是什麼關係。   寇仲則頭皮發麻,瞧著怪人來到身旁,苦笑道:「父親大人近況如何?」   此人深瞥他一眼,露出一絲與他刻板臉容似是全無關係的笑意,淡淡道:「沒給你氣死我可酬答神恩,還有甚麼好或不好的。」   查海趁機下台,抱拳道:「這位前輩高姓大名。」   他在江湖混了這麼多年,眼力高明,心知肚明吃不住對方,只有好言相待。   此人瞥他一眼,搖頭道:「若蕭銑親自開口問我,倒還差不多,你可差遠哩!」   查海勃然大怒,旋又想起一個人,登時寒氣直冒,再不敢發言。   此人把手伸向寇仲,柔聲道:「我們父子不見多時,不如先找個地方喝酒談天?」   寇仲毫不猶豫的讓他握緊自己的手,向雷九指和林朗道:「兩位老哥可先回去,稍後再見。」同時打出眼色,著他們跟在背後。   此人拉起寇仲,雷九指和林朗緊隨兩人身後,就在查海等眼睜睜下揚長而去。  ****************************************************************************   在剎那間,徐子陵把形勢完全掌握,同時知道若不全力出手,而仍左瞞右瞞自己的真正功夫,等若借敵人之手來自盡。   換言之他只能在暴露身份和被殺之間選擇其一,那不用人教都知該如何決定。   陰癸派的三位元老聯手,兩人從前方兩側處攻來,兵器一長一短。   長的是尾部連繫幼索的鐵環,短的是能藏在袖內的雙鉤。   一長一短配合得天衣無縫,即使徐子陵騰上半空,亦逃不過飛環凌厲的追擊。   後方攻來的是一把特別窄長的利劍,三樣性質完全不同的兵器,走的都是險毒奇詭的路子,功力十足,一時陰寒之氣大盛,勁風剌骨,以徐子陵的強橫,身在局內,亦感呼吸困難,舉動維艱,壓力重重。   徐子陵暗捏不動金剛輪印,登時心如止水,剔透玲瓏,暗忖盡避寧道奇在自己如下的處境中,怕也不敢硬架三人這聯手一擊,心念電轉間,他往左閃開。   這一閃內中暗含無數玄機,且得之不易。   敵人最厲害處,就是虛實難測,徐子陵雖然戰鬥經驗豐富,眼力高明,但由於對方均為魔門中的特級高手,縱然單打獨鬥,也不會差他多少,所以看似同時攻來,事實上卻可隨時生變,令他摸錯門路,那時敵人將可在數招之內置他於死地。   他絕不能出錯,失去主動的代價將是立斃當場。   這一閃正是爭取主動的關鍵。   純憑直覺,他感到最先攻至的既非擅於遠攻的飛環,更不是交叉畫出無數迎頭罩來幻影的雙鉤,而是後方剌來的尖窄劍刃,前兩者只是惑他耳目心神,為使尖窄劍刃的聞采婷助攻。   就在尖窄劍刃無聲無息溯背刺來之際,他的身子往後虛晃,裝作抵受不住前方環鉤合成的龐大壓力。聞采婷果然中計,劍刃立時嘯風狂起,加速增勁的全力擊至,變得搶在飛環和雙鉤之前。   徐子陵就是要製造出這種形勢,就在刃尖及背的千鈞一髮之時,往橫閃去。   三女不約而同各自「咦」的一聲,表示出對他高明判斷的驚訝,手底卻絲毫沒有猶豫,變招應變。   仍在頭頂盤旋的飛環「颼」的一聲彎彎斜掠而至,如影附形的疾割向改變了位置的徐子陵,若他繼續左閃,等若把自己送給飛環切割,另一元老高手則連人帶鉤往他撞來,只要給她纏著,他將完全陷進受制的局面。   後方的聞采婷卻改攻為守,幻起漫天劍網,把他的退路完全封死。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這麼厲害的聯手戰術,不但虛可變實,攻可化守,最要命是她們的內勁同源同流,合而匯成仿似天羅地網的勁力場,身在其中如入冰窖,且寒勁不住增加,致令被圍攻者功力大打折扣,更糟是勁力輕重變化萬千,絕難捉摸。   徐子陵一無所懼,長笑一聲,倏又往右閃去,同時旋身,長袍轉飛,掃往劍網鉤影處,左手拍向飛環,同時右手暗捏獅子印,沉喝一聲「咄」。   三女見他奮起反抗,都是心中大喜,暗忖在三人聯手之勢下,定可將他重創,豈知就在眼看成功之際,徐子陵的真言貫耳而入,登時把瀰漫全場的慘烈森殺之氣消去。   此音有若夜半時從禪院響起的梵誦鐘聲,似乎遠在天邊,又若近在耳旁,感覺玄異無倫,能令人心撼神移,奇妙至極點。   三女乃魔門中人,天性受這種佛門禪音所克,兼之狹不及防,都為之心神劇震,手底不但緩了一線,功力亦因而大幅削減。   「霍霍」連聲,徐子陵揚起的外袍分別掃上劍鉤,左手擊中飛環。   三女同時被震退,再組不成合圍的優勢。   徐子陵一聲「承讓」,右掌虛按地面,斜飛而起,待到半空時,使出急速換氣的獨門奇招,改變方向,避過三人的追擊,落往遠方房舍,迅速消沒。   三女看他的速度,知難以追及,洩氣的呆在當場。   白清兒從徐子陵逃走的方向躍落場中,駭然道:「這人是誰?」   聞采婷扯下臉紗,美目深注的凝視徐子陵消失的方向,沉聲道:「若非此人身具佛門獅子吼奇功,我會猜他是寇仲或徐子陵所扮的,但事實顯非如此。」   另一女道:「無論這叫弓辰春的人如何高明,只要他再次現身,定難逃殺身之禍,正事要緊,杜伏威才是我們今趟的目標,走吧!」   言罷四女迅速飄離。  ****************************************************************************   在酒鋪寧靜的一個角落,杜伏威露出沉思的凝重神色,瞧著杯內的美酒,沒有說話。   寇仲恭候他發言,沒有表現絲毫不耐煩的情緒。一路行來,直到剛才對飲三大杯,杜伏威仍未說過半句話。   杜伏威終於綻出一絲充滿自嘲意味的笑容,啞然失笑搖頭道:「換過是昨天,我定會調兵遣將,不顧一切將你這忤逆子殺死,以洩心頭恨意。但現在卻只有憐愛之情,父子之愛,你說人生是否奇怪。」   寇仲劇震道:「老爹你終給師妃暄打動啦!」   今趟輪到杜伏威猛顫一下,目射奇光的朝他瞧來,難以置信的道:「難怪你這小兒能橫行天下,竟可從我一句發自真心的感慨推測出言外的事實,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寇仲苦笑道:「孩兒非是才智高絕,而是一方面知道師妃暄正為李小子遊說天下群雄;一方面知悉你的老拍檔輔公佑乃魔門中人,更清楚老爹你逢場作興的心態,所以才猜到你老人家今天剛秘密見過師妃暄。唉!李世民又多一壁江山。」   杜伏威舉杯笑道:「這一杯是為老爹我感到如釋重負,渾身輕鬆舒泰而喝的,乾杯!」   寇仲歡喜地和他碰杯,兩人一飲而盡。   杜伏威訝異地用神打量他,好判辨他的歡容是否發自真心,奇道:「看來你是真的為我高興。此實有違常理,你該為李世民勢力日增而失意才對。」   寇仲放下酒杯,環目掃視鋪內其他幾桌的客人,始坦然道:「我這人最看得開,就算擔心煩惱也留待和爹喝完酒後再計較思量。現下只會陪爹開懷暢飲,更不會問爹和李小子間合作的細節,免陷爹於窘惱為難。」   杜伏威拍桌歎道:「不愧我杜伏威看得起的人,只有如此才當得起英雄了得的贊語。老爹亦有幾句肺腑之言,希望小仲你能平心靜氣去考慮考慮。」   寇仲頹然挨到椅背去,苦笑道:「若爹是勸孩兒以爹你為榜樣,爹可省點氣留來喝酒。」   杜伏威微笑道:「杜伏威可以投降,寇仲豈能如此!所謂知子莫若父,我只是想提醒你,希望你取消往關中尋寶一事。因為不知誰人傳出消息,今天下無人不知你和子陵正打算北上關中,你們若堅持要去,實與自投羅網無異。」   寇仲咬牙切齒道:「還不是香玉山和雲玉真幹的好事?這定是他們借刀殺人的陰謀,不過我和小陵怕過誰來?」   杜伏威歎道:「有楊公寶藏又如何?古來爭天下者,從沒有人是靠寶藏起家的。你若仍要硬闖關中,只是逞匹夫之勇,又或像撲火的燈蛾,自尋死路吧!」   寇仲平靜下來,臉容變得冷酷而不現半絲情緒,緩緩道:「我現在一是向李小子跪地求饒,一是奮戰到底,而爹該知我會作何選擇。」   旋又嬉皮笑臉的道:「我的娘!孩兒已是走投無路,唯一法寶就是看看寶藏內有甚麼能起死回生的寶物,碰碰運氣。哈!愈艱難的事孩兒愈覺有趣。」   杜伏威皺眉道:「那並非艱難與否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可能的。李世民的天策府固是高手如雲,李閥門下更是能人眾多,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的話,尚有佛道兩門和整個與佛道有關係的白道武林,豈是你兩人能擋架得住?」   寇仲一呆道:「爹是否暗示師妃暄會親手對付我們,她和子陵的關係很不錯哩!」   杜伏威沉聲道:「這只是你們不明白師妃暄的行事作風,絕對公私分明。兼且她一直以來因憐才而對你兩人非常容忍,故不住好言相勸,可說盡人事,你還可對她有甚麼奢求?」   寇仲乏言以對。   杜伏威淡淡道:「你猜我怎會知你身在九江?」   寇仲立時頭皮發麻,怔了好一會才道:「難道是她告訴你的?」   杜伏威苦笑道:「給你一猜即中,她是要我來給你最後一個忠告:不要到關中去。」   寇仲不解道:「她怎知爹你和孩兒的關係。」   杜伏威眼中射出充滿感情的罕有神色,柔聲道:「因為我向她道出歸降李世民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不論在甚麼情況下,也不與你和小陵正面作戰,這大概就是甚麼虎毒不食兒吧!」   寇仲一震道:「爹!」   杜伏威哈哈笑道:「只有這聲『爹』是發自真心,老夫大堪告慰。」   旋又肅容道:「你兩人武功均臻大家境界,即使以師妃暄之能,亦沒把握獨力收拾你兩人,兼且她坦然承認沒法對你們痛下辣手,但她卻務要阻止你兩人赴關中尋寶,你可猜到她會用甚麼手段?」   寇仲呼出一口涼氣道:「她不是要請寧道奇出馬吧?」   杜伏威搖頭道:「寧道奇乃道門第一人,身份地位非同小可。身為佛門的師妃暄若非別無選擇,輕易不會驚動他老人家。且據聞寧道奇由於你們的武功來自道家寶典《長生訣》,彼此大有淵源,故曾親自請求慈航靜齋只把你們生擒囚禁,待李家平定天下後,才放你們出來。只此便可知他不願出手對付你們。」   寇仲色變道:「我的娘,我情願被殺也不願被囚。」   杜伏威失笑道:「這是你第二次喊娘,真的是何苦來由。」   寇仲頹然道:「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勸小陵退出這尋寶的遊戲,他最愛自由自在,我則是自作孽,與人無尤。」   又問道:「靜齋的齋主是誰,會否率領大批師姑和尚來捉我們?」   杜伏威搖頭道:「靜齋現在的主持身份神秘,但她在佛門的地位等同寧道奇在道門的位置,輕易不會出山妄動干戈。照我聽師妃暄的暗示,她會請出佛門的四大聖僧,所以你喊娘是應該的。」   換了以前,寇仲恐怕眉頭都不皺一下,皆因不知四大聖僧是何許人也。   但剛剛聽過徐子陵說連石之軒都給四大聖僧殺得落荒而逃,刻下驟聞要來擒他和徐子陵的正是這四人,不大吃一驚才是怪事。   四大聖僧就是天台宗的智慧大師、三論宗的嘉祥大師、華嚴宗的帝心尊者、禪宗四祖的道信大師,四人再加上師妃暄甚或了空,他兩人那有還手機會。   霍地立起身來,苦笑道:「孩兒有急事須趕回去和小陵商量,爹保重啦!差點忘記告訴爹陰癸派有大批人馬來了九江,爹要小心些兒。」   杜伏威一言不發的放下酒資,陪他站起來走往鋪外,際此夜探人靜之時,道上行人疏落,倍覺淒清。   夜風吹來,杜伏威道:「我這做爹的真窩囊,說了這麼多話仍不能打消仲兒北土之意。師妃暄選這時間要爹來作警告,其實是一番苦心,不願你兩人到關中後和李家正面衝突,致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寇仲歎道:「若我就這麼給嚇得屁滾尿流,龜縮不出,下半生的日子怎麼過?」   杜伏威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的。昔年韓信亦有胯下之辱,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你躲回彭梁的大本營去,師妃暄能奈你們甚麼何。但像你們目下般投向關中,只是以卵擊石,螳臂擋車,不自量力的行為吧了!」   寇仲雙目奇光迸射道:「不能力敵,便要智取,總會有辦法的。」   杜伏威邊行邊哂道:「只看師妃暄對你兩人的行蹤瞭如指掌,便知你們落在絕對的下風,只有捱打待擒的份兒。」   寇仲洒然笑道:「爹該比任何人都明白,由出道開始,我們一直捱打,到今天這形勢仍沒好轉過來,只是對付我們的人愈來愈厲害而已!只要我能安抵關中,恐怕寧道奇也要視我為夠資格的對手。」   杜伏威停下步來,仰天笑道:「寇仲畢竟是寇仲,我也不再勸你,只盼你能免去被擒之辱,我們就此為別。」   寇仲恭敬施禮,斷然離開,才走數大步,杜伏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道:「尚有一事忘記告訴我兒,就是李密正式臣服李家,還率眾入關,此事轟傳天下,更添李家的聲威。」   寇仲一震停下,苦笑道:「還有甚麼其他的壤消息?」   杜伏威豪情忽起,拍手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杜康就是造酒之神,可見杜伏威無意爭逐江湖,只想退隱的心態。   歌聲遠去。   寇仲沒有回頭,感受杜伏威歌聲中的荒涼之意,心中感慨萬千。   識時務者為俊傑,在這方面他寇仲顯然不及老爹杜伏威,但這正是生命最有趣的地方,從不可能中追求那微妙的可能性。   他現在最想見的人是徐子陵。 第二章 一場虛驚   徐子陵依林朗的指示來到秘巢時,雷九指、林朗和公良寄正憂心仲仲的等候他和寇仲,徐子陵聽罷立即猜到那人是杜伏威,笑道:「那確是他的義父,諸位放心。」   同時心中大惑不解,杜伏威乃江淮軍的龍頭大領袖,怎會孤身一人到蕭銑的地頭來?而且對寇仲全無惡意。   正思量間,林朗低聲問道:「那怪人是否江淮軍的『袖裡乾坤』杜伏威?」   因杜伏威的形相特異,林朗事後終於猜到是他。   徐子陵迎上林朗和公良寄充盈好奇光芒的兩對眼睛,微笑道:「我當你們是自己兄弟才說實話,不錯,那人正是橫行江北的杜伏威,兩位亦不難猜到我們是誰。」   林朗一震道:「弓爺這模樣是假的啦!」   徐子陵脫下面具,露出俊秀無匹的臉容,淡然道:「在下徐子陵,見過林兄和公良兄。」   兩人為之目瞪口呆。   好一會林朗始能吁出一口氣道:「那另一個當然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真想不到,嘿!」   公良寄熱淚泉湧,感動萬分的嗚咽道:「難得徐爺這麼古道熱腸,讓小人的家當失而復得,小人來世結草啣環,也不足報大爺的恩典於萬一。」   雷九指伸手摟上公良寄肩頭,哈哈笑道:「為何要哭哭啼啼的,萍水相逢也可作兄弟啊!兄弟間為何要謝來謝去?」   徐子陵不好意思的道:「公良兄言重,正如雷兄所說,大家兄弟計較來作甚麼,更不要爺前爺後的弄生疏了。」   林朗激動的道:「好!徐兄這麼說,那大家以後就是兄弟,就讓小弟弄些酒菜來為大破『點石成金』賴朝貴一事慶祝。」   公良寄拭去淚跡,興高采烈的道:「我最拿手就是火鍋子,林兄有甚麼好材料?」   林朗站起來道:「我早想到可能要躲在這裡避避風頭,故糧貨充足,想知道有甚麼隨小弟到灶房看看吧!」   公良寄歡喜的跟他去後,雷九指皺眉道:「所謂逢人只說三分話,你這麼對他們推心置腹,不怕出問題?」   徐子陵淡淡道:「我這人一向憑感覺行事,經過多天的相處,林朗和公良寄都是值得交往的人,我是真的當他們是朋友。」   雷九指讚許道:「子陵對人確是沒有任何架子。我見過不少所謂江湖名人,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就是自重身份,講究名氣地位身家,教人看不順眼。」   徐子陵微笑道:「這些只是不成氣候的人!像李世民師妃暄之輩又何須對人擺架子來顯示身份地位?而我則更沒有炫耀的資格,只是僥倖混出點名堂,其實一無所有,浪得虛名。」   雷九指待要說話,寇仲神色平靜的走回來,閒話兩句後,扯了徐子陵到後院的小亭說話,先問徐子陵為何除下面具,才把杜伏威代傳的警告說出。   徐子陵皺眉思忖片刻,道:「師妃暄定是從侯希白處得悉我坐烏江幫的船來九江,亦因這線索查到你坐宋家的船抵此。侯希白根本沒想過事情有這麼多的後果,否則絕對會為我保密。」   寇仲道:「她是如何知道再不重要。現在我只有一個請求,就是子陵你須立即和我分開,以免被我拖累,說到底都是我拖你來淌這潭混水。」   徐子陵笑道:「一世人兩兄弟,我怎能於這關鍵時刻捨你而去?四大聖僧便由他娘的四大聖僧吧!石之軒既可落荒而逃,我們這兩個逃生專家怕他的鳥兒。正如老跋所言,只有在壓力和挑戰下才可作出夢寐以求的突破!你想剝奪小弟這磨練的千載良機,真是休想。」   寇仲最明白他不愛爭鬥的性格,尤其對手是正義的化身師妃暄和四大聖僧,心中一熱道:「若我說多餘話,再不配做你的兄弟。不過縱使我們如何自負,仍難與石之軒相提並論。何況我們因入關中而讓敵人有跡可尋,非如當年石之軒般可上天下地的逃竄。形勢更為不利,你有甚麼妙計?」   徐子陵苦笑道:「事實上我們對師妃暄的行事手段所知不多,只知她有整個白道武林在背後為她撐腰,而她則對我兩人瞭若指掌,包括我們改頭換臉的本領,看來不打幾場硬仗是不行的。」   寇仲大感頭痛,沉吟道:「每一個人都有弱點,師妃暄的弱點或者是對你的情意。」   徐子陵不悅道:「又說這種話。」   寇仲低聲下氣道:「我只是以事論事,若換過師妃喧是涫妖女,我們大可主動出擊,趁四大禿頭來到之前殺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刻下卻是難以辣手摧花。何況師妃暄擺明是要生擒我們,這麼有情有義,教我們更硬不起心腸去動她。」   接著雙目奇光一閃,道:「我們可否為求入關而不擇手段?」   徐子陵搖頭道:「你是否想利用陰癸派的力量去制衡師妃暄?這樣就算能安抵關中,又有甚麼光彩可言?我剛才差點命喪陰癸派三位元老級高手的圍攻下,能夠脫身可算執回一身彩。」   寇仲一震道:「三大元老級高手?」   徐子陵把事情說出,寇仲色變道:「不好!她們絕不會因區區一個弓辰春而勞師動眾,此事定衝著老爹而來,我們該怎辦呢?」   徐子陵陪他變色,心念電轉下道:「我們現在就當老爹立即離城回歷除,而因有師妃暄在城內,陰癸派的人只會在城外伏擊他,我們立即趕去!否則遲恐不及。」   寇仲不待他說完,早彈起來,騰身而去。   寇仲剛飛過一座瓦頂,倏地伏下,後至的徐子陵陪他一起探頭瞧去,捕捉到一個女子的優美背影,融入一組房舍之旁的樹木暗影裡。此女渾身夜行勁裝,論輕身功夫足可臻一流高手之列,且非常眼熟。   寇仲皺眉道:「此女是誰?我定曾在某處見過的。」   此處離城外碼頭只是普通人約走一刻鐘的腳程,當然指的是當城門大開之時。現時若要出城,便需高來高去的本領。九江城高達十多丈,即使寇徐的身手,也要借助攀城的工具又或互相借力才可蝓牆離城。   徐子陵點頭道:「此女當是我們共同認識的人,因為我也甚為眼熟。照看這座房舍該是旅館客棧一類的地方,其中尚有幾個房間透出燈火,會否和老爹有關?」   寇仲低聲道:「我正是這麼想,在這時刻出現在九江武功高強的女子,很可能是陰癸派的妖女,但這個人肯定不是白清兒,高度近似婠婠,卻缺少她那神出鬼沒似若幽靈般的味兒,唉!究竟是那個妖女?」   徐子陵一震道:「我知是誰啦!難怪差點想不起來。」   寇仲問道:「究竟是誰?」   徐子陵湊在他耳旁道:「是榮妖女。」   寇仲喜道:「確似她的體態風姿,若是如此,她們該失去老爹的蹤影,否則就不用走來走去有如喪家之犬。」   話猶未已,榮姣姣從樹木的暗影裡閃出,往城牆方向掠去。   寇仲扯下面具,笑道:「在被人生擒前,不若我們生擒個妖女來玩玩好嗎?」   徐子陵答道:「正有此意。」   卻給寇仲一把拉著,只見榮姣姣立定在三十丈許外一處瓦面上,另一人正從遠處逢屋過屋的往她奔來,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子午劍」左遊仙。   兩人都看得直冒涼氣,假若再有榮鳳祥和輔公佑,配上陰癸派三大元老高手和白清兒,即使加上他兩人亦幫不上杜伏威。   可見今趟對付杜伏威一事他們是志在必得。   杜伏威孤身來此見師妃暄,當然是為避開拍檔輔公佑的耳目,竟然會洩出消息,可推測出他身邊的近人中有內奸。   假若能成功把杜伏威伏殺,身坐第二把交椅的輔公佑將名正言順坐上江淮軍大總管的寶座,然後南連林士宏,說不定具有爭霸天下的希望。所以成功與否確是非同小可,但顯然現在出了問題。   榮姣姣的聲音傳來道:「怎麼處處都不見他?」   她雖蓄意壓低聲音,相隔距離亦遠,因他兩人功力大進,仍能一字不漏的收進耳內去。   左遊仙來到榮姣姣之旁,雙目精光閃閃掃視遠近,沉聲道:「這是沒可能的。一邊的人瞧著他出城,另一邊的人卻眼睛睜看見他折返城內,就這麼失去影綜,還令兩邊的人都以為另一邊的人跟蹤上他。」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邊道:「不愧是我們的老爹,這道板斧我們要虛心學習,幸好我曾警告他陰癸派的人來了。」   徐子陵點頭同意,不用說杜伏威是借城樓的通道離開,這方法非常簡單,但卻直接有效,若非有他的身手,亦難以制服守城的兵衛,不動聲息的溜掉。   兩人均有放下心頭大石的輕鬆感覺。   榮姣姣苦惱道:「今次我們是痛失良機,待他回到歷陽,要殺他便不容易。」   左遊仙沉吟片晌,道:「走吧!」   兩人伏在長江旁密林中,遙觀白清兒的官船,左遊仙和榮姣姣剛沒入燈火暗淡的船艙內。   寇仲道:「你有甚麼好提議?」   徐子陵笑道:「我知你是手癢啦!不過若我們出手,例如放火燒船,會暴露我們的行藏,只為我們徒添煩惱。」   寇仲道:「你記否得當日在洛水不動聲息的把獨孤閥那條船弄沉的事?我們來個照本宣科,也可洩心頭一口惡氣,順便偷聽他們的密話。」   徐子陵大為心動,正要動身,寇仲又一把扯著他道:「不要以為我們可在水底永遠閉氣,這可是非常耗費真元的。」   接而把在大海死裡逃生的可怕經驗說出來,兼道:「不過當真元盡耗時,回復功力後卻會有奇異的增長。假若這種情況可永無休止的繼續下去,終有一天我們可變成會飛的神仙。」   徐子陵一震道:「其實這正是換日大法的關鍵訣要,破而後立,敗而後成。但增長以第一趟最厲害,其後功效將迅速遞減,你可說在無意中練成換日大法。」   寇仲失望地道:「我還以為可找個地方試試你的九字真言奇功,大家鬥個筋疲力盡,那就連四大禿頭都不用害怕。」   徐子陵苦笑道:「那有這麼便宜的事?還要不要鑿沉白妖女的船,他們正等我們回去吃火鍋。」   寇仲道:「洩憤只是一時之快。說起我們的師仙子和四大禿頭,我卻有個好主意。」   徐子陵愕然道:「你想到甚麼?」   寇仲用下頷挈挈白清兒的官船,得意地道:「只要我們查清楚白清兒的官船何時啟航返回襄陽,或可連船費也省掉,且可保證我們的仙子會忽然失去我們的蹤影,更省卻眾妖婦妖女找你弓大爺的晦氣。」   徐子陵同意道:「此計妙絕!來吧!」   雷九指三人等得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兩人渾身濕透的回來,神情卻像打贏勝仗,意氣飛揚。   換衫的換衫,擺火鍋的擺火鍋,不片晌五人團團圍著熱烘烘的火鍋,轟然對飲,氣氛熱烈。   林朗和公良寄都感到能和徐寇兩人共席對飲,實乃無比榮幸的快事。但離別在即,且公良寄明早隨林朗返川,故份外珍惜這個聚會。   幾杯下肚,五人再不客氣,眾箸齊舉,大吃大喝起來。   寇仲給火灼紅的臉露出燦爛的笑容,問雷九指道:「我剛聽到一個消息,洛陽的榮鳳祥會參加明晚的天九大賽,你聽過這個人嗎?」   雷九指一怔放下筷箸,道:「當然聽過,此人的賭術在洛陽非常有名氣,我也沒一定把握能贏他,你這消息是從何處得來的?」   徐子陵道:「是剛偷聽回來的,雷兄可否取消明天的參賽?」   寇仲道:「皆因我們要先走一步,到關中後才可再與老哥你相會。」   雷九指露出失望神色,旋又笑道:「此事待明天再說,今晚只是猜拳喝酒。來!我們飲杯!」   再飲一杯後,寇仲湊往徐子陵道:「兄弟!到後院玩兩手如何!保證我的刀法可打得你屁滾尿流。」   徐子陵哈哈一笑,長身而起道:「不要把話說得太滿,難道我會怕你?」 第三章 井中八法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左鞘右刀,感覺自己至少有九分「天刀」宋缺的氣度。得意洋洋笑道:「勿怪我沒預先警告,現在小弟的刀法厲害得連自己都控制不住,你要當真打般才行。」   正在小亭內捧起酒杯「隔岸觀火」的三人中之雷九指酒意上湧,戟指怪笑道:「若控制不住,怎算高手?」   寇仲像變回揚州城時愛耍潑皮的大孩子般,反唇相稽道:「平時當然是能控制自如,但現在使的是『天刀』以外的另一種『醉刀』,所以愈不能控制愈是厲害。哈!這麼深奧的刀理一般低手怎會明白,給老子乖乖閉嘴。」   林朗和公良寄同時起哄,他們曾親眼目睹徐子陵的手段,打死不肯相信寇仲能比他更厲害。   卓立在寬敞院落小坪上的徐子陵聽他的酒後胡言,沒好氣的笑道:「怎多廢話,說不定給我三拳兩腳就徹底收拾掉,那時才難看。」   寇仲把刀鞘子隨意拋掉,環目一掃,發覺這院落四周林木環繞,位於城東僻處,就算打得乒的、咚咚的,也不虞驚擾別人的好夢,大感滿意道:「來!來!讓我們手底下見個真章,看看你那對像娘兒般嬌嫩的手是否像你嘴子那麼硬?」   雷九指等又是鼓掌喝采,一副為恐天下不亂的湊興狂狀,為兩人的試招平添不少熱烈的氣氛。   徐子陵大感有趣,暗施「不勁根本印」,酒意立時不翼而飛,雙目神光電閃,一股無比堅凝的氣勢以他為核心向四外擴張。   寇仲生出感應,大嚇一跳。   只見在月色灑照下,徐子陵臉容不見半點情緒表情的波動,仿如入靜的高僧,寶相莊嚴,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瀟灑,合而形成奇特的魅力,極具震懾人心的氣度,今他生出像初次認識徐子陵的怪異感覺。   寇仲暗喚一聲我的娘,連忙收攝心神,脊挺肩張後,才微俯向前,眼神迎上徐子陵似可洞穿肺腑的目光,井中月遙指對方。   今趟輪到徐子陵為之動容,大訝道:「果然從宋缺處偷到點門道,減去以前外揚的霸氣,代之是莫測高深如隔山大海的氣度。恐怕小弟要多耗幾招才能把仲爺收拾。」   寇仲哈哈笑道:「現在知道本少帥的厲害已太遲啦!我怕的是你不肯動手為我止癢,你最好全力出手,免至輸得一塌糊塗後不肯認帳。」   說話間,兩人不斷催發氣勢,院內登時湧起慘烈澎湃的感應,冰寒和火熱的勁氣交撞衝擊,衣衫拂揚,情景詭異。   雷九指三人都下意識地退往亭子遠處,再說不出話來。   在三人眼中,徐子陵宛若挺拔參天的蒼松古柏,秀氣逼人中隱透孤高不群的灑脫氣魄;寇仲則仿如險峻透雲,不可測度的崇山極嶺。都是那麼教人膽顫心撼,更令人感到兩人的勢均力敵。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見你還有點道行,就讓你先出刀。」   寇仲哂道:「笑話!先出刀後出刀有何相讓可言,不過見在氣勢對峙上大家都佔不到便宜,小弟就做好心打破這悶局,看刀!」   倏地左腳踏前,一刀往徐子陵挑去。   雷九指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兩人明明相距足有兩丈至三丈,可是寇仲只踏前一步,理該只是移動三、四尺許,偏偏刀鋒卻貨員價實的直抵徐子陵前胸,神奇得有若玩戲法。   在徐子陵眼中,寇仲是利用踏前的步伐,把整個人帶動,故看似一步,卻是標前逾兩丈,弄出縮地成寸的幻覺。   如此步法,徐子陵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的刀法更是凌厲,攻的雖只刀鋒所取的一點,刀氣卻能把他完全籠罩,使他生出無論往任何一方閃移,在氣機牽引下,寇仲的井中月都會如嗅到血腥的餓狼,鍥而不捨的緊接噬來,微妙至極點。   徐子陵當然不會就此認輸,哈哈笑道:「果然有點兒門道。」   猛一扭側虎軀,右手半握智拳印,往上托打,正中刀鋒。   雷九指三人本已驚呼失聲,此時立即改為讚歎!原來初時明明瞧得徐子陵的右手尚差半尺才擋得住寇仲的井中月,豈知偏偏正因這偏差,始能命中井中月的鋒銳,確是神妙至極點。   寇仲渾身一震,收刀後退,油然立定歎道:「終試到你這小子的深淺,連內功心法都改變啦!整個人自成一體,無內無外,你手捏的是甚麼印式。」   徐子陵雙目瞇成兩線,其中精芒爍動,仍予人神藏內斂的含蓄,搖頭道:「甚麼印式並不重要,最重要是發出的真勁,剛好能把你的刀氣卸開,令你難以乘勢追擊,投降不?」   寇仲毫情萬丈的嗤之以鼻道:「陵少你究竟是天真還是幼稚,這麼可笑的言辭竟可說出口。若你能真的把我的刀勁完全卸往一旁,我早餓狗搶屎的當場出醜,現在仍能卓立這裡吐出嘲弄你的說話,可知小弟仍是游刀有餘。」   徐子陵點頭道:「本少確未夠道行要你左便左,右便右。不過你絕不是游刃有餘。你既然這麼愛爭辯,答我一個問題。」   寇仲緩緩舉刀,直至頭頂,一股旋勁立即以他為中心捲起,地上的草葉均環繞他狂旋飛舞,冷然喝道:「有屁快放!」   雷九指等無論是看和聽均大感痛快過癮。兩人間的言語愈不客氣,愈令人感受到他們雙方真摯不移,全無顧忌的兄弟之情。   徐子陵岔開去笑道:「我們就像回復當年在揚州偷學功夫後相鬥為戲的情景,唉!不經不覺又這麼多年,說起粗話來你這小子仍是那個調調兒,一點長進都沒有。」   寇仲縱聲狂笑,舉空的刀子變成撐地的枴杖,捲飛的旋葉一層層的撒回地上,點頭哂笑道:「粗話也可進步的嗎?請陵少說幾句進步了的粗話來開開耳界吧!」   林朗等也陪他大笑。   徐子陵啞然笑道:「算我說錯,剛才的問題是為何我能以奕劍法把你的井中月擋個正著?答不到作輸論。」   寇仲坐倒草地上,橫刀膝頭,沉思道:「你是把握到我的刀意,對吧?」   徐子陵道:「算你過關,為何你不能從有意的下乘之作,入無意的上乘之境。那我對付起來將會吃力得多,不像現在似飲酒吃火鍋般的容易。」   寇仲動容道:「確是高論。不過據敝岳老宋所言,無論有意或無意,均有偏失,最高明莫如在有意無意之間。不過此事知易行難,怎樣才可晉入有意無意的境界層次呢?」   雷九指大聲喝過來道:「老哥我可把在賭桌領悟回來的心得說與兩位老弟參考,賭博最忌求勝心切,怕輸更要不得。唯有既不求勝,更不怕敗,視勝財如無物,反能大殺三方,長賭不敗。這當然還需有高明的賭技撐腰。」   徐子陵鼓掌喝采道:「說得好!少帥明白嗎?」   寇仲呆個半刻,哂道:「很難明嗎?來!再看我一刀。」   徐子陵搖頭道:「那有這麼便宜的事,輪也輪到你來挨招,小心啦!」   不理寇仲仍坐在地上,騰空而起,飛臨寇仲斜上方,兩手由內獅子印轉作外獅子印,再化為漫天掌影,鋪天蓋地往寇仲罩下去。   寇仲看也不看,揮刀疾劈。   漫天掌影立時散去。   「轟」!   掌刀交擊,徐子陵給震得凌空兩個空翻,回到原處。   旁觀的三人均泛起難以形容的感覺,只覺徐子陵的攻擊固是神妙無邊,令人難以抗禦,但寇仲的反擊,亦是妙若天成,沒有絲毫斧鑿的痕跡。   寇仲把刀收到眼前,另一手撫刀歎道:「我的好兄弟啊!今晚此戰對我們益處之大,將會超乎我們的想像之外。看刀!」   倏地彈起,刀化黃虹,朝徐子陵擊去。   轉瞬間兩人戰作一團,若非雷九指等人知道底蘊,真會以為兩人有甚麼深仇大恨,務要置對方於死地。   激烈無比的搏鬥一時火爆目眩,掌來刀往,腳踢拳擊,一時隔遠對峙,互比氣勢;時而近身施招,招法細膩,時而遠攻疾擊,大開大闔。不論那種情況,均令旁觀者看得透不過氣來。   「噹」!   兩人倏地分開,隔丈對峙,仍是氣定神閒,就像從沒有動過手般。   徐子陵手作日輪印,大訝道:「我因近來迭有奇遇,故能藉九字真言手印使外力內氣生生不息,來而復往,若天道之循環不休,大幅延長真氣的持久力。所以剛才是要蓄意消耗你的真元,才再點醒你這小子。豈知你這小子竟能像在刀與刀間呼吸回氣的樣兒,這是甚麼功夫?」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你確是對我用陰謀詭計。我這種秘術學自老宋,每一刀均要收發自如,攘外調內,否則早給你打個灰頭土臉。嘿!罷才用不上奕劍法吧?」   徐子陵點頭道:「你剛才的數十刀充滿天馬行空的創意,與你以前的刀法風格雖同,但卻多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勁道,在至簡至拙中隱含千變萬化,欠的只是功力火候,否則我已被你擊倒。現在該只有你待宰的份兒。」   聽到最後一句,寇仲啞然失笑道:「你的九字真言手印果然是曠古爍今的絕學,但你吹牛皮的本領更是天下無雙,來!傍本少帥看看你如何宰我?」   徐子陵微微一笑,忽然一拳擊出。   包括寇仲在內,四人都為之發呆,不明所以。   原來此拳不但予人輕如綿絮的感覺,事實上既帶不起半點拳風,亦沒半絲兒勁道。   當眾人都這麼想時,倏地「蓬」的一聲,凝定在半空的拳頭衝出凌厲無匹的勁氣狂揚,往寇仲直擊而去。   雷九指等尚未來得及驚呼,寇仲一刀劈出。   「唆」!的一聲,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往後挫退半步,一切又回復原狀。   寇仲動容道:「這是甚麼功夫?」   徐子陵也動容道:「你這一刀竟能把我高度集中的拳勁劈作兩半及時卸開,確是神乎其技,天下間怕沒多少人能辦得到。」   兩人互望一眼,齊聲大笑,說不盡的神舒意暢。   在各有遇合的情況下,兩人在武道修為的各方面均有長足的進展。最令他們欣慰的是能從不同的性格愛好,發展出屬於和適合自己的心法武功。   寇仲笑道:「和你動手,差點比和宋缺刀來刀往更痛快,從嶺南坐船來此,我每天都乖乖的在船上摸索刀道,配上魯大師捲上歷代兵法家的心得要訣,創出八式刀招,小陵你想試試嗎?」   徐子陵欣然道:「以你現在心得經驗,這八式刀招當然極有來頭,我怎願錯過。」   寇仲道:「這八招均有點妙想天開,還須你助我反覆推敲才成。在此強敵環伺的當兒,我務要就在今夜令這八招功行圓滿,明天可以讓敵人大吃一驚。」   雷九指喝道:「這八招有何名堂?」   寇仲肅容道:「第一招叫『不攻』,所謂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攻。故名不攻。」   說到最後一句時,長刀猛抖,腳踏奇步,登時湧起凜冽刀氣,遙罩徐子陵,似攻非攻,似守非守。   徐子陵神動道:「果然厲害,你這不攻一出,我立時感到若不主動進攻,將陷於被動挨打的劣勢。能將螺旋刀勁用至這種地步,可算出神入化。」   寇仲繞著徐子陵緩緩移動,道:「不過此招只適合用在單打獨鬥的場面,若要主動出擊,先發制人,還需『擊奇』,所謂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營而離之,並而擊之是也。看刀!」   忽地滿場刀光勁氣驀然收斂,寇仲身隨刀走,刀勁化作長虹,直朝徐子陵射去。縱使明知他要出刀,也想不到如此猛疾凌厲。   「鏘」!   徐子陵左掌劈出,正中井中月,兩人乍合倏分,回復對峙之局。   雷九指等被他這一刀的突然而來,似山洪暴發般的氣勢所懾,竟忘記喝采。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咋舌道:「你可知差點要掉我的小命,這一刀厲害的是心法,你最成功處是能把所有力量全集中到一刀之上,可與對手立即分出勝負,壞處是若對方多過一人,你可能因不及回氣而予敵人可乘之機。」   寇仲微喘兩口氣,有點艱難地點頭道:「所以下一式叫『用謀』,用兵之法,以謀為本,是以欲謀疏陣,先謀地利;欲謀勝敵,先謀固己,可惜你不能乘勢來攻,否則我可讓你試試這招。」   徐子陵興致盎然的問道:「第四招叫甚麼?」   寇仲道:「第四招是『兵詐』,名之為一招,其實卻是另八招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兵不厭詐的招數。無不是以前用過而卓有成效的刀法,再經改良,不過卻很難對你使用,皆因我沒法生出騙你的心情。」   徐子陵哂道:「你又不是沒騙過我,莫要矯情作態啦!」   寇仲老臉微紅抗議道:「那怎麼同?」   徐子陵笑道:「算我言重,不要小器。快使出第五式來看看!」   寇仲猛喝一聲。一刀劈出,非是劈向徐子陵,只是朝空疾劈,雖是勁氣卷天,卻似不能直接威脅徐子陵。   不過這只是雷九指一眾人等的看法,身在局中的徐子陵又完全是另一番感受。   寇仲確已臻成家立派的大家境界,這一刀把週遭的空氣完全帶動,像天魔大法般形成一個氣勁的力場,最厲害是由於不是直接攻來,教人不知該如何應付,攻守均失去預算,更糟是難知其後著。   徐子陵動容道:「這是預支的奕劍術。」就在井中月劈至勢盡的一刻,他往左右各晃一下。   寇仲哈哈一笑,長刀劃出。   「噹」!   兩人刀掌齊出,硬拚一招,才各自分開。   寇仲後意道:「這招就叫棋奕,小弟落子,再看你如何反應,所以沒有固定招式,不過用在你這懂得奕劍術的小子身上,自然不大靈光。」   又道:「我這井中八法的第六法名『戰定』,來自『非必取不出眾,非全勝不交兵,緣是萬舉萬當,一戰而定』這幾句話,來啦!」   接著是令雷九指等看得目瞪口呆的連續百多刀,每一刀均從不同角度往徐子陵攻去,刀刀妙至毫顛,似有意若無意,既態趣橫生,又是凶險至極點。   以徐子陵之能,也擋得非常吃力!   寇仲倏又刀往後撤,喘著氣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其他三招我再沒氣力使下去啦!讓你先聽名字如何!」   徐子陵亦感吃不消,道:「說吧!」   寇仲苦笑道:「又是騙你啦,這三招我仍未想好,故名字欠缺,過兩天再告訴你吧!」 第四章 表白心跡   昨晚的一戰對兩人均有「催生」的作用。   即使是宋缺和寧道奇之輩,在修練的過程中亦無法找到寇仲之於徐子陵般的相持對手,可任對方盡情狂攻試招,同時告訴對方所有敗筆誤著,更相互誠心接受忠告。   昨夜一戰,對他們實有無比重要和深遠的意義。   徐子陵來到廳堂,林朗和公良寄執拾好簡單的行裝,正圍在圓桌前興高采烈的共進早膳。   寇仲則精赤上身,讓雷九指為他酸痛的肌肉塗抹跌打酒,濃烈的氣味和飯香饌味瀰漫全廳,充滿生活的氣息。   見他出來,寇仲怨道:「看你這小子平日溫文爾雅,昨晚卻像瘋了般找我來揍,真是慘過血戰沙場。」   徐子陵對他的誇大言辭湧起熟悉親切的溫馨感覺,在他身旁坐下探手抓起個饅頭,送進嘴裡邊吃邊道:「此事確非常奇怪,我也感到整個人像撕裂開來般疼痛。以前無論多麼激烈的戰鬥,只要不是真的受傷,睡一覺醒來便像個沒事人似的,這刻卻全不是那回事。」   寇仲享受雷九指為他揉捏寬闊的肩膀,點頭道:「我剛想過這問題,會否是因為我們的『真氣』質同性近,故難以發揮自療的功效?」   徐子陵沉默下來,待雷九指「侍候」完寇仲,忽然從懷內掏出用防水油布包起的魯妙子遺卷,送到雷九指眼前,道:「若雷大哥今晚不去參加天九大賽,裡面的東西就是你的。」   寇仲不由想起懷內的包裹和裡面那吉凶未卜,李秀寧托商秀洵轉給他而尚未拆閱的密函,自從大海逃生後,他一直不敢解開看個究竟,連他都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心態。   雷九指愕然道:「裡面是甚麼東西?」   徐子陵淡淡道:「你是賭博的大師,這包裹便等若是把骰子掩蓋的盅子,賭注清楚分明,你要不要和我賭這一把。」   雷九指苦笑道:「這麼快便來挑戰我這師傅,唉!你不想我今晚去便去吧!老哥當然相信你們是為我著想。」   寇仲大力拍桌,嚇了林朗和公良寄一跳,笑道:「不愧是賭精,你嬴啦!裡面是師公的手卷,保你看個愛不釋手。」   雷九指劇震下,露出不能盡信的神色,以迅速的手法解開包裹,神情激動的撫摸遺卷,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道:「分道揚鑣的時間到哩!」  ****************************************************************************   徐子陵、寇仲和雷九指坐在碼頭附近一座菜寮內,目送林朗和公良寄的船離去。徐、寇兩人都經過雷九指繼承自魯妙子的易容術加以改裝,變成兩個腳夫模樣的粗漢,這類人在碼頭混粗活的地方最是常見,不會起眼。   事實上以寇仲和徐子陵現時的功力,即使婠婠之能,想在他們提高警覺下暗躡他們,亦難比登天。   雷九指頗有點離情別緒,默默喝茶。   寇仲卻是情緒高漲,不住向徐子陵開玩笑。   徐子陵在椅邊撐起腿子,擺出粗野模樣,目光掃過不遠處白清兒的官船,看到一批十多人的大漢正不斷把一箱箱的貨物送往船上,道:「你猜他們要運甚麼東西返襄陽?」   雷九指道:「該是海鹽!」   寇仲訝道:「你怎能這麼肯定,若是海鹽何須用木箱裝載,用籮不就成嗎?」   雷九指油然道:「這些木箱均為上等桃木,用作箱子是大材小用,可知明雖是運鹽,實兼運木,無論攻城守城,均需木材,但這麼一下手法,可掩人耳目。」   徐子陵點頭道:「此話大有見地,但木箱仍可裝其他東西而非海鹽。」   雷九指微笑道:「我作出這判斷是基於兩個原因,首先就是箱子的重量,其次就是這批大漢是海沙幫的人,他們不賣鹽賣些甚麼?」   寇仲和徐子陵定神一看,果然發覺眾漢領口處均繡上海沙幫的標誌,不禁暗怪自己的疏忽,同時大感奇怪。   李子通一向和蕭銑勾結,照理蕭銑該和沈法興不和才對,怎會容許沈法興的爪牙海沙幫在自己的地頭自由活動,大作買賣。   雷九指見兩人沒有答話,壓低聲音道:「老哥要先走一步,關中再見巴!」   啊哈一笑,逕自離去。   直至雷九指的背影消沒在茶寮外,寇仲才道:「連我都想不到你會那麼隨便的把魯大師的秘卷送人。雖說姓雷這傢伙與魯先生有淵源,但到底是初識嘛!」   徐子陵思量片刻,有點感觸的道:「這些秘本我早瞧得滾瓜爛熟,所以不想留在身邊。唉!或者我根本除這孑然一身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不要那麼瞪我,我並非你想像般要去出家當和尚,否則四大聖僧來擒我將是我置身沙門的良磯。」   寇仲苦笑道:「你這小子總教我擔心。是否受到甚麼感情上的挫折或打擊。對生命你好像比以前更消極悲觀。」   徐子陵茫然望往舟船疏落的河道,緩緩道:「或者在很多事情上,我和你是與其他人有異,但實質上我們並不能直接明白自己。對於生命,更絕不知道是甚麼回事。生命究竟是甚麼,生命的結果會是如何。每一個人終其一生都要面對內外兩種現實,無論仲少你多麼神通廣大,也只能從外在的一些蛛絲馬跡,去捕捉我內在的情況,得出來的只會是扭曲後的東西。尤有甚者,你只能從自己的想像角度出發,去瞭解別人的生命。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們是注定要誤解別人。」   寇仲怔怔的呆想片刻,點頭道:「你這番話確有深刻的道理,我的確不解你,至少從未想過你會有這種想法。不過這種把事情看透看化的能力是查高度的危險性,會把你推向孤獨的深淵,對人與人的關係不感興越。」   徐子陵微笑道:「放心吧,我只是一時有感而發,事實上你把握得我很準,我在成都時曾因石青漩的簫曲勾起愛慕之意,然後她才告訴我要獨自終老,那像一盤冷水照頭淋下來,足可與那趟你被宋玉致拒絕相比擬。此事我只會說給你一個人聽,哈!說出後舒服多啦!」   寇仲心中一熱,道:「女人口說的是一套,心內想的是另一套,只要陵少肯積極點去爭取,保證石青璇抵敵不住。九字真言裡那一字是可引起人愛念的。」   徐子陵笑罵一句「去你的」後,始淡然道:「對男女之情我是個很懶散的人,生命稍瞬即逝!本身已是如此不足,何況其中的人和事。緣來緣去,不外如是。」   寇仲忽然興奮地拍他一記肩膊,欣然道:「無論如何,終有女子能令你動心,那便有希望不用做遺世獨立的高賢隱士,過那些淡出鳥兒來的日子。我和你剛好相反,覺得生命悠長難渡,最沉悶是每天都是重複昨天的歷遇,所以必須找些新鮮玩意來解悶。」   徐子陵忽然問道:「昨晚你說井中八法中最後三法未想好,是否真的?」   寇仲道:「怎會是真的。你該知我這人是說一不二的,只因一來有外人在場,其次是這三招講求險中求勝,須抱有與敵偕亡的決心,才能發揮,試問我怎能對你使得出來?」   徐子陵歎道:「坦白說,昨晚你和我試招時,處處均有保留,但已比『天君』席應更厲害,宋缺這一餐確喂得你很飽,真怕你遇上師妃暄和四僧殺得紅眼時不慎傷人,那就糟透。」   寇仲笑道:「放心吧!我豈是那沒分寸的人,何況今趟是鬥智不鬥力,否則我們就不會坐在這裡等開船。」   又皺眉道:「你有否覺得事情不合常理。師妃暄若要阻止我們北上,自應一刻都不肯放過我們的行蹤去向,偏是你卻一無所覺,我也沒察覺甚麼異樣情況,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她究竟知否我們在這裡?」   徐子陵點頭道:「我亦在心中嘀咕奇怪,昨晚她已露上一手,教杜伏威到賭場找你,照我看她該是親身追趕我們,而我們則肯定被她監視。她乃玄門高人,心靈的觸覺比我還要高明,再配上她超凡入聖的武功,所以我們才會像傻子般全然不察。」   寇仲苦惱道:「那就糟透,假若我們潛入水裡,而不久後白清兒的官船開出,只要有點腦筋的人都知我們是搭順風船。」   徐子陵從容笑道:「師妃暄雖是人間仙子,卻非真神仙,只要是人,便會中計,否則石之軒就中能橫行天下無人能制。現在離開船尚有個把時辰,不若我們也大搖大擺的買票坐客船離開,看看她有甚麼板斧如何?」   寇仲大喜道:「正合吾意!走吧!」   寇仲頹然回到徐子陵旁,壓低聲音道:「他娘的!根本沒有人肯開船。聽說朱粲那混蛋封鎖所有北上的水道,南方林士宏又是誰的賬都不買,東面則是老爹的江淮軍,往四川的就只林朗剛才那條船,看來要以重金買艘漁舟才成。」   徐子陵道:「不一定要坐船,我們有手有腳,走路也行,就和師妃暄比比腳力。我們在半途上再潛上白妖女的船,當更可避人耳目,走吧!」  ****************************************************************************   兩人沿長江西行,一口氣奔出三十多里路,來到一座山的最高處,你眼望我眼,心中均感無比的震駭,因為對師妃暄,他們完全的看不適摸不透。   寇仲極目遠眺四方和在右方滾流的大江,道:「我可百分百肯定師妃喧沒有跟躡我們,她究竟會用甚麼手段來對付我們?」   徐子陵心中浮起師妃暄靈氣迫人的玉容,深吸一口氣道:「當日在入蜀前,師妃暄告訴我四大聖僧當年聯手追殺石之軒,曾三次圍擊他,仍是給他負傷逃去。我一直沒深思追幾句話。坐下再說。」   兩人盤膝坐下,背貼背的,把遠近山林草野全收在視野的角度內,若有人接近,休想瞞過他們。   寇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石之軒一向行蹤隱秘,像現在便沒人知他藏在那裡。但仍給四大禿頭三次截上圍攻,可知四大禿頭必有一套追蹤的秘法,即使以石之軒之能亦難以倖免。」   徐子陵歎道:「佛門雖一向低調,事實上卻是白道武林的骨幹,想天下和尚寺尼姑庵之多,只要有萬分一的和尚尼姑懂得武功,已非常可怕。再加上與他們有關係的門派幫會和信眾,可以做成一面無所不披的情報網,只要我們在任何大城小邑出現,很難避過他們的耳目。目下表面上是我暗敵明,實際上卻是敵暗我明。」   寇仲歎道:「真想狠狠和他們打場硬仗,不過你定不會同意。」   徐子陵道:「此戰看來避無可避,但無論我怎麼不在乎,亦絕不願被人活擒囚禁。愈接近關中,我們愈危險,皆因尚多出個李小子,對我來說,李小子的雄材大略比佛道兩門合起來的力量更難應付,我們如此硬闖關中,是否明智之舉?」   寇仲默然片晌,斷然道:「只要你一句說話,我可立即取消關中之行。」   徐子陵微笑道:「我只是有感而發,一向以來,我們都慣於做別人眼中瞧來愚蠢不堪的事,何礙多此一樁。」   寇仲欣然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我最受不了把自己當作武林泰斗,又或憑高門大族勢力出來作威作福的人,當這兩方面的勢力結合成無上權威後,我更看不順眼,便讓我兩兄弟向這麼一個權威挑戰。時勢是由有志氣和能力的人創造出來的,只有來自民間的人才明白人民的疾苦,李小子好比秦始皇或項羽,都是出身皇族責家而小弟則有點似漢高祖劉邦,大家同是不折不扣的流氓,沒有貴族的習氣。哈!這比喻不錯吧!」   徐子陵怔了半刻,才苦笑道:「你真有興趣當皇帝嗎。最怕你當上皇帝後學楊廣般不安於位,南征北討,日日找新意思怪玩意,那百姓就要苦透。」   寇仲抓頭道:「坦白說,做皇帝確是非常悶蛋,據魯妙子說秦始皇於國事無論大小,他都要親自裁決,每日竟要用衡石秤出一定份量的文牘,非批閱完不肯休息。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是在巡狩中渡過。」   徐子陵道:「我很難想像你可以這麼勤力,而問題是即使你肯勤力,百姓未必受惠,打天下是一回事,治天下則是另一回事。你或者是天下無雙的統帥,卻未必是治國的明君,你有考慮過這問題嗎?」   寇仲苦笑道:「你不時提醒我,我怎會忘記。若真能一統天下,我就把帝位讓出來給有德行才智的人。」   徐子陵哂道:「這種事說說可以,實際上卻行不適。若是如此,你不如提早金盤洗手,回鄉下開間食館算啦!」   寇仲歎道:「陵少總愛在這事上咄咄迫人,甚麼都是你說的。好吧!讓我來當皇帝。別的不行,用人我總還有兩道板斧,這種事要做過才知道。幸好我對歷史地理有些認識,可從歷代興衰中取長補短,看看可否開出另一局面。唉!雖說我們這刻閒得無聊,要說些話兒解悶,但在入關一事仍成敗未卜前,討論如何做皇帝是否言之過早?」   徐子陵道:「入關後就是一條沒有回頭的不歸路,我實不願看到你將來後悔莫及的模樣。所以你必須把事情的後果和責任想通想透,不要因一時意氣而被命運牽扯鼻子走,否則終有一天錯恨難返。」   寇仲收斂笑容,臉容露出深思的神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這世上真能令我寇仲動心的事物屈指可數,現時排在頭位的就是能壓倒其他所有競爭者,成為天下之主,以我相信對百姓有利的方式,去讓他們過幸福太平的日子。我或者不是治國的長材,兼且懶散,可是此刻天下需要的並非一個有為的君主,而是像我們練《長生訣》般睡覺才是練功的最佳法門。正如老跋所言,隋朝已為新朝打下堅貫無比的基礎,無為而治才是最好的治國良方,只要能讓人民休養生息,國家就可強大起來。」   徐子陵點頭道:「這番話很有見地,我也把握到你的真正心意。好吧!看楊公賣藏可否助你完成夢想。」   寇仲伸手搭上地肩頭,低聲道:「真捨不得你,唉!」   徐子陵淡淡道:「白清兒的官船來哩!」   太陽剛好沒入西山下。   兩人脫掉外衣,剩下裡邊的水靠,利用岸旁崖石的掩護,潛入水中,迎上白清兒的座駕舟,依計劃附在近船尾的位置,先來個貼耳細聽,登時把船上所有聲音盡收耳鼓內。那是個豐富和充滿空間層次純由聲音形成的世界,有如目睹,清晰得連兩人都嚇得一跳,心知肚明昨夜的試招今他們獲益良多,功力火候更深進一層。   此時船上守衛森嚴,不知為了甚麼原因,白清兒等都處在高度戒備狀態,這可從沒有人說半句閒話推測出來。   兩人交換眼色,均感奇怪,暫時打消潛進船艙的意欲。   憑他們的身手和超人的感覺,只要避開白清兒、聞采婷那級數的高手,就可在船上來去自如,但這當然是指當船土的數十名大漢都沒有提高警覺的情況下方能做到。   由於榮鳳祥會參加今晚在九江的賭賽,而左遊仙則要助輔公佑應付杜伏威,所以可推想這兩人都不會在船上。聞采婷等陰癸派元老高手亦可能去了尋「弓辰舂」的晦氣,故此船士真稱上高手的,或只白妖女一人,那就非常理想。   徐子陵見寇仲向他打出浮上水面的手勢,忙與他一起沿艙壁上攀,在水面冒起頭來,除非有人探頭細察,否則休想發現他們,不過那時他們早躲回水內去。   寇仲湊到他耳邊道:「為保留真氣,絕不宜長期藏在水內。」   徐子陵低笑道:「那次大海的經驗定一嚇得你很厲害,現在仍猶有餘悸的樣子。」   寇仲道:「確是見過鬼便怕黑,真古怪,白妖女為何這麼急趕回襄陽?否則夜裡那犯得著全速行駛,這太危險哩!」   此時白清兒的聲音在艙內響起,兩人立即運功竊聽。   白清兒像慌怕被聽到似的說了兩句在他們聽來模糊中清的話,似是「看過」和「沒有問題」。   接而是聞采婷的聲音道:「只要抵達安夏,有辟師叔接應我們,便甚麼人都不用怕。」   聲音轉細,該是用上束音成線一類的功犬,以後再聽不到半句一字。   兩人均感愕然,只是白清兒和聞采婷等三大元老高手,該足可應付任何人,為何仍像誠惶誠恐的樣子,而她們又作下甚麼虧心事? 第五章 奇變突生   寇仲駭然道:「誰能被聞采婷喚作辟師叔?」   徐子陵答道:「是一個外號『雲雨雙修』叫辟守玄的老傢伙,我是扮岳山時從尤鳥倦和安隆處聽回來的。林士宏就是他的徒弟,此人該在魔門很有地位。」   寇仲喜道:「終於肯定林士宏是陰癸派的人,他的行事手段亦卑鄙至極點,遲些定要找個機會狠狠打擊他。」   徐子陵道:「遲些再算。現在該怎麼辦?這麼把自已吸附船身足很吃力的,不用幾個時辰,我們便要完蛋大吉。」   寇仲歎道:「人人瞪大眼睛的瞧,我也想不到辦法。哈!不若我們在船身開他娘一個洞,鑽將進去後看看她們作過甚麼陰損事,船上定有見中得光的東西,說不定是個人來呢?」   徐子陵想起那數十個桃木箱,點頭道:「你的推測該八、九不離十,橫豎不能登船,索性弄個洞子入去,你來選地方。」   寇仲尚未有機會挑選進入的位置,船速忽然減緩,兩人愕然瞧去,只見大江前方燈火燦爛,至少有四艘戰船一字排開,雖未能把遼闊的大江截斷,亦對通行的船隻做成很大的威脅。且大江水流湍急,這段河面雖較平靜,要在河面保持這種陣勢,兼在黑夜之際,絕非易事,於此可推知道攔江船隊必有操舟高手在船上主持,不是易與之輩。   此刻由於相距達半里,兩人又受燈火眩目,都看不清楚四船的旗號。   寇仲愕然道:「白妖女無論是陰癸派或錢獨關愛妾的身份,都不是好惹,誰敢來惹她?」   徐子陵對水戰已有些認識,道:「對方佔有順流之利,更是蓄勢以待,硬拚起來吃虧的必是白妖女一方無疑。哩!我們要否趁對方注意力集中到前方去,行險從船尾偷上船?」   寇仲皺眉道:「入中艙是沒有可能的,鑽入尾艙該難不倒我們,來吧!」順便查看那數十箱東西是否真的是海鹽。」   兩人連忙行動。   今早他們在碼頭時,看見白清兒的手下把海沙幫送來的木箱,放進船尾去,那自然比潛入前或中艙容易很多。   兩人由船尾翻上甲板,船上的人全聚往船首和望台處,在甲板上工作的人也只留神前方的攔江船,加上兩人身手高明,神不知鬼不覺的掀起尾艙蓋扳,一溜煙的鑽進去,坐在重重疊高的木箱土時,官船緩緩停下。   一把平和深沉的男聲從前方遙遙傳來,道:「迦樓羅王座下右丞相孫化成,向清兒夫人間好。」   白清兒的嬌笑聲響起道:「原來是孫相,這麼排成船陣欄江問好,我白清兒尚是首次遇上,不知是否迦樓羅王別開生面的迎客方式?」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感奇怪。   迦摟羅王便是以凶殘著名的朱粲,照理他現正和蕭銑開戰,又與飛馬牧場仇隙甚深,跟江淮軍的關係更好不到那裡去,可說三面受敵,只要聰明點,便不該開罪緊握北上之路的戰略重鎮襄陽的錢獨關,所以這麼欄截白清兒的官船,實在不合情理。   尾艙雖漆黑一片,但難不倒他們的銳目,只憑耳朵,便知箱內不會藏有活人,否則總有呼吸的聲息。   孫化成淡淡答道:「夫人怪責得有理,化成卻是另有苦衷,皆因受人之托,不得不來向夫人問一句話。」   白清兒奇道:「孫相要問那句話呢?」   孫化成道:「只是要問清兒夫人一句話,請問蓮柔公主是否在夫人船上?」   寇仲感到徐子陵虎軀微震,訝道:「你知這甚麼公主是誰嗎?」   甲板上近船首處的白清兒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以帶有嘲弄的口氣道:「這事真個奇哉怪也,我只知貴國有位媚公主,卻從未聽過蓮柔公主,孫相為何會尋到奴家的船上來?不知是受誰所托?」   孫化成道:「既是如此,請夫人恕化成無禮之罪,至於我們是受何人委託,請恕化成不便透露。夫人請便!」   尾艙內的徐子陵和寇仲聽得臉臉相顱,完全不明白孫化成聲勢洶洶的來開口要人,竟那麼給白清兒一個否認後,就乖乖的打退堂鼓,實比他們攔江一事更不合情理。   徐子陵低聲道:「蓮柔就是西突厥國師波斯人云帥的女兒,統葉護的乾女兒,我在成都曾和她交過手,武功高強,輕功尤為了得。當時與安隆和朱媚是一夥,想不到竟被陰癸派活擒成階下之囚。」   船繼續航行,但兩人均感氣氛異樣,船上百多人,沒有人交談說話,氣氛沉悶緊張。   他們雖豎高耳朵,卻再聽不到白清兒和聞采婷的對話。   寇仲皺眉道:「我敢肯定蓮柔刻下正在主艙內,孫化成只因投鼠忌器,故不敢揮艦強攻,故來一招空言恐嚇,最好是白清兒設法把人從陸路運走,他們可加以截擊。」   徐子陵搖頭道:「若要搶人,最好就在江上,目標簡單明確。孫化成這招最厲害處是莫測高深,連我們這兩個旁觀者都摸不清他接踵而來的手段。若是由他想出來的話,則此人的才智實在不可小覷。」   寇仲苦思道:「成都被擒的波斯美女,怎會出現在一艘從九江駛往襄陽的船上?這兩者表面上沒半絲關係,究竟孫化成怎會掌握到這麼精確的情報?你可否把遇見蓮柔的經過說來聽聽。」   徐子陵扼要的述說一遍後,寇仲有如大夢初醒般一震道:「陰癸派定是和東突厥勾搭上啦!」   徐子陵先是愕然,接著也認為寇仲這推斷很有道理。   無論東、西突厥,均對中土有進侵的野心,但真正的敵人,卻是對方而非中土任何一個割地稱王的霸主。在中原亂紛紛的時勢中,劉武周、梁師都之輩只配對突厥人俯首稱臣,縱使強如李淵、竇建德、杜伏威等,亦不敢正面與突厥人發生衝突,均採取敬而遠之的策略。   陰癸派一向有勾結外人的紀錄,先是鐵勒人,這關係因曲傲敗於跋鋒寒之手而告終,陰癸派若勾搭上東突厥亦最自然不過的事。只有在這種情況下,陰癸派才會冒得罪統葉護和雲帥之險,將潛入巴蜀的蓮柔擒下送往襄陽,再交給東突厥的突利可汗。   如此推之,則安隆和朱粲均和西突厥拉上關係,所以孫化成才會有攔江索人之舉。   風雲險惡的鬥爭正在進行中,由於有安隆這深悉陰癸派秘密的人參與,陰癸派再不能保持以前的隱秘。   人雖在白清兒手上,但他們卻明顯處於上風,如要來搶人,必挾雷霆萬鈞之勢,即使船上除白清兒外尚有三大元老高手,也將無法抵擋。所以「雲雨雙修」辟守玄才要在途中接應,只是沒想到孫化成會在蕭銑控制下的水域出現,且對她們的行蹤盡若指掌。   在電光石火的高速中,這些念頭一一閃過兩人腦際,把很多原本不明所以的事情想通。   徐子陵道:「陰癸派和東突厥搭上,很可能是由『魔師』趙德言在中間穿針引線。」   寇仲道:「何用趙德言,只看當日在洛陽突利碰上涫妖女色迷迷的樣子,這對狗男女自可一拍即合。」   徐子陵道:「陰癸派能把蓮柔運到這裡來,其中一定下過很大工夫,估不到終功虧一簣,在這處被截上,當是她們始料所不及。安隆雖是老狐狸,怕仍未有這等本事。問題究竟出在甚麼地方?會否是陰癸派中有內奸?」   寇仲笑道:「我們定是閒得發慌,才會費神去想這些事,為何不來個英雄救美,害害清兒妖女。」   徐子陵深思道:「是否該靜觀其變?我可肯定孫化成必有後著,我們犯不過為朱粲打頭陣。」   足音響起,顯示有人往他們頭頂艙蓋的方向走過來。   寇仲湊過去道:「艙蓋張開時,我們一起出手,抓個人質在手再說。」   徐子陵大感有趣,憑他們聯手之力,猝不及防下,恐怕來的是祝玉妍都要吃大虧。   足音在上面停下。   白清兒的聲音響起道:「這批煙花和火器花了我們很多錢,若被毀去,實在可惜。」   寇仲和徐子陵大吃一驚,如此說他們目下等若坐在一個火藥庫內,這些東西放上天上故然燦爛好看,但在一個密封的地方燒著確非說笑,再練多一百年功夫都消受不起。江南的煙花火箭名聞全國,海沙幫一向在江南活動,由他們把這批不知要來作甚麼特別用途的煙花火器賣給白清兒,亦是合理。   但此事仍是出人意表,難怪雷九指會猜錯。   一把低沉蒼老的女子聲音道:「這批火器威力驚人,我認為比之蓮柔更重要,現在我們行藏已露,兩者間只能保存其一,我會以這批火器為首選,婷長老意下如何?」   另一把陌生的女音道:「我同意霞長老的看法,不過憑我們的實力,說不定兩者均可得兼,只要能把敵人引開,這批火器當可安然返回襄陽。」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都看到對方心中的訝意。   火器這種東西,只有在特定的環境中,才能發揮威力,例如作襲營燒糧的用途,如在兩軍對壘的情況下,則用處有限。   但現在白清兒對這批東西看得比蓮柔這重要人質更重要,自然是不合情。   聞采婷的聲音道:「雲長老的看法與我相同,由於這批火器,我們絕不宜在江上作戰,唯一方法是分兩路走,我們三人帶蓮柔從陸路離開,把敵人主力引去,而清兒夫人則原船奔赴襄陽,說不定兩者均可保存。」   她們仍是以聚音成線的功夫交談,但由於距離接近,寇徐兩人均能聽得一絲不漏。   白清兒道:「火器失去後可以再買,人失去就難以復得,我們亦很難向人交待,師尊更會怪我。為策萬全,讓清兒陪三位長老一道押人從陸路走,或可一舉兩得,使敵人更不會留意這條船,朱粲怎都要給點面子獨關的。」   聞采婷道:「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就這麼決定吧!」   足音遠去。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怎麼辦?」   徐子陵見他兩眼牛出電芒,微笑道:「想當偷火器的小賊嗎?」   寇仲興奮的道:「這比跟人競爭救波斯美女划算點。」   徐子陵搖頭道:「這批火器加起上來重量逾萬斤,我們如何搬運?」   寇仲道:「待眾妖婦妖女走後,我們出手把船上所有人制住,蒙了耳目,把船駛往隱僻處,將貨物搬到岸上,找地方藏好。再另找地方把人趕船,然後揚帆北土,有那麼遠就駛那麼遠,到時再決定怎麼辦。」   徐子陵皺眉道:「為這批火器費這麼多工夫值得嗎?」   寇仲道:「我也不知道,但看妖婦妖女們這麼看重這批傢伙,定是大有來頭,人總是貪便宜的,對吧?」   船身忽然急劇顫動,船速大幅減慢,該是抵達湍急的河段。   驀地一聲淒厲的慘叫畫破寧靜的氣氛,接連是連串嬌叱和怒喝聲。   兩人駭然對望一眼,再無顧忌,掀起艙蓋,探頭外望。只見官船果然來到兩旁危崖險灘並立的水峽,波濤洶湧,形勢險惡。   在燈火照耀下,船上人影晃動,刀光劍影,亂成一片,你追我逐下,一時都弄不清楚來了多少敵人。   寇仲領頭跳將上去,道:「到帆桅高處看熱鬧如何?」   徐子陵點頭答應,再不打話,展開身法,片刻後抵達設在主帆桅頂處的眺望台上,駭然發覺負責眺望的人伏屍繩欄處,致命傷是射喉中的一支袖箭。   寇仲將他的屍身拋往大江,咋舌道:「這人就算在艙頂發箭,距離這裡至少有五丈遠,用的又是全憑手勁發出的短袖箭,確是厲害。」   徐子陵正用雙目遍搜下方,竟找不到來襲者的影子,只見船上的人紛紛往船艙擁進去,可是裡面卻不聞兵刀交擊的聲音,耐人尋味。   寇仲又道:「這死者屍身已冷,顯然被幹掉有好一陣子,嘿。」   「砰」!   一聲巨響,把他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定神俯看,一道人影破開艙門的側壁,來到左舷的艙璧和船沿的窄長走道處,騰身而起,翻上望台,守在那裡的四名大漢被他以重手法擊得左拋右擲,就像送上去給他練拳腳似的。   三道人影從破口追出,一個是白清兒,其他兩女以輕紗蒙臉,正是陰癸派的長老高手,不知是聞采婷、霞長老和雲長老中的那兩位。   兩人更是駭然,原來偷襲者只有一個人,且極可能已擊殺或擊傷其中一名長老高手。再看清楚點,此人體型魁梧中顯出無限瀟灑,長髮披肩,卻是金光閃閃,騰躍挪移時像一片金雲般隨他飄揚飛舞,非常悅目好看。從他們的角度瞧下去,看不到他的臉容,只覺他的輪廓突出,不類中土人士。   兩聲慘呼,又有兩人在他雷霆閃電般的凌厲掌法下場倒墮地,第三人給他踢中小骯,整個人像給投石機發出的石彈般,高拋數丈,沒入白浪翻騰的河面去。骨折肉裂的聲音,連在隔起達八丈的望台上的寇徐兩人亦隱約可聞,可見此人功力的強橫。   他像是有心戲弄白清兒三人,左移右晃,專找人多處下手,出手則必有人喪命,偏教窮迫不止的白清兒等差一點兒才可把他截著,高明得教人難以置信。   寇仲眼睜睜瞧他縱橫船上,從船首殺往船尾,忽又破艙而入,瞬間後又從另一邊破洞而出,白清兒等仍未能摸上他半點邊兒,但船上已是伏屍處處。   當他往一批聚在一起被他殺得膽顫心寒的人掠去時,不知誰先帶頭,那些人一聲發喊,齊齊跳河逃生,竟不敢應戰。   白清兒嬌叱一聲,凌空掠去。   另兩長老分亦由兩邊包抄,顯都動了真怒。   那人一聲長笑,沖天而起,竟能凌空迴旋,堪堪避過白清兒的截擊,往另一批人投去。   那批人亦立時乖乖投河逃命。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此人輕功之高,可稱冠天下。」   徐子陵沉聲道:「我認得他的身法,與蓮柔同出一轍,定是西突厥的國師雲帥。」   寇仲尚未有機會答話,「轟」的一聲,官船猛撞在岸旁的一推亂石處,船桅立時斷折,帶得兩人往甲板倒下去。   燈火全滅。 第六章 關鍵突破   兩人受雲帥驚天動地的輕身功夫所懾,竟完全不知道官船失去控制後,撞往岸旁,到驚覺時,人隨帆桅往下倒去,有若隨進無底深淵,又或往地府陰曹直掉而下。   事起突然,以他們之能,也在傾跌時失去平衡,滾倒眺望台上,只能抓緊繩欄,耳際生風下,倏地人又凌空,腳下就是澎湃洶湧的江河水,水忽然浸至下半身,下一刻兩人再騰雲駕霧的升高十多丈,可見船身左右顛簸得多麼厲害。   除了船體磨擦亂石的破碎聲和江水肆虐的可怕震響外,再聽不到雲帥和白清兒等的打鬥聲,四周儘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嗦啦」脆響,帆桅終於斷離船身,兩人同時掉進水中去。   兩人那還有空去管雲帥等人的勝敗,奮力往對岸上去,到爬上一個亂石灘後,遙望對岸擱淺在亂石間的殘破船影,只能相視苦笑。   寇仲歎道:今趟可叫出師不利。想搭便宜船,怎知卻搭上沉船。想偷東西嗎?偏是遇著忌水的火器,撈上來也沒用。」   徐子陵道:「正因火器忌水,所以才用上等桃木密封,且必有防水措施。只不過白清兒已失去人質,定不肯放棄這批火器。強搶似乎不太划算!所以我看你都是死了這條心。」   寇仲聳肩道:「你說怎樣便怎樣。唉!若我們能練得像雲帥般的輕身功夫,會對我們關中之行大大有利,對此你可有甚麼辦法?」   徐子陵凝望在烏雲蔽大下融入對岸陰黑中的船體,蹙起一對清秀修長的眉毛沉思片刻,道:「這事說難非難,說易非易。問題是我們自離開學藝灘後,從沒專心鑽研過怎樣去改善我們輕身提縱之術,你肚內又在打甚麼主意。」   寇仲抹掉猶掛眉毛上的水珠,道:「剛才白妖女撲向雲帥時,雲帥看似要凌空迎戰,豈知竟像蝙蝠般迴旋避開,予人吻合天地間某一種道理的感覺。事實上當你投石或射箭亦會天然地以某一弧度向目標射去,可知此乃物性,由物體本身的形狀和發力的手法決定,在用力來說,直線當然最快捷,但以弧度擊出的刀才是最難防和強猛的。」   徐子陵一震道:「你這番話令我記起雲帥迴旋飛掠時,外衣張得漲滿滿的,這等若你把一塊扁平的石塊順其形狀擲出,自然會取得弧形的軌跡。」   寇仲瞧瞧徐子陵身穿的緊身水靠,又看看自己的,苦笑道:「你這推斷八、九不離十,可惜我們沒法即時測試。不過總把握到一點訣竅,配上我們凌空換氣改向的本領,不難在迴旋飛行術上勝過雲帥,可是在提縱方面,卻仍難和他相提並論。」   徐子陵微笑道:「那只因我們沒刻意去追求而已!憑我們體內的氣勁,若能在發力和提氣輕身兩方面下功夫,定能再有突破。你有沒有感覺到雲帥那傢伙雖是被人四起截殺,仍有種氣定神閒的感覺,照我看那是因為他正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來呼吸,故可愈奔愈快,愈跳愈高,和我們剛好相反,你也知我們與人纏戰時,腳步只會愈來愈緩愈重。」   寇仲動容道:「好小子,果是觀察力過人,由此可知我們以前並不具正懂得把體內的寶貝氣勁發揮盡致,假若過得此關,我們的武功將會全面提升。以我們被和氏璧改造過的經脈,勁氣的猛烈程度當勝過很多人,問題是如何施展和利用?」   徐子陵默思片刻,忽然壓低聲音道:「記得雲玉真的鳥渡術嗎?其訣要就是正反之力,也她的正反之力只足指外力,顯屬下乘,我們來自道家的真氣卻是內呼吸,可轉為體內的正反之力。婠婠的身法之所以能勝過我們,道理正在這裡。」   寇仲霍地立起,奮然道:「來比比腳力如何?」   徐子陵陪他站起來,雙目神光電射,道:「我們今晚的領悟非同小可,怎能只止於比腳力,還要比功夫,你刻下體內的勁氣是在怎樣的情況下?」   寇仲拍拍肚皮,答道:「正在丹田氣海內旋轉運行,感覺是像有股動力可隨時帶動身體,可以之攻敵或提氣縱掠,和以前是兩碼子的一回事,原來思想是這麼重要的。」   徐子陵道:「應說精神是最重要,所謂精氣神合一,就是這種境界。我們氣濁下墮,正因體內真氣不繼,但只要我們能在施展身法時利用體內正反之氣的牽引和互擊,自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是像你現在般只把真氣聚成一股集中控於一處,仍和以前分別不大。」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啦!現在成了,現在已氣分為二,一向左旋,一為右轉,該是你說的正反之氣吧!」   徐子陵愕然道:竟是這麼容易的嗎?」   寇仲做然道:「這叫氣隨意轉,不信你自己試試看。」   徐子陵默然半刻,暗運神功,忽然像一片被風刮起的落葉般,往外飄飛,長笑道:「好小子!來吧!」   寇仲石彈般沖天而起,掣出背後井中月,叫道:「追到天腳底都要追到你。」   徐子陵在觸地前倏地改變方向,沒進林木間去。   寇仲風馳電掣的掠到岸邊,跪倒地上,喘氣道:「差點累死,但卻非常痛快,是以前未曾有過的痛快。」   一刀插入土內,以之支撐身體。   徐子陵來到他旁,一屁股坐倒地上,從崖沿俯首下望,見到的是晨光下擱淺在石灘上仍大致保持工整的船體,卻不見仟何人蹤,沒好氣的道:「你這小子對那批火器仍是死心不息,兜個大圈後又帶我回到這裡來,要搬東西就趁早!讓人返回來見到我們趁火打劫,會很不好意思的。」   寇仲辛苦的笑道:「正合孤意。」   兩人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來到九江以西的長江旁另一大城江夏,由此坐船北上,一天便可抵達竟陵。此城在竟陵失陷前,只落入江淮軍手上,且至此刻。   入城後,他們逕自投店落腳,安頓好後,到客棧隔鄰的飯店吃午膳,填飽肚子,寇仲沉吟道:「到現在我們仍未弄清楚雲帥有否救回蓮柔?」   徐子陵道:「當然該已成功救走蓮柔,否則雲帥怎敢大開殺戒。這人極工心術,就借孫化成那麼攔江問話,吸引白妖女等人注意後,自己憑藉頂尖兒的輕身功夫,潛入船內,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女兒救走。」   寇仲接下去道:「這傢伙更猜到敵人會從陸路運走女兒,於是由自己扮作女兒趁機偷襲,今趟陰癸派確定賠了夫人又折兵。難怪西突厥能與東突厥相持不下,皆因統葉護有能人相助。」   徐子陵笑道:「不過真正佔便宜的卻是我們,若非受雲帥啟發,我們在身法上怎能有所突破?」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頭,點頭道:「我們確是真正的嬴家,言歸正傳,搭便宜船一事既告吹,現在我們又是惟恐天下不知的以真臉目大搖大擺入城,當然會意來無窮後患,說不定今晚就被師仙子加上四大禿頭來個大圍攻,你說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徐子陵皺眉道:「四大禿頭的稱呼太刺耳啦!你尊重點幾位得道高憎好嗎?」   寇仲從善如流地微笑道:「我忘了你和佛門的淵源,請陵少恕罪。噢,我差點忘記告訴你,你的落雁姊姊到了關中去呢。」   徐子陵動容道:「李密真的投降給李世民?」   寇仲點頭應是,解釋道:「這是老爹告訴我的,不過李密豈是願屈居人下的人,無論李家如何禮待他,亦只是徒勞。不過李密的功夫確是非同小可,兼且他恨我們入骨,對他我們足不可不防。以前能勝他皆因僥倖,非是我們的才智真能勝過他或沉落雁。」   徐子陵訝道:「你少有這麼謙虛的,由此可知,你對關中之行並非像外表般那麼信心十足。」   寇仲苦笑道:「任我如何狂妄,亦知敵我之勢太過懸殊,只要露出底來,我們肯定要魂斷長安。最糟是到現在我仍未想到能潛入長安的萬全之策,只能像目下般見步行步,感覺自是窩囊至極。」   徐下陵同意道:「我的習慣是想不通的就不去多想。不過事情並非像你所說的悲觀,只要到得城內,自會有高占良等人接應,到時我們明查暗訪,抱著不計較得失的心情去尋寶,賭賭你老哥的運氣,看看你會否恪守自己許下尋不到寶就乖乖解甲歸田的承諾。」   高占良、牛奉義和查傑等雙龍幫的人,已依寇仲計劃早在多年前往長安作準備功夫,好能在起出寶藏後把庫藏內的大批財寶兵器,運離長安。   寇仲苦笑道:「陵少放心,我可對天下人失信,卻豈敢失信於你。至於高占良他們,除非真的找到楊公寶庫,否則我並不打算跟他們聯絡。」   徐子陵奇道:「為何你會有這決定?」   寇仲歎道:「我對能否找到楊公寶庫,半分把握都欠缺。找不到的話當是一切休提,那何不如讓他們在長安落地生根,安安樂樂的過日子。否則一旦牽連上我們,徒使他們飲恨長安。」   徐子陵欣然道:「仲爺絕不是個自私自利的傢伙,否則不會這麼先為別人設想的。」   寇仲忽然日光閃閃的端詳徐子陵,苦笑道:「事實上陵少這麼積極陪我北上尋寶,是希望我甚麼都尋不到,好死卻爭天下的心,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這會是我對你最後一趟的盡人事。從做兄弟的角度出發,我自然希望你能完成帝皇大業的鴻圖美夢,但若從作為百姓的角度去看,則只希望一個有為的人能迅速統一天下,把和平幸福還給他們,盼你能明白。」   寇仲微笑道:「你顯然認為李小子比我更適合當皇帝哩!」   徐子陵搖頭道:「這個誰能肯定?即使是師妃暄,也不過只是作出一種選擇,而最影響師妃暄這決定的,是李世民的戰績、政績和聲勢,他除了有可令師妃暄悅服的胸懷抱負外,更是自下群雄中最有機會平定天下的人。而少帥你則因起步太遲,故遠遠落後。師妃暄非是不欣賞你,但卻從沒想過要挑選你,這道理是顯而易見的。」   寇仲雙目神光迸射,語氣卻出奇的平靜,淡淡道:「我要證明給自己看,她的看法是錯的。而此亦是這個爭天下的遊戲最逗人之處。我知你不滿視爭天下為遊戲,但在我而言,生命本身亦不過是遊戲一場,並不存在尊重與否的問題。只有當作是遊戲,我才可以玩得有聲有色。」   徐子陵聳肩道:「這個我明白。總之你找不到寶藏,就要乖乖的把少帥軍解散,一是返嶺南迎娶玉致,一是隨我到域外找老跋喝酒。」   寇仲苦笑道:「真怕你故意不讓我找到寶藏。」   徐子陵笑道:「我怎會是這樣的人,更不願讓你怨我一世。哈!要不要另尋地方喝酒。」   寇仲奇道:「陵少從沒主動提出去喝酒的,為何這般有心情?」   徐子陵聳肩道:「恐怕是失戀後的人都會愛上杯中物吧!」   寇仲捧腹狂笑起來,惹來飯店內其他客人的目光,不過只看兩人軒昂挺拔的身形,縱使寇仲的井中月像把生蛌滲}刀,仍沒行人敢出言干涉。   好一會寇仲才稍斂笑聲,喘氣道:「你這小子竟來耍我,正如你以前說的,你的戀愛從未開始過,又何來失戀?哈!笑死我啦!」   徐子陵莞爾道:「你先答我一個問題,戀愛究竟是快樂還足痛苦?」   寇仲愕然思量半刻,道:「你這問題本來顯淺易答,例如有時快樂,有時痛苦,又或苦樂參半。可是以自己的情況想深一層,事情又非如此簡單。你這小子尚是首次肯和我說及這方面的事,可見你真的為石青璇而動心!」   徐子陵一派瀟灑道:「那感覺像大江的長風般吹來,又像長風般過中留巡,但卻在我心中添下一道傷痕,你說是痛苦嗎?的確是深刻的痛楚,但在某方面卻豐富了我的生命,使我感到生命的意義,這是否很矛盾?但卻是種合我感到自己異於往昔的奇異感覺。」   寇仲歎道:「真正的愛情肯定是痛苦的,就像你挪走護體真氣,完全放棄防守,任由脆弱的心接受傷害或撫慰,再非刀槍中入。愈投入那感覺愈深刻,最奇妙是無論傷害或撫慰,都是那麼無可抵擋的強烈,直透內心,無比動人,使人連痛苦都覺甘之如飴。哈!分析得如何?」   徐子陵道:「相當深入,石青璇當時確傷得我很厲害。你也知一向以來我都愛把事情埋在心底下,現在竟然破例向你說出來,可知我的感受。聽你這麼說,舒服多啦。」   寇仲道:「一世人兩兄弟,有甚麼話是不可以說的?照我看,你要攫取石青璇的芳心並並難事。只是你生性高傲,不屑為之吧。」   徐子陵沉吟道:「這事與驕傲無關,只覺得要苦苦哀求才得到的東西並沒甚麼意思。兼且人各有志,若因我的渴想而令她失去清靜無求的生活方式,實在是一種罪過。石青璇對我已成過去,這會是我最後一次想起她。」   寇仲掏出銀子結賬,長笑道:「來,讓我們去喝個不醉無歸。」   兩人踏出店門,街上行人稀疏,遠及不上九江的興旺熱鬧。   寇仲歎道:「老爹是第一流的統帥,卻是第九流的皇帝,百姓聽到他來,都要執拾細軟有那麼遠逃那麼遠的,難怪他徒勞半生,落得心灰意冷了。」   徐子陵默然不語。   寇仲愕然道:「為何像忽然失去說話的興致?」   徐子陵仰望天空,深吸一口氣道:「洛陽完啦!」   寇仲一震道:「王世充雖然不爭氣,但總在新勝之後,又兼剛得大片土地,雖說老爹歸降李小子,但王世充怎都該頂得一陣子吧!」   徐子陵搖頭道:「問題仍在李世民,憑他現在的聲威,又有慈航靜齋在背後撐腰,要分化失人心的王世充的力量,易如探囊取物。而襄陽正是關鍵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苦笑道:「當然明白,襄陽等若洛陽東面的偃師,縈陽的虎牢,但卻比這兩者堅固百倍,只要襄陽肯聲援洛陽,李小子攻打洛陽將非全無顧忘。可是現在老爹投降給李小子,只要屯重兵於竟陵,錢獨關勢將動彈不得,唉!我終明白那批火器有甚麼用途,定是用來應付李小子的。」   徐子陵沉聲道:「洛陽若失陷,巴蜀會歸附關中,只要再取襄陽,半璧江山已在李家手上,那時憑李小子的才情和兵力,不是以風捲殘雲之勢掃平所有人包括你在內的群雄才怪。」   寇仲雙目精光閃閃,道:「我怎都不會讓李小子這麼輕易奪得洛陽,記得虛行之說過的話嗎?只要利益一致,殺父仇人都可以合作,爭天下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的,我已比很多人有原則和恪守道德。」   徐子陵皺眉道:「你在轉甚麼鬼念頭?」   「咿唉」!   一輛馬車在兩人身前停下,窗簾掀起,露出一張熟悉親切、嬌秀無倫的臉龐,櫻口輕張,嗔責道:「你兩個小子真不知『死』字是怎樣寫的,還不滾上來!」   兩人「受寵若驚」,才瞥見駕車的是老朋友駱方,大喜下鑽入車廂內。   馬鞭揚空,再輕打在馬屁股上,車子疾馳而去。 第七章 漢水戰雲   商秀洵嗔道:「你兩個像完全不知自己在幹甚麼似的?這麼大搖大擺的到江夏來,連我這不大理外間事的人都曉得,有心算你們的敵人更不會錯失良機。告訴我,你們是否想憑兩人之力,從這裡直打到關中。」   寇仲恭敬地道:「商場主你不是在牧場享清福嗎?為何會在老杜的地頭內出現?」   商秀洵別轉頭瞟了徐子陵一眼,見他也擺出無比尊重,洗耳恭聽的姿態,「噗哧」嬌笑道:「你們不用那麼誠惶誠恐的,人家又不是會吃人的老虎,只是愛間中鬧鬧脾氣吧!」   寇仲收回望往窗外的目光,大訝地瞧著身旁的美女道:「場主今天的心情為何這麼好?不但不計較我們的舊賬,還給足面子予我們兩個小子。」   坐在兩人後面的徐子陵乘機道:「那趟小弟住沒預先徵得場主同意,私下放走曹應龍,確有不當之處。」   寇仲接口道:「場主大人有大量,確令我們既慚愧又感動,哈!」   商秀洵扁扁秀美的櫻唇,故作淡然的道:「過去的事件為過去算了,難道要把你們煎皮拆骨嗎?我到這裡來是要見李秀寧,她今早才坐船到竟陵去。」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神,均大感愕然,李秀寧等若李家的使節,她到江夏來,顯然與杜伏威歸降李家一事有關,只是時間上快得有點不合情理,其中定有些他們不清楚的地方。極可能李家一直有派說客來遊說杜伏威,只是最後由師妃暄親自向杜伏威證實白道武林對李家的支持,才打動杜伏威肯向李閥低頭的心意。   杜伏威一直都可說是飛馬牧場的最大威脅,現在竟是迎刃而解,難怪商秀洵的心情如此暢美。   乍聞李秀寧之名,寇仲心中真中知是何滋味,臉上泛起一個苦澀的笑容,一時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只好沒話找話說的問道:「商場主怎知我們在這裡?」   商秀洵道:「你們兩個那麼容易辨認,能瞞得過誰?只因杜伏威有令不得留難你們,你們才可無攔無阻闖入城來。據我所知,你們準備入關的事已是天下皆知,由這裡到長安,所有門派幫會均在留意你們的行蹤,好向李閥邀功領賞,所以我真不明白你們想攪出個甚麼名堂。」   寇仲勉力振起精神,問道:「我們現在到那裡去?」   商秀洵若無其事的道:「當然是送你們出城。」   兩人愕然以對。   馬車馳出南門,守城軍士顯然早被知會,省去例行的調查。   商秀洵忽然問寇仲,道:「你和尚秀芳是甚麼關係?」   在寇仲的腦海中,差點把這色藝雙絕的美女忘記,聞言狹不及防並帶點狼狽的反問道:「你為何有此一問?」   徐子陵一邊聽他們對答,一邊留意馬車的方向,出城後沿江東行,若依此路線,沿途又不被山林阻路,三天後就可返回九江,所以走的正是回頭路。   商秀洵美麗的大眼睛端詳寇仲好半晌,才微聳香肩道:「這原本與人家無關,只是秀寧公主告訴我,尚秀芳不時向她打聽你的行蹤狀況,我還以為你們是相好的哩!」   寇仲既尷尬又似飽受冤枉的道:「我和她只是見過兩三次面吧!說的話加起來都不夠十句,且都是在大庭廣眾,人頭洶湧的情況下對唔,照我看李小子才是她的老相好。」   心中同時奇怪,以李秀寧的為人,該不會向別的女子透露尚秀芳與她的密話。   商秀洵失笑道:「你這人甚麼都要誇大!」   側頭美目深注的瞧著徐子陵道:「你們真要到關中去嗎?」   徐子陵苦笑道:「這問題最好由寇仲來回答。」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不答反問道:「場主是任何時曉得杜伏威歸順李閥的呢?」   馬車緩緩停下,左方是滔滔不斷的大江。   商秀洵收回盯緊徐子陵的目光,道:「我是今早去見秀寧公主時才知道。但自薛舉父子兵敗,秀寧公主便代表李家四處作說客,勸擁兵自守的各地幫派豪雄歸順,杜伏威是她最大的目標,她曾多次與杜伏威的人在竟陵接觸密談,但杜伏威始終不肯親身見她。當今早她告訴我這事時,我也大感愕然。」   寇仲沉聲道:「場主打算怎麼辦?」   商秀洵輕歎一口氣,露出一絲苦澀,以帶點無奈的語調道:「依寒家歷代祖宗遺訓,除非是在自保的情況下,否則我們飛馬牧場絕不能介入政治或江湖的紛爭去。唉!秀洵從來沒有異性的知心好友,你們或可勉強算得上是兩個知交,依你們說這事教人家怎辦才好?」   徐子陵道:「場主不用為此心煩,你肯視我們作知已,對我們已是莫大榮幸,我們怎能陷場主於不義,以致違背祖宗的訓示。我們明白場主的處境。」   寇仲斷然道:「在現今的情勢下,場主就算想全力助我亦難有作為。所以不如保持中立的超然地位,憑場主與李家一向的交情,理該不會受到外間風風雨雨的影響。」   旋又想起另一事道:「煩場主通知馮歌將軍,著他和部下不用追隨我寇仲,最重要的是讓追隨他的人安居樂業,其他的事就不用再理啦。」   馮歌乃獨霸山莊的老將,竟陵城陷,他帶領竟陵的民眾投奔飛馬牧場,被安置在附近的兩座大城暫居,經過這幾年的經營,早落地生根。   寇仲本想利用他們和飛馬牧場的力量收服竟陵,再北圖襄陽,好與李家爭天下,但杜伏威的投降,卻將整個局勢扭轉往李家的一面,此計再行不通。   對寇仲的少帥軍來說,眼前形勢確是非常惡劣,完全處在被動挨打的死局中。   徐子陵心中暗讚,寇仲雖不時把「不擇手段」四字掛在口邊,但卻不斷以事實證明他並非這種人。他和寇仲本就是一無所有的人,且少年時代受盡屈辱折磨,卻練就一身硬骨氣,絕不需別人的同情憐憫。   商秀洵別過俏臉,望往夕陽中的入江流水,美目像蒙上一層迷霧,嘴角逸出口一絲苦澀的笑意,平靜地道:「事情怎會如斯簡單,這正是秀寧公主急於見我的原因。」   兩人愕然互望,均猜不到她接著要說的話。   商秀洵有點軟弱的靠到椅背處,緩緩把絕世玉容轉向,讓寇仲和徐子陵分別瞧到她的正面和側臉的動人輪廓,在窗外透入的陽光作背光襯托下,這美女更不可方物,配上她淒迷的神情,美得可使看者心醉魂銷。只見她櫻唇輕啟的徐徐道:「大唐的宮廷在數天前發生一場激烈的爭辯,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聯成一氣,齊聲指責秦王李世民的不是,認為他因眷念舊情,故沒有在洛陽對你兩人痛下殺手,致讓你兩人坐大,李淵不知是否受新納的董妃蠱惑,竟亦站任李建成、李元吉的一邊,今秦王欲辯無從。」   寇仲啞然失笑道:「我可證明李小子確已盡力對我們痛下殺手,只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吧。」   商秀洵白他一眼,不悅道:「虧你還說得出這般話,你可知李建成的行事作風與秦王完全是兩回事。」   徐子陵道:「李建成是否把對付我們的事攬到身上去?」   商秀洵道:「差不多是這樣,不過負責行動的卻是李元吉,不要少覷此人,據說他的武功更勝兩位兄長,在關中從未遇過敵手,且有勇有謀,近年更招攬了江湖大批亡命之徒作他的心腹,手段則比李世民狠辣百倍。」   寇仲關心的卻是別一件事,問道:「李秀寧對此有何表示?」   商秀洵橫他一限道:「說來有甚麼用,你肯聽嗎?」   寇仲哈哈笑道:「李元吉縱使能在關中閉起門來稱王稱霸又如何?關中李家只有李世民堪作我的敵手,李元吉若把事情招攬上身,我會教他後悔莫及。」   商秀洵氣道:「你愛說甚麼話都可以。可知此事卻苦了我們?李建成要我們飛馬牧場和你們少帥軍劃清界線,你寇少帥來教我們怎麼辦好嗎?」   寇仲望向徐子陵,冷笑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啦!我們要不要再送李小子世民另一個大禮,把這大唐的太子宰掉?」   徐子陵沉著應道:「不要過於輕敵,李閥在諸閥中向居首位,人強馬壯不在話下,更有楊虛彥在背後撐腰,我們要收拾他談何容易。」   轉向商秀洵道:「所謂劃清界線,指的是甚麼事呢?」   商秀洵氣鼓鼓的瞧著寇仲好一會後,嗔道:「你這人只懂說氣頭話,於事何補?為了你們,我正式向李建成表示不會歸附他們,更不會只把戰馬供應給他們,你滿意吧?」   寇仲一震道:「場主!」   商秀洵苦笑道:「若李家主事者是秦王,他大概會體諒我的苦衷,只要我們不是正式出兵助你,便不會給牽連在內。可是建成、元吉都是心胸狹隘的人,所以你們若真能把他們幹掉,我會非常感激。可是在日下的情勢,那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你說人家怎能不為你們心煩意亂呢。」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感動,想不到這深居於牧場內孤芳自賞的美女,對他們如此情深義重。   商秀洵目光移往窗外,捕捉著太陽沒入西山下最後一絲夕光,輕柔地道:「離此下游半里有一艘小風帆,你們可用之北上,也可東返彭梁,到那裡去由你們決定。秀洵言盡於此,希望將來尚有能見面的一天吧!」  ****************************************************************************   小風帆駛進漢水,逆水朝竟陵的方向駛去,漆黑的天幕上星光密佈,壯麗迷人。   寇仲來到把舵的徐子陵旁,道:「美人兒場主雖是脾氣大一點,卻是我們真正的朋友。」   徐子陵微微點頭,沒有答話。   左方的渡頭和河彎處泊有十多艘漁舟,岸上林木深處隱有燈火,該是漁民聚居的村落,一片安寧和逸。   寇仲收回目光,低聲道:「照你看,四大聖僧阻止我們北上關中一事,李閥是否曉得?」   徐子陵搖頭道:「那並非師妃暄的行事作風,她絕不會和佛道兩門外的人聯手來對付我們,且她根本不用借助外力。」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這正是我想得到的答案。另一個問題是倘若你是李元吉,手下有大批高手,又想證明給李淵和李建成看他比二哥李小子更行,背後還有楊虛彥在推波助瀾,他會怎樣對付我們?」   徐子陵隨口答道:「他會布下天羅地網,在我們入關前截殺我們。」   寇仲露出一個信心十足的笑容道:「美人兒場主曾說過一句對我非常誘惑的說話,你猜不猜到是那一句。」   徐子陵苦笑道:「是否由這裡一直打上關中那一句?唉!你這傢伙真不知『死』字是怎麼寫的,且你曾答過我盡量不與師妃暄作正面衝突的。」   寇仲摟上他肩頭笑道:「我當然是有口齒的英雄好漢,陵少放心,不過照我看無論我們如何隱蔽行藏,最終都是躲不過師妃暄和四大聖僧的。所以我們必須要有心理的準備。現在不若再想想如何搭便宜船好啦!」   徐子陵點頭道:「這才算像點樣兒,假設我們能潛上你的單戀情人的駕舟,說不定可無驚無險的入關。」   寇仲不自然的道:「『單戀』這兩字多麼難聽,你難道看不出其實她對我也頗有情意嗎?否則就不用請美人兒場主來向我示警。」   徐子陵微笑道:「襄王有夢或神女無心這種事每天都在人世間發生,亦人之常情,有甚麼好聽難聽的,你若不肯對她死心,怎對得起宋玉致。」   寇仲啞然失笑道:「竟是預作警告哩!放心吧!我和李秀寧根本從未發生過甚麼情愫,想舊情復熾都不成。何況現在敵我分明,更不可能發生任何事。我現行是一心一意去尋寶,找不到就返鄉耕田,又或是隨你天涯海角的去流浪。」   徐子陵搖頭歎道:「你這壞小子又在對我動心術,你就算不說出這番話,我也會全力助你尋寶的,好看看老天爺想如何決定你的命運。咦!」   寇仲亦生出警覺,朝河道前方瞧去,只見十多里外河彎處隱見火光沖天而起,像有船在著火焚燒。   一震道:「不會是秀寧的座駕舟遇襲吧!」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徐子陵皺眉道:「這就叫關心則亂,照時間計算,怎可能是李秀寧的船。」   寇仲稍覺安心,奇道:「究竟是誰的船?若是賊劫商船,我們這對替天行道的俠義之士,當然不能助視。」   徐子陵淡淡道:「何不坦白地說是手發癢呢?」   寇仲雙目精芒電閃,平靜至近乎冶酷地道:「說穿就沒意思。現在我們的武功,已到達一個連我們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境界。若非答應過你,真想和仙子聖僧們硬撼一場看看。」   風帆在徐子陵的操控下急速轉彎,進入一截兩岸山峽高起,水流湍急的河道。   喊殺聲隨風飄至。   只見前面有兩方戰船正劇烈廝鬥纏戰,投石聲和箭矢聲響個不絕。   其中一方的三艘戰船,兩艘已著火焚燒,火焰燭天,被另五艘戰船作貼身攻擊,戰況激烈。   落在下風的一艘戰船正力圖突破重圖,在三里許外順流向他們的方向逸來,五艘敵船立即棄下其他兩船不理,銜尾窮追,數以百計的火箭蝗般向逃船射去。   兩人均瞧得眉頭大皺,不知應否插手去管這檔事。   「蓬」!   逃船船尾處終於中箭起火。 第八章 殺機暗藏   兩塊巨石同時擊中逃船的船尾,弄得火屑飛濺,出奇地那船隻略往左右傾側,便回復平衡,全力往他們的方向逃過來。   寇仲搖頭道:「這船完蛋啦!它唯一的方法就是靠岸逃生。」   徐子陵道:「他們已失卻機會,你看不見其中兩艘追殺的戰船分從兩邊外檔趕上來嗎?正是防止他們靠岸。這些人手段真辣,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子,彼此該是有深仇大恨。」   說話間,他們的風帆駛出近里許遠,與順流逸來的逃船拉近至不足一里的距離。火勢快將波及帆桅,那亦是逃船被判死刑的一刻。   寇仲抓頭道:「我們該怎辦?這麼面對面的迎頭碰上,十之八九會殃及池魚的。」   徐子陵哂道:「你不是說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為何卻臨陣退縮?」   寇仲道:「問題是我們怎知是否真的不平。」   徐子陵微笑道:「所以我們才要趕上去看看這分明是一次有計劃的伏擊行動,日標是此船上的某一個人,為了這人如此勞師動眾,你不感到好奇怪嗎?」   寇仲凝望來船,沉聲道:「非常奇怪!唉!今趟真的玩完。」   「轟」!   一方巨石正中船桅,桅桿立斷,連著風帆傾倒下來,逃船立時側翻,船上的人紛紛投河逃生。   徐子陵道:「我負責駕船,你負責救人,明白嗎?」   寇仲苦笑道:「那誰負責對付投石和箭矢?」   徐子陵淡淡道:「當然也是你,小心!」   一扭舵盤,風帆往左彎去,避過正在沉沒的逃船,卻來到追來的兩船之間。   雙方愕然對望。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頭皮發麻,在燈火映照下,西突厥的雲帥赫然出現在其中一船的指揮台上,幸好對方只當他們是路經的人,又急於追擊墮河的敵人,只是揮手示意他們立即離開。   寇仲壓低聲音道:「你看該作如何打算?」   徐子陵當然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連自保也有問題,更遑論救人。且只要有人從河水中冒出來,保證會滿身披上箭矢的沉回去,絕無僥倖可言。   寇仲又道:「說不定這是陰癸派的船。」   說這句話時,雙方擦身而過。   到小風帆把雲帥方面的船隊拋在後方,兩人才同時吁出一口氣,暗叫好險,對方分明是朱桀的手下,正在協助雲帥攻擊某方的重要人物。幸好沒人認出他兩人來,否則必順手幹掉他們。在眾寡懸殊的情況下,敵人又有雲帥這種接近畢玄級數的絕頂高手在其中,他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參與借水遁的行動。   寇仲回頭後望,苦思道:「雲帥要對付甚麼人呢?這波斯來的傢伙確高大好看,生的女兒當然不該差到那裡去。」   徐子陵歎道:「小子色心又起啦!」   寇仲昂然道:「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咦!」   風聲驟響,一人倏地從船尾翻上船來,長笑道:「兩位仁兄別來無恙,小弟對少帥之言頗有同感,未知子陵兄以為然否。」   兩人愕然瞧去,赫然是渾身濕透,卻無絲毫狼狽之態的突利可汗,名震域外的伏鷹槍收到身後,從左肩露出鋒尖,仍是一貫氣度恢弘,從容不迫的樣兒。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是突利老兄,今趟算否是我們救了你?」   突利來到徐子陵另一邊,回頭瞥上一眼,才仰首夜空,道:「該說是蒼天和你們聯手救我才對。小弟有一事請教,中原武林該沒什人認識雲帥,連小弟都是剛才始知他到了這裡來,為何你們一眼把他辨認出來?」   徐子陵從容道:「此事自有的因後果。請讓在下先問一句,可汗到此是否想迎得波斯美人歸?」   突利訝然道:「你們確是神通廣大,小弟還以為此事機密至極,豈知竟像天下皆知的樣子,可見人算不如天算。」   寇仲道:「我們怎會無端知曉,此事遲些再說,照我猜我們尚未脫離險境,當雲帥找不到可汗時,說不定會掉頭追來,可汗有甚麼好主意?」   徐子陵頭也不回的苦笑道:「不用猜啦!他們追來了!」   寇仲頭皮發麻的別頭望往出現在後方的船影燈光,道:「這傢伙真厲害,定是瞧見可汗附在船尾處,否則怎能這麼快的知機追來?」   突利可汗歎道:「牽累兩位真不好意思,不如讓小弟從陸路把他們引開,兩位可繼續北上。」   寇仲皺眉道:「可汗可有把握跑嬴雲帥?」   突利臉色微變,他雖從沒和雲帥交手,但對他稱冠西域的輕身功夫早有所聞。   徐子陵明知不該介入東西突厥的鬥爭,但見到突利現在虎落平陽,孤影形單的苦況,同情之念大起,兼之雲帥與窮凶極惡的朱粲合作,絕不會比突利好得到那裡去,斷然道:「我們一起上岸吧!先起步的總會多佔點便宜。」   突利雄軀微顫,雙目射出深刻及複雜的神色。  ****************************************************************************   三人蹲在一座山的高崖處,俯瞰星夜下遠近荒野的動靜。   突利像有點忍不住的問道:「剛才你們一路奔來,是否尚未用盡全力?」   寇仲笑道:「可汗果然有點眼力。」   突利吁出一口涼氣道:「難怪李世民對兩位如此忌憚,不見非久,但兩位都予小弟脫胎換骨的感覺。我以前還認為可摸清兩位深淺,現在始知只是自以為是的錯覺。」   徐子陵忽然道:「可汗與鋒寒兄的恩怨我們不管,但可汗兄總會令我們聯想起跋鋒寒只和塞外策馬大漠的英雄豪傑。所以現在對可汗和陰癸派合作擄劫蓮柔,既不理解更為可汗的清譽惋惜,可汗請恕我直言。」   寇仲加上句道:「與可汗同船的是否錢獨關的手下?」   突利細心聆聽,先是露出不悅的神色,接著泛起一個充滿無奈意味的表情,歎一口氣,又搖搖頭,才道:「若我說這是我們大汗和趙德言的主意,小弟只是奉命執行,兩位定會以為我在推卸責任。但事實上表面看來我雖是有權有勢,卻恰恰應了你們漢人『位高勢危』那句話,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像我和世民兄本是肝膽相照的好友,可是照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終有一天要對仗沙場,教人扼腕興歎。」   徐子陵皺眉道:「你們為何要插手到中原來,在歷史上,從沒有外族能在中原立足,頂多是搶掠一番,而事後必遭報復,如此循環不休,於雙方均無好處。」   突利沉默片晌,緩緩道:「這正是問題所在。子陵兄有否設身處地,站在我們的立場去思考這個問題?」   徐子陵歉然道:「在下因對貴國所知不多,故很難以可汗的立場去加以思索。」   突利訝道:「坦白說,這個問題我並非首次跟人談上,但只有子陵兄才肯承認自己所知的不足,其他人卻像天下所有道理全都集中到他身上的樣子,令人氣憤。」   寇仲笑道:「令可汗氣憤,可非說笑的一回事。」   突利歎道:「問題其實出在我們,每當漢族強大,就是我們噩夢開始的時刻。」   寇仲銳利的眼神不住搜索遠近的山林原野,順口問道:「那你們為何會分裂成東西兩國,所謂合則力強,而若非你們勢成水火,我們現在亦不用給雲帥趕得如喪家之犬。」   突利沉吟道:「表面的原因是出在人與人間的恩怨矛盾,只要多過一個人,就有恩怨衝突,何況是以千萬計的人。但更深入的原因,卻是出於我們突厥人生活的方式,那亦是和漢人的根本差異。」   頓了頓續道:「我們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備受天災人禍的影響,流動性強,分散而不穩定,地大人稀,無論多麼強大的政權,對管治這樣遼闊的士地仍有鞭長莫及之歎,所以因利益引起衝突的事件從未間斷過,分裂是常規,統一才不合理。」   這番條理分明,客觀深刻的自我剖析,頓使寇仲和徐子陵對這個從域外前來中原搞風搞雨的突厥王族大為改觀。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休息夠了嗎?不若繼續行程如何?」   竟陵城出現前方地平處,朝陽在右方地平升起,大地一片迷茫,霞氣氤氳,在這秋冬之交的時候,頗為罕有。   三人腳步不停的疾趕百多里路,都有筋疲力竭的感覺,此刻竟陵在望,大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就在一處山泉旁喝水休息。   徐子陵在山泉梳洗,寇仲和突利坐在泉旁一塊大石上,隨意舒展。   寇仲忍不住問道:「當日在洛陽見到可汗,可汗有大批高手伴隨,他們……?」   突利打斷他道:「少帥是否想問他們昨晚是否給我捨棄在漢水?答案是我只是孤身一人來此,其他人都要留在長安撐住場面,皆因我不想李家的人知道我溜了出來。」   又沉吟道:「雲帥一向以智勇著稱於西突厥,我們以為他會憑超卓的輕功趕上我們,他卻偏偏沒這麼做,真教人頭痛。」   寇仲道:「就算他追上來又如何?朱粲總不能率大軍來攻打竟陵,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潛進城內?」   突利不解道:「入城只會暴露行蹤,於你們有何好處?」   寇仲當然不會告訴他入城是為打探李秀寧的消息,反問道:「肚子餓,自然要找地方治好肚子。現在可汗該遠離險境,不知有何打算?」   突利微笑道:「我有一個提議,少帥不妨考慮一下。」   寇仲欣然道:「小弟正洗耳恭聽。」   突利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正容道:「此提議對我們雙方均有利無害。在小弟來說,眼前當急之務,就是要安返關中,而兩位亦須往關中尋寶,所以大家的目標並無二致。」   寇仲大訝道:「可汗竟仍認為雲帥可威脅到你的安危?」   突利苦笑道:「實不相瞞,假若兩位不肯與我合作,我只有半成機會可活著回到關中。」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來到兩人旁邊,坐下道:「聽可汗這麼說,事情當非如我們想像般簡單。」   突利一對眼睛閃過深寒的殺機,點頭道:「對於該否向兩位透露事實,坦白說我猶豫過好一陣子,到剛才少帥對我表示要分道揚鑣,我才毅然決定坦誠相告,看看可否衷誠合作。」   寇仲道:「這個『誠』字正是關鍵所在,因為我知小陵都是見光即死的人,絕不能洩漏行藏。假若我們信錯可汗,或可汗恩將仇報的欺騙我們,那就太不值得。皆因我們連冒險的本錢都欠缺。」   突利不悅道:「我突利豈會是這種人?若寇兄這麼不信任我,此事告吹作罷。」   寇仲哈哈笑道:「我只是以言語試探可汗而已,小陵怎麼看?」   徐子陵深深瞧進突利眼內去,沉聲道:「可汗為何對返回關中一事如此悲觀。」   突利雄軀微顫,深吸一口氣道:「子陵兄的武功已至深不可測的境地,你剛才瞧我的眼神如有實質,在我平生所遇的人中,只有畢玄和趙德言兩人可以比擬,真令人難以置信。」   徐子陵給讚得不好意思。因他剛才欲測探他說話的真假,故暗捏不動根本手印,再功聚雙目看入他眼內去,假如突利在說謊,理該抵受不住他的眼。寇仲嘻嘻笑道:「這小子當然有點道行,時間寶貴,可汗請長話短說。」   突利再神色凝重的端詳徐子陵好半晌後,才道:「我中了頡利和趙德言的奸計。」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愕然以對。   突利粗獷的臉容掠過憤怒的神色,低聲道:「大汗之位,本該是我的。」   兩人知他還有大番話要說,沒有出言打岔。   突利臉上陰霾密佈布,語調荒涼的道:「我父始畢大汗正準備南下進攻貴國時,病發死亡,那時我仍年幼,給親叔坐上大汗之位,是為處羅可汗,我也沒話好說。處羅嗣位後,以隋朝義成公主為妻,趙德言就是她招攬來的,甫入我朝,趙德言提議把煬帝的皇后蕭氏和隋朝齊王楊睞的遺腹子楊政道迎至汗庭,其作用不用說兩位亦可猜到。」   寇仲皺眉道:「原來是這麼複雜的,楊政道的作用當然是亂我中原的粒棋子,可是你們怎肯讓漢人隨意擺佈?」   突利歎道:「處羅雖迷戀義成公主的美色,但對趙德言極有成心,只是在義成公主一再慫恿下,才勉強以趙德言為國師。後來處羅得病,吃了趙德言以丹砂、雄黃、白研、曾青、慈石煉製的五石湯,不但不見效,還發毒瘡而死,義成公主一夜間成了操控大權的人。」   徐子陵不解道:「你們族人怎肯容權力落在一個漢族女子之手?」   突利苦笑道:「那時群龍無首,族內亂成一片,照理最該坐上王座的,當是我和處羅的兒子奧射。豈知義成公主和趙德言、頡利暗中勾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所有反對者鎮壓,而頡利則坐上王座,還公然把義成再納為妻,無恥至極。」   寇仲咋舌道:「可汗你能活到現在,該是一個奇跡。」   突利哂道:「此事豈有僥倖可言,我父在生時,英雄了得,聲威遠過處羅,而畢玄更處處維護我,想動我豈是易事。但若借雲帥之手,則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問道:「頡利在成為大汗前,是甚麼身份地位?為何這麼倒行逆施,竟無人和他算賬?」   突利道:「處羅和頡利都是我的叔父,論實力,頡利絕不遜於處羅,在我們族內,誰的力量強大,誰就可稱王,沒有甚麼道理可說的。」   寇仲道:「可汗的意思是否整件事根本是一個對付你的附阱?但照我們所知,陰癸派確是真心助你們去擄劫蓮柔,難道連祝玉妍都被趙德言騙了?」   突利道:「對趙德言來說,所有人都只是可被利用的。他一向都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哼!幸好給我想通他的奸謀,否則我休想有命回去找他和頡利算賬。」   寇仲和徐子陵仍是聽得一知半解,但心中至少相信他大部份的話,否則雲帥怎能及時趕來中原,又能洞悉先機的先後襲擊白清兒和突利的船隊。   突利長長吁出一口氣,緩緩道:「若我猜想不錯,趙德言正在附近某處等待我。」   兩人同時想到安隆應是整件事中關鍵性的一個人物,甚至石之軒亦有可能是背後主使者之一。   心中不由湧起寒意。 第九章 以戰養戰   三人在城外隱秘處大睡一覺,到天黑時,才翻牆入城,隨便找間飯館,大吃一頓,順便商量大計。   突利向變成弓辰春的徐子陵和黃臉醜漢的寇仲道:「要證實我的話並不困難,只要我作個測試,便可知道是否頡利和趙德言出賣我。」   兩人大感有趣,連忙問計。   突利道:「為了把握中原的形勢,我們在各處重要的城中,均設有線眼,他們大多以商家的身份作掩飾,竟陵便有一個這樣的人,是聽命於趙德言的漢人,只要我找上他,著他安排我潛返關中,再看看我的行蹤能否保密,當可推知趙德言是否想殺我。」   寇仲點頭同意道:「這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徐子陵問道:「當日可汗是怎樣從長安神不知鬼不覺溜出來的?」   突利微笑道:「子陵兄的思慮非常縝密,我明白你問這話的含意,是想隨我來中原的人中,是否有頡利和趙德言方面的內奸,對吧?」   徐子陵略感尷尬道:「我不好意思直接問嘛!」   突利坦言道:「大家既有誠意合作,就不用客氣。我突利和兩位雖認識不深,初碰頭時且處於對立的狀態,但卻早有惺惺相識之心,認定兩位乃英雄之輩,否則絕不會有與你們合作的提議。」   寇仲欣然道:「那我更老實不客氣,可汗離開關中一事,怎能瞞過你的老朋友李世民?」   突利道:「我並沒打算長期瞞他,只要他不知我在何時離開便成。在隨我來的從人中,有個叫康鞘利的人,此人智謀武功,均為上上之選,不在小弟之下。整個安排,正是由他策劃,若非他說蓮柔生性多情,我或可奪得她的芳心,小弟便不會親來,致誤入陷阱。」   兩人才知其中尚有如此一個轉折。   寇仲又問道:「你是如何與祝玉妍扯上關係的?」   突利道:「當然是趙德言在中間穿針引線。陰癸派的人我只接觸過錢獨關和邊不負,其他事都由康鞘利負責打點,他乃頡利的心腹,但和我的關係本來亦不錯,若非發生碰上雲帥這種事,我絕不會懷疑到他身上。至於他用甚麼方法和雲帥溝通,我仍未能想通。以雲帥的作風,是絕不會被人利用的。」   徐子陵道:「可汗聽過安隆這個與趙德言並列邪道八大高手的胖子嗎?」   突利緩緩搖頭,雙目射出關注的神色。   徐子陵扼要解釋一番後,道:「安隆不但和蓮柔同夥,與朱粲父女亦關係密切,只要安隆與康鞘利暗通消息,可汗所有行動會全在雲帥掌握中。而雲帥只會以為安胖子神通廣大,怎想得到竟是頡利和趙德言借刀殺人的毒計。」   突利呆住半晌,才懂得苦笑道:「若非有子陵兄提點,恐怕我想破腦袋都想不透其中的關鍵。」   正若有所思的寇仲像醒過來般,道:「可汗知否你們在這裡的線眼,是用甚麼方法和遠在關中的康鞘利互通消息?」   突利道:「用的是產自敝國久經訓練的通靈鷂鷹,能日飛數目裡,把消息迅速傳遞,既不怕被別的鳥兒襲殺,更不虞會被人射下來,且能在高空認人,是我們在戰場上最好的幫手。」   寇仲動容道:「竟有這麼厲害的扁毛畜牲,它不會迷途嗎?」   突利做然道:「訓練鷂鷹有套特別的方法,沒有人比我們更在行。若連山川河流都不能辨識,怎配通靈的贊語。只可惜我們承祖訓不能把練鷹秘技傳人,否則可向少帥透露一二。」   寇仲悠然神往道:「可汗可考慮一下應否違背祖宗的訓令。」   突利笑而不語。   徐子陵沒好氣道:「少帥的本意不是要研究鷹兒的本領吧?」   寇仲乾咳一聲,指指自己的腦袋道:「這家當聯想力太豐富,很易岔到十萬八千里外的遠方。」   接著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道:「就算鷂鷹能日飛千里,一來一回,至少要兩天兩夜吧!若康鞘利定要殺可汗,此法既不實際也不可行。因為當安隆知道可汗在竟陵時,可汗早在兩日前起程,對吧?」   突利點頭道:「理該如此。」   寇仲信心十足的分析道:「可汗不是說過趙德言可能已潛入中原。假若他們的唯一目標就是殺死可汗,那可汗便很有機會以自己作魚餌把他從暗處釣出來,反客為主的把他殺死。但這樣做卻有個先決條件,就是要先把雲帥和朱粲的聯合追兵解決,以免我們陷進兩面受敵的劣境。」   突利皺眉道:「我絕對同意少帥前半截的分析。因為如果趙德言和康鞘利隱在附近某處,務要肯定我遭害才安心,我們確很有機會把他釣出來,例如密切監視那線眼的動靜,看他與甚麼人通消息等等,再一重重的追尋下去,且至找到他們為止。但為何要節外生枝的去惹雲帥那方的人?」   寇仲微笑道:「道理很簡單,沒有人比你更清楚趙德言的行事作風和實力,可汗認為我們殺死趙德言的機會有多大?」   突利苦笑道:「半分機會都沒有。就算在敝國境內,趙德言身邊常有四個漢人高手作隨侍,四人均是他的同門師弟,跟他形影不離,我『龍捲風』雖自負,但自問擋不住其中任何兩人的聯手。若再加上個康鞘利,我們能跟他們拚個兩敗俱傷,已非常幸運,何況他理該尚有別的高手隨行。兼且此計尚有一個致命的破綻,根本行不通。」   徐子陵淡然道:「是否鷹兒的問題?」   突利愕然道:「子陵兄怎能一猜即中?」   徐子陵道:「可汗不是剛說過鷂鷹能在高空認人嗎?假若趙德言以鷹代犬來守門口,我們便永不能以刺殺的手段來對付趙德言。仲少正因想到此點,才提出將計就計,先解決雲帥,才掉轉頭和趙德言硬拚。」   突利雙日湧起尊敬的神色,肅容道:「難怪兩位老兄縱橫天下而不倒,確有非愚蠢若突利所能想像的才智本領。」   旋又不解道:「請恕小弟直言,兩位實犯不箸為小弟冒此奇險,只要小弟能逃返關中,自有保命之道。」   寇仲搖頭道:「可汗這種畏縮的反應只會今敵人變本加厲,非是久遠之計。照我看你逃返關中仍非辦法,而是必須回到支持你的族人境內,頡利才奈何不了你。」   突利歎道:「我非是畏首畏尾,而是深知兩位處境之險,更過突利百千倍。如若暴露行藏,會惹來以李元吉為首的關中高手的圍攻截擊,突利怎過意得去。你們不是有過『見光即死』之語嗎?」   寇仲和徐子陵均大感意外,想不到這表面看來只講功利、不擇手段的突厥王族,如此有情有義,肯為他人設想。   徐子陵微笑道:「事實上我們正為採取何種方法潛入關中而大傷腦筋,明的不成,暗亦難行。所以才想出一個妙想天開的方法,姑且名之為『以戰養戰』。」   突利愕然道:「甚麼是以戰養戰?」   寇仲卻拍台歎絕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用我說出來,便把我的心意完全摸透,還創出追麼妙絕天下的兵法名堂。哈!以戰養戰,就憑這四字真言,我們才有機會混入關中。」   突利雖仍對甚麼「以戰養戰」似明非明。但卻深切感受到他們兩人間水乳交融的瞭解和信任,對他這個在權力鬥爭和相互傾軋中長大的人來說,特別感動和震撼。   徐子陵望向突利道:「現時要對付可汗或我們的人馬,稱得上夠份量的共有四批人,可汗知道的便有趙德言、雲帥和李元吉三批人,任何一方均有殲滅我們的足夠實力。可是若他們碰在一起,由於三方面各不相屬,甚至互為猜忌,我們可利用種種微妙的形勢,製造他們的矛盾和衝突,這是以戰養戰的大致策略,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寇仲伸手搭上突利的肩頭,湊過去故作神秘的道:「所謂兵愈戰愈勇,以戰養戰的基本精神,就是要借這些大批送上門來的好對手,助我們作武道上的修行。天下最便宜的事莫過於此,對嗎?」   突利感受著寇仲親切的搭肩動作,他身體流動的本就是塞外民族好勇鬥狠的血液,聞言中由被激起萬丈豪情。奮然道:「好!直到這刻,我突利才明白甚麼叫英雄了得。就算要和兩位共赴刀山油鍋,我突利一定奉陪到底。」   接著問徐子陵道:「尚有一批人是何方神聖?」   寇仲代答道:「就是師妃暄師仙子和代表佛門武功最高強的四個禿頭哩!不對!該是四大聖僧。」   突利倒抽一口涼氣,豪氣登時減去一小截,動容道:「是否昔年殺得『邪王」石之軒落荒而逃的四大高僧?」   寇仲訝道:「你的消息真靈通。」   突利道:「我們一向留意中原的事,怎會錯過這麼重要的一樁。」   徐子陵淡淡道:「那可汗知否石之軒另一個身份?」   突利錯愕道:「甚麼身份?」   寇仲道:「就是隋廷右光祿大夫、護北蕃軍事裴矩。」   突利失聲道:「甚麼?」   兩人心中暗歎,石之軒最厲害的地方,正在隱密身份的工夫上,此人不但魔功蓋世,文才亦非同凡響,否則怎會著出三卷能改變歷史的《西域圖記》。若非曹應龍背叛他,恐怕到今天仍沒有人曉得石之軒和裴矩同為一人。   徐子陵道:「我們愈來愈懷疑趙德言於暗裡與石之軒互相勾結,因為安隆一向對石之軒忠心耿耿,沒有石之軒的同意,安胖子怎肯聽趙德言的說話。」   突利色變道:「此事非同小可,裴矩乃我們的死敵,回去後我定要請出武尊他老人家主持公道。我父始畢大汗的臨終遺言,正是要我們拿裴矩的頭顱去祭奠他。」   寇仲興奮的道:「若今趟有石之軒來趁熱鬧,那更精采絕倫哩!」   突利被兩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景氣感染,兼之他本身亦是崇勇尚武的人,遂把僅有的一點疑慮拋開,既興奮卻低聲道:「現在該怎辦呢?」   寇仲笑道:「好小子!不再怕甚麼仙子聖僧啦?」   突利渾身血液沸騰起來,罵了句突厥人的不文粗語後,斷然道:「這麼痛快的事,難逢難遇,若我仍要錯過,就是不折不扣的傻子。」   寇仲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番話後,突利欣然離去。   突利去後,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有柳暗花明,別有洞天的刺激感覺。   寇仲為徐子陵添酒,笑道:「以戰養戰,虧你想得出來,今趟關中之旅,已變成一種享受。」   又道:「你說突利這小子是否可靠?」   徐子陵沉吟道:「他總今我想起老跋,突厥族的人或者比漢人好勇鬥狠,不易交結朋友,但一旦能與他們交心,該比我們漢人可靠。」   寇仲點頭同意,思索片刻後,道:「剛才路經碼頭,我曾仔細留意泊在城外的船隻,沒有一艘是掛上李閥旗幟的,若李秀寧早已離去,我們便是痛失良機。」   徐子陵道:「這個非常難說,若你這位美人兒想把行蹤保密,當然不會把招牌掛出來招搖惹人矚目。坦白說,由於有前車之鑒,即使我們趕上她的船,也絕無機會潛藏船上。」   前車之鑒,指的自然是上趟在飛馬牧場李密試圖擄劫李秀寧一事。所以李秀寧不但要行蹤保密,且必有大批高手隨行保護,戒備重重,好讓她能安然進行遊說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想搭順風船隻等若癡人說夢。   寇仲微聳肩胛,作個並不在乎的表情,環日一掃鋪內稀疏的顧客,頗有感觸的道:「人事的變遷真大,想當年竟陵城破,整座大城仿如鬼域,現在雖說不上興旺,總算人來人往,像點樣兒。」   徐子陵道:「竟陵畢竟是重要的大城市,佔有緊扼水陸要逼的優勢。且物產更是豐饒,對平民百姓來說,只要能找到生活便成,管他是誰來統治。」   寇仲舉杯笑道:「說得好!讓小弟敬弓爺一杯。」   徐子陵沒有舉杯,低頭凝視杯內清洌的酒液,道:「最令我擔心的,仍是師妃暄一方的人。她今我感到向他們使詐,本身已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   寇仲道:「我當然明白,否則當年偷東西後,你就不用負荊請罪的現身向她致歉,不過今趟是她要來對付我們,我們只是不甘就範而作出自衛吧了!」   徐子陵無奈道:「現在只能見步行步。但我有個感覺,師妃暄在李元吉的人馬碰釘前,該不會妄先出手。因為她選的人並非李建成而是李世民,借我們的手來挫李建成的聲威,在她來說乃上上之策。」   寇仲道:「仙子自有仙計,豈是我等凡人所能想像。她的矛盾實不下於我們,皆因主動在她。嘿!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徐子陵戒備的道:「若是有關感情上的,不如喝酒算哩!」   舉起杯子。   寇仲笑道:「逃避絕非妙法良方。那表示你不敢面對自己。來!先乾這一杯。」   兩人一飲血盡。   此時店內食客大多飲飽食醉的離開,只剩下他們和另一台客人,有點兒冷清清的感覺。   徐子陵歎道:「除了揚州那個狗窩尚能予我們一點『家』的感覺外,我們從來都沒有家。」   寇仲訝道:「你是否想成家立室?但你比我更不似有這種需求。」   徐子陵道:「我並不渴望像一般人的要擁有嬌妻愛兒的一個安樂窩,只是希望游倦時能有一個安安靜靜的藏身之所。」   寇仲悠然神往道:「嬌妻也相當不錯,無論外面如何暴雨橫風,她那溫暖香潔的被窩總是個最佳的避難所,唉!」   徐子陵見他眼神溫柔,低聲問道:「是否想起你的玉致小姐。」   寇仲一震醒來,眼神回復銳利,沉聲問道:「假若石青璇和師妃暄都願和你同偕白首,陵少怎樣選擇?」   徐子陵微顫道:「終還是忍不住提出這問題,坦白告訴你吧!我永遠都不希望要作出這個選擇。」   寇仲明白的點頭,長身而起道:「走吧!由明天開始,有得我們忙的哩!」 第十章 反客為主   當晚兩更時分,一艘小風帆從竟陵開出,寒風苦雨中,沿漢水朝襄陽的方向駛去。操舟的正是徐子陵,他和寇仲扮作錢獨關方面的人,當然不會讓貴為可汗的突利幹此操航掌舵的粗活。   寇仲和突利坐在船頭處,監察河道和兩岸的動靜,順風下無驚無險的逆流而上近三十里後,他們才鬆一口氣。   寇仲仰臉感受雨水灑在臉上的滋味,夢囈般道:「趙德言那線眼顯然已知我和小陵是誰,否則不會裝作不留念我們,更避開與我們目光相接觸。」   頭頂竹笠的突利點頭道:「我也注意到這情況,此所謂作賊心虛,最露骨是當我命他不准與任何人通消息,包括康鞘利在內,他竟沒有半絲訝異的神色,剛才開船前真想一槍把他幹掉。」   寇仲微笑道:「可汗看不到開船前他的手在發顫嗎?我猜他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酬謝神恩。」   突利思索道:「我們能否把追兵全拋在後方?」   寇仲道:「這麼深夜起程,正為製造這種形勢,讓他們沒充裕時間作周詳考慮。可是由於我們逆水行舟,定快不過他們以快馬從陸路趕來。照我估計,在抵達襄陽前會有一方人馬成功截上我們,而他們亦必須這麼做,因為襄陽是淆水和漢水交匯處,歧路亡羊,追起來會困難多哩!」   突利點頭道:「他們最怕我從錢獨關處得到支援,這般看來,惡戰將難以避免。」   寇仲道:「錢獨關是另一個不明朗的因素,陰癸派乃中原魔門第一大派,論整體實力不在師妃暄和四大聖僧這支人馬之下。若今趟吃了大虧,以她們有仇必報的作風言,定不肯就此罷休,所以好戲將陸續有來。」   突利默思不語。   寇仲問道:「『可汗』一辭是否皇帝的意思?」   突利答道:「大約是這樣,不過有大小之分,大汗才算真正的君主,小汗等若你們的王子或太子,假若頡利完蛋,最有資格登上大汗之位的便是我突利。」   寇仲道:「這麼說,當年他要封你作小可汗,肯定是迫於形勢不得已的手段,現在坐穩帝位,便要想辦法務把你剷除。所以今趟頡利對你是志在必得,否則將痛失良機,哈!真好。」   突刊苦笑道:「好在那裡?」   寇仲欣然道:「有所求必有所失。人急了就會做出錯事和蠢事。智者難免。」   突利用神打量他好一會後,頷首道:「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為何李世民會視你為他唯一勁敵,少帥是那種天生的領袖人材,我突利雖然自負,亦不得中承認和你並肩作戰時,受到你信心十足,智計百出的魅力感染,願意聽你調度,還覺得樂在其中,這是連李世民都缺乏的特質。」   寇仲老臉一紅道:「可汗過獎哩!嘿!你回到貴國後,會否去見頡利?」   突利道:「我的牙帳設在你們幽州之北,管治汗國東面數十部落,等若另一個汗庭,有自己的軍隊。他不仁我不義,我為何仍去仰他的鼻息!」   寇仲拍腿道:「那就更理想,雲帥若不行,趙德吉將被迫出面,那我們將有機會宰掉他,確是精采。」   接而問道:「李元吉這小子武功如何?可汗有沒有和他玩過兩手呢?。他是否比李神通更厲害?」   突利道:「他們三兄弟武功相差不遠,雖沒較量過,但我總覺得以李元吉最出色,縱或未能超越李神通,亦頂多只是一線之差。」   寇仲領教過李神通出手,閒言動容道:「那就相當不錯呢。」   此時風帆轉過急彎,河道筆直淺窄,在濛濛夜雨中,前方燈火通明,四艘戰船迎頭駛來。   三人大吃一驚,怎想到會這麼快給敵人截上?   驀地兩岸向時亮起以百計的火把,難以數計的箭手從理伏的林本草叢中蜂擁現身,彎弓搭箭,今三人像陷身進一個噩夢深處。   投石機和弓弦晃動的聲音從前方叫船傳來,一開始便以雷霆萬鈞之勢,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寇仲在石矢及身前閃電掣出井中月,撲前橫掃船上唯一的船桅,大喝道:「來得好!」   「鏘」!   堅實的船桅應刀折斷,像紙條般脆弱。此刀乃寇仲全身功力所聚,確是非同小可。   由於帆船順風而行,船桅斷折,帆裡自然往前疾傾,迎上射來的矢石。   突利和徐子陵際此生死關頭,都明白寇仲的用意,知道縱使跳船逃生,亦難避中箭身亡的結局。而唯一的生路就是爭取喘一口氣的空間和時間。   「蓬」!   突利雙掌疾推,重擊河面,船頭處登時濺起水柱浪花,失去桅帆的船兒改進為退,往後猛移。   徐子陵心中叫好,腳下用力,船兒應勁連續七、八個急旋,斜斜後錯達十多丈,若非他們是逆流而上,便難以利用水流取得如此理想的後果。   投石勁箭全部落空。   敵船全速追來,但他們已暫時脫離兩岸箭手的威脅。   寇仲大喝道:「扯呼啦!兄弟!」   拔身而起,往離他們不足五丈的岸上掠去,徐子陵和突利緊隨其後,轉瞬消沒在林木暗處。   「轟」!   兩塊巨石同時命中他們的棄船,可憐的船兒立時應石四分五裂,再不成船形。   整個交接只是十多息呼吸的時間,但其中之凶險,卻抵得上高手間的生死對決。只要三人中有一人反應較慢或失當,他們勢將屍沉江底,絕無半分僥倖。要在深只兩丈許的水底躲避勁箭投石,即管以寇徐之能,亦是力有未逮。   寇仲和徐子陵都有歷史重演的怪異感覺,就像當年潛往洛陽,被李密和陰癸派千里追殺的情況。只不過是跋鋒寒換成突利,而沉落雁的怪鳥兒則換成更厲害的鷂鷹。   寇仲透過密林頂上枝葉的空隙,功聚雙目朝上瞧去,細雨霏霏的黑夜裡,只能勉強瞧到一個離地達百丈的小黑點,無聲無息地在頭上盤旋。皺眉追:「這頭扁毛傢伙究竟是雲帥養的還是趙德言養的呢?可汗老兄你能否分辨出來。」   突利苦笑道:「你令我愈來愈自卑,我看上去只是一片迷濛。若非你告訴我,小弟根本不知道已被鷹兒盯哨。但就算是白天,也不容易分辨,除非它肯飛下來。」   徐子陵道:「剛才在漢水伏擊我們的,肯定是朱粲和雲帥的聯軍,若是趙德言,沒可能有這種陣容和聲勢。我們亦有些疏忽,想不到敵人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封鎖水道,再以鷹兒從高空監視竟陵一帶的動靜,從容佈置,差點著了對方的道兒。所以此鷹該屬雲帥的可能性較大。」   三人一口氣遠遁百里,此時均有疲累的感覺,卻仍未能擺脫任高空的跟蹤者,若說沒有點沮喪氣綏就是騙人的。   寇仲歎道:「朱粲老賊和我兩兄弟仇深似海,今次不傾全力向我們報仇才怪。目下我們的唯一出路,該是朝襄陽闖關。」   徐子陵道:「無論在甚麼情況下,我絕不要托庇於陰癸派,故此路不值得走。」   突利沉聲道:「我同意子陵兄的決定,且不知趙德言會玩甚麼手段,陰癸派則邪異難測,往襄陽只是徒多一項變數。」   寇仲毫不介意被否決他的建議,改而道:「沒有問題。不如我們裝作要去襄陽,其實卻另有目的地,這叫疑兵之計,只有在城市裡我們才可擺脫這高空的跟蹤者。」   突利思忖間,徐子陵問他道:「究竟它能否看到我們?」   突利抬頭仰望,道:「鷹兒覓食時,會在低至三、四十丈的上空徘徊。像現在般高達百丈,只為要有更廣闊的視野,故無論我們在何方出林,亦逃不過它遠勝常人的銳利目光。」   寇仲大感頭痛,吁出一口涼氣道:「你們的飛行哨兵真厲害。」   徐子陵劍眉緊蹙,沉聲道:「我們必須先解決這頭畜牲,否則將盡失主動之勢。照我猜它又該似是趙德言的眼睛,而非雲帥派來的,因為一路坐船來時,我都有留意大空,卻見不到它。」   寇仲點頭道:「陵少這番話很有道理,若竟陵的線眼在我們走後知會躲在附近某處的趙德言,而他立即放鷹追來,該剛好能像現下般躡上我們。」   旋又詫異的道:「鷹兒有否這般厲害?說到底這是它並不熟悉的地方,難道趙德言告訴它老扁毛你要沿河追去,見到那三個人後便窮迫不捨,有機會就抽空回來通知我一聲嗎?」   突利色變道:「不好!你說得對!趙德言的人馬肯定在附近,以火光或什麼方法指揮遙控。只是我們卻看不見。」   徐子陵道:「暫時我們仍是安全的,在這樣的密林中,人多並不管用,假如我們能把他們引進密林內,必可痛快大殺一番。」   寇仲苦笑道:「尚有個許時辰便天亮,那時輪到他們入森林來痛快一番哩!」   徐子陵首先挨著樹身坐下,兩人才醒覺到爭取休息的重要,學他般各自坐下。徐子陵道:「在追躡搜索的過程中,鷹兒於甚麼情況下會低飛。」   突利把伏鷹槍擱在伸直的腿上,沉吟道:「我們的鷹兒都受過追躡敵人的訓練,不會受誘降往地面,就算須低飛觀察,也不會低於三十丈的高度。且它們非常機伶,只要有少許弓弦顫動或掌音風聲,會立即高飛躲避,殺它們絕不容易。」   寇仲狠狠道:「畜牲就是畜牲,無論多麼聰明仍是畜牲,怎鬥得過把它一手訓練出來的人們呢?辦法肯定是有的。」   徐子陵道:「鷹兒肚子餓時怎辦?」   突利搖頭道:「鷹兒在執行主人指令時,只吃主人獎勵它的美食。但在遠程傳訊的飛行中,它會自行覓食。」   寇仲拍腿道:「那就成哩!我們將它的偵察和覓食兩方面合起來,就化成一條奪它小命的妙計。來吧!它雖無辜,但對不起也要做一次,希望它來世投個好胎!」   林內忽然傳出追逐打鬥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慘叫,血腥味沖天而起。當然不會是真有人受傷,血是給寇仲剁開一頭在附近出沒的不幸野狐。徐子陵藏身林木高處,屏息靜待。   鷂鷹果然通靈,聽到追打的聲音,立即迥旋而下,從百丈凶高空急降至五十丈,可能因嗅到血腥的關係,出乎天性本能的再一個急旋,往下俯衝。   徐子陵心中叫好,舉起手臂,暗捏印訣,聚集全身功力,蓄勢以待。   他自學藝伊始,便愛上觀察天上鳥兒飛行的軌跡,從中領悟到不少武學的至理。想不到追刻卻反過來用以對付鳥兒,心中大感無奈,卻沒有別的選擇。   細雨飄飄中,鷂鷹來至離他只十丈許處,只要進入五丈的距離,他肯定能隔空把它活生生震斃。   正慶幸得計時,驀地鷂鷹一陣抖顫,於再衝下丈許後猛振雙翼,銳利的鷹日朝藏在樹頂枝丫的徐子陵如電射來。   徐子陵心知糟糕,想不到鷹兒靈銳至此,積聚至顛峰的一拳驟然擊出。   鷂鷹展翼急拍,扶搖而上,拳勁差一點才可命中,只揩到它少許翼尖腳鷂鷹「呱」的驚叫,甩掉幾片羽毛,不自然地在空中急飛片刻,才驚魂甫定的投南而去,消沒不見。   徐子陵躍返林內地面,寇仲和突利都對他的功敗垂成大感可惜。   徐子陵搖頭道:「不!我們成功了。」   寇仲一呆道:「陵少的意思是否指鳥兒受到內傷,心脈斷裂,回去後會吐血身亡。」   突利亦不解的聽他解答。   徐子陵問突利道:「鳥兒受驚後,是否會回到主人身旁?」   突利明白過來,點頭應是,旋又不解道:「即使子陵兄看到鷹兒的落點,推測到趙德言方人馬藏身處,但找們對他們的實力強弱所知有限,這麼摸上去動手,會很吃虧的。」   寇仲微笑道:「可汗忘記了除他們外,尚有另一批人在尋我們晦氣。只要我們能令雲帥、朱粲等以為趙德言來接應可汗的授兵,便有好戲看。」   突利先是愕然,繼而大喜道:「果是妙計,但該如何進行。」   徐子陵道:「你們東突厥人有甚麼特別的遠距離通訊方式?」   突利探手懷內,掏出鐵製螺形的哨子,道:「就憑這個可吹奏出長短不同的訊號,雲帥聽到後會知是我方的人。」   寇仲探手接過,邊研究邊道:「這麼精采的東西為何不早點拿出來?」   轉向徐子陵道:「一向你的腦筋比我清醒,為今計將安出。」   徐子陵泛起一個頑皮的笑容,道:「以趙德言的才智,聞得哨聲,會有甚麼反應。」   突利道:「若我是他,當立即撤離,因為雲帥對他絕無好感。」   寇仲道:「今次好該輪到我們去追殺他吧!」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看到對方眼內和臉上逐漸擴盈的笑意,然後齊聲怪叫,像三個童心未泯的孩子般,在徐子陵的領頭下,穿林過樹的往南方疾掠而去。 第十一章 驟生突變   徐子陵來到密林邊緣一座山的高處,從一堆亂石草叢後探頭外望,樹林外結草原和疏林覆蓋著的山野在細雨紛紛中黑沉沉一片,沒有絲毫異樣。突利和寇仲在遍搜兩側,肯定沒有敵人,此時才到達他兩旁。   三人均為中外武林出類拔萃的高手,耳目之靈勝逾常人百倍,兼之諳熟江湖門道,休想有人能藏在近處而瞞過他們。   寇仲問道:「如何?」   徐子陵搖頭道:「他們應在附近,但我卻不能肯定他們的位置。」   寇仲道:「若連你都不能肯定,可知他們距離頗遠。」   探手一把摟著突利的肩頭,笑道:「吹法螺的時間到啦!」   突利那想得到寇仲這麼熱情老友,既有點受寵若驚,亦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擔心的道:「若雲帥方面的人不爭氣,根本聽不到哨聲,那我們豈非暴露行藏?一是被迫和跟趙德言他們硬拚,一是被追個喘不過氣來。」   寇仲差點想告訴他連席應都給徐子陵宰掉,所以排名稍高的趙德言亦非是那麼可怕,幸好及時忍住不說,低聲道:「這吹法螺的地點亦大有學問,可汗你往後潛行一里,然後才吹響哨子,而我和陵少則在此伏擊敵人,宰他們幾個後再與你會合。」   突利心中歎服,寇仲若非如此膽大包天,這天下也不會因他而改變了命運。   徐子陵低聲道:「可汗吹響哨子後,會有三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毫無動靜,即是趙德言方面仍按兵不動,而雲帥亦沒有追在附近。第二種情況是趙德言隔岸觀火,而雲帥的人卻向可汗吹哨子處殺過去。第三種情況最理想,就是雙方人馬同時向哨音起處撲去。我們先要決定每種情況下應采甚麼行動。最好還約定一些哨號,若失散時亦可通訊。」   寇仲道:「陵少你來說,時間無多,天明後便不靈光啦!」   徐子陵扼要的把計劃說出,聽得兩人點頭稱善。最後更約定失散後重聚的位置地點,突利才悄無聲息的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照我看兩方人馬都在林外等天明,趟德言因知道雲帥的人在附近,肯定不會輕舉妄動。不若我們主動找上他們玩玩,練成井中八法後,我從未真的和人動過手,等得老子手癢難禁。」   徐子陵警告道:「我們根本沒有冒險的本錢,一旦受傷,又或真元損耗得太厲害,等於被廢去武功,任人宰割,你想想那後果。」   寇仲凝望天際和荒野被夜雨融渾為一體的迷濛處,岔開話題道:「適才在漢水被襲那種情況是我最害怕的,突變在你完全料想不到中發生,真像夢魘般可怕,朱粲怎會忽然變得這麼厲害?」   徐子陵道:「我也有你的懷疑,怎麼說那裡該算是老爹的勢力範圍,朱粲又正與蕭銑鬥個你死我活,順手幫雲帥一個忙沒問題,但若勞師動眾到這裡來,就非常不合情理。而最惹我懷疑的地方,是以雲帥的輕功,絕無可能就那麼容易給撇下和甩掉,以他獨戰陰癸派白妖女和三大元老高手的膽色,怎都該尾隨來試試我們的斤兩。」   寇仲色變道:「若非朱粲、雲帥,又非趙德言、康鞘利,那豈非是李元吉?我的娘!他們怎會來得這麼快的。」   徐子陵尚未來得及應他,淒厲若夜梟的哨子聲在後方里許處響起,把他們的膽子嚇得差點從喉嚨跳出來,但已來不及阻止,只能將錯就錯。   沒有雲帥一方的人馬在附近,此哨聲若同時惹來李元吉和趙德言兩方高手,後者更有能從高空追敵的通靈鷂鷹,則哨子聲跟催命符並沒多大分別。   兩人你服望我眼,都是頭皮發麻。   「砰!砰!」   破風聲起,接著幾朵煙花在兩人頭頂稍後的高空處爆開,化成千多點光照山林的金黃耀芒,非常好看。   敵人的反應完全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弄不清敵人是要借此煙花訊號指示己方人的行動,或是只作為照明的用途,一時間都不知該掉頭去與突利會合,還是繼續埋伏於的頂,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之局。   徐子陵低聲道:「走吧!」   寇仲一把扯著他道:「千萬不可,那可能誰都溜不掉。不管對方實力如何強大,死裡逃生的方法惟有從險中求得。來啦!」   徐子陵定睛瞧去,雖仍未見到敵人的綜影,但耳鼓卻收到敵人從半里許外疾掠過來的衣袂飄動聲。   寇仲駭然道:「至少有一百人。」   百多點火頭,同時亮起,在煙雨下的火把光芒,帶上濛濛水氣,詭異非常。火把光十多點為一組,分佈在兩人視野可及的各個山的一類的制高點,形成一個廣大的包圍網,可以想見在他們視野之外,應當尚有比眼見更多由敵人布下的監視哨崗,動員的人該不少於千人之眾。   天上的煙花光焰消斂,天地回復漆黑一片。   兩人初時均感大惑不解,因以為鷂鷹投向處理該是趙德言一方的人,所以他們直至前一刻,仍以為來者是東突厥的人馬,此時才知猜錯。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趙德言和李元吉的人已結成聯軍,我的娘。」   徐子陵一把扯下面具,雙目精芒爍動,沉聲道:「此事再沒有猶豫餘地,我們惟有全力出手,大開殺戒,利用天明前的黑暗和對我們有利的形勢,試試突圍,看他們憑甚麼本領攔截我們。」   寇仲亦學他收起面具,此時已可隱見以百計的敵人,分成七至八組,有組織地以扇形的陣勢,漫山遍野地往他們的方向掩殺過來,聲勢驚人。   徐子陵以手肘輕撞寇仲一記,仰首上空,道:「看!鷹兒出動啦!」   寇仲舉頭上望,剛好捕捉到代表鷹兒的小黑點,虎目閃過殺機,平靜至近乎冷酷的道:「殺人的事交給我,你負責去保護突利小子,給這頭可惡的鷂鷹盯緊後,他勢將成為眾矢之的,我們怎都不能讓他給人殺死,事情更非是我們想像般簡單。」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因為照理李元吉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亦不應與趙德言合成一夥,尤其牽涉到東突厥國的內部權力鬥爭,而眼前事實卻是如此,內中當然另有別情。   在離天明前尚有大半個時辰的暗黑中,三組人除其中一組直往坡頂掠來,其他兩組分別在山坡左右掠過。   他們屏息靜氣的藏在亂石旁的矮樹叢內,透過枝葉細察向坡全速趕來的十多名敵人。   這批人清一色夜行勁裝,武器由刀、劍到重型的矛、槍、斧等應有盡有,身法快慢有異,該是李元合帳下的漢人高手,任何一人放在江湖裡,均有資格列入名家之林。   十多人旋風般在他們身旁丈許處掠過,寇仲扯一下徐子陵,兩人無聲無息的從藏身處掠出,咬住敵人的尾巴追去。   當敵人跑下山坡之際,寇仲拔身而起,掣出背上井中月,發出一下震動遠近山林的長嘯,井中月化作黃芒,凌空往押後的兩名敵人劈去。   那兩人駭然回首;雙目盡被黃芒所懾,撲面蓋天而來的刀氣,更令兩人心膽欲裂。一方面是蓄滿勢子全力出刀,一方面則是猝不及防下臨危反抗,相距之遠,不可以道里計。   「噹」!   其中一人的長矛被寇仲硬生生斬斷,餘勁把他震得狂噴鮮血滾下山坡,另一人則被寇仲於劈斷長矛後,砍個正著,那人可算身手不凡,雖能勉強憑重斧擋住井中月,卻無法擋得住寇仲狂潮暴浪般的刀氣和無可抗禦的真氣,連人帶斧給劈得橫飛尋丈,跌入坡旁一堆矮樹裡,縱然不立斃當場,亦怕是出氣多入氣少。   在前面的十一人亦算反應迅快,就在寇仲長嘯起時,紛紛返身應戰。一時刀光劍影,為血戰拉開序幕。   其中三人正要圍攻寇仲,寇仲腳點實地,二次騰身斜起,巨鷹般越過三人,投往最前方的敵手。   徐子陵趁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空中聲勢驚人的寇仲的當兒,以新領悟回來的身法,閃電般進入三人間空隙處,揮動雙拳在敵人的兵器中如入無人之境,呼吸間三人分別被他以重手法擊中,敵人連半招都未有機會使出,便摧枯拉朽的擊得左僕右跌,傷重不起。   這是施展突擊的最輕易的部份,接著就是最難應付的以寡敵眾的群戰。   剩下的八名李閥好手雖是形勢大亂,五人卻分出去對付寇仲,另三人則往徐子陵攻來。兩翼的敵人亦叱喝連聲,趕來援手。   號角響起。   寇仲抱著殺一個得一個的心態,在落地前施出迅急移形換氣的本領,猛然移位,敵人的兵器全體落空。   觸地後,他一個旋身,橫過斜坡丈許的空間,刀芒電閃,掃在攻來的敵人長劍處。   那人本來是揮劍刺來,可是寇仲的一刀帶起合他感到躲無可躲的凌厲刀氨,且變化無方,身法又迅快至使他無法把握,更感覺到寇仲的殺意全集中到他身上,故左右雖有同夥,他仍是心寒膽喪,無奈地收回攻出的一劍,只求保命,再不敢有任何奢求。   「噹」!   那人虎口震裂,長劍墮地,寇仲瀟灑地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那人往後拋飛,撞在己方另一人身上,兩人變作滾地葫蘆,往坡底滾下去,同告重傷,若非寇仲腳下留情,那人必難保命。   五去其二,寇仲大發神威,井中月灑出數十道黃芒,把早已膽怯的敵人全捲進刀影內,一時兵刀交擊之音不絕如縷。   另一方的徐子陵當然明白寇仲的心意,知他希望趁突襲的有利形勢,把這組好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擊潰,然後在敵方援軍或像李元吉那般級數的高手趕來前,逃入密林深處,且戰且逃以游戰的唯一有利方式與敵周旋。   思索間,他往左晃錯,避過敵人攻來聲勢十足的一槍,同時施展手法,閃電抓上對方長槍,略使巧勁,長槍立時分中折斷。   徐子陵腳踏奇步、左手斷槍疾掃,重擊在迎頭劈來的大刀近刀把處,右手撮指成刀,砍在另一人橫掃腰肢的重鐵棍上。   在剎那間,三人同時與徐子陵硬拚一招,被他傳來的螺旋勁衝擊,再組不成先前互有聯繫的陣勢。   此時兩翼的敵人潮水般擁至。   前方慘叫聲起,與寇仲交手的三人被他無法捉摸,勁氣強絕的刀法分別擊中,身體打著轉往外倒跌,情況慘烈至極。   寇仲拔身而起時,與徐子陵交手的三人亦招架不住,給他以貼身搏擊的凌厲手法,擊得傷重墮坡。   徐子陵倏地橫移三丈,來到一處的頂上,才大鳥騰空般投往林木深處,避過給趕來援手的敵人纏上的危機。   由這刻開始,他要與寇仲各自作戰了。  ****************************************************************************   徐子陵把整個頭浸進冰寒的溪水中,精神大振。   他身上的十多處傷口已停止淌血,但油盡燈枯的虛耗感覺,仍今他感到能躺下來好好休息乃老天爺最大的恩賜。   縱使在劇烈的戰鬥中,他仍留有餘著,被他擊敗者只傷不死,不過休想能在短期內復原。激戰整個時辰後,初陽帶來對他們極端不利的日光。能於此際偷得空隙,來到林中這條與世無爭,靜靜淌流的小溪享受片刻,特別彌足珍貴。   在這一刻,他再不去想正在身旁發生的鬥爭仇殺。   一口接一口的清水喝進肚內去,他的氣力似乎亦正大幅提升。   無比孤獨的感覺湧上胸臆。   敵人實力之強,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當他想趕往與突利會合,但等待著他的卻是一批近三十人的突厥高手,給他們纏殺近十餘里,在被他擊傷近半數人後,才成功將他們擺脫,到此來稍恢復元氣。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寇仲和突利的命運,至乎他自己未來的命運。   就在此時,左方三里許的遠處傳來一下尖銳的哨子響聲,正是突利和他們約好的暗號。   徐子陵猛從水裡把頭抬出來。   水滴似珍珠斷鏈般從頭髮和臉上流下,把上半身衣襟全沾濕了。   他曉得突利正陷進重圍中,否則絕不會這樣把位置明告敵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拔身而起,迅速穿過密林,疾趕兩里許的路後,林外長草原處兵刃交擊聲已是清晰可聞。   他放開腳程,心中忽然燃起熾烈的怒火,那是對以強凌弱者激起的一種義憤。   倏忽間他迫近戰鬥的現場,只見林外草原一個小湖旁的曠野處,渾身浴血的突利正奮其餘勇,獨力應付四名對他展開圍攻的突厥高手。地上伏屍處處,可見戰況之慘烈。   二十多人散佈各處,形成一個包圍網,顯是對突利仍是非常忌憚,正想以車輪戰法消耗他的體力。   最吸引徐子陵注意的是卓立一旁袖手觀戰的七、八名突厥人,其中一人瘦磁如鐵,容貌清瘤,身子像長槍般筆挺,右手執一把突厥人愛用的鋒快馬刀,左手持盾,頗有鶴立雞群的特級高手氣度。   徐子陵才奔出密林,那人如電的目光往他射來,同時以突厥話發出指令,登時有七、八名突厥高手掉轉身往他如狼似虎的迎來,殺氣騰騰。   「呀」!   與突利交手的其中一人給突利挑中小腹,立即拋跌倒斃,但突利身上亦多添一道刀痕。   那瘦硬如鐵的突厥人再發命令,又有另三人加入戰團,而他自己亦率領手下往突利疾迫過去,顯是想趁徐子陵趕上來之前,先一步把突利解決。   徐子陵一聲長嘯,斜掠而起。   那批截擊他的高手似亦早猜到他有此一著,三人躍空截擊,四人則往四外散開,只要他給攔落地上,他們可把他重重圍困,反應確是出色,表現出豐富的作戰經驗。   「噹」!   那高瘦的突厥人驀然撲入戰陣,以左盾硬擋突利的伏鷹槍,在其他人的牽制下,右手馬刀狂風暴雨的往突利攻去,登時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突利給殺得狼狽不堪,怒喝道:「康鞘利,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以漢語說出這番話,正是要讓徐子陵曉得殺他的人是誰。此時連他都不看好徐子陵的援手。   徐子陵一聲長嘯,施展空中移形換氣的絕技,竟從斜掠改為沖天而上,大鳥般往突利的戰圈投去,那幾個圍攻他的突厥人只能攔了個空。   康鞘利偷空往他瞧來,臉色徽變,高聲發令。   圍在四方餘下的十多名突厥高手全體出動,往徐子陵撲來。   經過剛才的激鬥,徐子陵早摸熟他們凶狠忘命的作戰方式,落地時猛喝一聲:「咄」!   這真言一吐,全場十多人無不耳鼓震盪,手底微緩。   徐子陵閃電前衝,趁此良機,左掌右拳,分往兩名從戰圈抽身出來的敵人攻去。   拳風掌影猛然暴張,快逾電光石火,那兩人心志被真言所奪,兼之與突利久戰身疲,同時中招拋跌。   這次出手徐子陵再難留情,在倒地前兩人早已氣絕。   突利看得精神大振,兼且攻力減輕,奮起餘勇,幻出千百槍影,漩盤激舞,把包括康鞘利在內的敵人全迫退開去。   但他們兩人的形勢仍未堪樂觀,只要敵人合攏上來,他們會陷進苦戰之局。   徐子陵以迅快如鬼魅的身法,閃入戰圈內,康鞘利慾再強攻突利之際,面前站著的已換過是徐子陵。   「砰」!   徐子陵側踢一腳,把想從旁偷襲的敵人踢得噴血狂飛,接著一拳轟出,重擊在康鞘利的盾牌上。   康鞘利的右手馬刀本擬好凌厲的刀法,豈知狂猛如怒濤的灼熱真氣透過盾牌攻來,以他之能,亦大感吃不消,馬刀連半招都使不出來,「霍霍霍」的連退三步,心中驚駭欲絕。   他本對徐子陵估計甚高,但仍想不到他厲害至此。   徐子陵來到突利之旁,運拍十多掌,一時氣勁橫空,撲上來的敵人慘哼連聲,狼狽退後,其中一人更應掌墮地。   但他卻是有苦自己知,這樣以掌退敵極耗具元,絕難持久,幸好卻給他爭取到一閃即逝的逃走機會。   右手疾抓突利手臂,喝道:「來!」   兩人一先一後,往小湖的方向撲去,兩人全力出手,那有人能擋得片刻,幾下呼吸間,兩人奔至湖旁,似要投湖時,忽又改向,沿湖落荒逃去。康鞘利等人窮追不捨,但已遲了一步。 第十二章 血染荒原   寇仲在長草原中疾馳,細雨剛剛停止。   四周處處劍影刀光,人聲沸騰,愈來愈多的火把光芒照亮了黎明前黑暗的天空。   他成功的把數組李家武士以偷襲、伏擊、游鬥的方式擊潰及摧毀,且狠下辣手,殺死殺傷對方大批戰士,衣服寶刀全沾滿敵人和白己的鮮血。   最要命的是從他右背戳入的一槍,若非臨危運勁卸開,必直貫心房,但縱使及時躲閃亦給對方戳入三寸,傷及筋肌,被迫改以左手用刀。   這時他已運功止血,但仍隱隱作痛,今他生出須逃走保命之心。但看眼前的形勢,這個如意算盤卻打不響。   對李元吉的才智,不由不重新估計。   假若眼前李閥武土的調動全由李元吉一手指揮,此人的能力絕對不可小窺。在寇仲的不為意下,他已布下天羅地網,務要把徐子陵與他登於死地。   寇仲為此心中殺機大盛,神智卻冷靜如恆,且不斷積蓄功力,準備突圖逃走。直至此刻,他仍能以剛領悟回來的身法,屢屢使敵人無法對他形成合圍的形勢。倘落入包圍網這情況一旦發生,就是他授首身亡的時間。   倏地前方風聲振響,一組十多人的李家戰士從高過人身的長草後閃出,與他正面相遇。   寇仲一聲不響,先來一招「擊奇」,刀化長虹,人隨刀走,「鏘」的一聲跟對方領頭者擦身而過。那人連擋格都來不及,只覺刀光閃電般掣動一下,眼前一黑,氣絕斃命,茫不知被命中何處。   只在反應上的一線之差,決定了這組李閥好手的命運。   當他們力圖反擊的當兒,寇仲仗著體內正反氣勁巧妙的運動,以無可捉摸的高速身法閃入他們陣內,每一步均踏在他們陣勢的破綻空隙處,幻出重重刀浪,令他們守無可守,攻無可攻。每欲反擊,寇仲早改易位置,使他們反變為往已方夥伴攻去。   「嗆」!   一人連人帶斧,給寇仲劈得離地倒飛近丈,墮地伏屍。但亦因而牽動他右肩的傷口,劇痛之下,寇仲不禁緩了一緩,就是這麼輕微的錯失,左股又多添一道刀痕,可見戰況之激烈。   寇仲殺機更盛,深吸一口氣,刀光暴漲,登時有兩人中招棄械倒跌,傷重不起,令寇仲壓力大減。   敵人見他在眨眼工夫連續殺死四人,輕易得如摧枯拉朽,無不心膽俱寒,其中三人更往外散開,避其鋒銳,同時放出煙花火箭,希圖召來援手。   寇仲心知肚明白己乃強弩之未,表面看來佔盡優勢,實則卻無法盡殲餘下的十一名敵人,拖刀再斬一人後,迅速逸去,幾個閃動翻騰,把追兵遠遠拋在後方。   環目一掃,四方儘是火把光芒,表示他正深深陷進敵人羅網之內,最糟是不知該往那個方向闖去最為上算。假若晨光來臨,他將更無幸理。   忽然十多個火把在前方不遠處同時亮起,把他照個纖毫畢露。   寇仲大吃一驚,瞇眼朝眩目的火把光芒瞧去,只見周圍廣達二十多丈的長草全被削平,變成無阻視線的曠地。   火把高舉處是一座小的之頂,上面人影綽綽,為首者銀衣勁服,在一眾李家武士簇擁下尤為突出搶眼,只看他臉貌有三、四成肖似李世民,不用猜亦知對方是李元吉。   他體型比李世民更驃悍魁梧,但眉目間卻多了李世民沒有的陰驚狠毒之氣,所以他雖算長相英偉,但總教人看不順眼。氣度沉凝處則無懈可擊,橫槍而立的風姿盡露真正高手的風度。   寇仲朝他瞧去,他如電的目光亦越過二十多丈的空間朝寇仲瞧來,哈哈笑道:「寇兄確是不凡,元吉非常佩服,看箭!」   最後兩字一出,埋伏在他左右草叢裡的百多箭手蜂湧而出,手上的弩箭同時發射,一時嗤嗤破空聲貫滿天地。   寇仲使出迅速移形換氣的本領,倏地橫移近丈,避過箭矢。   弩弓再響,寇仲閃向的一方又擁出另一批近百箭手持弩往他射來。   寇仲心中喚娘,知道若再閃避,勢將陷入敵人逐漸收攏的重圍中,可是任他武功如何高強,刀法如何厲害,都難以抵擋從弩弓射出來以百計的勁箭。   危迫下人急智生,先往地上撲倒,到尚差寸許貼到地面時,兩腳一撐,就那麼貼地前飛,炮彈般往眾箭手射去。   勁箭在上方飛蝗般擦過,驚險萬狀。   號角聲起,眾箭手一聲發喊,射出第一輪箭後即往後散退,後面長草裡又擁出二十多名李家武士,聲勢洶洶的迎上寇仲。   忽然間四方八面全是李元吉麾下的武士高手,從山坡和埋伏處往寇仲合攏過來,李元吉則仍是好整以暇之態,一副隔岸觀火的悠閒情狀。   寇仲此時已射出近五丈距離,在快要與湧出的那批二十多人組成的武土短兵相接前,按地彈起。   環目一掃,往他圍來的高手至少有三、四十人之眾,敵我之勢過於懸殊,無論他鬥志如何強大,亦知此仗絕不能以身輕試。   現在是唯一可逃走的一刻,若給纏上,將是至死方休之局。   問題是該往何處逃走。   心念一動,拔身而起,竟往李元吉所在的山頂投去。   眾敵大感意外,呼喝叱罵連聲。   李元吉亦為之色變,一聲令下,左右十多個武土全體出動,殺下坡來。   此著不但盡現寇仲過人的膽色,更表示出他臨危不亂的驚人才智。   正因包括李元吉在內,沒有人想過他敢向主帥所在的位置強攻,所以山頂亦是包圍網最薄弱的地方。   那是最強的一點,也是最弱的一點,深合奕劍之法。   只要他能過得李元吉這一關,便可從羅網的缺口逸出去。   在混戰之中,敵方本是最具威脅的箭手再無用武餘地。   「鏘!」   寇仲兩腳觸地後硬從敵方兩名好手間闖過,對方兩人同時打著轉濺血倒跌,他的井中月再化作黃芒,准碓地刺入另一人眉心之間。   那人氣絕墮跌時,寇仲竭力探出右手,一把抓著他胸口,往上拋起,右背本已結焦的傷口立時迸裂開來,鮮血湧流。   他那還有餘暇理會,拔身而起,避過敵人兵刃,後發先至的在五丈的高空趕上早先被拋高的敵人,閃電的伸手抓住他腳踝,就借那麼一點提氣上衝之力,改變方向,橫越逾十丈的遠距離,在撲下山坡的十多名高手頭頂四丈上空長揚直過,往的頂的李元吉投去。   李元吉狂喝一聲,手中長槍化作萬千光影,全力出擊。   寇仲心叫僥倖。   假若李元吉不顧自身安危,躍空迎擊,對方是蓄勢以待,而他則是久戰身疲,剛才那幾下又差點耗盡真元,尚未有喘息回復的機會,戰果必然是他給迫得倒跌回去,落入敵人重圍內,宣告完蛋。   但李元吉雖槍法凌厲,顯出驚人的功力,不過顯然不肯冒此危險。   事實上亦很難怪他,因在一般的情況下,這麼穩守地上,該足夠把寇仲截死,那知寇仲具有可以凌空迅速移形換氣的本領。   寇仲猛換一口氣,伸展雙手振動空氣,在李元吉眼睜睜下像蝙蝠般似直實彎,就那麼一個回飛,繞過李元吉,投往他身後的山坡去。  ****************************************************************************   突利一個踉蹌,滾倒地上,再無力爬起來。   徐子陵把他從疏林的卓地扶起坐好,探掌按在他背心處,將所餘無幾的真氣輸入為他療傷。   突利回過氣後,歎道:「子陵你走吧!」   徐子陵收回手掌,斷然道:「不要再說這種話。」   突利仰望中天,太陽下一個黑點正以特別的方式交叉盤飛,若笑道:「我們全無辦法擺脫敵鷹高空的追蹤,終是難逃一死,不若由我引開此鷹,那子陵日後仍可為我報仇。」   徐子陵感覺判他英雄氣短的蒼涼失息,微笑搖頭道:「並並沒有方法對付這頭東西,只是時機未至,事實上我們已成功把敵人撇在後方,目下當務之急是要到襄陽城與寇仲會合,其他的多想無益。」   突利道:「以我目前的狀態,沒有一天半夜,休想抵達襄陽,敵人定可在那時之前趕上我們,唉!還是讓我留下吧!」   徐子陵忽然岔開道:「康鞘利為何會與李元吉結成一夥的!」   突利默然片刻,才道:「這實是頡利和趙德言對付李家的一條毒計。」   徐子陵為之愕然。   突利續道:「頡利見李閥勢力漸增,心中憂慮,趙德言遂獻上分化李家內部之策,改而全力支持李家的太子李建成一系,助他排斥李世民。若能就此去掉李家最厲害和聲望最隆的李世民,李閥的強勢將不攻自破,中土的紛亂也會繼續下去,我們可坐收漁人之利。」   徐子陵恍然,旋又皺眉道:「但這仍解釋不到李元吉為何敢公然來對付你。」   突利苦笑道:「因為我是這毒計的唯一反對者,我和世民兄情誼深重,怎做得出掉轉槍頭對付他的事。兼且我更希望世民兄得勢,可助我抗衡頡利的壓迫,李元吉視我為眼中釘,乃必然的事。」   徐子陵本只想分他心神,怎知卻聽到這麼影響深遠的事情,好半晌始道:「來吧!我們繼續上路。」   突利反問道:「剛才子陵兄不是說有方法對付天上的畜牲嗎!但為何又說時機未至!」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說了一番話,突利立即精神大振,長身而起道:「可以不死,怎會有人想死!橫豎現在給人窮追不捨,我有個方法,或者可早點與寇仲會合,那時再行子陵兄的妙計也不遲。」  ****************************************************************************   寇仲藏在山林隱蔽處,收止萬念,盡量爭取調息復元的時間。   逃離敵人的包圍網後,他一口氣奔出近百里路,雙腳不停的狂奔兩個時辰,故意把體內真元損耗至半絲不剩。   此乃行險之計,他估料李元吉的人若要找到他這逃命的專家,絕非短時間能辦到,甚至可能已失去追躡他的線索。   破而後立,敗而後成。   《長生訣》與和氏寶璧合成的奇異先天真氣,正有這種奇異的特性。   回想起在大海中死裡逃生和與宋缺激戰後,一次比一次更快復元過來,更堅定他行此險著的決心。   坐下不到半個時辰,他便知選對方法。   一股真氣迅快積聚,初起時只是游絲般微不可察,轉瞬匯聚成流,振蕩鼓動於經脈之間,令他有重獲新生的驚喜。   現在已經過近兩個時辰的調息,快將功行圓滿,身上大小傷口全部癒合,只是肩傷太重,仍隱隱作痛。   太陽降至西山之上,氣溫漸轉嚴寒。   再走一晚,明朝可抵襄陽。   矣!   那兩個小子吉凶如何呢?   就在此時,他聽到突利的哨子聲在左方七、八里處遙傳過來。  ****************************************************************************   寇仲來到徐子陵旁,後者正伏在高起五十多丈高崖上的一株老松後,窺看星夜下廣袁的原野。際此入冬之時,山風呼呼,若非兩人功力深厚,早捱不下去。   徐子陵道:「幸好我們從老跋處學得反追蹤的方法,否則今趟定逃不過敵人的追躡,那批突厥人都是追蹤的大行家,我從這裡把他們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寇仲道:「有否見到鷹兒呢?」   徐子陵道:「鷹兒在康鞘利的肩頭上休息,還套上頭罩,模樣古怪。」   寇仲笑道:「可能給煙火熏傷了鷹眼,哈!真個妙不可言。」   徐子陵問道:「可汗的傷勢如何?」   寇仲道:「他無論內傷外創,都頗為嚴重,幸好我功力盡復,所以可全力助他行氣療傷,現在他正在行功的緊要關頭,只要再有一晚工夫,明天他該可回復生龍活虎的狀態。」   徐子陵喟然道:「那想得到我們會和鋒寒兄的仇人共患難,今趟可說是出師不利,才離竟陵,便給人躡上,三人都受傷。」   寇仲淡淡道:「只要死不去就成,我現在愈來愈忍受不得別人對我們的欺凌壓迫。李元吉這麼聯合突厥人恃強來對付我們,這口氣我怎都下不了。我可不是說笑的,不論他如何人多勢眾,只要保持我暗敵明,我便可叫他好看。」   徐子陵道:「你現在是要去起寶藏,不是和人鬥氣。今次若非突厥方面欠個『魔帥』趙德言,李家一邊的李神通沒有來,恐怕我們早完蛋大吉。其實你該感激李元吉才對,不是被他代替李世民,還有得你好受呢。」   寇仲道:「趙德言怎會不來?殺死突利對他來說乃眼前頭等大事。否則讓突利返回屬地,說不定東突厥再分裂為甚麼!嘿!懊是東東突厥或東西突厥,哈!說來多麼不順口。」   徐子陵提醒道:「昨晚敵人雖來勢凌厲,但因他們欠缺真正的特級高手,勉強算也只有李元吉和康鞘利兩人,所以雖人多勢眾,但仍給我們以新領悟回來的輕身功夫和配合地勢,成功溜掉。但經此一役,李元吉和康鞘利當知自己的不足處,再次碰頭對仗時將不會是那麼好應付。」   寇仲欣然道:「這個我曉得。有時我的說話會誇大點,但絕不會蠢得去輕視敵人。而實際上李元吉昨晚整個佈置,從攔河迎頭痛擊到密林之戰,都頭頭是道,每次都差點可收拾我們。可惜成敗之差正是那麼的一線之隔。唉!我差點把雲帥忘掉,這波斯傢伙究竟滾到那裡去!」   徐子陵道:「輕功愈高者,愈精於探察之道,如雲帥曉得頡利想殺突利,他說不定會反過來保護突利性命,東突厥的內部鬥爭愈烈,對西突厥愈有利。」   說這番話時,他探手過去,在寇仲手心寫上「雲帥來了」四個字。   寇仲亦心生警兆,直至來人潛到登崖的一堆岩石處,始被他發覺,可見輕功非常高明,難怪徐子陵猜想是雲帥。   而徐子陵剛說的那番話更是意有所指,希望雲帥聽得懂,再因利害關係,放過突利。   有人忽然在他們以為極隱蔽的地方出現,對他們的信心自然造成很大的打擊。而最大的苦惱卻是突利正在崖後某處行功療傷,若受到驚擾將功敗垂成,可能永不會復元過來,非是可從頭來過那麼簡單。兩人當然希望能拖得多久便多久,若對方在潛伏處聽足他們說一晚話,就最是理想。   驀地一陣嬌笑,劃破山崖的寧靜,在兩人愕然相對下,一位千嬌百媚,栗發棕目的波斯美人兒躍到崖上,把在緊身夜行勁裝包裹下似呼之欲出的動人身體做然展示於兩人眼前,青春煥發的俏臉似笑非笑,野性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打量兩人。   徐子陵想不到來的不是雲帥而是他的愛女蓮柔,大感意外。尚未有機會說話,寇仲已冶然道:「原來是蓮柔公主芳駕光臨,公主真個了得,竟有辦法尋到這裡來。」   蓮柔皺起眉頭上下打量寇仲好半晌後,微帶不悅道:「你這人幹甚麼啊!說話凶巴巴的,我偏不答你。若子陵問我,人家才會回答。」   徐子陵大感頭痛,早在成都青羊肆的地牢內,他便領教過她看似天真,其實狡猾如狐的性情手段。現在聽她說話的語調,又不知在耍甚麼噱頭。寇仲卻放下心來,蓮柔理該尚未找到突利,否則就不用上崖來浪費時間。遂向徐子陵打出著他詢問蓮柔的手號。   徐子陵雖感到處於下風,但因投鼠忌器,只好虛心向蓮柔請教。   蓮柔露出得意神色,忽然撮唇尖嘯,天空立時傳來振翼之音。   兩人恍然大悟,暗怪自己疏忽,只去注意康鞘利的鷂鷹,卻忘掉雲帥是西突厥人,亦慣以鷂鷹為探子。   鷂鷹從高空疾衝而下,帶起一陣勁風,倏忽間破空降至蓮柔的香肩上。   深遂銳利的鷹目閃閃灼灼的打量兩人。   寇仲訝道:「這頭鷹比康鞘利的細小些,毛色亦較深,是否不同種呢?」   他故意提起康鞘利,是要試探蓮柔的反應。   蓮柔探手輕撫鷹兒,眼中射出愛憐神色。美人靈鷹,又站在星夜下的高崖上,兼且衣袂迎風飄拂,確有番說不出來的動人味況。   徐子陵卻大感不安,蓮柔和他們是敵非友,沒理由這麼把鷹兒召喚下來,予他們有殺鷹的良機。   此女智計之高,不會遜於婠婠多少,這麼做定大有深意,偏是他一時掌握不到。   蓮柔像故意拖延時間般,好一會始答道:「這是只產於西突厥的獵鷹,當然和東突厥人所養的不同。」   徐子陵心中一動,沉聲道:「敢問蓮柔公主,今尊是否正趕來此處?」   蓮柔愕然道:「令尊?甚麼叫『令尊』?人家的漢語不大靈光呢!子陵你須得有憐香惜玉之心,盡量遷就人家才成。」   寇仲醒悟過來,「鏘」的一聲掣出井中月,哈哈笑道:「好丫頭,竟在耍我們,這麼把獵鷹召下來,分明在通知你老爹我們的位置。橫豎你也非第一次給人生擒活捉,不爭在再被擒多一次啦!」   強大的刀氣,狂潮般湧往蓮柔。   蓮柔露出不屑神色,把獵鷹送上高空,往小蠻腰一抹,拔出纏在腰間的軟劍,迎風一抖,挺個筆直,遙指寇仲,抗衡他可怕的刀氣。   徐子陵目光追著升上夜空的獵鷹,只見它不但迅速急旋,還不住呱呱嗚叫。   寇仲卻對蓮柔的軟劍大感有趣,笑道:「這樣的東西都可用來打架嗎?」   說話間,唆的一刀劈出,快逾閃電,正中蓮柔軟劍。   「噹」!   出乎寇仲意料外,本是柔可纏腰的劍,竟毫無花巧地和他的井中月硬拚一招,刀劍交觸時還火花四濺。   蓮柔往後飄飛,沒在崖後。   兩人撲至時,蓮柔俏立低於崖頂的一方巨岩上,嬌笑道:「人家別的功夫或者及不上你們,但輕功一項卻絕不在兩位之下,你們要不要來和人家捉迷藏試試呢?」   兩人現在已可肯定蓮柔是孤身一人尋到這裡來,且尚未發現突利的藏身處。不過這好景並不能持續多久,待雲帥和朱粲的人抵達時,將會是他們未日的來臨。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不理多麼辛苦,也要在雲帥趕到前把她擒下來,那是唯一生路。」   徐子陵尚未回答,一聲冷哼,從山腰處響起。   兩人心叫不妙時,另一冷哼再又傳來,來人已快抵山崖,可見其身法的迅快驚人。 『卷二十八』第一章 輕功蓋世   寇仲當機立斷,喝道:「陵少再擒她一次。」邊說邊拔身而起,彈向近七丈的高空,登時把山崖和附近雜樹叢生的山嶺全收在眼底,捕捉到一道快似輕煙的人影從山坡逸出,往蓮柔掠去。   寇仲一聲長笑,使出「井中八法」中的「擊奇」,井中月化為畫亮深夜的電掣黃芒,朝來人擊去。   徐子陵和寇仲的默契敢說天下無雙,寇仲的話尚未出口,他早往蓮柔「游」過去。由於他曾有對付蓮柔的經驗,自應由他負此重責。只要能把蓮柔制著,便可與雲帥及隨之而來的大批朱粲麾下的高手講條件。至不濟也可多拖點時間,好讓突利能回復過來,那時跟敵人硬碰硬亦可多點本錢。   此女輕功之高,他早領教過,縱在難以發揮騰挪功夫的密室內,仍令他大絞腦汁,卒要利用她摸不透自己的底子,行險幸勝。目下她卻蓄意躲閃,以待乃父駕臨,難易當有天淵之別。   他和寇仲有一點是非常接近的,就是從不怕艱難和挑戰,面對近乎不可能辦到的事更令他精神提升至巔峰狀態,但眼下為的竟是突厥的突利可汗,假若數天前有人作此預言,他定會嗤之以鼻。   蓮柔目射采芒,全神注視徐子陵接近的方式,瞧得黛眉緊鎖,失去方寸。   只見徐子陵忽左忽右,似走直線時,其中又暗藏彎曲和比彎曲更巧妙的弧度,這種情況,若出現在兵器的進攻路線上,已臻大家的境界,而竟發揮在身法上,使得身負家傳絕世輕功之學的蓮柔,一時間亦驚駭欲絕,不知該避往何處。   徐子陵的似緩似快,使她感到無論閃往任何一個方向,都可能正落入對方算中。而唯一生路,或者是全速後退,翻落山坡,與他比拚腳力身法,可是假若徐子陵並不迫來,反與寇仲聯手對付雲帥,那豈非不妙之極。   她雖對父親信心十足,仍清楚知道天下間沒有人能抵擋得住寇仲和徐子陵聯手之威,更大的引誘是只要她父女能纏上兩人半晌光景,待援手趕來,將可在這崖嶺絕地,把這三人或擒或殺,盡可為所欲為,故一時間芳心的矛盾焦躁,甚麼筆墨都形容不出來。   徐子陵正是看準這形勢,要迫蓮柔出手硬拚,在某一程度上,這特別的環境形成了一種開放式的密室。   剎那間他游至蓮柔左側與她相隔尋丈的另一方大石上,兩手反覆捏出內縛和外縛兩印,驚人的氣勁形成一股狂猛無匹的力場,全力往被真氣推得發衣飄舞,狀若御風女神的蓮柔攻去。   此時另一邊十丈許遠處的坡頂土,寇仲刀氣已把衝上來的雲帥鎖定。   他曾目睹雲帥天下無雙的身法,知道和他比輕功只是個笑話,唯一之計是憑微妙的氣機牽引,一開始即迫他放手比拚,無可逃避。他的速度或者及不上雲帥,但刀氣卻肯定可追得上他任何身法的變化,而若非雲帥一心想去救援愛女,他亦無法製造出這等有利形勢。   雲帥倏地立定,靜若淵岳。   要知他正以疾若流星的高速從山坡掠上山嶺邊緣,這麼說停便停,寇仲雖能以迅速換氣勉強辦到,但絕難似他般做來舉重若輕,瀟灑容易。只從這點,便知他比在輕功上已有突破的寇仲至少勝上一籌。   雲帥右手一揚,手中多了把形如彎月,金光燦爛,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的奇異兵器,仰臉往寇仲瞧來。   兩人絡於正面相對。   雲帥是那種能令人一見難忘的人,身形並不魁梧,卻高挺瀟灑,渾身含蘊非凡的力量,氣質高貴,外貌只像是比蓮柔年紀略大的兄長。   但他真正吸引人處,是那對深且溫柔而微微發藍的眼睛,與其高聳的鷹鼻與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的對照,使人感到他兼具鐵血的手段和多情的內在。   寇仲一刀擊下。   「叮」!   雲帥的彎月刀變為一道迅若閃電的金光,斜斜劈中井中月。   刀氣立即消散。   雲帥猛地劇震,往後搖晃,寇仲亦給反震之力,沖得往後拋飛。   如此戰果,實出乎雙方料外。   對寇仲來說,無論雲帥如何厲害,頂多只能化去他的刀招,而他將可接連使出「戰定」的百多刀,包保可把對方纏個不亦樂乎,脫身不得。   豈知雲帥這一刀看似硬拚,其實卻是高明之極的卸招,可借勁使勁,把他帶送往山坡後方去。嚇得他連忙換氣移形,硬是提氣後撤,但所有後著卻就此報銷。   雲帥亦是大失預算,他本對寇仲有極高的評估,但心想無論寇仲功夫如何高明,仍難擋他積聚近六十年的功力。那想得到力拚之下,竟佔不到任何便宜,心中的震駭,不用說出來亦可想像。   兩下呼吸的時間內,他終化去寇仲入侵的氣勁,此時寇仲亦翻落一株老松的橫枝上,擺開架式,令他坐失援救愛女的良機。   雲帥騰身斜起,全力出手。   徐子陵和蓮柔的戰鬥也進入白熱化的階段。如若徐子陵是全心殺死連柔,這波斯美女此刻不死亦傷。   當日密室之戰,徐子陵已可穩勝她一籌,在學得佛門秘不可測的真言手印和擊斃「天君」席應後,兩人的距離更大幅拉遠。不過要生擒蓮柔卻是另一回事,兼且她奇功怪招層出不窮,配以雲帥親傳的輕功身法,令徐子陵也大感頭痛。   連避了她狂風暴雨,從不同角度位置攻來可剛可柔的軟劍十八招後,徐子陵終守得雲開見月明,覷準她的路子,施出「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招數,一掌橫劈。   「噹」!   蓮柔嬌呼聲中,軟劍慘被擊中,甩手掉在岩石隙縫處。   徐子陵一聲長笑,閃電欺前,伸指點出,戳向她左肩井的關鍵要穴。   蓮柔不愧得雲帥真傳,雖是半身氣血不暢、酸麻不堪,猶能嬌軀後仰,險險避開指風,再斜飛而起,穿過後方一株老松的兩條橫枝間的空隙,往山崖的方向投去,姿態美至極點。   徐子陵那有欣賞的閒情,斜衝而起,從老松頂上方掠過,追擊在丈許下翻騰不休的蓮柔。只要給他搶到可出手的位置,他肯定自己可在數招之內把她手到擒來。   寇仲和雲帥在空中以迅疾無倫的手法交換三招後,墜往一塊巨岩上再作近身搏擊,以寇仲之能,仍被雲帥如若鬼魅般難測的身法招數殺得汗流浹背。   如非寇仲經過「天刀」宋缺的「悉心開導」,恐怕早落敗身亡。   雲帥不但功力深厚,最難應付處就是他那難以捉摸的身法,配合他的彎月怪刀,每能生出意想不到的變化,教他應付得極為吃力。   彎月刀就像一片片奪命的金雲,驟雨狂風的忽左忽右,可前可後地向他搖撼狂攻,使他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但更吃驚的卻是雲帥,他雖佔盡上風,可是寇仲卻每能在毫釐之差間,以玄奧奇異的身法從他本有十成把握的指隙間閃逸出去。他眼力高明,判斷出寇仲是藉體內真氣巧妙的運轉和變換,生出正反兩股力道,致能任意移形換位。不過知道歸知道,偏是毫無對付辦法,不驚奇才是怪事。   要知他乃波斯的武學宗師,入事西突厥後兼采突厥武學之長,豈同小可,怎知遇上寇仲這年輕小子,全力下仍收拾不了他。假以時日,這還了得,想到這理,不由更生殺機。   「噹」!   寇仲仰身避過他橫削的一刀後,扭腰彈起,照頭一刀往他猛劈過來。   雲帥回刀擋格,只覺寇仲的力勁如暴發的山洪般狂湧過來,冷哼一聲,拖刀卸勁,同時旋身。   寇仲哈哈笑道:「早知你有此一著。」   雲帥只覺寇仲的井中月由貫滿氣勁、重逾萬斤突變為虛虛蕩蕩,不但無力可卸,還使他用錯力道,心中大懍,倏地後移,避過寇仲接踵而來的另一刀,手上彎月刀化作萬卷金芒,以水銀瀉地、無隙不入的強攻猛擊,向寇仲展開另一輪激烈的攻勢。   這套刀法乃雲帥壓箱底的本領,名為「艷陽刀法」,意即陽光般的刀法,像天上的艷陽那樣君臨大地,普照天下,燦爛光明,無可抗避。整套刀法由一千零三式組成,每出一招,均有特別的心法、身法和步法配合,自他四十歲創成此法,從未遇上敵手。最特異處是每提一口真氣連續施出十刀,然後才換氣,所以刀法迅疾,宛似陽光,縱使對手功力比他更深厚,也要因速度比不上他而敗亡。   寇仲能迫他不惜耗費真元,使出這套「艷陽刃法」,實足可自豪。   但寇仲卻無暇得意,勉強爭取回來的少許優勢立即冰消瓦解,一時間金芒處處,刀氣迫面而來,不要說看清楚對方的招數手法,連確認何者為虛,何者為實亦大有問題。   雲帥則像化成一縷沒有重量的輕煙,隨呼呼吹來的山風飄移晃動,每一刻都不斷變換位置,每一刻都從他意想不到卻針對他弱點破綻的空隙攻來。   寇仲再不依靠眼睛,只能倚賴感覺,施盡渾身解數,抵擋他鋪天蓋地攻來的怪刀,並頂著他龐大無匹,逐漸增強的氣勁壓迫。   兵刃交擊之音不絕如縷。   寇仲像一口釘子般緊守方尺之地,死也不肯退避躲閃,深心中知道若和這可怕的對手比拚身法,只會加速落敗的時間。   雲帥在換第五口氣劈出第四十一式時,驟聽到愛女蓮柔的嬌呼傳來,無奈下雲帥狠劈一刀,舍下寇仲騰身而起,暗叫可惜。不過即使殺死寇仲,若女兒小命不保,豈是划算。   一向以來,他都能憑高明的眼力,迅速看破對手的虛實,再以奇招敗敵。但直至此刻,寇仲仍像個摸不到底的深潭,往往使他自以為是必殺的刀招,結果仍徒勞無功,損不到對方半根毫毛。這種窩囊的感覺,最使自負的他感到難受。   他佔著主動之勢,要退便退,寇仲根本沒有辦法攔阻。   徐子陵剛追至崖上,凌空下擊,豈知蓮柔自知不敵,竟退至崖邊,嬌呼道:「不要迫過來,否則奴家躍下去死給你看。」   徐子陵落在她身前丈許處,尚未有機會說話,蓮柔竟兩掌翻飛,全力反擊。   同一時間背後上空刃氣壓體,寇仲的大叫傳過來道:「陵少小心,老雲來哩!」   剎那間他從佔盡上風,陷入腹背受敵的劣境。   換過是一般高手,此際定會往橫閃移,先避此燃眉之劫,但如此一來,他父女乘勢而來的聯手攻擊必然非常難擋,極可能未捱到寇仲來援,他早一命嗚呼。兼且他清楚只要擋過他們父女這天衣無縫的一下夾擊,寇仲將會及時趕至。   徐子陵冷哼一聲,轉身背向,往從崖邊攻來的蓮柔硬撞過去,就像要把自己送上去給她練掌勁似的。以蓮柔的刁鑽多詐,亦不由愕然,天下那有如此自盡式的招數。   徐子陵一對虎目立時給雲帥彎月刃的金芒注滿,這把怪異的金刃正依從一道能把其特異形制性能發揮致盡的弧形軌跡,從上而下畫破山風,挾著可把人經脈摧毀壓裂的龐大氣勁,隨雲帥臨空而來。   徐子陵不由心叫僥倖,若只分出一半精神和氣力來應付這高速玄奧兼且是雲帥全力出手的一刀,必是非死即傷的結局。   蓮柔的一對纖掌,亦來至背後三尺許處,若給她印實背脊,保證甚麼護體真氣都不管用。   「咄」!   真言猛吐,仿似從九天之外傳來,又像平地起個轟雷,雲帥和蓮柔猝不及防下,無不耳鼓震嗚,心神受制。   蓮柔受的影響明顯比雲帥大得多,嬌軀劇顫,身法一滯,在比原來速度緩了一線下才印上徐子陵的背脊。   徐子陵重施故技,先學羅漢的四肢伸張,把侵體的真氣從四肢指尖散發大半,再一旋身,神跡的轉到蓮柔的粉背之後。   蓮柔登時魂飛魄散,剛才仍是餘音震耳之際,她兩掌同時擊在徐子陵的寬背上,最令她難明白的事發生了。   徐子陵的外袍在眨眼的高速下似是輕震三下,但蓮柔靈敏的手卻清楚感覺到這清秀俊偉懾人的漢族年青高手的衣袍事實上是連續漲滿和緊縮達三次之多,每次震盪均把她的掌勁消解了部分,到她雙掌拍到他背脊處時,她僅餘的掌勁竟不到原本的五成。尤有甚者,足無法擊個結實,就像想用力去抓泥掉裡的泥鰍,愈用力鰍兒溜出掌握愈快。   來不及變招下,她眼前一花,面對的再非徐子陵的背脊,而是乃父迎面劈來仿似天上太陽的彎月刀。   徐子陵暗叫僥倖,他若非學曉大金剛輪印法,又借體內奇異的真氣把大金剛輪「轉動」三次,絕無可能化解蓮柔凌厲的掌勁,趁與蓮柔互相錯開的短暫光景,他迅速運轉體內真氣,化去蓮柔所有入侵的氣勁,在離開蓮柔嬌軀五尺許遠時,他的真氣已完全回復過來。那肯錯過這千載一時的擒敵良機,倏地停步轉身,右手探出,往正朝乃父迎去的蓮柔隔空展爪,五指生出吸攝之力,只要蓮柔對乃父刀光作出本能的退閃反應,他將可因勢成事的把她手到抓來,在這近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完成這極有可能的「美事」,反守為攻。   寇仲則人刀合一,正從三丈外的高空流星般投過來。   雲帥陷入措手不及的狼狽情況下,那想得到陷身絕境的徐子陵能一下子把整個劣勢完全扭轉過來。   不過他乃武學的大宗師,一眼瞧穿徐子陵欲擒愛女的企圖,臨危不亂,外袍暴振,竟臨時改向,直飛變為迥飛,微繞一個彎,避過愛女,原式不變的往愛女背後的年青敵手攻去。   金芒大振,直朝徐子陵捲至。   徐子陵思慮無遺,更因早見過他凌空回飛的絕技,心中已有預防,當機立斷下,改抓為掌,暗捏寶瓶印訣,氣勁驟改,化吸扯為推撞,寶瓶氣勁透掌湧出,推得蓮柔腳步蹌踉身不由主的往前衝去。   又大喝一聲「咄」,兩手變化出萬千印影,最後反覆使出內外獅子印,迎上雲帥的金刀。   「當當」連聲,剎那間徐子陵連擋雲帥劈來的十刀,寸步不移地抵著這輕功蓋世的波斯武學大師。   蓮柔嬌呼傳來。   雲帥借力彈上半空,再落下時,蓮柔早落入寇仲的掌握中。   風聲連響,十多道人影,出現在崖後的樹石之間,已是來遲一步。 第二章 迦樓羅王   寇仲扯著嬌柔無力靠在他身上的蓮柔往山崖邊緣移過去,雲帥眼睜睜的瞧著,目露殺機,顯是動了真怒。若非徐子陵在旁虎視耽耽,說不定他會憑絕世輕功行險一試。   到寇仲與徐子陵會合後,後來的那十多人中有三人拔身而起,落到雲帥之旁,認得的有「四川胖賈」安隆和「毒蛛」朱媚,餘下一人乍看毫無特異之處,中等個子,身材適中,不蓄鬍鬚,但徐子陵和寇仲都感到這是個具有高度危險性的人物。這不單因他目帶邪芒,更因他的身法氣度,絕不在安隆之下。要知安隆乃位列八大邪道高手的人物,只憑這評估已可知此人非是易與之輩。   雲帥卻像看不到其他人般,精光閃閃的眼神仍盯著寇仲,冷然喝道:「放開她!本人可予你們公平拚鬥的機會,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寇仲和徐子陵可說是從小給嚇著大的,怎會將他威脅的言語放在心上,對視一笑,前者哈哈笑道:「枉你身為一國之師,這麼可笑的話竟然從尊口說出。我們既是憑真功夫把你的寶貝女兒生擒活捉,想放人嗎?請拿出些真功夫來給老子看看。」   安隆往他們瞧來的目光凶芒爍閃,顯是勾起舊恨深仇,卻沒有說話,擺明是要尊重雲帥的決定。   朱媚亦是眼含怨毒,狠狠道:「你兩人都算有頭有面,這樣挾持女流之輩,算甚麼英雄好漢。」   寇仲的真氣終成功制伏蓮柔體內所有反抗的氣勁,使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來,更不用說要移動或說話,全賴他抓著她玉臂始不致軟倒地上。他聞言好整以暇道:「媚公主你這番話確令人費解,首先我和陵少只是江湖混飯吃的小流氓,從來都不算甚麼英雄好漢,其次女流之輩也可分很多種,假若能把祝玉妍挾持,恐怕任誰都只會讚你厲害了得,媚公主以為然否。」   朱媚登時語塞,尚欲反唇強辯,她旁邊那中年人輕拍她一下,朱媚立即乖乖的把吐至唇邊的說話收回,只怒瞪寇仲。   徐子陵和寇仲大感奇怪,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朱媚這麼聽他的話。   四人身後的高手早散向四方,把山崖圍得水洩不通,兩人除非跳崖逃走,否則休想離開。   猶幸對方尚未知突利正在後崖秘處療傷,否則兩人定要大感頭痛,這正是寇仲阻止蓮柔說話的作用。   雲帥忽然朝那中年男子瞧去,那人微笑道:「雲國師可自行決定,朱某無不遵從。」   兩人心中劇震,終猜到來者乃朱媚之父,自號「迦樓羅王」的朱粲。只看他縱於國務繁重、兵凶戰危的當兒亦抽身來對付他們,可見對他們仇恨之深,即使傾盡天下江河之水,也難以洗脫。   雲帥目光回到寇仲身上,沉聲道:「開出放人的條件來,不要太過份。別忘記你們漢人有兩句話,就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寇仲微笑道:「這才是實事求是嘛。條件很簡單,就是貴方人馬在明天黃昏前不得來找我們麻煩,更不可派人或鷂鷹來監視我們。唉!我本想要你把鷹兒殺掉,但這要求對可愛的鷹兒實在太殘忍,只好將就點算了。」   包括雲帥在內,朱粲方面人人大感愕然,非是條件太苛刻,而是因條件太好和太難拒絕。   只有徐子陵心中明白,寇仲需要他們這張牌,好進行以戰養戰和利用之以制衡其他勢力。不過這和玩火沒多大分別,一個不好,就有自焚之禍。   雲帥點頭道:「假若你肯立即釋放柔柔,本人以西突厥國師之名作擔保,必如你所願。」   寇仲笑道:「這又有何難哉,大家就此一言為定。」   攔腰抱起蓮柔,輕輕鬆鬆的把整個波斯大美人向雲帥拋來,蓮柔在空中不住翻滾,動人的胴體妙曼無窮,直至她安然落入雲帥臂彎中,在場眾多男人的心神才回復過來。   安隆和朱槳仍是木無表情,絲毫不透露內心的情狀,朱媚一對美目卻亮起來,不住向安隆打眼色,顯是希望毀諾出手,一舉把兩人收拾解決。雲帥略一檢視,知女兒只是經脈受制,經過行氣活血即可復原,雙目精芒大盛,朝兩人瞧去,點頭道:「兩位好好珍惜這半夜及一天的光陰,本人必雪此恨。」   話畢就那麼橫抱女兒掉頭而去,一陣風般消沒在山坡之後。   情況立時變得非常微妙,由於雲帥並沒有招呼其他人一道離開,似他們是否動手對付兩人,全交由朱粲決定,氣氛轉趨緊張。   朱媚更是眸珠亂轉,躍躍欲試,正要鼓勵乃父出手,竟給安隆一把拉住,這大胖子豎起拇指讚道:「英雄出少年,兩位小兄弟果然了得,安某人佩服佩服,只可惜難逃英年早逝之厄,就此拜別。」   拖著絕不情願的朱媚,轉身離開。   朱粲亦往後退開,長笑道:「我們間的事只能以一方濺血曝屍來解決,兩位珍重啦!」   眨眼間,敵人走得一乾二淨,山崖回復寧靜,星空當頭下,寇仲苦笑道:「我是否做錯了?」   徐子陵搭著他肩頭,離開崖邊,欣然道:「你當然沒有做錯,照我看你已贏得雲帥的尊敬。」   寇仲愕然止步,不解道:「尊敬?你是否哄我,難道你聽不到他走時口口聲聲必雪此恨嗎?」   徐子陵分析道:「雲帥只是為了朱粲父女和安隆才會對付我們,他的目標該是突利,與我們並沒有真正解不開的仇怨。剛才你表現得那麼爽快大方,對比下朱粲安隆一向的作為更顯得卑鄙低下,所以他才故意不顧而去,沒留下半句話,看看朱粲安隆等人會否尊重他的承諾。」   又道:「況且我們一直沒對他的寶貝女兒施辣手,老雲是雞吃放光蟲,心知肚明哩!」   寇仲心服道:「經陵少這麼分析,我也深有同感。不過照我看老雲這波斯傢伙生性高傲,絕不肯接受挫折失敗,所以他仍會全力追擊我們,此事後患無窮。哈!那波斯女確是動人,真捨不得將她送還,摟在懷內不知多麼舒服。」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你不如把精神留著想辦法應付她父親大人的快刀,單打獨鬥,我們仍稍遜老雲一籌。」   寇仲雙目亮起來,點頭道:「和老雲動手確可以學得很多東西,橫豎有空,讓我們研究切磋一下吧!」   徐子陵沉吟道:「首先我們要好好思量的,就是為何他能比我們快速,只要想通此點,我們並非沒機會勝他。」   寇仲扯著他又走回崖邊,到兩人四腳懸空的坐在崖緣處,廣闊的空間以星空和大片的原野作無垠的擴展,登時令他們心神開朗,煥然一新。   寇仲沉默片刻,始油然道:「我和他交手的時間比較長,感覺特別深刻,此刻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敢肯定他之能使出這快速迅疾的刀法,是基於三個理由。」   徐子陵深吸一口迎面吹來的強勁山風,饒有興趣的道:「說來聽聽。」   寇仲欣然道:「今趟我們重逢並肩北上,有空閒時從不放過研究武功的機會,可見只有在壓力下,人才會力爭上游,奮鬥不懈。」   徐子陵同意道:「這叫自強不息。不過若沒有像雲帥這類刺激,我們絕難像這兩天般不斷有新突破,以戰養戰,正就是要作這樣的追求。唉!我好像要給你引得岔開話題了。」   寇仲笑道:「好吧!言歸正傳,雲帥的刀法之所以能既快速又勁道十足,皆因他能以圓為直,此亦是他那把怪刀的特性。除非我們能似他般也弄把這樣的彎刀,否則只會畫虎不成反類犬。」   徐子陵點頭道:「這確是其中一個關鍵,彎刀轉動變化的速度當然比直的刀子快上很多,更可利用其旋轉破空的特性,配以獨特的手法,此點真的是我們無法偷師的。」   寇仲道:「但亦非全無辦法,你的手法一向以直為主,若多加點弧度圓角,會更是變化無方,陵少可多加考慮。」   徐子陵動容道:「這提議相當不錯。」   寇仲道:「其次就是他的身法步法,這方面我們怎都低他一籌。你有甚麼辦法加以汲收改進,否則再遇上他時,仍只是看捱得多久的局面。」   徐子陵露出苦思的神色,忽然劇震道:「我想到啦!」   寇仲大喜道:「小子真行,連這近乎沒有可能的事都給你勘破。」   徐子陵雙目異采連閃,望往崖下黑沉沉一片的密林草野,徐徐道:「還記得那趟在學藝灘跳崖成功,終練成烏渡術的情景嗎?」   寇仲露出緬懷的神色,又疑惑的道:「那跟這些有甚麼關係?」   徐子陵別過頭來瞧他道:「我是指從崖頂躍下去時的那一刻感覺,全身虛虛蕩蕩似的。現在我們的問題是當從一點移往另一點時,惟恐力道不足,故全身勁氣貫脈,既費力又拖慢速度,假若我們只須在移動之初發勁,就像跳崖時那樣子,明白嗎?」   寇仲倏地彈起,然後「嘍」的一聲飄往三丈遠處,大嚷道:「成功哩!」   徐子陵心想難道真的這麼容易,不過寇仲剛才的飄身,確比平時快土一點,猛一運轉真氣,體內正反力道推動下,立即騰身而起。   他再不像往常般繼續運勁,任由開始的力道帶得自己往寇仲投去,全身虛飄若羽毛,沒有半點重量似的,到落在寇仲身旁再運動另一股真氣,略一點地,斜飛而起,橫過近七丈的遙闊空間,落在崖後一株老松橫伸出來的粗幹上。一重一輕,深合天然息養之道。   這是平時無法辦到的,更遠沒現在般輕鬆容易,像不費力似的,且用不到往常一半的勁氣。   寇仲一聲長嘯,沖天而上,雙手抱膝,連續十多個翻騰滾轉,落在徐子陵旁。   兩人齊聲長笑,充滿歡愉滿足的味兒。   事實上他們自目睹雲帥絕世的輕身功夫後,千方百計改進這方面的不足,直至想通這心法,才功行圓滿。   換過是其他人,就算想得此點道理,亦無法做得成功,試問誰能像他們般把體內真氣操控自如,收發由心。   寇仲笑罷道:「第三個條件是體內真氣運轉的竅妙,為今我們既剛剛學曉,就再不用費神去想。」   徐子陵倏地移往橫干外虛空處,一個觔斗,左右腳連續踢出,疾攻寇仲胸口,後者不慌不忙,退離樹幹,兩掌封格,「砰砰」兩聲,借力來到徐子陵頭頂上,井中月離背出鞘,旋斬徐子陵,叫道:「老雲最厲害是有力卸力,無力借力這八字真言,看老子的功夫。」   徐子陵急速換氣,右掌掃出,雖然命中共中月,卻有無法用力的難過感受,皆因大半力道給寇仲以巧妙的手法和氣勁卸開。   寇仲大笑道:「這才是真的!」   井中月微盪開半尺許,又回刀劈至,速度比上一刀迅疾多了,顯然不但掌握到卸力的法門,還有借力的巧妙。   徐子陵往下墜去,左掌上托,掌勁迎上井中月的刀鋒。   「蓬」!   寇仲給沖得往上彈升時,徐子陵右拳疾出,在雙足觸地的剎那,拳風才沖天而起,疾擊寇仲。   寇仲橫移避過拳勁,落在離他三丈的山巖上,駭然道:「你怎能在捱我一刀後,這麼快便能反擊?」   徐子陵微笑道:「這是另一種借力,我吸收你少許力勁後,再回贈給你,天下間恐怕只有我們從《長生訣》與和氏璧得來的武功才能辦到。」   頓了頓後,續道:「當日在往巴蜀的棧道上,涫妖女曾借我的身體和尤鳥倦過招拚搏,那時我記起與你和老跋吸取和氏璧內異能的經驗,把涫妖女這份功力偷偷藏起,所以你剛才提起借力之法,我靈機一觸,故能活學活用,練成這天下無雙的借功大法,就算雲帥看到,也要教他慨歎我們已青出於藍。」   寇仲動容道:「這確是曠古絕今的奇學,假若真能運用得出神入化,就算對手比我們強,只要招式高下相差無幾,我們將可立於不敗之地,看刀!」   疾標前搶,井中月化為一卷黃芒,直取徐子陵。   徐子陵明白他心意,卓立不動,雙掌推出。   「蓬」!   寇仲刀沿砍中他雙掌後,略一回收,劈出第二刀。   徐子陵笑道:「成啦!」   橫掌掃出,卸開刀勁。   寇仲大喜,凌空一個翻騰,嚷道:「試試大家同時借勁,看看有甚麼後果?」   「噹」!   兩人齊聲悶哼,一往後挫,另一則給反震上半天,竟是誰都借不到半分勁力,毫無花假的全力硬拚一招。   寇仲落回地上時,發覺肩下傷口因用力過猛以致扯裂冒血,連忙叫停,且道:「是時候去看看我們的小可汗啦!」   突利的聲音從崖後的密林傳來道:「多謝寇兄關心,小弟早已復原,只因目睹兩位老哥練功正緊,不敢打擾吧!」   兩人大喜下,氣色回復正常的突利手持伏鷹槍落到兩人側處,欣然道:「適才發生的事,我聽得一清二楚,只因行功至緊要關頭,不敢中斷,兩位老兄對小弟的大仁大義,實今小弟汗顏慚愧。」   寇仲訝道:「聽可汗這麼說,似乎是對我們做過些甚麼虧心事,否則何用愧疚。」   突利一揖到地,坦然道:「單是突利把養鷹練鷹之法保留藏私,已是大大不該,今趟突利若能安返敝國,必使人送少帥一頭異種良鷹,好使少帥能以之在戰場上克敵制勝。」   今次輪到寇仲不好意思的道:「我要可汗教我練鷹之法,只是貪玩的戲言,可汗不必因此背棄祖先的遺訓。」   突利微笑道:「少帥確是心胸廣闊,不貪不求。但突利話已出口,絕不反悔。另一使小弟感到慚愧的,是沒有向兩位透露小弟根本沒有返回關中的意思。」   兩人大感錯愕。   突利壓低聲音道:「我的目的地是洛陽而非關中,因為敝國刻下有個龐大的貿易使節團,正在洛陽與王世充作交易,稍後才轉赴關中,負責者與我有密切關係,只要我能與他們會合,可轉危為安。」   徐子陵皺眉道:「如此我們該恭喜可汗才是,可汗不須為此介意。」   突利搖頭道:「兩位對小弟義薄雲天,不計較利害得失的所為,深深把小弟打動。所以我已改變主意,決定只要潛抵洛陽,將全力掩護兩位進入長安。表面上這使節團只代表頡利的方面,連康鞘利和超德言都不會起疑,李家更不敢截查,實為人關的萬全之策。至於行動的細節,還須兩位動點腦筋。」   寇仲哈哈笑道:「趁日出前,我們不若先趕他娘的百來里路,到早膳時再談吧!啊!」 第三章 強橫霸道   漢南乃襄陽和竟陵間另一城市,規模雖及不上襄陽和竟陵,但由於位在漢水之旁,緊握水陸要衝,故非常興旺。   此城雖在江淮軍的勢力範圍內,卻不是由杜伏威直接管治,而是交由當地幫會自行處理城內事務,有點像襄陽城的情況。   這天黃昏時份,寇仲等趕了整天路後,來到往漢南的官道處,若沿官道再走十里,便可進城。   因怕被李元吉和康鞘利方面的探子發覺行蹤,他們專揀荒山野嶺趕路,到此刻大有重回人世的奇異感覺。   透過官道旁的密林朝外瞧去,見到官道另一邊開出廣闊的曠地,以木竹搭起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棚子,聚集過百商旅行人,還有停泊在路旁空廣處的驢車馬車。棚子有賣茶的,也有提供膳食的,鬧哄哄一片。   寇仲愕然道:「甚麼一回事?」   突利解釋道:「這是到漢南西面最後一個大驛站。漢南以西所有城鎮的商人,若想把貨物從水路運往其他南北大城,善價而沽,都要先把貨物運到漢南,故而這倏官道一向都這麼人車往來不絕。」   寇仲不由想起龍游幫,點頭道:「原來漢南是轉達的中心,難怪如此熱鬧。嘿!我們要不要在這吃我們遲了近四個時辰的早膳呢?」   突利皺眉道:「這麼跑出去,怎逃得過敵人的耳目,我敢寫保書這幾個食棚內必有李元吉的探子在監察往來的人。」   徐子陵微笑道:「東躲西逃終不是辦法。由於目下追捕我們的兩批敵人,均有能在高空認人的獵鷹,走荒山野嶺的路線未必是最安全的。」   寇仲歎道:「陵少所有的想法和計策都是別出心裁,教人料想不到。給陵少這麼一說,引發小弟另一個更大膽的策略,擔保敵人要手忙腳亂,失去方寸。」   突利愈來愈習慣兩人出人意表的行事方式,欣然道:「快說來聽!」   寇仲功聚雙目,灼灼的眼神在幾個棚屋來回搜索,沉聲道:「你們說那些人該是李元吉派來的探子。」   突利定神瞧去,只見聚在其中三個棚內的人大部份都攜有兵器,一副在江湖上混飯吃的樣子,大感頭痛道:「這個很難說。」   寇仲得意道:「陵少怎說。」   徐子陵笑罵道:「有屁就放出來吧!悶在肚裡面不辛苦嗎!」   突利不禁莞爾,本是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這三個棚子只有左邊的麵食鋪靠門那三張檯子占的位置最佳,能一眼無遺的看到官道兩端的情況。所以若有李家的人,必是其中一台的食客。」   兩人依言瞧過去,三張檯子各坐四至六人,其中一桌已用過膳食,正在喝茶閒聊,六個大漢人人體型驃悍,不時以目光掃視往來的商旅路人。   寇仲長身而起,道:「來吧!再加上他們驟見我們時的反應,包保沒有冤枉錯人。」   三人忽然出現在那目標食棚之外,大步進入,六名大漢同時色變,下意識的垂低頭,避免和他們目光相觸。   由於三人形相特異魁梧,突利又不像中土漢人,登時吸引到棚內大部份人的注意。   寇仲一把抓著正匆匆在面前走過的夥計,高聲道:「給老子找張乾淨闊大的桌子。」   若非見寇仲一副江湖惡少的駭人樣兒,夥計定會破口大罵,這刻只能低聲下氣的苦著臉道:「大爺你也看到啦!所有桌子都坐了人,大爺和貴友若不想分開搭坐,請稍待片刻好嗎?」   寇仲一手指著懷疑是李家武土的六名大漢的桌子粗聲粗氣的道:「這張桌子不是可以騰出來嗎?吃完東西還賴在那裡幹甚麼?」   整座食棚十三張桌子五、六十人頓時靜得鴉雀無聲,連初出江湖混的人亦知寇仲三人是存心挑釁,且是衝著這表面看來人多勢眾,實力較強的六名大漢而來。   六漢立即臉轉顏色,十二隻眼睛怒火閃閃。   夥計進退兩難時,其中一個大漢站起來放下一串碎銀,勉強笑道:「兄弟們,走吧!」   其他五人一言不發的隨他勿匆離去,這結果大出棚內其他客人意外,亦猜到寇仲三人很有來頭,不是易與。   寇仲若無其事的招呼突利和徐子陵兩人坐下,點了酒菜。   此時棚內大致回復早先的情況,但再沒有人敢像先前般高聲談笑,對三人大生顧忌,更有人趕著結賬離開,剩下許多吃剩的飯菜。   寇仲像全不知身旁發生的事般,湊近突利問道:「你那個在洛陽做生意的使節團頭子,是否真像你說的那麼靠得住。」   突利道:「你可以放心,這人叫莫賀兒,是契丹族的人,我曾有大恩於他,把他和族人從銖羯人手上救回來,而此事頡利並不曉得,所以我才這麼有把握。」   徐子陵道:「他究竟是代表契丹還是你們突厥?」   突利道:「主要是代表契丹,但因他是頡利汗廷的『次設』,所以你們中土各國亦視他為我們東突厥的使臣。」   寇仲頭痛的道:「甚麼是『次設』。」   突利道:「我們汗廷的官稱有葉護、次設、特難、次俟利發、次吐屯發等凡二十八等,葉護等若你們的宰相,次設該等於部級大臣。莫賀兒乃契丹的王子,不須在汗廷出力,任官只是表示向我們臣服的一種姿態。」   徐子陵不解道:「西突厥的大汗叫統葉護,豈非以官名為名字。」   突利解釋道:「他在當大汗前是西突厥的葉護,當上大汗仍沿用此舊名,誰敢說他?」   寇仲正要說話,在食棚另一角一把嬌柔好聽的女子聲音響起道:「江湖多惡人,我呂無瑕卻從未見過有人比這三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更惹人討厭,大師兄以為然否?」   另一把男聲答道:「師妹未見過,愚兄怎會見過呢?不過有膽到漢南來生事,恐怕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三人那想得到在現今的時勢下,尚有這種「路見不平,警惡懲奸」的俠女俠士,均為之啞然失笑。事實上他們剛才早留心到此雙男女的存在,不是因女的長得標緻,而是因為他們佔坐兩張桌子,陪著他們的十一個年青男子的衣飾兵器整齊劃一,頗有氣派。   突利低笑道:「他們該是天魁派的人,此派乃本地第一大派,在漢南、襄陽、南陽、腴陽均開設有道場,弟子過萬,掌門『環手刀』呂重在江湖和政府頗有影響力量,這師兄妹用的都是環首直身的長窄刀,該是他的嫡傳弟子無疑。女的又是呂姓,應是呂重的女兒。」   寇仲和徐子陵太訝,想不到突利對中原的事,比他兩人更清楚。   與呂天瑕同來的眾男子此時縱聲哄笑,充滿嘲弄的味兒。其他人則靜默下來,等待接踵而來的好戲。因不知內中原委,棚內眾人對寇仲三人的強橫霸道,都深感不滿。   徐子陵放下吃完的麵條,捧起清茶,邊呷邊道:「李元吉和康鞘利出師無功,此刻知道我們在這裡出現,會掣出甚麼法寶。」   突利像忘記了呂無瑕等人的存在,更不理己方三人變成眾人目光集中的目標,說道:「就算李元吉是只知勇力的傻子,康鞘利亦該察覺缺乏真正高手的缺點,所以這兩天必會設法召集高手,好一舉把我們殲滅。就像上戰場,無論有多少兵馬,必須有一支絕對忠心的精英親信,才能帶起整個局面。」   呂無瑕的聲音又響起,隱含嗔怒的冷哼道:「剛才還學人作威作福,現在忽然卻變成縮頭烏龜,一聲不吭的。」   她師兄哈哈笑道:「師妹息怒,讓愚兄要他們來向你叩頭認錯。」   寇仲也像聽不到他們對答般,自顧道:「假設『魔帥』趟德言真在附近,當然會來趁熱鬧,除此之外還有甚麼硬手?李元吉當然不會求李小子派出『天策府』的高手吧?」   突利肅容道:「你們可知南海派的人在獨孤閥穿針引線下,比李密更早一步依附李淵,南海派的年青派主梅洵還與李建成打得火熱,把妹子梅玲送給李建成做妃嬪。」   兩人想起「南海仙翁」晃公錯,均感愕然。   寇仲皺眉道:「梅洵定是笨蛋,有李世民這種明主不投靠,卻去和李建成混,放著是太子又如何。」   衣袂聲響,呂無瑕那邊四、五人起立,昂然朝他們走來,一副吃定他們的模樣。   突利視若無睹的道:「此事那到梅洵選擇,世民兄根本不贊成與南海派結成盟友。因為南海派的目的是要借李家之力蕩平南方最大的宿敵宋缺,凡有腦袋的人均知宋缺是不該惹的敵人,只有李建成急於擴張勢力,才會招納南海派。」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那豈非來對付我們的人中,將極可能有南海派和獨孤閥的高手在內?」   在大師兄領頭下,五個天魁派的弟子在突利背後扇形散開,大師兄連一般江湖禮節都撇到一旁,就那麼氣焰迫人的向三人喝道:「你們自己走出來,還是要給我們轟出來?」   突利眼中殺機大盛。   他身為東突厥可汗,到中原後儘管李密、王世充之輩見到他都要打躬作揖,這幾天虎落平陽早憋足一肚子怨氣,現在連天魁派的小輩亦來向他呼喝辱罵,那還忍受得住。   徐子陵知突利給激起血液中的凶性,探手按上突利手背,示意他切勿輕舉妄動,接而向寇仲打個眼色,著他擺平此事。   寇仲哈哈笑道:「這位兄台長得一表人材,不知是呂重老師的甚麼人?」   大師兄尚未答話,呂無瑕嬌美的聲音傳來道:「大師兄勿要受他們蠱惑,爹怎會認識這些下三濫的人。」   大師兄有點尷尬的回頭瞥呂無瑕一眼,臉轉回來時立即拉長臉孔,沉聲道:「本人乃呂重座下大弟子應羽,三位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他終是出身名門大派,對方既然叫得出呂重之名,當然先要弄清楚對方的身份。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三人不但沒有絲毫害怕的神態,還沉著冷靜,一派高手風範,深深鎮懾著他。   寇仲嘻嘻笑道:「呂小姐真厲害,連我們是下三濫的小混混這麼秘密的事都曉得。索性一併透露給小姐知道,剛才給我們趕走的更是下四濫的人,只因小姐不知道這秘密,才以為我們是壞人吧!其實我們都像小姐和貴大師兄般,乃行俠仗義的江湖好漢,大家都是同一道上的人。」   徐子陵忍俊不住,為之莞爾。   突利瞧到徐子陵的表情,恍然醒悟寇仲繞了一個大彎來回敬呂無瑕,暗指大家都是下三濫的人,不由怒火消斂,心中好笑。同時生出警惕,知道若論胸懷,自己實及不上他兩人。   天魁派中首先醒覺的是呂家小姐,嬌叱一聲從座位彈起來,怒道:「竟敢繞彎子來罵人。」   其他師兄弟見小師妹大發嬌嗔,紛紛隨她起立,充滿劍拔弩張,風雨欲來的意味。   最外圍兩桌的客人恐殃及池魚,又捨不得錯過看這場熱鬧,都離座後站在棚外觀看,豈知寇仲伸手攔著嚷道:「不結賬的不准走,難道要老子掏銀兩請客嗎?」   對寇仲這種「俠義」行為、應羽等人不幫著攔阻不是,攔阻又沒有道理的,大感進退不得。   眾食客乖乖結賬時,呂無瑕在其他六個師兄弟簇擁下加入應羽的隊伍中,頓時聲勢大增。   寇仲一本正經的迫人付款給戰戰兢兢的夥計,邊向杏目圓瞪的呂無瑕笑道:「小姐憑地多心,我只是指大家都是俠義道中人,剛才那些都是朱粲的手下,為朱粲到漢南打家劫舍探路,我們把他嚇走,正是要為漢南盡點棉力。」   聽者無不色變。   漢南位於漢水南漬,漢水北行過襄陽後分叉為由東至西的唐河、淳水、涅水、朝水四道支流。朱粲迦樓羅國定都於清水西岸的冠軍城,對襄陽一向虎視耽耽,但由於襄陽城兵強城堅,又有錢獨關坐鎮,加上朱粲為應付蕭銑和杜伏威已是自顧不暇,故拿襄陽沒法。但他覬覦之心,路人皆見。   如論聲譽,朱粲不會比曹應龍為首的流寇好多少。若他領兵來攻,漢南確是大禍臨頭。而要攻下襄陽,漢甫、南陽這些襄陽甫北的水道大城,乃必爭之地。   寇仲因深明此點,才把李元吉的人說成是朱粲的人,好混淆是非。   應羽劇震道:「此話當真?」   另一人間道:「三位高姓大名。」   呂無瑕怒色斂去,現出半信半疑的神情。直到這刻,她才用心看清楚三人,徐子陵固是俊逸瀟灑,寇仲則雄奇英偉,突利雖霸氣十足,亦是充滿陽剛的男性魅力。這麼特別的三個人聚在一起,頓然使她敵意大減。   寇仲微微一笑,尚未有機會說話,急驟的蹄音自遠而近,漢南的方向塵土卷揚,十多騎全速奔至。   徐子陵和突利交換個眼神,均心中大訝,李元吉既知他們實力,仍敢這麼趕來和他們作正面硬拚,而非是召集所有人手後始部署圍攻,當有所恃。   寇仲瞇起一對虎目遙察敵勢,油然坐回椅內去,舉杯微笑道:「小弟朱粲之外的另一批敵人來啦!各位若肯給點面子我寇仲,請立即離開,這一趟由我請客,以免平白無端的捲進此渾水去。」   「寇仲」兩字出口,真的是如雷貫耳,鎮懾全場。   此時已可見來敵體型外貌,領頭者正是李閥出類拔萃的高手李元吉。   呂無瑕驚異不定的瞧瞧急馳而來的驃悍騎士,美目又來回掃視三人,以她自己也難以解釋的心情問道:「來的是甚麼人?」   棚內眾食客早作鳥獸散,一窩蜂的擁離食棚,情況異常混亂。恐慌像瘟疫般散播開去,整個驛站忽然陷進入人自危,趕快逃命的氣氛情緒中。   寇仲柔聲答道:「來的是李淵三子齊王元吉,對在下上關中尋寶一事,呂姑娘該有所聞。」   徐子陵見李元吉等正奔入驛站的範圍,皺眉向應羽道:「應兄請立即領貴同門離開此是非之地,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應羽露出尊敬崇慕的神色,於此緊張關頭,終顯示出大師兄的風範,抱拳施禮,扯著頗不情願的呂無瑕,在李元吉等一行十五人在棚外十多丈外甩蹬下馬,氣勢洶洶之際,匆匆離去。 第四章 齊王元吉   當李元吉率眾向寇仲等大步走過來時,棚內除三人外再無其他食客,拿了寇仲「賠償金」的食棚老闆更跑得比誰都要快。   事實上整個驛站的人無不盡速離開,皆因都知這並非一般的江湖仇殺,而是李閥和少帥軍的鬥爭。   寇仲把杯子在桌上擺出一個三角形,好整以暇的道:「這是最厲害的陣勢,每一個人都可變成陣式的鋒尖,隨時變陣。」   徐子陵不由想起跋鋒寒,這正是當晚在洛陽等候師姐暄因和氏璧來向他們興問罪之師擬好的突圍方法,不過因形勢變化,派不上用場,終在今天用上,而跋鋒寒則變成突利。   寇仲續通:「可汗的伏鷹槍最擅攻堅,若無後顧之憂,定能把槍的長處盡情發揮,故突圍之初,可汗負責打頭陣。」   李元吉等一行共十五人,在棚外四丈許處立定,扇形散開,遙對三人,並不急於進攻。   三人這才朝敵人瞧去,出奇地見不到康鞘利或其他突厥武士,認得的有本是李密爪牙的「長白雙凶」符真、符彥昆仲,這兩人武技高強,顯示李元吉應援的高手已至,難怪敢在聞風後毫無顧忌以逼人姿態趕來動手。   對寇仲和徐子陵來說,其他人都初次碰頭,而特別吸引他們注意約有三個,其中以-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兒形相最怪異,這老傢伙身高只及高大威武的李元吉肩頭,以皮包骨,像只要風大點就可把他刮上半空的樣子,可是從他閃閃的眼神可看出此人的內功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屬於杜伏威、李密那一級的高手。且看他傲立李元吉之右,腰佩良劍,神態悠閒舒適,便知他並不把三人放在眼內。   突利見兩人打量此君,低聲道:「這人叫『老猴兒』李南天,是李閥內元老級的高手,李淵的堂兄,更是李淵近衛的頭子,想不到連他都來了。」   寇仲問道:「在李元吉左邊那兩人是誰。」   突利道:「那背負大刀,長得一張馬臉的人漢叫『雷霆刀』秦武通,是唐廷的著名猛將,一手『雷霆刀法』名震漠北,與天策府的龐玉、尉遲敬德等人齊名。另一個穿黑衣用長槍的叫丘天覺,乃李建成的寵將,武功尤在秦武通之上,乃關中本地崛起的年輕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深悉龐玉等人的厲告,突利這麼作了比較,令他們清楚掌握到這三人的武功深淺,同時明白到李元吉這般信心十足的原因。   其他九人看模樣無不可列入高手之林,論整體實力已足可把三人遠遠拋在後方,何況李元古的援兵正源源趕至,所以急於動手的該是他們而非李元吉。   寇仲長身而起,大笑道:「李元吉你既自命不凡,可敢和我寇仲單打獨鬥一場。」   李元吉身後一人搶出,拿出刀體彎長的柳葉刀大喝道:「殺雞焉用牛刀,寇仲你想尋死還不容易,就讓本人來成全你。」   寇仲尚是首次遇上使柳菜刀的對手,哈哈笑道:「竟敢在關爺面前舞大刀,我就拿你來熱熱身子,給我報上名來,老子的井中月從不殺無名之輩。」   聽到最後這句從跋鋒寒處借來的豪情壯語,徐子陵為之莞爾,助威道:「李元吉你可敢和我們兄弟賭一把,貴屬下若能硬擋寇仲三刀,我們便束手就擒,否則你就捲鋪蓋滾回關中,不要在這裡煩我們。」   突利先聽到徐子陵稱他為兄弟,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熾熱感覺,按著再聽到所提出的那豪氣直衝霄漢的「賭博」,更令他渾身血液沸騰,鬥志攀上頂峰,學兩人般再不計較生死得失,只希望能大般一場。   李元吉方面所有人都愕然以對,這代李元吉迎戰寇仲的人叫「柳葉刀」刁昂,乃關中第一大派隴西派掌門手下三大高手之一,在關中無人不曉,若說他連寇仲三刀都擋不過,說出來無人肯信,這一把該怎都賭得過的。   但問題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子。   像刁昂這種地方高手,較之名震天下的寇仲,根本難以作比,一向不愛吹法螺的徐子陵更敢「口出狂言」,自然是他憑高明眼力,瞧穿刁昂在寇仲手下走不過三招之數。   深知寇徐奇功怪招層出不窮的「長白雙凶」老大「長柯斧」符真搶在李元吉前冷喝道:「刁兄不用受他言語所惑,放手殺敵制勝使成。」   刁昂本已受挫的信心登時再減弱三分,心知肚明與對方交過手的符真是不看好這三招賭約。   李元吉方人人臉目無光,均感徐子陵輕輕鬆鬆的一句話,就在形勢上把他們人多勢盛的一方壓得抬不起頭來。偏又無法改變,難道把刁昂換回來,另以其他人出戰又或不顧顏臉的來個群起攻之。   事實上援手正從各處趕來,李元吉是樂得拖時間,只是要眼睜睜瞧著自己方面之人出醜,太不是滋味而已!   寇仲此時來到刁昂面前丈許處傲然凝立,笑嘻嘻道:「這位兄台怎麼稱呼?」   刁昂心中叫苦,知道若捱不過對方三刀,以後都不用在李家混下去,強振精神,大喝道:「隴西派刁昂,領教少帥刀法!」倏地出刀,橫掃寇仲。   名家出手,果是不同凡響,不但勁力十足,角度刁鑽,最難得是把柳葉刀飄逸靈動的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剛中帶柔,柔能生變,去勢難測。不過比之雲帥的彎月刀,高下卻有天壤雲泥之別。   寇仲微一晃錯,似往左閃又似朝右移,甚至令人生出要疾退的錯覺,忽然移到刁昂左側,以毫釐之差避過敵手凌厲的一刀。   刁昂正要乘勢追擊,寇仲的井中月已不知如何地到了右手,還如激電打閃的照頭朝他砍至。   符家兄弟同時色變,瞧出寇仲無論刀法身法均更勝從前,那能不心膽怯寒。   刁昂更是魂飛魄散,往橫疾退,全力再掃一刀。   寇仲哈哈一笑,腳踏奇步,竟改攻為守,「錚」一聲架著柳葉刀。   刁昂大惑不解時,兩刀交擊,一股大力把他的刀勁完全卸開,那感覺比擋不住對方刀勁更慘痛,只覺本身勁力潮水般瀉來,那留得住勢子,向前仆跌。   李元吉方面人人大叫不妙時,寇仲運刀一絞,刁昂的柳菜刀脫手甩飛,翻翻滾滾的轉上半空,寇仲輕鬆寫意的回手以刀柄似若輕柔無力的在跌到身側的刁昂肩頭撞上一記,後者立如斷線風箏般橫拋尋丈,倒地不起,揚起大片塵屑。   寇仲哈哈-笑,不看刁昂半眼,還刀入鞘,負手朝往臉色變得有多難看就那麼難看的李元吉,搖頭歎道:「陵少太高估他哩!」   李元吉身旁再撲出兩人,分別以鐵鏈夾棒和錐槍往寇仲攻來。   這兩人均為李元吉麾下高手,知道若不為李元吉討回點面子,將無以交待。   從空中跌下的柳葉刀剛墮至寇仲身前五尺許處,寇伸大步跨前,左足挑出,正中柳葉刀刀把,柳葉刀化作芒虹,沿著一道深合自然至理的弧度,閃電般從下而上的激射而去,凌厲難測得像個奇跡。   寇仲同時使出「井中八法」中的擊奇,人刀合一地化作一道黃芒,疾往兩人迎上,其詭異處連對方高明者如李元吉、李南天亦看不穿他究竟要攻擊那一個人。   除子陵心中湧起無以名之的感覺,知道寇仲自從「天刀」宋缺處得窺刀道之秘,再經這幾天的研練,刀法終作出全面的突破,臻至大成之境。   按著的事快速得連眼睛都跟不上,「鏘鏘」雙響連珠爆發,兩名李家高手,一人大腿中刀,慘呼跌退,另一人更是不堪,被寇仲連續兩刀,劈得連人帶夾棒,離地倒拋,直跌入李元吉陣中,重傷不起。   霎眼工夫,敵方已有三人負傷落敗,如此戰績,任誰都始料難及。   寇仲殺得興起,直朝敵陣走去,龐大無匹的刀氣遙懾敵人,仰天長笑道:「誰想殺我,放馬過來吧!」   李元吉一聲怒喝,揮手脫掉外袍,露出武士服包裹下的彪悍體型,橫槍一擺道:「誰都不用幫忙!」   說罷提槍跨步,往寇仲迎過去,迫到離寇仲丈半處,傲然道:「寇兄果是名不虛傳,元吉此槍名『裂馬』,以玄鐵打製幾經鍛煉而成,重一百二十斤,槍身前方有血擋,就算刺入寇兄體內,寇兄的鮮血仍難順槍淌流,致染污本人雙手。」   寇仲雙目神光如電,一瞬不瞬的盯著霸氣沖天的李元吉,嘴角飄逸出笑意,由微僅可察的一絲變為艷陽般燦爛的笑容,搖頭歎道:「齊王肯這麼便宜我寇仲,本人非常感激,請!」   李元吉後方李南天、秦武通等無不露出緊張神色,雖說他們對李元吉信心十足,可是對手乃橫行天下,沒有人能奈之何的「少帥」寇仲,李元吉捨群攻而以孤身犯險,不擔心就是騙人的。   突利和徐子陵則心中叫好,此乃千載一時擊傷或擊殺李元吉的良機,寇仲絕不會錯過。不過李元吉非是蠢人,目睹寇仲的刀法仍敢單挑獨鬥,手底下當亦有兩下子。   此戰已如弦上之箭,勢在必發。   李元吉卻另有他的如意算盤。   當他接到寇仲三人的消息後,猜到寇仲是想反客為主,測試他們應變的能力,故雖未能集結最強大的力量,仍立即趕來,否則三人一旦開溜,想再截著他們便非是易事。但只要能把寇仲等拖在此地,待援軍趕至,對方將翼難飛。   倏忽間李元吉收攝心神,把所有思維雜念排出腦海之外,心無旁騖的一槍剌出,主動進擊。   寇仲正嚴陣以待,好試驗昨晚與徐子陵推敲出來卸力借勁的奇妙功法,暗忖藉此奇功,必可取得先手,那時再憑井中八法,任李元吉有通天徹地之能,也要在措手不及下,給他殺個不死即傷。   他絕不敢小看李元吉,皆因從李世民的厲害,推測出李元吉這被譽為尤在乃兄之上的高手非是易與之輩。   可是直至真正交鋒,身在局中的目睹李元吉攻出這一槍,他方知道李元吉厲害至何等程度。   槍在轉,由緩而快的轉動,他握槍的雙手以像兩個保持槍勢角度的承托,裝有血擋的重鐵槍在刺至一半時,已變成像一卷狂颼,形成一股渦旋的勁流,把寇仲遙遙罩蓋。   最可怕處是李元吉的槍並不是直線擊來,而是似直實彎,循著一道在虛空中合乎大地理數的弧形軌跡,彎向寇仲。正如寇仲自己的評論,那比直擊要難擋百倍。   寇仲只一眼使知要從這種奇異和威猛無儔的槍法卸力借勁根本是癡人作夢,甚至該否正面擋格都大費躊躇。   正凝神觀戰的徐子陵和突利同時動容,用槍的突利更是心神劇震,事前那想得到李元吉有這種能驚天地泣鬼神的絕世槍法。   寇仲倏地後移,同時拿出背上井中月,從下而上向前斜挑。   李元吉狂喝一聲,全身毛髮全部直豎,形相變得威武至極點,裂馬槍在沒有可能中作出變化,一收一放,險險避過刀鋒,改由另一角度旋轉不休的攻向寇仲。   以寇仲的膽色亦不由心中一寒。   挑不中對方槍尖的感覺絕不好受,有種渾身氣勁無處可發洩的無奈感覺,幸好他對體內真氣控縱白如,否則已吐血受傷。   裂馬槍又從右側攻來,勁氣刺骨。   寇仲這時想到的,再非殺敵取勝,而是怎樣先保住小命,待其鋒銳稍過後,才設法尋隙反擊。   換言之,在李元古剛猛無匹,強擊攻堅的槍法下,他本是如虹的氣勢,受到嚴重的挫折。   李元吉雙目異芒大吐,顯示他把真氣運轉至顛峰狀態,力求在數槍內一舉斃敵,冷喝道:「槍者!詭變之道,寇兄以為如何。」   「噹」!   寇仲著刀橫砍,在槍尖及體的剎那,橫閃避開,同時一分不差的終成功命中槍鋒,制住全槍唯一既轉又不轉的鋒點,那遁去的一!   螺旋勁以和裂馬槍反方向轉動的方式透槍而入。   除子陵此刻才為寇仲鬆一口氣,只有他才看出寇仲差點一敗塗地,關鍵在於寇仲能否砍中對方槍鋒,那亦是兩人爭持較量的地方。若寇仲不能破去此一槍,李元吉的槍法將全面開展,直至寇仲飲恨槍下才會結束,誰都不能改變這情況。除非徐子陵和突利不顧江湖規矩的插手其中,當然對方的人亦不會坐視。   李元吉渾體劇震,閃電後移,兩手握緊槍身,可怕的旋勁終停下來。   寇仲亦被槍尖反擊的氣勁硬撞得往後撒移,難以乘勢追擊。   兩人互相凝視,回復對峙之勢,神情就是像首次相遇認識的模樣。   寇仲露齒笑道:「齊王槍法已達出神入化的境界,能遇上齊王這種對手,小弟實是三生有幸。」   齊王李元吉傲然道:「任你舌燦蓮花,仍難逃敗亡的厄運,不過你能破我這一槍,亦算有實學之輩,看槍!」   「看槍」兩字甫出口,裂馬槍爆作漫天槍影,鋪天蓋地的往寇仲掩殺過來。   寇仲哈哈一笑道:「齊王累啦!竟再使不出迴旋槍法。」   驀然人刀合一,施出「井中八法」的擊奇,化作一道黃芒,硬撞進槍影最深嚴之處。   太陽剛好落入西山之後,天地暗蒙,寒風刮起,倍添此戰慘烈之意。   兩方人馬均屏息靜氣觀戰,偌大的驛站再無他人,一片冷清。   除子陵是場內唯一明白寇仲這句話的人,剛才他以反方向的螺旋勁入侵李元吉的裂馬槍,李元吉在首次遇上螺旋勁的措手不及下,雖勉強化掉,但已非常吃力,甚至可能受了點內傷,故難再重施故技。   「蓬」!   氣勁交擊,漫天槍影像輕煙被狂風吹散般化為烏有,在秦武通等提心吊膽下,只見寇仲刀出如風,追著且戰且退的李元吉連環出刀,一時槍聲嗤嗤、刀風呼呼響個不絕。   表面看來李元吉是落在下風,給寇仲殺得繞場疾走,只有寇仲知道對方守得固若金湯,使他無法佔到任何優勢。一旦自己露出破綻,又或改攻為守,那對方展開的反擊,將會是非常難於抵擋。   李元古的厲害,確大大出乎他料外。   就在戰況愈趨激烈之時,蹄音忽然響起,迅速移近。 第五章 同生共死   李元吉長笑道:「回馬槍滋味如何?」   回槍疾掃寇仲。   寇仲此時差點要摟著李元吉親上幾口,表示深心處感激零涕之情。   李元吉神龍擺尾似的回馬槍戰術,可說是對他天性相剋的絕技,其且戰且走以化卸為主的槍法,更便他無從入手,一籌莫展,最要命的是這樣交戰更大幅消耗他的真元,迫得他為保持強大的攻勢,不得不疲於奔命的連連追擊,繞了十多個圈子後,他心知肚明不能再久持下去。眼前李元吉這麼自以為是的來一招全力反撲,等若久旱中的甘露,怎不教他感謝隆恩。   他當然曉得李元吉是想把他纏死,好讓正在策馬奔來的援手趕至。   徐子陵和突利霍地起立,李元吉那方的人亦往戰圈迫近,形勢立時緊張得像扯緊的弓弦。只要他兩人停手,會即成混戰的局面。   「噹」!   寇仲與李元吉擦身而過,硬拚一招,火花迸濺,聲震全場。   辟道上塵土揚起,近二十騎全速馳來,聲勢懾人心魄。   寇仲的笑聲震天而起,在李南天等人的瞠目結舌下,刀光暴漲,在一個旋身後,以今人難以相信的速度,照頭劈向臉露驚駭神色的李元吉。   除徐子陵外,在場諸人沒半個明白為何曾出現這種變化。   連李元吉自己都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就在槍刀交擊的一刻,他駭然驚覺寇仲本該重逾千斤的刀勁竟虛虛蕩蕩的,根本沒用上力道,想收搶回守之際,寇仲的井中月已迎頭劈來,凜冽的刀氣壓臉迫至。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已成眼前鐵般的事實。   李元吉際此生死關頭,顯示出真正的功力,經千錘百煉而成的槍法,就那麼舉槍硬擋,險險架著寇仲這必殺的一刀。   「篤」!   一下深沉若悶雷的氣勁交擊聲響澈整個驛站,李元吉應刀跌坐地上,往外直滾開去,看似窩囊至極點,其實卻是唯一化解寇仲無可抗禦刀勁的唯一方法。   寇仲暗叫可惜,這麼借刀發勁,仍不能令對方噴半口鮮血,幸而李元吉捱了這刀後,該有一段時間不能逞強動手,否則就會輪到他擔心能否突圍逃生。   李南天等人全體拿出兵器,一半人往他撲來,另一半人則往保護李元吉,怕他續施殺手。   寇仲此時已是強弩之末,哈哈一笑,拔身而起,往徐子陵和突利投去。   此時來騎剛馳入驛站,尚未弄清楚形勢時,寇仲早與徐子陵和突利會合,逃往食棚後的樹林內消沒不見。   三人在漢南城外西南一處密林內的小溪旁坐下歇息,掬水飲用。   對於該否入城,三人仍是猶豫難決。   徐子陵從樹頂落回地上,道:「鷹兒尚末見影,我們該否立即加速趕路,北上洛陽?」   正把臉浸在溪水裡的寇仲咕膿不清的道:「可汗對鷹兒比較熟悉,最好由他決定。」   突利挨坐樹幹,道:「一旦給鷹兒躡上,我們的行止將再無隱秘可言,所以如此北上,實在頗為危險。只有在像漢南這種人煙稠密的大城中,我們才可輕而易舉的撇甩天上的眼睛。」   寇仲回到兩人身旁坐下。頹然道:「想不到李元吉這麼厲害,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突利訝然道:「少帥不是殺得他在地上打轉嗎?何出此言?」   寇仲苦笑道:「可汗是有所不知,我剛才的成功,帶有極大的僥倖成份。李元吉事後痛定思痛,下次再遇上我便未必再能像今趟般佔上便直,難怪有人說李元吉是李閥的第一高手,他絕非浪得虛名。」   徐子陵沉吟道:「可汗乃用槍的人家,你覺得李元吉的槍法如何?」   突利凝想片刻,歎道:「坦白說,我從未想像過有人可把槍使得李元吉般神乎其技,尤其他最後施出回馬槍式的戰法,更令人頭痛,那是以守為攻的最高境界。」   徐子陵道:「槍本身的長度本就對刀生出克制的妙用,他的拖槍回戰策略更把這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不過卻非全無破綻,若不是仲少心切把他殺死,該不會陷進那種進退兩難的局面。」   寇仲露出全神思索並深有所悟的神色,徐子陵又問道:「可汗知否後來趕至那批人是誰?」   突利道:「我也不敢肯定,不過領頭的人頗像南海派的年青派主『金槍』悔洵,哈!中外南北用槍的高手忽然都碰在一起哩!」   寇仲大感頭痛道:「再加上康鞘利,我們的敵人可說高手如雲,硬碰硬是死路一條,逃走又怕了鷹兒的銳目,加上還有雲帥和朱粲那夥人,我們現在名符其實是四面楚歌,處處受敵。」   徐子陵問突利道:「假設雲帥的獵鷹見到李元吉方面的人,懂否向主人報訊?」   突利答道:「除非李元吉的人正在圍截我們,又或在我們附近出現,否則鷹兒只會把他們當作是一般路過的商旅。」   徐子陵道:「這就成啦!假設雲帥方面的人茫然不知李元吉那批人馬的存在,我們仍有機會加以利用。」   兩人精神大振,問道:「計將安出?」   徐子陵冷靜地分析道:「李元吉剛才應是從漢南趕來,可知現在這一帶保持中立的城市,均要給他李家幾分面子,所以我們入城會是自投羅網。但只要我們闖到與李家作對的勢力範圍,李元吉再不能像日下般橫行無忌,妄逞威風,甚至要化整為零的以避人耳目,我現在最想看到的,就是天空上兩鷹相遇的情況。」   兩人眼睛同時亮起來。   寇仲沉聲道:「你是否提議該往西行到朱粲的老巢冠軍城去呢?」   徐子陵點頭道:「從冠軍到洛陽和從襄陽上洛陽並沒有多大分別,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只有這樣才可避過直接或間接與李家有關係的眼線,且今敵人猜不到我們的目的地是洛陽。」   寇仲雙日殺機一閃道:「說不定我們曾藉此把康鞘利和李元吉幹掉,那就更為理想。」   突利道:「千萬不要忽略趙德言,我深信他正從某處趕來與康鞘利會合。且由於康鞘利與安隆暗通消息,兩頭鷹兒亦未必能在空中相遇。」   徐子陵微笑道:「假若現下兩頭獵鷹均在尋找我們的蹤影,而我們則筆直朝冠軍城跑過去,會有甚麼情況出現?」   寇仲跳起來道:「何不試試看。」   三人居高下眺,漢水從西北蜿延而來,在崖峽下滔滔不絕地流過。星月下一艘中型兩桅風帆,正逆流北上。他們沿漢水趕近二十里路後,這還是第一艘趁黑兼程趕路的船。   船上只桅頂處掛有一盞風燈,透出一股隱秘的味兒。只要是走江湖的人,可從而推之駕船者必是會家子,故能憑夜眼在黑夜操舟。   突利道:「兩位猜猜這艘船有多少成機會是載著我們的敵人?」   寇仲道:「至少有一半機會,不若我們故意在岸上現身。看看他們的反應,最好船上是雲帥方面的人,那我們就領他們去和元吉老兄親熱親熱。」   徐子陵仰觀夜空,目光來回搜索數過後,通:「若雲帥在船上,那他該尚未放出獵鷹,仲少的提議可以考慮。」   現在他們是惟恐到李元吉不追來,故不怕暴露行。   突利笑道:「仲少的辦法總是妙想天開,來!我們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三人坐言起行,奔下高崖,直接走至岸旁低窪處。   風帆緩緩逆流駛至。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借天上明月的色光反照往來船去。   出乎三人意料之外,風帆竟往他們立處靠泊過來,氣氛立時拉緊,難道船上竟有敵人的主力高手,否則怎敢這麼向他們擺明正面硬撼的格局。   三人頭皮發麻,不知該硬挺下去還是立即開溜,船上人影綽綽處傳來嬌呼道:「見到你們真好!」   三人為之愕然,定神往愈來愈接近的帆船瞧去,終認出是天魁派的應羽,呂無瑕等一眾師兄妹,暗忖又會這麼巧的?   應羽叫道:「三位要到那裡去,可否讓我們送你們一程。」   三人心中一陣感動,對方明知他們惹上的敵人非同小可,仍這麼古道熱腸,實是非常難得。   寇仲應道:「賢師兄妹請繼續上路,不必理會我們,我們以因江左相逢,大家又一場相識,才打個招呼吧!」   呂無瑕興奮的揮手囔道:「先上船再說吧!我們在漢南等了你們半晚,不知多麼焦急哩!見到你們真好。」   徐子陵坦然道:「諸位還是莫要沾惹我們為妙,否則恐有不測之禍。如若今趟我們能避過大禍,他日定有相逢之時。」   此時風帆離岸不足一丈,雙方均可清楚瞧見對方,以應羽為首的天魁派弟子人人露出崇慕的神色,揮手告別。三人片刻離開江岸,沿漢水西岸急趕百餘里路,直至天色大白,三人再支持不下去,才覓地休息,分頭採集野果充飢。   兩個時辰後,三人調息完畢,繼續趕路,平原已盡,他們此刻早遠離漢水,前方橫亙奇峰布列的山脈,連綿不絕。無可選擇下,他們憑藉輕功攀山過嶺,到抵達其中一處峰頂時,只見遠山起伏,雲海蒼茫,像到了個奇異的世界裡。   三人已忘掉窮追不捨的追兵,甚至忘掉為何要到這裡來,駐足極目四眺,捨不得驟然離去。   突利忽然滿懷感觸的說道:「人生最痛苦的事,究竟是甚麼?」   長風拂至,三人衣袂飄飛拂向,狀若天神,似能在任何一刻乘風踏雲的離開凡世。   寇仲淡淡道:「勝無常勝。敗無常敗,痛苦與否,在於一念之間。」   徐子陵道:「仲少這番話充滿深刻的感觸,可見與李元吉的交手,使你在思想上更趨成熟。」   寇仲愕然道:「你是否我肚內的蛔蟲,因為找說這番話前,真的突然想起與李元吉之戰,當時我有十足把握可在數招之內取他小命,結果卻是差點栽在他手裡。世事無常,莫過於此。」   突利大訝道:「想不到真正的寇仲會是這般謙虛坦白,因為你的而且確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抽身退走,沒有人可作異議。」   寇仲得意笑道:「我本就是個虛懷若谷的人,但人與人間總有誤解,天下問只有陵少才摸得清我的底子。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把李元吉引進朱粲的勢力範圍內,好狠狠痛揍他一頓。」   徐子陵微笑道:「可汗認為人生最痛苦的事是甚麼呢?」   突利正思索寇仲的話,聞言道:「小弟只因想到將來不知與兩位是敵是友,心中感到莫名的痛苦,故有感而發。」   寇仲大訝道:「可汗回突厥後大可袖手不過問中土之事,大家豈非可相安無事,河水不犯井水,免去這番煩惱?」   突利臉上陰霾密佈,沉聲道:「問題是以小弟目下的實力,仍與頡利有段距離,故必須借助外力以抗衡其勢。而眼前的唯一選擇,卻是李世民而非少帥,故心中矛盾。唉!我從來不是這麼坦白的人,但受兩位豪情俠義所感,竟有不吐不快之慨。」   徐子陵點頭道:「這表示可汗真的把我們當作肝膽相照的朋友。」   突利眼中射出濃烈的感情,語氣卻平靜無波,輕歎道:「不是朋友,而是血肉相連、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否則以我一向只講功利手段的作風,怎會感到痛苦矛盾得要命。」   寇仲哈哈一笑,來到兩人中間,分別搭上兩人肩頭,仰望藍天豪氣狂湧的朗聲道:「有可汗此言,一切足矣。無論將來如何發展,總之眼前這一刻我們是並肩作戰的好兄弟。天!我的娘!這頭究竟是雲帥還是康鞘利養的扁毛畜牲?」   兩人抬頭望去,一個黑點正在高空盤旋飛舞,畫出一圈又一圈曼妙的軌跡。 第六章 仗義出手   徐子陵油然道:「這是雲帥的獵鷹。」   寇仲駭然道:「我只看到一個小黑點,而你竟能看清楚鷹身的長相嗎?」   突利道:「陵少是從鷹兒飛行的方式習慣,辨識此鷹誰屬。養鷹的人都有這種本領,不過像陵少般這麼以看過數遍便分辨得來,包保全突厥沒有人肯相信。」   寇仲頹然道:「陵少的判斷當然不會錯,我們是否太幸運哩!竟把李元吉一方的人甩掉。」   突利大訝道:「看來你是衷心期盼的希望李元吉趕上來再拚命,少帥有必勝的把握嗎?」   寇仲一對虎目精芒大盛,微笑道:「我剛說過勝敗無常,難以逆料,怎敢誇言必勝。我們少時有位白老夫子常教導我們孔孟之道,說甚麼學而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李元吉令我曉得自己的不足處在甚麼地方,如此對手,難求難得,所以找才會渴望與他再戰一場。」   徐子陵微笑道:「少帥大可放心,有安隆這穿針引線的人在暗中弄鬼,必教你心想事成,不成亦不行。」   三人言笑晏晏,像對被雲帥跟上來的事亳不放在心上。   突利迎著拂臉狂吹的山風深吸一口氣,道:「雲帥亦算是非常本事,竟可在隔別一日一夜後,這麼快追上我們。」   寇仲笑道:「他是動了真火,務雪前恥。照我看,他該是孤身一人追來,其他人都遠遠給他拋在後方。若非他比我們誰都溜走得更快,真想掉頭去殺他一個落花流水。眼下卻須找個人煙稠密的地方去躲他娘的一躲,好進行我們的反擊大計。」   徐子陵淡淡道:「你對山川地理的知識這麼豐富,請告訴我前路該如何走法?」   寇仲遙指飄浮於腳下雲海西北端盡處,滿有信心的道:「我們朝這方向走,撞上一道由西流來的大河,就該是朝水。朝水北方有個大城叫順陽,順陽北二百里就是朱粲的老巢,座落湍水之南的冠軍。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索性直闖朱粲的大本營,鬧他一個天翻地覆,兩位老兄意下如何?」   突利大笑道:「我會為李元吉古的處境感到為難,他的實力雖遠勝我們,但卻一直給我們牽著鼻子走。」   他已習慣寇仲的說話方式,天翻地覆只是稍經誇大的言辭,並非真要憑三人之力,去冠軍捻朱粲的虎鬚。   徐子陵道:「抵達順陽後,我們最好改變外貌,扮作另一身份,若鷹兒純憑外表認人,我們將大有機曾騙過它。」   寇仲笑道:「那恐怕要扮成佝僂駝背的老人家,至緊要改變走路的方式,否則縱使變成個小黑點,也瞞不過它那對鳥眼。」   大笑聲中,三人攀山朝西北方向趕去。   蚌許時辰後,三人離開山區,果如寇仲所說的,一道大河從西而來,卻不見舟船來往,只有三艘漁舟在撒網捕漁,對岸林木間隱見村落。   寇仲在天空搜索片刻後,道:「鷹兒不見啦!」   突利逍:「若論氣息悠長,它怎及得上我們,怕是飛回雲帥旁休息進食了。」   寇仲喜道:「不趁此時渡河,更待何時。」   三人奮起全力,高速掠至岸旁,選取河道較窄處,再借拋入河中的粗樹枝之助,輕輕鬆鬆渡過闊達十多丈的河面。   避入岸旁叢林密處,突利有點不好意思的道:「小弟有另一個提議,少帥勿要介意。」   寇仲啞然失笑道:「可汗若有更好的提議,小弟歡迎還來不及,怎會介意。」   徐子陵莞爾道:「可汗是因你剛才自稱地埋知識豐富,才對應否表現出比你在這方面更在行而感到猶豫。唉!愛吹牛皮的小子。」   突利欣然笑道:「那我不客氣啦!坦白說,若想潛入冠軍,到南陽會比到順陽有利些。」   寇仲欲言又止,徐子陵耍他道:「是否想問南陽在那裡呢?」   寇仲苦笑道:「不要把我看得那麼差勁行嗎?我對朱粲的領地非是沒有野心,所以曾下過苦功。南陽在冠軍下游處,順流而下一天可至,只因南陽乃朱粲勢力範圍內最興旺富庶的大城市,尤過冠軍,這種地方人多眼雜,所以我才不選擇它吧!」   突利訝道:「我還以為少帥忽略了南陽,原來另有想法。不過南陽內有一個我突厥方面的族人,在該地大做羊皮生意,所以我們或可利用他,佈局對付康鞘利和李元吉。」   寇仲乘機解窘下台,大力一拍突利肩頭笑道:「何不早說,我們立即動身,請可汗帶路。」   最後一句,終露出狐狸尾巴。   徐子陵一把按著兩人道:「看!」   長空上獵鷹畫空飛來,繞了一個大圈,向西飛去。三人你眼雍我眼。   寇仲首先醒悟道:「老扁毛定因剛才被山上雲海山峰所蔽,失去我們的行蹤。這就更清楚,康鞘利若跟到這邊來,必帶李元吉去投靠在南陽做大生意的族人,我們將可由明轉暗,教訓一下欺壓我們的惡人。」   三人均有滿天陰霾盡去的開朗,小心翼翼的往北潛去。   壁軍、南陽分別位於湍水西邊及南邊,一上一下,唇齒相依,控制著廣大山區與湍水上下游的交通,地理位置十分險要,只要其中一城被攻下,另一城勢難獨善其身。   南陽的經濟之所以比冠軍更興旺,皆因自古以來都是商貿的轉運中心,眾多官道的樞紐,乃附近數百里內最大的驛站,也是迦樓羅國冠軍之外最重要的軍事重鎮。   南陽城牆四周環連,門關節樓,堅固雄偉,城牆以磚石嚴實包砌而成,沿內牆是供兵員迅速調動的馳道,道旁樹木蔥綠,緊靠城北的是洶湧的湍水,經引水道圍繞外牆成為護城河。   城中市裡繁盛,房舍鱗次櫛比,呈方城十字街形制,北而則因臨江而不規整。臨街民居均用石拱出挑簷廊,屋簷起翹,樓窗鏤花,別具特色。沿江北街一帶是商業集中地,商店攤販佈滿街道兩旁,人馬往來不絕。   天剛破曉,扮作漁民的寇仲、徐子陵和突利從城北碼頭處登岸,繳稅進城,離開大街,專往橫衝窄巷行進。   寇仲大訝道:「人說朱粲凶殘暴虐,其轄地甚至發生人吃人的慘事,但這城市卻絲毫反映不到這情況,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突利道:「道理很簡單,因為真正控制這大城的,並非朱粲,而是由南陽三派四幫一會組成的聯合政府管治,只是要每月向朱粲進貢,朱粲便不再管南陽的內務。」   徐子陵和寇仲均感愕然。   突利道:「這是朱粲自己一手做成的,由於鎮壓剝削過度,三年前南陽的幫會門派曾聯同城民向他奮起反抗,把迦櫻羅兵逐出城外,朱粲領兵來攻,卻久攻不下,只好接受現實,與三派四幫一會訂下這麼一個協議。事實上這麼做對朱粲有利無害,皆因朱粲國庫三分一的收入來自南陽。亦只有通過南陽,朱粲才能購入大批必需品,因為誰都不願和朱粲這輕信寡諾的人做生意。」   寇仲大感興趣道:「竟有此事,朱粲既是不守信諾的人,怎肯甘心接受這奇恥大辱?」   突利道:「他當然不會甘心,所以千方百計分化二派四幫一會的團結,不過由這些門派幫會推出來主持大局的楊鎮不但德高望重,更是手段圓滑,八面玲瓏的人。至少直到現在,朱粲仍未能重新掌握南陽的控制權。」   寇仲佩服道:「可汗真厲害,對中土的事比我更清楚,可知你們布下的情報網效率之高。」   按著停下腳步,道:「這家客棧如何?」   兩人點頭稱善,只看門面,便知這家客棧該是最廉價的那一種,適合他們現在窮苦賤民的身份。   三人開了一個房間,不管他天塌下來的大睡一場,醒來時天已入黑。   到澡房輪番梳洗更衣,寇仲和徐子陵分別變為醜陋粗漢和弓辰春,又為突利戴上寇仲擁有滿臉絡腮鬍子深目鷹鼻那張面具。   突利讚歎:「這張面具確是巧奪天功,不過若我們這麼走到街上,有心者仍可一眼把我們認出來。」,寇仲道:「我們要瞞的是無心者,況且誰想得到我們會到南陽來呢?管他娘的,我們先到附近醫飽肚子,順便商量下一步的反擊大計。」   三人大搖大擺的來到貫通南北城門的北大街處,熱鬧擠迫的情況把三人嚇了一跳,與晨早時的南陽像是兩個不同的地方,興旺處比洛陽不遑多讓。   部份更是武林人物,三教九流,各色俱備,但人人謹守禮讓規矩,不會出現爭道碰撞的情況,今徐子陵想起成都。   三人在找了間頗具規模的食肆坐下,點得酒菜時全肆告滿,內外兩進近五十張檯子全坐滿客人,嘈吵暄曄,鬧哄哄的充滿活力。   他們坐的是內進靠邊的一桌,寇仲甫坐下便出手打賞,教夥計把多餘的椅子拿走,讓他們可獨佔一桌。   突利忽然有感而發道:「我一生人很少有這麼享受人生的一刻,真切地體會到生命的珍貴,以前縱是擊敗強敵後,亦比不上現在滿足踏實的感覺。」   寇仲點頭道:「我明白可汗的感受,這幾天的經歷對可汗來說必然是新鮮刺激至極點。言歸正傳,可汗那位在這裡做羊皮生意的族人姓甚名誰,住在那裡?」   突利啞然失笑道:「我還未厲害至可記得他的居處。此人原名科耳坡,另有個叫霍求的漢人名字,他該是南陽無人不識的人物,與當地武林權貴有良好的關係。」   徐子陵問道:「可汗提過的三派中,其中一派是否天魁派?」   突利道:「正是天魁派,不過若論勢力,應以名列江湖八幫十會的南陽幫居首,『偃月刀』楊鎮便是南陽幫的大龍頭。」   此時外進忽然傳來杯碟破碎和叱罵的吵聲,三人愕然望去,驀地一條人影直飛進來,仰天跌到其中一張桌上,登時人人四散逃避,杯盤碗碟掉地破碎,飯菜餚盤濺得桌子四週一片狼藉,椅翻桌塌,形勢混亂不堪。那人隨桌子的坍塌滾倒地面,看樣貌絕不過二十歲,閉口呻吟,竟爬不起來。   徐子陵見他眉清目秀,不類壞人,雖明知不該多管閒事,仍心中不忍,首先搶出把他扶起,按背輸入真氣,道:「不要說話。」   那肯年略睜眼,射出感激神色,依言閉上眼睛。   寇仲和突利仍坐原位,日光灼灼的盯緊內外進的通道,看看甚麼人如此強橫霸道,竟敢破壞這城市寧和的氣氛,公然在食肆內行兇。   「給我滾開」!   一個貴介公子模樣,雙目神色狠毒,臉泛鐵青色的人在五名武裝大漢簇擁下,來到內進,向徐子陵毫不客氣的出言叱罵。   其他食客顯然認識此君,人人臉色微變,噤若寒蟬。   有些人想溜走,此君又環目一掃道:「誰都不准走,我要你們瞧著我羅榮太教訓這天魁派不自量力的狗種,哼!明知小宛是我的人,竟想癩蛤蟆去吃天鵝肉。連呂重都不放在我眼內,何況你區區一個小嘍囉謝顯庭。」   羅榮太左旁大漢怒喝道:「你聽不見嗎?還不爬開去,是否想管我們湍江派的閒事?」   三人一聽,心想這還了得,就算不關天魁派的事,這麼恃強凌弱已令人看不過眼,更何況關係到贏得三人好感的天魁派。   突利正要發難,寇仲微笑扯著他道:「是否三派之一?」   突利點頭後,寇仲低聲道:「讓陵少處理吧!」   此時徐子陵的真氣在謝顯庭體內運轉一周天,打通他被擊閉塞的經脈,謝顯庭勉力站起來道:「大恩不言謝,一人做事一人當,恩公不用理我。」   徐子陵逕自扶他在旁邊一張尚未傾跌的椅子坐下,像看不到羅榮太那批凶神惡煞的人般,微笑道:「我和貴派應羽兄是朋友,謝兄放心休息,我自有辦法應付。」   羅榮太聽得雙日凶光迸射,打出手勢,剛才喝罵的大漢立時搶出,來到徐子陵背後,撮指成刀,疾劈徐子陵後頸,功架十足。   徐子陵倏地退後,大漢明明見到徐子陵送上來給他練掌似的,豈知眼前一花,竟劈在空處,駭然收掌時,徐子陵又再出現眼前,尚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徐子陵硬撞入他懷內,背脊像彈簧般弓張,大漢立時慘叫一聲,被無可抗禦的內勁震得離地倒飛,向羅榮太投去。   內進或站或坐近百名客人誰都想不到徐子陵高明至此,差點齊聲叫好。   對湍江派的霸道作風,誰都看不順眼。   羅榮太也是了得,踏前一步,伸手把倒跌回來的大漢接個正著,先卸去其附體真勁,連退兩步,然後站穩,命其他手下把他扶著。   寇仲哈哈一笑,長身而起,吸引所有人注視的目光後,油然道:「看在你榮大少尚有幾分功夫份上,便由老子來宰你,保證是整整齊齊的十八塊,每塊斤兩絲毫不差。」   「篤」!   突利把短桿的伏鷹槍重重在地面頓了一下,生出仿若能搖撼整間食肆震攝人心的響音,不滿道:「老兄你太不夠朋友,剛才阻止小弟出手,原來是搶自己來拔頭籌,這場本該是我的。」   「呀」!   那被徐子陵震拋的大漢差點跪倒地上,全賴夥伴摻扶,更添三人聲勢。   寇仲裝出驚慌神色,向突利拱手道歉道:「大哥息怒,這傢伙就讓給大哥過過槍癮,十八個洞和十八塊分別不大。最不好是這小子令我想起另一個人,才忍不住要吃這頭啖湯,大哥有怪勿怪。」   全場所有人只有徐子陵知道寇仲口中的另一個人是指香玉山,羅榮太和他確有幾分酷肖,當然香玉山的外貌較易騙人。   旁觀者都心中大樂,喜見惡人自有惡人磨。   羅榮太的臉色由青轉白,張開兩手阻止手下上前拚命,冷喝道:「既有敢管閒事的本領,敢否報上名來?」   就算初出江湖的人,都知他是色厲內荏,在我下台階的辦法。   豈知突利亳不合作,提槍赳立,倏地移到羅榮太前,一槍剌出。   羅榮太駭然拔劍擋格,其他人扶著那受傷大漢,被伏鷹槍帶起的強大氣流迫得眾敵跌退,威勢全失。   「噹!噹!當!」   羅榮太確有橫行的本領,施出渾身解數,連擋三槍。   突利哈哈大笑,槍勢變化,如若長江大河,槍影漫堂的把羅榮太捲入其中。   眾人尚未看清楚時,羅榮太慘哼一聲,給突利一個回手以槍尾掃中腿側,登時長劍甩手掉地,羅榮太橫拋開去,壓塌另一張擺滿酒菜的桌子,把謝顯庭剛才的遭遇重演一趟。寇仲放下銀兩,囔道:「兄弟們!我們走吧!」 第七章 風雨南陽   四人來到街上,徐子陵見天魁派弟子謝顯庭的情況大有改善,放開摻扶他的手道:「小兄弟快回去吧!」   突利道:「青樓那種煙花之地,最易招惹爭風吃醋的是非,謝小弟還是少去為妙。」   謝顯庭嫩臉一紅,垂頭道:「多謝三位大俠出手相救,不過我和小宛並不是在青樓認識的,我們是真誠相愛,唉!」   寇仲輕拍他肩頭,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但首要保住性命,沒命便不能風流,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謝顯庭俊臉陰晴不定,好一會才毅然道:「三位大俠請再幫小子一個大忙,萬勿將此事告訴大師兄。」   徐子陵皺眉道:「紙怎包得住火,羅榮太被我們重創。此事定難善罷,你該立即把事情讓你大師兄知道,使你和他都能作好準備。」   突利道:「呂重老師不在南陽嗎?」   謝顯庭立即兩眼一紅,眼眶內淚花打轉,垂頭淒然道:「師傅給人來踢館打傷了。」   三人聽得臉臉相黥,像呂重這種江湖名宿,講的已非武功高低,而是身份地位。就算武功強勝過他,亦等閒不敢向他挑釁生事,現在給人來挑場,可從而推之表面平靜的南陽,內中的鬥爭已到達白熱化的階段。   難怪羅榮太敢公然欺壓天魁派的弟子。   寇仲搭著謝顯庭的肩頭,轉入橫巷去說話,道:「甚麼人這麼大膽?」   謝顯庭舉袖拭淚,悲憤莫名的道:「就是季亦農那奸賊。」   三人愕然道:「季亦農是誰?」   謝顯庭忍不住問道:「三位大俠是否剛來此地?季亦農是三派四幫一會裡陽興會的會主,近年來與湍江派、朝水幫、灰衣幫勾結,密謀取代楊鎮他老人家的大龍頭之位。家師因極力反對,故被他們視為眼中釘。最可恨是他引進外人,今次來踢館的人表面上像與此事毫無關係,但明眼人都知季亦農在背後主使的。」   徐子陵道:「動手傷人的究竟是何方神能?」   謝顯庭憤然道:「那人只說姓雲,沒有人知道他的門派來歷。」   寇仲沉吟半晌,道:「你先回道場再說,照我看你不該把剛才的事隱瞞,否則羅榮太的人來尋仇,你師兄們將會措手不及。」   謝顯庭垂頭道:「大俠教訓得好。」   又往三人瞧去,道:「三位大俠高姓大名,讓小子回去也有個交待。」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和應兄是朋友一事,確非順口胡謅,你只要回去形容一下,應兄便知我們是誰。」   三人回到客棧,擠在窄小的房間內,均覺好笑。   坐在榻上的寇仲把面具脫下,隨手拋在一旁,往後仰躺,歎道:「管他娘的是否已暴露行藏,不若我們立即趕往冠軍,看李元吉是否敢跟來。」   徐子陵在他左旁塌沿坐下,思索道:「你這叫作賊心虛。這處並非李家地頭,他們憑甚麼得到消息,就算他們聯絡上霍求,而霍求又真的神通廣大至能知曉在南陽發生的一切事情,仍要費一段時間才推測到是誰出手教訓羅榮太,那我們還有充裕的時間部署。」   坐在房內唯一椅子中的突利點頭道:「陵少說得對。今晚我們先摸摸霍求的底子,明早再分頭行事,看看李元吉和雲帥的人馬會否入城,然後再從容定計。」   寇仲兩手伸張,呻吟道:「三派四幫一會,我們知道的有天魁派、羅榮太所屬的湍江派、季亦農的陽興會、此外是朝水幫、灰衣幫,還有大龍頭楊鎮的南陽幫;剩下的一派一幫叫甚麼?」   突利答道:「是荊山派和鎮陽幫,少帥的記憶力很不錯,別人說過一次便記牢了。」   寇仲抱頭道:「我已記得頭昏腦脹,真不明白他們在爭其麼?若南陽的幫派陷於四分五裂之局,最高興的人只會是朱粲。」   徐子陵忽道:「有人來哩!」   走音自遠而近,足音輕而均勻,顯示來人功底相當不錯,故引起徐子陵的警覺。   足音及門而止,接著敲門聲向,應羽的聲音在門外低聲道:「應羽求見!」   突利跳起來把門拉開,把應羽迎進房間,徐子陵友善地拍拍他和寇仲間的床沿空位子,著他坐下。   應羽有點受寵若驚的坐好,道:「顯庭真不長進,竟學人去玩青樓女子,幸好得三位拔刀相助,否則後果不敢想像。」   寇仲扭腰坐起來,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戀愛是沒有成規或階級界限的。照我看顯庭與小宛是真誠相愛,否則羅榮太就不用訴諸武力來拆散他們。」   應羽為之愕然。有點難以接受的只是搖頭。若非說話者是名震天下的寇仲,恐怕他早出言反駁。   寇仲親熱地摟著他肩頭,煞有介事的分析道:「青樓姐兒愛的只有三樣東西,告訴我,顯庭有金嗎?」   應羽搖頭。   寇仲不理會徐子陵和突利的表情目光,續問道:「他武功高嗎?有甚麼特別的本事嗎?」   應羽弄不清楚他問這連串間題的動機,繼續茫然搖頭。   寇仲笑道:「這就是啦:顯庭既乏金又欠本事,那小宛愛的當然就是他這個人,如此有情有義,你這作大師兄的若把他們拆散,豈非殘忍不仁。你平心靜氣的想想吧:假若有人來拆散應兄和貴帥妹,你會有甚麼感受?」   應羽的臉登時脹紅,囁嚅道:「可是我和瑕師妹根本沒甚麼,唉!我該怎麼說呢?」   寇仲肅容道:「大家兄弟,應兄先坦白告訴我,你是否喜歡瑕師妹呢?」   突利和徐子陵為之啼笑皆非。際此各有頭痛煩惱事情的時刻,寇仲竟對別人的兒女私情盤根究底的去「關注」,真不知他是何居心。   丙然應羽道:「現任家師受辱被創,天魁派覆亡在即,我。唉!」   寇仲微笑道:「兵家有所謂談笑用兵,我們則可助應兄來個談情用兵,此著是一舉三得;既治好令師的傷勢,重振天魁派的威名,更可奪得美人歸。而我們則倚貴派之助,掌握城內發生的大小事項。應兄對這提議意下如何?」   子陵和突利這才明白過來,目前他們最苦惱的事,就是如何得到敵人動靜的情報,因為就算三人同時出動,也守不住四個城門。   應羽劇顫道:「少帥為何對我這麼好?兒女私情只是小事,若能讓家師早日康復,令敝派免去覆亡之禍,應羽……」   寇仲又打斷他道:「這叫人有人緣。不過應兄有一樣說錯哩!兒女私情不是小事而是!嘿,終生的大事。只有出之以誠,你才能奪得令師妹的芳心。少說廢話,讓我們先看看呂老帥的情況,說到療治內傷,誰比我和陵少在行。」   應羽感激的眼神移到徐子陵身上,又瞧往突利,後者緩緩撕下面具,微笑道:「小弟突利,來自東突厥。」   寇仲收回按在呂重背後的手,在徐子陵、突利、應羽和呂無瑕關注的目光下,露出凝重的神色,看得四人的心直往下沉。   呂重勉力睜開眼睛,艱難的道:「老天傷勢如何?少帥直言無礙,老夫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寇仲道:「呂老師傷勢頗重,幸好老師功底深厚,在中掌時緊護心脈,否則早性命不保。」   呂無瑕熱淚泉湧,悲呼道:「少帥能治好爹的傷嗎?」   寇仲微笑道:「呂小姐請放心,應兄乃我們心儀的好朋友,我們若不能在一夜之內使尊翁完全愎元,怎對得住應兄。」   這叫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寇仲為應羽「造勢」之法,實在太過露骨。應羽是既歡喜又尷尬,徐子陵和突利卻為之汗毛倒豎。   但呂無瑕聽得乃父有救,當然照單全收,感激地瞥了應羽一眼,半信半疑的道:「一晚使成嗎?」   呂重歎道:「少帥不用安慰老夫,老夫自知傷勢嚴重,六脈被陰寒之氣所閉,就算能勉強保命,沒有一年半載也難以活動自如。」   寇仲尊敬的道:「我寇仲豈敢向呂老師胡言亂語。我們來自道家《長生訣》的先天真氣,天性能克制這類邪功異法,且經驗豐富。陵少你來出手,說到療傷,當然以你比我為優,其他的就難說啦!」   徐子陵訝道:「甚麼邪功異法?」   邊說邊踢掉鞋子,跨上臥榻,盤膝坐在呂重背後。   雙掌齊出,按在呂重背心上。   徐子陵虎軀立震,望向寇仲,後者道:「明白了嗎?」   徐子陵臉上驚容一閃即逝,頷首表示明白。   其他三人都一頭霧水,呂無瑕芳心大亂的問道:「怎樣呢?」   徐子陵真氣源源不絕的送入呂重體內,仍能從容肯定的道:「不出三個時辰,令尊就可完全康復過來,不會留下任何後症。」   呂無瑕和應羽顯然對沉默寡言的徐子陵更信任。懸到半天的心終放下來。又見呂重臉色立即轉隹,連盤坐的姿態都輕鬆過來,登時有陰霾盡散,雨過天青的感受。   寇仲道:「我們出去再說。」   來到與寢室相連的偏廳,寇仲問起踢場擊傷呂重那人的模樣,呂無瑕仔細形容後,寇仲點頭道:「假若我沒猜錯,此人定是陰癸派的元老高手『雲雨雙修』辟守玄。」   呂無瑕和應羽愕然道:「陰癸派是甚麼門派,為何從未聽過的呢?」   突利卻是恍然大悟,陰癸派的魔手終伸入朱粲的地盤來,這更是合情合理。陰癸派在長江之北只有襄陽一個據點,若要從而擴張,選取聲勢較弱的迦樓羅國來開刀,最是順理成章。   說不定陽興會的季亦農本身便是陰癸派的人,只要他坐上楊鎮的位置,南陽等若落入陰癸派手上。   寇仲解釋道:「這是江湖上最隱秘和邪異的一個門派,呂老師定會曉得。只是沒有告訴你們吧:看情況目下最聰明的做法,是待呂老師明天痊癒後,立即撤離南陽。聽說你們天魁派在很多地方都開設道場,對嗎?」   應羽臉露難色,苦惱道:「少帥既有此提議,可知陰癸派是我們惹不起的。不過家師與楊鎮幫主乃生死之交,絕不肯捨他而去。」   突利問道:「楊鎮現在何處?」   呂無瑕答道:「楊世伯前天到冠軍去,尚未回來,否則就有他待我們作主。」   寇仲和突利交換個眼色,均推想到季亦農是要趁這機會發動,削弱南陽所有支持楊鎮的力量。   寇仲斷然道:「成功失敗,就在今夜:先發者制人,後發者被制於人,我們就和季亦農玩一手,看他能變出甚麼花樣來。」   話猶未已,有弟子慌張來報道:「湍江幫的人來哩!」   在進入道場的大堂前,寇仲一把扯著應羽,湊到他耳旁低聲道:「像你現在這般神氣,怎能贏得瑕師妹的傾慕。萬事有我們為你撐腰,至緊要擺出是呂老師繼承人的樣子,橫豎不能善了,還怕他娘的甚麼?」   應羽微一點頭,猛地挺起胸膛,領先大步入廳,戴回面具的突利和寇仲緊隨其後,接著是呂無瑕、謝顯庭和另四名應羽手下最有輩份的大弟子。   湍江幫的掌門人羅長壽四平八穩的坐在大堂靠西的太師椅內,如電的目光越過應羽落在突利和寇仲兩人身上。他身後高高矮矮的站有十多人,人人目露凶光,一幅大興問罪之帥的惡形惡相。羅長壽兩旁太師椅亦各坐一人,左邊的大漢一身灰衣,是灰衣幫的副幫主「惡郎君」真治平;右邊是朝水幫內五堂總堂主「鐵尺」祈三,都是南陽武林響噹噹的人物。應羽挺起的胸膛立時凹陷下去,執正弟子下輩之禮,向三人躬身致敬。   羅長壽泠哼道:「呂重在那裡?」   天魁派各人無不色變,羅長壽如此直呼呂重之名,太不給面子了。   應羽給寇仲提醒的輕推了一下,才懂得領眾人在大堂另一邊的椅子坐下,應羽居中,寇仲和突利分傍左右,呂無瑕等都學對方弟子般站到應羽椅後,立成對峙的形勢。   「砰」!   灰衣幫的副幫主真治平顯出「惡郎君」的本色,一掌拍在椅旁的酸枝几上,震得几上的茶杯叮叮咚作響,怒道:「應羽你啞了嗎?呂重究竟在那裡?難道不屑見我們一臉?」   「鐵尺」祈三陰惻惻的笑道:「真副幫主勿要動氣,說不定呂場主沒臉見人哩!」   寇仲和突利心知對方最忌憚呂重,故出言試探他的情況。而若非呂重受傷,他們亦未必敢這麼欺上門來。   應羽終於動氣,沉聲道:「家師有事外出,若三位想見敝師,勞駕明天再來。」   羅長壽仰天長笑,目光掠過寇仲和突利,回到應羽臉上,冷然道:「好!呂重不在,找你也是一樣。令師弟夥同外人,打傷羅某人的兒子,這筆帳該怎麼算?」   寇仲差點忍不住出口嘲弄,還幸強忍得住,向應羽投以鼓勵的眼神。   應羽亦是心中有氣,收攝心神,裝出冷靜沉著的模樣,不亢不卑的答道:「羅幫主言重。令郎榮太公子恃強橫行,在公眾地方向敝師弟行兇,幸得應羽的結拜兄弟仗義出手。縱使顯庭有不對之處,榮太公子也可以直接和我說話,這麼做就太不尊重我們天魁派。」   結拜兄弟的身份是他們進來前商量好的。因為若依三派四幫一會表面的盟友關係,照江湖規矩,外人確沒有置喙的餘地。   羅長壽登時語塞,想不到一向戰戰兢兢、漫無主見的應羽可以變得這般辭鋒銳利。   「惡郎君」真治平厲叱道:「應羽你竟敢目無尊長,衝撞幫主,是否吃了熊的心豹子的膽。」   呂無瑕終忍不住,嬌叱道:「敬人者人亦敬之,副幫主還講不講道理。」   真冷平雙目凶光大盛時,祈三笑道:「虎父無犬女,不愧『環首刀』呂重的女兒。就讓祈叔叔來和你論道理,你大師兄忽然鑽出來的拜把兄弟高姓大名,屬何門何派。今趟到南陽來有何貴幹?」   寇仲心叫來得好,敵方三大頭頭中,以這祈三最為沉著多智,先舉茶杯輕吃一口,才好整以暇道:「我叫胡三,他叫胡四,與季亦農份屬同門,不信可問問季老他真正的出身來歷。今趟是路過貴境,皆因我們專職是殺惡人,殺光一地的惡人便要到別處找惡人。唉!惡人難求,我們的生意愈來愈難做。」   對方人人勃然大怒時,突利早蹩得滿肚子不耐煩,猛地站起,喝道:「少說閒話,給老子畫下道來,究竟是一窩蜂上還是單打獨鬥?」   一擺手上伏鷹槍,登時湧起一股凜冽迫人的勁氣,威武無儔。   羅長壽、真冷平和祈三,縱然武功遠及不上突利。但終是打滾多年的老江湖,眼力高明,只看突利這「胡四」橫槍傲立的迫人氣勢,便知對方已臻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心中大為懍然。   祈三最是狡猾,嘿嘿笑道:「應賢侄若想憑武力解決,破壞南陽的和氣,我們一派二幫當然要和貴派周旋到底,只不知這是否呂兄的意思。」   今趟輪到應羽乏言以對,突利單手把槍收往背後,啞然失笑通:「祈總堂主說得好,原來我們是一場誤會,不過羅幫主錯在不該與祈總堂主和真幫主同來問罪,擺明是要將小事弄大,非是要保持和氣。早前若非我胡四槍下留人,羅幫主可能香燈不繼,現今是戰是和,羅幫主請賜天魁派一句話。」   他乃東突厥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權傾外域,這刻滔滔放言,自有一股震懾人心的氣度。   祈三立時閉口,讓羅長壽作出決定。   真治平欲言又止,終沒說話。   羅長壽臉色變得頗為難看,陰晴不定,好一會才拂袖而起。冷喝道:「明早我們再來,我要親自跟呂重評理。」 第八章 大禍臨頭   羅長壽等人含怒離去,應羽愁眉不展道:「現在與羅長壽撕破臉皮,下一步該。唉!」   底下給寇仲暗踢一腳,應羽立即振起精神,勉力裝出豪氣的樣子,續下去道:「該如何先發制人呢?」   突利油然道:「湍江派、潮水幫、灰衣幫、陽興會的兩幫一會一派既聯結為一黨,其他荊山派和鎮陽幫,究竟站在那一方?」   呂無瑕輕移嬌軀,來到應羽身旁,憤然道:「他們懾於陽興會日漸擴張的勢力和季亦農的武功,對他是敢怒而不敢言。今趟爹出事後,我們想請他們出來支持公道,他們都避而不見。」   寇仲道:「大龍頭楊鎮人雖不在,但南陽幫總有其他主事的人,不會對季亦農的橫行無忌坐視不理吧?」   應羽歎道:「南陽幫最著名的高手孟得功和范乃堂均隨大龍頭去了冠軍,大龍頭本倚仗家師為他主持大局,家師卻給人打傷,使我們陣腳大亂。唉!噢!」   寇仲又暗踢他一腳後,問道:「你們這麼多幫派一起管治南陽,防務與財政等事務如何分配?」   呂無瑕道:「財政由大龍頭掌管,其他工作則由各幫派輪流擔當,例如這個月的防務輪到南陽幫負責,所以大龍頭才放心到冠軍去。」   突利向寇仲道:「我們應否直殺往陽興會,把季亦農幹掉,將事情徹底解決。」   應羽色變道:「萬萬不可,兩幫一會一派加起來人數超過兩萬之眾,況且這樣自相殘殺,必是兩敗俱傷之局,最後只會便宜朱粲那老賊。」   寇仲笑道:「應兄弟放心,可汗只是說笑。事情既不能力戰,便要智取,還要不授人口柄。讓我們分頭行事,首先聯結南陽幫,掌握全城的情況,尤其是敵對幫派調兵遣將的行動。若本人所料不差,『雲雨雙修』辟守玄那傢伙快要登門造訪哩!」   情報像雪片般不斷飛到城南的天魁道場,羅長壽等人離開後,直奔陽興會見季亦農,按著敵對派系開始調動手下,把主力集中往陽興會在城北的總壇。   暫保中立的荊山派和鎮陽幫,亦聚集人馬,以求自保。南陽幫更是全神戒備,俾可應付以季亦農為首一方的突擊。一時全城形勢繃緊若引滿之弓,形勢一發難收。   照寇仲猜估,季亦農事實上面對同一難題,就是要避免元氣大傷,免被朱粲有機可乘。否則恐怕他已率人來攻打天魁道場。   除派出作探子的人外,天魁派在南陽近二千弟子,全奉召回道場守護,枕戈待旦的誓保師門。   在呂重療傷的寢室內,徐子陵的雙掌離開呂重的背脊,步出房門,呂無瑕迎上來焦急道:「爹的情況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呂小姐放心。事情比我們猜想的更容易,令尊巳能自行運氣調息,再有個許時辰,該可完全復元過來。」   眾人齊鬆一口氣,呂無瑕更流出喜悅的淚珠,想入室察看,給應羽軟言阻止以免影響呂重行功。   寇仲、徐子陵和突利步至後園,到亭子坐下商量大計。   寇仲道:「李元吉一夥該尚未入城,至少未與霍求聯絡。至於雲帥嘛!這個波斯傢伙來去如風,誰都盯不牢他,有否入城就只天才曉得。」   又同徐子陵述說剛才發生的事和目下南陽山雨欲來的緊張形勢。   徐子陵沉吟道:「現在是甚麼時辰?」   突利輕鬆的道:「早得很,只是初更時份。」   他一生都在兵凶戰危、鬥爭傾軋中長大,對這類情況司空見慣,根本不當作一回事。   除子陵道:「只要對方猜不到我們的真正身份,今晚定會率眾來攻。」   寇仲道:「我們卻有另一個看法:敵人理該不願演變為兩敗俱傷之局,他們的目的只是呂重。據應羽說,三天後他們將舉行第二屆的龍頭推選,重創呂重只是殺雞儆猴的手段,好迫荊山派和鎮陽幫捨『偃月刀』楊鎮而選季亦農。那即使呂重仍站在楊鎮的一方,仍是二比六之數,季亦農將可名正言順的坐上大龍頭的位置,勝過以鮮血洗城的蠢方法。」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呂重只傷不死。不過他老人家的功底非常深厚,亦因此成為季亦農的眼中釘。倘他明日能生龍活虎的走到街上,對季亦農的威信勢將造成嚴重的打擊。」   寇仲道:「只要現時中立的兩派支持楊鎮,加上天魁派,將是四對四平手之局。據以前的協議,楊鎮可再延任一年,然後才舉行第三次推選。在南陽,誰能掌握稅收財政,誰的權力最大,除季亦農這別有居心的人外,其他人最終都要屈服。」   突利興致盎然的道:「今晚我們是否該活動一下筋骨,若南陽變成我們的地頭,李元吉等休想能活著離開。」   寇仲道:「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陵少有甚麼好提議?」   徐子陵道:「能為己為人,當然是一舉兩得的最理想做法。不過現時的南陽像一團烈火,一個不好,會把全城燒成頹垣敗瓦,禍及無辜的平民。我們三個終是外人,不直直接插手其中。照我看應待呂重老師康復後,由他這德高望重的人出面兵不血刃的把事情擺平,我們則負起保他平安的重任。」   突利一呆道:「我倒沒想得這麼深入。聽來還是子陵說得有道理。」   足音輕響,應羽來報道:「有一艘船剛駛抵城北的碼頭,報稱是與霍求作交易的。南陽幫的人曾登船查問,接觸到的是可汗的族人。據說他們明天才進城。」   寇伸大喜道:「終於來哩!」   應羽為之愕然,不明白追兵殺至,寇仲竟這麼喜形於色。   徐子陵笑道:「應兄請坐,季亦農方面有甚麼新的動靜?」應羽在石椅子坐好後愁眉不展道:「剛得到消息,季亦農聯同其他兩幫一派的龍頭,往見荊山脈掌門人任志,顯是想說服他加入他們的陣營。唉!若任志給季亦農打動,形勢將大是不妙。」   寇仲歎道:「我非是說應兄的不是,像應兄這極神氣態度,怎能贏得你瑕師妹的傾心。」   應羽一怔道:「我的態度有甚麼不對?」   寇仲擺出軍師的神態,胸有成竹的分析道:「愈是危急的情勢,女兒家愈希望身邊有個能倚仗的男兒漢。現在正是應兄表現英雄氣概的時候,像現在般唉聲歎氣,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兒,怎能令她將芳心許給你。機會稍縱即逝,應兄定要好好把握。」   徐子陵沒好氣道:「人家師兄妹情深義重,那輪得到你來多事。」   應羽忙道:「少帥是旁觀者清,觀察入微,家師雖有意撮合我們,可是瑕師妹卻多次暗示我並非她心儀的人,看來我只好認命。」   突利加入道:「應兄弟是否察覺自己愈遷就她,她愈愛向你使性子發脾氣?」   應羽一震道:「可汗怎能有如目睹似的,情況確如可汗所形容的,我究竟犯了甚麼差錯。」   突利哈哈笑道:「你的差錯是不明白女人只是匹野馬,不多打兩鞭絕不肯甘心馴服。」   徐子陵苦笑道:「應兄切勿聽他的,那只是突厥人的方式,移植到中土可能會弄巧反拙。」   突利捧腹大笑時,寇仲悉心指導的道:「事實放在眼前,你師妹歡喜的不是應聲蟲,而是充滿英雄氣概,擔得起大事、敢作敢為的好漢。萬事有我們給你撐腰,你有甚麼好害怕的?想想吧!無論你強充好漢或低聲下氣,敵人都不會改變,對嗎?」   徐子陵洒然道:「應兄還是做回自己的本份吧!姻緣這種事若是勉強得來的就沒有意思。不過寇仲有一點是對的,在這生死存亡之際,應兄絕不能畏首畏尾,該挺起胸膛為貴派的存亡奮鬥,不計成敗後果,更不須理會令師妹會否因此而對你生出傾慕之心。」   應羽給激勵得雙目生輝,點頭道:「三位大哥說的都是金石良言,我應羽……」   急驟的足音,中斷他的說話,呂無瑕挾著香風,倘臉含嗔的匆匆來到,極為生氣的道:「顯庭這小子真不長進,在這吃緊的時刻,竟私下溜出去,若遇上湍江派的人就不得了。」   應羽正想說「怎辦才好」,見三人均眼睜睜的瞧著他,醒悟過來,沉聲道:「瑕師妹勿要動氣,顯庭當是往月蘭捨尋小宛。」   呂無瑕沒好氣的道:「這個誰都曉得,問題是他是羅長壽欲得之而甘心的目標,外面又處處是他們的眼線,顯庭為一個賣笑的女人這麼鹵莽行事,落在羅長壽手上就糟糕哩!」   應羽斷然道:「顯庭和青樓女子相好一事,暫不管他是對是錯,現在最重要是把他追回來,否則若落人季亦農手中,將大大不妙。」   呂無瑕微一錯愕,朝他用神打量,秀睜射出訝異的神色。   寇仲點頭讚許,起立道:「告訴我月蘭捨在甚麼地方,由我去把他抓回來。這裡有可汗和陵少座鎮便成。」   當小亭只剩下突利和徐子陵兩人,後者忽然環目四顧,虎目異采連閃。   突利嚇了一跳,學他般留意四周,肯定絕無異樣,不解道:「是否有敵人來了?」   徐子陵先搖頭,按著又點頭道:「不知如何,我剛才忽然心緒不寧,像有大禍臨頭的樣子。這種情況罕有在我身上發生,恐怕不是甚麼好兆頭。」   突利感到寒意從脊椎直升到腦忱,與徐子陵相處這麼久,當然曉得他靈性的敏銳大異常人,吁出一口涼氣道:「照道理季亦農縱有辟守玄助他,亦奈何不了我們,子陵為何有此不祥預感?」   徐子陵的臉色變得更凝重,道:「危險的感覺愈趨強烈哩!可汗請去和應羽研究一下可有迅速撤走的方法,我到外院巡視,看有甚麼不妥當的地方。」   寇仲展開身法,逢屋越屋的往位於城北大街的月蘭捨掠去。夜風呼呼,天氣清寒!寇仲突地從瓦背翻入一道橫巷中,左彎右曲的急跑一段路,到再翻上一座大宅人家的瓦頂時,卓立瓦脊,低喝道:「來吧!」   白衣赤足的婠婠活似一縷沒有實質的輕煙,從屋脊另一端冉冉升起,落在屋簷處。   在夜風吹拂下,她不染一絲雜塵白雪般的長衣迎風往後飄舞,盡顯她曼妙的體態和動人的線條,美目淒迷,神色幽怨,再不若往日教人心寒的意態篤定。   寇仲心中暗歎,千算萬算,也沒算過婠婠會出現在這裡,所有如意算盤立即全打不響。舉手扯下面具,緩緩納入懷裡,同時暗聚功力,準備出手應敵。   忽然掠近尋丈,在他身前六尺許處站定,檀口輕啟,吐氣如蘭的幽幽道:「少帥好嗎?」   寇仲苦笑道:「本來一切如意,心想事成,但現在涫美人兒你芳駕光臨,極可能是我樂極生悲的先兆,還有甚麼好與不好可說呢?」   婠婠沒有答他的話,仰起螓首,美目深注往星月交輝的澄明夜空,歎道:「子陵是否在天魁道場內。告訴他!婠婠永遠都忘不了他。」   寇仲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差點掉頭拔足往道場跋回去,但又曉得這是擾他心神的高明手段,中計的後果就是橫屍街頭。連忙收攝心神,把千般憂慮排出腦際之外。沉聲道:「我們不是定下協議,我們去起出楊公寶藏,你則可在寶藏內取某一物嗎?」   婠婠的目光回到他臉上,平靜問道:「寇仲你有多少把握,可避過師妃暄和佛門四僧的追捕?」   寇仲愕然道:「你的消息倒靈通。」   婠婠玉容回復止水般的平靜,淡淡道:「與其讓你們落入師妃暄之手,永遠到不了關中長安,不如由我們把你抓起來,看看你在嘗盡天下酷刑後,是否仍口硬得能不吐寶藏的秘密。」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冷笑道:「閒話少說,手底下見真章才是這世上唯一真理,其他都是像你剛才般說的是廢話。」   婠婠一對美目又射出複雜深刻得令人難明的神色,淒然笑道:「你和子陵都是能使婠婠傾心的英雄人物,只恨我卻終要毀掉你們,實在教人心痛。但我們亦是迫不得已,南陽乃我們必欲得之的重要據點,絕不容你們插手干涉。現在寇少帥的利用價值完令消失,該是時候送少帥上路哩!」   寇仲哈哈笑適:「空口白話說來有甚麼意思,看刀!」   施出井中八法「擊奇」,井中月化作長芒,閃電般往這陰癸派最出類拔萃的新一代傳人擊去。   「蓬」!   婠婠雙袖揚起,重重拂在井中月刀鋒處,寇仲只覺刀勁全被她那對大魔袖吸納過去,立時招不成招,駭然後退。   婠婠卻沒有乘勢追擊,柔聲道:「寇少帥你將比你的兄弟幸運得多,因為我們已決定對你狠下殺手,子陵卻會求死不得,除非他能覷機自盡。」   寇仲再次提聚功力,冷曬道:「不要吹大氣,要擒下我的好兄弟只是癡人說夢。」   婠婠歎道:「你們正是因自信而累事,今晚師尊將親自出手對付子陵,少帥要不要坐下好好的想想那結果。」   寇仲心神劇震時,婠婠全力出手。   徐子陵繞著廣闊近一里的天魁道場外圍迅速飛掠,在星月映照下道場外的街道房舍一片寧洽,沒有絲毫異樣的情況。   最後他來到主堂高聳於其他所有建築組群的屋脊頂處,迎風獨立,極目四顧。   驀地在道場圍牆外西南方的房舍瓦頂上,現出十多道人影活像來自幽冥黑暗世界的眾多幽魂惡鬼,筆直往道場飛掠而來。   領先一人高髻雲鬢,臉蓋重紗,體型高姚誘人。   徐子陵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扯掉面具,揚聲喝道:「想不到竟是祝宗主法駕親臨,在下至感榮辛。」   聲音說話傳遍整個道場。   杯弦聲向,埋伏在那個方向的弟子怎知道「祝宗主」是何方神聖,齊齊彎弓搭箭,朝進入道場範圍的敵人射去。   徐子陵心叫不好,已來不及阻止。又知縱使能阻止他們,結果亦不會有任何分別。 第九章 難填之恨   寇仲在剎那間把精氣神提升至最顛峰的狀態,在這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他要把所有因關心徐子陵而來的焦慮全排出腦海之外,心志不分的先去應付眼前的危難,否則他將如宋缺所評的根本不配用刀。   在這種時刻,仍分心去想另外的事。不但於事無補,更是自取滅亡。   他雖曾與婠婠多次交手,卻從未真正摸清她的深淺。他現下唯一有利的地方,就是婠婠不曉得他近日的突破和進度。只要他能好好利用此點,說不定可突圍逃生,趕回去與徐子陵會合。   就算要死,他們也要死在一塊兒。   婠婠攻至。   這美女烏黑的秀髮飄揚上方,像無數有生命的毒蛇,催動毛髮至乎此等驚世駭俗的地步,他尚是首次目睹。   四面八方儘是袖影狂台,像一面無所不被的網,把他籠罩其中。寇仲冷喝一聲,隨口叫一聲得罪,腳下用力,踏處瓦片立時寸寸碎裂,寇仲像陷進深洞般。隨著碎瓦木樑,墜進下面人家的房舍去,同時一刀上刺,迎上天魔袖拂出其中暗含的指勁殺著。   「叮」的一聲,刀鋒硬攫指勁,一股活像能糾纏永世的陰寒之氣透刀入侵,寇仲經脈欲裂下,終於踏足實地。   腳尖才觸地,寇仲已把真氣運轉一周天,化去對方能撕心裂肺的可怕氣勁,同時往前彈出,「碎」的一聲撞破大門,來到宅堂前的廣場處,再斜飛而起,落往圍牆去。   這幾下應變發生在數息之內,寇仲已脫離險境,避過婠婠的鋒銳。   婠婠凌空追至,天魔帶毒蛇般從羅袖滑出,疾取寇仲後頸,剛好趕在寇仲踏實牆頭的一刻擊中他,時間拿捏之妙,即使對方乃索命之敵,寇仲仍要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才是婠婠的真功夫,以往她因種種原因,故出手均未盡全力,此刻一意殺他,聲勢自大不相同。   整個空間像凹陷下去,既無法用力,縱勉強逞強亦是力不從心,只是那種難受至極點的感覺,足可今人心煩氣躁,不戰而敗。   但寇仲自有應付之法,立時運動體內正反之氣。像一座自給自足的城堡般,雖在敵人強大的軍隊包圍下,仍能運作自如,猛換一口真氣,在踏足牆頭的剎那間橫移半丈,井中月反手掃劈,正中婠婠的天魔飄帶。   以婠婠的眼力和狡猾多智,仍猜不到寇仲有此應變能力,尤有甚者,就在被寇仲掃中帶端的剎那,不但絲毫不覺對方反震勁道,飄帶竟被帶得卸向前方,真氣洩蕩。如此奇異的怪勁,她尚是首次在寇仲處碰上。   她本身乃吸取別人真氣的專家,天魔氣講求以無形之力,盜取對方有實之質,敵人發力愈猛,愈是正中下懷,故婠婠深悉其中妙用。故此刻見對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驚反喜氣隨心轉,加送一道真氣,並鬼魅般凌空移位,使寇仲攻勢落空。天魔飄帶更化成十多朵圈影,再朝寇仲當頭罩去,變招之快,教人難以想像。   寇仲剛暗慶計謀得售,正要借方揮刀反攻,豈知不運氣猶可,忽然整條手臂疼痛陰寒,差點寶刀甩手墮地時,婠婠已像吊靴鬼般貼身飄至,他那頹喪失敗的感覺似若由雲端飛快掉進泥掉去,連歎窩囊的餘閒也欠缺。   幸好他臨危不亂,一個肋斗往前翻騰而去,離牆時右足後撐,點在目光不及牆頭稍下的地力。   果然婠婠如影附形的追來,天魔飄帶變戲法似的一化為二,循著兩道弧線軌跡,從左右外檔彎回捲拂,假設寇仲原式不變,在越過窄巷前,左右耳鼓穴會同時中招,那時任寇仲是大羅金仙,也要返魂無術。   幸而這都盡在寇仲意中,條地改變方向,沖天而起,彈石般投往遠處,婠婠雖及時變招追擊,剛好差了一線,只能以其中一帶在他左腿處輕拂上一下,就那麼給他以毫釐之差逸出她的魔手。   寇仲化去入侵的天魔勁,落在另一所宅舍屋脊高處,橫刀而立,雙目神光迸射,一瞬不瞬的盯著像魔女下凡,御風飄來的陰癸派絕色美女。   他已為自己製造種種有利的形勢,避過她鋒銳最盛的幾招強擊,刻下到了全力反撲的時刻,此刻他無論信心和鬥志,均處於最佳的狀態,若奈何不了對方,將顯示他和婠婠仍有一段不能縮減的距離。   豈知臨空而至的婚帕卻由快轉緩,還今人難以置信的在空中旋轉起來,由羅袖延伸出來的一對飄帶織成完美無瑕的圓球帶網,把她緊裹其中,往寇仲投來。   寇仲瞧得頭皮發麻,別無選擇下斜掠往上,一刀劈出。  ****************************************************************************   「陰後」祝玉妍騰身而起,姿態優雅的從容避過所有箭矢,輕輕鬆鬆的落在屋脊的另一端,與徐子陵只隔丈許,柔聲道:「荊州一地,在南北分裂時向為南方政權必爭之地,故有『南方之命,懸於荊州』之語,實乃南方盛衷之關鍵。南陽乃荊州北部要塞,交通便利,地勢險固,戶口繁盛。我們既得襄陽,若再取南陽,將成犄角之勢,互為呼應。你兩人不知好歹,竟敢來壞我們的大事,實咎由自取,勿怪我們不顧協定。」   祝玉妍當然不會這麼有閒惰逸致來和徐子陵這後進小輩聊天,她是要手下得以對天魁弟子痛施殺手,藉以擾亂徐子陵的心神,好讓她能生擒徐子陵,迫問楊公寶藏的下洛。   徐子陵心內滴血,偏要對四周正被屠般的天魁派弟子的慘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還要祈禱突利能帶領呂重、應羽等知機逃遁,其中的痛苦,絕非任何筆墨可形容萬一。   慘叫呻吟痛哼之聲不住從四方八面傳來,天魁道場忽然變成人間地獄。   伏屍處處。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徐某人今日若幸能突圍逃生,日後對祝宗主今晚的殘酷手段,必有回報。」   祝玉妍冷笑道:「好膽!你們妄想可像以前般風光嗎?」   藏在袖內的左手緩緩探出,玉指遙點眼前像慧星般崛起武林年輕有為的對手。   徐子陵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給她從袖內伸出來的玉手小臂完全吸引,心中湧起難以言宣的感覺。   在星月交輝下,祝玉妍沒有任何瑕疵的手閃亮著超乎凡世的動人光采,無論形態動作,均齊集天下至美的妙態,含蘊天地間某一難言的隱秘,一時間徐子陵像忽然陷進另一世界去,與身旁充滿血腥屠戮的淒慘現實再沒有任何關係。   一縷低吟從祝玉妍隱在重紗之後的檀口吐出,進入徐子陵耳鼓後漸化為天籟妙韻。   這魔門最有地位的絕頂高手,全力展開天魔大法,無隙不入的向徐子陵全面進攻。  ****************************************************************************   「蓬」!   寇仲的刀似乎和婠婠的飄帶硬撼,事實上拚的只是蛤蜒點水的以刀鋒輕輕在帶影最密集處畫上一記,卻發出勁氣交擊的爆響。   兩人同時大吃一驚。   令寇仲駭然的是婠婠的天魔飄帶似有生命的靈蛇般捲纏而上,強大的天魔勁則似千重枷鎖般把他緊吸不放,縱想抽刀退走,亦有所不能,唯一的方法,就是棄刀而逃。   就在這魂飛魄散,空有絕世刀藝卻無用武之地的時刻,他想起李元吉的回馬拖槍法。   婠婠吃驚的是看不穿他刀法的變化,明明是一刀迎臉劈來,到最後攻至時卻是飄帶被他刀鋒畫中,使她所有厲害殺著全施展不開。幸好天魔大法最厲害處正是千變萬化,無有窮盡。立時施出天魔帶最凌厲的殺著「纖手馭龍」,昔日飛馬牧場商家兩大元老高手,便是在她這種至死方休的手法下慘遭不幸。   就在她慶幸妙法得逞之際,井中月忽然生出一股往左擺動的強大拖扯之力。   婠婠心裡暗驚,嬌叱一聲,逆勁往反向抗衡。   兩人同時往瓦背落下去。   寇仲反笑道:「涫美人中計啦!」井中月一擺,順著她的勁道拖刀,一下子逸出她飄帶糾纏,雙足踏在瓦背上。」   婠婠嬌哼逍:「看你還有甚麼伎倆。」   飄帶消沒羅袖之內,接著一個旋身,欺入他懷裡,寇仲駭然疾退時,婠婠兩袖往上掀起,露出賽雪欺霜的小臂,左右手各持精光燦閃的鋒快短刀。   分取他咽喉和小腹,凌厲至極。   最詭異是她只以赤足的一對拇指觸地,白衣飄舞,整個人像沒有重量似的。以無比輕盈和優美的姿態,往他攻來。   她的每個姿態均妙不可言,偏是手段卻凶殘狠辣,招招奪命,形成強烈的對比,教人意亂神消。   「叮叮」!   在沒法展開刀勢下,寇仲勉強以刀鋒挑開她上攻的一刀後,再以刀柄挫開她向腰腹畫來的刃斬,險至毫釐。   寇忡再退一步,心叫不好。   果然婠婠佔得先手,立即得勢不饒人,天魔雙斬水銀瀉地的貼身往他攻來,她攻擊的方式不拘一法,全是針對寇仲當時的情況,尋瑕覓隙,殺得寇仲險象橫生,隨時有魂斷當場的危機。   婠婠由秀髮至秀足,全身上下無一不可作攻擊的用途,詭奇變化處,任寇仲想像力如何豐富,非是目睹身受,絕想不到會是那麼「多采多姿」。在眨幾下眼的高速中,「叮噹鏗鏘」之聲響個不停,寇仲把井中月由刀柄千刀鋒每寸的地力用至極盡,又以寬肩手肘硬頂了她十多下勁道十足的肩撞肘擊,雙腳互踢十多記,終給她的秀髮揮打在背肌處,登時衣衫碎裂,現出數十度深達兩、三分的血痕,人也斷線風箏的拋跌開去,滾落瓦背。   這還是他憑著新領悟來的身法,才製造出此等戰果,令婠婠本可奪他小命的殺著,變成只是皮肉之傷。   火辣的劇痛下,寇仲踏足長街,一輛馬車正從寂靜的長街另一端奔來,而婠婠的天魔雙斬,則當頭罩下,不予他絲毫喘息的機會。   寇仲腦際靈光一閃,伏倒地上,然後箭矢般貼地疾射,來到急奔而過的馬車底下,看似是要通過車底從另一邊逃生,事實他卻是緊附車底,隨車而去。   婠婠凌空一個翻飛,降往對街,才知中計,冷哼一聲,朝奔出近十丈的馬車電掠而去。   馬車忽地加速,任御者如何拉勒叱止,四匹健馬仍像瘋了的牽曳狂奔,顯是藏在車底的寇仲做了手腳。   婠婠怒叱一聲,把身法提至極限,迅速把與馬車的距離拉近至五丈。四丈、三丈,眼看可趕上,忽然最前方的一匹健馬與馬車分離,四蹄直放,再轉入橫街。   婠婠如影附形,放過馬車轉追這離車之馬,天魔飄帶電射而出,捲向馬兒的後腿。   寇仲哈哈一笑,從馬肚翻上馬背,反手一刀,往馬股下方掃去,正中天魔飄帶。   「霍」!   勁氣交擊下,婠婠嬌軀一顫,登時速度減緩。在力戰之後。適才又發力追趕,已損耗她真元甚巨,縱使以她精純的魔功也大感吃不消。更知寇仲有馬作腳力,以逸待勞,而自已則只能仗身形步法從後急趕追擊,難以發揮天魔大法變幻莫測的威力。無奈下只好頹然放棄,停下來眼睜睜的目送寇仲消沒在長沖彎角處。  ****************************************************************************   面對祝玉妍集魔音魔相魔功大成的凌厲攻勢,徐子陵暗捏不動根本印,登時視象和聽覺的幻象盡消,心志變得堅剛如磐石,不為對方搖動分毫。四周天魁派弟子被屠殺的死前慘呼,亦不能影響他澄明通澈的心境。   有生必有死。   整個人間的世界在他這刻來說只是一個短暫的幻象,除本心外再無他物。   徐子陵低喝一聲「咄」,兩手變化出大金剛輪印,迎擊祝玉妍照臉拂來的天魔袖。   「逢!蓬!蓬!」   徐子陵施盡渾身解數,腳踏奇步之下,更變化出外獅子和內獅子印,寸土不讓的硬擋祝玉妍從不同角度拂來的三袖後,終被迫和祝玉妍從羅袖探出來的玉掌狠拚一招。   天魔功如狂濤怒潮、缺堤洪水般衝來,徐子陵噴出一口鮮血,才退後兩步,便橫飛開去,堪堪避過祝玉妍從裙底閃電踢向小腹的一腳。   徐子陵又左右各晃一下,連祝玉妍也不知他要逃往何處時,他早閃到祝玉妍身後,兩手穿花蝴蝶的化作千萬掌影,往這可怕的大敵攻去。   祝玉妍想不到他仍有反擊之力,看似隨意的旋身拂袖,驅散徐子陵的漫天掌影,然後櫻唇輕吐,吹出一口香氣。   徐子陵給她這玄奧無匹的一袖拂得蹈踉跌退,所有後著無以為繼,祝玉妍覆蓋臉上的重紗往上揚起,露出她動人的玉容。   她一對美眸射出似憐似怨的神色,配合她顏容某種不能言傳的感人表情,確深具勾魂攝魄的奇異力量。   這魔門最負盛名的高手,同時檀口吟唱,嬌軀緩緩舞動,其婀娜多姿使人意亂情迷之態,能教鐵石心腸的人,或修練至凡心盡去的佛門高憎亦破戒動心。   最奇異處是空氣中彷彿充滿了能直鑽心脾的清香,使人魂為之銷。   徐子陵暗叫僥倖,若非他扮岳山時曾見過祝玉妍青春煥發得令人難以相信的廬山真貌,這刻定因驟見玉容下給震撼致心神搖蕩,露出心靈的空隙。   被她能迷惑感官的天魔大法乘虛入侵,不戰而潰。   這可是他唯一反敗為勝的機會,裝出目瞪口呆的神情,卻暗捏不動根本印。   祝玉妍緩緩飄來,舉指遙點。   徐子陵驀地狂喝,口吐真言:「咄!」   一拳擊出。   祝玉妍顯是想不到徐子陵的心神竟能不受她魔功所惑,嬌軀猛顫,雙目藍芒大盛,指化為掌,速度驟增,快似鬼魅的閃往徐子陵左側,重劈在徐子陵拳側處。   徐子陵雖清楚瞧到她應變的方式和招數,偏是正欲變招時,拳頭已被劈中,絲毫沒法改變這形勢。   當對方玉掌切在拳側時,似若輕柔乏刀,但他的腦袋卻如受電殛,視聽亦同時模糊起來,若非仍緊守心頭的一點靈明,恐怕會驚恐得發瘋狂呼。   如此魔功,確是驚天動地,防無可防。   祝玉妍亦給他正尋隙而發的全力一拳,震得橫飄到左方瓦背上。   徐子陵勉力倒縱而起,凌空兩個翻騰後,連續運轉體內真氣,視聽之力才回復過來,居高臨下,見到修羅地獄般的可怕景況。   天魁道場大部份的房舍全陷進火海中,伏屍處處,但屠殺仍在激烈進行中,敵方以百計的黑衣人對餘生者展開無情的追殺攻伐。濃煙蔽天,星月無光下,眼光所及處儘是狼奔豕突的慘烈情景。   徐子陵自知再無力挽回大局,若此時不走,待陰癸派各魔頭盡殲道場內其他人後,他更走不了。   但如何可擺脫祝玉妍呢?   他落在另一所房子的瓦脊處,祝玉妍飛臨頭頂上方,一對玉掌全力下擊,勁氣壓得他呼吸頓止,全身乏力。 第十章 殺出南陽   祝玉妍近十多年來,從未試過像這一刻般滿蓄殺機,她剛才可說施盡渾身解數,卻只能令徐子陵受了點毫無足道的輕微內傷。而最今她心寒的就是對方根本不怕她的「天魔幻相」,使她天魔大法的威力大打折扣。此時她捨去生擒對方的念頭,決意全力斃敵,免去將來徐子陵變成另一個寧道奇的後慮。   徐子陵若曉得祝玉妍心內的想法,當可非常自豪,但此刻他腦筋轉動的只是如何保命逃生,好在日後取回這令他悲憤痛心的血債。   面對祝玉妍這驚天動地、威力無儔的全力一擊,他絕不可退縮,否則會是兵敗如山倒之局,直至被殺。   祝玉妍的天魔大法製造出來的『力場』,比之婠婠又多了數十年千錘百煉,達至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魔功和經驗在其中。   在一般情況下,縱使以徐子陵目前的突破和功力,對祝玉妍的掌勁仍是借無可借,卸無可卸。   幸好他因曾有過受婠婠把天魔勁送入體內以對付尤鳥倦的體驗,故比寇仲更深悉天魔功法的虛實微妙,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急存亡之際,只好拚命一試。   他仰首上望,雙目神光大盛,手捏施無畏印,被寒勁入侵得差些凝結的血液立時開始流通,血管同時收窄,使血液奔行加速,全身真氣周遊不息,適才乏力的感覺頓即消去,體內氣勁澎湃,再變化出正反兩股力道,往左微移三尺,一拳擊出。   祝玉妍此刻殺機更盛。   本被她天魔勁壓得鬥志全消的年輕對手,忽然全身衣袂拂揚,變成另一個人似的站得穩如泰山,而連她都不明白的是對方擊來的一拳竟沒有絲毫勁道,偏又有種玄奧莫測的感覺。   驀地對方往橫移開,自己無堅不摧的天魔勁場像忽然失去重心和目標似的,晃晃蕩蕩,使催勁的她反而難過至極點,但這時變招已來不及,雙掌惟有原式不變,改向下推。   以祝玉妍經驗的豐富,眼力的高明,仍要自認對徐子陵看不通,摸不透。   「轟」!   臂伸至盡,離祝玉妍從天擊來的玉掌只有五尺的距離時,徐子陵體內正反兩股真氣變為絞旋而依相反方向旋動的一股氣柱,像暴發的洪流般,脫拳而出,迎上祝玉妍全力的一擊。   氣勁交擊。   祝玉妍悶哼一聲,被震得斜飛開去。   徐子陵則再口噴鮮血,蹌踉打轉的掉下瓦坡,著地前,探足一點,箭矢般投往遠方。   祝玉妍足尖一點屋脊,又回飛追來。   徐子陵望著前方二十丈許火光熊熊、冒起大量濃煙的一組房舍投去。   能否在仍有的一段距離前逃過祝玉妍的追截,將是生和死的分別。   一記硬拚下,祝玉妍和他在絕無轉圜餘地中,同告受傷,分別只在輕重之異。能令這魔門大宗師受傷,他實可堪告慰。   適才他先以施無畏印凝起的護體真氣,藉正反移力把將他籠罩得動彈不得的天魔勁場卸開,再發拳攻擊,利用他新近領悟回來寶瓶印式的發勁方法,令祝玉妍摸不清他的手法,不但硬擋她全力一擊,還成功地借去她少許真氣,更憑這注生力軍的真氣,在墜地前大幅舒緩了經脈的傷勢,致能有餘力逃竄。   尚差五丈便可進入濃煙密佈的火場,而祝玉妍仍在十丈以外,在這有利的形勢中,忽然人影一閃,一位清秀俊雅、動作瀟灑的中年文士,竟攔在前方,手橫銅簫哈哈笑道:「徐兄弟可好?辟守玄恭候多時。」   徐子陵只看對方動作的迅快輕鬆,氣度丰姿,立即斷定此人魔功之高,尤在邊不負之上,自知必無可避,猛咬牙齦,以最剛猛的大金剛輪印,運聚所餘無幾的真氣,絲毫不緩的直擊敵手。   辟守玄搖頭歎道:「這叫燈蛾撲火,不自量力。」   銅簫一擺,在空中畫出反映背後火光的芒光,呼嘯聲隨之大作,仿似鬼哭神號。   就在徐子陵對攻出的一拳已失信心,自歎小命不保的一刻,辟守玄背後的濃煙火光中異響突起,接著一團滾動的槍影,像龍捲風般往辟守玄捲去。   形勢登時完全逆轉過來,輪到「雲口雨雙修」辟守玄腹背受敵。   以辟守玄之能,亦知難以抵擋兩大年青高手的前後夾擊,尤其後面攻來的伏鷹槍事起突然,他因只顧前方以致背部空門大露,在措手不及下只能先求自保,雖明知只要擋得徐子陵一招,祝玉妍可及時趕上,仍要心中嗟歎的往橫閃開,還要有那麼遠避那麼遠。   剎那間徐子陵和突利會合一起,徐子陵乘勢一把扯著突利臂膀,拉得他和自己斜掠而起,投入濃煙深處。   祝玉妍趕到時,已遲了一步。  ****************************************************************************   寇仲策馬急馳,望著火頭濃煙騰奔天上,染紅了城南天際的天魁道場發狂般奔去,心中充盈殺機。   所有通往道場的大街小巷均被該是與季亦農有關的武裝大漢封鎖,嚴禁其他人接近或趕去救火。   此時寇仲的井中月沾滿鮮血,硬闖七、八個關口,才趕到這裡來。   就在這時,渾身火星炭屑、狼狽不堪的徐子陵和突利從災場鑽出來,撲上牆頭。   站在牆頭的徐子陵往他瞧來時突然腳步蹌踉,差點掉下牆頭,幸得突利一把抓著,拔身而起,再往寇仲投去。   兩道人影同時出現在三十丈許外牆頭處,迅若幽靈的往他們追來,寇仲認出其中一個是「陰後」祝玉妍,心叫乖乖不得了,接過落在馬背的徐子陵和突利,立即勒轉馬頭,轉入長街,各人提氣輕身,大幅削減馬兒的負擔,三人一騎,倉惶逃命去也。   才奔出二十多丈,十多名大漢持矛揮槍從兩旁撲出,箭矢更驟雨般從屋頂兩邊射下來。   突利大喝一聲,灑出漫天槍影,形成一個保護網,擋得勁箭錮飛墜地。   徐子陵左右開弓,以拳勁掌風,震得撲來的敵人束倒西歪,拋倒跌退。   寇仲大喝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井中月閃電般在馬頭前掣動,擋路者無一倖免的濺血倒下。   健馬沒片刻停留的闖關而出。   他們已無暇去看祝玉妍和辟守玄是否仍追在背後,只知凡擋我者,格殺勿論,來到兩條大街交叉處,三人都渾身浴血,但卻闖過多關,殺掉對方近百人,戰況之烈,非身在其中,實難以想像。   突利喝道:「轉左」!   寇仲記起李元吉、康鞘利等人正在北門外湍江的碼頭上,轉左將可直抵西門,忙策馬左行。   突利叫道:「快一點!妖婦愈來愈近哩!」   寇仲和徐子陵別頭後望,只見祝玉妍和辟守玄一先一後,追近至十餘丈的距離,只要稍有延誤,會立即給追上,心中喚娘,欲催馬加速,豈知口吐白沫的馬兒早達至腳連的極限,倏忽間祝玉妍又追近至八、九丈。   兩旁的房舍像幻影般往兩旁急速倒退,前方人影你追我逐,數百人正在拚命廝殺,吶喊連天,伏屍處處。   最令三人安慰的是西門處城門大開,顯是負責守城的南陽幫眾,遇襲下見勢色不對,開城逃命,否則馬兒難以飛越城牆,這麼稍一耽擱,必被敵人追上無疑。   寇仲策馬在交戰雙方的空隙中左穿右插,瞬那間進入深達六丈的門闕,馬兒忽然前蹄失足,把三人傾倒滾地。   三人滾出門外,來到吊橋邊緣處,再彈起來,奔過吊橋,落荒逃去。   祝玉妍和辟守玄追至橋頭,絡於力竭,停下來眼睜睜瞧著他們沒在城外黑暗深處。   三人在城外一個山頭頹然坐下,遙望南陽,仍隱見沖天而起的煙火。   寇仲苦笑道:「今趟真是一敗塗地,能執回小命是邀天之倖。」   雙膝跪地的徐子陵,木無表情的沉聲道:「他們怎樣了?」   正急促喘氣的突利艱苦答道:「該逃出來吧!我半強迫的勸得應羽、呂天瑕等十多人護著呂重從秘道離開,才回頭找你。」   寇仲忽然起立,一對虎目狠狠盯著南陽城上方火光,道:「所有舊恨新仇,終有一日我們要與祝玉妍清算。」   突利道:「下一步該怎麼走,還要到冠軍去嗎!」   寇仲徵詢徐子陵的意見道:「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仰首望天,道:「我們最好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否則見到鷹兒在頭頂上飛來飛去的時間,將後悔莫及。而且像我們現在的情況,根本沒有逃亡的本錢。」  ****************************************************************************   突利一覺醒來,太陽已君臨大地,在中天處射下暖洋洋的光線。   徐子陵仍跌迦盤滕,閉目冥坐,卻不見寇仲的蹤影。   他們身處的隱密峽谷在南陽西北五十里外的山區內,叢林密佈,濃蔭掩蔽,正是藏身的好地點。   峽谷底一道溪流蜿蜓而過,淙淙水聲,份外令人感到山林的平和安逸,尤其在經歷過昨夜的腥風血雨後。   突利悄悄起立,三人中論傷勢,以徐子陵最重,所以需更長調息時間。   抵達谷口時,寇仲正躲在一叢濃密的樹蔭下向天觀望,當突利來到他身後時,寇仲往天一指,道:「看!」   突利循指示瞧去,一個黑點正在山區外十里許處的原野上飛翔,找尋目標。   寇仲問道:「誰的鷹?」   突利仔細觀察,低聲道:「該是康鞘利的鷂鷹,終追到來哩!」   黑點又往遠處移去,消沒在一座小山之後。   寇仲歎道:「還是陵少心清,若我們昨夜只知逃走,現在又會給人追得喘不過氣來。」   突利在他旁單膝跪下,道:「我們要重新決定逃走的路線,多了陰癸派這大敵,我們的處境更是不妙。」   寇仲道:「你的地理常識竟比我這漢人還好,真是諷刺,不如由你來設計逃亡路線吧!」   突利苦笑道:「你是否在諷刺我,因為小弟下工夫研究你們的山川地理,只有一個目的,不用說出來你也該知是甚麼。」   寇仲笑道:「自古以來,你們和你的匈奴祖先,便不斷入侵漢土,究竟是因仰慕我們中土的文化,還是想要我們的財帛子女土地?」   突利淡然道:「若用兩句話來說,就是乘人之危或為人所乘,這才是入侵的動機,我不攻你,你便來侵我,有甚麼道理可言。」   寇仲沉吟道:「可是從歷史看,總是你們寇邊進侵的多,我們是為保衛國土而作反擊吧!」   突利分析道:「這只是一種誤解,由於戰術、地理和社會的分異,你們在大多數時間只能處於被動的形勢。坦白說,純以武力論,你們漢人實在不是我們對手。真正令我們佩服的只有你們戰國時的『鐵騎飛將』李牧,即使以漢武帝的強大,雙方亦只是兩敗俱傷之局。」   寇仲大感臉目無光,反駁道:「既是如此,為何你們的國界不能擴展越過陰山長城呢!可見我們或不擅攻,卻是善守。」   突利心平氣和的道:「希望這番討論不會損及我們兄弟間過命的交情。」   寇仲老臉微紅道:「當然不會。只是氣氛熱烈了點,可汗請繼續說下去。」   突利歎道:「說下去可能會更難聽,少帥仍要聽嗎?」   寇仲苦笑道:「不要說得那麼難聽行嗎?」   突利探手摟上寇仲肩頭,道:「我是誠心把你當作兄弟,才坦言直說。若比較高下,我們是以勇力勝,你們卻智計佔優。一直以來,漢人對付我們最厲害的法寶,就是分化與和親兩大政策,武功只作後盾之用。只要能令我們出現分裂和內哄,你們可隔岸觀火,安享其成。若以武力論,早在南北朝分立時,我們已橫掃漠北,建立起強大的可汗國。但你看看現在的情況,好好一個突厥汗國不但分裂為東西兩國,頡利還要置我於死地。若大家能同心合力,你們憑甚麼阻止我們南下。」   寇仲聽得默然無語。   突厥的分裂,確與隋室的離間政策有莫大關係,這是看準突厥權力分散的弱點。因為突厥的最高領袖大可汗下還有若干像突利這種小可汗,各有地盤,實際上無論治權和武力都是獨立的,所謂「雖移徙無常而各有地分」。   故「分居四面,內懷猜忌,外示和同,難以力征,易可離間」。只要向其中某汗拉攏示好,可製造眾汗間的矛盾。   隋室雖對這種勇武善戰,來去如風,有廣闊沙漠作藏身處的強大遊牧民族用武無地,卻是有計可施。   突利續道:「你們是以務農為主,人雖多我們千百倍,但調動軍隊卻非是易事,往往只會引起民變。且防線又長,難以集中防守,遠征嗎!我們只要斷你們糧道,你們便成缺糧勞師的孤軍,那能抵擋我們這些出身大漠的精騎突襲,只是天氣的變幻和沙漠的酷熱,你們便注定是敗亡之局。」   寇仲苦笑道:「事實如山,教我如何分辯。唉!可否告訴我,像你們現在存心使中土四分五裂,支持漢人打漢人的高明妙策,是否趙德言給你們想出來的!」   突利搖頭道:「定此策者乃『武尊』畢玄的親弟嗷欲谷,此人不但武功高明,且謀略過人,在我國地位僅次於畢玄,甚得頡利尊敬信任。」   寇仲歎道:「果然厲害,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離強而合弱。照這麼看,說不定今趟可汗被設計陷害,也是出於這個甚麼谷的獻計,希望能收回所有小可汗的兵權,建立一個集權中央的國家,到連西突厥都被平復時,中土將有大災難。」   突利一震道:「我倒沒想得這麼深入,但畢玄……唉!利害關頭,確很難說。」   徐子陵此時來到兩人身後,道:「看!」   兩人望往萬里無雲的晴空,鷹又朝他們的方向飛來。   寇仲道:「該到那裡去呢!」   徐子陵淡淡道:「入黑後我們重返南陽,到時見機行事如何!」   兩人為之愕然。 第十一章 海沙幫主   城內雖行人較少,天魁道場盡成瓦爍殘片,但南陽情況跟事變前分別不大。更如徐子陵所料,沒有關卡截查來往人流,城門碼頭均保持開放。南陽的命脈在乎貿易,而貿易的基本條件必須保持南陽的開放和穩定,使本地和四方往來的商賈放心大做生意。   昨夜季亦農在陰癸派傾巢而出的支持下,一舉把敵對的南陽幫和天魁派兩大勢力,以雷霆萬鈞的姿態連根拔起,正是要把混亂減至最低。   可想像季亦農現在正忙個不亦樂乎,頻向其他幫派領袖和大商家保證他們的利益,以確立自己的治權,接收南陽幫和天魁派轄下的業務。   在這種時候回城,既可避過李元吉和雲帥兩方人馬的追捕,又大出陰癸派意料外,由明轉暗,可伺機反擊或逃遁,至少爭得喘一口氣的時間。   三人渡過護城河,在城西翻牆入城,以真臉目找了間旅館作落腳的地點,寇仲到飯堂向夥計打探消息時,突刊和徐子陵留在房中等候。   突利懷疑的道:「我們會否太張揚?」   盤膝坐在椅內的徐子陵道:「假若可汗是季亦農,會否大張旗鼓的命人四處找我們呢?」   突利恍然道:「子陵的腦筋確比我靈活,季亦農當會極力掩抑,就像襄陽錢獨關的情況。假若他告訴手下或其他幫派,說要對付的人是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所有人卻會懷疑他有甚憑藉?」   徐子陵微笑道:「陰癸派勢將偃旗息鼓,惟恐別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所以我們暫時該是安全的,兼且誰料得到我們會留此險地。」   突利歎道:「可惜昨夜一戰將是秘而不宣。否則子陵能與祝玉妍在正面交鋒下全身而退一事,足可今子陵聲價大增百倍。」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虛名虛利,求來作甚麼。現在陰癸派的勢力愈趨壯大,我們若不能趁這要緊關頭對陰癸派展開反擊,到米已成炊時,一切都遲了。」   突利大訝道:「現在不是米要成炊嗎?憑我們三個人的力量,能幹出什麼事來?」   徐子陵雙目閃過濃重的殺機,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只要能殺死季亦農,整個局勢將可扭轉過來。」   此時寇仲回來,坐在床沿處,道:「南陽城表面看大致平靜,其實人心惶惶,有人說南陽幫的楊鎮會在這兩天反攻,又有人說朱粲會乘虛而來。對季亦農城民大多沒甚麼好感。」   徐子陵道:「天魁道場被夷為平地,城民有甚麼反應?」   寇仲道:「他們均認為季亦農太過份,據說不但中立的荊山派和陽幫大為震怒,連與季亦農同流合污的朝水幫、灰衣幫及湍江派都認為不該弄至如此地步。但礙於季亦農聲威大振,故都敢怒不敢言。今趟季亦農此舉,已激起公憤。唉!若非我們插手,祝玉妍該不會為利害所逼,蠢得採取如此激烈的手段。」   突利道:「現在我們應如何行事?」   徐子陵忽然打出「有人接近」的手勢,寇仲則目射精光,盯著房門。   接著「咯!咯!」敲門聲響,三人交換個眼色,均驚疑不定。   他們的敵人實在太多,敲門的可以是任何一方的人,而若行蹤這麼輕易被人掌握,當然大是不妙。   一把柔媚的聲音在門外道:「人家可以進來嗎?」   寇仲雖覺耳熟,一時卻記不起這麼誘人的一把嗓音是屬於那位女主人,沉聲道:「請進!」   「咿呀」一聲,沒上閂的房門被推開來,現出一位婀娜多姿,身段惹火迷人的美女,外披耀眼的黃色披帛,頭戴帷帽,下系紅色的石榴裙,花枝招展,艷光四射。   寇仲啊一聲的立起來,施禮道:「原來是海沙幫新任幫主『美人魚』游秋雁小姐芳駕光臨,頓令蓬室生輝,小弟幸何如之。小陵還不讓坐。」   徐子陵忙起身移往一旁,游秋雁「噗吃」一笑,毫不客氣坐入椅子裡。   突利雖仍弄不清楚游秋雁跟他兩人關係,但總聽過海沙幫的名字,糊里糊塗下為她斟茶遞水。   徐子陵掩上房門時,趁機往外窺看,肯定沒被重重包圍後,在游秋雁看不到的角度向兩人打出「安全」的手示。   游秋雁像會滴出水來的美目橫了寇仲一眼,微唔道:「為何這麼目不轉睛的盯著人家,怕我出手偷襲嗎?秋雁那有這麼大的膽子?」   寇仲微笑道:「首先是小弟從未見過游幫主穿得這麼漂亮;其次是想起以前和游幫主三度交手的情景,忍不住神馳意亂,茫不知無禮失態。」   又向徐子陵道:「小陵!你來說,游幫主是否出落得更迷人呢?」   事實上他完全猜不到理該是敵非友的游秋雁忽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所以先來一番胡言亂語,好看清楚她的來勢。   徐子陵這才朝這本是前海沙幫主「龍王」韓蓋天姘婦兼手下,向以色相顛倒眾生的女人用心多瞧兩眼,發覺她果如寇仲所言,樣相順眼多了,不知是否眉眼間添加了幾分莊重,令她在氣質上生出變化。   韓蓋天自餘杭一戰被他偷襲重傷,從此退出江湖,改由游秋雁坐上他的位置,人事的變遷,確教人唏噓難禁。   游秋雁不知是否想起以往兩次交手,均被寇仲輕薄便宜,還是給寇仲的誇張稱讚感到既得意又靦腆,竟出奇地現出不應在她身上發生的女兒家羞態,兩邊臉蛋各飛起一朵紅暈,白寇仲一眼道:「人家是為你們好,才冒險來見你們。偏是盡說輕薄話兒,是否想把秋雁氣走。」   寇仲糊塗起來,抓頭道:「為我們好?游大姐怎知我們在這裡?」   游秋雁舉杯淺吃一口熱茶,美目瞟了突利一眼,向寇仰露出詢問的神色,不用說話,那對大眼睛足可把心意清楚傳送。   寇仲和徐子陵同感愕然,皆因當年在巴陵城外,游秋雁聯同大江幫的斐炎和「毒蛛」朱媚、白文原等來對付他們,被他們殺得狼狽逃生。游秋雁更為寇仲所擒,最後又把她放了。所以均估計游秋雁多少是為朱粲來找他們,但如若她連突利是誰都不知道,當然是與朱粲沒有關係。   寇仲微一沉吟,在感應不到游秋雁的惡意下,斷然道:「這位是東突厥的突利可汗。」   游秋雁嬌軀微顫,深深打量突利兩眼,露出狐疑之色。   突利的目光在她嬌軀上下巡視,毫不掩飾自己對此女的興趣。   游秋雁做然挺起酥胸,絲毫不介意突利把她當作是野馬般看待的目光,再向寇仲拋個媚眼道:「我的手下當然認識你和小陵,你們這麼毫無忌憚的投店落腳,難道不怕給朱粲和李元吉兩方的人發覺和來尋晦氣嗎?」   徐子陵問道:「貴幫和陰癸派是甚麼關係?」   游秋雁微一愕然,皺眉道:「我們怎會和陰癸派拉上關係?」   寇仲若無其事的道:「我們最近見過你的兄弟把一批火器賣給陰癸派的人嘛。」   游秋雁一怔道:「你們是否指賣給錢獨關那批江南製造的火器?」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開始有點相信游秋雁對他們並無惡意,當然仍尚未弄清楚游秋雁登門造訪的目的。   徐子陵解釋道:「錢獨關正是陰癸派的人。」   游秋雁現出恍然神色,沉吟片晌道:「海沙幫再非以前的海沙幫啦!以前為了擴展勢力,我們不得不先後依附宇文閥、沈法興和朱粲,結果如何你兩個該比任何人更清楚。現在我們已改弦易轍,只做生意,不過問江湖之事,聲勢反與日俱增,你們明白人家的意思嗎?」   寇仲欣然道:「當然明白,更恭賀游幫主有此明智之舉。不過既是如此,游幫主為何來見我們這三個滿身麻煩的人呢?」   游秋雁俏臉再紅起來,瞥寇仲千嬌百媚的一眼後,垂首輕輕道:「你們是我的朋友嘛!眼見你們有難,人家怎能袖手旁觀。」   徐子陵和寇仲愕然以對,均想不到可從游秋雁口中聽到這番說話。   徐子陵移到寇仲旁坐下,劍眉輕蹙道:「若游幫主因我們惹上麻煩,我們怎過意得去?」   游秋雁微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何用說客氣話呢?」   今趟差點輪到徐子陵抓頭,一直以來,海沙幫均和他們勢不兩立,前幫主韓蓋天還因他們落至黯然下台,老朋友的關係不知是從何說起。   突利問道:「游幫主可知南陽現在的情況?」   游秋雁冷哼道:「表面看似是以季亦農為首的一方控制大局,其實他們根基未穩,遲早要把戰果讓人。」   三人終看出一點端倪。   寇仲訝道:「游幫主似乎和季亦農不大和睦?」   游秋雁雙目殺機一閃,冷靜的道:「不用瞞你們,在南陽我們只賣『偃月刀』楊鎮一個人的賬,今次季亦農不顧江湖道義,借外人之力以血腥手段鎮壓自己人,已激起公憤,人人都想得而誅之。」   寇仲終明白過來,道:「朱粲對這事怎樣反應?」   游秋雁微聳香肩道:「當然是要乘虛而來,聽說他正調動兵馬,集結戰船,隨時會大舉東來,收復失地。不過這樣做對他並無好處,落到他手中時南陽只會變成一座死城。」   突利道:「楊鎮目下身在何處?」   游秋雁略一猶豫,始道:「他已潛返南陽,正密謀反擊。聽說你們幫助天魁派抗敵,季亦農引來的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憑三位的功夫仍招架不住?」   寇仲答道:「是陰癸派的人,季亦農另一個身份正是陰癸派的門人。」   游秋雁失聲道:「甚麼?」   寇仲微笑道:「情況愈來愈有趣哩,若有游幫主相助,說不定我們可反敗為勝,把季亦農宰掉。」   游秋雁一對秀目燃亮起來,道:「你要人家怎樣助你?」   寇仲道:「我要有關南陽的所有消息情報,尤其季亦農的一舉一動,我便可針對之而設計出整個剌殺的大計。」   游秋雁站起來滿有信心的道:「你們在這裡靜候我的好消息吧!」   這充滿誘惑妖媚魅力的一幫之主去後,寇仲的臉容忽然變得無比的冷靜,問道:「這女人可信嗎?」   徐子陵沉吟道:「很難說,她絕非會害羞的那種女人,卻兩次露出少女般羞澀的神色,大異她往日對男女關係視若等閒的作風,教人費解。且又刻意打扮的來見我們,是否她情不自禁地愛上你呢?」   突利插入道:「她是來騙我們的。」   兩人為之愕然,他們雖是心中存疑,卻不明白突利因何能如此肯定。   突利長身而起,透窗外望,緩緩道:「我有一項本領,是兩位有所不及的,就是觀女之術。」   寇仲訝道:「可汗看出甚麼特別的事情來?」   突利沉聲道:「此女在接到我們在此出現的消息時,該是與男人交歡正濃,所以眉梢眼角的春意仍未盡退,她不是因害羞而臉紅,而是意猶未盡。若我所料不差,她的男人當是『雲雨雙修』辟守玄,只有他才在這等時刻,仍會與女人歡好,因為有綽號叫的哩!只有通過雲雨採補之術,他才能令損耗的功力迅速回復。」   寇仲道:「可汗的分析該不會錯到那裡去,問題是假若陰癸派既知我們在這裡,何須轉轉折折的耍花招,索性傾巢而來對付我們便成。」   徐子陵道:「可能祝玉妍、婠婠和一眾元老高手都去了城外追搜我們,甚或因要事趕往別處去,老辟自問沒辦法留住我們,才另施毒計。」   寇仲同意道:「應該是這樣。唉!可汗何不早點說出來,只要我們跟在那婦人背後,說不定可把老辟都宰掉,那就可大大消一口氣。」   突利轉過身來,苦笑道:「少帥並非第一天出來行走江湖吧?試想以辟守玄那種比狐狸還好狡的老江湖,怎會不躲在一邊監視我們會否跟蹤那婦人呢?」   寇仲兩眼亮起來,道:「假若祝妖婦和棺妖女真的不在南陽,將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突利苦思道:「游妖婦為何要誰我們留在這裡等她?」   徐子陵道:「有兩個可能:一是結集本身的力量,包括通知祝妖婦或涫妖女趕回來;一是要通知我們的敵人,最有可能的當然是李元吉和康鞘利的一方。」   寇仲彈起來道:「那我們還留在這裡幹嗎?等死嗎?」   徐子陵從容道:「無論那一種可能性,都需要一段時間。可想像客店外必有陰癸派的高手在監視,假若我們此時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事情等若成功了一半。」   突利道:「有心算無心,此事並不困難,但溜出去後,我們該立即離城,還是另有行動?」   寇仲一對虎目湧起深刻的仇恨和殺氣,冷然道:「天魁道場的血債只是其中一筆賬,我們和陰癸派再沒有甚麼話好說的,不殺他娘的一個痛快,我以後會睡不安寢。」   徐子陵斷然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溜出去再見機行事,我心中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可汗在這裡的眼線霍求,說不定可從他身上分別把握到李元吉和季亦農的行蹤。」   兩人同時稱妙。   徐子陵長身而起,微笑道:「讓小弟當可汗和少帥的探路小卒如何?」   大笑聲中,三人在高張的鬥志下,並肩離去。 第十二章 重施故技   徐子陵於院培落回地上,搖頭道:「敵人布下的暗哨可監視旅館的整個外圍,除非掘一條地道,否則休想從地面離開。」   三人伏在後院角落的暗影裡,都想不出偷偷潛離的好辦法,以徐子陵感官的靈銳,若連他都認為敵人的監視網無隙可尋,那事實必是如此。可見陰癸派在南陽仍是高手雲集,不易硬拚。   突利道:「現在至少證明小弟所料不差,游秋雁乃陰癸派遣來的奸細。」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愈困難的事愈有趣。我偏要在這種情況下取季亦農的狗命,好讓祝妖婦知道要對付我們是必要付出代價的。」   徐子陵熟知他性情,笑道:「你又在打甚麼鬼主意。」   突利忽感全身血液沸騰,不但忘記了刻下四面楚歌,處處受敵的危險,還感到與兩人並肩作戰的無窮樂趣。縱使在最艱苦和失意的時刻,寇仲和徐子陵仍能保持樂觀的心境和強大的鬥志,誓與強敵周旋到底。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記得當年在揚州被困楊廣別院的情境嗎?」   徐子陵點頭道:「原來你想重施故技,就讓我去辦吧!」   徐子陵潛回客房,突利一頭霧水的問道:「究竟有何妙計?」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我們要製造出遁離的假象,待敵人離去後,我們便可從容反擊啦!」   突利一知半解時,徐子陵急掠而回,寇仲忙問道:「做了甚麼手腳?」   徐子陵低聲道:「我在牆上寫下『秋雁姊請代通知老辟,我們殺季亦農去也』,少帥認為此一著還過得去嗎?」   寇仲眉飛色舞道:「陵少果是文采風流,情詞並茂,小生拜服。好啦!該躲到那裡去呢?」   突利這才明白過來。   徐子陵道:「這麼多空房間,隨便找一間躲起來便成,我們的信譽這麼好,說出的話包保人人相信,白牆黑字,寫出來的更能增人信心。」   三人躲藏的房間,向西的窗與原本的客房遙遙斜對,只隔了一個小花園,可直接監視其動靜。   在暗黑中,三人坐在地上,輪流探頭察視。   寇仲低笑道:「最妙是敵人怕惹我們生疑,不敢進入旅館的範圍來探視,否則我們的妙計就行不通,現在唯一希望是那賤人快點回來。」   突利縮首挨牆坐下,歎道:「等待最是難耐,但世民兄的堅毅耐力,卻是我所認識的漢人中罕見的。」   徐子陵道:「這麼說,你們突厥人都是長於堅忍的啦!」   寇仲正留意隔鄰房間的動靜,住在房內的人早酣然入夢,傳來陣陣鼻鼾聲,接口道:「難怪你們的突厥精兵這麼厲害,來如獸聚,去如鳥散,無蹤無跡,又不用固守任何城市防線,這種戰術定要好好學習。不過在中土采這種作戰方式,卻會被冠以流寇的惡名。」   突利反駁道:「沒有組織和理想的才叫流寇,我們人人在馬背上生活,全國皆是精兵,怎可相提並論。」   徐子陵道:「你們兵雖精人卻少,恐怕只勉強及得上我們一個大郡,最厲害處仍是來去如風的戰略。一擊不中,遠揚千里。不過若入侵中土,這種優勢會逐漸消失。那時人數太少的弱點將會暴露無遺。」   突利苦笑道:「子陵確是一針見血。不過頡利卻不是這麼想,他認為只要好好利用中土各方勢力的矛盾和衝突,可逐步蠶食中土,完成這遠古已來便存在的偉大夢想。」   徐子陵聽得露出深思的神色,再沒有說話。   寇仲岔開話題道:「畢玄究竟高明至甚麼地步?」   突利未及回答,足音響起。   三人移到窗下,探頭外望,漩秋雁來到對面房間處,舉手敲門,只兩下便發覺有異,推門入內,又旋風般掠出房外,揮手發出煙花火箭,直衝夜空,爆出一朵紅芒。   寇仲狠得牙癢癢的,想起自己曾兩次放過她,此女仍要來害他,恨不得撲出去把她捏死。   衣袂聲響,數道人影先後落在房門外的走道處,三人認得的是「雲雨雙修」辟守玄、「魔隱」邊不負、聞采婷、「陰後」祝玉妍和一個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卻不見婠婠。他們像鬼魅般出現,並沒有驚擾好夢正濃的房客。   只是祝玉妍一人,已足可令他們倒抽一口涼氣,忙把頭縮回窗下,怕惹起她的感應。   祝玉妍的聲音在園子另一邊響起道:「辟師叔你今趟的失策,錯在對這兩個小子認識不深,致低估他們的才智。若換了是涫兒,必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正全神運功竊聽的寇仲和徐子陵暗叫慚愧,若非突利有觀女奇術,說不定會著了辟守玄的道兒。   辟守玄剛從房間看畢牆上留書步出走道,歎道:「最令人難以相信的是他們竟猜到秋雁背後有我在指使,他們憑的是甚麼呢?」   祝玉妍平靜地道:「懊悔只是於事無補,立即為我通知涫兒,無論要費多少人力物力,務必在四大賊禿截上他們前,把他們一殺一擒,留下個活口迫出楊公寶藏的藏處。」   陌生的男子口音道:「他們在牆上留言要殺亦農,亦農該如何應付,請宗尊賜示。」   三人聽得心中叫好,這叫踏破鐵鞋無竟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至少知道季亦農是何模樣。   祝玉妍淡淡道:「這只是虛言恫嚇,他們自顧不暇,又欠缺情報消息,憑甚麼來殺你。照我看他們會立即離開南陽,有那麼遠逃那麼遠。不過小心點也是好的,由現在起,辟師叔和不負會寸步不離伴在你旁,既防那兩個小子,也防楊鎮或朱粲兩方的刺客。」   辟守玄道:「待會季亦農約了荊山派和鎮陽派的人在月蘭捨談判,我和不負跟在一旁,似乎不太妥當。」   祝玉妍答道:「辟師叔可見機行事,只要能確保季農的安全便成。」   她的音量不斷降低,顯是因說及機密,用上束音的功夫。此時突利只能聽到像蜜蜂在遠處飛過隱隱傳來的嗡嗡之音,幸好徐子陵和寇仲仍可捕捉到她大部份的說話,再把其餘猜想出來,達成完整的內容。   祝玉妍似是身有要事,說畢即要立即遠離的樣子,續下命令道:「采婷找三個人假扮那些小子,製造假象,引李元吉一方的人追去。楊公寶藏關係重大,本尊絕不容他們落入別人手裡。」   閒采婷道:「宗尊所言甚是,縱使沒有楊公寶藏一事,我們也不直留下禍根,致成將來之患。」   祝玉妍轉向游秋雁道:「秋雁留意朱粟那方面的情況,若有任何異樣,立即通知我們。現在分頭行事去吧!」   瞬眼間,祝玉妍等走得一個不剩。   沒有燈火的暗黑房間裡,突利正要說話,卻給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打出手勢阻止,突利醒覺,連忙把到達唇邊的說話吞回去。   好一會後,徐子陵緩緩探頭外望,只見瓦頂上人影一閃,果然是祝玉妍去而復返,嚇得縮身躲避。   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兩刻鐘後,到寇仲再探頭外望,祝玉妍已蹤影渺然。   寇仲低聲道:「你估祝妖婦今趟是否真的走了。」   突利咋舌道:「真狡猾!」   徐子陵道:「事實上她打開始時已深信我們有本事避過所有耳目離開,只是後來生出懷疑,但並不堅定。現在該已走啦!」   寇仲點頭道:「她忽然把聲音壓低,正因心內開始懷疑我們仍未走。」   突利不解道:「那她為何不索性著手下搜遍客店?」   寇仲笑道:「這是自負才智的人的通病,就是自信自己的想法是最聰明的。不過她這一著確是陰毒有效,只是不幸遇上了比她更聰明的人吧!」   徐子陵接口道:「還有她們是見不得光的,細慣秘密行事。更重要的原因是若她下令搜索,事一張揚,我們可先一步突圍離開。」   寇仲提議道:「陵少出去看看如何?」   徐子陵又耐心的多等半晌,這才穿窗而出,片刻後回來道:「真的走哩!」   寇仲立即興奮起來,大喜道:「今趟季亦農有難了。」  ****************************************************************************   三人伏在屋脊暗處,虎視耽耽的瞧著對面燈火通明的月蘭捨。附近的店舖均已關門,但月蘭捨這些煙花之地,此時卻是開始活動的好時光,大門入口處的廣場停滿馬車,客人不絕如縷。   突利沉聲道:「該如何下手?」   徐子陵環目一掃,道:「要潛入這人多雜亂的地方是輕而易舉,問題是如何在被敵人發現前,尋上季亦農。」   寇仲道:「我們已耽擱了一段時間,不能再等。幸好季亦農的陽興會手下並不認識我們,季亦農更不會蠢得叫手下留意像我們般的三個人。時機稍縱即逝,我們就行險博他娘的一鋪。」   突利欣然道:「和你們混在一起少點膽汁都不行,去吧!」   不一會三人來到街上,大搖大擺的朝月蘭捨的大門走去,把門的大漢招呼慣來自各地的武林人物和商旅,並沒有因他們的陌生臉口而問長問短,欣然領他們進入大堂。   鴇婆迎上來時,寇仲立即充闊氣的重重打賞,樂得鶉婆眉開眼笑,慇勤侍候道:「三位大爺有沒有相熟的姑娘?」   徐子陵環目四顧,大堂雖坐有十多個客人,都沒有人特別留心他們,這才放下心來。   從黑暗藏處來到這燈明如白晝的大廳,感覺既強烈又古怪,似是再不能保存任何秘密。   寇仲隨口道:「聽說有位小宛姑娘,對嗎?」   小宛正是與天魁派弟子謝顯庭相好的青樓姑娘,羅榮太與他爭風吃醋的禍源。   鴇婆臉露難色道:「真個不巧,小宛這兩天染恙病倒,怕不能侍候大爺們哩!不過大爺放心。」   寇仲與兩人交換眼色,截斷她道:「或者她現在病好了也說不定,即管給我們試試看,告訴她是謝公子的朋友來了。」又再多塞一兩銀子進她手裡。   鴇婆問道:「是那位謝公子?」   寇仲道:「是漢南來的謝魁公子,先看她能否來陪我們,才再找別的姑娘,最緊要是給我們找間最好最大的上等廂房,明白嗎?」   半婆笑道:「難得三位大爺賞光,東二樓的廂房景致最好,現在只剩一間,請隨奴家這邊走。」   三人隨鴇婆從大廳另一道門進入內園的長廊,兩旁花木扶疏,東西各有一座兩層高的木構樓房,佔地極廣,被長廊接通,喝酒猜拳和歌聲樂韻,在兩樓間迴盪激揚,氣氛熱烈。   不過他們那有欣賞的心情,尤其寇仲和徐子陵想起他們的「青樓運」,只能硬起頭皮,看看最後會是甚麼結果。   突利卻是心情大佳,故意問道:「西樓為何這麼寧靜的呢?」   鶉婆答道:「西樓南翼二樓十間廂房全給人包起,因客人未到,所以才才這麼寧靜。」   三人聽得精神大振,寇仲忙問道:「甚麼豪客如此闊氣。」   半婆露出謹慎神色,道:「奴家這就不太清楚。」   到進入廂房,點下酒菜,鴇婆小婢離開後,三人長笑舉杯痛飲,以慶賀安然混進這裡來。雖然對如何進行刺殺仍大感頭痛,總勝過在外面遙遙望進來的情況。   寇仲瞥了向東的窗子一眼,笑道:「早知要間景致不那麼好的廂房,便可透窗直接瞧見季亦農那間房。」   突利輕鬆的道:「剛才我差點想著那老鴇為我們轉去西樓,不過回心一想,還是遠觀能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徐子陵微笑道:「讓我作第一輪的哨探。」言罷穿窗而出,登上屋脊。   寇仲像季亦農已成囊中之物的神態道:「待會季亦農的臭屁股尚未坐熱時,我們就兵分兩路,由可汗和小陵突擊老辟老邊兩人,我則負責把老季斬開兩截。再用你老鄉的戰略一擊中的,遠揚千里,溜之大吉。」   突利笑道:「想起殺人,肚子特別餓,希望酒菜比老季早點來就更理想哩!」   談談笑笑時,敲門聲忽然響起。   「咯咯咯」!   兩人同時色變,皆因事先全無警兆,若是端菜來的廝役,怎瞞得過他們的靈銳感覺。 第十三章 插翼難飛   來人推門而入,直抵兩人以雲石作格面的桌子對面的空椅子油然坐下,溫柔髮藍但又鋒利如刀刃的目光盯著寇仲,搖頭歎道:「少帥這是聰明一世,愚蠢一時,假若你們離城後立即遠揚,怎會陷入現今絕境?」   寇仲和突利均頭皮發麻,難以置信的瞧著安坐桌子另一邊的雲帥。   寇仲深吸一口氣,勉強把亂成一片的心緒回復過來,道:「國師可否說得清楚一點。」   雲帥半眼都不望突利,當他不存在般從容道:「兩個時辰前,少帥重返甫陽,意圖行刺季亦農的消息不逕而走,本人初時並不相信,直至剛才親眼目睹少帥進入青樓,才知少帥的行動全在別人算中。」   徐子陵穿窗而入,若無其事的和雲帥打個招呼,坐下道:「國師說得不錯,李元吉和康鞘利的人已把此處重重圍困,季亦農當然沒有出現,我們中了祝玉妍借刀殺人之計。」   寇仲拍桌歎道:「好妖婦!果然厲害。」   到此刻他才知道問題出在甚麼地方。   祝玉妍打開始便猜到他們仍身在客館裡,所以裝模作樣的說話,透露季亦農會到月蘭捨來的消息,引他們自己投進陷阱去,再借別人的力量來收拾他們。   最厲害處是祝玉妍還故意再逗留一陣子,今他們深信不疑祝玉妍的話。   假若祝玉妍當時把他們迫出來動手,雖是必勝的局面,卻未必有能力把他們全留下來。徐子陵和寇仲聯手的威力可說天下皆知,缺少了婠婠的祝玉妍,無論如何自負,也知要生擒其中一人的困難。上上之策自是坐看他們先與李元吉或雲帥兩方面的人拚個三敗俱傷,那說不定她更可將三方人馬一網打盡。這妖婦確是智計過人,難怪陰癸派能如此興盛。   照消息傳出的時間計算,游秋雁來見他們時,已奉命施行此借刀殺人的毒計,除非他們立即離開,否則陰癸派方面伏在旅館外的人絕不會出手。游秋雁詐作出外打聽消息,是要拖延時間好讓李元吉、雲帥等人趕到來對付他們。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現在他們縱能過得雲帥和李元吉這兩關,最後怕亦逃不出祝玉妍的魔掌。   不過懊悔從來不是寇仲的習慣,倏然間他冷靜下來,思慮通透澄明,哈哈笑道:「多謝國師指點,我們是中了祝妖婦的奸計,其中過程不提也罷。在下只想知道國師對我們要探取的是甚麼態度和立場。」   雲帥淡淡道:「若在兩個時辰前,少帥向本人問同一句話,我會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目光轉向突利,續道:「康鞘利因何會與李元吉聯手來對付可汗?」   突利知道長話該短說,因為李元吉派到城外搜捕他們的高手,正不斷奉命趕回來,每過一刻,他們的實力會增強一分。沉聲道:「整件事包括國師刻下坐在這裡,均是頡利和趙德言作的安排,要先借國師的手來殺我突利,再集中全力對付國師。穿針引線的是安隆,他和趙德言一直暗中勾結,國師想想便會明白。」   雲帥露出深思的神色。   三人靜待他的反應,刻下他們可說陷身絕境,一個不好,他們只能是力戰而亡的結局。但如若雲帥肯站在他們的一方,能逃生的機會自是大幅增加。   自碰上李元吉後,他們一直在動雲帥這張不知是吉是凶的牌張的腦筋,際此生死關頭,終於發揮作用。   在他們眼瞪瞪下,雲帥微笑起立,輕輕道:「三位好自為之。」   就那麼推門而出,還輕輕為他們掩上房門。   三人愕然以對,雲帥的反應,仍是有點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突利冷哼道:「殺將出去如何?」   寇仲雙眉上揚,大喝道:「手下敗將李元吉,可敢和我寇仲再戰一場。」   聲音遠傳開去,震撼著月蘭捨每一個角落,所有吵聲樂聲潮水般退走消失,東西二樓變得鴉雀無聲。   突利和徐子陵均被他嚇了一跳,想不到他如此大膽,如此妄不顧生死,皆因一旦陷身重圍,不要說尚有康鞘利一方的突厥高手,只是李元吉、梅洵、李甫天、秦武通、丘天覺五大高手,已有足夠的實力把他們的小命留下。   眼前唯一之計,就是全力突圍,利用陰癸派跟李元吉、康鞘利兩方是敵非友的微妙關係,製造利於逃生的混亂。   寇仲向李元吉挑戰,與送死並沒有分別,即使寇仲佔得上風,其他人亦絕不會袖手旁觀,否則怎向李淵和李建成交待。   李元吉的聲音從斜對面靠西的廂房傳過來,怒道:「誰是你的手下敗將,你三人已是窮途末路,若肯下跪求饒,本王保證給你們一個痛快。」   另一把男聲道:「在下南海派梅洵,寇少帥這麼有興致,不如先跟在下玩一場如何?」   寇仲得意地低聲向徐子陵和突利笑道:「看!一句話就試出敵人最強的一點,死地乃生門,我們出去!」   兩人恍然大悟時,寇仲跳將起來道:「陵少!檯面!晃老頭!」   「砰」!   寇仲破門而出,突利一頭霧水之際,徐子陵竟把整張雲石桌舉起,抖掉桌面的酒菜杯盤,又運功震斷四條腳子。   「砰」!另一門破木裂的聲音傳來,寇仲拿出井中月,往正匆忙從椅子起立迎戰的李元吉、梅洵和康鞘利三人殺去。   這時徐子陵全力把圓形的雲石桌面擲出,摧枯拉朽的把破門裂壁撞開更大的缺口,風車般飛旋投往寇仲破門殺入的敵人廂房去。   突利這才明白,這可說是唯一「破敵」之法,否則只以李元吉和梅洵的實力,足可把三人纏得難以逃生。   由於月蘭捨的形勢,敵人自然會把力量集中在屋頂上和東面的園子裡,反沒想到他們會捨易取難,往兩樓間的園子逃去。   突利拿出伏鷹槍,與徐子陵撲出房外,兩邊廊道各有十多名敵人殺至,兩人那會迎戰,齊往李元吉的廂房搶去。   寇仲井中月閃電劈出三刀,分別擊中三名強敵的兵器,心中大懍。   李元吉固是槍勁凌厲,梅洵和康鞘利的反擊對他的威脅亦差不了李元吉多少,可見兩人武功之高,只稍遜於李元吉,其中又以梅洵比康鞘利更勝半籌。   李元吉大喝道:「小子找死!」槍芒暴張,從右側往寇仲攻來,氣勁嗤嗤,把寇仲籠罩其內,只是他這一關,已不易闖過。   梅洵躍上桌面,足尖一點,千萬道金光,像暴雨般灑下,聲勢雖凶,姿態仍是優美好看,只這一點便知他能成為南方最大門派之首,是有其真材實學。   康鞘利則從桌子另一邊攻來,揮舞兩柄馬刀像旋風般凌厲迫人。   寇仲哈哈一笑、在三人大惑不解下,忽然單膝跪地,井中月挑中桌腳,整張桌子立時往右方的李元吉砸去。   此時桌面破門而入,梅洵本往寇仲當頭灑下的金槍竟全剌在桌面上,硬被徐子陵貫注其內的勁力震得彈往屋樑。   李元吉收槍避桌時,康鞘利亦因旋飛桌面令他稍為失神之下,只見寇仲的滾滾刀光從桌面下貼地攻至,嚇得他不顧一切,硬是撞破左壁,滾進鄰房去,駭得房內的客人妓女奔走尖叫,形勢混亂至極點。   「轟」!   圓桌面破壁而出,掉往兩摟間的花園內。   突利和徐子陵同時殺入房內,突利的伏鷹槍趁機宰至。狼狽躲避桌子的當兒龍捲風般往他捲去。   徐子陵兩手盤抱,一股螺旋寞勁,沖空而上,追著升上屋樑的梅洵攻去,凌厲驚人至乎極點。   剎那間,敵人布在這房間最強的主力李三人高明的戰略和連環強攻下冰消瓦解,再擋不住他們的突擊。   寇仲在徐子陵和突利中間穿出,井中月疾劈從破門攻進來的的丘天覺,以丘天覺的高明,亦惟有往後退開,登時把自後擁來的己方人馬撞得左傾右跌,潰不成軍。   「鏘鏘鏘」!   李元吉擋得突利的伏鷹槍,寇仲的井中月又來了,為保小命,那還管得攔人,當下怒叱一聲,學康鞘利般破壁避進另一邊的廂房去,那房間本伏滿他的手下,因全擁到房外應變,變成空室。   「蓬」!   梅洵反掌下劈,迎上徐子陵全力一擊,他尚是首次碰上會旋轉的勁氣,只覺對方的氣勁如柱如風,集中得如有實質,那能吃得消,悶哼一聲,借力衝破梁瓦彈上屋頂的上空,瞧得伏在屋頂的己方高手人人瞠目以對,茫不知下面發生甚麼事。   梅洵本要出聲通知在屋頂指揮的李南天!敵人會往西樓的方向逃走。但因忙於化去徐子陵入侵的氣勁,硬是不能馭口說話,惟不斷上升打滾,藉此消解襲體的氣勁,差點把心高氣傲的他氣得噴血。   徐子陵解決了梅洵的威脅,左掌虛按,暗捏印訣,把重整陣腳後從破洞反攻的康鞘利再次迫退。   「砰」!   寇仲破壁而出,來到東西兩樓間花園的上空,只見以「長白雙凶」符真、符彥為首的二十多名李閥與突厥好手組成的聯軍,從西樓方向殺奔出來,頗有威勢。   寇仲卻是心中大喜,知道自己估計正確,由於沒有人猜到他們會往這方面強闖,所以把守這一關的力量最是薄弱,只要不讓對方截住,李元吉等只能落在尾巴後空趕。   大喝一聲「三角陣」,寇仲往下急墜。   徐子陵和突利先後從破洞撲空降下,足踏實地時三人形成一個三角陣,由突利的伏鷹槍打頭陣,狠狠刺入像一盤散沙的攻來敵人中。   李南天和手下率先從屋頂躍下,狂追而來。   忽然有人在東樓下層大叫「失火啦!失火啦!」   濃煙火屑從其中一間廂房冒出。   原來躲在窗後看熱鬧的客人與姑娘,登時亂成一片,奪門穿窗的逃生,叫喊震天,那情景就像未日來臨。   突利在徐子陵和寇仲的翼護下,既去除左右後三方之憂,槍法全力展開,首先殺得符真、符彥左右閃開,長槍直貫一敵胸口,再掃得另兩敵東拋西跌,條忽間衝破敵陣,破壁進入西樓的底層。   寇仲等都不知誰人放火幫忙,來到西樓廂房間的長廊時,人頭湧湧,廊道滿是想逃離災場的男男女女,哭喊震天,混亂至極點。   突利帶頭闖進另一間廂房,再破壁而出時,來到月蘭捨的西院牆處,外面就是通往城北的大街。   三人正要逾牆離開,忽都駭然止步。   只見牆頭現出三道人影,祝玉妍居中,辟守玄和邊不負分傍左右。   祝玉妍嬌笑道:「能逃到這裡來,算你們本事,小仲不是要和齊王單打獨鬥嗎?」   後面叱喝速聲,左右兩端同現敵蹤。   除非他們能變成一飛沖天的鳥兒,否則只能以力戰而死作收場。 『卷二十九』第一章 魔長道消   突利驀地發出像野獸般的咆哮聲,伏鷹槍幻出萬千槍影,槍在寇仲和徐子陵前頭,斜衝而起,人槍渾成一股風暴般往牆頭上的祝玉妍直擊而去。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   這是以下駟對上駟的方法。   雖說高踞牆頭佔有以上臨下的優勢,但因牆頭狹窄,僅可容足,卻是利攻不利守,要穩守不移更是難上加難。不過在眼前緊迫的形勢下,只要這陰癸派的三大頂尖高手能擋格他們一招半式,令他們難越院牆,李元吉方面的高手合攏過來,他們便要宣告完蛋大吉。   三個攔路人中,自以祝玉妍武功最高明,任何人要闖她那一關,肯定會被擊下牆頭,突利這麼做,擺明是犧牲自己,以成全武功勝過他的寇仲和徐子陵,以最弱的人纏死「陰後」祝玉妍,寇仲和徐子陵可分取較弱的辟守玄和邊不負,說不定能一舉闖關突圍。   只要能越過院牆,由於陰癸派和李閥是敵非友,會出現敵我難分的混亂情況,對逃走大大有利,不像現時般李閥的人只會全力向三人攻擊。   寇仲和子陵給突利自我犧牲、輕生死重情義的行為激起滔天鬥志,要他們捨突利而去根本是絕無可能,情願一起戰死。   就在突利雙腳離地之際,寇仲低喝一聲「老雲秘技」,以暗語知會徐子陵後,兩人同時振臂騰身,似要分別從辟守玄和邊不負左右外檔突圍破關,朝高達三丈的牆頭電射而去。   祝玉妍聽到寇仲低喝「老雲秘技」,已留神注意,一時間她雖完全把握不到寇仲說話的暗示,但她乃魔門一代宗師,眼力、心智何等高明,見兩人振臂而起的身法玄奧古怪,所採路線似直實曲,暗叫不妙。   此時突利的伏鷹槍已把他的「龍卷槍法」發揮致盡,完全不顧自身安危的施出兩敗俱傷的攻堅招數,縱使以她之能,亦要全力應付,否則一下分神,大有可能被他迫下牆頭,故只能嬌叱道:「小心回飛之術。」卻難以抽身助辟邊任何一方。   「陰後」祝玉妍一對羅袖忽然鼓脹,車輪般交叉絞動,全力迎上突利迅速射至的伏鷹槍。   辟守玄和邊不負聽得呆了一呆,眼見寇仲和徐子陵明明是搶向外檔突圍,且此乃最高明的戰術,迫他們必須移位攔截,怎會回飛往祝玉妍所在處。   魔門中人慣於利己損人,在心理上實無法明白寇仲和徐子陵不肯捨突利而去的行為。   高手相爭,只一線之差。   辟守玄和邊不負再沒有時間深思祝玉妍的警告,更不相信對方有回飛的本領,同時移離祝玉妍,全力截敵。   邊不負左右兩環從袖內探出,像一對追逐飛舞的銀碟般,迎上徐子陵變幻無方的雙掌。他曾和徐子陵多次交手,最能感覺到對方突飛猛進的武功,就在徐子陵離地上攻之際,他便感到這年輕對手的精、氣、神全鎖定在他身上,充滿一去無回,同歸於盡的慘烈味況。他不知這是因突利激發起徐子陵義憤的力量,還以為他是為保小命故以這種攻勢突圍,不由暗中留下三分功力,表面看似要硬擋,其實用的卻是卸移的精妙手法,務令對方有力難施。   無論徐子陵有多大進步,他要寸步不移的硬擋徐子陵三招兩式,該是絕無問題。   辟守玄的銅蕭發出尖銳的破空嘯聲,在他頭上畫出一個又一個的圈子,每個旋圈,銅蕭的真氣均會隨之增聚。兩眼則一瞬不瞬的瞧看寇仲的井中月來勢,只要給他命中對方寶刀,他敢為包單可把寇仲掃得倒跌回去。   如論武功,身為師叔的辟守玄勝邊不負其實不止一籌,在派內只次於祝玉妍、婠婠和青出於藍的林士宏之下。寇仲雖是強橫,他仍有十足把握穩守牆頭。   此時月蘭捨多處冒起濃煙火屑,火勢初起時本可輕易撲滅,但因寇仲和李元吉兩方的爭鬥先動搖了人心,又以為是其中一方蓄意放火,所以舍內人人爭先恐後逃命,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李元吉、梅洵、康鞘利、李南天、丘天覺和秦武通首先追至,六人穿窗破壁的搶出來,見到有人攔截被他們恨之入骨的寇仲等三個大敵,那管對方是誰,立即疾撲而上,銜尾往三人攻去,三人頓然陷入前面可能全無去路,後方卻有追兵的窘局。   其他李閥部眾和突厥高手亦聚攏至院牆之下,同時吶喊助威。   祝玉妍冷笑一聲,終決定主動下撲,要在半途迎擊突利,把他迫回牆下,以爭取一瞬時間,助武功最弱的邊不負對付徐子陵,只要截住徐子陵,寇仲縱使逃去,也會回轉來援救他的好兄弟。對於這兩個小子,她再不敢掉以輕心。此亦是應付兩人回飛之術的最佳戰略。   就在她雙腳躍離牆頭的剎那,西樓屋頂處破風之聲大作,一片金雲以令人難以相信的高速,彎彎的從上而下朝她狂攻而來。   以她的武功和修養亦為之大吃一驚,這時她所有招式勁氣全針對正在丈半之外從下攻來的伏鷹槍而發,要在金雲飛至之前變招分迎上下兩方的敵人實是力有未逮,最糟是她雙腳離牆,換勁亦有所不能。且她從對方外貌已認出從天而來的偷襲者正是西突厥國師雲帥,此人就算在公平的情況下和自己單打獨戰,仍有一番惡鬥,何況在她這種顧此失彼的情況下。   萬分無奈中,祝玉妍當機立斷,硬沉氣落回牆頭,再足尖輕點,往牆外飄避。   牢不可破的牆頭陣勢終現出破口,且退避的是陣內最強的一人。   辟守玄和邊不負見狀驚駭欲絕,此時寇仲和徐子陵的身法同生變化,斜彎往祝玉妍先前站立處,變成從內側往兩人攻去,就在井中月砍上辟守玄的銅蕭,徐子陵雙掌對上邊不負雙環的當兒,突利成功搶上牆頭,威武不可一世的大喝道:「打!」   辟守玄和邊不負根本不知道他要打那一個,雲帥的彎月刃更在空中構成無比的威脅,心志被奪下,齊齊翻下牆頭,步上祝玉妍的後塵。   天空的雲帥長嘯一聲,竟凌空改變方向,越過牆頭,朝投往對街瓦頂的祝玉妍攻去,其輕身功夫,確當得上當世無雙的贊語。   雲帥的聲音從上方傳下來道:「迦樓羅兵已入城,我纏看她,三位快走!」   寇仲和徐子陵剛抵達牆頭,衝上不見半個行人,對街卻湧出以百計該是陽興會的武裝大漢,忙向突利打個招呼,齊往剛落在街上的「雲雨雙修」辟守玄攻去。   陽興會眾湧上來時,辟守玄早給三人殺得汗流挾背,狼狽敗退。邊不負想過來幫手,反給己方的人擠在外圍處。   李元吉等躍下牆頭,陽興會眾不知就裡,照攻無誤,立成敵我難分的混戰之局,情況混亂。   辟守玄慘叫一聲,左肩終中了徐子陵一記隔空劈掌,閃往一旁,三人壓力頓時大減,緊守三角陣,由突利的伏鷹槍開路,朝長街向北的一端殺去。   殺得天昏地暗,星月失色。   三人每發一招,總有人傷亡倒地,氣勢如虹下,迅速與李元吉那方的戰場拉遠,硬在敵人前撲後繼擁上來拚命的形勢下,殺出一條血路。   雲帥與祝玉妍追追逐逐的到了屋脊的另一邊,令人難知其況。   驀地長街另一端喊殺聲起,迦樓羅兵終於趕至,見人便殺,聲勢洶洶,陽興會的戰士登時亂作一團,四散逃命。   際此兵慌馬亂之時,寇仲三人擔心的再非陰癸派或陽興會,而是李元吉和康鞘利的強大聯軍,瞬刻間他們趁機破出重圍,來到大街和一道橫街的交叉點,不過均已兩腿發軟,真元損耗極巨。   蹄聲驟起,長街前方百多騎全速奔來,領頭者赫然是迦樓羅王朱粲,只看其聲勢便知他已操控了大局,南陽終重新落入他手上。   三人大叫不妙,正不知該往左逃還是右竄的當兒,一輛馬車從左方暗黑裡狂奔而至,駕車者狂叫道:「上車!」   三人定神一看,竟是昨夜溜了去找小宛的謝顯庭,那敢猶豫,事實上在力戰之後,三人不但身上多處負傷,且是身疲力竭,接近油盡燈枯的階段,見狀奮起餘力,撲附馬車,任由四匹拉車健馬帶得他們往長街另一端馳去,耳際生風下,險險避過朱聚的鐵騎。本朝他們追來的李元吉等人見狀那敢逞強,亦紛作鳥獸散。   由於三人的重量全聚在馬車的一邊,車廂另一邊立時兩輪離地,朝他們側傾過來,廂內傳來女子的尖叫。這時三人都是雙腳懸空,兼之內力所餘無幾,既難發勁把車廂推回原位更缺乏這麼大的氣力,眼看要車毀人傷時,他們人急智生,同時翻往車頂去,利用本身的重量壓在車廂另一邊上。   車輪和街上的碎石地發出不正常而刺耳劇烈磨擦的尖音,然後險險回復原位,再次四平八穩的往前衝刺。   三人抹去一把冷汗下朝後瞧去,見不到有敵人追來,鬆了一口氣,才反過身來平均分佈的仰躺廂頂,天空上星辰依舊,但南陽城已是人事全非,心中豈無感觸。   就在此時衣袂飄拂的破空聲從天而降,三人大吃一驚時,人影自天而至,赫然是西突厥國師雲帥。   這波斯的武學宗師準確無誤的落在全速奔馳的車頂上,雙足點在坐起來的寇仲和徐子陵間,撞得雙腿劇顫,跌坐下來,「嘩」的一聲噴出一蓬觸目驚心的鮮血,部份把車頂的後半截染紅,部份灑往街上。   突利駭然張望,看看祝玉妍有否追來,寇仲和徐子陵忙把雲帥扶緊。   雲帥臉色轉白,喘息道:「妖婦果然厲害,我必需立即運功療傷,朱粲由北門進城,你們須在他封鎖南門前,逃往城外。」   言罷盤膝閉目。   突利忙向謝顯庭道:「到南門去!」   謝顯庭應喏一聲,振鞭催馬,馬車一陣顛簸,往左方小巷轉進去,差點把四人從車頂傾倒下來。   月蘭捨所在的遠方火焰沖天,濃煙不住送往夜空,掩蓋了星月的光輝,似在預示這美麗繁榮的大城市未來黯淡的命運。城民大致平靜,茫不知南陽改換統治者,明天醒來後將會是另一番光景。   徐子陵心中惻然,往寇仲瞧去,見他呆看著遠方的火光煙屑,口中喃喃道:「終有一天,我會把朱粲再逐出去。」   急劇的蹄音,粉碎長街的寂靜。   不知是否這兩天南陽的居民對幫會間的鬥爭仇殺見慣見熟,習以為常,又或驚怕惹禍上身,家家門窗緊閉,竟沒人探頭一看究竟。   馬車轉入通往南門的大道,空寂的長街,寂靜有如一個不真實的夢境,使人很難聯想到貪婪凶殘的迦樓羅兵已進駐城內,還對反對勢力展開無情的屠殺。   寇仲翻身落坐謝顯庭之旁,指指後面車廂,低聲道:「是你的小宛姑娘吧?」   謝顯庭微一點頭,然後兩眼淚花滾動,哽咽道:「他們死了嗎?」   寇仲心中一痛,歎道:「凡人終須一死,只是先後遲早的問題。不過可堪告慰的是令師、應兄、瑕師妹和你的十多個同門及時逃生,現該安抵漢南,顯庭可到漢南和他們會合。」   謝顯庭喜出望外,舉袖拭淚。明白這非是縱情傷痛的時刻,提起精神繼續催馬驅車。   伏在車頂的突利探頭下來問道:「月蘭捨的火是你放的嗎?」   謝顯庭略帶嗚咽的語調道:「我一直躲在小宛那裡,見你們被李元吉的人包圍,情急下只好放火,以方便你們逃走。」   又沉聲道:「是否他們幹的?」   這句話雖是沒頭沒尾,寇仲卻明白他的意思,道:「你見到令師,自會清楚昨晚發生的事。現在甚麼都不要想。你不為自己也該為小宛姑娘著想。」   謝顯庭再次灑下熱淚,顯是因未能與同門共生死而自責甚深。   南城門出現大街前方盡端,烏燈黑火,把守城門的人看來逃得一乾二淨。謝顯庭勒馬收鞭,減緩車速,緩緩進入深長暗黑長達六丈的門道。   勁風倏起。   反應最快的是徐子陵,早在進入門道之前,他已心生警兆,那是種很難解說的感覺,似有還無,全神觀察下又不覺異樣。所以他雖暗中戒備,卻沒有警告寇仲和突利。   偷襲者從後掩至,剎那間徐子陵想到對方必是先埋伏在高達二十多丈的城牆上,把他們的情況窺看得清楚明白,再在馬車駛進門道的當兒,貼牆無聲無息的滑下來,從門道頂壁游過來居高下擊。只從如此身手推之,對方無論內功身法,均不在祝玉妍之下,但他卻肯定對方非是祝玉妍。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黑中,偷襲者雙掌齊出,往徐子陵當頭壓下來。   徐子陵直覺感到對方要襲擊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行功正在緊張關頭的雲帥,最令他難解的是這推來的兩掌實在太易擋架。   憑他徐子陵現在的功力,就算是寧道奇親來,他也有信心和對方硬拚,只要爭取得緩衝的時間,突利和寇仲同來幫手時,則盡避厲害如寧道奇亦惟有無功而退。   眨眼間的高速下徐子陵腦海轉過無數可能出現的情況時,「蓬」的一聲,四掌交接。除子陵駭然發覺對方左右兩掌勁道竟是截然不同,不但剛柔熱寒有異,且是剛熱之致,陰柔至極。更要命是剛熱的右掌勁狂猛如怒潮巨浪,傾瀉狂擊而來,左掌陰柔寒勁卻生出無可抗禦的吸卸之力。   若只是應付其中一種勁力,徐子陵就算功力及不上對方,亦有應付之法,但驟然在同一人的雙掌碰上兩種不同勁道同時襲來,頓感整個人就像活生生給撕裂為兩邊,立即全身經脈欲裂,邊寒邊熱,空有滿身真氣,卻不知該如何施展。   如此武功,確是驚天動地,駭人聽聞。   徐子陵惟有暗捏不動根本印,雙足緊釘在車頂處,死命苦抗,那人身子迅速下降,雙足往徐子陵胸口蹬來。   徐子陵那想得到對方猶有餘力施出這麼凌厲的奪命招數,人急智生下,利用體內正反力道的運動,雙腳一蹬,身體後拗,不但險險避過敵腳,還把對方推離廂頂。   這一著顯然大出那人料外,怎想得到徐子陵竟能在自己龐大的壓力下施出這種高明至極的連消帶打奇招,冷哼一聲,右掌前推,左掌後拉。   徐子陵就像給人把整個身體無情地狂扭一下,五臟六腑同告受傷,喉頭一甜,同時心中一動,猛然狂噴鮮血,照頭照臉往那人噴去。   那人兩掌力道立生變化,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徐子陵往上方送去,險險避過他滿含氣勁的鮮血。反應神速處,教人大出意外。   「嗤嗤」連響,突利的伏鷹槍及時攻至,令對方無法再向徐子陵再下殺手。   寇仲亦同時衝至,在徐子陵背脊撞上門道頂壁前把他抱個正著,立時輸入真氣,為他療傷。   徐子陵和寇仲往下降去時,大喝道:「顯庭快走,遲則不及!」   馬鞭揚起落下,重重抽在馬股上,馬嘶輪響中,車子狂衝,馳出城門。   迅速遠去。 第二章 不死印法   在暗黑的門道裡,突利把伏鷹槍法施展至極盡,純憑感覺驟雨狂風的朝敵人攻去,豈知對方明明在槍勢籠罩的範圍內,可是十多槍剌出,卻槍槍落空,心中駭然時,槍鋒如遭雷極,震得他往後跌退,接看兩手的陰脈奇寒欲裂,陽脈卻是灼熱難擋,根本不知如何化解,駭然下往後疾退。   誰人的武功詭異霸奇若此?   寇仲和徐子陵足踏實地,分了開來,從退後的突利兩側同時向神秘大敵攻去,一時拳風刀勁,響個不絕。   突利後退近十步,才堪堪把入侵的敵勁化去,此時徐子陵和寇仲分別傳來數聲悶哼,顯然吃了大虧。   他們慘在功力未復,及不上平時約五成功夫,不過縱使如此,敵人能一聲不吭的在兩人聯手攻勢下仍佔盡上風,其身手亦實在駭人聽聞。   突利重整陣腳,持槍攻去,嵌入徐子陵和寇仲之間,堪堪抵看敵人。   驀地蹄音轟鳴,大批人馬從城內方向朝城門飛馳而至。   那人冷哼一聲,道:「算你們走運!」語畢一掌拂在突利槍尖處,突利噴血跌退時,他抽身後撤,從門道另一端逸去。   三人那敢停留,忙溜出城外,落荒狂逃。   在城外一處密林內,三人先後浪倒地上,再爬不起來。   寇仲喘息道:「誰人如此厲害?」   徐子陵翻身仰臥,勉強睜開眼睛,透過疏枝濃葉瞧著澄澈依舊的夜空,「我終於明白甚麼是不死印法。」   突利猛地仰起頭來,駭然道:「『邪王』石之軒?」   寇仲吐出小半口鮮血,苦笑道:「果然是他,我明明一刀劈在他身上,怎知竟像無法劈得入的滑溜開去,刀勁卻被他吸納過去,還以之攻向小陵,不死印法就是最高明的借勁卸勁和吸勁的功法,源自天魔大法,但又比天魔大法更厲害。他是怎樣辦到的呢?」   徐子陵道:「我們如非在這幾天初窺借勁卸力的門路,絕不會明白他別闢蹊徑的奇異功法,照我看關鍵處在他能把兩種截然不同,分處極端的內勁合而為一,再加以出神入化的運用,始能成就這種永立不敗之地的魔功,難怪慈航靜齋對他亦如此忌憚。」   突利道:「他隨時會追上來,我們應否繼續逃走呢?」   寇仲艱苦地盤膝坐起,堅決的搖頭道:「不!來便來吧!只有在這種情況下行功,我們才能再有突破。」   夕陽在西方天際射出消沒前的霞光,染著數朵欲離難捨的浮雲,宛若凡間仙境。   寇仲來到徐子陵旁單膝蹲下,低聲道:「石之軒那傢伙沒來,究竟是我們好運還是他好運呢?」   徐子陵緩緩睜開修長的俊目,猶帶血漬泥污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輕輕道:「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石之軒之所以放過我們,因為他的目標是雲帥,希望他吉人天相,能逃出石之軒的魔掌。」   寇仲劇震道:「我倒沒想過這可能性,你為何不早點說?」   徐子陵雙目掠過仍在行功療傷的突利,歎道:「我是得你提醒才忽然醒悟,無論石之軒能否追上雲帥,他定會回頭來尋找我們,你的狀態如何?」   寇仲雙目精光爍閃,沉聲道:「你這以戰養戰的修練方式,確是無可比擬的法門,比之甚麼閉關苦修更管用。不但功力大為凝煉精進,最難得處是實戰經驗倍增,至少明白了原來最上乘的借勁卸勁功夫,是在體內的竅穴經脈內進行,這就是不死印法的訣要。」   徐子陵點頭道:「『多情公子』侯希白曾說過不死印法是把生和死兩個極端統一,敵人攻來的是奪命的死氣,而不死印法便是將這死氣轉化為生氣,於是死即生,生即死,我們的借勁法與之相比實是小巫見人巫,相差以千里計。」   寇仲一對眼睛亮起來,道:「這並非沒可能辦到,只要我們的借勁法能在別人擊中我們之時進行,又有方法令攻者傷害不到我們,等若練成不死印法。」   徐子陵搖頭道:「我們永遠都練不成像石之軒那種方式,除非能學他般身具兩種截然不同的真氣,一生一死,但對我們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寇仲信心十足道:「他有他的不死印法,我們有我們的『借卸大法』只要知道有這種可能性,總有一天我們能辦到。」   徐子陵道:「小心畫虎不成反類犬。不過與石之軒之戰確對我們有極大的啟發,使我們豁然頓悟。但眼前當務之急,是如何可破他的不死印法?」   寇仲沉聲道:「我剛才為這問題差點想破腦袋,幸而略有所得,覺得唯一的方法是當真氣攻進他體內時,不被他切斷,如能搖控氣勁,便不怕被他採取化用。但最佳的方法,仍是如何發揚光大我們的『借卸大法』。否則仍捱不了他多少招。」   徐子陵點頭道:「你的話很有道理,趁現在可汗仍在養息,我們玩幾招試試如何?」   寇仲正中下懷的欣然叫好,徐子陵和他長身而起,對視微笑,均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正朝武道的極峰不斷突破挺進,奠定了兩人日後超越眾生之上,晉身為無可比擬蓋代武學巨匠的境界。  ****************************************************************************   幾經輾轉,南陽最後仍回到朱粲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雖失意南陽,卻有三大得益。首先令陰癸派在荊北擴展勢力一事功敗垂成,襄陽依然是孤城一座。不過與陰癸派短暫的和平亦告結束,雙方均因南陽一役加深仇恨,勢不兩立。   其次是與雲帥化敵為友,少了這個來去如風的勁敵,無論實質和精神上都要輕鬆得多。經他們分析,雲帥當然不再甘於為安隆和趙德言所利用。   最後就是因朱粲大軍突擊,打亂了李元吉的陣腳,使他沒法像以前般組織大規模的搜索行動,還要迅速撤離險地,免為朱粲所乘。兼之從安隆處再得不到額外的情報,對追蹤三人的行動,自是大有影響。   就是在這種形勢下,寇仲三人乘機北上,當然不敢掉以輕心,雖說少了雲帥和朱粲這些人馬,卻多出陰癸派和石之軒兩個更令他們頭痛害怕的大敵。   在向城購備衣物糧食等必需品後,他們便開始過城不入,專挑荒山野嶺趕路的生涯。休息時三人埋首鑽研武功。十多天後抵達洛陽南向的大城伊闕時,不但寇仲和徐子陵的修為大有精進,突利亦得益不淺,在伏鷹槍法和內家真氣兩者屢作突破,深深領受到以戰養戰的無窮妙用。   三人扮作往來各地的行腳商販,在伊闕城投店休息,然後分頭查探,好找得潛入洛陽的萬全之策。   洛陽非比其他地方,乃龍蛇混雜之處,且是王世充的地盤,一個不小心,後果將相當不妙。   寇仲返回客店,徐子陵剛比他早一步回來,寇仲在椅子頹然坐下,像放棄一切似的意興闌珊,默然無語。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奇道:「發生甚麼事,為何像失去整個楊公寶藏的可憐樣相。」   寇仲搖首輕歎,緩緩道:「我見到李秀寧。」   徐子陵愕然道:「她竟到這裡來嗎?」   寇仲道:「她該是路經此地,她唉!她和情郎逛街購物,那模樣不知多麼開心快樂。我卻在打生打死,還要為如何潛入洛陽惆悵失落。」   李秀寧的情郎就是柴紹。寇仲見到他們卿卿我我的,當然觸景傷情,悲苦自憐,可見寇仲仍未能對李秀寧忘情。   伊闕城乃王世充旗下的重要城市,緊扼直通洛陽的伊水,李秀寧能在此隨意觀光,可知李閥仍末與王世充撕破臉皮對看來幹。   李秀寧從南方的竟陵來到此處,不用猜也知她下一站是東都洛陽,要與王世充作最後的談判。如若王世充不肯投降,李閥的大唐便要和他以戰爭來決定天下誰屬。   徐子陵道:「這種事恕小弟有心無力,沒法子幫上忙。」   寇仲惱道:「難道你不可以說些安慰我的說話,例如你已有了宋家姑娘,再不可三心兩意;又如說並非你比不上柴紹,只因這小於既比你先走許多步,又是近水樓台諸如此類的話嗎?」   徐子陵苦笑起來,探手拍拍他的寬肩,道:「說起自我安慰的本領,誰人及得上你寇少帥。我說的話只會是苦口良藥,例如假設你對秀寧公主餘情末了,將來有機會破入關中,你該怎麼面對她呢?所以你今後所有的作為。都應是唯恐她不恨你似的。」   寇仲愕然道:「你倒說得對。我既得不到她的芳心,令她恨我亦是沒辦法中的方法。不過出人頭地是我從少立下的宏願,倒不是因她而去爭天下。但她卻肯定是使我發奮的一個推動力。想想吧!當日在李小子的船上,那柴紹用怎樣的一副嘴臉來招待我們。」   當年的事,早在徐子陵記憶內褪色淡忘。更想不到對寇仲的傷害是如此深刻,致令他念念不忘。   徐子陵不知說甚麼才好時,突利左手提著一壺酒,右手拿看大袋新鮮熱辣的滷肉與饅頭回來,登時驅走房內重如鉛墜的沉鬱氣氛。   三人擺開几椅,大吃大喝,情緒轉趨高漲。   寇仲道:「陵少可知伊關的太守是誰?」   徐子陵淡然道:「若連這都不曉得,那有資格做探子。人情冷暖,小心別人不賣你的賬。」   寇仲胸有成竹道:「不要這麼悲觀,楊公卿是一條好漢子,只要我痛陳利害,保證可打動他。」   突利放下酒杯,瞧看寇仲為他添酒,奇道:「你有甚麼利害可向他痛陳的?」   寇仲抓頭道:「這倒未有想清楚。但只要王世充不肯向李家屈服,我寇仲便大有利用價值。若直接向王世充講和,大家都很難下台,透過楊公卿去穿針引線,則是另一回事。」   突利搖頭道:「這叫節外生枝,一個不好,徒然暴露行蹤,倒不如待你起出楊公寶藏後,聲勢大增,再找王世充也不遲。」   寇仲道:「可汗的話不無道理,我此舉就此作罷。」   徐子陵橫他一眼,冷哼道:「說到底你都是心思思要見李秀寧一臉吧?」   寇仲似要洩憤地重重一掌拍在徐子陵肩膀處,歎道:「真是甚麼事都瞞陵少不過。」   以李秀寧的身份,當然由楊公卿親自招呼,寇仲去見楊公卿,至少在感覺上可較接近李秀寧,這是非常微妙的心態。   突利道:「我買下三個到洛陽的快船艙位,今晚我們最好乖乖的留在房內,舒舒服服的睡他一覺,明早登船北上,只要沒有人曉得我們要到洛陽,有九成機會我可把你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弄進關中去。」   寇仲道:「表面聽來是十拿九穩,不過假若你那位莫賀兒站在頡利的一邊,我們將會變成自投羅網,何況莫賀兒此舉不但要與頡利反臉成仇,更會開罪李家,說到底都對他有害無利。」   突利不悅道:「莫賀兒不是這種人。」   徐子陵從容道:「可汗勿動氣,若事情只牽涉莫賀兒個人的榮辱,我相信在感恩圖報下他會為可汗做任何事。但可汗要他幫的這個忙卻是非同小可,一旦洩漏風聲,將關乎他和族人的存亡興衰。所以我們仍是小心點好。」   突利的臉色直沉下去,撫杯沉吟片刻後,低聲道:「兩位既有此想法,那因何我們要到洛陽來呢?」   寇仲探手搭上他肩頭,微笑道:「我們是為可汗才到這裡來,可汗可由此北返,經幽州回國,大家一場兄弟,多餘的話不用說啦!」   突利虎軀劇震,忽然探手就那麼把兩人摟個結實,感動的道:「能和兩位結成兄弟,是我突利的榮幸,不過我突利豈能在此等時刻捨你們而去,此事再也休提。」   放開兩人後,寇仲舉杯祝酒,三人痛盡一杯,徐子陵道:「可汗請勿怪我,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可汗亦不宜與我們一起闖長安。」   突利苦笑道:「我比你們更把問題想通想透,可是要我就這麼棄你們而去,恐怕會成為我突利背負終生的遺憾。」   寇仲道:「就算可汗能和我們潛入長安,但可汗和我們一道走南闖北的事再非任何秘密,可汗現身時,豈非人人皆知我們來了?可汗若隱而不出,亦只是徒然浪費時間。」   徐子陵接口道:「可汗當務之急,是須立即趕返族人處,以對抗頡利,愈早佈置愈好,所以必須爭取時間。」   寇仲一拍他肩頭,誠懇的道:「看到可汗不顧本身利害要與我們共進退,我們已非常感激。上兵伐謀,在眼前的形勢下,最佳的策略就是我們在洛陽分道揚鑣,各奔前程,其他都是下著。」   突利為之啞口無言,臉色陰睛不定,良久後才歎道:「我給你們說服啦!」天尚未亮,三人來到城外伊水的碼頭處,等待登船。   這艘來往伊洛的客船是艘大型風帆,可載客達百多人,所以船旁岸邊人頭湧湧,頗為熱鬧,更有利三人隱瞞身份。   他們不敢站在一起,分散在人叢中,還故意穿上闊大的棉袍,戴上烏羊皮製的帷帽,佝僂起身體,以不引人注意為目的。   這些來往兩地的客船,獲利甚豐,故多為兩地幫會人物包辦,三人若不小心,很易洩露行藏,那就前功盡廢。   他們現在怕的再非李元吉或祝玉妍,而是師姐暄和四大聖僧,又或神出鬼沒的石之軒。   一切似乎非常順利的當兒,蹄聲驟起,一騎自遠而近。   三人從不同位置用神一看,均嚇得垂下頭去,來者赫然是一臉風塵之色的李靖。   李靖甩燈下馬,將駿馬交給船夫,目光往等候登船的人群掃過來。   幸好登船時刻剛至,鐘聲鳴響,三人連忙轉身,依次從扶梯登上木船。   寇仲和徐子陵兄回這位恩怨難分的大哥,百感叢生,又大感頭痛,若換了別的人還可盡必要時痛下辣手除掉,以免走漏消息,但對他怎狠得下心來呢?   客船共分上下兩艙,每艙設有七十多個臥位,三人擠進景致較差的下層客艙去,分散坐好。   正求神拜佛李靖不要進入這客艙來時,李靖昂然出現在艙門處,目光灼灼的掃視艙內的乘客。   寇仲歎一口氣,長身而起,哈哈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李大哥請這邊坐。」 第三章 舊怨全消   李靖目光掠過徐子陵和突利,才在寇仲身旁坐下,歎道:「收手吧!」   寇仲冷然道:「這句話是否李世民要你來向我們說的?」   兩人均以內功把聲音蓄聚,只送進對方耳內而不會擴散,故雖是前後座的人都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李靖雙目射出充滿深刻感情的神色,苦笑道:「我今趟違抗秦王命令來警告你們,縱使秦王肯體諒我的苦衷,但恐亦再難返回關中。」   寇仲虎軀微震,他雖恨李靖對素素的無情,卻知李靖乃頂天立地的好漢子,絕不會說謊打證。   現今長安唐廷內以秦王李世民為首的天策府,正與李建成、李元吉的太子集團爭持激烈。假若李世民的手下暗中向敵人逼風報信,建成元方等當然會在唐帝李淵前大造文章,派李世民的不是。故李靖若再返回長安,李世民在讒言可畏之下,怕會很難維護他,勾結敵人可是殺頭的死罪。故在李靖這麼一個胸有大志的人來說,他這番話確是因前途盡毀而有感而發。   寇仲登時減去幾分恨意,道:「李大哥何不立即折返長安,當作沒見過我們不就可免煩惱嗎?」   李靖搖頭斷然道:「我既然來了,就不打算回去。我現在只希望你們能聽我李靖一句話,千萬勿要到關中去。」   寇仲默然不語好半晌,眼觀鼻、鼻觀心的平靜地道:「你是怎樣找上我們的?」   船身一陣抖震,啟錠開航。   李靖淡淡道:「你聽過楊文幹嗎?」   寇仲搖頭道:「這傢伙是何方神聖?與李大哥能否找上我有何關係?」   李靖道:「此人外號『橫練神』,乃關中第一大幫京兆聯的龍頭大哥,以一身上乘橫練氣功名列『關中四霸』之首,高祖入關時他曾出過力,被賜賞為慶州總管。此人武功高強不在話下,更是義氣過人,交遊廣闊,關內關外各大小幫派無不給足他面子,一向與建成太子關係密切。為了防止你們入關,建成太子委託楊文干通過關外幫會組成一面無所不披的情報網,密切監察入關的所有道路城鎮,只要你們踏入他的勢力範圍,包保無所遁形。」   寇仲微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門道,但這又和你能尋到我們有甚麼關係?」   李靖皺眉道:「怎會沒有關係?楊文干既然直至此刻仍沒有你們的消息,自然代表你們仍在他的天羅地綱之外,所以我斷定你們會先潛往王世充的地頭來,冉圖西進入關。幸好我在這裡也有些辦法,可汗又是口音不大純正,被人認了出來,才知你們要坐船到洛陽去。唉!我可以猜到的,別人自然也可猜到,對嗎?」   寇仲頓感臉目無光,苦笑道:「大嫂呢?她怎會容許你這麼來找我們。」   李靖容色一黯,歎道:「那叫你們是我的好兄弟?不要提她哩!只要你們肯聽我的忠告,換來甚麼後果都是值得的。」   寇仲不由有點感動,歎道:「李大哥實不該來的。你該知我們決定的事,從不會改變過來。」   李靖毫不訝異的道:「我當然清楚你們的性格作風,事實上整個天下都給你兩人弄得天翻地覆,形勢劇改。但問題是只逞匹夫之勇,會白白把有為的生命斷送,現在建成太子為立威天下,決定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務要把你兩人首級送到他父親駕前,並藉此羞辱秦王。你們這麼到長安去,就算真能起出楊公寶藏,徒然便宜了建成太子,確是何苦來由?」   寇仲恍然大悟,李靖並不單是為他兩人著想,更為李世民著想。皆因李世民和李建成兩方鬥爭正烈,各自招兵買馬,擴展勢力。如若他和徐子陵落入李建成手上,給李建成迫出賣藏的秘密,那李建成將財力陡增,聲勢驟盛。   江湖一直相傳,能得和氏璧或楊公寶藏者,將為未來的真命天子,和氏璧早已完蛋,那楊公寶藏不但有實質的作用,更有無可替代的象徵意義。難怪李建成硬要把對付寇仲和徐子陵的任務從李世民手上搶走,皆因事關重大。如若成功,李世民將會給比下去。   寇仲問道:「李建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靖正容道:「當然非是等閒之輩,否則以李元吉這麼桀贅不馴之人,怎會捨秦王而為他賣命。他的長林軍更是高手如雲,不乏智勇雙全者,加上李元吉麾下高手,新近又得南海派投誠,論實力絕不在我們天策府之下。唉!我該怎麼說才可使你們肯打消入關之意呢?」   寇仲像沒聽到他最後一句話般問道:「長林軍是甚麼行當?為何會改個這麼古怪的名字?」語氣轉冷。   李靖終非徐子陵,怎猜得到寇仲內心的變化,訝異地瞥寇仲一眼,答道:「建成太子居於東宮,宮內有長林門,建成太子於長林門左右建居所,安置從各地招聘回來的好手,所以被稱為長林軍。」   寇仲沉聲道:「李建成手下有甚麼人,竟可比你們天策府的實力更厲害?」   李靖為說服寇仲,不厭其詳的解說道:「文的有封德彝,此人甚得聖上寵信,智計過人,他正千方百計的助建成太子分化和削弱天策府的實力。武的則有所謂『長林五將』,分別是爾文煥、橋公山、薛萬徹、謝叔方、馮立。這五人各有官職,都是置身長林軍,由建成太子一手提拔。在加入長林軍前,早是名震一方的高手,絕對不能小顱。」   寇仲笑道:「為何不提李神通和楊虛彥呢?」   李靖皺眉道:「他兩人一向保持中立,不過對付的若是外人,他們當然站在建成太子的一方。」   又歎一口氣道:「但最令人頭痛的是建成太子新招攬回來的突厥年青高手可達志,此人在東突厥與你們的好朋友跋鋒寒齊名,以一手自創的『狂沙刀法』震攝漠北,被畢玄推崇為年青一輩中的第一人。對你兩人他正在摩拳擦掌,希望能一戰功成的除掉你們,好在中原揚威立萬。」   寇仲立時雙目放光,興致盎然的道:「竟有個懂刀的傢伙,真有趣。」   李靖懍然道:「我說這麼多話,仍只是換來你一句『真有趣』。」   寇仲兩眼射出銳利神光,盯著李靖道:「李大哥勿要瞞我,今趟你來找我們,是否秦王之意。」   李靖愀然不悅的道:「我李靖是甚麼人,怎會說謊來騙自己的兄弟。」   寇仲搖頭歎道:「李大哥勿要怪我,皆因李靖再非以前的李靖,而是李世民手下一員大將,有些事恐怕身不由己。就當我錯估你吧!但我亦對李大哥有一個忠告。」   李靖苦笑道:「請勿說出來。小仲,我可以再問一句話嗎?」   寇仲聽到他喚自己作小仲,想起當年初識時的情景,心中一軟道:「說吧!」   李靖望往艙頂,雙目射出濃郁傷感的神色,輕輕道:「假設沒有素素的事,你們會否聽我的勸告,打消關中之行呢?」   寇仲淒然道:「還何必再提素姐?人死燈滅,生命只像一個短暫的夢,我們那還有餘情去怪李大哥你。」   李靖劇震道:「甚麼?」   徐子陵一直運功聽兩人的談話,此時接過來道:「李大哥!我們到船艙上再說好嗎?」   寒風呼呼,伊水滔滔。   李靖樸實的臉容像一尊石雕人像,木無表情,似對徐子陵述說的事全無感覺,但徐子陵卻感到他原本穩定有力的手在抖顫。   兩人立在船尾處,天上烏雲密佈,更添淒寒孤清的感覺。   聽罷往事,李靖長長吐出一口氣,以舒洩積蓄胸臆的憤怨。似乎平復下來時,虎目忽然湧出熱淚,劇震道:「是我負了她!」   李靖的真情流露,登時打動徐子陵,道:「死者已矣!李大哥毋庸過度悲傷!終有一天我們也會步上素姐後塵,那時說不定我們又可再次在一起。」   李靖任由淚珠滴下臉頰,探手握住刀柄,對著江水發出一聲悲嘶,雙目殺機大盛,一字一字的道:「好!香玉山,終有一天我李靖要你這狠心狗肺的人為素妹償命!」   徐子陵見李靖找到心中悲憤渲洩的目標,心中稍安,為轉移他的神智,代寇仲說出他的忠告,道:「關中之旅,我們是勢在必行。李大哥最明智之舉,就是當以前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再非兄弟,立即離開我們這兩個滿身煩惱是非的人,返回關中。以後就算對陣沙場,亦絕不可心軟留情。」   李靖默立片晌,深吸一口氣,壓下絞心的傷痛,沉聲道:「子陵告訴我,你們有多少成把握潛入長安,起出寶藏後又能夠成功把大批財物兵器運走?」   徐子陵暗忖若李靖曉得師妃暄正聯同四大聖僧務要生擒他們,陰癸派又要在師妃暄得手前將他們一擒一殺,恐怕連這句試探的話都沒好氣作詢問。   苦笑道:「坦白說,半分把握都沒有。」   李靖一呆道:「那你們為何仍要去關中?」   徐子陵很想告訴他,自己陪寇仲去發瘋,是希望寇仲依諾在拿不到寶藏時,放棄爭霸天下的夢想,但終沒有說出來。   沉吟片刻,淡然自若的道:「人總是有僥倖之心的。又或者是我們自得到《長生訣》後,生命便像夢幻般的不真實,令我們根本不知甚麼叫害怕。事實上我們一宜在龐大的壓力下掙扎求存,愈艱難的事,愈令我們感受到生命的意趣。至少對寇仲來說,實情就是如此。」   李靖回復冷靜,分析道:「但今次是不同的,當年在洛陽,縱使你們四面受敵,但總有微妙的形勢可供你們利用。但長安城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一旦敗露行藏,不要說楊公寶藏,要安然脫身亦只屬癡人說夢。我怎忍心瞧著你們去送死。」   徐子陵從容道:「李大哥定要把我兩個當作只是曾經萍水相逢的人,否則只會陷於進退兩難之局。我們既不為自己的小命著想,李大哥何須費神關心我們。」   李靖雙目射出深刻的感情,歎道:「你們為何又口口聲聲喚我作李大哥?有些事是永遠不能改變的,想到終有一天要與你們在戰場上決一生死,我便難以釋懷。我像很明白你們,但又似絲毫不瞭解你們。」   徐子陵苦笑道:「皆因李大哥與寇仲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表面看似乎有很多地方相同,例如看重情義、胸懷大志等等,但不同之處更多,李大哥可知寇仲是個天生的冒險者,專挑困難的事去做,只有將不可能變成可能,才能從中取得樂趣。這樣說,李大哥明白了嗎?」   李靖愕然片晌,緩緩點頭表不明白,徐徐道:「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好好的想想。」   徐子陵返回船艙,突利已坐入剛才李靖的座位,正和寇仲在細語密斟。   艙內的客人都不敢正眼瞧徐子陵,顯是猜到他們大不簡單,甚或猜到他們的真正身份。   突利旁邊的船客見徐子陵朝他望來,自動讓出位子,坐到徐子陵原先的位子去,弄得徐子陵啼笑皆非,只好多謝一聲,坐到突利身旁。   迎上寇仲詢問的目光,徐子陵先點點頭,又搖搖頭,指指腦袋道:「他要想一想。」   寇仲苦笑道:「我們是否又低估李建成那小子呢?」   徐子陵以苦笑回報。   他們先是低估李元吉,更不把李建成放在眼內,還以為長安只是李閥內軍功稱冠的李世民佔盡優勢。   罷才從李靖的口風,始駭然感到確實的情況根本是另一回事。李建成和李元吉攜手對抗李世民,背後又得李淵撐腰,加上像晃公錯、楊虛彥,甚至乎石之軒等高手之助,純論實力,天策府也要給比下去。   可是對李世民不利的情況尚不止此,由於李建成是太子的身份,心懷叵測的李密和獨孤峰均可能自甘作他羽翼,好剷除李世民這大患。   徐子陵問突利道:「可達志是否真如李靖所說的那麼厲害。」   突刊臉露凝重神色,道:「可達志投誠李建成,該是我離開關中後的事。我敢肯定是頡利甚至畢玄在背後指示的。否則以可達志的自負,怎肯接受漢人的命令。我曾兩次和他交手試招,表面雖是不分勝負,但我卻知他沒有使出真功夫,這人的狂沙刀只可以深不可測來形容,頡利也對他佩服和禮待非常。」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為此看來,就算公平決戰,各自派人落場比武,我們也負多勝少,何況李建成絕不會和我們講江湖規矩的。」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笑道:「你是不需為此苦惱的。因為我們沒機會踏進長安半步。」   突利心中湧起難以形容,既荒謬又可笑的奇怪感覺,啞然失笑道:「不若就隨我一起返回漠北,助我統一突厥算哩!」   兩人為之莞爾,當然知他在說笑,但也感到他的誠意。   寇仲探手摟上突利肩頭,湊到他耳旁道:「若尋不到寶藏,兼又死不去,定會到突厥去找你,但你可不能薄待我,至少要弄個葉護我過過宰相的癮兒。」   突利斷言道:「一言為定!」旋又笑道:「現在我是衷心渴望你找不到寶藏。」   寇仲伸個懶腰,道:「看來我們行蹤已洩,下船時說不定有強大軍旅在恭候我們,我們是否該早點下船呢?」   話猶未已,船速忽然大幅減緩。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大感不妙。 第四章 仇人見面   兩艘戰船從後趕上,與客船並排在伊水間推進。   寇仲、徐子陵和突利三人撲上艙面時,李靖竟不知所蹤。把客船挾在中間的戰船並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情況,只是著令客船緩駛,船夫們都噤若寒蟬,只知從命。   客船管事的幫會頭目來到三人身後低聲道:「這是楊帥的座駕船。」   三人目光照往船桅的旗號,楊公卿從船艙大步踏出,呵呵笑道:「三位路過敝境,怎能不讓楊某稍盡地主之誼。」   寇仲大喜道:「楊公別來無恙。」提氣縱身,投往楊公卿船上,徐子陵和突利只好緊隨其後。   戰船增速開行,轉眼把客船拋在後方,寒暄一番後,楊公卿笑道:「主上聞悉諸位南來,已不知等得多麼心焦。」   寇仲隨口應道:「是否心焦我們仍未死呢?」   楊公卿苦笑道:「少帥萬勿誤會,我們進艙內再說。」   踏入艙門,楊公卿立即摒退左右,坐好後,楊公卿笑容斂去。冷哼道:「王世充得人而不能用,只知大封親族,用人惟私,白白辜負少帥為他經營出來的大好優勢。現今李家隨時大軍東攻,當然記起少帥的種種好處。」   寇仲想不到楊公卿對他們如此有情有義,坦誠相告,舉杯道:「小子敬楊公一杯。」   突利亦舉杯道:「楊公卿果然是好漢子,王世充有楊公而不知善待,注定他沒有好下場。」   四人轟然對飲,各有感觸。   突利道:「若唐兵立即來攻,楊公認為勝負機會如何?」   楊公卿斷然道:「除非是李世民親自掛帥督師,尚或有成功機會,否則唐軍必無功而退。」   三人為之動容。   寇仲皺眉道:「楊公是否前後矛盾,剛說過王世充因不懂用人,要自食惡果,現在卻又這麼高傳他的份量。」   楊公卿道:「我指的只是王世充坐失良機。若他肯委少帥以重任,趁從瓦崗軍得到大批兵將糧甲馬匹的當兒,乘薛舉父子攻打唐軍項背之勢,直闖關中,令李閥前後受敵,說不定真能乘勢攻克長安。可惜他忌材之心太烈,只知鞏固戰果,到薛舉父子被李世民所破,已是悔之不及,我和老張對他能不心灰意冷?」   老張就是王世充另一員大將張鎮周,與寇仲頗為相得。   另聽楊公卿毫不尊重的直呼王世充之名,便知他和王世充關係惡劣至難以縫補的地步。   徐子陵奇道:「現在李閥聲勢大盛,更無西面之憂,楊公為何仍深信王世充有抗唐的實力。」   楊公卿道:「唐軍雖盛,可是王世充新近得瓦崗降兵十多萬,降將中包括單雄信、秦叔寶、程知節等,均是不可多得的將材。最重要是洛陽乃天下堅城,易於防守,且備有飛石神炮和能射五百步的強弓弩箭,城內守將更全由王世充的親族擔當,豈是唐軍要攻便可輕易攻下來的。」   寇仲苦笑道:「照我看事情卻非如此,唉!王世充是否真的想見我,不會又是佈局要殺我吧?」   楊公卿道:「理該不曾,現在他最擔心的是唐軍東來,他曾親口向我和老張力言,絕不會加害少帥,否則我楊公卿怎肯陪他幹這種卑鄙無恥的勾當。」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只要他肯聽我一席話,包保他不敢動我半根毫毛。」   徐子陵問道:「秦叔寶目下身在何處?」   楊公卿答道:「他該在洛陽。」   寇仲笑道:「終於要和老朋友碰頭啦。」   又一手攬看突利肩膀,擠眉弄眼的笑道:「說不定我可弄頂八人大轎,教人打鑼打鼓的送可汗回老家。哈!」  ****************************************************************************   兩艘戰船泊在洛陽城外的碼頭處,由楊公卿派人飛報王世充,教他出城來見。這是楊公卿和寇仲三人深思後的行動,否則如「誤入城內」,王世充食言,將難以脫身。   寇仲趁徐子陵和突利到船艙上去欣賞東都在落日下壯麗的城景時,忍不住問起楊公卿有關李秀寧的事。   楊公卿當然不知道他和李秀寧的關係,還以為他想知道關內外的情勢,歎道:「所以找說你們是來得合時,否則恐怕王世充仍不肯向你們低頭認錯。李秀寧擺明是為李閥出面來對我們作最後一次勸降。假若我們不肯屈服,唐軍將會大舉來犯。正因形勢緊迫若此,王世充才不得不想到再借助你們。否則在唐軍兵迫洛陽時,你們少帥軍亦乘勢來攻,洛陽危矣。」   寇仲給勾起另一問題,暫時忘掉李秀寧,問道:「董淑妮不是給李淵作妃殯嗎?若兩軍開戰,她怎麼辦?」   楊公卿道:「出嫁從夫,像淑妮這種情況古已有之,有甚麼大不了。聽說李淵對淑妮愛寵不在另兩名寵妃張婕紓和尹德妃之下,又得李建成暗地支持,在唐宮要風得風,要雨得而,那管老天會否塌下來呢。」   寇仲又因董淑妮想起榮蛟蛟,再由榮蛟蛟想起榮鳳祥的辟塵妖道,道:「榮鳳祥是否已返回洛陽?他跟王世充現下關係如何?楊公有告訴王世充榮鳳祥其實是老君觀的辟塵老妖喬扮的嗎?」   當年辟塵派出可風道人作奸細,助李密和獨孤閥來行刺王世充,行動差點成功。   楊公卿憤然道:「不知榮鳳祥使出甚麼手段,令玄應太子為他大力斡旋,結果榮鳳祥賠上大批財物,與王世充仍保持良好關係。三天前他父女才從南方回來,你見到王世充時最好不要提起此事,否則不但王世充很難下台,玄應太子更會大感不悅。」   寇仲苦笑道:「難怪他們父子會大失人心哩!」   徐子陵和突利卓立船頭,遙望矗立前方的洛陽城,想起來此途中那驚濤駭浪般的過程,心中都有種渡過重重險處的歡暢感覺。   落日在左方山巒後霞彩散射,更添這偉大城都不能替代的驕人氣象。   徐子陵忽然問道:「劉武周和宋金剛是否只是頡利的走狗?」   突利露出不屑神色,道:「可以這麼說,劉武周此人出名反覆,舊惰時為馬邑鷹揚府校尉,馬邑太守王任恭甚器重之,一手把他提拔,豈知他不但與仁恭的侍妾私通,還在鬧饑荒時詆諉仁恭不肯放糧濟饑,激起公憤後與鷹揚派弟子襲殺仁恭,行為既不義又可恥。對我們來說,這種人倒最宜任他在中原搗亂。咦!你因何問起他呢?」   徐子陵道:「我只想知道他們和頡利的關係,更要弄清楚王世充有否與劉武周結成聯盟,否則可汗只會從一個險境,踏進另一險境。」   突利恍然道:「子陵確是心思細密,為了討好劉武周,王世充這卑鄙小人確會把我出賣。又或暗中通知劉武周在途中截殺我,那王世充便可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徐子陵道:「從楊公卿的口氣裡,我們可知王世充現時仍是有恃無恐。想來原因正在劉武周和宋金剛,一日他們在旁虎視,唐軍亦不敢出關東來。所以王世充絕不會為寇仲而開罪劉宋兩人,劉宋則不敢拂逆大靠山頡利之意。」   突利沉聲道:「子陵是否想指出眼前只是王世充針對我而設下的陷阱?」   徐子陵微笑道:「王世充絕不敢在東都動手對付你,因為這麼笨人出手的行動太不划算,只會招來可汗親族的報復,更會成為我和寇仲的死敵,又引起本部大將如楊公卿、張鎮周等的不滿,於他有百害而無一利。上上之策仍是如可汗所說的暗中知會劉武周,讓他們在途中伺機行刺,再來個苦肉計,讓他的一方損掉幾個手下,那就誰都不會對他起疑哩!」   突利歎道:「子陵的腦袋真厲害,我看你的推測八九不離十。所以王世充這奸賊才會卑躬屈膝的來相就。如此反有利我們,可將計就計,從容對付。唉!想起彼此患難一場,這麼的說離即離,真教人割捨不得。」   徐子陵遙望太陽的最後一絲采芒消沒在西山背後,淡然道:「日月推移,人事遷變,只要我和寇仲死不去,大家終有聚首的一天,希望那非是對陣沙場就成哩!」  ****************************************************************************   燈火亮起,一艘船從東都駛出,向他們順流開來。   王世充終聞訊而至。   在王玄應和王玄恕兩個兒子陪同下,王世充這老狐狸故意穿上便裝,到船上來見寇仲三人,隨行者中更不覺暗伏有高手。   見面他便裝出慚愧自責的表情,怪自己受小人所惑,一時糊塗,致有此近乎忘恩負義之舉,最後把所有責任推到李世民身上。   三人當然不會揭破他,虛與委蛇一番後,寇仲表示有留話要和他們三父子說,入艙後分賓主坐定,寇仲笑道:「只看聖上的神氣,便知聖上對唐軍出兵關東一事胸有成竹,不知寇仲有沒有說錯呢?」   王世充尚未回答,王玄應傲然道:「如論聲勢,唐軍仍遠及不上以前的瓦崗軍,他們雖能在關中稱王稱霸,但在此地豈到他們逞強。當年李建成、李世民來攻洛陽,還不是落得個灰頭土臉而回。」   寇仲聽得瞪大眼睛呆看看他,王玄應以完全忘掉當日是靠誰去大破李密的神氣,說出來氣焰飛揚,像功勞盡遍諸他一身的情況。   王世充顯然有點不好意思,責怪的瞥王玄應一眼,接入道:「我們當然不敢輕敵,不過李家與薛舉父子一戰下元氣大傷,暫時仍未有足夠能力來犯。不過我們現正全力備戰,嚴陣以待。」   王玄恕昔日曾隨寇仲到堰師決戰李密,比誰都更清楚寇仲的豐功偉業,嫩臉微紅,露出羞慚之色,垂下頭去。   王玄應意猶未盡的道:「李閥雖再無西面之憂,但想破我東都,只是癡人作夢。」   若非寇仲絕不容洛陽落人李世民手內,現在大可拂袖而去,只恨東都洛陽關係重大,牽連到巴蜀這個可攻打南方、控制大江上游的戰略要塞,才不得不耐看性子坐在那裡好向他父子痛陳利害。   正思量間,王世充道:「我早知寇兄弟非是池中之物,但們想不到寇兄弟能在短短年許間於彭梁創立名震天下的少帥軍,還先破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於江都,再破蕭銑、朱粲、曹應龍的聯軍於沮水之北,如此戰績,即使李世民亦有所難及,只要少帥肯捐棄前嫌,不再計較我王世充作過的糊塗事,大家結成聯盟,何懼他區區唐軍。」   寇仲心知肚明自己的少帥軍兵微將寡,仍末被王世充真的放在眼內,他看中的只是自己的才智和聲望。   當日王世充意圖殺他而不果,聲譽受到嚴重的打擊,更令手下看穿他妒材的本性。如若能與寇仲言歸於好,自然對他低落的聲名大有好處。兼之不用屯重兵去防守東線,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說到底,包括李世民在內,誰願意樹立像寇仲、徐子陵這種可怕勁敵。   寇仲微微一笑道:「表面看來大鄭確是兵精城固,但若是李世民親自督師來攻,情勢可能不像玄應太子想像般那麼樂觀。」   王玄應閃過怒色,旋又壓下不悅的情緒,耐看性子沉聲問道:「少帥何有此言。」   王世充深悉寇仲過人的才智,露出注意的神情。   寇仲從容道:「若我是李世民,可率大軍從關中直驅河南,以堅攻堅,盡克東都西線的主要據點,硬是迫貴方退守洛陽。然後再施之以分化之計,通過不擇手段的威逼利誘招降東都外圍大小城池守將,玄應太子以為尚有多少機會能守得住洛陽?」   王世充和王玄恕同時色變。   要知王世充因任用親私,致令政權內部矛盾重重,不得人心,派系鬥爭,無時或已。反之李世民一向聲譽極隹,只是能容李密一事,早使天下敬佩。兼之又有佛道兩門在背後撐他的腰,確大有機會不費一兵一卒的招降王世充手下大批離心的兵將。王世充要與寇仲重修舊好,正是要借此穩定軍心,所以寇仲這番分析正命中王世充的要害。   王玄應怎肯就此認輸,硬撐道:「李世民一天攻不下東都,也贏不了這場仗。待他兵將倦疲、傷亡慘重時,我們可部署突擊反攻,教他來易去難。」   頓了頓又道:「這當然是假設他能把我們迫得退守洛陽而言,否則一切休提。」   王玄恕忍不住道:「李世民擅長騎兵戰陣,戰無不克,我們若將主力放在城外與他決勝負會是以己之短,對敵之長。」   王世充點頭同意道:「玄恕說得對。」又轉向寇仲道:「不過就算唐軍兵力十倍於我,想攻入洛陽,仍非易事,少帥對此有怎麼看法?」   寇仲讚賞的瞥王玄恕一眼,道:「只有傻子才會去硬撼洛陽,當貴方退守洛陽時,我若是李世民便會南取伊闕,北圍河內,再分兵攻打洛陽和回洛兩大重鎮,主力人軍則連營北邱山,完成對東都的包圍圈,斷絕所有糧餉供應,令貴方陷於孤立挨打的困境。」   當日他為對付李密,對洛陽附近的形勢下週一番苦功,更與楊公卿等反覆研究,故對洛陽的虛實強弱瞭若指掌,隨口說出,連王玄應也欲辯無言。   王世充臉色再變,旋又平復下來,從容笑道:「憑李家現在的兵力,恐怕仍難以辦到少帥所言的情況。」   寇仲對付王世充的策略就是一招「恫嚇」,務要令他像上趟般感到大禍迫在眉睫,他才可將王世充變成手上對付李世民的一隻有用棋子。否則東都若破,他少帥軍將盡失西北的屏障,陣腳末穩便被大唐軍勢如破竹的殲滅。   寇仲漫不經意的道:「聖上是否認為李世民的實力不足以應付你和劉武周的聯軍,故有恃無恐呢?」   王世充臉上震動的神色一閃即逝,以微笑掩飾內心的驚駭,淡然自若道:「我大鄭與他定揚可汗素無邦交,是敵非友,少帥為何會猜到我跟劉武周聯手抗唐呢?」   寇仲見王世充的表情,更肯定上趟宋金剛到洛陽,是與王世充訂立秘密協議,聳肩道:「縱使你們雙方沒有盟約,但劉武周和宋金剛對李閥的老家偕高手刺傷李世民時出兵攻唐,只可惜他敗得太快,令劉宋難以配合。今次若李世民來攻洛陽,劉宋絕不會坐視,以免再錯失機會,豈知欲正中李小子的下懷。」   三父子正靜心聆聽,到最後一句,再忍不住同露駭容。   寇仲不待他們有思索的空間,若無其事的突然問道:「榮鳳祥在南方開不成商幫大會偕女兒回來後,有沒有告訴聖上杜伏威已投降李家呢?」   王世充終失去冷靜,失聲道:「甚麼?」   寇仲暗鬆一口氣,知道費盡唇舌,連施攻心之計後,終打動這頭虛偽卑鄙的老狐狸。 第五章 其門若市   王世充依寇仲之言,在毫不張揚下安排寇仲三人進入東都,住進城南擇善坊一座小院落,緊傍逼津渠,乃刖巷後河的格局,還有個小碼頭,泊有快艇以供三人出入。若走陸路的話,一盞熱茶的工夫可到接通南北天街的天津橋,交通非常方便。他們更婉拒王世充派人來侍候的提議,希望能靜靜休息,以恢復旅途的勞累。   楊公卿親自為他們攜來酒菜衣服,約好明天在董家酒樓與張鎮周共進早膳後,方道別離開。   二人沐浴包衣停當,舒舒服服的聚在主堂中吃喝談笑,好不開心。   寇仲把與王世充父子三人的對話詳細交待後,突利歎道:「坦白說,當年你大破李密,我和世民尚以為你寇仲是七分運氣,只有二分是靠才資本領。其後再敗宇文化及,搗亂杜沈聯軍,又令蕭銑、朱桀和曹應龍慘敗,我們亦只當你是詭計得逞。到今晚聽到你唬嚇王世充有關唐軍攻打洛陽的戰略,才憬然醒悟你寇仲實是軍事的長才。你有如天授,隨口而出的策略,別人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若王世充肯把指揮權讓給你,你跟世民兄鹿死誰手,將是未知之數。」   寇仲苦笑道:「他連自己忠心耿耿的大將都不信任,可況是我。」   徐子陵道:「你有否和他談及可汗的問題。」   寇仲皺眉道:「真奇怪,竟是他主動提出,且表現得異常積極。不過當我提議由楊公卿護送可汗回漠北,他卻說另有人選,這老狐狸不知又在轉甚麼歪念頭。」   突利佩服地盯徐子陵一眼,把徐子陵的分析向寇仲道出來。   寇仲拍腿道:「還是陵少心水清,我卻一時想不到那麼遠,王世充安排了明晚送你起程北上,此事該如何應付?」   又道:「難怪他矢口否認跟劉武周、宋金剛有協議,就是怕我起疑心。」   徐子陵沉吟道:「你曾教王世充與竇建德結盟,這方面老狐王有甚麼話說?」   寇仲恨得牙癢癢的道:「我曾旁敲側擊的問過,他卻不露口風。哈!今晚該有他忙的哩!我真想摸到榮府去,看看他如何向榮鳳祥興問罪之師。」   突利搖頭道:「榮鳳祥在洛陽的勢力蒂固根深,他雖要倚靠王世充,但王世充際此緊張時刻何嘗不要倚靠他。我猜王世充定要啞忍這口氣,遲些才和榮鳳祥算賬。」   今趟輪到寇仲和徐子陵臉色微變。   寇仲之所以要在王世充前「挑撥離間」,皆因榮鳳祥父女立場曖昧,既與陰癸派似是盟友,又與楊虛彥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榮鳳祥若能在洛陽保持勢力,對兩人自是有害無利,倘再引進石之軒或祝玉妍兩大魔門頂級高手來對付他們,將更大大不妙,說不害怕就是騙人的。   寇仲苦笑道:「可汗的分析不無道理,照我看王玄應對榮妖女迷戀甚深,說不定刻下正在香暖的被窩裡向榮妖女傾訴我們的秘密呢。」   突利哈哈笑道:「說起被窩和女人,我便意興大動,這是否你們所謂的『飽暖思淫慾』?」   徐子陵舉杯笑道:「喝酒沒有問題,但若可汗提議逛窯子,請恕小弟不能奉陪,你可央少帥這從少年開始便大發青樓夢的勇漢陪你。」   寇仲拿起酒杯,佯怒道:「陵少想害我嗎?你該知我和你是青摟同一運,從沒有一次逛青樓是有好結果的,包括上一次差點給祝妖婦陷害成功。」   大笑聲中,三人碰杯痛飲。   想起從漢水來此險死還生的旅途,份外感到眼前此刻的珍貴。   「砰!砰!砰!」   外院門給人拍得震天響,尤其對方不以門環叩門,更令人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三人臉臉相顱,想不到有人如此大膽時,一把粗豪的聲音在外頭嚷道:「秦爺叔寶來哩!還不快快開門。」   接著秦叔寶的熟悉聲音道:「老程你低聲點不行嗎?誰人歡喜聽你那把破鑼般的腔子。」   寇仲和徐子陵大喜,剛敞開大門,久違了的秦叔寶和另一大漢早逾牆而入,均是一身酒氣,興奮莫名。   秦叔寶搶上石階,兩臂大鵬展翅的一把將兩人摟個結實,哈哈笑道:「誰想得到當日荒山遇到的兩個不名一文的青頭小子,竟變成縱橫天下的風雲人物。你這兩個小子真沒有義氣,自己逃之夭夭,卻累得我給沉落雁那婆娘生擒去為她做牛做馬。」   寇仲和徐子陵見到這血性漢子,亦是熱血沸騰,與他摟作一團,互相拍打,彷彿只有通過原始的摟抱動作,方可表達心中的衝動。前者笑道:「有心不嫌遲,我們把你的老闆扳倒,不是同樣能令你脫離苦海嗎?」   那隨秦叔寶來的大漢不耐煩地咕噥道:「老子不摟女人睡覺陪你到這裡來。你卻只顧敘舊,不給我引見,他奶奶的真不夠朋友。」   秦叔寶放開兩人,皺眉道:「我都說自己來便成,你卻硬要陪我來。小仲小陵,這個就是曾以五百兵破敵萬人的程咬金。」   兩人曾多次聽過他的名字,且印象深刻,一來是他的名字古怪易記,更因他是著名的猛將,早有結識之心。定神打量,只見此人體魄健壯,身如鐵塔,膀闊腰圓,肌肉發達,臉容頗為醜陋,但卻流露出真誠爽宜的味道,教人歡喜。   程咬金不滿道:「我已改名為程知節,再不是程咬金,小心我打扁你的臭嘴。」   秦叔寶捧腹大笑時,程咬金伸出粗壯的手掌,分別和寇仲、徐子陵握手為禮,欣然道:「我最愛結交英雄豪傑,老秦曾多次向我談及與你們結識的經過,今日終於見到哩!來!我們喝酒去。」   突利從大門步出,笑道:「要喝酒何不到屋裡來?」   三巡過後,氣氛愈趨熾烈,五人一見如故,加上幾杯黃湯下肚,都是有那句說那句,拋開所有顧忌。   程咬金向突利笑道:「我本不喜歡你們突厥韃子,不過見你能口吐人言,又是小陵和小仲的兄弟,兼想起韃子像我們漢人般也有好壞之分、君子小人之別,才肯坐下和你喝酒,豈知愈看你愈順眼,敬你老哥一杯。」   突利啼笑皆非,苦笑不得的和他對飲,幸好突利亦最欣賞這種毫不矯扭造作的爽直硬漢,故不以為杵。   秦叔寶分別把餚菜夾到各人碗內,笑道:「我剛才和老程這傢伙去窯子尋歡作樂,一人摟著一個妞兒埋頭苦幹的當兒,楊公卿使人來通知,說你們三人來了。我也算夠義氣,立即急流勇退,來會你們。」   程咬金哂道:「明明聽得你在鄰房不到三個回合便偃旗息鼓,還吹甚麼大氣。」   秦叔寶反唇相稽道:「原來你是只聽不幹,難怪敲門時這麼大火氣。」   眾人失聲狂笑時,秦叔寶歎道:「今晚我們定要痛快的鬧他娘一場,因為明天黃昏我和老程奉命要護送一個人上北疆,真是不巧。」   寇仲清醒過來,與徐子陵和突利交換個眼色。   突刊沉聲道:「你們竟不知要送甚麼人嗎?」   程咬金見三人臉色有異,訝然道:「王世充說出發時才會告知我們北上的路線和護送甚麼人,有甚麼不安呢?」   秦叔寶接口道:「我們是在黃昏時接到玄應太子傳遞的令諭,著我們召集本部候命出發。想起旅途寂寞,才趁今晚去享受一番。」   徐子陵問道:「你們對王世充的觀感如何?」   程咬金不屑的道:「他比之李密更不如,王玄應那小子更不像人,想起就令人生氣。」   寇仲道:「最近有沒有人來遊說你們背棄王世充。」   秦叔寶一呆道:「你是怎會知道的?沉落雁曾潛來洛陽,遊說我們重投李密,不過已被我們拒絕,此事該沒有人知道。」   徐子陵歎道:「你們當然不會說出去,但沉落雁卻會故意洩漏,以迫你們作反,這叫離間計。」   程咬金勃然大怒道:「沉落雁真可惡。」   寇仲道:「王世充更是混帳,因為他想殺你們。」   程咬金和秦叔寶為之愕然。   突利好整以暇的道:「王世充教你們護送的人正是區區在下,這叫借刀殺人,刀子則屬於劉武周和宋金剛。」   寇仲待要解釋,一把女子的聲音在後院碼頭方向傳來道:「寇仲、徐子陵,你們給我滾出來。」   寇仲苦笑道:「陵少你慢慢向兩位老哥解釋清楚。我要代李大哥去安慰他的好嬌妻,算夠義氣吧!」   紅拂女消瘦少許,但仍是那麼明艷照人,做然立在延伸往河道的石階的頂端處,冷若霜雪的狠狠盯著寇仲,沉聲道:「李靖在那裡?」   寇仲暗中咋舌,知她性烈如火,一個不小心侍候,便是動手火並之局。   偏是自己不能傷她,對著她那把使得出神入化的拂塵,確是非常難捱。   忙賠笑道:「大嫂消息真是靈通,我們來到這裡連屁股兒都未坐暖,你便懂得尋上門來,可憐我們還自以為行蹤隱秘。」   紅拂女慎道:「不要喚我作大嫂,你若真把李靖當作兄弟,就不會累得他不聽秦王的命令千山萬水來尋你們這兩個自以為是的傢伙。」   寇仲苦笑道:「誰不自以為是?嘿!我可不是說大嫂你」紅拂女截斷他道:「少說廢話,李靖究竟在那裡?」   寇仲忙把與李靖相遇的情況說出來。   紅拂女明顯鬆了一口氣,容色稍緩,用神上上下下盯視他的幾眼,閃過驚異神色,以較溫和的語氣道:「你們可知與王世充合作,等若與虎謀皮,受過一趟教訓還不夠嗎?」   寇仲謙卑的點頭道:「大嫂教訓得好,我們會小心的哩!」   紅拂女聲調轉柔,語重心長的道:「在目前的情況下,你們想潛進長安是難比登天。要在建成太子全力戒備下起出大批財物兵器更是難上加難。唉!我該怎麼說你們才肯打消主意?秦王一直視你們為知心好友,直至現在仍沒有改變,但你們卻令他進退兩難,也令你大哥睡不安寢。」   寇仲歎道:「這叫人各有志,若有選擇,我豈願與世民兄為敵?不過假若我和小陵真能在建成、元吉眼睜睜下奪寶而回,對秦王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   紅拂女玉容轉冷,淡然道:「你仍自大得認為可再創奇跡嗎?聽說寶藏內只是藏書便達十車之多,兵器更數以萬計,就算在沒人理會,城門大開的情況下,恐怕一天時間都運不完那麼多東西,而你仍認為可以盜寶離開,豈不是癡心妄想。即使你們能神鬼不知的潛入長安,終會顯露行綜,最後還是死路一條。」   寇仲欣然道:「我知大嫂是為我們好,只是我這個人對愈沒有可能的事,愈有興趣去嘗試。否則就不會弄垮李密,又到現在仍沒有送掉小命。」   紅拂女怔怔的瞧他好半晌,忽然垂首輕輕的道:「聽你的語氣,是否不再怨恨你的李大哥呢?」   寇仲想起素素,心中一痛,頹然道:「還有甚麼好恨的呢?素姐已離開塵世!」   紅拂女嬌軀微顫,失聲道:「素素死了?」   寇仲不想再提素素的事,道:「詳情你可問李大哥,照我看他定在城內,大嫂勸他回長安吧!請他再不要理會我們。」   紅拂女欲言又止,終還是去了。   回到廳堂,四人停止說話,目光落在臉色沉重的寇仲處。   寇仲坐下來,強顏一笑道:「人已走哩!」   突利問道:「她怎知我們在這裡的?」   寇仲搖頭道:「她沒有說,不過看起來我們這所謂秘巢已是街知巷聞的第宅,問題出在我們來得太張揚。嘿!你們商量出甚麼鳥兒來。」   他的粗話立時令程咬金情緒高張,粗聲粗氣的道:「他奶奶的熊,王世充那昏君竟敢害老子,我就要他吃不完兜著走。」   突利笑笑道:「我決定不走。」   寇仲失聲道:「甚麼?」   秦叔寶道:「可汗只是說笑。我跟老程決定隨可汗到他老家看看,研究一下他們的驍騎戰術為何可比我們厲害。」   寇仲放下心來笑道:「可汗不怕給這兩個傢伙偷學秘技,將來反用來對付你們嗎?」   突利傲然道:「有些東西是偷不了的。」   徐子陵怕程咬金不服駁他,岔開去道:「我們決定將計就計,兩位老哥會乘機離開王世充,再不回頭。」   秦叔寶向寇仲道:「你不是創立甚麼少帥軍,照我看還是解散算了,在現今的情況下,任你寇仲如何英雄了得,智勇過人,只能是陪太子讀書,沒法有任何作為。南方就只有江都還可多挺一會。」   眾人想不到秦叔寶會忽然來個奇兵突出,坦言直說。都靜下來看寇仲的反應。   秦叔寶乃精通戰略兵法的名將,作出的判斷當然有一定的份量。同時亦表明他和程咬金縱使離開王世充,亦不會因友情投向寇仲的少帥軍。   寇仲從容微笑道:「我們走著瞧吧!」   程咬金大力一拍寇仲肩頭,長身而起道:「好小子,有種。」   秦叔寶亦笑著站起來,道:「因可汗的事,我們不宜在這裡勾留過久。且我和老程都有班共生死的兄弟追隨左右,需要時間作出安排。」   「噹!噹!」   叩門聲又從院門處傳至。   寇仲苦笑道:「這叫其門如市。」   突利起身道:「我帶他們從後面水路走,你和子陵去看是甚麼人。」   鎊人分頭行事。   寇仲一人往西門,甫將院門拉開,雄勁集中至今寇仲呼吸頓止的拳勁沖臉而來,寇仲大喝一聲,亦一拳擊出,兩股拳風交擊下發出『蓬』的一聲劇響。 第六章 肝膽相照   寇仲壓下翻騰的血氣,苦笑道:「王子的見面禮不是人人可以消受的。」   來訪的赫然是吐谷渾王子伏騫,今趟他只是單身一人,穿的又是漢人的便服,與上次在東都見他時前那種前呼後擁的情況大不相同。   伏騫龍行虎步,氣勢迫人的走進前院,灼灼的目光掃視大門的方向,訝道:「子陵兄和突利可汗呢?」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施出「井中八法」的「棋奕」,一刀劈在空處,帶起的勁氣,竟然使全院的空氣都給他硬扯到刀鋒去,形成一個類似天魔大法的力場,玄異至極。   自宋缺以刀施教,讓他領悟刀法的真諦;再在赴九江途中,經多日在船上冥索苦思,創出「井中八法」,又經連番血戰,逃亡時拿徐子陵和突利作對手反覆鑽研改進,到此刻他的「井中八法」才真正大成,如臂使指,不致在與強敵對仗時派不上用場。   伏騫剛才那一拳,顯示出這吐谷渾王子的武技強橫,功底深厚。寇仲登時手癢,怎肯放過這個試刀的大好機會。   伏騫先前說要領教他的刀法,雖是心中確有此願望,總是帶有說笑的成份,那想得到他驟然出刀,且是如此莫測高深,不知他攻往何處的奇招。   「噹」一條長只三尺許,每節三寸,由十三個鋼環節節相扣連結而成的軟鋼鞭從棉衣內抽出,迎風蹬直。   伏騫同時腳踏奇步,閃電挪移,鋼鞭橫掃刀鋒,反應之快而精確,教人歎為觀止。   寇仲大笑道:「好!以攻代避,確是高明。」   體內正反之氣互動下,一個旋身,移往伏騫左側軟鋼鞭難及的角度,使出「戰定」,立時刀浪翻騰,水銀瀉地的向這強橫的對手攻去。   伏騫暗呼厲害,軟鋼鞭上攔下封,左擋右格,配以閃耀步法,施盡渾身解數去應付寇仲有如長河激瀑,滔滔不斷的凌厲攻勢。   兵刃交擊之聲不絕於耳,火爆目眩,精采絕倫。   徐子陵則好整以暇的步出大門,在石階台上觀戰,心中大訝。   要知他和寇仲在重回東都這段時間內,武功屢有突破精進,已到達可與祝玉妍那般級數的絕頂高手全力一拚的境界,竟知伏騫竟能在寇仲的絕世刀法下,仍有反擊之力,此人功力之高,可以推想。   「噹」寇仲一刀掃出,便把伏騫迫退三步,然後以一招「不攻」作結。   伏騫欲攻難攻,忽然長歎一聲,把軟鋼鞭隨手撇掉,然後大笑道:「痛快痛快!最後這招有甚麼名堂,竟使我感到若要強攻,只會自招敗果?」   寇仲從容一笑道:「敬告王子殿下,這招乃小弟『井中八法』的起手式『不攻』。」   伏騫先是愕然,繼而開懷大笑,通:「確是名副其實,不能攻也。」   台階上的徐子陵問道:「伏騫兄為何要棄掉如此神兵利器。」   伏騫洒然笑道:「若本人用的是慣使的丈二矛斧,適才便可以堅攻堅,試破少帥的不攻奇招。這鋼鞭既今我棋差一著,不棄之尚有何用,這正是對它的懲罰。」   寇仲大感此君妙不可言,欣然道:「王子勿要騙我,剛才王子棄鞭時,是想以鐵拳代鐵鞭,後來才打消此意。」   伏騫雙目電芒一閃,點頭道:「少帥果然高明得出乎小弟意料之外,難怪能安然抵此,找小弟來試刀。」   徐子陵淡然道:「寇仲找你試刀,背後實大有深意。」   伏騫愕然以詢問的目光投注寇仲。   寇仲點頭道:「我是要試試王子有否向裴矩尋仇的資格。」   伏騫劇震道:「甚麼?」   突利現身大門處道:「殿下何不到屋內把酒再談。」   伏騫目光移往突利,對這本是宿敵的人射出複雜深刻的神色。   坐下後,寇仲首先問道:「伏騫兄怎會曉得到這裡來找我們的呢?」他曾以同一問題請教紅拂女,卻得不到答案。理論上這秘密巢穴該只有王世充一方的人曉得。   伏騫卻不能不答他,道:「你們坐船從伊闕來此的事,在你們入城前已傳遍洛陽的大小幫會,非常轟動。但到剛才洛水幫的榮鳳祥始派人來向我告知你們落腳的地點,他這麼關照我,小弟頗感意外。」   寇仲拍桌怒道:「定是王玄應這小子洩漏給榮鳳祥知道的。榮鳳祥則以為伏騫兄和可汗是勢不兩立。咦!王子不是要來和可汗算舊賬吧?」   伏騫搖頭微笑道:「在東突厥我的真正敵人是韻利和趙德言,不過這方面的事暫且撇開不談。裴矩究竟躲在甚麼地方,是甚麼人在庇護他?」   徐子陵道:「伏騫兄誤會哩!裴矩只是一個虛假的名字,你這真正的仇人另有身份,本身有足夠的力量應付任何人。」   突利苦笑道:「若非我們尚有點運道,怕不能與王子在這裡對話。」   伏騫沉聲道:「裴矩的另一身份究竟是誰?」   寇仲一字一字的道:「就是邪道八大高手中排名僅次於祝玉妍,但魔功可能尤有過之的『邪王』石之軒。」   伏騫終於色變。   寇仲再扼要地解釋一番,伏騫倒抽一口涼氣道:「若非是從三位處聽來,我絕不會輕信。因為事情太離奇和荒誕,大隋就那麼毀在一個人的手中。」   徐子陵笑道:「該說是毀在兩個人的手裡,皆因縱有石之軒,若無楊廣這昏君去配合,隋朝也不致步上秦廷的後塵,兩世而終。」   突利道:「坦白說,比之石之軒,我們任何一個跟他仍有段難以逾越的距離,最糟就是他神出鬼沒,可以在任何一刻出沒,我們卻連他的影子都摸不著。」   伏騫沒試過身歷其境,還沒甚麼撼動感覺,寇仲和徐子陵卻聽得背脊寒氣直冒,因為突利說出他們心中的恐懼。   祝玉妍雖有資格令他們害怕,但總還略有蛛絲馬跡可尋。而令佛道兩門頭痛多年的石之軒,卻可在全無徵兆下忽然出現。不由想起吉凶未卜的雲帥,登時心情沉重,剛抵洛陽的輕鬆感覺不翼而飛。   到這刻他們才深切感受到石青璇生母碧秀心的偉大,犧牲多年的修行,以一縷情絲把這魔功蓋世的那人緊縛,使他的「不死印法」難竟全功,不能一統魔道,否則還不知會帶來甚麼大災禍。   伏騫苦思道:「既然他的徒弟楊虛彥目下偏向李閥中建成元吉的太子黨,那正表示石之軒仍要通過建成元吉去完成他某一精心策劃的大陰謀,而趙德言卻與石之軒的崇拜者安隆緊密合作,顯示這兩人均可能聽命於石之軒,那石之軒第一個要殺的人理該是可汗而非雲帥,但為何他竟捨可汗而去追擊雲帥?」   寇仲愕然道:「你是旁觀者清,我們倒沒想過這問題。曾否石之軒因遇上祝玉妍延誤了時間,所以沒有追上來?」   徐子陵道:「我認為石之軒第一個要殺的人非是可汗,而是李世民。據消息說,李世民在離洛陽返回關中途上,被宋金剛率神秘高手襲擊,致受內傷。我當時已大感奇怪,憑李世民本身和隨行的天策府高手的實力,宋金剛方面有甚麼人夠資格傷他,初時還以為是婠婠親自出手,現在再次想起,傷他的當是石之軒無疑。」   寇仲呼出一口寒氣道:「石之軒終於再次出來興風作浪哩!」   伏騫看著他們猶有餘悸的模樣,駭然道:「他難道比寧道奇和祝玉妍更厲害嗎?」   寇仲苦笑道:「這個只有天才曉得。不過你若知道佛門四大聖僧聯手跟他三度交戰,仍給他安然逃去,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當可有個譜兒。」   伏騫顯然不知四大聖僧是何方神聖,經徐子陵說明,登時多添一重憂色。   說起石之軒,四人連喝酒的興趣都失去。   突利道:「至少知道雲帥可能逃過大難,總是令人安慰的一件事。」   寇仲歎道:「未必。石之軒之所以在南陽不對付你,皆因他不愁沒機會殺你,遲些或早些並沒有分別。照我看當時他放過你,原因是在我和小陵身上。」   轉向徐子陵道:「你有否感覺到他沒有全力出手?」   徐子陵苦笑道:「我根本不知他全力出手會是怎樣的一番景況。但當時我確感到他的目標是雲帥而非突利,真是奇怪。」   假若石之軒是站在建成、元吉的一方,他自該下辣手來對付徐子陵和寇仲,好讓建成一方的聲勢能蓋過李世民,向李淵立功交待。   至於突利,石之軒既和趙德言暗中有勾結,當然不會放過他。除去突利,對李世民的聲勢亦大有影響。   當時三人力戰身疲,石之軒若尾隨追躡,憑他的絕世魔功,最少有八九成把握可一舉把三人殲滅。可是他卻沒那麼做,故令人大惑難解。   寇仲卻因與李靖的一席話,想到可能的答案,歎道:「若我所料不差,石老魔是希望我們能成功起出楊公寶藏,那他將可坐得其利。」三人愕然望著他。   徐子陵憬然而悟道:「我明白哩!他是想把邪帝舍利據為己有,俾可再有突破。」   寇仲一呆道:「我倒沒有想過邪帝舍利,只是想起和氏璧和楊公寶藏任得其一者將是真命天子的流言。所以李建成如能從我們手上把楊公寶藏據為己有,便可把李世民的聲威完全壓下去。石之軒正因想到這點,才會放過我們,甚至還會設法令我們可安然潛入長安去起出寶藏。」   伏騫同意道:「我雖不知道邪帝舍利是甚麼東西,但既可令石之軒這種人物的修為再有突破,自是無價之寶。故此任何一個理由,都可得到像少帥說的推論。問題是石之軒為何要助李建成得天下呢?」   徐子陵肅容道:「這可視為佛道兩門與石之軒鬥爭的一個延續。其中尚有我們不知的陰謀,否則石之軒怎屑為之。」   伏騫歎道:「三位竟肯讓小弟與聞這麼秘密的事,伏騫感激萬分。」   寇仲一拍額頭,笑道:「我倒沒想過該否讓你知道的問題,因為早把你視為知己好友,也可能因同仇敵愾的關係。不過如若你出賣我們,也沒有甚麼好出賣的。」   突利微笑道:「我曾想過這問題,當想到王子與我合則有利這事實,僅有的一點疑慮都消失了!」   徐子陵道:「我是憑直覺感到王子乃真正的豪傑好漢,若事實非是如此,只好怪自己有眼無珠。」   伏騫舉杯大笑道:「讓伏騫敬三位一杯,喝下這杯酒後,我們便是好兄弟。」   四人轟然對飲,士氣高漲,對石之軒的恐懼一掃而空。   突利擲杯地上,砸成碎片,拍桌道:「我決定不走啦!」   寇仲和徐子陵錯愕以對。   突利俯前低聲道:「石之軒絕不容我活著返回汗庭的。我們何不來個將計就計,佈局殺他。」   三人均是挑通眼眉的人,立時明白突利之計。   寇仲和徐子陵只好同意,難道看看突利被石之軒幹掉嗎。   商量過細節後,寇仲笑道:「如此良宵,有甚麼有趣的事可以玩玩的呢?」   徐子陵最清楚他的性格作風,曬道:「坦白點說出來吧!」   寇仲壓低聲音道:「我想取榮鳳祥的狗命,好殺魔門特別是陰癸派的氣焰。」   伏騫一呆道:「榮鳳祥竟是陰癸派的人?」   寇仲略加解釋後,道:「榮鳳祥能繼上官龍坐上洛水幫大龍頭的位置,定因洛水幫內仍有陰癸派的餘孽隱伏其中,這叫換湯不換藥。現時魔門明顯分作兩大派系,分別以石之軒與祝玉妍為首。如能殺死榮鳳祥,王世充會乘機把洛水幫置於控制之下,大幅削弱祝玉妍一方的勢力,而我們亦可大大出一口鳥氣,去他娘的!」   伏騫欣然道:「不知是你們的運氣好還是榮鳳祥的運氣差,今晚榮鳳祥在曼清院的聽留閣地廳大排宴席,宴請……」   轉向突利說下去道:「貴方以莫賀兒次設為首的使節團。」   寇仲大喜道:「陵少以為如何?」   徐子陵淡淡道:「我們到青樓除了鬧事打架,殺人放火,好像從未曾做過別的事。」   伏騫雙目殺機乍閃,沉聲道:「首先我們必須摸清楚宴會場地的形勢,這方面包在我身上。可汗有甚麼意見?」   突利斷然道:「刺殺榮鳳祥是事在必行。最好不要傷及莫賀兒一方的人,否則我會很難向莫賀兒交待。」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可汗放心,我們的目標只是榮老妖一人。」   伏騫猛然起立,笑道:「就讓小弟作個小東道,請三位大哥到曼清院聽歌喝酒,免致虛度良宵,三位意不如何?」   突利倒抽一口涼氣道:「萬萬不可,這兩個小子的青樓霉運,會把我們也連累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只能對視苦笑。 第七章 刺殺行動   寇仲提議行刺榮鳳祥,並非只是逞一時的意氣,而是深思熟慮下作的行動。榮鳳祥這辟塵老妖立場曖昧,不斷左右逢源的分別跟魔門兩大勢力勾結,更大體上控制北方的商社,對政治經濟的影響力確是非同小可。寇仲若不去掉此人,將來必大吃苦果。   不過要在洛陽內殺榮鳳祥,等如老虎頭上釘蚤虱,蓋洛水幫乃北方第一大幫,實力雄厚。當日他們能把上官龍趕下台,只因成功揭破他是陰癸妖人的身份,在微妙的形勢下一戰功成。   榮鳳祥則經過多年經營,其賭業霸主的形象深入人心,甚麼謠言對他都難起作用。若非王世允和他臉和心不和,兼之寇仲早前曾向王世充揭示出榮鳳祥居心叵測,王世充又對他們另有圖謀,那他們在成功刺殺榮鳳祥後,只有立即有那麼遠逃那麼遠一途。   寇仲、徐子陵和突利從屋脊的斜坡探頭出去,遙觀對街燈火通明的曼清院。這種境況,他們已是駕輕就熟,感覺是歷史不斷重複。   寇仲低聲道:「我們若不是從大門進入曼清院,兼且不召妓陪酒,該不會觸動我們的青樓霉運吧?」   徐子陵苦笑道:「教我怎麼答你?」   寇仲用手肘輕撞左邊的突利,道:「你的青樓運當然比我們好,不若由你來計劃行動。」   突利皺眉道:「我慣了明刀明槍的決戰沙場,雖說擅長突擊伏襲,但這種於高手雲集,燈光燦然的宴會場合去刺殺其中一人,卻並不在行,還是要靠你老哥來動腦筋。」   寇仲向徐子陵道:「陵少有甚麼好提議?」   徐子陵沉聲道:「刺殺不外察情、接近、突襲三大步驟,察情由老伏包辦,最後的突襲當然該由我兩人操刀,現在只剩下如何接近榮鳳祥這個關鍵。」   突利並沒有為徐子陵把刺殺攬到他和寇仲身上而感到被輕視,皆因徐子陵和寇仲聯手的默契,已達天衣無縫之境,且天下聞名。   寇仲皺眉苦思道:「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若有離席敬酒那類混亂情況,我們行事起來會方便得多。」   突利出慣這類宴會場合,搖頭道:「通常都是由主家在席上向全場敬酒,然後客方代表再作回應,不會像壽宴婚宴般到每席去敬酒答謝。」   風聲微聞,換上黑色夜行勁裝的伏騫來到徐子陵旁,道:「不知榮鳳祥是否猜到你們不會放過他,不但在院內吝主要出入口派人守衛,他身旁還多了兩個生面人,觀其氣度舉止,肯定是高手無疑,我們是否仍要冒險?」   寇仲笑道:「王子莫要耍我,只看你這身行頭,便知你是第一個不肯臨陣退縮。」   伏騫欣然一笑,道:「幸好漠飛今晚代我出席此宴,故能透過他完全把握刺殺場地的情況。我有兩個提議可供三位參考。」   接而把一個圖卷展示,上面繪有宴會場地的形勢,包括宴席的位置和門窗所在,雖是簡略,足可令人一目瞭然。   伏騫道:「假若少帥和子陵兄有信心可在幾個照面下取榮鳳祥的狗命,我們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硬闖宴廳,由我和突利牽制他身旁的高手,少帥則和子陵全力撲殺榮老妖。」   突利道:「何不待他們離開時,我們在街上行刺他呢?」   伏騫道:「我也想過這一著,問題是他乃乘馬來的,走時也該策騎而去,到時他的手下緊傍左右前後,只會變成混戰的局面。」   寇仲忽然問道:「榮妖女有出席嗎?」   伏騫搖頭道:「沒有,除王世充父子外,洛陽有頭有臉的人都到來赴會,包括王世充的心腹郎奉和宋蒙秋。」   徐子陵道:「硬闖突襲是沒辦法中的辦法,非不得已實不宜冒這個險。榮鳳祥名列邪道八大高手,魔功深厚,最糟是我們仍未摸清楚他的底子虛實,加上他提高警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個幹好,反會為其所乘。伏騫兄另一計又是如何?」   伏騫道:「另一計就是假扮捧托菜餚上席的侍從,誰認出我們就先發制人把他點倒,只要能混進去,可見機行事進行大計。」   寇仲欣然道:「此計最合我的胃口,就這麼辦。」   徐子陵目光落到攤開在屋脊的圖捲上,皺眉道:「榮鳳祥和莫賀兒的主桌設在北端,捧菜上席的人口則在南端,由入口至主桌至少是二十步的距離,你以為我們可瞞過正疑神疑鬼的榮老妖嗎?」   設宴的地廳位於聽留閣的南座,北面的門窗對著寇仲借之以擊敗上官龍的方園和正中的大水池,但由於有洛水幫的守衛,要從那邊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去,是沒有可能的。   就算四人改變面目,由於他們無不體型出眾,想喬扮捧菜的侍撲去瞞人只是個笑話。所以伏騫才會有先發制人,見機行事之語。關鍵在能走到多近才被人發覺。   伏騫道:「我們必須製造一些事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開去,喬扮侍僕一法才有望成功。」   寇仲微笑道:「我想到哩!」   曼清院聽留合的氣派,因其四座高樓環迥連結的結構,確有其他青樓無法模仿的瑰麗景況。   由於曼清院屬於洛水幫,要在這麼一處地方去行刺洛水幫的大龍頭,等若要深入虎穴去取虎子,一個不小心露出行藏,將被敵人群起圍攻,難以脫身。   幸好伏騫乃曼清院的大豪客,慣於在此夜夜笙歌,在今晚的情況下雖不宜親自出面,仍可通過手下訂得在榮鳳祥設宴處上層靠北的一個廂房。若從向水池的窗戶躍下去,可穿窗越廊的入內向背窗而坐的榮鳳祥施展突襲。   伏騫的手下依計通知曼清院的管事,要能到呼喚才可派人造來,故伏騫、寇仲得以從容潛進無人的廂房,等待剌殺時刻的來臨。   兩人透窗下望,見到下層外的半廊走道處共有八名武裝大漢把守巡邏,人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均大感頭痛,要瞞過這八名好手的耳目入內從事刺殺行動,是絕無可能的事。只要榮鳳祥略有驚覺,行刺將會失敗。   幸好他們另有妙計,否則這刻就要打退堂鼓。   伏騫低聲道:「現時該上策四道菜,曼清院的貴賓宴共有九道主茉,最好榮鳳祥飲飽食醉,那行起刑來方便一些,他死了亦不致成餓死鬼。」   在沒有燈火的廂房內,寇仲微笑道:「想不到伏騫兄這麼風趣。」   目光落到院內的水池上,想起當日在過千人注視下,大發神威於數招內擊垮上官龍的往事,心中湧起萬丈豪情道:「洛水幫可能命中注定在曼清院的聽留閣犯上地忌,否則怎會先後兩個幫主都要栽在這裡?」   伏騫感覺到寇仲的強大信心,以微笑回報,卻沒有答話。   寇仲隨口問道:「伏騫兄此行除了要找石之軒算賬,是否尚有其他目的?」   伏騫道:「尚要順道一看中原的形勢。而目下我們吐谷渾的大患是東突厥的頡利可汗,此人野心極大,手段凶殘,極難應付。」   寇仲欣然道:「突利可汗該是王子的一個意外收穫哩!」   伏騫的眼睛在從窗外透進來的月色燈光下閃閃生輝,沉聲道:「突利若能重返汗庭,將會是東突厥因為分裂由盛轉衰的一個關鍵。突利是東突厥頡利外最有實力的可汗,本身又是所向無敵的統帥,兵精將良。所以無論我要付出怎麼大的代價,也要保他安返北域。」   寇仲憬然而悟,這才明白伏騫為何如此不顧一切的來助他們對付榮鳳祥,非只因榮鳳祥與石之軒的曖昧關係,更因殺死榮鳳祥等若斷去石之軒在北方的耳目,令頡利一方難以掌握突利返汗庭的行蹤。   伏騫沉聲道:「頡利在北方並非全無敵手,西突厥固與他們相持不下,在他北方的敕勒諸合,其中的薛延陀、回紇兩大部落亦日漱強盛,現在表面上雖是年年向頡利進貢,可是頡利貪得無厭,不斷苛索,只要東突厥內部不穩,這兩個部落定會起兵叛變。所以我非常同意少帥的分析,無論用任何手段,頡利都要千方百計不讓突利活生生的回去,皆因事關整個東突厥盛衰的大問題。」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原來我和陵少竟捲進這麼重要的域外大斗中去。」   忍不住又問道:「你們吐谷渾不是在西疆雍州、梁州外的青海一帶嗎?與東突厥至少隔了一個西突厥,為何對東突厥仍如此顧忌?」   伏騫道:「從長遠來說,是怕東西突厥統一在頡利之下,短線來說,是怕頡利通過你們漢人西北的領土直接攻擊我們,那便全無隔閡。」   頓了頓後,微笑續道:「坦白說,只要你們漢人強大起來,可成為我們的屏障,我就無鬚髮動干戈,否則我們便要主動出擊,向中原擴展,奪取武威、張掖、敦煌那類邊塞重鎮,以對抗突厥的精騎。所以我必須親來中原一行,以定未來國策。我你間能否相安無事,就要瞧你們哩!」   此時突利雄壯的聲音在下層響起,兩人連忙戴起頭罩,把臉目完全掩蓋,只露出一對眼睛,凝神蓄勢靜待。   突利進入聽留閣南廳的時間,是經過精心計算的,不但出現得突如其來,且在狂歌熱舞之中,第五道菜上席之前。   此時酒宴中氣氛被推至最高峰,打扮得像彩蝶的十八名歌舞伎以輕盈優美的姿態,踩著舞步像一片彩雲般從大門退走之際,突利倏然現身大門處,背負伏鷹槍雄姿英發的氣魄,立即吸引廳內過百賓客的目光。   美伎分從他左右離開,守門的洛水幫好手為他氣勢所攝,又見他是突利可汗,竟不敢攔阻。   偌大的廳堂,共設十八席,每席約十人,圓桌子分佈在四邊,露出中心廣闊的空間,作歌舞的場地。   榮鳳祥和莫賀兒所在的主席,設在對正大門的北邊,離入口處約三十步的距離。   突利仰天發出一陣震天的長笑,朗聲道:「榮老闆請恕突利不請自來,皆因聞知次設在此,既急於見面,更要來湊個熱鬧。」   榮鳳祥立時露出警覺戒備的神色,莫賀兒則大感意外的倏地起立,喜道:「可汗何時來的呢?」   莫賀兒只是中等身材,年紀在二十六、七間,但卻長得非常粗壯,國字口臉,生滿鐵針般卻修剪整齊的短髯,延接鬢邊,深目高鼻,雙眼閃閃有神,頗有霸氣。   隨他來赴會的四名下屬亦從左右兩席處起立致敬,益顯突利尊貴的身份。   榮鳳祥這才起立施禮,表現出主家的風度,呵呵笑道:「可汗大駕光臨,榮鳳祥歡迎還來不及,罰的該是我才對。」   突利環目一掃,廳上大半賓客均曾見過,王世充的心腹將領郎奉和宋秦秋坐在主席,碰上突利的鋒銳眼神,都勉強露出笑容,抱拳作禮。突利以微笑回報,注意力卻落在另兩人身上。   這兩人分別坐於榮鳳祥左右兩席,座位的角度可監視南北兩邊門窗,他們接觸到突利的目光時,立射出凌厲神色,顯示他們不單知道突利是來者不善,更在提聚功力,以應付任何突變。突利可百分百肯定他們乃魔門中人,皆因他們均和榮鳳祥般,從兩眼透出與別不同的邪門味兒。   此時捧湯的僕役魚貫入廳,突利耳際傳來徐子陵的聲音道:「老朋友!是時候哩!」   突利登時脊骨猛挺,一拍背上伏鷹槍,大步踏前,朝主席迫去,搖頭歎道:「榮老闆真懂得裝蒜,你根本早曉得本汗何時來洛陽,卻裝作不知,確是該罰。」   本在交頭接耳的賓客立然時靜止下來,變得鴉雀無聲,只有上菜侍役的足音,在廳內響起。誰都看出突利不只是來湊興那麼簡單。   莫賀兒愕然盯緊突利,射出詢問的神色。   榮鳳祥雙目神光劇大盛,皺眉道:「可汗這番說話是甚麼意思?」   包括那兩名該是魔門老君觀的高手在內,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突利身上,茫不知由徐子陵扮成的侍役,正步進南廳。   徐子陵以寇仲的醜漢面具掩蓋英俊的臉龐,出其不意點倒一名侍撲後,把他挾到僻靜處換上他的裝束,趁膳房內人人忙得天昏地暗的一刻,瞞天過海的混在捧菜的隊伍中捧起一盤滾熱的羹湯上席。   他並不是胡亂的挑人,被他李代桃僵的侍僕不但長得最高,侍候的更是榮鳳祥所坐的主家席,只要突利能把榮鳳祥方面的人全部心神吸引過去,縱有其他人發覺侍撲群中突然換過另一個人,亦不會驟然生疑。   徐子陵低垂頭,裝出謙卑得不敢看人的尊敬模樣,入門後避開廳心,靠著酒席繞往主家席。、他把功力盡量收斂,腳步虛浮,就算有人留意察看,也會以為他不懂武技,不會生出防範。   為掩護徐子陵這真正的剌客,突利忽然微增步速,這速度的增加微僅可察,非是高手絕難有所感覺。   榮鳳祥當然是高手,且突利正針對他而來,立生感應,橫移少許,離開座位,又往後稍退,眼神轉厲,冷喝道:「可汗尚未答我?」   突利暗中計算徐子陵到達攻擊位置的時間,倏地立定,仰天長笑道:「榮老闆可敢先答本汗一個問題。」   此時他離榮鳳祥尚有十多步的距離,又隔著桌子和坐在桌子另一邊的賓客,兼之仍未亮出動武的兵器,對榮鳳祥並沒有燃眉的威脅,但那兩名分坐左右兩席的老君觀高手,已離座而起,晃身掠往榮鳳祥背後。   廳內只要是有限睛的,都看出突刊是來向榮鳳祥尋釁,氣氛立即充滿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味兒。   莫賀兒最是尷尬,他深悉突利霸道勇悍的作風,要對付一個人時,天王老子都阻止干了。   主家席的其他賓客無不是老江湖,又或是身家豐厚的大商家,誰不怕殃及池魚,紛紛離席移往一章,形勢頓見混亂。   廳內不乏洛水幫堂主級的首領人物,十多人同時起立,手按兵器,只待榮鳳祥一句說話下來,便動手圍攻大敵。   榮鳳祥哈哈笑道:「可汗此言可笑之極,有甚麼問題我榮鳳祥是不敢答的?」   退往一旁的郎奉環目四顧,在找不到寇仲和徐子陵的影蹤後,插入道:「萬事可以商量,可汗若和榮老闆有甚麼過節,只要請出主上,必可解決。」   坐於主席右方下首第三席的邢漠飛,依伏騫的吩咐保持低調,只學其他大部份賓客般仍坐在席內,靜觀變化。   徐子陵此刻已來到郎奉和宋蒙秋身後,躲在那裡,暗提功力。只要略一閃移,立可進入攻擊的最佳位置。   廳內形勢看似混亂,事實上卻是兩陣相對,壁壘分明。   榮鳳祥在己方兩大局手左右護翼下,做立在主家席和進入方園北門之間的位置,主家席的賓客均退往左右兩旁,讓雙方可遙相對峙,中間只隔一桌酒席。   洛水幫的其他頭領,無不離開席位,雖未湧往立在廳心的突利,均進入隨時可搶出來攔截突利向榮鳳祥發動攻擊的位置。把守大門的七、八名洛水幫好手,亦從大門外奔進來,怒目瞪視突利雄偉的背影,作好作戰的準備。   守衛北門的手下本要進廳護駕,卻被榮鳳祥打出手勢,仍然留守在北門外的半廊,防止有人從後施襲。   除此之外就是十多名上菜的侍撲,人人進退不得,只好呆然站著,其中又只徐子陵這假扮的侍撲仍手捧熱湯。   突利裝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不住拿眼睛打量榮鳳祥後側的左右兩名魔門高手,口中卻道:「榮老闆果然豪氣,那就告訴本汗,榮老闆與『邪王』石之軒究竟是甚麼關係?」   廳內絕大部份人顯然從未聽過石之軒之名,大感錯愕。   榮鳳祥雙目瞇了起來,好半晌後,才一字一字的道:「我從未聽過石之軒這個名字,可汗何出此言?」   突利的反應更大出其他人意料之外,聳肩笑道:「既然如此,就當是一場誤會,請恕本汗無禮闖席。」   就那麼一個轉身,似欲離開。   榮鳳祥厲喝道:「且慢!」 第八章 棋差一著   徐子陵暗運體內正反真氣,閃電切入突利和榮鳳祥間去,與後者只隔一張擺滿盅碗餚餿的桌子,在上至堂主,下至守衛的洛水幫眾從突然警覺中紛紛驚呼怒喝撲過來的混亂形勢下,於上熱湯早化成兩股火辣辣的水柱,向榮鳳祥後側的兩名老君觀的護駕高手激沖而去,其去勢之勁與籠罩範圍之廣,除非對方內勁更勝徐子陵,兼能有方法封擋這種沒有固定形態,無孔中入的「奇門暗器」,否則只有橫移上跳,又或躲往台下幾種閃避途徑。   徐子陵同時飛起一腳,足尖點在桌沿處,送入螺旋氣勁,整張大圓桌像活過來般,連著桌面的東西一起旋轉,由慢至快的朝榮鳳祥三人力如個平放的車輪般切去,配合兩股激射的水柱,今對方完全處於措手不及的被動劣勢。   突利此時亦掣出伏鷹槍,旋身斜飛,把「龍卷槍法」展至極限,帶起萬千槍影,越過徐子陵上方,凌空往榮鳳祥投去。   就在突利來到頭頂之際,徐子陵大喝一聲「臨」,先以不動根本印凝聚功力,接而化為大金剛輪印,然後雙拳疾擊,立時狂揚湧起,兩股氣柱在離榮鳳祥胸口三尺許處時合而為一,像有實質的鐵柱般以雷霆萬鈞之勢搗向敵人。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剎那間榮鳳祥和兩名護駕高手,在徐子陵和突利天衣無縫的刺殺行動下,大堂內雖滿佈洛水幫的人,仍要陷身於求救無門的局面裡。   榮鳳祥發覺左右兩人均往橫躲閃開去,接著「真言」貫耳而入,震動他所有經脈,立時膽顫心驚,虛蕩難受,使他難以及時躍起,以迎戰突利,同時避過徐子陵的凌厲攻勢。   錯失良機下,突利的伏鷹槍和徐子陵的蹣空拳,已鋪天蓋地的攻來,還有切腹而至的大圓桌。忽然間,榮鳳祥變成獨力求生的孤軍,除了倚靠自己外,再無任何人能加以援手。   榮鳳祥當然不會任由宰割,只要他能爭取少許時間,己方的人便可蜂擁而來,展開反擊。立即猛喝一聲,往後飛退。   由於被從左右射過的水柱影響,完全限制他逃避的路線,所以縱使他非常不情願,仍只有往後直線飛退,『砰』的一聲破窗而出,落往與南廳連接的半廊處。   守在外面的洛水幫好手從左右兩方趕來應援,但被水箭所阻,仍要慢土一線,才可及時截得如影附形追殺而至的突利和徐子陵。   生與死只是一線之隔。   「蓬」!   榮鳳祥兩袖揮打,硬捱了徐子陵的拳風,渾體劇顫,卻借勢加速飛出,堪科過突利的伏鷹槍。   「轟」!   圓桌破壁而出,將兩名洛水幫好手撞得骨折肉裂,慘呼墮地時,突利己落在桌上,槍芒暴漲,登時再有兩人應槍拋跌,威勢驚人。   徐子陵亦來至半廊處,暗捏寶瓶印,連續發出十多道拳勁,硬生生把湧來援手的人迫得留在廳內,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概。   榮鳳祥此際正落在北園廊外的草坪上,踏地時一個蹌跟,步履不穩,見到兩人並不乘勢追擊,只是牽制己方援兵,心知不妙,勁氣已迎頭罩至。   駭然上望,寇仲的井中月像閃電般迎頭劈來,龐大至無可抗禦的刀氣把他完全籠罩,生出寸步難移的可怕感覺。   榮鳳祥無奈下,急運全身功力,兩袖上揚,拂往井中月。   就在這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殺氣從右側湧來,狂猛如怒濤驚浪的致命拳風,像一堵牆般無情壓至。   榮鳳祥駭然瞧去,只見另一個以黑布罩臉的人像從虛無冥府中走到這現實世界的勾魂使者般,正欺身攻至。   他知道自己因心神全被寇仲驚天動天的一刀所懾,竟忽略了另有一名大敵,若剛才不稍作猶疑,全力逃命,說不定能避過此劫,但現已是悔之不及。   「蓬」!   寇仲重重一刀痛劈在榮鳳祥雙袖上,又借力往後翻飛,好助徐子陵和突利阻截追兵。   榮鳳祥應刀噴出一口鮮血,步履蹌踉,伏騫和他錯身而過。   淒厲的慘叫聲下,榮鳳祥整個人似若不受控制,驟失平衡的陀螺那樣轉跌開去,眼耳口鼻全滲湧鮮血,滾跌地上。   伏騫一聲呼嘯,三位戰友應聲飛退而來,與他會合後頭也不回依預先定好的路線迅速撤離,成功逃去。  ****************************************************************************   從鐘樓高處望去,濃煙火屑沖天而起。   寇仲冶笑逗:「就算把整個東都燒掉,榮老妖都不會復活過來。燒掉的又只是王世充給我們棲身的房子。真奇怪!王世充為何仍不採取吧涉行動呢?」   徐子陵默默凝視被寒風吹得逐漸稀散的黑煙,沒有答話。   突利笑道:「虧你們會想到躲到鐘樓上來,似明實暗,又可監察洛水天街的廣闊地區。」   一隊二十多人的洛水幫眾,匆勿經過天津橋,像要趕到甚麼地方去的樣兒。   寇仲沉聲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突利答道:「待伏騫老哥探聽清楚形勢後,再作決定仍不嫌遲,榮老妖之死,當會使祝妖婦陣腳大亂,不知所措。」   徐子陵忽然道:「看到剛才那隊洛水幫的騎士,你們有甚麼感覺?」   寇仲一呆道:「經你提起我便感到大有疑竇,他們不但沒有絲毫垂頭喪氣的神情,還隊形整齊,士氣昂揚,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突利低呼道:「不用猜哩!伏騫來了。」   伏騫仍以黑布罩頭,身穿夜行勁服,從橫巷竄出,繞房過舍後才迫近鐘樓,又故意過鐘樓不入,好一會再次出現鐘樓之下,直掠而上。   三人知他是為怕被人跟蹤,才採取這麼迂迴的路線,心中都湧起不祥的感覺。   伏騫來到鐘樓上,扯去頭罩,苦笑道:「三位有否覺得榮鳳祥過份窩囊呢?」   寇仲一震道:「那個難道不是榮老妖嗎?」   伏騫坐下來,挨著支撐銅鐘的鐵柱架,搖頭歎道:「我不知道是否有真正的榮鳳祥,事實上是另一個榮鳳祥又生龍活虎的出現,在他女兒的陪同下,去向王世充興問罪之師,而洛水幫的人則傾巢而出,四處找尋我們。」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殺的只是可風喬扮的榮鳳祥,而非辟塵扮的榮鳳祥,當時我已微感有異,但問題是因他兩人魔功同源,眼神均有相似的地方,加上我當時沒時間再作探究,才誤中副車而不知。」   寇仲恨得牙癢癢的,但已錯恨難返。   突利頹然挨貼外牆滑坐,苦惱道:「現在該怎辦呢?說不定會牽累莫賀兒和他的隨員。」   伏騫道:「這個可汗放心,莫賀兒代表的是頡利,任榮老妖以天作膽,也不敢動他。反是可汗你絕不能在洛陽露面。」   突利一呆道:「難道少帥和子陵能露面嗎?」   伏騫道:「就算對方明知他們有份參與,他們都可來個一概不認,加上王世充定要維護他們,應該可以過關。」   寇仲冷然道:「不若我們闖進榮府,再和榮老妖火拚一場,看看誰的拳頭更硬?」   徐子陵道:「這只是匹夫之勇。士兵伐謀,我們現在是宜靜不宜動,再看看風頭火勢,始決定怎樣把榮老妖幹掉。」   伏騫點頭同意道:「現時榮府虛實難測,我們不應冒這個險,幸好敵人不知我有份參與此事,兼之對我又顧忌甚深,所以可汗可到我處暫避風頭。少帥和子陵則可公然露面,以測試敵人的反應,不過你們三人以後絕不能被發覺走在一起。」   寇仲見兩人並不反對,只好同意。   伏騫向突利遞上遮臉頭罩,笑道:「小弟尚未有時間坐下來研究對大家都有利的未來計劃哩!」   寇仲掏出那個鉤鼻絡腮的面具,淡淡道:「可汗亦可公然露面,不過是另一張臉吧!」   伏騫和突利離開後,寇仲忿然道:「今趟我們真是棋差一著,弄到現在不上不下的,氣死人哩!」   徐子陵心平氣和道:「有得必有失,至少宰掉可風,對老君觀的實力亦造成嚴重的打擊,辟塵會很難找另一個人來喬扮他。唉!也不到我們不服氣,他兩個無論聲音、外貌、神態都那麼唯肖唯妙的。」   寇仲低呼道:「又有人來哩!」   一道黑影從屋簷一瀉而下,迅速接近,赫然是太子王玄應。兩人這才記起曾把他擄到這裡來,難怪他朝鐘樓尋至。   寇仲沉下臉去。   王玄應翻入鐘樓,半蹲著地,喜道:「果然在這裡找到兩位大哥。」   寇仲恨恨道:「你還有臉來見我?」   王玄應何曾被人如此當面指責,色變道:「少帥何出此言?」   寇仲冷笑道:「若不是太子把我們落腳的地點洩露給榮老妖,他怎能四處通知我們的敵人,讓他們排隊般逐一尋上門來?」   王麼應一呆道:「竟有此事?難怪少帥誤會,但我可指天立誓,消息確不是從我處洩漏出去。我王玄應怎麼蠢,亦知出賣你們對我大鄭是有害無益的。」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互望,他們雖對王玄應全無好感,仍感覺到他不似說謊。   消息究竟是怎樣洩出去呢?榮鳳祥又為何要四處散播?   王玄應苦笑道:「不過我們今趟真給你們害苦,連父皇都不知怎向暴跳如雷的榮鳳祥交待,你們若真的殺了他,事情反易辦。」   徐子陵歎道:「我們是真的殺了他,只不過這榮鳳祥是由可風辦的。」   王玄應愕然道:「可風?」   寇仲生氣的道:「真不明白你們父子在打甚麼主意?我一片好心的通知你們榮鳳祥就是老君觀的辟塵妖道,但你們卻置若罔聞,任由他繼續橫行,告訴我這是甚麼娘的道理?」   王玄應苦笑道:「還好說哩!我們得到少帥的警告後,立即派大軍把榮府重重圍困,我和父皇親率高手入榮府找榮鳳祥晦氣,豈知他全不反抗,任由我們驗他的臉容,證明了他非是由別人假扮的,我們還以為是中了少帥的離間計呢。」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這麼說,該是有一真兩假三個榮鳳祥,辟塵老妖確是好猾。」   徐子陵問道:「根據太子聽來的,曼清院究竟發生甚麼事?」   王玄應道:「當時郎奉和宋蒙秋都在場,撲出南廳時,榮鳳祥已給他的人抬走,還以為他非死也傷重垂危,怎知轉個照面他又沒事人似的,原來重傷的是另一個榮鳳祥。」   寇仲道:「聖上他老人家有甚麼話說?」   王玄應道:「父皇認為你們該躲起來,待明晚把可汗送走後,你們才可現身,就算要對付榮鳳祥,以後有的是機會,並不用急在一時。」   寇仲皺倡道:「我們總不能在這裡吹風飲露到明天黃昏,眼前可躲到那裡去?」   王玄應不答反問道:「可汗是否去見莫賀兒呢?」   徐子陵怕寇仲一時口快洩出與伏騫的關係,代答道:「他只是到附近留下與莫賀兒通訊的暗記,快回來哩!」   王玄應說出一個地址,道:「這地方只有我和爹兩人曉得,只要你們沒被跟蹤,躲上一兩天該沒問題。我走啦!兩位保重,明晚我們會安排人來接可汗。」   王玄應去後,寇仲冷哼道:「這小子在說謊。」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王玄應一直不歡喜我們,剛才卻耐著性子解釋,和他一向的性格脾氣截然有異,但他為何要害我們?」   寇仲皺眉苦思,接著劇震道:「他娘的!王世充肯定和陰癸派結成聯盟,對這老狐狸來說,襄陽比之我的少帥軍更為重要,所以他才會明知榮鳳祥是辟塵扮的,亦如此放縱他。」   徐子陵點頭道:「你這猜測不無道理,假若真是如此,我們在可汗明天黃昏離開前,該仍是安全的。」   寇仲狠狠道:「這是王世充唯一容忍榮老妖的理由,愈想下去愈覺得這個猜估八、九不離十。那來這麼多真假榮鳳祥,以王世充的精明老練,只看沒法裝扮的眼神便知榮老妖有否掉包,所以王玄應這小子肯定在騙我們,唉!」   徐子陵搖頭歎道:「這叫有所求必有所失,你要助人家去守洛陽,人家不但不領情,還要把你出賣。事已至此,有甚麼好說的,快想想該如何應付未來吧?」   寇仲苦笑道:「若不是要設計對付石之軒,現在我們最佳選擇就是立刻遠離洛陽。你不妨也來告訴我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徐子陵道:「事關重大,我們理該去通知可汗和王子一聲,讓他們心裡有個準備。祝妖婦應尚未趕至,要打要逃,仍有時間。」   寇仲斷然道:「不若讓我們分頭行事,你負責通知兩位兄弟,我則探清楚敵人虛實,如何?」   徐子陵皺眉道:「你想到榮府還是皇宮去呢?」   寇仲道:「現在仍未決定,不要擔心,甚麼危險我也有應付的把握。」   兩人約定不同情況下聯絡的手法和碰頭的地方後,各自去了。 第九章 偎倚談心   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沿洛水朝西疾行,忽然有女子的歌聲從河中一艘小艇傳過來,唱道:「洛水泱泱映照碧宮,奔波營役到頭空,功名富貴瞬眼過,何必長作南柯夢!」歌聲淒婉動人,充滿傷感和無奈,飄蕩在洛河遙闊的上空,在如此深夜,份外令人悠然神往。   徐子陵停下步來,心中一片寧和。自從與寇仲開始北上關中之旅,無數使他和寇仲猝不及防的事此起彼繼,像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般糾纏衝擊,每次都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求生。可是在這一刻,像失落了無數日子的平靜感覺,忽然又填滿心間。整個人空靈通透,所有鬥爭仇殺陰謀詭計都像與他毫無牽涉,再不復對他有半分影響。   倏忽間,他豁然而悟自己在武學上的修為又深進一層。這是種無法解釋的感覺,臻至就是臻至,至於怎會在此一刻臻達這種境界,究竟是因為剛才刺殺假榮鳳祥的行動,激發出這突破,還是因之前的不斷磨練,則怎麼都難以分得清楚。   何必長作南柯夢?生命本就有夢般的特質,古聖哲莊周夢見自己化身為蝶,醒來問自己究竟是他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他,正是深入淺出的闡明生命這奇異的夢幻感覺。明月在輕柔的浮雲後冉冉露出仙姿,以金黃的色光君臨洛陽古城的寒夜,本身就有如一個不真實的夢。   何者為幻,何者為實。假設能以幻為實,以實為幻,是否能破去魔門天才石之軒創出來能把生死兩個極端融渾為一的不死印法?徐子陵頓時全身劇震,呵的一聲叫起來。   小艇緩緩靠往堤岸,女子的聲音輕柔的傳來道:「如此良宵月夜,子陵可有興趣到艇上來盤桓片晌?」   徐子陵聞言騰身而起,悠然自若的落在小艇上,安然坐下,向正在艇尾搖櫓的絕色美女微笑道:「沈軍師既有閒情夜遊洛水,我徐子陵當然奉陪。」   沉落雁清減少許,衣袂秀髮自由寫意的迎河風拂揚,美目含怨的迎觀天上明月,櫻唇輕啟,淺歎道:「密公敗啦!」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低吟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外;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密公只是靜待另一個時機吧!」   沉落雁的目光落到徐子陵的俊臉上,輕搖船櫓,巧俏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搖頭道:「時機過去就永不回頭,密公之敗,在過於自負,否則王世充縱有你兩人相助,亦要俯首稱臣。」   徐子陵道:「你既做他軍師,為何不以忠言相勸?」   沉落雁望往左岸的垂柳,淡淡道:「他肯聽嗎?對你和寇仲他只是嗤之以鼻,否則怎會一敗塗地。」   徐子陵道:「密公選擇降唐,當受禮待,仍未算一敗塗地。」   沉落雁像訴說與自己全無關係的人與事般,冷哂道:「有甚麼禮待可言,敗軍之帥,不足言勇!密公本以為率兵歸降,當可得厚祿王爵,豈知唐皇予密公的官位不過光祿卿、上柱國,賜爵只是邢國公。反而徐世積不但仍可鎮守黎陽,又獲賜姓李,官拜左武侯大將軍,這分化之計,立將密公本部兵力大幅削弱。我早勸他勿要入長安,他卻偏偏不聽,只聽魏徵的胡言,我沉落雁還有甚麼可說的?」   她荒涼的語調,令徐子陵感慨叢生,對她再無半分恨意,微笑道:「不能事之則棄之,沈軍師大可改擇明主,仍是大業可期。」   沉落雁淒然一笑,美目深注的道:「對李閥來說,我沉落雁只是個外人,且我亦心灰意冷,再無復昔日的雄心壯志!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收拾情懷好好做個李家之婦。」   徐子陵心中一震,曉得沉落雁終於下嫁改了李姓的徐世積,今趟到洛陽是為要見秦叔寶和程咬金,卻不是為李密作說客,而是為夫君找臂助。   沉落雁垂下頭去,輕輕道:「為甚麼不再說話?」   徐子陵忙道:「我正要恭喜你哩!」   沉落雁白他一眼道:「真心的嗎?」   徐子陵俊臉微紅,坦然道:「沈軍師忽先傳喜訊,確有點突然。不過對沈軍師覓得如意郎君,我當然為你高興。」   沉落雁怔怔的瞧他好半晌後,歎道:「徐子陵呵!究竟誰家小姐才可令你傾情熱愛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如此直接,大感招架不來,乾笑兩聲,以掩飾尷尬,苦笑道:「這句話教在下不知如何回答。嘿!沈軍師怎知我會路經此處的?」   沉落雁「噗哧」嬌笑,又橫他嬌媚的一眼才道:「不要岔開話題,我們是老相識哩!說幾句知心話兒也不成嗎?人家又不是要迫你娶我。」   徐子陵差點要喚娘。他與沉落雁雖一直處於敵對的位置,這情況至今未變,但事實上他卻從未對她生出惡感,又當然說不上男女之情。兩人間一直保持著微妙的關係,但沉落雁這幾句話卻把這微妙的包裹撕破。無論他如何回答,很難不觸及男女間的事,登時令他大為狼狽。   沉落雁像很欣賞他手足無措的情狀,欣然道:「怎麼啦!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就答我,究竟誰人能在你心中佔上一個席位。要不要落雁點出幾位小姐的芳名來幫助你的記憶。」   一向沉著多智的沉落雁,終於不用抑制心內的情緒,坦然以這種方式,渲洩出心中對徐子陵的怨悵。   沉落雁像雲玉真般,一直瞧看他們日漸成長,由兩個藉藉無名的毛頭混混,崛起而為威震天下、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又都是敵愛難分,糾纏不清。不過到現在雲玉真已因素素一事和他們反目,而沉落雁雖名花有主,卻仍欲斷還連,餘情未了。   徐子陵深吸一日氣,差點要暗捏不動根本印,搖頭歎道:「我和寇仲兩人是過得一天得一天,那敢想及男女間的事,沈軍師不用為此徒費精神啦!」   他不由想起石青璇和師妃暄,假若她們其中之一願意委身相許,自己會怎會辦?又知這只是癡心妄想,連忙把這奢望排出腦海之外,心內仍不無自憐之意。   沉落雁把艇轉入一道支流,離開洛水,幽幽一歎,神情落寞,就似重現由侯希白的妙筆能捕捉到的寫在扇面上那一刻永恆的神態。   徐子陵看得為之一呆,心中憐意大生。回憶當年在縈陽從暗處聽她和李世績的對答,兩人間的關係顯然非是那麼和睦恩愛,結成夫婦也不知是吉是凶。   沉落雁把小艇緩緩停在一條小橋下,在橋底的暗黑中坐下來,橋外的河水在月照下爍爍生輝,形成內外兩個有別的世界,氣氛特異。   她靜靜地美目凝注的瞧徐子陵,好一會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們竟能全無敵意的在此促膝深談,可見世事無常,人所難料。」   徐子陵感受到這動人美女溫柔多情的一面,柔聲道:「沈軍師打算何時返回黎陽?」   沉落雁似怕破壞了橋底下這一刻的寧和,輕輕答道:「不!我要回關中去,向密公作最後一趟的勸說?」   徐子陵愕然道:「最後一趟?」   沉落雁輕點頭道:「我要勸他死了爭霸天下的雄心,乖乖的作李家降臣,否則縱使能東山再起,終難逃滅亡之厄。」   徐子陵默然無語,沉落雁要勸的雖是李密,但何嘗不是對他和寇仲的忠告。   沉落雁幽幽一歎,道:「現在連杜伏威都甘心降唐,被任命為東南道行台尚書令,封楚王,天下還有誰能與唐室爭鋒?」   徐子陵沉吟道:「假若唐室失去李世民,沈軍師又怎麼看?」   沉落雁搖頭道:「李世民是不會輸的,天下間只有徐子陵和寇仲堪作他的對手,其他人都不行。」   徐子陵愕然道:「沈軍師太看得起我們哩!」   沉落雁微笑道:「這倒不是我說的,而是秦王自己親口承認。他曾下過苦工收集和研究你們的戰術,結論是有如天馬行空,變幻莫測,令人根本無跡可尋,深得兵者詭變之道的意旨。你們欠的只是時間。只說寇仲吧!有誰能像他般勝而不驕,敗而不殆,天生出來便是運籌帷喔,談笑用兵的超卓將材?」   徐子陵苦笑道:「你們太過譽啦!就算寇仲這個自大的小子聽到也要臉紅。更可況我們正要到關中去送死,死不了才可以說其他的事。」   沉落雁微伸懶腰,向徐子陵示威似的展露胴體美好誘人的線條,再瞥他百媚千嬌的一眼後含笑道:「包括李世民在內,今趟沒有人看好你們關中之行,獨有奴家卻持相反意見,對你們這麼有信心。子陵該怎麼答謝奴家?」   徐子陵一呆道:「你要我如何謝你?」   沉落雁忽然霞生玉頰,神態嬌媚無倫,橫他一眼後輕移嬌軀,坐入徐子陵懷內。   徐子陵腦際轟然一震,已是軟玉溫香抱滿懷。   沉落雁的小嘴湊到他耳邊微喘道:「今次別後,沈軍師將變作李夫人,落雁亦從此再不沾手軍務。現在只願能留下與子陵一段美好的回憶,消泯過去的恩恩怨怨,所求是輕輕一吻,子陵勿要怪落雁放蕩。」   徐子陵來不及抗議或拒絕時,沉落雁的香唇重重印上他的嘴唇。   小橋下別有洞天的暗夜更溫柔了。  ****************************************************************************   寇仲躲在橫街暗黑處,挨牆而立,虎目閃爍生輝的監視斜對面榮府的大門。榮府燈火通明,光如白晝,中門大開,不住有外貌強悍的江湖人物進進出出。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潛入榮府是沒有可能的。   寇仲非真的要到榮府去探消息,而是要捕捉一個機會,以背上的井中月斬殺化身為榮鳳祥的辟塵妖道。   他更憎恨的人是忘恩負義的王世充,但礙於形勢,必須留下王世充的狗命,以對抗東來的關中大軍。   經過過去一段艱苦的日子,他的井中八法已臻成熟,可隨意變化,得心應手。最使他獲益不淺的是與婠婠的南陽之戰,令他知道不足之處,更清楚自己要繼續發展的長處。   當他使出超水準的刀招時,即使以宋缺之能,亦要小心應付。那代表另一更上層樓的武道境界。若他能攀至那層次,他會成為另一個「天刀」宋缺。   適才在曼清院凌空劈往可風妖道的一刀,正表示他已破繭而出,晉入新一層次的刀法修為的先兆。故令可風心神完全被他井中月所懾,讓伏騫一擊奏功。   對不能殺死辟塵老妖,他打心底的不服氣。現在他務要憑一己的力量,在幾近不可能的情況中做到這件事。至於是否曾有這個機會,就由老天爺來決定。   此刻他心中全無雜念,不但沒絲毫緊張,毫不把生死放在心內,連應有因等待而來的煩躁焦急,亦點滴不存。他感到似能如此的直待下去,直至宇宙的終極。這是從未有過的奇異精神狀態,冷若冰霜,穩如山嶽。   蹄音響起,一輛外觀平凡的馬車從榮府開出,轉入大街,御者位置坐看兩個人,赫然是在曼清院貼身保護可風妖道的兩個老君觀高手。寇仲大感奇怪,那敢遲疑,一個翻身,躍上屋頂,遙遙尾隨追去。  ****************************************************************************   徐子陵雖遠離剛才和沉落雁纏綿熱吻的小橋,鼻內仍殘留她醉人的香息,感受到沉落雁對他刻骨銘心的愛戀、傷感和無奈。他更奇怪自己雖對這美女有好感而無愛慾,但仍感到這初吻旖旎溫馨,香艷迷人,動人至極點。假若吻他的是石青璇又或是師妃暄,會是怎麼的一番滋味?   撲落一道橫街,倏地立定。月色灑照下的長街,無盡地延展眼前,再過三個街口,往左轉再越過通津渠,便是伏騫在洛陽宣風坊的行居。「噹」一下能發人深省,微僅可聞,仿似來自天外遠方的禪院鐘聲,傳入徐子陵耳內。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把旖念雜想全排出靈明之外,緩緩轉身,迎看手持鋼鐘,卓立五丈外的佛門高僧從容道:「見過了空大師。」   竟是來自淨念禪院武功練至回復青春的佛門聖僧了空大師。   了空大師微微笑道:「徐施主可肯隨貧僧返禪院留上一段時日呢?」   徐子陵心中苦笑,要來的終於來了。寇仲恐怕要面對的更是師妃暄和其他四大聖僧。 第十章 影沉寒水   車輛駛進一所道觀去,寇仲按下窺看誰人從車廂走出來的好奇心,躲在橫巷暗處,耐心靜待。   果然不到半盞熱茶的工夫,兩道人影分從道觀和對街另一座房舍躍落夜靜無人的清冷長街中,竟是兩名中年道士,只看他們迅疾的身法,便知武功亦甚了得。   兩道士相視一笑,其中一人低聲道:「此法有利有弊,白天較難撇掉敵人,晚上則易於察看有沒有跟蹤者。」   寇仲心中一震,連忙伏下,耳貼地面,隱約捕捉到遠處微弱的馬蹄聲音,暗呼好險,繞過兩個道士,繼續跟蹤。   這招確是簡單有效,馬車由道觀前門進後門出,再以暗哨察看是否有尾隨而來的跟蹤者。幸好這兩個妖道得意忘形下洩露底子,令他醒悟過來。   才掠上一所房舍之頂,寇仲心中再生警覺,又伏下不動,大呼差點上當。   他想到的是老君觀的妖道無一不是老奸巨滑的老江湖,這麼躍到街心說話,而第一句就透露出佈置的秘密實在太不合情理,可知肯定是在弄虛作假,假若他冒失追去,必然中計。   且對方既知深夜因無其他車馬行走,故蹄音易被察覺這個破綻,怎會不設法補救。例如改乘另一輛以布帛包馬腳的車子,又或索性棄車而去,均是可輕而易舉撇掉追蹤者的可行方法。   寇仲暗抹一把冷汗,眼前分明是榮老妖精心策劃的一個陷阱,以用來對付他和徐子陵等敵人,自己差點便上當。   兩妖道騰身而起,消沒在道觀的院牆裡。   寇仲深吸一口氣,凝神專志,氣聚丹田,四周的景象立時清晰起來,從反映看的金黃月色,夜風拂過引起的氣流變化,無一能瞞過他以倍數提升的感官。   就在此時,他聽到微僅可察的衣袂破風聲,在左後方迅速接近。   寇仲毫不猶豫的躍落長街,鬼魅般往道觀撲去。  ****************************************************************************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大師的提議,請恕徐子陵不能接受。」   了空寶相莊嚴,低喧佛號,柔聲道:「施主徒具道眼慧根,難道仍看不破、放不下嗎?」   徐子陵聳肩道:「誰能看破?誰可放下?我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要走便走,要住便住,不受任何左右。若看破放下就是要給囚禁在淨念禪院內,這算是甚麼道理?」   了空嘴角逸出一絲笑意,輕輕道:「無生戀、無死畏、無佛求、無魔怖,是謂自在,概可由自心求得。自在不但沒有形貌,更沒有名字,沒有處所。愈執著自在,越發紛然叢雜,理緒不清。無在無不在,非離非不離,沒佛即是佛。」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又不能說他的話沒有道理,歎道:「徐子陵只是一塊頑石,大師無謂空費唇舌,我是絕不會隨大師回禪院去的。我們各有執著,似乎說到底都是要由武力來解決。」   了空道:「唯一堅密身,一切塵中見,施主明白這兩句話嗎?」   徐子陵苦笑道:「這麼深奧的禪理,有勞大師解說。」   了空緩步迫近,微笑道:「我們邊走邊說如何?」   徐子陵一呆道:「不是一直走到淨念禪院吧。」   了空笑而不答,與他擦肩而過。   徐子陵只好與他並排舉步,只聽這有道高僧道:「唯一堅密身即是佛心,凡人皆有佛性,佛心乃萬物的本體,即心即佛,而這佛心顯現在塵世間一切事物之中,放入世即出世,執著則非執著,全在乎寸心之間。施主只要一念之變,將可化干戈為玉帛,施主意下如何?」   徐子陵仔細咀嚼他暗含禪機的勸語,沉吟半晌後,迎著長街拂來的呼呼寒風,淡然道:「世上的紛爭,正因人心有異而產生。我明白大師的立場,大師也應明白我的立場。徐子陵豈是想妄動干戈的。」   了空領看他左轉進入一座宏偉寺院寬敞的廣場內,周圍老樹環繞,轟立在廣場另一邊的大雄寶殿隱隱透出黯淡的燈火。   徐子陵停下步來,背靠正門,他雖自問靈覺遠超常人,卻自問沒把握去肯定師姐暄和四大聖憎是否正暗藏廟內,不提高戒心怎行。   了空走出十步,來到廣場中心處始停步,轉過身來,後方三步許是個高過腰際的青銅香爐鼎。不知誰人在爐內裝上二注清香,香煙裊裊升起,又給寒風吹散。   殿頂反映星月的光輝,閃閃生爍。   整個寺庭院清寂無聲,幽冷淒清。   「噹」!   了空震響手托的小銅鐘,肅容道:「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雖無遺蹤之意,水亦缺沉影之心。可是雁過影沉,卻是不爭之實。徐施主可有為天下蒼生著想過?」   徐子陵現在已清楚明白為何師姐暄不惜一切的要阻止他們兩人往關中尋寶,怕的非是兩人能攜寶離開,因為那根本是無法辦到。她擔心的是寶藏會落在李建成手上,今李建成聲威大振,對正身處兄弟闔牆派系鬥爭中的李世民更是不利。徐子陵很想告訴了空,他肯陪寇仲去冒這個險,只是希望寇仲知難而退,死去爭天下的野心,但終沒有說出來。   徐子陵重溫一趟在剛才遇見沉落雁前對夢幻和現實的領悟和體會,沉聲道:「師小姐仙駕既臨,何不出來相見。」  ****************************************************************************   寇仲貼牆滑入道觀的林園內,俯身急竄,繞過一座六角亭,環目一掃,不由心內叫苦。   這是道觀左側的庭園,雖是小橋流水、亭台水榭俱備,佈置典雅,但種的是疏竹,擺的是盆栽,根本沒有藏身處。   人急智生下,寇仲閃落橋底,沉進橋下溪水裡,剛藏好身體,上方破風聲過,來人從側門進入道觀的主堂。   對寇仲來說,這是場賭博,賭的是對方以為沒人跟來,一時疏忽下,被他趁隙而入。   他感官的靈敏雖不如徐子陵,但亦有把握對是否已被敵人察覺,能生出感應,現在看來是成功了。   罷進入觀內的人,肯定是敵方負責對付跟蹤者的高手,其速度之快,連寇仲也自槐不如,說不定就是祝玉妍或婠婠那級數的人馬,若她們進入道觀後他才試圖潛進來,危險性會大大提高。   寇仲緩緩浮上水面,功聚雙耳。觀內敵人說話的聲音立時一點不漏的傳入耳鼓內。   榮姣姣甜美的聲音在觀內響起道:「真奇怪,那三個天殺的傢伙究竟躲到那裡去呢?」   寇仲醒悟過來,坐車從榮府到這裡的人是榮姣姣而非榮老妖辟塵,早知如此就在途中下手,殺掉這妖女。   另一把女子的聲音道:「以寇仲的性格,絕不肯接受失敗,所以大小姐才猜他會像在南陽那趟般,鍥而不捨的要刺殺辟塵師叔。現在他顯然沒有追來,確不似他的為人行事。」   寇仲再抹一把冷汗,暗呼涫妖女確是厲害,原來自己是這麼易被看穿的,難怪差點要葬身南陽。   說話的人正是陰癸派長老聞采婷,她現身於此,今寇仲大感欣慰。因由此表示了他推測榮鳳祥與陰癸派結成聯盟一事是正確無誤。   祝玉妍的聲音此時響道:「算他們大命,或者因我們計劃施行的時間不對,又或他們另有要事纏身!不過王世充既肯與我們合作,他兩人始終插翼難飛。」   榮姣姣道:「但王世充的條件是要待把突利送走後,我們才可下手對付他們,師尊認為可否接受?」   寇仲心中劇震,暗忖原來榮姣姣竟是祝玉妍另一個徒兒,這麼看老君觀是一直和陰癸派勾結。不由慶幸誤打誤撞的到這裡來,偷聽得如許重要的機密。對王世充當然更是恨之入骨。   婠婠的柔媚聲音傳來道:「洛陽可能是我們最後捉拿他兩人的一個良機。王世充這老狐狸本不可靠,且終是外人,對我們更非毫無顧忌。我的意見是只要他們暴露行跡,我們立即全力出手,無須多作顧慮,請師尊定奪。」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差點要沉回溪底去。只是祝玉妍一個足可收拾他有餘,何況更有館館在。   『雲雨雙修』辟守玄發言道:「涫兒這番話不無道理,趁現在兩人仍懵然不知我們已抵東都,就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若待得師妃暄和那四大賊禿及時趕來,形勢將更趨複雜。」   此時辟塵老妖以他原來的聲音道:「唉!我擔心的卻是石之軒,他使人警告我,不准插手在他們兩人的事情內,確令我非常為難。」   榮姣姣嬌聲道:「爹啊!現在他們殺死可風師叔,情況又怎同呢?就算石之軒如何霸道,也不能不講我們門派間的規矩。」   祝玉妍冷哼道:「道兄放心,石之軒若要怪你,就讓他先怪到我祝玉妍頭上來吧!他愈來愈放恣啦!明知聖舍利乃我欲得之物,仍敢來和我爭奪。」   辟塵再歎一口氣,顯然因對石之軒顧忌太深,仍在憂心忡忡。   觀內雖滿是魔門高手,但能與石之軒爭一日短長的,怕只有祝玉妍和館館兩人而已。   婠婠道:「刺殺可風師叔的除那三個小子外,尚有一人,若能曉得此人是誰,我們說不定可找到他們藏身的地方。」   寇仲立時頭皮發麻,心中大罵婠婠妖女可惡。   辟塵陰側側笑道:「此人是誰,我早有眉目,事發前伏騫的人曾在南廳上層訂下一個包廂,但人卻沒有來,由此可知端倪。但此事不能輕舉妄動,伏騫此人才智武功都深不可測,手下又高手如雲,再配合上那三個小子,絕不易對付,倘一戰不成,反會破壞我們和王世充的合作。」   祝玉妍道:「道兄的意思是……」   辟塵斷然道:「我和王世充仍要互相利用。若祝尊者不反對,我認為最好是耐心點暫且按兵不動,等到明天突利離開後才對他兩人採取行動。他們怎都猜不到王世充與我們的微妙關係。」   祝玉妍沉吟片晌,才道:「我們當然尊重道兄的意見,就這麼辦吧!明天我們再碰頭,商量行事的細節。」   婠婠輕歎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唉!師尊和宗主勿怪涫兒多慮,涫兒心中忽然湧起不祥的預感,假若我們按兵不動的待至明晚,他們很可能已逃離洛陽。低估寇仲和徐子陵的人從來沒有甚麼好回報的,李密就是最明顯的例子。涫兒當然明白辟宗主的難處,但只要宗主向王世充指出他們大有可能看破他的圖謀,王世充說不定肯改變初衷。」   寇仲聽得又在心中大罵,偏又無可奈何,唯一方法就是及早通知伏騫,大家一起落荒而逃。   辟塵默然片刻,沉聲道:「涫兒的話不無道理。好吧!我立即去見王世充,痛陳利害,看是否能把他打動。」   寇仲立時精神大振,要刺殺辟塵妖道,此正千載一時之機也。  ****************************************************************************   師妃暄有若天籟的仙音從大雄寶殿傳來道:「子陵兄既然想見妃暄,何不進來見面。」   徐子陵打從深心處湧起連他自己都無法明白的複雜情緒,向了空施禮後,緩緩步入佛堂。   徐子陵雖茫然不知此寺為何寺,但只看殿堂的雄偉建構,佈局的精奇,便如此寺定是洛陽名剎之一。   對門的白石台上,一座大佛結伽跌坐在雙重蓮瓣的八角形須彌座上,修眉上揚,寶相莊嚴的微微俯視,似能對眾生之苦洞察無遺,氣宇宏大。金身塑像披上通肩大衣,手作施無畏印,嘴角掛看一絲含蓄的微笑。左右邊排滿天王、力士的土像,不但造型各異,其氣度姿態動作,至乎體形大小都呈現錯落有數、多姿多采的景貌,變化間又隱含某種和諧托襯的統一性。   罷才明明聽得師妃暄的仙音從此傳出,但入到殿堂,卻是芳蹤杳杳。   徐子陵繞往佛台後方,正要穿後門而出,目光忽被供在佛台後一排力士的其中一尊吸引心神。   此像腰束短裙,胸飾櫻略,肢干粗壯,肩寬脾厚,筋肉暴起,眉眼怒張,氣勢強橫猛烈至極。   徐子陵忽然想起寇仲,寇仲的狂猛是內斂含蓄中帶看幾分玩世不恭的灑脫,但那霸道一面給人的感覺卻同出一轍。   師妃暄的聲音再次傳來道:「妃暄正恭候子陵兄的大駕。」   徐子陵這刻完全平靜下來,受到佛堂內出世氣氛的感染,他成功地把心中的雜念拋開,無生戀、無死畏、無魔怖。   他心知肚明只要踏過門檻,他將會面對自出道以來的最大挑戰。但他仍一無所懼的舉步踏入大雄寶殿和後殿間樹木扶疏的庭園去。   師妃暄坐在園子中央處的小亭內,月色遍灑滿園,把枝殘葉落的樹影溫柔地投在園地上,美得像幅任何妙手都難以捕捉的畫境。   只要有師妃暄出現的地方,怎樣俗不可耐的景況亦要平添幾分仙氣,何況本就是修真聖地的名剎古寺。   徐子陵在師妃暄美目深注下,對桌坐下,師妃暄微笑道:「西蜀一別,匆匆數月,子陵兄風采更勝往昔,顯是修行大有精進,令人欣悅。」   徐子陵卻以苦笑回報道:「倘若師小姐所謂之言出自真心,豈非有點矛盾,因我功力精進,小姐要把我生擒活囚將會較為困難,對嗎?」   師妃暄玉容靜如止水,只是修長入鬢的秀眉微一攏聚迅又舒展,笑意盈盈的道:「不要那麼嚴陣以待好嗎?妃暄只是想請你和你的好兄弟寇少帥暫時退隱山林。過點舒適寫意的生活,潛修武道,就像林中飛鳥,水中游魚,何等自由自在。」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師妃暄深合劍道的凌厲辭鋒。事實上自徐子陵點出師妃暄藏身寺內,兩人便開始交上了手。看似別後重逢的閒話,骨子裡卻是互尋隙縫破綻,爭取主動。   徐子陵是要保持戰意,為自己的自由而奮鬥;師妃暄則在巧妙地削弱他的拚死之心,以達到生擒他的目標。最微妙處是兩人間大有「情」意。使情況更為複雜。   徐子陵回復從容自若的神態,淡淡道:「小姐這個『請』字是問題所在。說到底都是要我們屈服順從你的安排。我和寇仲自少便是無家的野孩子,最不慣受人管束,小姐明白嗎?」   師妃暄忽然垂下縶首,輕柔的道:「妃暄當然明白。所以決定隨你一起退隱山林,這樣你會否好受一點呢?」   徐子陵心中劇震,忽然想起碧秀心和石之軒的關係,一時無言以對。   師妃暄仰起俏臉,凝望迷人的夜月,語調平靜的道:「楊公寶藏比之和氏璧更牽連廣闊深遠,不但影響到誰可一統天下的鬥爭,還觸及武林正邪的消長。寇仲以鐵般的事實證明了他不但是你之外的蓋代武學奇材,更是智勇無敵的統帥。若給他成功將楊公寶藏據為己有,最終會與秦王成二強爭霸的局面,天下亦將長期分裂,萬民所受之苦,會猶過現今。妃暄要請兩位退出紛爭,亦是不得已下的唯一選擇。」   徐子陵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由她的檀口一鼓作勢的闡明,份外感到震撼。   楊公寶藏不但是關中李家派系鬥爭的關鍵,由於其中藏有魔門瑰寶「邪帝舍利」,如若落人祝玉妍或石之軒手內,魔門大有可能蓋過佛道兩門,道消魔長,境況堪虞。師妃暄的憂慮非是沒有道理。   而楊公寶藏乃前朝重臣名帥楊素所策劃,藉以在文帝楊堅對付他時作為謀反之用。又由天下第一妙手魯妙子為他設計藏寶秘處,所藏之物當然非同小可,落在誰的手上都會生出難以猜估的作用。這種種不能預知的後果,都是師妃暄不願見到的。   徐子陵曉得自己正處於下風,只好歎道:「小姐以為我們真有本事把整個楊公寶藏運離關中嗎?那可不是小小一方的和氏寶璧。」   師妃暄一對秀眸明亮起來,緩緩道:「換了是別人,妃暄定會認為那是癡心妄想。可若是徐子陵和寇仲,只要稍有腦筋的人都不敢掉以輕心。李密便因此斷送了江山。」   又抿嘴一笑道:「你們過往的成績太教人害怕嘛!」   見到她忽然露出女兒家嬌憨的神態,徐子陵不由看得呆起來。   師妃暄輕歎道:「回首處就是解脫門,一回春到一回新,徐子陵啊!你還要妃暄向你說甚麼呢?」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的苦心相勸,徐子陵非常感激。不過事已至此,誰都無法挽回,我曾答應寇仲,陪他尋寶藏。若找不到,大家一起回鄉耕田:找到的話,則分道揚鑣,各走各路。這是我最坦白的話,本不願說出來,總還是說了!」   師妃暄平靜地道:「子陵兄有多少成把握可找到楊公寶藏?」   徐子陵道:「半成把握都沒有,我們只知道大約的位置。」   師妃暄一字一字的道:「你是否想寇仲成功起出寶藏?」   徐子陵頹然搖頭,洩氣的道:「我只望他因找不到寶藏而死去這條心。」   師妃暄雙目采芒連閃,道:「但你們可知只要洩露出大約的位置,李元吉已大有機會尋到寶藏。」   徐子陵道:「這可能性確很大,李元吉不但不用像我們般左躲右避,還可公然進行大規模的發掘搜索。」   師妃暄肅容道:「若我們請少帥退出此事,徐子陵可以旁觀不理嗎?」   徐子陵斬釘截鐵的答道:「不可以!」   師妃暄俏立而起,輕吟道:「從何而來,復歸何處;夢時不可言無,既覺不可言有。」   看看她優美的背影消失在殿堂門後,徐子陵知道終於和這仙子般的美女決裂。   他緩緩閉上雙眼,一聲禪唱,傳入耳鼓。   四大聖僧要出手了。 第十一章 無為而為   寇仲悄悄離開小溪,運功把身上水氣蒸發,趁眾妖道妖婦妖女仍在研究怎樣打動王世充之際,往後院方向潛去。   他和徐子陵經過這幾年不斷被人天涯海角的追殺,被迫變成潛蹤匿跡的頂尖高手,憑藉遠超一般武林人物的靈覺感應,成功避過幾起妖道的哨樁,來到後院一座以修篁配襯的假石山之後,往外窺看。   皇天不負有心人,從榮府開來的馬車果然停泊在那裡,問題是那兩個老君觀的高手,正挨在車廂旁閒聊。   這兩人年紀在四十許間,均是太陽穴高高鼓起,雙目有神,形相邪異,若換上道袍,肯定是另兩個妖道。要在他們眼皮底下從車門偷進車廂內,根本是沒可能的事。退而求其次,能潛進車底已非常理想。   拉車的兩匹馬兒不時踏蹄噴氣低嘶,不知是否因天氣嚴寒,所以失去耐性。   寇仲眉頭一皺,計上心頭,想起徐子陵的寶瓶印法,學他般探手伸指,緩緩提聚功力,同時全神貫注在呼呼吹來的夜風去。   驀地一陣勁厲的長風,拂背而至,寒風鑽入假石山時,變為尖銳的風嘯聲,寇仲知是時候,忙發放指風,剌在十丈許外的馬股上,他亦同時竄出,伏地疾射。   馬兒吃痛,立時長嘶-聲,跳蹄前衝,拉得馬車和另一匹馬兒也隨之往前。   淬不及防下,兩妖人亂了手腳,慌忙制止馬兒,注意力全集中到馬兒身上去,茫不知寇仲從後貼地鑽人馬車底,緊附在車軸間凹入的位置內。   這兩人正互相交換採補之道的經驗和心得,談興大濃,故咒罵兩句後又「言歸正傳」,絲毫不以為意。   足音輕起,寇仲由外呼吸轉為內呼吸,收斂全身精氣,暗呼好險,只聽足音,便知祝玉妍等親自把榮老妖送上車,若他成功躲進車廂,當然會是糟糕透頂。   敵人中有祝玉妍、婠婠在其中,他把探頭一看的念頭也打消,靜心聆聽。   祝玉妍冷漠不含絲毫感情的聲音在車旁響起道:「道兄此行關係重大,必要時須軟硬兼施,絕不能讓王世充含糊敷衍。」   車門被拉開。   辟塵那把陰柔好聽的聲音道:「宗尊放心,本座對此人性格瞭若指掌,兼之我洛水幫控制著洛陽的經濟命脈,那到他不依從我們。」   祝玉妍道:「據傳近年有人插手與你們競爭對外的生意,是否確有其事?」   辟塵冶哼道:「這人就是翟讓之女翟嬌,若非有竇建德在背後為她撐腰,我早就派人宰了她。」   寇仲聽得心中一震,更是殺機大盛。   「雲雨雙修」辟守玄淡淡道:「區區跳樑小丑,能成甚麼氣候?要不要我們給宗主處理,保證乾乾淨淨的。」   辟塵道:「千萬不可,若給人發現我們的關係,我勢將大增麻煩,此事我自會處理。商賈的事,最好仍是以商間的手段解決,否則我在地方上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譽,會毀於旦夕,洛水幫亦會因而分裂。」   祝玉妍道:「這方面的事道兄比我們更清楚,當然該由道兄處理。」接而有人登上車廂,竟是除辟塵外,尚有個榮姣姣。   寇仲心中叫苦,如若一擊不中,他將再沒有第二個機會。   但這時騎虎難下,只好提氣輕身,避免妖道妖女從車廂的重量發覺有異。   道別聲中,馬車開出。  ****************************************************************************   一把古怪詼諧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唱道:「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不取你精通經論,不取你王侯將相,不取你辯若懸河,不取你聰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則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   徐子陵腦海中清楚形成一個不拘小節,不講禮儀,意態隨便但卻真正有道的高僧形像,與他心目中不苟言笑、寶相莊嚴的高僧大相逕庭。這禪唱的高僧不但話裡隱含令人容易明白的智慧,最厲害處是能把聲音弄得飄忽難測,只此一著徐子陵便自問辦不到,可推見他的出手亦難測惡擋。   徐子陵仍沒有張開眼睛,淡然道:「可是禪宗四祖道信大師?」   那人哈哈笑道:「小子果然與佛有緣,一猜便中。再答老僧一個問題如何?上是天,下是地,前後佛堂,左右圍牆,寶藏在那裡?」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禪問,微微一笑道:「是否正如四祖剛才所言,寶藏只能從本如求得?」   道信大師笑得嗆氣的道:「唉!好小子,我還以為你會答寶藏是在長安。好!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雪酒,日往煙夢;花覆茅簷,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黎行過,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道信詩文中形容的境界,正是他所追求曠達而沒有任何約束,嘯做山林的生活方式,雖明知道道信是要從心理上削弱他的鬥志,仍不由受到影響。暗忖自己為寇仲的犧牲是否太大呢?   一聲佛唱,接著鐘音輕嗚,誦經之音似遙不可及的天邊遠處傳來,若不留心,則模糊不清,但若用神,則字字清晰,無有遺留,分明是佛門一種奇功。  ****************************************************************************   榮姣姣的聲音從車廂上傳下來,道:「爹,女兒不陪你到皇宮去啦!免得今晚又給玄應太子纏著,唉!世上竟有這麼討厭的男人。」   榮鳳祥陰聲細氣的道:「這世上甚麼樣的人都有,李淵若非有子如李世民,何能像如今的風光,王世充卻欠他的福氣。」   車底的寇仲到現在也弄不清楚榮姣姣與辟塵的「父女」關係,更弄不清楚她和祝玉妍、楊虛彥的關係。照理若榮姣姣是祝玉妍的徒弟,怎會和石之軒的徒弟攪在一起,除非楊虛彥不知道榮姣姣的真正身份。   榮姣姣歎一口氣,道:「『霸刀』岳山離開巴蜀後便不知所蹤,真令人頭痛。」   寇仲聽得精神大振,忙豎起耳朵竊聽。   榮風祥聲音轉冶,道:「想不到他不但死不去,還練成『換日大法』,此人一日不除,始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榮姣姣道:「現在最怕他往長安見他的老朋友李淵,由於他深悉我們魔門的秘密,若揭穿小妮和我們的關係,後果實難預料。」   寇仲聽得呆了起來,怎都想不到岳山會和李淵兩個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竟是好友。   榮鳳祥冷哼道:「祝玉妍那天不出手殺他,想必非常後悔。」   榮姣姣道:「祝玉妍並非不想殺他,而是在船上非是動手的好地方,她更不願讓人知曉她和白清兒的關係。」   只聽她呼祝玉妍之名,便知她和祝玉妍的「師徒」關係大不簡單。   榮鳳祥道:「照我猜他該是往嶺南尋宋缺決戰,以雪前恥。最理想是宋缺一刀把他斬得身首異處,一了百了。」   馬車忽然停下來。   寇仲低頭側望,車停處竟不是榮府大門,而是另一所房舍的院門,街上全無燈火,空寂無聲。   榮姣姣道:「我去哩!」   接著是啟門的聲音。   寇仲心中大喜,緩緩抽出井中月,當榮姣姣逾牆而入時,他從車底滑出。   御者處的兩名老君觀高手茫然不知刺客來到車門另一邊的車側處。   馬鞭揚起,落下。  ****************************************************************************   他首先看到的是自然寫意的坐在後殿頂瓦脊處,正舉壺痛飲的禪宗四祖道信大師。驟眼看去,他似乎在百歲高齡過外,皆因他一對白眉長垂過耳,雪白的長鬚垂蓋隆起的肚腹。但定睛細看,兩目固是神光電射,臉膚卻幼滑如嬰兒,且白裡透紅,青春煥發,光禿的頭頂,更反映明月的色光。雖肥胖卻不臃腫,一派悠然自得,樂天安命的樣子,予人和善可親的感覺。   見徐子陵往他瞧來,道信大師舉壺唱道:「碧山人來,清酒滿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這六句的意思是有人來訪,以酒待客,充滿勃勃的生機,絲毫不沾染死灰般的寂寞無情,最神妙處就是自然而然的境界,根本不需理會別人的裁定。   道信大師不愧四大聖僧之一,字字珠璣,均為要點化徐子陵。   徐子陵微笑點頭為禮,沒有說話。   智慧大師卓立於後殿正門石階上,灰色僧袍外披上深棕色的袈裟,身型高欣挺拔,額頭高廣平闊,鬚眉黑漆亮澤,臉形修長,雙目閃耀智慧的光芒,一副得道高僧,悲天憫人的慈祥臉相。合什低喧佛號。   徐子陵緩緩起立,從容自若的道:「尚有華嚴宗的束心尊者、三論宗的嘉祥大師,請問法駕何處?」   道信大師向他高豎拇指道:「子陵果然志氣可嘉,那兩個老禿仍未抵洛陽,只要你能過得我們這一關,子陵可安心回去大睡一覺。」   智慧大師垂目觀心道:「罪過!罪過!今趟因非只是一般的江湖爭鬥請恕老衲要與道信聯手把施主留在此處之罪。」   他口上雖說「罪過」,可是情緒卻無半分波動,可知這兩位佛門的宗師級人物,動起手來必是全力以赴,為達到理想絲毫不講人情。   道信大師哈哈笑道:「老僧也要先請子陵原諒則個,為公平起見,只要子陵能離開至善寺,我們兩個老禿再不會干擾子陵的行止。」   智慧大師眉日低垂,誦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徐子陵腦際靈光一閃,倏如千里迷霧忽然給一陣狂風吹得稀薄消散,萬里空明。   離開鐘樓,他一直在深思夢境和現實的問題,這是因石之軒「不死印法」而來的奇想,怎樣能把真與幻、虛與實的境界,提升到夢幻融入現實的極端境界。當時只隱隱感到這是個可行之法,仍未有實踐的蹊徑。待到智慧大師這四句禪揭傳入他耳內,有如暮鼓晨鐘,令他憬然通悟。   解決的方法就在於有為和無為的分別。   徐子陵洒然一笑,離開小亭,往大雄寶殿走回去。   兩位佛門聖僧心中同時湧起訝異的感覺。要知自他們現身後,一直以經誦禪唱,配以精神的力量遙制徐子陵的心靈。豈知除了在開始的一段時間徐子陵曾顯現出受到影響的情況後,到徐子陵睜開雙目,立即回復清明。到這刻含笑而起,每一個動作均有種渾然天成,瀟灑優美,教人不忍破壞的完美之感。   剎那間,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均曉得自己落在下風。   徐子陵以高明至極的心法,把握到他們的弱點。   要知他們潛修多年,在一般情況下根本無法興起攻擊別人,訴諸武力之心。今趟為天下蒼生,可說勉為其難而背此重任。   現在徐子陵的每一下動作,每踏一步,其中無干隱含某種玄奧的法理在內,就像他們在觀看清泉在石上流過,青山不礙白雲飛翔的大自然動人景像,要去便去,要住便住,出沒自在。頓令他們無法興起干戈之意。   當然他們不會坐視徐子陵就這麼飄然離去,只有勉強出手,但已有違佛家之旨,生出無繩而縛的不佳感覺,大大影響他們的禪心。   轉瞬間,徐子陵消沒在大雄寶殿後門內。   道信大師來到智慧大師旁,與後者對視苦笑。   縱使以他們的眼力和修為,亦感到徐子陵無論智慧武功,都是深不可狽。  ****************************************************************************   井中月疾刺而出,像刺穿一片薄紙般,破入車廂,穿透椅背,直取化身榮鳳祥的辟塵老妖的背心。   積聚至巔峰的勁力殺氣像火山熔岩般爆發,沛然有莫可抗禦之勢。   這一刀絕非僥倖,若干是經過「天刀」宋缺以身作教和這些日子來的出生入死,精研苦修,絕不能達此成果。   最厲害處是像徐子陵的寶瓶印般,不到發勁時敵人完全生不出感應。要知辟塵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林,魔功當然臻至超凡入聖的境界。而寇仲竟可在他一無所察撲刺出這一刀,傳出去保證可駭震天下。   寇仲拿捏的時間更是精準得絕對無懈可擊。   他本蹲在近車頭處,當地挺腰而起時,馬車剛剛開出,使得完全站起出刀之際,恰在車窗稍後處,所以這一刀斜插而入,應該正好命中辟塵的背心耍穴,任他的護體神功如何厲害,也擋干了寇仲這集中全力全靈,無堅不破的一刀。   辟塵老妖此時才生出感應,他的反應亦顯現他的老辣和迅捷,雖是事起突然和毫無徵兆,仍能先往旁移,再朝前撲去,希冀能避過這殺身之禍。   一聲把夜深的寧靜徹底粉碎的淒厲慘叫,震盪長街。   寇仲收刀疾退,借車子遮擋駕車兩個老君觀高手的視線,就那麼躲回車底內,此著賭的全是心理,那有刺客不是一擊得手,立即遠揚速離;他卻要反其道而行。   「砰」!   中刀的辟塵帶著從背部狂噴的鮮血,撞破車頂,落在道旁,再一個蹌踉,滾倒地上。   兩名御者忙撲下施救,那還有閒情去追趕似是無影無蹤的敵人。   寇仲暗叫可惜,但已大為滿意,這一刀雖未能貫穿辟塵老妖的心臟,但勁氣震得他五臟六腑全受重創,一年半載休想復原。   風聲疾響。   榮姣姣厲聲道:「是誰幹的?」   一把陰柔悅耳,在這等時刻仍是不溫不火,像絲毫不因辟塵受襲重傷而動容的聲音突然在車子另一邊響起道:「這是刀子弄出來的破口,必是寇仲所為,這小子能避過宗主耳目,潛到此處才發刀,確是了得。」   寇仲給這把首次聽到的陌生聲音嚇個一跳,因為直到此人發言,他才知此人到了車旁,可知這人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榮姣姣咬牙切齒的道:「趙先生定要為姣姣取回公道。」   寇仲心中一震,終猜到這人正是排名僅次於「陰後」祝玉妍、「邪王」石之軒、「邪帝」向雨田之後的「魔帥」趙德言,他終於來了。   「魔帥」趙德言淡淡道:「姣姣放心,只要把宗主交給我,我可保他沒有性命之虞。寇仲果然名不虛傳,此著奇兵令我們部署大亂。姣姣立即去通知陰後,告訴她宗主已返老君觀養傷便成。」   寇仲暗忖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第十二章 突圍而去   徐子陵卓立大雄寶殿,面對寶殿的正門與台階下的大香爐鼎,外院大門。   區區數百步的近距離,卻代表他一段可長可短的生命的命運,假若他不能跨過外院門的門檻,他將成階下之囚。   他並不認同寇仲爭霸天下的雄圖,可是卻不能讓任何人,包括代表正義的師妃暄、了空或這佛門四高僧以此種方式令寇仲的大業如此這般慘淡收場,並淪為階下之囚。   鬥爭奮戰將由他在這刻展開。   凡將意欲強加在別人身上的事,他都不能接受。說到底他和寇仲所有行事仍是問心無愧。際此天下群雄競起的形勢,每個人都可追求自己的理想。   寇仲既認為自己比高門大閥出身的李世民更有資格去當個好皇帝,他當然可為此作出嘗試和努力。更何況唐室的太子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誰說得定李世民不會在派系鬥爭中敗下陣來。   所以師妃暄和眾高僧的勸說,不能動搖其分毫,否則這場仗就不用打下去。   假若這是場生與死的決戰,那他根本全無機會,但只是一心逃走,而對方則志在生擒他,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倏地掠出寶殿正門,眼前一花,一對巨掌迎面推來,看似沒有任何招式花巧,甚至沒帶起半分勁氣狂風,可是徐子陵卻知對方已到大巧若拙的至境,無論作何閃躲退避,仍逃不出佛掌的籠罩。暗捏大金剛輪印,雙掌迎上。   「蓬」!   四掌對實。   發掌攔截的正是智慧大師,近百年的佛門正宗玄功立如長江大河般傾瀉過去,豈知竟是毫不著力的虛虛蕩蕩,以智慧大師古井不波的心境,亦要暗吃一驚,收回部份功力,怕就那麼把徐子陵震斃。   徐子陵應掌像斷線風箏般往後飄飛,到達石階盡處,眼看要由那裡來就要回到那裡去,跌入殿堂內時,徐子陵忽然改變方向,猛往上升,安然落在大雄寶殿廣闊的瓦背上。   如此戰果,智慧大師固是意料之外,他和通信大師兩人定下的戰略,就是要教徐子陵離不開大雄寶殿,與這年青高手比拚韌力和耐性,直至他鬥志盡喪,袖手認輸。   連徐子陵對此亦是始料不及。他本要利用同源而異的佛門正宗心法,好從智慧大師的雙掌借去點真勁再憑正反相生的體內氣勁,凌空快速改向的身法,一下子脫出對方的攔截,溜之大吉。豈知智慧大師的掌勁已臻首尾相銜、圓滿無瑕之境,竟是借無可借。   心叫不妙時,雄渾的真氣透掌攻入,令他真氣逆轉,眼看小命不保的當兒,徐子陵人急智生,不但放棄防守,還引導對方入侵的真氣往左右腳底的湧泉穴洩去,錯非經過和氏璧改造過的經脈,智慧大師又收回大部份勁氣,只這一推掌徐子陵立要吐血而亡。   現下卻是因禍得福,入侵真氣以逆行的方式貫通大小經脈,在洩出前不斷被徐子陵吸納融化,到從湧泉穴射出時,激撞地上,使他改後跌為直升,到達殿頂。   徐子陵踏足瓦背,心叫好險,這時他才對智慧大師的武功有個譜子,知道若不用計,休想能回復自由。   「子陵果然了得!」   徐子陵往旁移開,回首一瞥,活像一尊大肚彌勒佛的禪宗四祖道信大師正悠閒自得的一腳往他踢來,就似是來和他玩耍似的,臉上仍掛看笑嘻嘻的開懷表情。   忽然間,徐子陵的心神完全被他這一腳吸引過去至乎忘了這是月照當頭的深夜,交手的地方更在大雄寶殿之頂。  ****************************************************************************   寇仲伏在小巷暗處,遙觀對街宅院的動靜,榮姣姣在片晌而逾牆入內,可見此乃陰癸派妖人藏身之所。   正如「魔帥」趙德言所說,他重創辟塵,嚴重打擊了魔門分別以趙德言和祝玉妍為首兩方人馬的部署。辟塵以榮鳳祥的身份控制洛水幫,整個北方均在其勢力籠罩下,榮姣姣或可代父出掌大權,可是在聲威上將遠遜辟塵,若洛水幫從此陷入四分五裂之局,在寇仲來說那就非常理想。   這並非沒有可能的,至少王世充就不容臥榻之側,有另一股能左右他權威的力量存在。   衣袂破風聲從對面傳來。   在寇仲瞠目以對下,以祝玉妍為首的十多道人影,其中認得的尚有婠婠、辟守玄、霞長老、邊不負、聞采婷、榮姣姣,紛以全速離開大宅,朝西南方逢屋過屋的掠去。   寇仲大叫不好,連忙往伏騫的住所趕去,只望能趕在前頭,通知他與麾下眾人先一步躲起來。   祝玉妍今趟該是動了真火。  ****************************************************************************   徐子陵雖曾與祝玉妍和石之軒那種頂級高手對敵,但眼下對道信大師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腳,仍大感頭痛。最要命處就是這一腳發出的氣勢勁道,產生出龐大無匹的壓力,把他的感官完全籠罩其中,連肌膚也如被針刺,失去往常的靈銳。   寸步難移下,道信大師腳速驟增,疾取他腹下氣海的重要部位。   徐子陵身體雖像被萬斤重石硬壓看,靈台仍是一片清明,立即雙掌下按。   「蓬」!   徐子陵應腳斜衝而起,殿下智慧大師亦如影附形的凌空從下方趕上,雙手盤抱,一股氣柱立時沖天而至,直擊徐子陵背心,如被擊中,徐子陵將失去對抗之力。   徐子陵則心叫好險。   自出道以來,連他都記不起有多少次給人圍攻,在這方面的經驗豐富至極。所以剛才擋道信大師那一腳是以卸為主,順勢拔起的則是要脫出這禪門高僧可怕的勁氣場。   此時最隹躲閃之法,莫如迅速改向,包保可避過智慧大師的凌厲氣勁,可是這麼做將會暴露自家的壓箱底本錢,別人有戒備下,恐怕難以重施故技。   徐子陵一聲長嘯,凌空翻騰,變成頭下腳上,一個施無畏印,然後掌化為拳,全力痛擊在智慧大師所發氣柱的鋒銳上。   「轟」!   勁氣四濺。   徐子陵噴出一口鮮血,翻翻滾滾的硬被送往距離殿頂近十丈的高空。   智慧大師低暄佛號,往下落去,降在道信大師之旁。   兩人心中均知此戰接近尾聲,皆因徐子陵無論如何厲害,總與智慧大師近兩甲子的功力有一段距離,受傷之重,恐怕沒有一旬半月難以回復,刻下該無再戰之力。   道信大師叫道:「罪過罪過,事非得已,子陵切勿心生怨怪,著乘魔道。」   抵達最高點,開始下落的徐子陵卻是心中暗喜,最難得是兩僧並肩立於一處,對他的逃走大大有利。   假若適才兩人同時對他出手,他的形勢將更為險惡。幸好他們自重身份,只是輪番出擊,才會演變出目下的有利情況。早在翻滾上升時,他憑長生訣真氣獨有的療傷能力,把傷勢大幅減輕,令他有足夠能力可溜之大吉。   智慧大師垂目觀心,雙掌合什;道信大師則提聚功力,好在徐子陵落下時將他接著。   就在此時,徐子陵一聲長嘯,雙拳下擊,在三丈上的高空同時攻襲兩僧。   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那想得到他仍有餘力反抗,且更勝剛才交手時所表現的功力,無奈下各拍出一掌,迎上徐子陵的拳勁。他們均怕把力道用猛,只用上幾成功力。   「蓬」!「蓬」!兩聲,徐子陵借力飛退,往院門方向投去,長笑道:「多謝兩位大師指點,徐子陵去也。」   道信大笑道:「子陵言之過早哩!」   兩大高僧施展壓箱底的本領,從殿頂電射而出,就在徐子陵越過院門前,後發先至的趕上他。   道信大師左掌疾劈,切往徐子陵右肩。   智慧大師兩袖一揮,雙掌從袖內探出,凌空虛抓,登時生出一股吸扯之力,徐子陵若出手擋格道信,將再不能借力逸往院門外。   徐子陵深知成功失敗,決定於這剎那之間,只要被迫落地,將永遠不能憑自己的力量離開此寺。   在兩大高僧難以置信中,徐子陵猛換真氣,體內正反真氣奇異的運動下,猛地橫移,道信大師的劈掌立時落空。   徐子陵再一聲猛喝,雙掌下按,重擊地面,就借那反撞勁力,往後翻騰,脫出智慧大師的吸勁。   兩大高僧駭然落往地面時,徐子陵早在院門外的暗黑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信大師不怒反笑,哈哈開懷道:「英雄出少年,子陵請恕道信不送啦。」   師妃暄和了空現身在兩僧身後,均露出訝異驚佩的神色,事前有誰能猜到徐子陵竟有本領突圍而去。   師妃暄若無其事的淡淡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們今趟雖留不下徐子陵,但對計劃卻是有益無損,至少令我們能對他們的實力作出更正確的估計。」  ****************************************************************************   寇仲伏在屋脊的另一邊,探頭瞧去,只見在二十丈外一所大宅屋頂上,祝玉妍等不知因何事停下來。這時他內心矛盾得要命,既想趁機趕在她們前頭,又想看看她們為何停止前進。   一聲佛號下,祝玉妍等人所立處對面的瓦背上冒出一位手持禪杖,氣質雍容爾雅,身材魁梧威猛,鬚眉俱白的老僧,單掌問訊,道:「祝後行色匆匆,不知要趕往何處?」   祝玉妍冷笑道:「原來是華嚴宗的帝心尊者,是否動了妄心,要來管我陰癸派的事?」   寇仲心中大凜,暗忖原來是四大聖僧之一,難怪半點不懼陰癸派的人多勢眾,想必有其他三大聖僧在暗中為他撐腰,說不定師仙子也在附近。想到這裡,背脊寒意直冒,悄悄翻下屋脊,躲往小巷暗處去。   帝心尊者平和的道:「若起精進心,是妄非精進。若能心不妄,精進無有涯。貧僧豈敢亂起妄心,只是見祝後殺氣騰騰,似欲大開殺戒,念及眾生無辜,特來勸告一聲。」   祝玉妍冷哼道:「我要般的人,都不會是無辜的,尊者如若不肯讓路,莫怪本後真要大開殺戒。」   帝心尊者從容微笑道:「新月有圓夜,人心無滿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祝後何時才明白千尋萬求,卻唯此一事實。」   祝玉妍發出一陣清脆若銀鈴的嬌笑聲:「佛門四僧中,以三論宗嘉祥大師的枯禪玄功稱冠,尊者的大圓滿杖法居次,接而才輪到道信的達摩手和智慧大師的心佛掌,玉妍有幸,今晚就借此良機,領教一下佛門絕學。」   帝心尊者吟道:「善哉!善哉!祝後既有此雅興,自當有人奉陪。」   祝玉妍訝道:「原來尊者是一心來尋釁生事,還說不起妄念。究竟是甚麼人來了?」   話猶未已,一陣清越的蕭音從遠處傳來,只是幾個音符,卻今人泛起纏綿不休,引人入勝的玄異意象,比之以蕭藝稱絕的石青噦亦毫不遜色。   蕭音倏斂。   餘音仍是縈繞不去。   暗裡的寇仲心中大奇,難道另三僧中竟有奏蕭的高手在其中。   祝玉妍大出寇仲意料之外的道:「原來是寧道兄大駕光臨,今晚之事就此作罷。」   在寇仲頭皮發麻中,祝玉妍等匆匆離開,又待了半晌,到寇仲肯定帝心尊者和寧道奇亦離開後,才敢悄悄溜走,暗呼好險。 第十三章 明修暗渡   寇仲躍入該是伏騫和他手下落腳的華麗庭院,心中頓感不妙,顯然已人去樓空。寇仲仍不服氣,來回搜索兩趟,連隻字片紙都沒留下來。   驚疑不定時,心生警兆,似是有人來至近處。寇仲心中大懍,他之所以能發覺對方接近,純粹是出於高手的直覺感應,非是聽到甚麼聲音。   難道是祝玉妍、婠婠之流繞個圈的又來了。更糟糕的就是來者是寧道奇或四大聖僧。   寧道奇神龍乍現的以簫音駭退陰癸派,在他腦海中留下極深刻的印像,雖未至因而心膽俱喪,總有低對方一大截的不妙感覺。   當然祝玉妍是犯不著與寧道奇、四大聖僧至乎師妃暄、了空禪師等硬拚一場,但祝玉妍如此「義無反顧」的掉頭便走,可看出寧道奇仍穩為中原的第一人,沒有人能蓋過他的威望。   寇仲製出井中月,在廳堂的椅子坐下,喝道:「誰?」   一道人影像輕煙般飄入,赫然立足,竟是伏騫座下第一高手邢漠飛,後者抱拳為禮笑道:「終等到少帥啦!」   寇仲放下心,還刀入鞘,點頭道:「邢兄原來這麼高明,我差點看走眼。」   邢漠飛好整以暇的在他旁坐下,微笑道:「少帥過譽。不過小弟奉大王之命保護王子,當然要下過一番苦功。」   寇仲目光移到他肩上露出的兩把刀柄,道:「邢兄是用刀的。」   邢漠飛道:「在西漠時我慣用的是箭和長矛,入中原後為方便才改用雙刀,發覺非但管用,還有意想不到的好處。」   寇仲像忘記伏騫等人的去處,興趣盎然間道:「是甚麼好處?」   邢漠飛答道:「刀槍劍戟,刀居第一。其鋒快和便於砍劈的優點,確非其他兵器能取代,且形制千變萬化,我這兩把長柄陌刀,很適合在馬上與敵交鋒。」   寇仲試探道:「邢兄在吐谷渾必定非常有名氣。」他是從對方可如此改用別的兵器,推測出邢漠飛武功不會在伏騫之下。   邢漠飛欣然道:「漠飛早視少帥為知心好友,實不相瞞,在吐谷渾漠飛尚未曾遇過敵手。」   寇仲拍膝歎道:「早說我是看走了眼,到剛才始知邢兄的厲害。」   邢漠飛對他的讚賞似是毫不在意,轉入正題道:「少主為免我們成為敵人攻擊的目標,所以化整為零,散往各處暫避風頭火勢。徐爺比少帥早到片刻,已往少主藏身處會合,少帥請隨漠飛去吧!」   片刻後,兩人與藏在附近另一所毫不起眼的小房舍的伏騫、突利、徐子陵會合。   伏騫道:「明天開城後,我的人會分從水陸兩路離此北上,沿途作出部署,以保證可汗能安返汗庭。」   寇仲漫不經意的道:「我已重創辟塵喬扮的榮鳳祥,洛水幫會陣腳大亂,再難有效率的對付我們。」   眾人愕然下,寇仲解釋一番,說到魔帥趙德言已抵洛陽,神龍見首不尾的寧道奇又出面將祝玉妍迫退,眾人均感奇峰迭起,洛陽已成臥虎藏龍之地。   寇仲向徐子陵苦笑道:「四大老……嘿!四大聖僧終於來尋我們的晦氣,尚有老寧在背後撐腰,這一關確不易闖。」   徐子陵淡淡道:「此事留待一會兒後再說。照我看帝心尊者和寧道奇這麼迫退祝玉妍,是要警告她不准插手到四大聖僧和我們的事情內。若我猜得不錯,祝玉妍將會撤離洛陽,只要我們能對趙德言迎頭痛擊,對可汗返回故土的行動將大大有利。」   寇仲動容道:「那就事不宜遂,趙德言肯定仍在那處為辟塵療傷。」   突利搖頭道:「趙德言生性奸詐多疑,絕不會留在該處。」   伏騫道:「可汗所言有理,不過我們既曉得趙德言在此,自可從容定計應付。」   頓了頓又道:「榮鳳祥既傷重不起,陰癸派和趙德言亦難有大作為,只要佈置周詳,兼之秦叔寶和程咬金又站在我們的一方,縱使石之軒出手,我伏騫也有把握護送可汗回國。少帥和子陵兄可把精神集中去應付四大聖僧一事上。」   突利搖頭道:「要走我們一起走,否則怎算得上是兄弟。」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一熱,暗忖突利就如跋鋒寒,是真正的朋友。   伏騫微笑道:「我也曾想過這問題,如果我們插手其中,只會迫令師妃暄、了空甚或寧道奇出手干涉,不但於事無補,反使情況更趨複雜。何況這並非生死決戰,只要少帥和子陵兄能在四高僧圍攻下安然突圍逃去,不被生擒,四高僧因自重身份,絕不會二度出手。這會是一場有條件限制的鬥爭,外人不宜捲入。」   突利聽得默然無語。   寇仲伸手搭上突利肩頭,衷心的道:「可汗現在頭等重要的大事,就是安然北返,其他都不要理會。我和陵少是從挨打中長大的,甚麼場面未遇上過。」   伏騫欣然道:「我是旁觀者清,兩位尚有一項優點未曾盡情發揮,只要能好好利用這長處,雖未必強過四僧的聯手,但要在他們務要生擒你們的情況下,突圍逃走該沒有問題。」   兩人呆了一呆時,突利和邢漠飛齊聲問道:「甚麼長處?」   伏騫沉聲道:「就是他們聯手作戰的威力。」   寇仲和徐子陵一震互望,均有撥雲霧見青天,豁然貫通的感覺。   自出道以來,兩人聯手作戰不知凡幾,與任少名之戰,就全靠聯手之力,配合部署,才能以弱勝強,名震天下。   盡避如此,兩人卻從來沒有真正研究過如何聯手作戰;憑兩人對彼此的熟悉和默契,兼之武功勁氣均來自長生訣及和氏璧,聯合起來確可發揮無窮的威力。這個以聯手破聯手的戰略,實是最高明的方法,更是唯一的生機。寇仲道:「王子果然高明,時間緊迫,我就和陵少研究一下。」   伏騫道:「閉門造車,何如利用我們三人從實戰中作磨練,照我看只消一晚辰光,明早太陽出來時,兩位便可報名開赴試場應考哩!」  ****************************************************************************   寇仲和徐子陵步入董家酒樓鬧哄哄的地下大堂,立即被請上四樓的大廂房。約好的楊公卿和張領周尚未出現,倒不是他們爽約遲到,而是兩人故意早到小半個時辰。   董老闆親身來和他們寒暄敘舊,雖言不及義,已表現出這大商賈乃看重情義的人,否則誰敢在這等風頭火勢的時刻和他們沾上任何關係。   董老闆去後,寇仲呷一口熱茶,笑道:「榮妖女定是把她爹傷重的事實隱瞞,用以抑制洛水幫來向我們尋仇。」   他們剛才曾故意在街上露面,就是測試洛水幫的反應。假若榮鳳祥被襲重傷的消息傳出,洛水幫當然會來找他們的晦氣。不過若榮妖女要繼續控制洛水幫,最好方法就是當沒有這事發生過,並事事假傳榮鳳祥的命令,甚至抑制幫眾把事情鬧大,隱藏住榮鳳祥傷重難起的消息。   徐子陵默默進食,腦際仍縈繞早前與寇仲從實戰中研究所得的聯手合擊之術。在這方面,他們確足天造地設的一對最佳拍檔。他已把與智慧、道信兩大高僧交手的情況詳告寇仲,今這小子信心倍增,士氣高漲。   寇仲壓低聲音道:「橫豎都要走,我們今晚就走,我已有周詳的計劃。」   徐子陵點頭同意,輕輕道:「你有甚麼計策。」   寇仲笑道:「這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明的是我們詐作護送可汗北上,暗裹卻由你大搖大擺的直闖關中,我則另外證法。」   徐子陵愕然道:「你教我去送死嗎?」   寇仲笑道:「大家兄弟一場,我怎會點條黑路你去走,你知否原來老岳與李淵乃是知交好友。」遂把從榮鳳祥「父女」聽到有關岳山與李淵的關係說出來。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真有此事?為何岳山在他的遺記中對此卻隻字不提?況且若李淵真的和岳山稔熟,只幾句話我便會露出馬腳。更何況師妃暄曉得岳山只是我的化身,這怎麼行?」   寇仲胸有成竹道:「岳山出名沉默寡言,行事不近情理,這種人最易喬扮,更何況他與李淵多年未見,到時隨機應變,便可矇混過去。至於師仙子,無論她怎麼心切助李小子,但亦心存顧忌,絕不會把你如此出賣,此乃最高明的妙計。你將由外敵變成內應,對我們尋寶一事大大有利。」   徐子陵沉聲道:「但眼前最大的難題是四大聖僧,你怎麼應付?」   寇仲雙目寒芒爍閃的道:「這事定須在我們離開洛陽前解決,否則暗渡陳倉之計將胎死腹中,我打算主動出擊,與老張老楊吃過這頓酒飯,就摸上至善寺,與四大聖僧較量個清楚明白,看我們究竟是成王抑是敗寇,再干瞎纏下去。」   徐子陵不得不同意寇仲想出來的確是目下的形勢中最可行的方法。由於有秦叔寶、程咬金跟伏騫兩方人馬的合作,他們可輕易製造出送突利北返的假象,兼且此事合情合理,又吻合他們重情重義的性格,誰都不會懷疑。   寇仲道:「不過其中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要把洛水幫癱瘓下來,合他們難以監察我們北上之行,而王世充則以為秦叔寶和程咬金兩人必會依足他定下的路線北上,我們才可將計就計,把突利送返老家。」   徐子陵仍是不大放心道:「為此佈置,是否真可保得突利亦然無事呢?」   寇仲伸手搭上徐子陵肩頭,微笑道:「放心吧!為掩護你,我會真的隨他們走一段路,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又低笑道:「沒有了洛水幫,石之軒和趙德言這對邪王魔帥,憑甚麼去把握突利的行綜。兼且老寧和四僧均在附近游弋,他們豈是全無顧忌。」   徐子陵苦笑道:「就依你的計劃去博他娘的一鋪吧!」   寇仲舉杯大笑道:「祝我們的大計馬到功成。」   話猶未已,一把清越動人的女子聲音在門外道:「你們的大計已給我聽得,如何仍能馬到功成呢?」   兩人立時嚇得驚駭欲絕,瞠目以對。 『卷三十』第一章 一朝白雪   淡雅清艷的師妃暄悠然自若地在兩人對面坐下,仍是一貫的男裝打扮,從明媚秀眸閃射的靈光落在瞠目結舌的寇仲臉上,靜若止水地徐徐說道:「妃暄有個新的提議,可供少帥考慮。」   寇仲先瞥徐子陵一眼,見他已從驚駭中完全平復過來,心中微有所悟,深吸一口氣道:「我們剛才說話非常小心,仙子的隔牆有耳,只是在唬嚇我們,開個玩笑?對嗎?」   師妃暄目光移往徐子陵,見他正定神打量自己,報以微笑,柔聲道:「子陵兄的本領大大超乎妃暄估計之外,使妃暄不得不改變原定的計劃,作重新部署。」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啦!師小姐有甚麼話,請直言無礙。」   師妃暄微聳香肩,意態輕鬆的道:「妃暄早前請杜總管傳話要生擒兩位,才是真的嚇唬你們,好令你們打消入關之意,豈知反激起你們的鬥志,非意料所及。所以現在另有提議,想約好四位大師與你們在至善寺再作一次交手,假若兩位仍可安然脫身,我們以後袖手不理你們入關的事,否則你們就要取消尋寶之行,兩位意下如何?」   兩人愕然互望,暗呼厲害。   師妃暄心平氣和的幾句話,首先令他們失去因恐怕遭受活擒囚禁而生的拚死之心,而事實上師妃暄亦可達到同樣目標。其次是際此李閥派系鬥爭激烈,雙方爭持不下的時刻,暫且任得兩人自由自在並非沒有好處,眼前的是可護送突利可汗回國,好大幅削弱頡利入侵中原的力量。,長遠的就是為魔門樹立兩個頑強的勁敵。四大聖僧、師妃暄、了空等終是世外之人,不願長期直接捲入江湖的爭鬥中。   寇仲苦笑道:「假若小弟拒絕仙子的提議,是有失風度,請問此戰可否於一個時辰後舉行,因為吃飽才有氣力嘛!」   師妃暄頷首道:「少帥沒有令妃暄失望,便依少帥指定的時間進行。唉!若妃暄能有別的選擇,怎願與你們這麼對仗。」   她佩服寇仲是因他爽快接受桃戰,並沒有抗議四大聖僧聯手的不公平。   包沒有要求改變地方,這使四僧能因有一個指定的環境而發揮出最大的力量。要知兩人若蓄意潛逃,想截住他們絕非曷事。四僧又勢不會在通衢大道中動手,所以寇仲首肯師妃暄的提議,實是勇氣可嘉。   徐子陵淡淡道:「師小姐沒打算親自下場,非常夠朋友哩!」   寇仲想起徐子陵明天會變成岳山,忙道:「我們從來都不把仙子當作敵人,且是最好的朋友。」   連徐子陵都聽得臉紅,明白他不良的居心,師妃暄微嗔道:「既當妃暄是好朋友,你就勿要仙子前仙子後的叫著,妃暄只是個普通修持的小女子。」   寇仲欣然道:「仙子發嗔的神情真動人,難怪陵少……哎唷!」   桌下當然是中了徐子陵一腳。   師妃暄早知他的口沒遮攔,亦不禁為之氣結。旋又俏臉前所未有的微透紅霞,責怪的盯寇仲一眼,俏立而起,神態瞬即回復一向的清冷自若。兩人連忙起立相送。   師妃暄深深的凝視寇仲,輕柔的道:「祝玉妍連夜撤出洛陽,不過她對聖帝舍利絕不肯放手,以防落入石之軒手上,兩位對此應要小心點。」   寇仲抱拳笑嘻嘻道:「多謝仙子關心。」   師妃暄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從容雅逸的離開。   重新坐好後,寇仲一把抓著徐子陵的肩膊低笑道:「兄弟你走運啦!照我看她對你真的動了心,否則怎會顯現一般小女兒的羞澀情態。」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責罵他,楊公卿和張鎮周來了,出乎意料之外的竟還有老狐狸王世充,氣氛登時異樣起來。   寇仲為神色凝重的王世充奉茶,笑道:「聖上何用微服出巡,紆尊降貴的來見我們,一個口訊傳我們入宮見駕不就成嗎?」   王世充黑著臉沉聲道:「少帥可知自己的魯莽行事,闖出甚麼禍來?」   楊公卿和張鎮周先後趁王世充不在意,向他打個眼色,著他小心應付,顯是王世充曾在他們面前大發脾氣。   寇仲勉強壓下對王世充破口大罵的衝動,挨到椅背處,伸個懶腰,才好整以暇的道:「聖上有否奇怪,為何洛水幫的人仍未來找我們的麻煩?」   王世充勃然怒道:「當然知道,若非寡人費盡唇舌說服榮鳳祥,整個洛陽都要給翻轉過來。」   寇仲和徐子陵都心中暗罵:王世充確曾力勸榮鳳祥,不過只是勸他遲點動手,以免妨礙對付突利的陰謀。   寇仲把左手腕枕在桌上,中指輕敲茶杯,目光凝注在不斷因震盪而惹起一圈又一圈漣旖的清茶,搖頭歎道:「聖上你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一的是由可風扮的榮鳳祥已給我們幹掉;不知其二的是辟塵扮的榮老妖亦告重傷,現在只剩下半條人命,能否過得今晚仍是未知之數。」   王世充、楊公卿和張鎮周立時動容。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微笑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目下榮妖女是獨力難支,假若聖上能把握機會,使人出掌洛水幫,說不定能把控制權奪取餅來,此等手段,聖上該比我更在行,不用小子來教你。」   這番話暗含冷嘲熱諷,可是王世充的心神早飛往別處去,只當作耳邊風,卻仍不禁一震道:「榮鳳祥真的傷得那麼重?可不要騙寡人。」   寇仲微笑道:「我寇仲甚麼時候騙過聖上?」   王世充終於臉色微紅,尷尬的乾咳一聲,道:「此事關係重大,寡人要先調查清楚,始作定奪。」   雙目一轉,又道:「今天黃昏護送可汗北歸之事,可有改變?」   寇仲聳肩道:「一切依聖上指示,但為策萬全,我會和陵少隨行,直抵北疆始折往關中,聖上不會反對吧?」   王世充欲言又止,終沒說出來,倏地起立,眾人依禮陪他站起來。   王世充狠狠道:「兩位在洛陽最好安份守己,不要再鬧出事情來。」   寇仲聳肩道:「若沒有人來找我們鬧事,我們想不安份守己也不成。」   王世充臉色微變,旋又壓下怒火,問道:「可汗現下大駕何處?」   寇仲哈哈大笑道:「當然是躲起來避風頭,免得聖上難做嘛。聖上請!」   王世充氣得臉色再變,但終沒發作出來,拂袖往房門走去。張鎮周搶前一步為他啟門,守在門外的十多名侍衛肅立致敬,排場十足。   楊公卿墮後半步,湊到寇仲耳旁低聲道:「李秀寧想見你。」   寇仲虎軀徽顫,卻沒有作聲。   楊公卿見他這副模樣和反應,諒解的略一點頭,拍拍他肩膀,又道:「遲些再和你細說。」這才追在王世充等人之後離開。   「叮」!   兩個杯子碰一記,寇仲喝下這杯祝茶後,道:「有沒有能甩身的預感?」   徐子陵苦笑道:「你當我能未卜先知嗎?不過根據徐某人的判斷,經昨夜一役,四僧該摸清楚我的底子,再無可能行險僥倖,而要憑真功夫脫身。正如伏老騫說的:我們只能應試交卷,而不能弄巧作弊。」   寇仲點頭道:「你剛悟得的心法非常重要,橫豎他們不是要活宰我們,我們就借此機會盡展所長,輸了就改去找宇文化骨算賬,但你可不要故意輸掉才成。」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我若這麼做,怎還配作寇少帥你的兄弟?更何況現在我真的想入關一開眼界。」   寇仲愕然道:「有甚麼眼界可開的?」   徐子陵微笑道:「都是你不好,想出由我扮岳山去探訪老朋友李淵這方法,令我不單大感刺激有趣,並覺說不定還可破壞石之軒的陰謀。」   寇仲搖頭歎道:「說到底你都是認定我起不出寶藏,還說甚麼兄弟情深。」   徐子陵顯然心情大佳,笑道:「少帥息怒,但客觀的事實絕不會因人的主觀意志而轉移。先不說我們找到寶藏的機會非常渺茫,就算找到也難以搬走,你只好守諾認命,我又何樂而不為。」   寇仲哈哈一笑,旋又壓低聲音道:「小子是否因仙子也動凡心而心花怒放?」   徐子陵哂然道:「你愛怎麼想都可以,時間差不多哩!能被佛門四大頂尖高手圍攻,想想都覺得是種榮幸。」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猛地立起,仰天笑道:「是龍是蛇,還看今朝。井中月啊!你勿要讓我寇仲失望啊!」   兩人步出董家酒樓,同時往天上瞧去,只見點點雪花,徐徐飄降,填滿整個天空,剎那間將先前的世界轉化到另一天地。每點雪花都帶有飄移不定的性格,分異中又見無比的統一。   天街仍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熱鬧情景,往左右瞧去,較遠的地方全陷進白濛濛的飄雲中,為這洛陽第一大街增添了豐富的層次濃淡,有如一幅充滿詩意的畫卷,把一切都以雪白的顏色淨化。   洛陽的居民為此歡欣雀躍,以歡呼和微笑迎接瑞雪的來臨。   寇仲笑道:「我們甫出門口即下雪,這算是甚麼兆頭?」   徐子陵正別頭凝望另一端消失在茫茫雪雨裹的天津橋,欣然道:「管他娘的甚麼凶兆吉兆,總之我現在感到心暢神舒便成。」   不紛而同下,兩人加入天街的人流,朝天津橋開步。他們大異常人的體型氣度,立時吸引不少行人的目光。   寇仲與徐子陵並肩而行,歎道:「誰會想到我們是到至善寺與佛門最厲害的四個和尚決鬥,而此戰又可能關乎到天下盛衰興替的大事?」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想起生命夢幻般的特質,點頭道:「我們在揚州混日子時,沒想過有今天此日吧?」   寇仲一拍他肩頭哈哈笑道:「說得好!那時我們只是兩個不名一文的無名小卒,每天都為明天如何項飽肚子苦惱,還要動腦筋去應付言老大,想想都覺得現實做夢般虛假。更怕跌一跤醒過來,仍是睡在揚州廢園的狗窩裡。」   兩人步上天津橋,雪花下得更大更密,洛河和長橋均被濃得化不開白皚皚的冬雪籠罩,茫茫一片。   徐子陵在橋頂停下來,目光追隨一艘沒進雨雪深處的風帆,忽然道:「為何你不願去見李秀寧?」   寇仲虎軀微顫,雙手按欄,低首俯視洛河,雪花飄進長流不休的河水裡,立被同化得無痕無跡,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和不經意。苦笑道:「教我怎麼答你?相見爭如不見,我只會令她失望。」   徐子陵道:「假設你遇上她時名花尚未有主,你的命運會否因而改變過來?」   寇仲搖頭道:「誰曉得答案?那時我們的身份太過懸殊,若我們當年就那麼跟了李小子,今天頂多只是天策府的兩個神將天兵,很難會有現在的得意際遇。禍福無門,憑是難料。」   又岔開話題道:「嘿!師妃暄終於會臉紅哩!」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這小子,總是死性不改,不肯放過這類話題。師妃暄怎說仍是凡人,自然有凡人的七情六慾,間中臉紅有啥稀奇,何況你的說話是那麼的大膽無禮。」   寇仲笑道:「她並非凡人,而是自幼修行把心湖練至古井不波,棄情絕欲的凡間仙子,她肯為你臉紅,可見到達情難自禁的地步。不是我說你,你這小子實在太驕做,就算心中歡喜上人家姑娘,仍只藏在心內。」   徐子陵不由想起石青旋,歎道:「緣來緣去,豈可強求!每個人也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目標,強要改變不會有甚麼好結果的。或者忽然有一天我想成家,想法又會改變過來。」   寇仲歎道:「你徐子陵怎會成家?照我看你只會是只閒雲野鶴,尋尋覓覓,卻又無欠無求的了此殘生。哈!了此殘生。」   徐子陵想起素素,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傷情。   寇仲伸手搭上他肩頭,跟他一起步下天津橋,若有所思的道:「真奇怪!這場飄雪像觸動了我們心靈內某一境界,勾出記憶深處某些早被淡忘的事物。我們腳踏的雖是洛陽的天街,但感覺卻像回到兒時的揚州城,換過另一種更能牽動內心的方式去討論令我們神魂顛倒的標緻娘兒,談論未來的理想。」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當年我們確是無所不談,更不斷憧憬將來。眼前我們像得到很多東西,但又若一無所有。究竟是否真有命運這回事?」   寇仲沉吟道:「你也知我以前從不真的相信命運,好運壞運只是當話來說。可是在經歷這麼多事故後,我再不敢遽下斷語。無論我們到那裡,宿命總像緊緊纏繞我們。例如娘死前為何會告訴我們楊公寶藏的藏處,為何我們又會遇上設計寶藏的魯妙子?更那麼巧寶藏就在關中,還牽涉到爭天下做皇帝和正道魔門的鬥爭,千絲萬縷,總要將我和你捲進去似的。這不是宿命是甚麼?」   只下這麼一陣的密雪,東都洛陽換上雪白的新衣,所有房舍見雪不見瓦,長街積起一層薄雪,剛留下的足印車痕轉瞬被掩蓋,過程不住的重複。   兩人漫不經意的轉入通往至善寺的街道,純淨樸素的雪景使他們心中各有沉溺,不能自已。   雪點變成一拳拳的雪球,彷彿由一滴滴剔透的冰冶淚珠,變成朵朵徐徐開放的花朵,美得敦人心醉。   倏地停下,至善寺敞開的大門正在眼前。   陣陣梵唱誦經之聲,悠悠揚揚從大雄寶殿中傳來,配合這雪白蒼茫的天地,份外使人幽思感慨,神馳物外。   寇仲虎軀一震道:「為何剛才我完全忘記了到這裡來是要面對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戰?」   徐子陵心中亦湧起奇異無比的感覺。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豪情狂起,哈哈一笑,大步領先跨進寺門內去。   徐子陵緊隨在後,在這一刻,他完全不把勝敗榮辱放在心上,就像從天降下的瑞雪。萬古長空,一朝白雪。 第二章 至善之戰   他們繞過大雄寶殿,來到徐子陵與師妃暄昨晚交談的亭園內,除了不斷從後方大雄寶殿傳來的經誦外,四周空寂無人,只有雪花輕柔地默默從天飄降。   寇仲笑道:「我有種感覺:就像變成蜜糖那般,所有嗅到香氣的好蜂壞蝶,都趕來分一點滴。」   兩人任由雪花落在身上,腳步不停的朝跟大雄寶殿遙相對峙的天王殿走去。殿後佛塔高聳,殿宇重重,左方似為僧侶寢居的處所,右邊則為齋堂、客室等建築物,規模宏大。   徐子陵搖頭笑道:「你這小子,不時要來幾句不倫不類的比喻話兒,狂蜂浪蝶競逐花蜜,只適用於男追女的情況。我們只因惹得一身煩惱,人家要找麻煩便來尋上我們而已!」   天王殿內,中供大肚彌勒,背塑韋馱,左右分列四大天王,東西南北各護一天。塑工精絕,形神兼備,生動逼真。   四大聖僧,並排背著大門坐在佛壇前四個蒲團上,左右兩邊是曾和徐子陵交手的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中間旁放禪杖的一僧就是寇仲見過的華嚴宗帝心尊者,剩下來的一僧枯瘦黜黑,身披單薄的灰色僧袍,當然是祝玉妍譽之以枯禪玄功稱冠於世的三論宗嘉祥大師。   四僧默然結迦跌坐,就像多出來的四尊菩薩塑像,卻又令人在視覺上絲毫不感突兀,有如融渾進廣闊廟堂的空間去。   一炷清香,點燃著插在供奉的鼎爐正中處,送出香氣,瀰漫佛殿。   寇仲並沒有被這種壓人的神聖氣氛所懾,踏前一步,哈哈笑道:「四位大師聖駕安祥,寇仲徐子陵兩小子特來參見。」   四僧同喧佛號。   四僧聲音不一,聲調有異,道信清柔,智慧朗越,帝心雄渾,嘉祥沉啞,可是四人的聲音合起來,卻有如暮鼓晨鐘,震盪殿堂,可把深迷在人世苦海作其春秋大夢者驚醒過來,覺悟人生只是一場春夢!   寇仲和徐子陵都生出異樣的感受。   嘉祥大師以他低沉嘶啞,但又字字清晰,擲地有聲的聲音道:「兩位施主果是信人,若能息止干戈,更是功德無量。」   寇仲微微一笑,從容道:「難得大師肯出手指點,我寇仲怎可錯過這千載一時的良知,不知如何才算過得四位大師這一關?」   道信大師哈哈一笑,道:「大道無門,虛空絕路,兩位施主只要能從來的地方回去,以後兩位愛幹甚麼,我們絕不干涉。」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   道信的話暗含玄機,無門既可指天王殿的大門,也可指外院的山門,兩者遠近不同,自是大有分別。   四僧且至此刻仍是背向他們,殿外風雪漫空,氣氛更覺玄異。   徐子陵感到落在下風,問也不是,不問更不是。暗捏大金剛輪印,沉聲喝出真言。   「臨」!   四僧表面一點不為所動,但兩人的眼力何等厲害,均察覺到他們頸背汗毛豎動,顯然被徐子陵這含蘊佛門最高心法的真言所動。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帝心尊者雄渾鏗鏘的聲音道:「善哉!善哉!徐施主竟精通真言咒法,令老衲大感意外。言咒既出,青山綠水,處處分明。未知此法得於何處,乞予賜示。」   原本非常濃重的奇異心靈壓力和氣氛,在徐子陵的真言咒後,已被摧散得無影無蹤,其中玄異之處,非身受者絕難明白。   徐子陵淡然一笑,徐徐道:「此為真言大師於入滅前遊戲間傳與小子的。」   智慧大師低喧佛號,柔聲道:「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原來徐施主曾得遍游天下佛寺的真言傳以佛門秘法,難怪昨晚能不為我們所動。」   嘉祥大師忽然道:「兩位施主可以出招!」   寇仲和徐子陵均愕然以對,四僧一派安詳自得,又是以背脊向看他們,在佛殿肅穆莊嚴的氣氛下,配合他們靜如淵岳,莫測高深的行藏,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教他們如何出招。   且四僧渾成一體,實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氣概,圓滿無瑕,無隙可尋。   朝這麼一個「佛陣」出招,任兩人如何自負自信,仍有燈蛾撲火,自取滅亡的恐懼。   掉頭而走嗎?更是下作窩囊,且與寇仲先前說滿了的話大相違背。氣虛勢弱下,更是不堪一擊。   倏地裡他們心知肚明,嘉祥大師這麼輕輕一招,又重新穩估上風,把他們逼到進不能、退不得的劣境。   寇仲發出一陣長笑,震盪大殿。「篤篤篤篤」!   就在他笑聲剛揚,嘉祥大師敲響身前的木魚,是那麼自然而然,偏又像與寇仲的大笑聲格格不入。   寇仲發覺很難再「放任」的暢懷笑下去,倏地收止笑聲。   木魚聲同時而止,怪異之極。   寇仲駭然道:「大師真厲害,這是否甚麼木魚真言?」   道信哈哈笑道:「小寇仲真情真性,毫不造作虛飾,放之自然,難得難得。」   「鏗」寇仲掣出背上井中月,再一聲長笑,一刀劈出。   四僧同時動容。   徐子陵也心中叫絕,皆因此實是唯一「破陣」的無上妙法。   這-刀並非擊向四僧任何之一,而是劈在四僧背後丈許外的空處,落刀點帶起的氣勁,卻把四僧全牽卷其中。   要知剛才兩人是攻無可攻,守無可守,沒有任何空隙破綻可供入手。且寇仲笑聲被破,便被逼處下風,若無應付手段,情勢將更加如江河下瀉。但他這忽然出刀,卻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只要四僧運功相抗,以平衡氣勢,寇仲等若破了他們非攻非守,無隙可尋之局。在氣勢牽引相乘下,寇仲還可化被動為主動,把「棋奕」變作「井中八法」其他厲害招數,那時進可攻,退可溜,再非先前動彈不得的劣勢。   帝心尊者高喧佛號,不知何時禪杖已到了他手裡,同時翻騰而起,來到寇仲前方上空處,連杖掃來。   寇仲叫了聲「好」,發動體內正反之氣,往後疾退。徐子陵則跟他錯身而過,暗捏大金剛輪印,一拳擊出,正中杖頭。兩人的移形換位,就如幽林鳥飛,碧澗漁跳,都是那麼全發乎天然,渾然無痕。   帝心尊者的「大圓滿杖法」,講求的是「隨處作主,立處皆真」自由圓滿的境界,從無而來,歸往無處。無論對方防守如何嚴密,他的大圓滿杖仍可像溪水過密竹林般流過。初時估量寇仲只能運刀擋格,那他將可展開杖法,無孔不入,無隙不至的以水銀瀉地式的攻擊,把寇仲的鬥志信心徹底消毀。   豈知寇仲不進反退,換上的徐子陵則以大巧若拙的驚人手法,在他杖法生變前一拳硬撼杖鋒。以帝心尊者修行多年的禪心,亦不由一陣波蕩。   道信、智慧兩人則心中暗栗,知道經昨夜一戰後,徐子陵再有突破。   「啪」的一聲,有如枯木相擊。   徐子陵感到帝心尊者大圓滿杖的內勁深正淳和,有若從山巔高處俯瀉的淵川河谷,廣漠無邊,如以真氣硬攻進去,等於把小石投向那種無邊空間,最多只能得回一下迴響。思定智生,當然不會學昨晚般妄想借勁,暗捏印訣,把對方杖勁往橫一帶。   帝心尊者垂眉喝道:「徐施主確是高明。」說話間禪杖先順勁微移,倏地爆起漫天杖影,往徐子陵攻來。   徐子陵像早知他會有此一著般,閃電橫移,蓄勢以待的寇仲弓背彈撲,一招「擊奇」,井中用化作黃芒,硬攻進如狂風暴雨的杖影深處。   「噹」杖影散去。   帝心尊者柱杖而立,寇仲則在他十涉外橫刀作勢,雙目精芒閃爍,大有橫掃三軍之慨,兩人隔遠對峙,互相催迫氣勢,殿內登時勁氣橫空,寒氣迫人。   道信、智慧、嘉祥同喧佛號,倏忽間分別移往各處殿角,把三人圍在正中。   嘉祥大師這下站起來,比徐、寇兩人還要高上三、四寸,瘦似枯竹,臉孔狹長,雙目似開似閉,左手木魚、右手木槌,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有道高僧風範。   智慧低吟道:「兩位施主比我們想像中的更見高明,貧僧佩服。」   能迫得他們四人決意同時出手,說出去已可非常自豪。   帝心尊者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柔聲道:「寇施主這一刀已得刀道要旨,萬千萬變化於不變之中,迫得老衲也要捨變求一,改守為攻。天下間除『天刀』宋缺外,恐怕沒有人能使出這麼的一刀來。」   寇仲持刀的右手此時才從酸麻中回復過來,想到自己能和這佛門似仙佛級數般的人物硬拚一招而沒有吐血受傷,立即信心倍增,從容一笑道:「幸好今天不是與諸位大師以性命相搏,不如就以此香立約,假若香盡我們仍不能離開此殿,就當我們作輸,如何?」   道信笑道:「小寇仲快人快語,就此作定。否則我們這四個老傢伙會顯得太小氣哩!」   寇仲一聲長嘯,神態威風凜凜,豪強至極,冷然道:「此香怕仍有半個時辰可燒,小子就借此良機,先向尊者討教高明,不過請諸位大師留意,小子是會隨時開小差溜掉的。」   語畢,踏出三步。   帝心尊者雙目猛睜,精芒劇盛,若是在庸手眼中,只能看到寇仲借步法令自己閃移不定,務讓出刀角度更為難測。但帝心尊者何等樣人,一眼石穿寇仲是借踏步來運動體內奇異的真氣,接若出刀將會更是飄忽難擋。且必是雷霆萬鈞,威凌天下之勢。   以帝心尊者的造詬,亦萬不能任他蓄勢全力出刀,禪杖疾出,橫掃寇豈知寇仲竟大笑道:「尊者中計哩!」同時踏出第四步。   在場所有人,包括徐子陵在內,都感到寇仲這一步實有驚世駭俗的玄奧蘊藏其中,看似一步,竟縮地成寸的搶至帝心尊者杖勢之外。後者受他前三步所眩,一時失察下那凌厲無匹的一杖,絲毫威脅不到這比他年輕兩甲子以上的對手。   徐子陵亦感歎為觀止,他非是末領教過寇仲學自「天刀」宋缺的奇異步法,只是想不到他能如此全出乎天然的混雜在其他別有作用的步法中使出來,先誘敵出手,才在對方猝不及防下驟然施展,最難得處是在全無先兆。   唰唰唰一連三刀連環劈出,勁氣橫生,把帝心尊者籠罩其中,只見井中月化作閃電般的黃芒,每一刀均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劈入如牆如山的杖影裡,每一刀均封死帝心尊者的後看變化,逼得這佛門高人無法全力展開它的大圓滿杖法,令徐子陵都感到難以相信眼睛所見的駭人事實,其他三僧則更不用說。   「噹噹噹」!   寇仲收刀退回徐子陵旁,撫刀叫道:「痛快!痛快!真痛快!」   帝心尊者單掌問訊,歎道:「寇施主果然是武學的不世奇材,老衲佩服。」   道信大師接口道:「照我看這一仗實不必費時間比下去,皆因若我們四個老禿一起出手,小寇仲勢難以這種奧妙的手法令尊者有力難施,倘有損傷,大家都不好受。」   這番話等若說因寇仲太厲害,連道信也沒信心能在不出殺著下壓伏他。寇仲用手肘輕撞徐子陵,微笑道:「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瀟灑的一聳肩膊,曬道:「我有甚麼意見?都是看你這小子吧!」   四僧心內無不讚歎,只看兩人在他們龐大的功力下,仍是那麼寫意閒逸,談笑用兵,只是這點已隱具武學宗匠的風度,豈是一般高手能及。   寇仲發出一陣滿貫強大信心的長笑,搖頭道:「道信大師此言差矣!若只是我寇仲一個小子,這刻就要棄刀認輸,可是寇仲加上徐子陵,而我們的目標只是從殿門離開,將是另一回事。」   「篤」!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一陣心寒膽落的悸動,這下由嘉祥大師敲出的木魚聲,似有穿牆透壁的異力,且送進他們心靈的至深處。   倏忽間,被推崇為四僧之首的嘉祥大師移至兩人正前方,帝心尊者則往後退開,與守在靠門左右角落處的道信和智慧,形成一個三角陣,把兩人圍在正中處。   嘉祥枯稿的長臉不見絲毫情緒波動,木魚早給藏在衲裡,乾枯的兩手從寬闊的灰袍袖探出,右手正豎居上,左手平托在下,淡漠的道:「兩位施主今日之敗,在於過份自信,我們四人近二十年從未與人交手,早難起爭鬥之心。但若只須在某一時限下把兩位留在此殿中,仍該可勉強辦到。事關天下蒼生,請恕貧僧得罪。」   寇仲持刀挺立,遙指嘉祥,發出波波勁浪,對抗嘉祥攝魄驚心的氣勢,朗聲應道:「我們非是過於自信,而是敢面對挑戰,故立下明確的目標。我寇仲之所以不肯棄刀認輸,為的亦是天下蒼生。只因立場不同,你我兩方才有截然相反的立論。」   道信哈哈笑道:「青青翠竹,儘是真如;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小寇仲明白嗎7」寇仲苦笑道:「甚麼是真如?甚麼是般若?我尚是首次聽到,怎會明白呢?」   智慧大師雙掌合什,一串檀木製的佛珠垂掛下來,循循善誘的道:「真如是指事物內蘊其中永恆不變的真相,般若是指成佛的智慧,施主明白嗎?」   寇仲瞥了旁立垂手的徐子陵一眼,笑道:「小陵比我較有佛性,問他好了!」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是否凡物皆暗藏佛性,翠竹黃花既是其中之物,當然有佛的真理和智慧在內。只是小子仍不明白,這與寇仲所說的立場不同,立論亦異有何關係?」   道信欣然道:「隨緣而動,應機而為。我們是隨緣而動,兩位施主何嘗不是。緣起緣滅,因果相乘。所以才有眼前此刻之約。施主雖能明白自己,卻不能明白眼前。執之失度,乃入岔道。何如放之自然,體無去住?」   寇仲一振手上長刀,發出一陣震嗚,洒然道:「多謝點化,使弟子今天學曉很多以前從沒想過的道理。四位大師請再賜教。」   嘉祥大師一聲佛號,終於出手。 第三章 難兄難弟   寇仰那敢讓嘉祥搶在先手全力進擊,施出「井中八法」的『擊奇』,在把氣勢推高至巔峰的狀態下,並中月化作黃芒,流星般劃過與嘉祥對峙的空間,疾取嘉祥胸口的部位。人與刀合為一體,旁觀者無不感到其刀有撼岳搖山之勢,不懼任何反擊硬架。   換過是其他庸手,不待刀鋒觸體,早給其刀鋒發出充滿殺氣的刀勁所重創,嘉祥大師全身紋風不動,連衣袂亦沒有揚起分毫,忽然枯瘦的右手從上登變為平伸,身體則像一根本柱般前後左右的搖晃,右手再在胸前比劃,掌形逐漸變化,拇指外彎,其他手指靠貼伸直,到手掌推進至盡,拇指剛好一分不差的按在寇仲攻來的刀鋒處。   道信低暄道:「一指頭禪,施主小心!」   徐子陵看得心中咋舌,嘉祥跟寇仲迅若驚雷的速度恰正相反,每個動作均慢條斯理,讓人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的「慢」,卻剛好克制寇仲的「快」,由此可見他緩慢的舉止只是一種速度的錯覺,佛門玄功,確是驚世駭俗。   寇仲更是大吃一驚,他這招「擊奇」,乍看只是進手強攻的一招,厲害處在能發揮全力,以高度集中和疾快的刀勁,以強攻強。其實真正玄妙處實在乎其千變萬化,可是嘉祥的「一指頭禪」,已達大巧不工的層次,眼睜睜的刀鋒就給他按個正著,完全無法可施。   刀鋒有若砍上一堵精鐵打製的鋼牆,寇仲悶哼一聲,往後疾退,這一招立至殘陽敗照的時光,再難有任何好景。   一道真氣,閃電般沿刀直刺入寇仲經脈之內。   嘉祥大師乘勢進擊,右手由左向右橫比,左手由下而上縱比,在虛空中畫出一個「十」字。   徐子陵手捏大金剛輪印,雙手的手指向掌心彎曲,兩手大拇指併攏,中指反扣,纏繞食指,踏步向前,與疾退回來的寇仲錯身而過,然後一個旋身,帶起的勁氣狂颼剛好抵消嘉祥大師的氣勢壓力,印鋒精準無誤的刺在嘉祥大師在胸前比劃出來的「十」字正中處。   氣勁交擊,卻沒有半絲聲音。   嘉祥低吟道:「枯如乾井,滿似汪洋;三界六道,惟由心現。」   徐子陵虎軀劇震,剌中嘉祥的虛空十字,確有投水進一個乾涸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枯井的感覺,可是當嘉祥低吟之時,逗枯井忽然變成驚濤裂岸的大海汪洋,還如長堤崩潰的朝他狂湧過來。   面對佛門絕學,徐子陵依然冷靜如故,心志絲毫不受影響,兩手分開,暗施卸勁,化去對方攻來多達四成的勁道,然後往後一仰,冉拗腰挺回來時,一拳擊出。   「蓬」!   嘉祥大師往後微晃,徐子陵卻給硬生生震退三步。   寇仲卻動也不敢動,原來他忽然感到另外三僧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身上,只要他稍有異舉,在氣機牽引下,會立即成為三僧全力圍攻的對像,實在妄動不得,只好眼睜睜靜觀變化。   嘉祥大師低垂的眼簾往上揚起,露出一對深邃難測,充滿哲人聖者智慧的神光,接著灰色的僧袍往下凹陷,緊貼全身,益顯他高挺頑瘦的體型,一掌拍出。動作行雲流水,又若羚羊掛角,玄機暗含。   帝心尊者長喧道:「正眼法藏。」   徐子陵一對虎目精芒大盛,迎上嘉祥大師銳利至可穿牆透壁的目光,心知肚明對方的招式雖似看來平平無奇,但實臻至反璞歸真,大拙為大巧的武道至境,像這一掌攻來,便任他以何種妙招奇技應戰,最後亦唯只硬接他一掌之途。其中玄奧處,確非任何言語可以清楚解釋。   乾如枯井,滿似汪洋。   乾枯的一掌,正隱含似汪洋般的佛家博大淵深的真氣。   徐子陵原地柱立,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右掌迎擊,接著掌化為拳,拳變一指,點在嘉祥大師掌心處。   螺旋氣勁,破掌而入,竟是長驅宜追,毫無阻滯。   徐子陵不喜反驚,嘉祥這口枯井,突然又變成滿溢肆虐的大海汪洋,把螺旋氣勁反迫過來。   徐子陵本早知對方有此一著,仍想不到變化得如此迅疾,螺旋勁先反方向轉收回來,再全力改向疾迎上去。   「轟」!   徐子陵俊容轉白,往後飄退,嘉祥如影附形的貼身追來。   寇仲心知此刻事關勝敗,嘉祥大師近百年的全力一掌豈同小可,徐子陵不倒地重傷確是能今天下震驚的事,再顧不得成了其他三僧眾矢之的的形勢,疾撲往前,右手井中月橫砍嘉祥,另一手則握上徐子陵的右手。   道信、智慧、帝心同喧佛號,逼近而至,同時出手。   嘉祥大師左手輕拂,袍袖拂正刀鋒。   「霍」的一聲,出乎眾僧料外,嘉祥應刀飄飛,攻向徐子陵的一指頭禪再使不下去;始知兩人緊握的手變成一道貫通的橋樑,把他們同源而異的真氣聯成一體,創造出這驕人的戰果。   其他三僧雖因此失去四人一舉聯手制伏兩人的預算,卻當然不會因此亂了陣腳,帝心尊者立即補上嘉祥避開而留下的空檔,化出萬千杖影,像一堵牆般從正面往他們疾壓過來。   道信合什的雙掌推出,兩股氣勁滾滾翻騰的朝徐子陵左後側推來,教他再難以和寇仲連結在一起。   智慧的擅木佛珠串揚起,隨著他奇異的步法,似是直搗寇仲的右耳鼓穴,但卻是可隨時改變方向,難測之極。   圍攻戰全面開展。寇仲和徐子陵緊握的雙手忽爾伸個筆值,身體往外檔傾斜,竟似陀螺般滴溜溜急旋起來。   三僧那想得到他們有此一著,登時失去原要攻擊的目標。   「叮」!   寇仲的井中月分別擊中帝心尊者的大圓滿杖,又迫得道信運掌封架。徐子陵則揮掌重劈智慧大師的佛珠串,發出「蓬」的一下氣勁交擊聲。   兩人借外傾和旋轉的勢道,攻出的角度和痕跡無不在三僧料外,今這三位佛門的頂級人物也轉為被動,改攻為守,硬被迫開。   徐子陵一聲長嘯,右手運勁,把寇仲甩飛,有若離弦勁箭般往大殿正門射去。自己則借正反之氣,閃電截士嘉祥大師,兩手化作無數掌影,正面往他攻去。   道信和智慧兩僧負責把守大門,豈容寇仲就這麼溜掉,展開壓箱底的本領,前者雙手隔空虛抓,使出「達摩手」十八式中的「拈柴擇菜」,登時勁風狂作,發出兩股暗帶迴旋的強大勁道,只要寇仲給卷中,保證要倒跌回殿內去。   智慧大師一聲「得罪」,手上佛珠串有三顆檀木珠脫手射出,後發先至的成品字形印往寇仲背脊,襲取他兩邊肩井和背心要穴。   寇仲此時離殿門只不過半丈之遙,卻心知肚明這半丈之遙等若萬水干山,賠出小命都難以飛渡,當機立斷下足尖疾點地面,騰身而起,凌空一個翻騰,再借轉換真氣的看家本領,硬是改變方向,險險避過兩僧的攻勢,反往殿心的徐子陵投去。   徐子陵正深陷險境,與嘉祥大師展開一場激烈無比的近身搏鬥,掌風拳影中,兩道人影兔起鵑落的鏖戰不休。表面看似是平分秋色,但寇仲一眼便瞧出徐子陵能活躍的地盤正不斷收窄,嘉祥的佛門奇技則層出不窮,迫得徐子陵不住硬拚,分明是以己之長,攻徐子陵之弱。   徐子陵之所以陷此劣境,主要是因在旁邁步盤旋,虎視耽耽窺伺的帝心尊者,他雖沒有出手,卻予他龐大的壓力和威脅,使他大受影響,分神戒備之下難以盡展全力應付功力比他深厚土一大截的嘉祥大師狂風暴雨般的攻勢。如非他的真氣已臻隨心所欲的境界,加上新近學曉借勁卸勁的奇技,早給擊倒地上。   寇仲一聲暴喝,忽然從空中落到地上,身隨刀走,力貫刀梢,化作黃虹,直往迎來攔截的帝心專者射去。過不了帝心尊者這一關,休想能插手到嘉祥和徐子陵的戰圈內去。道信和智慧立在正門左右處,沒有追來,他們均為成名超過六十年的宗師級人物,身份地位非比尋常,若非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絕不願真的以眾凌寡的來對付兩人。不過他們聯合把手殿門,等若一堵活的鐵壁銅牆,潑水難過。   帝心尊者往左一晃,禪杖橫掃,眼看掃中寇仲刀鋒,寇仲步法忽變,刀鋒竟在不可能變化的情況下生出變化,劃了個小圈,不但避過帝心尊者的禪杖,還桃中杖底。令這高僧也要大為歎賞。刀法至此,足可與「天刀」宋缺相提並論。   帝心尊者微微一笑,禪杖下壓。同時生出狂猛的吸扯之勁,今寇仲難以脫身,更要剎其鋒銳之氣,連消帶打,不愧佛門四大聖僧之一。寇仲心中叫好,使出從李元吉學來的回馬槍法門,人退刀隨,井中月左擺右搖,一下子從杖底脫身出來,接著又從半丈外處疾退回來,井中月急砍,刀光過處,帝心奠者在淬不及防下,禪杖終應刀盪開。   若只是兩人相鬥,這刻帝心尊者隨便閃開,可重整攻勢,不會落在於風,可是帝心尊者此時的責任是要阻止寇仲往援徐子陵,形勢則完全兩樣。寇仲刀光暴張,施出尚未對徐子陵用過的「井中八法」中的「兵詐」,幻出千萬點刀光,像殿外的暴風雪般,趁禪杖盪開的剎那,帝心尊者又不能不固守殿心陣地的形勢,往對手撲去。   帝心尊者冷喝一聲,禪杖忽然變短,原來雙手改握到禪杖中間去,分別以杖頭杖尾使出一套細膩綿密、利於近身搏擊的杖法,迎戰井中月。寇仲哈哈一笑,刀鋒幻化出來的芒點倏地消散,變回長刀一把,人卻移到帝心尊者左側杖勢不及處,一刀推出。如此奇招,帝心尊者仍是初次遇上。此際變招已來不及,兩手移往杖頭杖尾,運杖橫架。   「噹」!寇仲痛砍禪杖下帝心尊者雄軀劇震時,寇仲借勢飛起,來到徐子陵和嘉祥上空。他使盡渾身解數,終爭取到這少許主動,才能突破帝心尊者這本是無隙可覓的關防。   徐子陵心中暗叫寇仲來得好,事實上他已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帝心尊者與寇仲纏上後,他的劣勢仍沒有改善,皆因高手相爭,只要任何一方給逼落下風,絕難扳平過來,只會每況愈下,尤其像嘉祥大師這般級數的武學宗師,任何招式均臻爐火純青,干錘百煉的境界,根本不會有出錯的機會。若非嘉祥旨在消耗他的功力,他早便小命不保。   「噹」!嘉祥一掌逼退徐子陵,看似隨意的揮手彈指,寇仲凌厲無匹的一刀立給震開,但亦解去徐子陵之困。勁風疾起,帝心尊者的大圓滿杖全力展開,鋪天蓋地的從後攻至。寇仲和徐子陵兩肩相碰,乍合又分,旋轉開去,分別迎擊嘉祥和帝心荸者。   以道信和智慧兩位大師的眼力,此時也有眼花繚亂的感覺,只見殿內四人戰作一團,初時寇仲和徐子陵給緊壓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可是兩人卻通過一種天衣無縫的聯擊戰術,時能增強功力的奇招迭出,活動的空間不住擴展,充滿活力。   佛壇香爐插的清香只剩下尾指般長的一小截,再捱不了多少時間,但照情勢發展下去,他們絕對沒有可能從嘉祥和帝心尊者的手下脫身,更遑論要闖關離殿。「伏」的一聲,寇仲和徐子陵兩背相撞,徐子陵低喝道:「雲帥!」   寇仲感到徐子陵的灼熱真氣潮水般透背傳來,心領神會,知道最後的一個機會正在眼前,狂喝一聲,井中月使出「井中八法」第七法「速戰」,長刀先往裡彎,再回擊往前,大有一往無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氣勢。   帝心尊者感到自己完全在寇仲的刀勢的籠罩之下,如若出杖硬拚,勢難留手,將演變為生死相搏之局,如此豈是他所願見的,忙收杖疾退半丈,好作攔截。   徐子陵凝神注視嘉祥從古右外檔拂來的雙袖,背脊弓彌,送得寇仲騰身撲飛,如影附形的追擊後撤防守的帝心尊者。   帝心尊者駭然醒覺到寇仲這雷霆萬鈞的一刀實包含著徐子陵的勁氣在內時,已是悔之不及,更因寇仲速度劇增,而自己則在後退之勢,怎擋得住他這排空而至、凌厲兇猛的一刀,無奈下往橫閃移,任由寇仲朝把守大門的道信和智慧投去,作第二次闖關的嘗試。   徐子陵此刻軟弱得差點跪下,舉起雙手向嘉祥道:「不打啦!」   嘉祥微一點頭,來到他旁,目光落在寇仲背土。   成敗的關鍵全繫在寇仲處。   縱使在兩丈開外,道信和智慧無不感到寇仲刀勢的威脅,寇仲由離地騰起,頭前腳後的投來,井中月緩緩推出,所有動作渾成一個無可分割的整體,最懾人處是兩位大師均感到當地攻勢及身時,將會是刀勢最巔峰的一刻,對闖關者或攔截的一方來說,都只有放手硬拚,分出生死一途。   他們當然全無與寇仲以生死相拚之意,同時拔身而起,要趁寇仲刀勢未攀上最高峰前,把他從空中攔截下來。以他們聯手之力,又在蓄勢以待下,確有十成把握可以辦到。   徐子陵等無不屏息靜氣,等待結果。   道信雙掌互相絞纏,像一對相戲的蝴蝶般迎向寇仲;智慧的佛珠串則循著一道玄奇的軌跡,剛好可在迎上寇仲時,把井中月套個正著。兩偕全力出手,真是不同凡響。   雙方距離迅速拉近,剩下不到半丈時,寇仲忽然飛往智慧大師的方向,完全避開道信玄奧無方的達摩妙手,全力攻向智慧大師。   嘉祥和帝心尊者同暄佛號。   智慧大師迅速判斷出若硬撼寇仲這包含徐子陵真氣的一刀,將是兩敗俱亡之局,暗叫一聲「我佛慈悲」,從空中落下。   寇仲多謝聲,暢通無限的迥飛過來,彎彎的投向殿門,消失在殿外漫天風雪裡。 第四章 雪中漫行   寇仲滿身雪花的跨過門檻重進大殿,四僧像變成彌勒佛和四天王外另四尊泥塑神像,默立不動。   寇仲關切的瞥徐子陵一眼。還刀入鞘,瀟灑言道:「我們只有一人能成功借諸位大師的好心腸離殿,此仗或可當作和論。哈!怎麼計算才對呢?」   嘉祥乾枯修長的臉容現出個全不介懷成敗得失的笑意,慈祥合什道:「善哉善哉!出家人怎會斤斤計較。留亦是佛,去亦是佛。因緣而留,隨緣而去。」   道信大師哈哈笑道:「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兩位施主珍重!」   雪下得更大更密,團團綿絮般的雪花,隨風輕盈寫意的飄降,把人間轉化作純美迷離,觸人心弦的詭奇天地。   兩人步出至善寺,大雄寶殿群僧誦經之聲仍潮水般傳來,抑揚頓挫。   幾乎是不分先後地,他們各自噴出一口鮮血,灑得厚積白雪的地面出現兩片血紅。   寇仲和徐子陵互視一笑,均有如釋重負,輕鬆得欲高歌一曲的悅愉感覺。   寇仲拭去嘴邊血漬,邊走邊道:「陵少真行,時機把握得比他奶奶的還要準確,否則我們現在會是兩頭鬥敗公雞似的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勝和敗只是一線之差。」   徐子陵道:「我們今天學到的東西,比過去十多日加起來還要多。佛門絕學確是博大精深,幸好我們比之當日在南陽與祝妖婦和妖女之戰,又大有進境。否則只是嘉祥大師那甚麼娘的『一指頭禪』,就可把我們打得一蹶不起。」   兩人穿街過巷的朝洛河和天津橋的方向走。初雪的興奮早已消失,街上行人大減,沒必要的話洛陽的居民都回到家中,藉溫暖的火爐陪伴以驅減風寒。   寇仲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道:「趁佛道頂尖高手齊集洛陽的一刻,無論石之軒如何自負也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就藉此機會立即北上,小弟現在去找王世充安排,陵少則找可汗和王子報告喜訊,我自會來尋上你們。」   徐子陵當然無心留在洛陽,表示同意後兩人分頭行事。前者直抵洛河南岸,大雪濛濛中,洛河舟船仍是往來不絕,冒雪緩駛,不過卻似屬另一個空間層次。岸旁的垂柳古樹,均鋪上雪白的新衣,這白茫茫的天地,既開放又無比的隱閉神秘。   一時間,徐子陵看得呆了,捨不得就此遽然離開。   師妃暄溫柔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至善寺一戰,將令子陵名震天下,只不知今後何去何從?」   徐子陵別頭一看,在純白的雪花雪景襯托下,男裝打扮的師妃暄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仙子,而整個天地亦因她仙蹤乍現而轉化作人間仙境。微微一笑道:「我們只是狡計得逞,何足自豪。看小姐欣悅之情,似在為我們的僥倖脫身而高興,不是挺奇怪嗎?」   師妃暄微聳香肩,姿態神情有那麼動人就那麼動人,白他一眼道:「徐子陵和寇仲從來不是妃暄心中的敵人,和你們交手只像在遊戲,何用介懷遊戲的得失。早在妃暄請四位老人家出山時,已有一切隨緣之語。更何況關中形勢劇變,大大不利秦王。你兩人今趟入關搗亂,說不定會弄出另一番局面來,因果難料。」   徐子陵道:「原來如此!但假若我們真能帶走楊公寶藏,小姐是否仍會袖手不埋?」   師妃暄輕歎道:「妃暄真的不願去想那麼遠的事情,子陵明白人家的心情嗎?」   徐子陵心中微顫,這麼的幾句話,出自師姐暄的口中,已足表示她對自己不無情意,才會有最後一句的反問。   師妃暄美目深注的瞧看他道:「現今李建成的太子系勢力日盛,更得頡利支持,石之軒則在暗中搗鬼,又有李淵偏袒,形勢異常複雜,你們仍堅持硬闖關中,實在不智。」   徐子陵點頭道:「多謝小姐關心,不過只要小姐不親自出手對付我們,又或請寧道奇或了空人師兩位老人家出馬阻止,我們已感激不盡。」   師妃暄露出一絲無奈和苦澀的笑意,沒有答他。   徐子陵隱隱把握到她微妙矛盾的心情,話題一轉道:「小弟尚有一個請求。」   師妃暄微笑道:「徐子陵竟會出口相求,妃暄應否喜出望外?」   徐子陵啞然失笑,忍不住戲道:「你是仙子,我是凡人,凡人有辦不到的心願,不是該求仙子援救嗎?」   師妃暄莞爾道:「少有見子陵這麼好的心情,竟學足寇仲的口吻來調笑妃暄,小心妃暄拂袖不聽。」   徐子陵心懷大放,感到與這美女拉近不少的距離。洒然自若的道:「我只是想請小姐想個辦法,好令突利可汗能安返汗庭吧!」   師妃暄瞥他一眼,抿嘴輕笑道:「啊!原來你們是要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以潛入長安。」   徐子陵悅服歎道:「小姐智慧驚人,只從小弟一個請求,立將我們看個通透明白。」   師妃暄嫣然一笑,語氣平靜輕柔的道:「可汗能否安返汗庭,事關突厥和中土的盛哀興替,難怪子陸會破天荒的出言請求。由此可知子陵對天下蒼生的關注,不下於妃暄。放心吧!妃暄特別請出散人他老人家,正是針對石之軒。普天之下,怕只有他老人家和四位大師才能令石之軒有三分顧忌。你們也要小心,石之軒絕不肯錯過寶藏內的聖帝舍利的。」   又道:「唉!到此刻妃暄縱使代你們籌謀運算,仍想不到你們能憑甚麼妙計,可在李建成一方虎視眈眈下,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長安?」   徐子陵目光投往對岸茫茫風雪的至深處,輕輕道:「我們會立即離開洛陽,此地一別,希望與小姐在關中仍有再見之日,到時但願與小姐是友非敵,那將別無憾事。」   師妃暄合什道:「即心即佛,心佛眾生,菩提煩惱,名異實一;三界大道,唯自心現,水月鏡花,豈有生滅?汝能知之,無所不備。子陵兄萬事小心,不要勉強,妃暄不送啦!」   徐子陵沿河西行,心坎中仍填滿師姐暄動人心弦的仙姿妙態。   每趟和她說話,都似能得到很大的啟悟。   她說的話不但暗含玄機,更有深刻的哲理。這世上人間的種種悲歡離合,有情眾生的喜怒哀樂,說到底不外人們自心的顯現。有如鏡中花,水裡用的短暫而虛幻。只要能把這些看通看透,還有甚麼值得留戀的呢?這看法雖然悲觀,卻含有顛撲不破的真理在其中。因為實情確是如此,只是眾生執迷不悟吧!   可是她為何在臨別時要說出這番話來,是否在提醒他,也為要警醒自己,確可堪玩味。   「徐爺」!   徐子陵暗叫慚愧,因心神過度集中在師妃暄身上,竟察覺不到有人從樹叢中走出來。   來人到達身側,喜孜孜的道:「終找到徐爺哩!」   竟是劉黑闥清秀可人的手下,善用飛刀的邱彤彤。   徐子陵訝道:「原來是彤彤姑娘,是否劉大哥也來了!」   邱彤彤俏臉不知如何的嫣紅起來,赫然道:「喚我作彤彤便成,大帥也是這麼喚人家的。大帥沒有來,來的是大王,他正急看要與徐爺和少帥會晤呢。」   徐子陵心中一震,竟是竇建德親來洛陽,乃是有要事與王世充商議,但這老狐狸卻瞞著他們。   半刻後。徐子陵在附近停泊的一艘戰船上,見到這名震天下的霸主。   竇建德年在四十許問,身材修長,舉止從容,發須濃黑,沉著冷靜中有種雍容自若的奇異特質,鷹隼般的眼睛蘊藏若深刻的洞察力,氣度懾人。   摒退左右後,兩人在艙廳坐下,竇建德深有感觸的歎道:「黑闥常在我面前對你們讚不絕口,當時我仍是半信半疑。且至此刻見到子陵舉手投足均有種灑脫自然,毫不造作,但又完美無瑕的動靜姿態,才心服口服。我竇建德一生閱人無數,但只從『散人』寧道奇身上曾生出同樣的感覺。」   徐子陵最怕破人當面稱讚恭維,頗感尷尬。不過這夏帝沒像王世充般派頭十足,開口閉口稱孤道寡,已贏得他的好感。苦笑道:「大王勿要誇獎我這後輩小子,不知大王此次來洛陽,是否欲與王世充締結盟約?」   竇建德鷹目寒芒一閃,顯示出深不可測的功力,冷然道:「對王世充這種背信棄義的小人我竇建德絕無半點好感。只是唐強鄭弱,勢必不支。鄭若亡,夏必難獨善,要爭天下,不能不暫時和這種卑鄙小人敷衍,共禦強敵。」   這番話,等若承認與王世充結成聯盟。   竇建德似乎不願就此事談下去,話題一轉道:「寇少帥因何沒與子陵同行,我們是否可見個面呢?我今晚仍要和王世充議事,明早離開。」   徐子陵歉然道:「我即管和他說說看,不過我們亦須立即離城,以避強敵,恐怕很難騰出時間來。」   竇建德諒解的點頭道:「我會留在船上直待黃昏,子陵看看辦吧!聽黑闥說,你們和宇文化及仇深似海,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徐子陵雙目殺機一閃,點頭沉聲道:「這是我常放在心頭的一件事。」   竇建德嘴角現出一絲冷酷的笑容,道:「好!現在徐圓朗已歸降我竇某人,只剩下宇文化及仍在負隅頑抗。不論子陵和少帥怎樣看我竇建德,但我總視你們為黑闥的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有甚麼會談不妥的呢?你們關中之行後,請來找我們,好共商對付宇文閥的大計。」   徐子陵暗呼厲害,若論收買人心,竇建德比之王世充、李子通之輩確高明百倍,最教人佩服的更是絕口不提楊公寶藏,又或誰臣服於誰的問題。當下還有甚麼好說的,只好點頭應允。   竇建德是個不多說廢話的人,親自送他到岸上,順道介紹隨行的中書侍郎劉彬和大將凌敬,這兩人一文一武,均長得一表非凡,顯示出竇建德手下不乏能者。兩人對徐子陵客氣有禮,態度親切。   竇建德探手抓看徐子陵的肩膀,長笑道:「見到子陵,可推想出寇仲雄姿英發的神采,入關後,你們千萬不要勉強,可為則為,不可為則退。兩位抵達大夏之日,就是竇建德倒屜相迎之時,珍重珍重!」   徐子陵趕回去時,寇仲、伏騫、突利、邢漠飛四人正在擔心他的安危,見他回來,登時放下心頭人石。   一聲出發,五人坐上正恭候院內的馬車,由王世充派來的人駕車冒雪起程。   寇仲問起他為何遲到,徐子陵把見到竇建德一事說出來,寇仲苦惱道:「除非我分身有術,否則只好緣慳一面。」又饒有興趣的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伏騫和突利都露出注意的神色,看徐子陵如何回答。   徐子陵苦笑道:「我看人通常都是純憑感覺,恐怕不能作準。」   寇仲笑道:「陵少的感覺一向靈驗如神才對。」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通:「若沒有李世民,又或李閥失卻關中地利,那這天下勢將是竇建德的天下。」   寇仲等無不動容。   突利笑語道:「子陵為何不說沒有李世民和寇仲呢?不怕傷少帥的心嗎?」   徐子陵搖頭道:「因為我明白寇仲,由於劉黑闥的關係,他是很難與竇建德為敵的。」   伏騫大力一拍寇仲肩膀,豎起拇指道:「只聽陵少這句話,便知少帥是個看重情義的好漢子。」   邢漠飛忍不住道:「究竟竇建德本身是怎樣的一個人,竟能被陵爺如此推崇備至?」   徐子陵正容道:「這人老謀深算但又平易近人處近似蕭銑;豁達大度,知人善用則類李世民;豪雄蓋世,不計成敗又像仕伏威。若到江湖去混,必然是豪傑義俠之流,叫人悅服。」   寇仲一拍桌歎道:「難怪劉大哥肯甘心為他賣命。」   伏騫歎道:「現在黃河以北之地,以竇建德穩稱第一,曹洲的孟海公和盤據孟津的李文相都被他先後破滅,城任的徐圓朗亦向他歸降,更得虞世南、歐陽詢、劉彬等謀臣為他設置官府朝制,手下兵精將良,聚眾達二十餘萬,確有實力可與唐室正面交鋒,如若與王世充結成聯盟,又得少帥、子陵之助,天下誰屬,誰能逆料?」   突利點頭道:「除少帥外,秦王最忌憚的確是竇建德而非王世充。」   寇仲歎道:「只是杜伏威現今已投誠李小子世民,造成有利攻打洛陽的形勢,否則給個天李小子作膽,也不敢西來進擊擁有天下最強大防禦力的東都洛陽。」   五人不約而同往窗風雪漫天的洛陽瞧去,各有所感。   伏騫沉吟道:「戰戰降降,杜伏威的江淮勁旅所向無敵,投降是否只是緩兵之計?」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老杜只是和李小子玩耍投降的遊戲,卻恨實情非是如此。杜伏威或者不是個仁慈的人,卻是個有始有終,言出必行的梟雄霸主。」   此時馬車抵達碼頭,三艘戰船正恭候五人的來臨。   秦叔寶和程咬金親自開門迎接五人步下馬車。王玄應、王玄感兩兄弟代表王世充來送行,卻不見楊公卿和張鎮周。一番客氣的門面話後正要登舶,蹄聲響起,三騎冒著風雪急馳而至。   眾人凝日瞧去,中間一騎赫然是大唐公主李秀寧,左右兩人則是李靖和紅拂女伉儷。   寇仲又驚又喜,首先迎上。 第五章 情敵相逢   李秀寧衣著淡雅,玉容不施半點脂粉,只以斗篷棉袍遮擋風雪,更突出了她異乎尋常的高貴氣質和令人屏息的美麗。對寇仲來說,她就是天上高不可攀的明月,他永遠都不能把她摘下來。   這大唐的貴女下馬後示意寇仲陪他避到一旁,輕輕道:「秀寧是來送行的。」寇仲目光掃過立在遠處為李秀寧牽著馬兒的李靖夫婦,忽然生出一種奇怪和使他頹喪的感觸,就像過去和此刻所幹的一切事,都沒有任何意義,將來也是模模糊糊的,茫然道:「柴紹呢?」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拙劣至要提起這個人。   李秀寧垂首低聲道:「他不知我來的。唉!你為何不肯見人家呢?」   寇仲腦海一片空白,苦笑道:「見面又能怎樣?」   李秀寧臉龐倏地轉白,淒然道:「你為何定要和二皇兄作對,難道不知他真的視你和徐子陵是好朋友嗎?」   寇仲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神智清醒了些兒,沉聲道:「兄弟也可以閡牆,何況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告訴我,李秀寧究竟是幫你二皇兄,還是李建成、李元吉。」   李秀寧緊咬下唇,露出悲傷疲憊的神色,搖頭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寇仲心中一軟,深切感受到她無可解脫的矛盾和惆悵。自己兄弟相鬥的事實,定像個沉重的噩夢般在折磨這動人的公主,柔聲道:「公主放心,我今趟入關,對秦王說不定是件好事。唉!他們都在等著我,我要走啦!」   李秀寧似乎也找不到可說的話,點頭道:「讓李靖夫婦陪你們去吧!若可汗有甚麼不測,秀寧怎向二皇兄交待?」   寇仲大吃一驚,終完全清醒過來,暗忖如給二人同行,豈非難施暗渡陳倉之計?忙道:「這個萬萬不可,因為……」   李秀寧截斷他大唷道:「是否要秀寧直接向可汗說才成?」   寇仲心想再拒絕更是欲蓋彌彰,頹然道:「就依公主吩咐吧!」   李秀寧一對秀眸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深深瞧著他道:「到長安後,少帥可以見秀寧一面嗎?」   寇仲為之愕然。  ****************************************************************************   三艘戰船緩緩駛離洛陽,先沿洛水東行,抵黃河後始改向內行。寇仲來到船面土,找到秦叔寶,問道:「這二艘船上的鄭兵,是否全在你老哥的控制之下?」   秦叔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道:「現在還不是,但很快就是啦!」   寇仲滿意地拍拍他肩頭,低聲道:「將不屬我方的人趕下船便成,犯不著殺人,讓他們回去傳話給子世充,氣得他半死更大快人心。」   秦叔寶笑道:「這些事你還是嫩了點兒。我敢立生死狀船上必有人通曉王老賊的全盤奸計,且有方法和宋金剛那邊暗通消息,只要我們將這人抓起來,施以重刑,撬開他的爛嘴,可將計就計,教宋金剛栽個大觔斗。哼!他算老幾,竟敢來害我?」   寇仲一拍額頭道:「還是老秦你比我行。」心知自己因李秀寧的約會,直至此刻仍未回復清明,故還是糊里糊塗的。   秦叔寶笑道:「你是否弄上李秀寧那漂亮的妞兒,以至糾纏不清?這可是犯不著。老哥我是過來人,火頭來時,不如到窯子真金白銀去買笑,只要你閉上眼睛,心中想著對方是公主,對方便是公主。完事後乾淨利落,快活逍遙。一切事待天下一統再說,樂得無牽無掛,上沙場時是生或死只等閒事。哈!才乾脆呢。」   寇仲記起他暗戀呂梁派掌門千金一事,暗忖他嫖妓時定將床上的對手幻想為那住小姐,啞然失笑道:「這該算是你老哥的療傷聖藥吧!」   再商量了一些行事的細節後,徐子陵來了,閒聊幾句,徐子陵和寇仲往船尾密話。   大雪早停,但已遍山銀裹,樹梢紛紛披掛雪花,寒風拂過,兩岸林木積得的雪團紛紛散落,化作片片雪花,在空中自由飄蕩,蔚為奇景。   天上厚雲積壓,看中到的太陽沉往西山,天地逐漸昏沉。   寇仲問道:「李靖和我們的惡嫂子在幹甚麼呢?」   徐子陵道:「我們的李大嫂並非蠻不講理的人,只因和我們誤會叢生,才不太客氣吧!他們正跟王子和可汗談論外方甚麼突厥、鐵勒、高麗、吐蕃、黨項、吐谷渾、回紇、朔方的形勢,談得非常投契。」   又皺眉道:「我扮岳山到關中找李淵,你卻憑甚麼鬼方法潛入長安?」   寇仲聳肩道:「只能見機行事,長安的城防這麼長,總有破綻空隙,入城後我們再以慣用的手法聯絡,到時再看看該怎樣著手尋寶。」   徐子陵道:「我今晚便走,你要小心點。別忘記以李世民的實力,亦要遇襲受創。我們現在看似人強馬壯,但仍比不上當日李世民的實力。」   寇仲道:「你有問過李靖關於李小子遇襲受傷的事嗎?」   徐子陵道:「有李大嫂在旁,很多事都不便開口。」   寇仲表示明白,探手抓著徐子陵肩膀,沉聲道:「天黑後你離船登岸,千萬要小心。若有人懷疑你的身份,立即開溜,勿要勉強。」   徐子陵關切的道:「你也要小心。」   寇仲閉上虎目,心神飛越到長安的躍馬橋處。   在經歷千辛萬苦,重重困難波折後,決定他一生榮辱的關鍵時刻終於來臨。悠然神往的道:「我會比你遲三天起程,過年前該抵長安,記得算準時間來和我會合。哈!還有甚麼比茫不可測的將來更動人呢?」心中不由浮起李秀寧的玉容,旋又被宋玉致替代。  ****************************************************************************   扮成岳山的徐子陵日夜不停的急趕三天路,這一天黃昏來到位於黃河南岸的桃林。   自李世民破去薛舉父子的西秦大軍,聲威大振,很多接近潼關的本屬中立的堡市紛紛歸附李唐,為大唐軍鋪好出關的坦途。桃林正是其中之一,所以城牆懸上李閥的旗號。入城後,徐子陵投店休息,好養精蓄銳明早入關。   長安所在處的渭河平原區之所以被稱為關中,因為東有潼關,西有大散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居四關之內,故稱關中。   潼關為四關之首,為戰國時秦人所建。北臨黃河,甫靠大山,東西百餘里,開路於斷裂的山石縫中,「車不容方軌,馬不得並騎」,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過之險,本名函谷關,東漢後才改名為潼關。   戰國時期,六國屢屢合縱西向攻秦,但亦只落得屢屢飲恨於函谷的淒慘下場。   雙峰高聳大河旁,自古函谷一戰場。   就是這險峻的兵家必爭之地,令長安穩如泰山,避過關外的烽火戰亂。   徐子陵痛快的洗個澡,再戴上岳山的面具,又用從途中購來脂粉染料,依陳老謀傳授的易容術,把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染成近似面具的顏色,以免被像雷九指般細心精明的人瞧出破綻。   愈接近關中,他愈是小心翼翼。無論行住坐臥,他亦憑過人的記憶力,不住重溫石青漩指點他喬扮岳山的竅妙法門,又反覆把岳川遺卷載下的大小情事反覆惦記。連他自己也生出已化身為岳山的古怪感受。   回房後剩坐半個時辰,才到客棧附設的食肆晚膳。   罷跨過門檻,立即感到飯肆氣氛異樣。   擺了十來張大圓桌的膳廳只正中一桌坐著一名華服錦衣的高大漢子,夥計則垂手肅立一章。   那大漢見他來到,昂然起立施禮道:「晚輩京兆聯楊文干,拜見岳老前輩,特備酒菜一席,為前輩洗塵。」兩掌一擊,夥計立時流水般奉上佳餚美酒,擺滿桌上。   楊文干親自拉開椅子,請徐子陵扮的岳山入座。   徐子陵目光落在這可供至少十人飲飽食醉的豐盛宴席,心中暗念幾遍楊文干,才記起李靖曾說過京兆聯乃關中第一大幫,而楊文干則是京兆聯的大龍頭,人面甚廣,無論關西關東都同樣吃得開。且更是建成元吉太子黨一方的人,負責在關東廣佈線眼,以阻止他和寇仲入京。自己臨入關前便給他截上,更得悉他岳山的身份,可見背後動用過難以估計的人力物力,算是很有本領。   縱使楊文干被任命為慶州總管,仍掩不住黑道梟雄的江湖味道。他的長相頗為不俗,但神態舉止,均有種自命不凡,深信自己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隨心所欲擺佈別人命運的神態,彷彿老天爺特別眷寵他的樣子。徐子陵擺出岳山生前一貫的冶漠神情,淡淡問道:「你怎知老夫是岳山?」   楊文干恭敬的道:「岳前輩甫再出山,於成都力斃『天君』席應,此事天下誰不曉得。」   徐子陵仰天長笑道:「你這麼曲意奉迎的設宴款待老夫,究竟有何圖謀?若再胡言亂語,勿怪岳某人不客氣。」   楊文干先揮退侍從,從容自若的移到酒席對面,微笑道:「岳老火氣仍是這麼大,何不先坐下喝杯水酒,再容晚輩詳細奉告?」   只看他的步法風度,徐子陵可肯定楊文干絕對是一流的高手,縱使及不上自己,但相差亦不該太遠,不由心中驚異,並從而推測出建成的太子系人馬,確有不凡實力。冷哼一聲,道:「老夫正手癢哩!若再浪費老夫的時間,恐要後悔莫及。」   楊文幹不答反問,好整以暇的道:「岳老是否想入關中呢?」   徐子陵大感不安,無論楊文干如此自負,照理也不該如此有恃無恐的樣子。想到這裹,心中一動,注意力從他身上收回來,搜索週遭方圓十丈內的範圍,冷笑道:「竟敢來管老夫的事,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楊文干忙道:「且慢!只要我給岳老看過一件物品,岳老自會明白一切。」探手往懷內去。   徐子陵悶哼一聲,拔身而起,險險避過從後射來的一道凌厲如迅雷疾電的劍光,他已撞破天花,落足屋頂瓦坡處。不用看,他也知偷襲者是「影子剌客」楊虛彥。若非他知機不被楊文干所惑,楊虛彥雖未必能傷他,但此時必陷於前後受敵的劣局裹。   屋脊處有人大笑道:「岳兄果然老而彌堅,只是腦袋仍是食古不化,除非肯答應此生不踏入關中半步,否則明年今日此時就是岳兄的忌辰。」   此人鬚眉俱白,頗有仙翁下凡的氣度,赫然正是海南派的宗師級人物「南海仙翁」晃公錯。   徐子陵心中明白過來,由於岳山熟知魔門的事,所以楊虛彥絕不能容他入關去見李淵,免壞了石之軒和楊虛彥苦心經營的好謀。   穿破一洞的廳堂下全無動靜,但徐子陵心知肚明目己正陷身重圍之內,隱伏一旁者說不定尚有石之軒在其中。   撇開其他人,只是晃公錯已不易應付。   但他卻是一無所懼,凝起岳山的心法,雙目自然射出岳山生前獨有的神光,一點不讓的迎上晃公錯凌厲的眼神,木無表情的道:「想不到晃七殺行將入木的年紀,仍看不通瞧不透,甘做別人的走狗,可笑呵可笑!」   徐子陵照足岳山遺卷的語調稱謂,語含不屑。原來晃公錯自創「七殺拳」,仗之橫行天下,老一輩的人像岳山者均呼之為晃七殺。   晃公錯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語調卻出奇的平靜,顯示他出手在即,一字一語像從牙縫刮出來的冰雪般沉聲道:「死到臨頭竟還口出狂言。哼!我晃公錯豈會懼你岳霸刀,你是否見過玉妍?她為何不宰掉你。」   徐子陵心底錯愕,暗忖聽他口氣暗含妒火,說不定晃公錯與祝玉妍曾有過一段情,所以才對「他」這個與祝玉妍曾合體交歡且生下女兒的「情敵」恨之入骨。不過在岳山遺卷中卻沒有提及此事,而事實上在遺卷中岳山對祝玉妍著墨並不多,可能是不願想起這段往事。   這時他更明白晃公錯為何會現身此處,學足岳山般嘿嘿笑道:「我和她的事,那到你來理。」   晃公錯雙目殺璣大盛,鬚眉無風自動,四周的空氣立時以他為中心點旋動起來,由緩轉快,勁刮狂湧,冰寒刺骨,威勢駭人。   徐子陵知他出手在即,目下只是提聚功力的前奏,連忙收攝心神,同時暗叫僥倖。   他適才的心神一直放在眼前大敵身上,一來對方乃近乎寧道奇級數的前輩宗師,另一原因則是晃公錯在洛陽天街硬撼王世充車隊的威勢在他仍如昨晚才發生般深刻,所以份外不敢大意。   但這一刻當地暗捏不動根本印,晉入井中水月,止水不波的佛道至境,靈台清冶如冰如雪,靈覺立時擴展往四周廣闊的空間去,把握到楊文干和楊虛彥兩人均伏在後方兩側暗處,此外再無其他敵人。心中立即有了計算。   晃公錯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長笑道:「岳霸你以為小妍真的愛上你嗎?她只是因你夠討厭,才選擇你作她的傳種男人。她真正歡喜的人,是石之軒而非你,讓我取你狗命。」   暴喝聲中,「南海仙翁」晃公錯隔空一拳擊至。   他的一拳就像給正對抗波濤侵撞的岸堤轟開一個缺口,所有本繞著他旋轉的勁氣一窩蜂的附在他的拳勁上,形成一柱局度集中的勁氣,由緩而快的猛然朝徐子陵擊至。   以晃公錯為中心的方圓數丈的空間,倏地變得滴勁不存,被他這驚天動地的一拳全扯空了,可怕至極點。   晃公錯的「七殺拳」是岳山在遺卷談論得頗為詳細的一種絕技,其中更附有碧秀心的見解。所以徐子陵雖未親身體驗過,卻知之甚詳,心中早擬好應付之法。冶笑一聲,展開卸勁的功夫,先往左右搖晃一下,借護體真氣散掉對方首兩波勁氣,這才一指點出,以寶瓶印法刺出比他拳勁更集中的夏氣,逆流而上的往晃公錯破空擊去。   指勁一發即收,手雙手盤抱,送出另一股勁氣,迎上對方拳勁主力的第三波。   「蓬」!   勁氣交擊,徐子陵給撞得血氣翻騰,差點吐血,連忙憑本身獨異的勁氣,把對方充滿殺傷力的夏氣引得從被和氏寶璧改造過的經脈經由兩腳湧泉穴洩出,屋瓦立時寸寸碎裂。   晃公錯悶哼一聲,反要往外錯開,皆因指勁襲來,氣勢難御,使他難以連續打出另一拳。   徐子陵隨碎瓦往下掉去。同時把真氣運轉,當地足踏實地時,受創的經脈剛好復元。   生死關鍵,就在此刻。   指風擊出,廳堂內燈火紛紛熄滅,徐子陵運動體內正反真氣,閃電般鑽入酒席底下,把精氣完全收斂,不使有絲毫外洩。   風聲驟響。   晃公錯首先從破洞躍下飯堂,接著楊虛彥和楊丈干亦疾風般搶進來。   晃公錯冷喝道:「走啦!快追!」   聽著三人遠去的聲音,徐子陵心中好笑,也難怪三人如此大意,皆因誰都想不到「岳山」會不顧顏臉的躲到桌底下來,甚至想不到他會窩囊至逃走。   但他根本不是岳山,打不過就要溜要躲,全不用自惜聲名身份。   他鑽出來時,還順手取了幾個饅頭,這才施施然的去了。 第六章 商賈之爭   寇仲在黃河北垣縣的客棧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只覺身心舒暢,數日來的舟車勞頓,一掃而空。   自徐子陵離開後,他們便裝出臨時改變路線的樣兒,棄舟登陸,改由陸路北上;事實上卻是改乘伏騫教人預備好的貨船,扮作最常見的搞中外貿易的商旅,秘密繼續行程。秦叔寶和程咬金兩人率的數百名親兵,則化整為零,暫時藏身在附近縣城的隱僻處。這一看可說非常穩妥,兼乘洛水幫內憂分裂之患的當兒,根本沒法有效偵察他們的行動。   在過了上庸城,肯定撇掉所有跟蹤者後,寇仲才折返南方,沿黃河西赴關中,把護送突利的重任交予伏騫、李靖夫婦與秦叔寶、程咬金一眾人等。   梳洗後寇仲戴上麻皮醜漢的面具,用過早點,不敢耽攔,往碼頭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搭上往關中的客船。豈知客船早告客滿,且大部份天剛亮時經已開出,正躊躇不知該乘搭明天的客船,多待一天才走,還是購一匹馬兒改走陸路之際,有人迎上來喜叫道:「原來是莫爺,想不到竟在這裡碰上你,令叔呢?」   寇仲還以為對方認錯人,定神一看,只見對自己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似管家模樣的人,後面還跟有四名健僕,挑若許多大小包裡,顯是剛從城內購物回來。   細看清楚,又覺甚是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在那兒見過。   那人見他發愣神態,明白過來,笑道:「令叔是莫為神醫嘛!當年在襄陽城外,今叔仗義相助,連診金都差點忘了收取,治好我們小公子進哥兒的怪病,還擒下馬許然那奸賊,莫爺記不起了嗎?」   寇仲一拍額頭,道:「記起啦!你叫……哈!你叫……」   那人道:「我叫沙福,少爺和夫人不知多麼感激令叔和莫爺,只苦於不知如何尋找你們。令叔呢?為何見不到他哩?」   寇仲很想問問他自己該叫莫甚麼東西,心中好笑,道:「家叔年紀大了,返南方家鄉後便不願再出來闖蕩。哈!又會這麼巧的,沙管家要去到那裡。」   沙福露出失望的神色,搖頭道:「真可惜,像令叔這樣精通醫術的高人,又是人慈人悲的俠士。實在難遇難見。」   寇仲胡謅道:「沙管家過許了,但我莫……嘛:已得家叔真傳,敢說沒有十成也有九成心得。嘿!我現在趕看去找客船,改天再和沙管家聊天吧。請啦!」   沙福如獲至寶的扯著他衣袖,大喜道:「莫爺真的已得令叔醫術的真傳?」   寇仲一呆道:「我怎會騙你,但今趟又是誰生病?」   沙福苦看臉道:「今趟是老爺,莫爺懂否醫治傷寒症呢?」   寇仲暗忖憑自己《長生訣》加和氏璧的療傷聖氣,甚麼奇難雜症也該會有幾分治理把握,況救人是好事,一拍胸口道:「這有何難,不過待我找得客船再說如何?」   沙福問道:「莫爺要坐船到甚麼地方去?」   寇仲道:「我想到長安去混混,看能否闖出一番醫業來。」   沙福欣然道:「如此就不用找船,因為我們正好要往關中。莫爺請!」   寇仲這時更想曉得自己的名字了!  ****************************************************************************   徐子陵進入客艙,尚未坐穩,一名顯是幫會的大漢來到他旁,低聲道:「這位兄弟高姓大名,有沒有甚麼門派字號,到關中要幹甚麼事?」   徐子陵心中湧起怒火,這確是欺人太甚!他為了躲避楊文乾等人的糾纏,已改戴上弓辰春的面具,本以為可藉以過關。可是由於健碩高挺的體型,又買了把佩劍以掩人耳目,終惹起守在碼頭的幫會人物懷疑,這來盤問自己的大漢正是其中之一。冷笑道:「告訴本人你是何方神聖?看看是否夠資格向我問話?」   那大漢像吃定了他的毫不動氣,微笑道:「老兄你先給我到岸上來,否則這艘船絕不起錨開航。在江湖行走的都該是明白人,不會因一己之故累及其他乘客。」   船內此時半滿旅客,人人側目以待,只差沒有起哄。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道這麼磨下去對人對己均沒有好處,同時無名火起,拋開一切顧忌,隨那大漢離船。   唉出艙門,那大漢忽然低聲道:「小人查伙,是弘農幫幫主盛南甫座下四虎之一,剛才言語得罪,是不想外人看穿我們的關係,弓爺萬勿見怪。」   徐子陵大感錯愕,奇道:「你怎認得弓某人呢?」   查伙道:「下船再說。」   走下跳板,一輛馬車駛至,查伙道:「弓爺請上車。」   徐子陵大惑茫惑的坐到車內,到馬車開出,查伙鬆一口氣道:「幸好截得弓爺,否則幫主怪罪下來,我查伙怎擔當得起。」   迎上徐子陵詢問的目光,查伙解釋道:「雷九指大爺與我們幫主有過命的交情,五天前他往關中時路經我們弘農幫的總壇,曾千叮萬囑要我們妥為招呼弓爺,還寫下弓爺的繪像,所以我們能把弓爺認出來。」   徐子陵這才明白,心中也不知該感激雷九指還是責怪他,否則他已在進入關中的途上。   查伙又道:「這個月來入關的關防,無論水陸兩路都盤查得很緊,沒有通行證又或跟關中沒甚關係的,一律不准入關。雷大爺也是靠我們為他張羅得通行證的。不過弓爺的情況更特別,據我們的消息:弓爺是名列被緝捕名冊上的人物之一,故絕不能暴露身份。」   徐子陵一呆道:「竟有此事?」暗忖即使仍扮岳山,也好不了多少。   照道理,李建成的人該不知弓辰春就是他徐子陵,此事當另有因由。   查伙胸有成竹的道:「弓爺放心,若連把弓爺弄進關內這區區小事亦辦不到,我們弘農幫還能出來混嗎?」   馬車停止,查伙道:「我們早想好讓弓爺混進關中的萬全之策,只要掩去弓爺臉上這道好比生招牌的刀疤,來個改名換姓,再換上不同身份的服飾,便可做計行事。」   徐子陵又是大感茫惑的隨他下車,發覺身在一所院落之內,苦笑一聲,隨查伙進屋去也。  ****************************************************************************   兩艘式樣相同的二桅大船泊在碼頭旁,寇仲隨沙福登船,船上幾個該是護院一類的人物目灼灼的向他打量,其中一人大喜道:「原來是莫兄弟,令叔莫為神醫呢?」   說話的人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胖得來卻紮實靈巧,顯然武功不弱。   寇仲對他仍有點殘留的印象,當然也把他的名宇忘掉了。乾笑一聲道:「嘿!你好!」心中暗罵徐子陵甚麼名字不好改,卻要改作莫為,後面加上神醫兩字,更是古怪蹩扭,好像暗喻莫要做神醫似的。   沙福侍候慣達官貴人,知機的提醒他道:「這位是陳來滿陳師傅!」   寇仲忙續笑下去道:「原來是陳師傅,想不到又在這裡見面呢!」   其他護院見是相識,紛紛抱拳行禮,態度大改,變得親切友善。   沙福請寇仲在艙門外梢候,自己則入艙通知主人。   寇仲有一句沒一句的跟頗為熱情的陳來滿閒扯,重複徐子陵已返鄉耕田歸隱一類的胡言亂語,暗裡則功聚雙耳,追蹤沙福的足音。這麼分心二用,尚是首次嘗試。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感覺怪異。   只聽有女子「呵」的一聲嬌呼道:「竟遇上莫少俠,他叔叔呢?還不請他們進來。」寇仲對這少夫人的印象最深,皆因她端秀美麗,立時認出是她的聲音。   接看耳鼓貫滿陳來滿的話聲,登時聽不到沙福的回答。   寇仲敷衍了陳來滿後,艙內又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道:「他的醫術行嗎?若有甚麼差錯,大哥和二哥定不肯繞過我。」   少天人溫柔婉約的道:「相公你不如先向婆婆請示,由她作主,那大伯和二伯便沒話說哩!」   此時陳來滿又問道:「莫兄弟武技高明,是否傳自令叔呢?」   寇仲又竊聽不到艙內的聲音,心中暗罵,卻不能不答,道:「我莫……嘿!一身技藝,都是家叔傳授,他常說我容顏醜陋,生性愚魯,沒有點技藝傍身,出來行走江湖會非常吃虧,哈!」   陳來滿看看他那副尊容,確難以說出任何安慰的話,只好道:「男兒最緊要是志向遠大,像古時的子羽,出名貌醜,還不是拜相封侯,名傳千古。」   寇仲暗何若把自己的志向說出來,保證可嚇他一跳,故作認真的道:「不知子羽在娶妻方面,是否也稱心如意?」   這番話登時把其他的護院武師惹得哄笑起來,其中一個被人叫作雲貴的年輕武師失笑道:「做得宰相,當然是妻妾如雲,莫老兄何用擔心。」   沙福由艙內走出來,客氣的道:「莫兄請隨我來。」   寇仲向眾人告罪一聲。隨沙福走進艙內,只見窄長的廊道婢僕往來,忙個不休,他們見到寇仲這陌生人,眼中均帶點不屑的神色,顯是以貌取人,不歡喜他的長相。   在其中一間分作前後兩進的大房內,寇仲見到少夫人程碧素,還有那俏婢小鳳和進哥兒,後者長高了很多,生得精靈俊秀,酷肖乃母,樣貌詞人歡喜。只是寇仲的樣子太嚇人,進哥兒駭得躲在小鳳身後,不敢照乃母吩咐喚他一聲「莫大叔」。   程碧素風姿如昔,秀目射出感激的神色,不過她感激的主要對象是徐子陵而非寇仲,客氣話說過後,詳細詢問「莫為神醫」的情況,寇仲一一答了。   程碧素道:「莫少俠旅途辛苦,請先到房內休息,得養足精神,再勞頓少俠為老爺治病。」   寇仲卻是心中叫苦,假若沙老爺所患的是絕症,他那還有臉面對這位嫻淑可愛的少夫人呢?   看船上這種陣仗,沙家該是舉家前往關中,只不知他們和關中那位權貴有關係?   船身輕顫,啟碇開航。  ****************************************************************************   掩去臉上疤痕的徐子陵,依照弘農幫查伙的指示,來到垣縣主大街專賣鹽貨的興昌隆門外,只見三十多名夥計正把一包包的鹽貨安放到泊在門外的七輛騾車上,非常忙碌。   只看門面,便知這興昌隆很具規模,難怪能成為關中海鹽的主要供應商號之一。正要進鋪,兩名大漢把他攔住,不耐煩的道:「你來找誰?」   徐子陵運功改變聲音,答道:「我叫莫為,弘農幫的查伙介紹我來見田爺的。」   兩漢聽得查伙之名,立時態度大改,其中一人道:「莫兄請隨我來!」   徐子陵跟在他身後,穿過堆滿鹽貨的主鋪,通過天井,來到倉房和主鋪間可容百人的大院落,鹽貨更是堆積如山,數十人正忙個不休。   那大漢著徐子陵在一旁站待,往兩名正在指揮手下工作的中年男子走過去,說了幾句話後,其中一人朝徐子陵走過來,道:「莫兄你是那個門派的?」   徐子陵隨口答道:「鄙人的劍法乃家父所傳。」   那人問道:「令尊高姓大名?」   徐子陵胡謅道:「家父莫一心,在巴蜀有點名氣。」   那人臉無表情,當然是因從未聽過莫一心之名,扯著徐子陵的衣袖來到一邊道:「莫兄!不是我田三堂不想用你,而是我們今趟要向盛幫主求援,皆因廣盛行那方面人強馬壯。所以我要的是真正的高手,否則只是害了莫兄。」   徐子陵先前已被查伙告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廣盛行和興昌隆為供應海鹽予關中的最大兩個商號,一向競爭激烈。前者有唐室太子系撐腰,後者則與秦王李世民一系關係密切。最近因建成、元吉的太子系勢力大盛,廣盛行的大老闆顧天璋亦放恣起來,以武力威嚇興昌隆,甚至派人劫掠興昌隆的鹽船,務要弄垮興昌隆。   興昌隆迫於無奈下,惟有向江湖朋友求助,弘農幫幫主盛南甫正是其中之一,盛南甫一方面看雷九指的顏臉,另一方面亦從雷九指口中得悉徐子陵這「弓辰春」武功高強,一舉兩得下,遂把徐子陵推薦給興昌隆,既可助興昌隆的老闆卜萬年應付強敵,徐子陵亦可借這身份的掩護混進關中。   田三堂是卜萬年的大女婿,武功不弱,專責保護運鹽船隊,要入選當然得先過他的一關。   徐子陵微笑道:「田爺放心,盛幫主既敢介紹來見田爺,自然對我的劍法信心十足,田爺可向查伙兄查問清楚。」   田三堂沉吟道:「莫兄與盛幫主是甚麼關係?」   徐子陵答道:「盛幫主的拜把兄弟是我的親叔。」   田三堂點頭道:「莫兄請隨我來。」   徐子陵隨他穿房越捨,來到另一處庭院,田三堂喝道:「給我拿棍來。」   左邊的廂廳走出三名武師模樣的人物,其中一人把長棍送到田三堂手,田三堂拿棍後神氣起來,擺開架勢道:「莫兄請出招。不用留手。」   徐子陵暗忖若不用留手,恐怕他一招都擋不了。不過他當然也不可裝得太低能,因為今天會有船隊啟程往關中,只有顯示出足夠的實力,對方才會讓他立即隨行,免致浪費了一個高手。   一聲得罪,徐子陵拔劍出鞘。   旁觀的三位武師同時動容。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徐子陵雖蓄意隱瞞起真正的實力,可是出劍及步法,均自具大家風範,連串動作看若流水行雲。渾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田三堂叫了聲「好」,在徐子陵氣勢壓迫下。作出應有的反應,揮棍疾挑。   徐子陵一劍掃出,輕輕鬆鬆的盪開長棍,接著劍花乍現,封死田三堂所有進攻的路線。   田三堂駭然後退,接看臉露喜色,叫道:「莫兄試攻我看看!」   徐子陵沉聲一喝,揮劍刺去。   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可是無論是身當其鋒銳的田三堂又或是旁觀者,均感劍勢凌厲,生出難以硬架的感覺。   田三堂根本不知如何擋格,再往後退,長笑道:「難怪盛幫主會把莫兄推薦給我興昌隆,得莫兄如此人才相助,還怕他甚麼顧天璋,莫兄今天請隨船隊入關,田三堂定不會薄待於你。」   三名武師知他是弘農幫方面的人,又見他身手高強,都擁上來祝賀並攀交情。   徐子陵放下心來,終於解決了潛入關中這令人頭痛的問題,只不知寇仲那小子是否也有同樣的好運道呢? 第七章 一指頭禪   「咯咯咯!」   正挨在椅中睡個甜熟的寇仲給敲門聲驚醒過來,他本意只是小坐片刻,好待少夫人的傳召去為沙老爺子「治病」,豈知這些日來晝夜不息的奔波趕路,令他疲不能興,就那麼睡個天昏地黑,酣然不醒。   茫然起立,發覺晨早的陽光竟變成斜陽夕照,心中大訝,難道沙家的人連午膳都不請自己去吃?   猛伸一個懶腰,順手把以油布包紮鞘身的井中月負在背上,這才把門拉開,立時眼前一亮。   門外除沙福外,尚有一位漂亮苗倏的華服年青女子,正以美麗的大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似要把他看通看透,目光直接大膽。   沙福介紹道:「這是我們的五小姐,我們曾來過兩趟,見莫爺睡得正酣,不敢驚擾。」   寇仲施禮道:「莫這……嘿!向五小姐問好!」   不屑之色一閃即逝,這位五小姐顯是對寇仲的醜陋長相沒有好感,勉強擠出點笑容,才稍一回禮,淡然道:「莫先生養足精神嗎?」   寇仲只求能坐船直抵關中,何況連他自己都不敢恭維刻下這副尊容,那會跟她計較,又伸個懶腰,微笑道:「沒問題!是否去給老爺子治病呢?」   沙福露出尷尬的神色,囁嚅道:「這個……」   沙五小姐載入道:「莫先生先請回房,芷菁想請教先生一些醫術上的問題。」   寇仲恍然而悟,定因沙三公子去向沙老夫人請示,故沙老夫人派出五小姐沙芷菁來考較自己,看看有否為老爺子治病的資格。這種權貴之家確是複雜,也心中叫苦,自己憑甚麼去答她醫術上的問題,只要一兩句話立即露出馬腳。   不過他出道以來,甚麼場面沒有見過。哈哈一笑,跨步出門,沙福和沙芷菁大感愕然,自然往後退開。   寇仲腳步不停的朝艙門走去。   沙福追上來扯著他衣袖急道:「莫爺要到那裹去?」   寇仲道:「當然是跳船返岸,既不相信我的醫人功夫,我何必還留下來呢?」   沙福忙道:「莫爺誤會啦!五小姐不是這個意思,只因五小姐曾習醫術,所以才要先和莫爺討論一下老爺的病情吧!」   寇仲怎會真的想走,只是以退為進,避免出醜,「哦」的一聲轉過身來,面向氣得俏臉發白的五小姐沙芷菁道:「原來如此!我這人的脾氣就是如此,吃軟不吃硬。」   沙芷菁在沙福大打眼色下,一頓纖足,氣鼓鼓的道:「來吧!」   寇仲和沙福跟在她苗條迷人的背影后,朝艙廳走去,跨過門檻,入目的場面情景,把寇仲嚇得一跳。   寬敞的艙廳固然是登得美輪美奐,由裝飾到一台一椅,無不極為考究,還有是廳內坐滿男男女女十多人,人人都把目光投到寇仲這神醫之侄的身上。   沙老爺子五十來歲,牛得相貌堂堂,只是一臉病容,正擁被半挨在艙廳盡處的臥椅上,旁坐的當然是沙老夫人,亦是雍容華貴,富泰祥和,與沙老爺子非常匹配。   其他男女分坐兩旁,三夫人程碧素身旁的該是三公子,長得文秀俊俏,充滿書卷的味道,惹人好感。   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很易辨認出來。前者三十來歲,看樣子精明老練,是那種不會輕易信人者;後者卻神態浮誇,一副驕傲自負的紉挎子弟樣兒。其他該是妻妾婢僕的人物,陳來滿跟另外五位武師則分坐入門下首處。   艙堂內絕大部份人都沒想過寇仲長得如此醜陋庸俗,均現出鄙視神色。   寇仲環目一掃,瞧得眼花繚亂時,沙老夫人道:「莫先生休息得夠嗎?」   慈和的聲音傳入耳內,寇仲打從心底舒服起來,施禮道:「多謝老夫人關心,鄙人一向粗野慣了,不懂禮儀,老夫人勿要見怪。」   旁邊的沙芷菁冷哼一聲,似乎是表示同意他自謂粗野,逕自到一旁坐下。沙福顯然在沙家很有地位,對他更是照顧備至,拍拍他肩頭指著沙老夫人另一邊在沙老爺子臥椅旁特設的空椅道:「莫爺請坐!」   寇仲在眾人大多顯示出不信任的目光注視下,硬著頭皮來到剛無力地閉上眼睛的沙老爺子旁坐下,道:「可否讓鄙人先給老爺子把脈。」   三夫人程碧素以鼓勵的語聲道:「有勞莫先生。」   大公子和二公子倒沒甚麼表情,但他們身邊的女人無不露出不屑與妒忌的神色,看來都是希望程碧素請回來的人最好出乖露醜,治不好老爺子的重病。   在眾目睽睽下,寇仲拙劣的伸出拇指,按在沙老爺子放在椅柄的腕脈處。   大公子訝道:「醫師探脈都是三指分按寸關尺,為何莫先生不但只用一指,用的還是拇指,其中有甚麼分別呢?」   別的不行,論胡謅寇仲則是一等一的高手,乾笑道:「大道無門,虛空絕路,小人這手一指頭禪是家叔所創,與其他人都不同。」   前兩句話是從禪宗四祖道信大師處借來用的,「一指頭禪」則是嘉祥的佛門絕學,聽得廳內沙家諸人均感奇奧難明,莫測其高深,再沒有人敢質疑。   沙老夫人道:「就兒不要打擾莫先生。」   寇仲開始明白為何連請人治病這麼簡單的事,三夫人程碧素也要丈夫去央老夫人出頭主持,權貴家族的媳婦確不易為。   他送出的真氣早在沙老爺子的經脈運行一周天,發覺老爺子的十二正經雖阻滯不暢,但真正的問題卻在任督二脈,正猶豫該否運氣打通。二公子嘴角含著一絲嘲諷的冷笑道:「醫家診症,講究望聞問切,莫先生卻像只重切脈。不知家父病情如何,煩先生告知一二。」   寇仲那有資格說病情,但已判斷出如若妄然為沙老爺打通任督二脈,說不定他會因氣虛不受補,來個一命嗚呼就糟糕透頂,把心一橫,真氣直鑽太陽肺經,接著走中焦,下大腸經,又還於胃口,循上到肺膈,再出腋下,行少陽心主經,循臂而行,最後由大拇指瀉出。所到處,蔽塞的經脈勢如破竹被他的長生訣真氣豁然貫通。   眾人還以為他無言以對時,老爺子「啊」的一聲睜開眼來,本是沒精打采的眼神回復不少神采。   老夫人大喜道:「老爺你感覺如何?」   老爺子沙啞的聲音道:「莫先生的醫術真神奇,我的胸口不再悶痛啦!手腳似也恢復了點氣力。」   寇仲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的長生訣氣功確有「藥到病除」的功能,哈哈笑道:「老爺放心,我有十成把握可治好你的病。老爺子有沒有胃口,先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我才再以一指頭禪為老爺醫治。」  ****************************************************************************   廳內諸人那想得到他的醫術神奇至此,人人目瞪口呆,難以相信眼前事實。   六艘貨船緩緩靠岸。   這隊興昌隆的貨船隊,由田三堂親自督師,除夥計外,共有武師五十三人,包括徐子陵這新聘回來的高手在內。   由於滿載鹽貨,船身吃水深,加上愈往西行,水流愈急,在滿佈亂石淺灘的河道行走,即使熟諳水道的老手,這麼的逆流而上,亦頗危險,固只能在白天行舟,晚上要泊岸過夜。而這正是敵人發難的好時刻,所以全部人員均不准離船,武師則分兩班輪更守夜。   徐子陵是弘農幫主推薦來的人,又得田三堂器重,所以見過他劍法的武師陳良、吳登善和劉石文三人都對他特別巴結友善。但也招致另一夥本以首席護院梁居中為中心的武師形成的小圈子的猜忌和排斥。   徐子陵自然不會把他們放在心上,見他們也不敢太過份,些許冷嘲熱諷,盡作耳邊風。當然亦不會曲意逢迎的跟他們扳交情。   晚膳時,眾武師自然而然各就其朋黨關係分台進食。徐子陵這一桌人最少,除陳良、吳登善和劉石文外,尚有幾位與三人友善和較中立的武師,氣氛頗為熱鬧。   趁田三堂到了岸上辦事之際,梁居中一夥乘機發難,坐在梁居中旁的武師走過來道:「莫兄!聽田爺說你的劍法非常厲害,可否讓各位兄弟見識一下?」   整個艙廳立時鴉雀無聲,人人都知道梁居中一方存心挑釁,要徐子陵這個莫為的好看。   與徐子陵友善的三位武師中以陳良年紀最大,資歷最深,並不怕梁居中一夥人,不悅道:「大家兄弟以和為貴,若有爭鬥損傷,田爺回來會不高興的,胡海你還是回去吃飯吧!今晚說不定會有事發生?」   胡海沉下臉時,梁居中那桌另一名武師怪笑道:「陳老休要把話說得那麼嚴重,田爺不在,自當由梁爺主持大局,他要摸清楚各兄弟的深淺,有起事來方懂得分配應付,大家只不過瞭解一下,那來甚麼爭鬥?」   梁居中那桌和旁邊另一桌共二十餘人一齊起哄,支持這番說話。   胡海意氣風發的道:「說得對。我們是看得起莫兄,才要摸莫兄的底子!莫兄就和我胡海玩兩招給梁爺過目,不是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梁爺吧!」梁居中冷哼一聲,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鏘」!   徐子陵拔出長劍,一話不說的就往胡海刺去,在眾人瞠目結舌下,只見胡海臉上現出似陷身噩夢中掙扎不休的神色,但卻完全無法擺脫。明明該夠時間避開去,偏偏他就像呆子般引頸待割的樣子,任由徐子陵劍制咽喉,仍沒法作出任何動作和反應。   冷汗涔涔從胡海的額角滲出流下,剛才對方刺來一劍,隱含一股龐大的吸勁,似緩實快,欲躲無從。   廳內靜至落針可聞。   梁居中方面的人無不色變,皆因他們深悉胡海之功夫,僅在梁居中之下。   「鏘」!   長劍回鞘,疾如閃電,準確得像會尋路回穴的靈蛇。   徐子陵像幹了件毫不足道的小事般,淡淡道:「我的劍是用來對付外敵的,不是用來對付自己人。既成兄弟,大夥兒最聰明的方法就是同心御外,興昌隆愈興旺,大家都有好日子過。」   胡海被他絕世劍法所懾,為之啞口無言。   一陣掌聲從大門處傳來,只見田三堂陪著位體格軒昂高挺的年青公子走進艙廳,均是臉含微笑,迎著徐子陵露出讚賞神。   眾武師一齊起立敬禮,轟然道:「七少爺到啦!」   陳良湊到陪眾人起座迎接的徐子陵耳旁道:「是我們大老闆的七公子卜廷,他是關中劍派掌門人邱文盛的關門弟子,他這麼突然駕臨,必然有事發生。」  ****************************************************************************   一指頭禪顯示奇效,寇仲的地位立時迥然不同,不但被邀共膳,沙老夫人還正式請他同赴關中,好沿途能為沙老爺子繼續治病。   不過寇仲自己知自己事,藉口須閉門苦思治病良法,婉拒沙家的船上晚宴,回房慢慢享受老夫人貼身俏婢寶兒送來的豐富晚膳,同時也對如何醫好老爺子一事費煞思量。   不要說上了年紀又體弱多病的人,即使普通的壯漢,假若隨意以冥氣打通他們的脈穴,由於對方不懂追循控制,動輒會有走火入魔之險。剛才他並非拿老爺子的命行險,皆因打通的經脈均與生死無關,但若真要治好他的病,便複雜多了。尤其牽涉到任督兩大主脈,更不能輕舉妄動。   正思量間,門外廊道足音走過,兩俏婢正低聲談論他,其中一婢道:「這莫神醫真本事,不用針不用藥,只用指頭按老爺的手腕便令他大有起色,令人難信。」   另一婢道:「不知我們能否也找他看病呢?我自上船後一直頭暈頭痛,四眩乏力。」   足音遠去。   寇仲一拍大腿,精神大振,忖道:假若有他娘的幾支金針,可同時刺激不同的竅穴,並調較輸入的長生訣真氣,說不定真有可能按合就班的治好老爺子不知是甚麼病的病。   想到這裹,就儼似變成半個神醫。能幫助人,總是快樂的事。   問題是自己連半根針都欠奉,總不能堂堂莫神醫,要請人去張羅一套灸針回來。何況自己答應明早給老爺子治病,如再無另外的起色靈效,他正在上升的神醫聲譽勢將回跌。且剛才的真氣貫穴只能收一時之效,老爺子很快就會回復原形,這種種問題想得他的頭都痛起來,差點要另覓神醫治理。   此時俏婢寶兒親來為他收拾碗筷,寇仲硬著頭皮道:「寶兒姐可否請五小姐來說幾句話。」   寶兒臉露難色,道:「此事要請示老夫人才行。」   寇仲道:「我只因五小姐精通醫道,對老爺子的病情當然特別瞭解,所以想向她請教一二,沒甚麼的。」   寶兒終於答應,點頭道:「那小婢就去向五小姐說說看。」   片刻後,寶兒回來把寇仲請往艙廳,沙家的少爺和們妻妾早回房休息,五小姐在貼身婢女小蘭的陪伴下,神情冷漠地接見寇仲道:「莫先生有何請教?」   寇仲胡亂問幾個問題後,道:「老爺子病情嚴重,只是一指頭禪恐也不能根治,必須兼施金針之術才成。唉!不過我那套針在旅途上丟失了!不知……」   沙芷菁有點不耐煩的截斷他道:「莫先生慣用那種針呢?」   寇仲差點抓頭,只好反問道:「五小姐有那些針?」   沙芷菁沒好氣的道:「有饞針、圓針、錕針、鋒針、鎖針、圓利針、毫針、長針、大針共九類。」   寇仲廳到頭脹起來,乾笑道:「不若把這些針全借予鄙人,那我便可針對不同的情況下針。」   沙芷菁眉頭大皺的道:「九針之宜,各有所為,長短大小,更是各有所施。如若不得其用,怎能除病?」   寇仲那敢在醫術上和她爭辯,以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掩飾自己的尷尬,道:「家叔知鄙人愚魯,故少談理法,只講應用。五小姐若想老爺子針到病除,就煩請借針一用。」   五小姐再沒興趣和他說下去,起立道:「據莫先生的診斷,家父患的究竟是甚麼病?」   寇仲一直千方百計迴避這要命的問題,此際卻是避無可避,記起沙老爺經脈內陰長陽竭的情況,硬著頭皮道:「老爺子臟腑陰盛陽虛,是否長期的憂慮所致呢?」   最後一句純屬猜測,因見沙家須舉家遷離洛陽,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事故存在。   五小姐沉吟片晌,似是代表同意他診斷的微一頷首,道:「明早莫先生為家父治病時,自有灸針供先生之用。」   說罷逕自去了。   寇仲吁一口氣,是神醫還是庸醫,就要明天見分曉了! 第八章 反擊之戰   徐子陵、陳良和梁居中三人隨在七少爺卜廷和田三堂身後,來到船面七。   船隻由六艘增至九艘,新增的三艘由卜廷主持,剛剛開至,全部燈火通明,哨崗密佈,顯是怕人偷襲。這趟船運事關重大,牽涉到興昌隆的盛衰。   徐子陵的加入,使田三堂下決心把所有貨船集中一起,把積存的鹽貨一次過運往長安,若全軍盡墨,對興昌隆的打擊會非常嚴重。   卜廷目注縣城掩映的燈光,沉聲道:「我雖然請出大師兄,但和京兆聯的談判終於破裂,楊文干公開聲言絕不容我們的船隊安然入關。」   徐子陵心中一震,始知給廣盛行撐腰的竟是關中第一大幫京兆聯,難怪不把關中劍派放在眼內。此事背後當是李建成的太子系和李世民秦王系的鬥爭,在不同的層面上延續擴伸。而興昌隆顯然處於劣勢。   田三堂道:「真奇怪!若要動手,只有今晚這個體會,可是據報縣城方面全無異樣,京兆聯究竟在打甚麼主意?」   卜廷點頭同意,因為明天船隊便會過關,入關中後,京兆聯無論如何橫行無忌,亦不敢公然攻擊為唐室欽准作鹽貨供應的船隊,否則秦王府必會插手追究,那時連太子李建成也維護不了楊文干。   陳良道:「京兆聯二龍頭歷雄長於水戰,會否在河中截擊我們?」   田三堂沉聲道:「我們希望他們這樣做,皆因我們準備充足,加上河面寬闊,縱使硬拚我們絕輸不了多少。」   徐子陵心中同意,他對水戰頗有認識,興昌隆這批船不但性能良好,做足防火工夫,且攻守裝置完備,最重要是操舟的均為經驗豐富的老手。也正因如此,興昌隆的實力才會招來李建成一方之忌。   卜廷斷然道:「敵人肯定不會放過今晚這機會,我們要準備打一場硬仗。」   徐子陵忽然心中一動,向像他般默言不語的梁居中瞧去,後者嘴角逸出的冷酷笑意剛巧逝去,回復木無表情。   田三堂忽然道:「梁老師和莫老兄有甚麼意見?」   梁居中沉聲道:「七少爺和田爺請放心,若有人敢侵犯船隊,我和一眾兄弟必教他們來得去不得。」   卜廷道:「我們千萬不可托大,敢問莫老師可有甚麼看法?」   徐子陵淡淡道:「假若我們像現在般處於完全的被動,今晚必是全軍覆沒的結局。」   眾人聽得一呆。   梁居中以充滿嘲諷的語調道:「莫兄在尚未把握整個形勢前,切勿危言聳聽,動搖人心。」   卜廷轉過身來,向徐子陵道:「莫老師因何有此判斷?」   徐子陵從容道:「假設我是京兆聯的楊文干,今晚必會從水陸兩路全力攻打船隊,一舉盡收殺人奪貨搶船的戰果,這當然遠勝純作水戰落得難以避免的各有損傷。」   田三堂動容道:「莫老兄確有見地,只不知如何才能反被動為主動呢?」   徐子陵微笑道:「首先我們必須先把內奸抓出來,讓敵人失去裡應外合的優勢。」   卜廷和田三堂愕然以對,梁居中則現出不安的神色。   陳良倒抽一口涼氣道:「莫兄憑甚麼說我們中有敵人的奸細?」   徐子陵冷靜的分析道:「皆因這是人之常情,京兆聯乃關中第一大幫,更得太子繫在背後支持,廣盛行又像我們興昌隆般財雄勢大,三方面加起來,來頭既足夠懾人和誘人,加上人望高處,無恥忘義之徒自受不得威逼利誘,不生異心才是奇事。」   梁居中終沉不住氣,怒道:「莫為你是否別有用心,在這等生死關頭,仍要來破壞我們的團結?」   徐子陵心中好笑,比起自己的敵手如楊虛彥婠婠之流,這梁居中實在相差遠了。好整以暇的笑道:「若這麼就叫別有用心,那梁兄剛才為何指使胡海來摸我的底子,不怕破壞團結嗎?」   其他三人的目光都落在梁居中處。   梁居中色變道:「我不是奸細。」   陳良一向不滿梁居中的專橫作風,嘿然笑道:「莫兄並沒有指你是奸細,只是問你為何要摸他的底子吧!」   梁居中作賊心虛的退後一步,厲聲道:「陳良你是否想坐我的位子,所以才聯同新人來誣蔑我?」   當地再往徐子陵望過來時,徐子陵目射電芒,他登即再退一步,移近靠岸的船欄處。   卜廷道:「梁老師勿要動氣,若是問心無愧,為何不答這麼簡單的問題呢?」   梁居中狠狠道:「現在連七少爺也不信我,我梁居中留在這裹還有甚麼意思,由這刻起,我跟興昌隆一刀兩斷。」   說到最後一句時,拔身而起。   田三堂喝道:「截住他!」   卜廷才拔劍出鞘,徐子陵閃電搶前,後發先至的離船而起,趕上往上騰起的梁居中。   兩人在空中以快打快。   梁居中也算不弱,連擋徐子陵一拳三指,才給徐子陵腳尖點中脅下要穴。   徐子陵抓著他的腰帶,從岸邊躍回船士,擲於艙面道:「若能從他口中逼出其他同黨的名字和敵人的計劃,今晚我們將可大獲全勝。」  ****************************************************************************   鑼聲響起,燈火倏滅,九艘風帆同時轉舵疾馳,不是逆流西去,竟然順流東行。這著突如其來的奇招,登時今分別隱伏在岸邊和上游的四艘戰船土的敵人慌亂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嚴刑逼供下,梁居中不但供出包括胡海在內的三個同黨,還說出京兆聯和廣盛行聯手進攻的大計。徐子陵據此擬出反擊的行動。   陳良叫道:「追來啦!」   徐子陵仍是神態從容,冷靜的注視從後趕至的四艘敵船,其他人無不露出緊張的神色。只看敵船的速度,便知對方並無載貨,船身輕快,可以很快趕上來。   卜廷道:「左方外檔的該是京兆聯副聯主歷雄的座駕船,他這人最講排場,無論坐車乘船,都要懸掛有他靈龜標誌的特大旗幟。」   徐子陵沉著的道:「是時候哩!」   田三堂發出命令,九艘風帆分三組行動,其中兩組各二艘船,靠往江岸,剩下的五艘船,仍原陣不變的往下游駛去。   對方的戰船立即吹響號角,船上隱見敵人四處奔走,亂成一片。   徐子陵心想換過自己亦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突變。若論兵法,歷雄根本不該追來,錯在他對興昌隆有輕敵之心,更以為仍有內好接應,以致陷入目下這被動之局。   不過敵船此際連掉頭撤走都辦不到,京兆聯和廣盛行聯軍從陸路來攻的大批人馬已被甩到遠方,等若虛設,剩下這支由四艦組成的水師在湍急的水流和冬季的北風吹送下,剎那間陷進重圍,較高的船速反成他們致敗的因由。   興昌隆的船上鑼聲再起,靠往兩岸的四船火箭彈石齊發,向位於外檔的兩艘敵船側舷投去。   前行中的五艘船亦同時發難,從船尾射箭投石,對敵人展開無情的反擊。   歷雄親自指揮的四船,投石機擺放的發射角度均是要攻擊前方目標,對從側船發動的攻擊一時間那有還手的能力,兼之興昌隆方面是以兩船的力量集中猛攻一船,此消彼長下,使他頓陷挨打之局。   火箭彈石暴雨般落在敵船上,船體立時百孔千創,木裂屑濺,火頭處處,完全被癱瘓了還擊的能力。   卜廷大喜道:「追!」   戰鼓暄天中,興昌隆四船從岸沿處斜斜駛出,此時他們已從下游變得反處在敵船的士游處,咬著敵方船尾攻去,而敵人則陷於腹背受敵的劣境。   火箭首先施威,尤其從北岸開出的兩艘戰船藉著風勢,在敵人箭矢臨身前,火箭畫出一道道羞麗的黃芒,投在敵船上。瞬那間,四艘敵船全陷進熊熊烈火中,再無絲毫反擊的能力。正如徐子陵所料,興昌隆大獲全勝。   比起徐子陵的膽色才智,至乎戰鬥的經驗,歷雄當然差之甚遠,由始到終都給徐子陵牽著鼻子來走。   見到敵人紛紛跳水求生,興昌隆方面更是士氣如虹,勁箭改而追殺在河中泅泳浮沉的敵人,鮮血使早被火光染紅的河水更添簇簇血紅。   前方五船全部掉頭,加入追擊的行列,它們雖有損傷,卻都是微不足道的。   徐子陵卓立船頭,暗忖自己這麼鋒芒畢露的助興昌隆大敗京兆聯和廣盛行的聯軍,究竟會為自己帶來甚麼後果?  ****************************************************************************   清晨。   寇仲在老夫人貼身俏婢寶兒的引領下,來到沙老爺子的艙房,為他進行第二次療治。   除老夫人和寶兒外,就只有沙芷菁在房內,這貴女遞土一個長方形飾以古樸紋理的銅盒,道:「這是先生要求的各式灸針。」   寇仲接過銅盒,在榻旁為他特別擺設的椅坐下,見到老爺子又回復精神萎糜,沒精打采,病人膏肓的模樣,暗自心驚。   老夫人擔心的道:「今早起來,老爺的精神又差了很多,究竟是甚麼原因?」   在沙芷菁的美目灼灼注視下,他怎敢談論病情,道:「老夫人放心,我的一指頭禪只有治標之力,沒有治本之能。但我的金針大法,必能根除大老爺的頑疾。只是有一個請求。」   老夫人道:「莫大夫請說,無論多少酬金,我們必會如數照付。」寇仲暗忖今後如若找不到楊公寶藏,大可改行做濟世的神醫,皆因會比開飯館的利潤豐厚得多。   口上應道:「夫人誤會啦!鄙人只是想獨自留在房中,因為我的金針大法絕不能有絲毫差錯,所以最忌有人在旁影響我的專注。嘿!五小姐該最是明白吧?」   老夫人點頭表示明白,扯著絕不情願的沙芷菁,和寶兒往只一簾之隔的外進去等候。   寇仲舒一口氣,打開橫放膝上的銅盒,九枝灸針一排並列,有頭大末銳的,又有針鋒如卵狀,各種形式,無不俱備。   他以武學的修為,迅速判斷出若借金針施出真氣,配以不同深淺位置,將會生出不同的功效。心中暗喜,憑自己的療傷聖氣,加上這九根神針,必是如虎添翼,登時信心倍增。   經過昨晚一夜苦思,他早擬定好為這位老人家療治的策略,當下立即著手進行,忙個不休。   一個時辰在寇仲來說只是彈指間的迅快事。但對老夫人和沙芷菁來說,卻是長若經年,所以當寇仲喚她們入內時,兩人都急不及待的擁進去。   只見寇仲得意洋洋的昂然立在榻旁,床土的沙老爺子不但臉色大有改善,且甜甜的睡去,不住發出均勻的鼾聲。只要不是盲的,也看得出他大有起色。   老夫人固是千恩萬謝,沙芷菁也驚奇得瞪大一對美目,喜出望外。   寇仲把銅盒交回這美女手上,微笑道:「下次需要時,再向五小姐借用!」   言罷掀簾而出,聲音傳回來道:「我要回房大睡一覺,晚膳時才喚醒我吧!」  ****************************************************************************   船隊沿河逆流西行,直往關中進發。   勝利的氣氛籠罩全個船隊,雖是徹夜無眠,但人人精神興奮,仍高談昨夜的戰況。   卜廷把徐子陵這大功臣請到房內,先說一番感激的話,轉入正題道:「昨夜一役,京兆聯和廣盛行均損失慘重,短期內休想恢復元氣,再來與我們為難。」   徐子陵道:「但這必招來楊文干嫉忌,為了京兆聯的顏臉,他定會作出反擊。」   卜廷冷哼道:「他想動我,可沒那麼容易。他京兆聯不好惹,難道我關中劍派又是易與之輩,我大師兄段志玄更是天策府猛將,多年來與秦王出生入死,關係深厚。說到關外,誰不看秦王的顏臉,他李建成算是甚麼東西?我才不怕他。」   接著欣然道:「何況我們有莫兄加入,更不怕跟廣盛行正面硬撼。我剛才和三姐夫商量過,決定先送莫兄五十兩黃金,以後每月餉銀黃金五兩,年尾結算時尚可分享紅利,莫兄若還不滿意,請隨便說出條件來,我們絕不會介意。」   徐子陵當然不敢拒絕,以免洩露自己非為求財的真相,扮出感激的姿態,連聲道謝。   卜廷道:「梁居中已去,他的首席武師之位,就由莫兄來坐上。」   徐子陵誠心的道:「此事萬萬不可,論年資威望,該由陳良兄補上才對。莫為必會盡心盡力去助他辦事,七少爺明察。」   卜廷愕然道:「難得莫兄如此謙讓,居功而不驕,你說的話亦不無道理,暫時依你之言吧!」   徐子陵心念一轉,道:「若我猜得不錯,我們和京兆聯的鬥爭,已從關外移到關中,那亦代表秦王府與太子系的一場明爭暗鬥。七少爺如沒有意見,我願留在關中照應我們興昌隆的生意,並應付敵人。」   卜廷動容道:「莫兄確看得通透,我和三姐夫也正有同樣的憂慮,幸好我們做的是批發生意,只要能保住長安總店和幾個大倉房,一切可如常運作,我和三姐夫亦會在長安逗留一段時間,莫兄想不陪我們留下也不成呢。」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這個掩飾的身份不但重要,且可暗助終算是朋友的李世民一臂之力,得此尚有何求。   窗外河水滔滔,但他的心神早飛到長安城去。 第九章 千古帝都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都壯,安知天子尊。   文物薈萃,千秋帝都。長安位於有「八百里秦川」之稱的關中平原渭河南岸,周、秦、漢、西晉、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唐均建都於此。   南是秦嶺山脈中段的終南山,重巒疊嶂,陡峭峻拔,成為南面的天然屏障,有「重巒俯渭水,碧嶂插遙天」的磅礡氣勢。   北則有堯山、黃龍山、嵯峨山、梁山等構成逶迤延綿的北山山系,與秦嶺遙相對峙。   在這些山嶺界劃出來的大片沃原上,長安城雄踞其中,渭、涇、灃、澇、潏、滈、滻、灞諸水宛如晶瑩閃爍、流蘇飄蕩的珠串般環繞縈迴,形成「八水繞長安」之局。這些河流猶如一道道的血脈,既給長安提供豐富的水源,也使長安充滿活力。「秦中自古帝王州」,正因種種戰略和經濟上的有利條件,自古以來,長安便得到歷代君主的垂青。   秦始皇贏政以之收拾戰國諸雄割踞的亂局,開創出中央集權大一統的局面。到西漢張騫兩次出西域,開闢了長安至西域的絲綢之路,促進東西方經濟和文化的交流,長安更升格為國際級的名城,聯結中外文明的紐帶。其況之感,只有東都洛陽堪與比擬。   隋朝建立後,創建新都,名為大興。唐代繼續沿用大興為都城,更名長安,取其「長治久安」之意,並不斷修建擴充,使之更為宏偉壯麗。   隋唐長安城由外郭城、宮城和皇城三部份組成。宮城和皇城位於都城北部中央,外郭城內的各坊從左、右、南三面拱衛宮城和皇城。以正中的朱雀大街為界,東西分屬萬年,長安兩縣。   爆城和皇城乃唐室皇族的居所,郭城則為百姓聚居生活的地方,各有佈局。   千百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田。   長安郭城共有南北十一條大街和東西十四條大街,縱橫交錯地把郭城內部劃分為一百一十坊。其中貫穿城門之間的三條南北向大街和三條東西向大街構成長安城內的交通主幹,其中最寬敞的是等若洛陽天街的朱雀大街,闊達四十丈,餘者雖不及朱雀大街的寬闊,其規模亦可想見。   長安除朱雀大街外,最著名就是位於皇城東南和西南的都會市和利人市,各佔兩坊之地。市內各有四街,形成交叉「井」字形的佈局,把整個市界劃為九個區,每區四面臨街,各種行業的店舖臨街而設。每區之內,尚有小的巷道,便其內部通行。兩市為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酒樓食肆不少更是通宵營業,為長安城不夜天的繁華勝地。   徐子陵隨卜廷、田三堂從明德門安然入城,踏足朱雀大街,亦為這不平凡且深具帝皇霸主氣象的都城的鼎盛局面震懾,感到要從這麼一個地方把楊公寶藏搬走,是多麼渺茫的一件事。   走在這條貫通長安城南北的主軸上,心中豈能無慨,想到歷經無數險阻,最後終抵此處,那種感覺確難以言宣。   為防止積水,城內主要大街兩旁設排水溝,寬若小川,在路口水溝交匯處,均鋪架石橋,形成長安的一個特色。大道兩旁,植有槐樹,不過際此寒冬之時,茂密的枝葉早由積雪冰掛替代,令人感受到隆冬的威嚴。   嚴寒的天氣,無損長安的繁榮盛況。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鯽,比之洛陽的熱鬧有過之而無不及。   興昌隆的長安主店位於皇城東南的都會市內,三個大倉則分設於郭城西南角的和平坊和東南角的敦化坊。   卜延吩咐陳良負責把鹽貨存倉後,和田三堂及徐子陵同往主店,可見他對徐子陵的器重。   朱雀大街兩旁無論商舖民居,均是規制寬宏的大宅院,院落重重,擁有天井廂堂。坊巷內的民居則為瓦頂白牆,單層構築列成街巷的聯排。宅門多作裝修講究的瓦木門擔,高牆深院,巷道深長,與熱鬧的大街迥然有異,寧靜祥和。   盎戶人家的宅院固是極盡華麗巍峨,店舖的裝置亦無不竭盡心思智巧,擔桶梁架,雕飾精美,或梁枋穿插,斗拱出簷,規法各有不同。得魯妙子建築學真傳的徐子陵瞧在眼內,自是興致盎然,津津入味。   目不暇給下,皇城的朱雀門赫然在望,隨著卜延和田三堂,徐子陵策馬轉入貫通城東春明門和城西金光門的光明大街,夕陽斜照下,朝又被稱為東市的都會市馳去。  ****************************************************************************   寇仲被請到艙廳進晚繕,列席者除沙家三兄弟沙成就、沙成功和沙成德外,尚有沙福、陳來滿和一個叫毛世昌的人。   毛世昌只是中等身材,可是背厚肩圓,步履沉穩,該是擅長硬功的高手,乃沙家的首席護院。四十來歲的年紀,說話帶點江湖的圓滑味道,態度倒不令人討厭,還有點風趣,不時露出親切的笑容。   對他最友善的當然是三少爺沙成德、陳來滿和沙福,皆因關係不同。大少爺沙成就客氣卻保持一段距離,既不投入也不冷漠。但一副二世祖紈裕子弟模樣的二少爺沙成功的囂張態度雖有所收斂,但總不自覺地對寇仲流露出一種輕蔑的神色。   俏婢們送上隹餚美酒,大少爺把席上各人逐一介紹後,微笑道:「莫先生醫術的高明,教人驚服。不瞞先生,家父自年前得病之後,曾遍請洛陽的名醫,仍是絲毫沒有起色。可是先生只兩天的功夫。便便家父像脫胎換骨般能如常進食,走路說話,先生的醫術確是神乎其技。」   三少爺沙成德關切的問道:「家父患的究竟是甚麼病?照莫先生的判斷,要多少時間才有望完全復原?」   寇仲暗忖年許前發病,剛好是洛陽王世充與楊侗、獨孤閥一方鬥個不亦樂乎的時間,只看沙家現在舉家遷往關中,可猜到沙家多多少少與獨孤閥有點關係,心中有個大概,從容答道:「老爺子的病並非傷寒,是因過度思慮以致鬱結成病,心郁則氣結,所以藥石無靈,故而我不投藥而施針,活血行氣,乃效果如神。嘿!其實這並不算甚麼功夫,只是能對症下……嘿!下針吧!」   沙福心悅誠服的道:「莫先生像令叔般從來都謙虛自抑而不居功,真是難得。」   二少爺沙成功問道:「先生今趟到關中去,是否準備設館為人治病,大展所長。」   寇仲暗忖若坦白告訴他自己到長安的真正日的,保證可把他嚇個半死。   笑答道:「我還沒有什麼謀定的想法,只是遵從家叔的指示,四處遊歷以增廣見聞。」   毛世昌微笑道:「看先生氣度沉凝,體格健碩威武,又刀不離身,顯然身懷絕學,不知先生的武技是否亦傳自令叔。」   陳來滿欣然道:「先生的絕技,我們早見識過,當日先生出手,只兩個照面便把奸徒馬許然生擒活捉,若非一流高手,如何辦得到。」   奇怪地沙成就和沙成功等對此事竟一無所知,連忙追問,聽罷無不動容,連二少爺沙成功都對他態度大有改善。   寇仲忍不住問道:「那姓馬的後來怎樣哩?有否招出為何要與那小珠暗害進哥兒?」   三少爺沙成德歉然道:「先生和令叔走後的當夜,馬許然自行掙脫繩索逃走,還將小珠一併帶去,所以到現在我們仍弄不清楚他們為何要那樣做。」   沙成就不悅道:「這麼嚴重的事,為何不告訴我?」   沙成德道:「大哥切勿怪我,這是爹的意思,看樣子爹該是有不便言明之處。」   毛世昌打圓場岔開話題道:「莫先生能醫擅武,到關中後必大有作為,在此先預祝莫先生馬到功成。」   舉起酒杯。   眾人紛紛舉杯祝酒,把稍為不愉快的氣氛沖淡。   沙成就友善的道:「先生到關中行醫後,肯定會因活人無數而成最受歡迎的人,只要我們再為先生宜揚,不用多少時日,先生勢將聲名更盛,德傳四方。」   寇仲心中叫苦,若真是如此,他將大禍臨頭才真。   沙成就把一袋重甸甸裝著該是金錠銀兩的東西放到寇仲跟前,欣然道:「這是感謝先生為家父治病先付的一半酬金,小小心意,先生萬勿推辭。」   寇仲囊內的銀兩早用得七七八八,見狀半推半受的接過,登時心情大好,談笑風生。同時更知沙家上下接受了他這個外人,對到關中尋寶一事大有幫助。   晚繕在這種融洽的氣氛下結束,飯後二少爺沙成功竟親自送他回房,低聲道:「我有個小妾長年患上偏頭痛,這種病有沒有可能根治?」   寇仲把心一橫,大力一拍他肩頭道:「這事包在我身上,明早為老爺子治病後,會為二少爺的如夫人效勞。」   沙成功大喜,千恩萬謝的去了。   寇仲關上房門,倚門而立,猛一咬牙,心中暗下決心。務要憑《長生訣》的真氣加上一套灸針,成為莫甚麼神醫,鑽營自己硬迫出來的醫術。只有借此身份,他才可在長安來去自如,今任何人都聯想不到他的真正身份。他還要改穿與前不同的服飾,改變說話的聲音語調,至乎行動坐臥的姿態習慣。種種變化都要在沙家諸人不覺察下逐步轉變。三天後抵關中時,他將會成為另一個人。  ****************************************************************************   興昌隆在長安都會布的總店由卜家次子卜傑主持大局,此人長得風度翩翩,衣飾講究,說話得體,不懂武功但長於交際應酬。聞得鹽貨安然運抵,早在鋪後的廳堂擺下一桌盛宴,為卜廷、田三堂和徐子陵洗塵,陪席的尚有主理總店財務,卜傑、卜廷的親叔卜廉,負責買賣的費良,武師肖修明和謝家榮。後兩人是卜廷的師兄,同屬關中劍派,謝家榮還是長安著名幫會長安幫的人。他們都是在關中交遊廣闊,吃得開的地頭蟲。   當曉得京兆聯和廣盛隆偷襲的聯軍差點全軍盡墨,卜傑等都驚訝得大出意外。   田三堂道:「今趟全憑莫老師看破梁居中這吃裡扒外奸賊的真底蘊,又巧施妙計人破敵人,否則情況將會完全掉轉過來。」   卜傑等登時對徐子陵另眼相看,讚譽不已。   卜傑問卜廷道:「你們怎樣處置那幾個叛賊?」   田三堂微笑道:「這些人不能囚起來,皆因我們不想洩露莫老師的真正本領,如此才能教敵人難如虛實。」   其實這是出於徐子陵的請求,他甚至以此作藉口,請卜廷把他加入興昌隆的時間提早一年,那就算有人想到要調查他,也會因此釋疑。   卜傑同意道:「這一手非常重要,京兆聯必不肯罷休,莫老師則是我們興昌隆的秘密武器。而我們必須統一口吻,那就算有人查問,亦不曾露出破綻。」   田三堂再把擬好的策略整理和解說一遍後,狀人均點頭稱善。   卜廷問道:「長安現在情況如何?」   卜傑露出憂色,歎道:「我們和秦王的形勢相當不妙。自秦王擊敗薛舉父子後,秦王更招建成太子之忌,建成太子在居心叵測的齊王元吉慫恿下,采三管齊下之法,首先曲意奉承討好皇上的妃繽,藉為內助。由於秦王常年將兵在外,遠者疏近者親,且秦王一向不賣諸妃之賬,此消彼長下,以張婕妃和尹德妃為首的妃繽,均心向建成太子,為他在皇上駕前搬弄是非,中傷秦王,使皇上逐漸對秦王生疑,情況教人擔憂。」   興昌隆的最大靠山就是秦王府,李世民的起跌自是和他們憂戚與共。   徐子陵本已放棄喬扮岳山去會李淵,以免多生枝節,但聞得這對李世民不利的形勢,又另有想法。   他現在身處長安,審度情況下,差不多可有十成信心肯定寇仲決帶不走楊公寶藏。既然如此,為了百姓的幸福,他就應該暗助李世民一臂,讓天下蒼生可因他這明君登極而得長治久安的局面。只有化身作「霸刀」岳山,他才有機會接觸李淵,看可怎樣為李世民出力。   田三堂追問道:「大公子說他們揀三管齊下之法,另兩個策略又如何?」   肖修明搶先冷哼道:「當然是擴充實力,自李密和獨孤閥歸降,南海派更公然投向李建成,兼且突厥人又與他拉上關係,令李建成的長林軍實力大增,再加上跟楊文干的勾結,秦王的天策府登時給比下去。至於第三個策略,是第二個策略的延續,就是不惜威迫利誘以收買秦王的部下。大師兄前天才告訴我,說建成太子曾以重金引誘他,手段非常卑鄙。」   卜廷皺眉道:「這麼說,局勢對秦王確很不利,看來遲早會釀成大禍。」   此時下人來報。段志玄來了。   眾人慌忙起立,無論段志玄是以天策府重臣或關中劍派首徙任何一個身份,均是非同小可。   段志玄三十五、六歲的年紀,長得一表人材、健壯結實,無論肩背、脖頸和粗大的手掌指頭,都透出一種內斂的狠厲霸勁,不愧天策府著名的高手勇將。   他跟卜傑、卜廷等稔熟至乎不用多說門面和客氣話的地步,坐下便道:「我剛收到消息,京兆聯和廣盛隆的人跟你們在入關前火並衝突,京兆聯的歷雄還左肩中箭受傷,是否確有其事?」   卜傑欣然道:「大師兄的消息真靈通,事實果是如此。」   段志玄的目光落在徐子陵臉上,通:「這位是?」   田三堂道:「這位是莫為老師,劍法高明,我們今次能取得這麼驕人的戰果,全賴他識破梁居中已被敵人收買作內奸,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段志玄聽罷不禁對徐子陵多望兩眼。   徐子陵忙微笑道:「我為田爺辦事早有一段日子,只因一向在外奔走,少來關中。才沒機會拜見段爺吧!」   段志玄露出釋然神色。   田三堂等本不打算瞞段志玄這自己人的,不過見徐子陵這麼說,亦只好將錯就錯,含混過去算了。   徐子陵卻不得不這麼說,否則若被段志玄得知他入關前始加入興昌隆,不引起疑心才怪。   段志玄哈哈笑道:「好!能一殺楊文干的氣焰,總是大快人心的事。楊文干連我都不肯給半分面子,以後我們不用對他客氣。」   接著又道:「杜公對今次你們運來關中的大批海鹽非常重視,令廣盛行想屯積居奇的願望落空。杜公還特別找我說話,希望能把價錢降低,好平抑物價。」   徐子陵對這杜公大生好感,問旁坐的田三堂,始知杜公就是天策府的軍師謀臣杜如晦。   卜傑忙答道:「既是杜公的意思,我們當然照辦。」   段志玄舉杯祝賀,酒過三巡後,欣悅的道:「興昌隆大挫京兆聯和廣盛行一事,已傳入秦王耳內,並看我安排你們與他見面。」   卜廷、卜傑、田三堂立時喜動顏色,雀躍不已,能引得秦王李世民的注意,乃無比榮幸的事,何況能獲得接見?   段志玄又道:「待會我先帶小廷和三堂到杜公處打個招呼,落實壓低鹽價一事。修明你該好好盡地主之誼,招呼莫兄。」   徐了陵忙道:「段爺太客氣哩!不過我待會要去找一位朋友,不用勞煩肖兄。」   肖修明笑道:「人生路不熟,讓小弟作嚮導吧!」   徐子陵要找的人當然是雷九指,難以推卻下,只好答應。   來長安的尋寶遊戲,就在這種情況下開始,只要待寇仲入城,將可展開行動。   徐子陵首次感覺到來長安的意義和趣味。 第十章 躍馬橋頭   在謝家榮和肖修明這兩個地頭蟲陪伴下,徐子陵走出總店,踏足長街,都會市繁盛興旺,燈火映照得明如白晝,不愧是名都大邑的通街鬧市。   井字形佈局的四條主街佈滿各行各業的店舖,除銷土產百貨外,其他珍玩亦無不具備,酒鋪食店,林立兩旁。行人肩摩踵接,好不熱鬧。   在卜廷特別吩咐下,兩人均對徐子陵照顧備致,非常熱情。   走在石板鋪築的整齊的街道上,徐子陵放開懷抱,縱目四覽,擠在前推後湧的人流中,感覺看長安城太平的興盛氣象。   肖修明問道:「剛才聽莫兄口氣,在長安似有素識,只不知貴友高姓大名,家居何處?看看我們可否助上一臂。」   徐子陵決定坦然相告,答道:「我這位朋友名雷九指,只比小弟早幾天來到長安,刻下該是住在朱雀大街近皇城的東來客棧。」   謝家榮動容道:「是否人稱『北雷南香』的雷九指,此人賭術聞名天下,曾在這裡的明堂窩與大仙胡佛決戰賭桌之上,僅以一局之差敗走,但當年已非常轟動。」   徐子陵這才知雷九指當年在大仙胡佛手下吃過虧。不由想起胡佛的美麗女兒胡小仙,不願談論下去,岔開話題指著東市中心一座特別宏偉的建築物問道:「那是甚麼處所?」   肖修明道:「那是東市署,而令和市丞就在那裡辦事,管理關中的一切買賣。凡是以次充好,以假冒真,粗製濫造,短斤少兩者,一旦查實,貨物沒收,人則杖責。無論東市西市,用的戥秤均由他們統一製作供應,嚴禁私制,市場物價都由他們釐定。這都是由秦王府擬出來的利民德政。今趟廣盛隆想弄垮興昌隆,讓他們可提高鹽價謀取暴利,皆因有建成太子住背後暗中撐腰,賺來的錢用之擴充長林軍,此事令人氣憤。」   徐子陵至此更真正明白廣盛隆和興昌隆之爭背後的關係為何重大,且是忠奸分明,含糊不得,更添他義助李世民的決心。身處其地,愈明白為何師姐暄會選取李世民作將來的明君。   謝家榮道:「東西市署之上叉百總而署,統管兩市,東市內目前共有五干餘家店舖,分屬二百多個行業,可謂盛況空前。」   徐子陵聞之咋舌,在這方圓里許修以圍牆,四道大街通接八座市門的繁華市集,正代表看李閥如日中天的氣勢和高效率的統治,比起來王世充治下的東都洛陽立顯遜色。   三人此時路經一排而設的數十間絲綢店,肖修明欣然道:「長安的絲織和金銀器最是有名,其中尤以絲織名聞天下,故有『南山樹盡,織絹不竭』之語,而生產上乘絲織的均為官府辦的作坊,宮內只是供應貴妃的織匠便有二百多人。」謝家榮又以內行身份指看陳列的一匹縷緞道:「這是以彩纈法印花成紋的絹布,把織料以針線繡出不同花紋,染印時花紋處不能接觸染料,染色後,解去線結,花紋可保留原色,倍顯華采。」   徐子陵心情輕鬆,興趣盎然的聽看,順口問道:「這些店舖何時才收市呢?」   肖修明道:「平時早就收鋪,不過年關臨近,人人趕辦年貨,附近鄉城的人又湧來長安購物。所以了延長買賣的時間。」   謝家榮壓低聲音道:「顧天璋就是看準這時機發難。目前來往關內外的鹽商雖有數百家,但主要還是我們的興昌隆和他的廣盛隆,近半的鹽都由這兩家供應。現在天下不靖,群雄割踞、盜賊橫行,沒有點斤兩和人面的可說是寸步難行。在南方或沿海一帶鹽算是甚麼回事,在這裡若缺貨時,價錢可比黃金,所以秦王府對鹽的供應非常重視,因為對民生的影向實在太大。」   徐子陵想起自己和寇仲那批私鹽,更想起生死未卜的段玉成和被陰癸派害死的三位雙龍幫兄弟,新仇舊恨,泉湧心頭。   三人由束市都會市北門進入接通春明門和金光門的光明大街,朝皇城的方向走去。   肖修明笑道:「皇宮左右最多權貴巨富,目的是易於攀附皇室,故而競相修建宅第,兼有購物方便之利,所以東四兩市以北的幾個裡坊,都有金坊之稱。」   來往於光明大街的馬車都極盡華飾,行人衣著光鮮。而肖修明所指的宅第院落重重,茂林修竹,樓閣巍峨,便知此言不虛。   沿途所見,長安的交通要點均有唐兵駐守,戒備森嚴,一切井然有條,愈接近皇城,巡弋衛兵更是隨處可遇,崗哨林立。暗忖在這種情況下,他和寇仲稍令人生疑,後果實不堪設想。要在這情況下去尋躍馬橋附近某處的寶藏,等如是癡人做夢。   他很想探問躍馬橋所在處,當然最後也把這不智的衝動按捺下去。   皇城南面有三座城門,由東向西依次是安上門、朱雀門和含光門,每座大門均與城內大街相通。其中當然以皇城正門的朱雀門最是巍峨寬大,氣像萬千,由三個門道串成,深進逾百步。守門的御衛被稱為御門郎,畫夜宿勤,輪番把守,門禁森嚴。   見到這種情景,徐子陵正頭痛如何去見李淵,總不能拍胸脯自稱是李淵的朋友「霸刀」岳山。肖修明笑道:「莫兄初來甫到,可知這裡的規矩?」   徐子陵一臉茫然的問道:「甚麼規矩?」   肖修明道:「官府立例不能向宮城內窺探,違者要坐牢一年,若向宮城投石又或翻越城牆者,處以絞刑,像莫兄剛才凝望城門,已算犯規。」   徐子陵愕然道:「這是誰訂出來的規矩。」   謝家榮道:「當然是太子建成,秦王才不會這麼嚴酷,看多兩眼也算犯事。」   三人左轉進入朱雀大街,把朱雀門拋在後方,肖修明道:「莫兄算來得合時,若在早前唐軍與薛舉父子交戰時便要嘗晚晚宵禁的滋味,日暮更鼓一響,所有行人必須返回坊內,到天明鼓響後才准離坊,那種枯燥的生活可教你悶出鳥兒來。啊!」   忽然拉著徐子陵的衣袖,與謝家榮橫過大街,避開一群十多個華服錦袍的大漢。   徐子陵日光掃過那夥人,沉聲問道:「是甚麼人?」   肖修明道:「現在長安共有三幫惡人,被稱為兩黨一聯,聯就是京兆聯,兩黨則為太子黨和貴妃黨。剛才那伙是太子黨長林軍的人,帶頭那個即將爾文煥,武技強橫,最愛撩事生非,我們犯不著和他正面碰上。」   謝家榮冷笑道:「看情況他們又是聯群結隊往平康裡胡混,聽說昨晚爾文煥才和人為爭名妓巧巧大打出手。」   肖修明解釋道:「長安所有青樓妓寨均集中在平康裡,因地近長安北門,又稱北裡。」   謝家榮興致大發,笑道:「今晚莫兄如不急於訪友,我們定領莫兄去享受一下長安北門的風月。到哩!」  ****************************************************************************   「咯、咯!」   寇仲正施展內視之法,研究氣海穴與全身經脈的關係,抱著第一個曉得針灸之術的人該也像他現下般盲摸瞎撞的信念,不住把真氣一絲一絲的從這位於臍下的真氣集中之地游往各大竅穴,心忖自己認穴之準,保證其他名醫膛乎其後。但門聲頓時把他驚醒過來。   他不情願的從床上爬起來,敵門一看,一位頗為妖冶艷麗的美婢氣急敗壞的道:「二少爺有請莫先生。」   寇仲一呆道:「甚麼事?」   艷婢探手扯看他衣袖,焦急的道:「夫人不知是否受不起風浪,不但頭痛大作,還嘔吐了幾次,二少爺請先生立即去診治哩!」   寇仲心知不能推托,否則在沙家內立時會多了個敵人,只得隨她出房,朝通往上層的階梯走去,順口問道:「姐姐怎麼稱呼?」   艷婢嫣然一笑,拋他一個媚眼道:「小婢玉荷。莫先生真本事,我們二少爺從不服人,但對先生卻非常欣賞,說你能文能武,是非常之人。」   寇仲心中大樂,心想原來男人有點本領便可獲得女人的青睞,比起初來時沙家上下人等對「貌醜如他」的鄙屑,與此妖嬈艷婢的媚眼兒便有天壤雲泥之別。道:「玉荷姐可否去問五小姐借灸針一用呢?」   玉荷帶頭步上階梯,欣然道:「早有人去借針啦!莫先生身材真健碩。」說時香肩輕靠過來,碰他一下。   寇仲心中一蕩,旋又壓下脂念,暗忖若淫亂沙家,搞上這明顯是二少爺內寵的艷婢,不但三夫人程碧素看不起自己,也會人大影響自己心無掛礙的情緒。只好扮作不解風情的魯男子,粗聲粗氣的道:「自幼便有人喚我作大野牛,做慣粗活的人,身子當然健碩紮實點。」   玉荷掩嘴嬌笑道:「女人誰不歡喜紮實健壯的男人呢?粗野中能顯溫柔,最能教人家動心嘛!」   寇仲聽得膛日結舌,這麼言辭露骨的女子,他還是初次遇上,恐怕只要他略有回應,今晚便會與她成其好事。幸好此時到達二少爺成功的房門外,沙成功親自開門把他迎進房內,眉頭深鎖的道:「莫先生勿要見怪,美娥她病情轉急,很難忍到明天。」   寇仲只看他那緊張的神色,遠過對乃父病情的關心,心知肚明這沙成功是甚麼人。隨他揭簾步入內進,床旁有三位女子,兩個該是沙成功的寵妾之流,另一位則是聞訊而來的五小姐,正坐在床沿給娥夫人切脈,見寇仲來,起立讓位道:「嫂嫂一向患有頭痛頑疾,加上舟車勞頓,不服水土,才有這種情況,先生看看有甚麼辦法可消除她的頭痛?」   娥夫人臉青唇白、虛弱無力的擁被臥床,氣息喘喘,若不知情者會以為她命在旦夕。   寇仲在萬眾期待下坐到五小姐芷菁剛才坐的位置上,仍感到她殘留的體溫,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若非當上大夫,休想有這種深入女性香閨的機會。   寇仲有樣學樣,像沙芷菁般把二指搭在娥夫人腕脈上,分別送出三注真氣,瞬那間遊走全身,赫然發覺這頗有美色的娥夫人不但氣虛血弱,且經脈不暢,但至於為何會頭痛,則非他所能知也。   正連他自己的頭都開始痛起來,五小姐低聲向熱切期待的沙成功道:「若能打通她足厥陰肝經和足少陽膽經的絡穴,讓表裡相貫,說不定可治好她的病。」   寇仲正要問她這兩個絡穴位在那裡,沙成功代問道:「甚麼叫絡穴?」   沙芷菁道:「絡穴就是十五大絡和十二經脈經氣交會的穴位,與原穴相為表裡。」   寇仲聽得登時心領神會,囔道:「拿針來!」   沙成功另一姬妾立即獻上沙芷菁的針盒,寇仲用心挑出其中頭大尾尖的一根,著人把娥夫人扶起坐好,一針刺在她後背督脈上的大椎穴處。   沙芷菁看得秀眉大蹙,不知道他的真氣早來個暗渡陳倉,沿督脈而下,再分叉往兩足俞脈鑽進去,把所有懷疑是絡穴的氣脈交會處都加以疏通。   娥夫人嬌軀猛顫,張開檀口「啊」的叫了起來,臉色不但好看得多,還張開眼睛。   眾人包括沙芷菁在內,都驚訝得合不攏起嘴來。   寇仲一不做二不休,真氣順勢遊走她全身經絡竅穴,把自己早前思量出來的療法付諸實行,等若閉門苦思奇招後,再拿出來與人動手過招般,一時好不暢快。不過若非他身懷的長生訣真氣本身就是療傷的「聖藥」,功效絕難神奇至此。   寇仲收針時,長生訣真氣早由娥夫人頭頂的百匯到雙足的湧泉走遍十二大周天。   沙成功關切問道:「還痛嗎?」   娥夫人像脫胎換骨變了另一個人般,喜叫道:「真神奇!多謝先生,妾身不但頭痛消失,人更是精神百倍。」   寇仲聽看沙成功的千恩萬謝,感覺像真的變成神醫,享受到助人脫困的欣悅和喜樂。  ****************************************************************************   肖修明與店伙一番說話後,回來笑道:「今趟看來莫兄不到平康裡見識也不行。雷兄半個時辰前離開這裡,留下說話道如有朋友來訪,可到平康裡的六福賭館尋他。」   徐子陵搖頭道:「今晚我太累啦!可否交帶店伙通知他,明早我再來找他去吃早點呢?」   肖修明答應一聲,吩咐店伙後,三人回到朱雀大街。   謝家榮興致勃勃的道:「若不是莫兄舟車勞頓,今晚定要和莫兄到北裡尋開心,哈!此事可留待明晚,現在我們找間酒館灌兩杯水酒如何?」   肖修明欣然道:「首選當然是有西市第一樓之稱的福聚樓,三樓的景致最好,靠東的座席更可盡覽永安街和躍馬橋一帶的迷人風光。」   徐子陵心中一震,通:「躍馬橋?」   肖修明笑道:「亦有人稱之為富貴橋,皆因橋的兩旁皆屬富商貴族聚居的地方,其地靠近西市。」   徐子陵忽然感到與楊公寶藏拉近了距離,心情矛盾下,隨兩人右轉入開化坊和安仁坊間的街道口,朝與朱雀大街平行貫通城北方林門和城南安化門的安化大街走去,越過橫跨清明菜的石橋後,切入與朱雀大街並列為長安六大街的安化大街。   西市輝煌的燈火。映得附近明知白晝,行人車馬往來,氣氛熱鬧。   經過延康坊後,他們左轉往永安大街,寬達十多丈的永安大渠橫斷南北,在前方流過。一座宏偉的大石橋,雄據水渠之上。   肖修明道:「永安渠接通城北的渭河,供應長安一半的用水是水運交通要道,這座躍馬橋更是長安最壯觀的石橋。」   談笑間,三人登橋而上。   筆直的永安渠與永安大街平行的貫穿南北城門,橋下舟楫往來,橋上行以車馬不絕,四周儘是巨宅豪戶,在這樣一個城市的交匯區內,那有絲毫楊公寶藏埋藏的痕跡。   肖修明忽然低喚道:「真是冤家路窄!」   徐子陵從對楊公寶藏的迷思中驚醒過來,朝前瞧去,只見以爾文煥為首的十多名來自長林軍的大漢,正從橋上走下來。   今趟是避無可避。 第十一章 洛陽首富   二少爺沙成功親自把寇仲這新扎神醫迭返艙房,還留下來和他扳交情親近說話,寇仲乘機問他遷往長安的事。沙成功歎道:「我當莫兄是自己人,才對你實說,今次我們是從洛陽溜出來的,王世充氣運已盡,只看何日大唐精銳南來,把他收拾。」   寇仲聽得大不是滋味,但又知道是不爭之實,道:「你們今趟到長安去,是否早把落腳的地點安排妥當?」   沙成功還以為寇仲因想倚靠他沙家,所以特別關心這方面的事,煞有介事的壓低聲音吹噓道:「不瞞莫兄,我們沙家不單是洛陽的首富,家族中更不乏人累世為官。莫兄聽過獨孤閥嗎?閥主獨孤峰就是我爹的表弟。現在獨孤閥得唐帝李淵照拂重用。我的四妹夫常何,不但是武林中有名的高手,更是御內猛將,負責把守長安宮城重地玄武門。我們今次到長安去,是得到建成太子的邀請庇護。過程驚險處,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寇仲把握到沙家在長安的人事關係,再沒興趣和他磨蹭下去,故意打個呵欠道:「我今次是路遇貴人,原來二公子家世如此顯赫。啊!施針確比用藥更費精神。」   沙成功雖重釩挎子弟的習氣,卻並非蠢人,知他有逐客之意,道:「抵長安後,小弟尚有一事相求,請莫……兄萬勿推卻。」   寇仲恨不得他說完立即滾蛋,裝出老友狀道:「我和二公子一見投緣,已成莫逆,二公子有甚麼事可放心說出來,只要我莫嘿!只要鄙人力所能及,必為二公子辦妥。」   沙成功大喜道:「只是小事一件,小弟有位紅顏知已,刻下正在長安。她也患有頭痛症,不時發作。莫兄若能巧施回春妙手,小弟會非常感激。」   寇仲暗忖神醫這一行,自己怕是當定了,笑道:「這麼舉手之勞的一件小事,有甚麼問題?哈!二公子真風流。」   沙成功雙目射出熾熱和期待的神色,像從心底內把話掏出般神馳道:「這位美人兒堪稱人間絕色,男人見到莫不動心。」   寇仲好奇心大起,問道:「能令二公子夢縈魂牽的女子,究竟是何家小姐?」   沙成功悠然神往的道:「她就是色藝雙絕,名播大江南北,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妓的尚秀芳。」   寇仲失聲道:「甚麼?」   沙成功為之愕然,難以置信的打量他的醜臉道:「莫兄見過她嗎?」   寇仲心知自己失態,忙道:「那輪得到我這種粗鄙低下的人去見她,鄙人只因能為她治病,感到莫大的榮幸吧!」   沙成功笑道:「當莫兄成為長安第一名醫時,就再非低三下四的人。坦白說,開始時小弟一點都看不起莫兄,但現在莫兄卻是我最尊敬的好朋友。只要有真材實學,再加點機緣,自有出頭的一天。晚哩!成功再不敢阻莫兄休息。」   寇仲起立相送,沙成功走後,他轉身倒在床上,想起尚秀芳,又思念徐子陵。   明早將可入關,大唐的長安城究竟是一頭可把他吞噬的猛獸,還是一塊能令他爭霸天下的踏腳石呢?  ****************************************************************************   肖修明湊到徐子陵耳邊迅快的道:「爾文煥左邊的是長林軍校尉喬公山,右邊那人是隴西派掌門金大樁座下三大弟子之一的『劍郎君』衛家青,三人均是長安有名的高手,莫兄小心。」   說話間,爾文煥一方的人發現從橋下迎頭走來的竟是肖修明和謝家榮,立即收止談笑,目光灼灼的打橫排開,攔著大石橋靠北的一截行人道,除非三人由中間車馬道或靠南的行人道繞行,否則將直撞入他們的陣勢裡。   其他往來的行人,見狀無不橫過車馬道,從另一邊的行人道過橋,出奇地沒有人敢停下來看熱鬧,變成兩方對峙的局面。徐子陵目光掃射。   爾文煥身材健碩,貌相凶頑,一副好勇鬥狠的模樣。喬公山年紀較長,夠二十來歲,體型略苗矮胖,長有短鬚,但手足粗壯,左右太陽穴高鼓,顯是內外精修的好手,武功該不在爾文煥之下。   「劍郎君」衛家青長相風流瀟灑,雖遠比不上「多情公子」侯希白的神采翩翩、儒雅不凡,應亦是很受嬰宛歡迎的俏郎君。   徐子陵記起當日在漢南城外的驛站,與李元吉硬撼時,寇仲在三刀之內重創隴西派另一高手「柳葉刀」刁昂,想不到甫抵長安,即遇上這衛家青。   謝家榮在另一邊低聲道:「我們絕不可示弱,否則對方會得寸進尺,以後的日子更難過。無論甚麼事,只要道理在我方,秦王府可為我們出頭作主。」   徐子陵聽他這麼說,心中已有主意,墮後半步,隨兩人來到爾文煥等一眾長林軍人馬前丈許處立定。   爾文煥一拍腰掛的佩刀,嘿嘿笑道:「原來是關中劍派的肖兄和謝兄,不見這麼久,爾某還以為你們封劍歸隱,聽說興昌隆近年大賺特賺,兩位自然油水豐厚,可否借兩個子兒讓我們一眾兄弟好到平康裡快活快活。」他的話登時惹起他那方的人一陣哄笑。   喬公山冷笑道:「如非爾將軍提起關中劍派,我差點忘記,邱文盛自卜廷後就沒收過弟子,是否改行跟徒弟賣鹽呢?」   長林諸眾更是暄笑震天,極盡嘲諷侮辱之能事。肖修明和謝家榮明知他們存心尋事挑釁,仍想不到如此不客氣,且辱及師門,都氣得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   「劍郎君」衛家青嘴角逸出一絲不屑的笑意,好整以暇道:「肖兄謝兄莫要怪爾兄和喬兄直腸直肚,有那句就說那句,皆因貴派這兩年只懂逢迎秦王府,又偏袒好商,早惹起公憤。」   肖修明勃然怒道:「衛兄這番話是甚麼意思?」   衛家青背後有人嘲弄道:「衛爺說得這麼清楚,你仍不明白嗎?待老子解說你聽,關中劍派的人都是馬屁蟲。」   對方又再一陣大笑。   謝家榮手按劍柄時,徐子陵踏前一步,微笑道:「借光!借光!老子沒時間聽你們的狂言亂語。」   「鏗鏘」連聲,以爾文煥、喬公山、衛家青為首的十多名大漢,紛紛掣出兵器,嚴陣以待。   徐子陵身經百戰,甚麼惡人未見過,對方雖是人多勢眾,仍不放在他服內。手握劍把,腳步穩定的「噗噗」連聲,凝起強大無匹的氣勢,直往敵人逼去。   爾文煥大喝一聲:「你是其麼人!」同時搶出,長刀畫過虛空,朝徐子陵劈去。   喬公山終是高手,感覺到徐子陵可怕的氣勢威脅,忙配合上爾文煥的攻擊,往徐子陵左側一掌推來,帶起的勁氣狂揚,亦威勢驚人。   衛家青是對方三人中唯一劍未出鞘者,含著冷笑,目不轉睛的旁觀戰事的發展。   徐子陵笑道:「謝兄肖兄請為我押陣。」   說到最後一字時,長劍閃電掣出,迎上爾文煥的佩刀。   「噹」!   爾文煥不但感到勁氣外洩,對方長劍還生出一股莫可抗禦的拉扯力道,拖得他往右橫移,剛好替徐子陵擋著喬公山那一掌。   喬公山駭然收掌時,徐子陵來到爾文煥左側,肩頭硬撞爾文煥的左肩,勁力如山洪暴發,手中長劍灑轉一圈,化作長虹,向摔然拔劍的衛家青攻去。   事起突然下,其他人根本無法幫忙。   爾文煥本可算是高手,吃虧在既輕敵又不知徐子陵的卸勁奇技,故一上來立吃大虧。若然他知道對方是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反不會顯得如此窩囊。   慘哼一聲,爾文煥被撞得斷線風箏似的蹌踉跌出車馬道,撞在一輛駛來的馬車廂尾處,發出「砰」一聲的巨響,再反彈回來,差點變作滾地葫蘆,狼狽非常。   「嗆」!   衛家青倉卒出劍,迎上徐子陵的長劍,悶哼一聲,長劍差些兒就給絞得甩手而去,正要變招,胸口如被大槌擊中,臉色立時轉白,往後跌退,撞在兩名想擁前動手的自己人身上,擠作一團。   肖修明和謝家榮那想得到徐子陵厲害至此,一時看得目瞪口呆,反不知應在旁押陣還是上前助陣。   徐子陵長劍旋飛一匝,分別掃中敵人五件攻來刀劍上,包括喬公山在內,全被他這勁道十足,帶起凜烈勁風,威猛如狂濤怒潮的一劍迫得紛紛後退。   爾文煥這時重站起來,老羞成忽,厲喝道:「我們宰了他!」   正要橫攻徐子陵,有人大聲喝止道:「住手!」   眾皆愕止,循聲望去,只見五、六騎勒馬停在車馬道上,叱喝者頭戴法冠,身穿青色官服,外披御寒厚襖,修長的臉龐留著五縷長鬚,年紀在四、五十間,長得仙風道骨的樣子,正虎目生威的盯著徐子陵。   爾文煥等一見此人,立時氣焰盡斂,還乖乖收起兵器,施禮道:「卑職拜見封大人。」   徐子陵還劍入鞘,喬公山惡人先告狀的搶著道:「此人擺明是來京城搗亂鬧事,請封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正之以法。」   肖修明憤然欲語時,那封大人打出不要說話的手勢,冷然向徐子陵道:「這位仁兄高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徐子陵從容目若的答道:「小民莫為,來自巴蜀,年來一直為興昌隆辦事。」   封大人目光掠過肖修明和謝家榮,再落在徐子陵臉上,略一頷首,淡淡道:「你的劍法非常出色,理該是大大有名的人,為何本官卻從未聽過你的大名?」   徐子陵道:「小民的劍術傳自家父莫一心,這兩年才出來江湖行走,大人明察。」   封大人再微微點頭,迎上爾文煥等人期待的目光,肅容道:「此事是非曲直,本官全看在眼內,你們攔道挑釁的惡霸行徑,確是可惡,若非看在建成太子的臉上,今晚會教你們好看。還不給我滾!」   爾文煥立即目露凶光,卻給喬公山在旁暗扯衣角,終沒發作出來,狠狠盯徐子陵充滿怨毒的一眼後,逕自率眾悻悻然的離開。   待爾文煥一夥去遠後,封大人才露出一絲微笑,道:「莫兄弟雖劍術高明,但長林軍內高手如雲,這幾天最好暫避風頭。再見!」   言罷策馬去了。   徐子陵目送他的背影,心中大生好感,問道:「這人是誰?」   來到他旁的肖修明道:「莫兄確是鴻福當頭,這人就皇上的親信大臣尚書省封德彝,連建成太子也要給足他面子。」   徐子陵此時遊興大減,道:「不若我們回去早點上床休息吧!」肖謝兩人深有同感,連忙打道回府,甚麼地方都不去了。  ****************************************************************************   寇仲一覺醒來,天尚未亮,透窗觀望,兩艘大船正一先一後在大河逆水西行。艙廊處不時有人躡足走動,可知沙家的婢僕早起來為侍候沙家的老爺夫人少爺小姐等作準備的工夫。   戴上面具,披上外袍,略事梳洗後,寇仲一手拿起放在枕畔以布帛包紮的井中月寶刀,推門外出,往船面走去。遇上的下人均對他恭敬有禮,表示出他已在沙家贏得一定的崇高地位。   一緊手上的井中月,暗忖如果異日以此蕭銑贈送的寶刃,割下蕭銑的人頭,這位大梁朝的皇帝也算作法自斃。   忽然有人從後面呼他,原來是大管家沙福,這位對沙家忠心耿耿的老好人來到停在艙門前的寇仲身旁,有點神色緊張的道:「莫先生要到外面去嗎?」寇仲愕然道:「有甚麼不安?」   沙福低聲道:「自昨晚午夜起,有艘五桅大船從後追來,現在距我們不足半里,陳老師、毛老師等都在上面戒備。」   雖說五桅大船,在內陸河道頗為罕見,但區區海盜,那放在寇仲心上,他思忖片刻,忽然道:「我叫甚麼名字?」   沙福愕然道:「你叫甚麼名字?」   寇仲哈哈笑道:「此事說來好笑,家叔一向嫌我的本名莫大牛不好聽,所以另外又為我改名作莫大,旋又覺這名字太妄自尊大,要另立新名,就如此再改名字、又不滿意的反覆改名換名,到現在攪得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該喚作甚麼,只好下個決心,就拿家叔那天告知三少夫人的莫甚麼作為名字算了。不知那天家叔用那個名字為三少夫人介紹小弟呢?」   沙福乃老實人,怎想到寇仲連自己叫甚麼都不曉得,信以為真道:「那莫先生就應是叫莫一心哩!」   寇仲大喜道:「哈!莫一心。」言畢跨過門檻,來到船面上。   沙家的十多個武師全集中在船面處,陳來滿和毛世昌正於船尾凝望在曙光中出現後方半里許處的一艘大船。   沙家另一艘船的艙面上亦有武師戒備,人數更是這艘船的兩三倍。   寇仲手執井中月,來到陳毛兩人之旁,道:「它可能亦是像我們般要入關中的船吧!」   毛世昌神色緊張的道:「這艘是海船,吃水極深,如無必要,當不會學我們般連夜趕程,照我看事有可疑。」   寇仲功聚雙目,用神瞧去,忽然虎軀一震,差點失聲叫出來。   毛世昌和陳來滿愕然望來。   寇仲心知失態,連忙掩飾道:「此船正在加速,可在半個時辰內趕上我們。」   毛世昌等這才釋然。   寇仲乾咳一聲道:「這艘船不該是衝著我們來的。否則船上的投石機早裝石待發了。嘿!我也該回去為老爺治病啦!」   他剛才一眼看去,立即認出這是東溟公主單婉晶的座駕東溟號,作賊心虛下,還是躲回艙內穩妥點。  ****************************************************************************   徐子陵來到後院的廳堂,正要從後門溜出去往朱雀大街的東來客棧找雷九指,碰上田三堂。   田三堂優禮有加,親熱的道:「有莫老師相助,是我們興昌隆的福氣。昨晚莫老師大發神威,狠挫爾文煥和喬公山等長林惡徒,不但為我們大大出一口惡氣,還引起封大人的注意,實是一件好事。」   徐子陵不解道:「我卻正怕為田爺惹來麻煩呢。」   田三堂冷哼道:「正如杜公所言,麻煩要來,避都避不了。段爺更聲言寸步不能退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自有秦王擔持。」   徐子陵心中暗讚,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知道退讓只會今建成和元吉氣焰更張,到最後他將無可容身之地。   田三堂又道:「據段爺的分析,由於我們打了一場大勝仗,重創廣盛隆和京兆聯,所以我們已成了建成太子要報復的主要目標,昨夜的事當非偶然。」   徐子陵皺眉道:「段爺有甚麼方法應付。」   田三堂興奮的道:「段爺調來關中劍派的十多名好手義助我們,又把倉庫的鹽貨連夜送入秦王府的貨倉,任他李建成有天大的膽子,目下仍不敢與秦王正面為敵,但我們則要凡事小心點。」   拍拍他肩頭道:「莫老師已成了我們的主力,更要千萬小心。李建成麾下不乏一流的高手,武功遠勝爾又煥、喬公山等大有人在,如若無事,最好留在鋪內。」   徐子陵暗忖這怎麼成,笑道:「躲起來太示弱啦!田爺放心,莫為絕不會丟興昌隆威風的。」   言罷出門而去。 第十二章 難成神醫   徐子陵為熟知環境,不依昨夜的路線,改從西市門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只要橫切過望仙、啟與和安上四條南北大街,便可抵朱雀大街。   自離興安隆的總堂後,徐子陵感到有人在身後遠吊著他,當然是來者不善。   他故意放緩腳步。扮作四處觀覽。   市內大部份店舖剛開始營業,到市內購物的人紛從四方八道市門入市,逐漸喧鬧越來,充滿清晨開始新一大的勃勃朝氣。   市門在望。   參名漢子擠在入市的人流中,迎臉而來,同一時間,徐子陵感到另兩人正在後方加速趕至。   徐子陵心知不妥,表面雖裝作漫不經意,心中已擬好應付的策略。   前後雙方迅速接近。   前面那參人自顧談笑,但徐子陵清楚把握到敵人是蓄勢以待,準備發難,心中暗笑,倏地立定。   形勢立改。   本來敵人計算精確,依照現時前後兩起人馬的步伐,當徐子陵和前方敵人擦身而過之際,後方的敵人剛好抵達可以近攻的位置,封死徐子陵的退路,形成合圍的局面。   徐子陵的停步,卻令後來的兩名敵人快上一線。   前參人愕然朝徐子陵望來時,徐子陵迅速後移,往後方兩人間撞進去。   變起突然,後方兩敵自然而然掣出暗藏錦袍內便於埋身行刺的短刃,朝往後疾退過來的徐子陵刺去。   前參人再顧不得掩飾,紛紛拔出暗藏的匕首,品字形搶前攻向徐子陵。   事情發生得迅若電光石火,周圍的行人尚未弄清楚是甚麼事時,成敗已見分明。   徐子陵迅疾無倫的疾閃兩下,後兩人的利刃都以毫之差刺在空處,而徐子陵卻嵌入兩人之間,左右開弓,雙肘重重撞在兩人胸脅的脆弱部位。   兩人慘呼聲中,骨折肉陷的往橫拋跌,變作滾地葫蘆,若非徐子陵留手,只這一撞包保可要掉他們的小命。   徐子陵再閃電前晃,施展埋身搏擊的絕技,與參人擦身而過,慘叫聲起,參敵打轉倒跌開去。駭得行人雞飛狗走,亂成一片。   徐子陵哈哈一笑,頭也不回的回復先前的悠步伐,施施然然的離開東市。暗忖自己很快會變成長安的名人,至於這情況是凶是吉,他已無暇去想,管他的娘!  ****************************************************************************   老爺子沙天南在床沿坐直身體,長長叮出一口氣,睜開眼晴。   老夫人關切的道:「老爺覺得怎樣呢?」   沙芷菁、參夫人程碧素、沙福和寶兒、小鳳兩婢等,都滿懷希望的在期待答案。   這是寇仲對沙天南第三回的療治,今次他可說用盡渾身解數,憑其過人的天份和苦思得來的辦法,用足整個時辰,為沙天南驅走體內的寒氣,打通他鬱結的經脈,更固本培元,今他體內脈氣暢行,若仍不能治好他的病,他只好卷蓋引退,放棄作長安第一神醫的夢想。   沙天南又摸摸兩邊臉頰,目光落在卓立一旁的寇仲道:「莫先生真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現在的感覺就像從沒患過病般,天下間竟真有這麼神奇的醫術。」   眾人一陣歡呼。   寇仲立即渾身舒泰,仿似卸下心頭的千斤重擔,暗忖醫好你或醫死你的機會其實各佔一半。   老夫人熱淚盈眶的呼道:「謝天謝地!老爺真的好了啦!」   沙芷菁喜孜孜的叫道:「娘啊!該先謝莫先生才對!」   老夫人語無倫次的道:「是的!啊!該先謝天地讓我們遇上莫神醫才對。」   寇仲感到臉頰一陣火熱,乾咳一聲道:「老爺請稍作休息,一心失陪了啦!」   幾經辛苦,他才知道自己是「莫一心」,說出來連自己都感荒謬可笑。   沙芷菁和程碧素恭恭敬敬的送他這神醫離房,前者把裝有九枝灸針的銅盒雙手奉上,含笑道:「這是拜師之禮,師傅萬勿推卻。」   寇仲心中叫苦,自己難道教她練《長生訣》上的內功嗎?尷尬笑道:「五小姐說笑了,我只是碰巧治好令尊的病吧!」   話雖那麼說,卻毫不客氣的接過銅盒,這九枚灸針乃將來在長安冒充神醫的謀生工具,他當然求之不得。   沙芷菁白他一眼道:「難道昨晚你治好二嫂也是碰巧嗎?」   程碧素欣然道:「莫先生就像他叔叔般,都是從不肯邀功的謙謙君子。濟世救人的大醫師。」她對救回兒子一命的徐子陵顯是非常感恩,說起他時句句發自肺俯,毫不掩飾。   寇仲招架不來,含糊混過,匆匆溜出走廊,剛好碰上陳來滿,後者豎起拇指讚道:「莫先生真是目光如炬,那艘只是途經的船,越過我們逕徙關中駛去。船上的人還向我們問好。」   寇仲心道當然如此,難道單碗晶會改行做河盜嗎?口上謙讓道:「只是湊巧猜中吧!」   陳來滿搭上他肩頭,笑道:「來!我們到廳中喝酒,毛老師在等待哩!」   大公子、二公子和他們的妾妾聞訊趕來看沙天南的紛亂情況下,兩人步入艙廳。   毛世昌和二位較有地位的武師正在據桌談天,見神醫駕臨,全體起立迎接。   寇仲在眾人的恭賀讚賞聲中,飄飄然的坐下,任人侍候斟酒。   船速忽然減緩。   毛世昌如釋重負的舉道:「乾杯!終到關中哩!過了河防,再個把時辰工夫,可在長安繼續喝酒!兄弟們!飲酒!」   寇仲把手中美酒一飲而盡,暗忖自己發夢也沒想過會喝著酒的安然潛到關內。世事之離奇,每每出人意表。  ****************************************************************************   兩隻茶杯碰到一起。   雷九指低笑道:「這一杯是老哥我賀你安然抵達長安的。」   在這附設於東來客棧的酒樓一角處,兩人都心情開朗,相見甚歡,唯一的遺憾就是仍末見到寇仲。   徐子陵把入關前後的情況迅速述說一遍,又問起雷九指方面的情形。   雷九指搖頭歎道:「不怕告訴老弟你,我曾在明堂窩『大仙』胡佛手上吃過大虧,論賭技,找和他只在伯仲之間,但他卻佔上地頭之利,加上賭本雄厚,所以我以一著之差敗走。今趟重來,除了要把香貴父子引出來,還要向胡佛洗雪前恥。」   徐子陵道:「雷老哥是否準備和『大仙』胡佛再一較高下。」雷九指苦笑道:「在賭桌上我對他失了信心和銳氣,這心理上的陰影,將使我難以再揮自如,所以只能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你這青出於藍的高徒身上。你怎麼也要為找出這口鳥氣。」   徐子陵駭然道:「我怎麼行!雷老哥在說笑吧!」   雷九指正容道:「怎會是說笑。你就當是赴考科舉試場,只要你能贏得關中賭界第一名家『大仙』胡佛,立即聲名鵲起,再挾餘威鬥垮香貴父子在這開設的另一間與『明堂窩』齊名的『六福賭館』,香貴將不得不現身來會你。如不能把你擊敗,他會以重金將你收買作手下,那時你可混進他的窩裡去。」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這怎麼行,我根本就不是賭錢的料了。」   雷九指俯前微笑道:「我從末見過有人像你般在賭桌上仍能保持冰雪般的冷靜,論靈活變化,隨機應變更是無人能及。加上我傳授的技藝,再增添些臨場經驗,保證明堂窩也要給你贏回來。現在萬事俱備,只欠賭本。不過若能起出楊公寶藏,還怕沒本錢去賭嗎?」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如意算盤未必打得響,照我看能找到寶藏的機會微乎其微,一切待寇仲來到才說吧。」   雷九指見他沒再拒絕,心情大佳,笑道:「照我看你氣色甚佳,時來運到下,何事不成。不如我們今晚先去明堂窩踩踩場子,長安的達官貴人、公子貴介,誰不到那裡趁熱鬧?」   徐子陵搖頭道:「今晚不行!我想先去見李淵。」   雷九指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解釋了岳山和李淵的關係,苦惱的道:「究竟怎樣才見得到皇宮內苑的皇帝呢?登門求見肯定是不成,只是徒給李建成、晃公錯等一個佈局殺我的機會。」   雷九指苦思半晌,最後放棄道:「這事我真的沒法幫你忙,皇宮內崗哨重重,要偷進去根本無此可能。就算你有本領潛人去,偌大的裡宮到那裡去找李淵?」   徐子陵待要說話,肖修明匆匆而來,見到徐子陵大喜道:「幸好莫兄真的在這裡喝茶,否則都不知該到那裡找你。」   徐子陵把雷九指介紹他認識後,問道:「有甚麼急事?」   肖修明道:「封大人要見你啊!」   徐子陵和雷九指臉臉相覷,暗忖難道被封德彝看穿他的真正身份,否則以一個唐室重臣,怎曾有興趣見他這麼一個江湖浪人?  ****************************************************************************   常何與夫人親自到關防來迎接岳丈沙天南,有他出面,關防官只派人上來打個轉,便算查過,便宜了寇仲這身份曖昧的人。   兩船開出,朝長安城的方向駛去。   不一會沙福來找他,說老爺有請。步出走廊,沙福低聲道:「要見你的是四姑爺,當他聽到莫先生醫術如神,立即要把你請來相會。」   寇仲暗吁一口涼氣,希望常何真是瞧中自己的醫術,而非心生懷疑,否則就要全功盡廢,暗渡陳倉變成打草驚蛇。   大廳一片喜氣洋洋的歡愉氣氛,沙家諸人見寇忡這丑神醫跨步入廳,人人以親切的招呼和笑容相迎,幸好常何夫婦亦不例外,寇仲立時放下心來。   廳內早擺開參桌酒席,沙天南精神翼翼的起立道:「來!大家坐好再詳談。」又把寇仲介紹給常何夫婦認識。   常何的夫人,沙家的四小姐芷嫦長得端莊秀麗,論容貌只稍遜五小姐芷菁半籌,一派大家閨秀的風態。   常何本人長得年青俊偉,一副奮發有為的樣子。不知是否官運亨通,顧盼神采飛揚,對寇仲卻恭敬有禮,並不以他貌醜而有絲毫輕視之意。   寇仲被安排坐在常何和大少爺成就的中間,坐的當然是以沙天南為尊的主席。同席的除老夫人外,其他女眷全集中到另兩席去。陳來滿、毛世昌和沙福也陪列主席。   酒過三巡,一番話後,沙天南欣然對寇仲道:「得少婿告知後,莫先生今次到長安,必能大展懸壺濟世的抱負。」   常何接口道:「事情是這樣的,皇上的寵妃張娘娘忽罹患怪疾,這個月來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群醫束手,連有關中醫神之稱的『活華陀』韋正興也治不好她的病,使得皇上終日愁眉不展。幸好莫神醫來了,只要能治好張娘娘的病,不但是我們沙家莫人的榮耀,莫先生更可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呢。」   寇仲心中叫苦,皆因他從未想過醫病醫進皇宮去,那可不是說笑的。猛下決心,入城後立即開溜,否則進入皇宮,不露出馬腳才是怪事。   表面當然裝作感激的道:「多謝常爺給鄙人這天大的良機,鄙人必盡心盡力,治好張娘娘的病,不負常爺之托。」   大少爺沙成就舉道:「這一杯就祝莫神醫妙手回春,治好娘娘的病。」   眾人轟然對飲,氣氛熱烈。   只有寇仲差點痛哭流涕。為自己辛苦經營出來的醫業悲泣。 第十三章 覲見唐皇   徐子陵隨肖修明來到街上,天上下絲絲飄雪,一輛華麗的馬車,在八名騎士簇擁下,恭候路旁。   白雪紛飛把寬宏規整的朱雀大街統一和淨化了天地一片迷離,徐子陵似若重溫在洛陽那清早勇戰四大聖僧的舊夢。   肖修明搶前把門拉開,道:「莫兄請登車,小弟在總店等你。」   徐子陵把心一橫,登車而入。   身穿官服的封德彝正一瞬不瞬的瞪著他,淡淡道:「莫兄請坐到我身旁。」   徐子陵依言坐下,馬車緩緩開出。   封德彝望向窗外雨宵紛飛下的長安第一街,微笑:「長安有三寶,莫兄可曾聽過?」   徐子陵茫然搖頭。   封德彝徐徐道:「就是絲織、參彩釉陶和銅鏡。」   接而低吟道:「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古馮鏡,可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為人臣子者,必須像一面明鏡,莫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實在弄不清楚他說這番話的用意,不過他自喻為鏡,其中隱含至理,也表示出清潔的操守,非是逢迎吹拍之徒。心中肅然起敬道:「這樣才叫盡人臣的責任,福及萬民,小人敬服。」   封德彝收回望往窗外的目光,朝他瞧來讚許的道:「能令莫兄深有同感,可知莫兄亦是心懷大志的忠義之士,莫兄可知本官為何今早要來找你呢?」   徐子陵茫然搖首。   封德彝露出回憶的神色道:「莫兄昨夜表現的武技,有種天馬行空揮自如,充滿創意的味道,這種超凡入聖的劍法,為封某人平生僅見,禁不住大生憐才之意,不忍見你就那麼橫死長安,空負大好劍術。」   徐子陵恍然大悟,微笑道:「多謝封大人的關心,生死有命,小人若是把生死放在心上,昨晚就會逆來順受,不會與爾文煥等正面衝突。」   封德彝臉現訝色,欣然道:「原來莫兄並非徒逞勇力之輩,只是不把生死放在眼內,佩服佩服。」   徐子陵怕他要招攬自己作手下,那就甚麼地方都不用去,失卻目下最需要的自由。先發制人的道:「小人一向淡泊名利生死,投身卜家,只因卜家是有名的大善人,不類一般謀利的商賈。待天下乎定,四海歸一,小人便回鄉過些耕田種菜的日子,享受平凡中見真趣的生活。」   封德彝微笑道:「莫兄竟是另有懷抱,本官非常欣賞。不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莫兄可知已開罪了甚麼人呢?」   馬車此時切入光明大街,若繼續往前。將直進皇城的正門朱雀門,封德彝喝出去道:「到東大寺去!」   御車揚鞭策馬,右轉往東。   徐子陵歎道:「現今長安的形勢涇渭分明,皇上之下,不附太子,便附秦王,小人明白自己的處境。」   封德彝道:「若莫兄已是秦王府的人。我反不用為你擔心,問題是莫兄初來甫到,雖在興昌隆辦事,依然只算外人,若有其麼不測,秦王很難為你出頭。正因看正此點,你的敵人可肆無忌憚的在這段時間內不擇手段務求殺你立威。所以本官才要大費唇舌,勸莫兄尋求自保之道。」   徐子陵從容道:「他們今早試過一次,在東市西門突襲小人,幸好小人運道不錯,得避此劫。」   封德彝細問經過,徐子陵回答後,他沉吟片晌,忽然道:「莫兄在巴蜀家居何處?」   徐子陵怕給他問起「家鄉」的情況而啞口無言,只好說出自己最熟悉的地方,道:「小人家住成都獅子橋街。」   封德彝喜道:「那就行哩!最近成都發生了一件騷動武林的大事,莫兄有否耳聞。」   徐子陵一點不明白他「那就行哩」是甚麼意思,但見他充滿期待的樣子,卻不能推說不知道,只好說:「大人是否指『霸刀』岳山擊殺『天君』席應一事呢?」   封德彝一拍椅柄,欣然道:「正是此事,莫兄對此事知得是否詳盡?」   徐子陵心中有點明白,答道:「當時剛巧小人返鄉探望家父,適逢其會,目睹了整個過程。」   封德彝精神大振的反覆詢問他「目睹」的過程,徐子陵當然對答如流,到封德彝完全滿意,這位李淵的親信大臣點頭道:「本官已想到為莫兄解禍的妙法。」   徐子陵早心知肚明他想說甚麼,當然裝作一無所知的向他請教。   封德彝道:「待會皇上到東大寺為身罹怪疾的貴妃張婕妤許願,本官會安排莫兄得見皇上一面,只要此事傳入長林諸人耳內,保證莫兄以後可穩如泰山,沒有人敢動你半根毫毛。」   徐子陵心中大喜,故作訝然的失聲道:「參見皇上?小人怎有那個資格?」   封德彝笑道:「本來是沒有的,不過皇上正急於知道有關『霸刀』岳山的消息,而莫兄乃在長安唯一曾目睹兩人龍爭虎鬥的人,資格便有了。」   徐子陵發自真心的感激道:「封大人這麼關心小人的禍福,小人來世結草啣環,也不足為報。」   封德彝道:「我和關中劍派的邱文盛有十多年的交情,對你又特別投緣,怎能眼白白看你橫死。不過莫兄弟須謹記見到皇上時,他問甚麼你就答甚麼,千萬不可提及爾文煥等人的事,明白嗎?」   徐子陵肯定的答應了。   馬車剛巧駛進宏偉壯麗的東大寺去,徐子陵已心有定計,知道如何可讓岳山見到李淵,但還需寇仲來到長安才成。  ****************************************************************************   沙家的兩艘帆船,在兩艘唐室戰船護送下,經由貫通黃河與唐京長安的廣通渠駛抵長安城內,碼頭處鞭炮大鳴,侍衛肅立敬禮,這般隆重的大陣仗,完全出乎寇仲這冒牌神醫意料之外。   定神一看,寇仲差點要跳河逃生,來迎者認識的有獨孤峰、獨孤策、獨孤鳳等獨孤閥的領袖人物,不認識的人更多,看來該都是長安的權貴富商,至此才知沙成功說他沙家是洛陽首富,非是虛言。   最吸引他注意的是身穿太子袍服,貌肖李世民的人,不用說便是大唐太子李建成。他的身材與李世民相若,只是臉孔較為狹長,亦欠了李世民凜然的正氣,但雙目神采逼人,絕非等之輩。   果然前面的常何低聲向沙天南道:「想不到太子殿下會親來迎接,真是給足我們天大的面子。」   沙天南則笑得合不攏起嘴來。   寇仲縮在陳來滿、毛世昌等人中間處,事到臨頭,他反回復冷靜從容,心內重溫這些天來擬習的行動坐臥的舉止,說話的語調和聲音,希望能胡混進城,然後乘機開溜。   幸好來迎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沙家諸人身上,連往寇仲瞥半眼的興趣都欠奉。   人走他便走,人停他也停,李建成迎上登岸的沙天南致歡迎詞時,寇仲等仍留在船面上,等候安排。   寇仲暗叫謝天謝地,瞧看沙家諸人逐一登上迎接的馬車,與李建成一道在眾兵衛拱護下離開,獨孤家的人也走得半個不剩,這才如釋重負的隨一眾護院及婢僕登岸。   百多人由另一官兒招待,登上另一隊馬車,在雨雪紛飛中奔往沙家在長安的新宅院。   同車的陳來滿欣悅的道:「建成太子這麼禮待老爺,我們沙家必可在關中另創一番局面。」   寇仲正盤算如何開小差溜掉,聞言順口道:「我們沙家究竟是幹甚麼生意的呢?」   毛世昌訝道:「莫先生竟不曉得。我們沙家是以礦藏起家,以五金工藝名聞天下,只是分設全國的兵器廠更過百家,只在關中便有十多個礦場。」   寇仲暗忖難怪李建成這麼看重沙天南,原來是掌握軍工命脈的大商賈。   王世充失去這個人,會是重大的打擊。   陳來滿壓低聲音道:「洛陽最厲害的守城神弩,就是老爺親自設計和監督打造的呢?」   寇仲心中大喜,因已曉得李建成有親自督軍攻打洛陽之意。   正思量時,蹄聲迎面而至,常何和另一將領策騎來到,把車馬隊截停。   寇仲「心如鹿撞」時,常何和那將軍策馬來到寇仲車旁,喚道:「莫先生!」   寇仲硬起頭皮探頭出去,回應道:「本人在,常爺有何指教?」   另一將軍客氣的道:「未將馮立本,見過莫先生。」   常何介紹笑道:「馮將軍是太子殿下東宮的統領,大家是好朋友。」   寇仲心知糟糕,果然馮立本道:「殿下不知莫先生大駕光臨,有失禮敬,故特命末將來迎接先生大駕,請先生立即到宮內相見。」   寇仲心中喚娘,偏又毫無拒絕良策,只好解下井中月,下車改乘馬兒,隨兩人往皇宮馳去。  ****************************************************************************   徐子陵被安排到東大寺後的待客堂內等候封德彝作進一步的指示。   大唐皇帝李淵聖駕未到,大批御衛已做好所有保安的防功夫,使整座寺院刁斗森嚴,人止步。   陪伴徐子陵是封德彝的家將管孝然。由於無聊,對正觀賞窗外雪景的徐子陵道:「封大爺對莫兄確是另眼相看,昨晚見識過莫兄的劍法後,還問過我們有何意見。」   徐子陵連忙謙讓。   管孝然道:「最難得是莫兄有極從容瀟的氣度,舉手投足,均是那麼完美無瑕,使人永久難忘。」   徐子陵心中大懍,知道若遇上熟人如李世民,會從這些地方對自己生出疑心。反扮成岳山不會出問題,皆因岳山本身正是這般級數的高手。   隨口問道:「天下無人不知長安武林是臥虎藏龍之地,有甚麼人物是特別出色的呢?」   避孝然道:「若論真正高手,豎起十個指頭都不夠用,不過如數風頭最勁者,首推東突厥來的年青高手可達志,此人的刀法已達出神入化的境界,屢敗秦王天策府的高手,令太子東宮聲威大盛。聽說在前晚宮內的宴游中比試,連長孫無忌也吃了虧,當時尚有天下第一名妓尚秀芳在場。秦王這個臉去得太大哩!」   徐子陵心中暗念可達志之名,反沒有留意尚秀芳。   此時有人來報,著徐子陵到寺院後的貴賓室謁見唐皇。   徐子陵收攝心神,在管孝然的引領下,往見李淵去也。 『卷三十一』第一章 唐皇李淵   東大寺的貴賓堂外佈滿御衛,都是經過精心挑選,人人虎背熊腰,高挺腰桿。指揮的將領是率更丞王郅。管孝然與他非常稔熟,報上徐子陵的姓名後,徐子陵依規矩解下佩劍,在王郅陪伴下跨檻登堂。   堂北有一排窗子,外面是雨雪飄飛的園林。靠窗放置一排十多張太師椅,以茶几相隔,正中坐著的是位身穿赭色便眼的男子,膚白如雪,顏容清秀,看上去只是三十來歲的年紀。但徐子陵一眼認出他正是大唐國的九五之尊,李閥的最高領袖李淵。不但是因他所坐的位置,更因其他人都穿上官袍,他的便服打扮反突出他尊崇的地位。   李淵的神情有點疲憊,可是濃密的眉毛下,眼神仍是明亮、清澈,且流露出一種頗為難以形容似是對某些美好事物特別憧憬和追求的神色,縱使坐在椅上,他的腰仍是挺直堅定,顯得他雄偉的體型更有逼人的氣勢。正捧起茶盅呷茶的雙手纖長穩定,整個人散發著非凡魅力。一閥之主,確是氣概不凡。   徐子陵直覺感到他不喜歡擺皇帝的架子。仍是依禮下跪叩首道:「小民莫為,拜見皇上。」   左右相陪的四名大臣中,除封德彝外,徐子陵認識的尚有裴寂,當年把從東溟號盜得的帳簿送予李世民時,與他曾有共膳之緣。也就是那個早上寇仲拒絕李世民的招攬,並下決心要踉他爭天下。   李淵神態雍容的放下茶盅,淡然道:「給朕平身!王將軍可以退下。」   王郅與兩名御衛依令退出堂外,徐子陵徐徐站起,垂手側立,以表恭敬。   李淵神采過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點頭道:「這裡並非皇宮,一切隨便。看你的舉止動靜,知你身懷絕學,非是一般等閒武夫。今趟莫卿你到朕的關中來。是否有什麼心願呢?」   徐子陵給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立時生出感應,才知這一閥之主,武功實是深不可鍘,難怪能調教出李世民、李元吉等兒子來。恭敬答道:「莫為只願能辦好像主人卜廷吩咐的事,以報知遇之恩,此外別無奢求。」他一直在留意裴寂的反應,只要他看不破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對算是過了來長安的第一關。   李淵顯出閥主的霸氣,仰天發出一陣長笑聲,道:「好!朕最歡喜有忠有義的人,聽封卿說你曾目睹吾友岳山與席應的一場龍爭虎鬥,且給朕詳細道來,不要漏去任何細節。」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曉得李淵並沒有對他生疑,可以依計行事了。  ****************************************************************************   大唐的皇宮,由皇城、宮城兩個部份組成。前者是大唐中央政府的一應辦公機構所在地;後者則為皇室治事起居之處。中間以一道寬達千餘步橫斷東西的廣場式大橫街分隔,所有改元、大赦、元旦、冬至大朝會、閱兵、受俘等全在這裡舉行,故有「外朝」之稱。   皇城皇宮的主門是位於南北中軸線上的三道門,皇城正南是遙對城南主門明德門的朱雀門,以長安第一大街朱雀大街連貫。宮城正南的主門是承天門,連接承天門和朱雀門的一截街道稱為天街。   玄武門是宮城正北的大門,門外是宮城的後院「西內苑」。朱雀、承天、玄武三門,形成皇城宮城的主軸,有堅強的工事和森嚴的警衛。玄武門更是宮廷禁衛軍司令部所在地,兵力雄厚,誰能控制玄武門等若控制皇宮,甚至整個京師。   爆城由三個部份組成:中為太極宮,西為掖庭宮,東為東宮。太極宮是唐皇李淵起居作息的地方,東宮是太子李建成居處,西部掖庭宮為李世民居處,李元吉的武德殿,位於東宮北的西內苑裡。   太極宮內共有十六座大殿,最主要的四座大殿為太極殿、兩儀殿、甘露殿和延嘉殿,均建在承天門至玄武門的中軸線上。太極殿又稱「中朝」,是大唐宮內的主建築,每月朔望兩日,李淵在這裡接見群臣,處理政務。   太極殿北是兩儀殿,為「內朝」,只有少數有資格作決策的親信大臣才能進出參與,國政大事往往先在此商討、決定,才輪到在「中朝」提出和討論執行的人選及方法。   寇仲這神醫隨著常何和馮立本從皇城南面靠東的安上門進入皇城,兩旁官署林立,左有太常寺、大府寺、尚書省;右有太廟、少府監、都水監、東宮僕寺等等。他特別留意的是都水監,皆因這裡掌管長安一切水道交通,對他尋寶的躍馬橋有莫大關係。他雖連躍馬橋的影子都未見過,心中早認定寶藏的入口最有可能在橋底下水道處,否則寶藏該早給人發現。   當進入分隔皇城宮城的廣場橫街,以寇仲如此見慣場面的人,也被這橫分南北、氣貫東西的長街式廣場的磅礡氣勢所震懾,歎為觀止。尤其是承天門上建有重樓,只要想像唐室有甚麼慶典在外朝舉行,帝君登上承天門樓主持的氣象,禁不住熱血沸騰。   他想:終有一天,登樓主持慶典的人會是我寇仲而非李淵或李家的任何人。   三人在東宮外重明門下馬,步入東宮;由東宮衛土組成的「挾門隊」分列兩旁,氣象森嚴。   餅了重明門就是顯德門,門內是東宮的正殿顯德殿,接著是崇教、麗正、光天和承恩等宮殿,兩側還有宜春院、崇文館、集賢館及其他一些殿堂樓閣。   顯德殿是太子李建成接見文武百官和監國問政的地方,不過今趟李建成接待沙天南父子卻選在宜春院。沙天南雖富甲一方,終非外國政要人物,故以建在東宮園林內的宜春院較為合宜。   寇仲直到這刻仍弄不清楚長林軍駐紮的長林門所在位置,估計該是東宮的北大門,等若太極宮的玄武門。   在雨雪飄飛中,寇仲在門官大叫「莫一心先生到」的嘹亮唱喏中,步進宜春院去。  ****************************************************************************   李淵用神聆聽,又於關鍵處打斷他的敘述細加追問。當徐子陵說罷,李淵大訝道:「人的性情,決定每個人出手的風格,岳山竟然變得這麼沉著冷漠,教人難以置信。」   徐子陵感到李淵這番話只是向他左右說的,並非要求自己答話,遂垂首不語。剛才他對戰況過程的描述,事前做足準備工夫,完全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情和角度,去述說自己與「天君」席應的決戰。又故意屢在微妙關頭表達出自己看不破個中玄虛,免被李淵瞧出自己的「高明」。   裴寂接過李淵的話道:「這證明岳山真的練成『換日大法』,脫胎換骨的變成另一個人,否則何以棄刀不用?」   李淵長歎道:「可是朕仍感到無限惆悵!想當年膚和岳大哥並肩作戰,歷盡生死凶危,方能盡殲肆虐北疆以『小旋風』馬俊為首的馬賊群。當時岳兄的霸刀何等威風厲害,只要想到此情難再,朕實深感惋惜。」   徐子陵心中一震,在岳山遺卷中,岳山曾詳細描述這馬俊的武功和如何把他斬殺的戰鬥經過,偏是對李淵卻一字不提,其中定有徐子陵不明白的情由。若弄不清楚,以後會在李淵面前露出破綻。   封德彝笑道:「臣以為皇上不用為此介懷,岳公棄刀不用,代表他的武功修為再有驚人突破,否則也不能將席應置諸於死地。」   李淵沉吟迢:「還有使朕感到奇怪的,岳兄一向不屑與魔門中人交往,怎會忽然和『胖賈』安隆、『倒行逆施』尤鳥倦聯起手起來對付席應和邊不負兩人?」   這個問題誰能回答?廳堂一陣沉默。   李淵忽然問封德彝身旁那位大臣道:「遣人往尋岳山一事,叔達可知有什麼進展?」   叫叔達的大臣搖頭道:「尚未有消息。像岳公那種高手,如要蓄意隱蔽行蹤,恐怕誰都難找到他。」   徐子陵知是時候了,臉上故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果然瞞不過李淵的銳眼問道:「莫為你是否有話想說?不用害怕,放膽說出來。」   徐子陵必恭必敬的道:「小民在來京途上,曾於恆縣見過岳老一面,當時他匆匆而過,轉瞬失去影跡,小民心中仍是印象深刻。」   坐在裴寂旁一直沒有說話,身材矮胖,臉上常掛笑容的一個大臣道:「岳老定是也惦記著和皇上當年在北疆快意縱橫的日子,所以要到關中來與皇上敘舊。」   李淵臉上現出緬懷的神色,旋又被傷感取代,搖頭道:「他是不會原諒朕的,永遠都不會。雖然最後我們兩個都是失敗者。唉!往事如煙,轉眼五十多年哩!」   徐子陵暗裡捏把冷汗,暗忖若自己依原走計劃貿然去找李淵,必會被李淵立即識破。他更知李淵猜得一點不錯,岳山是不會原諒李淵的,否則岳山就該在遺卷中談及李淵。正因他痛恨李淵,所以一字不提。   他開始有些明白李淵的性格,他優柔寡斷的作風,非是因他欠缺膽色魅力,又或意志不夠堅定,而是因他太重感情。其中的苦樂,正顯出他對美好生命的依戀和追求。徐子陵有此一想法後,對這大唐皇帝登時好感大增。   裴寂再安慰這位對自己內心感情毫不掩飾的大唐皇帝道:「人的年紀愈大,對過去的事情愈是看淡,五十多年啦!岳公該再不把舊事放在心上。假如皇上同意,微臣可在城內廣佈眼線,只要岳公入城,皇上可立即曉得,到時再請皇上定奪。」   李淵沉吟片響,龍目朝徐子陵瞧來,道:「此事不宜張揚,否則恐怕會令霸刀不快。莫為你既見過岳山,可為朕暗中留意,但此事只限你一個人知道並著急進行。賜金五兩,退下!」   徐子陵心忖五兩黃金雖是不俗的財富,不過比起和廷五十兩的大手筆贈金,只是小巫見大巫,可見李淵非是揮霍無度的君主。叩首後離開廳堂。  ****************************************************************************   太子建成從座位起立,欣然直往從宜春院入堂的寇仲迎來,其他人等慌忙追隨左右,駭得寇仲心中喚娘,硬著頭皮「應付」李建成的刮目相待。最令他提心吊膽的是獨孤峰、獨孤策和獨孤鳳這三位「老相好」,若被他們識破身份,任他有通天徹地之能,亦只能以飲恨宜春院收場。   寇仲以過去三天反覆練習的姿態步法,又運功收斂眼內神光,改變咽喉的大小,扮作愚魯野民見到太子殿下時手足失措的畏敬模樣,未待李建成來到,往下跪拜道:「小人叩見太子殿下。」   李建成加速搶前,在他雙膝著地前一把將他扶起,呵呵笑道:「天祐我李建成,莫神醫來得合時,不必多禮。莫神醫是李建成的上賓,免去一切宮廷俗禮。」   寇仲心道這就最好,老子那有興趣向你這小子又跪又拜。表面當然裝出受寵若驚,半眼都不敢朝其他隨李建成擁過來的人望去的戰戰競競模樣,顫聲道:「小人不敢!嘿……小人……」   李建成挽著他的手臂,欣然道:「坐下再說!坐下再說!」   寇仲在李建成身旁坐好,這位大唐的太子將大廳內諸人向他逐一介紹,除沙家四父子外,他認識的有獨孤峰、獨孤策和獨孤鳳、常何、馮立本,首次相見的是魏徵、王桂和謝叔方三人。   王桂和謝叔方該是李建成的親信,魏徵原是李密的首席謀臣,未知是否因李密與李建成關係密切,所以魏歸徵因而加入太子黨的陣營內。   寇仲對此無暇深究,只要獨孤峰等沒對他起疑,可還神作福,那還有空去想及其餘事。   在眾人目光下,寇仲接過宮女奉上的香茗,匆匆喝過後,李建成欣然道:「聽沙翁說莫神醫的針法醫術,乃家傳絕學。未知曾否謂過一種病狀,患者熱而心煩,皮膚麻木,耳鳴乏力,臍下氣逆上衝,兩足冰寒……。」   寇仲知他最關心張睫妤的怪病,因為如能治好她,不但可討好李淵,更可進一步力加強和這李淵寵妃本已極為密切的關係。而他亦是騎虎難下,不得不面對這掃豈戰,裝作「驚魂甫定」的用神沉思一會,才道:「全身煩熱而獨雙足冰寒,確可令一般大夫束手無策,皆因這有兩個病源。皮膚麻木,下氣上衝,正是兩病交侵之象。不過殿下放心,這病可包在小人身上,保證可針到病除。」   他信口胡謅,又把話說滿,完全是豁出去盡博一鋪、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心想憑自己的《長生訣》療傷聖氣,怎都能令張美人有些兒起色吧?   李建成大喜道:「如此就有請莫神醫立即為病人施針治病。趁父皇到東大寺去,若能憑神醫妙手回春,可令父皇驚喜莫名。」寇仲硬著頭皮隨他起立,暗忖在長安混得是龍是蛇,就要看這娘的一鋪。 第二章 奇症怪疾   「碧水澄潭映遠空,紫雲香駕御微風;漢家城閾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   太極宮與東宮有通訓門相通,過門後是太極宮的東園,也是著名的東御地所在處。   在雪粉飛揚下,廣闊的東御池晶光亮澈,默默地反映著池畔鋪上新裝的亭台樓閣、老槐垂柳,仿似人間仙境。   寇仲在李建成、常何、馮立本三人陪同下,沿著池旁碎石鋪築的園中小道,朝張捷妤所居位於東御池北園林內的凝碧閣緩步前行,在分隔東園和主殿群的隔牆外,遠處太極殿的殿頂聳峙於雪白的林木之上,氣象萬千。   李建成在寇仲耳旁低聲道:「張娘娘今趟的病起得非常突然,半個月前她在宮內玩球戲時忽然暈倒,此後得此怪疾,一直時好時壞,連韋正興都束手無策。」   寇仲記起韋正興是關中最有名的醫師,有『活華陀』之稱順口問道:「韋大夫怎麼說呢?」   李建成冷哼道:「他說來說去都是寒燥虛實那一套,只有秦王才硬說他醫術了得。照本殿下看他不過醫道爾爾,只是湊巧醫好幾個病症,便聲名大噪,遇上真正棘手的奇難雜症,立即束手無策。」   寇仲這才知韋正興是李世民方面的人,難怪李建成如此緊張和禮待自己。不過假如他寇仲出師不捷,立即會被打落冷宮。再想到李建成的狡猾,趁李淵離宮時讓自己去嘗試診治,醫不來李淵都不知道,更不會怪到他這個太子身上。   問道:「娘娘一向的體質如何?」   李建成露出思索的神情,眉頭深鎖的適:「張娘娘以前的身子是相當不錯的,這次病情事起突然,令我們大感意外。」   說話間,眾人穿過蜘蜒於竹林的小徑,眼前豁然開朗,東御池之北,羅植各種花卉草木,凝碧的地水映照下,凝碧閣座落其間,台殿亭閣,與四周的環境融渾為一。   李建成領著冠仲等登上台階,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在兩個小太監的陪同下在大門相迎,李建成介紹道:「鄭公公,這位就是莫神醫哩!」   那鄭公公見到冠仲的尊容,鄙屑之色略現即斂,勉強打個招呼,道:「太子殿下請!」  ****************************************************************************   徐子陵離開東大寺,整個人輕鬆起來。心想該是留下暗記的時刻,好能與寇仲聯絡,認準方向,在雪花紛紛中朝朱雀大街走去。   忽然有人從橫巷撞出來,哈哈笑道:「弓兄你好!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徐子陵大吃一驚,忙低聲道:「我現在叫莫為,希白兄勿要亂嚷。」   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縱使他的帽子遮去上半截臉,但其獨特出眾的體型風度,仍是非常易認。   侯希白髮現他面具上的疤痕淺了許多,尷尬地道:「我這叫自作聰明。幸好我肯定沒人跟蹤莫兄後才現身相見,否則會暴露莫兄的身份。哈!莫為!這名字可圈可點。」   一把扯著徐子陵衣袖,轉入橫巷去。   徐子陵奇道:「你怎知我在這裡?」   侯希白聳肩洒然道:「子陵兄…嘿!莫兄只是我的意外收穫。我真正要跟蹤的人是楊虛彥。以為他是隨李淵的車馬隊到東大寺去,豈知竟見到你從東大寺走出來,登時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寒舍喝兩杯如何?」   徐子陵訝道:「你在這裡有落腳的地方嗎?」   侯希白領路而行,瀟灑笑道:「有錢使得鬼推磨。這幾年來我專為付得起錢的人作畫像,賺了一大筆。雖說長安很難批到戶籍,卻給我將屋連戶籍一應買下來,以作藏身之所。」   兩人進入上書「宣平」的坊門,又是另一番情景。長安城內坊與坊間都以圍牆街道分隔,井然有序,每坊四門,主要街道是以十字形貫通各門的石板路,小巷成方格網狀通向坊內主街。坊內民居多為低矮的磚木房,樸素整齊,院落森樹時花,窗明几淨,一片安祥舒適的居住氣氛。   侯希白領他直入深巷,來到一所小院落的正門,推門道:「莫兄請進。」  ****************************************************************************   當李建成等一眾留在大堂,寇仲這冒牌神醫卻登堂入室,在鄭公公領路下,穿廊過戶抵達大唐皇帝寵妃張睫妤的香閨門外。   鄭公公著寇仲遠候一側,自己過去輕輕叩門,一副惟恐驚擾張捷妤的模樣神態。   寇仲閒著趁機欣賞這凝碧閣的內園景色,縱在這冬寒雪飄的時節,他仍輕易想像出在園內繁茂的古槐和蒼柏下,春夏時在濃蔭遮地、滿園碧綠的蔓草襯托中,雪白的梨花和對豐紅的桃花爭香競艷的迷人情景。   這種睹此思彼的想像力,令寇仲心神提升至超乎眼前的物象到達另一層次,感覺新鮮。   院內正中處有個大池,池中築有一座水亭,亭旁有座假石山,近頂處雕鑿出龍頭,張口噴出一道清泉,射注池內,飛珠濺玉,蔚為奇觀,更為清寂的冬園帶來一點點生氣,頗有畫龍點睛之效。   正欣賞間,宮門張開,一名宮女的聲音道:「鄭公公安好,是否神醫來了?」   鄭公公低聲道:「正是莫先生來了,方便嗎?」   寇仲當然詐作不聞不知,感到那宮女正探頭出來朝他張望。   宮女顯然被他的鄙俗模樣嚇怕,好一會才道:「就是他?」   鄭公公忙低聲道:「是太子殿下極力推薦的,我們做奴才的只有聽命行事。」」寇仲心中大罵,這太監一下子將所有責任推在李建成身上,確是可惡。   宮女道:「不若公公隨小婢入去稟告貴人,由她定奪好了。兩人足音遠去。」   暗伴寇仲的兩個小太監互打眼色,對寇仲這神醫似乎都不大看好。事實上連寇仲亦對自己沒有信心,不由有點幾緊張。片晌之後,鄭公公回來道:「有請莫先生。」   寇仲深吸一口氣,隨鄭公公進入佈置得美輪美煥的內堂去,經過一進廳堂,才是閨閣,在兩名太監和數名宮女簇擁下,一位嬌滴滴的美人兒攬被坐在一張臥榻上,一副嬌懦無力,我見猶憐的抱病樣兒。   寇仲不敢飽餐秀色,正要叩首下拜,張捷妤柔聲道:「莫大夫不必多禮,只要你能治好哀家的頑疾,哀家重重有賞。」   旁邊一位該是張捷妤貼身愛婢的俏麗宮女接口道:「我們貴人的意旨是醫者須講求望、聞、問、切;若拘於尊卑俗禮,顧忌多多,反妨礙莫大夫的診斷。所以莫大夫可免去這些宮廷禮節。」   寇仲心道這就最好。作個揖後乾咳一聲,清清經運功改變後的喉嚨,開腔道:「娘娘果然是明白人,如此小人就先為夫人把脈看看。」   張姨妤點頭同意,鄭公公忙指點太監搬來椅子,讓寇仲在這美麗的娘娘身前坐下。氣清蘭麝馥,膚潤玉肌豐。當寇仲把三指搭在張捷妤無力慷移、滑比凝脂的玉腕上時,差點暈其大浪,忘記來此的目的非是偷香而是治病。   在眾人目光虎視眈眈下,寇仲暗中送出三注真氣,鑽進她的氣脈內。   驀地張捷妤嬌軀劇震,寇仲大吃一驚,慌忙縮手。   眾宮娥太監齊聲驚呼,魂飛魄散。  ****************************************************************************   徐子陵接過侯希白奉上的香茗,輕呷一口,奇道:「這裡佈置相當不俗,原先的主人當是高雅之士。」   侯希白微笑道:「多謝子陵對他讚賞,小弟這蝸居原來的佈置全被小弟換過。唉!小弟的癖好就是不能忍受庸俗的東西。」   室雅何需大。侯希白這小廳堂佈置簡雅,窗明幾靜,最令整個環境充盈書香氣息的是掛在東西壁間兩對寫得龍飛鳳舞、清麗高古的長對聯。   其中一副的上聯是「放明月出山,快攜酒於石泉中,把塵心一洗;引薰風入室,好撫琴在藕鄉里,覺石骨都清。」   另一聯是「從曲徑穿來,一帶雨添楊柳色;好把疏廉捲起,半池風送藕花香。」   既相對稱,且意境高遠,令人讀來心懷舒暢。   徐子陵本身對吟詩作對是門外漢,問道:「這時聯是否侯兄的作品和手筆呢?」   侯希白謙虛答道:「正是小弟劣作,請子陵賜教。」   徐子陵苦笑道:「在這方面你至少可做我的師公,我哪有資格去指教你?」   侯希白對徐子陵的坦誠大為欣賞,笑道:「換過是其他人,無論是如何外行,也必胡謅一番,以附庸風雅,由此更顯子陵君子之風。」   又岔開話題道:「子陵剛才為何會從東大寺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徐子陵扼要解釋後,反問道:「侯兄到這裡來又是為了什麼?」   侯希白歎道:「當然是為了要從楊虛彥手上搶回另半截的印卷,現在我對不死印法是一知半解,練得差點走火入魔。」   徐子陵大惑難解的道:「令師究竟是什麼心態,見到你們兩個斗生斗死的,竟也不置一詞嗎?他現在究竟站在哪一方?」   侯希白臉色一沉,緩緩道:「這情況正是他一手促成的,坦白說,我對不死印法並非那麼熱心,因為這世上尚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可讓小弟去沉醉追求。只是知道楊虛彥必不肯放過我手上的另一截印卷。一旦讓他練成不死印法,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我侯希白。」   徐子陵皺眉道:「照情形推測,令師刻下的關係應與楊虛彥較為密切,對侯兄大大不利。」   侯希白搖頭道:「這只是一個種假象,楊虛彥該像小弟般,只能憑自己的本領去混出事業和成就來。當我和楊虛彥任何一人練成不死印法,首先就要應付魔門兩派六道的挑戰。石師正是要通過這種種考驗和鬥爭,要我們兩人之一能脫穎而出,成為統一魔道的人。」   徐子陵不解道:「令師為何不自己苦完成這心頭大願,卻要把責任放在你們身上?」   侯希白沉聲道:「道理很簡單,皆因他的不死印法因碧秀心而出現破綻,所以才要躲起來暗中操縱;否則若惹得寧道奇或慈航靜齋的齋主出手,他他便有可能吃敗仗。」   徐子陵心中一震,暗忖楊公寶藏內的「邪帝舍利」,極可能就是彌補不死印法破失的一個關鍵。   侯希白頹然苦笑道:「有時連小弟都對與石師和楊虛彥的關係感到迷惘失落。子陵可否助我從楊虛彥手上把印卷搶回來?」   徐子陵以苦笑回報,道:「你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難,小弟怎能坐視。」   侯希白大喜道:「子陵確是我肝膽相照的生死之交,我侯希白也助子陵去起出楊公寶藏,以作回報。」   徐子陵暗付此事須得寇仲同意才成,點頭道:「此事遲些再說,眼前你對楊虛彥有什麼眉目呢?」   侯希白沉吟片刻,冷笑道:「愈清楚我這位不同門師兄弟的行事作風,愈知道他是個手段卑鄙的人。」   徐子陵講道:「侯兄何有此言?」   侯希白雙目殺機乍閃,沉聲道:「我來關中足有半個月,憑著對魔門的熟悉,摸清了楊虛彥的行藏居處,又曾數次趁楊虛離家時偷進去搜尋印卷,雖一無所獲,卻無意中發現他的其他勾當!」   徐子陵大感興趣,問道:「是什麼勾當。」   侯希白狠狠道:「我發現了他煉製石師所傳『焚經散』的痕跡,他可瞞過任何人,如何能瞞得過我侯希白?」  ****************************************************************************   當寇仲送出真氣,張捷妤嬌軀內的全身氣血經脈,像張一覽無遺的圖卷般盡展其腦海之內。   就在此刻,他倏地發覺這高貴的夫人體內經脈欲斷,像經不起任何微弱力道沖激似的,駭然知機下立即收回真氣,並抬起搭腕的右手。   由於眼見張睫妤嬌軀劇震,眾太監宮娥同時飛撲過來。   張捷妤痛得冷汗直冒,嬌軀抖顫,眾人一時間連寇仲都忘掉。   寇仲心中叫苦,若張捷妤就這麼香消玉殞,他跳落黃河都洗不清那令她致死的嫌疑。   幸好張捷妤半晌後恢復過來,睜眼「啊」一聲呼叫。   鄭公公怒道:「莫大夫!這是什麼一回事?」   寇仲這時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曉得張娘娘的怪病是他能力以外的事,他唯一當神醫的本錢,就是靠「療傷聖氣」,但因張娘娘的「虛不受補」,當然派不上用場,也只能學「活華陀」韋正興般束手無策。   出前的頭等大事,乃如何安然脫身開溜,忙肅容道:「公公切勿掠急,此乃應有之象。對娘娘的病小人已成竹在胸,眼下須先往來搜集草藥,解去娘娘體內寒熱交侵之毒,才能用針把惡疾根治,公公明察。」   鄭公公聽得半信半疑,雙目亂轉之際,張捷妤長長吁出一口氣,道:「莫大夫斷脈之法與別不同,顯是有真才實學,剛才一下子令哀家全身氣血似欲翻轉過來似的。」   鄭公公乃精通武學的高手,聞言起疑道:「聽說莫大夫乃內家高手,不是妄自想為夫人輸氣吧!」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心中叫糟,幸好張捷妤親自為他解圍道:「聖上也曾多次以真氣送入哀家體內,卻無任何異樣情況,與大夫今趟切脈截然不同。」   鄭公公欲言又止,張捷妤俏目往寇仲瞧來,問道:「大夫真的胸有成竹嗎?哀家患的究竟是什麼病?」   寇仲硬著頭皮胡謅道:「這是一種罕有的寒熱交侵症,病發時寒熱並作,不發時……唔。就像娘娘現在這情況。嘿!放心吧!只要我弄一劑對症的草藥出來,保證娘娘會大有改善。張捷妤就像沉溺在大海的人遇到浮木般,生出希望和信心,皆因從沒有大夫敢誇口可治好她的病,秀眸亮起來道:「那就麻煩莫大夫立即為哀家開出藥方。」   寇仲心想這豈非立即要他出乖露醜嗎?忙道:「這帖藥必須小人親自上山採藥選料泡製,馬虎不得,娘娘請給小人一兩天時間,聽說終南山最多名藥呢?」   張捷妤的貼身宮娥皺眉道:「剛下過幾場大雪,草樹都給凍死了!」   寇仲倒沒想及這破綻,人急智生下道:「小人需要的一味主藥是一種叫長春花的根莖,絕不受風雪影響,姐姐請放心。」   張捷妤對她這個唯一希望所寄的莫神醫道:「如此就有勞莫大夫!」   寇仲暗裡抹一把冷汗,心想總算把小命撿回來,離宮後他將有那麼遠躲那麼遠,讓人認為他畏醫潛逃算了。 第三章 焚經毒散   侯希白沉聲道:「這種毒散出自敝門的『五毒書』,如論毒性,則比書中羅列的其他毒藥相差難以道里計,它只能對一種人產生功效。」   徐子陵訝道:「是什麼人?」   侯希白道:「就是不懂武功兼體質虛弱的人,對女人特別有奇效。中毒者會因經氣失調被大幅削減其對抗疾病的能力。」   徐子陵這才明白為何侯希白指楊虛彥卑鄙。皆因他煉製出來的毒藥是要用來對付沒有武功的弱質女流。侯希白一向惜花,當然看不過眼。   正如師妃暄所言,侯希白乃魔門中的異種,雖有點正邪難分,但對女性的愛護確發自真心,言行相符。   沉吟道:「這種毒散肯定有某些非常獨特的性能,否則不配被列入貴派的『五毒書』內。」   侯希白讚道:「子陵猜得不錯。無論任何毒藥,中毒者多少也會露出中毒後的某些徵狀,惟有這焚經散不但無色無味,更由於它只是間接影響人的健康,且過程長而緩慢,所以即使第一流的大夫,也無法發覺患者是中毒。唉!只不知楊虛彥究竟想害誰呢?」   徐子陵苦笑道:「除非把楊慮彥抓起來拷問,否則恐怕我們永遠都不知道答案。」   侯希白忽然追問:「你聽過京兆聯的楊文幹嗎?」   徐子陵差點兒衝口而出說「險些和他交上手」,但礙於這會暴露出「岳山」這身份,只點頭表示聽過。   候希白道:「若我所料無差,楊文干該與楊虛彥同為舊朝的皇族,表面與楊虛彥似乎同站在和建成太子黨的一萬,事實卻暗中與楊虛彥圖謀不軌。」   徐子陵同意他的分析,但因不宜逗留太久,道:「可否再約個時間見面,然後才研究如何向楊虛彥著手搶印卷?」   侯希白明白他的處境,商量好聯絡的方法,徐子陵匆匆離開,在城內再留下給寇忡的暗記後,回到東市興昌隆,卜廷、田三堂等人全聚在後堂望眼欲穿地恭候他回來。   徐子陵把日間跟李淵晤面的經過交待後,卜傑奇道:「我們一直以為封德彝是李建成的人,不過從他這樣的維護莫老師,內情又頗為耐人尋味,此事必須向段將軍報告才行。」   卜廷最關心的是興昌隆,問道:「皇上有沒有提到興昌隆?」   徐子陵老實地搖頭,道:「皇上只因我來自巴蜀,問起與該地有關的一些人事而已!」   田三堂沉聲道:「照我看封德彝只是想關照莫老師,若從這角度看,他仍可能在為李建成效力。」   徐子陵搖頭道:「在見皇上之前,我早向他表明忠於興昌隆的立場,而封大人仍穿針引線地讓我見到皇上,似有意令李建成方面的人不敢再惹我,則理該非像田爺所推想的那般情況。」   卜傑、卜廷等為之動容,對徐子陵的「忠貞」大為欣賞,興昌隆雖可予徐子陵厚利,但封德彝除財富外,更可使徐子陵得到最誘人的權勢。而徐子陵竟然不為其所動,顯示出難得罕見的操守。   經此表白,氣氛立時轉為融洽,猜疑盡去。   卜傑欣然道:「今晚我們到上林苑去樂上一晚,不醉無歸,好讓莫老師欣賞一下長安的風花雪月。」   肖修明和謝家榮兩人轟然起哄。   徐子陵知道若再拒絕就是不近人情,只好極不情願的答應。   田三堂顯是縱橫風月場的老手,笑道:「二叔最好預訂好上林苑最標緻的紅阿姑,否則若給成都散花樓的小姐比下去,我們的顏臉何存。」   說到這方面的事,男人都份外輕鬆放恣,卜傑傲然道:「我卜傑敢拍胸口保證能令莫老師滿意。」   卜廷悠然神往的道:「聽說尚秀芳寄居於上林苑,若能請她來唱上一曲,此生無憾矣。」   卜傑臉露難色道:「尚秀芳身份超然,恐怕只有秦王才請得她動。」   田三堂道:「就算請得她動也勿作此想。長安城的美人誰不想一親芳澤,於此多事之秋,我們絕不宜作這類招忌的行為。」   說起見李淵時除裴寂和封德彝之外的另兩個陪駕大臣,經徐子陵形容他們的外貌,卜傑道:「叫叔達的當然是陳叔達,胖子則肯定是蕭禹,蕭胖子是楊廣的妻舅,在舊隋已和皇上甚為知交。除劉文靜外,與皇上關係最密切的幾個近臣,都給莫先生遇上。」   忽然有人來報:段志玄來了。   眾人心中大訝,段志玄匆匆走進來,道:「秦王想與廷師弟和莫老師見個面。」   徐子陵立時脊骨寒氣直冒,他能瞞過李世民的銳目嗎?  ****************************************************************************   李建成聽罷寇仲對張睫妤的「胡說八道」,臉容立即陰沉下來。   冷冷道:「莫先生有多少成把握可治好娘娘的病呢?」   寇種心中暗罵李建成的人情冷暖,心道:「老子半分把握都沒有,你建成小子能奈我的屁何?口上答道:「只要我依祖傳秘方煉成靈藥,包保娘娘藥到病除,永無後患。」   常何關切地問道:「莫先生要多少時間才可製成靈藥?」   寇忡心中只想著怎樣快點去取回井中月然後開溜,隨口應道:「小的會先在城中的草藥鋪逛斑,看看有什麼現成的好貨色,欠缺的就到終南山去採掘,大約兩天工夫可以啦!」   李建成容色稍舒,此時馮立本向他打個眼色,李建成露出一個充滿好狡意味的笑容道:「此事就交由常將軍負責,盡量予莫先生協助和方便,時間無多,有勞莫先生了!」   常何立時色變,這番話不啻說若寇仲煉不成靈藥,又或靈藥無效,連常何也要負上責任。   寇仲亦同時色變,幸好有面具遮擋。他自少就在江湖上混,從不干害人的勾當,一切以義氣先行。若就此溜之夭夭,不但會害常何掉去烏紗,連沙家也要受到牽連。   他怎忍心做出這種事來呢?  ****************************************************************************   在段志玄和卜廷的陪同下,徐子陵終有機會穿過朱雀大門,進入皇城。   走在又被稱為「天街」,貫通朱雀、承天兩門的承天門街上,兩旁官署林立,左為太常寺、太僕寺、尚書省、左武衛、門下外省;右為鴻臚寺、宗正寺、右領軍衛、司農寺、右武衛、中書外省等。每座建築物均各有特色,聯成肅殺威嚴的景象,規劃整齊,氣概宏大。   太極殿聳出城牆上的殿頂,在茫茫白雪中,更是氣象萬千,代表著大唐皇朝權力的極峰。   罷策騎進入分隔宮城與皇城的橫貫東西廣場,一隊人馬從東宮重明門那方緩馳而來。由於處在非常時刻,李淵特許臣將可在皇城內策馬緩跑,免致浪費人力時間。   段志玄別頭看去,施禮道:「原來是常何將軍。」   徐子陵也順眼瞧去,差點由馬上掉下來,皆因他一眼認出寇仲的醜臉。   寇仲亦想不到會在宮城與皇城間的橫貫大廣場遇上徐子陵這弓辰春,一時為之目瞪口呆,卻苦於不能交談。   常何領著寇仲和親衛來到段志玄馬前停下,施禮道:「段將軍好!」   段志玄目光移到寇仲的醜臉上,微笑道:「這位是?」   寇仲把握機會道:「小人莫一心,得自家父莫為真傳,世代習醫。」   卜廷聞言一震,朝徐子陵瞧來,徐子陵心知糟糕:「若讓卜廷因自己跟寇仲虛報的老父姓名一模一樣而感到的詫異說出來,那常何和段志玄不懷疑才怪。」忙對卜廷微微一笑,略搖頭,著他不用說出來。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比比皆是,卜廷這「沒心人」自不會因而起疑。   常何正憂心寇仲尚未出世的靈丹妙藥,又不想寇仲暴露太多事情予秦王府的人曉得,道:「末將身有要事,段將軍請啦!」   策騎便去,寇仲連眼色都不敢向徐子陵打半個,追著去了。   段志玄目送他們馳往朱雀門,沉吟道:「為了醫治娘娘的怪疾,我們都用盡法寶,唉!」   徐子陵心中劇震,猜到楊虛彥要害的人是誰和為什麼要這樣做。  ****************************************************************************   寇仲遊魂似的隨常何馳出朱雀門,常何勒馬道:「西市有條街專賣山草藥和成藥,各種貨色應有盡有,莫先生要到終南山採的藥說不定在那裡也有出售,不知是哪種草藥呢?」   寇仲暗叫救命,對山草藥他可說一竅不通,杜撰出來的終南山主藥尚可胡謅一個名字,其他配藥卻不能順口開河,首先草藥鋪的老闆會是第一個瞧穿他是冒牌貨。尤不幸者,是他連一種草藥的名字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危急存亡之際,對街行人中有人故意擺動一下,寇仲立即生出感應,往那人望去,登時喜出望外,提高聲量道:「西市是否往西走,我們邊行邊說,常將軍請。」   直到此刻,常何仍沒察覺到他有任何破綻,當然不會起疑心,策馬轉右,加入貫通東西兩大城門的光明大街那車馬流群去。   寇仲眼尾餘光察知雷九指暗隨一旁,故意放緩馬速,作苦思狀道:「今趟為張娘娘治此上熱下寒之症,我莫一心定要顯些本領,要在幾帖藥內治好娘娘的病。所以必須找個清靜地方仔細思量,才開出藥方。假若西市的藥鋪齊備所有草藥,當然大可節省時間工夫。嘿!小人有個怪癖,就是推敲病症與藥方時,須一人獨處才行。」   常何笑道:「這個容易,不若到小弟的舍下來,莫先生要多麼清靜都可以。」   寇仲心中暗罵,常何擺明由現在起直到他煉成『仙丹』,絕不肯離開他半步。   先不說他不忍害常何,就算狠心開溜亦不容易,除非他拚著暴露身份大幹一場,但楊公寶藏卻要宣告完蛋,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甫到長安立即發生,他的運氣確是不能再壞,差點要大哭一場,以渲洩心中的怨憤。   幸好尚有雷九指這個令他絕處逢生,可拖延點時間的救星。忙道:「在清靜前又必須先來個熱鬧以振起精神。所以我才說是怪癖。不知長安最著名是那家酒樓菜館?」   常何如數家珍的道:「晚上當然以北裡最熱鬧,上林苑、明堂窩、六福賭館、小春院等青樓賭館全集中在該處。日間則首推東西兩市,若論菜餚則以有西市第一樓稱譽的福聚樓排名榜首,景致亦佳,三樓靠東的桌子可盡覽躍馬橋和永安渠一帶的迷人景色。」   聽到躍馬橋三字,寇仲立即雙目放光,差點忘掉刻下自身難保的困局。   雪粉終於停下,但整條光明大街和兩旁的房舍早變成一個白皚皚的天地。   旁邊暗中跟蹤的雷九指憑著一對靈耳,聽得心領神會,此時轉入橫街,先一步朝福聚樓趕去,好為寇仲這冒牌神醫舞弊弄巧。  ****************************************************************************   段志玄、徐子陵和卜廷三人在掖庭宮東園一座名為續絢小院的廳堂坐下,喝著宮女奉上的清茗。   此院當是李世民愛留連歇息的地方,景致極佳,門外是人工湖拍經緒池,水光澈灩、漁沉荷浮,湖旁花樹羅列,一道長橋跨湖而過,至湖心置一六角亭,通抵院門。   可惜徐子陵心戀會否被李世民識破身份,故無心欣賞。   段志玄有一句沒一句地陪兩人閒聊。忽然有人進入廳堂,卜廷還以為是秦王駕到,連忙起立。   徐子陵早看到來者非是李世民,但「主子」既起立,亦隨之站立施禮。   來者一身儒生打扮,年紀在三十許間,一副文質彬彬的外表,但徐子陵一眼看穿對方乃身懷武功的高手。   那人來至三人身前,敬禮笑道:「侯君集見過卜兄與莫兄,秦王因有急事往見皇上,故使小弟來向兩位致歉,待改日再安排見面的時間。」   徐子陵暗中鬆一口氣,卜廷卻掩不住失望之倩。   坐好後,段志玄皺眉道:「是什麼事如此緊急?」   侯君集歎道:「不就是建成太子招募突厥高手加入長林軍那件事。東突厥頡利可汗對我們中土的野心,天下皆知,建成太子寵信突利派來亂我大唐的可達志,已屬不智,現在還重用可達志召來的突厥人當親衛,如此引狼入室,秦王自然要向皇上進言力諫。」   又道:「這批近三百人的突厥好手來京有個多月,到今早文牘才正式遞人門下省,秦王聞訊遂立即往見皇上,事非得已,請卜兄和莫兄見諒。」   卜廷慌忙表示明白諒解和毫不介懷。只要秦王肯接見,對他已是光宗耀祖的事,既沒資格計較李世民爽約,更不敢計較。   侯君集顯然本身工作繁忙,不旋踵即起立送客。   踏出掖庭宮的大門時,徐子陵只希望永遠都不用回來。但又知醜婦必須見家翁,若給李世民看破,寇仲的尋寶大計肯定要完蛋。  ****************************************************************************   永安渠北接渭水,是貫通長安城南北最大的人工運河,城內最主要的水造。   躍馬橋雄跨其上,橋身以雕鑿精緻的石塊築成像天虹般的大拱,跨距達十多丈,兩邊行人造夾著的軍馬道可容四車並行,在大拱的兩肩又各築上兩小卑,既利於排水,又可減輕大拱的承擔,巧妙的配合,令橋體輕巧美觀,坡道緩和,造型出色。   橋上的石雕欄杆,刻有雲龍花紋的淺浮雕,中間的六根望柱更與其他望柱有異,為六個俯探橋外的石龍頭,默默注視在橋下流經的河水與舟楫,構想獨特。   寇仲手心緊握著剛才擦身而過時雷九指塞給他的救命藥方,虎目一瞬不瞬的從福聚樓三樓靠東的座位,透窗居高臨下地呆瞪著這座風格獨特的大石橋。   與永安渠並排而列的景耀大街人車川流不息,躍馬橋四周全是院落重重的權貴人家的豪華大宅。即使楊公寶藏就在橋底,要從這麼一個人煙稠密的地方運走大批珍寶兵器,確是談何容易。   橋的兩邊均有城衛站崗,大大增加起出寶藏的難度。   旁伴的常何還以為他在苦思靈藥的問題,不敢打擾,那知他腦袋內轉動的竟是這麼一回事。   其他隨員坐於旁邊的桌子。際此午膳時間,風景最佳的福聚樓座無虛席,僅有空出的兩三張桌子,只因預訂的客人尚未來到。   寇仲忍不住歎一口氣。   常何大為緊張道:「莫先生是否遇上困難?」   寇仲驚醒過來,收回凝視躍馬橋的目光,低聲道:「我要到茅廁去打個轉,常將軍要否陪我去?」   常何大感尷尬,老臉微紅,苦笑道:「莫先生真懂說笑,小將只因受建成殿下的重命在身,才會份外緊張,莫先生請!」   寇仲剛想起立,一群人登樓進入這層廳堂,當先一人頎長挺拔,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藍滾白花邊的武士服,外披白色羊皮袍,背掛長刀。   此君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潔白、少女般嬌嫩的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烏黑閃亮的頭髮以白巾紮著髮髻,長得英偉不凡,氣魄懾人。   他一對修長的眼睛具有某種令人害怕的深遂而嚴肅的光芒,銳利得像能洞穿任何對手的虛實。   他雖作漢人打扮,但寇仲第一眼瞥去已知他是突厥人,且必是以一手「狂沙刀法」,爭得與跋鋒寒齊名域外的年青高手可達志。想不到甫抵長安,便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碰頭,不知是否冤家路窄呢? 第四章 換人大法   徐子陵藉口要去與雷九指續未了之約,與卜廷在朱雀門外分手,其實卻是去找侯希白,好幫寇仲這假大夫為張捷妤治好她的「絕症」。   他先扮作沿朱雀大道往雷九指的客棧走去,肯定沒被人跟蹤,正要轉入橫巷時,雷九指匆匆認後趕來,叫道:「莫兄等等!」徐子陵待雷九指來到身旁,才轉左進里巷,朝宣平裡的方向走去。   雷九指低聲道:「我本在皇宮內為你來場探路,怎知碰上寇仲,幸好認得他那張假臉,這小子不知如何竟會變成大夫,到宮內為李淵的妃嬪治病,卻連藥方都不會開。幸好我隨魯師時對醫道略懂皮毛,否則將不知如何助他過關呢。」   徐子陵沉聲道:「我也在宮內和他碰個正著,不過我是去見李世民。」   雷九指一震道:「你沒被他看破吧?」   徐子陵苦笑道:「尚是未知之數,他急事爽約。唉!這一關比寇仲治病那一關更難過。」   雷九指得意洋洋的道:「寇仲那小子真精靈,隔遠叫破喉嚨的說娘娘患的是寒熱症。而我對寒熱病則特別有心得,保證不用幾貼藥便可藥到病除。」   徐子陵搖頭道:「她患的不是寒熱症,而是中了楊虛彥『焚經散』的慢性毒,好為董淑妮清除強大的爭寵對手。」   雷九指劇震停下,臉容轉白,顫聲道:「若是中毒,那就糟了,我開的其中一味燈盞花,中毒者絕不能內服,否則會催發氣血內的毒性,令那美人兒乎一命嗚呼。」   徐子陵大吃一驚,斷然道:「找到侯希白再說。」   提氣前掠,再顧不得路人的眼光。  ****************************************************************************   寇仲故意背對可達志那桌而坐,面對桌上從酒樓借來的紙筆墨,一口氣寫下燈盞花、生地、紅花、柴胡、炙甘草、丹皮、附等藥名,並列明份量,似模似樣的。   常何見這藥方果然與一般大夫開的大有分別,信心倍增,但仍不放心,問道:「這些藥的藥性如何?那一種是莫先生說須往終南山採取的主藥呢?」   寇仲無以為對,作狀思量時,穩定有力的足音從後接近,不純正的漢語響起道:「常將軍你好,今天不用當值嗎?」   常何起立,為過來打招呼的突厥年青高手可達志拉開椅子道:「可兄請坐!」   可達志學然坐下,銳利的眼神落在寇仲臉上,微笑道:「這位是否剛抵長安的神醫莫先生呢?」   寇仲早收斂眼內神光,裝出不善交際,手足無措的神態,道:「正是小人,閣下。」   常何訝道:「可兄的消息非常靈通。」   可達志欣然答道:「只因小弟剛見過太子殿下。」又轉向寇仲道:「小弟東突厥可達志,最佩服就是身懷奇技,真材實學的人,待莫先生治好張娘娘的病,可達志再向莫先生請益。」言罷含笑離開。   寇仲雖恨他話裡有話,笑裡藏刀,暗指自己沒有能力治好張睫妤的病,但仍感激他打斷常何的追問,為他解圍。   常何送客後坐下,寇仲湊過去低聲適:「我還要為處方細加參詳,常爺不若先著人去買回藥單上的東西,我們再作研究。」   常何心想自己怎有資格和他研究藥方,順口問道:「待會是否回小弟舍下?」   寇仲搖頭道:「不!坐在這裡我靈思泉湧,絕不可離開。」   實情是雷九指在紙上寫下要他留在此處,好待他去聯絡徐子陵。   常何怎知他的真正心意,只好同意。  ****************************************************************************   侯希白聽畢整件事後,俊容轉白;失聲道:「糟糕!我只知焚經散如何煉製,卻不知解毒之法。」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道:「既是如此,我立即去通知寇仲開溜,總好過醫死人。」   雷九指道:「且慢!論醫術我雖只是略懂皮毛,但在解毒方面我卻下過一番苦功,侯兄可不可以說出焚經散的製法,讓我參詳一下,看看可否稍盡人事?」。   侯希白沉吟道:「焚經散的兩味主藥在東南沿海一帶非常普通,其巧妙處主要在煉製的複雜過程,以其他各種草藥加上蒸餾的方法,煉至無色無味,令人難以覺察,而主藥的毒素互相中和相剋,以致改變毒性。」   雷九指色變道:「只聽聽便知此毒非常難解,那兩種主藥究竟是什麼?」   徐子陵提議道:「能否以內家真氣硬把毒素從經脈間擠追出來?」   侯希白低頭道:「這正是焚經散名字的來由,毒素化成脈氣,侵蝕經脈,若妄以佛道兩門的正宗內家真氣注入經脈,只會使毒性加劇,適得其反」又轉向雷九指道:「兩種主藥是斷腸草和羊角扭,我正因見楊虛彥在宅院內培種這兩種含劇毒的植物,兼有採摘過的痕跡,才知他要製煉焚經散。」   雷九指愕然道:「這兩種都是帶劇毒的草藥,只宜外敷,不可內服,中毒者會立即暈眩、咽腹劇痛,口吐白沫以至衰竭死亡。侯兄可否把整個煉製的方法說出來?」   侯希白一口氣他說出十八種藥名,又扼要解釋煉製的過程後,雷九指霍地起立,道:「我要親自去向寇仲問清楚張娘娘的情況,說不定真能對症下藥,解去焚經散的毒素。」   言罷匆匆去了。   剩下侯希白和徐子陵兩人你眼望我眼,空自焦急。  ****************************************************************************   寇仲自己也乾坐得不好意思,但常何仍毫無不耐煩的表現。   此時可達志一夥人用膳後離開,過來打個招呼才下樓,寇仲心內悶得發慌,忍不住試探常何道:「突厥人不是專來搶掠我們的子女財帛嗎?為何竟會是太子殿下的貴賓。」   常何嚇了一跳,壓低聲音道:「莫先生勿要胡說,更不要隨便對人說。唉!此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和先生談論。」   寇仲只聽他的語調,立知常何內心對李建成重用突厥人亦頗為不滿。   焙藥的人剛好回來,把大包草藥交到常何手上,再由常何遞交寇仲。   在這拖無可拖的時刻,救星出現;寇仲惟有再施借尿遁的上計,告罪到茅廁間與雷九指碰頭。   回來時春風滿臉,拍拍常何臂頭道:「我們走。」   常何愕然道:「我們還沒進食,怎麼說走就走?」   寇仲搖頭:「我的腦袋最古怪,大解時尤其有靈感。現在我們立即到西市購齊所需藥物,即可到常將軍的府第著手煉藥,保證可治好娘娘的怪病。」   常何奇道:「不用到終南山去了嗎?」   寇仲反問道:「到終南山去幹甚麼,走吧!」  ****************************************************************************   侯希白頹然椅在椅背,歎道:「若我猜得不錯,那半截印卷該是被楊虛彥隨身攜帶,除非我們能清楚他的一舉一動,趁他落單時憑小弟、子陵和少帥三人之力,攻其不備,把他搏殺,否則休想能把印卷搶回來。」   徐子陵皺眉道:「就算真能把楊虛彥擊殺,可是侯兄這般借助我們兩個外人的力量,不怕惹怒令師嗎?」   侯希白苦笑道:「因為子陵並不知道我急於奪得印卷的真正原因,除了要先發制人,更重要的是為求能在石師手下保命。魔門的規矩,對外人來說,都是匪夷所思。在小弟十八歲那一年,石師曾立下魔門咒誓,假若我在二十八歲時擋不過他全力出手的花間派最高武技的花間十二支,將要我以死殉派,小弟今年二十六,時日無多,橫豎要死,那還顧得其他事。」   徐子陵對魔門層出不窮、邪異奇詭的事早見怪不怪,聞言道:「既是如此,我可代表寇仲答應侯兄,會盡力助你取得下半截印卷。」   侯希白露出少許歡容,歎道:「現在我唯一佔得的優勢,就是楊虛彥仍不知我在旁虎視眈眈,一旦暴露形跡,輪到我有難了。」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假設侯兄能變作弓辰春,侯兄不是可隱去形跡嗎?」   侯希白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上下打量徐子陵好一會後,點頭道:「我確有把握可把你這個弓辰春扮得十足十,只是若我變成弓辰春,子陵還憑什麼身份在長安活動,你可比我更見不得光。」   徐子陵把心一橫,微笑道:「我可扮回擊殺天君席應的『霸刀』岳山,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個決定來得突然,但卻有千百個理由支持徐子陵這麼做。首先是是秦王李世民這一關。扮成弓辰春後的侯希白,自有與徐子陵的弓辰春截然有異的「氣質」,只有這樣才能令李世民看不破弓辰春是徐子陵,因為根本就是另一個人。至於其他人如卜廷等,只要侯希白曉得整個交往的過程細節,由於相處時日尚短,憑侯希白的才智,有心應付無心,定可應付裕如。   侯希白呆瞪著他,好一會才搖頭歎道:「原來你是岳山,難怪岳山變得這麼厲害。人人都以為是『換日大法』的功效,原來真正的原因卻是子陵的換人大法。哈!這事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   徐子陵正容道:「侯兄要留心聽著,我會把扮成弓辰春後所遇到的人事對話無有遺漏的告訴你,當你再學足我的聲調語氣,你就變成弓辰春啦!」  ****************************************************************************   寇仲在常府的膳房內忙個不了,感覺像重演當年在飛馬牧場當廚師時的情況,只不過今次不是弄點心,而是精心泡製雷九指想出來的驅毒丸。   常何挑了府中頭腦與手腳特別靈活的兩個男僕在旁負責各種幫忙細活,又特別從相熟的藥鋪請來製藥的師傅作寇仲的助手,自己則在旁督師,真個忙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寇仲自己知自己事,把製法交待後,其他一概由請來的製藥師傅「獨挑大樑」,他則裝模作樣的在旁監察,只敢在常何耳邊胡謅,因怕給製藥師傅聽到。   常何半信半疑的問道:「眼下此丹,娘娘是否真的可以痊癒?」   寇仰硬著頭皮道:「服丹後再施針灸,保證娘娘會比以前更健康明艷,嘿!」   常府的管家忽然一僕一跌,氣急敗壞的奔來,兩人被他嚇得一齊吃驚時,管家嚷道:「皇上來了!皇上來了!」   首先是製藥師傅和兩名年青健僕驚惶失措的跪伏地上,寇仲則和常何臉臉相覷。   「皇上駕到」聲中,身穿便服的李淵在李建成、陳叔達、王陵和一眾御衛簇擁下,旋風般衝進膳房來。   常何和寇仲連忙下跪。前者高呼道:「臣常何拜見皇上。」   李淵的目光落在寇仲身上,然後移往製藥的師傅,道:「莫神醫請起。」那製藥師傅竟被錯認作莫神醫,駭得像灘泥漿般軟倒地上,那能說得出話來。   李建成在李淵身後低聲道:「父皇!這個才是莫神醫。」   李淵乾咳一聲,為表歉意,搶前把寇仲這既不似神醫更不是神醫的神醫從地上扶起,同時下令道:「諸位請起,一切工作照常進行。」   製藥師傅聞旨戰戰競競的爬起來,在李淵的利目注視下繼續製丹大業。   李淵親切的牽著寇仲衣袖移往一旁,低聲問道:「捷妤患的究竟是什麼病?」   寇仲在眾人注視下,乾咳一聲,挺胸作出胸有成竹的神醫款兒,道:「娘娘的病乃罕見奇症,勉強可喚作虛寒陰熱,嘿!真不常見」   「請問莫先生,什麼叫虛寒陰熱?歷代醫書,好像從沒有這般名字的病例,幸好先生有以教我。」   說話者乃隨李淵來的人員之一,四十來歲的年紀,長著一把美髯,貌相清奇。   李建成向寇仲打個眼色,道:「這位就是有『活華陀』之稱的韋正興大夫,與莫先生份屬同行,兩人多多親近。」   寇仲暗忖幸好得雷九指點化,否則這刻就要出乖露醜,最怕是揭露自己這神醫是冒充的,就要吃不完兜著走。微微笑道:「先生大名,早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會,實小人的榮耀。」   韋正興目光掃過製丹的材料,冷冷道:「犀角片、天花粉、麻黃、崩大碗等多為解毒滋陰之藥,不知跟娘娘的病有何關係?」   寇仲怎敢和他直接對陣接招,又不能透露張捷妤是中了楊虛彥焚經散之毒,只好避重就輕的道:「娘娘病發之初,是否兩頰生赤,口乾卻不願多飲,脈搏轉緩,舌苔灰黃,整天昏昏欲睡呢?」   韋正興微微一怔,李淵龍顏大悅道:「正是如此,莫先生有如目睹似的,教人驚訝。」   寇仲說的其實是中了焚經散的徵象,此時他豈容韋正興繼續質疑,道:「這就是虛寒陰熱的症狀,陰陽交劫,病變最速。我這回春丹功可治本,再經小人施針貫通脈氣,包保娘娘可在數天內痊癒,皇上請放心。」   李淵大喜道:「如此朕再不敢打擾莫先生的工作,先且回宮等待先生的好消息。」   寇仲暗叫一聲謝天謝地,眼前唯一的願望是希望這顆雷九指想出來的回春丹靈靈醒醒,可治好張睫妤的怪病,否則就輪到他自己患上絕症。 第五章 妙手回春   寇仲在常何的陪伴下,坐在凝碧閣的外廳,靜候張睫妤服下解毒藥後的佳音。雷九指在這方面因得魯妙子真傳,務求以猛制緩,行險在一貼藥內盡清她體內焚經散的毒素。   經常何解釋後,他始知道「睫妤」非是這位美麗娘娘的名字,而是貴妃的一種級別。所以不能喚她作睫妤娘娘。只可一是喚張娘娘,一是叫作睫妤貴人。宮廷禮節,只名號一項足可令寇仲此等「野民」大感頭痛。兩人餓著肚子直等到宮城全亮起燈火,鄭公公來請寇仲到內堂去。   常何生出與寇仲「患難與共」的感覺,低聲道:「萬事小心,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寇仲暗忖以常何這在宮場打滾的人,肯說出這番話,已非常有情義,心中感動,點頭應是,隨鄭公公往內堂步去。   美麗的張睫妤仍像今早般擁被虛弱無力地軟靠臥椅上,乍看似沒有起色,但落在寇仲的銳目內,察覺出她的臉色大有分別,少了以前白中透灰黯的可怕色素,顯然雷九指開出來的解毒藥方生出神效,寇仲頓時心中大定。   李淵坐在張睫妤的身邊,右手探入袕Q內緊握她的左手,愛憐地看著這個寵妃,像不知寇仲來到。   其他太監宮娥恭立兩旁,氣氛肅穆。   寇仲正要下跪,李淵頭也不回地道:「莫先生請到這裡來,其他人給朕退下。」   鄭公公和一眾太監宮娥忙叩首離開,寇仲則神氣地來到李淵旁邊。   李淵這才朝他瞧來,和顏悅色的道:「莫先生不愧神醫之名,睫妤自得病後尚是首次服藥後沒有嘔吐出來,臉上顏色更有好轉。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著手治理呢?」張睫妤勉力睜開修長人鬢的美目,朝寇仲略一點頭,以示謝意。   寇仲移往另一邊為他特設的椅子坐下,道:「小人可否再為娘娘把脈?」   李淵洒然道:「朕雖當上皇帝,但仍有半個江湖人的身份,莫先生不用拘禮。」   張睫妤把玉手探出被外,寇仲忙把三指按下,暗喚一句老天爺保佑,緩緩送出真氣。   李淵震道:「莫先生的真氣非常精純。」   寇仲知他因握著張睫妤的左手,故生出感應,李淵乃一閥之主,乃天下有數高手之一,眼力當然高明。真氣暢通無阻的穿行經脈氣血之間,寇仲更肯定解去了焚經散的毒害,心智亦靈活起來,肅容應道:「家叔有言,用針不練氣,等若有肉無骨,事倍功半,所以小人自幼練氣。嘿!由於小人尚未娶妻,童子功自然清純一點,多謝皇上讚賞。」   張睫妤忽地長長舒一口氣,嬌聲道:「莫先生的家傳氣功有獨到之處」   憑著這些天來療治沙天南等的經驗,寇仲積累了一點心得,橫豎韋正興這大行家丕在,怎都要顯點神醫的本色,胡謅道:「察其血氣血,則寒邪在表;診其脈沉,則陰寒在裡。若要表裡兼治,必須大小針並用。照小人判斷,不出三日工夫,每天施針一次,娘娘必可霍然而愈。」  ****************************************************************************   李淵對他已是信心十足,大喜道:「有勞莫先生啦!」   徐子陵扮成商旅,偷偷溜出城外,到城門關閉前,再化身為岳山,憑侯希白買回來的戶籍大搖大擺的入城。   在昏暗寒冷的冬夜裡,徐子陵以斗篷厚袍把頭臉掩蓋,除非是熟悉岳山者,否則誰都只會以為他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家。   入城後徐子陵重視岳山的霸氣,揭開斗篷,昂然在朱雀大街跨步疾行。   尚有三天就是新春佳日,嚴寒的天氣也擋不住辦年貨的人潮。   比起關外,關中就如巴蜀般,一派太平盛世的興旺情況。   徐子陵兵行險著,就揀雷九指的東來客棧投店,直到此時,曉得雷九指和他們關係的只有林朗和公良寄兩人,所以雷九指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和寇仲間聯繫的橋樑。   雷九指像魯妙子般週身潔寶,又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客,什麼棘手的事和場面都能隨機應變地應付裕餘。   在房內坐下片晌,雷九指聞風摸過來,笑道:「岳老你好!」   徐子陵笑道:「有沒有人跟蹤岳某人呢?」   雷九指悠然坐下,道:「暫仍未見,岳老這幾天安排了什麼節目遣興,要不要晚輩為你籌謀策劃?」   徐子陵知他念念不忘要自己去為他在賭桌上擊敗明堂窩的大仙胡佛,岔開去問道:「莫神醫那邊有沒有消息?」   雷九指道:「怎會這麼快有消息,岳老請放心,解毒乃我雷九指拿手本領之一,就算醫不好人,也絕不會醫死人。哈!你這小子真走運。」   徐子陵一怔道:「走什麼運?」   雷九指湊近低聲道:「剛才弓小子來過一趟,告訴我剛見過秦王,座中有位賓客是巴蜀人,不住向他套問巴蜀的情況,包括當地的風土人情。你說假如換作是你,會有什麼後果?」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李世民確是厲害。假若那見他的弓辰春是徐子陵而非侯希白,無論他外表神態如何天衣無縫,全無破綻,也要立即被揭破身份。   只有侯希白這生於斯長於斯的巴蜀人才能過關。   雷九指道:「侯小子只是路過時順道進來說了兩句,聽說今晚還要陪卜傑等到上林苑去,我們不如也到明堂窩趁個熱鬧,否則長夜漫漫,如何可捱到天明。」   徐子陵失笑道:「長夜漫漫,正是上床作夢的大好辰光,被窩不是比賭窩更迷人嗎?」   雷九指笑道:「岳老到長安來不是只為睡覺吧?」   徐子陵知道纏不過他。無奈道:「好吧!我尚有一副黃臉漢的面具。問題卻在你那方面,最好不要扮作雷九指。」   雷九指大喜道:「不扮雷九指便扮山東來的行腳商吧,這是我另一個能保命的身份,皆因我真的幹過這行業。哈!只要我從九指變回成十指,誰都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來。岳老放心。」  ****************************************************************************   常何只看李淵滿臉春風紓尊降貴地親自把寇仲送到外堂,便知寇仲已大顯神醫本色,做出好成績來,連忙向李淵下跪。   李淵笑道:「常將軍請起,朕本要請莫神醫留在宮內好讓朕盡地主之誼,可是醫者父母心,莫神醫卻要回去看令岳的病況進展,明早才再入宮為睫妤治病,常將軍給朕好好款待莫神醫。」   寇仲心中暗道:假若留在宮內,實與坐囚牢沒什麼分別,還怎能跟徐子陵商量大計、看看如何著手尋寶?   常何領旨,領寇仲離開太極宮。   到承天門外,馮立本早在恭候消息,寇仲尚未有機會說話,常何興奮地搶著道:「莫先生果然不負太子殿下重托,娘娘的病情大有起色,皇上都不知多麼讚賞莫先生呢。」   馮立本大感意外,李建成不敢等候消息,正因對寇仲信心不足,眼不見為淨下,自行到北裡上林苑享樂去也。馮立本得聞佳音,當然精神大振,換過另一副恭敬的臉孔,使手下牽來馬匹,道:「莫先生請上馬,太子殿下正在上林苑恭候先生大駕。」   寇仲心中叫苦,偏是推辭不得,就算藉口說累要回「家」休息,也須親口向李建成提出。   這麼搞下去,他那還有時間去尋寶?  ****************************************************************************   明堂窩與上林苑毗鄰並立,對面就是六福賭館,這三組各自獨立的建築組群,形成北裡的中心區和重點所在,其他規模較小的青樓和賭館,眾星拱月般更襯托出它們的氣勢。在這些青樓賭館門外,有人大做買賣,有擺小攤賣燒餅與脆麻花的,有炸油糕、賣雞蛋的,熱鬧非常。   上林苑之所以名聞全國,確有其獨特的風貌,不像六福賭館和明堂窩般那樣用大量的彩色琉璃的三彩磚瓦作裝飾,而是追求一種高貴淡雅、充滿書卷氣味的裝飾。入門後的主建築物最具代表性,大片的灰磚牆,屋頂是黑色琉璃瓦綠色的剪邊,簷下是青綠的彩畫,支柱和隔扇欄杆都不施彩繪而露出木材原色,柱上楹聯亦以硬木製作,溫文爾雅,難怪詩人墨客頌聲不絕。   徐子陵只是路經時驚鴻一瞥,也生出想內進一遊的興趣。想起侯希白扮的弓辰春此刻正在內中某處風花雪月,當是如魚得水,樂在其中,更大覺有趣。對賭場這種能令人傾家蕩產的地方,若非被雷九指半強迫的架來,他自己絕不會踏足半步。   不過他生性隨遇而安,既來之則安之,隨著雷九指扮的山東布商,擠在賭客群中,糊里糊塗地進入明堂窩的大堂。   徐子陵不能相信的瞧著宮殿般寬敞的大堂內的熱鬧情景。   近千人分別圍著五、六十張大賭桌,正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不知是否防人舞弊出術,堂內的燈火特別輝煌明亮。骰子在盅內搖撞得震天價響的清脆音,配合著男女的哈喝起哄,來聲拍掌,令他幾疑置身噩夢裡。   雷九指湊在他身旁道:「你有多少銀兩在身?」   徐子陵隨口答道:「共有五十五兩黃金。」   雷九指咋舌道:「好小子!竟然身懷巨資,全給我拿來。」   徐子陵愕然道:「不用這麼多吧!」   雷九指毫不客氣地探手入他囊內取錢,笑道:「你若不想在這裡把卵蛋都擠出來,當然要顯示一下實力,看我的!」逢自去了。   徐子陵呆立一旁,暗忖雷九指每次踏進賭場,就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恐怕這便是賭徒的本色。   好一會雷九指攜著大袋籌碼回來,還揚手顯示兩個銅牌,得意洋洋的道:「有這兩個貴賓牌,我們可像其他達官貴人般,到其他四個貴賓堂去趁熱鬧。兄弟!來吧!行樂及時啊!」   徐子陵苦笑道:「賭錢有啥樂子呢?」   雷九指興奮的搭著他肩頭,朝另一端走去,歎道:「在賭場上決生死,總比在戰場上打生打死更好過吧!今晚你定要贏出個名堂來,否則以後的計劃會很難進行下去。賭場只會尊重兩種人,一種是有輸不盡錢財的豪客,另一種就是能贏錢的高手,明白嗎?」  ****************************************************************************   李建成帶頭舉杯向寇仲祝賀道:「祝莫先生藥到回春,早日治好張娘娘的頑疾。」   佈置講究,以書畫補壁,充滿書卷氣息的上林苑西座二樓北端的廂廳內,盈溢著勝利祝捷的氣氛,寇仲帶來的喜訊,頓時令李建成對他刮目相看,視之如上賓。   陪席者除新加入的常何和馮立本外,尚有神態倔做的可達志、曾與徐子陵交手而吃了虧的爾文煥、喬公山、衛家青三人。其餘就是獨孤策和一位叫薛萬徹的將領。寇仲特別留心這薛萬徹,憑寇仲的眼力,從其舉手投足的氣度,當知此人武功不在李建成之下,比起可達志這特級高手亦所差無幾。   獨孤策只在幾年前在雲玉真的船上跟他碰過一次頭,對他認識不深,不虞會被他窺破自己的真正身份。   出奇地李建成並沒有召來姑娘陪酒唱曲,只與眾親信手下談笑喝酒。   寇仲給安置在李建成左邊的座位,另一邊是可達志,由此可看出李建成對他這冒牌神醫的禮待和重視。   李建成忽然湊過身來,低聲對寇仲道:「莫先生那顆回春丹,是否真如韋正興所指,主要是用來驅毒的?」   聞絃歌知雅意,瞬那間寇仲把握到李建成的壞心腸在打著甚麼鬼主意。   此時薛萬徹突然沉聲喝道:「我們不用侍侯,給我退下!」   侍候的四位俏婢慌忙離開。   李建成讚賞地向薛萬徹微一頷首,其他人肅靜下來,聆聽兩人的對答。   寇仲心中暗罵,忖道無論自己如何與李世民對敵,亦不屑及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去陷害李世民。因為只要通過他這神醫之口,又早有韋正興的說話作伏筆,若告訴李淵張睫妤是被人暗中下毒,李淵必深信不疑,而在現今的情況下,最有下毒嫌疑可能的當然是一向與張睫妤不和的秦王府一眾人等。   寇仲扮糊塗地點頭道:「確有驅毒的靈效,不過驅的只是寒熱之毒,在用藥來說乃家常便飯,真正的主藥是……」   李建成哪有興趣聽他長篇大論的談論醫學上的問題,打斷他道:「此事遲些再向莫先生請教,在尚小姐鳳駕光臨前,諸位可有甚麼助興節目?」   喬公山獰笑道:「聽說興昌隆尹氏兄弟正在隔鄰款待那叫莫為的小子,不若我們也略盡地主之誼,好好為他洗塵!」   寇仲一呆道:「莫為!家叔也叫莫為啊!」   常何怎知寇仲是先發制人,點頭道:「真的很湊巧。」   眾人亦毫不在意,李建成皺眉道:「此事不宜輕舉妄動,父皇今早在封尚書安排下,曾在東大寺接見過此人,詢問岳山與席應在成都決戰一事。」   可達志淡淡道:「只要我們不傷他身體,只是挫折他的氣焰,皇上怎會怪罪殿下?」   寇仲心中叫苦,若出手的是可達志,徐子陵便不得不使出真功夫,那豈非立即露底,致前功盡棄。   爾文煥、喬公山和衛家青三人立即附和,推波助瀾。薛萬徹沉聲道:「我看這個莫為有點問題,雖說江湖臥虎藏龍,但像他如此高明的劍手,怎會從未聽過他的名字?」   寇仲心中叫糟,偏又毫無辦法。   李建成悠然道:「我亦懷疑過他,可是今天秦王曾召見他,並使人詳細盤問他有關巴蜀武林的事,這莫為一一對答無誤,可知他確是來自巴蜀的劍手。」   今回輪到寇仲大惑不解,從雷九指口中,他得悉徐子陵確化身為莫為加入興昌隆,可是徐子陵雖曾到過巴蜀,但只屬走馬看花的逗留兩三天,何來資格應付有關巴蜀的諸般問題?   可達志長身而起道:「管他是哪裡人,讓本人過去和他拉拉交情吧!」   寇仲心中叫娘,眼睜睜的瞧著可達志往廂門走去。   這一關可如何化解?   李建成在可達志准門前,忽然叫道:「達志請把那莫為喚過來,讓本殿下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可達志怔了一怔,高聲答應,這才出房。 第六章 青樓賭館   明堂窩的四個貴賓堂是四座獨立的建築物,以遊廊把主堂相連起來,遊廊兩旁是亭池園林的美景,環境清雅,與主堂的喧嘩熱鬧大異其趣。   由於歷代君主不時有禁賭的措施,所以賭場有「明堂子」和「私窩子」之別,前者是公開的賭場,後者則是以私人公館作為賭場。明堂窩把「一明堂子」的「明堂」與「私窩子」的「窩」字撮合而成「明堂窩」,可見「大仙」胡佛在賭林的威望聲勢。亦可見在天下尚未統一的紛亂形勢中,各方賭豪賭霸爭相竟起的熱烈情況,由於牽涉利益巨大之極,所以能出來開賭館者,不但本身財力雄厚,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背後更必有權貴在撐腰。   長安最大的兩家公開和合法的賭場是明堂窩和六福賭館,前者有李淵寵妃尹德妃之父尹祖文撐腰,後者則有李元吉包庇,所以都站得非常硬,連主張禁賭的李世民也奈何不了這兩家賭場。   表面上主持六福賭館的人是有「神仙手」之稱的池生春,但據雷九指猜估,池生春該是香生春,乃香貴的長子,香玉山的大哥。   這些事都是在去明堂窩途中,雷九指逐一說與徐子陵知道,好堅定他爭雄賭國的決心。只有分別在賭桌上擊敗「大仙」胡佛和「神仙手」池生春,才可把香貴引出來,進行雷九指要從內部摧毀香家的大計。   明堂窩的四座貴賓堂以「大仙」、「天皇」、「地皇」、「人皇」命名,除首堂的「大仙堂」不設走局,後三堂均各有所事,天皇堂賭骰寶、地皇堂賭番攤、人皇堂賭牌九。都是廣受歡迎的賭博種類。   大仙堂則實為明堂窩的最高聖地,內分為十八間小賭廳,任賭客選擇賭博的方式,賭場方面無不奉陪,也可安排客人成局互賭,賭場只以抽水收取頭串。   徐子陵和雷九指進入專賭骰寶的「天皇堂」,此堂只有主堂三分二的面積,但人數則是主堂人數的四分之一,賓客品流較高,無不衣著華麗,剪裁得體,雖不像外堂賭客的喧嘩吵鬧,但氣氛依然熱烈。   其中還不乏華衣麗眼的女性,佔大多數為貴賓巨賈攜來的青樓姑娘,人人賭得興高采烈,昏天昏地。   雷九指來到賭場,像回到家中般舒適寫意,拉著徐子陵到擺在一角的椅子坐下,自有賭館的看場餅來招呼,奉上香茗。   徐子陵呷上一口熱茶,搖頭歎道:「我真不明白為何這麼多人會在此沉迷不捨,難道不知十賭九輸這道理嗎?」   雷九指悄聲答道:「這道理雖是人人曉得,可是人性貪婪,總以為幸運之神會眷顧著自己,故都趨之若鶩,否則賭場早垮掉了。」   雷九指的目光又在賭客中來回搜索,才再好整以暇的道:「賭場是個具體而微縮的人世間,甚麼形式的人也存在其間。有人只為消磨時光或遣興,閒來無事藉賭博來調劑生活;有人則為炫耀財富,一擲干金而不惜,賭場等若他們擺闊氣的地方;對另一些人來說,賭桌上緊張的競爭,是一種心理上的超脫,可把煩惱轉入到玩樂上,寄情賭局;更有人只為好奇,又或藉通過賭局與別人拉關係,進行交際活動,甚至故意輸給對方,等如變相的賄賂。最壞的一種是偏執狂賭,輸了想翻本,贏了還想贏,那就沉迷難返,永沉苦海。」   徐子陵大訝道:「你倒看得透澈,我雖想過這問題,但只能想到賭客是受賭博中放蕩刺激的氣氛、變化多端的局勢、勝負決定於剎那之間、僥倖取勝贏大錢的投機心理所吸引,沒有想過其他的情況。」   雷九指微笑道:「閒話休提,不如去看看老弟你聽骰的本領,會否因疏於練習而消失。」  ****************************************************************************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巴東三峽猿嗚悲,猿鳴三聲淚沾衣。」   卜傑、卜廷、田三堂、肖修明、謝家榮、陳良、吳登善、劉石文和陪酒的九名美妓,那想得到「莫為」的即興詩與他的劍法都是那麼高超,無不喝采叫好,互相痛飲一杯。   陪侯希白的美妓喚桂枝,半邊身挨到他懷裡,嬌聲滴滴道:「莫爺文思敏捷,看來在長安是難逢對手哩!奴家再敬你一盅。」   侯希白心中卻略感後悔,吟詩作詞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但若由徐子陵扮回他這個莫為,恐怕會成為難題。   只恨他身到青樓就像賭場之於雷九指,兩杯下肚,美女在旁,立即蕩志忘情,不能自已。   在眾人喝采助興聲中,他喝著美女送至唇邊的美酒之際,有人在門外操著不純正的漢語笑道:「希望莫兄的劍也像出口成詩的本領,讓達志能大開眼界。」   卜廷等同時色變。   侯希白把酒一飲而盡,長笑道:「朝發上林,暮宿上林;朝朝暮暮,上林依舊。可兄既要見識小弟的劍法,乃小弟的榮幸。只是刀光劍影,不怕大煞上林的風月嗎?」   大門敞開,現出可達志偉岸的身形,這來自東突厥的年青高手雙目如電,凝注在侯希白的臉上,從容自若的道:「以武會友,其實是以詩酒會友外的另一種形式,我們又不是以性命相搏,何礙於上林苑的良辰美景?」   侯希白瀟灑笑道:「說得好!讓小弟敬可兄一杯。」   侯希白的閒適寫意,大出可達志意料之外,豈知侯希白天生便是這種揮灑隨意的人,就算落敗被殺,至死也不會改變這本色。   可達志表現出高手的氣度,踏前直趨桌旁,接過侯希白親自為他斟滿的美酒,舉杯道:「莫兄果然氣概不凡,我們就以三招為限,為上林苑的美景添點顏色。」   侯希白心中大定,若放手相搏,被迫要亮出獨門的美人扇,便糟糕之極。   在卜傑等人憂心忡忡注視下,侯希白長身而起,與可達志舉杯互敬,在以武相會前先來個以酒相交。   可達志表現出突厥武人的狂悍,隨手摔掉杯子,發出一下清脆的破碎聲,雙目閃過濃烈的煞氣,語氣卻出奇的平靜,道:「太子殿下的廂廳比較寬敞些,莫兄請!」   轉身便去。   侯希白向卜傑、卜廷等打個著他們安心等待的手勢,跟在可達志背後出房而去。  ****************************************************************************   其他睹客以艷羨的目光,瞧著徐子陵收取贏得的彩注,更關心的是他接著押的是大小兩門的哪一門。   徐子陵賭了七手,押中五手,令他贏得近五十兩的籌碼,等若五珠錢近二百兩的可觀財富。   原來隋室一統天下,統一貨幣,鑄造五銖錢,到煬帝登位,由於征戰連年,國庫開支繁重,隋室大鑄五殊錢,令質數和市值大跌,通脹加劇,兼之王綱弛亂下,更有巨奸大惡狂鑄私錢。唐室立朝關中,李淵采李世民之議,另鑄新錢,名為開元通寶,積十文重一兩。治下民眾可以舊朝五銖錢換新幣,出四兩五銖錢兌換算開元通寶一兩,所以在長安贏五十兩,等若在關外地區贏五銖錢二百兩,數目不菲。若直接以黃金兌換通寶,每兩黃金約可換三十多兩通寶,所以徐子陵的五十兩籌碼身家,實是一筆可觀的財富。   天皇廳雖專賭骰寶,但也有各種形式的賭法,有賭大小兩門,既有分十六門押注,或以各骰本身的點數下注。如三顆骰子中,有一顆符合押中的點數,是一賠一,兩顆則一賠二,三顆全中一賠三。   有的是采番攤式的賭法,把三骰的總點數除以四,餘數作押中點數。   最複雜的是用天九牌的方式作賭,以三顆骰配成天九脾的各種牌式,再據天九的規則比輸贏。形形式式,豐富多樣,難以盡述。   徐子陵採取最簡單的大小二門方式,皆因聽骰仍不是那麼百分百準確,未能每次都聽到三顆骰的落點,所以賭兩門賠率雖只一賠一,但卻有較大的勝算。   雷九指故意不靠近他身旁,只在賭桌另一邊幫著把風。   叮噹不絕,蓋盅在一輪搖動下靜止下來,搖盅的女荷官嬌唱道:「有寶押寶,無寶離桌。」   圍看賭桌的三十多名賭客目光都投在徐子陵身上,看他押那一門,好跟風押注,望能得他的旺氣提攜贏錢。   徐子陵早得雷九指提點知道不宜在這種情況下贏錢,否則會惹起賭場方面的注意,遂故意押往輸錢的一門,累得人人怨聲大起,莊家當然是大獲全勝。   徐子陵見好就收,取起籌碼,向雷九指打個眼色,移往另一桌下注。   忽然一把女聲在他身旁響起道:「這位大爺可否請移貴步,我家夫人有事想向大爺請教。」   徐子陵愕然朝說話的姑娘瞧去,對方作婢子打扮,年紀不過雙十,可是眉梢眼角含孕春情,目光大膽,不像正經人家的婢女。皺眉道:「姑娘的夫人是誰?」   艷婢伸指一點,媚笑道:「我家虹夫人在長安誰人不識,大爺定是初來甫到,對嗎?」   徐子陵循她指示的方向瞧去,只見一名盛裝美服的美婦,正俏坐一隅,身後還站著兩名保鏢模樣的大漢,對他的眼光正以微笑回報。   徐子陵心中大訝,這女人似乎是看上自己,當不會是因自己這張臘黃的假臉。若是瞧中他徐子陵的賭術,則更是奇怪。皆因他只賭過那十手八手,實不足讓對方可作出判斷。冷哼一聲道:「老子正趕著發財,沒時間和貴夫人閒聊。」   不再理那艷婢,擠進圍在另一賭桌的人堆內去。  ****************************************************************************   李建成拍掌道:「好!京兆又多了一位有膽色的好漢,不論勝敗,本殿下均賜每方各十兩黃金。」   侯希白依禮拜見,朗聲道:「多謝太子殿下賞賜。」目光從李建成處移往寇仲,目光一觸即收,雙方都即時把對方人認出來。不過如非兩人均知對方在長安,恐怕一時間也不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寇仲則心中大定,知道侯希白決不會洩露底細,更因李建成想籠絡侯希白這個假「莫為」,更令他少了擔心,剩下的就是可舒舒服服摸清楚可達志的狂沙刀法,異日對上時將更有取勝把握。   「銷!」   可達志撥刀出鞘,擺開架勢,動作完美無瑕,卻沒有劍撥弩張的味道。   初次見可達志撥刀的寇仲和侯希白都心中大凜。   要知就算是一流的好手,只要以兵器擺開起手進攻的準備招式,總會自然而然流露出殺伐迫人的氣勢,像可達志般連氣勢都可控制得收發由心,全由心意決定,實已臻達宗師級的境界,其中玄妙處,只有高明如寇仲、侯希白者始可明白。   正急望可達志為他們討回公道的亦文煥、喬公山和衛家青同聲叫好。   李建成則臉帶歡容,從容自若的注視仍未露劍的侯希白,只見他風度灑脫,也是一派武林高手的氣度。   薛萬徹仍是那副深藏不露、莫測高深的神氣,看似並不關心即將在廂廳上演的龍爭虎鬥,但寇仲卻曉得他正全神貫注在可達志身上,反而對侯希白不太關心注意。   侯希白往腰際一抹,長劍即來到纖長的手上,像把玩美人扇般在身前扇起一片精芒,這才遙指十步許外的對手,欣然笑遣:「若非可兄定下三招之數,小弟恐怕會嚇得連劍都拿不穩呢,可兄請!」   常何、馮立本均露出訝色,皆因侯希白的動作瀟灑自如,悅目好看,隱然有大家之態,更想不到是他竟能面對可達志這名動長安的高手,仍不露出絲毫虛怯的情狀。   可達志目光忽然變得無比銳利,冷喝一聲「好」!狂沙刀立即催迫出剛猛無倫的刀氣,直迫對手。本是「風和日麗」般的氣氛,立時轉為「狂暴風沙」般的凜冽氣勢。   最令人驚異的是他通過實力催發出的氣勁,就像一卷狂沙般「一粒粒」的往侯希白投去,觸膚生痛。如此詭奇的氣功,侯希白尚是首次遇上。   以侯希白之能,當下亦被迫以劍劃出一個小圈,暗藏扇招地以抵禦對方刀氣。若以高下論,他已落在下風。   可達志得勢不饒人,像一頭找到獵物的猛虎般微往前俯,兩腳一撐,離地撲前,手上狂沙刀似是毫不費力地往侯希白劃去,但廳內諸人無不感到他這一刀重過萬斤,實有無可抗禦的威勢力道。   寇仲看得心內駭然,只以這一刀而論,可達志的刀法絕不下於當日擊敗「鐵勒飛鷹」曲傲的跋鋒寒,其舉重若輕處,則尤有過之。   侯希白卻是無暇多想,只見對方刀勢一發,刀氣已先一步及體,忙把劍當扇使,往橫斜退,這才發招。頓時電光激閃,劍氣瀰漫,把攻來的可達志完全籠罩其中。   「嗆」!   刀劍相交。   侯希白蹌踉跌退兩步,險險挑開可達志的狂沙刀,後者不進反退,回到原處,長笑道:「莫兄確沒有令達志失望!不過今趟若非以武會友,達志的狂沙刀法將會如狂沙滾滾般攻往莫兄,莫兄認為可接本人多少招呢?」   侯希白驚魂甫定,暗忖若用的是這把不趁手的劍,不出二十招之數可能他便一命嗚呼,但若換過是美人扇,則勝敗難料。   他為人灑脫,並不把一時得失放在心上,抱劍笑道:「可兄的狂沙刀法確是名不虛傳,鄙人甘拜下風。」   可達志心中愕然,他本想引侯希白作強硬回應,便可再展絕技務在兩招之內殺得他俯首稱臣,豈之對方竟當場認輸,下兩招還怎能施展?   李建成長笑而起道:「莫兄能擋可達志全力一刀,足可名揚京兆,如此人材,豈可埋沒,賜坐!」寇仲亦聽得心折,李建成雖然慣用見不得光的手段去害人,但本身卻是個有眼光和懂得收買人心的材料,堪為李世民的頑敵。侯希白還劍鞘內,正和可達志坐入位內,門外有人嚷道:「秀芳大家到!」   眾人連忙起立,就算李淵駕臨,其尊敬的神態亦不外如是,連可達志也露出渴望期待的神色,可見尚秀芳足以驕人的魅力。   寇仲和侯希白交換個眼神,心有同感,就是想不到在如此情況下,與這久違了的絕世嬌嬈再次相逢。 第七章 寶蹤何處   徐子陵加入共分十門押注的骰寶賭桌,賭七鋪勝三鋪,但因他贏的每鋪都押下重注,莊家須按他押的比率賠貼,所以仍然贏得七十多兩通寶,加上剛才贏回來的共百多兩,確是滿載而歸。   他已惹起賭場方面的注意,不但有人在旁監視他,搖盅的亦換過另一個年紀較大的老手。   這新莊家搖盅的手法別有一套,骰子在盅內不是橫撞而是直上直落的彈跳,忽然三粒骰子同時停下,教人大出料外。   莊家露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盯著徐子陵道:「各位貴客請押寶。」   徐子陵暗忖,要顯真功夫,就看這一鋪,一股腦兒的把贏來的百多兩全押在十二點那一門上。   能入得貴賓廳者皆是非富則貴,可是見到徐子陵如此臉不改容的大手筆押注豪賭,一擲百金而不惜的模樣,仍惹起一陣輕微哄動。   其他人紛紛下注,大部分人都跟風押十二點。   在萬眾期待下,莊家雙手揭盅,眼明手快的一下子熟練地舉起盅蓋,露出骰子向上的三面,分別是「四」、「五」和「六」,加起來總點數是「十五點」。   包括徐子陵在內,沒有人押中寶。   一陣失望的歎息聲。   徐子陵自知功夫仍差一點,被莊家特別的搖盅手法所惑,把「六點」錯聽為「三點」。   莊家做然一笑道:「這位爺兒今趟的手氣差一點,還要不要再試一下賭運?」   徐子陵感到那虹夫人的目光凝注在自己身上,由第一鋪起,她一直在旁別有居心的看自己下注,且不時賭上一兩鋪。   徐子陵把雷九指換來分給他的籌碼共二百多兩從懷內掏出,放在桌面上,心想只要輸掉這筆錢,連雷九指也將不得不放他回客棧睡覺。   眾人一陣交頭接耳,氣氛熱烈起來。老手莊家似亦有點緊張,若給徐子陵以孤注押中,賭場須賠出千多兩,可算得不是小數目!   徐子陵當然沒有十足把握去贏這一場,不過他真的毫不把這筆夠一般人家過一年奢華生活的錢財放在眼內,所出全無任何得失成敗的壓力,暗捏不動根本印,把靈覺提至極限,他不但角「耳」去聽,更用「心靈」去感受。   「砰」!   骰子落下,盅子亦輕巧的安放桌面上。   徐子陵聽到其中一粒骰子仍在盅內輕輕翻動,再非先前盅停骰落的格局,而是其中一粒骰子仍在轉動。暗叫好險,前一回正因聽不到這微小的變化,致輸了一著。這手法顯然是針對懂聽骰的高手。   徐子陵含笑把籌碼全押在九點上。   今趟眾人各押各的,只有那虹夫人把二十兩籌碼跟他押在同一門上。   盅開。   正是九點。  ****************************************************************************   尚聲秀芳烏黑閃亮的秀髮在頭上結成雙鬢望仙髻,身穿傳自西北外族的流行淡綠回裝,高翻領,袖子窄小,衣身寬大,裙長曳地,領袖均鑲有錦邊,穿著一對翹頭軟棉鞋,在兩名俏婢陪伴下,翩然而至。其風華絕代的神采艷色,即使貴為大唐太子的李建成,亦生出自慚形穢之感,更遑論他人。   李建成本對尚秀芳姍姍來遲頗為不滿,豈知給她能攝魄勾魂的剪水雙瞳掃過,立時所有怨憤全拋諸九宵雲外,忘得一於二淨。   尚秀芳施禮道歉,仍是嬌息喘喘的。包括寇仲和侯希白在內,無不為她的軟語鶯音,動人神態色授魂與。李建成向尚秀芳介紹初次見面的寇仲和侯希白,這美女表現出一貫的客氣,卻沒怎麼在意。   隨在尚秀芳身後,兩名健僕俸來方箏,安放在廳子中央處,一切妥當,尚秀芳輕移玉步,在箏前坐下,眾人重新歸座,婢僕退往廳外。   在一眾期待下,尚秀芳神色寧靜的撥弦調音,隨口輕吟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她以吟詠的方式,不徐不疾地把前代大詩人陶淵明的田園詩,配以調較箏弦發出來跌蕩有致、迂迴即興的清音,彷彿輕柔婉轉他說出一段充滿神秘觸感的美麗詩篇,教人忍不住傾神聆聽,希望她迷人的聲音永遠不要休止。   寇仲別頭瞧往窗外,大雪之後的長安一片雪白,反映著天上半闋明月的色光,忽然感到自己給尚秀芳帶有強大感染力的吟詠攜至很遙遠的地方,再從那裡出發,孤獨地在某一個無盡無窮的天地間漫遊,什麼爭霸天下,楊公寶藏,已是另一人世間發生跟他無關痛癢的事。   以往他每次見到尚秀芳,都有「直接參與」的感覺,今趟化身為醜男莫一心,成了「旁觀者」,反而更為投入,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何會如此。   「叮叮咚咚。」   尚秀芳吟罷,露出凝神思索、心馳物外的動人神態,纖長秀美的玉指在弦上看似漫不經意的撥弄,全無斧鑿之痕地編織出一段一段優美的音符,隱含揮之不去哀而不傷的淡淡怨愁。音符與音符間的呼吸,樂句與樂句間的轉折,營造呈示出樂章的空間感和線條美,音色更是波斕壯闊,餘韻無窮。   在全無先兆下,尚秀芳飄逸自如的歌聲悠然在這箏音的迷人天地間裡若明月般升上晴空,純淨無瑕的唱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揪間。馳騁未及半,雙兔過我前」。   在難以捉摸,又配合得天衣無縫的箏音伴奏下,她以離漠、性感而誘人的嗓音唱出感人的心聲。   廳內各人無不感到此曲乃是為自己而唱。那種溫存可心的感受,確是難以形容。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復往還。」   箏音轉急,綻露鋒芒,滌煉有力,就在餘情末盡、欲罷不能之際,箏音由近而遠,倏然收止。   就在眾人仍在如夢初醒的狀態,侯希白忘情地帶頭鼓掌,歎道:「『白馬飾金勒,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秀芳大家一曲道盡京城眾生之相,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包括寇仲在內,眾皆愣然。這番話由李建成來說,是理所當然。可是出自侯希白這「外人」之口,卻有點喧賓奪主。   尚秀芳微微一怔,朝侯希白瞧去,柔聲道:「莫公子原來文武全材,秀芳五內佩服才真哩!」   寇仲為謀補救,忙插口道:「小人剛才首次得聞秀芳大家的動人仙曲,忍不住也想大聲喝采,卻給莫兄搶先一步。」   李建成想起自己初聆尚秀芳色藝雙全的表演時那頓然忘我的情景,亦立時釋然,長身而起道:「秀芳大家請入座。」   侯希白這才知自己失態,更知不宜久留,乘機告辭。寇仲也趁勢藉口疲累離去,常何無奈下只好陪他一道走。   李建成亦不挽留,只是心中訝異為何絕色當前,兩人仍是那麼的說走便走。   尚秀芳雖沒有為此說話,但心中對兩人卻留下深刻的印象。  ****************************************************************************   徐子陵和雷九指離開明堂窩,來到街上,到北裡趁熱鬧的人仍是有增無減,兩人漫步朝客棧走回去,寒風呼呼下,另外有一番滋味。   雷九指提著重甸甸一袋開元通寶,道:「這筆賭本,足夠讓你成為長安的賭王,照我看你的聽骰絕技,已比為師我青出於藍,即是已臻天下第一。」   徐子陵笑道:「這種天下第一不要也罷。你有沒有打聽過那虹夫人是何方神聖?」   雷九指道:「虹夫人在關中賭場是無人不識的名人,皆因她有個很硬的靠山,你猜是誰?」   徐子陵道:「聽你的口氣,應該是熟人,究竟是誰?」   雷九指壓低嗓音道:「就是京兆聯的楊文干,虹夫人本是上林苑的紅妓,給楊文干收作小妾,最愛在賭場留連,卻少有聽說勾引男人,因為誰都不敢碰楊文干的女人,真不明白她為何找上你。」   徐子陵淡淡道:「該是看上我的賭術,奇怪是其後再沒找我說話,不過我們亦不應和楊文干的女人纏上,對我們有害無利。」   雷九指拉著他轉進橫巷,訝道:「我還以為有人會跟蹤我們,看我們在什麼地方落腳,好摸清我們的底細。」   徐子陵道:「此正是我們的一個難題。若給有心人看到我們兩大賭徒走進東來客棧,而客棧內其實又沒這兩個住客,不引起人疑心才怪。」   雷九指搭著他肩頭,走出里巷,橫過光明大道,沿望仙街南端走去,得意道:「這麼簡單的事,老哥當然已安排妥當。在西市東南方永安渠旁的崇賢裡我有座小院落,就當是我們往來經商落腳的地方。你的身份我亦安排妥當,保證就算有人調查都不會出岔子。」   徐子陵大訝道:「這並非可在數日內弄妥的事,是誰在背後支持你?」   雷九指領著他左轉朝朱雀大街走去,放緩腳步,道:「當然是弘農幫的人,老哥我千方百計的去摧毀香貴的販賣人口集團,有一半也是為我這個拜把兄弟。皆因他的親妹在舊朝時被香家的人擄走獻入隋宮,當時有楊廣撐腰,誰都奈何不了他巴陵幫,現在該是跟他們算賬的時候了。」   徐子陵憶起素素的音容,點頭道:「好吧!我會依你的計劃去進行的。」   雷九指遣:「回住處後,我會把全盤計劃向你交待清楚,好讓你能靈活執行。任他香家父子如何獰狡,勢想不到有我們在暗中圖謀他香家的覆亡。尚有一件事差點忘記告訴你,小仲著我為他張羅兩副水靠,今晚他若能抽身,會來與你會合去探寶藏。魯師的構想確是與眾不同,竟把寶藏埋在河床下,難怪沒有人能找得到。」   徐子陵苦笑道:「我已三晚末合過眼,希望他今夜脫身不得吧!」  ****************************************************************************   常何把寇仲送回在躍馬橋東北光德裡的沙家華宅,千叮囑萬叮囑明天會在卯時初來接他入宮對張睫妤進行第二輪的療治,才告別離開。   沙福把他迎進大廳,寇仲見廳內仍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駭然止步道:「什麼人來了?」   沙福興奮的道:「數都數不清那麼多人,老爺從皇宮回來後,來訪的賓客沒有停過,你看看外院停了多少輛馬車。」   又湊到他耳旁道:「莫爺妙手回春,令娘娘霍然而愈的事已傳遍長安,來訪的人沒有不問起莫爺的。老爺吩咐,莫爺回來後,立即請莫爺到大堂去和客人打個照面。」   寇仲聽得心中喚娘,心想自己千不扮萬不扮,為何蠢得要扮神醫,這麼下去,自己恐怕連睡覺的時間也要騰出來去行醫治人。人謂言多必失,自己則該是醫多必失。一把扯著正要起步的沙福,避往暗處。   肅容道:「明天大清早姑爺會來接我到宮內為娘娘治病,事關重大,我現在立即上床休息。我睡覺時更千萬不能被人驚擾。嘿!皆因我練的是睡功,哈!懊稱為臥功才對,明白嗎?」   沙福不迭點頭道:「當然是為娘娘治病要緊,小人送莫爺回房後,立即去稟知老爺。」   寇仲這才放心,但心神早飛到院外不遠處的躍馬橋去。  ****************************************************************************   二更的鼓聲從西市傳來,一隊巡軍從躍馬橋走過,沿永安渠南行,在寂靜無人的大街逐漸遠去,帶走照明風燈的光芒,月色又重新柔弱地斜照著寒夜下的躍馬橋。   徐子陵無聲無息的從橋底的水面冒出頭來,游往橋拱的支柱,兩手攀附柱身,調息回氣。好一會後輪到寇仲浮出水面,來到他旁,急促的喘了好一陣於後,苦笑道:「娘臨終前只說躍馬橋,餘下未說的可能是橋東一千步又或橋西二千步,總之絕不在這橋下,」長安可能是當今中原管理最妥善的城市,大渠底應在最近才清理過,積在渠底的淤泥,已給濾清得乾乾淨淨的。兩人花了近半個時辰,逐尺逐寸的敲打搜尋,仍找不到任何寶藏入口的痕跡。   徐子陵環目掃視拱橋四周黑壓壓的豪門巨宅,歎道:「我們總不能逐屋逐戶的去搜索吧?這些華宅都有護院惡犬,而我們更是見不得光的人。唉!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寇仲不悅道:「陵少從來都不是輕言放棄的人,怎麼在尋寶一事上卻偏會例外?」   徐子陵怔了半響,歉然道:「是我不對!好吧!由此刻開始,我會盡全力為你找出寶藏,無論成敗,也由你來主持決定。」   寇仲探手搭著他肩頭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暫時不要想寶藏,先說說你那『換人大法』的事,看大家以後如何配合。好小子,真有你的,竟懂得找侯小子扮你,否則只李小子一關你已過不了。」   徐子陵扼要的說出自己自下的處境,寇仲奇道:「聽李靖說封德彝該是李建成的謀臣,為何卻像與李建成作對的模樣呢?」   徐子陵遣:「照我看他和李建成的關係頗為微妙,見李淵前他曾吩咐我不要提及李建成的任何事。如果真和李建成作對,就該通過我去揭發長林軍的惡行。」   寇仲道:「遲早你會弄清楚他們的關係。不過你扮岳山去見李淵,卻有一個極大的風險,不知你有否想及。」   徐子陵茫然道:「什麼風險?」   寇仲訝道:「你少有這麼善忘的,可能因我剛才曾見過尚秀芳,印像仍是非常深刻,所以才省起此事。」   徐子陵恍然道:「我真的沒把這事放到心上。不過只要我未弄清楚尚秀芳和岳山的關係前,對她避而不見,該可沒有問題。」   寇仲同意道:「幸好你扮的是性情孤僻高傲的岳山做出什麼事來別人都只當作是理該如此。哈!真想不到你有晃公錯這麼老的一個情敵。」   徐子陵的心神卻用在另外的事情上,問道:「你對雷九指和侯希白有什麼看法,應否讓他們加入我們的尋寶行動?」   寇仲皺眉沉吟道:「你對他兩人比我熟悉些,你又怎麼看呢?」   徐子陵肯定的道:「他們該都是信得過的朋友,只是侯希白與石之軒恩怨難分,楊公寶藏更牽涉到邪帝舍利,我們不得不小心點。」   寇仲點頭道:「這就叫親疏有別。雷九指怎都可算是自己人,侯希白則是半個外人,就以此界定他們參加的方式吧!」   徐子陵道:「不是我要橫生枝節,雷九指要對付香家的行動我們在公在私均是義不容辭。而侯希白他要從楊虛彥手上奪回印卷,我們亦勢難袖手旁觀,這」寇仲笑著打斷他道:「大家兄弟,說話為何還要見外,陵少的決定就是我寇仲的決定,多餘話再不用說。」   徐子陵仰望天色,道:「趁尚有兩個許時辰才天亮,不若早點回去睡覺,明天醒來再想如何去尋寶。」   寇仲追:「且慢!魯大師贈你有關建築學的遺卷內,有沒有提及窯藏的建造?」   徐子陵一震道:「幸好你及時提醒,他的遺卷內確有一章說及秘道和地下室建造的法則。」   寇仲苦笑道:「你不是沒有想及,而是根本沒用心去想。唉!還說什麼一場兄弟!」   徐於陵啞然失笑道:「你尋不到寶藏,便不斷怨我,好吧!我再次道歉。在他的遺卷裡,這一章內有一段話寫得內容隱晦,大約是地下窯藏是否隱蔽,全看人口的設計,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可令人百世難尋,他寫這番話時,心中想的說不定正是楊公寶藏。」   寇仲雙目立時亮起來,一邊掃視渠旁林立的華宅,壓低聲音道:「楊公寶藏可能仍在橋底,但人口卻在附近某所宅院之內,只要我們曉得某間大宅是屬於當年楊素的,又或某間宅院是在楊素當權那段時間建成,便該有個譜兒。這些資料該可在皇城內什麼局司的宗卷室找到吧!」   徐子陵皺眉道:「就算憑你我的身手,想偷入皇城仍是非常危險的事,比起王老狐那洛陽的宮城,這裡的戒備森嚴很多。」   寇仲精神大振的道:「相信會有老長安知道的,這就不用涉險查探。你我分頭尋找,只要找到這類房舍,調查的範圍將可大幅收窄。時日無多,早一日攜寶離開,可少一分危險,你也不想我窩窩囊囊的栽在長安吧!」,徐子陵失笑道:「你這小子,總怕我不肯克盡全力,兜個彎也要再提醒我一次,快回去吧!明早你尚要當你的神醫!」   寇仲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未告訴你,就是你的公主也來長安哩!」   塗子陵愕然道:「公主?」   寇仲湊在他耳旁道:「就是東溪公主單琬晶嘛!」   徐子陵聽得劍眉緊蹩,隨口反擊道:「你和你秀寧公主的約會又如何?」   寇仲兩眼一翻,往橋頭游去道:「我還沒有想過。」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寇仲,只茫然追在他身後游往橋頭。 第八章 登門尋仇   常何和寇仲在凝碧閣的外堂等候,前者低聲遣:「皇上今早在內朝與太子殿下及秦王有急事商議,否則皇上一定會親來的。」   寇仲睡眠不足的揉揉眼睛,隨口問道:「為何不見齊王呢?」   常何當他是禍福與共的老朋友般道:「齊王到關外辦要事,尚未回來。鄭公公來了,笑容滿臉的恭敬道:「娘娘有請莫神醫。」   寇仲隨他進入內室,令趟張睫妤穿著整齊地坐在躺椅上,雖與精神煥發仍沾不上邊兒,但病容盡去,兩頰規出少許血色,不是盲人,當會知她正在康復中。   張睫妤頭帶鳳冠,穿的是講究的深青色諱衣,以朱色滾邊,外披錦袍,腰間繫上白玉雙佩,顯得雍容華貴,嬌美可人,難怪如此得李淵愛寵。   她對寇仲當然非常禮待,展現出親切的笑容,道:「哀家這半個月來從沒像昨晚睡得那麼好,莫先生確不負神醫之名。」   寇仲一揖到地後大模大樣地坐到她身旁為他特設的診病椅上,心想美人兒你睡得充足,可知我剛合眼就給沙福喚醒。   張睫妤乖乖的從羅袖伸出玉手,讓寇仲把三指搭在她的腕脈上,竟有感而發道:「為什麼人生在世,要不時受到大大小小的各種痛苦折磨呢?」   陪在一旁的太監婢僕當然沒有人能答她的問題,寇仲正專志於她嬌體內氣血的詳狀,心不在焉的隨口答道:「那要看人是為什麼生在世上,若為的是人生的經驗,那自應每種經驗都該去品嚐一下。嘿!我只是胡言亂語,娘娘請勿見怪。」   張睫妤怔怔看著他的醜臉,道:「先生的話非常新鮮,從沒有人對哀家說過這看法,可見先生不拘俗禮,性格率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哀家怎會怪先生呢?不過病情的折磨,不嘗也罷。」   寇仲本想唯唯諾諾的點頭應過算了,又忍不住道:「病痛也非全無好處,至少可提醒我們去小心健康。像刀割肉會痛,我們才會躲避刀子,若不痛的話,連給人把手割掉都不知道。哈!所以練武的人該是最怕痛的人。」   張睫妤一怔道:「先生所說的不無道理。」   寇仲心忖胡詔完畢,該是下針的時間,取出沙芷菁的九針銅盒,微笑道:「令趟之後,小人該以後都不用再來為娘娘治病了!」  ****************************************************************************   大清早侯希白的弓辰春摸到東來客棧找雷九指和徐子陵,後者為避人耳目,戴起臘黃面具依雷九指的指示化名為一個叫作雍秦的山東賭徒兼行腳商。   三人在房內商議,侯希白道:「昨晚李建成使人送來五兩黃金,我當著興昌隆的人面前把賞賜推掉,不知是否做對了呢?」   雷九指倒抽一口涼氣道:「對是對極了,可是李建成怎嚥下得這口氣」徐子陵則道:「管他的娘!目下形勢微妙,弓辰春這傢伙分別與李世民、李淵和封德彝拉上關係,李建成並非沒有顧忌的。」   侯希白苦笑道:「不過可達志的狂沙刀法確是名不虛傳。就算我可以用美人扇去對他的狂沙刀,勝負仍在未知之數,若用劍則怕走不了多少招,這人終究是個禍患。」   徐子陵淡淡道:「用兵器或不用兵器對我來說分別不大,若有碰上可達志的機會,我們可在動手之前先行掉包,由我來應付他。」   雷九指皺眉道:「最怕忽然碰上,掉包也來不及呢。」   侯希白聳肩道:「這個倒不成問題,這裡是唐室的天京,可達志又是長林軍人,不能動輒殺人。我就引他定期決戰,那時子陵可從容頂上。不過這突厥蠻子乃有實學的人,子陵千萬別掉以輕心。」   徐子陵微笑道:「無論對手是誰,我也不會輕敵的,」侯希白道:「另一個問題是秦王似有招攬我入天策府之意,小弟該如何處理?」   徐子陵斷然道:「這會變成作繭自縛,侯兄可以祖宗遺訓莫家後人不准當官來推卻。最好是早點向卜廷等作出暗示,只要輾轉傳入李世民耳內,可化解這個難題。」   雷九指讚歎道:「子陵的腦筋轉動迅快,無論什麼難應付的事,到你手上立即迎刃而解。」   侯希白欣然道:「小弟正要借助子陵的才智,為我從楊虛彥手上把印卷討回來。」   徐子陵沉聲道:「你這個問題,怕要通過『霸刀』岳山來解決,只要讓李淵曉得裴矩的真正身份和與楊虛彥的關係,最好是買一開三,把楊文干和楊虛彥,楊虛彥與董淑妮的秘密勾結也一併奉上,那我們說不定可混水摸魚,順手宰掉楊虛彥亦非沒有可能。」   雷九指想起楊文干的小妾虹夫人,點頭道:「對楊文幹我們尚要做點工夫才行。」   徐子陵從容道:「時間無多,好該輪到岳山他老人家出場啦!」  ****************************************************************************   寇仲在鄭公公陪伴下回到大堂,常何緊張的問道:「張娘娘情況如何?鄭公公搶先答道:「莫先生不愧神醫,這次施針娘娘的臉色就像從沒病餅的樣子。」   寇仲回復本色,笑嘻嘻道:「娘娘現在需小睡片刻,我敢包保她的病已完全根除,再不會復發。」   常何整個人輕鬆起來,皆因此事成敗關係到他以後的官運。   「尹德娘娘到!」   三人同感愕然,連忙下跪迎駕。   尹德妃乃張睫妤以外皇宮最有權勢的貴妃,同受李淵恩寵,更是李建成蓄意巴結討好的另一位重要妃子。   寇仲偷眼一瞥,只見一位身披大袖對襟,長可及膝,上繡五彩夾金線花紋披風的美女,在太監和宮娥簇擁下,姍姍而至。   披風內穿的是短孺長裙,裙腰繫在腰部之上,高處接近腋下,使本是身長玉立的尹德妃更顯修長婀娜,蓮步輕移時搖曳有致,非常動人,比之張睫妤毫不遜色。   寇仲心付無論尹德妃或張睫妤,都是天生麗質令人為之顛倒的美人兒,比之董淑妮多添一種成熟的風情,難怪楊虛彥要出旁門左道的功夫為董淑妮爭寵。   「三位平身!」   寇仲跟著常何和鄭公公站起來,扮作驚惶的垂首不敢平視對方。   尹德妃柔聲道:「這位就是莫神醫,姊姊的病況如何呢?」   寇仲答道:「張娘娘已完全康復,天祐皇上。」   尹德妃一陣歌頌讚歎,道:「莫神醫今趟立下大功,皇上必重重有賞。莫神醫若有什麼心願,盡避直說。」   寇仲像徐子陵般,最怕給官職纏身,那就什麼地方都不用去。   忙道:「小人唯一心願,就是希望常將軍步步高陞,今次若非常將軍陪小人踏遍長安去找到合用的靈藥,絕難有此神效。至於小人,則須遵從祖先遺訓,在四十歲前遍游天下,造福蒼生,並廣見聞。」   常何聽得大為感動,慌忙跪下。   尹德妃對寇仲的「淡泊名利」心生佩服,讚道:「先生原來是有大志之士,尹德失敬哩!」   轉向常何道:「常將軍憑著將莫先生推薦給太子殿下,已是立了大功,哀家定會提醒皇上,絕不會忘掉常將軍的功勞。」   言罷入內堂探望張睫妤去了。   離宮時,常何早把寇仲當成「生死之交」,硬拉他到福聚樓舉行慶功午宴,兩人現在的心情,與昨天當然有天淵之別。  ****************************************************************************   徐子陵扮成的岳山,昂然步上躍馬橋,無論他奇特的貌相,偉岸的身形,霸道的氣勢,均令人不得不多望他兩眼。   下橋後轉往西市的方向,目的地是西市東北毗鄰皇城的布政望。能住在這區的不是有錢便能辦得到,還要有權有勢方成。   望坊內府第林立,都是達官貴人的官邸,徐子陵在一所巨宅外停步,只見門匾上寫「海南晃府」四個大字。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後,暗聚功力,當蓄至巔峰時,沉喝一聲,鐵拳疾出,施展寶瓶印,重擊在以紅木雕成縷花精美的大木門上。   「轟」!   螺旋勁發,大木門像不堪摧殘的破木殘屑,旋轉著往院內激濺彈射,院門變成一個方洞。巨響立時驚動居住宅內南海派的徒眾,一時人聲鼎沸,從主宅正門處擁出十多名武裝男女。   徐子陵這假岳山正是要來鬧事,還要鬧得愈大愈好。最理想莫如轟動全城,教人人都知道「岳山駕到」。   輕挽著「岳山招牌」長袍的下擺,跨檻而入。   兩名大漢怒叱一聲,分提一刀一槍往他殺來,背後有人大喝道:「誰人敢來我南海派撒野!」   徐子陵一晃雙肩,行雲流水的往前飄去,在刀槍及體前左右各晃一下,以毫釐之差避過敵人兵器,接著左右開弓,兩人明明見他揮掌攻來,偏是無法躲避,應掌拋跌,再爬不起來。   兩男一女刀劍並舉,從台階上攻下來,他們顯是在群攻陣法下過苦功,配合得天衣無縫。   由於掌門人「金槍」梅洵與派內高手,多隨李元吉到關外對付寇仲和徐子陵兩人,所以目下留在長安的除「南海仙翁」晃公錯外,均屬較次的好手。徐子陵正看準這形勢,才公然上門尋仇,找晃公錯算賬。再沒有另一個更好的方法去通知李淵他岳山到也。   徐子陵雙目模仿岳山射出森冷的光芒,凝起強猛無儔的氣勢,一步不停的登階迎上,兩手閃電劈出,冰寒的殺氣潮湧而去,在敵人攻至前已使他們感到肌膚生痛,呼吸困難,登時志氣被奪,施展不出真正的本領。   「當當」,聲響個不絕,四柄敵人刀劍無一倖免的被徐子陵以重手法劈中,兩人兵器脫手,另一人被他起腳踢飛,持劍的女弟子則被他奪去長劍,變得潰不成軍,四散退開。   徐子陵反手一劍,把身後另一名壯漢掃得連人帶棍滾下長階,正要殺入廳內,棍影從門內閃出,當頭疾劈,動作快逾電光石火,且棍鳳如山,凌厲無比。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櫻其鋒,同時記起岳山遺卷中曾提起過此人,說他乃南海派中除晃公錯外惟一堪稱高手者。   持棍者是個鬚髮俱白的錦袍老人,鐵棍一擺,毫不停滯的中途變招,由疾劈變作直戳,疾取徐子陵腰眼,又狠又辣。   徐子陵發出岳山的長笑聲,曬道:「『齊眉棍』梅天,這麼多年看來你也沒有什麼長進哩!」   說話間,早運劍把木棍挑開,接著隨手反擊,殺得對方左支右拙時,忽然棄掉長劍,一拳轟去。   梅天哪想得到他會棄劍用拳,慌忙間揮棍擋格,卻慘哼一聲,被他的拳勁送入門內去。   主宅門終於失守。   雙方這連串交接,只在數下呼吸間完成,其他人此時方有機會再朝徐子陵攻來。   徐子陵大步跨入宅堂,兩手展開借勁卸勁的奇技,使來攻者左撲右跌,潰不成軍。梅天再掄棍攻至,徐子陵當然不會客氣,以硬攻硬,不到十招,一指點中對方肩井要穴,梅天踉蹌跌退,差點坐倒地上。   一番激戰後,廳內再無能戰之人。   徐子陵仰天大笑道:「晃公錯何在,我岳山討債來哩!」   梅天強壓下翻騰的血氣,狠狠道:「晃公正在西市福聚樓上,岳山你有種就去找他吧!」   徐子陵不屑的道:「找晃公錯要有種方成嗎?若非老夫早收斂火氣,今天此宅內休想留下一個活口,算你們走運。」   炳哈一笑,揚長去了。  ****************************************************************************   常何和寇仲坐在昨天那張桌子,舉杯相碰,興高采烈。常何一口氣點了七、八道菜,任他兩人如何大食,也絕吃不下這麼多飯菜。   把黃湯灌進咽喉後,常何喘著氣道:「尹德娘娘一句話,比太子殿下說十句更有力,莫兄今趟真夠朋友,以後莫兄的事,就是我常何的事。」   寇仲正遊目四顧躍馬橋週遭宅院的形勢,漫不經意的道:「小弟除醫道外,亦沉迷建築之學,嘿!這都是由家叔培養出來的興趣。」   常何已視他如神,衷心讚道:「原來莫兄這麼博學多才,不過長安是新城,最舊的建築亦只是數十年光景。」   寇仲胡謅道:「新舊不重要,最重要是有創意的建築,在長安有誰對這方面特別有研究和心得呢?」。   常何道:「前代的大建築師當然是字文悄,長安城就是由他監督建造的。現在該找的人應是工部尚書劉政會,沒人比他更熟悉長安城的建築。」   寇仲大喜道:「可否安排我與這位工部大人見個面?」   常何欣然道:「你想不見也不行。他昨天才找過我,問莫兄能否為他兒子治病,但昨天我哪有閒情和他說話?」   忽然湊近低聲道:「可達志又來哩!」   寇仲朝入門處瞧去,可達志正昂然登樓,領頭者赫然是李密,背後還跟著王伯當,嚇得寇仲別過頭去,心兒忐忑亂跳。   常何又道:「今天福聚樓特別熱鬧,連南海派的晃老頭也來了,陪他的竟是齊王的寵將宇文寶和吏部尚書張亮。」   寇仲偷眼瞧去,果然看到貌似仙翁的「不老神仙」晃公錯,在另一角與兩人談笑甚歡。   常何言歸正傳,返回先前的話題遣:「莫先生既有意結識工部的劉大人,待會小弟就陪先生登門造訪,保證他倒屐相迎。」   寇仲正要答話,可達志過來和兩人打招呼,笑道:「今晚我們再到上林苑痛飲一番,由小弟作個小東道,兩位走要賞個薄面。」   寇仲想到李密和王伯當說不定也是其中兩位座上客,忙道:「不是小人不賞面,而是……唉!所謂人怕出名豬怕肥,待會便要四處奔波診症,不信可問常將軍。」   常何不斷點頭,事實上他對可達志這外族的超卓劍手亦沒多大好感,不想與他親近。   可達志聞言毫不客氣的一屁股坐下來,正要說話時,一把低沉嘶啞的聲音從躍馬橋的方向傳上來道:「晃七殺,立即給我『岳霸刀』滾下來!」   原來鬧哄哄的整座福聚樓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寇仲探頭瞧去,駭然見到「岳山」正卓立橋頭,整個人散發著不可一世的霸道氣概,不由心中叫絕,明白到徐子陵行動背後的目的。 第九章 躍馬之戰   晃公錯穿窗而出,流星般從福聚樓三樓破空而下,橫過近二十丈的跨距,落在躍馬橋西端登橋處,身子沒晃動半下。   可達志把椅子移到窗前,俯首下望,雙目射出鷹牽般銳利的神光,緊盯著「岳山」,一瞬不瞬。   寇仲忙學可達志般把椅子挪到靠窗處,變得坐在可達志和常何中間,在其他人離桌擁往這邊窗旁觀戰前,佔得有利的位置。   在橋頭站崗的守衛見動手的一方是晃公錯這長安宗師級的名人,樓上的高官大臣又沒出言阻止,都不敢上前干預。   際此戰亂之時,天下武風熾盛,長安雖說禁止私鬥,但以武相會時有發生,長林軍更是橫行無忌。所以城衛對晃公錯這類屬於太子黨的頭臉人物,在一般情況下都不敢於涉他們的行為。   可達志似在自言自語的沉聲道:「岳山應是贏面較高。」   寇仲心中大懍,知他眼力高明,從徐子陵的氣勢瞧出他的厲害。   要知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經過這些年來轉戰天下的磨練,已脫穎而出,成為能與寧遣奇等輩頜碩的高手。即使以祝玉研、婠婠等魔門殿堂級人物,至現在仍欲殺他們而不得。到至善寺一戰,兩人力敵佛門四大聖僧,雖說非是以生死相搏,四僧更留有餘地,但兩人的實力足以媲美四僧任何其中之一,卻是不爭之實。當兩人跨出至善寺的外院門,兩人同時也登身於天下頂尖高手之列,再不用懼怕任何人。在以戰養戰下,這兩位天才橫溢的年青高手,武功終臻大成之境。   李密的聲音在寇仲背後響起道:「晃公錯豈是易與之輩,照我看仍是勝敗難料。」   不知誰人間道:「晃公錯比之『天君』席應又如何呢?」   這問題當然沒有人能答他。   此時「岳山」發出一陣長笑,眾人收止私語,全神觀戰。   衛兵截止登橋的車馬行人,當晃公錯來到橋上與「岳山」隔遠對峙,整座躍馬橋變成他們兩人的專用戰場。   徐子陵有遏雲裂石之勢的笑聲剛罷,淡然自若地微笑道:「晃七殺在關外不是想送我岳山歸天嗎?本人本無入關之意,既然你蓄意阻我人關,必有不可告人之秘,本人偏要入關來看看究竟,看你晃七殺這些年來究竟有否長進。」   晃公錯表面神色如常,其實心內卻是怒火中燒,他完全不明白岳山為何能完全避過楊文干龐大的監視網,忽然出現於長安城內,不過目下當然非是計較這些枝節的時刻。事實上他亦陷於進退兩難的地步,他當然明白岳山和李淵的關係,此正是他阻止岳山入關的主要目的。假若他殺死對方,李淵的反應實是難以預估,當然被對方擊傷或殺死則更是萬萬不行。   當下冷然笑道:「你岳霸入關與否干老夫何事?不過你既敢送上門來,我晃公錯就和你算算多年的舊賬。閒話休提,動手吧!」   徐子陵完全把握到晃公錯內心的矛盾,曬然道:「本人平生閱人無數,但像晃公錯你這麼卑鄙無恥的人,尚是首次碰上。敢作不敢認,算是哪一門子的人物,今天你想不動手也不行。我岳山這趟重出江湖,正表示你氣數已盡。」   晃公錯不再打話,踏前一步,目光罩定對方,神態老練深沉,不愧成名達一甲子以上的宗師級高手。   就在他踏步之際,強大的氣勢立即像森冷徹骨、如牆如刃的冰寒狂流般湧襲對手。   徐子陵暗捏不動根本印,做立如山,長笑道:「這該是我們第三度交手,希望你晃七殺不會令本人失望吧!」   口氣雖大,但岳山挾擊殺「天君」席應的餘威,誰都不覺得他是口出狂言。   晃公錯冷哼一聲,又跨前一步,氣氛更盛,自己的衣衫固是無風自動,也追得徐子陵衣衫獵獵作響。   高手相爭,氣勢果是不凡,無論在樓上或橋旁觀看的武林人物,除有限的幾個人外,均感到若把自己換到「岳山」的位置上,說不定早因心膽俱裂而敗下陣來。   徐子陵收攝心神,不敢眨一下眼睛的瞪著晃公錯。他故意以言語刺激對方,就是要迫他主動進攻,他的心神晉人平靜無波的至境,把生死勝敗置諸度外。   就在晃公錯第二步觸地前的剎那,他迅疾無倫的大大跨前一步,把兩人間的距離拉近至八尺。   雖然雙方出步時間稍有先後,但觸地的時間全無差異,就像預早配合排演多次般。   樓上的寇仲看得心中喝采,徐子陵這一招將迫得晃公錯從主動淪為被動,不得不搶先出手,以扳平局勢。   可達志發出一下讚美的歎息。   李密和王伯當亦同時喝了聲「好」,卻不知是針對哪一方說的。   晃公錯果然大喝一聲,一拳擊出,猛厲的拳風,直有崩山碎石之勢,令人不敢硬櫻其鋒。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可是出現在岳山的假臉上,卻有無比冷酷的意味,配合得天衣無縫。   晃公錯這一記七殺拳,事實上只用上六、七成的威力,而這正是徐子陵以種種手段智計得回來的理想後果。   自他揚聲挑戰,一直佔在上風。   晃公錯則因被他公開揭破阻他入關的好謀,兼之心情矛盾,對要否全力出手又是顧慮多多,在種種不利情況下,功力自然大打折扣。何況他尚有一致命的弱點,就是徐子陵從岳山遺卷中對他的七殺拳已瞭若指掌,而他晃公錯卻對眼前這「岳山」絕對地莫測其高深。此消彼長下,晃公鍺自然要吃大虧。   「蓬」!   徐子陵運掌封架,毫無花假的硬擋晃公錯一拳,兩人同時往後晃去,竟是功力相若的平手之局。   寇仲心中大叫好小子,他最清楚如論功力火候,徐子陵怎都及不上晃公錯,若給老晃一拳擊得蹌踉倒退,別人會不懷疑他是否真岳山才怪。可是徐子陵巧妙製造形勢,變得能硬拚晃公錯一拳而毫不遜色,以後再施展身法避重就輕,就誰都不會感到他在功力上遜於對手,這做法確是明智之舉。其中微妙處,圍觀者雖在干人過外,但只有他一個人才能明白。   果然徐子陵往左一晃,避過晃公錯第二拳,兩手如鮮花盛放,拳、指、掌反覆變化,長江大河般朝晃公錯攻去。   晃公錯怎想得到一向以霸道見稱的岳山會展開這麼一套大開大罔中別具玄奇細膩的拳掌功夫,大失預算下只能見招拆招,陷於被動之局。不過他守得無懈可擊,綿密的拳法令對手滴水難入,並非屈處下風。   雙方勁氣如濤翻浪捲,狂風波蕩,凶險至極,只要有一方稍露破綻弱點,勢必是橫死橋上之局。   「伏!」   徐子陵一指點出,正中晃公錯拳頭,借勢往橋的另一端飄開。   寇仲旁邊的可達志大喝道:「好岳山!」   眾人除寇仲等有限數人外,都大惑不解。為何岳山當此近身肉搏,招招搶攻之時只輕點一指,卻往後退開,這只會是助長對手氣勢,而可達志反而為他這不智之舉喝采呢?   果然晃公錯渾身劇震,竟不進反退,後挫一步。眾人才知「岳山」這一指既凌厲又集中,竟破去晃公錯的七殺拳勁,直侵其經脈,令晃公錯忙於化解下,坐失良機。   而寇仲更清楚徐子陵窺準時機,借飛退的同時卸勁借勁,打破攻守均衡的僵局,展開第二輪的攻勢。   在眾人包括可達志在內完全料想不到下,徐子陵在飛退的勢子未盡之時,竟神跡般倏地改向,流星電閃地重往晃公錯飛投回來。   以晃公錯超過七十年的武學修養,亦大吃一驚,信心頓失,只好斜退右後方,貼至橋欄,雙拳齊出,嚴密封格,不求有功,只求無過,再次陷於苦守之勢。   徐子陵心知肚明成功失敗,就在此時。他可說施盡渾身法寶,從對方的心理、信心、氣勢、判斷等無孔不入的尋找晃公錯的破綻錯失,到這刻才真正佔得上風。不過晃公錯一甲子以上的功力確非等閒,氣脈悠長、韌力十足,一旦讓這前輩高手能放手反攻,最後敗陣的可能是自己而非對方。   徐子陵凌空疾掠,腳不沾地的橫過兩丈遠的橋面,十根手指向掌心彎曲,左右十指交錯,右手拇指壓在左手拇指上,一式內縛印,迎上晃公錯轟來的雙拳。同時喝道:「換日大法!」這四字暗含真言印咒的心法,以晃公錯為目標而發,每一喝音巨錘般敲打在晃公錯的心坎上。假若晃公錯不是打開始因矛盾的心情以至氣虛勢弱,這「四字真言」最多只能做成小騷擾,可是此刻晃公錯因摸不透他的攻勢而心生慌亂,這「四字真言」的影響便非同小可,登時拳勢減弱。   拳印相接,竟是全無勁氣交擊之聲。   寇仲身後的李密低呼道:「糟啦!」   話猶未已,晃公錯略一蹌跟,往橫錯步,連不懂武功的人也看出他是身不由己,給對手帶得失去平衡。   寇仲旁的常何咋舌道:「厲害!」   徐子陵心知得手,他以內縛印配合卸勁之法,硬把晃公錯的拳勁縛鎖消卸,這招奇兵登時害得晃公錯像用錯了力道般,難過得差點吐血。   徐子陵由內縛印澳為外縛印,拇指改置外側,勁氣疾吐,此時兩雙手仍是緊纏不放,晃公錯哪想得到他的內氣可隨心所欲的改卸為攻,登時應印法加速橫跌之勢。   晃公錯暗歎一聲,跟著暴喝如雷,同時順勢騰身而起,再顧不得顏面,越過橋欄,往永安河投去。眼看他要濕淋淋的掉進渠水裡,對岸圍觀的群眾中突然射出黑忽忽的東西,越過七、八丈的水面,後發先至的來到晃公錯的腳下,精準無誤地令晃公錯點足借力,就憑這一換氣騰升,安然返回永安渠的西岸,才看清這黑忽忽的東西原來竟是只鞋子。   寇仲感到可達志把目光投往擲鞋的人堆中,忽然雄軀微震,顯然瞧出是誰如此幫晃公錯的忙,而他肯定認識這個人,否則絕無可能從人眾中迅快把這人分辨出來。像他寇仲便自問辦不到。   徐子陵瞧著鞋子沉進水裡,知道該見好即收,否則再與晃公錯交手,對方在盛怒之下,拋開所有生死顧忌,吃虧的大有可能是他現在這威震長安的岳山,仰天發出一陣長笑,道:「晃七殺!本人失陪啦!」   斜掠而起,往躍馬橋另一端射去,幾個起落,消失在圍觀者的人牆後。   樓上諸人重新歸席,李密和王伯當順勢隨可達志坐入寇仲、常何的一桌。   可達志為兩人引見常何和寇仲,李密有點心神不屬,對寇仲並沒有特別在意。雖說李密和寇仲仇深似海,但兩人並不熟識,若換過是沉落雁,看穿寇仲的機會勢將大增。   可達志的心神仍在剛才的龍爭虎鬥上,惋惜的遣:「想不到棄用霸刀的岳山,仍有威臨天下的霸氣,換日大法不愧天竺絕學,奇詭玄奧,令人歎為觀止。」   此時晃公錯神色如常的登樓繼續未竟的午宴,連寇仲也佩服他的深沉,暗忖換過是自己,必找個地方躲起來無顏對人。   王伯當笑道:「可兄是否手癢哩!」   可達志一對眼睛亮起來,露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卻沒有答話。   李密瞧著窗外回復人來車往的躍馬橋,輕歎一口氣道:「岳霸這趟來長安,必掀起一番風翻雲湧,可兄若能擊敗岳霸,將立即名震天下。」   常何壓低聲音道:「聽說皇上與岳霸刀多年知交,可兄須三思而行。」   他一向雖不歡喜可達志,此時見李密和王伯當推波助瀾,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忍不住出言警告。   寇仲則在桌底暗踢常何一腳,示意他找藉口離開,對著李密和王伯當兩人,實是非常辛苦的事。尤其想起王伯當對素姐的惡行,更是憋得心中難受之極。   可達志微笑道:「若在下只是找岳霸切磋武技,皇上該不會怪罪吧?」   李密盯著可達志淡淡道:「剛才擲鞋子為晃公錯解困的是否可兄的熟人呢?」   寇仲暗呼厲害,從可達志微妙的反應,精明的李密得出與自己相同的結論。   可達志神態如常的油然道:「密公既瞧不出擲鞋者,在下又怎會看到,只是因此人高明至極而心生驚異吧!」   李密當然不信他的鬼話,目光移到寇仲的醜臉上,目露精光,似要把他看通看透,含笑道:「日下長安最受人觸目的兩件事,就是岳霸入城和莫先生在此懸壺濟世。不知莫先生有否打算落地生根,長做長安人呢?」   寇仲不敢說出向尹德妃胡詣的那番話,皆因並不合乎情理,道:「多謝密公關心,小人仍末作得決定。」   常何知是時候,起身告辭道:「莫兄還要到工部大人處為他愛兒治病,請各位恕餅失陪之罪。」   寇仲暗喚謝天謝地,忙隨常何告罪離去。 第十章 往事如煙   馬蹄聲鋪天蓋地而來,到東來客棧門外倏然而止。   徐子陵負手面窗而立,凝望客棧後園大雪後的美景。馬蹄聲驟止後,整座客棧肅靜下來,這突然而至的靜默本身已是一種沉重的壓力,令人知道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徐子陵沉聲道:「進來吧!門並沒有上鎖。」   門外的李淵微微一怔,先命手下驅走附近房間的住客,這才推門而入,來到徐子陵背後,抱拳道:「李淵剛得知大哥潔駕光臨,特來拜會問好。」   徐子陵冷笑道:「李淵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一統天下指日可期,該是小民岳山向你叩拜請安才合規矩。」   倏地轉身,凝起岳山的心法,雙目精芒暴閃的與李淵目光交擊。   李淵仰天長笑,道:「岳大哥休要耍我,無論李淵變成什麼,但對岳大哥之情,卻從來沒變。大哥練成換日大法,今趟重出江湖,先擊殺天君席應,今天又敗老晃於躍馬橋上,早成就不朽威名。小弟衷心為岳大哥你鼓掌喝采。」   徐子陵歎一口氣,搖頭苦笑道:「江湖虛名,只是鏡花水月,何足掛齒!岳山已非當年的岳山,往事如煙,更不願想起當年舊事。小刀你回去當你的皇帝吧!岳山今趟來長安,只為找晃七殺算賬,說不定今晚便走,罷了罷了!」   「小刀」是岳山遺卷裡曾提過兩次對李淵的匿稱,由於徐子陵根本不知岳山和李淵間發生過什麼事,所以先發制人,擺出往事不堪回首,不願計較的姿態。   事實上李淵亦像祝玉研般從沒有懷疑過岳山也可以是假冒的,最關鍵自然是「換日大法」可令岳山有脫胎換骨的變化。此時岳山的「小刀」一出,登時勾起李淵對前塵往事的追憶,百般情緒湧上心頭,劇震道:「岳大哥再不怪小刀當年的舊事嗎?」   徐子陵旋風般的轉身,背向這位大唐朝的皇帝,沉聲道:「現在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與『天刀』宋缺再較高下,不過在這事發生前,先要找一個人算賬。」   李淵一呆道:「這個人是誰?」   徐子陵一字一字的道:「就是『邪王』石之軒,若非他的卑鄙手段,秀心怎會含怨而終。」   李淵雙目殺機大盛,冷哼道:「石之軒還未死嗎?」   徐子陵淡淡道:「他不但未死,且還在你身旁虎視眈耽,若非有此原因,小刀你怎能在這裡見到我呢?」   李淵終於色變。  ****************************************************************************   寇仲拍拍小孩的臉蛋,故作謙虛的道:「並非小人本事,而是劉大人令郎患的只是小病,所以兩針立即收效,看!寶寶退燒哩!」   劉夫人比劉政會更迅快地探手輕模兒子的額頭,大喜道:「莫神醫真是醫術如神,小南沒燒哩!」   劉政會喜出望外,干恩萬謝的說盡靶激的話。   回到外堂時,常何笑道:「招呼莫兄的重任暫且交給劉大人,末將已有三天沒有回廷衛署了。」   與寇仲約好晚上到沙家相晤後,即匆匆離開。   兩人在大堂坐好,劉政會欣然道:「聽常將軍說莫先生對庭院建築有獨到心得,不知對小弟這座府第有什麼寶貴意見?」   寇仲暗忖你錯把我當是陵少,我怎能有什麼意見,避重就輕地笑語道:「劉大人這座府第構思獨特,自跨進院門,小人便感到宅主人必然是氣宇不凡,胸懷遠志的人物。」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寇仲的吹捧,被捧者劉政會雖也覺得有點過份,仍是樂得飄飄然的謙虛道:「怎敢當!怎敢當!」   寇仲避過一劫,信口開河道:「小人雖然除醫書外沒看過其他的書籍。嘿!其實看過的醫書都不多,全賴家叔口傳訣要。不過我自少愛看美好的事物。哈!可能是因小人天生貌醜吧!」   劉政會心有同感,但口頭上當然要表示不會認同,笑言道:「男人最重要的是本事和成就,莫先生長得這麼高大軒昂,哈」寇仲笑著打斷他道:「多謝劉大人的誇獎,小人之所以會迷情建築,皆因建築物除好看外,還有實用的價值,令它和書畫只可供觀賞不同。嘿!就像漂亮的女人那樣。哈!」   劉政會忙陪他發出一陣暖味的笑聲。   寇仲知是時候,轉入正題問道:「這兩天小人都在福聚樓三樓用膳,從那裡看過來,發覺躍馬橋四周的建築最具特色,不知劉大人對這區域的建築有否留心?」   劉政會欣然道:「長安城的大小建築均要先經我工部的批准,故對這些建築都瞭如指掌,不知莫先生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寇仲笑道:「我這人性情古怪,歡喜一些東西時會鉅細無遺,窮追不捨的尋根究底,若劉大人有關於這方面的資料,就最理想不過。」   劉政會笑道:「這個容易,莫先生看看哪天有空,請駕臨小弟辦事的衙署,在那裡所有資料均完備無缺,可任莫先生過目。」   寇仲心中大喜,卻知不能表現得太過猴急,強壓下心中的興奮,道:「請恕小人不客氣,不若明早為娘娘治病後,找個時間到工部拜訪劉大人如何?」   說這兩句話時,似感到至少半個楊公寶藏已落進口袋裡。  ****************************************************************************   李淵動容道:「裴矩就是石之軒?」   徐子陵道:「此事經我多年來暗中訪查,可肯定不會冤枉錯他。」   李淵歉然道:「岳大哥勿怪小弟尚存疑心,只因事關重大,而太令人難以相信。」   徐子陵暗呼好險,自已剛才一副唯恐李淵不信的神態,絕非霸刀岳山的作風。換過是真岳山,老子愛說什麼就什麼,哪有閒情去理你是否相信。心中暗自警惕,否則會在這些細節處暴露出自己像寇仲的莫神醫般是冒牌貨。   李淵移到他旁,與徐子陵並肩而立,凝望園內的雪景,沉吟道:「我曾與裴矩共事楊廣多年,回想起來,此人確有點深沉難測,甚有城府。而大隋之敗,他亦脫不了關係,可是他為何要這樣做?弄得天下大亂,究竟於他有何好處?」   徐子陵冷笑道:「我看你是養尊處優慣了,竟忘記魔門中人只要能損人的事,決不理會否利己,也要一意孤行。若我所料不差,他該有兩個目的,首先是一統魔道,然後再一統天下。那時道消魔長,他將可任意胡為。說到底,只有這樣才可除去正道與魔門的所有敵人。」   李淵一震道:「有我李淵一天,怎到他石之軒橫行無忌。石之軒現在究竟身在何處?」   徐子陵冷然道:「今趟我重出江湖,故意與魔門中人拉上關係,正是要找出石之軒究竟躲在哪一個洞裡。」   李淵恍然道:「難怪在成都岳大哥對付席應時,竟有安胖子和尤鳥倦兩人為你助陣,我初時大惑不解,原來內中有此因由。」   在補救破綻方面,徐子陵做足工夫,遂轉入正題道:「沒有人曉得石老邪刻下在什麼地方,又或化身作任何人,但我敢寫包單他下一個對付的目標,必是你大唐皇朝無疑。」   李淵愕然道:「岳大哥為何如此肯定?」   徐子陵迎上他瞧來精芒電射的雙目,一字一字的道:「小刀可知楊虛彥的真正身世?」   李淵臉容不見絲毫情緒波動,顯然作了最壞的打算,沉聲道:「他究竟是何人之子?」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他是誰人之子仍非最關鍵的地方,但楊虛彥卻肯定是『邪王』石之軒苦心培育出來的邪惡種子,天邪道這一代的傳人。我今趟路經關外,遭晃公錯、楊文干和楊虛彥意圖置我於死,正是怕我入關來把這些事情告訴你。我本無入關之意,再三思量後,終於還是來了。」   李淵露出感激的神色,旋又雙目殺機大盛,冷哼道:「現在我既已曉得此事,他們還想活命嗎?」   徐子陵現出一個由石青璇教給他真岳山的招牌笑容,充滿冷酷深沉的意味,道:「放長線才能釣大魚,要殺這三個人絕非易事,一個不好他們反會溜得無影無蹤。更何況照我看晃公錯並不知楊虛彥與石之軒的關係,為的純是私仇。」   李淵皺眉道:「楊虛彥究竟是什麼人?」   徐子陵答道:「楊虛彥實乃楊勇的幼子。」   李淵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道:「楊虛彥仍未知道他的身世被我揭穿。前次他在關外與晃公錯和楊文干來對付我時,亦沒有暴露身份。所以只要你把楊文干召來,嚴斥一頓,當可令他們減去疑心。至於下一步棋怎麼走,我們須從長計議,絕不可輕舉妄動。」   李淵長歎道:「岳大哥仍對我李淵這麼情深義重,真教李淵。」   徐子陵打斷他道:「我岳山為的並非你李淵,而是碧秀心,她一生人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見到天下太平盛世,止戰息兵的情況,只有除去石之軒這禍亂的根原,你的大唐朝才有希望為中原帶來統一的局面。其他的都是廢話。回去吧!待我想想再到皇宮去找你。」   李淵走後,徐子陵立即離開東來客棧,在橫街小巷左穿右插,肯定沒有人追躡之後,才潛往侯希白的小院,與雷九指和寇仲碰頭。  ****************************************************************************   寇仲讚道:「陵少今早在躍馬橋的演出確是精彩絕倫。晃老怪明明功力火候均在你之上,但偏偏從開始便縛手縛腳,給你玩弄於股掌之上,氣得差點吐血。若非有人擲出臭鞋,他還會變成落水鴨呢。哈!究竟臭鞋是誰擲出來的?」   徐子陵沉聲道:「趙德言。」   寇仲失聲道:「什麼?」同時想起可達志的奇怪反應,心中信了九成。   徐子陵道:「那表示趙德言已放棄追殺突利,甚至可能猜到我們已在長安,又或即將來長安。」   雷九指此時才至,坐下道:「你這重出江湖的岳山成了另一個寧道奇,根本沒人敢跟蹤你。我巡了幾遍,沒有任何發現。」   徐子陵道:「自下長安最大的兩股勢力,就是天策府和太子黨,但因怕開罪李淵,有誰敢來惹我。」   接著把與李淵見面的經過一句不漏的交待出來。   寇仲喜道:「這確是反客為主的最佳招數,通過岳山,我們可對魔門窮追猛打,否則就算能起出寶藏,最後可能只是白便宜了石之軒或祝妖婦,而我們可能還會像過街老鼠般遭人人喊打。」   徐子陵道:「你那方面進行得如何?」   寇仲得意洋洋道:「憑我莫神醫的手段和人面,有什麼弄不妥當的。你最好過兩招建築學的花拳繡腿來給我防身。明早我會大搖大擺地到工部去翻查躍馬橋一帶的建築資料,說不定晚上我們便可在寶庫內喝酒。哈!想不到入關後如此順利,可能轉了運哩!」   雷九指肅容道:「少帥萬勿小覷,自石之軒和祝玉妍兩人領導魔門後,道消魔長,魔門兩派六道的勢力如日中天,人才輩出,現在的局面,可說是他們一手促成的。他們鬥爭經驗之豐,敢說天下無出其右者。兼之他們行事不擇手段,陰謀詭計層出不窮,一個不小心,就會為他們所乘。他們目下雖是倡旗息鼓,可能只是傚法那坐觀鶴蚌相爭的漁人,好坐享其成,到我們起出寶藏才動手罷了。」   寇仲微笑道:「雷老哥教訓得好。樂極生悲的情況我們早試過不知多少次,一定會步步為營的。」   徐子陵最清楚寇仲的性情,知他雖「得意」卻不會「忘形」,問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寇仲沉吟片晌,道:「我已用特別的暗記通知雙龍幫的兄弟我們兩人來了,待會我便要返沙家繼續做神醫,聯絡高占道等人的事就交由你去負責。」   雙龍幫乃多年前由寇仲創立,原是海盜的高占道、牛奉義、查傑和一眾手下成為班底,奉寇仲之命潛來長安,作好把寶藏起出後運送的準備。寇仲本不打算這麼快聯絡他們,現在改變主意,當然是因對找到楊公寶藏有較大的把握。   徐子陵點頭道:「這個沒有問題,我這岳山勝在可隨時失蹤,連皇帝都不敢過問。」   寇仲轉向雷九指道:「老哥現在成為我、陵少和侯公子三方面聯繫的橋樑,須得擬出一套靈活的手法,才能不致誤事又或坐失良機。」   三人研究一番後,定出聯絡通訊的方式,分散離開。   徐子陵變回黃臉漢子,到南城門找到寇仲留下的暗記,果然在旁邊見到新的印記,徐子陵心中欣喜,把所有印記抹掉後,往城西北的安定裡趕去。   安定裡是永安渠出城連接渭河前最後一個甲坊,亦是城內的碼頭區,所有經營水運的商舖均集中該處。   徐子陵轉入永安大街後,沿永安渠西岸北行,經過躍馬橋時,不由特別注意兩岸的建築物,尤其令他注目的是座門匾刻有「無漏寺」的寺院,規模不大,但精巧別緻,大殿、藏經殿、講經堂依次排列。東西側有菩提殿、廂房、跨院,院內花木扶疏,閑靜雅致。若非有事在身,定要入內一遊,說不定可尋得進入場鮑寶藏的線索。   餅西市,徐子陵加速腳步,只一盞熱茶的工夫,抵達安定裡的碼頭區。   這段渠面加倍開闊,數十座碼頭泊滿大小船舶,以百計的伕役正忙碌工作,起貨卸貨,忙個不休。   徐子陵轉入安定裡,整條橫街全是營辦水運生意的店舖,其中有些店舖門口聚集著似屬幫會人馬的武裝大漢,透出一種緊張得異乎尋常的氣氛。   徐子陵當然無暇理會,到抵達由街口數過去靠北第八間鋪時,朝內瞧去,暌違已久的高占道,正在鋪內和人說話,見徐子陵瞪著他,露出警惕的神色。   徐子陵露出微笑,大步進去。 第十一章 冤家路窄   寇仲回到沙家大宅,避過仍是賓客滿堂的大廳,卻在後院給二少爺沙成功截住,問道:「莫兄到哪裡去了?找你真辛苦。」   寇仲看他眼肚浮腫,目布紅絲,知他昨晚走是到青樓通宵狂歡,竟然這麼「早」來找他,必不會有好帶摯。   先發制人道:「我才真的是苦。到長安後忙個天昏地黑,二少在睡覺時,小人卻要摸黑入宮,等貴妃娘娘醒來為她治病,剛才又去為工部尚書劉大人的愛兒診症,唉!看來我該是天生勞碌命。眼下我可是非好好歇上一覺不可呢。」   沙成功一呆道:「但莫兄怎也要幫我一趟,唉!因為我已答應了人家。」   寇仲雖不歡喜他,卻也沒有什麼惡感,苦笑道:「是否尚美人兒呢?」   沙成功老臉一紅,囁懦道:「尚未有機會見到秀芳小姐,今趟是要請老哥你為風雅閣的老闆娘看病。」   寇仲愕然道:「風雅閣是什麼地方?」   沙成功道:「風雅閣是上林苑之外最有名的青樓。由青青夫人一手創設和主持,她的腸胃不時鬧毛病,看來只莫兄才有本領根除她的頑疾。莫兄怎都要幫我這一趟。」   寇仲笑道:「三少是否對青青夫人有意思呢?」   沙成功搭著他肩頭半推著他往後院門走去,陪笑道:「莫兄果然是明白人,不過我想的卻是她的標緻女兒喜兒小姐,她雖及不上青青夫人的萬種風情,但亦非常迷人,莫兄見過便知我沒有虛言。」   一輛馬車恭候在後院門側的廣場處,那御者見兩人來到,忙拉開車門。   寇仲停步,深覺不解道:「以二少的身份地位,為何會退而求其次?」   沙成功湊到他耳旁道:「首先我還是初來甫到,摸不清長安的情況,其次是聽說齊王正瘋狂追求青青夫人,弄得現在誰都不敢碰她。哈!上車再說吧!」  ****************************************************************************   徐子陵踏入掛著「同興社」招牌的鋪子,揚聲道:「誰是老闆,我有批貨要運往餘杭,有沒有得商量呢?」   高占道雄驅一震,舍下客人,讓其他夥計招呼,過來道:「餘杭山長水遠,老兄付得起錢嗎?」   徐子陵微笑道:「找個地方坐下再談吧!」   高占道眼中射出熾熱的光芒,因他認出徐子陵的聲音,忙道:「老兄請隨我來。」   兩人再不說話,朝內進走去,穿過天井,到了內院的偏廳,高占道把門關上。   徐子陵揭下面具,高占道雙目湧出喜悅的熱淚,往下跪倒,給徐子陵一把扶住。   高占道沙啞著聲音激動的道:「不見多時,寇爺和徐爺已成了天下景仰的超凡人物,我高占道和一眾兄弟能侍奉兩位大爺,實是我們的榮耀」   徐子陵大感受不了,苦笑道:「是否有人景仰我們還是次要之事,但想致我們於死地的倒為數不少,坐下再說。」   坐定後,高占道問道:「寇爺呢?」   徐子陵答道:「他也來了,但一時不能分身,才沒有和我一道來找你們。」   高占道搖頭歎道:「兩位爺兒要來長安的事,早傳得街知巷聞,而誰都認為你們難以踏入長安半步。豈知兩位爺兒神通廣大至此,來了都沒半個人曉得。哈!楊文干、李元吉之流怎會是兩位爺兒的對手?」。   徐子陵道:「我們有點小運道而已!其他兄弟狀況如何?」   高占道道:「幸好寇爺和徐爺來了,可以為我們作主,眼前我們正遇上很麻煩的事。」   徐子陵愕然道:「什麼事?」   高占道道:「此事說來話長,玉成他們呢?」   徐子陵心中一陣抽痛,頹然道:「此事也是說來話長,是我兩個害了他們。」   想起此事,心中不由湧起對陰癸派強烈的仇恨。除了血債血償外,再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  ****************************************************************************   來到風雅閣,使人的感受就像回到家中。   這所與別不同的青樓,無論佈局裝飾,都像一般書香世家的宅舍,沒有半點唯恐不夠富麗堂皇的媚俗之氣。大體上這風雅閣是以四座四合院落組成,以庭廊分隔,從各合院的廂房望往中庭,都見到花過一番心思的園林亭榭、小橋流水的美景。論佔地面積,只有上林苑的四分之一,但勝在有脫盡繁囂、似家居親切的感受、尤受文人雅士的喜愛。難怪能與斜對街那歷史悠久,財雄勢大的上林苑分庭抗禮。   馬車在側門外停下,沙成功扯著絕不情願的寇仲敲門人內,啟門的小婢道:「真虧沙公子請得莫先生大駕光臨,青青夫人在東院恭候多時呢!」   寇仲見這小婢頗為嬌俏,心想有婢如此,其主可以想見。   沙成功因別有居心,對這小婢著力巴結,但那小婢見寇仲貌醜,卻有點不願多看他半眼的樣子。接過沙成功暗中塞到她手心內的賞銀,一邊領路,一邊與沙成功打情罵俏,沙成功最見不得漂亮女人,立時把寇仲忘掉,湊在小婢的耳旁絮絮不休的打關係,穿廊過捨的朝東院走去。   由於時間尚早,離營業足有三個時辰,院內只有幾個婢僕在打掃清理,一片寧靜。   寇仲跟在兩人身後負手而行,樂得悠悠閒閒的欣賞大雪後的園林美景,心中卻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似在什麼地方曾見過相近的佈置設局,可是一時卻總沒法想起來。他亦不以為意,因類似的感覺非是首次,就像在夢中留下來的記憶殘段,明明是初到貴境,卻有舊地重遊之感。   到了東院的西廂房,俏婢再向抄成功拋個媚眼,道:「兩位大爺請在這裡稍候,小婢去通知夫人。」   小婢輕敲房門,另一婢女把門拉開,讓她進去,沙成功探出怪手,迅快的在那俏婢的豐臀捏了一記,俏婢嗔怪的瞪他一眼,才沒入門後。   寇仲看得暗自搖頭,沙成功退往他身旁,湊在他耳側遣:「莫兄是否第一次踏足這種煙花之地?」   寇仲裝蒜道:「當然是第一次,我正是初見世面,再說我怎麼花費得起。」   說時用足耳力,聽到房內那小婢道:「沙公子帶同那治好張娘娘的莫大夫來了。晤!莫大夫的樣子真不敢恭維,又醜又俗。」   青青夫人懶洋洋的聲音響起道:「只要能治好我的病,管他是什麼樣子。貪俊愛俏是我們最犯忌的!好看的男人多是沒有好本心,我是過來人,對此知道得最清楚。」   寇仲心中猛震,肯定這青青夫人的聲音曾在哪裡聽過,但盡避搜索枯腸仍想不到對方是誰。   沙成功又在他耳邊道:「只要莫兄洽好夫人的病,小弟會安排莫兄在這脂粉叢中享盡風流,一切花費包在小弟身上,莫兄不用擔心。」   寇仲心神不屬,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什麼,否則必會在心中大罵沙成功的「色誘」下流手段。   「咿呀」!   門開,兩個俏婢再現眼前,躬身請他兩位進內。   寇仲心兒忐忑下,跨過門檻,進入廂房內。房內分內外兩進,以縷空雕花,分列左右的兩排屏風分隔,變成一大一小兩個相連的廳堂,內進的空間比外進大上近倍。   青青夫人坐在內進的左端,被屏鳳阻隔,要繞過屏風,才能得睹她的芳容。   終於步過屏風,一位華眼麗人正抬頭朝寇仲瞧來,目光相觸下,寇仲立時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任他怎麼猜怎麼想,仍估不到會在這裡見到她。沙成功等發覺寇仲神色有異,訝然往他望去。  ****************************************************************************   高占道露出悲憤的神色,好一會才平復點,道:「這麼說,玉成極可能尚未遇害,但為何他不到關中來尋我們?」   徐子陵不願再思索有關段玉成的事,岔開道:「剛才占道說遇上天大的麻煩,究竟是什麼事?」   高占道沉聲道:「這要由關中的地方幫會的形勢說起,以長安論,最大的兩幫兩派分別是京兆聯、長安幫和隴西派、關中劍派。由於天策府和太子東宮的明爭暗鬥,地方幫派亦因而分作兩大陣營,變成京兆聯與隴西派並為一方,聽命於建成太子;長安幫則與關中劍派結盟,靠到李世民的一邊。兩大陣營隨著天策府與東宮鬥爭益烈,愈趨勢如水火,終於波及我們這些做生意的小幫會。」   徐子陵訝道:「你們是屬於哪個幫會的?」   高占道傲然道:「自三年前奉兩位幫主之命到長安來佈置經營,到今天我們已在長安混出點名堂,這條街干水運生意的都唯我們同興社馬首是瞻。遇到一般小麻煩軟的不行來硬的,大多數事我們都能應付;否則就請長安幫的仇老大為我們出面擺平。故一向與京兆聯和隴西派亦相安無事,但到五天前仇老大被突厥高手可達志在蓄意挑釁下動手打傷,京兆聯的楊文干便人四處挑長安幫的地盤,累得一向倚靠長安幫的小幫會人人自危,不知楊文干會怎樣對會我們。」   徐子陵皺眉道:「李世民難道坐視不理嗎?」   高占道歎道:「秦王刻下是自身難保,李淵不但偏袒建成,左右妃嬪又不斷在他旁挑撥離間李淵跟李世民的關係,聽說就在昨天,天策府的學士杜如晦遇上尹德妃父親尹祖文,一語不合之下竟給尹祖文使人打傷,斷了個指頭,而尹祖文還要女兒尹德妃在李淵面前惡人先告狀的誣告秦王喊使左右毆打其父,李淵竟信以為真,不肯聽秦王的解釋下還痛責秦王。徐爺說吧!在這種情勢下,李世民哪還有能力去理會地方幫會的利益衝突。」   尹祖文就是在背後為明堂窩撐腰的人,可見太子黨和貴妃黨在互相支援下,壓得李世民動彈不得,只能坐看敵人勢力不住擴大。只有徐子陵知道楊文幹好景不長,因為李淵已曉得楊文干與石之軒的關係。   假若他和寇仲放手對付楊文干,李淵亦絕不會干涉。   問道:「眼前你們最迫切的問題是什麼?」   高占道道:「楊文干用的是借刀殺人之計,以長安另一惡名昭著的幫會作爪牙,硬迫我們歸附。今早我們接到通知,限我們三天內回復,我們正為此頭痛」徐子陵微笑道:「此事不難解決,其他手足情況如何?」   高占道欣然道:「一直以來聽到兩位爺兒鬧得翻天覆地的事跡,眾兄弟都非常振奮,日夕勤練寇爺和徐爺親傳的神龍八擊,否則也擋不住必中的風風雨雨。奉義和小傑剛出外探聽其他幫會的口風,兩位幫主駕到長安一事,就只我們三個人曉得。」   旋又歎道:「不過小傑血氣方剛,戀上風雅閣的紅阿姑喜兒,弄得茶飯不思,真怕他誤了正事。」   徐子陵笑道:「這種事在所難免,很快他會醒覺過來。現在先要弄清楚渭水盟的虛實和其與京兆聯的關係,才可酌情處理。」   高占道大喜道:「有徐爺出頭主持,這種事當然可以迎刃而解。」   徐子陵心道若由他出頭只會是自取滅亡,但由岳山或莫為出頭,將會是另一回事。  ****************************************************************************   寇仲見到的美人兒,赫然是多年前在新安郡碰上的紅妓青青。   當日他和徐子陵為躲避老爹杜伏威,躲進一所青樓避難,而青青則借他們掩護與情郎私奔,後來發覺那情郎目的只在騙財騙色,得寇仲和徐子陵仗義救了她和婢女喜兒,免遭不幸。不過當時青青並不領情,還惡言相向,以至雙方在不愉快的氣氛下分道揚鑣。想不到青青主婢竟到了這裡,還有聲有色的經營出一間聲價不凡的青樓。世事之難以逆料,此亦一例。   青青見他呆瞪自己,誤會道:「這位該是莫先生吧!莫先生為何這麼瞧著妾身,是否妾身的頑病難以醫治?」   寇仲回復過來,乾咳一聲道:「青青夫人的腸胃病是否起於四、五年前?」   青青又驚又喜,愕然道:「先生果然醫術如神,只看一眼立知妾身的病況。莫先生與沙公請坐,奉茶!」   寇仲心中感歎,暗忖我當然知道,當年遇上她時,這美女健康快樂,現在則愁眉深鎖,顯是因當年被人欺騙以致鬱結難解,身體亦因而出了毛病。   只聽她適才隨口道出對俊俏男人的看法,便知她對舊事仍耿耿於懷。   沙成功接過香茗,為寇仲吹噓道:「我都說莫先生是名副其實的神醫,連張娘娘的怪疾也給他治好,有什麼病會是他治不來的?」   寇仲不想再聽他的話和看他的嘴臉,道:「二少如不介意,小人想單獨為夫人把脈看病。」   沙成功大感沒趣,偏又毫無辦法,只得和兩婢退到外進。   寇仲坐到青青身旁,三指搭上青青的香腕,勾起往日的情景,歎道:「夫人此症來自心情鬱結,致影響情緒和食慾,心病還須心藥醫,夫人有什麼事看不透呢?」   青青被觸及心事,苦笑道:「先生看得真準,難道我這病真沒得醫嗎?」。   寇仲首次感到自己真的變為神醫,語重心長的道:「憑小人的針術,或可解夫人一時之困,可是病源不除,遲早會再度復發,難以根治。」   青青幽幽歎道:「先生盡力而為吧!就算根治不好我的病,妾身只會怪自己,不會怪莫先生。」   寇仲衝口而出道:「過去的事當作煙消雲散算了,夫人何須仍耿耿於懷?」   青青嬌軀一顫道:「先生曉得妾身以前的事嗎?」   寇仲心中叫糟,始知自己一時忘情,洩露口風。 第十二章 幫派之爭   徐子陵把雷九指為他編造的身份說與高占道遣:「我現在是山東的行腳商,專營綢緞生意,在西市有間和我素有交易的綢緞莊,尚有落腳的處所。我用的名字叫雍秦,不但武功高強,且精通賭術,擅使的兵器是一對刻有『雍秦』兩字的精鋼護臂。」   高占道歎道:「徐爺設想得真周到。不過有起事來,徐爺絕不可使出真功夫,因為像兩位爺兒的身手,天下屈指可數,一露真功夫,事實上會惹人生疑。不知寇爺現在的身份又是什麼?」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低聲道:「當然也像我有假身份有副假的臉孔,但你暫時還是不要讓其他兄弟知道我們已來了長安。今晚你和奉義、小傑他們在這裡等待我們,我會和少帥來與你們商量大計。」   高占道精神大振道:「終等到這麼一天!真希望明天可以離開長安。」   徐子陵訝道:「你難道對長安沒絲毫好感嗎」高占道嗤之以鼻道:「大唐皇帝的寶座早晚會落在李建成手上,這種地方有什麼捨不得的。」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記起李世民曾說過恐怕李建成會是另一個楊廣的評語,深切體會到被楊廣暴政害得家破人亡的高占道對暴君的厭惡,正要說話,外鋪傳來嘈吵的混亂聲音。兩人愕然互望。   高占道霍地立起,雙目精光暴現,顯示出大有長進的功力,沉聲道:「麻煩來哩!」  ****************************************************************************   寇仲忙作補救道:「小人雖不知在夫人身上發生過什麼事,但憑小人的經驗,夫人這種鬱結病症該是因男女之情景而來,可推想夫人該有一段傷心往事。未知小人有否猜錯?」   青青呆望他的醜臉好半響,幽幽輕歎,雙目射出回憶神情,茫然道:「莫先生只說對一半,妾身是因做過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所以心內愧疚,只惜此事錯恨難返,可能因為此事,才患上先生所斷出的鬱結症。」   寇仲一呆道:「夫人曾把這事告訴別人嗎?」   青青慘笑道:「告訴別人有什麼用?只是每當妾身憶起此事,心情難再舒暢,又總是忘不掉。莫先生教妾身該怎麼辦呢?」   寇仲放開三指,取出銅盒,笑道:「夫人若信任小人的話,請把事情說出來,小人可立誓為夫人保守秘密,說不定小人還可開解夫人,並替夫人治病。」   青青呆瞧著他打開銅盒,取出一根灸針,道:「妾身有個奇怪的感覺,先生像熟知妾身往事似的,我們以前曾否見過面呢?」   寇仲捻針的手輕顫一下,著她坐直嬌軀,準確落針在她肩後的心俞穴處,此是心臟血氣轉輸出入之地,在脊骨第五椎下。寇仲雖不通醫理,仍知「心病」應從「心穴」入手,故下手挑選這個穴位。真氣隨針輸入。   青青「唧」一聲叫起來,神態動人。   寇仲柔聲道:「我在等著聽哩!」   青青搖頭道:「妾身真的不想說,那會令妾身很痛苦的」寇仲一來心切救人,更因好奇,忍不住道:「那就讓小人猜猜看,是否有人仗義幫了夫人的忙,甚至救過夫人性命,而夫人卻毫不領情?」   青青劇震道:「你怎能一猜便中?」   寇仲明白過來。原來青青確因當年對他和徐子陵在救她後惡言相向的事,一直內疚至今。   微笑道:「小人只是順著夫人的口氣和病情去猜度吧!夫人請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醒來後一切都會成為過去。小人敢擔保夫人的愧疚是完全不必要的,因為你的恩人根本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說不定你還會再與恩人重逢,彼此親切暢敘呢?」   青青緩緩閉上美目,像個無助的小孩般道:「真的嗎?」   寇仲內氣輸入,青青軟倒椅內,沉沉睡去。  ****************************************************************************   進來鬧事的是十多名大漢,人人手持木棍,見人就打,鋪門外另有十多人押陣,由渭水盟的盟主符敵親自率領,尚有京兆聯派來的史成山和高越兩高手助拳。   在鋪堂照料的有三位雙龍幫的手足,以君子不吃眼前虧,寡不敵眾下,往內退卻。   高占道和徐子陵與在後鋪的十多名兄弟擁進前鋪時,鋪內沒有一件東西是完整的,連桌椅都不放過,全部砸個稀巴爛。   眾惡漢正往外退走,附近店舖的同行聞聲而至,但只在遠處圍觀,敢怒而不敢言。   高占道喝止正要衝出鋪外動手的兄弟,低聲向徐子陵道:「是硬還是軟!」   徐子陵大感頭痛,道:「先看他們有什麼話說。」   高占道微一點頭,與徐子陵走出店外,厲喝道:「符老大這是甚麼意思?今早才傳來口訊,著我們同興社要依你們的規矩納款金辦事,不到幾個時辰就來亂砸東西,一副趕盡殺絕的樣子。」   符敵斜眼一瞥徐子陵的黃臉漢,冷笑:「不幹事的閒人先給老子滾開。」   徐子陵見他如此霸道,無名火起,表面卻毫不動氣,微笑道:「小弟雍秦,乃高社主的拜把兄弟,這樣算不算是閒人呢?」   符敵旁的高越獰笑道:「小子找死!」   說話的是他,動手的卻是京兆聯隨來的另一高手史成山,這矮橫惡漢撥出佩刀,箭步搶前,照頭往徐子陵猛劈過去,一出手就是奪命招數,圍觀的水運業同行全體嘩然。   徐子陵踏步迎上,在萬眾驚愕下,傚法老爹杜伏威的袖裡乾坤,暗藏護臂的一袖往劈來的大刀渾去,「叮」的一聲,史成山渾身劇震,大刀盪開,人也被震得退後三步。   符敵等人露出駭愕神色時,徐子陵兩支護臂從內探出,疾攻對方雙目。   史成山早被他震得血氣翻騰,五臟六腑像倒轉過來般,慌忙運刀格架。   豈知徐子陵真正殺著是下面無聲無息飛出的一腳,腳尖點在史成山腹部氣海穴處,史成山慘嚎一聲,應腳倒飛,跌入符敵陣內,又撞倒另兩人,三人變作滾地葫蘆,狼狽不堪。   符敵等駭然失色,雙龍幫的兄弟和圍觀者則高聲喝采,聲震長街。   徐子陵退回高占道旁,從容自若道:「找死的該是這姓史的,以後他都不用再和人動手。」   符敵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高占道你這是敬酒不喝喝罰酒,可敢與我符敵獨鬥一場?」   高占道哈哈笑:「符老大的言詞既矛盾又可笑,你一上場便教我喝罰酒,哪有敬酒可言。更可笑是不講江湖規矩,擺明以大壓小的姿態,道理說不過人即訴諸武力。憑你這種行為,怎能令人心服。」   圍觀的同行又一陣震耳欲聾的掌音和來聲,符敵的霸道已激起公憤。   徐子陵戟指符敵身旁正雙眼亂轉的高越喝道:「高越你給雍某滾出來,看你有什麼資格說雍某想找死。」   眾人更是采聲雷動,為徐子陵打氣。   高越氣得臉色陣紅陣白,偏又心中虛怯。江湖上這種指名道姓的挑戰,明知不敵亦退讓不得,只好撥出背上長劍,跨步出陣,擺開架勢道:「雍秦你最好秤秤自己的斤兩,看在關中敢與我們京兆聯為敵的,會有什麼好結果!」   徐子陵冷然道:「聽你的口氣,關中當家的究竟是姓楊的還是姓李的呢?」   此話一出,整條街近千人登時鴉雀無聲,都在看高越怎麼回答。   高越才知自己說錯話,老羞成怒,喝道:「小子納命來!」   猛地衝前,長劍灑出三朵劍花,往徐子陵刺去。   徐子陵健腕一沉,護臂從袖內閃電擊出,「鏘」的一聲,把對方長劍掃開,下面作勢要踢,嚇得高越慌忙後退,一副杯弓蛇影的神態,登時惹起震耳哄笑。   符敵的臉色非常難看,怎想得到橫裡殺個雍秦出來,立威變成自取其辱,確是始料不及。   徐子陵瞧著退往丈外的高越,搖頭歎息道:「高兄滾到這麼遠,雍某怎樣向你納命?」   高越氣得差點吐血,再要搶前,符敵大喝道:「且慢!」   高越早對徐子陵心生忌憚,樂得下台,止步道:「符老大有什麼話說?」   徐子陵洒然笑道:「說什麼話都沒有用,既然明知不會有好結果,大家索性扯破面皮對著來幹。符老大不是要單打獨鬥嗎?有種的就以一場定勝負,輸的一方以後就滾出長安,再不要在這裡混攪。」   圍觀者爆出來聲附和,氣氛熱烈,群情洶湧。   符敵背後的頭號大將石布持槍搶出,為老大解圍喝道:「臭小子!餅得我石布這關再說吧。」   一人提刀從圍觀的人堆中排眾而出,大笑道:「殺雞焉用牛刀,就讓我查傑來侍候你這口出狂言的傢伙。」   原來是查傑回來了。   牛奉義亦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到徐子陵另一邊。   在這區誰人不認識查傑,人人高聲為他吶喊助威。符敵方的三十多人立時反變得勢孤力弱,陷於遭人人喊打的劣局。   只看查傑的氣度步法,便知他的功力大有精進。   牛奉義在徐子陵身旁激動的道:「兩位幫主終於來啦!」   石布和查傑兩人相隔十步,互相虎視。   接著兩人同聲暴喝,向對方發動攻勢。石布長槍疾朝查傑胸口挑去,極是兇猛,勁道十足。只看這一槍,此人的功夫尤在京兆聯的高越和史成山兩人之上。   豈知查傑刀隨意發,使出徐子陵和寇仲傳授的「神龍八擊」第一擊「氣勢如虹」,揮刀挑掃,輕輕鬆鬆的盪開對方長槍,笑道:「石兄千萬不可存心相讓,否則被小弟誤傷就不值得啦!眾人見查傑刀法這麼高明,又是一陣打氣喝采。查傑得勢不饒人,趁石布空門大開,羞怒交集的當兒,伏腰欺身,長刀接著施展第二擊」直搗黃龍」,長刀角度變化,直取石布小骯,殺得石布往後跌退,失去先機。   符敵一方紛紛退讓,騰出空間供兩人動手周旋。   石布狂喝一聲,槍法一轉,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招數,力圖平反。   查傑沉著應戰,反攻為守,表面看石布似反擊成功,但徐子陵等卻知石布的氣力正飛快消逝,已成強弩之未。   果然查傑覷準石布槍勢稍竭,閃身撞人對方槍影內,倏又退開,快得看也看不清楚,石布肩頭濺血,長槍掉地並蹌跟跌退。   查傑還刀入鞘,退到高占道旁,曬道:「符老大若不親自出手,渭水盟以後再不用在長安混下去啦。」   符敵臉色鐵青的瞧著已方人馬把石布扶著。高占遣微笑道:「接下來這一場就由我高占道陪符老大玩玩,不過願賭眼輸,誰輸了就立刻離開長安,符老大有這膽量嗎?」   符敵勢成騎虎,喝適:「拿棍來!」   高占道向徐子陵露出一個充滿信心的笑意,低聲道:「出手啦!」言罷大步踏出。   這海盜出身的漢子仍是當年的模樣,長髮披肩,滿面鬍鬚,背上又掛著兩把各長五尺的短纓槍,難得是神態更內斂沉凝,威霸化為充滿張力的氣勢,隨便一站,立時把心虛氣怯的符敵比下去。   經過三年的修練,高占道已像查傑般,一躍而成能獨當一面的高手,難怪能在長安闖出名堂來,更成為京兆聯的眼中釘。   符敵狂喝一聲,長棍猛劈,這一棍純屬試探,符敵再不敢輕視對手。   高占道踏前半步,雙短槍從背後移到前方,仍保留交叉的架式,把長棍格個正著,持槍的一對修長粗壯的手穩定有力,不晃半下,立時惹起此起彼落的喝采。   「噹!」   符敵的長棍給震得彈高,高占道雙槍分開,閃電前刺,迫得符敵往後退避,落在被動之勢。   他本想以雷霆萬鈞的全力一棍,在內力上壓倒對方,豈知高占道功力之高,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立即吃了個啞巴虧。   高占道正要乘勢追擊,一聲大喝傳來道:「給本官住手!」   徐子陵愕然瞧去,只見身穿官服的爾文煥領著十多名長林軍,衝破圍觀的如堵人牆,排眾而出,一面煞氣,心中暗叫不妙。  ****************************************************************************   沙成功乘機留在在風雅閣討好本為青青婢女的喜兒,寇仲則托詞疲倦自行回家,事實上卻溜去躍馬橋看形勢,那明天去工部查看屋宇資料時也好先有個大概印像。   他離開北裡往西行,算好抵達永安渠東岸,可沿渠南行,不用多走冤枉路。   與青青和喜兒的重逢,心中不無感慨。   在他的腦海中,她們從沒佔過什麼位置,所以連她們的名字都忘掉。可是今天異地相逢,心中卻湧起溫馨親切的感覺。她們代表著未成名前一段苦樂參半的回憶,亦勾起他對往事的追憶。   忽然驚醒過來,定神望去,永安渠對岸處人頭洶湧,鬧哄哄一片,不知發生什麼事。   寇仲好奇心大起,連忙走過跨渠大橋,往人最多處擠進去。   就在此時,爾文煥官威十足的聲音傳來道:「當街武鬥,有違法紀,有關人等,全部帶署,敢抗令者,格殺勿論。」   寇仲躍起一看,首先人目的是徐子陵的臘黃臉孔,接著是高占道等人,暗叫乖乖不得了,但一時間亦想不到化解的辦法。 第十三章 驚天陰謀   高占道恭敬的向爾文煥道:「大人明察,小人是同興社的老闆,一向奉公守法,經營水運生意,頗得同行抬舉,出任這一帶水運業的社長。不知如何今天忽有惡人登門,把我鋪內所有東西砸爛,還要出手傷人,小人這受害者只因自衛而出手,此事人人目睹,可作見證」此番話剛完,圍觀的人一齊起哄,均指斥以符敵為首的渭水盟一方欺人太甚,橫行霸渲。   爾義煥見群情洶湧,臉色微變,若鬧成民變,傳到李淵耳內,又有李世民大做文章,恐怕連李建成亦罩壓不住。不過他在官場打滾多年,什麼處事手段不曉得,待群眾靜下來後,喝追:「是非曲直,本官自會查個一清二楚,嚴懲犯事的人。你們兩方做頭頭的,須隨本官返署解釋經過。」   眾人又是一陣起哄。   誰都知渭水盟和京兆聯有太子建成在背後撐腰,高占道這樣給他押往官署,等若送羊入虎口,有命回來才怪。   高占道臉色一變,朝徐子陵瞧去,請他指示。   徐子陵則心內為難,原則上他是絕不能讓高占遣這麼隨爾文煥到官署去,可是如若公然反抗,高占道等還用在長安混嗎?低聲向高占道道:「人證!」   高占道醒悟過來,向爾文煥道:「就算小人和符敵隨大人回署,可是各說一套,仍是難辨誰是誰非。大人若要查清楚這件事,何不當場向附近店舖問明經過」爾文煥喝斷他怒道:「如何查案,須你來教導本官嗎?有誰人想為你作證,就到官署來吧!人來!」   眾兵衛同聲應命,也頗有威勢。   本想挺身作證者立即噤聲,誰都知到官署去不會是好事。   符敵一方人人臉露得色,一副看你高占道怎樣收場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且慢!」   包括爾文煥在內,眾皆愕然。   寇仲扮的莫神醫排眾而出,笑嘻嘻道:「爾將軍你好!幸好小人剛好路過,把整件事看個一清二楚。可免得爾將軍浪費精神,就由小人隨爾將軍返公署作見證好了。」   爾文煥立時頭大如斗,他今趟能「及時出現」,解去符敵之困,乃預先早作安排,以官威配合幫會實力,務求一舉弄垮同興社。豈知竟橫裡殺出個神醫莫一心,登時令他的如意算盤難以打響。   寇忡可非任他欺壓的平民,而是當今炙手可熱的紅人,可直接向李淵說話還會得到李淵好感和信任。   爾文煥忙換過另一張臉孔,恭敬道:「原來是莫神醫駕到,這等小事,怎須勞煩莫神醫?」   高占道、牛奉義和查傑仍未能認出這仗義勇為的人是寇仲,一來因多年未見,更因此刻的寇仲無論聲音姿態都活脫脫是另一個人。   徐子陵心中叫妙,自抵長安後,寇仲要見他們都是在偷偷摸摸的情況下,可是經此一事,寇仲將可公然和他們建立「關係」,旁人只會認為他們是經此事而結成朋友的。   寇仲親熱的挨到爾文煥旁,笑道:「維護法紀不但是爾將軍的責任,也是每個人的責任,如此正義才可伸張。小人決定為此事作證,這群為非作歹的人惡得太過份啦!」   爾文煥差點捧頭叫痛,這類牽涉到城內治安的事件,根本在他長林軍職權範圍之外。他原本的打算是把高占道押回長林軍總部,關他十天半月,待大局已定才放他出來。可是寇仲這麼一插手,勢須把高占道送往城衛所,一切須依規矩秉公辦理。有寇仲這神醫作證人,誰敢不給面子憑著證供來處理?若罪證成立,符敵給送往刑部,那時將連李建成也偏袒不了。   不過他也是滿肚子壞水,兩眼一轉笑道:「既有莫神醫指證,末將還有什麼懷疑呢?更不用勞煩神醫來回奔波,若累壞先生,末將怎向皇上和太子殿下交待。人來,只給我把符敵等人押回衙署。」   歡聲雷動中,符敵等垂頭喪氣的隨爾文煥離開。   徐子陵順勢邀請莫神醫到內院小坐,以示謝忱,到內院的偏廳坐下,徐子陵才向高占道三人揭開寇仲的身份,彼此自有一番久別後重逢的敘話。   寇仲把目前的處境扼要解釋後,徐子陵道:「楊文乾透過渭水盟來控制關中的幫會,只是更重要行動的一個先兆。現在我們公然挫折他們的威風,雖然痛快,也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楊文干由主動變成被動,以後不得不以雷霆萬鈞的手法對付我們,否則威何以立?我們若無應付良法,必會後悔莫及。」   高占遣三人點頭同意。   符敵只是楊文干的先鋒小卒,若論實力,有楊虛彥、李建成、李元吉在後面撐腰的京兆聯確是不可小覷。   寇仲問徐子陵道:「照你看,楊文於是否正與建成、元吉等密謀刺殺秦王呢?」   高占道等無不動容。   徐子陵道:「我和你結論相同,楊文干的如意算盤該是先除去李世民,然後再對付李閥其他人。此事必有突厥人牽涉其中,『魔帥』趙德言亦因此事而來。」   寇仲拍腿道:「若我們能好好利用這個形勢,說不定可左右逢源,既能提走寶藏,更可令李閥因派系之爭致元氣大傷,難以東侵。」   徐子陵搖頭道:「這並非派系之爭,而是突厥人入侵的驚天陰謀。一個不好,可能會重漬魏晉時北朝蠻夷入侵之局,請問少帥你於心何忍?」   寇忡抓頭道:「給陵少你說得我糊塗起來啦,那我們難道要助李小子去對付我們尊貴的太子殿下嗎?最怕是李小子不但不領情,還會學洛陽那趟幫王世充對付我們,再害多我們一次。」   徐子陵不悅道:「這乃大是大非,我才不信你真的糊塗至此!我們漢人自己關起門來打架總仍是自家人的事,但若給突厥的魔爪伸入關中,那天下勢將大亂,你真會不明白嗎?」   高占道三人見兩人言語衝撞,不敢插口,更不敢表示意見。   寇仲苦笑道:「大是大非我總說不過你,一場兄弟,我當然要尊重你的意見。」   轉向高占道等岔開話題道:「這麼多年哩!有沒有些兄弟在此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呢?」   牛奉義答道:「我們眾兄弟無不受過戰爭之苦,一日天下末定,我們都不敢成家立室。所以娶妻生子的兄弟非是沒有,但為數極少,發生這情況的兄弟都已被勸離開我幫,斷絕所有關係,免得有事時被拖累妻小。」   徐子陵讚道:「你們處理得很好。」   寇仲欣然迢:「這樣會易辦很多,由此刻開始,我們立即化整為零,散往各處暫避風頭,免成敵人攻擊的目標。生意是否可交給同業代理?」   查傑道:「該沒有問題。」   寇仲道:「我和陵少負責摸清楚楊文幹那方面的形勢。你們則要設法保存實力。只要你們想想來對付你們的極可能有楊虛彥在其中,那不用我教你們也知該如何小心哩!」   高占道等一齊倒抽一口涼氣,不住點頭答應。   高占道沉吟道:「後天就是新春佳日,就算沒有楊文幹的事,明晚我也要暫時歇業,待初三後才啟市營業,所以趁機關門五、六天,誰都不會在意,更猜不到我們提高了警覺。」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往年近晚你們會否聚在一起吃團年飯?」   牛奉義苦笑:「這是我們的慣例,早在酒樓訂下十多席酒筵,預備慶祝春節,現在只好取消。」   徐子陵道:「是哪間酒樓?」   查傑道:「福聚樓輪不到我們,不過北裡的長安樓也不錯,只是景觀及不上福聚樓。」   寇仲喜道:「這團年飯不能不吃,敵人若要鬧事,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徐子陵微笑道:「剛才占道和小傑分別露了一手,顯示出高手的功力,所以對方若要在這種情況下一擊得手,事後則安然離去,做得乾淨利落,捨楊虛彥外,楊文干方面尚有何人呢?」   寇仲點頭道:「侯公子會很歡喜聽到這個消息。」   徐子陵道:「此事尚需從詳計議,若再給楊虛彥脫身,我們將吃不完兜著走,故不容有失。」   寇仲向高占道等道:「你們先去通知眾兄弟,由此刻到明晚團年,盡量避免露面。」   高占道等領命去了。   寇仲轉向徐子陵道:「你真要幫李小子嗎?」。   徐子陵歎道:「我非是不肯為你設想,而是大義當前,怎都不能容魔門和突厥人聯手荼毒天下!寇少帥英雄了得,若要爭天下,將來就堂堂正正的和李世民對仗沙場,決勝爭雄。」   寇仲微笑道:「若論英雄了得,我寇仲怎及得上陵少。我完全同意你的話,只是如何著手進行,卻非是易事。」   徐子陵默然片晌,沉聲道:「你是否因我一意堅持,才同意幫李世民呢?」   寇仲哈哈笑道:「陵少太小看我寇仲哩!我是真的認為你說得對,才答應幫忙的。來吧!先說你有什麼好主意?」   徐子陵道:「我要警告李世民。」   寇仲失聲道:「什麼?」  ****************************************************************************   變回岳山的徐子陵大搖大擺的返回東來客棧,店主夥計都對他奉若神明,恭敬得不得了。還主動安排他遷入店內北苑最大最豪華的連廳上房,惟恐開罪他這大唐皇帝的老朋友。   坐在廳內的太師椅裡,徐子陵閉目養神,把這幾天來的事思索一片,以計劃將來的行動。   他和寇仲現在就像走過橫跨高崖的殘舊索橋,一下失足,就會摔往深淵,跌個粉身碎骨,故在任何情況都不可以出漏子。   忽然心生警兆,徐子陵冷喝道:「誰?」   一人穿窗而入,行雲流水的坐入與他相隔一幾的太師椅去,笑道:「岳霸別來無恙!」   徐子陵睜開眼睛,從容道:「原來是『倒行逆施』尤鳥倦。你到長安來,未知有何貴幹?」   尤鳥倦臉上每道皺紋都在發亮放光,壓低聲音邪笑道:「重出江湖的岳霸果是不同凡響,先搏殺席應於成都,今天又狠挫晃老怪於躍馬橋上,風頭之勁,天下無人能及。」   徐子陵裝出不耐煩的樣子,皺眉道:「我岳山豈是愛被吹捧的人,你若再說廢話,勿要怪岳某人下逐客令。」   尤鳥倦忙陪笑道:「岳霸的火氣仍是這麼大,閒話休提,小弟今趟來是要請岳霸幫一個忙。」   徐子陵訝道:「我為何要幫你?」   尤鳥倦湊近少許,壓低聲音道:「因為石老邪要殺你。」   徐子陵淡淡道:「他若要殺我,你尤鳥倦能幫得上什麼忙呢?」   尤鳥倦好整以暇的道:「小弟現在詐作與安胖子同流合污,進行與趙德言合作的一項陰謀,對付的正是你的老朋友李淵。假設岳霸肯答應幫小弟這個忙,我尤鳥倦可立下魔門咒誓,完全站到你這一方來。」   徐子陵微笑道:「這交易聽來對我並沒有什麼大好處。你究竟想我怎樣幫你?」   尤鳥倦雙目邪光劇盛,一字一字的道:「小弟想請你老人家助我去奪得聖舍利,此物對我是生死攸關,對你卻是毫無用處。假如你不幫找,它勢將落入石老邪手上,當石老邪集邪王邪帝於一身後,他第一個不放過的人就是你,然後才輪到祝玉研和寧道奇。」   徐子陵很想問他為何石之軒第一個要殺的是自己,但當然不敢真的問出口,否則尤鳥倦不懷疑他是假冒的岳山才怪。   徐子陵冷然道:「聖舍利藏在哪裡?」   尤鳥倦沉聲道:「就在楊公寶藏之內。」   徐子陵心中劇震。   尤鳥倦應是一直不知邪帝舍利在楊公寶庫內,這消息當然不會是從『四川胖賈』安隆處聽得,祝玉研更不肯告訴他這宿敵,那麼他究竟是從何而知呢?   徐子陵凝起岳山的心法,雙目射出冷酷的光芒,別頭迎上尤鳥倦興奮狂熱的眼神,道:「我從末聽過有此一說,你是從誰得悉此事?」   尤鳥倦道:「請恕小弟賣個關子,岳霸你一言可決,是否肯和我尤鳥倦合作。」   徐子陵不答反問道:「你知楊公寶藏在哪裡嗎?」   尤鳥倦獰笑道:「若我曉得,就不用來求你。但曉得寶藏的兩個臭小子,刻下該已在長安,石老邪正在旁虎視耽眈,等待他們去尋寶時好坐享其成。為人為己,岳霸你也該幫我這個忙。」   徐子陵心中再震,暗忖自己和寇仲實在低估了石之軒的心計和手段。  ****************************************************************************   寇仲回到沙府,沙福正指揮下人,為宏偉的府第張燈結綵,迎接新春。   他這時的身份地位自不可與昔同日而語,人人對他執禮恭敬,慇勤親切。   沙福放下手上的工作,領他直進內廳見沙天南夫婦。   沙天南詳細問過他為張睫妤治病的事後,欣然道:「這兩天來求診的人絡繹不絕,老夫都以一心只為娘娘診病為由推掉,不過春節過後,一心怎都要應酬一下老夫的朋友。」   寇仲唯唯諾諾的應允,稍坐半刻,告罪離開,才踏出廳內,給五小姐沙芷菁的貼身俏婢截著,道:「小姐有請先生。」   寇仲乏辭推搪,只好隨她往沙芷菁的南園雅捨走去。   抵達門外,只聽有把嬌滴滴的女子聲音傳出來道:「那個寇仲最愛扮鬼扮怪,不過無論他扮作什麼樣子,只要我看上一眼,定可把他認出來。」   寇仲聽得魂飛魄散,大叫不妙。 『卷三十二』第一章 異地逢故   徐子陵點頭道:「難怪尤兄要央我出手助陣,因為必須有足夠的實力,方能混水摸魚,從中得利。不過依我看除非你能清楚把握那兩個小子起出寶藏的時間、地點,否則只會白白錯過,他們得手後你仍是茫然不知。」   尤鳥倦胸有成竹的道:「這方面由小弟去操心,只要岳老哥你肯點頭,我有十足把握讓石之軒栽個大觔斗。」   徐子陵曉得自己若不點頭,休想這個魔門窮凶極惡的邪人肯再透露任何消息。他說的話雖然不盡不實,但總會透露出背後真相的一些蛛絲馬跡。斷然道:「好吧!就此一言為定,我亦不須你立誓。不過假如若被岳某人發覺你尤鳥倦有不老實的地方,休怪我辣手無情,翻臉不認人。」   尤鳥倦大喜道:「岳老哥放心,這種互利互惠的事,我尤鳥倦怎會蠢的自行毀掉,何況以後大家還可作個朋友嘛!」   徐子陵趁機問道:「你最好先把計劃和盤拖出,看看本人該如何配合。」   尤鳥倦壓低聲音,身子微靠過來,肅容道:「石之軒要殺你岳老哥的事,絕非我尤鳥倦虛言恫嚇。若老哥你知道石之軒、祝妖婦和趙德言這三個現下魔門最頂尖的人物,正首次破天荒聯合起來要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便絕不奇怪老哥你為何會成為要被清除的目標人物之一,因為老哥你已威脅到他們的成敗。」   徐子陵首次相信尤鳥倦為奪得邪帝舍利,有跟他合作的誠意。   他和寇仲早先從楊文干的行動,推測到石之軒正與趙德言合作,密謀顛覆大唐王朝;只沒想到與石之軒勢成水火的祝玉妍竟會加入這聯盟,三方面各有其龐大的力量,合起來確非同小可。何況現實大唐王室派系鬥爭激烈,更與敵人可乘之機。   至此徐子陵故作愕然道:「竟有此事?」   尤鳥倦道:「他們第一個目標,是要殺死李淵次子李世民,除去此人,唐室將成沒牙缺爪的老虎。不過這只是他們表面的目標,事實上他們三人各懷鬼胎,按理都在圖謀寶庫內的聖舍利,只是誰都不掛上口邊罷了!」   徐子陵皺眉道:「你是從什麼地方知道這些事的,安胖子該不肯告訴你吧!」   尤鳥倦得意的道:「告訴我的是趙德言那奸鬼。他自問武功及不上邪王或祝妖婦當然要找高手助拳。老趙口中雖說不覬覦聖舍利,寧願它落到我手上,也不想見他給石邪王或祝妖婦取得;但我尤鳥倦豈是這麼易受欺騙的人,老趙是看中我懂得提取聖舍利內蘊神功的法門,才蓄意籠絡我而已!一旦得到聖舍利,他就會調轉槍頭來對付我呢。」   徐子陵訝道:「我岳山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你不怕我也向老趙般對待你嗎?」   尤鳥倦好整以暇的道:「先不說你老哥一向言出九鼎,從不做違諾的事。最重要是你的換日大法走的是天竺佛宗的路子,若望突汲取聖舍利的神功,會立即走火入魔,大羅金仙都救你不得。」   徐子陵冷哼道:「坦白說,我對你們的聖舍利根本全無興趣,唯一有興趣的事,就是取石之軒的狗命,這無情無義的瘋子究竟躲在那裡?」   直到此刻,他才想通岳山非殺石之軒不可的理由,關鍵人物是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他乃岳山的紅顏知己,石之軒卻以卑鄙的手段害死她,以岳山剛暴的性格,不天涯海角的去尋石之軒算帳才是奇事。從岳山的遺卷裡對碧秀心的描述,他也不由得對這前代秀外慧中的美女傾佩,而對石之軒的卑鄙憎恨亦油然而生,這心態的產生連他也毫不自覺。今晨他對李淵說要對付石之軒,雙方都感到理所當然無庸置疑。但徐子陵仍沒深刻的思索出為何定要殺死石之軒,到現在尤鳥倦指出他和石之軒勢不兩立的情況,他始豁然想通兩人間實有傾盡三江兩河之水也清洗不去的深仇。   尤鳥倦道:「天下間恐怕只有安胖子才知石之軒身處何方,安胖子現在成了石之軒的傳聲筒;石之軒與老趙和祝妖婦之間的交易,亦全由他代表進行談判,恐怕要到聖舍利出世,這傢伙始會現身搶奪,那時就要看你岳大哥的本領。徐子陵雙目故意露出凶厲的殺氣,緩緩問出最想知道的問題:「寇、徐兩小子是否正身在長安?」   尤鳥倦坦然道:「憑兩人精通易容改裝之道,又奸猾更勝狡狐,故此各方面的人仍未敢肯定他們是北上還是已潛來長安。最可笑是大家都對此避而不談,就算明知他們人在那裡,一日他們未去碰楊公寶藏,還要想盡辦法為他們掩飾。」   徐子陵放下心來,問道:「若是如此,我們在他們起出寶藏前,應盡量減少接觸,只需約定通訊手法,有事時可立即找到對方便成。」   尤鳥倦點頭同意,商量好聯絡的方法,店伙興奮的在門外嚷道:「岳公大爺,尚秀芳小姐登門造訪。」   尤鳥倦愕然道:「原來是那丫頭,她和明月確像是同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不阻岳老哥啦!」   言罷穿窗而去。   徐子陵應了店伙一聲,頭皮發麻的等著尚秀芳的來臨。  ****************************************************************************   寇仲牽著俏婢的衣袖,半強迫地把她扯到門階下的一叢小樹後方。俏婢誤以為他獸性大發,駭得花容失色,正要呼叫,寇仲及時道:「姊姊勿要誤會,我只是想知道誰和五小姐在內裡說話。」   俏婢驚魂甫定,見到他近在眼前的醜陋臉孔,強壓下厭惡的情緒,訝道:「相隔這麼遠,莫先生竟能聽到小姐在廳內和董貴妃說話的聲音嗎?」   寇仲當然化了灰亦可認出曾和他有一夕之緣,在洛陽跟長安的政治交易中的被李淵納為妃嬪的董淑妮的聲音,這麼明知故問,只是暫施緩兵之計。   再壓低聲音道:「我練過幾天拳腳,耳朵筋能因此比常人靈敏些,董貴妃不是要來找我治病吧?」   俏婢挪開少許,皺眉道:「董貴妃在洛陽時是小姐的閨中密友,這趟是特來探望五小姐。她們談了幾句,小姐就吩咐我看看莫先生是否回來,並請莫先生前去見面,其他事情小婢就不曉得啦!」   寇仲心中叫糟,董淑妮擺明是奉楊虛彥之命來察看自己是否寇仲化身。   設身處地,假若他是楊虛彥,也會作同樣的事。就像李世民懷疑「莫為」是他們其中之一的化身那樣。   所謂醜婦終須見翁姑,避得一時避不得一世,心念電轉下,把心一橫道:「姊姊在這裡等我片刻,我到茅廁方便,回來才進去見董貴妃和小姐。」   俏婢不知是否想到他這醜陋的人如廁時的醜惡形態,臉上露出噁心的神色,別轉俏臉道:「莫先生快去快回,唉!」   寇仲千叮萬囑道:「姊姊千萬別自己先進去,否則董貴妃就曾知我到什麼地方去哩!」   俏婢差點要頓足發嗔,沒好氣的道:「別再沒口的叫姊姊,小婢叫小寧,莫先生請快快方便吧!」   寇仲暗裡叫聲謝天謝地,匆匆去了。  ****************************************************************************   徐子陵聽著尚秀芳在店主、婢僕等陪伴下,蹬在迴廊發出的足音,心中委決難下。   尚秀芳顯然跟真岳山有某種特別的恩怨關係,否則以尚秀芳一向的作風,絕不會這樣上門來見岳山。一個不好,自己會被她揭破身份,那就前功盡廢。老實說,找不到楊公寶藏實在沒什麼大不了,可是讓石之軒等傾覆李閥,引致突厥入侵,卻可不是說笑的。可是一溜了之,則非是岳山的性格,唯有硬撐下去,賭賭老天爺的心意。   尚秀芳嬌柔中隱帶點滄桑的動人聲音在十丈許外的遊廊響起道:「你們在這裡等我,沒有我的吩咐,不要過來。」   婢僕應諾後,輕盈的足音由遠而近。   徐子陵沈聲道:「尚小姐因何事要來找岳某人呢?」   聲音悠悠傳去。   尚秀芳沒有回答,直抵門前,輕輕的把門推開,步進廳內。   兩人打個照臉。   尚秀芳帶著一頂長及香肩、只露出半張臉龐的御寒風帽,分外強調出她絕世風華與起伏優美的輪廓線條。身下的長裙由多褶裙幅組成,每褶一色,輕描淡繪,淡雅高貴,有種說不出得輕盈瀟灑、秀逸多姿。外披白毛裘,亦顯得她弱不禁風、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風韻。   雖有一半是假裝的,但徐子陵確是瞿然動容,那薄如蟬翼跟他的俊臉貼合無縫的面具細緻的呈現出一個震驚的表情,渾身劇顫的脫口道:「明月!」   尚秀芳微微一愕,雙目射出難以相信的神色,用神打量他,搖頭道:「你真是『霸刀』岳山嗎?不,這是沒有可能的,岳山早在多年前去世了。」   徐子陵整條脊骨像給浸在冰水裡,生出頹喪失敗的感覺,他和寇仲的尋寶和抗魔大計,難道就這麼報銷嗎?   「啪啪」!   寇仲運起臨急悟出來的「偷天換日縮骨大法」,忍受著無限痛苦,硬以內功改變骨骼和肌肉本來的情狀,只要在體態上製造出一點兒不同,就可瞞過董淑妮這狡猾的丫頭。   自練《長生訣》氣功,他和徐子陵對自己的身體愈能控制自如,但如此以內氣硬改變外型,仍是第一次的嘗試。   片刻後,寇仲抹去額角痛出來的冷汗,感到自己不但矮了寸許,最妙是多出個大肚腩,配合他的醜臉,更是惡行惡相。   幸好沙家諸女,包括五小姐芷菁在內,眼光多不會停留在他的身上,就算他變形,亦不會覺察。   安慰自己後,寇仲拍拍肚皮,朝俏婢小寧走回去。   在瞬那之間,徐子陵從絕望的谷底走出來,看到一絲的曙光。   聽尚秀芳的口氣,再看她難以置信的神態,顯然尚秀芳並非十成十肯定岳山已死,所以她才要親自來見他一面。由此推知,她該只是收到岳山的死訊,所以事情仍有轉圜的餘地。   當時知道岳山逝世的,就只有碧秀心和石青璇,所以尚秀芳應是從石青璇得到這消息。   心念電轉下,徐子陵歎道:「你是明月的女兒吧,唉!」   尚秀方以一個優美的姿態,緩緩揭開風帽,露出風華絕代的秀麗玉容,秀眸不瞬的盯著他道:「你究竟是誰?」   徐子陵豁了出去,行險一搏道:「難怪秀芳有此誤會,當年是老夫故意叫秀心傳出的死訊,往事如煙,實在不堪回首!」最後兩句,是他根本沒有話說,才迫出來的話。   尚秀芳嬌軀劇顫,愕然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徐子陵個人輕鬆起來,知道押中這一注。不過危險尚未完全安渡,因為他對岳山與尚秀芳之母明月的事一無所知;只要說錯半句話,會立即露出底子。在岳山的遺卷中,從沒有提過明月這個女人。但經過李淵一役,他大約把握到岳山的作風,當他對一個人愛恨難分時,便不願在遺卷中提起這個人。以此類推,對尚秀芳的娘,岳山該是恩怨交纏,令他不願再去回憶。   岳山死去近十年,尚秀芳當時該只是十來歲的年紀。所以碧秀心傳出岳山死訊的對象該是她的娘明月,想到這裡,徐子陵長身而起,移到窗前,常常吁出一口氣,負手道:「明月好嗎?」   尚秀芳低聲答道:「娘在五年前過世啦!」   不知是否過分投入岳山這身份,萬般感受齊襲心頭。   無論在愛情或事業上,岳山可說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自妻女被「天君」席應所殺後,岳山專志刀道,練成震驚天下的刀法,被譽為天下無雙的霸刀,而最後卻敗於「天刀」宋缺手下,一世英名盡岸東流。   在毀家和慘敗這段生命歷程內,他曾戀上多位美女,但都沒有什麼好結果,李淵和他的恩怨,說不定都是因女人而來的。跟祝玉妍的「夫妻」之情,更是一筆糊塗帳。   徐子陵悲歎一聲,黯然道:「罷了!罷了!明月已去,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秀芳回去吧!你長得太像你的娘哩!」   尚秀芳雙目熱淚泉湧,顫聲道:「秀芳只想告訴岳公公一件事,娘在知道公公假傳的死訊時,說了一句話,岳公公想知道嗎?」   徐子陵細意推想,若計算時間,岳山慘敗歸隱是四十年前的事,尚秀芳的娘那時可能只是個十來歲的小泵娘,否則怎有尚秀芳這麼年輕的女兒,故該是東溟夫人的年紀。由此推測,岳山跟明月當是有另一種關係,而非男女之情,尚秀芳喚他作「岳公公」,更證實這種關係。   沈聲道:「她說過什麼呢?」   尚秀芳低聲道:「她說很後悔沒有聽岳公公的話,辜負岳公公的好意。」   言罷這美女掩臉後退,逃跑似的匆匆走了。   徐子陵再長長吁出一口氣,差點要揭開面具抹掉內裡的冷汗,這樣的考驗尚會陸續而來,下趟他是否仍能順利過關呢?  ****************************************************************************   寇仲跨出門檻,兩對美目立時朝他射來,反應各異。   出落的更明艷照人的董淑妮目光先落在他的醜臉上,接著移往他那微凸的肚腩,順勢落到他因肌肉筋骨收緊而顯得外彎、令他再矮上寸許的兩腿上,雙目閃過厭惡的神色,不願多睹的垂下目光。   沙芷菁從來沒用心看他的樣貌體態,雖然他此刻多出很多缺點,他仍沒發覺有異,神色如昔的笑道:「莫先生來哩!這位是芷菁的好妹子,現更是皇上的貴人董貴妃,聞得先生大名,特央芷菁請先生來讓她拜識。」   寇仲一揖到地,以他難聽的假嗓音道:「原來是貴妃娘娘,請受小人拜見。」   董淑妮目光再在他身上巡視一遍,露出失望和意興索然的神態,淡淡道:「這裡非皇宮內苑,莫先生不用多禮。」   寇仲心叫幸得過關,撐著因運功而弄至渾身酸痛難當的身體,以不自然的姿態坐到兩女下方遠處,接過婢女奉上的香茗,一副恭聆教誨的模樣。這時換到董淑妮恨不得他這個醜陋神醫快些滾蛋。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時,沙福飛奔而來道:「太子殿下到,請莫爺立即出見。」寇仲心中大訝,李建成為什麼事來找他呢? 第二章 齊王回京   陪李建成來的是薛萬徹和馮立本,三人借東廂跟寇仲密話。沙家的人均不在被邀之列。寇仲對薛萬徹這個人特別顧忌,皆因看穿他無論才智、武功,在李建成的太子系集團中,均屬上上之選。李建成閒話兩句後,轉入正題道:「聽德妃所言,莫先生立志以醫道濟世,要奉家傳之命遊歷天下,所以無意在我大唐為官,可有此事?」   只從他這麼快便從尹德妃處獲得這消息,便知他和尹德妃過從之密。當然也可能是由常何稟告他知曉的,但這可能性卻不大,皆因牽涉到寇仲曾力捧他一事。   薛萬徹和馮立本目光閃閃的凝視寇仲,看他如何回答。   寇仲當然知他語出有因,看自己是否為可被收買的人,而不惜勞師動眾如此迫切的摸到沙家找他傾談,該有迫在眉睫的事情須得自己的合作。假若他清一口說得不合常情,李建成不懷疑他才奇怪。   寇仲歎道:「殿下明鑒,男兒出來闖蕩,誰不想建立一番功業。只因家叔精於相人之術,確言小人這十年大運中凶險重重,必須孤身走南竄北的漂泊無定,始能化解,才有要小人四處行醫的訓示。」   李建成釋然遁:「原來莫先生有此苦衷,這就易辦。本殿下先贈先生一筆盤纏作路費,異日先生倦勤回來,那時本殿下該已一統天下,包保先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寇仲扮作雙目放光的樣子,瞧著馮立本把重甸甸的一個袋子放在他身旁几上。   李建成微笑道:「這裡是二百兩黃金,小小心意,請先生笑納。」   寇仲渾身一震,伏地拜謝道:「多謝殿下賞賜。」   重新坐好後,寇仲感到馮正本和薛萬徹都少去三分戒備,神情比較輕鬆。   李建成道:「現在大家是自己人,本殿下也不妨直說白話,假設皇上詢問起張婕妤的病因,本殿下希望先生能說實話,就呈娘娘怪病的起因,確如先生昨晚在上林苑對本殿下所說的,是中了寒熱交侵的緩性劇毒。」   寇仲暗叫厲害,自己如不識相,自動合作入局,包保不得善終收場,換過是其他人,在這種威逼利誘下,誰敢不乖乖的屈服。   垂頭道:「這個當然,小人懂得怎樣向皇上回奏的!」   李建成三人無不露出喜色。   薛萬徹輕描淡寫的道:「莫先生須得謹記,此事萬勿主動向皇上提出,需待皇上垂詢,始欲語還休的道出詳情。在醫藥上先生是大行家,自比我們這些門外漢更懂得怎樣說得天衣無縫。」   寇仲心中暗驚,日上答道:「這個包在小人身上,小人會仔細擬好一番說詞,待皇上垂詢時和盤托上。」   李建成見他這麼識相,大喜道:「莫先生果然沒有辜負本殿下對你的期望,不知莫先生會在長安逗留多久?」   寇仲心忖待老子起出寶藏,你跪地央我留下亦不會答應。表面則謙恭地答道:「該還有二十來天,因家叔指示,在一個地方不能停留超過一個月的時間。」   李建成長身而起,道:「先生既然尚有一段時間留在長安,本殿下就挑兩名年經漂亮的宮女來為先生侍寢,保證先生滿意。」   寇仲大吃一驚,暗想這麼一來老子的一舉一動,豈非全在你李建成耳目的監視下?忙跳起來道:「殿下好意,小人只能心領。因家叔有言,噩運一日未過,絕不可接近女色。」   李建成愕然道:「竟然有此奇怪禁忌,令叔確是非常之人。哈!如此就待先生雲遊歸來,本殿下再為先生安排吧。」   寇仲把三人面送到大門,看著他們策騎在親衛簇擁下離開,正要溜出去與徐子陵見面,撞著二少爺沙成功回來,給他抓個正著,硬要拉回屋內說話,只好大歎倒霉。   在大堂一角坐下,沙成功欣然道:「莫兄確是醫道如神,青夫人被你施針後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以的,疾痛全消,歡喜得不得了,千叮萬囑小弟怎都要請莫兄今晚到風雅閣吃一頓便飯,讓她當面道謝。所以小弟曾說過,外表並不重要,最緊要是有沒有真本領。不過青夫人你卻千萬碰不得。嘻!風雅閣除青夫人和喜兒小姐以外美女俯拾皆是,今晚包保莫兄艷福齊天。」   寇仲心想我到長安來為的是要爭霸天下,豈有閒情陪你去嫖妓。露出為難的神情搖頭歎道:「我是天生的辛苦命,待會你姐夫常何大爺會來找我,不知又要為哪位皇親國戚治病,青夫人那邊的艷福,只好麻煩二少爺一個人去獨享。哈!看我要弄劑補藥給二少你補補身子。」   這番話半真半假,沙成功顯然對常何不無顧忌,只好苦著臉道:「沒有問題,但老哥可否盡量抽身來打個轉呢?否則小弟很難向喜兒交待。」   此時下人來報,常何駕到。   寇仲心中好笑,更怕沙成功和常何「對質」,拍拍他肩頭道:「小人看著辦吧!」   匆匆出迎常何而去。  ****************************************************************************   黃昏。   徐子陵變回黃臉漢的雍秦,與雷九指在侯希白的小院碰頭,正準備出外用膳,接者再往賭場,適巧侯希白偷空來到。這並非巧合,而是每天某幾個時辰,雷九指都會到這裡來守候,看看候希白留下的消息,又或要見面。   侯希白劈頭道:「李元吉和楊文干回來哩!」   徐子陵和雷九指臉臉相覷,這或者表示兩人放棄在關外截擊他們而改在長安動手,又或猜到他們已潛入長安,那更自然要趕快回來對付。   侯希白道:「此事相當奇怪,據消息說子陵和少帥曾現身關內長安附近另一大城渭南,還與當地京兆聯的人碰上,打傷幾個人,所以李元吉等才聞訊趕回來的。」   雷九指訝道:「這些消息希白是從甚麼地方聽回來?」   侯希白答道:「是秦王府的人告訴我的。剛才我再見秦王,他問我若與可達志動手過招,有多少分勝算。我想起可由子陵代包,遂說有五成把握。秦王聽後非常高興,送我十兩黃金,剛好是李建成贈金的雙倍。」   雷九指向徐子陵道:「李世民該是對李建成忍無可忍了。」   徐子陵點頭道:「該是如此,所謂佛也有火!李建成最大的失著是引入突厥人,令李世民感覺到自己正身處險境,事實上關中的派系鬥爭,其成敗已演變至東突厥能否大舉入侵的關頭。」   侯希白道:「照我看李世民非常頭痛,在戰場上他雖是戰無不勝的統帥,但回到長安,面對的卻是另一種的鬥爭手段,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且李建成終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又與李淵的寵妃結黨,兼之有魔門和突厥人在背後撐腰,李世民可說完全陷於挨打的劣勢,我實在想不到有甚麼方法可幫他的。」   雷九指不解道:「李世民在大唐軍中極具威望,只要一聲令下,豈非可把李建成打個落花流水,連李淵也無可奈何。」   侯希白搖頭道:「唐室行的是府兵制,打完仗回家,府兵歸田,與尋常百姓無異。如果中央要徵調府兵,發下軍符到地方州縣,由州縣的刺史與折衝都衛共同驗明軍符無誤,始能發兵。訓練則於每年冬季各在地方進行。試想李世民若要起兵遣返,首先須從李淵手上取得軍符,其次這麼大舉動員,怎會不驚動李建成,可能府兵未至,天策府便給搗成碎泥。徐子陵開始明白楊文干的作用,像這種雄霸一方的大幫會龍頭老大,不須軍符,即可發動大批人手來對付任何人。而以可達志為首的突厥高手,更可在這種形勢下舉足輕重。侯希白又道:「李世民曾多次請求李淵讓他發兵進攻正虎視耽耽太原的劉武周和宋金剛,都被太子和妃繽黨進言破壞,正是怕李世民見形勢不妙,在外擁兵自立,甚至掉轉槍頭來攻打長安。」   雷九指恍然道:「難怪李世民這麼看重你這個外人,假若你能狠挫可達志的威風,至少可殺殺李建成的氣焰。環顧天策府,雖是高手如雲,可是連長孫無忌都在可達志手上吃了虧,單打獨鬥下,確無能與可達志擷抗的人。」   侯希白苦笑道:「所以秦王著我明晚隨他到皇宮參加年夜宴,這趟要看子陵的功夫啦!」   徐子陵愕然道:「明晚!唉!我剛想告訴你一個對付楊虛彥的計劃,不巧的也正是要在明晚進行。」   接著把楊虛彥可能於明晚於同興社吃年夜飯時刺殺高占道的事詳細道出。   侯希白聽得眉頭大皺時,雷九指笑道:「放心吧!楊虛彥與唐室關係密切,這種場合怎敢不出席,假設他真的要從事刺殺行動,也只會在事前成事後,又或托詞離開。只要我們部署得當,仍有機會把他幹掉。」   侯希白雙日放光,道:「這趟絕不可讓他溜掉,否則子陵和少帥的身份將會曝光。」   徐子陵道:「就算他明知我們身份,又或臨陣時成功溜掉,亦絕不會把事情張揚出去,只是我們的處境更危險而已。」   兩人不解的瞪著他。   徐子陵進一步解釋道:「道理很簡單,皆因他的師傅,也是侯兄的師傅石之軒,正苦待我們去把楊公寶藏起出來,其他的事在他看來都是次要的。」   雷九指拍腿喜道:「這就更能令我們可放手而為,再無任何顧忌。」   侯希白道:「今回該輪到小弟把這兩天扮作莫為所發生的事,一字不漏的說給子陵聽吧!」  ****************************************************************************   寇仲把常何反拉出大門,煞有介事的低聲道:「出門再說。」   常何著同來的四名手下讓出一騎予寇仲,兩人並騎馳出沙家新宅,朝躍馬橋的方向走去。   寇仲裝出一臉苦惱的神色,「痛不欲生」的道:「小人給二少爺纏得差點沒命,幸好有你常大人來解圍,否則都不知如何脫身。」   常何笑道:「成功是否要先生去為艷名遠播的青青夫人治病呢?」   寇仲道:「治病沒有問題,最怕他要我去和青樓的美人兒喝酒應酬,酒能亂性,色更厲害。小人練的是童子功,若給破掉,那就三十多年心血盡岸東流。」   常何露出同情的神色,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寇仲打蛇隨棍上的道:「常大人可否幫小人一個忙?」   常何顯露出義氣男兒的本色,拍胸道:「莫兄有甚麼事盡避說出來,小弟力所能及,必為你辦妥。」   寇仲壓低聲音道:「這兩天我日夜不停的為人治病,累得差點沒命,回家後又給二少纏死。嘿!你也知我有時是要獨自一人靜靜地休息。我可否在躲起來時,就推說應你之請去給人看病。」   常何欣然道:「這個沒有問題,不過皇上命我通知你,明晚宮內的年夜宴,莫兄定要出席,屆時小弟會來接莫兄入宮。」   寇仲剛才一番說詞,無非為找藉口不留在沙府吃團年飯,好去應付楊虛彥的行刺,此時為之啞口無言,心叫糟糕。   常何又道:「莫兄已成長安最受歡迎的人,不但皇上和太子殿下看重你,連今早才回來的齊王也要請你今晚到風雅閣相敘,這個小弟可不敢代你推卻。」   寇仲心中叫苦,兜兜轉轉後,仍是要赴齊王元吉的晚宴,頹然道:「我明天不是大清早就要入宮為娘娘診病嗎?」   常何道:「齊王當然曉得,故莫兄只要到他的宴會轉轉便成。」   寇仲作最後努力,歎道:「常兄好像忘記我練的是童子功,最怕色誘。」   常何道:「這個包在我身上,我會暗中通知齊王,請他安排妥當,包保沒有人色誘你老兄。」   寇仲苦笑道:「齊王的宴會往甚麼時候舉行?若還有點時間,我就回家好好先睡一覺,恢復些精神,這叫養生之道。」   常何往西沉的太陽瞥上一眼,道:「尚有個許時辰,莫兄遲到也不打緊,小弟會為莫兄說話的!」   寇仲一聲告罪,勒轉馬頭,飛也似的溜掉。 第三章 面對挑戰   寇仲把馬兒交給沙家府僕看管,接著到侯希白的密巢找徐子陵,此時侯希白剛離開,徐子陵攬雷九指正在研究賭術,準備待會再往明堂窩大殺四方。   寇仲劈頭向兩人道:「李元吉回來了!」   徐子陵早知此事,當然不會因此驚異,點頭道:「因為有人製造我們入關的假象,李元吉當然要趕回來。寇仲愕然道:「你竟然知道的比我詳細。」   雷九指為他斟茶,把侯希白的話轉述與他。   寇仲摸著茶杯底,沉吟片刻,皺眉道:「製造假象的人究竟是想害我們還是幫我們?」   假若他們尚未入關,而楊文干的情報網因為誤以為他們已經入關以致懈怠下來,當然有利於他們前進關中;如若他們以在關內,因替身曾在關外現身,自然會使人更不懷疑他們此刻的身份。不過當人人都曉得他們到了長安,會提高警覺,大大加重壓力。   徐子陵沈聲道:「不要輕估敵人,製造假象者肯定是深悉我們性情與作風的人。」   雷九指一呆道:「子陵為何有此推論?」   寇仲挨往椅背去,伸個懶腰道:「陵少之言有理,若我猜的不錯,這定是妖女的手段,她甚至曉得莫神醫就是我寇仲,故意用此法向我們增加壓力,迫我們及早去把楊公寶藏起出來。」   雷九指色變道:「為何不是石之軒或趙德言,而是妖女呢?」   徐子陵同意寇仲的看法道:「因為她最熟悉我們,甚至熟悉我《長生訣》功的底細。別人會因寇仲精通醫術而不懷疑他是寇仲,可是只要曉得神醫莫為的治病方式,會立即看穿識寇仲喬扮的。」   雷九指憂心忡忡道:「此事非常不妙,我們該如何應付?」   寇仲笑道:「放心吧!陰癸派絕不會把這珍貴的秘密傳開去,皆因她們要獨吞邪帝舍利,故還要努力為我們護航,這假象正是一種手段。」   接著苦惱的道:「明晚宮內舉行年夜宴,李淵指定要我參加,這事真令我頭痛。」   徐子陵淡淡道:「我和你有同樣的煩惱,幸好楊虛彥亦要赴這夜宴盛事,只要我們定好應變之法,該可應付得來。」把侯希白的情況順帶說出來。   寇仲忽然雙目發光,道:「最佳的尋寶時刻,肯定是在明晚無疑,因為所有人都集中在皇宮內,事後飲飽食醉,更沒閒情四處巡邏看看有沒有人暗中尋寶,陵少以為如何?」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你查到寶藏在那裡了嗎?」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明早為張美人兒把脈問安後,小弟已得工部尚書大人劉政會允許,到工部的宗卷室查閱躍馬橋附近建築的資料,只要找到年份吻合又或由楊素親自督建的屋宇,等若找到寶藏的入口,這重任包在小弟身上好啦!」   雷九指逐漸習慣他的作風,語重心長的道:「由魯師設計的密庫,絕不會這麼容易被看破的。」   寇仲轉向徐子陵道:「今晚李元吉會在風雅閣請我吃飯,你可知道風雅閣的漂亮老闆娘,同時也是李元吉心儀的美女是誰呢?」   徐子陵愕然道:「是哪一位?」   寇仲湊過去,神秘兮兮的道:「就是曾經對我們恩將仇報的青青姑娘。」   徐子陵茫然道:「誰是青青?」   寇仲早猜到他這般的反應,笑吟吟解釋清楚,歎道:「這證明她是個有良心的人,才會事後內疚於心。」   徐子陵記起高占道的話,道:「真巧,查傑跟你沙家的二少般,都是拜倒於喜兒裙下的追求者,希望他只是一時之興,勿要沉迷。」   寇仲倒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從懷內掏出李建成贈送的金子,放在桌面,笑道:「這是我參加的一份賭本,贏了可要算我一份。」   雷九指立時雙目放光,長身而起,把金子納入懷內,哈哈笑道:「兄弟們!出動的時候到啦!莫要辜負大好時光。」   寇仲道:「且慢!趁尚有點時間,雷老哥最好過兩招醫理給我防身,好教不用給人問的啞口無言。」   雷九指欣然道:「論吹牛皮,本人肯定是高手的高手,憑少帥的資質,我包保可在一個時辰內教曉你。」   寇仲失笑道:「我不是想跟你學吹牛皮,而是想真正學些醫學上的竅門理論,不用給人問起來時乏言應付。」   雷九指兩眼一翻,道:「這有分別嗎?」   徐子陵忍不住炳哈大笑起來。   寇仲瞪他一眼道:「虧你笑得這麼痛快,我始終覺得今晚李元吉是宴無好宴,非只是為感謝治好青青的病那麼簡單。換過是你,今早才從外地長途跋涉地趕回來,晚上便要不辭辛勞的宴請只為情人診病的大夫,這是哪門子的道理?還要三催四請,特別差常何來要老子去赴宴。」   雷九指沉吟道:「聽說南海派的掌門人梅洵不但武技強橫,且智計絕倫,定是他生出疑惑,所以佈局來試探你的真偽。」   徐子陵道:「幸好你和沙家早有前緣,若是在沙家來長安途上才突然橫裡殺出來,他們不肯定你是冒充的貨色才怪。目下只能是真假難辨,疑惑叢生。」   兩人禁不住為寇仲擔憂起來,李元吉等人與李建成情況不同,皆因他們是四處追捕、搜索寇仲和徐子陵二人,任何來歷不明的人亦會被他們懷疑。   否則以李元吉的身份、地位那會親試探。   徐子陵皺眉道:「醫學理論繁比天上群星,你這麼急就章的去硬學,遇上懂醫理的人,不錯漏百出才是奇事。」   雷九指拍腿道:「有啦!醫學理論雖歷代層出不窮,但追源流,仍以皇帝內經為圭臬,莫出其右。湊巧老哥我曾對皇帝內經下過一番苦功,就選其中論及四氣、陰陽、五臟、經脈、氣血等條目的精要,盡傳與你,到時少帥臨場發揮,說不定可以過關。」   徐子陵擔心的道:「若對方問及用藥的實際問題,他怎麼應付的來。」   寇仲苦笑道:「怕不得那麼多啦!到時只好隨機應變,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雷九指道:「這個也不成問題,我順道把神農本草經的歌訣說幾首你聽,到時只講大概,不談細則,除非對方是精通醫道的高手,否則休想察破。」   寇仲作揖道:「師父請賜教,小徒正洗耳恭聽。」  ****************************************************************************   這晚的北裡特別熱鬧,徐子陵的「雍秦」和雷九指扮的山東行腳商「溫寬」,隨便找間飯館填飽肚子,來到明堂窩門外。   徐子陵不解道:「說到底我們針對的是香家,為何不直接到他們開的六福賭館,狠狠贏他們一把,我賭起來亦可心狠手辣點。」   雷九指胸有成竹的道:「這正是關鍵所在。要知明堂窩和六福賭館各有各的後台,雖是死對頭,卻都奈何對方不得。依江湖規矩井水不可犯河水,就算『大仙』胡佛有信心勝過自己的賭術勝過『神仙手』池生春,亦不能到六福去踢場。但有你這外來的高手就是另一回事。老弟乃聰明人,該明白我的我的話吧!」   徐子陵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雷九指為何要他在賭國闖出名堂來,當他成為能在賭桌上與「大仙」胡佛爭雄決勝的對手,將成為六福賭館拉攏的對象,利用他來打擊對手,這確是混進香家的奇謀妙計,真虧雷九指想得出來。   皺眉道:「為何你以前說及這方面的事,都是語焉不詳,早點說出來,讓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鬥志也會高昂點兒。」   蹄音響起,七、八騎迎面馳來,其中一人赫然是爾文煥,見到徐子陵這黃臉漢,登時雙目發亮,湊到策騎旁行的可達志說了兩句話,可達志一對眼睛精光大盛,朝徐子陵瞧來。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可達志,但也向寇仲般一眼把他認出來,心叫不妙,避開他的眼神,扯著雷九指進入明堂窩去。   雷九指感覺到不妥當,問道:「什麼事?」   徐子陵解釋兩句後,道:「溫兄仍未答小弟剛才的問題。」   雷九指下意識的瞥一眼入門處,道:「我不清楚向你說明,是不想你有得失之心。賭博這玩意最邪門,愈想贏,輸的機會愈大。嘿!他們沒有跟進來。」   徐子陵道:「以長林軍的橫行霸道,肯定不會放過我,讓寇仲來解決他吧!」   雷九指愕然道:「這與寇仲有什麼關係?」   兩人步入主大堂,擠身在眾多賭客間,卻完全沒有安全的感覺。   徐子陵道:「由於明晚我可能要代莫為出戰可達志,所以今晚絕不宜與可達志動手。麻煩雷老哥到風雅閣設法通知寇仲,著他這神醫詐作約了我們到這裡賭錢,我將可必過此劫。只要我留在賭場裡,可達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所以時間該來得及。」   雷九指喜道:「我去後你到地皇堂賭番攤,贏夠一千收手。千萬要待我們來到才可離開。」   一股腦兒把懷內所有銀兩金錠全塞給他後,匆匆去了。   徐子陵心中苦笑,暗忖這趟只能自食其力,孤軍作戰。  ****************************************************************************   寇仲策騎進入風雅閣,甩蹬下馬,尚未道明自己是齊王李元吉的客人,常何已迎上來,扯著他到一旁,道:「齊王在等你,由我陪你進去吧!」   寇仲道:「怎好意思呢?要常兄親自出來接我。」   常何挽著他衣袖,沿林間小徑朝東院走去,風雅閣四座院落全部燈火通明,不時傳來笙歌管弦和喧笑的聲音,氣氛熱鬧,跟早前寇仲來為青青治病的情景相比,像分屬二個不同的天地。   常何低聲道:「齊王似乎很著意莫兄的出身來歷,剛才不住向成功探問,其實他問我便成,為何卻如此轉折?」   寇仲心內對常何好感大增,他是當自己是好朋友,才肯早一步來警告自己。   聳肩道:「小人身家清白,並不怕人知道。」   常何停下來道:「此事異常複雜,我很難向莫兄解釋清楚。簡單的說,就是目前長安正處風聲鶴唳,因為懷疑有兩個響噹噹的厲害人物,已潛來長安有所圖謀,而齊王正是負責捉拿這兩個人的統帥。他們懷疑莫兄,亦非沒有道理,原因在他們不曉得莫兄乃我岳父大人的素識。剛才從成功口中釋清疑慮,該沒有問題啦!」   寇仲很想問他沙成功究竟說過些什麼話,但當然不敢問出口,只道:「是什麼人這麼厲害?」   常何道:「此事莫兄還是不知為妙,小弟特別出來迎接寇兄的另一個原因,是今晚出席的人中,有『活華陀』韋正興在內。」   寇仲脊骨立時直冒寒氣,失聲道:「什麼?」   常何諒解的道:「我知莫兄不想見到他,這人對莫兄既妒且忌,一副同行如敵國的樣子,我也不歡喜他。若事先知道齊王請他來,我就索性給莫兄推掉齊王今晚的宴會。」   寇仲正猶豫該否掉頭走時,常何道:「進去吧!萬事有皇上和太子殿下為莫兄撐腰,韋正興怎都不敢太過分的。」   寇仲暗歎一口氣,像赴刑場的死囚般,給常何「押」進東院去。  ****************************************************************************   莊家從銅罐中抓出一大把銅碼子,一下子押在桌上,在圍著賭桌的數十賭徒尚未看清楚前,以薄鐵做的圓罩子一把蓋上,唱道:「諸位官人請下注,押一門中一門一賠三,押兩門中一門一賠一,看定下注。」   唯一沒有看的是徐子陵,他是用耳去聽,他聽了五輪,到這一輪才下注,把百兩通寶的籌碼押在二門上。   對普通人來說,銅碼子落注桌面的聲音只是連串密集的脆響,但落在徐子陵的靈耳內的猜準籌數。可分辨數目的聲音組成,在他心無二用的專注聆聽下,剛才五輪中他曾三次聽出了分別,地皇廳比昨晚更熱鬧,賭氛熾烈。   眾客紛紛下注。   大局已定,莊家左手一把掀起蓋子,右手運作「扒攤」,熟練的把碼子四個一組的分開來,數十顆攤子轉瞬變成七、八堆,剩下的正好是二數。   有人雀躍歡呼,有人歎息失望,亦有人羨慕徐子陵下的百兩重注。   莊家呆一呆,深深盯徐子陵一眼,才以一賠三的賠率按九成派彩陪給徐子陵。這是賭場的規矩,以賭注的一成作抽頭,錢先取走作計。   香氣襲來。   徐子陵不用看亦可憑這熟悉的香氣,曉得是楊文干的小妾來到身旁。   虹夫人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這位官人,奴家下一輪可隨你下注嗎?」   徐子陵歎一口氣,朝她瞧去。 第四章 險露破綻   在近處看,虹夫人明眸皓齒,不但沒有半分殘花敗柳的感覺,還青春煥發迫人而來。   徐子陵到現在仍弄不清楚她看上自己什麼?但八成該離不開他的賭術,禮貌地點頭微笑,瀟灑自然的略聳肩頭,表示不會介意。   碼子再給蓋上,由於給虹夫人分了心神,他聽不出這輪碼子的數目,卻仍毫不介懷把連本帶賠的四百兩籌碼全押在三門上。   虹夫人訝然瞧他一眼,並沒有跟他下注。   徐子陵首次感到虹夫人大不簡單,她剛才分明是故意擾亂他的注意力,教他不能用神聆聽。而他仍押下重注,正是要她看不破自己的虛實。   他忽然感到另一對眼睛正在左旁的人叢內向他灼灼注視,他隨意望去,赫然碰上一對熟悉的美麗睜子。   攤開!  ****************************************************************************   眾人無不露出傾聽的神色,靜待兩大醫道高手過招較量。   李元吉和梅洵表面上雖神態輕鬆。事實上無不全神貫注,以應付任何突變。   他們曾多次領教到寇仲和徐子陵的通天手段,所以寇仲扮的神醫雖只有少許嫌疑,仍不敢輕忽,務要證實他的真偽。   現今長安的外來人中,最受矚目的三個人分別是「霸刀」岳山、莫為和神醫莫一心。誰都不懷疑岳山會是冒充的,莫為則由李世民查清楚確是來自巴蜀的新晉武林高手,只有這神醫尚未有人真正起過他的底,而李元吉甫返長安,先要弄清楚這點,才可定下以後防範對付寇仲和徐子陵的策略。   今趟李元吉無功而返,大失面子,故不肯錯過任何機會。   假若寇仲非是得李淵恩寵和感激的人,以李元吉橫行霸道的作風,早把他抓起來看看是否經過易容改裝,目下則只能以旁敲側擊的方法,看看他是否真神醫。   寇仲心內十五十六時,韋正興從容道:「觀先生治人之法,以施針為主,用藥為輔。像為沙二少尊翁和青夫人治病均純以針治,只在為張娘娘診治才涉及用藥,所以韋某想請教先生有關用針的訣竅。」   寇仲暗付老小子你倒查探清楚,即管放馬過來吧!   笑道:「小人正洗耳恭聆。」   韋正興道:「古書有云:善用針者,從陰引陽,從陽引陰,以右治左,以左治右,以我知彼,以表知裡,以觀過與不及之理,見微得過,用之不殆。不知這番道理,如何用於針灸之術上呢?」   寇仲表面雖含微笑,事實上連這番話的真正意思亦弄不清楚,只知他問的是關於什麼陰陽、左右、表裡等等空泛的醫理。   不獨他聽得一塌糊塗,在座者對這麼專門的醫學用語,只能是—知半解,甚或不知所云。   幸好吹牛皮乃寇仲的看家本領,眉頭一皺,話上心頭,侃侃而言道:「醫理不但要活學,最緊要是活用。所謂左右表裡虛實,說到底仍不過分陰分陽,而陰陽本為一體。分開來則孤陰不長,獨陽不生。我們醫家用針的上者下取,下者高取,又或以左治右,以右治左,無非是針對陰陽相輔相乘的道理。不知小人愚見,能否解先生的疑惑?」   韋正興為之愕然,他要求的標準答案。是用針最緊要追求中和之道,只要寇仲如此作答,他可窮追猛打,細問施針法理,看看寇仲是否有真材實料。豈知寇仲以武學入醫道,說出一番令人難辨真偽的道理,再加插幾句內經素問的針法,使他一時乏言問難。   元吉等見狀都以為寇仲的醫理比韋正興更高明,登時懷疑大減,輕鬆起來。   常何對元吉找韋正興來挑戰寇仲,早心中不滿。舉杯道:「莫神醫說得真精采,我們敬他一杯。今晚的醫學討論至此為止,下去只談風月。」   常何乃李淵的愛將,李建成亦對他籠絡有加,元吉不能不給他面子,只好舉杯附和。沙成功見寇仲對答如流,感到大有光采,作第三個舉杯的人。   眾人只好舉杯飲勝。   青青當然站在寇仲這一邊,放下空杯時,挨近元吉少許媚聲道:「為答謝莫先生相救之情,青青今晚破例唱一曲助興。」   眾人轟然叫好時,梅洵微笑道:「且慢!我們這裡有位傷者,想請莫神醫先過目斷症,然後再欣賞青夫人迷人的歌聲。」   常何臉色一沉,待要發作,不過梅洵的妹子被李建成納為妃嬪,他亦頗為顧忌。   李元吉微露錯愕神色,顯然不明白梅洵這奇兵突出的一招背後有什麼意思。   韋正興則環目四顧,似是要比寇仲先一步找出梅洵所指的病人來。   寇仲的心卻靜如井中之月,但亦暗呼厲害。   這全是梅洵一種攻心的策略,表面看在座諸人均是臉色如常,不覺有人受傷。但假若莫一心確是寇仲或徐子陵冒充的,由於曉得刁昂曾被寇仲重創,內傷至今未癒該是合情合理,而憑此猜出傷者是刁昂,就正中梅洵此計。   心念電轉下,寇仲基於三個理由肯定刁昂該完全復原。   首先是他如常飲酒,患內傷的人最忌就是酒精的刺激;其次是連韋正興都看不出他身有內傷,他這真大夫的「望」功該比寇仲這假神醫可靠得多;第三,亦是最重要的一點,假設刁昂仍是內傷末愈,那梅洵將不能借此指證寇仲是「猜」出來的。   只從梅洵在這麼眨眼的工夫想出如此妙計去試探寇仲,即知此人不負智計之名。   有他助李元吉,以後必須小心應付。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寇仲身上。   寇仲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來回巡視多遍,微笑道:「請怨小人眼拙,看不出誰有傷病在身。」   李元吉鼓掌道:「莫先生真是目光如炬,現在就請青青為我們高歌一曲。」   青青欣然離座時,寇仲向常何使個眼色,暗示曲罷該是離去時刻。  ****************************************************************************   「三門中!」   徐子陵自己也大出料外,想不到純靠幸運勝出此局,一賠三足足贏得過千兩的籌碼。   身旁的虹夫人呆瞧著他押在三門上的籌碼。完全把握不到他是憑什麼方法押中的。   在左方雜於賭客中的胡小仙,「大仙」胡佛的俏麗女兒,更看得目瞪口呆,莫測徐子陵的深淺。   徐子陵贏足雷九指千兩之數,收起贏回來的大堆籌碼。離開賭桌,還對虹夫人微微一笑,似在說她坐失贏大錢的機會。   虹夫人在背後追來,低聲道:「官人請留步。」   徐予陵洒然停下,別過頭來微笑道:「小姐有何指教?」   虹夫人挾著香風,來到他身旁噓氣如蘭的道:「這位官人高姓大名?」   徐子陵報上姓名,虹夫人正容道:「雍兄可知自己鋒芒太露,正身陷險境。」   徐子陵聳肩道:「難道明堂窩連千來兩銀子部輸不起,妄顧江湖規矩,要來謀財害命嗎?」   虹夫人輕描淡寫的道:「在—般情況下,當然不會發生這種事,可是現今長安正處於非常時期,各大勢力互相傾軋,沒有背景和後台的人一旦捲入這激鬥的漩渦內,必遭沒頂慘禍。」   徐子陵打蛇隨棍上的道:「夫人可否說清楚點。」   虹夫人欣然道:「我們到一旁坐下再說好嗎?」   徐子陵心想橫堅寇仲和雷九指尚未前來,就讓她為自己打發時間,順道查探她為何看上他,若能多知點楊文干的陰謀,將更為划算。  ****************************************************************************   常何和寇仲離開東院。   他們的藉口是耍明早入宮為張婕妤治病,這尚方寶劍一出,以李元吉的威霸強橫亦不敢阻止,立即放人。   常何忿忿不平的道:「太過份啦!若給皇上或太子殿下曉得此事,必會痛責齊王。」   寇仲正慶幸過關,反安撫他道:「常大人勿要將此事放在心頭。家叔有言不招人忌是庸材。現在小人招人妒忌,理該高興才對。」   常何讚道:「莫兄真豁達。」   這時兩人來到大門的廣場,自有人率來馬匹,侍候他們登上馬背。   馳出大門,寇仲一眼瞥見雷九指扮的溫寬,忙道:「常大人若不介意我想獨自回府,好靜心思索明早為娘娘診症方面的問題。」   常何習慣常他這「怪癖」,只好答應。  ****************************************************************************   虹夫人偕徐子陵到一角坐下,接過侍婢奉上的熱茶,美目先警覺地掃視遠近,低聲道:「雍兄可知惹起了胡小仙的注意,這妮子是明堂窩大老闆『大仙』胡佛的女兒,不但在賭桌上賭得狠,平常行事亦心狠手辣,雍兄遇上她時,千萬要小心。」   徐子陵胡意露出色迷迷的神色,道:「就是剛才看我下注的標緻娘兒嗎?」   虹夫人看在眼內,雙目亮起來,微笑道:「雍兄今趟來長安,是否只為賭而來?」   徐子陵道:「我花錢的本領,比賭錢更要高明,聞說長安的賭場最講江湖規矩,所以來賺些使用。但聽剛才夫人所言,情況卻並非如此,看來我要趕快離開才行。」   虹夫人道:「雍兄若只是求財,就簡單得多,只要雍兄背後有人撐腰,愛怎樣賭也可以,雍兄心目中要贏多少才感不虛此行?」   徐子陵早從雷九指口中,得悉賭林高手亦有本身的行規,不敢逾份,否則會遭到賭場的報復。所以贏夠一定的金額,必須收手。   聞言後油然道:「本來只要贏夠千兩黃金,雍某會立即離開長安。」   虹夫人欣然道:「雍兄可知若奴家表示與你沒有任何關係,包保雍兄不能安然離開。」   徐子陵心道這就是威迫利誘了,微笑道:「夫人有什麼吩咐,盡避說出來,看看雍某能否辦到。」   虹夫人壓低聲音道:「奴家的要求雍兄當然勝任有餘。在新春佳節期間,奴家會安排雍兄和一些豪客對賭,雍兄雖依奴家指示以定輸贏,輸的錢由奴家出,贏的全歸雍兄,雍兄意下如何?其他的事雍兄不要問也不用知道。」   徐子陵故意露出貪婪神色,道:「這麼便宜的事,教雍某怎能拒絕?」   虹夫人媚笑道「只要雍兄依奴家之言辦妥此事,雍兄定可安然離去。」   徐子陵皺眉道:「請恕雍某率直,大家既然都是到江湖來混的人,夫人憑什麼作這樣的保證。」   虹夫人淡然自若道:「雍兄只要隨便找個人來問問我虹夫人究竟是誰,當知奴家所言非虛。」   此時雷九指現身遠處,向他打出妥當的手勢。   虹夫人若無其事的道:「你的朋友溫寬回來哩!」   徐子陵心中大懍,知虹夫人已弄清楚他的「假底子」。  ****************************************************************************   寇仲步入明堂窩的主大堂,尚未看清楚環境,後面有人追著來叫道:「莫先生!莫先生!」   寇仲愕然別頭望去,赫然是沙家大少爺沙成就,大奇道:「怎會在這裡碰上大少爺的呢?」   沙成就神采飛揚的道:「這句話該由我問莫先生才對。」   寇仲有點尷尬的道:「我這人身上不可有銀兩,有了便手癢,剛巧路過,見這所賭場很有規模,順道進來逛逛。」   沙成就扯著他到一旁坐下說話,道:「你不是和成功去赴齊王的宴會嗎?」   寇仲道:「那是什麼宴會,而是考教我醫術的辨證會,連大舅爺都看不過眼,與我先走一步。」   沙成就道:「齊王的聲名在長安一向貶多於譽,不過有皇上和太子看著我們沙家和莫先生,我們就不用賣他的賬。」   寇仲忍不住問道:「大少是來賭兩手嗎?」   沙成就笑道:「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沙成就雖然好賭,但賭得既有分寸,且賭得精。早在洛陽我已是賭圈的名人。」   寇仲訝道:「原來大少爺是賭林的高手,失敬!失敬!」   沙成就傲然道:「洛陽論賭術。首推榮鳳祥,而我正是他賭術的嫡傳弟子,所以莫先生不用為我擔心。這裡人擠,我們到內廳去試試手氣如何?」   寇仲本約好徐子陵和雷九指在大門處碰頭,只因見兩人久久不出,所以入來轉個圈子打發時間,怎敢離開這必經之路,拒絕道:「我只是進來賭上兩三輪過賭癮,因為明天尚要入宮為娘娘診治,大少爺請自便,不用理我。」   豈知沙成就顯現出無比的熱情,硬扯他起身道:「要見識必須到內廳去,跟我賭兩手吧!贏則歸你,輸入我的數。」   寇仲想破腦袋仍想不到拒絕的話,心忖徐子陵等該在內廳,到時打眼色著他們稍候便成,遂隨沙成功往內廳走去。  ****************************************************************************   當寇仲進入天皇廳之際,徐子陵偕雷九指剛離開地皇廳,失諸交臂的來到主大堂,一心往大門與寇仲會合。   雷九指聽畢有關虹夫人的交易,笑道:「這種手段老哥我也有得出賣,你的好處除賭術高明外,最好是外來人的身份。完事後來個毀屍滅跡,虹夫人可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徐子陵歎道:「這事必由楊文干在後面指示。想不到堂堂京兆聯的龍頭老大,亦干擺天仙局去騙人的下作勾當。」   雷九指搖頭道:「事情該非像表面般簡單,虹夫人針對的目標本身該亦是賭界的高手,否則不須如此轉折特聘你這超級高手出馬。真奇怪!六福賭館的人似仍未注意到你的存在,明天午後我們可趕個早局,讓你到六福露上兩手。」   此時兩人來到大門外,環目四顧,當然找不到寇仲的蹤影。   雷九指抓頭道:「我明明吩咐他在這裡等候我們,這小子滾到哪裡去了。」   徐子陵苦笑道:「來哩!」   雷九指生出警覺,朝右瞧去。   只見人來人往的大道上,四名一看便知是突厥人的勁裝大漢,正目露凶光的朝他們走過來。 第五章 車內伊人   徐子陵和雷九指的注意力集中到雜在行人內朝他們破來的四名高手之際,後方有人大喝道:「姓雍的,你欠的銀子什麼時候還?」   接著風聲響起,對方該是擲出飛刀一類的暗器,分取兩人,手段狠辣。   徐子陵頭也不回的喝道:「溫兄應付後方!」   雷九指乃老江湖,剎那間把握到對方的策略,二話不說,一個旋身,穿著的棉袍像變法術般甩到手上,往射來暗器掃去。   敖近行人見有人動武,驚駭欲絕,四散躲避。   四名突厥高手此時離開徐子陵只有兩丈許的距離,忽然加速,撞的兩個無辜的路人東倒西歪,同時掣出兵器,均為便於馬背上砍劈的馬斬刀,聲勢洶洶。   徐子陵不但是宗師級的武學高手,更是身經百戰的實戰專家,一眼瞥去,立知這四個突厥人不但刀法厲害,且慣於群戰,為求能在同一時間向自己發動攻擊,故不惜撞倒阻路的路人。   他可以肯定可達志和爾文煥此時並不在場,這些前後夾擊的偷襲者只是奉他們的命令守在這裡等他們出來。此亦合乎情理,以可達志和爾文煥的身份、地位,絕不會為一個無名之輩苦苦守候。不過,四個突厥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最可怕是他們悍勇好鬥的天性,若給四刀同一時間往他攻來,即使以徐子陵之能,亦頗感扎手。   在一般情況下,只要徐子陵能後退或橫移,可從被動變回主動,再以種種戰略和手法破去他們看似無懈可擊的陣勢。問題是雷九指正與後方的偷襲者正面對上,他閃開的話等若把雷九指空門大露的後背送給敵人試刀。所以他是別無選擇,必須迎頭硬撼敵人。   包頭痛的是他不能表現得太高明,「雍秦」可不像「岳山」、「莫一心」又或「莫為」般有特別的身份作掩護憑藉。若一旦給認定是徐子陵或寇仲扮的,這身份不但不能再用,說不定會牽累高占道等至乎寇仲本人。   所有這些念頭在剎那間閃過他的腦際,護臂落入手上,雙腳彈起,往敵疾衝,勇猛悍厲,尤過敵人。   雙方像兩道閃電般交擊。   就在短兵相接前的剎那,中間的兩名突厥高手先後窒了窒,緩了一線。   原來這兩人分別感到徐子陵那種一往無前,一心同歸於盡的可怕攻擊氣勢,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就算同夥能為自己殺掉對方報仇,自己卻先要沒命。心中虛怯下,登時心膽俱寒,從攻擊線落後少許,造成對方陣勢的破綻。   護臂與馬斬刀交擊聲連串響起。   徐子陵感到最左方的敵人刀尖挑中左肩頭,衣衫破損,另一敵人的刀卻刺入他右臂,深入盈寸。   「砰砰」!   兩敵打著轉倒跌開去,徐子陵濺血後退,這兩處刀傷都是他蓄意製造出來的,表面看雖是鮮血淋漓,事實上只不過皮肉之傷,好掩藏他的真功夫。   「砰」!   徐子陵的背脊撞上雷九指後背。   餘下的兩名突厥高手,見徐子陵負傷,竟看也不看受傷同伴的生死,叱喝如雷,持刀追殺過來。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心想既要找死,就讓老子成全你們吧!正要再出手,驀地一聲大喝,從街中車馬道傳過來,道:「秦王有令,立即住手!」  ****************************************************************************   寇仲隨沙成就來到天皇廳,環目四顧,竟見不到應該見到的徐子陵和雷九指,心叫不妙,有人往他們迎來笑道:「原來是成就侄,自聞得賢侄來長安定居,胡某人一直在恭候大駕。」   寇仲聽得他姓胡,心中一動,朝他瞧去。   果然沙成就一揖到地,恭敬的道:「成就拜見大仙。」   在四名大漢簇擁下,「大仙」胡佛油然來到兩人身前。   這位以賭稱霸的人年紀在四十五、六歲間,灰白的濃髮從前額往後直梳,結髻後蓋上以綠玉製的小方冠。臉目清秀的很有個性,長著五綹長鬚,也像頭髮的花白顏色。配上修長高挑的身形,確有種「狐仙」般的奇異氣質。   寇仲特別注意他那對手,潔白晶瑩,修長纖美,本身就像具有法力般。   當他詢問的目光來到寇仲的醜臉上,寇仲竟無由心虛,似是胡佛的眼光能看破他的臉是假的那樣。   沙成就忙道:「這位就是治好張娘娘怪病的莫一心莫神醫!」   「大仙」胡佛抱拳道:「久仰久仰!胡某有幸,竟得莫先生賞臉光臨,乃我們明堂窩的光榮。」   寇仲心不在焉的回禮,終忍不住問道:「胡老闆的明堂窩有多少座內廳呢?」   胡佛顯是想籠絡和巴結他這位長安紅人,笑吟吟道:「除天、地、人皇三廳外,尚有專接待貴賓的大仙廳,莫先生如有興致,請讓小弟陪先生逐一參觀。」   寇仲心叫糟糕,這下錯失,會惹來什麼後果?  ****************************************************************************   徐子陵別頭瞧去,只見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路心處,左右各有十多名騎士,認識的有尉遲敬德、長孫無忌、龐玉、羅士信、史萬寶五位天策府高手猛將。此時人人雙目射出凌厲神色,盯著雖停手卻仍是一臉不服氣神色的兩名突厥高手。   倒地的另兩名突厥高手先後爬起來,與雷九指交手的三個爾文煥手下並沒有吃虧,見秦王駕到,知機的退入圍觀的人堆內,走個無影無蹤。   車門敞開,久別的秦王李世民步下馬車,神采迫人的環目一掃,看熱鬧的人群被他不怒而威的丰采所攝,竟全體肅靜下來。長孫無忌叱喝一聲,十多名騎士同時甩蹬下馬下馬,動作整齊畫一,就像早經排練千百次一般,充滿表演示威的味道,本身具有極大的震撼力,登時惹起圍觀者的一陣喝采聲,亦可見李世民的得人心。   那四名突厥高手的外表雖似仍是悍然不懼,但徐子陵感到事實上他們見到李世民後,立即氣虛情怯,走不是不走更不是,只是在硬撐場面。   李世民冷哼一聲,目光從他們身上移到徐子陵和雷九指處,劍眉略蹙,溫和的道:「這位仁兄受的傷不太重吧?」   徐子陵暗叫好險,若剛才他行的不是苦肉計而是全力出手,保證會給李世民看破他是徐子陵。而假若身後的不是雷九指而是寇仲,就算他扮作醜臉怪醫,亦很難不惹起精明如李世民的疑心。   徐子陵一揖到地,道:「多謝秦王關心,鄙人沒有什麼大礙。」   此時四周聚集近千看熱鬧的人,人人爭著瞧李世民的風采,這條北裡最繁盛的大街,交通癱瘓下來。   就在徐子陵施禮後站直虎軀的剎那,他感到李世民座駕的車窗簾子掀起小許,一對目光透窗而來,對他用神打量。   徐子陵很想看看是誰透窗瞧他,但亦知如此作是非常不智,只好將這衝動壓下去。   長孫無忌和龐玉分別來到李世民身後,前者朝那四名突厥人喝道:「是否長林軍的人,見到秦王竟不懂見禮,給我跪下。」   四名突厥高手同時色變,也知唐室軍法極嚴,在這種情況下若敢反抗,等若違背軍令,就算李建成都護不住他們,更遑論爾文煥或可達志。你眼看我眼下,垂頭喪氣的同時單膝跪地施禮。   李世民看也不看他們半眼,從容自若的微笑道:「這位仁兄身手不弱,請問高姓大名。」   徐子陵抱拳道:「鄙人雍秦,來自山東,作的是絲綢生意,閒來愛到賭場玩上兩手。因拜把兄弟開罪了人,致令鄙人遭到報復,多謝秦王援手之恩。」   李世民微一點頭道:「雍兄小心點!」   轉向那四名突厥人喝道:「給我滾!」   四人如喪家之犬般垂頭溜掉。   李世民可能以為雷九指就是徐子陵所指的拜把兄弟,向雷九指低聲道:「兩位最好立即離開長安,有些事連我也不便管到的。」說罷登車離開。   當車隊遠去,大街回復正常時,寇仲才氣急敗壞的來到,見到徐子陵兩處血漬,駭然道:「可達志真這麼厲害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若不想知道,就立即和我們一起溜吧!」  ****************************************************************************   酒店的一角,三人舉杯對飲,到長安後,他們尚是首趟這般在公眾場合相聚,感覺痛快。   店內十三張桌子,有七、八張坐有客人,生意算是相當不俗。這是北裡比較僻靜的一道橫巷,與上林苑、明堂窩所在處隔著兩條街。   寇仲直皺眉苦思,道:「在李小子車內盯著你的究竟是誰呢?若非生出疑心,絕不會用神來看你;如非熟悉你陵少者,又不會生出疑心,所以這個該是熟人,但又不完全站在李小子的一方,否則就會當場揭穿你。」   雷九指道:「可能那人尚不敢肯定。在南人中你們算長得非常高大,但在北方像你們這類體型的卻不少,所以只要你們改變平常的姿態習慣,配上魯師全無破綻的面具,連我也不時生出錯覺,真認為你們變成另一個人。」   寇仲搖頭道:「不!照我看陵少已給認出來,我有個感覺這人該是個女人,故才不方便下車。」   頓了頓低笑續道:「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都特別仔細深刻。像我看宋玉致,只看她香肩削下的優美斜度,便可把她背影認出來,男人看男人是不會那樣去看。」   雷九指瞥徐子陵一眼,道:「會否是李秀寧呢?」   寇仲智珠在握的斷然道:「絕不會是李秀寧,因為她對陵少並不熟悉。」   徐子陵奇道:「你像猜到是誰的樣兒。」   寇仲壓低聲音,難掩得色的道:「當然是位心儀於你的美人兒,『東溟公主』單琬晶是也。哈!我算厲害吧?」   雷九指為酒杯添酒,點頭道:「有道理!真厲害!」   徐子陵微一錯愕,說不出話來。   寇仲道:「李元吉回來了,這人如今視我和你為仇深似海的敵人,定會不擇手段,盡全力把我們擒拿。」   雷九指不解道:「李元吉該和建成太子狼狽為奸,但看今晚針對你這神醫的行動,李建成該不知情。」   寇仲嘴角飄出一絲充滿殺氣的笑意,道:「我不會看錯像李元吉這種人,現時他顧忌的是李世民,所以要藉李建成之力把李世民除去,當他成為皇帝的障礙就是李建成時,他就會調轉槍頭去對付李建成。若不是有野心的人,怎會如此著力培養自己的勢力班底。」   徐子陵同意道:「李元吉確是這種野心勃勃的人,他把截殺我們的任務接到手上,就是要從我們口內敲出楊公寶藏的藏處,然後隱瞞不報,留備日後之用。」   雷九指歎道:「大唐之亡,將由內開始。」   寇仲雙目射出摺摺神光,盯著徐子陵道:「你看在這場激烈的鬥爭,李世民有多少機會勝出?」   徐子陵答非所問的應道:「明早我去見李淵。」   雷九指皺眉道:「你不怕言多必失,露出破綻嗎?」   徐子陵聳肩道:「我主要是去臭罵他一頓,有問題嗎?」   寇仲和雷九指兩臉相覷,愕然以對。  ****************************************************************************   寇仲回到沙府,成就和成功這一好睹、一好嫖的兩兄弟尚未返家。   沙老爺子正和三少爺成德在商量如何在關中擴展開礦和鑄造業。   直到此時,寇仲仍弄不清楚當年有人下毒手害三少爺成德愛兒那筆糊塗帳,為的究竟是什麼事。   若照表面的事實推斷,沙天南乃任何想得天下的霸主要籠絡爭取的人,因為他手上不但擁有礦藏和兵器製造廠,最重要在這二方面都是專家,這種人才豈是易求。   照目前的情況看,只有三少爺沙成德才能繼承沙天南的衣缽和事業。沙天南畢竟老了,再難有多大作為。   所以三少爺沙成德和夫人程碧素在沙家分外戰戰兢兢,皆因易招另二位少爺的妒忌,一個不好,就會惹來攻擊。   回內院途中,碰上沙福。   沙福奇道:「莫爺不是和二少爺去赴齊王的宴會嗎?為何會自己一個人返家?」   寇仲心想沙成功定將齊王邀他晚宴一事盡力傳播,以顯自己的身份、地位。笑道:「我明早尚要入宮,怎敢夜歸?今晚定要好好休息,這幾天累的我連老爹姓什麼都忘掉。」   沙福笑道:「莫爺愛說笑啦!我已吩咐府內各人,晚上莫爺入房休息後,絕不可驚擾莫爺練臥功。嘿!聽說莫爺練的是童子功,對嗎?」   寇仲大奇道:「沙管家是聽誰說的?」   沙福尷尬的道:「好像是由五小姐的婢女那邊傳過來的。」   寇仲道:「這叫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唉!練童子功的男人,算是什麼傢伙。」   沙福忍不住問道:「莫爺為何要練這種功夫,是否真不能破身?」   寇仲搭上他的肩頭,頹然道:「這要老天爺才曉得,但師父這麼說,你敢去搏嗎?一個不好,變成四肢癱瘓,難道叫韋正興來救我?」   沙福駭然道:「那莫爺千萬不要嘗試啦!」   寇仲心中好笑,道:「我要回房練童子功,練少半晚都不行的。」   說罷逕自回房。   唉抵門外,心中忽然升起奇異的感覺,一時又捕捉不到確切的跡象。   心想難道是自己杯弓蛇影,疑心生暗鬼。   在推開房門前,他運功細察房內的動靜,肯定沒有人潛伏其中,這才推門入內。   侍婢給他點燃了外進小廳的一盞油燈,佈置清雅的小廳予人溫暖舒適的感覺。   內進的臥房與外廳被一道簾子分隔,裡面黑沉沉一片。   寇仲凝視簾子,低喝道:「誰?」   「卜」的一聲,外廳唯一的油燈熄滅,全屋陷進漆黑裡。   異變突起。 第六章 運勢逆轉   扮回岳山的徐子陵,在橫街小隨意漫步,估計雷九指該返抵東來客棧,才緩步回棧。   時值隆冬,天氣嚴寒,如此深夜,街上人車疏落,猶幸不時有爆竹聲從里巷深處傳出,加上家家戶戶掛上綵燈,才不至清冷孤寂。   明早見到李淵,究竟怎樣入手和他說話?他不能不把自己放在岳山的立場去想,以岳山的性格作風,絕沒有興趣去理會李閥的家事,唯一的興趣就是把石之軒碎屍萬段,自己亦只能從這個角度向李淵痛陳利害。   自己究竟該否去見李淵?這其實是個更大的問題。岳山生前從不求人,直到自知內傷永無痊癒之望,才到碧秀心小比外結廬而居。岳山每在遺卷中提到碧秀心,語氣都透出尊敬的味兒,其中絲毫不牽涉到男女之情。論歲數,岳山可作碧秀心的父親有餘。   思量間,他早經過西市,來到躍馬橋的西端,寒風呼呼吹來。   石橋上有人正憑欄俯視下方流過的永安渠,此人身穿儒服,外披錦袍,身形高挺筆直,瀟灑好看,兩鬢帶點花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詭奇氣質。   他的目光卻是寒如冰雪,似是不含任何人類的感情,按在橋欄的手晶瑩通透,像蘊含著無窮的魔力。   徐子陵打從背脊冒起寒意,腳步卻不停的走上躍馬橋的斜坡。   他倒希望白天在橋旁站崗的衛士仍在,那他就不用面對這魔門最可怕的邪人。   第一眼看見此人,他立從對方有幾分酷肖石青璇的臉相,認出他正是『邪王』石之軒。對方這麼突然出現,是務要置他於死地,不容他這岳山破壞他的大計。   徐子陵倏地立定,雙目厲芒大盛,冷喝道:「好!你既肯自動送上門來,可省去老夫不少工夫。」   石之軒的目光仍凝注往橋下長流不休的河水上,深深歎息一聲,冷酷的眼神忽然生出變化,露出緬懷回憶的神情,語氣出奇的平靜,似在自這自語的道:「秀心是怎樣死的。」   徐子陵暗叫不妙,他只是從師妃喧口中曉得碧秀心是因讀了石之軒的《不死印卷》致減壽早夭,但真正因何事過世,連真岳山都不知道,因為岳比碧秀心更先行一步。   人急智生下,徐子陵冷笑道:「恁多廢話,你自己做過甚麼事該心知明,動手吧!讓老夫看看你的不死印法厲害至何等程度。」   石之軒仰首望往天上明月,目光又變回無比的冷酷無情,淡淡道:「你的換日大法對石某人來說只是小孩兒的玩意,岳山你錯在前來長安,否則你該還有再次在『天刀』宋缺手上多敗一次機會。」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答,眼前一花,石之軒來到眼前五尺許處,兩手變化出難以捉摸的奇奧招數,往他攻來。其速度之快,身法之詭異,連雲帥也要遜上一籌。  ****************************************************************************   燈火熄滅時,隔開內房外廳的竹簾子往上揚起。換過是別人,定會以為敵人從房內穿簾而來,先以指風掌勁一類的方法把燈火摧滅,然後再施突襲。可是寇仲卻曉得這全都是掩人耳目的手法,對方到這一刻才穿窗而入,偷襲自己。   寇仲到今時今日,武功已臻宗師級的境界,誰要偷襲他而不令他生出任何警覺,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所以此人能使寇仲摸不準他的位置,實極端了得。   寇仲再無暇去想身份被揭破的問題,反手一掌,往右後側掃去。   這一招純屬試探性質,以秤秤對方的斤兩。   「霍」的一聲,掌尖竟掃在柔不著力,卻又暗含卸勁的物體上。   寇仲大吃一驚,心中叫糟,皆因知道來者是誰。能輕輕鬆鬆以衣袖硬擋他一掌的,除了涫妖女尚有何人?忽然間,他知道自己的好運道宣告壽終正寢,在與陰癸派的鬥爭上,全落到下風處。   運動正反之氣,倏地橫移十尺,差點碰到左方靠牆擺的几子,才再靠牆滑開,險險避過貼身追擊的兩袖一指。   敵我兩方好像暗有默契,就是不能驚動沙家的人,所有動輒分生死的惡鬥,全在無聲沒息下進行,只偶爾發出氣勁交觸的微響。   「嗖」!   寇仲穿簾入房,單足一點床沿,整個人倒飛回去,迎上衝入房內一身白衣,美若天仙的婠婠。   剎那間,兩人在短兵交接,近身摶擊的情況下,交換了十多招。   嬌笑一聲,退往簾外。   寇仲深吸一口氣,目光透簾盯著婠婠優美的身形,由於外廳比內房光亮少許,所以寇仲可看到婠婠,對方卻看不到寇仲。這感覺令寇仲好過一點。   婠婠並非真的要殺他,只是要試試他的功夫進展到甚麼地步,否則只要加上天魔雙斬或天魔飄帶,在這麼一有限制的空間內,必然教教他更為狼狽。   寇仲心中唯一的欣慰,就是適才在婠婠的力迫下,他仍能應付裕餘,比上趟拚命落荒逃跑自不同日可語。   婠婠忽然抓簾而入,像不知寇仲正蓄勢以待般,嬌媚的道:「打得人家夠累哩!可否借少帥的床來過一晚呢?脫去你那醜面具吧!想嚇死人嗎?」   寇仲除了苦笑外,還可說甚麼呢?究竟犯下甚麼錯誤,在騙過差不多所有人後,涫妖女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的假身份識破。  ****************************************************************************   上趟對抗石之軒的一役,徐子陵尚有些有利的形勢。   他當時雖身受內傷,可是石之軒要殺的人並非他而是雲帥,其次是與寇仲和突利聯手應戰,又是在城門的深長門道內,三人不顧生死的聯手反擊,使強橫如石之軒者,在顧忌重重下,亦難以得逞。   可是如今在躍馬橋上,則是另一回事。   今次石之軒是全力出手,務要置他於死。更糟糕的是他此刻扮的是岳山,就算明知不敵,也絕不能窩囊的逃走。   在電光石火的迅快時間內,徐子陵拋下一切顧慮,定下策略,置諸死地而後生,以搶攻對石之軒的搶攻。   以岳山的性格,這是唯一正確的反應。   石之軒的速度,已超出和突破人類體能的極限,根本不能用眼去看或用耳去聽,只能依自己異於常人的靈銳感覺,作出來自本能的直覺反應。   倏地裡眼前像現出無數個石之軒,這當然是幻覺,亦可推想石之軒正以奇異高速的身法與步法,向他進擊。   指風破空而至。   「嗤」!   徐子陵冷哼一聲,暗捏智拳印,揮拳擋格。   「噗」的一聲,石之軒運指速度陡增,竟比徐子陵預期中快上一線,在他功力未使足前,刺中他的拳鋒。   他能擋著石之軒這一指,可算非常本事。   指勁初時似有洞牆透壁,銳如利刃的真勁在徐子陵忙運功抗禦時,指勁竟奇跡般消去,變成個無底的空洞深潭,任他送出多少真氣,也如泥牛入海,蹤影全無。   徐子陵難過得要噴血之際,石之軒底下踢一腳,迅若閃電,角度奇奧,取他腹下要害處。   徐子陵大叫不妙,曉得對方把自己的指勁全部借去,這一腳等若他和石之軒合力踢出,若被踢中,哪還有命?且是擋無可擋。   他冷喝一聲,智拳印澳為不動根本印,左手撮指成刀,絲毫不理對方下面踢來的一腳,直朝石之軒胸口插去,擺明同歸於盡的格局。更心知肚明憑石之軒的不死印奇功,說不定能硬捱這招匯聚全身功力的「手刀」而不死,但受傷必不可免。自己是生是死,就要看石之軒肯否為殺岳山而作出犧牲。   石之軒笑道:「有你的!」   忽然間來到徐子陵右側,不但避開他的手刀,左肘還往徐子陵脅下撞去,如給撞中,保證左脅骨難保完整。   徐子陵無暇為自己避過一劫而歡欣,一個旋身,避過肘撞,與石之軒錯身而過,來到橋上。   石之軒哈哈笑道:「老兄的霸氣到哪去啦!」   說話時在丈許外「呼」的一掌遙擊,生出驚濤狂飆般且無比集中的一股勁風迫徐子陵硬拚。   徐子陵心知肚明自己和這邪王的武功仍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對方遠攻近摶,均揮灑自如,把主動全控在手上。這一掌擊來,不但暗藏不死印寶的奇著,且是好戲在後頭,只要自己稍有失著,對方的攻勢會如長江大河般湧來,直至他橫屍橋頭才休。   徐子陵長笑道:「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剎那間把生死置諸度外,絲毫不讓的揮掌迎擊。   「蓬」!   徐子陵不但沒給震退,反向前跨躍一步。   原來這股看似強猛的勁氣,交接時忽化成陰柔之勁的拉扯勁道,不過徐子陵早有預防,否則就要當場吐血出醜。   掌風忽變,從陰柔變成陽剛,由冰寒轉為灼熱,如此詭異的變化,只有石之軒能融會生死兩個極端的不死印法始能辦到。生可變為死,死可變為生。   徐子陵如受雷殛,渾身劇顫。   在剎那間,當掌勁內不死印氣勁像波浪般一重重的向徐子陵撞擊,忽然剛猛,忽而陰柔,即管以徐子陵經《長生訣》與和氏璧改造過的經脈,也要吃不消。   徐子陵蹌踉跌退,潰不成軍。   石之軒鬼魅般飄來,臉容變得無比冷酷,淡淡道:「待石某人送岳兄上路吧!」   徐子陵猛吸一口氣,把翻騰的血氣全壓下去,背脊一挺,變得威凌無儔,發拂衣飄,長笑道:「邪王中計啦!」   寶瓶印氣,全力出手。  ****************************************************************************   婠婠像回到香閨中,悠然自得的往床上躺下去,舒適的歎一口氣,望著床子的頂蓋,柔聲道:「這些被鋪都是剛洗濯過和經曝曬過的,所以仍有太陽的香潔氣味。」   寇仲頭皮發麻的在床沿立定,俯看她橫陳榻上觸目驚心的誘人曲線,最後落在她那對純白無瑕的赤足上,煞費思量的道:「你整天赤著腳走路為何雙足仍可以這麼乾淨的?」   婠婠閉上美目,道:「不要吵!人家很累,要睡覺哩!」   寇仲心想這還得了,若她賴在這裡睡至天明,自己怎樣向人解釋,虧自己今天還不住向人吹噓練的是童子功。   苦笑道:「大姐!算你贏啦!有甚麼條件,即管開出來吧!」   婠婠把嬌軀挪開少許,纖手拍拍騰出來的半邊床沿,輕輕道:「少帥請稍息片刻,暫作人家的枕邊人好嗎?」   寇仲有種任人宰割的失敗感覺,雖是腦筋大動,仍想不出一個應付敲詐威脅的良方,歎道:「我寇仲是英雄好漢,不會偷襲涫大姐,可是涫大姐從未試過做良家婦女,作你枕邊人這麼危險的事,請恕小弟難以奉陪。」   婠婠美目像深黑夜空的亮星般一閃一閃的睜開朝他仰視,嘴角逸出一絲笑意,神態動人,柔聲道:「少帥和子陵這麼本事,大搖大擺的混入長安,我怎捨得殺你們呢?殺了你,誰給我們去起寶藏。」   寇仲頹然坐下,忽然哈哈一笑,在她身旁臥下去,愈想愈好笑的道:「坦白說!我們並非定要尋到寶庫的,對我來說這只是個尋寶遊戲,既可滿足好奇心,又可還了娘的心願。」   婠婠側臥以手支頤,美目深注的打量他,笑意盈盈的道:「少帥可否把說的話重複一趙,因為小女子聽得不太清楚。只有當人家肯定你再沒興趣去發掘寶藏,才會使人效少帥的故技,在城內各顯眼處大書『莫神醫是寇仲扮的』八個大字。」   寇仲立被擊中要害,別頭朝向枕邊的絕色美女,卻岔開話題道:「我有個很奇怪的感覺,小弟和大姐相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可是卻從來不瞭解你。例如你心內想甚麼?有甚麼追求?除了殺人,放火,鬥爭,仇殺外是否尚有別的生活?閒來會幹甚麼?對人會否生出感情?我真的一點都不明白你。」   婠婠聽得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輪到寇仲大為愕然,剛才一番話雖是有感而發,主要仍在胡謅一番,好拖延時間,看看有甚麼方法作出反擊。   婠婠的眼神倏地變得銳利如刀刃,盯著他道:「我們追求的東西,你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寇仲哂道:「你不說出來,怎曉得我是否明白。除非那是有違天理,例如追求把天下人絕,那我就非是不明白,而是恕難接受。」   婠婠眸光變化,淡淡道:「少講廢話,我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找到寶藏後,你須任我們從庫內取走一樣東西。」   寇仲冷笑道:「我怎知道你會否履行協議,在這方面你們一向惡名昭著,假若屆時你們違諾獨吞寶庫,不如我趁早離開,免得了夫人又折兵,後悔莫及。」   婠婠挨近少許,他耳旁呵氣如蘭的道:「這個很簡單,只要徐子陵肯親口保證把庫內的某件東西交給我,我們陰癸派將全力協助你們,否則只是石之軒那一關,你們絕對過不了。」   寇仲心叫厲害,看得很準,徐子陵正是那種一諾千金的人,歎道:「那我先要和陵少商量一下才行。」   婠婠香肩微聳,似是漫不經意的道:「這個當然。最遲明晚你要給我一個確實的答覆,他要親口向我許下諾言。」   嗅著她清幽健康的迷人體香,寇仲皺眉道:「你是怎麼猜出我的身份?」   婠婠雙手輕按床褥,飄離臥榻,落到床旁,含笑搖頭道:「少帥這麼聰明,總會猜到的。」   寇仲盤膝坐起來,虎目灼灼的射往婠婠,沉聲道:「你仍未猜到陵少扮作甚麼人吧?要不要我告訴你呢?」   婠婠微聳肩胛,俏臉上露出個可令任何男人意亂神迷的嬌憨表情,無可無不可的道:「這個盡隨尊便。」   寇仲現出一個作弄的頑皮表情,拍拍身旁的枕頭道:「還以為你今晚會和小弟共渡春宵,原來只是騙人的。」   婠婠往後飄退,倏忽消沒在珠簾外,聲音遙傳回來,像柔風般吹進他耳內嬌笑道:「你練的不是童子功嗎?奴家怎忍破你的童身呢?」   寇仲氣得倒回床上去,再沒有站立起來的意志。 第七章 邪王陰後   實情卻是徐子陵無計可施,說石之軒中計只是虛張聲勢,以掩飾自己的狼狽。   石之軒乃魔門頂尖級的人物,怎會被他的虛言所惑,在離他半丈許遠一掌印來。   在徐子陵眼中,對方手掌不斷增大,輕飄飄的似是沒有半點力道,教人無從捉摸其輕重。最厲害是隨著他逼來的奇異身法步式,掌勁攻來的角度每一刻都出現新的變化,如此可怕的掌法,他尚是首次遇上。   他卓立不動,雙拳上下擊出,其中有微妙的先後之分,似是不含絲毫勁氣,事實上寶瓶印氣已積蓄至滿溢的頂峰,蓄勢待發。   石之軒雙目邪光劇盛,掌拍忽然改為前劈,橫斬徐子陵這「霸刀」岳山。   自交手以來,徐子陵一直處在絕對下風,只有捱揍苦撐的份兒。直到這一刻,他借《長生訣》奇異的真氣,出乎石之軒意料之外的在短時間內回復元氣,狠狠反擊迫得石之軒變招以迎,爭回少許主動。   石之軒的眼力顯然比「天君」席應高明,瞧出徐子陵雙拳氣勁正滿蓄待發,若原式印去,絕不能討好,故改為削入對方兩拳之間,迫對方為求自保,難以搶攻。   徐子陵昂然不理對方正循某一玄奧軌跡劈來,由輕飄無力變為有如劍刃刀鋒的凌厲劈削勁氣,兩拳寶瓶氣發。   際此生死關頭,面對這似是永遠沒法擊倒的武學巨人邪魔,徐子陵施盡渾身解數,始爭得這反擊的良機,怎肯輕易錯過。   兩團高度凝固集中的真氣,隨拳勁吐出,竟在擊往石之軒前由分而合,二變為一,且改變少許角度,流星般往石之軒胸口印去。   這雙寶瓶式拳勁,是徐子陵為救自己小命臨危創造,連石之軒也從未夢想過世間有如此怪異的拳招。   大魔頭「邪王」石之軒臉容冷酷得有如鐵鑄,劈掌一放即收,此時已來不及避開,就那麼一個急旋,要憑不死印法將徐子陵的雙寶瓶氣化去。   「砰」!   徐子陵首先被掌勁劈中,幸好他避過胸口要害,以肩頭硬捱一記,而當掌風削骨的一刻,他借肩膊迅速的擺動,巧妙的卸去對方大半的真氣,不過縱是如此,亦夠他好受。應掌拋飛,落往丈許外橋頂最高處。   「蓬!」   高度集中的寶瓶氣,狠狠投在石之軒身上,他的轉速立時減緩,當他再次面對徐子陵的方向,這位假的「霸刀」岳山剛好四平八穩的足點橋面。   兩人分別硬捱對方一招,表面看石之軒全無異樣,而徐子陵卻曉得對方多多少少也受到傷害,否則怎會不乘勝追擊,把他解決,免得夜長夢多。   在石之軒方面,則要對久休復出的岳山作重新估計,最令他駭異的是對方硬捱他一掌,臉色竟能絲毫不變,哪知對方是戴著由天下第一巧手魯妙子精製的面具。   徐子陵適才是借勢飛退,在半空一口鮮血再忍不住噴出,卻給他收入袖裡,而石之軒因剛轉到另一邊去,竟看不到。   落地前他早運《長生訣》真氣回復過來,不過如無面具遮蓋,石之軒該仍可見到他的臉色是蒼白疲怠,額角冒出冷汗。   徐子陵趁機調元回氣,暗中提聚功力,冷然曬道:「老夫還以為不死印法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原來不過爾爾,假若石小兒是技只於此,今晚休想活命離開躍馬橋。」   一邊說話,一邊在計算橋身的彎斜度。   石之軒木無表情,像瞧著一件死物般盯著他,淡然道:「岳霸你若沒有其他說話,請恕石某人要失陪啦!」   換了智慧稍低者,必對石之軒這番話大惑不解,甚至以為他因受嚴重內傷,故大打退堂鼓。   只有徐子陵曉得石之軒看穿他的假「換日大法」宜靜不宜動的特點,故誘他主動進攻,再行一舉擊破。其眼力之高明,確非一般武學大師可以比擬。   徐子陵心想成功失敗,就在此刻。要勝過對方是絕無可能,眼下唯一生路,就是要搶得少許上風,再突圍逃走。必要時逃入皇宮,諒石之軒亦不敢追來。   一聲長笑。徐子陵躍起少許,再足尖點地,往橋坡下方的石之軒疾衝過去。   石之軒引得「岳山」主動全力進擊,臉上仍是絲毫不露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實則心內暗下決心,即管拼著負傷,也要把對手一舉擊斃。   因他看出重出江湖,練成「換日大法」的岳山,已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若不趁今晚把他擊殺,異日將成心腹大患。   假設徐子陵知道這邪王心中的想法,當可非常自豪。   徐子陵的心神投入井中月的境界與天地渾合為一體,更重要的是與躍馬橋合成為一。   他沖行的角度和軌跡,與躍馬橋的坡度有種渾如天成的微妙契合,就像水流從高處衝下,與流經處合成一體,完全依乎天地之理,本身自有一股無可抗禦之勢。   在石之軒的眼中,徐子陵把橋坡的斜度利用得淋漓盡致,令他感到自己像被孤立起來,變成徐子陵和躍馬橋兩者之外的多餘物事。此感覺玄奧至極,非是如他那級數的高手,休想有此直覺的感受。   徐子陵左右足尖交互點在坡面,每一落足,速度均稍有增加,勁力氣勢亦隨之增強,石之軒準確估計出當他衝落近四丈的坡面向他攻擊時,對方的功力將積聚到至巔峰的強烈度。   且徐子陵這一擊充滿一往無還的慘烈意味,有種不惜一切,務要拚個同歸於盡的決死之心。   以石之軒的自信自負,不由亦心中後悔,但又是騎虎難下,若他於此時退避,在氣機牽引下,對方將氣勢陡增,乘勢追擊下,他要搶回上風,會是大費周章。   別無選擇下,石之軒當機立斷,騰起斜衝,反客為主的升往高處,再以猛虎搏兔的姿態下撲,以收拾這強橫得令他難以相信的對手。   在一般的情況下,這確是針對徐子陵戰略的最佳方法。   可惜他算漏一點,就是徐子陵和寇仲獨門的真氣轉換方法和從雲帥學來的回飛絕技。   石之軒炮彈般的彈往半空,腳上頭下的雙掌齊出,施出不死印法的看家本領,左手掌勁冰寒陰柔,右手掌勁灼熱剛猛,聚而成一股能摧心裂肺的狂飆,向徐子陵痛擊而下。   徐子陵一聲長嘯,猛換一口真氣,由斜衝向下,改為仰衝向上,最厲害處是循著一個彎往石之軒右外側的奇異軌道,攻向石之軒。   石之軒被迫得第二次變招,氣勢勁道登時減弱三分。   徐子陵往上方的石之軒彎彎的迎衝上去,身體忽然左右搖晃,兩手變化萬千,當迎上石之軒的雙掌時,逐漸變化成兩大拇指外彎,點上石之軒掌心。竟是把從嘉祥大師學來的「一指頭撣」變作「兩指頭撣」來使用,由於他精通印法,故形雖似而神非,身是不動根本印。左手大金剛輪印,右手日輪印,真氣陰陽分流,正面硬撼石之軒的不死印奇功。   氣勁交擊。   石之軒連番失著下,冷哼一聲,飄上半空,往西岸投去。   徐子陵連續三個翻騰,墮跌橋上,險險立定。   石之軒雙足著地,又如飛而至。   徐子陵心叫完了,他的五臟六腑像完全翻轉過來似的,全身扭痛乏力,目下不要說是石之軒,就算來個不懂武功的壯漢,也可輕取他小命。   石之軒卻傻傻地在橋頭立定,目光授往徐子陵身後。   一把陰柔悅耳的女子聲音在徐子陵背後丈許處響起嬌笑道:「之軒啊之軒!你雖是目中無人,現在卻不得不承認遇上頑強的敵手吧!」   徐子陵趁機把真氣運轉三周天,勉強開口說話道:「老夫的事,不用小妍你來管。今夜老夫和石之軒,只有一人能活著離開。」   事實上他卻是心中叫苦,身前背後,正是魔門數百年來最傑出的兩個頂尖人物,若讓任何一方看破自己的虛實,必是有死無生之局。   石之軒臉上現出一個冷酷無比的笑容,把目光移到徐子陵臉上,從容道:「本人承認是低估了你岳霸,但說到殺我,在你餘下的殘生內休想辦到。」   徐子陵再把真氣硬提起來,勉強壓下翻騰的血氣,又把衝到咽喉的鮮血吞回肚內,仰天笑道:「想不到石小兒你竟敢如此大言不慚,小妍你給我退開,看我把這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收拾。」   他估計祝玉妍肯於他生死關頭現身,是因為他身手高明,足以抗衡邪王,故不欲他死在石之軒手上。   如若猜錯,明年今夜此刻就是他的忌辰。   祝玉妍幽幽一歎,似有無限感觸,柔聲道:「換日大法仍不能將你的臭脾氣改變過來嗎?」   石之軒仰天一笑,輕鬆自如的道:「你兩口子要卿卿我我,請恕石某人沒空奉陪。」   言罷疾往後退,瞬眼間消沒在里巷的暗黑處。   淡淡清香襲鼻而至,祝玉妍移到徐子陵身後,輕輕道:「你受傷啦!」   除子陵的功力雖回復少許,但若和祝玉妍動手,絕走不過三招,又不能硬撐下去,猛地轉身,面對重紗掩臉的「陰後」祝玉妍,勉強迫出岳山凌厲的眼神,似要瞧透她顏容的冷笑道:「你為何不趁機殺死石之軒,是否仍是餘情未斷?」   祝玉研果然嬌軀微顫,避開他的目光,投往永安渠北端遠處,語調轉冷,沉著的道:「你妒忌哩!」   徐子陵哪敢久留,拂袖而行,提心吊膽的從她嬌軀旁擦身而過,冷笑連聲,一副不屑辯白的情狀。   祝玉妍冷喝道:「站著!」   徐子陵頭皮發麻的在她背後立定,淡淡道:「若要殺我岳山,這是最好的機會。」   視玉妍語氣轉柔,輕輕道:「人說一夜夫妻百夜恩,岳山你肯否助小妍一臂之力。」   徐子陵苦笑搖頭,歎道:「想不到我岳山忽然變得如此有被利用的價值?我岳山和你在四十年前早恩清義斷,你還記得當年對岳某人說過什麼話嗎?」   祝玉妍的說話從牙隙間進發出來,寒聲道:「給我滾得有那麼遠就那麼遠,若明天你仍留在長安城內,休怪我祝玉妍辣手無情。」   徐子陵心念電轉,捕捉到祝玉妍這番說話背後的真正用意。   祝玉妍乃魔門惡名最昭著的邪魔,不但不講人情,更罔顧天理,這種人怎會顧念舊情?這麼肯讓他離開,純是測試他的反應,看他內傷嚴重至什麼地步。若以岳山的性情,仍要忍氣吞聲的乖乖走了,那自然可推斷出徐子陵這假岳山喪失動手招架的能力。   一旦肯定此點,祝玉妍將會全力出手,把老相好除去。   徐子陵反而心中大定,緩緩轉過身來,冷哼道:「憑你祝玉妍,尚未有資格對我岳山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便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天魔大法』,看看比之石之軒的『不死印法』,究竟誰高誰低。」   他敢百分百肯定祝玉研不敢動手,非是怕他岳山,而是怕石之軒可從旁取利,更怕失去奪得邪帝舍利的祝會。   他和祝玉研、石之軒三者間正是互相牽制,結果是誰都不願輕舉妄動。   祝玉研幽幽歎一口氣道:「這只是小研一時的氣話,大哥你回去好好想一想,看看我們能否合作,好好創出一番功業來吧!」   說畢飄飛而起,像深夜的幽靈般腳不沾地的消失在橋頭另一端。   徐子陵差點要跪倒地上,深調幾口真氣,才扮作氣概昂然的朝東來客棧走去。  ****************************************************************************   徐子陵推門入房,一陣天旋地轉,要倒往地上時,幸好給苦候良久的寇仲一把扶著,關上房門,駭然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寇仲摻扶下徐子陵盤膝坐地,吸收寇仲從背心傳來療傷真氣,苦笑道:「我剛和石之軒正面交鋒,能執回小命,全賴老天爺的保佑。」   寇仲心付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歎道:「幸好我來尋你,否則以你目下的嚴重內傷,明晚怎能和人動手。」   又皺眉道:「人家張婕妤是上熱足寒,你卻是半邊身寒、半邊身熱,全身經脈像給硬扭一下似的。幸好遇上小人莫神醫,否則保證你要躺足三天三夜。」   徐子陵在他的相助下,邊運功療傷,邊問道:「你怎會在房內等著來救我呢?」   寇仲頹然道:「此事一言難盡,待治好你的內傷再說吧!」   離天明只有一個時辰。   徐子陵躺在床上,寇仲則靠枕挨坐在床另一邊。   為避人耳目,兩人躲到帳內說話。   徐子陵沉聲道:「若把邪帝舍利交給涫妖女,會是後患無窮的一件事。」   寇仲道:「不若我們立即撤離,待一段時間後再回來尋寶。不!至少要到工部查看過資料後我們才走。」   徐子陵苦笑道:「現在我們是泥足深陷,怎都要助李世民渡過難關,消除來自突厥人和魔門邪道的威脅,才可以離開。」   又道:「尤鳥倦在說謊。」   寇仲一呆道:「說什麼謊?」   除子陵道:「他告訴我祝玉研、石之軒和趙德言結成聯盟,要扳倒李閥,照剛才的情況看,石之軒和祝玉研絕不似有什麼協議。」   寇仲曬道:「他當然要騙你,否則岳霸你怎捨得對付自己的老相好。」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虧你仍有閒心說廢話。」   寇仲苦笑道:「不說廢話還能說什麼?我想得小腦袋差點要破掉,你想到辦法嗎?」   徐子陵洒然笑道:「就讓涫妖女得到邪帝舍利又如何呢?只要我們事後放出消息,包保魔門會來個大內哄,這就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寇仲精神大振道:「果是好計,邪帝舍利怎都不及和氏壁厲害吧!送給她又如何,還可藉機累她弄得一身蟻。」   徐子陵閉目道:「快點回去吧!岳某人昨夜尚未睡覺呢。」   寇仲爬下床去,苦笑道:「我回去後恐怕連坐茅廁的時間亦不足夠,看來我的命該比你生得苦。」   徐子陵曬道:「誰教你要去爭天下呢,咎由自取,好好反省吧!」   寇仲狠狠道:「真是我的好兄弟,記著佳人婠婠有約,到時好好慰藉她。哈!」   徐子陵只能以苦笑回報,想起婠婠,登時睡意全消,聽著寇仲遠遁的風聲,消沒在房外遠處。 第八章 長安遇仙   寇仲和常何策馬朝皇宮馳去,後者順口問道:「昨晚睡得好嗎?」   寇仲暗付自己昨晚不是睡得不好,而是根本沒睡過,心底歎息一聲,道:「過得去啦!我約好劉尚書,為娘娘治病後就到工部去找他,還得有勞常大人帶路。」   常何道:「為什麼還大人前大人後的,我和莫兄認識時日雖短,但我真的把你當作肝膽相照的好朋友,你若歡喜,喚我作老何也可以。」   寇仲笑道:「還是呼常兄好聽點,其實娘娘的病已好哩!今天只是循例來告訴娘娘,她再沒有病,以後我們可以遲些才起床。」   常何笑道:「我倒覺得大清早來送你入宮,是種前所未有的樂趣,既緊張又刺激,就像賭錢搏殺,未開盤仍不知輸贏。你可知若治不好娘娘的病,以後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封德彝大人告訴我,過年後會讓我坐上玄武門正屯將軍的位置,爭這個位的人少說也有十多人,秦王和齊王都想捧他們的人,我原本希望不大,全賴你醫好娘娘,小弟方有這麼好的機會。」   寇仲欣然道:「恭喜常兄,這位置為何這麼重要?」   常何道:「當然重要,京城的總衛部就在玄武門,長期駐重軍,由皇上親自指揮,有四名正屯將軍和八名副屯將軍,論班當值,負責宮城的防務。岳父為我使了很多錢,我始有機會做到副屯將。但正屯將須皇上點頭才成。使錢都不行。」   寇仲暗付常何真的當他是知心好友,否則絕不會連這麼秘密的事都說出來。   此時兩人馳進朱雀大門,兩旁張燈結綵,充滿春節即臨的氣氛。   兩人不再說話,到太極宮門下馬步行,往見張婕妤。   張婕妤在大廳內接見寇仲,常何留在迎客間等他。   這位深得李淵愛寵的美人兒,精神奕奕,艷光四射,再無半絲病容,使寇仲亦感與有榮焉。   太監宮娥,環侍左右。   寇仲意得志滿的收回為張婕妤把脈的手,恭敬的道:「恭喜娘娘,病謗已除,不用施針或吃藥啦!」   張婕妤大喜道:「我今趟能脫離病患,全賴先生妙手回春,皇上定會重重有賞。」   鄭公公在旁阿諛奉承道:「莫先生可否開出藥方,讓娘娘能於病癒後進補,好固本培元。」   寇仲心中暗罵,這豈非要他當場出醜,幸好他昨晚從韋正興處學來絕招,從容道:「過猶不及,現今娘娘容光煥發,脈氣中和,實不宜再進補藥一類的東西,鄭公公明鑒。」   鄭公公拍馬屁拍著馬腿,大感尷尬,乾咳一聲道:「當然以先生的診斷為準。」   張婕妤忽然道:「你們給我退下,我有幾句話要和先生說。」   鄭公公等無不愕然,只得依言退下。   寇仲心叫「來哩」,果然當廳內剩下兩人時,這位於嬌百媚的大唐帝寵妃低聲道:「先生你放膽直言,萬事有我為你擔當。今趟我忽罹怪疾,是否遭人暗下毒手呢?」   寇仲心底正痛罵李建成,將自己擺在這麼一個進退兩難的位置。   若他的答案是肯定的,罪責會落到李世民處;假若答案是否定的,則又開罪李建成。   他該怎辦才好?  ****************************************************************************   徐子陵梳洗妥當,正猶豫應否該立即入宮見李淵,又覺得這不符李淵和岳山恩怨交纏的關係,更不似岳山的孤僻性格和我行我素的作風。   大感頭痛時,房外有人揚聲道:「岳山前輩在嗎?晚輩秦川求見。」   徐子陵虎軀一陣,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直衝腦門,沉浸在某種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裡,一把拉開房門。   男裝打扮的師妃暄仍是那飄逸閑雅的動人模樣,與他擦身而過,走進房內,含笑道:「這該是長安最華麗的房間,外廳內寢,都是寬敞舒適,更和其他客房隔開,誰可想到岳前輩在長安可受如此禮待?」   徐子陵把門掩上,深吸一口氣,壓下各種莫名的情緒波動,淡淡道:「師小姐是什麼時候到的。」   師妃暄別轉嬌軀,凝神打量他的岳山模樣,歎道:「你能把祝玉妍瞞過,我反不覺得奇怪,但你怎能連李淵都瞞得過呢?」   徐子陵心中生出頑皮的想法,扮足岳山的神態,大馬金刀的先坐入椅內,指指身旁隔著方幾的另一張椅子道:「妃暄請坐,老夫今趟重出江湖,根本沒有任何事要瞞人的。」   師妃暄看得一呆,泛出個沒好氣又無奈的罕有動人神情,依言坐到他右側去。   徐子陵以岳山的表情語調道:「岳某人到長安來,為的不是李淵,而是石之軒那萬惡不赦的奸賊,若不是他,秀心怎會比老夫還要早走一步。」   師妃暄輕柔地道:「妃暄明白啦!不過我仍是喜歡你原來的樣子神態。」   徐子陵一震往她瞧去。   師妃暄像說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神情坦白自然的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你的好兄弟在哪裡呢?」   徐子陵感到很難不向她說實話,坦然道:「他現在是長安最炙手可熱,救人濟世的神醫。」   師妃暄大訝道:「他何時學懂醫術的,連『活華陀』韋正興治不好的病,都被他藥到病除。」   徐子陵奇道:「師小姐到長安有多久呢?」   師妃暄解釋道:「我昨晚才來,見過秦王,和他談了近一個時辰,你和莫神醫均是他曾提及的人。」   徐子陵歎道:「寇仲不懂得醫術,而是誤打誤撞下以針灸和《長生訣》真氣治好沙天南的病患,被迫上轎子,成為神醫。至於他如何能治癒張婕妤的怪疾,則是另有隱情,難以盡述。事實上師小姐來得合時,區區正有一事要請教。」   師妃暄點頭示意不妨直言。   徐子陵道:「假設婠婠得到邪帝舍利,會有什麼後果?」   師妃暄神態平靜的道:「恐怕向雨田復生,都答不到你這問題,甚至是吉是凶,亦難逆料。」   稍頓後,秀眉輕蹙的問道:「你們是否給她識破?」   徐子陵佩服道:「小姐猜得很準,是寇仲給她瞧穿,現在她威脅我們在尋到寶藏後,要把邪帝舍利交給她。」   師妃暄淡淡道:「你們打算怎樣處理這件事?」   徐子陵道:「寇仲本提議立即退走,過一段日子才回來,但我卻反對他這樣做。」   師妃暄奇道:「子陵兄因何反對?」   徐子陵苦笑道:「這件事有緩急輕重之分,比起即將發生的慘變,邪帝舍利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師妃暄動容道:「妃暄願聞其詳。」  ****************************************************************************   寇仲沉吟片刻,反問道:「娘娘為何有此猜疑?」   張婕妤鳳目生煞,沉聲道:「我這個怪病起得毫無道理,就算沒有人提醒我,我也要查根究底。」   寇仲把心一橫道:「小人不敢肯定娘娘是否真曾被人下毒,但這可能性是存在的。」   張婕妤嬌軀劇顫道:「先生為何不敢肯定呢?建成太子把先生開的藥方拿去給長安的名家參研,均認為此方主要是解毒之用,但由於配方之法不依常規,故才不敢肯定。」   寇仲心內又痛罵李建成,苦笑道:「娘娘明察,太子殿下亦曾多番向小人查問此事。唉!娘娘可否幫小人一個忙呢?否則恐怕小人今晚就要急急捲鋪蓋逃離長安。」   張婕妤不悅道:「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誰敢來欺負你,說出來讓我稟告皇上。」   寇仲裝作駭然的道:「萬萬不可,否則小人會更難做人。」   張婕妤微嗔道:「先生跟我直言無忌,不要儘是這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   寇仲壓低聲音道:「小人雖是治病的高手,但對用毒卻毫不在行,只懂依據望聞問切四大法則施針用藥,所以對娘娘有否被下毒,不敢違心放言。唉!但太子殿下似乎認定事實該是如此。假若小人。唉我都是早走早著算哩!」   張婕妤明白過來,道:「先生萬勿輕言離去,我既瞭解先生的處境,當然曉得怎樣在皇上面前說話。」   寇仲並沒有如釋重負的輕鬆感,皆因他知道張婕妤和李建成必會聯合起來誣毀李世民,不過此事他既管不了,亦不到他去管。   還有什麼可以說的,乘機告退。  ****************************************************************************   師妃暄露出前所末見的凝重神色,點頭道:「子陵兄所言甚是,相比起來邪帝舍利只是微不足道的事。若讓石之軒和趙德言陰謀得逞,天下不但難望統一,更會重演當年外夷入侵之局。」   徐子陵道:「現在最關鍵的人物是楊文干,我希望能得到所有關於他的資料,特別是他最近的動靜,師小姐可否在這方面幫個忙?」   師妃暄明眸射出智慧的光芒,深邃動人,淡然道:「你兩人總教人大出料外,甫抵京師,就看破石之軒的驚天手段。不過這等若義助李世民,寇仲同意嗎?」   徐子陵微笑道:「義之所在,寇仲絕不會計較幫的是誰。」   師妃暄道:「你們是否仍要把寶藏起出來?」   徐子陵苦笑道:「我答應寇仲的事,定要盡心盡力為他辦到。坦白說,寇仲雖是信心十足,但我卻感到尋寶的機會非常渺茫。」   師妃暄亭亭起立,美目瞥往窗外暗沉的天空,柔聲道:「快下雪哩!」   徐子陵陪她站起來,低聲道:「怎樣可聯絡到你呢?」   師妃暄朝他瞧來,輕輕道:「妃暄暫時寄居在東大寺旁的玉鶴庵,只要你說出『佛祖慈悲』四個宇,廟內的師傅會知道你是來找我的。假若我不在的話,什麼事都可告知主持常善師。」   徐子陵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好像是她答應自己的約會,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去找她。當然這只是一種錯覺。   師妃暄往房門走去,忽又停下步來,笑道:「為何知道你成為石之軒除之而後快的目標,但我卻一點都不為你擔心?」   徐子陵移到門旁,道:「坦白說,比起石之軒,小弟雖有一拼之力,但仍非他的對手,所以我不會再給他另一個殺我的機會。」   師妃暄微笑道:「這正是我不為你擔心的理由,請問子陵兄不扮岳山時是什麼身份?」   徐子陵猶豫片刻,才尷尬的道:「我會變成一個叫雍秦的賭徒。」   師妃暄低念兩聲「雍秦」,忽然記起自己的化名「秦川」,俏臉竟飛起兩朵紅雲,嗔怪的橫他一眼。   徐子陵面具內的老臉早紅透,很想解釋這只是因雷九指湊巧找到一對刻有「雍秦」兩字的護臂,才要他頂用這名字,但又知這類事愈解釋愈著相,只能僵在當場。   師妃暄眼神倏地變得複雜,似包含著無數一直隱藏在深心內的情緒,輕輕一歎,低聲道:「小心點!」   徐子陵拉開房門,瞧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直至地消沒在廊道盡頭。   雪粉又開始灑下。   正要關上房門,心中一動,移到廊中,負手觀看雨雪灑落庭園的美景,心中一片茫然。   每當和師妃暄相處時,光陰都像溜得特別快,生命也似因她而攀登上最濃烈的境界,這是否就是男女間的愛情?縱然答案是肯定的,他只會是錯種情根,將來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從第一次在洛陽的天津橋見到師妃暄,他知道永遠都不會忘記她。   在這充斥著殺人或被殺的紛亂時代,人人疲於奔命的爾虞我詐,為利益不擇手段,排斥異己。師妃暄就像淌流於人間世外的一道清泉,令他感受到生命的真義。   足音從後方傳來。   徐子陵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沉聲道:「是小刀嗎?昨晚我剛跟石之軒交過手。」   甭身便服的李淵龍軀一震,失聲道:「什麼?」  ****************************************************************************   劉政會熱情萬分的親到工部的大門迎接寇仲,常何功成身退,把招呼寇仲的重任交給劉政會這接班人,自己逕自返回玄武門的總衛所。   劉政會先款待他在大堂喝兩口熱茶,用些糕點,才領他到宗卷室,命人打開展示整個長安佈局的巨型圖軸,欣然道:「舊隋立國之初,仍以漢長安城舊城為都城,後因不敷應用兼且過於殘破,楊堅遂於開皇二年,委任太子左庶子宇文愷營建新都。」   寇仲這時才找到躍馬橋的位置,隨口問道:「宇文愷是否宇文閥的人。」   劉政會答道:「宇文愷正是當今宇文閥閥主的親叔。」   又指著卷軸道:「宇文愷以地理形勢把新城分為六坡,視之為《周易》乾之六受,故於九二置宮闕,以當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應君子之數;九五位貴,不欲常人居之,故置玄都觀、興善寺以鎮之。實質是要把城內的制高點控制,讓重要的建築佔據高地。」   寇仲聽得—知半解,亦不得不佩服劉政會在這方面的高見知識,道:「當時是否由楊堅親自監督新城的興建?」   劉政會道:「名義上是由楊堅監督,實際上全交由宇文愷一手一腳去辦,需要什麼物料,就報往楊素由他批准。」   寇仲聽到楊素之名,立時精神大振,很想直接問劉政會有那幾所宅第原屬揚素的,又怕如此明目張膽,會惹起劉政會的疑心,只好旁敲側擊道:「城內的建築物,是否都在新城建立時同時興建?」   劉政會答道:「是在建城後二十年間陸續建成,楊廣登帝位後,好大喜功,嫌某些建築不好看,曾下令折卸重建,勞民傷財至極點。」   寇仲開始認識到查看年份一事並不簡單,頭皮發麻的道:「小人對從福聚樓望往永安渠一帶的建築特別有興趣,劉大人可否略作介紹。」   劉政會欣然道:「我已為先生做過一番工夫,先生請。」   寇仲隨他進入鄰室,只見四邊儘是高及天花的大書櫃,放滿宗卷,兩名工部的人員恭立一旁,一副等著侍候寇仲的樣兒。   室中置有一張長方形的巨桌,上面擺放數卷圖軸。   劉政會道:「這是永安渠旁眾裡坊的詳圖,只是躍馬橋東岸的延康、崇賢、延壽、光德便有近萬座建築物,先生看中哪間宅院,可使人取來宗卷參閱。小弟還有些公事要辦,待會才來找先生到福聚樓吃午飯。」   寇仲心中喚娘,首次想到放棄尋寶,因為那實在是太辛苦的一回事。 第九章 直陳其事   李淵呼出一口寒氣,道:「幸好大哥武功蓋世,才不致為石之軒和祝玉妍所乘。哼!只要給我偵得兩人行蹤,必教他們飲恨長安。」   徐子陵冷然哂道:「小刀你可能在深宮過久,想法竟如三歲小孩,先不要說石之軒,像陰癸派長期以行藏隱秘著稱,自有其藏蹤匿跡之道,只看其要來便來,你大唐的關防不起絲毫作用,當知其另有掩蔽的身份,任你如何發動人手,亦休想可以偵破。」   徐子陵應是當今世上,唯一能當面訓斥李淵的人。   無論是他以李閥之主的身份,更或大唐之君,就算敢言直諫的親信大臣,也要跪在地上才敢誠惶誠恐的說出來,亦不會是徐子陵這種語氣。   李淵汗顏道:「大哥教訓得是。」   徐子陵仍是負手觀看庭院飄雪的姿勢神態,向謹立身後的李淵道:「岳某本不願插手管你的家事,不過昨天收到一個消息,卻不能不對你說,小刀可知你大唐正陷於分裂敗亡的邊緣?」   李淵龍軀微震,雙目射出凌厲神光,沉聲道:「大哥何有此言。」   徐子陵道:「我和你現在說的話,絕不可傳人第三人之耳,明白嗎?」   李淵點頭道:「小弟明白。」   徐子陵道:「昨天『倒行逆施』尤鳥倦來找我,央我助他對抗石之軒等人,以爭邪帝舍利,當然有一番說詞,但亦透露出一個對付你大唐的天大陰謀。」   李淵皺眉道:「小弟正洗耳恭聽。」   徐子陵道:「在說出那陰謀前,我要先問你幾句話。」   李淵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無奈地歎一口氣。道:「大哥請問吧!」   徐子陵道:「傳言雖不可盡信,但空穴來風,豈是無因。我重入江湖,不時聽到有人說,大唐之能立國關中,皆因你次子世民才具過人,且出生入死,屢建奇功所致。而小刀你曾數度許以皇位之繼承,後來只因受後宮盅惑,袒向建成、元吉而疏世民,釀成宮廷派系內爭,是否確有其事。」   李淵默然片晌,苦笑道:「事實當然與謠言頗有出入,小處我李淵不想辯駁,只從大處著眼,建成位居嫡長。又無大過,功業雖似不及世民,皆因身為太子,不宜在外帶兵征戰,非是不及世民。表面看世民才華駿發,勳業克隆,威震四海。人心所向。事實上當年的楊廣豈非亦是如此。廢長立幼。倫常失序下,只會重演前代的宮庭慘變。」   徐子陵想不到李淵有這一番說話,自己雖偏袒李世民,但設身處地。李淵在他的立場這麼去想也不無道理。   所謂「父子之間,人所難言」,在這種情況下他徐子陵只能見好就收,點到即止,不宜再迫李淵接受他的看法。   冷然道:「你李家的事,小刀當然比我清楚。不過正因派系鬥爭嚴重,外人才有可乘之隙,照我看尤鳥倦說的石之軒與趙德言已結成聯盟,務要顛覆你大唐皇朝,恐怕與事實相差不遠。」   李淵雙目殺氣大盛,怒道:「竟有此事,當我李淵是三歲小兒嗎?」   徐子陵知是時候,轉過身來,兩眼威稜四射,道:「石之軒在暗,楊文干在明;趙德言在暗,可達志在明。小刀明白嗎?」   李淵顯現出一閥之主無比的深沉和冷靜,點頭道:「大哥說得非常清楚。」   徐子陵道:「現在我們的最佳選擇,就是以靜制動將計就計。此行動該是針對你次子世民而發,甚或要對付的就是小刀你本人。我們只能靜觀其變,看看有沒有方法把石之軒幹掉,永除此患。」   李淵皺眉道:「為何不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楊文干、楊虛彥、可達志及其所有從黨全部處決,免得夜長夢多,反為他們所乘。」   徐子陵道:「事情豈是如此簡單,先不要說楊文干與建成、元吉關係親密,只是可達志乃頡利派來的人,在出師無名下忽然把他處決,會引起內外之變,有害無利。」   李淵點頭道:「大哥的話當然有理,幸好得大哥提醒,否則說不定真能讓奸徒得逞。」   徐子陵道:「我會透過尤鳥倦和親自去偵查石之軒等人的陰謀,只要岳山死不去,石之軒休想能像顛覆大隋般變出任何花樣來。」   李淵道:「大哥若不反對,我可調派一批信得過的高手讓大哥使用。」   徐子陵曬道:「我岳山一向獨來獨往,能稱兄道弟的只有小刀你一個,何需其他人礙手礙腳?」   李淵似是想起當年的事,老臉微紅道:「大哥直到今天仍這樣待我,小刀確是非常慚愧。」   徐子陵喝道:「往事休提,我這麼做不是為你,而是為了秀心。回宮去吧!」   李淵龍軀一震,低念兩聲「碧秀心」,臉容像忽然蒼老幾年般,長歎一聲後,施禮去了。  ****************************************************************************   北裡的一間食肆內,徐子陵的雍秦和雷九指的溫寬聚在一起吃午飯。   聽畢昨晚發生的事,雷九指咋舌道:「你可知自己能活生生的坐在這裡,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回事,石之軒魔功蓋世,除寧道奇、宋缺、祝玉妍等有限幾人外,誰會被他放在眼裡,不過以後怕要多加個岳山哩!」   徐子陵絲毫不感光采的道:「我全賴面具掩蓋真實的臉色,兼之我的長生真氣最善虛撐場面。才不致滅了岳老的威名,又執回自己的小命。」   頓了頓續道:「眼前有另一要事,必須立刻著手去做,就是憑老哥你手上的力量,設法子查探京兆聯在長安或關外的動靜。」   雷九指道:「這個沒有問題,待會六福賭場開局時,你一個人進去賭幾手,贏夠一千兩立即離開,切勿逗留。」   徐子陵不解道:「既要引起『神仙手』池生春的注意,何不狠賭—場,贏他一個落花流水?」   雷九指苦笑道:「你自己早說出理由,就是擺明在惹對方注意。真正在賭場混飯吃的賭棍,最忌是鋒芒盡露,這種人除非像你般可和石之軒硬撼對攻,否則只落得橫死街頭之局。何況問題是你現在扮的只是江湖上普通好手的角色,和幾個長林軍的突厥兵交手亦要負傷。記著,能裝出是靠運氣而非賭術贏錢的,才是真正的高手。」   徐子陵皺眉道:「六福賭場的人怎知我賭過骰寶和番攤呢?」   雷九指耐心的解釋道:「陵少放心,賭場的圈子很窄很細,你在明堂窩連露兩手,又得虹夫人另眼相看,保證此事已傳遍長安的賭圈,兼且昨晚你又在明堂窩和長林軍的惡人大打出手,還驚動秦王李世民。兄弟,你現在肯定是個名人。」   徐子陵猛一定神,暗付自己是否因見過師妃暄致心神不屬,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想不到。   雷九指拍拍他肩膀,低聲道:「我會在多情窩等你。」   言罷先一步離開。   「多情窩」就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的長安秘巢,成為他們聚會的好處所。   黃昏時徐子陵尚要與侯希白交換身份,這將是個非常忙碌的年晚夜。  ****************************************************************************   爆竹的響聲又眾里巷各處傳來,令人忘記了長灑不休的飄雪。   劉政會來找寇仲去吃午飯時,寇仲已坐得腰酸背痛,頭昏眼花,比在戰場上苦戰竟日更辛苦,還要裝出興趣盎然,樂此不疲的樣子,其實是有苦自己知。   不過比他更累的是那兩個工部的人員,爬高爬低,給寇仲使得團團轉,早疲不能興。   寇仲本想堅持下去,見到他們的樣子,只好打消此意,但卻不想到福聚樓那麼遠去浪費時間,問道:「難道每次吃飯都要到宮外去嗎?」   劉政會聞絃歌知雅意,笑道:「原來先生像政會般是個建築癡,這裡每個官署都有獨立的膳房,聘有專人造飯。不過宮內最佳用膳的地方是中書外省旁的四方館三樓,菜式雖及不上福聚樓,但與宮城只隔一道橫貫廣場,際此雪花紛飛的時刻,我們可北望太極殿在雪中的美景。把酒談論古今建築,正是人生樂事。」   寇仲心中叫苦,暗付自己哪夠斤兩和他論建築,又不能拒絕,只好在面具內暗自苦著臉和他去了。  ****************************************************************************   徐子陵在到六福賭場的途中,不由又浮現當師妃暄聽得他化名雍秦,驚愕下頗為意想不及的嬌羞神態,忽然有人喝道:「那漢子,給老子停步。」   徐子陵皺眉停步,只見六福賭場的大門旁聚集著三名地痞流氓模樣的漢子,腰配長刀。   賭場門旁安放有兩頭高過人身、氣勢威猛的巨型石獅,三人中有兩人就坐在承架石獅的石座上,發話者顯是剛站起來的,二人目露凶光,不懷好意。   把守賭場大門的大漢似早知有此事發生似的,一副幸災樂禍,旁觀熱鬧的樣子。   路人見有事發生,紛紛繞道走過。   徐子陵心念電轉,剎那問明白到發生什麼事。   他敢肯定這三人是針對他而來,且定是京兆聯或與長林軍有關係的幫會人物。看準他這賭徒無賭不歡,故派人守在各大小賭場外,尋他晦氣,只要裝作是普通爭執,就算秦王李世民得知此事,亦難以追究。   沒好氣的道:「有什麼事,鄙人還要趕早局賭幾手呢!」   那大漢直走過來,到他身前三尺才停下,斜眼兜著他道:「這位仁兄是從哪裡來的,有沒有投過拜帖報過碼頭揚過字號?」   徐子陵知他在拖延時間,好召集人手來對付他。微微一笑道:「你立即給老子滾開,否則以後再不能用自己那張嘴說話。」   大漢臉色劇變,手往刀把握去時,徐子陵早一掌捆過去,大漢應掌橫跌開去,滿口鮮血。   另兩名大漢齊聲發喊,跳將起來。摔刀左右斬至。   徐子陵虛晃一下,避過來刀,切入兩人中間,也不見如何動作,兩人分別被他以肩頭撞得變成滾地葫蘆。狼狽不堪。   他像作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又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的樣子,在把門大漢目瞪口呆下,大搖大擺的進入六福賭場的大門。  ****************************************************************************   寇仲與劉政會來到四方館三樓的膳廳,才明白什麼叫悔之莫及。   他的醜臉成為最易辨認的標記,人人爭相過來與他攀談結識,好為日後請他治病鋪路。   來自什麼司農寺、尚捨局、衛尉寺、大理寺、將作監等的無數官兒,人人熱情似火,不要說寇仲記不下這麼多官職名字,最後連他們的臉都覺得分別不大。   唯一好處是劉政會沒法和他研究歷代的建築。   送菜上台時,來拜識寇仲的人流才稍息下來,偌大的膳堂恢復剛抵達時的情況。   寇仲透窗望往雪粉飄飛下的宮城,太極殿的殿頂聳出其他建築物上,比他所處的位置尚要高上近兩丈,可以想像在其中接見群臣的威風。   劉政會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道:「這四方館的膳堂專用來接待各地前來的使節,故以四方為名。」   寇仲順口間道:「中土外有些什麼國家?」   劉政會道:「先生若有興趣知道,讓小弟介紹個最佳人選你認識。」   寇仲未來得及拒絕,劉政會離座到另一角去,不一會請了另一官員過來介紹道:「這位是外事省的溫彥博大人,沒有人比他更能回答先生的問題。」   寇仲不是對中土外的形勢沒有興趣,只是現在給那些建築圖卷弄得暈頭轉向,哪來興趣理會其他的事。   溫彥博文質彬彬,一副學究書生的模樣,四十許歲的年紀,令寇仲想起揚州城的白老夫子。   溫彥博當然曉得他是大紅人,態度恭敬熱情。   寇仲無奈下只好把先前的問題重複一次。   溫彥博意態悠閒的道:「北方現在最強大的東突厥、西突厥、回訖和薛延陀四族,其他拔野古、僕骨等國勢弱少得多。」   寇仲道:「這四國小人也有所聞,其他就從未聽過。嘿!這些名字都很難記。」   劉政會道:「西方最強大的是高昌和龜茲吧!」   寇仲聽得龜茲之名,想起洛陽的龜茲美女玲瓏嬌和樂舞,饒有興趣的問道:「龜茲是否盛產懂舞樂的美人兒?」   溫彥博莞爾道:「先生原來如此見多識廣,龜茲舞樂,確是名傳西域,但若論美女,則以波斯國最著名,他們的寶石、琥珀、珊瑚、水晶杯、玻璃碗、鑲金瑪瑙杯亦風靡我大唐朝。」   寇仲給勾起對雲帥生死的擔憂,登時有食難下嚥的感覺。   劉政會為人健談,問道:「波斯國勢如何,波斯商這麼懂做生意,其經濟當是強盛繁榮。」   溫彥博道:「波斯現在由薩珊王朝主政,不過形勢卻未許樂觀。新近有批波斯商來到長安,聽他們說他們鄰國大食國勢日盛,四出侵略,對他們形成極大的威脅。」   寇仲心中一動,問道:「這些波斯人到長安後住在什麼地方?」   溫彥博道:「他們住的是長安唯一的波斯胡寺,那是居住在長安的波斯人在得到劉大人的批准後興建的。」   劉政會失笑道:「溫大人竟來耍我,沒有皇上點頭,政會有什麼資格去審批?」   寇仲暗付若雲帥未死,理該到長安來察看形勢,欣然道:「竟有外國人在此建寺,那定要去看個究竟,不知此寺建於何處。」   劉政會道:「就在朱雀大街西、清明渠東崇德裡內,非常易找,裡內有數十戶是在東、西兩市開波斯店的波斯胡人。」   溫博彥正要說話,一名部衛匆匆而至,致禮後道:「皇上有旨,劉大人請即入宮見駕。」   劉政會嚇一跳,慌忙起立去了。   寇仲的心卻直往下沉,暗付難道自己查看工部宗卷一事張揚了出去,給李淵生出警覺,故召劉政會去問話。   若真是如此,他的尋寶大計不但宣告完蛋,連能否脫身亦成問題。 第十章 封門斷路   進入六福賭場的主大堂,徐子陵立即明白雷九指為何可從賭場的佈局風格,認出這賭場屬香家的系統。   乍看這裡並不像彭城香家著名把妓院和賭場結合起來的格局,但形雖非卻神仍在。   首先是賭桌賭具以至傢俱擺設,同樣是華麗講究。   其次是六福賭場主大堂內賭桌的數目,亦是依五行陣法佈局,剛好是二十五張桌子,與彭城香家賭場如出一轍。   第三,也是最明顯的,所有荷宮女侍,均是綺年玉貌的美女,衣著雖比較莊重,但都經過一番精心設計,把她們動人的身段表露無遺,比袒胸露臂更為誘人。   主大堂的四壁爐火熊熊,令大堂比之外面的天地成截然不同的另一溫暖世界,加上大堂擠滿賓客,熱鬧喧天,更是充滿醉生夢死的氣氛。   徐子陵略站片刻,仍未感到受人監視,遂在大堂內隨意走動,在其中五張賭骰寶的桌子下注,四勝一負,由於下注頗重,很快給他贏來近百兩籌碼。   記起雷九指的吩咐,見主大堂賭的不是骰寶就是番攤,遂往內去。   另一進大堂地方較小,只有主大堂的一半,卻有側堂相連,合起來等若主大堂的面積,另一端尚有入口,掛上「貴賓廳」的牌子,有大漢把守,顯然不是任人隨便進入。   中內堂賭的正是牌九,亦是二十五張賭桌,每桌分設四個、六個或八個位子,桌子比外堂的大桌小一半。沒位子的賭客可依坐下與莊家對賭者的勝負下注定輸贏,所以每張桌子都圍滿人。   徐子陵挑選擠得水洩不通的一張賭桌趁熱鬧,到擠近時才明白為何此桌特別受歡迎,原因在其中一張椅子坐著位干嬌百媚的女賭客,做莊家的雖亦年輕貌美,但相比之下立時黯然失色,只像伴著明月的小星星。   此女如花似玉,艷光迫人,比之虹夫人更勝一籌,但亦如虹夫人般似非良家婦女,神態風流,目光大膽,取牌攤牌手法熟練,下注重而狠,不時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為緊張的賭局平添不少熱烈氣氛。   除女莊家外,其餘五個位子分別給四個年青公子哥兒和一位中年胖漢佔著,其他人只能在外圍下注。   美女的目光不時巡視圍觀的人,目光掃過比其他人高出半個頭的徐子陵時,瞟他一眼後便若再不在意。   徐子陵只看她那份籌碼,便知她是大贏家,而女莊家更是香額隱泛汗光,可知她是輸得慌了。   發牌。   莊家變戲法似的把牌九牌疊成兩張一組,再擲骰定點數,決定誰先取牌。   脾九有正、大、小三種賭法,正牌九的打法是二至四人,各領六張牌,莊家則摸七張率先打牌,出牌後備家依次摸牌、出牌、碰吃,只要手中牌組成兩副花色加一夷牌,便是「糊」出,推牌得勝。   大牌九是以四張為一組,再分兩組以定勝負。看是否成對或以點數定輸贏。對子以天、地、人、和、文子、與武子排列。   小牌九在賭場最常見,因可供更多人共賭,只以兩牌為一組定勝負,計算的方法與大牌九相同,只是少一組牌。   刻下賭的是大牌九,故每人取牌四張。   今趟美女拿的顯非好牌,只見她拿牌一看,立時輕皺眉頭,神情仍是美麗迷人,充滿醉人的風情。   她忽又哈哈笑起來,花枝亂顫的樣兒,看得眾人無不意亂神迷,玉手一翻,牌面向上,竟是一副人六配人五。   到莊家翻牌時,圍賭者無不起哄歡呼,原來竟配不成對,全軍盡墨。   徐子陵暗忖,若要顯露鋒芒,這刻就該把莊接過來由他去推,不過這種高調的做法當然不適合他扮作職業賭徒的身份,遂往另一桌走去。   這桌賭的是小牌九,推莊的手風極旺,鎩羽者起身離座不絕,徐子陵趁機入座,先敗兩局,輸掉二十多兩。   到第三局時押下五百兩籌碼,登時人人側目。女莊家亦緊張起來,如此豪賭,即管在長安這種大賭場,也不常見。   連看三局後,徐子陵依雷九指傳授的秘法,再憑過人的記憶力和比常人銳利百倍的目光和特別的手法,無論如何洗牌,他亦能追蹤其中最重要幾隻牌的位置,只要能影響骰子落下的點數,他有七、八成把握可勝出。   就在此時,他感到有對銳利的眼睛在盯著他,那是個矮小的中年人,只看推莊的女子多次望往他,好像想向他請示的樣子,曉得他該是賭場方面的人。   圍觀的男人忽然一陣哄動,竟是鄰桌那美麗的女賭徒擠進來趁熱鬧,這樣多出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氣氛立時不同。   美女的目光落在他的賭注上,又移往他臉上;可是徐子陵卻故意不理她,擺出對她全無興趣的樣子。   女莊家纖手一揚,三顆骰子落在銅盤內,先是飛快轉動,接著逐漸緩下來,變成各自滴溜溜的滾翻。   徐子陵送出一注長生真氣,由湧泉輸出,透過地面,再沿桌腳游往盅盤。普天之下,真氣比他深厚的人非是沒有,但能將真氣運轉遙控到如此駭人聽聞的境界,恐怕只有寇仲能和他相比。放而縱使有行家在旁,亦休想可看破他在暗中弄手腳。   骰子終於停下。   莊家依點數發牌。   徐子陵雙目射出銳利和冷酷的神光,盯著身前的一組牌,既不拿牌來看,也不像一般賭徒般用手去探牌底,似乎能看穿排九牌的虛實。   莊家顯然拿到大牌。精神一振的嬌呼道:「開牌!」   眾賭客紛紛攤牌,都是些地八、人六、紅四的小牌,給莊家的天八統吃。   當眾人目光全落在徐子陵身上時,徐子陵從容自若的翻牌示眾,圍觀者無不驚羨讚歎,原來竟是對至尊,依慣例莊家須賠雙倍。   莊家求助的望向那中年人,那人低聲道:「照賠吧!」   說畢掉頭離開。   徐子陵收籌碼時,那美女道:「這莊讓我來推。」   莊家如獲皇恩大赦,連忙讓座,若由客人推莊,賭場只抽頭串,若賭注夠大,可獲利甚豐。   徐子陵長身而起。美女剛坐入莊家的椅子,愕然道:「不賭了嗎?」   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含笑搖頭,逕自離開,眾人嘩然起哄。   美女低罵道:「沒膽鬼!」   徐子陵無動於衷的把籌碼兌換後離開賭場,剛跨出主大堂的門檻,一名大漢迎上來恭敬的道:「這位大爺,我家公子請你過去說兩句話。」   徐子陵大感錯愕,循他指示瞧去,賭場正門廣場處其中一輛馬車,車窗的簾子剛給人掀起來,露出坐在車內者的容貌。   徐子陵虎軀一顫,暗歎一口氣!痺乖的走過去低聲道:「公主別來無恙。」   車內男裝打扮的「東溟公主」單婉晶沉聲道:「你若不想當街當巷的與人大打出手,就給我上來吧。」  ****************************************************************************   寇仲一邊查看卷宗,順道向兩位「助手」探聽口風。   他們既得劉政會的吩咐,更知寇仲乃皇上與貴妃看重的大紅人,兼且不須戒忌,寇仲問的又是舊隋的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令寇仲對楊素當時的情況,有進一步的瞭解。   隋文帝楊堅是非常幹練而有政治手腕的開國帝君,政績斐然,卻有個嚴重的缺點,就是極重猜忌之心。   不知是否怕人重施他自己的奪國故技,開國大臣大多獲罪不得善終,功臣劉防、鄭譯、梁士彥等先後被誅。   楊堅又喜怒無常,手段嚴峻,所以群臣伴君如伴虎,惶恐不可終日。   楊素是少有能得善終的隋朝大臣,他全力助楊廣廢太子楊勇登上帝位,其中更可能煽動楊廣毒殺皇父楊堅,正是為求自保的一種手段。   問題來了,假若楊素的秘密寶庫是在楊堅執政時由魯妙子策劃建立,此事必須非常隱秘,以避楊堅的耳目。   在這種情況下,楊素絕不會在自己名下的宅院內動工興建秘道寶庫,若給楊堅發覺,任他楊素舌粲蓮花,也將百詞莫辯。   寇仲敢肯定楊素只會在表面上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地方興建寶庫。   楊堅任命宇文愷於開皇二年動工建新城,不到兩年遷入新都,大赦天下,此後城內不斷大興土木,直至今天。   照道理若於新城初建時開鑿地下庫藏,最易掩人耳目,因當時形勢混亂。只是楊堅誅殺大臣,始於開皇六年殺劉防,故楊素生出警覺,興起建造寶庫之心,該是開皇六年後至仁壽四年楊堅駕崩十八年間興建的。   最有可能是上半截的九年,在這段時間內,開國功臣差些給誅殺殆盡,楊素不害怕才怪。   令寇仲最頭痛的是在這期間於躍馬橋附近各裡坊興建的宅院達百所以上,還不包括擴建的,他難道逐家逐戶的去明查暗訪嗎?   頭昏腦脹時,劉政會神色凝重的回來,坐到他旁,—言不發。   寇仲提心吊膽的問道:「什麼事?」   劉政會沉聲道:「你兩人給我出去。」   兩人見他臉色不善,連忙退往室外,還關上室門。   寇仲心叫「來啦」,旁敲側擊道:「皇上是否知道我在這裡。」   劉政會搖頭長歎。   寇仲放心少許,旋又為他擔心,道:「有什麼事,劉大人放心說出來,說不定我可請娘娘為你想辦法。」   劉政會微微一怔,露出意外和感動的神情,道:「先生誤會啦,我並不是為自己的事憂心。」   寇仲輕鬆起來,道:「那就好了。」   劉政會又再歎一口氣,愁眉不展的道:「年晚才來這麼一件事,真不是好兆頭。」   寇仲好奇心大起,以退為進的道:「若是不方便,劉大人不必告訴我。」   劉政會道:「這並非什麼秘密。很快消息會傳遍長安,皇上下旨時,太子殿下、秦王、齊王和裴寂、封德彝、陳萬福等全在旁聽著。」   寇仲差點想他一腳,催他快些說出來,道:「究竟是什麼事?」   劉政會一字—字緩緩道:「皇上命我把通訓門、通明門和嘉門三道官門堵塞。」   寇仲—頭霧水道:「皇上要堵塞三道門,只屬小事吧!」   劉政會道:「這三道門卻是非同小可,通訓門是東宮和太極宮的唯一通道,嘉、通明兩門則連貫掖庭和太極中宮,太子殿下以後要到太極宮,只能從承天門或玄武門入宮。」   若徐子陵在此。定可明白李淵的用意,把出入通道限制在兩道大門中,在安全和防守上自然是穩固多了。   寇仲一時仍末明白李淵此舉的動機,一呆道:「皇上想加強出入通道的控制。自有他的道理,劉大人為何如此憂心忡忡。」   劉政會苦笑道:「這些事實在不該告訴先生的。」   寇仲壓低聲音道:「小人對宮內太子殿下和秦王的鬥爭所聞,所以沒什麼該知道或不該知道的問題。」   劉政會苦笑道:「皇上此舉,令人感到危機更是迫在眉睫。皇上頒令時,誰都不敢說半句話。現在請恕小弟要失陪,因為必須立即去安排一切,否則不能於過年後如期施工,先生請見諒。」   寇仲把抄下的資料納入懷中,長身而起道:「劉大人不必相送,我已是識途老馬,懂得如何離開。」   劉政會不好意思的道:「待小弟辦妥皇上的事,再和先生把酒詳論古今建築的發展。」   寇仲暗忖心領了,匆匆離開。   雨雪仍灑個不休,寇仲尋寶的熱情和希望,也像寸雪般冰寒刺骨,再沒有半丁點兒的信心和把握。 第十一章 為敵治病   馬車駛出六福賭場的大門,轉入街道。   單婉晶嫣然笑道:「你每次離開賭場,是否都會有人在門外恭候?」   徐子陵透簾盯著擺明守在門外尋他晦氣的武裝大漢,奇道:「照理他們該派人入賭場盯哨,防止我從後門或別的通道又或跨越院牆溜掉,為何會不知我上了公主的車?」   單豌晶若無其事的道:「若連這些黑道小角色都應付不了,我們東溟派還用在中原江湖上混嗎?」   徐於陵靠往椅背,別頭向坐在身旁的美女苦笑道:「公主的眼光真厲害,昨晚只那麼透簾—望,就把小弟認出來。」   單婉晶無限感觸的道:「徐子陵,你實在太易認哩!照我猜秦王亦看穿是你喬扮的,只是隱藏在心內沒有說出來吧!」   徐子陵回想起昨晚的情況,李世民最後勸他離城那句話,確是可圈可點,不像對一個陌生人說的。   心中一動道:「若有機會,你可提醒秦王一句,他天策府內必有人被李建成收買,因為府內發生的事,李建成無不瞭如指掌。」   只憑侯希白化身為莫為受到盤問—事,李建成立即收到風,便知天策府有內奸。   單婉晶點頭道:「我會提醒他的。」   馬車朝碼頭區方向馳去。   徐子陵不知說什麼話才好,只好問道:「公主今次來長安,是否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單婉晶淡淡道:「趁王世充尚未和李閥正式撕破臉皮,我趕緊把過去兩年打制好的一批兵器、盾牌、弓矢和甲冑運給秦王,以替換破損的舊兵器。你該知現在長安的形勢是多麼吃緊。」   徐子陵點頭表示曉得,又不解道:「有李淵在此。他們三兄弟就算水火不相容,總不敢公然動手火拚吧!」   單婉晶歎道:「這恐怕要老天爺才曉得?現在雙方是各有所忌,論兩方面在長安的實力。因為建成、元吉一方得到獨孤閥、南海派和李密的加入,又有突厥人明目張膽的助陣,勢力劇增,立即把天策府比下去。」   徐子陵很想問她知否岳山是她的爺爺。當然不敢真的問出口來。此時馬車在碼頭停下,巨艦東溟號就泊在岸旁。   單婉晶歎道:「秦王已夠頭痛的了,偏偏你們兩位大哥又於此時到長安來尋寶,你教他該怎辦?」   徐子陵聳肩道:「他該歡迎我們來才對。你可暗示他我和寇仲至少在現今的形勢下對他是有利無害。」   旋又皺眉道:「李淵這麼眼睜睜瞧著李建成勢力坐大,招攬的不是野心家如李密、獨孤閥就是別有居心的突厥人,究意心中打什麼主意?」   單婉晶道:「李世伯該是蓄意任得李建成擴展他的長林軍,好令世民世兄不敢生出異心。在他心中,世民世兄擁兵自重,恃強橫行,若給他當上皇帝,建成元吉休想活命,他的寵妃更難保晚年。」   徐子陵愕然道:「他這麼不懂看人的嗎?」   單婉晶目光投往窗外的飄雪,滿懷感觸的道:「皇宮是另外—個世界,深宮中更是最多謊話和讒言。李世伯最大的缺點是多情好色,給身邊圍著他的女人終日說世民世兄的不是,更好的人也會在他心目中變成十惡不赦的壞人。好像有趟在宮庭的宴會中,世民世兄想起自己的親娘早逝,一時感觸,當眾灑淚,竟給李世伯的妃嬪中傷說他『在怨恨和妒忌建成和諸妃。假若讓他當權,必把她們趕盡殺絕』,又道『建成太子心地善良慈愛,只有他才能照顧她們』,日子有功下,李世伯自然是遠世民而親建成。兼且世民世兄長期在外征戰,哪有時間用工夫為自己解釋,他天生就是那種不肯放棄原則和立場的人,誰都不賣賬,本身就和李世伯是截然相反的兩類人。」   徐子陵開始明白為何李淵會縱容可達志去挫折李世民的威風,不過經他點醒之後,李淵怎都該有些醒悟吧。   默然片刻,單婉晶輕輕道:「你們打算何時運走寶藏庫內的東西?」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對寶庫只有模糊的線索,直到此刻仍未有任何頭緒。」   單婉晶愕然道:「你們竟不知寶庫的藏處嗎?」   徐子陵解釋道:「可以這麼說,娘未及把所在處全部說出來便撒手了。」   單婉晶一對美睜亮起來,欣然道:「那是說你們找到寶庫的機會,只比完全不知寶庫所在的人大上一些,對嗎?」   徐子陵微怔道:「可以這麼說。」   單婉晶精神煥發的道:「那我勸你們索性放棄尋找寶庫吧!楊素為人奸詐多智,深沉而有城府。這樣的人處心積慮建成寶庫以備謀反之用,怎會那麼容易被發現?」   徐子陵苦笑道:「公主好像很高興我們找不到寶庫的樣子。」   單婉晶坦然承認道:「這個當然。你可知你們兩人已成了天下群雄最顧忌的人物。楊公寶庫一旦落入你們手裡,將更如虎添翼,那時秦王也將被迫要立即發動攻襲,免得少帥軍養成氣候,成為他李家統一中原的大患。」   徐子陵不解道:「區區一個寶庫,能起這麼大的作用嗎?」   單婉晶道:「你可知寶庫存在的消息是怎樣洩露出來的?」   徐子陵茫然搖頭。   單婉晶道:「消息是從楊玄感傳出來。當年他起兵作反,為振作士氣。聲稱只要攻入關中,可起出他老爹楊素的寶庫,並說庫內有足夠裝配一支二萬人軍隊的精良武器和足與國庫相比的財物。到被滅前他仍慨歎空有寶庫而不能用,又把藏寶圖托付心腹手下突圍帶走,後來該圖應是落在你娘手上。所有人還以為你們從羅剎女處得到秘圖,原來並沒有這回事。」   徐子陵搖頭道:「娘過世時身上並沒有這張秘圖,該是娘自己把它毀掉。」   單婉晶歎道:「換了不是你們這兩個無人可以奈何的天才高手,恐怕早被人擒拿起來嚴刑拷打,問出究竟,再不會有這種誤會。」   徐子陵望往水安渠,雪粉終於收止,兩岸盡成純白的世界。心中湧起微妙的感覺,這次重會單婉晶,大家就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般,無所不談,且互相信任,感覺親切溫馨。   單婉晶道:「我若依原定計劃過年後才來長安,恐怕碰不上你們哩!」   徐子陵順口問道:「公主為何提早來長安呢?夫人有一道來嗎?」   單婉晶道:「娘沒有來,我們是接到秦王的急信,才不得不提早把兵器運送,皆因李建成最近說服洛陽最大的兵器製造商沙天南投誠,而沙家一向在洛陽外屯積大量優質兵器,秦王推斷建成得到沙家提供的兵器,說不定會對他不利,故必須作好防備。」   徐子陵詫道:「李淵對這些事竟不知情嗎?」   單婉晶道:「知道又如何?除非李淵不准三個兒子各擁親兵,否則改換裝備乃最平常不過的事。關中的兵器廠均由李淵直接控制,所以他的兒子才要假諸外求。」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在這種火拚一觸即發的形勢下,隨時會鬧出亂子來。」   單婉晶白他一眼道:「對寇仲來說,不是關中愈亂愈好嗎?」   徐子陵坦然道:「若沒有突厥人或魔門巨奸插手其中,寇仲確會如此去想。可是大義當前,寇仲當然曉得事有緩急輕重之別。」   單婉晶微一沉吟,道:「子陵肯否與秦王見一次面?」   徐子陵道:「若給人曉得,秦王會多出條私通外敵的罪名,且寇仲也未必歡喜我這麼做。」   單婉晶黛眉輕蹙道:「你們似乎知道一些連秦王都不曉得的事,對嗎?」   徐子陵道:「這是當然的事。唉!我明白公主對我們的好意。而公主對我們尚有大恩,我們也不知如何報答。唉!小弟要走啦!臨別前有幾句話,希望公主聽得入耳。」   單婉晶秀眸一黯,輕柔垂首道:「說罷!希望不是太難入耳。」   徐子陵道:「李世民乃雄材大略的人,一旦認定敵我,絕不容任何私人的感情影響他的決定或行動。公主看到是李世民的某一面,而我們領教過的卻是李世民的另一面。細節我不想說出來,只望公主能盡速離開這是非之地。」   單婉晶玉容數變,道:「多謝子陵的忠告,婉晶明白自己的處境。你剛才不是提到報恩嗎?我雖不當那是什麼—回事,但如果你們肯為我做到一件事,婉晶會非常感激的。」   徐子陵肯定的道:「公主請說。只要我們力所能及,必為公主辦妥。」   單婉晶狠狠道:「給我殺掉邊不負,此人一天不死,我和娘都不會安心。」  ****************************************************************************   離開皇宮後,寇仲先趕去見高占道等人,商量好今晚行動配合的細則,趁尚有個把時辰才到與徐子陵約定會面的時間,遂先回沙府打個轉,看看能否偷空休息片晌,好養足精神,以應付今晚大小事宜。   踏入沙府,沙福大喜的迎上來道:「莫爺回來得正是時候,五小姐找你哩!」   寇仲摸不著頭腦道:「五小姐找我幹嗎?」   沙福道:「入廳再說。」   寇仲奇道:「五小姐竟在大廳等我?」   沙福道:「獨孤家的鳳小姐來了,五小姐在陪她說話。」   寇仲大吃一驚,道:「既然有客人,又是五小姐的閨中密友,小弟不宜闖進去吧!」   沙福壓低聲音道:「鳳小姐似是專誠來找莫爺的。還有老爺吩咐,今晚皇宮的年夜宴,他和三位少爺及莫爺於酉時頭須從這裡起程出發,老爺囑我特別提醒莫爺。哈!莫爺可能是長安城最忙的人。」   此時抵達大廳的外客間,寇仲別無選擇下,只好硬著頭皮跨過門檻,踏進大廳去。在一角隅隅細語的沙芷菁和獨孤鳳兩對美目先後往他瞟至。   寇仲隔遠一揖道:「小人拜見五小姐和獨孤小姐。」   令他放心的是獨孤鳳似是對他毫不起疑,還俏立而起還禮道:「莫先生折煞鳳兒哩!」   沙芷菁含笑道:「大家坐下再說,奉茶。」   坐好後,寇仲道:「聽說獨孤小姐要見小人,不知有什麼吩咐?」   沙芷菁道:「鳳鳳是芷菁的知己,大家是自己人,莫先生不用客氣。」   寇仲暗付芷菁也算交遊廣闊,竟有這麼多好朋友,由此更可想見沙天南以前在洛陽的風光。   獨孤鳳道:「那鳳兒不再客套,今次鳳兒來是想央先生為長鳳兒的一位尊長治病。」   寇仲一時尚未會意,問道:「是為獨孤小姐哪位貴親治病呢?」   獨孤鳳道:「就是風兒的嬤嬤,她患的是哮喘病。這年來發作得更頻密,令人擔心死哩!」   寇仲這才醒覺,暗忖若真治好尤楚紅的哮喘病那還得了,遇到她時不給打得落花流水才怪?何況自己根本沒資格去治好她的遠年舊患,只好來個拖宇訣,道:「小人當然樂意效勞,不過哮喘病病原複雜手尾最長,且難根治。過年後待小人去看看,才決定如何著手。」   獨孤鳳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央求的道:「鳳兒曉得先生貴人事忙,不過嬤嬤這兩天發作得特別厲害,先生可否抽空隨鳳兒到寒舍打個轉?」   寇仲心中叫苦,他已做慣「著手回春」的大夫,這麼去怎都要露一手半手,才不致讓人起疑。但如此為強敵治病,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該如何應付才好。   沙芷菁在旁助口道:「莫先生怎都要幫這個忙,芷菁久未見過老夫人,就順道一起去拜會她老人家吧!」   寇仲欲拒無從,把心一橫道:「兩位小姐有命,小人當然遵從。」   兩女大喜,「押」著他驅車往獨孤府去。  ****************************************************************************   徐子陵來到侯希白的多情窩,後者比他更早到一步,還伏案寫畫,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子。   徐子陵定神一看,愕然道:「是她?」   侯希白剛為畫捲上栩栩如生、氣韻生動的美人兒作最後幾下補筆,訝道:「你認識紀倩嗎?」   徐子陵道:「我今天在六福賭場見過她,賭得又狠又辣。」   侯希白悠然嚮往的道:「我可想像她在賭桌旁浪湯迷人的樣子,紀倩是上林苑最紅的姑娘,不知多少達官貴人、富商巨賈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想不到我換過另一副臉孔,仍可贏得她另眼相看。」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這叫本性難移,你究竟惹上多少情債,快一一從實招來,否則我扮你時,要吃不完兜著走。」   侯希白尷尬的道:「並不是我想去青樓鬼混,問題是二少爺和卜傑那小子每晚不到過青樓那晚便不能安睡,而他視我為最好的青樓夥伴,兼之小弟閒得發慌,只好捨命陪君子。坦白說小弟已非常收斂,否則子陵扮我時會遇上更多麻煩呢。」   徐子陵道:「算了吧!幸好今晚我不會見到她哩!」   侯希白俊臉微紅,乾咳一聲道:「子陵請見諒,聽說以紀倩為首的一批上林苑紅阿姑,會到宮內表演歌舞,希望她不會找你吧!」   見到徐子陵的臉色,忙補充道:「子陵莫要擔心,小弟與她發乎情止乎禮,尚未有任何越軌行為,最多只是說幾句親密話兒吧!嘿!不!我和她清清白白,只是較說得來的朋友而已!這美人兒一向孤芳自賞,像尚秀芳般是賣藝不賣身的。」   徐子陵頹然坐下,苦笑道:「除此之外,侯兄還有什麼要便宜小弟的?」   侯希白擲下畫筆,正容道:「我剛查探到一個消息,就是楊虛彥從不出席任何公開場合,此事令人頭痛。憑小弟一人之力,恐怕拿不下他。」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好半晌後,沉聲道:「只惜我和寇仲今晚都不能分身,不過若有一人肯出手助陣,擒殺楊虛彥該不成問題。」   侯希白動容道:「此人是誰?」   徐子陵笑道:「侯兄會對能與她合作是求之不得,給你猜三次看看能否猜到。」   侯希白好奇心大起,道:「子陵不要耍小弟哩!請快開尊口說出來吧!」   徐子陵道:「除師妃暄外,誰有能力助侯兄去對付楊虛彥呢?」   侯希白劇震拍台道:「早該猜到是她,想不到她也來了。」   徐子陵道:「我立即去見她,侯兄可繼續作畫,看看還有哪些美女未及畫出,好讓小弟見到真人時不會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侯希白欣然道:「那小弟就破例畫幾個臭男人出來吧!」   兩人相對大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第十二章 有緣能會   獨孤閥的府第位於西市東光德裡內,躍馬橋就在裡坊西南方,規模宏大,房舍重重,卻不像沙府般是新建的府第。   寇仲印象中也曾翻看過這府第的資料,因它佔地遠過裡內其他華宅,不過因建成的年份在開皇六年之前,所以擺到一旁,沒有太著意。   從沙府到這裡來只是一盞熱茶多點的工夫,但寇仲故意逗獨孤鳳的開心,扮得傻里傻氣的,在正院廣場下車時大家已混熟了。   寇仲習慣成自然的對主宅仔細端詳,獨孤風奇道:「莫先生對園林建築定是很有心得哩!」   沙芷菁為他吹噓道:「莫先生正因和工部的劉政會大人志趣相投,所以認識兩天,立成莫逆。」   寇仲心付沙芷菁倒留意自己的事,照理常何是不會四處對人宣揚他與什麼人交往這類事的,她的消息不知是從何而來,有機會定要查個清楚。   獨孤鳳欣然道:「先生原來是這方面的專家,鳳兒對建築一無所知,不知先生對我們的『西寄園』有什麼評價。」   寇仲心叫問得好,乾咳一聲道:「這是舊隋的建築風格,且該是隋初建成,故在風格與手法材料仍上承魏晉南北朝的遺風。」   獨孤鳳移到他旁,訝道:「先生看得真準,究竟在什麼地方和現時的建築有分別?」   寇仲心答這恐怕要老天爺或劉政會才曉得,即隨口答道:「每一代都有一代的建築手法和精神臉貌,內行人一看就知。」   沙芷菁本以為他除懂醫病外,什麼都不曉得,此刻頓然刮目相看,低聲問獨孤鳳道:「你們的西寄園真有這麼久的歷史,我還以為是新建的。」   獨孤鳳道:「在開皇八年曾翻新過,此宅是當年大臣陳拱的府第,陳拱是楊素的親信,官職雖不很高,在當時卻很有權勢。」   寇仲劇震道:「什麼?」   兩女訝然看他。   寇仲知道自己失態,幸好此時獨孤峰親自出迎,才不用費唇舌砌詞解釋。   同時改變主意,怎都要在醫治尤楚紅的哮喘病弄點成績出來。否則尤楚紅這脾氣古怪的老太婆不要他再來看病,他將沒機會來踩場尋寶。  ****************************************************************************   徐子陵沿東大寺繞一個圈,仍找不到師妃暄的玉鶴庵,心中奇怪時,發現東大寺後方有道窄小的路徑,兩旁林木蔽天,予人直通幽微的隱蔽感覺。   由於下過一場雪,小路鋪滿白雪,不留神下確很易錯過。   徐子陵走進小徑,腳踏處發出「沙沙」的響聲。   倏地豁然開朗,一座規模只有東大寺四分之一大小的廟堂出現眼前,樸實無華,予人躲避俗塵的清幽感受。   若非要找師妃喧,他絕不敢驚擾庵內出家人與世無爭的寧洽平和。   來到外院大門,正要扣環敲門,他感到有人正在內朝大門走來。   徐子陵心付又會這麼巧的,退後三步,避往一側,以免對方啟門時,見他立在門外,會因而嚇個一跳。   「咿丫」!   大門敞開少許,一個男子閃身而出,頭戴的風帽,壓低至遮著眼睛,一時看不清楚他的樣貌。   兩人同時嚇得一跳。   徐子陵想不到出來的不是尼姑而是個大漢,對方則想不到會有人立在門外。   那人抬頭在帽沿下朝他瞧來,徐子陵亦往他望去。   打個照面,兩人同時虎軀劇震。   那人愕然呼道:「子陵!」   徐子陵則心中叫苦,啼笑皆非的道:「竟會這麼巧哩世民兄。」   竟是李淵次子,秦王李世民。  ****************************************************************************   寇仲的「三指禪」,搭在尤楚紅瘦骨外露的腕脈上,在獨孤峰、獨孤鳳、沙芷菁、獨孤策和另幾位獨孤家的兒孫媳婦的注視下,隨即把目光深注在尤楚紅的臉上。   這老太婆非但再不復見當日在洛陽時的火氣,兩眼深陷,呼吸急促,一副給哮喘病折磨得非常辛苦的樣子。   尤楚紅可不比張婕妤,寇仲一個不小心,就會給她識破虛實。   獨孤峰這個老奸巨猾對著母親完全是副孝子的模樣,關切問道:「莫先生,我娘的病是否很棘手呢?」   寇仲問道:「老夫人這哮喘病起於何時?」   尤楚紅睜開老眼,有氣無力的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先生的真氣很精純正宗,不知是什麼家派的內家真氣」獨孤策代答道:「莫先生是家傳之學。他的親叔是南方有名的神醫。」   寇仲心道:「小策真乖」,然後信心十足的道:「老夫人的哮喘病是否因練功而來的。」   尤楚紅點頭道:「先生看得很準,老身此病,起於當年練披風杖法時,出了岔子,初時並不在意,還以為是暫時的現象,豈知終至不可收拾的地步,這幾天更是辛苦。」   寇仲的內家真氣,大部份憑自己摸索探究出來,故對人體內的經脈瞭若指掌,道:「老夫人的披風杖法,以十二正經為主,奇經八脈為輔,與大多數以奇經八脈為主的內功,剛好相反,而問題正出在這裡。」   沙芷菁虛心請教道:「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有什麼關係?」   在座雖不乏內家氣功的大行家,但包保沒有人懂回答這問題,因為人人均是依法修練,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更何況關乎到兩類不同性質經脈的關係。   寇仲在這方面的知識,全是盲人騎瞎馬的靠內視與自省體會出來的,微笑道:「所謂奇經,是任、督、沖、帶、陽蹺、陰蹺、陽維、陰維這八脈。既不拘於常,又不系正經陰陽,故謂之奇。」   獨孤鳳雙目射出崇敬的神色,道:「先生醫論高明,令人佩服。」   寇仲乘機展示實力道:「人體氣血,循環流注於十二正經,週而復始,維持正常。倘氣血湧至,經脈滿溢,流入此八經,別道而行,便成奇經。嘿!打個譬喻,正經就是江河,奇經就是湖潭,江河滿溢則流於湖潭,江河枯涸則湖潭輸出,互相起著調節的作用。老夫人的哮喘病,正由於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間協作失調,禍及肺經,經年累月下,才催此疾患。」   尤楚紅一震道:「這麼多年了,還可治好嗎?」   在眾人期待下,寇仲道:「老夫人放心,只要我分多次施針,摸出調節平衡的方法,老夫人再自行改變體內經脈運行的情況,包保立見成效。」   眾人大喜。   獨孤峰道:「幸有莫先生出而濟世,實天下人的福氣。」   寇仲掏出九針銅盒,道:「小人用針後,包保老夫人今晚可睡得舒舒服服,明天我會續來為老夫人治病。不過小人待會因有急事,必須立即離開,請各位見諒。」心則暗喜,從尤楚紅身上,他窺探出十二正經的奧秘,對他的刀法裨益之大,實難以估計。  ****************************************************************************   兩人均想不到在這種意料不到的情況下狹路相逢,李世民首先拙劣的道:「你來找師姑娘?」   徐子陵尷尬點頭,苦笑道:「原來昨晚你真的已認出我來。」   李世民點頭,一沉吟後道:「我們進去再說吧!」   反手推開院門,率先入內。   徐子陵隨他入內,兩名尼姑正在清理院內的積雪,主庵門階處立著一位手持珠串的老尼姑,慈眉善目的向兩人合什問訊。   李世民道:「常善師勿怪世民去而復返,皆因遇上好友,想借貴庵靜室說幾句話。」   常善尼絲毫不以為怪,更沒有查根問底,道:「兩位施主請隨老尼這邊走。」   帶著兩人繞過廟堂,領他們到中院左側的待客間坐下,悄然離開。   兩人坐下後徐子陵脫掉面具,道:「師小姐不在嗎?」   李世民雙目射出複雜熾熱的神色,搖頭道:「她仙駕外出未返,沒有人曉得她何時回來。」   徐子陵心叫糟糕,二度苦笑道:「世民兄準備如何對付我們?」   李世民歎道:「這該是建成太子和齊王元吉的問題,與李世民並沒有關係。」   徐子陵想起當日李世民在洛陽指示手下要將他圍殺一事,感到很難再和李世民返回以前那種關係去,道:「世民兄因何事來找師小姐呢?唉!這是否個不大恰當的問題。」   李世民搖頭道:「子陵不須有任何避忌,我是因形勢不妙,才來找師姑娘傾訴。她是唯一能令我心平氣和的人,只是從未想過子陵和她有這麼緊密的聯繫。」   徐子陵沉吟片刻,斷然道:「假若世民兄肯答應在長安放我們兩人一馬,說不定我們還可助世民兄應付迫在眉睫的大禍。」   李世民動容道:「這是否包括對你們去起出寶庫要坐視不理?」   徐子陵回復冷靜,微笑道:「以世民兄的不世之才何懼得寶庫而歸的寇仲?事有緩急輕重,比起來楊公寶庫只是小事一件。」   李世民豪情湧起,哈哈笑道:「聽子陵的語氣,似是寇仲得寶庫後子陵將不會參與他的少帥軍。若確是如此,則讓寇仲取走寶庫又何礙之有。不過小弟也要明言宣告,寇仲奪寶離長安之日,將是小弟開始全力對付他的一刻。」   徐子陵道:「就此一言為定,世民兄可知自己成了眾多勢力聯手布下一個陰謀下的主要目標?」   李世民訝道:「子陵來長安頂多只有幾天吧!為何似是比小弟更清楚長安的事。」   徐子陵道:「此事說來話長,假設我所料無差,短期內長安必有大變,如世民兄應付不當,你們李家的天下,將四分五裂,永遠都回復不了元氣。」   李世民色變道:「竟然這麼嚴重。」   徐子陵道:「在未來一段時間,世民兄會否離開長安,到別的地方去?」   李世民搖頭道:「在現今的情勢下,我就算有心出征,父皇亦不會答應,皇兄亦會設法阻撓。」   徐子陵道:「這就奇怪。照理就算令兄真個直接參與,也很難在城內發動。」   李世民一震道:「我明白子陵的意思了,苦要趁我離城對付我,眼前將有一個大好良機。」   徐子陵精神大振。   李世民道:「每年新春後第三天。父皇會在我和元吉陪伴下到終南山獰獵,太子則依慣例留守長安。抵終南山後我們會入住仁智宮,那處無險可守,只要敵人攻我無備,又有足夠軍力,成功的機會相當大。」   徐子陵道:「敵人的陰謀肯定就是這麼一回事。」   李世民冷笑道:「既然被我曉得,他們便休想有成功的機會。」   徐子陵道:「此事牽連極廣,世民兄絕不可掉以輕心,不過若佈置得宜,世民兄說不定能把整個形勢逆轉過來,甚至登上太子之位。」   李世民雙目閃閃生輝,道:「小弟正洗耳恭聆,請子陵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一道出,讓小弟可詳細考慮。」 第十三章 威迫要脅   寇仲抵達侯希白的多情窩,徐子陵尚未回來,雷九指和侯希白在閒聊。   寇仲脫掉面具,隨手摔在椅旁几上,頹然坐下道:「這東西戴得我非常辛苦。」   侯希白深有同感道:「未戴過面具的人,永不知道不用戴面具的幸福。不過魯妙子不愧天下第一妙手,這面具直可亂真,不但可把臉肌的表情表達得鉅細無遺,還有透氣的作用,否則會更加難受。」   寇仲笑道:「侯公子定有攬鏡自照的習慣,否則怎知道得這麼清楚。」   侯希白俊臉一紅,沒好氣道:「寇兄好像很歡喜與我抬槓似的,我確有對鏡觀察,但為的只是模仿子陵所扮『莫為』的神情姿態,非是有此習慣。」   寇仲怡然失笑道:「我確想看看你能否永遠保持爾雅風流,溫文瀟灑的樣款,不過你生氣時亦很好看,難怪那麼多女孩子喜歡你。咦!陵少為何仍未回來?」   雷九指道:「他去找師妃暄哩!」   寇仲嚇了一跳,失聲道:「什麼?」   侯希白不客氣道:「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敝呢?我們需要高手助陣,除了寧道奇外,有什麼人比她更勝任。」   寇仲奇道:「我們為何要找高手助陣?」   雷九指怕兩人頂撞,忙道:「希白得到消息,楊虛彥從不出席公開的宴會,而你和陵少今晚又分身乏術,所以才要找師小姐幫手。」   寇仲眉頭大皺道:「師妃暄是仙子,除了和妖女外,只曾因和氏壁與陵少過了幾招,照我看她是不會直接捲入江湖間劍來刀往的鬥爭中。」   雷九指道:「但對付的是魔門中人,又與天下萬民有關,該是另一回事吧!」   寇仲拍胸向侯希白保證道:「公子放心,今晚除非楊虛彥不來,否則小弟定會為你從他身上搶回另半截印卷,皇宮的宴會少我一個,誰會真的費神理會。」   院外某處傳來一陣爆竹的響聲,嘈吵熱鬧,提醒他們佳節的接近。   侯希白想不到寇仲這麼關心他的半截印卷。登時對他大為改觀,感激道:「剛才小弟言語冒犯處,請少帥見諒。」   寇仲哈哈笑道:「我是故意逗逗你的。這或者是我表達友情的獨特方式,對陵少我也總愛耍他,很快侯兄會習慣。我和陵少都是義氣為先的人,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何況我對楊虛彥這小子的印象是差無可差。別人怕他楊虛彥,我才不當他是什麼一回事呢!」   侯希白道:「聽子陵說,楊虛彥曾在你手上吃過大虧。」   寇仲道:「那次只是楊虛彥運道太壞兼低估我寇仲,我卻永不會輕敵大意,吃虧的當然是他。」   雷九指訝道:「聽你平常說話愛好誇大,很易予人浮誇自大的印象,事實上真正的你卻全不是這樣,這是否一種偽裝?」   寇仲攤手道:「若連這都可偽裝,我就是大奸大惡的人。」   侯希白反為他辯白道:「寇仲只是把話說得生動和有趣點,我遇上美女時,說話也會變得更揮灑自如,不但靈思泉湧。且出口成詩成文。」   寇仲笑道:「希望小陵扮你時不要碰上尚秀芳。照我看她對你的印象很好哩!唉!閒時真要跟你學兩手對付女孩子的招數。」   此時徐子陵回來,劈頭便道:「我剛見過李世民。」   三人全嚇得從椅上彈起來,齊失聲道:「什麼?」  ****************************************************************************   扮回莫為的徐子陵進入東市的西門。朝興昌隆走去,心中在重溫侯希白告訴他這幾天內發生的事。   離赴皇宮的晚宴仍有近一個時辰,他和卜傑、卜廷兩人會由段志玄親接往宮城去。   快抵興昌隆時,忽然有把女子的聲音喚道:「弓辰春!」   徐子陵大吃一驚。   他已快忘記弓辰春這個名字,只記得自己叫莫為。   愕然瞧去。   一輛馬車駛到身旁,窗簾掀起,露出「大仙」胡佛愛女胡小仙的如花玉容,只見她拉長臉孔冷冷道:「終於記得自己的名字嗎?快給本姑娘上車。」   徐子陵心叫好險,若刻下喬扮莫為的仍是侯希白,必會因開罪此女而把事情鬧大。現下形勢雖不妙,但仍有轉圜的餘地。   聽她的口氣,她該與侯希白的莫為碰過頭,侯希白當然不認識她,說不定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戴上面具仍魅力依然。   胡小仙因曾被冷落而不服氣,運用她明堂窩的勢力起「他」的底,故能在這裡恭候他的大駕。   別無選擇下,徐子陵拉開車門鑽入車廂內。   在這美女身旁坐下後,馬車開出,沿街緩行。   爆竹聲此起彼繼,充滿過年的氣氛,嗅著胡小仙嬌軀傳來的香氣,確另有一番滋味。   胡小仙繃著俏臉冷冷道:「你究竟叫莫為還是叫弓辰春。」   徐子陵歉然道:「那天不敢招呼小姐,皆因弓某人別有苦衷,請小姐見諒。」   胡小仙氣憤難平的道:「你真會裝蒜!我還以為你的眼睛長到額角上。更想不到你對色比賭更沉迷,晚晚都到上林苑去鬼混。」   徐子陵心叫冤枉,當然不會解釋,尷尬的道:「只因敝東主歡喜到青樓風花雪月,我只是作個陪客吧!」   胡小仙不悅道:「還說作陪客,若非你對上林苑的紅阿姑紀倩大獻慇勤,她怎會說起你時就喜翻心頭的樣子。」   徐子陵吃了一驚,自己和她只曾有一臉之緣,為何她的口氣卻帶著強烈妒忌的意昧,哪敢插口。   胡小仙往他瞧來。冷笑道:「沒話說了吧?」   徐子陵苦笑道:「胡姑娘對我的事調查得很清楚。」   胡小仙道:「我早知你定會到洛陽和長安來。還特別知會關防的朋友留意你的出入,豈知你竟懂用另一個身份混進來。告訴我,你如此苦心,究竟有何圖謀?」   徐子陵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何進入關中的邊防有自己的畫像。   他能作什麼解釋呢,歎道:「弓某人因有幾個厲害的仇家,才要由南方轉來北方,還要改姓換名,以避仇人的耳目。」   胡小仙毫不客氣道:「你作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別人要這麼和你過不去。」   徐子陵想起「美姬」絲娜,道:「此事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胡小仙道:「你私人的事,我沒興趣去管。只想知道你為何不再到賭場去,是否怕碰上我?」   徐子陵乾咳道:「小姐誤會啦!我來長安不過幾天,未熟悉環境,過兩天自然會到明堂窩拜候姑娘。」   胡小仙壓低聲音道:「假若我去通知興昌隆的卜家兄弟,揭破你的真正身份,會有什麼後果呢?」   徐子陵很想答「最多我費一番唇舌去解釋吧」,卻知激起她的性子和賭徒品性,真走去告密,連他都不知會引起什麼後果。   只好低聲下氣道:「胡大小姐請高抬貴手,放過小弟好嗎?」   胡小仙大為得意,「噗哧」嬌笑道:「算你懂說話,難怪能哄得紀倩那丫頭那麼高興。」   徐子陵只希望能盡快脫身,賠笑道:「小弟尚有急事,可否改天到明堂窩拜會姑娘,再作詳談。」   胡小仙秀眉輕蹙道:「男人的話,有多少個是靠得住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的話當然與別的男人有異。否則若大小姐來個登門造訪,大興問罪之師,弓某可要吃不完兜著走。」   胡小仙喜孜孜的道:「你明白就最好。弓爺哪!小女子有一事要請求你呢?」   徐子陵心知不妥,偏在威脅下又無法拒絕,頹然道:「只要小弟力所能及,又不是去殺人放火,傷天害理,定會為大小姐效勞。」   胡小仙忽然往他挨過來,香肩輕碰著他,吃吃笑道:「當然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我要你去把『神仙手』池生春的六福賭館賭垮,教他以後都不能在長安混下去。」   徐子陵愕然以對,這意外之變,教他該如何應付?  ****************************************************************************   寇仲回到沙府,離起程往皇宮的時間只餘小半個時辰,沙福截著他道:「莫爺的新衣服,己放在房內,我叫兩個婢子來侍候莫爺梳洗更衣好嗎?」   寇仲道:「你忘記我練的是混元一氣童子功嗎?」   沙福一呆道:「不是混元童子功?」   寇仲胡謅道:「全名是混元一氣童子功,咦?新衣是你給我找人做的嗎?」   沙福陪他往臥房走去,低聲道:「由選料至尺寸全由三夫人一手包辦,她對莫爺最關心,不時問我莫爺你到了哪裡去。」   寇仲差點把她忘掉,心中湧起溫暖的感覺,道:「明天定要向三夫人道謝。」   沙福送他至房門,叮囑道:「莫爺準備好後,請到大堂去。我會著人送熱水來。」   入房前,兩名小婢在身旁經過,其中一婢是二少爺成功愛妾娥夫人的貼身艷婢玉荷,與他施禮時還橫他一記媚眼,看得他心都癢起來,但又暗自警惕。   他雖生得醜,但體魄軒昂,兼且有本事,故亦得女性垂青。   像玉荷這種身份的下人,若能嫁他為妻,自可望飛上枝頭作鳳凰。   不由懷念起翟嬌的婢子楚楚,對她寇仲有著一份真摯的感情。   翟嬌近況如何呢?她當然會把素素的兒子視為己出,小陵仲該能用他那對小腳自己走路了吧!   神思迷糊間,寇仲推門入房。   婠婠柔美的聲音從內間傳來道:「歡迎少帥大駕回來!」   寇仲暗歎一聲,把門關上,直入內間。   絕色美人婠婠拿著一襲新衣,道:「讓婠婠侍候少帥更換衣服好嗎?」   寇仲沒好氣道:「你是否想欣賞小弟動人的身體?這麼躲在我房內,傳出去會影響本神醫的清白。」   婠婠仍是那副篤定自若神態,把衣服溫柔地放回椅裡,來到他身前,微笑道:「少帥息怒,你答應婠婠的事,辦出成績了嗎?」   寇仲道:「這麼便宜的事,當然沒有問題,邪帝舍利歸你,寶藏歸我,不用徐子陵親口承諾,老子說過的話,從沒試過不作數的。」   婠婠微怔道:「邪帝舍利?你是知道了。」   寇仲曬道:「早便知道,你也不用立什麼魔門的鬼咒誓,不過邪帝舍利在離城後才可交給你,你最好負起保護我們的責任,若給石之軒搶走,可不能怪我們。」   婠婠落在下風,皺眉道:「你們何時去起寶藏。」   寇仲道:「你或者不會相信,到此一刻,我們仍未找到寶庫的確切位置,否則小弟就會趁今晚人人到皇宮歡宴的時刻,去起寶溜走,明白嗎?」   婠婠皺眉道:「人家為何不信你呢?若寇大爺不是仍末肯定寶庫的位置,今天就不用到工部去忙個昏天黑地哩!」   寇仲愕道:「你倒是消息靈通。」   婠婠嬌笑道:「京城內發生的事,休想能瞞過我們的耳目,我還曉得子陵化身為雍秦,長安同興社乃你們安排在這裡做臥底的人,所以若你想挾帶私逃。只是個笑話。」   今趟輪到寇仲落在下風,氣道:「還不給我寬衣侍浴,呆頭鳥般站在那裡只想著怎樣算計害人,算他奶奶的什麼—回事。」   敲門聲響,熱水送到。 『卷三十三』第一章 死心不息   徐子陵抵達興昌隆,猶幸段志玄尚未至,但卜傑、卜廷早已等得不耐煩,底子裡是怕他怯戰爽約。   匆匆梳洗更衣,來到廳堂,段志玄剛抵步,與卜傑和卜廷兩人在說話,見徐子陵出廳,道:「計劃有變!」   徐子陵一頭霧水的在他旁坐下,問道:「甚麼變了?」   段志玄道:「秦王本定下若可達志再挑戰我天策府,就由莫老師出手應付,現在取消這計劃,莫老師今晚不用出手。」   徐子陵微一發怔,卜廷解釋道:「莫老師萬勿誤會,只因天策府剛有高手從外地及時趕回來,所以另有安排。」   徐子陵立即想到該是李靖和紅拂女回來,只不知誰受命去應付可達志的挑戰,趁機道:「鄙人當然聽從公子的吩咐,既然如此,鄙人可否不出席今晚宮廷的年夜宴?」   段志玄歉然道:「但秦王特別吩咐,莫老師今晚必須出席,俾可在旁觀察可達志的狂沙刀法。」   徐子陵心中暗歎,只好答應。   段志玄起立道:「時間差不多哩!我們先到天策府,與秦王一起赴宴。」  ****************************************************************************   熱氣騰升。   寇仲一手按在熱水半滿的巨桶邊,另一手探入桶內測試水溫,微笑道:「小弟準備沐浴,美人兒你是否要在旁欣賞?」   躲在房內的婠婠嬌笑道:「不要那麼吵嚷,人家要睡覺哩!」   寇仲兩眉上揚,哈哈笑道:「悉隨尊便!」就那麼脫個精光,坐入桶內來個熱水浴,還哼著輕鬆的曲調。   婠婠幽靈般從房內飄出來,忍俊不禁的道:「你的歌喉真難聽,這是否揚州流行的小調,小心會在這些地方露出馬腳。」   寇仲心中一懍,這確是少時在揚州偷聽妓女唱曲學回來的小調,卻仍不忘婠婠的眼精在佔他便宜,把身子縮入桶內,皺眉道:「非禮勿視,最怕你愛上我威武的雄軀,不能自拔,那小弟就要頭痛了。」   婠婠來到高及胸口的巨桶旁,朝他望去,「噗嗤」嬌笑道:「那有男子漢大丈夫像你那麼扭扭擰擰的,君子坦蕩蕩嘛!人家早就對你不能自拔,何須等到眼前此刻。」   寇仲以浴刷遮著重要部位,苦笑道:「不要耍我啦!令你難以自拔的是陵少而非小弟,你再不挪開點,我就把你拖落桶裡來個鴛鴦共浴,切勿怪我沒預作警告。」   婠婠淡淡一笑道:「人家想你的時間和思念子陵的時間都是那麼多,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唉!不過你這人大事精明,小處卻粗心糊塗,你可知人家怎能肯定莫神醫就是你寇少帥呢?」   寇仲愕然道:「我在甚麼地方露出破綻?」   婠婠正要說話,忽然露出警惕的神色,低聲道:「有人來哩!」   說罷一溜煙般鑽入臥間去。   寇仲比她遲上剎那光景才聽到接近的足音,心知自己在這方面尚差她一線。   接著常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小弟和梅兄一道來陪莫兄入宮。」   寇仲尚未有機會囔自己正在洗澡,梅洵推門而入,笑道:「咦!莫先生原來正——哈!請恕我們打擾之罪。」竟就那麼排門而入,毫不客氣。   寇仲就驚且怒,幸好因婠婠的關係,所以沒有脫下面具,否則這下便要原形畢露。不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梅洵肯定對他仍有懷疑,所以專誠尋上門來,找他的破綻。   常何見寇仲壯男出浴,大感不好意思,怨梅洵道:「嘿!小弟都說在大廳等待莫兄的啦。」   梅洵正以銳利的目光審查寇仲,假如他是匆匆戴上面具,又或臉孔是以易容術造出來的,不露出破綻才奇怪。   寇仲心內雖恨不得跳出桶來把梅洵捏死,表面卻不得不裝出欣悅得神情,道:「沒關係,梅兄這麼給小人面子,是小人的榮幸。」心忖若給梅洵看到自己完美的體魄,他寇仲將無所遁形。   梅洵目光在四處巡逡,隨口說道:「小弟和莫先生一見如故,所以在街上碰到常將軍,知他來與莫先生一道入宮,亦湊熱鬧隨他來了。」   最後目光落在寇仲掛在牆上的井中月,一對俊目立時以倍數亮起來,往掛刀處油然步去,道:「莫先生原來是用刀的高手,以莫先生的品味,此刀必非凡品,可否讓小弟一開眼界。」   寇仲在桶內的身體立時出了一身熱汗,魂飛魄散。   刀鞘和刀柄雖被油布重重包著,外表看似破舊,但內涵卻是難以瞞人的,尤其這是因他而名震天下的絕世寶刀。   常何眉頭大皺,知道梅洵對寇仲懷疑未釋,特來探究他的底細,偏又莫奈他何,梅洵如此膽大妄為,當然有齊王元吉在背後撐腰。   寇仲像被判刑的死囚,頭皮發麻的瞧著梅洵從牆上把井中月取下來,一時間完全失去方寸。   「鏘」!   梅洵不待寇仲答應,把刀子從鞘子內拔出。  ****************************************************************************   徐子陵是第二次到掖庭宮,宮內其實並沒有一座叫天策府的宮殿,只以李世民因功被封為天策上將,他治事的承乾殿便被稱為天策府。   天策府佈置得像一般大富大家的廳堂,卻實而不華,北端是主座,左右各排放十八套几椅。   主座後交叉豎起兩支大旗,分別為大唐的國旗和李世民天策上將的帥旗。另東西二牆掛滿中外各類型的奇兵異器,營造出一種馬騁沙場、威武懾人的氣勢,令徐子陵印象深刻。   當徐子陵隨段志玄等步入天策府,李世民正在北座和天策府諸將閒談,神態雍容自若。   李世民右方占首席的是杜如晦,接著是候君集、柴紹、羅士信、史萬寶、劉德威、龐玉和幾位徐子陵不認識的文武官員。   左邊首席赫然是李靖,然後是紅拂女、被賜李姓的沉落雁夫婿李世績、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人,卻不見沉落雁。   眾人目光往他們投來時,李靖虎軀微顫,立時把徐子陵認出來。徐子陵這才記起在落陽時曾以這「疤面客」的面具見過李靖,此時後悔莫及。   李世民顯然對他這「莫為」非常看重,竟起立迎上來親自招呼,卜家兄弟亦因他而沾得光采。   一番客套場面話後,卜傑、卜廷和徐子陵坐於李靖那邊末席的空位上,由於最後一席由段志玄爭著坐下,所以心理上卜傑和卜廷亦感受到尊重。   李世民向各人敬茶後,忽然搖頭一歎,道:「今午父皇急召太子殿下、齊王和本王晉見,當著我們的面吩咐工部在春節後立即把貫通掖庭、東宮和太極宮的所有門道動工封閉,各位對此有甚麼看法?」   整座天策府在他說畢這番話後,立時靜至鴉雀無聲,人人你眼望我眼,卻沒有人說半句話。   此事關係到李淵,誰敢亂說話。   在座只有徐子陵把握到李世民這番話背後的深意。   適才在玉鶴庵,他曾把石之軒、趙德言兩大邪人透過可達志和楊文干,利用建成、元吉對他的陰謀和盤托上,令李世民生出很大的感觸。   李世民是做大事的人,多年的征戰生涯,使他明白成王敗寇,生死決勝,是不容婦人之仁有容身之地的。   他在洛陽要殺徐子陵和寇仲正代表他一旦認清目標,會狠下心腸,不達目的不肯罷休。   這是每一個成功將帥的條件,否則就會被淘汰。   寇仲亦有這種性格和特質。   李世民現在對建成、元吉兩人死了心,因這再非只限於宮廷內鬥,而是牽涉到天下蒼生,及與外族及魔門的爭鬥。   但李世民對李淵仍有憧憬和幻想,尤其李淵忽然把東西兩宮通往中宮太極宮的內通道封閉,燃起他的希望,所以忍不住說出這番話來,一方面想聽聽眾人的意見,更重要是測試座上諸人的反應。   一陣不自然的沉默後,由徐姓改為李姓的李世績乾咳一聲道:「這會否是皇上一個警告?」   徐子陵心中大訝,想不到第一個發言會是剛加入天策府的李世績,旋又明白過來。   李世績實是李世民對付李密和李建成一隻厲害的棋子。   李密投靠唐室後,依建成以抗李世民,當然是居心不良,希望分裂唐室,甚或取而代之。不過李世民亦不是沒有應付的方法,就是把對李密再不寄厚望的李世績收歸己用,將李密餘下的實力進一步分裂。   自李密兵敗,使李密不敗的神話破滅,他的聲望跌至最低點,到他投降唐室,各方霸主早不當他是一號人物。反而李世績領導李密的殘餘兵將據守河北以抗王世充,聲望騰升,不但令天下群雄刮目相看,更令他在瓦崗軍中有取李密而代之的勢頭。即使在唐室諸將裡,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無論劉武周想南下,又或竇建德要東來,首先得闖他把守的防線。   正因他地位特殊,兼且旁觀者清,故首先發言。   柴紹沉聲道:「皇上想警告甚麼呢?」   只看寇仲這頭號情敵的神情,便知他和李世積的關係不是太好。   李世績微微一笑,淡然自若的答道:「皇上是要警告任何有異心的人不得輕舉妄動,因為皇上此舉,正表示他非是沒有防範之心。」   座上諸人無不動容。   李世民含笑點頭道:「世績與本王的看法不謀而合。誰可告訴本王為何父住早不下令、遲不下令,偏在春節即臨的時刻,隆而重之的在今午頒發此令呢?」   杜如晦乾咳一聲道:「此事可否稍後再討論?」   眾人紛紛附和。   李世民雖似意猶未盡,卻不再堅持,望向一直默然不語的李靖,道:「假若可達志出乎我們料外的並不挑戰,我們是否該主動出擊?」   徐子陵聽得心中讚許,李世民不愧是統兵司令的長才,不斷提出問題,激勵下面的人去動腦筋,好聽取他們的意見,以比對修正自己的定見。   李靖尚未答話,長孫無忌搶先道:「我以為若非具有十足把握,否則不宜輕啟戰端,若不幸敗北,對我們天策府聲威的損害更難彌補。」   長孫無忌這分析很有見地,同時可知這位曾在可達志手底吃過虧、在天策府位列前三甲的特級高手,對可達志猶有餘悸,顧忌甚深。   事實上可達志這種「以武會友」的惡意挑戰,對天策府的威望確造成沉重的打擊,令李世民亦不得不善為籌謀應付。   尉遲敬德接著道:「敬德支持長孫將軍的話,更認為即使可達志今晚正面挑戰,李將軍或李夫人亦不須應戰,否則如讓可達志再次得逞,他便可四處宣揚盡敗我天策府上下諸將。」   紅拂女冷哼道:「假設勝的是我們那又如何?豈非可大挫他長林軍的威風。今晚就由紅拂出手,看他可達志是否三頭六臂。」   李世民從容一笑,道:「誰人出手或不出手,容我們稍後再談。」   虎目朝徐子陵瞧來,親切的道:「莫老師有甚麼意見?請隨便隨出來,不要有任何顧忌,就當是閒話家常。」   徐子陵那敢長篇大論的去回應他,裝作謙卑的道:「由於鄙人是外來的人,就算今晚出手輸掉這一仗,對天策府的打擊該沒有那麼嚴重。」   李世民搖頭道:「不!我們絕不可輸。」   霍地立起,步下台階,負手緩步而行,仰天哈哈笑道:「想不到我李世民無懼外面千軍萬馬的大戰,卻被這裡一場區區單獨鬥的小戰難倒。」   眾人均露出羞慚之色。   來到殿心,李世民倏地立定,雙目閃閃生輝,冷然道:「眾卿切勿以為這種兩人爭鬥的成敗無關大局,事實上對我們天策府的聲勢、士氣、信心均產生嚴重的影響。」   徐子陵心底同意。   天策府由於李世民的蓋世軍功,在大唐軍民中建立起至高無上的完美形象,但可達志卻憑著一手狂沙刀法,要在這本無瑕疵的形象攻破出一道缺口。此消彼長下,長林軍的聲望自因而提高。若李世民不設法補救,挽回聲譽,在與建成元吉的鬥爭中,會被迫處於下風。   李淵因被寵妃及小人唆擺,對李世民的印象日趨惡化,但仍不住策封李世民,亦是迫於形勢,一旦這形勢被逆轉過來,確是後果難測。   李靖從椅上彈起,撲跪地上,朗聲道:「秦王請讓李靖今晚出戰可達志。」   全場文臣武將,紛紛離椅下跪,使得徐子陵和卜廷兩兄弟,亦只好依樣葫蘆的跪伏地上。   李世民的一番話,激勵得人人充滿鬥志,願為他死。   李世民回歸王座,道:「諸卿請起。」   眾人坐好後,李世目光熠熠的巡視各人,露出絲充滿自信的笑意,油然道:「可達志乃東突厥新一代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只有跋鋒寒可堪比擬。不過就算他能盡敗我天策府的人,仍不代表他無敵於中原。」   眾人包括徐子陵在內,無不大感愕然。照李世民先前的語調,今晚之戰可勝不可敗。但此刻口風一轉,就像輸掉也不打緊似的。   紅拂女道:「秦王請讓李靖出戰,他必不負秦王的期望。」   龐玉道:「李將軍的『血戰十式』,在我天策府諸將中穩據首席,只有他能挽回我們的面子,請秦王允淮。」   眾人紛紛點頭同意,氣氛凝重,鬥志激昂。   李世民目光落到徐子陵臉上,沉聲道:「莫老師曾和可達志交手,究竟有多少勝算?」   徐子陵心答連半成都欠奉,皆因與可達志交手的是侯希白而非他,而侯希白因不敢以美人扇這獨門兵器與他對仗,使得威力大減,也讓可達志佔得很大便宜。   李世民的話他卻不得不答,只好道:「勝敗只是五五之數。」   席上過半諸人均露出認為他過份自誇的神色。若徐子陵以本來的身份說這句話,將沒有人敢懷疑,甚至會讚他謙虛;換過莫為的身份,當然是另一回事。尤其曾與可達志交過手的龐玉、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三人,更覺得他不自量力。   只有李靖心知肚明:在座諸人中,他是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李世民長笑道:「好!莫老師既有此信心和膽色,本王就維持原議,由莫老師出戰可達志,李將軍明白本王的心意嗎?」   眾人恍然大悟,李世民兜兜轉轉,只為說明一件事,就是天策府輸不起另一仗。讓莫為這外人出戰,即使敗北仍未至使天策府威名盡喪的地步。   李世民最厲害處是平衡府內各人的意見,把不同的聲音統一起來,鼓勵士氣。   否則只接受其中一種意見,不被接受的人自然不會心服。   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並不主戰,更不能接受由外來人代表出戰。可是經李世民的一番話後,反覺得由莫為這外人出戰是理所當然的事,值得一試。   李靖真心誠意的道:「李靖明白,這確是最隹的選擇。」   李世民長身而起,微笑道:「就這麼決定,今晚要看莫老師的本領啦!」   徐子陵跪伏地上,朗聲道:「小人必不負秦王的期望。」   眾人轟然應好,士氣昂揚至極點。 第二章 橫貫廣場   寇仲閉上眼睛,同時暗中提聚功力,現在他恨不得食梅洵的肉,喝他的血,以宣洩被他破壞全盤大計的憤恨。   出奇地沒有任有聲音說話。   寇仲睜開眼睛,只見梅洵正把刀子送到常何眼底,道:「我敢肯定這是江南老刀親手打製的精鋼刀,不信可問莫先生。」   寇仲差點要抓頭,在梅洵手上的刀精芒閃爍,絕對不是井中月,難道婠婠這麼關心自己,竟先來個順手掉包。   就像從一個噩夢中驚醒過來,立時渾身舒泰,往桶內滑坐下去,苦笑道:「兩位大哥可否拿刀子到外面再仔細研究,小人要光著屁股出來穿衣哩!」  ****************************************************************************   徐子陵隨李世民和天策府的文臣武將進入分隔宮城和王城的橫貫廣場,立時看呆了眼睛。   罷才他是從後大門進入掖廷宮,故看不到這邊的情景。   除夕夜宴尚未開始,一切已準備就緒。首先令他眼前一亮的,是橫貫廣場正中的位置搭起一個高達十五丈的燈輪,纏著五顏六色的絲綢錦緞,懸掛著無數盞花燈,光耀廣場龐大的空間,有如霞光萬道的七彩光樹,令排列兩旁的綵燈亦要光華被奪。   在進入宮城的承天門兩旁,左右各搭起一座高達二十丈的鞭炮塔,可想像點燃起來火閃炮爆、絢燦熱烈的氣氛情景。   在燈輪兩邊,搭起十多個平台,用來作各類型的娛樂表演,往廣場東西兩端延展開去。各歌舞樂伎、表演雜耍、馬戲、幻術、胡舞的藝人,均在台旁準備就緒,只等吉時來臨,便開始演藝的節目。   最引人注意的表演者是一群百多人的小孩子,年紀在十歲許間,戴著大紅頭巾,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圍著一個頭戴飾有四隻金黃色巨目面具、手提戈矛和盾牌的主舞者,另外尚有十二個戴著猛獸面具的人,在承天門前集合等候。   卜傑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這群表演者,湊到他耳旁興奮的道:「他們要表演的是驅除上一年厲鬼邪魔,以迎接新年的『大儺戲』,以小孩作『倀子』,主舞扮的是驅疫辟邪之神『方相民』,我在洛陽時見過一次,極為精采熱鬧哩!」   徐子陵心忖看來卜傑雖駐長安多年,尚是首次有機會到宮內來過除夕。   橫貫廣場此時聚集以千計的賓客,以唐室官員和家眷為主,亦有本地的大商賈和外地來的使節及胡商。   無論是宮女官眷、又或歌舞伎,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衣羅綺,曳錦繡,耀珠翠,施香粉,衣香繽景,為除夕夜宴平添無限溫柔姿采。   布在天街與廣場接口處的兩隊樂隊早落力演奏,重複太平樂、除夕樂等著名喜慶的曲調,簫韶同響,鐘鼓齊鳴,鐘鼓齊鳴,充滿除夕元旦間送舊迎新的氣氛。   李世民是第一位抵達的王級貴族,登時惹得正分組談笑的人紛紛來賀,只看這等形勢,便曉得李世民甚得擁戴,並不因建成、元吉的排擠而要故意疏遠他。   天策府的陣勢亦因此給衝散,眾人各自修行,找相熟的人敘話閒聊。   不片刻徐子陵發覺卜廷和卜傑都不知轉到哪裡去,反落得耳根清淨,李靖此時來到他旁,扯著他的衣袖,歎道:「到一旁說幾句話吧!」  ****************************************************************************   長安城變成不夜之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平時躲在屋內的閨女小孩,都湧到大街上迎接佳節的來臨,鞭炮響個不停。大戶人家更開門禁,設 宴,任由路過的人進來吃喝。   寇仲與常何、梅洵和沙家大少成就三人同車,後者問道:「為甚麼會這麼香?」   常何奇道:「洛陽不就這樣的嗎?在長安每逢除夕夜,會在宮內以沉香、檀木架篝火,燃至天明,可香聞全城哩!」   寇仲咋舌道:「那豈非要燒很多香木?」   梅洵笑道:「當少不過百車香料。」   只看梅洵刻下的神情,便知他對自己懷疑盡去。   適才他從浴桶走出來回到內間更衣,婠婠己香蹤杳杳,沒有機會問她是否為他的井中月掉包。對寇仲來說,失去慣手的井中月,比起給人揭破身份,只是小事一件。   兩架馬車加入開往朱雀正宮門的車流去,由於把門的衛士須逐車審查赴宴賓客的身份,所以欲速不能。   寇仲問梅洵道:「今晚的宴會有甚麼安排和節目?」   梅洵順水推舟的道:「這點常大人可比小弟清楚。」   常何道:「照往年的慣例,該是先宴後舞,宴就是太極宮的廷宴和在廣場舉行的游宴,太極宮終究座席有限,只有夠資格的人才可參與,游宴則可招呼餘下眾多賓客。坦白說,游宴比廷宴可要有趣得多,不但輕鬆熱鬧,又有舞樂百戲助興。」   沙成就道:「舞是否指除鬼的大儺舞?」   常何道:「正是大儺舞,此舞此戌時開始,直舞至子時,舞儺逐疫於宮禁之中,反覆三遍,最後持火炬送疫病凶鬼出宮門,把火炬投於永安渠躍馬橋下,讓疫鬼永不翻身。同時於踏入子時的一刻,燃起兩座鞭炮塔,屆時鞭炮聲會傳遍全城,光焰煙屑沖天而上,非常壯觀。然後皇上乘車出宮、繞城一匝,迎接元旦的來臨。」   寇仲聽得心中大喜,照常何說宴會該在戌時舉行大儺舞前結束,那時宮內鬧成一片,少了他這冒牌神醫該不會惹起任何人的注意,只要常何不找他便成。   低聲道:「小人最愛趁熱鬧,可否免去參加宮內的廷宴?小人是認真的。」   若換了審查寇仲佩刀前的梅洵,定會因而更添懷疑,此時只覺得他是直情真性,笑道:「莫先生若不參加廷宴,聖上和娘娘都會失望。」   常何點頭道:「此事小弟可擔當不起,莫兄就當幫小弟一個忙,只要亮一會相,再讓小弟設法為先生開脫。」   寇仲目的已達,登時心花怒放,他和侯希白約定盡量把同興社的年夜飯拖至戌時後舉行,所以只要能早點從宴會脫身,會有充裕時間去對付楊虛彥。   至於徐子陵對可達志那一場他是絲毫不擔心,無論可達志如何厲害,總難以和「邪王」石之軒相比,徐子陵應付他該是游刃有餘。  ****************************************************************************   四周人人興高采烈,充滿送舊迎新的佳節氣氛,但李靖和徐子陵卻像存在於另一層次的世界裡。   徐子陵苦笑道:「李大哥這麼找我說話,不怕別人起疑?」   李靖沉聲道:「他們只會以為我和你研究對付可達志的方法,唉!子陵可知令我很為難?」   徐子陵道:「大哥知否我另一個叫雍秦的身份?」   李靖愕然道:「甚麼雍秦?」   徐子陵心中大訝,知道李世民把見過自己的事,連最親近的手下也瞞過,這或者代表他的謹慎,更有可能是不敢輕信任何人。   徐子陵把整件事厄要解釋一趟後,道:「大哥放心,我們和秦王是暗中有協議,一天我們未帶走楊公寶藏,大家仍是友好合作的關係。」   李靖臉容稍鬆,皺眉道:「小仲肯這樣幫助秦王嗎?」   徐子陵道:「東突厥和魔門乃我們共同的大敵,況且誰想見到外族入侵、邪道橫行的可怕情景?嘿!突利平安回家了吧?」   李靖冷哼道:「當然平安回去了,否則我們怎抽身回來。我們直把他送至北疆,讓他與族人會合,伏騫王子、程咬金和秦叔寶再多送他一程,而我們因心懸長安的形勢,故先一步折返。你們兩個逐一溜走,弄得你嫂子發了我幾天脾氣。」   徐子陵歉然道:「事非得已,李大哥請體諒我們的苦衷。」   李靖歎道:「我怎會不明白。事實上你們肯盡力保著突利的性命,秦王非常感激。秦王從來是個成大事不拘小節的人,做事更不會拖泥帶水。但提起你兩人,總感到猶豫難決,非常為難。唉!教我怎麼說才好?」   徐子陵坦白的道:「李大哥不用憂心,楊公寶藏只像鏡花水月,我們能起出的機會愈來愈渺茫。只要寇仲尋寶失敗,我會迫他放棄爭天下的計劃,大哥也不致左右為難。」   李靖沉吟片晌,道:「有甚麼事我可以幫忙的?」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池生春極可能是香貴的長子,香玉山現時銷聲匿跡,暗裡仍從事傷天害理販賣人口的勾當,我們正計劃把他勾出來,徹底摧毀他們這個罪惡家族,李大哥或能幫上一把。」   李靖一呆道:「池生春竟是姓香的人?真教人意想不到,不過池生春與李元吉關係密切。據天策府的情報,六福賭館收益的一半是入元吉的袋子,想動他可不容易。」   徐子陵待要說話,只見遠處有位花枝招展的美人兒正向他招手,定睛一看,竟是好賭的上林苑名妓紀倩,不由心中叫苦。   李靖瞥她一眼,奇道:「那是誰?」   徐子陵苦笑道:「是侯希白那小子惹來的麻煩,李大哥可否幫我一個忙。」   李靖歎道:「說吧!」   徐子陵低聲道:「待會若我要出戰可達志,不論勝敗,事後也會詐作受了內傷,大哥設法親自送我離宮,好讓我能抽空去對付楊虛彥。」   李靖答應一聲,掉頭離開。   說時遲那時快,紀倩像蝴蝶般飄過來,一把扯著他衣袖,硬拉他到一旁,繃著粉臉氣鼓鼓的道:「你和胡小仙那丫頭是甚麼關係?為何要坐上她的車子在東市兜圈。」   徐子陵心叫糟糕,教他可怎麼回答?   候希白確是好朋友。  ****************************************************************************   寇仲一眾人等在朱雀門後的廣場下車,安步當車朝橫貫廣場走去。   寇仲乘機問常何道:「待會的廷宴有甚麼禮節要遵守的?我會否坐在你身旁?」   常何笑道:「放心吧!就算你老哥有甚麼違禮之處,亦絕不會有人敢怪你。鄭公公早上特別奉命來找我,囑我務要令你賓至如歸,可見張娘娘多麼著緊你。待會只要我向鄭公公說一聲你老兄愛到廣場趁熱鬧,他自會作出安排,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寇仲心忖若常何跟在他身旁,他仍是難以脫身,試探道:「我自己一個人去湊熱鬧便成,常兄不用伴著我。」   常何道:「這怎麼成?今晚我們兩兄弟定要狂歡達旦,不醉無歸,共渡佳節。」   寇仲暗呼不妙,偏又對常何過分的熱情慾拒無從。   梅洵此時撇下沙成就、沙成功兩兄弟,來到寇仲另一邊道:「莫先生既是高手,千萬勿要錯過今晚廷宴的一場精采武鬥。」   寇仲裝作愕然道:「今晚的宴會不是為慶祝新春而設嗎?且又在禁宮之內,怎會有人比拚動手?」   常何道:「這是皇上本族李閥的傳統,每逢佳節喜慶,都是比試較量的好日子,大家只是點到即止,不會出現重傷流血的場面。正因我大唐武風熾盛,大唐軍方能無敵於天下。」   寇仲裝出恍然而悟的神色,道:「梅兄是否親自下場玩兩手?」   梅洵此時己視他為太子建成一方的人,沒有隱瞞的道:「今晚會由太子殿下遣人出戰,挑戰天策府那方面的人馬。唉!若我是秦王,也要非常頭痛,除李靖和紅拂女外,其他全是人家的手下敗將。」   常何道:「我曾親眼目睹李靖的血戰十式,確是一等一的厲害刀法,不過比起可達志的狂沙刀法,恐怕要稍遜半籌。」   寇仲裝外行的道:「若只是相差少許,又不是真 要分出生死,那不可以鬥個平手了事嗎?」   梅洵笑道:「棋差一著,也要縛手縛腳,何況比武爭雄,在座者高手如雲,皇上更是武學的大行家,只看幾招,立即可分出誰高誰低。咦!所以說白晝不要說人,夜晚勿要談鬼,那個不是可兄?」   兩人循他目光瞧去,只見可達志正陪著位嬌滴滴的美女在人群中穿插閒逛,一副志足意滿的神態。   寇仲再定睛細看,可達志身邊的不是喜兒還有誰。   可達志這時亦看他們,領著喜兒朝他們走來。   寇仲回頭偷瞥沙成功,只見他早氣得臉露青筋,雙目射出嫉恨神色。 第三章 證實內奸   徐子陵非是侯希白,故不清楚紀倩的脾性,更怕說錯話被她發覺是「冒牌」的,只道:「我和她在關外曾有一面之緣,就是這樣而已!」   紀倩冷哼道:「若只僅是一面之緣的關係,她為何四處派人查你,又費神在東市等你回興昌隆。照我看你定是和她有不清不楚的關係,還要隱瞞人家。」   徐子陵開始發覺此女並不簡單,同時給她問個措手不及,大為狼狽。只好洒然聳肩道:「紀倩姑娘不相信的話,小弟也沒有辦法,我和她的唯一關係,就是曾在賭桌上贏過她一鋪半鋪,真的就止於此。」   紀倩一對明眸亮起來,盯著他道:「原來你是懂得賭術的,莫公子在甚麼地方挫過胡小仙那丫頭的威風呢?」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知道已為侯希白惹上麻煩,來個兩方扯平,低聲道:「在九江。」   紀倩欣然道:「那定是在由『賭鬼』查海主持的因如閣,對嗎?可是天九大賽的得勝者是胡小仙而非你莫大爺啊。」   徐子陵這才曉得天九大賽的勝出者,道:「我並沒有參加天九大賽,只是賽前和她賭過兩手。」   此時幾位公子哥兒模樣的人朝他們走來,紀倩歎道:「那班冤鬼又來了!」接著探手到他的小臂狠狠捏了一記,低聲道:「遲些再和你算賬。」就那麼飛快的溜掉。  ***************************************************************************   可達志挾美而至,哈哈笑道:「終於見到梅大掌門,聽說梅兄曾與寇仲和徐子陵碰頭交手,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喜兒則笑意盈盈的向眾人施禮,對沙成功則態度冷淡,目光反落在寇仲的醜神醫身上,似乎有話要說。   梅洵被他慘揭瘡疤,心中暗恨,又不能不答,只好道:「確有碰頭,卻沒有真正交手,這兩人乃無膽之徒,最出色的本領就是逃跑。」   寇仲聽得心中好笑,常何臉上露出不屑神色。   沙天南、沙成就和沙成德三父子另給人截著在後面各套寒暄,未能參與他們這小圈子的談話。   橫貫廣場的賓客人數已達數千,仍是不覺擠迫。且天公作美,明月當空,兼之北面有宮牆擋住寒風,所以廣場分外和暖。   可達志微笑道:「有齊王和梅兄率隊,他們自然要望風而逃。照梅兄的看法,這兩人究竟哪個比較高明?」   寇仲和常何對梅洵都沒有好感,交換個眼神,心中暗笑。皆因聽出可達志弦外之音,在嘲諷梅洵憑著人多勢眾,對方當然要突圍逃走。   梅洵是聰明人,怎會聽不出他話裡有話,不過可達志是長林軍最當紅的人,兼有東突厥在背後撐腰,他不得不忍下這口氣,裝作若無其事的道:「這個頗為難說,他兩人各有所長,但均是不拘一格,無論多麼簡單平凡的招式由他們使出來,均能有點石成金之妙。」   寇仲從未這麼聽敵人評論他和徐子陵的武功,感覺非常新鮮。   可達志神往的道:「聽梅掌門的形容,這兩人確已臻大家境界,始能化腐朽為神奇,寓巧於拙。若能和他們任何一人決勝爭雄,必是人生快事。」   沙成功終於找到機會,狠狠的道:「這兩人在洛陽亦是威名甚盛,可兄若碰上他們,會有多少成勝算?」   可達志聳道:「半成都沒有。」   包括寇仲在內,各人對可達志的謙虛都大感訝異。   沙成功哈哈大笑道:「如此可兄得小心快事會變成恨事。」   可達志露出一絲充滿嘲弄的笑意,淡然自若的先朝喜兒深望一眼,才向沙成功道:「二公子對武事始終是外行人,不明白武學不但講求招式與功底,更重心法。小弟狂沙刀法的心法是『敗中尋勝』,此道理頗為玄奧,非是三言兩語可解釋清楚。」   寇仲首先動容,他雖未能完全把握可達志所說的心法,但能以力圖化敗為勝的精神去和敵人交手,已非常特別。不由有點為徐子陵擔心起來。   喜兒露出崇拜的神色,這比可達志的說話,對沙成功造成更大的傷害,登時作聲不得。   梅洵大訝道:「可兄竟有此獨門心法,難怪狂沙刀法令人人防不勝防,變幻莫測。」   可達志若無其事的道:「小弟這套刀法是從大漠領悟出來,任何到過大漠的人都該體會到那是個充滿死亡味道、不測和絕望的地方,而從絕處尋生機,正是敗中求勝的至理。」   喜兒讚歎道:「可爺說得很動人哩!」   可達志像故意要氣沙成功似的低頭柔聲道:「喜兒姑娘不是愛看雜耍嗎?那邊的雜耍剛開鑼表演呢。」  ***************************************************************************   喜兒喜孜孜的點頭,又道:「可爺請稍待片刻,喜兒想和莫先生說兩句話。」   徐子陵往找卜家兄弟,瞥見寇仲正和喜兒在說話。   他只依稀記得喜兒當年的樣兒,故一時間認不出長得更漂亮的她,正嘀咕為何會有美女看上寇仲現時這副尊容,冷不防有人攔在前方,哈哈笑道:「想不到竟碰上莫兄。」   徐子陵愕然止步,赫然是突厥高手可達志,一時間他仍未習慣「認識」他,不由有點慌了手腳。   常何和梅洵來到可達志身旁,常何還在禮貌上和徐子陵打個招呼,梅洵則嘴角含著一絲冷笑,一副看熱鬧和落井下石的樣子。   寇仲舍下喜兒朝他們走來,沙成功則乘機去向喜兒糾纏。   四周的賓客以為可達志和徐子陵是朋友打招呼,並不察覺兩者間的敵意。   可達志見徐子陵怔怔的瞧著自己,大訝道:「莫兄不是心怯吧!」   徐子陵恢復過來,心中劇震。   憑著過人的直覺,他幾敢肯定可達志是因知道今晚出手的人是他「莫為」,才會誤以為他在心怯。這資料極為管用,因可由此斷定剛才天策府內的人裡,有李建成的內奸在其中,否則可達志理該沒可能猜到出手的是他而非李靖。   此事非常重要,必須立刻通知李靖。   乾咳一聲道:「可兄何出此言?」   可達志亦是才智高絕之輩,立即察覺到說的話有問題,臉不改容的微笑道:「本人精於觀人於微之道,且只是隨便一句話而已。奉勸莫兄一句良言,良禽擇木而棲,莫兄若選擇錯誤,恐有不測的後果。本人若非對莫兄的劍法非常欣賞,也不會白費這□唇舌。」   此時寇仲來到,呵呵大笑道:「可爺的中原話修養真好,出口成章的,小人萬萬不及。嘿!這位是……」   常何道:「這位興昌隆的莫為老師。」   寇仲道:「我們早見過面哩!莫兄和家叔同名同姓,比同姓一家親更要親近,又這麼有緣,找個機會我們定要碰碰頭摸摸酒杯底。」   徐子陵裝作不認識梅洵般目光落到他臉上,梅洵傲然望往夜空,寇仲故意訝道:「梅兄不是與莫兄有甚麼過節吧!」   梅洵冷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有機會定要領教一下莫兄連可兄都要讚賞的劍法。」   這番話充滿火藥味,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寇仲乾咳一聲,正要說話,可達志截入道:「莫兄請考慮一下,勿要悔之莫及。」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莫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知甚麼叫後悔。」   說罷拂袖而去。   梅洵發出嘿嘿冷笑,充滿不屑的意味。   寇仲低聲問常何道:「甚麼事?」   可達志盯著徐子陵遠去的背影,微笑道:「今晚我可達志會令他明白甚麼是後悔。」  ***************************************************************************   「噹!噹!當!」   廷宴的鐘聲,終於敲響。   在近臣妃嬪和建成、世民、元吉三子陪同下,鼓樂喧天聲中,李淵頭戴龍冠,身穿皇袍,登上承天門樓,接受群臣賓客的祝賀,並說了一番應節的話。   便場的氣氛立時沸騰起來,當李淵從門樓退回太極宮,各類表演隨即開始。有資格的人則魚貫往太極殿赴廷宴。   進入承天門,就是嘉德門,位於承天和太極兩門之間,明顯是為宮禁的安全隔斷承天和太極兩門的一道屏障。   步出太極門後,左右建有鐘樓和鼓樓。前方雄偉壯觀的太極殿,氣象萬千的坐落在廣場正北處。在滿鋪灰磚地面的廣場中,用大石板在大殿前鋪出一條道作御路,直抵殿門。   太極殿乃是皇宮內最宏偉的建築物,開闊十二間,進深十五間。最使人歎為觀止是殿頂采單簷四坡式,斗拱出啕四層,構造簡單中見複雜,實是美感和力學的結合。   便闊的殿堂在北端設六張圓桌主席,能坐入這六席者當然是王族的人。東西兩邊安排入座,一切井然有序。   徐子陵隨天策府的人往太極殿走去,覷空找個機會向李靖說出內奸的事,李靖聽得眉頭大皺,卻因不便說話,只點頭表示曉得。   長孫無忌來到徐子陵另一邊,淡淡道:「莫兄和李將軍很談得來啊!」   徐子陵知他細心多智,不敢輕忽,苦笑道:「長孫兄是誤會了,李兄只是不放心鄙人的功夫吧!」   李靖裝作尷尬的道:「莫兄勿要多心,因事情關係重大,李某才好奇的多問上兩句。」   長孫無忌道:「據聞可達志那晚在上林苑與莫兄交手後,事後曾對人說,莫兄的身法比劍法好。小弟和敬德曾仔細推研他對莫兄這古怪的評語,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莫兄是當事人,當比我們更能把握可達志這句話的含義。」   徐子陵心中大懍,不由要對可達志重新作出評價。他當然明白這句話,指的是侯希白的劍招不能完全配合他瀟灑玄異的身法,卻不知因他用以應戰的非是慣使的美人摺扇。但他怎可揭破?   李靖道:「我們到一旁去。」   為免阻礙別人,三人移步到太極殿廣場的一角,繼續先前的話題。   徐子陵瞧著寇仲扮的莫神醫在常何和梅洵左右陪伴下,雜在賓客中登上大殿的白石台階,道:「那晚因有建成太子在座,鄙人不敢把劍法使盡,所以可達志才有這樣的批評。」   龐玉和尉遲敬德隔遠見到他們,走過來打招呼,前者笑道:「是否在商量今晚的徵惡大計,我們都要倚仗莫老師呢。」   尉遲敬德神色凝重的道:「可達志的狂沙刀,恐只有宋缺的天刀才可穩勝他,即管寇仲的井中月對他,勝負仍屬未知之數。所以莫老師切勿犯上求勝心切之忌,因為可達志不但韌力驚人,且最擅以堅攻堅,乃打硬仗的高手。」   徐子陵心忖尉遲敬德認識的寇仲,只是洛陽時的「舊」寇仲,經過洛陽至今的一番歷練,又得「天刀」宋缺苦心栽培點化,更與四大聖僧對仗過,今時的寇仲已非洛陽時的寇仲了。   他當然不會因而輕敵。   李靖道:「敬德放心,莫老師絕不會犯上輕忽的毛病。」   長孫無忌訝道:「小弟有種奇怪的感覺,莫老師似乎一點都不把可達志放在心上,這是否無忌看錯?」   此時魚貫入殿的隊伍忽然一陣哄動,原來是尚秀芳來了,陪著她的正是紅拂女,男男女女競相爭看她的風采,足見其驚人的魅力。   見到李靖,兩女朝他們走過來,惹來不少艷羨妒忌的目光。   徐子陵趁兩女尚未抵達前,向長孫無忌道:「我這人對名利看得很淡泊,今晚又不是要分出生死,所以沒有把這事怎麼放在心上,抱著事到臨頭才去應付的念頭,並不像長孫兄所想的不把可達志看在眼內。」   長孫無忌似對他頗有猜疑,雖因尚秀芳駕到不再問話,一對劍眉仍緊蹙不放。   眾人齊向尚秀芳親熱周旋。   尚秀芳確是天生麗質,有傾國傾城的艷色,最動人處是她行立坐臥,均是儀態萬千;一顰一笑,無不能顛到眾生。   當她來到眾人面前的時候,包括李靖在內,無不被她從淡妝秀出來異乎尋常的迷人美態懾服得屏住呼吸。   她若似含情脈脈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眾人身上打個轉,最後停在徐子陵臉上,話卻是向各人說的,微笑道:「秀芳生性好奇,見諸位討論得興高采烈,忍不住央紅拂姐姐帶秀芳過來聆聽聆聽。」   鎊人當然知她在說笑,她肯過來和他們寒暄應酬,不但令他們大感有面子,更是受寵若驚。   龐玉笑道:「我們正研究今晚秀芳大家會否開金口,在廷上為皇上獻上一曲?」在天策府諸將中,龐玉乃著名風流的人物,像這種語帶調侃的話,絕不會出自尉遲敬德、李靖等人之口。紅拂女代答道:「秀芳今趟是應皇上邀請來赴會,而非表演歌藝。」   假若尚秀芳是應李世民又或李建成之邀來出席除的廷宴,是順理成章的事。若邀請來自李淵,那他們的關係便大不尋常。徐子陵直覺感到其中非是因男女關係,而是與尚秀芳的母親明月有關。   尚秀芳的美目從龐玉移回徐子陵處,柔聲道:「莫老師不但劍術高明,原來還是琴棋書畫,無有不精的風流人物,秀芳尚未有機會討教。」   徐子陵大感尷尬,暗罵侯希白「不知檢點」,但惟有把這暗含諷刺的恭維硬嚥下去,更知尚秀芳私下留心「他」在青樓的史跡,說不定連與紀倩「鬼混」的事亦瞭如指掌。   硬著頭皮道:「鄙人只是陪我家二少爺到上林苑去湊興趁熱鬧吧!」   尚秀芳大有深意的瞟他一眼,以徐子陵的心胸修養,心神仍不由悸動。   李靖道:「時間差不多哩!秀芳請。」   眾人往殿門瞧去,大部分賓客均已入殿,再不起行,便要遲到。   尚秀芳亦不謙讓,在紅拂女陪伴下,領先朝太極殿婀娜多姿的輕移玉步。   徐子陵正要舉步,長孫無忌溱近道:「秦王囑我提醒莫兄,只要莫兄能擋可達志十五刀,他會中止比賽,我們天策府已可爭回顏臉。」   徐子陵微笑道:「最好由皇上來終止比賽,那不是更有說服力嗎?」   言罷再不理長孫無忌,追在李靖背後去了。 第四章 太極夜宴   寇仲步入太極殿廣闊壯麗的空間,才發覺自己在長安是多麼受歡迎,無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爭著來和他打招呼攀交情。   他忙個不亦樂乎時,梅洵拍拍他肩頭道:「小弟要失陪哩!遲些再找莫先生喝酒作樂,由小弟作小東道。」   寇仲愕然道:「梅掌門要到那哪去?」   常何笑道:「梅掌門不是要到甚麼地方去,只是各有席位,暫且分手吧!」   梅洵哈哈一笑,自行去了。   常何扯著寇仲,往貼近主席的宴席走去,解釋道:「建成太子佔八席,秦王六席,而齊王則只有四席的配額,席位矜貴,梅洵只能坐到齊王的配席去。」   寇仲明白過來,道:「小弟當然和老爺公子等坐入太子殿下的配席,對吧?」   常何笑道:「你老哥是特別嘉賓,坐的是皇上的配席,到哩!」   寇仲隨他停步在東席外檔的第三席,兩名大官長身而起,道:「莫先生請坐!」   寇仲定神一看,竟是劉政會和今天在四方樓見過,外事省的溫彥博,連忙回禮。   劉政會親自為他介紹席上諸人,都是各部省的頭號官員。   他坐到劉政會和常何間,還有兩個席位是空著的。   談笑兩句後,寇仲忍不他問道:「誰人尚未來呢?」   劉政會笑道:「這要問老溫才成。」   溫彥博道:「一位是重要的外賓,禮貌上當然該由我們等他,而非讓他呆等!小弟暫且失陪。」   寇仲沒有放在心上,湊近常何道:「這種宴會可把人悶出鳥兒來,究竟甚麼時候才可到外面玩?」   常何為難的道:「我本以為你坐的是太子殿下的配席,溜起來沒有那麼礙眼,現在嘛……」   劉政會見他兩人交頭接耳,好奇問道:「甚麼事?」   寇仲苦笑道:「沒甚麼,只是我的外游大計完蛋了。」  ****************************************************************************   同坐者都是天策府的高手,包括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李靖夫婦、龐玉、羅士信、劉德威。   尚有四個空席,卻不知留給何人,徐子陵不像寇仲,雖心中嘀咕,卻清楚不宜詢問任何人。   幸好長孫無忌沒有坐在他身旁,否則還要招架他的問題。   爆娥太監為他們的杯子添酒,左邊的龐玉歎道:「今晚不知誰家的幸運兒,能坐在秀芳大家的身旁。」   大殿雖坐滿人,但因此乃宮廷宴會,人人莊重自持,不敢喧嘩,氣氛克制嚴肅。   紅拂女低聲笑罵道:「照我看秀芳的心早另有所屬,玉公子勿要癡心妄想。」   在座諸人無不動容,且亦不無妒忌之意。   「玉公子」乃龐玉在天策府的諢號,聞言一震道:「那人才是真正令人既羨且妒的幸運兒,究竟此子何人,只要本公子把此訊傳出,包保有很多人會找他拚命。」   紅拂女道:「此君姓甚名誰,請恕紅拂未能提供,因為我只是猜想出來的。」   長孫無忌興致盎然的道:「在下雖沒有資格作秀芳大家裙下之臣,但仍關心尚才女的終身幸福,不知大姐是從甚麼蛛絲馬跡猜出尚才女心有所屬呢?」   紅拂女道:「昨天紅拂到上林苑探訪她,見到她在箋上把『長相思、長相憶;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這幾句詩詞反覆寫下十多遍,見我來到,還把箋子扔掉,若非深受相思之苦,怎會如此?」   龐玉頹然道:「多謝大姐提點,這箋子絕不會是為我寫的。」   李靖忽然低聲道:「看是誰人來了。」   眾人跟他眼光瞧去,只見一群人昂然人殿,其中兩人赫然是東突厥的康鞘利和京兆聯的大龍頭楊文干。後者顯然在長安的權貴間很吃得開,不斷和東西兩席的達官貴人打招呼。   隨在他們身後的是大仙胡佛和他的女兒胡小仙,想不到這對賭界的名人父女也在被邀之列。   胡小仙經過時美目朝徐子陵瞟來,還抿嘴淺笑,一副得意盈盈的可恨神態。   坐在徐子陵旁的羅士信奇道:「莫老師認識胡小仙嗎?」   徐子陵大感尷尬,只好含糊道:「只是一面之緣吧!」   紅拂女此時經推李靖一把,道:「世績偕夫人來哩!」   徐子陵聽得心神一震,往殿門瞧去,果然是沉落雁小鳥依人般傍著李世績朝他們走來,不由心中叫苦。  ****************************************************************************   寇仲忍不住又向劉政會探問躍馬橋一帶建築的來龍去脈,正說得入味時,忽然在座諸人紛紛起立,正不知發生甚麼事,卻見美麗的尚秀芳在今晚負責打點廷宴的太監頭兒陳公領路下,翩然直趨席前。附近各席的人無不露出羨慕的神色。   寇仲醒覺過來,慌忙學其他人般起立迎迓,暗忖尚秀芳可比任何大官巨富,更具有魅力。   陳公公親自為尚秀芳親開椅子,請她入座,豈知尚秀芳竟道:「秀芳有一不情之請,可否改坐莫先生身旁,俾能向莫先生請教一些醫學上的問題。」   若換過寇仲是龐玉又或侯希白那類長相風流的人物,眾人必猜是神女有心,但若是寇仲這位丑神醫,自然沒有人懷疑到這方面去。   當下劉政正會近然讓位,另兩名小太監到來為尚秀芳朝遷席位,等尚秀芳安然在寇仲旁坐下,眾人才紛紛回座。   常何湊到寇仲耳旁說笑道:「小心老兄你的童身不保。」   寇仲惟有以苦笑回報。   尚秀芳立時成眾矢之的,包括常何在內,人人爭著向她奉承,而她亦是口齒伶俐,口角生春,絕不得失任何人。   寇仲則像變成一個啞巴,不時偷眼朝殿門瞧去,先後見到李密、王伯當、晁公錯、可達志等人入場。   當他瞧見入場的是東溟公主單婉晶和她指定的夫婿尚明時,尚秀芳終於「撇下」席上諸人,湊到他耳旁輕輕道:「莫先生知否秀芳為何會給安排到這席來呢?」   寇仲心知不妥,硬著頭皮低聲道:「究竟是甚麼原因?」   眾人以為他們在討論醫學上的問題,不敢打擾,各自捉對說話談笑。   尚秀芳道:「因為這是秀芳特別要求的。唉!你這人呢!差點給你騙了。」   寇仲心中劇震,愕然往她望去。   尚秀芳報以迷人的笑容,若無其事的道:「莫神醫甚麼時候可抽空來為秀芳治病?」   寇仲仍未弄清楚她「差點被騙」的真正含意,苦笑道:「秀芳小姐有命,小人怎敢不從,小姐甚麼時候要人,小人就甚麼時候向小姐報到。」   尚秀芳「噗哧」嬌笑,那對能勾魂攝魄的翦水雙瞳滴溜溜的在他醜臉上打了個轉,湊近把聲音壓至低無可低,但仍字字清晰,呵氣如蘭的柔聲道:「新春佳節,少帥來上林苑陪秀芳過年如何?今趟可不要失約哩!」   寇仲立時頭皮發麻,完全不曉得在哪裡露出破綻,竟給她識破自己的假面目,頹然道:「小人怎敢違命?」   此時溫彥博回來,領著的外賓赫然是東突厥派來作貿易的使節莫賀兒。   蹦樂聲起。   大唐皇帝駕到,大殿近千賓客肅立恭迎。  ****************************************************************************   徐子陵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四個空席分別給兩對夫妻填上,一對是徐世績和沉落雁,另一對是單琬晶和尚明。   聽到「駙馬爺」的稱呼,徐子陵始知東溟公主單琬晶依照東溟派本身的安排,「納」尚明為婿。難怪先前再會伊人,她表現得那麼莊重自持,言談間盡量避免男女之私。   沉落雁美目深注他兩眼後,裝出不再留意他的神情,但徐子陵敢肯定她已看穿自己是徐子陵。   單琬晶卻因有「雍秦」這前科,雖有懷疑,仍不能斷定,故眼神不住住他掃射,弄得他更是坐不安寧。   雖說他從沒有與兩女發生過甚麼關係,又或談情說愛,更早知名花有主,但如此面對面的看著兩女成雙成對的同席對坐,那種不好受的古怪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幸好此時李淵率領妃嬪、三子和皇親國戚進場,一行浩浩蕩蕩的近百人,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的苦況和壓力因而得以舒緩。   李淵諸妃中徐子陵唯一認識的是董淑妮,她的艷色絕不遜於其他妃嬪之下,緊跟在德妃和怪病罷愈的張婕妤之後,可見甚得李淵愛寵。   李建成等亦各自領著妃嬪,依尊卑之序入殿,建成後是世民,接著是元吉,最後是李神通、李南天等李閥成員。  ****************************************************************************   寇仲的目光從李秀寧入殿後便離不開她,最令他悲苦的是柴紹公然伴在她旁,顯是名份已定,才能在席位作出如此安排。   到李閥諸人在六圍主席坐好,殿內群臣賓客,在李淵最親近的兩位大臣劉文靜和裴寂領頭下,向李淵祝酒三通,令人殿的氣氛登時熱烈起來。   李淵再說一番請各人不用拘禮、佳節盡歡的話後,百多名歌舞伎在紀倩的領導下從主席兩側的後殿門彩蝶般飄出來,在悠揚的鼓樂聲中,載歌載舞。   拌舞中的紀倩份外迷人,在眾多歌舞伎的襯托下,尤能顯得她出眾的曼妙姿態。眾女和唱下,她輕歌曼舞,聲音甜美,雖及不上尚秀芳獨特出眾的風格,亦另有一番動人的韻味,難怪能成為長安最紅的名伎。   只見裙裾翻滾,長袖飄蕩,紀倩婉轉動人的歌聲,能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艷色舞姿,連李淵亦難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寇仲尚是初見紀倩,不由也把因李秀寧而來的愁思悵緒暫且放下,看得如癡如醉,耳旁忽然響起尚秀芳嬌柔的聲音道:「莫先生是否心動哩?」   寇仲驚醒過來,鼻內充盈著這美女的芳香,忍不住隨口反擊道:「只有對秀芳小姐,小弟才會動心。」   尚秀芳微感愕然,俏臉一熱,白他一眼低聲道:「又在騙人!」   這次輪到寇仲一怔,暗忖難道尚秀芳看上自己,否則怎會有此女兒嬌癡神態,更用這種口氣語調和他說話。   其他人正全神欣賞歌舞,並沒有留心在這對男女間發生的小插曲。   只聽紀倩領唱道:   花萼樓前雨露新,長安城裡太平人。   龍銜火樹千重焰,雞踏蓮花萬歲春。   帝宮三五戲春台,行雨流風莫妒來。   西域燈輪千影樹,東華金闕萬重開。   一曲既罷,燈火倏暗,忽然眾女手上變戲法般多出一盞綵燈,霞光耀射中百燈齊舞,在大殿的空間變化出千萬種由燈火舞動軌跡所編織出的圖案,人人看得目不暇給,歎為觀止。   當殿內燈火重明時,眾舞伎已從來路退出殿外。   喝采聲震殿響起。   寇仲席內另一位大臣高士廉邊鼓掌,邊向尚秀芳道:「秀芳大家編的這場舞曲,確是精采絕倫,教人佩服。」   寇仲這才明白為何尚秀芳會住進上林苑,原來是為了訓練歌舞伎以作這場表演。   尚秀芳連忙謙讓。   爆娥此時流水般把佳餚美饌奉上席來,又是另一番的熱鬧。   輪到李淵向眾人祝酒,又掀起一派賓主盡歡的融洽氣氛。   另一邊的徐子陵心有所感,暗忖若非大唐聲勢如日中天,今晚年夜宴的氣氛絕不會像刻下般高張熾熱。如非宮廷派系鬥爭不絕,大唐確有誰能與爭鋒之勢。   酒過三巡後,三百名雄赳赳身披戰甲的禁軍衛士,從正殿門操入,排成各種陣勢,分持刀搶劍盾,表演一場充力學美感的「兵陣」   比對起剛才旖艷的舞伎,又是另一番滿陽剛味道,同樣扣人心弦。   「兵舞」既罷,李建成領著李世民、李元吉和其他王親貴謂向李淵祝酒,再掀起另一個高潮。   到平靜下來時,李建成長身而起,朗聲道:「我大唐自起兵太原,一直戰無不克,究其因皆因能以武立國,又廣攬各方賢材。今晚際此盛會,依我大唐傳統,武試當不可缺,本殿下就拋磚引玉,派出長林軍都尉可達志將軍,接受挑戰,點到即止,不論勝敗方,兩方各賞十兩黃金,以為助興。」   殿內立時爆起一陣采聲。   徐子陵心中叫好,想不到這麼快就可上場比武。   在眾人注目下,可達志長身而起,昂然來到殿前,向李淵下跪叩首。 第五章 廷宴風雲   直至身處局內,分坐不同席位的寇仲和徐子陵始設身處地的體會到御前比試的關係重大。   李世民憑的是蓋世軍功,李建成憑的卻是正式皇位繼承人的身份。兼之得李元吉靠攏相助,形成互有短長的實力爭持。   在兩大派系的角力中,最重要一環是爭取敵對或中立的人投向自己的一方,而先決條件就是顯示自己的一方佔在上風。   可是有李淵瞧著.兩方人馬總不能來個公開火並,於是只有通過這種御前比武的方式,以表現實力。   天策府一方連輸多場,不過仍只在平日較小辨模的御宴上發生,事後雖被太子黨一方渲染傳播,損害雖然嚴重仍不是決定性的。   但今夜一眾大臣與外賓聚首一堂,假若天策府一方再度敗北,後果實不堪想像。   難怪李世民如此緊張,事前親自點將。   在李建成口中,似乎任何人都可挑戰可達志,事實上只是天策府有資格和敢於出戰。   果然李世民哈哈一笑,長身而起,向李淵稟告道:「王兒天策府新聘得客卿莫為,劍術超群,請父皇允准與可都尉作對比試。」   殿內泰半人根本不知莫為是何人,見應戰的不是頭號高手李靖,無不露出興致索然的神色,更有人猜測是李世民輸不起這一場。所以才不讓李靖下場。   大殿靜至鴉雀無聲。   站在殿中的可達志容色平靜,一派高深莫測的從容姿態。   李淵顯然沒想到李世民會派個名不見經傳的客卿出來應付如此重要的賽事,立時眉頭大皺,此時只見他左旁的張婕妤湊到他耳旁,說了幾句話。   李世民、徐子陵和寇仲同叫不妙時,李淵開龍口道:「莫為若非天策府的最佳人選,王兒最好另擇人出戰,今晚可非尋常宮廷宴會。」   徐子陵往李建成瞧去,只見他臉露得色,至此深切體會到太子黨和妃嬪黨聯合起來左右李淵的威力。   連寇仲也感到他如與李世民掉轉位置,亦會同樣進退兩難。假若他承認徐子陵是最佳人選.其他天策府的高手當然不是滋味。徐子陵一旦敗北,等若天策府再無一人是可達志的對手。   豈知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孩兒行事,一向講求兵法。孫子虛實篇有云:『故形兵之極,至於無形;無形,則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因形而措勝於眾,眾不能知。人皆知吾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故其戰勝不復,而應形於無窮。』請父皇欽准莫為應戰。」   這段孫武的兵法,大意是說作戰方式不應拘於一格,必須靈活萬變,讓別人看不出半點形跡。既無形跡,對方自是無法看破自己的虛實,縱使智者亦想不出針對己軍的辦法,甚至不明白因何被擊敗。所以最高明的戰略,就是對應形勢變化無方。絕不讓對方看破虛實。   李世民雖沒正面回答李淵的問題,卻暗示莫為正是令人看不破的一著奇兵。深合兵法之旨。   比對下,人人都猜到李建成會派可達志下場。便是有跡可尋。   李建成立時臉色微變.隱泛怒容,李世民這番話正命中他最致命的弱點,就是欠缺軍功。而李世民則是現身說教,提醒殿內諸人他乃天下無雙的統帥。   當然,假若徐子陵不堪一擊的慘敗,李世民的甚麼虛虛實實之言只會成為笑柄。可是在這刻.李世民不但避過把天策府其他高手貶低的危機,更爭回主動。顯示出泱泱大度的統帥風範。   寇仲聽得心悅誠服。心中暗讚,更感到李世民與乃兄的鬥爭,已達表面化的情況。   徐子陵卻有更深一層的想法,適才長孫無忌明的暗的示意要他揀取穩守的策略.很可能是李世民的授意。李世民正是要激得可達志求勝心切,反發揮不出狂沙刀法的最大威力。說到底這並非生死決戰,只要他能硬頂一輪,李淵可下令停止比武。   全殿之人屏息靜氣,等著李淵的決定。   李淵沉吟片晌。終點頭道:「好:就如王兒所請。」   在尉遲敬德等示意下,徐子陵昴然起立,移到可達志旁,下跪叩首施禮。   李淵這時方記起曾見過此人,向他詢問岳山的事,登時憐意大生,慈顏悅色的道:「原來是莫卿,莫卿雖謹記這只是比武試招,有朕親自監督,鐘聲一響,不論任何情況,均須立即停手退開。莫卿只要有出色表現,不論勝敗,足可令你名揚關中,朕亦會酌材起用,莫卿平身。」   經李淵這番特別「關照」的話,徐子陵身價立時不同。   寇仲則暗叫厲害,若李世民決定要徐子陵出戰時。連李淵與徐子陵這關係亦計算在內.那李世民心思的精巧細密。必須重新估計。   徐子陵卓然起立。   可達志朝他瞧來,從容微笑,沒有絲毫劍拔弩張的味道。   徐子陵大為懍然,知道可達忘年紀雖大不了自己多少,但修養卻到達爐火純清的境界,故臨場時絲毫不受外界影響,李世民激將的說話顯然對他不起任何作用。   這確是個非凡的對手。   可達志還抱拳為禮,道:「莫兄請不吝賜教。」   徐子陵回禮。   由於依例除值勤的衛士將領外,誰都不准攜帶兵器進來,故兩人須等待侍衛送來兵器。大殿內眾人竊竊私語.嗡嗡聲四起,話題當然離不開猜測誰勝誰負。   常何收回審視徐子陵的目光,同溫彥博旁的莫賀兒道:「次切大人對可都尉該比我們熟悉,比之跋鋒寒,誰的贏面較高。」次切是莫賀兒的官銜。   假如常何問的是有關徐子陵與可達志的勝負問題.誰都不會生出興趣,皆因早斷定徐子陵必敗無疑,當然寇仲是唯一的例外。因他抱的是完全相反的信念。   但常何問的是與新一代最頂尖兒的兩大年青高手寇仲和徐子陵齊名的突厥高手跋鋒寒,則無人不生出好奇之心,希望能從剛由東突厥來的莫賀兒口中聽得一點端倪。   寇仲尤其關心老朋友的近況,豎起耳朵傾聽。   莫賀兒微一錯愕,笑道:「常大人這問題確難倒小弟,跋鋒寒自入中原避難後,一直銷聲匿跡.據傳有商旅在回紇聽到關於他的事情,就是連續擊敗當地最著名的三位高手,又斬殺數名肆虐當地的馬賊首領。這消息傳回突厥,轟動全國。」   寇仲心中欣慰,知道跋鋒寒正作挑戰畢玄前的熱身武道修行。   溫彥博道:「這麼說,次切對可達志和跋鋒寒誰高誰低,仍不願遽下定論。」   莫賀兒點頭道:「跋鋒寒能擊敗『飛鷹』曲傲,當然非是等閒之輩,但本人始終未曾目睹他的驚天手段,不宜作出評論。但他在年青一輩中肯定是可達志的最大勁敵。」   眾人均感他說話中肯.點頭同意。   莫賀兒的眼光像其他人般不受控制的落在尚秀芳的絕世玉容處。在寇仲的醜臉相映下,更顯嬌艷欲滴,我見猶憐道:「這種宴會比武,在我們處是家常閒事,還動輒流血收場,秀芳姑娘會否不習慣呢?」   尚秀芳淺歎道:「到長安後,不習慣也變成習慣哩!」接著向寇仲抿嘴嬌笑道:「有莫神醫在,有人受傷亦不怕,對嗎?」   寇仲心中一動,正要說話.劉政會笑道:「兵器到!」大殿再度肅靜下來。   兩名衛士分別把刀劍送給可達志和徐子陵,萬眾期待下,李閥傳統的「廷比」終於開始。   徐子陵和可達志接過兵器,同時向李淵致敬。然後往左右分開。   可達志左手握鞘平舉前方,背著徐子陵把狂沙刀從鞘內拔出.發出一下先聲奪人,震懾全場的鳴響。   兩足微分,配合他挺拔如松柏的雄偉身形,確有不動如山,淵亭嶽峙的氣勢。登時惹起一陣喝 聲,更添其威風。   狂沙刀在大殿通明的燈火映照下,寒芒爍動流轉,仿似具有靈性生命的巽物神器。   徐子陵也不由心叫好刀。緩緩把劍從鞘內抽出來。   殿內懂得兵器的人都瞧得直搖頭,因徐子陵這把只是普通的精鋼劍,比起可達志的狂沙刀實是差遠了。   天策府一方的人也看得心中愕然,料不到他用的竟是這麼平凡的劍刃,恐怕擋不了可達志多少刀,便會硬給劈崩劈斷。   徐子陵卻絲毫不理別人對他長劍發出的歎息聲,把劍鞘交給侍衛後,掉劍細看,又以指尖掃抹劍鋒,當移至尖鋒盡處,嘴角飄出一絲笑意,從容道:「可兄請賜教。」   可達志仍背向徐子陵,仰天笑道:「莫兄隨便出招,小弟從不怕人從背後進襲。」   這番話不但豪氣干雲.且隱含羞辱徐子陵的意味,擺出不把對手看在眼內的傲慢。   可是徐子陵卻絕不作如此想,這東突厥的年青高手從拔刀的一刻開始,巳向自己發動攻勢,他如若因此動氣,會跌入他布下的陷阱中。   殿內眾人,由大唐皇帝李淵到侍衛宮娥,無不感到那種風雨即臨,高手對仗千鈞繫於一髮的緊迫形勢。人人屏止呼吸,全神觀看。   「叮!」   徐子陵以指尖彈在劍鋒處,發出深淵龍吟般的鳴響,凝而不散。接著腰脊一挺,整個人像突然長高了般,變得軒昂瀟灑,自有其睥睨天下的氣概。   絕不比可達志有絲毫遜色。   變化來得既突然神奇,又出人料外.充滿強烈的戲劇性。   可達志首當其衝,生出感應,只覺對方強大無匹的氣勢壓背而來,若再背向敵人。會立即被迫往下風。   一聲長嘯,可達志左鞘右刀.龍捲風般往徐子陵旋轉過去。   全場只寇仲一人曉得徐子陵借彈劍之音暗施真言印法,破去可達志莫測高深的起手招數。   座上高明者如李淵父子、晃公錯、李神通之輩.只看出徐子陵催發劍氣,迫得可達志「變招」應付,而不能真正把握其中玄妙處。但巳對徐子陵這莫為觀感大 。   徐子陵從大金剛輪印,變為不動根本印,靈台空明清澈.雙目神光內斂,心如井中明月,無有遺漏的瞧著可達志住自已攻來。   每一個旋身,都帶起一陣充滿節奏感和勁力的呼嘯聲,左鞘右刀,交又織出鋒芒雷射,攻守兼備的罩網。奇異的勁氣,以可達志為中心像沙漠刮起的狂暴風沙般,隨著可達志的迫近,以雷霆萬鈞之勢往徐子陵襲去。   不論是否懂得武功.無不感到可達志已化為一個可怕的風暴核心,大有擋者披靡的威力。   曾與可達志交過手的天策府諸將,又或曾目睹可達志先前出手的人,尚是首次見到可達志刀鞘並用,以這麼奇異的身法展開攻勢。至此才知可達志一直隱藏起實力。而徐子陵能迫得可達志全力出手,實是非常了得。   最厲害處是可達志的每個旋轉速度都有微妙的差異,教人難以預先掌握他攻勢襲體的精確時間。   可達志的狂沙刀法,分為「旋、吹、滾、卷、破」五訣,刻下使出的正是「旋沙」訣,像沙漠裡的旋風般變幻莫測,使敵手無法捉摸。   面對可達志進攻的徐子陵立時生出乾旱渴熱的駭人感覺.大殿似被對方轉化成一望無際的風沙,如此功法,換過其他人.確會生出望風沙而潰敗的氣餒失落感。   徐子陵嘴角再飄出另一絲笑意。忽然往橫晃錯,當人人以為他要躲避時,又電射往前,長劍疾挑。   「叮」長劍像一道閃電般迅疾無倫的射進可達志的刀網去,在肉眼難看得清楚的高速下,刀劍交擊。   接著徐子陵一個旋身,撮掌為刀,狠狠劈在可達志掃過來的刀刃處。   兩人同時旋開,當距離拉遠至兩丈許時,像約好般倏地止旋穩立,正面對峙。   全殿爆起轟天喝采聲。   兩人目光交擊。似是全聽不到喝采聲,更像根本沒有人在觀戰,彼此的眼中只有對手。寇仲看得熱血沸騰,恨不得下場把徐子陵替換,如此厲害的對手,到哪裡才找得到。   可達志隨手拋開刀鞘,任它掉往一旁地上,接著往前虎撲,狂沙刀依循一道彎旋的弧線軌跡,往徐子陵斬去。   徐子陵暗捏印法,漫不經意的一劍掃出,全無花巧變化。   就在刀鞘觸地鳴響的剎那,可達志的狂沙刀同時被徐子陵長劍掃個正著。其迅疾可想而知。   刀劍交擊,兩人同時虎軀劇震。   可達志一聲長嘯.刀法一變.幻出流沙滾動般的刀浪,重重往徐子陵攻去,正是狂沙五訣中的「滾沙訣」旁觀諸人無不看得呼吸頓止,透不過氣來。   兩人變為近身搏鬥,雙方均是全力出手,不但動輒分出勝負,且會判別生死。   徐子陵到此刻方真正領技到可達志的驚天功力,有如置身在狂濤怒颼之中,刀浪滾滾而來,無有窮盡。   不過他早預佔到可達志本領非凡。否則怎能與跋鋒寒齊名東突厥。   反之可達志因先前在上林苑交手留下的印象,從沒料到對手能絲毫不讓的接住自已全力的出招。   徐子陵的以攻對攻,以堅攻堅,強大得有如洛陽,長安那種具最嚴格軍事佈置的堅固大城,任對方如何摧動狂風沙般的滾沙刀法,亦不能動搖其分毫。   最令可達志駭然的是徐子陵的劍法表面充滿輕靈飄逸的味道,實則劍劍重逾千鈞,外虛內實,且劍法幻變無方,有若天馬行空,招招匠心獨運,去留無跡。如此劍法,他仍是首次遇上。   眾人看得連喝采打氣都忘掉。   「叮」徐子陵挑中刀鋒。   可達志的刀再「滾」不下去.惟有避開,再度回復隔遠對峙之局。   喝采聲震殿響起。   李世民和天策府一方的人這才鬆一口氣,慶幸徐子陵擋過可達志這輪狂風暴雨般的攻擊。   寇仲亦鬆一口氣,因看出徐子陵實已稍落下風,非因技不如人。只因他不慣用劍。   眾人目光不由望往李淵,看他會否借此停戰之機,中止比武。   可達志捧刀而立,在李淵作出決定前,長笑道:「痛快痛快,想不到莫兄高明至此,請莫兄再接三刀,然後小弟向莫兄敬酒賠罪。」   這麼一說,連李淵也不好意思下令停賽。   徐子陵翻騰的氣血,到這刻平復下來,心知接著來的三刀必定非同小可,微微一笑道:「可兄請刀下留情,讓小弟就算輸也不至輸得太難看。」   誰都知道徐子陵這番只是謙虛之詞,故不會當真,更為他的氣度心折。   可達志微感錯愕,有點尷尬的道:「莫兄說笑啦:小弟剛才施展的分別是『旋沙』和『滾沙』兩種刀訣,接著來的就是『卷沙』刀法,請莫兄指點。」   說畢雙目奇光大盛,刀收往後,全身衣袂拂揚.氣勢狂猛至極點。   最奇異的是週遭的空氣像停止了流動,空寂得像沒有半滴風的茫茫大漠,空氣還灼熱起來。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全神戒備。 第六章 藉傷遁離   一切似像靜止下來,包括不分晝夜的時光流逝,就像全無生機的乾旱沙漠。   空氣的灼熱度卻不斷提升。   如此氣勢,真是駭人聽聞至乎極點。   可達志忽然背脊微弓,雙目神光更盛,眼看出手在即,忽有人揚聲道:「達志以往數次廷比,用的只限『次沙訣法』,今趟卻數訣並用,讓我們大開眼界,是否有特別的原因?」   李建成、李元吉和所有太子黨、妃嬪黨那方面的人,無不心中大罵,發言者擺明是幫徐子陵扮的莫為。   無論千軍萬馬的沙場決勝,又或高手間互爭雄長,均講求一鼓作氣。可達志蓄勢待發,若給打斷,氣勢受挫後,再發招當然會受到影響。   眾人循聲瞧去,發言者赫然是坐於右方首席,李淵寵信的大臣封德彝。   李世民一方的人無不大訝,封德彝一向與李建成關係密切,被視為太子黨的中堅人物,為何會這樣明助天策府的一方。   徐子陵亦百思不得其解,無論封德彝對自己多麼看重和有好感,亦該不會冒著開罪太子黨和妃嬪黨之險,為他助力。   不過這並非生死決戰,只是廷前的切磋較量,誰都不能怪責封德彝。   李淵這督戰者微笑不語,旁人更不敢異議。   可達志從容一笑,仍保持強勁的氣勢壓力,雙目不瞬的緊盯徐子陵,沉聲答道:「有莫兄這麼難得的對手,達志怎敢敝帚自珍,當然要全力出手。」   李建成等立時心中叫絕,可達志這番話表面謙虛,骨子裡卻是傲氣迫人,暗指以往天策府的高手,尚未夠資格迫得他使出全力。   假若他今趟能擊敗徐子陵,那誰都感到天策府再無能與他擷抗的對手。   徐子陵淡淡道:「多謝可兄抬舉,請賜招。」   可達志舌綻春雷,暴喝一聲,收到身後的狂沙刀變魔法般出現在前方,以極玄奧奇異的手法,身隨刀走,往徐子陵擊去。   寇仲首次為徐子陵擔心,並對可達志生出莫測其高深的感覺。   令他對可達志重新評價的原因,是可達志雖分心回答封德彝的說話,氣勢不但能持不變,且有增無減,既顯現出他強大的鬥志和堅毅不移的精神,更展示出他深不見底的功力。寇仲自問亦未必能達此境界。   徐子陵首當其衝,更清楚感受到對手的壓力。   他差點要棄下手中長劍,以擅長的印法來擋他這預先張揚的三刀。   他當然不能這麼做,只好把雜念全排出腦海外,暗捏不動根本法,提為全身功力,以應付對手以卷沙訣使出來的凌厲刀法。   狂沙刀在虛空畫出一道充滿旋捲味道、波浪般起伏的軌跡,變化無窮的朝徐子陵「卷」過來。   雖是一刀,卻由十多重連綿的波卷組成,每個波卷、時間和攻擊的角度都有精微的轉變,送出卷卷刀勁,匯為成能被牆裂壁的凌厲刀氣,威力無濤。   徐子陵也憔得眉頭大皺,適才他能在可達志的滾沙刀訣下力保不失,賴的全是卸勁借氣的手法,可是可達志明顯是針對他這「強項」而發的一刀,根本是卸無可卸、借無可借,硬迫他強拚的高明手段。   最頭痛的是可達志早在蓄勢待發之際,藉氣機把他鎖定,若采早前的先躲後攻之法,只會避得一刀,避不過第二刀,在氣機牽引下被對方乘勢一舉擊破。   至此才知盛名之下無虛士,可達志確屬跋鋒寒、楊虛彥、侯希白那一級數的年輕高手。   徐子陵低叱一聲,電掣飄前,長劍先在外彎,再向可達志迎去。   「噹」!   刀劍像兩道閃電交擊在一起。   長劍應刀斷折。   殿內過半人失聲驚呼。   李靖舉手往擺在桌上的小銅鐘擊去,但已來不及阻止即將發生的流血慘事。   可達志的狂沙刀在劈斷長劍後,兜頭照面的往徐子陵胸口劈去。   眼看收不回這大有一往無前的一刀,徐子陵扣掉斷劍,大拇指卻奇跡般按在刀鋒處。   「噹」!   停戰的鐘鳴響。   徐子陵應刀飄飛,斷線風箏的落往丈許開外,落地時似微見蹌踉,始能立定。   可達志收刀後退,雙目射出奇異的光芒,一眨不眨的瞧著徐子陵,而在眼神中掩不住帶上一絲駭異神色。   殿內諸人這才舒一口氣。   即使李建成亦不願見到自己的手下猛將在這種佳節當前的場合,鬧出流血死亡的情況。   大殿仍是鴉雀無聲,靜待李淵的判定。   李淵親自鼓掌讚好,立即惹來全殿附和,喝采不絕。   李淵長笑道:「好!好!兩位卿家的比試確是精采絕倫,令人歎為觀止。」   可達志和徐子陵下跪謝恩。   李淵環視全場,拈鬚微笑欣然道:「可卿固是刀法蓋世,莫卿亦為劍術超凡,只可惜劍是凡鐵,非戰之罪。朕就判令作平手論,誰有異議?」   當然沒有人取反對大唐皇帝兼李閥之主作出的判斷。   李淵又道:「就由秦王賞贈可卿十兩黃金,皇太子則賜贈莫卿寶劍一把。」   徐子陵和可達志同時謝恩。   殿內諸人喝叫好。   這可說是李淵的一次嘗試,希望能平息兩子間的紛爭。   寇仲湊到尚秀芳耳旁道:「明天見!」   接著長身而起,在群眾矚目下,來到殿心兩人中間處。   李淵訝然朝他瞧去,寇仲叩稟道:「假若小人醫眼無誤,莫為宗兄因劍折而受到內傷,必須立覓靜地,由小人親自施針,否則後患無窮,皇上明察。」   李淵關切的目光落到徐子陵身上,後者合作無間的道:「神醫看得很準。」   殿內諸人同聲讚歎,這麼隔遠一看,便洞悉徐子陵受了內瘍,不是醫術如神如寇仲者,誰能辦得到?   有活華佗之稱的韋正興差點要躲往桌子下面去。   李建成一方的人則啼笑皆非。寇仲此舉等若間接指出徐子陵扮的莫為實是大輸家,增添了可達志的聲威。但若治好這個武功差不了可達志多少的敵人,卻才真個後患無窮。不過醫者父母心,兼之一向予人糊塗印象的寇仲似又不明白長安派系鬥爭的形勢,連李建成也不忍真的怪他多事。   李世民長身而起道:「有勞莫神醫妙手回音,照顧莫老師。請父皇賜准。」   徐子陵、寇仲心和肚明李世民終看穿兩人的身份,謝恩後慌忙離開。  ***************************************************************************   長安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鞭炮聲此落彼繼,響個不絕。   兩人離開皇宮,均有龍回大海、猛虎歸林的輕鬆感覺。   擠進大街的人流裡,更感受到除夕夜的熱鬧氣氛。最大的兩個花燈年宵夜市,分別在東西兩市內舉行,街上大部分人均以兩市為目的地。少男少女聯群結隊的盡興遊逛,令兩人回信起在揚州過年的情景。   寇仲笑道:「我們兩兄弟終可大搖大擺的在長安街上並肩漫步,世事之難以逆料,莫過於此。」   徐子陵微笑道:「趁離與侯公子約定會見面的時間尚有半個時辰,莫神醫可有興趣欣賞一下本地名勝。」   寇仲知他必非只是觀光那麼簡單,欣然道:「小人怎取不從?」   徐子陵領著他朝躍馬橋的方向走去,「砰砰」群中,不和誰把煙火對上半空,爆開連串艷麗的彩芒圖案,幻麗如夢。   寇仲歎道:「自隨娘離開揚州後,我們像從沒有過過年似的,所以今晚的感覺特別強烈。」   徐子陵笑道:「是否想起你的致致?」   寇仲頹然道:「又給你看穿。小弟上趟受相思折磨,是在中秋月圓之夜,令我拋開一切往嶺南找她,不知是否佳節會特別惹人思念的呢?」   徐子陵給勾起在該節於成都碰上石青璇的動人情景,不由亦歎一口氣。   寇仲探手搭上他寬敞的肩頭,低聲道:「你又想起誰哩?」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每個人的過去只是個沉重的包袱,不提為妙。可達志這小子的狂沙刀法確有一手,你有沒有勝他的把握7。」   壁仲沉吟半晌,道:「非常難說,適才他和你對上時,因為非要分出生死,故仍留有餘力,假如真的全力出手,更不易應付。」   躍馬橋在望,街上聚滿放煙花燃爆竹的少男少女,氣氛熱烈。   寇仲又道:「若有機會和他狠拚一場,必是人生快事。」   徐子陵突然敦步,道:「到啦!。」   寇仲環目掃視,發覺正位處一座寺院大門外。此寺規模不大,但顯是香火鼎盛,此時中門大開,來許願祈福的人往來不絕,望進去人頭洶湧,煙火瀰漫。   寇仲一震道:「這就是無漏寺,建於開皇八年,難道與寶庫有關嗎?」   徐子陵拉著他擠入寺門,道:「我是從寺院巧妙的結構佈局,感覺到此寺極可能出自魯大師的設計,若小弟法眼無誤,楊公寶庫的入口就該在寺內某處。」   寇仲精神大振,旋又歎道:「只恨現在寸步難行,明晚我們再來探路踩場。」   徐子陵也同意在眼前的情況下,絕無可能尋找地道,笑道:「不會再說我不夠兄弟吧!」   寇仲賠笑道:「小弟怎敢。」   此際兩人來到大雄寶殿的白石台階下,梵頌之音從殿內傳來,應是正進行法事。   寇仲道:「要不要到殿內感受一下建築的內部結構,憑你陵少的慧眼看看是否真的是魯大師的風格。」   徐子陵笑道:「小弟正有此意。」   辛苦一番,兩人才能擠近殿門,同時往殿內瞧去,只見一群和尚,背著他們面向佛壇,正在敲磬念佛。   主持法事的該是此寺的方丈,面對眾僧,雙手合什,眼觀鼻、鼻觀心的領頭誦經,一派有道高僧的模樣。   徐子陵忽然虎軀一顫,拉著寇仲回頭便走。   寇仲大訝道:「甚麼事?」   徐子陵低聲道:「那主持是」邪王」石之軒。」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肯定的道:「那主持就是石之軒,他雖黏上鬍鬚,但化了灰我也認得他。」   寇仲大喜道:「你的銳目定錯不到哪裡去。且這亦是順理成章的事,石之軒不是曾拜於四大聖僧其中兩人的座下,偷學佛法絕藝嗎?扮高僧等若做回他的本行。哈!我們今回是行運到腳指尖,若非舉行法事,我們哪有機會見得到他。」   兩人終擠出寺門,朝躍馬橋走去,更感受到佳節舉城歡騰的氣氛。行人雖是你碰我撞,但誰都不會因此抱怨發怒。   寇仲續道:「老石倒想得周到,只要來做閉關修行,又或說是雲遊四海,便可出去大干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勾當。」   「彭!彭!彭!」   一群小孩把燃點的爆竹投從橋下的永安渠,爆起愈多水花,愈能惹起歡呼和喝采聲。   罷巧有人離開為得密不透風的橋欄,兩人取而代之,憑欄而立。   寇仲隨徐子陵的目光望往天上的半闕明月,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輕歎道:「我在計算我們聯手突襲,能否取石之軒的老命。」   寇仲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機,旋又為眉道:「你比我更有資格作出判斷,他的不死印法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坦白道:「我仍摸不清他的底子,大概而言:那是一種生和死的轉換,被攻時可化死為生,攻入時則可生為死,使敵手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自己則永立於不敗之地。昨晚我雖施盡渾身法寶,但他仍像個沒事人似的,可以想見他的厲害。」   寇仲道:「照你估計,若我們要殺死石之軒,侯希白會怎樣反應?。」   徐子陵道:「這個非常難猜,首先我們須決定是否要與石之軒來個大解決,其餘的遲一步才想。」   寇仲苦笑道:「假設寶庫入口真在無漏寺內,我們不想辦法解決他也不成。」   徐子陵道:「若這是我們的決定,那今晚我們絕不宜對付楊虛彥,免致打草驚蛇。」   寇仲點頭同意。   要知直至這刻,曉得他們已抵長安的除婠婠外,其他都是不會露他們秘密的人,但如他們出手對付楊虛彥,石之軒定會生出警覺,甚至會推測出高占道等與他們有關係。   寇仲道:「侯小子那一關又如何?」   徐子凌道:「讓我和他說,大家既是朋友,不該有任何隱瞞。看看他的反應,我們再作決定。」   寇仲用力一拍他肩頭,斷然道:「就這麼決定。我們這就去找侯小子。」   兩人正要離開,香風襲至,一把甜美熟悉的聲音在他們背後道:「請問兩位仁兄,無漏寺內究竟有甚麼吸引力,令你們在百忙中也要抽空一遊?」   寇仲和徐子陵不用回頭亦知來者何人,不由心中叫苦。   柔軟動人的女體,緊擠入兩人中不足容人的空間來。 第七章 縛手縛腳   河風迎面吹來,帶著煙花火屑的氣味:吹起絕色美女婠婠的秀髮,拂在兩人的假臉上。   寇仲苦笑道:「涫大姐確是神通廣大,你不是一直跟在我兩叔侄身後吧?」   婠婠「噗哧」嬌笑道:「兩叔侄,直虧得你們有這麼大的膽子,一個叫莫為,一個叫莫一心,看看李家的人何時把你們關進大牢去。」   徐子陵把注意力從她香軟嬌柔的胴體收回來,淡淡道:「今趟又要弄甚麼把戲。」   婠婠美眸往他飄來,微嗔道:「不見人家這麼久,客氣點好嗎?先回答人家的問題再說。」   寇仲道:「剛才我們到寺內參神拜佛是求轉個好運,現在登橋憑欄則是等運到,夠清楚明白嗎?」   婠婠指著空中爆開的一朵煙花,道:「看,多麼美麗!」徐子陵和寇仲臉臉相覷,又莫奈她何,更是心中叫苦。若給她這麼糾纏不休,今晚如何去進行大計。   婠婠忽又凝望河水,清麗脫俗的玉容露出思索的神色,悠然道:「自從傳出消息,說你兩人會到關中尋寶,李建成派人遍查長安所有與楊素有關的大小建築共二十八座,差點把房舍也翻轉過來,仍找不到任何寶庫的痕跡,這才放棄。假若寶庫就在無漏寺內,那真是出人料外。少帥不是說過今晚是最佳的尋寶吉日嗎?」   寇仲給他說得差點啞口無言,再現苦澀的笑容道:「皇宮內誰是涫大姐的奸細探子,宮中的事似乎沒有大姐是不知道的。」   婠婠半邊嬌軀挨往徐子陵,揍到他耳旁柔聲道:「還是子陵老實點。子陵啊!勸勸你的好兄弟吧,沒有我的合作,你們得到寶藏亦只會是白便宜石之軒。」   徐子陵忍受著她親暱的挨擦,道:「誰敢不與你合作?問題是今晚我們另有要事,尋寶只好留待另一天。」   寇仲把心一橫,沉聲道:「我寇仲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總之我們找得寶藏,必有你的一份,但假若你這麼攪渾,最多是一拍兩散,大家學李閥的府兵制般就此解甲歸田,各行各路。」   婠婠挨入他懷裡,仰首失笑道:「少帥息怒。人家只不過想幫忙你嘛。還以為你會感激呢。不過你的威嚇恐怕難起甚麼作用。少帥有這麼多兄弟在長安,想解甲歸田也沒有那麼容易吧?」   寇仲給她命中弱點,苦歎道:「幸得涫大姐提醒,不然我定會把這點忘記。小弟可以保證尋著寶庫時。必會用大紅花轎來抬你去分贓。」   婠婠佔盡上風。站直嬌軀,明眸閃閃生光。神態回復一向的篤定冷靜,輕輕道:「這還差不多,說得也好聽,只是好聽的話通常並不實在,我要清楚知道你們的計劃。這可是最後一個機會,讓你們表達合作的誠意。」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感拿她無法。   徐子陵正容道:「我們根本沒有計劃,你不信也沒法子。」   婠婠平靜的道:「那就讓婠婠曉得目前的情況吧:這要求並不過份。」   寇仲湊到她的小耳旁,先作怪的吹一口氣進去,才道:「實情就是我兩兄弟仍在摸索寶庫入口所在。假若你能提供李建成曾查過那二十八座建築的名單,對我們的工作會有一定的幫助。咦,為甚麼你的小臉蛋紅得這麼厲害?」   霞生玉頰的婠婠狠狠白他一眼,道:「我想殺人時臉孔就會轉紅。你們若不是在騙我,就是根本不曉得寶庫在那裹。小妹正在想:究竟該與你們繼續合作,還是揭破你們的身份,好讓恨你們入骨的李元吉挽回失去的顏臉。」   徐子陵微笑道:「不要唬嚇我們,只要尚有一絲可能性,貴派絕不肯放棄取得邪帝舍利的機會,那亦是擊敗石之軒唯一的方法。」   寇仲接口道:「我們不若在別的事情上合作,例如聯手殺死石之軒,只要你查得他藏身之處,我們可助你把他幹掉。」   徐子陵知他在試探婠婠。看她是否曉得無漏寺的主持就是石之軒。   婠婠搖頭道:「縱使知道他所在,我們也沒法把他殺死,否則當年他早命喪於四僧手下。除非有辦法令他作決死戰,不然憑他的不死印法和幻魔身法,就算祝師和寧道奇聯手,亦留不住他。」   兩人聽得心中駭然,難怪正邪兩道對石之軒如此忌憚,這實在是個根本無法擊敗的蓋世魔君。在另一方面,亦看出婠婠至少在這個階段,有與他們合作的誠意,否則不會說得這麼坦白。   寇仲道:「撇開石之軒不說,但他手下的人是不懂不死印法吧:至少我們可找幾個來祭旗,削弱老石的力量。」   婠婠歎道:「我們和石之軒之間現在正維持著某一種微妙平衡,雙方互有顧忌。一旦破壞平衡,後果將不堪想像,所以至少在得到聖舍利前,我們不想輕舉妄動。」   徐子陵道:「你們不用出手,一切由我們包辨。只要你提供準確的情報。我們自會把事情辦妥。」   婠婠沉聲道:「你們想殺誰?」   寇仲試探道:「楊虛彥如何?」   婠婠道:「楊虛彥得石之軒幻魔身法真傳,想殺他難之又難。你們不若把目標定得實際點,安隆會是個很好的選擇,失去他對石之軒會是個很嚴重的打擊。他更是楊虛彥和石之軒問的聯繫,亦是石之軒唯一信任的人。」   徐子陵道:「安隆藏在甚麼地方。」   婠婠道:「安胖子是頭老狐狸,不過要找他仍是有跡可尋,此事包在奴家身上。好啦,今晚你們有甚麼打算?」   徐子陵和寇仲打個眼色,寇仲斷然道:「我們想試試楊虛彥是否真個殺不死的?」   婠婠皺眉道:「楊虛度今晚根本不在城內,你們怎去殺他?」   徐子陵和寇仲為之愕然,同時又半信半疑。婠婠憑甚麼能如此清楚以行藏詭秘稱著於世的影子刺客的行蹤去向?   婠婠微笑道:「我只是湊巧曉得他今晚的行蹤。他離開長安是為去接他另一個情人榮姣姣,明白嗎?」   寇仲乘機問道:「榮姣姣和你們是甚麼關係?」   婠婠道:「這個請恕小涫不能邊露,橫豎你們今晚閒著無事,我倒有個提議,讓你們考慮。」   寇仲只希望她不跟著他們,無奈的道:「你有甚麼好的介紹?」   婠婠雙日殺機一閃,從懷內掏出畫卷,語氣平靜的道:「這是突厥使臣居住的外賓館圖卷,若我們所料不差,趙德言該藏身館內,如能把他殺死,對石之軒將會做成最嚴重的打擊。趙德言當然非是易與之輩,突厥人中又不乏一流高手,你們自己考慮一下吧!」寇仲接過畫卷,婠婠嬌笑道:「若給奴家發現你們今晚偷偷去尋寶,我定要教你們吃不完兜著走,清楚嗎?」   再一陣嬌笑,就那麼赤著腳幽靈般沒入橋西端處興高采烈慶祝除夕的人流去。   寇仲和徐子陵相視苦笑,無言以對。  ***************************************************************************   同興杜的秘密巢穴內,高占道聽到楊虛彥不在城內的消息,問道:「現在該怎麼辦?」   徐子陵向正沉吟的侯希白道:「侯兄認為涫妖女的話是否可信。」   侯希白歎一口氣,有點意興索然的道:「在得到聖舍利前,她的話可以信足至九成,皆因若我們被假情報所誤,對她們是有害無利。」   寇仲斷然向高占道道:「取消今晚的年夜飯,來的既非楊虛彥,別的刺客連給我們宰殺的資格也欠奉。」   牛奉義領命去了。   徐子陵道:「另一個頭痛的問題,就是涫妖女巳探悉我們和同興杜的關係,占道可有應付的方法?」   高占道胸有成竹的道:「這個容易,這些年來,我們曾針對種種可能出現的情況,反覆推敲出各種應變的方法。只要兩位當家點頭,整個同興杜立可銷聲潛跡,不讓敵人找到半點影子。」   寇仲大喜道:「這就成哩:但現在尚未是時候,否則只教妖婦妖女們生出警覺。」   雷九指道:「聽希白剛才的語氣,陰癸派並不會因得到聖舍利而滿足,對嗎?」   侯希白冷哼道:「這個我可作萬二分的肯定。陰癸派之所以能成魔門勢力最龐大的教派,全靠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祝玉妍更是絕情無義的人,若她們肯和別人分享成果,太陽會改由西邊升起來。」   寇仲同意道:「我也不對她們存任何幻想,但她們的確神通廣大,像神仙般無所不知。唐宮內究竟誰是她們的人呢?這人的身份地位絕不會低。」   雷九指道:「這問題該由你自己來答,誰比你更熟悉宮內的情況。」   寇仲沉吟片晌。道:「宮內勢力最大的不出張婕妤、尹德妃兩女,但究竟誰是妖女,我實在瞧不出頭緒。」   侯希白點頭道:「我們若因張婕妤中了焚經散而認定她不是妖女。會是非常不智。」   雷九指道:「有機會可設法試探,誰肯為莫神醫你掩飾,誰的嫌疑最大。不過行事可要特別小心,否則弄巧成拙。反暴露身份。」   寇仲向一直沒有作聲的查傑道:「你是否看上喜兒姑娘?」   沒有人想到他忽然岔到這話題去,還是開門見山,查傑立時非常狼狽,尷尬的道:「屬下……唉……屬下……」   寇仲笑道:「這裡全是自己人,有那句就說那句,我是關心你的終身大事。」   查傑臉孔全脹紅了,垂頭道:「仲爺明察,小傑絕不會因私而誤公。」雷九指倚老賣老的笑道:「那即是對喜兒情深一片哩!」寇仲問道:「那喜兒對你又如何?」   查傑苦惱的道:「她對我比對其他人好。可是……唉,我也不懂怎樣說才好。」   寇仲微笑道:「這個沒問題,我會為你給她來個愛情把脈,查個一清二楚。」   侯希白一頭霧水的道:「請恕在下愚魯,仲少你是否想插手此事呢?」   寇仲昂然道:「小傑是我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當然要為他盡心力。」   查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不過仍未明白這種事他能幫上甚麼忙。   寇仲又道:「我們今晚該各自回家睡覺,還是聽涫妖女的話去尋趙德言的晦氣?」   侯希白道:「只是趙德言一個已可教我們頭痛,何況尚有其他突厥高手,子陵以為如何?」   徐子陵道:「眼前頭等大事,該是先把不死印卷從楊虛彥身上搶回來。」   侯希白目射出感激的神色,旋又頹然道:「我們恐怕很難辦到,有時我真想把手上的半截印卷毀去,讓楊虛彥永無可能得到完整的印卷。」   徐子陵道:「想搶回另半截印卷當然難比登天。但想得窺全豹卻非絕無可能。師妃暄是曾遍閱印卷的人,只要……」   侯希白斬釘截鐵的道:「限於敝門規矩,我絕不能從外人處學得不死印法。」   寇仲豎起拇指讚道:「有志氣,辦法總會有的,例如我們倘能買通榮妖女,要她誆得他脫衣登榻,他沒可能把不死印卷掛在頸上來幹那事兒吧!」徐子陵心中一動,聞言道:「長安有沒有澡堂溫泉浴室那種堂子?」   寇仲拍腿道:「果然厲害,連這都給你想到。」   高占道、查傑和雷九指都聽得一頭霧水時,侯希白「啊」一聲叫起來,臉露喜色,道:「我差點忘了,安胖子最愛在溫水內練氣功。既舒服又特別有利他那家的內功修為。」   最後這點寇徐兩人並不曉得。心想原來如此。   查傑道:「長安共有大小淨堂百餘所,最著名的三所是東市的清風泉、西市的凝翠堂和北裡的樂泉館,用的都是溫泉水。」   高占道道:「只要我曉得安胖子的模樣,查出他到那所澡堂該非常容易。」   徐子陵和寇仲的目光同時落在侯希白身上。   侯希白道:「要把他描畫出來只是舉筆之勞,問題是我們如何從他處去對付楊虛彥呢?」   寇仲向徐子陵使個眼色,徐子陵會意,道:「有幾句話。我想單獨和侯兄說。」   寇仲起立道:「我們這些閒人避席片刻吧!」侯希白微笑道:「少帥請留下。」   寇仲受寵若驚的重新坐好,到雷九指等難開,小廳剩下他們三人,爆竹煙花和喧嘩歡笑聲,仍不住從街外傳來。   徐子陵有點難以啟齒的。默然片晌,才道:「據涫妖女所言,令師最厲害的除不死印法外,尚有幻魔身法,所以無論敵手如何人多勢強,仍能突圍而走,對嗎?」   侯希白點頭道:「正是如此,婠婠沒有騙你們。這兩項功法,都是石師自創的,兩者間還有很密切的關係。」   寇仲沉聲道:「侯兄懂幻魔身法嗎?」   侯希白搖頭道:「這是石師的看家本領之一。除非我能勝過楊虛彥,否則石師不會把這種秘技傳給我。」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臉臉相覷,之所以會提到幻魔身法。原意只是件開場白,好弄清楚侯希白對乃師石之軒真正的心意,豈知卻問出另一件事來。   侯希白見兩人神色古怪,心中湧起不祥的感覺,愕然道:「有甚麼問題?」   寇仲道:「不知涫妖女是否胡言亂語,她說楊虛彥已得令師幻魔身法的真傅。想擊敗他容易,殺他卻是難之又難。」   侯希白虎軀劇震,臉上血色盡退,失聲道:「甚麼?」   旋又搖頭道:「不會吧?唉,真的很難說。」   徐子陵瞭解的道:「侯兄定因當日在四川爭奪印卷時,楊虛彥沒有施展幻魔身法,而認為他尚未得到令師傳此秘技。但也有可能是他蓄意隱瞞,所以一時難下判斷。撇開這事不說。假設侯兄當日不是遇上我,是否根本不知印卷的存在呢?」   寇仲拍腿道:「我明白啦!」侯希白茫然往他瞧來,苦笑道:「說吧,我現在亂成一片,極須有人指點迷津。」   寇仲道:「石之軒想害死自己的女兒。」   連徐子陵也失聲道:「甚麼?」   寇仲道:「我這叫旁觀者清,石之軒或者沒有親自下令殺害女兒,卻把印卷所在透露與安隆,其他的事便由得他兩人去做。唉,虎毒不食兒,石之軒太狠心啦!」侯希白點頭道:「石師確是心如鐵石的人,唉!」徐子陵和寇仲只能呆看著他。   侯希白俊臉陰晴不定,好一會才頹然道:「太不公平啦,石師擺明是褊袒楊虛彥,還要讓他來宰掉我。」   徐子陵道:「這是因為楊虛彥生性與他相近,且利用價值大得多。」   寇仲不解道:「若我是石之軒,絕不會浪費侯兄這等人才。為何不命候兄去和楊虛度合作,反要借楊虛彥的手來殺你?」   侯希白道:「這是我們的傳統,外人很難理解和明白的。石師的原意是培肓我出來專門對付慈航靜齋的傳人。不過我卻有負所托,或者因為這個原因。他決定把我放棄。」   徐子陵道:「侯兄以後有甚麼打算?」   侯希白勉力振起精神,道:「幸好有兩位支持小弟,否則我侯希白定會一蹶不振,只能有多麼遠逃多麼遠。」   寇仲喜道:「果然是好漢一個,現在是否改變主意,央師妃暄念不死印法你聽聽。」   侯希白回復一貫的灑脫,啞然失笑道:「根深蒂固的思想,怎會一下子改變過來,按敝門法規,在現今的情況下,無論我或楊虛彥,只可把不死印卷二合為一,才能從中學習印法。」   徐子陵道:「假若令師像私傳幻魔身法般違規傳了楊虛彥不死印法,侯兄豈非很吃虧?」   侯希白道:「子陵有此想法,皆因不明白我魔門的規矩。石師把秘法記於卷內,是為『立法卷』,好讓我們去爭奪,更受到咒誓的約束,不得另以其他途徑傳授於任何人。除非他不立法卷,才可不在此限。」   寇仲斷然道:「好吧:我寇仲亦立誓無論以任何手段,也要把楊虛彥身上那半截印卷搶回來給侯兄。」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對印卷是志在必得,楊虛彥何嘗不如是。只要好好利用這雙邊的關係,又有安胖子作誘餌引子,說不定真可辦到。」   寇仲正容道:「根據貴門的規矩,師傅要殺門徒,徒弟該怎麼反應?」   侯希白嘴角飄出一絲冰寒的笑意,淡淡道:「當然是全力反抗,難道坐以待斃嗎?」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成了。今晚如此美景良辰,我們又閒著無事,不若按圖索驥的到外賓館踩踩盤子,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   徐子陵和侯希白欣然答應。 第八章 幸中副車   外賓館位於皇城西的市政裡內,與皇城只隔開一道安化大街,共有十所,每所均有獨立院落,大小建築物十多座,佔地廣闊。   由於最近下過幾場大雪,屋頂堆上厚達數寸的積雪,樹木更結滿冰串,對高來高去的夜行踩盤者已是非常不利,今晚更另外多出一道難題。就是整個裡坊內的官邸華宅,無不張燈結綵,熱鬧喧天,映得處處明如白晝,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去,只是癡心妄想。   經雷九指的妙手易容成為三個粗鄙江湖漢的徐子陵、寇仲、侯希白繞著東突厥人居住的外賓館走足兩個圈,仍找不到偷進賓館的方法。幸好街上全是趁熱鬧的人,他們亦不虞惹人懷疑。   最後三人在賓館兩旁其中一座瑞獸石雕的底座處挨坐下來,相視苦笑。   大儺戲的鼓樂聲陣陣從皇宮方面傳來,此時是亥時中,離元旦只有半個時辰,街上放煙花、燃爆竹、趁熱鬧的人人情緒高張,迎接新一年的到來。部份人開始往大儺舞驅鬼下河的必經之路湧去,好沾染些吉祥氣,以求得來年的平安。   寇仲把賓館圖則取出,攤開道:「若我們從後院跨牆而入,可借東北角的園林作掩護,但出園後將寸步難行,除非我們想大幹一場。」   徐子陵搖頭道:「這是下下之策,大幹一場,對我們有害無益。」   侯希白道:「但若要殺死趙德言。這確是個難得的機會。至少我們知道可達志、康鞘利和其他有身份地位的突厥人,都去了皇宮參宴。」   寇仲苦笑道:「這叫聰明人出口笨人出手。涫妖女現在是牽著我們的鼻子走。」   侯希白提議道:「不若我們再到後院門去,若找不到機會,就各自回家睡覺。」   寇仲和徐子陵只好同意,於是又繞回後院,這條里巷只有大街的二成的寬度,遠及不上大街的熱鬧,有的只是疏落路經的人。   忽然後院門張開少許,一個把帽子壓蓋至眉眼處的人鬼鬼祟祟的閃身而出,擠進人流去。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劇震。   侯希白盯著那人的背影,問道:「是誰?」   寇仲雙目湧起濃烈的殺機,沉聲道:「香玉山!」  ***************************************************************************   三人在永安渠的東岸,瞧著小艇把香玉山送往停在河心的一艘大型風帆,此時河渠泊滿大小船隻過千艘,全都是張燈結綵,映得河水閃閃生輝,大增潛上敵船的困難。   寇仲皺眉道:「究竟這是誰的船?香玉山到長安來幹甚麼?」   兩人當然沒有答案,徐子陵目光掃過岸旁趁熱鬧的人,道:「無論如何冒險。我也要刺探香玉山去見的是甚麼人。只要給我接近船底,我有辦法聽到香玉山說的每一句話。」   侯希白咋舌道:「子陵這探子真厲害,不過只要你浮上水面換氣,很容易會被岸旁的人瞧見。」   寇仲的目光在河渠上下遊巡逡,最後落在泊於岸旁的一排小艇上,道:「只要我們偷一艘小艇,可解決往返上落的問題。」   又伸手搭上侯希白肩頭,微笑道:「若香小賊不是和人說足三天二夜,我和陵少都不用到水面換氣的,去吧!」  ***************************************************************************   徐子凌從小艇滑入水中,迅速貼著渠底潛游過近七丈的距離,來到目標大船的底部,水蛭般貼附上去。   為怕弄濕衣衫,他身上僅穿內褂。河水雖是冰寒澈骨,但他內功深厚,不畏寒冷。   當他把耳朵貼在船身,運功收聽,整座大船的空間和不同部份的音源,立時活現在他腦海之內。   在眨眼的高速中,他追蹤到從船艙部份傳來香玉山可恨的聲音。只聽他道:「此事尚須從長計議,若給李世民有任何反撲的機會,會前功盡廢。」   徐子陵聽得心中愕然,香玉山為何會捲進對付李世民的陰謀中?   一個女聲輕柔的道:「香公子啊,現在那還有時間從長計議呢?一切均準備就緒,只要我們照計劃行事,保證李世民難逃大限。」   徐子陵依稀把到這聲音是認識的人。一時卻想不起是誰,心中苦惱時。另一把陌生低沉的男音道:「香兄在擔心甚麼?」   香玉山微作沉吟,歎道:「不知如何我總有點心緒不寧,但真正因的是何事,我卻說不出來。」   女子笑道:「香公子是否因寇仲和徐子陵那兩個小子而不安哩!」男子冷哼道:「香兄這擔心是否過份了點?」   女子柔聲道:「這兩個小子確最擅長搗蛋。不過長安可不同洛陽,他們為尋找寶藏自顧不暇,都還有能力去管閒事。」   徐子陵心中一震,終猜到說話者正是身份曖昧的榮姣姣,而那男子自然就是像石之軒般神秘鬼祟的「影子劍客」楊虛彥。   婠婠為何要撒謊?楊虛彥和榮姣姣根本是在城內而非城外。若非誤打誤撞的跟上香玉山,便會給她騙倒。   到此刻他仍弄不清楚三人間是甚麼關係。當年在巴陵楊虛彥曾行刺香玉山,還全賴自己和寇仲為他消災解難,該是敵而非友。   香玉山歎道:「問題在我比你們更明白他們,我敢肯定他們刻下正在長安。可是他們究竟躲在那裡?正在幹甚麼?我們卻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著。」   榮姣姣恨恨道:「若摸到他們的影子,他們早被碎屍萬段。長安定有幫助他們的人,否則不能躲得那麼隱密。」   徐子陵心中大訝,若榮姣姣是祝玉妍的徒弟之一,怎會不曉得他們的事。但聽她的語氣,確是發自肺腑。難道婠婠蓄意瞞她,又或她和陰癸派的關係另有微炒。   楊虛彥沉聲道:「對這兩個小子,我們當然不會掉以輕心,但亦不必過份憂慮。李元吉正全力搜索他們,只要他們稍露行藏,保證不能生離長安。香兄便可去掉這兩個心腹之患。」   徐子陵暗忖假若楊虛產這番話發自真心,那他可能並不知寶庫內存在著魔門巽寶邪帝舍利。   此亦合情合理,以石之軒的作風,當不會讓徒弟曉得此事。   香玉山忽然道:「那批火器到了沒有?」   徐子陵心中一震,隱約中像把握到某些事,一時卻不能具體的說出來。   榮姣姣道:「最遲初四我們可把火器交到你手上,有問題嗎?」   香玉山斷然道:「初四收到當然沒有問題,卻不能遲過這一天,否則我們會退出整個計劃。」   楊虛彥道:「這個我們明白,大家以後保持緊密聯絡。」   徐子陵離開船底,朝寇仲和侯希白的小艇潛游過去。   徐子陵爬上停在兩艘大船間陰暗處的小艇,笑道:「侯兄的運道相當不錯,那半截不死印捲至少有半截到了你的口袋裡。」   寇仲愕然道:「楊虛彥竟在船上。」   徐子陵一邊運功揮發水氣,點頭道:「榮妖女也在船上,最妙是船上除他們外只有十來人,聽呼吸只是武功一般的好手或不懂武功的,不足為患。」   寇仲把小艇撐到可遠眺榮姣姣那艘大船的位置,看到香玉山正乘艇回岸。   此時兩岸遊人大減,很多人都趕著去看大儺舞趕鬼落河的表演。   侯希白興奮的道:「楊虛彥仍在船上。」   寇仲瞧著徐子陵穿上衣服,微笑道:「孤男寡女在船上,又是久別相逢。楊虛彥更性好漁色,際此佳節良宵,兩人會幹甚麼?」   徐子陵欣然道:「去聽聽不是最清楚嗎?」   侯希白道:「且慢!這可能是我唯一搶回印卷的千載良機,是否須周詳計劃呢?」   寇仲道:「子陵怎麼說?」   徐子陵道:「我只有四字直言,就是『攻其無備』。楊虛彥做夢都沒想到會給我們把握到他的行蹤,船上亦沒有甚麼防守。只要我們能成功潛到船上,進可攻退可守,隨機應變,根本不用計劃。」   寇仲笑道:「大概是這樣子,但我卻有個更精采的提議。」   侯希白興致盎然的問道:「甚麼提議?」   寇仲忍著笑得意洋洋的道:「楊虛彥一向自命來無蹤、去無跡,今趟我們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無影無跡之法把半截印卷盜走,兩位意下如何?」   徐子陵笑道:「上船再說吧!」   寇仲催舟而行,藉著附近船隻的掩護,往目標大船潛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提高警覺。監視敵船,只要有人在船上向他們瞧來,絕躲不過他們的眼睛。   侯希白壓低聲有道:「船上燈火通明,若我們爬上船去,會很易被發覺的。」   寇仲笑道:「侯公子太少干偷雞摸狗的事,我和陵少卻是這方面的大行家。你看到那些艙窗嗎?每個窗都是一個入口,明白嗎?」   說話間,小艇繞了個大彎,船頭對正敵船的船尾,從這方向駛過去,除非對方有人站在船尾處,否則休想能發現他們。   徐子陵忽然自言自語的歎道:「為何我們竟像沒想過要殺死香玉山,甚或沒起過跟蹤他好看他在甚麼地方落腳的念頭。」   寇仲一震道:「給你提醒,此事果然古怪。唉,我雖恨不得把他剁為肉醬,但坦白說事實上很怕面對這問題,始終他是小陵仲的爹。怎辦才好呢?」   侯希白插口道:「只要搗破他香家傷天害理販賣人口的勾當,令香玉山身敗名裂,不是比殺了他更令他痛苦難過嗎?」   寇仲收起雙漿,純以內功催般滑行。無聲無息的橫過十多丈的河面,來到敵船背岸的一邊,另一邊則泊有另一艘大船,故不虞岸上的人看見他們的舉動。   侯希白取出三個黑布頭罩,低聲道:「這是雷老哥早前為我們準備的,想不到又可派上用場。」   徐子陵伸掌貼在大船船身,運功吸附,把小艇穩定下來。   橡楊虛彥那種高手,只要小艇輕撞船體一下,會立生警覺。   寇仲接過頭罩,把耳朵貼往船身,聽了片晌,眉頭大皺道:「怎麼竟沒有那小子和榮妖女的聲音?」   徐子陵亦施出偷聽之術,雖偶有人聲走音,不過都與楊虛彥和榮姣姣無關。奇道:「這事不合情理,他們就算不談情說愛,至少會就香玉山的事情商量討論。」   侯希白低聲道:「我想到一個可能性。」   兩人牢盯著他,讓他續下去。   侯希白道:「老君廟自立派以來,一直為男女分流,無論那種流派,都精擅陰陽相調採補之道,謂之『陽流』和『陰流』。陰流中有種叫『玄牝奼女術』,來自老子《道德經》的『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調天地根』之語。此功法必須男女合修,練時呼吸斷絕,只以內氣往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寇仲喜道:「這邪功是否脫清光來練的?」   侯希白苦笑道:「我只是聽石師說過,其中細節卻不甚瞭然。」   徐子陵道:「這麼說榮妖女本身應是老君廟的人,她之所以成為祝玉妍的徒弟,只是兩派的一種交易,等如兩國互以姻親修好的情況。」   寇仲道:「老石還有沒有說過別的呢?」   侯希白道:「石師只從理論去解釋」玄牝奼女法」的特質,他說「玄者妙也,牝者是有所受而能生物者也,是神氣之根,虛無之谷,須在身中求之,不可於他」。」   寇仲凝神想了半晌,道:「既同男女」受」和「生」有關,指的可能是男女交合。唉:多想無益,摸上船看看。」   徐子陵道:「這艘小艇怎辦?」   寇仲道:「對不起它的主人也要做一次。把它沉掉了事。」徐子陵雙腳運力。送出陰勁,踏足處立時陷下去。侯希白愕然道:「子陵的功力大有精進,難怪連晃公錯都要在你手上吃虧。」   寇仲再把耳朵貼往船體,忽然往上騰升,當侯希白往他望去時,他使出手法打開一扇艙窗,鑽了進去,動作敏捷靈活得似如鬼魅。   水開始從船板破裂處湧入來。   寇仲從艙窗探頭出來,打出「安全」的手勢。   徐子陵道:「侯兄先行。」   侯希白貼壁游上,鑽進房內與寇仲會合。   寇仲把探往門外的頭縮回來,把門關上,向來到身邊的侯希白低聲道:「此船主艙分三層,底艙是放貨物和離物,上兩層是宿房,艙廳在中間那層,我們這最高的一層佈置華麗。楊小子和榮妖女定在這一層某一間房裡。看結構應以艙廊盡頭的艙房最大,你的不死印卷該在那裡。」   侯希白訝道:「你不過比我快了少許上來,為何這麼快可查得這許多事。」   寇仲道:「這就是坐船多的好處,來來去去都不外幾種格局。」   此時有人在門外走過,聽來該是小婢丫環那類人物,其中一人歎道:「良宵佳節,只能困在船上看別人熱鬧,若在洛陽,今晚才好玩哩!」另一婢答道:「給人聽到會有你的好看。還是去看看謝叔有否弄好參湯吧?然後再到船面去看煙花。」   足音遠去。   徐子陵來到他兩人身後,皺眉道:「若他們在練甚麼『奼女大法』沒理由著人弄參湯的。」   寇仲默默計算,忽然拉開房門,閃身而出。   侯希白嚇了一跳時,徐子陵拍他一下,隨寇仲掠出房門。   侯希白別無選擇,只好隨他們闖出房門,忽然間,他感到今晚能否成事,全要看他們的偷雞摸狗之術,是否確如寇仲所吹噓的那麼高明。 第九章 妙手空空   三人頭戴黑布罩,只露出一對眼睛,幽靈般來到主艙的廊道時,足音在甲板上響起,在艙門外傳進來,迅快迫近。   寇仲此時掠過左右各兩道房門,離尾端的房間只有七、八步的距離,想退返原房已來不及,無奈下推開最接近他左邊的一扇房門,閃身而入,打定主意無論房內住的是天王老子,又或仙佛聖僧,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在對方弄出任何聲音前,把房內的人制服。   侯希白和徐子陵先後閃入房內,後者順手掩門,外邊的艙門剛被推開。   房內一片黑漆,房窗緊閉。   寇仲立在床頭,床上隱見有人擁被而眠,兩人想當然的以為是他們入房前已給寇仲制服。   徐子陵和侯希白移往房門兩側,若有任何人進來,先要闖過他們的聯手突襲。   足音在門外經過,停在尾房外,一把蒼老的聲音道:「少爺:安爺來了!」好半晌後,楊虛彥的聲音從房內傳出道:「請他在艙廳喝口參茶,我立即過來。」   老者領命去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交換個眼色,心中大訝。本以為這是榮姣姣的座駕舟,現在看來應屬於楊虛彥的才對。否則老者就該向榮妖女請示。   寇仲來到徐子陵旁,三人凝神細聽。果然是一陣穿衣服的蟋蟀聲,均大感有趣,因為一直以來,楊虛彥以來無蹤去無跡稱著江湖,人人聞「影子刺客」之名而色變,今趟卻給三人誤打誤撞下綴上,還窺伺一旁,對他有所圖謀,想想也要大叫過癮。   接著是榮妖女的聲音道:「真是掃興,遲不來早不來,偏在這個要命的時間來。」   楊虛彥沉聲道:「沒有緊要的事,安胖子不會來找我,得去看看他有甚麼話要說。」   房門推開,兩人出房後左轉,從旋梯拾級而下,往艙廳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床上有個女人,給人餵了迷藥一類的東西,正昏迷不醒,你去看看。」   徐子陵大感愕然,移到床旁。   寇仲和侯希白來到他兩旁,見徐子陵看得虎軀一震,低呼道:「這不是金環真嗎?」   尤鳥倦、丁九重、周老歎和金環真同為「邪帝」向雨田的徒弟,為爭那帝舍利反目內哄。當日在蝠洞迷宮,石青璇把四人誘人洞內,再以簫音催動蝙蝠襲擊四人,丁九重被徐子陵所殺,金環真和周老歎先後披尤烏倦以卑鄙手段偷襲重創,落荒而逃,想不到此刻金環真竟出現在楊虛彥的船上。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樣,教人感歎。   金環真正是其中一個懂得使用邪帝舍利的人,地出現在這裡,代表著楊虛彥可能已得悉此法。   寇仲低聲道:「要不要把她移走?」   徐子陵搖頭道:「這種那人死不足惜,我們不要節外生枝,你和小侯到他們的房間踩探,我負責偷聽他們說話。」   寇仲一聲得令,與侯希白閃出門外,徐子陵則撲伏地上,貼耳偷聽。   安隆的聲音從艙廳的方向傳上來道:「雲帥來了長安。」   徐子陵在全無準備下收到這麼好的一個消息,知道雲帥逃過石之軒的毒手尚在人間,不禁大喜過望。   寇仲和侯希白先後閃進楊虛彥和榮姣姣的豪華艙房,無論大床小几,裝飾設置,均極盡請究。   兩人二話不說,展開遂分遂寸的搜查,到肯定楊虛彥沒有把印卷留在房內。又聚在一起商量。   寇仲道:「此房一目瞭然,只有榻底可以藏人,就由我躲在下面。只要你們能在適當時間把他引開,我就動手偷東西。」   侯希白搖頭道:「太接近啦:楊虛彥必能生出感應。」   寇仲蠻有信心的道:「我不但可長時間閉氣,還可以運功把毛孔封閉,不會發出熱量,包保他一無所覺。」   侯希白搖頭道:「除非你能把生機斷絕,否則只是心跳的聲音,已會惹起楊虛彥的警覺,此計絕行不通。」   寇仲苦笑道:「都是你想得周到,不過除此法外,尚有甚麼辦法?」   侯希白道:「我們回到剛才的房內再說,現在我們既把握到楊虛彥的虛實,實力又穩勝於他。必要時就動手強搶。」   寇仲皺眉道:「正因我們佔上風,才要搶得來漂漂亮亮的,事後更要他疑神疑鬼。弄不清楚是誰搶了他的東西,這才叫『上兵伐謀』。哈,隔鄰是甚麼地方?」   侯希白道:「該是另兩間艙房。記得我們進來前左右各有一道門呢?」   寇仲迅速移至左右壁,貼耳細聽,伸手道:「有沒有匕首一類的利器?」   侯希白掏出美人扇,道:「這傢伙可當匕首般用,你是否要在壁上開個洞?」   寇仲笑道:「果然話頭醒尾,我們就在牆角開個老鼠洞,到時就由老子表現隔空取物的本領,把印卷手到拿來。」   侯希白雙目亮起來,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們就索性在左右兩壁各開三個洞,到時可看情況從那個洞出手。不過你真可以只憑內勁取得兩丈外的東西嗎?」   寇仲道:「只是騙你,不過只要有布帶那一類東西,等若把我的手延長。來吧,快動手,切口要整齊,以便補壁。我則負責戳出窺視的眼孔。」   兩人分頭行動,不片刻完成任務,此時徐子陵來到,道:「安隆走哩!」楊虛彥和榮姣姣進入房內,茫然不知大敵正伺伏兩旁,覷機發動。   左邊的房間寇仲和徐子陵席地坐在漆黑的艙房內,閉氣斂功靜待。寇仲還以手捂著用手指刺穿的洞口,以免因光度不同,令場虛彥生出警覺。   這小窺洞開在隔壁一張小几底下,非常隱秘。   兩人你眼望我眼的,不敢說話。   接著是一陣親熱擁抱的聲音,兩人顯是打得火熱,不肯浪費任何光陰。   榮姣姣喘著氣道:「淑妮肚內的孩子是你的嗎?」   楊虛彥道:「這個當然,虧李淵一向自以為是花叢老手,竟看不破淑妮已非完璧。」   榮姣姣笑道:「你該怎麼多謝奴家。若非我傳她秘法,怎瞞得過李淵。」   楊虛彥邪笑道:「謝你這小淫婦只有一個方法。」   按著是寬衣解帶的聲音。   寇仲向徐子陵眨眨眼睛,移開手掌,伏身睜眼去看。   徐子陵腦海中不由浮起榮姣姣美麗誘人的身段,風情萬種的玉容,也大感香艷刺激。   寇仲邊看邊打出手勢,表示兩人正互相為對方寬衣,還丟到在地上。   徐子陵可想見另一邊的侯希白,亦正作壁後觀。   兩人倒在榻上的聲首響起。   寇仲坐直身體,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成功啦!」移到正中牆腳的方洞處,貼掌運勁,無聲無息的把破壁吸起移開。   徐子陵俯頭瞧去,赫然見到被油布重重包裹的不死印卷,連著衣物棄在艙板上。離地洞只丈半許的距離。   「砰砰蓬蓬!」子時終到,皇宮燃起兩座鞭爆塔,迎接新一年的來臨,響聲傳遍城內。   寇仲心中叫妙。手上以撕下布條編成的繩子靈蛇投在內勁驅動下,探出洞外,往目標延去。  ***************************************************************************   寇仲在喜氣洋洋的鞭爆聲中,一覺醒來,窗外正下著毛毛春雪。   想起昨夜侯希白把兩截印卷合而為一的喜悅表情,心中大感欣慰。   現在他們雖然奈何不了石之軒,卻可從其他方面予這可怕的大敵各種影想和深遠的打擊。   下一個就是「四川胖賈」安隆。   只要殺死此人,石之軒將斷去各方面的聯繫。   寇仲從床上彈起來,梳洗更衣後,隨手把被人偷龍轉鳳的假井中月取下來,抽出一截呆看半晌,歎一口氣。   對井中月他雖有著深厚的感情,但又心情矛盾,始終那是仇人蕭銑贈他之物。拿在手上總有點不自在的感覺。   唉!索性不問婠婠,就讓井中月無疾而終。憑他現在的功力,甚麼刀來到他手上也可變成神兵利器。來到大廳,喜慶滿堂,沙家上下大小全聚在那裡互相恭賀,大說好意頭的話。   寇仲的駕到更惹起全堂起哄,人人爭相向他恭喜。   接過老爺子特大的紅封包後,常何扯著他到一旁坐下說話道:「太子殿下對你昨晚的做法非常欣賞,此著確是高明,這麼一來誰都曉得輸的是那天策府的莫為,他的傷好了沒有?」寇仲倒沒想過此點,記起尚秀芳的約會,道:「我只是想醫人吧,他的傷經小弟施針後巳沒有甚麼大礙,十來天當可復原。」   大少爺沙成功來道:「我們到明堂窩玩幾手,應應春節。」   常何道:「待會我還要和莫兄去向太子拜年,晚一點才成。」   又同寇仲問道:「莫兄愛入賭館嗎?」   寇仲一邊心中叫苦,邊應道:「只是閒來賭兩手鬆馳一下而已,既然要去太子府拜年,不如早些去,我還要到上村苑為尚小姐治病,是昨晚約好的。」   「有客到!」三人暫停說話,往大門瞧去。   只見嬌俏可人的獨孤鳳巧笑情合的走進來,美目環視一下全廳,當目當落在寇仲身上時,忽然明亮起來,還展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這才朝座坐在北端主位的沙老爺子和沙夫人走去。   寇仲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一向愛看俊男的獨孤鳳,難道竟看上自己這個醜陋的神醫?  ***************************************************************************   徐子陵和雷九指在崇賢裡的落腳處悠閒的喝茶賞雪,心中一片平和。   雷九指道:「照你這麼說,你們偷去陰癸派那批火器,定令她們陣腳大亂,須馬上從其他地方補充火器。不過時間急迫,卻到甚麼地方找呢?」   徐子陵呷一口熱茶。道:「恐怕要婠婠有說才曉得。但現在巳可肯定他們的陰謀會在初四後發動,目標就是李世民。」   雷九指沉吟道:「若能趁他們發動偷襲的混亂時刻。我們乘機把寶藏運走。將更萬無一失。」   徐子陵苦笑道:「問題是我們現時連寶藏的影子都沾不著半點邊見。假若寶藏的入口真在無漏寺內。情況就更糟糕。坦白說,就算我和寇仲聯手,恐怕仍勝不過石之軒。他的不死印法根本不懼你人多。」   雷九指道:「定要想個甚麼辦法把他引開。」   銅環叩門聲響。   兩人臉臉相覷,誰會在新春節的清晨來找他們? 第十章 情孽糾纏   寇仲正要和常何入宮拜年,獨孤鳳從後趕來,同常何賠個罪,把寇仲請到一旁說話,道:「莫先生果然醫道如神,由昨天到現在,嬤嬤不知多麼酣適,睡覺也沒喘氣。她說三十年來從未試過像昨晚的一覺睡至天明,所以特別叫鳳兒來請先生枉駕,好讓他能當面謝你。」   至知道無漏寺的可能性更大,寇仲對獨孤鳳的嫌疑府第興趣相應下降。喑忖若治好尤楚紅的哮喘病,這老惡婦不知變得如何厲害,乾咳一聲道:「鳳姑娘勿要客氣,小人今天實在太忙。過兩天有空,定會登門拜訪老夫人和鳳姑娘。」   獨孤鳳諒解的道:「莫先生現在肯定是長安最忙的人。噓:昨晚莫失生真神氣,昂首闊步的走出來證明那叫莫為的傢伙其實輸了,對方還不敢不承認。你還大方為他療傷,爹和哥他們都很讚賞你。」   寇仲有點招架不了她祟慕的目光,心想好的不靈醜的靈,若她真看上自己這「醜漢」,就麻煩透頂。尷尬的道:「我倒沒想過要指證莫為那傢伙是輸家,只憑心中的感覺來行事。嘿,我要趕往皇宮去,過兩天才給老夫人拜年。」   獨孤鳳甜笑道:「我剛從皇宮回來,昨晚我、淑妮和你們的五小姐鬧了個通宵。今日是元旦賀朝,皇上在大極殿的龍座上,接受文武大臣、王公貴戚入內朝賀。宮內管弦齊奏。喜樂大作,就算舊朝楊廣做皇帝時,也不外如是。」   幸好此時常何回來催駕。獨孤鳳才依依不捨的放人。   寇仲鬆一口氣,坐上常何為他準備的馬車。   常何笑道:「她看來對你有點意思哩!」寇仲苦笑道:「她只是看上我的醫術,無論家世、身份、才貌,小弟那配得她起。」   常何正容道:「這我可不同意,現在只要你老哥肯點頭。保證御醫一職會落到你身上。這可是正二品的大官,與劉政會、溫彥博等同級,一統天下後全國的大夫都是你屬下。」   寇仲道:「我這人天生不愛做官,有甚麼比自由自在更寫意。正為如此,所以這女高門大族出身的貴女,小弟實無福消受。」   常何笑道:「尚秀芳又如何?我和政會都感到她對你與別不同。」   寇仲失笑道:「此事更不可說笑,她是天上的仙女,我這凡人怎敢妄想。」   蹄音響起,一騎從後追來。   常何和寇仲愕然往後望去。  ***************************************************************************   來找他們的是侯希白,徐子陵和雷九指才知自己是大驚小敝。   侯希白滿臉春風的先向他們拜年,坐下道:「麻煩子陵扮回莫為,今日我剛到秦王府拜年,回程途中就給胡小仙抓個正著,還迫我立即隨她回明堂拜見『大仙』胡佛,幸虧小弟應付女人算是頗有一手,但仍要費盡口舌才脫得身,事後還要向卜傑等解釋一番。」   徐子陵輕鬆寫意的感覺立即一掃而空,問清楚情況後道:「你的不死印法練得如何?」   侯希白精神大振的道:「石師果是不世奇材,竟能創出這般博大精深的功法。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我怎練得出成績來。現在我是囫圇吞棗的把全卷強記。然後把印卷燒成灰燼,好讓楊虛彥永遠得不著它。」   雷九指歎道:「那你昨晚肯定沒睡過。」   侯希白洒然道:「睡少一晚半晚,算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正容道:「侯兄可小心點,我們昨晚雖偷得乾淨俐落。但肯定楊虛彥會猜到我們身上。且令師的反應頗難預料,若他決定毀掉侯兄,侯兄的處境將非常危險。」   侯希白苦笑道:「我早想過這後果,卻是別無選擇,所以才要杷印卷毀去,除非石師不顧師門規矩,否則縱使小弟性命不保,楊虛彥仍失去了學不死印法的資格。」   雷九指忍不住問道:「令師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使希白臉容轉黯,好半晌才搖頭道:「我實在弄不清楚,自少我就是個孤兒。由石師的一個僕人養大,石師每隔一段時間就來看我,傳我各種技藝武功。有時他像個慈愛體貼得無微不至的慈父,有時卻像個冷酷無情的陌生人。我不知該怎樣去形容他才貼切。」   徐子陵斷然道:「侯兄不若立即離開關中。」   侯希白一震道:「你肯定他會殺我。」   雷九指不解道:「只要石之軒看不穿小侯假扮莫為的身份,他仍該是安全的。」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道:「旁觀者清,沒有人比石之軒更清楚侯兄的底細。莫為來自巴蜀,兼又武技高強,終會惹起他的懷疑。昨晚皇宮一戰。於我們實有害無利。」   侯希白色變道:「現在我、子陵和少帥三人的命運已緊連在一起,只要有一人給看破。另兩人將會受牽連。」   徐子陵微笑道:「所以我才要你一走了之,既可避免胡小仙的糾纏,又可令我們少去一個露出破綻的弱點。侯兄更可以潛心修練不死印法,可說一舉三得。」   侯希白沉吟半晌,俊容忽明忽喑,好一會才道:「子陵是否準備妥和石師作正面的衝突。」   徐子陵歎道:「侯兄果然是明白人,為免侯兄左右為難,兼有其他方面的考慮,侯兄實應立即離開,此乃上上之策。」   侯希白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你們不惜一切的助我取得不死印卷,我卻一走了之,若你們有甚麼事,我侯希白以後必會寢食難安。」   雷九指道:「我倒同意子陵的提議,這對兩方面均有好處。至於他們兩人,你更不用擔心,甚麼場面情況他們不曾應付過。」   徐子陵不容他多想,道:「侯兄立即回去,修書一封,大致說明自己是弓辰春而非莫為,因被胡小仙識破身份,兼昨晚一戰受了內傷,故不辭而別等諸如此類的說話。舞文弄墨,你當然比我在行。」   侯希白苦笑道:「小弟從未想過會結下有過命交情的朋友,今天卻交到三位。好吧,就如子陵所言。」   徐子陵微笑道:「這一著必大出石之軒和涫妖女等意料之外,我們亦扳回一點上風。由現在開始我們要把主動權握在手裡,否則定是飲恨長安的終局。」   侯希白探手和他相握,雙目射出深刻的感情,道:「保重!」  ***************************************************************************   常何定神一看,低呼道:「是秀寧公主的人。」   寇仲暗叫不炒,那人策馬來到車旁,施禮後道:「秀寧公主今早上朝賀歲後。忽感不適,有勞莫先生入宮診理。」   寇仲心知肚明是甚麼一回事,自己錯在昨晚太露形跡,這麼大搖大擺的站在殿心與徐子陵同時亮相,熟悉自己的李秀寧當然可一眼看破。   只好對常何苦笑道:「入宮後我們只好分道揚鑣,更麻煩你向太子殿下替我賠個罪,我看過秀寧公主後,還要去見尚秀芳呢?」  ***************************************************************************   徐子陵的雍秦重臨東大寺旁的上鶴庵,報上來意後給領到佈置清淡簡樸的迎客堂。他生性淡薄,酷愛自然。客堂除几椅外就只四面空壁,反令他有舒泰閒適的寧和感覺。   在寧靜的心境裡,他腦海中淨現出目下長安的形勢。   尤鳥倦確沒向他撒謊,祝玉妍、趙德言和石之軒聯手進行一個倒垮李世民的大陰謀,只要他們計劃成功,如日中天的大唐國將四分五裂,由盛轉衰。   若他猜得不錯,這陰謀的核心人物該是楊文干,楊虛彥和香玉山三人。   密謀在李淵到終南山腳仁智宮舉行一年一度的田獵時,把李世民及他的手下一舉殲滅,再控制李淵,迫他遜位與李建成。那時只要能架空李建成。大唐國便要落入楊文干和楊虛彥手上,等若隋室楊姓餘孽重新復辟。   李世民和他手下一眾天策府戰將親兵,乃身經百戰的不敗雄師,黑甲鐵騎,更是名懾天下。戰場可不比江湖上的打鬥仇殺,請求的是群體的力量,通過細組、訓練、兵法、戰陣、策略、揩揮表現出來,不存僥倖。   若正面硬撼,楊文干一方就算人數多上數倍,也難以得逞。一旦讓李世民方面動員大唐軍,十個京兆聯亦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楊文干只能覷其無備,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李世民一個措手不及。   香玉山之所以參與其事,最重要他是連李世民都不曉得的外人,故能在天策府的監視網外行事。假若陰癸派那批在江南製造的精良火器落入他手上,在某一特定環境下,確能發揮難以想像的殺傷力。   至此豁然而通,為何屬沈法興的海沙幫肯供應火器與白清兒,皆因李世民已成其他割據群雄的頭號大敵。香家由明轉暗,似是為怕他和寇仲。事實上卻暗中勾結魔門諸派,一方面繼續為蕭銑辦事,另一方面則對付他們兩個。他現在可肯定一旦知道寶藏所在,祝玉妍會傾盡全力把他們殺死,以獨吞寶藏,再利用寶藏內的財物兵器,助林士宏取得天下。   徐子陵有個感覺,就是石之軒早看穿侯希白的身份,甚至經過昨晚之事後,寇仲亦露出底兒,只是他沒有告訴楊虛彥。憑石之軒的實力,覷準時機,肯定可把邪帝舍利從他們手上搶去。現今的形勢對他和寇仲非常不利,一舉一動,全在環伺群敵的監視下,而他們對楊公寶庫仍全無頭緒,所以須從被動爭回主動,否則會處於一直挨打的劣勢。   想到這裡,不由歎一口氣。窗外細雪紛飛,平添新年度開始的一份莫名的惆悵。   師妃暄輕柔的聲音響起道:「新年開始,萬象更新。一年之計在於春,子陵有甚麼新的大計呢?」   徐子陵向入門處瞧去,立時呆了起來。  ***************************************************************************   李秀寧所居的公主府「宜雨軒」位於西苑東,利用原本的自然環境建成一組園林院落,雅致清幽,與皇宮其他殿院相比,多出一份清新的氣息。   主建築設在南端,北部疊湖設石山,其上有曲折小橋,人工湖來至廳堂處,轉化為曲曲溪流,點綴以奇石。水流繞軒西側流入軒南的扇形湖,造成湖水泊岸的蕩漾效果,頗有原野意境,把水和建築物的關係處理得異常出色,顯是出於高手構思。   不知是否這兩天腦海中轉動的儘是各類型建築的圖像,寇仲很自然地欣賞景物的關係和從而衍生的效果,津津入味。   步過小橋,穿過主軒,寇仲直入內院,登堂入室的到達李秀寧閒人免進的香閨,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年來,他雖蓄意把愛念轉移往宋玉致身上。但對李秀寧這位令他首次傾心愛慕的美女,仍是不能忘情。平時只是壓制下去,見著她立即舊情翻湧,難以自已。   李秀寧坐在臥室外進小廳堂一張臥椅上,見他進來。示意免去俗禮,命其他宮娥小婢離開。   寇仲傻兮兮的在她旁坐下,李秀寧歎道:「唉,真拿你這人沒法。教人家怎辦才好?」   寇仲當然明白她心情的矛盾。   他寇仲已成李家的大敵,到長安更是圖謀或能顛覆唐室的寶藏。李秀寧要告發他既不忍,為他隱瞞又對父兄有愧。左右為難處,可以想像。   她頭梳雙螺髻,額前戴著珊瑚製成的精巧箍兒,身穿高領、湖水綠色透暗黃花紋的連身羅裙,外披御寒綿袍。華麗的衣飾不失其清麗脫俗的氣質,看得寇仲怦然心動,又自卑更自苦。   李秀寧美目往他瞧來,道:「為何不說話。」   寇仲苦笑道:「公主不用為難,我們和令兄世民達成協議,我們助他渡過難關。他則不理會我們在長安的行動。當我真能把寶藏運走。他才會尋我晦氣,這麼說公主會否心中好過點。」   李秀寧訝道:「甚麼難關?」   此時婢子的聲音在門外道:「啟稟寧公主,准駙馬爺到。」   寇仲虎軀劇震,失聲道:「准駙馬爺?」  ***************************************************************************   徐子陵是首次見到師妃暄回復女兒身的裝扮,更是首次見到她穿上灰白的出家人粗布麻衣。   如雲的秀髮瀑布般隨意地瀉落肩膊後背,絕世玉容恬淡無波,樸素的布袍反襯得她麗質天生,完美無瑕。   徐子陵心中一陣酸楚,肝腸欲斷。   師妃暄以這打扮模樣來見他。正是向他展示自己是個出家人絕不會涉足男女情事。   他忽然感到與她的交往,有如春夢秋雲,最終只能在思念中追憶,不堪回首。   心中忽然湧起衝動,若現在一走了之永遠都不再見她,會有甚麼樣的後果?   她會難過嗎?又或後悔?   這衝動雖只能在腦海的幻想中出現,但想想已能為因此而來的痛苦得到報復快感,更可稍稍補償他遭這般對待的失意。   徐子陵忍受著貫襲心頭的諸般感覺,然後猛吸一口氣,把所有胡思亂想排出腦海之外,心頭回復止水的平靜。   就在這一刻,他暗下不移的決心,再不會對師妃姐暄有任何憧憬和妄念。   對方的反應,很可能是因自己改名「雍秦」而來。雷九指今趟是害得他慘了。但亦令他由此更明白師妃暄的心意。   師妃暄在他旁坐下,清冽的春風從靜和沉靜的院落透窗輕輕吹進來,帶進雨雪的氣味。青藍的天空像是消失了,只能看到白茫茫的春雪永無休止的飄降而下,這世上仿似再不存在其他事物,只有兩顆心在跳動。   徐子陵目光投在靴尖處,平靜的道:「魔門三大巨頭祝玉妍、石之軒和趙德言確聯合起來,密謀行刺秦王。」   師妃暄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淡淡道:「聽說子陵昨天曾來找妃暄,並碰上秦王,談過一會。」   徐子陵點頭道:「這或者是老天爺的安排,令他能渡過此劫。」   師妃暄皺眉道:「秦王為提防建成、元吉有不軌行為,一直非常小心,縱使偷襲,亦未必能奏效。宋金剛曾作嘗試,結果仍是無功而返。」   徐子陵道:「今次的計劃會更加周祥。聽說會用到大批火器,若再有適當時機配合,兼之秦王的注意力又只集中在長林軍的動靜上。說不定會陰溝翻船。」   師妃暄秀眉緊蹙起來,訝道:「李淵一向對兵器火器等管制很嚴,除非出於強搶,否則那來大批火器?」   徐子陵道:「所以只要我們查到這批火器所在,可把整個陰謀揭破及摧毀。且由於此舉與楊文干、楊虛彥及和突厥人都有牽纏。李建成在不能卸責下,秦王或能因此名正言順成為太子。」   師妃暄美目亮起來,微笑道:「子陵可否說得詳細點呢?」 第十一章 誤陷敵阱   柴紹旋風般衝進來,寇仲知機退往一旁,心中委屈卑苦之情,確是如在寒天飲雪水,只有飲者才曉得其中的滋味。   李秀寧沒有猜到柴紹忽然闖到,體會到寇仲心中的感受,皺眉道:「你不是往天策府見秦王嗎?」   柴紹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的道:「聽到公王貴體染恙,柴紹……」   李秀寧怕他識穿寇仲,打斷他的話向寇仲道:「莫先生是大忙人,秀寧不敢浪費先生寶貴的時間。人來,給我送莫先生回去。」   柴紹俊目往寇仲射來,道:「讓我送莫先生吧!」   寇仲忙道:「駙馬爺勿要客氣,寧公主的病起因在過份焦慮,兼又旅途奔波,染了點風寒。駙馬爺只要開解公主心中鬱結,自會不藥而癒。」   寇仲思想何等敏捷,猜到柴紹請纓送他是為私下探問李秀寧的病情,這方面他和李秀寧沒有對過口供,倘事後柴紹拿來比對李秀寧的答話,肯定露出馬腳。所以特別在李秀寧面前說出病況,不至露出破綻。   柴紹當然曉得李秀寧正為三位兄長的鬥爭心煩。故寇仲這隨手拈來的病因絕對無懈可擊。   寇仲雖不歡喜柴紹的架子,但卻知柴紹對李秀寧的錘愛,確是發乎真心。   柴紹熱情的道:「讓柴紹送先生到宮門吧!」寇仲只好答應。   事實他該感謝柴紹中斷他和李秀寧的說話,因為他不想看到她不開心的樣兒。但另一痛苦的收穫就是李淵已正式為兩人定下名份。他寇仲可以心死了。   今天會是他非常忙碌的一天。   昨晚他和徐子陵因應最新的形勢作好部署,今日會分頭進行,然後再聯手出擊。   見尚秀芳之前,他還要先找一個人,若此人肯與他們合作,勢將勝券大增。  ***************************************************************************   師妃暄聽罷沉吟不語,美目閃耀智慧的光芒。   徐子陵忽然問道:「師小姐會否出手對付敵人呢?」   師妃暄訝道:「子陵為何問得這麼古怪?」   徐子陵把因師妃暄絕情的暗示而生的打擊創傷深深埋藏,回復一貫的從容瀟灑。他對師姐暄從來沒超過野心妄念,但雙方間一直保持著某種若即若離的微妙關係,不過師妃暄的行動卻把這美妙難言的關係一手搗破。   他微笑道:「師小姐除了曾因和氏璧刺過小弟幾劍,就只有跟婠婠動手比拚過,小弟才有此問。」   師妃暄莞爾道:「學劍就是用來降魔衛道,怎會不和人動手?妃暄只因背後有師門撐腰,江湖同道都給足妃暄面子,所以才沒有動輒大興干戈的情況。最微妙處是魔門和妃暄所代表的一方,存在著不成文的默契,就是婠婠才是妃暄的對手。假若有人破壞這種平衡,將會惹起佛道兩門和魔門的軒然大波。」   徐子陵道:「這麼說,師小姐是不宜出手對付魔門的人哩?」   師妃暄秀眸深深的凝望著他,道:「你們想對付誰?」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道:「石之軒!」以師妃暄的修養。亦嬌軀微顫。道:「你曉得他在那裡嗎?」   徐子陵道:「我可以說出來,但小姐必須為我們保守秘密。」   師妃暄緊盯著他,輕搖螓首道:「為何你兩人總可能人之所不能,妃暄動用手上所有籌碼,對石之軒的行蹤仍是全無頭緒,你們卻像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我出來。」   徐子陵道:「這或者是天意,無漏寺的主持就是石之軒的化身。」   師妃暄愕然道:「竟有此事,無漏寺主持大智聖僧乃著名有德行的人,大都份時間都閉關修行,罕與外人接觸。唉,這確是隱蔽行藏的妙法。你們是怎樣查出來的?」   徐子陵解釋後,師妃暄才知他扮岳山時曾和石之軒交過手,不解道:「你兩人在知道石之軒的實力後,仍有信心去對付他嗎?」   徐子陵淡淡道:「這事遲早都會發生,問題是由那一方主動出手,我本想邀小姐參與。但聽小姐剛才的話,顯然並不適宜。」   師妃暄玉容回復平靜,望往窗外密密的雪點,柔聲道:「道窮則變,變則通。佛家請清淨無為,魔門則專走極端,石之軒把兩種有若南轅北轍的思想哲論,合而為一衍成不死印法,死生交換互替。無論敵手如何高強,他總能把對方的力量全部或部份的轉化為自己的力量,利己損人,故似能立於不敗之地。直到今天,我們雖殫思竭慮,仍末尋得有效克制他的方法。希望你們能再創奇跡,為民除害。」   徐子陵心忖自已和寇仲也從過去的戰鬥經驗悟得借力卸勁的功法。只是和石之桿相比之下變得微不足道而已。問道:「石之軒曾因貴齋碧秀心前輩而生出破綻,究竟是甚麼破綻,你們又為何能夠知道。」   師妃暄正容道:「我要說的是一向秘而不宣的事,『散真人』寧道奇曾先後三次與石之軒交手,早前兩次都是兩敗俱傷。但最後一次交手發生在石之軒與秀心師叔相好後,石之軒卻落荒敗逃,回去後就寫下不死印卷,間接害死秀心師叔。石之軒自此銷聲匿跡,到現在才再現魔蹤。」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如此,那你們是推測出來的。」   師妃暄歎道:「我非是想長石之軒的志氣,你們對付石之軒之舉,必須三思而行。石之軒脾性古怪,一旦激起魔性,會不顧一切置你們於死地。」   徐子陵冷哼道:「彼此,彼此!只要他是人,就有被殺死的可能性。我現在還要去見秦王,師小姐可否負責查探那批火器的來龍去脈,對陰癸派的事,小姐該比秦王更有辦法。」   師妃暄歎一口氣,秀眸射出徐子陵難以明白又看得悴然心動的深刻感情,點頭道:「這事交由我辦,子陵要小心些哩!」  ***************************************************************************   波斯胡寺位於朱雀大街之西,清明渠東的崇德裡內,由於其形相獨特,隔還可見到胡寺菇狀的大圓塔尖頂聳峙在附近民房之上。   崇德裡的佈局亦與其他裡坊不同,以縱橫道路形成方格網絡的格局不變,但在貫通東西、南北兩里門的兩條主幹街道的交叉處卻開設圓形廣場,波斯胡寺就還立於廣場之北,成為整個裡坊的焦點,也增添長安的國際色彩。   寇仲冒著飄飛的雨雪。披上滿臉絡腮鬍子的面具,把特製的錦袍反過另一面來穿,直闖波斯寺。   昨晚徐子陵偷聽安隆和楊虛彥的密話,得到很多珍貴的消息。   其中之一就是關於雲帥。   這西突厥的國師高手,雜在一群胡商中,混入長安,之後不知所蹤。由於雲帥已成石之軒的死敵,所以安隆大為緊張,更怕雲帥來尋他晦氣,所以立即通知石之軒。石之軒則教安隆去找楊虛彥,著他利用李建成的力量把雲帥除掉。   際此風雲險惡之秋,邪帝舍利當然比雲帥的生死更為重要,石之軒不願出面是可以理解的。   便場上滿是嬉玩的兒童,雨雪並不能減低他們的興致,鞭爆響個不絕。人人穿上新衣,碰面只說吉祥的話,一片新年佳節喜氣洋洋的氣氛。   胡寺中門大開。不斷有高鼻深目,一看便如是胡人的到寺內作禮拜。   到達石階下,寇仲心叫一聲「老天爺保佑」,先脫掉假面具,才登階入寺堂。   寺堂入門處是個迎客間,擺滿靴鞋。入寺拜神者均須赤足,寇仲正要入鄉隨俗,一名胡人迎上來道:「這位仁兄。是否第一趟來?」   他的漢語字正腔圓,當是長期在此定居。   寇仲目光掃進堂內,只見四列共十二根大圓柱分左右撐起殿堂高聳的空間,正在裡面伏地膜拜的近百名波斯胡人在對比下變得異常渺小。   寇仲把心一橫,扯著他到一邊低聲道:「我確是第一趟來,為的是要找一位朋友,我和他在南陽失散後,失去聯絡。」   那人露出提防戒備的神色:道:「你的朋友高姓大名?」   寇仲把聲音壓得更低,道:「他是你的族人,又是西突厥的國師。」   那人猛地一震,雙日精光大盛,往他瞧來。   寇仲反鬆一口氣,如他如此反應。皆因是曉得雲帥的事,微笑道:「麻煩你告訴雲國師,就說寇仲有急事見他好了!」他是不能不報出身份,更沒充裕時間用別法尋他,只好來個開門見山式的求見。   若這注押錯,無論甚麼情況,只要他能脫身,仍可搖身一變成為丑神醫,誰也揪不著他半點漏子。   那人猶豫片晌,終點頭道「你在這裡稍等一會,千萬不要亂走。」言罷入殿去了。  ***************************************************************************   徐子陵先與李靖碰頭,再在他安排下入宮見李世民。   在密室中,李世民和李靖聽罷徐子陵的說話,都露出凝重的神色。   徐子陵道:「在一般的情況下。魔門這三大巨頭絕不會攜手合作,可見世民兄令他們萬分戒懼,怕一旦讓你得到天下,魔門將永無天日,沉淪不起:對他們來說,天下是愈亂愈好。」   李世民點頭道:「我是佛道兩門支持的人,他們當然不願見我得勢。」   又沉吟道:「照子陵看,我兩位兄長是否有參與這行動?」   徐子陵搖頭道:「該沒有直接的關係,會否暗中支持則很難說。楊文干始終是他們的人,他們怎都脫不掉包庇叛黨的責任。」   李靖沉聲道:「我才不信太子殿下對此事一無所知。」   轉向徐子陵道:「香玉山這小賊自動送上門來,我們要教他來得去不得。」   徐子陵道:「此事尚須從長計議,我和寇仲都認為一刀把他幹掉是太便宜他。對這種幹盡傷天害理勾當的邪惡家族。我們定要把他們連根拔起,使他們難再作惡。」   李世民欣然道:「理該如此。」   旋即道:「莫神醫是否寇仲。」   徐子陵苦笑道:「終瞞不過秦王。」   李世民笑道:「連這都看不出,我李世民要栽到家啦,寇仲確是好漢子,王兄雖迫他來陷害我,想他誣指我下毒害張婕妤,他仍不肯就範。請告訴他我李世民非常感激。」   徐子陵愕然道:「秦王竟連此事都曉得。」   李世民淡淡道:「他們在我天策府內布有內奸,我李世民當然懂得回敬。唉!想不到關外是戰場,關內則是另一個戰場。軍情第一,誰都不能怪誰。」   李靖道:「既知道叛賊準備在終南山春獵時發動攻擊,我們該如何應付。」   李世民道:「甚麼事也不要做,以免打草驚蛇,我們只須全力找出那批火器,再來個人贓並獲,便可奏請父皇發兵,把叛逆一併剷除。」   徐子陵心中佩服,這確是上上之策。   李世民忽又露出傷感的神色,歎道:「與子陵和仲少的合作,確是人生快事。你們對我是有恩有義,想到他日此情難再,豈能無憾。」   徐子陵道:「世事的發展。往往出人意表,秦王最緊要理好迫在眼前的事,其他的,明天再想吧!」  ***************************************************************************   那人回到寇仲身邊,低聲道:「少帥請隨我來。」   寇仲隨他從一側繞往殿堂後的院落,那人墮後少許,道:「這兩天不時有陌生人來探頭探腦,所以我們特別小心。幸好師爺吩咐過,只會見少帥和徐爺兩人,否則我怎敢為你通傳。」   寇仲心中暗讚雲帥英明神武,問道:「老兄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我的名字很長,簡單些叫我他拿吧,師爺是我的主子。」   再穿過一道長廊,他拿領他到一間充滿異國情調,地板鋪上一塊波斯地氈的小廳堂坐下,道:「師爺立即會來,我還要到外面打點!」寇仲連忙道謝。   他臨去時順手掩門,寇仲環日一看,這小廳堂除人來的門外,竟沒有半扇窗子,卻沒有不通氣的感覺,原來在離地兩丈許處開有一至三個透氣孔。   無論四壁和天花,都非常堅固。即使以寇仲的功力。也自問沒法破壁而出,頗有點進入囚室的感受。   忽然他心中生出很不妥當的感覺,照道理雲帥不該在這種若給人守著門口,便插翼難飛的地方見他。   要知東突厥憑著與李建成的關係,在長安勢力極大,雲帥與他和徐子陵處境相同,一個不小心,就要吃不完兜著走,另一疑點更從心中升起,照道理安隆昨天才去通知楊虛彥,而他拿卻說這兩天都有人來探頭探腦,實於理不合。   寇仲想到這裡,清醒過來,從座位彈起,往門口撲去。   從空中落下著地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寇仲大叫中計,雙拳齊出,猛擊門上。   木扇往外激濺四射。寇仲如飛掠出,正好落在敵人重圍之內。 第十二章 胡寺激戰   在電光石火的高速下,寇仲以空手硬檔可達志迎面劈來的三刀。   雙方都知道,若可達志被迫退開,寇仲將趁敵方陣腳未穩之際,便會突圍。在今天萬民同慶,街上人車爭路相互拜年之際,寇仲只要溜到衝上,憑他高明的身法,要撇下追蹤者實是易如反掌,何況他在逃亡這一門功夫。經驗之豐,只徐子陵一人可堪比擬。   但假如寇仲給迫返廳內,立成困獸之鬥,待長林軍的好手大批趕至,任他寇仲英雄蓋世,武功了得,勢將插翼難飛。   寇仲心中慶幸醒覺得早,否則到敵人重重布妥包圍後,再蜂湧而入,他尚以為雲師大駕光臨時,就返魂乏術。   同時心中又大罵自己愚笨。   楊虛彥絕非好惹的人,失去印卷自是怒火中燒。更會猜到寇仲和徐子陵偷聽到他和安隆的說話。遂知會李建成,布下陷阱待他今早前來上釣。   寇仲撮指成刀。當作井中月般朝前疾劈,一時勁氣橫空,可達志雖一刀比一刀刁鑽,一刀比一刀強勁,仍不能迫退他半步。   寇仲終於正而對上這與跋鋒寒齊名的高手,領教到他的厲害。   空中充滿細砂的旋勁,像風沙般向他狂吹猛打。而他的螺旋勁,在要攻入對方經脈前早給他貫注刀上的真氣化去。   寇仲不能通越雷池半步,可達志亦無法把他迫回廳內。   長廊在左右延展開去。左邊是通往波斯胡寺的後門,右邊是通到正廟大殿的來路。有蓋的長廊外是側園,草樹鋪滿白雪,雪花仍不斷飄下。   只要能搶出長廊,越過三丈許的側園,就是胡寺高達三丈的外院牆。那代表著決定寇仲生死的界線。   可達志等顯是來得非常匆忙,他與寇仲正面火並之際,爾文煥、喬公山、衛家青和十多名長林軍中的突厥及漢人高手才從外院牆躍下。扇形般從可達志身後圍上來。   與可達志先後腳到達的是令寇仲非常顧忌的長林軍中堅人物薛萬徹,還有李建成另一名心腹手下馮立本。   薛萬徹的兵器是根齊眉銅棍,馮立本用劍,兩人分由兩側撲來。務要把寇仲迫回廳內。   可以想像這只是圍剿他的先頭都隊,大批長林軍的精銳,正全速趕來,能否立即突圍,將決定他未來的命運。   薛萬徹的銅棍化成漫天芒影,鋪天蓋地的從左方攻來,看似雜亂無章,但其中隱見章法,達到化繁為簡的大家境界,對他構成僅次於可達志之下的威脅。   馮立本雖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明顯遜於可達志和薛萬徹。可是在寇仲難以兼顧的情況下,他疾刺寇仲右脅變化叢生,隨時能改變攻擊角度的一劍,亦令寇仲非常頭痛。   出奇地見不到楊虛彥,若再加上他,寇仲再生出多一雙手也要應忖不及。   寇仲暴喝一聲,大笑道:「好刀法!」底下一腳飛出,竟似對薛萬徹的銅棍和馮立本的劍毫不理會。   高手相爭,知敵為要。   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子。   可達志雖是心高氣傲。不把長安漢人高手放在眼內,但遇上名震天下如寇仲者,當然不敢怠慢。估計他只有騰空而上,直至離地足有二丈多高的長廊後,才有希望避過這三方面來的攻擊,然後將是完全處於挨揍的劣境,直至受傷被擒。另一方法就是迫返小廳內,再把門死守,以拖延時間。   可達志自問換轉為寇仲。亦惟此二途可選。所以狂沙刀變劈為搠,直搗寇仲胸口,同時催發狂沙勁,狂沙刀像突然延長,芒光透鋒而出,凌厲至極點,擺明是欺寇仲只能以空手擋格。   那知寇仲竟一腳踢出,一副同歸於盡的格局,假如刀勢不變,可達志擊中寇仲胸口之時,下陰也要給對方踢中,大家一起歸西。   可達志巳佔在上風,豈有與他同告完蛋,往後稍移,拖刀削往寇仲腳尖。威勢絲毫不減,仍是擋著寇仲前闖之路,一攻一守,出色得無懈可擊。   在這眨眼功夫間,喬公山、爾文煥、「劍郎君」衛家青等一眾較突出的長林軍好手共十七個人,正從外牆一方掠來,半月形的把離寺之路完全封住。   寇仲哈哈一笑,大有一往無回的一腳忽然收回,改向馮立本身側踢去,取的是對方小腿上三寸下三寸的緊要部位。對方若給他踢中。雖不會掉命,但保證以後再不能用兩條腿來走路。   可達志三人大吃一驚,始知寇仲確是名不虛傳。   要知可達志之所以要變招,是曉得寇仲這一腳乃全力踢出,就像一個人向前拚命疾衝,一時間絕對難以停下。豈知寇仲有急換勁氣的獨家本領,不但把前踢改為側蹴,還如行丟流水般改攻另一敵手,他們怎不大感意外。   馮立本肯定自己的劍再稍為前刺便可洞穿寇仲右脅,但對方陷身絕局下出此奇招。他怎捨得賠上一條有用的健全腿子,忙化攻為守。學可達志般運劍下削。   可達志眼力最高明,心叫不妙。狂喝一聲,運刀橫削,已是遲了一步。   薛萬徹收掉百千棍影,化為一棍,往寇仲斜挑,忽然棍鋒前現出寇仲的掌心,不由心中大喜,暗忖你若匆匆以肉隼硬擋我這雷霆萬鈞的一擊,縱能暫時過關,但必被完全牽制,再無餘力去應忖可達志的刀。馮立本的劍。   棍掌相交。   薛萬徹立即催勁,同時大吃一驚。   他不但感覺不到絲毫反震之力,竟似擊在凌空之處,寇仲以等同他棍速的驚人高速往後收掌,而他的真氣卻如一瀉不可收拾的洪流般被他以奇異的手法吸納過去。   那感覺就像棍往一個內陷的勁力場投去。   薛萬徹發夢也未想過寇仲會以這種至高明的怪巽手法化去他必殺的一棍,當機立斷,立即收棍。   寇仲哈哈一笑,往側拋飛,肩頭硬撞向右方馮立本的胸口,剛好避過可達志削來的一刀。   表面看。誰都以為寇仲是擋不住薛萬徹這凌厲的一棍。   只有可達志和薛萬徹看出情況的不妙。   馮立本由於處身角度關係,亦誤以為寇仲捱不起薛萬徹的一擊,才向他撲來,變下削為上挑,劃向寇仲撞來的肩側。   寇仲一個旋身,百忙中先往可達志虛劈一掌。阻止他變招殺來,另一手閃電劈出,正中馮立本劍鋒。   掌劍相交。   「喀哧」一聲,長劍寸寸碎裂,馮立本噴血拋跌。   寇仲施盡渾身解數,先後愚敵,終借得薛萬徹部份功力,再挑選敵方最弱的一環,一舉破敵,攻出一個逃生的缺口。   寇仲再一聲長笑,貼牆沿廊從仰地受傷的馮立本上方掠起,流星般向正殿投去。   可達志狂喝一聲,箭般追前。   寇仲剛離開長廊,一個聲首從上傳下來,叫道:「隨我來!」寇仲定睛一看,赫然是雲帥,那敢遲疑,追在他背後,翻上寺頂,隨雲帥亡命逃去。  ***************************************************************************   徐子陵回到雷九指的巢穴,後者正和高占道在說話。   高占道見到徐子陵,道:「幸不辱命。憑著侯爺寫的肖像,查到」四川胖賈」安隆,每天黃昏時份都去光顧北裡的樂泉哺澡堂。」   徐子陵道:「他是否單身去光顧澡堂?」   高占道道:「是的!」   接著從懷裡掏出一卷粗略的澡堂形勢圖,攤開在桌面道:「樂泉館有四個大池,十二個小池,安隆多光顧大池,不知是否因他歡喜熱鬧。他出手闊綽,在那裡的夥計和干推拿的都視他為貴客。」   雷九括皺眉道:「占道打聽得這麼詳細,會否打草驚蛇?」   高占道微笑道:「雷爺放心,我們是這裡的地頭蛇,絕不會漏出半點尾巴。」   雷九指道:「子陵打算怎樣對付他。」   徐子陵道:「安隆乃」邪道八大高手」中的厲害人物,若蓄意逃走。要殺他頗不容易。幸好澡堂是個固定的環境,只要我們計劃周詳,又覷準時機,一上場就全力出手,務要把他殺死,成功的機會很大。」   高占道道:「陵爺準備何時動手?」   徐子陵道:「事不宜遲,我們今晚就動手,少了安隆這得力的幫手,石之軒定要陣腳大亂,我們才有可乘之機。」   按著向高占道道:「由現在起,占道你立即著所有兄弟依計劃化整為零,全體銷聲匿跡,靜候下一步的指令。」   高占道道:「我這就回去安排,事實上我們早躲藏起來,陵爺若有此意,我更會把大部份人撤出長安,又或藏身船上,可攻可守。」   又道:「安隆的事,需否我們策應?」   徐子陵搖頭道:「人多反誤事,安隆由我和少帥去處理。」   高占道去後,雷九指道:「剛才楊文干的女人派人到店中傳話,著你今晚到明堂窩見她。」   徐子陵皺眉道:「這虹夫人真麻煩,我那有空去敷衍她?」   雷九指訝道:「她背後肯定有楊文干在指示。際此風頭火勢的時候。事情更不簡單,你沒興趣查探個究竟嗎?」   徐子陵心中同意,虹夫人該不會是僱用他去騙錢那麼簡單,不過他也確沒有心情在賭桌上騙人。   雷九指歎道:「好吧,不要理她好啦!」   徐子陵欣然道:「這才是嘛!」   雷九指道:「趁著佳節當頭。我們又財力雄厚,令天依然到六福賭館發財,看看池生春是否耐得住性子不出來干涉。」   徐子陵苦笑道:「最怕惹出香玉山,他對我這麼熟悉,說不定可看穿我的偽裝。」   雷九括笑道:「陵爺可以放心,正因他對你太熟悉,自以為曉得你不懂賭術,所以更猜不到你就是徐子陵。」   徐子陵心知在這事上拗不過他,只好屈服,道:「雷老爺有命,小弟怎敢不從。」   雷九指雙目立時亮起來,道:「今天我們要改變策略,狠狠嬴他一大筆,你亦可以此為藉口,不赴虹夫人之約。你是職業賭徒,既已嬴得盆滿缽滿,自應收下離場,對吧?」   徐子陵無奈的道:「對極了!」 第十三章 情難自已   清明渠西的一座小院落裡。雲帥招呼寇仲在廳堂坐下,笑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是貴國流行的至理明言。只要細心想想,該知道我不會讓長安的族人曉得我身在此處。不過安隆亦算非常本事,連我化身作為東來貿易的大食客商,亦瞞不過他。」   寇仲苦笑搖頭,道:「我是低估了楊虛彥,真奇怪,照道理他沒有理由不來的。」   雲師道:「有其麼理由他非來不可?」   寇仲道:「因為我昨晚偷去他非常重要的一樣東西,可能令他永還不能窺得他師傅石之軒的不死印法。」   雲帥一呆道:「楊虛彥竟是石之軒的徒弟?」   寇仲略作解釋後,道:「楊虛彥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此計又是他想出來的,你說他是否該來呢?」   雲帥微笑道:「他的確來了,還伏在廟項高處準備偷襲少帥,只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便給我從背後偷襲。不過他的身手確敏捷過人。當時我有十分把握可制他於死,但仍給他避過。此人確是少帥的勁敵。」   寇仲暗叫僥倖,道:「國師是否忍不住要到自己的寺廟拜神,怎會這麼巧碰上的。」   雲帥歎道:「人離鄉久了,就易生出感觸。見到長安舉城慶祝新春,我也勾起鄉思,自然而然就到寺院附近徘徊,見到大批人馬聲勢洶洶的殺到,才知是你出事。」   寇仲再次道謝,順帶問起分手後的情況。   雲帥雙日射出濃烈的殺氣,語氣卻異常平靜,輕描淡寫的道:「自石之軒突施偷襲,我曉得自己是他的目標。更知你們攔不住他,所以功力稍復後,我躍上道旁一棵大樹上。躲在那裡,任得馬車離開。」   寇仲呆了一呆。欲言又止。   雲帥淡淡道:「事非得已,我能留得性命,才有機會為他們報仇。」   寇仲還有甚麼話可以說的,只能期望謝顯庭兩人吉人天相。一是石之軒追不上他們的馬車,又或不屑殺死他們。   寇仲很想探詢他和朱粲的關係,卻感不宜啟齒,改口問道:「國師為何要到長安來?」   雲帥沉吟片刻,道:「我來是要看中原的形勢,我們西突厥和東突厥連年交戰,雖說互有勝負,事實上我們正處於下風。貴國若能從亂歸治,天下一統。首要之務當然是要對付頡利,那我們目標既同,當然有合作的可能性。」   寇仲苦笑道:「國師到長安來,顯然認定唐室最有機會統一天下,對哩?」   雲帥歎道:「我本來也這麼想。但一看長安派系紛繁,秦王府和太子府勢不兩立,以至坐失東攻洛陽的良機,任由王世充收拾李密的殘餘,禁不住為李家擔心。若給頡利的魔爪乘機長進來,中原危矣。」   寇仲欣然道:「既知道國師潛來長安的原因。說不定我們可再成戰友,應付大敵。」   雲帥皺眉道:「你是否指石之軒。」   寇仲道:「不但指石之軒,還有祝玉妍和趙德言,這三人正攜手合作,進行一個對付秦王李世民的陰謀。」   雲帥大訝道:「李世民不亦是你的敵人嗎?少帥何不坐山觀虎鬥,並趁機取走楊公寶庫內的兵器財物。」   寇仲歎道:「此事一言難盡。暫時我與李世民是夥伴的關係,若給頡利打進來,誰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雲帥定神瞧他一會後,啞然夫笑道:「我雖然仍不太瞭解你,你的行事作風更不對我的脾氣,但出奇地我卻很欣賞你。合作之事可從長計議,少帥可否先安排我見秦王一面…」   寇仲欣然道:「這等小事都辦不到,還怎談合作,我現在立刻去辦,黃昏前可給國師一個肯定的回覆。」   心中想到實不宜久留,還要迅速去見尚秀芳。  ***************************************************************************   北裡平時是人多熱鬧,今天更擠得水洩不通,每個賭場都有人在大門控制人流,出一個才放一個人的,一任大排長龍。   連雷九指這個視賭場如家的人亦要望門興歎而卻步。   徐子陵反高興起來,扯著雷九指回頭就走,笑道:「人人爭著來發財。事實上發財的只是賭館的場主館主,我們不若四處逛逛,然後再到福聚樓看看雪粉飄飛下躍馬橋的美景。」   雷九指道:「這幾天所有果館酒家都停止營業,只有青樓賭場仍然開門做生意,沒地方去的人都擠到這些處所來。故其門如市。」   徐子陵領著他沿永安渠南行,輕鬆的道:「勿要再舌燦蓮花著我到賭場門口冒雪輪候,寺院該是開放吧?」   雷九指愕然道:「你想到無漏寺嗎?不怕惹起石之軒的警覺?」   徐子陵道:「石之軒乃閉關清修的聖僧,那有空閒四處人盯人的巡逡搜索,何況寺院內必然人山人海。我們趁亂入寺,幸運的或可發現寶藏入口,我們更能就著即將發生的事作出配合安排。」   雷九指大訝道:「我還以為你是希望小仲找不到寶藏,死心塌地的不再去爭天下,為何忽然變得如此熱心。」   徐子陵淺歎道:「假設在盡力下找不到寶庫,我才可勸他罷手。何況我曾答應過他會全力尋寶。答應的事該盡力去做,」   無漏寺出現前方,果然是人來人往,雨雪絲毫不影響拜神祈福者的熱情。   雷九指道:「來參神拜佛的多是上年紀的善信。不知是否人愈接近死亡,愈希望死後還存在另一天地。把生命延續下去。」   徐子陵想不到雷九指忽然而來這麼一番深具哲理的說話回應道:「人會隨著自身的經驗見聞隨歲月加深對生命的體會。像寇仲便說他以前從不相信有命中注定這回事,但經歷種種情事後,隱然感到所有事情都有一對命運之手作作出安排,遂漸生出另一番看法。」   雷九指笑道:「子陵相信命運嗎?」   徐子陵仰首任由雪粉飄降臉上,道:「我不知道。」   不由浮現起今早師妃暄的尼衣,心中一陣酸楚。   命運究竟會作出怎樣的安排?  ***************************************************************************   尚秀芳的臨時居停位於上林苑西的一座獨立四合院內,寇仲匆匆而來。在引領下於西廂見到這以色藝名播天下的天女。   伊人正對琴安坐,調較絲絃,面對窗外園中融融密密漫空飄舞的雪粉。   廂廳內點燃爐火,溫暖如春。   不知是否下人都到衝上趁熱鬧,除兩名侍婢外,不見有其他人。   小婢關門後離開,閣院寂靜無聲,一片寧洽。只有鞭炮聲偶然從遠方傳來,似在提醒他們今天是元旦的大好日子,但卻屬於另一世界發生的事物。   尚秀芳柔聲道:「到秀芳身旁坐下好嗎?」   寇仲搬起一張椅子,到她身側稍後處乖乖坐下。   「叮叮咚咚!」「仙翁」之音連串響起。   尚秀芳一邊調音,一邊隨意彈出段段音符,雖是即興之作,但無不旋律優美。突然這才女把本是斷斷續續的音符,像句子串連成文章的化作美麗的樂譜,充滿傷感枯澀但又令人耽溺陶醉的曲調,似在溫柔地挖掘著每個人心內至深處的感情。   寇仲嗅著她迷人的芬香,看著她雪白如蔥的指尖在七條琴弦上按、捺、、撥,一時心神皆醉。   罷才於波斯胡寺險死還生的惡鬥,就若發生在另一輪迴,遙不可觸且被淡忘了的事。   一曲既罷,寇仲仍是茫然不能自已。   尚秀芳凝望著窗外的雪景,柔聲道:「你終於來啦!」寇仲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感覺,雖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像她的琴音般,訴說了千言萬語,內中蘊含著無盡的失落、驚喜、期待、企盼。   寇仲乾咳一聲,瞧著她側臉優美起伏的輪廓線條,晶瑩如玉、白裡透紅的嬌嫩臉肌,閃閃生輝、深邃不可測的秀眸,有點不知說甚麼才好的道:「秀芳小姐今天該很忙才對,為何卻一個人在這裡彈琴自娛?」   尚秀芳悠然道:「秀芳是謝絕一切訪客,因為為今天正是亡母的忌辰。」寇仲聽得大為錯愕,既是如此。為何獨要囑自己今天來見她。   尚秀芳別頭往他瞧來,淡淡道:「除了爭霸天下外,究竟還有沒有別的事物令少帥動心?」   寇仲想起宋玉致,心裡暗自警惕。苦笑道:「小姐可試問秦王同一問題。恐怕答案如出一轍,任何人一旦給捲進這漩渦裡,不單難以脫身,更遑論追求其他事物。」   尚秀芳「噗哧」嬌笑道:「說謊!」她的神態表情,透出一種少女純真坦白的嬌羞味兒,看得寇仲怦然心動尷尬的道:「小姐真厲害,竟然連謊話都給你聽破。」   尚秀芳興致盎然的道:「有你給人家說話解悶真好,換過別人,必千方百言解釋圓謊。唔,你這張臉孔也不錯哩!」寇仲愕然道:「這是第一次有人讚我的假臉孔。」   不由想起獨孤鳳對他「另眼相看」的神態,心忖這又是另一句謊話。   今趟尚秀芳倒沒識破,回望窗外景致。淡然道:「少帥是否害怕見到秀芳。」寇仲不忍再騙她,坦然道:「天下誰家男子不想親近小姐,寇仲只因分身不暇,那趟在洛陽才失約而已吧,請小姐恕罪。」   尚秀芳搖頭道:「我不是單獨指那件事,而是就整體的事說。女兒家的感覺非常厲害,又不會像男兒般總以為每個女子都對他有意。在一些細微的表情和反應中,男兒很易洩露出心中的秘密。」   寇仲欲辯無從,苦笑道:「小弟想不相信也不行。只見過幾次面,又沒有深談,可是小姐對我的認識瞭解,像比小弟自己更為清楚似的。」   尚秀芳美眸再往他飄來,這側眸一瞥確是媚態橫生,風情萬種,最厲害是她雙眸中有勾魂攝隗的魅力,瞧得寇仲心中劇蕩,差點被她把魂魄勾去。   他是見慣美女的人,但比起尚秀芳,都失缺了那種媚在骨子裡的動人風情。只有淡雅如仙的師妃暄,足可與地分庭抗禮。但後者當然不會用尚秀芳那便迷死人的眼神去瞧人。   尚秀芳甜甜一笑,柔情似水的道:「少帥明白嗎?」   寇仲一呆道:「明白什麼?」   尚秀芳低首頸底道:「呆子!」   「叮叮咚咚!」這動人美女的纖長柔美手在琴弦撫動,彈奏出一段輕鬆愉快的調子,就算最愚蠢的魯男子亦知她因有寇仲在旁相陪而欣悅。   寇仲頭皮發麻的恍然而悟。   罷才尚秀芳說過可從男兒的表情神態,捕捉對方心意。現在自己對她的「獻媚」竟懵然不知,自該給她看作呆子。唉!怎辦才好?他的初戀對象是李秀寧,認識宋玉致後,遂漸把愛意轉移到她身上,可是眼前的美女又是如此惹人憐愛,傷她的心實是非常殘酷的事。雖說男人三妻四妾乃等閒事,可是自己卻從沒有廣納妻妾的念頭,覺得只能把愛集中在一位女子身上。濫情實非他負擔得起。而且他矢志要一統天下,根本沒有閒情去顧及男女之私,牽腸掛肚是個最難捱的思想包袱。   尚秀芳停止撫琴,餘音仍縈繞不去。這美女微微一笑,輕輕道:「少帥心內想些甚麼呢?」   寇仲苦澀的笑道:「秀芳小姐這回看不透嗎?」   尚秀芳柔聲道:「英雄俊傑總是別有懷抱,今天請得少師大駕光臨,秀芳非常感激。」   寇仲怕她繼續說下去,岔開話題道:「那晚李建成請客,你好像尚未看破我是寇仲,為何忽然又會知道。」   秀芳道:「離別時你瞥我那一眼,洩漏出你的身份,所以人家說,秘密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   寇仲歎道:「現在我真有點害怕你哩!」尚秀芳朝他瞧來,美眸深注的道:「不用害怕,秀芳已很清楚少帥的心意。」   寇仲心中一熱,脫口而出道:「不!」話出口才知後悔。  ***************************************************************************   徐子陵和雷九指在擠滿人潮的寺院來回走了十多次,踏遍每一個角落。   仍對可能存在的入口毫無頭緒。   趁寺內僧人都忙著招待善信,他們潛入他們的居室搜索,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兩人在後園龜池旁的心亭坐下。   雷九指道:「我們連藏經閣都偷偷去看過,肯定沒有任何入口。現在只剩下長年關閉的方丈堂,要不要冒險一試。」   徐子陵搖頭道:「太危險啦:石之軒有五成機會在裡面坐關,留待今晚再說。」   雷九指一震道:「你們真的準備今晚動手嗎:石之軒絕不好惹。」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走吧,見到寇仲再說。」《》卷三十三終 『卷三十四』第一章 舊情難斷   徐子陵在侯希白的秘巢見到寇仲,後者神色複雜,雙眉緊蹙。   寇仲勉強提起精神,問道:「雷大哥呢?」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道:「他去查探楊文干和虹夫人的事,你發生甚麼事?」   寇仲道:「發生的事可多著哩!我到波斯寺找雲帥,豈知卻墮進楊虛彥精心布下的陷阱,幸好他想不到我這麼容易上當,大家都在措手不及下,讓我佔上便宜,還聯絡到雲帥。」   再一番解釋後,道:「雲帥想見李世民,我答應在今天黃昏前給他一個答案,你可否作出安排。」   徐子陵道:「這個沒有問題,既然沒有洩露身份,為何你卻像鬥敗公雞的可憐樣兒。」   寇仲歎道:「我現在方知選擇是要付出代價的,當你只能作出一個選擇,那種感覺實在不好受,唉!」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不解道:「你在說甚麼?」   寇仲苦笑道:「我確是胡言亂語,且是辭不達意。因為問題不在作出選擇上,而是人乃充滿感情的生物,會受感情的困擾,更會受不住誘惑。」   徐子陵明白過來,皺眉道:「你和尚秀芳間發生甚麼事?」   寇仲道:「暫時仍未算有甚麼事,只是留下一條尾巴。問題是她擺明對我有點意思,我卻不忍拒絕。坦白說,她的確非常迷人。」   徐子陵記起昨晚紅拂女說過尚秀芳「心有所屬」的事。暗忖難道尚才女的「長相思,長相憶」就是為寇仲寫的?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寇仲。他是個把事業放在第一位的人。和他有關係的四個美女,對李秀寧是一見鍾情,結果亦最淒慘!將來還大有可能變為敵人。   對宋玉致則是始於七分功利,三分愛慕,然後漸生情愫。   至於與他有肉體關係的雲玉真和董淑妮,後者純是在血氣方剛和滿帶刺激的環境下的逢場作戲,有欲無愛。   對雲玉真則複雜多了。   在寇仲來說,雲玉真在寇仲尚未發跡前是個高高在上的形象,能把她佔有在他心理上代表著榮登高一階層的崇高地位,那是種微妙的心理。   現在他對宋玉致的感情非常穩定,但仍因尚秀芳的垂青而把時不定,猶疑困苦,可見尚秀芳對他的誘惑有多大。   這種男女間事即使身為兄弟的他,亦感難以相助。   寇仲見他發怔呆想,奇道:「為何你不罵我意志薄弱?」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罵你有甚麼用?我著你不要捲入爭天下的煩惱去,你肯聽嗎?」   寇仲抗議道:「兩件事怎可混為一談。唉!暫時不要想這種種令人煩惱的事,今天有甚麼好節目?」   徐子陵把情況扼要說出來,道:「我認為首要對付的人是石之軒,硬碰硬我們佔不上多大便宜。但對付他的衝鋒卒子『胖賈』安隆,仍有可能辦到。」   寇仲道:「殺安隆乃勢在必行的事,必須計劃周詳,一擊便中,否則很難有另一個機會。你曾和石之軒交手,照你估計,雲帥的輕功能否克制石之軒的『幻魔身法』?」   徐子陵皺眉道:「這個非常難下判斷,若雲帥與石之軒鬥快趕往某一目的地,說不定雲帥可以得勝。但若論閃躲挪移,石之軒肯定可勝上一籌,加上他的不死印奇功,我們確留不下他。」   寇仲雙目亮起來,道:「若在平原曠野之地,我們豈非很有機會殺他。」   徐子陵沒好氣道:「首先你要破他的不死印法。我們三個合起來比之四大聖僧如何?你自己說吧!」   寇仲頹然道:「難道真沒法子把他殺掉嗎?問題是寶庫入口極可能在無漏寺的方丈室內,那我們只好碰運氣,希望摸進去時他剛好不在寺內。」   徐子陵道:「為隱蔽行藏,除非必要,否則石之軒該不會離寺。」   寇仲大感頭痛,苦笑道:「我們的好運道似乎已成過去,以前就算對寶庫茫無頭緒,總是有個希望。但現在唯一的線索,卻是石之軒的老巢虎穴。唉!我忽然感到很疲倦!娘當日如能說清楚,該有多好。」   徐子陵仰望屋樑,苦思道:「躍馬橋?為何娘只提躍馬橋?若寶庫在無漏寺內,她大可說是長安的無漏寺,那已足夠。」   寇仲劇震道:「有道理!我們這叫『捉錯用神』,問題究竟出在甚麼地方?」   徐子陵雙目精芒大盛,往他瞧來,兩人目光相觸,同時一顫。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們真蠢!只懂在橋底游來游去,卻沒對躍馬橋作徹底的搜查。」   徐子陵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假若入口真在無漏寺的方丈室內,連娘都進不去。」   寇仲點頭同意,又不解道:「可是為何無漏寺卻帶有魯大師的建築風格?」   徐子陵歎道:「或者是我看錯吧!不!我該不會看錯的。特別是斗拱出挑的形式,肯定是魯大師的手跡。他曾在建築的遺卷中繪圖說明,紋樣裝飾更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寇仲精神大振,道:「多想無益,宰掉安隆後,我們趁黑去探橋,逐磚逐石的去搜索,其他的事無謂費神多想。」   徐子陵沉吟道:「我們的希求是否太多?你才剛暴露身份,以李元吉好勝喜功的性格,必千方百計要把我們找出來,我們卻仍要明目張膽的去殺安隆。」   寇仲道:「這叫險中求勝,在四面受敵下,我們如不能掌握主動,就只有引頸待割的份兒,現在最上之策,莫過於令石之軒認定安隆是被陰癸派的人所害,有甚麼方法可以騙倒石之軒這大奸人?」   徐子陵苦笑道:「除非你懂天魔大法,動手時又沒給人看到,否則如何嫁禍東吳?」   此時雷九指回來,道:「有消息啦,楊文干真狡猾。」   兩人聽得大喜,忙斟茶遞水,侍候他坐下。   雷九指向徐子陵道:「你還記得歷雄嗎?」   徐子陵點頭道:「他是京兆聯的副聯主,曾領手下來搶興昌隆的鹽貨,被我打傷。」   雷九指道:「弘農幫的人一直暗中注視他的動靜,終偵察到有一批不知從那裡運來的鹽貨,送到弘農由廣盛行的顧天璋收下,再運入關中來。」   便盛行正是與昌隆的死對頭。   寇仲問道:「這批鹽貨有甚麼問題?」   雷九指道:「當然是假鹽貨,裡面藏的全是箭矢,該是弓和矢分開來運。」   徐子陵道:「弘農幫的人怎會起疑?」   雷九指道:「皆因顧天璋親到弘農主持交收,弘農幫才猜到有問題。」   寇仲道:「這批貨給送到關中甚麼地方去?」   雷九指道:「入關後便失去影跡,因始終不是地頭,在弘農神通廣大的弘農幫,到了關中便要靠其他友好幫會,為怕打草驚蛇,所以陳式不敢請其他人幫手。」   陳式是弘農幫的幫主。   雷九指補充道:「發現這批鹽貨有問題,過程頗為轉折,為對付香家,弘農幫從不鬆懈對巴陵幫的監視,卻由此意外發現幾個與蕭銑一向關係密切的幫會,都派人沿途打點照顧這批鹽貨,才查出鹽貨實是箭矢。」   寇仲道:「此事愈來愈好玩哩!沈法興把火器送交陰癸派,再由陰癸派運入關中;蕭銑則供應了矢予楊文干,香玉山還親自出馬,助楊文干作反。假若火器不是落在我們手上,李世民又懵然不知,說不定楊文干真能避過天策府的耳目,一舉幹掉李小子。」   徐子陵道:「這叫一計不成再來另一計。背後的主持者該是石之軒,他本打算夥同宋金剛及突厥人,在李世民從洛陽返關中途上把他殺死,卻失敗了。李世民當然因而提高警戒,不得已下,石之軒只好安排一個大規模的偷襲。若照此推想,李建成和李元吉該給蒙在鼓裡,並不知情。」   雷九指道:「但假若真能殺掉李世民,李建成會將錯就錯與楊文干合作,還可迫李淵遜位,自己登上龍座。李世民已去,誰敢反對。」   寇仲笑道:「可惜卻給我們搞亂了局,今次楊文干注定要慘淡收場。」   雷九指道:「不要得意得太早,剛才李元吉召見本地所有幫會的頭領,說你們兩人已潛入長安,命他們發動人手,務要把你們找出來。定是因昨晚楊虛彥失去印卷一事,致令李元吉生出警覺。」   寇仲把真正原因說出後,冷哼道:「只要他不懷疑到本神醫身上,休想能找到我,反而陵少的雍秦會比較危險。」   雷九指拍案道:「還是想差一著,子陵若變回莫為,那就天衣無縫。」   徐子陵笑道:「仲少之所以能把人騙倒,皆因沒有人認為他懂醫術,至於小弟,更沒有人會把賭徒的身份與我或寇仲連繫在一起。尤其香玉山,更曉得我們對賭一竅不通。唉!看來也要去和虹夫人湊湊興啦。有她掩護,更可避人耳目。」又笑道:「別忘了我不但是弓辰春,更是名震天下的『霸刀』岳山。」   寇仲總結道:「眼前有兩件最緊迫的事,首先當然是尋出寶庫藏處,其次就是殺死安隆。辦妥這兩件事,我們可定大計,早點離開這危機四伏的險地。」   雷九指道:「安隆那方面由我去踩場,小仲最好回沙府,你現在交遊廣闊,有人來向你拜年你卻神秘失跡,那可不太好哩!」   轉向徐子陵道:「你今天怎都要去見見虹夫人,看她有甚麼安排。形勢危急,我要在你們的假臉和真臉接口處再作些手腳,必要時說不定能起作用。」   弄妥後,三人分頭行事。  ****************************************************************************   寇仲剛踏入沙家,沙福迎上來道:「李夫人在東廳等你。」   寇仲愕然道:「誰個李夫人?」   沙福道:「是李世績將軍的夫人。」   寇仲這才知道是沉落雁來找他,暗呼頭痛,口上卻道:「她來找我幹嗎?我可不認識她哩!找我治病亦不該選在新春這一天吧!」   沙福陪笑道:「這個小人也不曉得。五小姐正陪她閒聊,聽說李世績乃當今的大紅人,手掌兵權,莫爺怎都要給他的夫人一點面子。」   到得東廳門外,沙福道:「今天來拜年的人真多,小人還要到外面打點。莫爺有空就去見二少爺,他說有事情要找你。」   寇仲答應一聲,跨入東廳,陪著心不在焉的沉落雁的沙芷菁介紹兩人認識後,笑道:「李夫人今天是專誠向先生拜年,還有些醫道的問題想向先生請教。」   接著找個藉口離開,剩下兩人時,寇仲苦笑道:「李夫人可知這麼摸上門來找小弟,是非常危險的事。」   沉落雁淡淡道:「你扮得這麼出色,誰會懷疑你。你們的能力總出人意表,落雁早見怪不怪。」   寇仲清楚她任性而行的作風,歎道:「李夫人有甚麼指教?」   沉落雁望往窗外仍綿絮般斷續下個不休的細雪,透出疲累的神色,容顏帶著點從未在她身上出現過的憔悴和失落。寇仲想起她以前隨李密南征北討,叱吒風雲的情景,比對起現在甘於為人婦,放棄所有官職權位,還有甚麼話可說出來安慰她。   沉落雁意興闌珊的輕歎一口氣,柔聲道:「子陵到那裡去?是否故意避開我?」   寇仲大吃一驚,在這樣的形勢下,已為人婦的沉落雁對徐子陵餘情未了的糾纏,後果實不堪設想。   沉落雁玉容轉冷,道:「剛才天策府傳出消息:子陵以弓辰春的名義留書不辭而別,此事立即鬧上皇上處,本以為秦王必受重責,豈知皇上卻沒怪罪下來,算是不了了之。」   寇仲心想李淵正神應付魔門三大巨頭的圍攻,那有興趣去理這等閒事。   沉落雁別過臉朝他瞧來,微嗔道:「為何能言善辯的少帥忽然變成個啞巴?」   寇仲確是搜索枯腸,也找不到應付她的話,一時啞口無言。   沉落雁「噗哧」嬌笑,往昔談笑用兵,巾幗不讓鬚眉的氣概似又重現於她身上,斜兜寇仲嬌媚的一眼,道:「不若落雁轉到少帥旗下當個馬前小卒,又或在旁搖旗吶喊,看著少帥縱棋戰陣,一統天下。」   寇仲心中一陣感概,雖明知沉落雁是在說笑,其中卻不無三分認真。作為李密多年軍師,沉落雁對李密一直忠心不二,視他為能統一天下的真主。   一旦這本是堅定不移的信念被殘酷的事實像泡沫般弄破,其中的失意頹唐可想而知。   對於寇仲這擊敗李密的大敵,沉落雁已由恨轉敬,改換另一種心態。   直到此刻,寇仲仍不知說甚麼才好。   沉落雁旋又歎一口氣,眸光移往窗外,幽幽的道:「坦白告訴你,當兵敗的一刻,我真的不肯相信,前一刻這世界還是燦爛美好,下一刻變成完全另一個樣子。一切的一切,都有截然不同的意義。過去和將來,變得全無價值!當時只覺四肢乏力,心亂如麻,沒經過那苦況,誰都不曉得箇中滋味。完了!一切都完了。」   寇仲心忖假若自己面對沉落雁那種一敗塗地的情景,會否有同樣的感受?   沉落雁美目蒙上一片薄霧,淒迷困惑,以前的精明,現在卻被迷惘替代。   寇仲感到眼前相對的再不是活色生香的俏軍師,而是失去生命力徒具美麗外表的軀殼。   沉落雁輕垂螓道,□角飄出一絲苦澀的表情,低聲道:「我不斷提醒自己:要振作堅強:卻又知大勢已去,從沒敗過的密公在慘敗後竟會表現得如此不濟,進退失據,坐失平反的良機。萬念俱灰下,我只好嫁給世績,你明白嗎?這番話奴家對子陵都沒說過,卻忍不住向你傾吐,少帥奇怪嗎?」   寇仲拙劣的道:「因為我們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嘛。」   沉落雁毫不掩飾的冷哼道:「朋友?你是我的剋星才對。罷了!一切都成過去。我想再見子陵一面,你可以作安排嗎?」   寇仲苦笑道:「小弟剛暴露行跡,差點給李元吉宰掉,現在鬧得全城沸騰,沈大姐可否待長安事了後,才跟子陵聚首?」   沉落雁眼中彩芒一閃,道:「你當我不知此事嗎?少帥確是厲害,一向自視比天還高的可達志竟眼睜睜的讓少帥你突圍逃走,不損半根亮毛,此事立即轟傳全城。直到此刻,長安城的人始體會到少帥的名不虛傳。」   寇仲出自真心的道:「這只是僥倖,似這般遭遇希望再沒有下一趟。」   沉落雁聳肩道:「我仍堅持要見子陵,少帥怎麼說?」   寇仲苦惱的道:「別忘記你是李夫人,這麼去見子陵,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沉落雁狠狠道:「我不管!告訴子陵今晚子時,我會在永安渠西安裡外的渡頭等他。」   言罷不理寇仲的反應,向廳外走了。 第二章 無心插柳   徐子陵通過聯絡手法,在城南一所小宅與李靖見面,後者劈頭道:「你是否尚有另一個替身?」   徐子陵答道:「那是侯希白扮的,否則怎瞞得過秦王,事非得已,李大哥為我們向秦王道歉。」   兩人在無人的小廳堂坐下,李靖歎道:「扮得好好的,為何忽然留書出走,累得秦王硬著頭皮搶先向皇上稟報,奇怪皇上沒借此責怪秦王。」   徐子陵道:「莫為是不能不消失的。其中原因異常複雜,而我們亦可少去一個給人抓著痛腳的破綻。」   接著向李靖提出雲帥想見李世民的要求,並說明來龍去脈。   李靖聽罷大喜道:「我們一直想聯西突厥以壓制東突厥頡利的凶焰,現在既有突利站到我們一方,若能再與西突厥締成聯盟,頡利今趟有禍難啦!」   在懷裡掏出一張畫卷,攤在兩人間的茶几上,道:「你看!這就是終南山的捕獵場,後天皇上會偕秦王和齊王到這山區打獵,太子殿下則留守咸陽,我們會有七、八天時間在這裡盤桓。」   徐子陵細察圖卷,指著其中一處道:「這是什麼地方?」   李靖讚道:「子陵確有眼光,這是著名的鹿谷,由於長期有水源從終南山淌下,兼且四面高山擋去寒風,故冬季時牲畜都躲到谷裡去,是打獵的好地方。古時始皇嬴政冬獵都到這裡來。」   徐子陵道:「這亦是著手伏擊的最佳處所,若能把谷口封閉,谷內將成困斗之局。」   李靖點頭道:「若在盛夏之際,只要能截斷谷內外的聯繫,再向谷中發躲火箭,惹火燒林,谷內無論千軍萬馬,只能坐以待斃。但像現在般什麼都遭大雪覆蓋,便只有特製的火器才稍能發揮作用,或藉火油濺上樹幹緊附燃燒,不過雪遇火即溶時會把火淹熄,所以始終作用不大。」   徐子陵道:「李大哥說個正著。他們的計劃正是要使用火器,不能燒林可改為燒營帳雜物。」   李靖愕然。   徐子陵肯定的道:「放火燒林,事倍功半,且火器有限,難以造成大的破壞。照我看楊文干是要利用谷裡四面高山阻擋的形勢,發放能噴發毒煙毒霧一類的歹毒火器。只要在上風處發放,毒煙會在谷內四處飄送,殺人於無可防禦,雖未必能盡殺谷內的人,卻可動搖軍心,製造恐慌,使他們易於得逞。」   李靖變色道:「我們一時並沒有想及此點,此計果然非常毒辣。」   徐子陵問道:「依往常的慣例,你們是否會在谷內紮營過夜?」   李靖點頭道:「皇上會連續三天在鹿谷紮營狩獵,由於怕人多驚擾谷內的獵物,所以隨行的除一眾文武大臣外,就只有數百名近衛,確是下手的好機會。不過我們另外有一支約二千人的精銳部隊,扼守鹿谷入口處。」   徐子陵冷哼道:「原來楊文干連李淵都想幹掉,若他的兵力在萬人上下,又出其不意,別忘記秦王身邊還有內奸,屆時在混亂之際,可用特別手法通知楊文干秦王的位置。縱然時在深夜,敵人也曉得攻擊的目標所在。」   李靖不解道:「京兆聯的人馬一直在我們的嚴密監下,如若大批的調動人手,怎瞞得過我們。」   徐子陵道:「你忘了香玉山嗎?這人最大的作用,就是全國滿佈由他香家開設的青樓賭館,可為秘密動員作出安排和掩飾。由於你們並沒在意他,甚至因先前不知道他的存在,以他的老練狡猾,自可安排人手,潛伏在長安外妥當之處,伺機行動。他們也算處心積慮。」   李靖長長吁出一口氣,同意道:「子陵的思慮非常縝密,噴毒霧的火器不但可攻擊谷內外的軍隊,更可攻擊冬宮的守軍,如在黑夜發動,更是威力龐大,令整支冬獵軍陷於癱瘓,首尾難顧。不過現在既給我們事前獲曉,他們就注定慘敗的命運。」   徐子陵提醒道:「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你們千萬勿要錯過。」   李靖道:「秦王亦是這麼想。」頓了頓輕歎一口氣,道:「你們可知自己實在太過鋒芒畢露,對有君主大志的人來說,你們這類人,若不能夠用則必須殺之,否則異日定成大患。」   徐子陵明白他是苦口婆心,一番好意,仍大感沒趣,苦笑道:「李大哥早警告過我們哩!」   李靖難過的道:「可是我卻不能不說多一趟,昨晚秦王夜宴回府,特別把長孫無忌、尉遲敬德和杜如晦三人召去說話,卻沒有我的份兒,你大概可想像到是怎麼一回事。」   徐子陵回憶起在洛陽與李世民決裂後,李世民夥同王世充要置他兩人於死地的景況,點頭道:「我明白。只希望他能堅守諾言,待我們離開長安再動手。」   李靖保證道:「這個你們可以放心。秦王從來是一諾千金的人,尤其對你們兩人。不過由於他對你們顧忌日深,一旦發動,將是雷霆萬鈞之一擊,要你們永不得翻身,況且若要殺死小仲,此實乃千載一時的良機。」   徐子陵心中湧起無比複雜的情緒。   他當然明白李靖說話的含意。   首先寇仲得寶後,他將會和寇仲分道揚鑣,再不參與他爭霸天下的大業。少去他徐子陵,寇仲等若少去一條手臂,力量將大幅削減。   其次如寇仲運寶而歸,大批的兵器財寶,可不似鹽貨般可隨便棄下,那便變為敵人明顯的攻擊目標,務要令寇仲與寶偕亡。   第三,關中乃李世民的地頭,兼之又可事先猜出寇仲的逃走路線,故任寇仲如何神通廣大亦勢將插翼難飛。   他徐子陵該怎麼辦才好?   是否要改變主意,直至送寇仲回彭城。可是李世民擊垮楊文干後,說不定立即登上太子寶座,那時必大舉東攻,而寇仲將成他最主要的目標,自己是否仍繼續留在這好兄弟的身邊跟他並肩作戰?   想到這裡,徐子陵欲語無言。   李靖低聲道:「好好的勸寇仲吧!現在少帥軍佔領的地方,表面看是繁榮興盛,又有江河湖海之利,實際上是脆弱不可守。一旦洛陽失陷,少帥軍會隨之倒下,絕無翻身機會。」   徐子陵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李靖又道:「只要能查悉那批火器所在,我們可先發制人,同時完全掌握敵人的部署,那時報上皇上,局面可完全改變過來。」   徐子陵心中煩得要命,起立告辭道:「我尚有要事待辦,大家隨時保持聯絡。雲帥的事,請大哥安排。」   李靖明白他的心情,送他到門外,看著他沒入融融春雪中,才趕返天策府去。  ****************************************************************************   寇仲溜回房內,正猶豫該否找個藉口離開,常何喜氣洋洋的來到。寇仲最擅看人眉頭眼額,笑道:「常大人滿臉春風的樣子,今年必鴻運當頭,大吉大利。」   常何含笑不語,好半晌才道:「怎及你運走桃花,新春第一天就登堂入室去見尚大家。」   寇仲心中一動,故意道:「什麼登堂入室?難道尚秀芳親口告訴你嗎?」   常何笑道:「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消息是從齊王府那邊傳來的,還說你老兄是第一個到秀芳大家香閨的男子,人人都羨慕到不得了呢。」   寇仲奇道:「常大人的心情為何會這麼好,如此揶揄小弟;且除非是齊王派人到上林苑查探,否則怎知此事。」   常何訝道:「聽你這麼說,事情可是真的啦!我還以為是那些人捉影捕聲,蓄意誇大。」接著露出恍然神色。   寇仲見微知著,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對他這冒牌神醫,李元吉始終不能釋疑。遂於波斯寺事件後派人去尋他的蹤跡,幸好他與雲帥別後立即趕去見尚秀芳,故得沒有露出破綻。且又正值新春佳日,昨夜人人狂歡達旦,早上起來,誰都仍是糊里糊塗的,對他何時去何時離開,理該沒人留意。而齊王府的探子只是探得他到過上林苑,便可交差了事。否則李元吉早來尋他晦氣。   常何怕他追問下去,岔開話題道:「我真的陞官哩!」   寇仲喜道:「恭喜!恭喜!」   常何志得意滿的道:「今早皇上公佈連串職位的陞遷調動,小弟榜上有名。由今天開始,小弟就是京城四大總指揮之一,屬皇上的近身將領,全拜老兄所賜。」   寇仲謙讓道:「我只是順水推舟,若常大人不是一向得皇上寵信,今天怎能坐上這位置。」   常何正要說話,二少爺沙成功匆匆趕至道:「莫先生,我找得你很苦哩!不是又要出外吧?」   寇仲忙道:「我正想去找少爺,剛巧撞著常大人來找小人說話,二少爺不是有什麼急事吧?」   沙成功向常何道:「兵部的白大人剛到,姐夫還不去招呼白大人?」   常何明知沙成功使開自己,仍拿他沒法,只好告罪離開。   沙成功坐下道:「莫先生今趟怎都要幫我一個忙。」   寇仲耐著性子問:「可是喜兒的事?」   沙成功道:「還不是因為她。唉!怎麼說才好呢?可達志是長安以玩弄女性致臭名遠播的突厥鬼。聽說還有女人被他拋棄後自盡呢,喜兒卻像不曉得的樣兒。」   寇仲奇道:「既有此等事情,二少直接告訴喜兒便可以,何用我幫忙。」   沙成功道:「剛才我去找喜兒,她和青青夫人到城外的佛光寺還神,而我又立即要出門,只好央先生代我向喜兒作個警告。」   寇仲愕然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出門到哪裡去?」   沙成功道:「爹吩咐下來我有什麼辦法?有批貨從洛陽運來,我是去負責點收。」   寇仲道:「定是大批精良的兵器,對嗎?」   沙成功心不在焉的答道:「若是兵器,就不用分開運送。先生定要答應為我向喜兒說清楚可達志的為人行事,她那麼尊敬你,該肯聽你的話。」   寇仲心中一動,道:「喜兒的事包在我身上,究竟是什麼東西要分開運送?」   沙成功見他答應,立時喜上眉稍,當然不敢令他這恩人不滿意,言無不盡的道:「先生知否爹不但是打造兵器的高手,更是北方最有名的火器製造家,這批貨原本是王世充訂造的,包括弓射火石榴箭,霹靂煙球和神火飛鴉三種厲害火器。若以之襲營伏擊,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神效。」   寇仲精神大振,扮作興致盎然的問道:「這霹靂煙球和神火飛鴉的名稱聽起來確是威力驚人,究竟是什麼厲害的東西?」   今回輪到沙成功要耐著性子去滿足他,解釋道:「霹靂煙球是用硝石、硫磺、狼毒、砒霜等十多種藥料搗碎混合造成的球體,臨敵時只要用炭火燒紅的烙錐透發火,拋往敵方,會散發大量硝酸,令敵人口鼻流血中毒,雖不致死,但在守城或居高臨下的情況下是可發揮很大的作用。」   頓了頓續道:「至於神火飛鴉,則是用竹蔑編成的火器,外用綿紙封牢,內裝火藥,前後安上頭尾和紙制翅膀如烏鴉翔空。鴉身下斜裝四支起飛的火箭,點燃火箭後火鴉可飛行百多丈,到抵達目標時鴉內火藥爆發,乃襲營的最佳火器,且不易防禦。」   寇仲讚道:「原來二少對火器這麼在行,如此厲害的一批東西,是否用來送給建成太子的?」   沙成功道:「是賣是送,爹仍拿不定主意,此事萬勿對其他人說。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才告訴你。我們沙家對運送和收藏兵器有一套嚴密的保安方法,不會洩露給外人知曉。先生當然不算外人。」   寇仲對此意外收穫非常滿意,拍拍他肩頭道:「二少放心,你不信我還信誰呢?」   他終於猜到楊文干的女人虹夫人請徐子陵去對付的正是大少爺沙成就。但仍有一事不解,因為即使沙家就在賭桌上大輸一筆,憑沙家的財力也有能力支付,何須賠上火器。而且沙成就除好賭外亦稱得上穩重自持,理該曉得把這麼一批火器押給幫會人物,會是後果嚴重的一回事。欠債還錢,卻絕沒理由欠債還火器的。不過虹夫人倘有此計劃,自有她的如意算盤。   沙成功的聲音傳入他的耳內道:「可達志的劣行,我打聽得一清二楚,現在先說一些給先生聽,好讓先生轉告喜兒。」   寇仲的心神早飛到別處去,沙成功的話變成耳邊風,吹過便算。  ****************************************************************************   徐子陵的雍秦來到明堂窩外,排隊入場的人龍終於消失不見,但大門仍是人來人往,熱鬧若墟市。   進入賭堂後,把賭桌圍得水洩不通的賭客喧鬧震天,有人歡騰呼叫,有人嗟歎悔恨,眾生之態,盡現其中。   在此聚眾人旺的地方,徐子陵生出一種虛假的安全感。   剛才告別李靖,一路走來北裡,他曾碰上多起武林人物,他們雖沒特別注意他,但他卻有心虛的感覺,絕不好受。   今天由於街上的行人比平日要多上數倍,又多外地來趁熱鬧的人,所以他才不那麼礙眼。這段喜慶日子過後,他走在街上,不招懷疑才是怪事。   所以在這兩三天內仍找不到楊公寶藏,只好勸寇仲放棄離開。   踏入天皇廳,一名幫會人物迎上來道:「雍爺,這邊走。小人叫李真。」   徐子陵隨他離開天皇廳,還以為是到另一個貴賓廳去,豈料他卻領著他往大門走去。   徐子陵訝道:「李兄要帶小弟到哪裡去?」   李真道:「今天賭場人多耳雜,虹夫人吩咐下來,要小人領雍爺去見她,雍爺請放心。」   徐子陵心中湧起不妥當的感覺。   以虹夫人的面子,若怕人多耳雜,大可在大仙堂的貴賓室見他,何以這麼麻煩。   自己該怎辦才好。   如若斷然拒絕,實於理不合,除非是自己心中有鬼。那時會更添楊文干一方的懷疑,務要弄清楚他的真正身份,那就更難瞞混過去。   反過來想,假若自己真能過關,那他這雍秦就不用再提心吊膽的怕給揭破身份。   照道理,楊文干一方對他只是略有疑心,皆因誰都以為他和寇仲對賭一竅不通。   可是由於他和寇仲助侯希白偷去楊虛彥的半截《不死印卷》,寇仲又於今早正面與可達志等人交鋒,楊文幹才變得杯弓蛇影,務要核證每一個「疑人」的身份,始可安心。   李真把徐子陵領至前院廣場的一輛馬車前,恭敬的道:「雍爺請登車。」   徐子陵把心一橫,登上馬車。   駕車的大漢待李真隨他登車後,馬鞭一揚開出大門。   一陣鞭爆和小孩的歡呼聲在街上響起,似在為馬車的開行吶喊助威,再一次提醒徐子陵今天是大喜的新春佳節。   徐子陵透窗望往街上鬧哄哄的人群,心中暗忖他和寇仲確為侯希白作出很大的犧牲,不過仍然是值得的。 第三章 連闖險關   寇仲踏出房門,剛好撞著常何領著李元吉的手下將領宇文寶來找他,只好招呼兩人回小廳相敘,心中嘀咕與宇文寶只有上林苑夜宴的淺緣,宇文寶為何會特別來訪。   喝過兩口熱茶後,宇文寶笑道:「齊王囑小弟來請教先生,秀勞大家患的是什麼病呢?」   寇仲仍摸不清他這句話背後的意義。   有兩個可能性:一是李元吉是尚秀芳的仰慕者,關心她一切的事情,看看有什麼可供他大獻慇勤的地方。   另一個可能性就非常可慮,就是李元吉清楚把握到他見過李秀寧離宮後,至往上林苑之間有一段時間不知到哪裡去,而那正好是寇仲在波斯寺的一刻,所以派宇文寶時來試探。   不過細想又不像是第二個可能性,因為宇文寶是比較真性子的粗漢,不太適宜幹這類探口風的任務。若果來的是梅殉,情況就會非常不妙。   事實上寇仲和尚秀勞從沒談過治病的事,幸好寇仲從沙成功口中曉得尚秀芳一向患有偏頭痛症,故不致啞口無言,又或胡亂搪塞,硬著頭皮道:「秀芳小姐患的是偏頭痛症,不過經我施針後,大有起色。齊王對秀芳小姐確是非常關懷。」   常何笑道:「目前長安上下,誰不對我們的尚才女關懷備至。」   又向宇文寶道:「你們的消息確是靈通,昨晚秀芳大家邀約莫神醫的事,只有在座的幾個人聽到,照理他們都不會說出去的,仍瞞不過你們。」   宇文寶歎道:「坦白告訴你們吧!今早我們向皇上賀年後,小弟陪齊王到上林苑求見秀芳大家,豈知她的嬸子擋駕說莫神醫正為秀芳大家施針治病,結果我們吃了個閉門羹,新年伊始,便要碰壁,意頭真個不好。」   寇仲大叫僥倖,暗付原來如此,尚秀芳因為亡母忌辰,借他來擋駕下無心插柳的幫他一個天大的忙,自己剛才想當然的推想,完全不是那回事。   假若李元吉深入調查,肯定可知尚秀芳只是借他來擋駕,當時他根本不在上林苑。不過李元吉沒理由會懷疑尚秀勞,所以寇仲安然又渡過這一難關。   寇仲感到運氣似又降臨身上,立時精神大振。   宇文寶皺眉道:「偏頭痛症?這可教人為難,莫神醫有什麼好提議,齊王打算送些補品靈藥一類的東西給秀芳大家,以示對她的關懷。」   寇仲和常何恍然大悟,明白宇文寶專誠來訪的背後使命。   今回輪到寇仲頭痛,對能治偏頭痛症的藥他一無所知,作提議只是個笑話。只好道:「宇文兄請齊王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待會我和常大人到藥店買得足夠份量的名貴藥材,再送往齊王府便成,這方法不是更理想嗎?」   宇文寶大喜道:「有神醫親自全心全力挑選,當然最理想,齊王必會非常感激。」又壓低聲音道:「兩人不用為齊王節儉錢囊,為秀芳大家花多少錢都沒有問題。」   寇仲心想的卻是如何去找救星,好知道該購什麼補品仙藥,而又不讓常何拆穿自己是冒牌貨。   假設他有選擇的話,絕不讓常何跟在身旁,只恨今天是新春佳日,所有藥材鋪都關門大吉,沒有常何,買一粒蓮子都出問題。   心中暗歎,他的好運似乎只限於大處,小處則仍不甚理想。  ****************************************************************************   甫踏下馬車,徐子陵立即感到有人埋伏在主宅的正門後,待他穿門而過時施襲。   這是城南啟夏門旁曲池裡的一所私人宅院,門面講究,房舍華麗,若虹夫人住在這裡,頗切合她的身份。   兩名大漢迎上來道:「夫人在正廳等雍爺。」   徐子陵暗中觀察兩人,判斷出這兩人即使在京兆聯這種威霸一方的幫會中,亦可晉入高手之列,他們的身手明顯比平日追隨虹夫人的保鏢打手高出很多,不由倍添戒備之心。   心念電轉下,他掌握到此刻的處境。他敢肯定楊文干已親來此處,看看他這個由虹夫人推薦的人是否可靠。由此可知,事情確是關係重大,且極有可能與整個對付李閥的大陰謀有關。否則際此緊張時刻,楊文幹哪有興趣來會他這個賭棍。   伏在正門後左右兩旁的人,則是用來試探他是否徐子陵或寇仲喬扮的。現在誰不是因弄不清楚他們偽冒的身份致杯弓蛇影,所以遇上體型高挺的陌生人,都要以種種方法核實身份。   想通這些關節,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點頭道:「請領路!」   兩名大漢交換個眼色後,才領頭步上石階,往大門走去。   徐子陵暗捏不動根本印,把所有雜念排出腦海外,靈台一片空明,以應付任何突變。   因為若他判斷錯誤,敵人早肯定他是徐子陵,故借虹夫人佈局在這裡對付他,那他除全力突圍而走外,再沒有第—二條路。   在這種情況下,他將要有截然不同的反應。   憑他現在的武功,他有信心在敵人偷襲時,在剎那間判斷出對方是想試探他,還是認定他是徐子陵或寇仲而痛下殺著。   兩名大漢倏地加速,跨過門檻即往兩旁散開,其中一人並高呼道:「雍爺到!」   從徐子陵的角度瞧進去,虹夫人坐在對正大門另端的—組太師椅處,悠然朝他望來。   李真在身後道:「雍爺請進!」   殺氣從門內兩旁迫至。   徐子陵反鬆一口氣,因為假如對方肯定他是寇仲或徐子陵,伏擊者必包括揚虛彥在其中。以楊虛彥的身手,怎會窩囊得沒出手已透出殺氣。   他裝作毫不察覺的跨門而入。   刀光連閃。兩把刀左右劈至,似是勁力十足,但徐子陵卻知道對方留有餘力。   徐子陵臉上裝出驚駭欲絕的樣子,欲躲閃時,冰冷的刀鋒左右壓在他肩項處,令他動彈不得。   兩個伏擊者的刀都鋒快準確,但若徐子陵全力反擊,保證他們要吃大虧。   徐子陵乘勢把臉垂下,為怕給人發現他的臉色全無變化,驚呼道:「不要殺我!」   兩刀移開。   隨著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虹夫人盈盈起立道:「雍兄萬勿見怪,我只是想看看雍兄的武功高明至什麼程度。」   徐子陵站直身體,悻悻然道:「說得好聽。還不是要施下馬威嗎?此事就此作罷,休想我雍秦再與你合作。」   長笑聲從內廳方向傳來,楊文干昂然步出,道:「若小虹賠罪尚未足夠,就讓我楊文干再向雍兄賠罪。試探雍兄的事,實由我一手策劃,其中另有不得已的苦衷,請雍兄原諒。」   接著向手下喝道:「你們出去!」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知道楊文干已對自己釋疑,那還不趁機下台,裝出小人物見到大人物那戰戰兢兢的神態,乾咳一聲道:「原來是楊聯主,嘿!鄙人……」   楊文干來到他身前,微笑道:「雍兄若肯幫我這個忙,以後就是楊文干的朋友,雍兄的事就是我楊文幹的事。來!坐下喝口熱茶再說。」  ****************************************************************************   徐子陵回到秘巢,雷九指正為寇仲苦思李元吉準備贈與尚秀芳的禮物清單,遂在圓桌另一邊坐下,寇仲得意洋洋的道:「我查出虹夫人擺天仙局要對付的人是誰啦!」   徐子陵愕然道:「我剛見過楊文干,安排好今晚在明堂窩大仙廳的貴賓室開賭局,我仍不知對象是誰,你竟已曉得,這麼神通廣大。」   寇仲解釋後,雷九指皺眉道:「此事不合常理,就算輸錢,也不用賠火器,更且沙大少怎向沙老爺子交待。」   寇仲道:「適才出門時,我曾向管家沙福旁敲側擊,探聽到原來沙老爺子最不喜歡大兒子去賭,二兒子去嫖。所以兩人去賭去嫖時,都要瞞著沙老爺子。」   徐子陵道:「沙家必有陰癸派的內奸。」   寇仲點頭道:「我亦想到這問題,陰癸派看上沙家的原因,不但因他是洛陽首富,更因沙家是北方最大的兵器和火器製造商,誰不想招攬沙家到自己的一方。」   徐子陵道:「當年馬許然和那艷婢毒害小進,肯定是陰癸派的陰謀,只是給我們湊巧破壞。可是沙家內該仍有陰癸派的人。」   寇仲道:「我之給涫妖女輕易識破,亦因沙家有陰癸派的妖人,否則他們怎能曉得沙家有一批火器,從洛陽運抵關中。」   雷九指道:「以陰癸派的神通廣大,何須轉轉折折的要通過天仙局從沙成就身上迫出火器,只要派人跟蹤沙二少便成。」   寇仲道:「問題是誰在事前猜到沙家會派一向游手好閒的二少爺在新春日去接收火器?可知沙家對火器的運送非常保密,因為照正理這種事該由三少爺處理的。」   徐子陵道:「今晚的天仙局怕要取消哩!」   寇仲同意道:「肯定要取消。這批火器關係到整個陰謀的成功失敗,陰癸派的內奸定會嚴密監視府內每一個人的動向,沙二少這麼忽然離城,不成為跟蹤的目標才怪。」   又苦惱的道:「我的腦筋仍不夠靈活,沒乘機打聽那批火器究竟藏在什麼地方。」   徐子陵沉吟道:「此事可交由天策府去辦,只要盯緊香玉山,就有那批火器的著落。」   寇仲唉道:「今晚我們仍找不到寶庫所在,明早我們就撤離長安。」   徐子陵和雷九指為之愕然,想不到寇仲這麼有決斷。   寇仲苦笑道:「我不能只為自己著想,現在我們看似無驚無險,只因敵人想待我們起出寶藏後再動手而已!」   雷九指道:「還要對付安隆嗎?」   寇仲斬釘截鐵的道:「早說過這是事在必行,就算我放棄天下,與魔門的鬥爭仍要繼續。何況安隆這傢伙令我一直看不順眼,宰掉他可使人耳目清淨。」   雷九指把高占道那張樂泉館的簡圖再攤在桌面上。   寇仲皺眉道:「澡堂在新春日仍開門做生意嗎?」   雷九指道:「北裡的店舖是城內在春節仍不關門的唯一處所,因為青樓賭館不休業,所以連帶其他店舖都繼續營業。問子陵吧!北裡現在比平日興旺多哩!」   寇仲欣然道:「那就注定安隆大禍臨頭。唉!有什麼方法可嫁禍給陰癸派?」   徐子陵和雷九指沉吟無語。   現今魔門三大巨頭,對付的雖是同一目標,但卻是為各別的利益努力。   祝玉研是希望林士宏能在群雄中脫穎而出,一統天下。   石之軒欲助楊虛彥復辟,而他則成為在背後操控的人。   趙德言表面上為東突厥辦事,但底子裡可能只是借助突厥人的力量,令他自己坐上天下至尊的寶座。   所以他們間充滿利益的衝突和矛盾,只要好好利用,加深他們的猜疑,寇仲等可從中取利。   雷九指打破悶局,道:「照你們猜估,經過這幾天的事後,石之軒或趙德言會否猜破你們的身份?」   這幾天的事,就是徐子陵扮莫為大戰可達志,事後寇仲扮作為他療傷一道離宮去助侯希白盜取印卷,最後是寇仲中計在波斯胡寺遇襲,其中過程,實有很多破綻。   寇仲道:「我總算是有點運道。」順便把李元吉往訪尚秀芳,而尚秀勞借他來擋駕一事說與徐子陵知曉。然後道:「李元吉理該沒有生疑,且可肯定我不是寇仲。哈!加上莫為變回弓辰春,又留書出走,任何人縱有懷疑,亦給弄得失去方向,糊塗起來。」   徐子陵亦道:「剛才楊文干亦試探過我,幸好給我預先識破,沒有露出破綻。現在我可算半個京兆聯的人,其他幫會該不會懷疑我。」   雷九指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用擔心這方面的問題。」   目光落在樂泉館的簡圖上,道:「除非待安隆離開時下手,又或跟蹤他回家,否則必會驚動其他人。」   徐子陵向寇仲道:「好運道不會永遠在我們這一邊的,不若安隆交由我處理,你在同一時間故意在公眾場合現身,那就不會有人再對你生出懷疑。」   寇仲皺眉道:「首先憑你陵少一個人,有把握殺死安隆嗎?其次若只是你一個人出手,石之軒仍可以懷疑我。」   徐子陵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少帥儘管放心。」   寇仲笑罵道:「好小子!竟然大賣關子。尚有件事差點忘記告訴你:剛才我回沙府,沉落雁在等我,堅持要今晚子時約你在永安渠西安裡外的渡頭見面。我出盡法寶為你力推搪,她卻不肯聽入耳去。」   說罷作出個無奈的表情。   徐子陵苦笑道:「確是個好消息,虧你還可以笑嘻嘻的說出來。」   寇仲岔開道:「雲帥見李小子的事安排好了嗎?」   徐子陵道:「該沒有問題,李大哥很快有消息傳回來,我要去對付安隆,此事就交由雷大哥負責。」   寇仲道:「你什麼時候去殺安隆,我就什麼時候把李元吉獻慇勤的禮品送往齊王府。唉!真不知你葫蘆裡賣什麼藥,這麼神秘兮兮的。」   眼光移往雷九指。   雷九指表白道:「不要看我,我和你般一樣不曉得。」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寇仲你要記著你的諾言,若今晚尋不到寶藏,明天我們不但要撤離長安,你更要放棄爭霸天下的想法。解散少帥軍後,我們就一道去找宇文化骨算賬,然後再想其他的事。」   雷九指忙道:「還有對付香貴的大計。」   寇仲望望徐子陵,又瞧瞧雷九指,忽然啞然失笑道:「我有個預感,今晚我們定能在躍馬橋尋出寶藏的線索。否則就是天亡我寇仲,要我做不成皇帝。」   徐子陵搖頭失笑,道:「過了今晚,我們將可清楚老天爺對你的心意。」   言罷飄然而去。 第四章 掉包之謎   徐子陵悄悄離城,回來時換上岳山的裝束面貌,大搖大擺的返回客棧。   坐下喝口熱茶,尤鳥倦穿窗而入,怨道:「這幾天你到哪裡去了?」   徐子陵半眼都不望向他,只冷哼一聲。   尤鳥倦在他旁坐下,低聲下氣的道:「我不是怪你老人家,只是這幾天長安形勢吃緊,又遍尋你老人家不著,心中有點急而已!」   徐子陵淡淡道:「你可知石之軒想殺我。」   尤鳥倦沒好氣道:「小弟早說過他要殺你,難道你老哥到這刻才信我沒說謊?」   徐子陵心中好笑,事實上他想見尤鳥倦比尤鳥倦想見他尤甚。現在尤鳥倦自動獻身送上門當然最好,否則他也要通過秘密聯絡手法把他召來。   徐子陵終正眼望向扮作一片忠心誠意的大奸鬼尤鳥倦,緩緩道:「我和石之軒交過手。」   尤鳥倦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雙目射出濃重的殺機,語氣卻非常平靜,道:「他在躍馬橋截擊我,以為我『霸刀』岳山仍像當年敗於宋缺手下般窩囊。哼!事實證明他根本沒有殺我岳山的資格。」   尤鳥倦期期艾艾的道:「你真和石之軒動過手?」   只聽他的語氣,便知他對石之軒戒懼極探。   徐子陵微笑道:「你什麼時候聽過我岳山會說謊的。石之軒這麼看得起我,我岳山定要作出回報。」   尤鳥倦定下神來,道:「老哥的換日大法確愈來愈厲害,由蝠洞、成都到現在長安,一次比一次厲害。現在連邪王都奈何不了你。」   徐子陵皺眉道:「少說廢話,你說我該否回敬石之軒?」   尤鳥倦獰笑道:「有仇不報非君子。君子都要報仇,何況我尤鳥倦從來不是君子。只是我並不曉得石之軒藏在哪一個狗洞,恐怕安隆都不曉得。」   徐子陵道:「沒關係!就先拿安隆來祭旗吧!」   尤鳥倦愕然道:「這個!嘿!這個……」   徐子陵淡淡道:「你走吧!我們的合作就此一刀兩斷。」   尤鳥倦賠笑道:「你老要殺安隆就殺安隆吧!何須這麼大火氣。」   徐子陵雙目精芒電閃,直瞧進尤鳥倦的凶睛去,道:「我並不是發脾氣,而是看穿你並非辦大事的人,畏首畏尾,怎能成事。現在形勢非常明顯,在魔門裡你變成勢孤力弱,假若不是趙德言看在你仍有利用價值,你早給石之軒或祝玉研宰掉,不過除非你有那麼遠走那麼遠,否則此事早晚都會發生。」   尤鳥倦給他說得啞口無言,事實如此。否則他就不用來央求出名難相處的岳山合作,更要受盡他的鳥氣。   徐子陵來完硬的,再來軟的,聲音轉柔,歎道:「你可知為何我肯幫你,假若你以為你的口才可說服我,又或我信任你的為人,就大錯特錯。」   尤鳥倦尷尬的道:「難道有別的原因嗎?」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詭異的笑意,道:「因為我要栽培出另一個邪帝。」   尤鳥倦一震,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   徐子陵再歎一口氣道:「為練成換日大法,我把自己透支得很厲害。我快九十歲啦!時日無多。在我死前,只希望能不計勝敗與宋缺再拼一場。假若你能成為邪帝,可代我岳山向最痛恨的人討回點舊債。我岳山從來是有恩必還,有仇必報的。」   尤鳥倦沉聲道:「岳老指的是否祝玉研?」   徐子陵沉吟片響,斷言道:「現在一言可決,你是否肯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奪得聖舍利?」   尤鳥倦被他一番說話激起凶性,點頭道:「我尤鳥倦的處境全被老哥看通看透。我一是把聖舍利搶到手上,一是找個山洞永遠躲著不出來,再沒有第三個選擇。」   接著輕輕道:「我非是怕石之軒,而是在現今的情況下,幹掉安隆有什麼好處?在那種情況下,趙德言會很難為我說話。」   徐子陵從容道:「假設能把殺死安隆嫁禍給祝玉研,你認為是否划算?」   尤鳥倦一對凶目立即亮起來,道:「這當然是另一回事。不過石之軒絕不易騙,只要他檢查傷勢,定能判斷是否祝玉研下的手。」   徐子陵道:「我們不可令安隆永遠消失嗎?」   尤鳥倦一拍額角,點頭道:「我真蠢!」   接著興奮起來,道:「這種手段,沒有人比我更在行。假設能令祝玉研和石之軒鬼打鬼,對我們當然最有利,岳老哥你真厲害。」   徐子陵道:「安胖子現在哪裡?」   尤鳥倦眉飛色舞道:「此事更妙,安胖子躲的地方,只有祝玉研和趙德言兩方面的人曉得。石之軒絕不會懷疑趙德言,但卻不會信任祝玉研的。」   徐子陵道:「他會否懷疑到你身上?」   尤鳥倦道:「到長安後,我從沒有和安胖子接觸過,我所以知他藏在那裡,是憑自己的本事查出來的。」   徐子陵道:「這就最好。有沒有那兩個小子的消息?」   尤鳥倦道:「這兩個小子真的神通廣大,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長安,不過今早寇仲那小子險些中伏,幸好是可達志主持大局,故意放他一馬,才不致誤事。」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懍,假若可達志確是故意放人,而寇仲竟不能覺察看破,那對可達志必須重新作出估計。   尤鳥倦苦惱的道:「真奇怪那兩個小子在等什麼,為何還不去起出寶藏。」   徐子陵聽得大吃一驚,表面當然絲毫不顯露出來,沉聲問道:「你曉得他們的藏處嗎?」   尤鳥倦道:「岳老哥肯這麼支持我,鳥倦不敢隱瞞。本門有套功法,只要邪帝舍利在百里之內,能生出感應。老哥自然會問,那小弟豈非可憑此法,探知寶藏所在。只恨魯妙子那奸鬼怎會那麼便宜我,不知做過什麼手腳,使我難憑此功法找到舍利所在。」   徐子陵雖少去一個擔心,卻生出另一個擔心,皺眉道:「你的同門師弟妹中,還有誰懂得這功法,當日在邪帝廟,你們好像並不知青旋的黃晶球是假的。」   尤鳥倦獰笑道:「晶球是真是假,哪瞞得過我。我的目標是誰,岳老哥該比任何人清楚。少只香爐少隻鬼,他們怎鬥得過我尤鳥倦。」   徐子陵想起被點穴道躺在楊虛彥船上的金環真,暗付聽尤鳥倦的口氣,好像只他一個人懂得這套功法。不過事關重大,必須從尤鳥倦處證實。否則縱使起出寶藏,逃走時仍難避過給石之軒或楊虛彥攔途截劫的厄運,道:「是否只你一人有此能力?你定要清楚告訴我。」   尤鳥倦苦笑道:「坦白說,連我也不敢肯定,不過丁九重給你老哥幹掉,周老歎和金環真則給小弟重創,生死未卜,我們該不用擔心他們。」   徐子陵很想問他這套功法如何施展,又怕惹他起疑,只好把這渴望壓下去。   尤鳥倦忽然問道:「岳老哥現在與李淵究竟是什麼關係?」   徐子陵知他終忍不住,向自己提出這疑問,微笑道:「李淵是我用來對付石之軒的一隻厲害棋子,明白嗎?」   尤鳥倦不敢追問,顯然亦對此不太介意。對他來說,最重要是得到邪帝舍利,其他的天塌下來仍沒有閒情去理會。   徐子陵道:「徐我之外,是否尚有人曉得你懂這套功法?」   尤鳥倦道:「這是本門的機密,絕不會洩露給任何人曉得。」   徐子陵卻不是這麼想,以金環真為例,假若她自知沒有得到邪帝舍利的希望,由於對尤鳥倦恨之入骨,說不走會把尤鳥倦這本領透露與楊虛彥知道。那楊虛彥只要盯緊尤鳥倦,可循之尋得邪帝舍利。   何況周老歎可能在附近,令形勢更是複雜。   徐子陵道:「好了!其他事暫且擺到一旁,現在我們先研究如何對付安胖子。」   尤鳥倦雙目射出興奮神色,點頭道:「安隆做夢都想不到有我們兩人在背後算計他,今次死定哩!」  ****************************************************************************   寇仲和常何購齊給李元吉贈與尚秀勞的禮品,寇仲隨便找個藉口,先回沙府,約好常何待會才到沙府找他,然後一起把禮品送往齊王府。   返抵沙府,來賀年的賓客早散去,老爺子回房休息,沙府雖仍充滿節日喜慶的氣氛,但再不似先前那般鬧哄哄忙得人人頭昏腦脹的情景。   大少爺沙成就和三少爺沙成德兩人在廳內說話,看樣子該在商量業務。   寇仲和他們打個招呼後,逕自回房。   在花園迴廊處遇上刻意為今天打扮過,明艷照人的五小姐沙芷菁。   此妹見到寇仲,立時笑意盈盈的迎上來道:「刻下在長安裡,先生肯定是最受歡迎的人。鳳姊對你更是讚不絕口,說你不但醫術高明,人又風趣,且是個大好人哩!」   寇仲謙虛道:「鳳姑娘真客氣。」   沙芷菁目下對他的態度,與初見時確有天淵之別,湊近親切的道:「聽說尚秀芳更特別對先生垂青,令全城的男人都對你非常羨慕。」   寇仲想不到一向保守莊重的沙芷菁會說出這種俏皮話,苦笑道:「可是一定沒有女孩子會羨慕秀芳小姐呢?」   沙芷菁「噗嗤」失笑,掩嘴道:「先生的話真有趣,難怪鳳姐對先生有風趣的評語。不過任何人與先生相處多些時日,自然會發……嘿……發覺……唉……芷菁不懂說啦!」   說到最後幾句,這美女竟霞生玉頰,連耳根都紅起來。   寇仲卻瞧得膽顫心驚,暗付不是發覺他醜得可愛吧!   沙芷菁無法掩飾失態,垂首避開他的目光,找個借口逃命的跑掉。   寇仲糊里糊塗的回到居室,跨過門檻,立生感應,頹然坐下道:「出來吧,涫大姐今趟又有何指教。」   赤足的婠婠像一朵雲般從房裡飄出來,來到他跟前單膝跪下,兩手按上他大腿,像妻子向丈夫問好般道:「官人辛苦哩!幸好你還有命回來見奴家。」   寇仲不耐煩的道:「有什麼事快說,想睡一覺也不成。」   婠婠媚笑道:「少帥少安毋躁,現在外間有人懷疑,你們根本不知寶庫所在,我們也在考慮應否取消合作。」   寇仲冷哼道:「不信就拉倒,我寇仲什麼場面未見過。」   婠婠柔聲道:「少帥可否多說一遍。」   寇仲登時語塞,現在形勢比人強。婠婠只須放出消息,說莫神醫是寇仲扮的,他就要吃不完兜著走,根本沒資格逞強。   尷尬下溜目四顧,只是不看婠婠那對有穿透力的美麗眼睛,當掠過像他這神醫般的冒牌井中月,順口道:「你什麼時候把刀子還我?」   婠婠愕然道:「還什麼刀子?」   寇仲虎軀一震,往婠婠瞧去,背後整條脊骨像給冰水澆下,寒氣透腦。   婠婠雙目射出異樣神色,望往掛在牆上的假井中月。   寇仲此時可百分百肯定把真井中月掉包的非是婠婠。   究竟是誰?   足音響起。   婠婠一溜煙的飄回房內去,大少爺沙成就的聲音在房外響起,道:「莫先生!我可以進來聊兩句嗎?」   寇仲無奈起立,開門把沙成就請進來。   沙成就一屁股坐下,頹然道:「真掃興!約好的賭局說取消便取消。」   寇仲心中一震,曉得他們所料不差,楊虛彥跟香玉山勾搭的火器終於有了著落。  ****************************************************************************   尤鳥倦去後,李淵微服而至,把十多個護駕高手留在外面,到房內向徐子陵拜年。   坐好後,李淵道:「原來大哥這兩天不在長安,小弟還為大哥擔心。」   徐子陵沉聲道:「形勢如何?」   李淵冷笑道:「想對付我李淵,豈是那麼容易,現在我以靜制動,看看石之軒能有什麼作為?」   徐子陵道:「你有否把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的兒子紀擯。」   李淵搖頭道:「事關重大,我怎會洩漏風聲。不過我已有部署,足可應付任何突變。」   徐子陵道:「這招叫引蛇出洞,最緊要一切事情如常進行,切勿打草驚蛇。」   李淵沉吟道:「大哥若能查悉石之軒藏處,我可發動人手,一舉把他除掉,以絕後患。」   徐子陵心中湧起一股衝動,差點把石之軒的秘密說出來。李淵手下的人中,可能沒一個能與四大聖僧相媲,但勝在人多勢眾,只要出其不意把無漏寺重重包圍,說不定連石之軒也不能憑「不死印法」和「幻魔身法」脫身。   不過可能在調動人馬時,石之軒早聞風而遁。   又或在完成包圍網前,石之軒突圍而去。   只好道:「我正在想辦法。」   李淵道:「若不是仍不想公然與額利為敵,我第一個殺的就是趙德言。」   徐子陵勸道:「千萬勿要輕舉妄動,現在最大問題是根本不曉得魔門有多少人混進你的大唐朝去,所以必須待他們自己暴露形跡,你才可把他們盡數揪出來,去除內患。」   李淵道:「後天我要依慣例領群臣往終南山行宮春獰,大哥有沒有興趣同行。」   徐子陵微笑道:「小刀你足可獨力應付任何突變,何須我在身旁。你可以放心的是我會牽制石之軒,教他難以插手你那方面的事。」   李淵訝道:「看岳大哥成竹在胸的神態,是否仍有什麼事是小刀不知道的?」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有些事你不曉得更好。現在我要去殺一個人,除去此人,等若去掉石之軒的一條手臂,你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第五章 噩運齊至   沙成就去後,寇仲入房一看,婠婠早從後窗離開。   究竟是誰換掉他的井中月?   此人定是因對他生出懷疑,所以趁他不在時,到他的居室查探,從井中月發現他是寇仲的線索。為了不想被其他人識破他是寇仲,所以悄悄李代桃僵的換掉井中月,令他後來避過梅洵的懷疑。   寇仲為自己的百密一疏而困惱,不過當時自己根本沒有冒充神醫的打算,只因情勢的發展,令他身不由己的換上這身份,兼且甫進長安,為治張婕妤的病忙個地昏天暗,又要應付各色人等,一時大意下忘掉這會暴露身份的破綻,招致眼前的苦果。   哪個「敵人」這麼「維護」他呢?   不用說此君是希望他能無驚無險的進入寶庫,那捨婠婠之外,就數石之軒和趙德言的可能性同樣大。想到這裡,寇仲手尖腳尖冰冷起來。   常何此時依約而來,與他一起送貨往齊王府。   寇仲恨不得立即去警告徐子陵,叫他放棄刺殺安隆,卻深知現在根本沒法找到他。   忽然間,寇仲曉得自己在與魔門三大巨頭的鬥爭上,處於絕對的下風,且發覺得太遲了。  ****************************************************************************   新一年第一個黃昏,長安城終安靜下來,街上只有零星的爆竹聲,雪愈下愈大,街上行人明顯減少。   徐子陵把雪帽壓至眼簾,穿上厚綿袍。把領子翻起遮著下半截臉龐,不過只是他彎曲的鷹鼻,足可教有心人認出他是「霸刀」岳山。   當他肯定沒有被人跟蹤,立即展開身法,在橫街小巷穿插疾行,若沒有特別留心,一般人只會以為他比別人跑快一點,事實上他只特別在轉彎抹角的地方加速,其速度要比常人快上十多倍。   只一盞熱茶的工夫,他來到城西南的永陽裡,這處貨倉林立,只有少數民居。平日會是運貨送貨的人車絡繹於途,今天由於沒有人工作,反比平時更冷清。   安隆是巴蜀最大的酒商,行銷地區以西南為主,仍有少量酒類供應北方的幾大都會,長安正是其中之一。   安隆藏身處是裡內一個酒倉,此倉建在永陽裡中央處,有大小四座建築物,以高牆圍繞。安隆自知仇家遍地,揀這麼一個地方落腳棲身,敵人想找他已不容易;若是要打要溜,都是非常方便。   雪花紛飛下,這倉庫區行人絕跡,幸好大部分貨倉烏燈黑火,要掩蔽行藏,亦非困難。   徐子陵借牆壁的掩護,靠牆疾走,候地騰空而上,先踏足院牆,再往上飛躍,落在酒倉對面另一座倉庫頂上。   早伏在屋脊的尤鳥倦見他來到,打手勢著他過去會合。   徐子陵在他旁伏下,尤鳥倦探指道:「看到嗎?左邊那座貨倉有微弱的燈光透出,在半個時辰前,我親眼看著安隆進去,肯定只他一個人。奇怪!竟沒有看倉的護院或畜牲。」   徐子陵心想難道安隆真的厄運難逃?以他一向的作風,怎都該有幾名手下伴著他。   當然也會是尤鳥倦說謊,不過這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尤鳥倦對邪帝舍利不屑一顧。即使如此,尤鳥倦仍犯不著夥同安胖子來害他。   尤鳥倦先前提議到這裡來殺安隆。他曾為此猶豫,可是想到安隆今天未必會去光顧澡堂,兼且此處不容易被閒人目擊,更易嫁禍祝玉研,自然在這裡進行刺殺較為理想;沉聲道:「安隆是否從街外回來?」   尤鳥倦搖頭道:「他只是從一座建築物走往另一座去。」   徐子陵一呆道:「不妥!」   尤鳥倦乃老江湖,聞言道:「你是指這倉庫有秘道,安隆早從秘道離開?」   徐子陵道:「大有可能。」他想起的是成都天羊宮的密室,以安隆的性格,怎都要防上祝玉研或趙德言一手。   尤鳥倦陰側側笑道:「若有秘道,那就更理想。此亦合情合理,邪王是魔門最見不得光的人,若要來找安胖子,有條秘道會方便很多。」   接著壓低嗓子道:「我索性入倉一看,岳老哥為我把風,假設安隆仍在倉內,我就逗他說話,岳老哥聽到我的笑聲,可立即進來動手。哈!安隆就算想破腦袋也猜不到我會殺他和敢來殺他。」   說罷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一副以殺人為樂的猙獰模樣,縱使徐子陵現正和他並肩作戰,仍感毛骨悚然。   徐子陵勉強收攝心神,點頭道:「我們一同去!」   兩人斜掠而起,橫過長街,落在酒倉外的牆頭,然後騰空再上,降在目標酒倉的頂上,沒發出半點聲息。   尤鳥倦雙目凶光閃閃,朝他打個手勢,沿屋脊往倉門的方向掠去,到盡端處往下躍落,消沒不見。   徐少陵把耳朵貼在瓦面,任由涼楓諷的雪花飄在臉上。   倉內沒有半點聲息,似連耗子都因寒冷的天氣取消所有的活動。   好半晌後,仍沒有任何聲息。   徐子陵大感不妥,尤鳥倦剛才明明表示要從大門進去,至少該有推門的聲音才對。   只有雪花落在瓦面的聲音,永無休止的持續不斷。   徐子陵駭然坐直虎軀,心中湧起強烈的不祥感覺。  ****************************************************************************   寇仲透過車窗,呆瞧著往後倒退的街景和愈下愈密的春雪。   坐在他旁的常何奇道:「莫兄為何像滿懷心事的樣子?」   寇仲衝口而出道:「我想離開這裡。」   常何失聲道:「什麼?」   寇仲醒覺過來,人急智生,歎道:「我這人一向不慣應酬,這幾天我不但人累,心也疲累。」   常何諒解的道:「我明白。事實上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痛痛快快睡一覺,不須限時限刻的起床公幹。這樣吧,我給你把東西送往齊王府,你可以早點回去休息。」   寇仲如獲皇恩大赦,忙道:「常大人真夠朋友,知道小弟的苦處,就讓小弟在這裡下車便成。」  ****************************************************************************   徐子陵翻下牆頭,落在酒倉的大門前,倉房前的空地鋪滿雪花,卻不見半個人影,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尤鳥倦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徐子陵首先想到這是尤鳥倦聯同安隆布下一個對付他的陷阱,旋又推翻這個想法。因為他剛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倉內,並沒發覺有何較大聲響。但假若是尤鳥倦突遭暗算,那就只有猝然倒地的微音,會使人不易發覺,加上雪花灑下的響音,確可令他較易忽略。   但若尤鳥倦猝然遇襲,以他應變之能,怎都該有時間呼叫求援。   究竟是誰厲害得使尤鳥倦求救都來不及呢?   徐子陵腦海中現出石之軒似是充滿感情,又若冷酷無情的清秀臉容。   伸手推門。   其中一扇倉門應手而開,闇弱的燈光從倉內透出。   徐子陵把警覺提至最高,往內瞧去,從這個角度望進去,可看到寬廣的貨倉一端放滿竹籮。   徐於陵再把門推開些許,大半個貨倉盡收眼底。   入目的情景,以他一貫的冷靜,亦瞧得心膽俱寒,驚駭欲絕。  ****************************************************************************   寇仲有點漫無目的地一口氣趕回秘巢,心中根本不知道回來有何作用。   徐子陵該去了進行刺殺安隆的大計,雷九指則負責安排雲帥與李世民見面,他回去秘巢只能獨自發呆,更易惹來胡想與不安。但他更不願回去沙府發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任他如何豁達,亦很難學常何說的不管天塌下來的痛快睡上一覺。   他跨牆人屋,立即吸引他注意的是四平八穩放在廳心圓桌上的一個錦盒子。   寇仲心中劇顫,箭步移前,移到桌旁。   剛才徐子陵先走,稍後他和雷九指一道離開,除非徐子陵或雷九指曾回來,否則這個精美的錦盒就出現得非常沒有道理。   寇仲感到自己的心臟急速躍動,不安的情緒在無法控制下蔓延全身。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冷靜下來,探手揭開盒蓋。   裡面放著一套折疊整齊的外衣,衣上放著一張便條,上書「少帥笑納趙德言敬上」九個驚心動魄的宇,行筆雄渾有力。   寇仲狂喝一聲,把外衣從盒內抽起,正是雷九指先前離開時穿的綿袍。  ****************************************************************************   在酒倉近大門處,騰空擺放一張方桌和三張椅子,桌面有盞油燈,昏暗的光芒只照亮以桌子為中心的狹窄空間,較遠的地方漸次消沒在黑暗裡。   這情景本夠詭異,最駭人的是其中一張椅子上正坐著一個人,背對大門的方向。   只一眼,徐子陵立即認出這人是剛失蹤的尤鳥倦。   這窮凶極惡的人再沒半點生氣,頭顱不自然的側歪一旁,垂在左肩,兩手無力下垂。   徐子陵反而冷靜下來,心感歉然!尤鳥倦的死怎都和他有點關係。   他也是算差一著。   先前他沒有深思金環真出現在楊虛彥船上的問題,實是很大的失著。   他現在敢百分百肯定石之軒已從金環真身上,得到感應邪帝舍利的秘法,所以必須下毒手殺死尤鳥倦,那天下間可能只剩下金環真和她的情人師兄周老歎有此本領。   金環真刻下正在楊虛彥手上,周老歎則生死未卜。   只要寇仲和徐子陵成功起出寶藏,憑石之軒的蓋世魔功,加上這獨家本領,邪帝舍利可說是他邪王的囊中之物。   極可能從尤鳥倦離開「魔帥」趙德言的秘居,到東來客棧找他,石之軒一直跟在尤鳥倦背後。石之軒肯忍手至此時才對付尤鳥倦,當然是為了他「岳山」。   石之軒是趁他全神注意倉內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在倉外擊斃尤鳥倦,再在他驚覺不妥,到前門查究的剎那光景,把尤鳥倦的屍身從另一入口送入倉內坐好,如此身手才智,大大出乎他意想之外。石之軒是否仍在倉內?   徐子陵緩緩轉過身來。   「邪王」石之軒負手立在兩丈外的雨雪中,白衣如雪。若去了頭髮,換上僧袍,誰都不能否認他的外貌像個得道的世外高僧。石之軒雙目閃耀著深透不可測的精芒,洞穿一切的注視他每一個動作,搖頭輕歎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堂堂一個『霸刀』岳山,竟會和下三檻的卑鄙之徒合作。可見你氣數已盡,再沒有與『天刀』宋缺決戰的資格和希望。」   徐子陵心中暗歎,際此生死關頭,自己是否尚要強扮岳山下去。   因為若是岳山,怎都不肯開溜。   若是徐子陵,除了三十六著最上那一著外,還有什麼應付妙計。   只剎那間他狠下決心,決意死戰。並不是要逞強鬥狠,而是自知勝不過他的幻魔身法,一旦落荒而逃,只會加速敗亡。   仰天笑道:「我岳山只剩爛命一條,你有本事就來取吧!」   人影一閃,石之軒現身左側近處,運肘撞至。  ****************************************************************************   假設事情可以從頭來過,寇仲絕不會疏忽趙德言。   抵長安後,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每一刻他都要應付新出現的問題。   他雖未正面和趙德言交過手,但由於趙德言並沒有顯出什麼驚人本領,行事又非常低調,所以寇仲因而沒有注意他,甚至對他有點輕視。   不過只要用心一想,以東突厥的強大,頡利的雄材偉略,心狠手辣,亦要重用他這一個漢人為國師,趙德言豈會是易與之輩。   撇開此點不談,只是趙德言在「邪道八大高手」排名僅次於祝玉研和石之軒之下,就該知此人的實力。   把井中月掉包的人大有可能就是趙德言,那可以當作一個警告,只可惜寇仲誤以為是婠婠所為,疏忽過去。   趙德言正因從開始看破他的身份,故一直以靜制動,只默默從旁虎視耽既,找尋他們的破綻和弱點。   趙德言終於成功。   以他和徐子陵的性格,無論犧牲什麼,也要換回雷九指的性命。   為何選在這時間擄去雷九指?   很可能與「莫為」的留書出走有關。那給人的感覺是他們即要進入寶庫,所以趙德言必須先下手為強,一把捏著他們的咽喉。   趙德言會把雷九指藏在什麼地方?   震撼過後,寇仲逐漸冷靜下來,沉思補救和反擊的方法,隱隱感到自己中途開溜不去齊王府,才可提早發現此事,或會是反敗為勝的關鍵。   以趙德言的狡猾,自不會把雷九指收藏在外賓館中,不是說他伯他和徐子陵,而是犯不著在外賓館長駐重兵防守。   寇仲腦海浮現出香玉山離開外賓館的情景,心中一動,想到趙德言若非得香玉山之助,絕想不到從他的佩刀去肯定他身份這一著。   想到這裡,猛地起立。   他要立即去找李靖,他應是寇仲能迅速救回雷九指的唯一希望。   否則今趟長安之行,將會是一敗塗地。 第六章 以弱制強   徐子陵展開從雲帥處領悟回來的挪閃之法,純憑真氣一起一伏的自然流轉,往右側斜退、側身,右掌輕飄飄的切在石之軒手肘處。   對石之軒的不死印奇功,他已積累下豐富的應付經驗,曉得如若硬把真氣攻入對方經脈,部分會給化去,部分則被石之軒轉為己用,使他得立於不敗之地,所以掌勁蓄而不發,只用於防禦性質。   「蓬」!   石之軒的真氣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排山倒海般狂湧過來,擺明是要不留手的硬撼,務求速戰速決。   徐子陵的真氣早臻收發由心的境界,從腳心湧泉穴提取真氣,送往丹田,化成一陰一陽兩股合二而一的螺旋氣勁,再經後背督脈送往右掌,與石之軒霸道無比的真氣作正面交鋒。   就在兩勁交擊的剎那,詭異的事發生了。   徐子陵的心神忽地變得精澄通透,兩方真氣相觸,就像把兩個本是獨立分隔的個體貫通。這感覺奇妙無比,出道至今,他尚是首次生出這怪異的感應。   以往他要把真氣輸入別人的經脈去,始能查察對方氣脈的情況。可是今趟只是真氣的接觸,石之軒體內氣脈聚集和流動的情況,就像一張地圖般展現在他的腦際內。   同時發覺即將來臨的大禍,因為他感應到石之軒的真正殺著,是聚在腳尖的一股陰柔勁氣。   這念頭剛起,石之軒的左腳無聲無息的踢來。假若徐子陵不是生出這般靈異的感應,由於心神全被他詭異的身法和快速剛猛的肘撞牽制,說不定真會中招。   天下間,恐怕只石之軒一人能同時分別使出剛勁猛烈和陰柔難測的兩股勁氣。   「啪」!   徐子陵左腳掃出,撞開石之軒本是必殺的一蹴。   兩人候地錯開。   若有人在旁觀看,只會看到兩人略一接觸,像沒什麼交過手又分開了,怎都想不到其中的情況竟是如此微妙驚險和轉折。   石之軒露出愕然神色,顯是沒想到岳山高明至可滿灑自如地擋過他精心策劃的奇招,表面更不見任何狼狽的情狀。   徐子陵卻是有苦自己知。   只是石之軒肘撞攻來的剛猛勁氣,已使他氣血翻騰,經脈受震,頭暈身軟。幸好他錯有錯著,因怕他的不死印法而把真氣留守經脈內,否則如此硬拚,足可令他受傷吐血。   縱使他早先決定死戰,此刻亦要改變主意,只是石之軒能如此分別使出兩股截然相反的真氣,殺傷力又是那麼龐大,他自問絕不能及。   他和寇仲可以把陽熱陰寒兩種真氣合二為一,又或陰陽互換,但要如石之軒般運用得出神人化,仍是力有未逮。   只從這方面看,石之軒已可穩操勝券。   徐子陵足尖點地,橫過近四丈大雪紛飛的空間,來到兩幢酒倉的正中處,背後風聲響起。   狂猛無恃的勁力像一座大山般朝他壓至。   徐子陵心叫不妙,以前即使與祝玉研交手,也可以從對方勁氣的聚散,先一步測出對方的虛虛實實,和最後要攻擊的目標。   惟是石之軒的攻擊,每一點都是那麼平均,令他根本不知對方要攻擊的是什麼地方。既不知其所攻,當然不知何所守。   忽然間,徐子陵對不死印法豁然大悟,那其實是一種把真氣練至真正出神入化,隨心所欲的一種奇功。對自己的真氣如此,對別人的真氣亦如此。   正因石之軒在動手過招時,不斷探索別人真氣的情況,撞上徐子陵的長生訣氣功亦有這種奇異特性,所以在石之軒察覺到徐子陵體內真氣的情況時,徐子陵反過來也察覺到他的情況。   這正是石之軒不死印法的厲害處,使他能長立於不敗之地。   假設徐子陵能不讓石之軒看通看透,而自己則反過來看穿對方虛實,雖仍未足夠擊敗石之軒,但對保命逃生,將大有幫助。   想到這裡,徐子陵還不曉得該怎麼辦,暗捏不動根本印,左手衣袖往後拂打,同時騰掠而起,往前方暗黑的倉頂撲去。   「轟」!   勁氣互撞。   當徐子陵再一次清楚石之軒真氣的虛實時,無可抗拒的勁氣反撞力把他帶得加速斜衝倉頂的勢子。   徐子陵的經脈挫上加挫,幸好取得喘一口氣的寶貴空隙,腳尖點在瓦頂邊緣的剎那,他的長生罡氣運轉十八周天,化去大半傷勢,予他逃命的本錢。   石之軒如影附形的追來,一指不帶任何風聲的勁氣戳出,疾點徐子陵背心要害。   近二十年來,他尚是首次全力出手去殺一個人。   徐子陵足尖生勁,一個倒翻,不但避過石之軒這陰損狠毒至極的一指,還變成落在石之軒後方,一拳往他轟至。   以石之軒的陰沉,至此亦要大吃一驚,因為徐子陵以背向他,竟如有目睹的看到他的招式,並能如此連消帶打,運用得恰到好處。   徐子陵眼前一花,石之軒在全無可能的情況下,改而往下急墮,在落地前轉身雙掌反擊。   一剛一柔的兩股力道,排山倒海的攻至。   徐子陵早試過被他以兩股截然不同的內勁,似要把身子撕裂的駭人滋味,哪敢硬櫻其鋒,哈哈一笑道:「石小兒技只此矣!」   砰!拳勁不改的重撞在倉壁近頂處,徐子陵就借那反震之力,加速飛退,避過石之軒難擋的掌勁,疾如箭矢的往後面尤鳥倦坐屍的酒倉投去。  ****************************************************************************   在位於布政坊的將軍府內,李靖聽罷寇仲的敘述透出凝重的神色,道:「雷先生午後確來找過我,安排雲帥見秦王的事,雲帥亦依約秘密與秦王見過面,可知雷先生被擄的事,應是在過去個把時辰內發生。」   換過另一張絡腮鬍子面具的寇仲沉聲道:「趁敵人陣腳未穩,我們必須立即把雷九指救回來。否則若讓敵人從他口中迫問出我們的事,對我們會更為不利。」   在來見李靖途中,他想通很多事。事實上他們來長安起寶,是間接的幫了楊文干一個大忙。表面上楊文干調動京兆聯的人助李元吉追緝他兩人,暗底下卻是乘機調動人馬,陰謀斗倒李閥。   而他們的潛入長安,同時引開李建成、李元吉兩大派系的注意力,令揚文干便於行事。   楊虛彥以焚經散對付張婕妤,既可為董淑妮除去爭寵的勁敵,更可使李淵因愛妃的怪疾無心政務,予陰謀者有可乘之機。   豈知寇仲誤打誤撞下治好張美人的病,徐子陵的岳山則提高李淵的警覺,而陰癸派失去那批由沈法興提供的火器,更使楊文干一方陣腳大亂。   眼前形勢確是錯綜複雜,沒有一個當事人,包括寇仲在內,弄得清楚全盤經絡。   像可達志近期不斷挑戰天策府的高手,亦可能是惑人耳目,轉移注意。   李靖點頭道:「我們必須立即救回雷先生,問題是我們只有一個機會,換了我是趙德言,最安全的方法莫過於把雷先生運離長安,那我們就無計可施。」   寇仲道:「所以我們立即行動,趙德言那邊全是突厥人,太過惹人注目。幹這種事,必須是有勢力的地頭蟲才可輕易辦到。而趙德言絕不會讓楊文干曉得此事。他唯一可倚賴,且順理成章的就是找香玉山幫忙,而香玉山當然會著或者該喚作香生春的池生春負責,那運走雷九指一事就非無跡可尋。」   池生春就是六福賭館的大老闆,背後得李元吉的支持,只有他這種地方勢力,才可在現今緊張的形勢下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運走。   李靖霍地起立,雙目閃閃生光道:「我們就博這一鋪。幸好早前和你們說話後,我一直嚴密地監視池生春和他手下的一舉一動,只要人是落在他們手上,池生春又急不及待的要把雷先生送離長安,我有十足把握將人救回來。」   兩人推門而出,立即愕住。   俏臉含嗔的紅拂女攔門而立,冷冷道:「為什麼你們兄弟的事,總要把我漏掉?」  ****************************************************************************   徐子陵退入酒倉,背後丈許就是尤鳥倦坐屍之處,體內真氣運行不殆,務求趁這短暫的時間把經脈的傷勢療愈,應付新一輪的攻擊。   石之軒成竹在胸地負手悠然步進倉內,不經任何接觸,背後大門無風自動的掩上,把酒倉變成一個封閉的空間。   在實質上這沒上閂的門當然不能成為障礙,但在心理上卻是一種侮辱,表示石之軒要把岳山關起來作甕中捉鱉。   石之軒微微一笑道:「岳山你是愈老愈糊塗,以為練成『換日大法』就可天下無敵,竟敢到長安來和我作對。」   徐子陵冷笑道:「安隆在哪裡,為何不喚他來幫手,只憑你石小兒恐伯尚未夠資格殺我。」   石之軒失笑道:「人說岳山狂妄自大,現在聽你這麼說,始知傳言非虛。你自作聰明的避入倉內,怕的就是安隆從旁偷襲吧!你此舉確是笑話。」   徐子陵正是要誘導他這麼去猜想,更以此作借口逃命。岳山雖是性情剛烈,狂傲不屈的性格,可是在敵眾我寡下,逃生保命乃人之常情。   石之軒在官場和黑道打滾多年,當然不會那麼易被他騙倒。可是因他認定徐子陵是岳山,那徐子陵便可利用岳山的身份和特性,令石之軒難辨其真偽。   徐子陵悶哼道:「廢話!若不是安隆從旁助你夾擊尤鳥倦,怎能一下子就把他收拾。」   石之軒啞然失笑道:「你老人家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石之軒從不和死到臨頭的人計較。還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老兄,你和玉研相好時,有否發覺她已非完壁?」   話剛完,雙掌齊推,發出截然不同的兩股驚人氣勁,攻向徐子陵。   徐子陵根本不曉得真岳山聽到這陰損的話會有什麼反應,不過石之軒既說得出口,當然肯定岳山會因而情緒激動而露出破綻,予他可乘之機。   只從這類卑鄙心計,可推知石之軒的為人。徐子陵裝作心神劇震,狂喝一聲,一拳擊出,實則暗運大金剛輪印,先守得己身穩若長安、洛陽那種堅城,拳出至一半時,轉化作寶瓶印,氣勁蓄而不發,在沒有真正接觸前,對方根本測不到他的虛實。   這是對付石之軒其中一道最佳法門,如非徐子陵的長生真氣也具有同樣的奇異特性,恐怕至死仍不知石之軒真正虛實。   石之軒果然眉頭輕皺,弄不清楚徐子陵的玄虛。   尤令他不解的是徐子陵下踩奇步,乍看並沒有什麼意義,既非躲避,也沒有惑敵的作用。   「唉」!徐子陵等到石之軒勁氣臨體,寶瓶印氣才像山洪暴發般,透拳擊出,迎上石之軒的掌風。   寶瓶印氣的特色,是把一團高度集中的氣勁,離體發放,有如把一個真氣形成的球體往敵人隔空投去,避免直接交觸的情況。昔日『天君「席應,就因而吃了大虧,導致最後落敗身亡。刻下則是應付石之軒的最佳方法。寶瓶印氣等若先鋒隊伍,無論石之軒如何厲害,也要化解後才能直接攻擊徐子陵。而寶瓶印氣的高度集中和凝聚,縱使以石之軒之能亦一時難以轉化為己用,再以之反擊對方。   石之軒臉露訝色,前推的雙掌改為向中間合攏,發出一陣勁氣爆破的異響,就那麼把寶瓶印氣化掉。徐子陵瞧得直冒寒氣。他從未想過有人能如此這般把寶瓶印氣化掉。不進反退,往橫移開。石之軒並沒有乘勢進攻,朝他瞧來,雙目熠熠生輝,訝道:「這是什麼功夫?」   徐子陵陰側側笑道:「你以為我仍把小研放在心上,那就大錯特錯。」   石之軒仰天長笑道:「好!秀心又如何呢?」   徐子陵暗罵他狼心狗肺,淡然道:「你敢把這話向青璇說嗎?」   石之軒渾身一震,雙目射出令人複雜難測的神色。   徐子陵首次獲得主動進擊的千載良機,閃電移前,左掌似無意識地撮指為刀,戳向石之軒右肩旁空處。   石之軒微一愕然,徐於陵變招改以掌沿削向他頸側,招數怪異至極點。   這可是徐子陵臨時創出的招式,源於他對生死有無的奇異構想。   由有至無,由無至有。   錯非他把長生真氣練至收發由心,兼且身具八字真言印法的佛門絕學,絕創不出這前無古人的功夫來。   練武者無不講求真假虛實,但卻從沒有人能進一步探索「有無之道」。   徐子陵這一招先是勁力十足的刺往石之軒右方空處,與寇仲的「棋奕」異曲同功,是要看對方如何「還子」。   石之軒以靜制動,視為虛招,他立即變招,從有到無,這改戳為削的一掌,竟不帶任何勁氣,石之軒怎能不為之大感奇怪。   可是有寶瓶印氣的前車之鑒,石之軒自不肯冒險以身試法,任他劈中,以他的不死印法,亦沒有把握立即化解這種高度集中的真氣。   當年他被四大聖僧圍剿,曾在嘉祥大師的一指頭彈下吃過大虧。   石之軒冷哼一聲,展開幻魔身法,閃電錯往徐子陵左側,右手探出中指,疾戳徐子陵因進攻而露出的左脅下要害。   徐子陵一個旋身,右手衣袖拂掃石之軒的指戳,石之軒似從聽到女兒石青璇之名的震盪回復過來,哈哈一笑,收指後退,底下一腳踢出,疾取對方小腿上五寸下五寸處,動作行雲流水,瀟灑自如,不愧是侯希白的師傅。   徐子陵拋開一切顧忌,把新領悟回來的「有無」心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勁氣時有時無,有可變無,無可變有。   石之軒在摸不透他的虛實下,被他連攻十多招後,始找到一個機會,迫徐子陵硬對一掌。   徐子陵立即感到過半真氣被對方吸納轉化,大吃一驚,幸好在真氣相觸下,他感應到對方下一步進擊的手法,驀然往左閃開,堪堪避過石之軒必殺的一著。   兩人終於分開,互相隔遠虎視。   石之軒雙目殺機大盛,生出如牆如堵的龐大氣勢,遙遙鎖定徐子陵,教他不能逃遁。   徐子陵背後就是砌積如山盛著酒罈的大竹籮。   他首次感到石之軒終對他生出顧忌,決意藉此戰不惜一切的把他除去。   並非說石之軒剛才不是全力出手,而是石之軒一直避免因殺他而使自己受傷的局面,所以遇上某些有可能令己身受損的情況,他寧願錯過機會,亦不肯冒險。   但現在石之軒是拼著受傷,務要置他於死地。   徐子陵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剛才他拼盡全力爭取得搶攻的機會,可說用盡渾身解數,耗盡真元,更藉踏遍倉板尋得離倉秘道的位置,再不逃走,肯定屍橫此地。   心神有了破綻的石之軒仍如此厲害,沒破綻的他更令人不敢想像。   石之軒昂然盯緊徐子陵,點頭道:「好!數十年來,除寧道奇和宋缺堪作我對手外,現在終多出個『霸刀』岳山,你可安心去了。」   石之軒終於表示出欽佩他的豪氣,不再貶低對手。   「咿呀」一聲,倉門張開,安隆閃身而入,獰笑道:「石老大,我回來哩,岳老哥你好?」   徐子陵心叫安隆你來得正好,往後猛撞,砌疊達兩文多高的竹籮立即像雪球般塌倒下來,往石之軒和安隆滾去。尤鳥倦的屍身首先當災,與竹籮滾作一團,場面混亂至極點,燭火熄滅,酒倉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黑裡。竹籮在徐子陵蓄意而為下,不斷塌倒滾擲,壇破酒溢的聲音連串響起,酒香四溢。徐子陵長笑道:「請恕老夫不奉陪啦!」   破風聲往大門疾去。   石之軒和安隆齊往攔截,等到發覺截到的只是徐子陵擲出的外袍時,已遲了一步。   地板破碎聲響。   當安隆燃起火焰,徐子陵早震破地道,安然離開。   以石之軒之能,亦不敢貿然進地道。 第七章 路轉峰回   寇仲、李靖、紅拂女冒雪以快馬抄山路捷徑,棄馬後展開提縱之術,在短短個許時辰內趕近百里路,來到黃河另一支流浸水的上游處,往北十多里就是長安以北另一大城徑陽,這處則是徑陽城外一個小渡頭。   錯非天策府線眼廣佈長安內外,李靖又不放過與池生春有關的任何行動,池生春肯定可把雷九指運走。   李靖作出判斷,肯定池生春把雷九指運往徑陽,是基於三個原因。   首先這艘來往徑陽和長安的客貨船,是由長安一個小幫派浸水幫經營,別人不曉得這小幫派跟池生春的關係,但天策府卻查出池生春不時在金錢上支持徑水幫,助它擴展勢力。   其次是監視池生春的哨眼見到可達志的兩名得力手下,曾護送一輛馬車到池生春在北裡的華宅,馬車離開時,留在雪地上的軌跡明顯輕淺了。   第三個原因,是這艘開往徑陽的運貨船把啟旋時間延遲近兩刻鐘,待池生春把一批報稱是絹帛的貨物送上船才開走,池生春的兩名手下還隨船押送。   在一般的情況下,這種操作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在天策府全力追查火器下落之際,當然不會放過任何出入池府的貨物。   寇仲凝望徑水下游,擔心的道:「會否剛巧錯過呢?」   紅拂女對他出奇地親切,柔聲道:「不用擔心,我們早飛鴿傳書,通知徑陽我方的人,只要船抵徑陽,立即上船搜查。」   李靖冷靜的道:「我們雖在船開航半個時辰才追來,不過走的是捷徑,船又是逆水而行,怎會追不上,伯就怕他們耍花樣,才來到這徑陽和長安間唯一的渡頭守候,防止他們在抵徑陽前把雷先生卸下船。」   寇仲狠狠道:「趙德言真狡猾,懂得立即把人運走,幸好我心血來潮,沒往齊王府,返去看見那宇條和外袍,否則到今晚才曉得,就糟糕透頂。」   紅拂女道:「假若今趟成功把人救回來,稍後趙德言來找你談判講條件才有趣哩!」   寇仲愕然道:「我倒末想及這問題,嫂子真細心。」   紅拂女得他讚賞,以微笑回報,道:「你在關切你的好朋友嘛?紅拂卻是旁觀者清。」   李靖見兩人關係首次有改善跡像,大感欣慰,乘機說道:「你嫂子不知多麼關心你們,不時向我問起,只是我不敢說而已!」   紅拂女微嗔道:「還好說,什麼都瞞著人家。」   寇仲感受到紅拂女溫柔的一面,心生感歎,將來若要和這對兄嫂兵戎相見,會是什麼一番滋味?以前他雖曾想過這問題,但卻沒有詳加思慮。現在和李靖的關係和緩,兼且並肩作戰,感覺自然深刻多了。   寇仲忽然喜道:「來哩!」   李靖和紅拂女忙往下游瞧去,見到的仍只是一片漆黑和不斷灑下的雪花。   寇仲低呼道:「聽!」   蹄音從徑陽的方向傳來。   寇仲道:「我們且躲進渡頭旁的樹林去,來的必是接貨的車輛,這一招真絕,若非李大哥知道這處有個渡頭,只是派人在徑陽守候,就會中敵人的狡計。」  ****************************************************************************   變回雍秦的徐子陵,回到秘巢,等候他的是高占道。   寇仲在離城前,聯絡上他,再由他通知徐子陵。   徐子陵聽得心兒直往下沉,像寇仲般立刻想到是香玉山在弄鬼。   高占道解釋道:「寇爺說,若非香玉山與突厥鬼合作,趙德言怎能從他的寶刀推測出他的身份,所以他循這線索去追截雷爺,希望雷爺吉人天相,能與寇爺一起安全回來。」   徐子陵心中苦笑。   魔門三大巨頭,可謂各有奇謀法寶,如非三方面都想以靜制動,希望他們能起出寶藏,他們早吃不完兜著走。   祝玉研是通過婠婠控制他們;石之軒則學曉秘法,能在邪帝舍利出土時測知其所在,雖是玄之又玄,但魔門詭功異術層出不窮,誰都不敢否定有此奇法;趙德言最直接,索性擄人勒索,不愁他們不屈服。趙德言的手段肯定是香玉山設計的,只有他才清楚他們這方面的弱點。   目下他們可說是處於絕對的下風,無論如何計算,即使真的尋到寶藏,想攜寶安全離去,實屬妄想。   轉向高占道問道:「你們的情況如何?」   高占道答:「大部分人撤離長安,現在除我、奉義、小傑和十多名最得力的兄弟外,城內再沒其他人。徐爺放心,發生雷爺此事後,我們再重新部署,包保敵人尋不到我們。」   徐子陵苦笑道:「你到這裡來等我,早暴露形跡。」   高占道道:「我曾想過這問題,所以奉義和小傑此時都伏在外面,監視任何可疑的人,若有發現,待徐爺回來便抓起幾個還以顏色。」   徐子陵點頭道:「除非他們曉得我們能把雷大哥搶回來,否則應不會有其他行動,唉!」,高占道安慰道:「徐爺不用憂心,寇爺有天策府的人幫手,應可救回雷爺。」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在這裡呆等不是辦法,我要去見一個人,你們千萬要小心,一錯不能再錯。我會暗中送你們一程,以肯定沒人跟躡你們。」  ****************************************************************************   客貨船終於開到,船速漸緩,最後泊在渡頭處。   在寇仲三人虎視耽耽下,兩名大漢把一個長木箱找下船,送到馬車廂內。   接應的四名壯漢,不待客貨船開走,便和隨船來的兩人,一行六眾,護著馬車離開。   寇仲低聲道:「全部要活口,絕不可讓任何人脫身。」   李靖和紅拂女點頭表示明白。   三人退後出林,來到一道斜坡處,才往馬車駛上的泥道撲去。   四野無人下,他們不用掩蔽行藏,務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敵人收拾。   瞬那間他們在鋪滿白雪的泥道飛馳,馬車則在百步許外急奔。   隨後的兩騎聽到破風之聲,回頭瞧來,其中一人竟大叫道:「扯呼!」   五騎立即四散落荒而逃,駕車的躍上一匹空馬,還踹了拉車的馬兒一腳重的,這才逸去。   寇仲等心叫不妙,此時雖明知馬車上裝的是假貨,仍不得不先追上被馬兒扯得東歪西斜,沿路疾走的馬車,一任六人策馬作鳥獸散。   寇仲首次怨恨自己沒有殺死香玉山,只有他才可想出如此陰損的毒計。   今次他是一敗塗地,再難平反。  ****************************************************************************   徐子陵抵達玉鶴庵,道出來意,片刻後在上趟的待客室見到仍是一身男裝的師妃暄,看樣子她該是剛從外回來。   徐子陵開門見山道:「小弟想請小姐把不死印法念一趟給我聽。」   師妃暄用神注視他半響,柔聲道:「子陵是否受了內傷?」   徐子陵苦笑道:「我這岳山又和石之軒交手,小姐法眼無差,看得很準。」   師妃暄坦然道:「我是聽出來的,不過瞧你的眼神,子陵顯得心事重重,沒有平日的澄明清澈,了無桂礙。」   徐子陵歎道:「雷大哥給趙德言和香玉山合謀擄走,寇仲刻下正全力進行拯救,我的心情會好到哪裡去?」   師妃暄淡談道:「此事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徐子陵答道:「是在午後到黃昏的一段時間內。」   師妃暄盈盈起立,仍是那種淡雅如仙悠閒冷靜的神態,輕輕道:「子陵請隨妃暄一行,說不定妃暄可助你把雷先生救回來。」  ****************************************************************************   開箱。   果然是一箱錦鍛,貨真價實,童受無欺。   除寇仲因戴著面具看不到神色,李靖和紅拂女的臉色變得有多麼難看就多麼難看。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希望忽然變成絕望,那心理的轉變過程,最是使人難受。   寇仲兩手緊握箱邊,沉聲道:「池生春怎懂得耍這一招?」   紅拂女驚訝的看寇仲一眼,想不到他被人擺弄得團團轉後,仍這麼冷靜沉著地問出這大有深意的問題。   池生春這樣大玩手段,太出入意外,除非他肯定寇仲會追尋到這條線索上,才能早作預謀。   李靖沉吟道:「他是想測試你和天策府的關係。」   寇仲點頭道:「這或者是唯一的解釋。因為趙德言和香玉山一直弄不清楚天策府和我們的關係,究竟是被我們騙倒還是秘密合作,他們必須找得答案。而忽然間天策府派人密切監視池生春,更惹起香玉山的警覺,所以使出這一招來,既可向我示威,亦摸清楚我們的關係,一石二鳥,真虧香玉山那臭小子想出來。」   若非紅拂女在場,他早大罵粗話。   李靖歎道:「看來只好先回長安,—方面待趙德言來找你講條件再隨機應變,另一方面則盡人事瞧可否找到別的線索。」   紅拂女插入道:「雷先生會否仍在船上。」   李靖道:「若在的話,我方恭候在徑陽的人會有好消息傳給我們,小仲認為如何?」   寇仲斷然道:「我不宜離長安太久,我們立即趕回去,小陵可能會有他的想法。」  ****************************************************************************   師妃暄領著徐子陵離城,在雪地全速飛馳。   由於今天是元旦正日,城門會延至亥時末才關閉,方便附近城鄉的人出入。   徐子陵尚是首次和師妃暄並肩作戰的去幹一件事,有這玉人在旁衣挾飄飛的疾馳,天地是無盡的黑夜和茫茫大雪,別行一番滋味。   直到此刻,他仍末弄清楚師妃暄帶他到那裡去及她怎會認為可有把握救回雷九指,只隱隱想到該是師妃暄受他所托在追查火器的過程中,說不定誤中副車,發覺懷疑與擄劫雷九指有關的事。   此亦頗合情理。   換過他是趙德言,拿到雷九指這種重要人物,首要之務就是設法從他口中,迫問出楊公寶庫秘密。若把他運往外地。一來一回實費時失事。   要雷九指出賣寇仲和徐子陵,當然非是易事,主事的必須是用刑的高手,懂得從心理肉體兩方面人手,摧毀雷九指的意志,才能成事。   兩人攀山越林,趕了近大半個時辰路,來長安東南滋水西岸一個頗具規模的漁鎮,犬吠聲時有傳來,還間有一陣陣爆竹聲。   師妃暄在一座可俯視全鎮的小丘頂止步,道:「今天妃暄依子陵之言,分別查探陰癸派和突厥方面的有關人等,於黃昏前看到天策府的杜淹,竟在市內登上可達志的馬車,最奇怪的是稍後下車的竟是可達志而非杜淹,於是妃暄決定跟蹤馬車去向,看杜淹會到哪裡去。」   徐子陵道:「駕車的是什麼人?」   師妃暄道:「妃暄先不談這個。可達志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他離開外賓館後,顯得小心翼翼,像怕給人跟蹤的樣子。到他抵達城南青龍裡的一所普通民房,離開時棄馬乘車,到近城門才把車轉交給杜淹和他兩名手下。我一直跟到這裡來,目睹他們在途中改乘漁舟,鬼鬼祟祟的把一箱東西借夜色掩護,送到村南那所房子去。我雖感事有蹊蹺,為了不打草驚蛇,故先返長安,正想去找你們商量,你便來了。」   徐子陵道:「希望他們仍未把雷先生運走。」   師妃暄微笑道:「我感到雷先生仍在屋內,不若進去看看,好證實妃暄的感覺是否靈光。」   徐子陵壓下患得患失的緊張心情,笑道:「小姐請!」  ****************************************************************************   三人原路返長安,途中尋得早先棄下的健馬,冒雪飛馳。   像來時般他們仍是默默趕路,心情卻有天淵之別。   寇仲此刻想的再非楊公寶庫,而是香玉山這奸徒。   從在街上認識他那刻開始,他和徐子陵注定交上噩運。   此子城府至深,工於心計,騙人的本領更是到家,一個不防備,就為他所乘。   寇仲下定決心,只要有機會,定要把他一刀殺掉,再不會因素姐或小陵仲而心軟。   以楊虛彥和白清兒的作風,肯定不會告訴香玉山他們曾暗地上船的事。所以香玉山該仍不知他們曉得他香公子身在長安,且參與傾覆大唐的陰謀。   他和徐子陵仍有抗爭的本錢。  ****************************************************************************   徐子陵和師妃暄分別由宅院東南方和西北方潛入,當他們在主宅積雪的瓦面會合時,已摸清對方的虛實。   這所宅院規模不大,前中後三進建築物以兩個天井連起,屋內只有四名大漢把守,看模樣應是幫會人物,肯定沒有杜淹和他的手下在其中。   師妃暄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雷先生應給收藏在地下秘室那種地方,所以聽不到任何聲息。妃暄去救人,子陵去揍人,如何?」   徐子陵心情轉佳,聽她說得趣怪,點頭微笑道:「小姐想救人就得揍人。不若小姐給小弟在這把風,粗重的事由我一手包辦好了。」   師妃暄白他一眼,微嗔道:「去吧!」   徐子陵把差點被她勾去的魂魄收回來,猛提一口真氣,翻身躍落天井,想也不想的推門竄入前一進的大廳。   廳內兩漢正在推牌九,賭得興高采烈,以為來的是自己人,其中一漢頭也不回的叫道:「老李你來看看,我這手牌多麼棒。」   徐子陵笑道:「那定要讓我開開眼界。」   兩漢聽出聲音不妥,愕然瞧來,眼前一花,徐子陵迫至桌前,兩人毫無招架之力的應指倒下。   在墮地前徐子陵把他們扶著,免得發出聲音。   徐子陵大搖大擺的穿房越捨,剛要進入中進,一漢推門往前廳走來,與他照臉相迎。   那人算是反應敏捷,大駭下連忙拔刀,徐子陵右手探出,看似緩慢,但那人卻像陷身到噩夢中,怎都沒法避開,眼睜睜的給他一指點在眉心,昏死過去。   徐子陵把他安頓在門旁,跨過門檻,師妃暄悄然卓立小廳內,微笑道:「妃暄也可分擔小部分粗重的工作,至於找尋秘室這類工巧精細的事,當然由你這魯大師的高徒全權負責。」   徐子陵忽然感到與師妃暄的距離拉近了。不過只要想起她穿上尼服的樣子,哪敢妄想。欣然道:「學機關土木的是寇仲,我只是個建築欣賞者,既然小姐擺明要考較小弟,我這廖化只好充作先鋒。」   負手往後進而去。   心情不由拉緊。   假若踏過全屋也找不到秘室,他該怎辦才好?   唉!   只好請師妃暄暫避往遠處,再由他下辣手迫出口供。   他怎也沒法將這類人世間的醜惡事和這仙子般的美女連在一起。 第八章 七針制神   雷九指被徐子陵從後進的地下秘室救出,神識清醒,只是手足被粗牛筋綁在木製的型架上,頭頂還插著七支銀針給封閉了穴道,顯是精通穴脈的高手所為。   見到徐子陵,雷九指當然喜出望外,欣悅若狂,卻苦於有口難言,連臉肌亦難表達心情,只能猛眨眼睛,意似有所指。   徐子陵會意道:「你是否提醒我不要鹵莽的拔下你頭上的銀針。」   雷九指眨一下眼睛。   徐子陵道:「你眨一下眼,表示同意,眨兩下眼,就是不同意好哩!」   雷九指果然再眨一下眼。   徐於陵心中大為凜然,雷九指別的功夫不行,但因通曉醫道,對穴位經脈特別有心得,明知徐子陵的長生氣功能解開任何脈穴的封鎖,仍警告他勿要輕舉妄動,可知這七針下得極有學問。   不過他卻毫不擔心,皆因上面有天下佛門正宗的傑出傳人師仙子,包醫奇難雜症,不用他為此操心。   他忙把雷九指小心抱起,發覺他的身體僵硬如木石,連手腳都不能屈曲,頸項更蹬得直直的,使他首次感到事情確不尋常。   師妃暄在地道口石階盡處接應他,神色凝重的道:「子陵先把那四人關在秘室內,我看過雷先生的情況,再跟你說。」   雷九指此時始曉得師妃暄仙駕光臨,雙目立即露出生氣。顯是對師妃暄解救他的信心,要比徐子陵大得多。   徐子陵把雷九指安放在內進一間臥房的床上,接著把四名大漢送入密室,就地取材以粗牛筋綁好。   這該是個在急就章下完成的刑室,除一個綁人的木製刑架外,其他刑具一應欠奉。唯一優點就是即使有人慘嘶嚎叫,亦不虞聲傳戶外。不過對既不能動彈的雷九指來說,這點卻沒有作用。   回到地面,關上密室的門蓋後,徐子陵來到房中,雷九指仍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七根寸許長的細針分別刺在頭項天柱、承靈、絡卻、腦空、風池、完骨、頭維七穴,針入盈寸,只露出銀光閃閃的針尾,令人看得觸目驚心。   師妃暄輕輕道:「子陵聽過『五極刑』嗎?」   徐子陵茫然搖頭。   師妃暄道:「五極刑是指天下間最厲害的五種毒刑,這『七針制神』是其中之一,能令人不能言,不能寐,不能動彈,連肌肉也僵硬起來,偏偏神識清醒無比,其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無論如何心志堅定的人,在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情況下,亦要精神崩潰,為求一死,什麼都肯屈服。幸好我們及早救回雷先生,否則受針三十六個時辰後,救回也變成一個廢人。」   徐子陵聽她口氣,知她懂得破解之法,暗鬆一口氣,皺眉道:「是誰施這麼惡毒的刑法。」   師妃暄道:「我是從本齋的《慈航劍典》看到先賢寫下有關這五種刑法,才曉得此事。由於五極刑法與人體的奧秘有關,故施術者除懂得截脈點穴的功夫外,尚要通曉醫道。這個人絕不簡單。」   接著微微一笑道:「妃暄在解術時絕不可分心,子陵請為妃暄護法。」   徐子陵答應一聲,離開時依師紀喧指示為她關上房門。   暗付敵人此招果然毒辣,否則即管他們救回雷九指,最終仍要屈服。   猛地提氣縱身,升上屋頂,剛好見到一艘快艇,緩緩駛至,泊上宅外的小碼頭。   徐子陵功聚雙目,凝神瞧去。   首先吸引他的是一把黃色的傘子,艇上除操舟的漢子外,另有三個人,其中一人打著傘子遮擋風雪,看不見臉目。看到面貌的兩人赫然是「老朋友」康鞘利和「魔帥」趙德言。   他之能認出趙德言,是因那天在躍馬橋大戰晃公錯,後者眼看墮進渠水,給他踢出鞋子相救,免去晃公錯當眾出乖露醜。   當日只是晃眼之緣,但已印象深刻。   徐子陵和魔門諸邪的交手過招,文比武比,可說經驗豐富。總覺得魔門上上下下,各色人等,無不帶著某種難以形容,但又頗為矚目的詭異邪秘的氣質。   尤鳥倦那類窮凶極惡的不用說,即使英俊滿灑如侯希自,亦有幾分邪詭氣。   唯一例外的是石之軒,他可以是邪氣迫人,但當他扮作無漏寺大德聖僧,則無論表裡內外,均透出一種出塵脫俗的凜然正氣,可騙倒任何人。   趙德言最令人一見難忘的不是他高挺顧瘦的身形,晶瑩如玉的皮膚,又或帶點蒼白算得上好看的臉容,而是永遠瞇成一條縫,冷冰冰如刀刃的一對眼睛,賦予他冷酷無情,無論什麼事都敢亡命去幹,勇於冒險的性格。   徐子陵頭皮發麻的瞧著快艇逐漸貼近碼頭,不明白為何在此等緊張關頭,自己的腦袋會轉動一些無關眼前痛癢的念頭。   若師妃暄能抽身動手,縱使那打傘者是與趙德言同級的高手,徐子陵自問亦進可攻、退可守,頂多是逃之夭夭。   可是此際師妃暄正全力施功去解破雷九指中的極刑,雷九指又暫時等同廢人,在這種情況下,怎招架得住對方。   憑他徐子陵,要應付趙德言已非常吃力,多一個康鞘利他是必敗無疑,何況尚有打傘的神秘人。   徐子陵直覺感到打傘者就是向雷九指施展『七針制神』極刑的人。   不能力敵,便須智取。   徐於陵從瓦面以最快的身法回到屋內,打開師妃暄與雷九指所在房間鄰室的房門,把床上被鋪翻開揭起,又掀起一片床板,然後一手抱綿被,一手拿床板,推門進入師妃暄的房間,把床板和綿被放在一角。   師妃暄盤膝坐在床上,秀睜緊閉,左掌按在雷九指額中,另一手捏著其中一針。   七針已去其五,尚餘兩根。   大雪仍不斷飄下,碰上紙窗,發出微弱的沙沙聲,剛好把雷九指輕微的呼吸掩蓋,不過以趙德言這種高手,在近處留心聽下,必會發覺。   徐子陵是沒有更佳辦法下行險一搏,捉的是對方的心理。   敲門聲從外院門傳來。   徐子陵不由湧起悔意,自己早該想到像雷九指這麼關鍵性的人質,趙德言必急於從他身上套取關於寇仲和徐子陵的任何重要情報,若能迫出寶藏所在,當然是最理想。   衣挾飄響,敵人發覺有異下,逾牆而入。   康鞘利的聲音在外進響起道:「不妥!人到哪裡去了?」   一把不溫不火,陰柔悅耳的聲音道:「先下秘室瞧瞧,看人是否仍在那裡。」   徐子陵分不清楚這聲音是屬於趙德言,還是那打傘的神秘人。但卻肯定自己先前的推想有失誤。   他本以為這囚禁雷九指的處所是池生春的地方,看守的人是池生春的手下,但聽對方這麼說,這該是康鞘利安排的地方,否則就該說「找找秘室在哪裡」。   果然三人的輕微足音移往中進,接著是秘室入口蓋子被揭開的聲音。   康鞘利憤怒的道:「這裡沒有可能的……」說到最後聲音變得沉啞難辨,顯示康鞘利進入秘室,聲音受阻,徐子陵運足耳力,仍把握不到他的說話。   可以想像康鞘利此時立即救醒手下,追問事情發生的經過。   另一把聲音在秘室出口外冷靜的道:「言帥可以放心,本人的『七針制神』天下無人可解,他們把人救回去仍是要受制於我。」   徐子陵尚是首次聽到這把聲音,無從識辨是哪個神聖。   趙德言仍是不溫不火地淡淡道:「寇仲這小子高明得出乎我意料之外。竟懂來個聲東擊西,暗裡卻把人救走。幸好我們早有預防的佈置,不致全軍盡墨。」   康鞘利的聲音道:「四人都是被突襲下遭制服,有個連對方人影都看不到就給點倒,另兩人看到的該是扮成雍秦的徐子陵。」   徐子陵放下心來,幸好對方不曉得師妃暄的存在。   往師妃暄瞧去,後者正好把第六根針從雷九指頭頂的承靈穴拔出,俏臉抹過一陣艷紅,令她呈現出從未示人的另一種美態,亦顯出她真元損耗極巨,不宜立即與人動手。   危機尚未渡過。   趙德言道:「若那兩個小子莽撞的把針拔出,弄得雷九指經血散亂而亡,豈非白費工夫。」   打傘者胸有成竹的道:「為防備這情況的出現,我在施術前警告過雷九指,他自會想方法示意他們不要這麼做去害死他。」   徐子陵暗付難怪救回雷九指時,他會驚恐的亂眨眼睛。不過就算他沒有表示,見到這麼七根觸目驚心,深插奇穴的銀針,自己亦不會胡亂出手。   足音漸近。聽到足音,知是康鞘利的手下。驚喝聲從鄰室響起。徐子陵的心直提至咽喉處,是吉是禍,就看這一刻。雷九指的呼吸聲忽然轉細,以徐子陵的距離,亦微僅可聞。師妃暄向他略點螓首,表示曉得正發生什麼事。徐子陵對她能控制雷九指的呼吸輕重,大開眼界。   不片晌康鞘利在鄰房道:「好小於!竟拆下床板把人抬走。」   趙德言哈哈笑道:「我趙德言很久沒遇上這般高明的對手,看來明早我要和寇仲碰個頭見上一面,看看他尚有什麼法寶?」   康鞘利道:「他們該是從陸路離開,扛著這麼一個人,應走不得多遠,我們說不定能把他們在路上截到。」   趙德言道:「他們仍是非常有用的棋子,我們必須對他們愛護有加,只要肯乖乖的獻上寶物,我們還該助他們一把。現在立即撤退。」   徐子陵心叫謝天謝地,趙德言等全體迅速從水路原船離去。   師妃暄把最後一根針從雷九指頭上拔下,稍坐片刻,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幸不辱命!」   雷九指身體回復柔軟,沉沉睡去。   徐子陵大喜,把雷九指托上寬肩,道:「我們必須立即趕回去,否則寇仲不知就裡下,可能會鬧出別的亂子。」   師妃暄提議道:「不若把雷先生安頓在玉鶴庵,他至少要十天八天才能復原,妃暄可秘密安排將他送離關中。」   徐子陵心中叫妙,事實上他正為把雷九指送到何處而頭痛,高占道能提供的地方絕非百分百安全。   徐子陵表示感激後,兩人帶著雷九指,迅速離開。  ****************************************************************************   頹喪的寇仲和李靖夫婦馬不停蹄地趕回長安,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早在必經處恭候,還備有馬車。   長孫無忌盯著寇仲的絡腮假臉,歎道:「雖明知是假的,仍不讓無忌瞧出任何破綻,確實教人驚服。」   寇仲訝道:「你們為何對我們空手而回,絲毫不感奇怪,還有閒情注意其他事物。」   尉遲敬德微笑道:「因為雷先生被子陵兄救回來,刻下正在安全處休息。」   寇仲大喜過望,不大相信的怪叫道:「哈!竟有此事?」   李靖夫婦亦不相信耳朵聽到的話。   長孫無忌道:「此處不宜說話,少帥請登車。」   寇仲愕然道:「到哪裡去?」   尉遲敬德道:「秦王想和少帥見個面,子陵兄亦在那裡。」   長孫無忌補充道:「莫神醫這麼無端端失蹤多個時辰,秦王已著人通知沙家,說邀請得神醫到秦王府作客,少帥到秦王府打個轉,更可釋人之疑。」   寇仲雖不想見李世民,可是在這情況下再無其他選擇,只好甩蹬下馬,改乘馬車,在城門關上前重返險地長安,驅車直往皇宮內天策府去也。  ****************************************************************************   天策府密室內,除李世民、寇仲、徐子陵外,參與者尚有杜如晦、李靖、紅拂女、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   寇仲聽罷徐子陵救回雷九指的曲折經過,苦思道:「這打傘的人究竟是誰?待雷老哥醒來後問他,或可水落石出。」   杜如晦搖頭道:「此人既懂施展如此駭人聽聞的刑術,才智武功之高,當然不在話下。最使人忌憚的是他的謹慎小心,能預料到雷先生給救回的可能性。這樣的人,絕不會讓雷先生看到他的真面目,甚至聲音也可能是假的。」   徐子陵道:「只要給我再聽到他說話,立可辨認出來。」   眾人點頭同意,因那人和趙德言等交談,並不知有人在旁偷聽。   尉遲敬德雙目殺氣大盛,沉聲道:「杜淹竟敢對秦王不忠不義,我要教他死無全屍。」   李世民從容不迫的道:「杜淹區區一個兵曹,天策府重要點的事,都輪不到他與聞,而太子府卻每每曉得我們的重要秘密,所以內奸該有更高層的人物,我們切忌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徐子陵道:「秦王這麼和我們聯在一起,會否伯敵人借此來打擊秦王呢?」   李世民笑道:「現時的形勢怪誕離奇,魔門諸邪為得到邪帝舍利,只會替我們干方百計的掩飾,反是少帥無端端到我這裡盤桓整個晚上,難向太子砌詞釋疑。」   轉向徐子陵道:「我們是平輩論交,子陵兄稱我為世民兄比較順耳。」   徐子陵苦笑回應,因他弄不清楚與李世民算是朋友還是敵人。   李世民又道:「就算有人告密我也不放在心上。今天父皇找我秘密說話,告訴我『霸刀』岳山向他提出嚴重警告,楊文干和楊虛彥在魔門各大勢力支持下,正要為舊朝復辟,著我鄭重以待,若能找到證據,更可先一步擊垮楊文干,太子和齊王亦不能兔罪。」   天策府諸將無不聽得喜動顏色,知道李淵對建成、元吉的引狼入室、胡作妄為,動了真火。難怪李世民少去顧慮。   李靖道:「我們既知那批火器的下落,可循此線索,順籐摸瓜來個人贓並獲,教楊文干無可抵賴。」   紅拂女道:「如能證明建成太子直接參與此事,將更是理想。」   李世民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沒有答話,轉向寇仲道:「少帥會否打消起出寶藏的念頭呢?」   寇仲苦笑道:「現時好像非是討論這問題的時候吧!」   這是寇仲再一次拒絕李世民的「和議」。   紅拂女露出不悅之色,卻給李靖打眼色阻止她說話。   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四眼殺機閃現。   反是李世民沒什麼介意的笑道:「在起出寶藏前,我們仍是並肩作戰的好朋友,對嗎?」   寇仲微笑道:「就算我們對陣沙場,底子裡仍是朋友,在此謹祝世民兄榮登太子之位,把突厥鬼和魔門奸邪逐出長安。」 第九章 擊掌立誓   寇仲和徐子陵坐馬車離宮,前者怕御者聽到他的說話,運功把聲音束聚低聲道:「如非魔門各懷鬼胎,楊文干就可從趙德言處知道你是徐子陵,莫一心是我,更會猜到火器的秘密可能被我們察破。比起來,石之軒在爭奪邪帝舍利上,正處於最不利的位置。」   徐子陵歎道:「恰恰相反,他該是最有機會奪得邪帝舍利的人,為何你不問問我,有否幹掉安隆。」   寇仲愕然道:「發生什麼事?」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道:「尤鳥倦橫死當場,岳山苦戰下僥倖逃生。」   遂把事情扼要說出。   寇仲咋舌道:「尤鳥倦是否吹牛皮,世間竟會有這麼厲害的邪術,能於百里之內感應到邪帝舍利的存在。」   徐子陵道:「邪帝舍利本身正是詭秘莫名的東西,尤鳥倦騙我有什麼好處,我們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寇仲頭皮發麻,輕輕道:「照你估算,我們兩個加起來能否擊退石之軒。」   徐於陵微笑道:「為何忽然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只要我們聯手合壁,我還想不到天下間有誰可獨力收拾我們。問題是石之軒若採取偷襲暗算這一類手段,又或有胖子安隆或楊虛彥牽制著我們其中之一,另一個必完蛋大吉。」   寇仲道:「怎麼想個方法,先幹掉石之軒,那就天朗氣清,無風無雨。」   徐子陵道:「根本沒有方法,在與石之軒交手時,我創出『有無』之法,忽有忽無,從無到有,從有到無,令他難以借用轉化和看破我的虛實才勉強似模似樣的多擋得幾招,不失岳山他老人家的威望。可是這始終非是破他『不死印法』的良方。」   寇仲聽得頭大如斗,道:「什麼有有無無,你在說什麼?」   徐於陵道:「有機會過兩招你就會明白,快到沙家哩!今晚如何行動?我要去見見占道等才安心,也須讓他們曉得最新的形勢。」   寇仲道:「我先回沙家打個轉,丑時頭我們在躍馬橋底會合,那時你該和美人兒軍師幽會纏綿完畢啦!」   徐子陵早忘掉沉落雁的約會,苦笑道:「真要去見她?」   寇仲道:「你應酬她也好,敷衍她也好,女人使起性子來比男人更狠。不過你得小心點,不要給李世勃那小子捉姦在床,證據確鑿下,連我揚州雙龍另外的這條龍都要蒙羞。」   徐子陵道:「虧你還有心情說笑,唉!不知如何,尤鳥倦雖死不足借,但我總對他這麼慘死仍感到歉疚。」   寇仲雙目一黯,道:「謝顯庭和他的心上人可能亦死於石之軒手上,我們和魔門諸邪是勢不兩立。所以我們定要爭氣,令武功更上層樓,否則只會任人漁肉。」   馬車停下,抵達抄家大門外。   寇仲事實上還有千言萬語想向徐子陵傾吐,但礙於環境,只好拍拍他肩頭,無奈下車。   馬車載著徐子陵迅速遠去。   寇仲收拾心情,回到沙府,沙福在大廳旁迴廊處把他截著,神色古怪的道:「莫爺是否到秦王府去?」   寇仲幫作驚訝的道:「有什麼問題?」   沙福忙道:「我當然沒什麼問題,老爺子卻不太高興,莫爺難道不曉得太子府和秦王府是死對頭嗎?」   寇仲聳肩道:「我從不管這類事。人家盛意拳拳,我難道要拒人於千里。今晚有什麼人找我。」   沙福道:「齊王府和太子府都派人來找莫爺,老爺子不敢讓他們曉得你去見秦王,所以推說莫爺由於早一晚沒睡過,所以提早上床休息。」   寇仲心中叫妙,道:「我真的很累,回房後切勿讓任何人來打擾我。」   沙福忙道:「莫爺請先去見老爺,他想和你說話。」   寇仲點頭,若無其事的道:「也好!該是時候向老爺道別了。」   沙福失色道:「什麼?」   寇仲搭著他肩頭,朝沙天南居住的內院走去,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京城的生活不大適合我,何況我命中注定要在三十歲前四處奔波濟世,來了此地這麼久,好該走啦!」   沙福不解道:「三十歲前?莫爺今年貴庚?」   寇仲差點啞口無言,始記起這醜面具予人感覺的年齡,至少有三十四、五,只好道:「我因闖南蕩北,飽歷風霜,樣子才這麼老,事實上我只有二十八歲,還要再勞碌兩年,才能過得了關。」   沙福聽到與性命有關,還有什麼好說的。   想到要走,寇仲整個人輕鬆起來。因經過這些日子來的日夕相處,他對沙家上上下下已生出感情。   若能「公然撤走」,而不是被揭破身份致牽累抄家或老朋友常何,他會心安很多。  ****************************************************************************   徐子陵見過高占道等人,告訴他們救回雷九指的太好消息,眾人都深感欣慰,士氣大振。   徐子陵道:「我們現時的形勢仍是險阻重重,非常微妙。假若今晚我和少帥仍找不到寶庫所在,明天我們將全體撤離長安。」   高占道、牛奉義和查傑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難掩錯愕失望之情。他們兩年多前長途跋涉的從餘杭遠道來到長安,苦心經營,從一無所有掙扎奮鬥到今天在長安的身份地位,其中的得失起落,確是一言難盡。忽然間發覺以前所有事都是白做的,感覺如何,可想而知。   徐子陵首次感受到寇仲的壓力。   少帥之名,已轟傳天下。在這亂世之中,誰不願追隨明主,一統天下,創立不朽之業,名傳千古。   寇仲雄材大略,胸懷廣闊,又有情有義,當然具備使人賣命追隨的過人魅力。但說到底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打算,或被本身的情緒支配。   下面追隨者的渴望和目標,亦會反過來支配統率他們的領袖。   像徐子陵此刻,就首趟希望可真的找得寶庫,為的只是不想高占道三人失望。   查傑道:「兩位爺兒定可尋得寶庫。」   牛奉義道:「究竟有什麼線索,徐爺可否說出來,我們畢竟在這裡住了幾年,說不走可幫少帥和徐爺參詳,作出貢獻。」   他還是第一次直接詢問寶庫的事。徐子陵知道若仍隱瞞不告,等若擺明對他們非是完全的信任。權衡輕重下,斷然道:「線索就是『躍馬橋』三個字,初時我們還以為是在躍馬橋底的河床上,現在卻想到秘密可能與橋身有關。」   高占道等本以為他兩人是有寶庫的秘圖,可按圖索驥的尋出寶庫,聽得真相如此,均愕然無語。   連徐子陵都對自己有些不解,這時他真希望能令三人相信他有多些把握線索,可找到寶庫,以安撫他們。   想起在彭城的宣永、虛行之、陳長林、任媚媚、焦宏進及一眾手下,寇仲就算尋寶失敗,也很難說退便退,來個金盤洗手,而要顧及他們的安全與情緒。徐子陵從沒較深入的去考慮寇仲這方面的處境,此刻卻深深的體會著。   徐子陵還有什麼話好說,此時只想盡快離開,比起面對三人,與沉落雁的約會忽然變成輕鬆許多的事。  ****************************************************************************   寇仲回到房間,耳內仍縈繞著沙老爺子和老夫人挽留他的說話,與及五小姐沙芷菁的眼神。   去秦王府比起他的請辭,變得再微不足道。   他亦語重心長的提醒沙天南,切勿捲入任何政治鬥爭的游渦,明哲保身之法是盡量保持中立,雖不易辦到,卻是最聰明的做法。   寇仲油然步進房內,美女正在他床上作海棠春睡。   他早猜到婠婠今晚不會放過他,毫不驚異的在床沿坐下,且毫無顧忌的在她高聳而充滿彈性的臀部輕拍一下,道:「天亮哩!娘子快起來。」   婠婠一聲嬌吟,把嬌軀轉向另一邊,喘息細細的輕吟道:「不要吵!快寬衣脫鞋來睡覺吧!」   寇仲訝道:「你不侍候我寬衣解帶,難道要我為你寬衣解帶嗎?」   婠婠嗔道:「人家是第一次嘛,當然由你來侍候我。」   寇仲吹一下口哨,輕鬆的站起來,脫掉外袍,隨手擲在椅上,笑道:「那為夫就不客氣啦!千萬不要待老子上床後,又推三搪四,累得我箭在弦上,欲發無靶!」   婠婠嬌笑道:「懲多廢話,夠膽子的就上來吧!外強中乾的小子。」   寇仲停止脫衣的行動,頹然道:「你愛說我什麼都好!今晚來又有什麼事?」   婠婠大獲全勝,「噗嗤」一笑,又轉身向著他,以手支頰,雙目笑意盈盈的盯著他道:「誰這麼好心,給你把刀子換掉?」   寇仲退到靠窗的太師椅,一屁股坐下,沒好氣的道:「可能是石之軒,可能是趙德言,甚至是寧道奇、李淵、李世民,教我怎樣答你這問題。」   婠婠訝道:「看你的樣子神態,你竟似知道是誰幹的?」   寇仲暗付婠婠太熟悉自己的言行性格,只看他眉頭眼額,輕易把他寇仲一覽無遺,絕非好事。   皺眉道:「閒話休提。我已大概把握到你們布在沙家的奸細,涫大姐若不安排她自動消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他純是胡謅大氣,為沙家盡點心力。事實上他既沒法子更沒時間查出沙家那個是陰癸派的人。   婠婠倏地坐直嬌軀,黛眉含煞的道:「你自身難保,竟敢來管我們的事。」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絲毫不讓的與她對視,冷然道:「我只是好心才提醒你。至於婠婠大姐想怎樣做,涫大姐有絕對自行決定的自由。」   婠婠回復一向篤定清冷的漠然神態,輕歎一口氣道:「唉!你這人真是死到臨頭仍不知悔悟,究竟是誰把你的刀掉包?」   寇仲不敢開罪她太厲害,賠她歎道:「最有可能的當然是石之軒,涫大姐以為是誰?」   婠婠定神的凝視他片刻,道:「此事關係重大,為何你卻像不太在乎的樣子。」   寇仲苦笑道:「一個知道何爭乎兩個知道,你們間有點競爭,我和子陵就可變得矜貴些,對嗎?」   婠婠深邃的秀眸精光閃閃,語調平靜的道:「你根本沒有和我們合作的誠意。」   寇仲隨口反問道:「貴派有誠意嗎?」   婠婠想不到寇仲敢這麼頂撞她,微感愕然,秀眉輕蹙的道:「你今天受過什麼刺激,是否要一拍兩散?這樣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在我們的立場來說,既得不到聖舍利,只好不擇手段的把你們毀掉,勝過一無所得。」   寇仲現在敢十拿九穩的肯定婠婠不會在這形勢下揭破他們行藏,理由非在邪帝舍利,更不是有憐才之意,而是怕節外生枝,破壞她們傾覆大唐的陰謀。   比起爭天下霸權,邪帝舍利再非什麼一回事。   找不到寶藏,魔門各系間的均衡將保持不變。   微微一笑道:「我想通哩!假若形勢不妙,我就立即逃離長安,涫大姐該清楚我們別的不敢說,但逃命的本領卻不在石之軒之下。只要寶庫仍在那裡,我們總有起出寶藏的一天。」   婠婠平靜無波,輕描淡寫的道:「你若一走之了,我會雞犬不留的盡殺沙天南全家,不留一個活口。」   寇仲心中好笑,她若真有此打算,絕不敢宣之於口。   在江湖上除非是亡命之徒,誰都不願於這種滅絕人性的行為,因怕惹起公憤。即使陰癸派亦要考慮本身的利害,若惹出寧道奇或四大聖僧那級數的高手出頭干預,祝玉研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要干就秘密去幹,事後不留半絲讓人可根查的線索。   寇仲冷笑道:「那我和子陵就見一個陰癸派的人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看看有多少個可供應。」   婠婠雙目殺氣大盛,沉聲道:「你是擺明要和我們對著幹?」   寇仲哈哈笑道:「這只是你過度敏感,我仍是那幾句話,你信我的,就不要看管囚犯的盯著我,取得聖舍利,我又肯定你不會過橋抽板,聖舍利自然會交到你手上。」   婠婠軟化下來,歎道:「最伯是你交到我們手上之前,早給石之軒搶走。」   寇仲道:「這個更容易解決,我們起出寶藏後,把聖舍利仍留在那裡,由你涫大姐自行去領賞,不是皆大歡喜嗎?」   婠婠搖頭道:「現在城內探子處處,你們想把寶藏運離長安只是妄想,這樣吧,我和你們一起進入寶庫,取得聖舍利後我再不管你們的事。」   寇仲苦笑道:「你好像不明白現下是你信得過我們,我們卻信不過你。聖舍利送給我們也沒什麼用處。好吧!一人退一步,我們把寶庫內的東西搬到城內安全地點,再通知你去取寶。我們擊掌立誓,保證彼此不會食言。但由此刻開始,你再不可像吊靴鬼般到晚上就跟在我身後,神出鬼沒似的。」   婠婠柔聲道:「你真的不用我們幫忙嗎?若有師尊和我為你們押陣,縱使石之軒下手強奪,亦不用懼怕。」   寇仲道:「說得好。正因你們和石之軒同樣可怕,我才想出這兩全其美的折衷辦法,假使我們違約,帶著那麼多東西能逃得多遠?」   婠婠道:「我可以作主答應少帥的提議。唯一條件是你必須告訴我何日何時進入寶庫,這要求不太過分吧!」   寇仲點頭道:「很合情合理,可是我明天才能告訴你。」   婠婠盯著他的醜臉好半晌,俏臉忽然綻開一個甜美迷人的笑容,道:「涫兒忽然感覺到你以前並沒有說謊,因為直至此時此刻,你寇少帥仍不曉得寶庫在哪裡,對嗎?」   寇仲心中大為凜然,不是因婠婠看穿他的底牌,而是婠婠因何忽然得出這推論?   自己剛才的話該沒有問題。所以婠婠定因曉得些連他都不知道有關寶庫的事,所以他才會在無知下洩露玄機,被婠婠掌握到實況。否則就算要明天才告訴她,亦不代表他不知道寶庫在哪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岔子。   表面上當然不會顯示心中的激盪,只莫測高深的報以一笑,油然道:「你倒看得通透,因為實情確是如此。好啦!我今晚還有得忙的,是戰是和,一掌可決。」   婠婠含笑豎起晶瑩潔白的玉掌,情深款款的道:「涫兒就和你寇仲擊掌為誓,違諾者會噩運臨身,不得好死。」   寇仲舉掌印上去。 第十章 水落石出   大雪停下。   沉落雁駕小艇離開碼頭,載著徐子陵來到比躍馬橋規模較小的飛雲橋下,往南轉兩個河灣,就是躍馬橋。   徐子陵有重歷當日身處洛陽的感覺,眼前一切都好像早曾發生過,但又似是非常陌生。   沉落雁收起船槳,任由水流把艇子沖得輕輕撞往橋墩,曲起雙膝,玉手環抱,下額枕在兩膝間,明麗而帶點滄桑的眼神,在剛從烏雲後鑽出來的新月斜映下,饒有興趣的盯著徐子陵,卻沒有說話。   徐子陵給她看得不好意思,但心底仍承認沉落雁這姿勢神態非常動人。微微一笑道:「沈軍師今晚約我來這裡,不知有何賜教。」   沉落雁輕鬆的聳肩頭:「沒有什麼,只是想見見你吧!你今年多少歲?我該不會比你大多少,我猜只大你兩三歲,你今年該是二十二或二十三,過了生日才算大一歲。」   徐子陵苦笑道:「沈小姐好像忘記為他人婦的身份,大家當朋友見個面沒問題,但若似如今般三更半夜的在橋底一艘小艇上碰頭,會惹起別人的誤會。」   沉落雁輕笑道:「難道在福聚樓定張桌子在眾目睽睽下見你就沒有問題嗎?」   徐子陵為之語塞。   沉落雁收起笑容,壓低聲音道:「我即將告訴你的事非常重要,你要小心聽著。」   徐子陵心中大懍,微微點頭。   沉落雁沉聲道:「昨晚秦王深夜把世績召去,回來後,世績告訴我初二離開長安,原本的計劃是我們會隨秦王參加終南山春狩的。」   不用她說下去,徐子陵猜到是什麼一回事。   李世績因為率領李密餘部,可說是唐室唯一在關東擁有重兵的將領。不用勞師動眾仍可輕易對寇仲的運寶團作出有效的攔截。在敵眾我寡下,兼之又受財貨寶物的牽累,任他和寇仲比「邪王」石之軒更厲害,都要徒呼奈何,任人漁肉。   這一著最聰明處,是不會惹起李建成或李元吉方面的警覺。   沉落雁道:「我初時還以為秦王準備進攻洛陽,但世績對此使命的內情竟半點都不肯洩漏我知道,使我更肯定他要對付的人是你們。」   徐子陵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剛才李世民還與他稱兄道弟,骨子裡卻在佈局對付他們。不過他亦難責怪李世民,因他只在他們離開關中才發動,沒有違背約定。只是心內總感到不大舒服。   徐子陵心不在焉的隨口問道:「為何今早你不直接告知寇仲?」   沉落雁輕描淡寫的道:「因為想徐子陵曉得沉落雁為了他的安危,可把親夫出賣。」   徐子陵失聲道:「什麼?」   沉落雁坐直嬌軀,掩嘴笑道:「只是騙你來玩玩吧!不要認真。無人敢說你和寇仲是蠢人,但我卻清楚你們非常糊塗,有時更會鑽進牛角尖。不知你們有否想過在運送寶藏方面玩什麼花樣呢?」   徐子陵一點便明,虎軀輕震。   自抵長安後,他們一直為尋找寶庫所在而煩惱,既沒空閒更欠心情去想這方面的問題。事實上運寶和尋寶同樣重要。如無周詳計劃,會進退失據,手足無措。   高占道等或有計劃,但不外是如何把大批兵器寶物從水道偷偷運離開長安,卻非什麼巧妙花樣,在現今草木皆兵、風聲鶴映的情況下,他們的方法絕對行不通。   以李世民的精明,肯定查出高占道等與他們的關係。沉落雁道:「兵家至道,不外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你們實力薄弱,既不可與人對撼,就只有用疑兵之計。以你徐子陵的聰明才智,不用人家教你怎麼做吧?」   徐子陵衷心的道:「多謝指點!」沉落雁又道:「今早龐玉藉故來向我們拜年,與世績閉門在書齋商議整個時辰,你可知龐玉在天策府是擔任什麼任務的,正是我以前為密公負責的事。」   徐子陵記起早前在天策府獨不見龐玉,原來他像沉落雁般專責情報、查探、滲透一類的軍事任務,若和李世績配合,此處又是他的地頭,兼之他和寇仲身份暴露,明暗互調下,他和寇仲的運寶隊可能到被李世績重重圍困,始醒覺是什麼一回事。   沉落雁露出凝重神色,低聲道:「我還收到一個小道消息,你想聽嗎?」   徐子陵苦笑道:「已這麼多壞消息,何礙再多一個。」   沉落雁道:「取得寶藏後,你是否會和寇仲分道揚鑣?」   徐子陵心中一緊,無法再對沉落雁的所謂小道消息淡然處之,點頭道:「究竟是什麼事?」   沉落雁道:「寧道奇應師妃暄之請,當你們分開後務要把寇仲迫得退出這場天下的紛爭。否則若讓寇仲安然回到彭梁,即使他沒有寶藏,天下的形勢亦將會改寫。在李世民的眼中,只寇仲可令他畏懼。」   徐子陵變得手足冰冷,暗付連師妃暄竟也在算計自己。雖說寧道奇要對付的是寇仲,但在他來說,與對付他實在沒有分別。不論如何,寇仲是他比骨肉還親的兄弟。   沉落雁雖看不到他的面色,仍可猜到面具掩蓋下的俊臉必是非常難看。   徐子陵沉聲道:「寧道奇會下辣手嗎?」   沉落雁幽幽一歎,道:「為讓李世民統一天下的目標實現,以慈航靜齋和寧道奇為首的佛道兩門,在必要時肯定會採取非常的手段。以寇仲今時今日的武功,誰有本領能生擒他?憑寧道奇的身份地位,又不屑與人聯手對付寇仲,在那種情況下,寇仲的危況可想而知。否則秀寧公主也不用借我的口來警告你們。秀寧公主是希望寇仲懸崖勒馬,放棄爭天下的想法。因那想法看來已變成令他致命的妄想。」   徐子陵再沒心情耽在這裡,感激的道:「徐子陵不會忘記沈軍師的濃情厚意,今晚你這麼出來見我,不怕惹尊夫起疑嗎?」   沉落雁垂下秦首,輕輕道:「應付這麼小的事,我沉落雁總有點手段。你要走了嗎?珍重!」   徐子陵告別後,離艇登岸。   忽然間他心中填滿怨憤與議憤,下定決心若找得寶藏,怎都要助寇仲把貨財運回彭梁,才會與寇仲分手。   這不但因寇仲是他的兄弟,更是因同情弱者備受欺凌下生出的怒氣。  ****************************************************************************   徐子陵來到躍馬橋時,寇仲早把躍馬橋徹底搜查一遍,仍是一無所獲。憑他的眼力和比常人靈敏百倍的觸覺和感覺,幾敢肯定這道壯麗的石橋沒有任何玄虛。   經過一場大雪的洗禮,長安再被厚厚一重新雪覆蓋,雖仍是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可是際此夜深時分,又在昨夜狂歡之後,這天下名城由燦爛歸於平靜。偶有爆竹之聲從里巷深處傳來,卻遠比不上除夕夜的盛況。   四周寂廖無人,嚴寒的天氣,使巡城者也躲在崗哨關卡內去偷懶。   寇仲藏在橋下暗影裡,搖頭苦笑道:「完蛋啦!明天我就返鄉下開食檔,爭天下再沒我寇仲的份兒。」   這本是徐子陵最渴想聽到的話。可是此刻真的聽到由寇仲親口說出,心中卻湧起難言的滋味,就像在賭桌上一鋪輸掉手上所有籌碼,並慘被其對手投以幸災落禍的目光。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我們到一邊說話。」   寇仲道:「來吧!」   徐子陵隨寇仲離開橋底,縱身躍上福聚樓高高在上的瓦背處。這是躍馬橋一帶的最高點,除非有人像他們般躍上來,否則不會給人發覺,是最安全的地方。   寇仲坐在屋脊,狠狠盯著斜下方橫跨永安大渠,貫通兩岸的宏偉石橋,雙目異光爍閃,顯然非常不服氣。   徐子陵道:「這或者是你命不該絕,找到寶藏可能令你在劫難逃。」   寇仲愕然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徐子心內暗歎,沒有把沉落雁的話說出來,目光落在橋上,道:「假若楊公寶庫的作用,是在必要時提供楊素大批財物兵器,以供他保命造反之用,那這個寶庫在開啟後,必須可輕易方便的把兵器運上地面。」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假如把寶庫的東西送往地面都要三日三夜,楊素早給楊堅宰掉。」   徐子陵冷靜地分析道:「兵器當然是給手下應用,所以出口必在可容納大批兵員的宅院裡,若出口在水安渠底又或朱雀大街,只會是個笑話。」   寇仲雙目閃亮起來,目光越過重重鋪上白雪的瓦面,落在獨孤閥寄居長安的西寄園,再點頭道:「這麼可容數千人的院落並不多,躍馬橋附近雖多豪宅,卻以西寄園佔地最廣,有最好的藏兵條件,它比無漏寺還大上少許。」   徐子陵深思道:「無漏寺顯然非是設置出口的好地方,除非寺內的和尚全是楊素的人,這當然是沒有可能的。但為何魯先生要興建這麼一座佛寺,有什麼作用?」   寇仲一洗頹色,道:「我有個更大膽的想法,以魯大師的聰明才智,若只這麼設計一座地下寶庫,作用只是收藏大批財寶兵器,實在不似他一貫的作風。所以他才會特別傳我機關之學。坦白說,在一般的情況下,我哪有興趣去鑽研這類東西,他是要迫我去學習,免得他的絕學失傳。所以進入寶庫之法,必與機關之學有關係。」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所謂大膽的想法,竟是如此。」   寇仲搖頭道:「這只是序言,我想說的:楊公寶庫可能是一座地下堡壘,進可攻退可守,我敢肯定必有多個出入口,在機關啟動前,所有出入口都封閉,所以任李家的人把長安翻轉,仍摸不到寶庫的影子。開關處就在躍馬橋,否則娘臨終前就不會點明是躍馬橋哩。」   兩人目光同時落在石橋中間的六根望柱去,只有這六根望柱,頂部給雕成六個俯探橋外的石龍頭,畫龍點,睛般為石橋平添無限生氣。   兩人交換個眼神,同時看到對方內心的想法。   是龍是蛇,就要看這六個龍頭。   徐子陵一震道:「我想到魯先生為何要起一座無漏寺啦!」   寇仲道:「定是作通氣用的,必要時楊素可和手下到地庫避難,再從另外秘道逃走。我的娘,這裡離城牆只數百丈遠,其中一條地道出口說不定會在城外。」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凝望六根龍頭望柱,道:「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寇仲苦笑道:「我很害怕。」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害怕?你是否在說笑。」   寇仲歎道:「我真的很害怕。既怕龍頭紋風不動,又怕龍頭機關發動時,長安的地底發出輒輒與轟隆轟隆的異響,令全城的人都曉得我找到楊公寶庫。」   徐子陵差點捧腹狂笑,喘著氣道:「虧你還有心情說笑,要不要由我代你這機關學小學徒去檢驗?」   寇仲露出一個充滿信心的笑容,道:「剛才我檢查時,發現六根龍頭望柱的結構與其他望柱有異,非是整根連著的,而是把圓柱嵌進中空的方柱內去。我當時已起疑,只沒想到與機關有關,才疏忽過去。記得魯大師在飛馬牧場的密室嗎?機關發動後,整座密室竟沉往地底。」   徐子陵再吸一口氣,笑道:「兄弟來吧!看看是買大開大,還是買大開小。」   兩人像兒時有重要行動前肩頭先互碰一下,這才翻下屋頂,借夜色的掩護往躍馬橋掠去。   登上石橋,來到六根龍頭望柱間,兩人你眼望我眼,終由寇仲兩手摸上其中一根龍頭望柱。   一團烏雲剛好從東南方飄至,把僅有的一點微弱月色掩蓋。   報更的浙聲從遠處傳來。   寇仲壓低聲音道:「在魯大師的機關學中,啟動機關共有十多種『鈕法』,最高明的鈕法是啟動前和啟動後看來沒有半點分別,希望這六個龍頭是這一種,否則六個龍頭各望一方就糟糕透頂。」   徐子陵笑道:「你不知這世上有尊師重道這回事嗎?小心魯先生不保佑你。」   寇仲微一用力,石龍紋風不動,再反覆用力,左扭右轉,龍頭仍沒有反應。   徐子陵並不失望,低聲道:「這才合理。否則機關早給多手的人發現,魯先生亦不用傳你機關絕學,快動腦筋。」   寇仲道:「我捨不得放開手,你可否到橋底看看,鈕有鈕鎖,理該在橋底下面非橋面。」   徐子陵皺眉道:「我又沒學過土木機關,怎懂開鎖?」   寇仲苦笑道:「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否則剛才就該發覺有鎖。你今天運氣比我好得多,小弟再受不起失敗的打擊。」   一隊巡兵從西市的方向操過來,兩人忙翻下橋欄,以內功吸附在橋底下。   十二名巡兵,闊步登橋,忽然停下。   其中一人道:「這場大雪下得把人和鳥兒都冷得躲起來,否則今晚仍會很熱鬧。」   其他人笑的罵的,議論紛紛,又說起昨晚宮內的盛典,顯然尚沉浸在昨夜的高漲情緒中。   橋底的兩人正目不轉睛地瞧著望柱底部,功聚雙目下,隱見一圈淡淡的圓柱與橋身的接痕,若不是有目標的查察,必會當是石紋忽略過去。   巡兵在他們熱切期待下,終於離開。   寇仲興奮的道:「我的娘。打到啦!你來動手。」   徐子陵騰出右手,運轉玄功,以拇指頂著圈痕的中心,用力上頂。   「咋嚎」一聲,圓柱往上陷入,變成一個深若兩寸的凹位。   寇仲劇震道:「成功啦!」   徐子陵道:「這種鈕鎖不用懂機關學也能開,該還有五個鎖。」   他話尚未完,寇仲滿橋底游動,以最快的速度尋到其他五個鈕鎖,照本宣科的啟動。   兩人重回橋上。   寇仲再捧著一個龍頭,口中唸唸有詞的試著用力,忽然龍頭給他拔起近兩寸。   徐子陵大喜道:『』成功了!「寇仲緊張的道:「還未成,究竟該向左轉還是右扭?」   徐子陵一呆道:「你問我,我去問誰,不會有分別吧?」   寇仲道:「怎會沒有分別,扭錯了,說不定整座橋塌下去,我們都變成落水狗。」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左扭吧!」   寇仲往左一扭,龍柱紋風不動。   寇仲大喜道:「今次真的成啦!」   往右運力,龍柱乖乖的轉了一個圈,到寇仲放手時,龍柱座落原位,果然與先前絲毫無異。   寇仲大口喘氣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這句話,恐怕天下間只徐子陵一人明白他真正的含意。 第十一章 曙光初現   徐子陵道:「有什麼感覺?」   寇仲回味的道:「龍柱該是連接著鋼索軸輪一類的東西,你該感到扭動和震盪。」   徐子陵環目四顧,難以相信的道:「假若這六個龍頭確可開啟遠在百丈以外某幢建築物內的秘道,這不但是巧奪天功,更絕對駭人聽聞,魯先生的本領真有鬼神莫測之機。」   寇仲艱難地吸一口氣,道:「當我把其他五根龍柱都似先前般扭動一趟時,說不定西寄園內會現出一條秘密的入口,那豈非白白送個大禮給獨孤峰。」   徐子陵道:「若事實如此,那將注定你寇少帥大走霉運。不過照我看以魯先生的行事作風,這種情況理該不會出現。傳言中和氏壁和楊公寶庫,二者得一者可得天下,應有其中的道理。和氏壁不用說,因為是秦始皇贏政沿用下來的國璽,楊公寶庫事實上是可用來推翻隋朝的地下基地,得天下雖誇大點,其能起的作用卻離此不遠。」   寇仲點頭同意。   和氏壁是國璽,乃皇權的象徵,兼以它「無價」的身價,其來歷又帶有濃重的傳奇色彩,誰敢懷疑只有真命天子才配得到它。   楊公寶庫能令人得天下本來並沒有什麼道理,但只要想到楊素建造寶庫的時勢環境,天下是楊家的天下,長安是楊氏天下的京城,如有猛將精兵取出地下寶庫的兵器,猝然發難,確有機會攻入皇宮,殺掉當時的隋帝楊堅。楊公寶庫被傳為得天下的關鍵,極可能與此有關。   一理通百理明,正因想通此點,寇仲和徐子陵始能在只曉得「躍馬橋」三宇真言的情況下,勘破楊公寶庫開啟的方法,寇仲猛一咬牙,故技重施於其餘五個龍頭,到最後一個時,重重吁出一口氣道:「我很緊張,可否給點鼓勵?」   徐子陵道:「李世民已委派李世績,準備全力攔截你的運寶奇兵。」   寇仲失聲道:「什麼?這算是什麼勞什子的鼓勵?」   見徐子陵若無其事的瞧著他,只好歎道:「這可說是另一種形式的鼓勵。現在連我都相信李世民有資格當皇帝,若不夠陰險狠辣,做不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倒不若回家哄孩兒安寢。」   徐子陵道:「若還不夠,尚有奉贈。師紀喧請出寧道奇,務要令你永遠回不了彭城。」   這激勵顯然更具威力,寇仲劇震道:「是否師妃暄親口告訴你呢?」   徐於陵歎道:「我倒希望她親口對我說,可惜事實卻非如此,她的公私分明,令人心冷。」   寇仲雙目射出堅決和充滿強大自信的、神光,緩緩托起龍頭,沉聲一宇一宇的緩緩道:「消息從何而來?」   徐子陵望往石橋下的流水,輕輕道:「是你的初戀情人借沉落雁之口警告你,希望少帥能臨崖勒馬,免至悔之莫及。」   寇仲搖頭啞笑,以行動作出答話,緩緩轉動龍頭。   「卡嚓」龍頭座回原位。   整座橋忽然輕輕顫動起來,好半晌才靜止,若非兩人全神貫注,即以他們的靈銳,亦可能會忽略過去。   寇仲探頭往橋下看,道:「震盪該是從河床下傳上來。」   話猶未已,橋底河面處現出奇異的波紋,顯示河床生出異樣的變化,還有氣泡冒出,卜卜作響。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沒可能的,我們曾查遍河底,若有入口,怎會錯過?」   寇仲大喜道:「沒可能的事已是眼前鐵般的事實。我們決去看看,你難道對邪帝舍利沒半點好奇心嗎?」   徐子陵細察流水,像有水流注入地底空間的情況,搖頭道:「若開啟秘道後,渠水會大量湧入庫內,把寶庫淹沒。那魯先生將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寇仲早脫掉衣服,露出內裡的水靠,笑道:「有道理,回來我會告訴你事情的真相。」   寇仲爬返渠岸,來到躲在橋腳下暗黑裡的徐子陵旁坐下,豎起拇指道:「陵少真棒,比我這機關學的小師傅看得更準。河床下竟現出呈方狀的十多個圓孔,水就是流進那裡去,到水注滿下方的空間後,圓孔又給封閉,巧妙到教你不敢相信。魯大師肯定是利用水力,啟動某處的機關,把秘道開啟。」   徐子陵道:「所以我們只是成功了一半,要找到秘道真正的入口,才有機會進去探險。唉!我真擔心你機關學不夠水平,若累得小弟困在地底,還要打牆敲壁喚人來救,會是自有歷史以來最荒謬的笑話。」   寇仲顯是心情大佳,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我像魯大師般學究天人,還要看老天爺的心情。唉!我一刻都等不下去,不若到西寄園摸摸看。小弟現在最後侮的事,就是暫時為尤惡婆止了她的哮喘。」   徐子陵道:「欲速則不達,現在你唯一應做的事,就是返沙府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扮神醫去侍候尤婆子。」   寇仲無奈道:「那你到哪裡去?秘窩再不成其秘窩,那你豈非無家可歸?」   徐子陵道:「我會到高占道處,安撫他們的心,更預防他們成為敵人的目標。」   寇仲依依不捨的狠狠盯了橋底的渠面幾眼後,道:「明天我會找到秘道的真正入口,晚上則帶酒到寶庫內和你痛飲祝捷。」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心忖祝捷實言之過早,因為煩惱才剛正開始。  ****************************************************************************   寇仲晨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到獨狐閥的西寄園,連忙爬起床,梳洗更衣,正要趁沙天南等尚未起來偷偷溜出沙府,卻給五小姐芷菁在外院廣場截著。她在幾名護院侍候下試騎一匹非常神駿的灰馬兒,卻不見陳來滿和毛世昌兩大護院頭子,可能是陪同二少沙成功去查收火器。沙芷菁見到寇仲,欣然叫道:「莫先生,我這匹馬如何?」   寇仲首次見她換上武士服,雖仍英氣不足,但嫵媚有餘,明艷照人,衝口而出的道:「馬好人更好。」   見到沙芷菁聞言後俏臉泛紅,才記起自己丑神醫的身份,暗罵糊塗。   沙芷菁似模似樣的在護院拉定馬頭下,甩蹬下馬,含羞來到他身前,狠狠白他一眼道:「原來莫先生除醫道高明外,還精於調侃人家。莫先生即將遠行,長安會有很多人非常失望。」   寇仲避過她的目光,望往經過一天綿密大雪後的晴空,道:「遲則一年,快則半載,我會回長安探望老爺和小姐。」   沙芷菁微嗔道:「剛過年就走,不可以多留一段時間嗎?芷菁尚未有機會向先生請教醫道上的問題,人家是你的小徒兒嘛。」   最後一句充滿撤嬌的味兒,尚是首次出現在沙芷菁口上。   寇仲倒沒懷疑沙芷菁像獨狐鳳看上他這丑神醫,岔開道:「這匹馬兒棒極了,哪裡來的?」   沙芷菁輕移玉步,來到馬旁,愛憐地伸出纖手撫摸馬頭,構成一幅動人的駿馬美女圖。甜甜一笑道:「這突厥馬,我給它改了個名字叫『小飛』,是可大哥送的。」   寇仲失聲道:「什麼?」   沙芷菁愕然道:「有問題嗎?」   寇仲差點捧頭叫痛,暗付難道可達志垂涎沙芷菁的美色?再想到二少爺沙成功會不惜一切,不揮手段的破壞可達志對沙芷菁的任何野心,才稍感安心。口上道:「沒有問題,只是想不到五小姐認識可達志而已。」   沙芷菁道:「是董貴妃介紹我們認識的,可大哥英雄了得,刀法厲害,來中原前早打遍突厥無對手。」   寇仲心付這些不準確的情報定是董淑妮為可達志向沙芷菁吹噓,否則無論可達志如何狂妄,也不敢說自己勝過名列天下三大宗師的「武尊」畢玄。   董淑妮對沙芷菁有什麼居心?   他自顧不暇,既沒時間更沒閒心去理這種「閒事」,但不理又心內不安,矛盾非常。   這種上等戰馬,價比干金,這個顯是重禮。   大少爺沙成就此時從宅內追出來道:「莫先生要出門嗎?」   寇仲見到沙家上下人人對自己的離去這麼緊張,心中不無感觸,點頭道:「我要去替獨孤老夫人治喘症,有什麼事回來再說。」   沙芷菁喜道:「我尚未向老夫人拜年,芷菁和先生一道去吧!」   寇仲再暗叫頭痛,幸好沙成就出言道:「芷菁忘了今天要陪娘親到東大寺上香還神嗎?」   沙芷菁嘟長嘴兒,向寇仲歉然道:「芷菁不能陪先生去啦!」   寇仲心中叫好,以路程不遠婉拒沙成就提供馬車的建議,步出沙家的大門。   街上仍是過年的氣氛,鞭爆不絕。   蹄聲從後傳來。   寇仲不用回頭看也猜到是什麼人,果然在數名突厥騎士簇擁下,可達志來到他旁,微笑道:「祝莫先生萬事如意,一年好過一年。」   寇仲別頭仰望正高踞馬上,傍著他策騎緩行的突厥年青高手,裝出苦笑道:「可兄你好,不過小弟的情況卻是乏善足陳,可兄有什麼好的賜教。」   可達志見他的神情,肯定雷九指仍受困於『七針制神』的極刑,好整以暇的道:「神醫的苦況只是暫時的事,我們突厥人有句話,就是風雪後的草長得特別壯,先生可有時間隨達志去見一個人?」   寇仲忽然皺起眉頭,故作不解的道:「你們突厥有否『助人為樂』這類諺語,白白培養出一個魔門的超級高手,於你們有何好處?」   可達志從容一笑道:「我最欣賞像先生般坦白的人,先生可以放心,我們自有分寸。」   寇仲聳肩道:「我算盡過提醒朋友的責任,可兄請領路。」   可達志一聲令下,讓出匹空馬來,供寇仲代步。   眾騎掉轉馬頭,朝外賓館的方向緩步馳去。   寇仲與可達志並騎而行,笑道:「若有人問起小弟,為何會與可兄一道往外賓館去,小弟該怎樣回答?」   可達志哈哈笑道:「說起這方面的本領,可某人實是望塵莫及。但為了口徑一致,先生當然是說到外賓館,為一個叫顏撤德的人治病,他昨天才病倒,此事太子殿下亦有耳聞。」   寇仲暗叫厲害,趙德言心思的細密,絕不能低估。   自己就是大事聰明,小處糊塗,故有寶刀露底的破綻。   可達志往他瞧來,道:「先生仍未謝我?」   寇仲愕然道:「可兄弟做過什麼有益小弟的事?」   可達志油然道:「昨天若非可某人領頭,先生可能永遠離不開波斯聖廟!」   寇仲心想你要認第一我認第二又如何,誰高誰低,將來總要見個真章。微笑道:「可兄承讓,小弟當然感激,不過小弟慣了把對人的感激藏在心內,引致可兄誤會。」   可達志弄不清楚寇仲是真的感激還是在嘲弄他,沒有再說下去。   寇仲奇兵突出的道:「可兄是否每遇到漂亮的女孩子都愛送贈貴國的名駒?」   可達志微一錯楞,雙目精芒閃閃的朝他瞧來沉聲道:「可某人有句話奉贈先生,就是『閒事莫理』,勿說可某人沒有預作聲明。」   寇仲啞然失笑道:「可兄好像尚未弄清楚我是什麼人,最後一句話,可兄能否在此事上給小弟一點薄面。」   可達志望往馬頭前方,目光落在長街盡處,裡門在望,默然片晌,搖頭道:「先生不是也不清楚我可達志是什麼樣人嗎?可達志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從不會因旁人的干涉受到左右。」   兩人目光交擊,均看出對方眼內一閃即逝的濃重殺機。  ****************************************************************************   徐子陵來到玉鶴庵,沒有見到師妃暄,反鬆一口氣。   自曉得師妃暄請寧道奇出手對付寇仲,要令他永遠回不了彭梁,他的心就非常不舒服,雖明知師妃暄在這方面的立場從未改變過,他仍難以釋然。還隱有被出賣的感覺。   寇仲若在沙場公開決戰中被李世民擊敗殺死,他當然會為此失落傷情!但絕不會對李世民作出報復。寇仲自決定爭天下做皇帝,就該想到這可能是其中一種結局。   可是師妃暄因掌握他兩人的準確情報,借此方法佈局對付寇仲,他感到很難諒解她。   此事已造成他和師妃暄間一道無可彌補的裂縫。   雷九指躺在一間靜室潔淨的床上,臉色蒼白,精神尚算可以。   他坐到床沿旁,道:「雷大哥好點嗎?」   雷九指苦笑道:「我是死過翻生。昨天的經驗太可怕,世間竟有此等刑術,使你全身經脈亢奮,偏又不能動半個指頭,只有眨眼的動作可勉強辦到。坦白說,若非你們把我救回來,為求一死,說不走我真會屈服。」   徐子陵道:「是誰下手呢?」   雷九指搖頭道:「那人施術時,把我雙眼蒙著,什麼都看不見。此人施針運力的方法都很高明,是第一流的高手。」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們尋到寶藏的線索哩。」   雷九指大喜道:「真的?」   徐子陵扼要解釋後,道:「雖仍未尋得入口,已非像以前般的茫無頭緒。」   雷九指指示徐子陵把他扶起來坐好,沉吟道:「既由水力發動,可能和水有關,你們可特別留心水並那類地方。照我猜,進入寶庫的過程會遇上危險的機關,非是人力能夠抗拒。只有在到達寶庫的機關室,才能開啟其他的安全通道,我太清楚魯師的性格。」   徐子陵點頭道:「魯先生最歡喜利用大自然的種種力量,這在他的建築學可見端倪。雷大哥的提議非常有用。」   雷九指道:「師姑娘剛才來看過我,今次全賴她仗義出手,否則我會牽累你們。」   徐子陵心中暗歎,道:「我今趟來是要把你接走,然後立即將你送往安全地方,讓雷大哥可以好好休息。」   雷九指愕然道:「不是由師姑娘送我出關外嗎?」   徐子陵心中再歎,搖頭道:「我們既有能力辦到,何用勞煩外人。雷大哥復元後,我會來和你會合,共同努力把香家剷除,今次害你的罪魁禍首,正是香玉山。」   雷九指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然後無力的閉上眼睛,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沒有這個仇,我也不會放過香貴父子。你們小心點,我離開後,若感到力有未逮,就勿要勉強去做。告訴寇仲,以他的魄力幹勁,雄材偉略,沒有楊公寶庫亦必能成事的。」   徐予陵望往窗外寧靜的庭園,心想這正是師妃暄害怕會發生的事。尤其現在寇仲得『天刀』宋缺全力支持,一老一少兩個人加起來,天下誰不震懼。   忽然間,他體諒到師妃暄的無奈和矛盾。 第十二章 魔門邪帥   寇仲隨可達志進入外賓館,穿過大廳,沿路所見全是突厥人,隨便找個也像打得兩下子的模樣,而對可達志則無不露出敬畏神色。   踏上通往內院的迴廊,可達志的手下沒再跟在身後,剩下他兩人沿廊而行。   四周不見人蹤,寧靜異常。   可達志道:「少帥果然膽色過人,是否深信假若我們翻臉動手,仍有信心可突圍而去?」   寇仲微笑道:「信心是必須的,靈不靈光卻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判斷出你們不會那末愚蠢,此刻動手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可達志啞然失笑道:「我們大可擒下少帥,少帥當知我們有種手段,可令任何硬漢屈服。」   寇仲道:「殺我或者尚可辦到,想生擒我卻是絕無可能。可兄是否要試試看。」   可達志雙目厲芒驟現,旋又斂去,冷冷道:「可惜今天一切由言帥作主,否則可某人會先和少帥玩一場,必是非常痛快。」   寇仲心和手同時癢起來,興致盎然的道:「可兄的提議真可把人逗死,不若由我主動向言帥提出,只要約定不傷對方性命,該是無礙大局。」   可達志尚是首次遇上對他的挑戰躍躍欲試的人,反而猶豫起來,非是懼怕寇仲,而是自己知自己事,一旦動手硬撼,根本沒有留手的可能。歎道:「今天實在不宜比武,否則少帥忽然失去一條臂子,如何向太子殿下解釋?可某人的情況亦如是。」   寇仲亦知正事要緊,不橫生枝節。事實他心底是打定主意,趁機取可達志的小命,以削弱趙德言一方的實力,更深一層的原因卻是為沙芷菁。   以趙德言的為人,自不會因可達志喪命而不顧一切向他報復,至乎放棄邪帝舍利。   可達志雖把寇仲視作勁敵,其實對寇仲並沒有多大惡感,哪想得到寇仲會立心殺他。   寇仲暗叫可惜,總不能強迫可達志立即硬拚一場。   可達志往左轉入一條穿過後園的碎石路,佈滿冰掛的樹木間,隱見一座建築物,背後是後院牆,環境清幽。   高挺頎瘦的趙德言負手卓立門外階台上,像刀子般鋒利的眼神透過瞇成一線的眼縫朝寇仲瞧來,渾身散發著某種難以形容的霸氣和邪氣,令人見之心寒。   寇仲絲毫不讓的迎上他的目光,嘴角露出一絲充滿挑戰意昧的笑容,伸手揭掉面具,哈哈一笑,豪氣干雲的道:「算你了得。少說閒話,你趙德言若想得到聖舍利,就立即把施於我兄弟身上的邪術解去,否則一切休提。」   還在兩丈外的趙德言豎起拇指讚道:「好!英雄出少年!本人雖閱人千萬,但像寇少帥般如此忽如神龍、忽若猛虎般的人物,卻是平生僅見。難怪少帥能縱橫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是我趙德言從不輕易信人,請問少帥有何提議,可令本人相信在救人後,少帥能謹守承諾,交出聖舍利。」   寇仲大步朝他迫過去,可達志則止步留在後方,沒有跟來。   表面上,趙德言不見絲毫動作,但寇仲曉得他正全力戒備,氣勢在剎那間提升至顛峰,只是這種功力,已肯定在寇仲所遇過的其他邪道高手之上,達到況玉妍的級數。   寇仲自問難以在數步的時間下,把功力凝聚到最顛峰的狀態。從而推之,趙德言純以內功論,實在他寇仲之上。   殺氣劇盛。   重重氣勁,由趙德言身上,急波疊浪般向寇仲湧去。   寇仲候地止步,催發勁氣,抵擋著趙德言驚人的壓力。   這停步大有學問,若寇仲再越雷池半步,在氣機牽引下,趙德言將被迫出手,寇仲剛好停在他警戒線外。   兩人隔丈對峙,互不相讓。   氣氛立時拉緊,頗有一觸即發之勢。   後面旁觀的可達志眼中射出熾熱的神色,他抵達中原後,尚是首次遇上像寇仲這麼霸氣十足,鋒芒畢露,處處搶在上風的超卓人物。   寇仲一對虎目射出凌厲的神光,淵亭獄峙的傲然挺立,從容道:「言帥在我兄弟雷九指身上下的手腳陰損毒辣,我怎知將來把人救回,還有什麼後遺症。所以言帥若不先下手救人,一切休談。憑我寇仲這兩個字就是金漆招牌的保證。」   趙德言點頭道:「寇少帥言之成理。不過事關重大,且少帥絕非那麼甘心屈服的人,本人豈敢不防少帥一手。我趙德言雖不是什麼善信男女,更從不屑仁義道德那套虛偽之說,卻是個講口齒的人。只要少帥後晚戌時前,把人和聖舍利同時送來,我可保證只要雷兄休息上個許月光景,將完全復原。」   寇仲心中暗喜,曉得自己的虛張聲勢,經已奏效,使趙德言深信不疑雷九指仍被「七針制神」所制。   驀地退後。   趙德言一晃身子,邪惡的銳眼終於露出訝色。   要知兩人氣勢對峙,互相牽制,要脫身談何容易。   但寇仲在後退前,以閃電的高速向左右各閃一下,然後像魚兒掙脫漁網般,脫身開去,顯示了高明的身法和智慧。   寇仲敢十拿九穩的肯定香玉山正躲在屋內旁聽他和趙德言的對答,為趙德言辨別他說話的真偽。   屋內該還有其他突厥好手如康鞘利者,假若香玉山判斷得雷九指被解開「七針制神」的異術,自是通知趙德言,立即全軍盡發,務要生擒寇仲。這當然是不得已下才為之的下下之策。   那是一種高手的直覺。   寇仲練的乃道家最玄奇的長生訣氣功,雖比不上徐子陵敏銳的靈覺,但在全神貫注下,亦會生出感應。   從見到趙德言站在門外的一刻,他立即心生警兆,曉得有人在暗中監視他。   忽然升起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假設他破窗人屋,能否在其他人援手前,擊殺香玉山?   趙德言見他默然不語,還以為他拿不定主意,正容道:「少帥擔心我們會言而無信,是因不明白我們的真正立場。在我們東突厥來說,任何與李世民作對的人,我們必會鼎力支持。」   寇仲心中好笑,暗罵趙德言當他寇仲是傻瓜,只憑他寇仲和突利可汗的關係,東突厥的頡利大汗已把他痛恨入骨。   頡利會支持劉武周,梁師都,甚至王世充和蕭銑,卻絕不會支持他寇仲。因為天下誰不知寇仲只會去支配人,絕不受人支配。頡利要的是聽話的傀儡,以遂他進侵中原的陰謀。在中原的歷史上,西北的外族對侵佔中原的妄念從未間斷,問題只在有否進侵的實力而已。   直到此刻他仍弄不清楚趙德言和香玉山的關係。假設香家全面投向東突厥,頡利立即可全盤掌握中原所有最新的變數發展,這在以前是沒法想像得到的。   過往頡利只能把人安插在中原各大城市,得到的情報亦不會極關機密,且大多只是道聽途說回來的。可是香家打楊廣時代開始,因明的是經營青樓、賭館,暗的是販賣婦女,爪牙遍佈,所以其情報網的完備,敢誇天下無雙。頡利若得香貴父子成其耳目爪牙,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故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他都必須把香家的勢力徹底剷除。   寇仲開始有點明白香玉山為何會參與對付李世民的陰謀。   他瞧著趙德言的雙目精芒轉盛,一字一字的道:「我就信言帥一趟。假設言帥食言,我寇仲於此立下誓言,將會不借一切,不擇手段的進行報復。」   趙德言雙目殺機乍閃即收,顯是強忍下怒火,陰側側笑道:「少帥放心。我趙德言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否則如何統軍服眾。」   可達志在後面提醒道:「少帥什麼時候把人和聖舍利送來,我們就什麼時候施法救人,千萬不要遲過後天年初三戌時,否則大羅神仙都無能為力。」   寇仲冷哼一聲,裝出深深不忿的無奈樣兒,轉身欲去。   變成身在後方的趙德言揚聲道:「少帥請安心離去,德言不送啦!井中月已物歸原處,請少帥查收。」   寇仲心中暗歎,若非徐子陵有幸把雷九指救回來,又得師妃暄懂解刑之法,今回確是栽得到家,全無還手之力。   歸根究底,問題出在香玉山這小子身上。他武功雖平平無奇,其陰險狡猾卻勝過奇功異技。可能是素姐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否則今趟一敗塗地下仍不知是其實全敗在香玉山手中。   他會把「雷九指」送來,屆時香玉山必會像今次般在旁主事,那將是殺他的最好時機。  ****************************************************************************   徐子陵親自護送雷九指從水路秘密離城,沿途暗伏人手在兩岸制高點,肯定沒有人跟蹤後,才棄舟登岸,計劃趕半天路後,在黃河一條支道再登船,只要進入大河,就離成功不遠。   現在長安各大勢力人人各有所忙,他又得天策府暗裡照拂,若非怕給突厥人和香家發覺,根本用不上這麼多掩人耳目的手法。   雷九指藏身在運貨的騾車暗格內,連徐子陵亦自問看不出任何破綻,最妙的是御車的兄弟確是落地生根,在附近村落佐上近兩年時光,還娶妻生子,且脫離了雙龍幫,現在才被找出來幫手。   封上暗格前,雷九指道:「差點忘記告訴你,昨天虹夫人曾派手下來通知,取消賭局,說再有安排時才通知你。」   徐子陵道:「她理當如此,雷大哥不用再為我們的事費神,好好休息,異日我們再縱橫賭館,殺他香家一個落花流水。」   雷九指被安全載走,徐子陵與高占道、牛奉義、查傑等一眾兄弟,重登漁舟,往長安駛回去。   高占道等自昨晚曉得楊公寶藏已有眉目,一洗頹唐之氣,變成將士用命、情緒高張的神態。   徐子陵送走雷九指,心神舒泰,測覽兩岸美景,說不出的悠然自得,河風拂來,冰寒得來令人精神大振。   高占道道:「徐爺眼下有什麼用得著我們的地方?」   他們三人自歸降寇仲和徐子陵後,雖一直斷斷續續得到關於這兩位年輕領袖的消息,知他們聲勢日盛,勢不可擋,但終欠缺跟他們並肩作戰的機會。   到今次兩人潛入長安,視長安有如一個遊戲的場所,已令他們心服口服。到雷九指忽然被擄,而兩人則變戲法般立即把人救回來,那還不更敬他們若神明。現在楊公寶庫又有著落,士氣激振,願效死力,自然不在話下徐子陵想起尤鳥倦慘死的情況,又想到金環真和未現蹤影的周老歎,暗想自己若有雙似侯希白描繪人像的妙手,把周老歎栩栩如生的描繪出來,便可讓高占道等按圖尋人,不讓他潛藏龜縮。   沉聲道:「暫時來說,你們該不會有危險,但極有可能已在敵人的監視之下,包括天策府在內。所以你們只要能做到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忽然消失,等若幫了我們大忙,使我們無後顧之憂,立於不敗之地。」   牛奉義低聲道:「我們這幾年在長安的時間是沒有白費的,在我們現時藏身的地方,有一條長達十多丈的秘道,通到鄰近宅院的後院,精采處是那個宅院的人家並不曉得此事。」   徐子陵皺眉道:「假若敵人趁你們不在,入屋查看,會否發現秘道?」   查傑道:「屋內一直有人留守,且秘道人口經過精心設計,不易發現。我們還有特別佈置,只要有人曾把入口打開,將瞞不過我們。」   高占道道:「問題是這秘道我們只作逃生之用,借秘道遁離後必須立即離城,否則始終會被敵人綴上。」   徐子陵微笑道:「躲進楊公寶庫又如何?」   高占道等鄂然以對,臉臉相艦。   徐於陵道:「我不是在說笑。楊公寶庫是楊素在魯妙子的幫忙下,精心設計出來的一個地下軍事基地,在必要時可推翻隋文帝楊堅,進可攻退可守,有什麼藏身之所,比那裡更安全可靠。照我們猜估,寶庫肯定有秘道可通往城外。」   高占道等首次領教到徐子陵判事的精明果斷,均對他有另眼相看之感。   牛奉義猛喘兩口氣,用力一拍額頭道:「這麼簡單便捷,更是妙絕無倫的方法,為何我們偏想不到。還一直在為如何把財貨運離長安而頭痛。」   高占道道:「我們會依從徐爺的指使,看看該如何配合」。   徐子陵道:「少帥今天該可尋到寶庫的真正入口,希望晚上有好消息帶給你們,我們要在第一時間全躲進寶庫去,只要能瞞過敵人耳目,我們就可佔盡上風,掌握主動。」   查傑問道:「徐爺打算怎樣處置那邪帝舍利?」   徐子陵道:「這將交由少帥決定,他會作出最好的安排,務令魔門三大勢力互相殘殺,自顧不暇,沒有閒情去理我們的事。」   高占道心悅誠服的道:「兩位爺兒確是算無遺策,能為寇爺徐爺效命,是我們的福份。」   徐子陵苦笑道:「回到彭梁再說吧!」   那將是最艱苦的一段路程。 第十三章 巧布奇局   寇仲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首次出現在尤楚紅的老臉上。忽然間深刻的皺紋像完全消失不見,這武功高絕的老婆子似尋回她失去已久的青春。   橫看豎看,她只是個慈祥的老太婆。   縱然是敵非友,寇仲仍為能解除一位老人家被纏繞大半生頑疾所帶來的苦楚而感到欣悅。   旁邊的獨孤峰和獨孤鳳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數十年來,他們請遍各地名醫來治尤楚紅,只有寇仲針到病除,至少沒有再次發作。   寇仲連施五針,感到在這一刻他確是如假包換的神醫,雖未能根除尤楚紅的喘症,至少可大幅減少她病發的次數。   尤楚紅感激的道:「莫神醫是老身的救命恩人,這兩晚我一睡至天明,是三十多年來從未試過的事。」   寇仲把雷九指教下的醫理搬出來充撐場面道:「太夫人之頑疾,皆因練功出岔子,令肺、腎兩經受損。醫書有云:肺為五臟之華蓋,腎為元氣之根本;肺氣不降,腎氣不納,頑痰隨氣上泛,形成咳喘之患。我現在施針對症,令肺腎相交,只要以後調養得宜,說不定終可完全復元。」   獨孤峰大訝道:「很多大夫都探到是肺腎兩經出問題,為何卻總是束手無策?」   寇仲暗罵自己多嘴,胡謅道:「由於太夫人是練功出問題,與內氣有關,一般大夫怎懂得醫治?寒家專講以武醫人,恰好可以應付。」   尤楚紅點頭道:「神醫的內功是正宗的道家路子,精純無比,不在鳳兒之下。」   寇仲暗忖自己雖斂去一半功力,仍瞞不過她這個大行家。   獨孤鳳雙目亮起來,道:「這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若莫先生向武學發展,必是一等一的高手。請問先生,婆婆該如何調養?」   寇仲等的正是這句話,正容道:「首先千萬勿與人動手,更不能動氣,除此之外,必須飲食正常,睡眠充足。嘿!水質最重要,會直接影響腎的功能。」   尤楚紅雙自精光一閃,狠狠道:「若能殺了那個賤人,我尤楚紅便自此金盤洗手又如何?」   獨孤峰忙道:「娘親請勿為此傷神,交給我們去辦吧!」   寇仲聽得暗暗驚心,直覺感到那賤人指的是沉落雁,因為獨孤霸命喪她手上,不由有點後悔將此事告訴尤楚紅,但那時人在洛陽,兼與沉落雁鬥得如火如荼,怎想得到現今的變化。   獨孤鳳也勸道:「婆婆自己身體要緊,定要聽從先生的吩咐。」   尤楚紅露出頹喪神色,歎一口氣,轉向寇仲道:「莫神醫勿要見怪,此是寒家恨事,我最恩怨分明,別人對我如何,我就如何回報。」   寇仲只好唯唯諾諾,心想定要設法警告沉落雁,叫她防備。   獨孤峰道:「先生特別提及食用的水質,不知有甚麼好的提議。無論是天下那一道名泉,我們也有辦法把泉水運來長安。」   只是這幾句話,就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獨孤閥在各地仍有一定的影響力。否則若名泉在王世充的領土內,他如何能定期取水運來長安。   寇仲正中下懷道:「未必須捨近求遠,請問貴府內用的水來自何處?」   獨孤鳳哪想得到他別有居心,坦然答道:「西寄園內共有四口水井,分處東南西北四方,據說是與堪輿風水之術有關。其中以北井的水最甜美。」   寇仲壓下心中狂喜,故作驚訝的道:「竟有四口水井之多,真奇怪!」   獨孤峰笑道:「我們已視為平常,但奇怪是昨晚三口水井結冰,獨北井沒有結冰,還因下雪的關係,水位漲了近兩尺。」   寇仲差點要抱起獨孤峰親一口,因為不用他去看已曉得是甚麼一回事。   他和雷九指想法相同,寶庫的入口既用水力開啟,進入的地方當和水有關。   建成元吉曾遍查與楊素有關的宅院,這西寄園當然不能倖免,查不到的原因在於秘道尚未啟動。   魯妙子又最愛利用大自然的力量,水井下面當然是與地下河道相通,也是入口最佳的掩護。   寇仲道:「可否帶小人去檢驗北井的水質,若沒有問題,就不用勞師動眾的遠道取水。」   獨孤鳳喜孜孜的跳起來,欣然道:「讓鳳兒領路吧!」  ****************************************************************************   寒暄一番,兩人坐下,徐子陵道:「雲國師滿意與秦王的見面嗎?」   雲帥點頭道:「李世民確是人中之龍,難怪頡利對他顧忌如此之深。起先我還以為他是愛空言仁義之輩,事實大出我意料之外,除少帥外,確沒有甚麼人夠資格作他的對手。」   徐子陵訝道:「想不到國師對寇仲有這麼高的評價。」   雲帥傲然道:「像我們般身居高位者,第一件事就要學懂相人,沒眼光的注定必敗無疑。李世民就是個有眼光的人,只看他的手下,便知道他深明用人之道。」   徐子陵道:「這麼說,軍師是決定與秦王合作,並肩對付頡利。」   雲帥道:「此事仍言之過早,我回去後,將如實向敝王稟報經過,一切仍須敝王決定。假若有一天統一大下的是寇仲而非李世民,我們仍有合作的機會。」   徐子陵微笑道:「將來的事,誰能未卜先知,不過眼前卻有個合作的機會。」   雲帥歎道:「不是我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縱使我們三人聯手,恐怕仍殺不死石之軒。他的魔功已超越一般武學的常軌,不是以眾欺寡就可把他收拾的。」   徐子陵淡然道:「趙德言又如何?」   雲帥雄軀一震,雙目精光驟盛,朝徐子陵瞧來。  ****************************************************************************   寇仲回到沙家,給三夫人召去說話,再三挽留,希望他能在長安多住一段時間。   經寇仲費盡唇舌,又答應兩年內會「雲遊」回來長安,才勉強獲得脫身。   回房途中碰到沙福,見他臉色陰沉,又像非常忙碌的樣子,奇道:「發生甚麼事?」   沙福狠狠道:「二夫人有個婢子挾帶私逃,偷了二夫人一批首飾,現在大姑爺發散人手找她,我看她逃不了多遠。」   寇仲醒悟過來,暗叫涫妖女厲害,這一招是對症下藥,爭取他的好感。他想起二夫人那個艷婢,不過名字卻忘掉了。   心知肚明就算常何出馬,亦截不回詐作挾帶私逃的陰癸派內鬼,安慰沙福兩句後,回房一看,果然婠婠正在房內恭候他的大駕。   婠婠若無其事的道:「少帥該滿意了吧!我們遵照吩咐,把布在沙家的人撤走,以示合作的誠意,並保證以後不干犯沙家。」   寇仲坐下,苦笑道:「小弟非常感激。」   婠婠道:「外面的刀又變回井中月,少帥可否解釋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道:「是香玉山和趙德言弄的鬼,大姐可知他們是甚麼關係?」   婠婠顯然對他說實話非常欣賞。笑道:「香玉山已拜在趙德言門下,成為趙德言唯一的嫡傳弟子,你們想殺他,恐怕不再像以前般容易。」   寇仲道:「我們在全無防備下,給這兩個天殺的混蛋擄走雷九指,還下以甚麼他娘的『七針制神』極刑,現在人雖被我們救回來,但他仍不能言不能動,假若大姐你能告訴我們解刑之法,初三晚我們就可把聖舍利送到你的玉手上。」   婠婠聽得面色微變,不悅道:「你想不顧承諾,改去與虎謀皮,和趙德言交易嗎?」   寇仲心忖趙德言這頭老虎,並不見得比陰癸派那頭老虎更易相與或是兇惡,無論和誰交易,都是與虎謀皮。   啊哈一笑道:「我寇仲怎甘心這麼給趙德言牽著鼻子走,我和他及香小子是只有怨而沒有恩,與大姐至少怨中仍帶點交情。可是事非得已,假設大姐未能提供解刑之法,那大姐只好接受我們的安排,但保證只要令師肯出動,又有我和子陵相助,最後聖舍利仍會落在你們手裡。」   婠婠面色數變,最後不知是否想到別的主意,道:「你們是否已查到進入寶庫的入口?」   寇仲微笑道:「我敢對天立誓,確是如此,但大姐萬勿跟蹤我們,否則協議作廢。」   婠婠甜甜一笑,道:「好吧!我這就回去向師尊請教,若有解刑之法,立即通知少帥,那一切難題均可迎刃而解。究竟是誰懂得這種失傳已久的刑術呢?」   寇仲道:「我們比你更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婠婠道:「趙德言在魔門中是有名輕諾寡信的人,小心提防他。少帥若沒有急事,請勿離開沙家,我或者很快有好消息帶回來哩!」   婠婠去後,寇仲伸個懶腰,整個人輕鬆起來。   他和徐子陵的計劃既是妙想天開,更是切實可行,把黑白兩道的頂尖人物全計算在內,並使他們互作作鷸蚌相爭,大大有利他們的取寶計劃。若進入秘道前可順手宰掉安隆,報石之軒殺尤鳥倦之恨,自然更為理想。   想起徐子陵,心中湧起濃烈的感激。   若非有徐子陵,他今趟到長安尋寶只會弄得一塌糊塗,難以收拾。   西寄園北井下會是甚麼一番光景呢?   明天李淵將率領文武百官、兒子李世民、李元吉到終南山別宮進行一年一度的春狩,楊文干則會趁他們紮營鹿谷時發動突襲。   那邊廂殺個如火如荼時,長安城內則是正邪爭奪異寶「邪帝舍利」的慘烈戰場。   在這種錯綜複雜的形勢下,寶庫的東西將會秘密給運走,只要能送到彭梁,他寇仲就可展開爭霸天下的大業。   子陵若能不離開,會更是理想。   只可惜現實總不能事事如人所願。   常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莫兄!」  ****************************************************************************   徐子陵來到玉鶴庵,通傳後見到師妃暄,後者神色平靜,淡淡道:「剛把雷先生送走?」   徐子陵輕描淡寫的道:「我們自己可以辦到的事,怎敢有勞小姐。」   師妃暄在他旁隔幾坐下,訝道:「子陵的口氣為何忽然如此見外?」   徐於陵忍下問她今早到甚麼地方去的衝動,道:「師小姐有沒有方法,可在初三晚戌時前,請來四大聖僧又或了空大師呢?」   心中暗歎,想不到在形勢所迫下,連師妃暄他亦不得不算計。不過這叫你做初一,小弟做十五,也沒甚麼可說的。   師妃暄嬌軀微顫道:「你們終尋得寶庫所在嗎?」   徐子陵點頭道:「確是如此,我們還要設局令祝玉妍、趙德言和石之軒為」邪帝舍利「你爭我奪,正式決裂。師小姐若不想舍利最後落在任何一人手上,就必須為此出手。」         《》卷三十四終 『卷三十五』第一章 萬事俱備   徐子陵在一所由高占道安排的普通民居與寇仲碰頭,兩人均非常小心,肯定沒有人跟蹤,仍施展種種惑敵的方法,這才悄悄入屋。   寇仲稍遲片刻,入廳時徐子陵挺立窗前,凝望大雪後的晴空。   鞭爆和小孩的歡笑聲仍時有從里巷間傳來,充滿春節送舊迎新的氣氛。   寇仲來到徐子陵身後,怕驚擾他地放輕聲音道:「不是在想石青璇吧!她是否真的長得很標緻,比之師妃暄如何?」   徐子陵歎一口氣,緩緩道:「我誰都沒有想,腦海裡空白一片。」   寇仲道:「有時我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為何有些人長得高大好看,一些人卻完全不吸引人!」   徐子陵點頭道:「人打出世就不公平,不但有美醜之分,更有智愚之別;像李世民本身得天獨厚,更長於權貴之家,時運一到,就成為未來霸主的格局。若你仲少和他掉轉身份,師妃暄支持的再非李世民,而是你仲少爺哩!」   寇仲道:「說得好!我寇仲正是不信邪。況且老天爺旨意難測,誰說得定將來的結果。好啦!你那方面進展如何?」   徐子陵道:「一切依計劃進行。」   寇仲大喜道:「雲帥肯點頭嗎?」   徐子陵道:「若能殺死趙德言,將是他今趟到中原最出乎意外的大收穫,何樂而不為。像雲帥這種人,和他說甚麼都沒用,只有動之以利害,才能把他打動。你試試說服他去對付石之軒看看,縱有血海深仇又如何?」   寇仲笑道:「陵少看得非常通透,師仙子又有甚麼反應。」   徐子陵道:「她感到我們很不妥當,不過照看似仍未猜得我們收到風,知悉她請出寧道奇來對付我們。」   寇仲道:「只是對付我小寇仲吧!她還捨不得對付她的子陵兄弟。」   徐子陵氣道:「還要說這種無聊話。若有選擇,我絕不會算計去對付她。」   寇仲道:「問題是她先算計我們。以師妃暄的立場,絕不容邪帝舍利落入魔門任何一方手上,皆因後果難測。坦白說,我也希望舍利給師妃暄或寧道奇搶走,否則我們亦不會有甚麼好日子過。」   徐子陵道:「聽你的口氣,該找到入口吧!」   寇仲欣然道:「幸不辱命,我敢寫包單是西寄園的北井,昨晚不但水位忽然高漲,且此深達五丈,比其他水井要多深兩丈,只此已惹人懷疑。」   徐子陵道:「甚麼時候進去?」   寇仲道:「那要看安隆運數如何?假設他黃昏前到澡堂去,我們就順手幹掉他才入寶庫。」   徐子陵道:「你不怕節外生枝嗎?」   寇仲道:「這非是節外生枝,而是惑敵之計,我們不妨公然以本身的樣相,在大庭廣眾擊殺安隆。誰想得到接著我們立即進入寶庫?」   徐子陵皺眉道:「你的計劃似乎很牽強,況且你這莫神醫忽然消失,不怕惹人起疑?」   寇仲歎道:「我是要為你出一口烏氣,還點顏色給石之軒看,至於莫神醫,你更不用擔心,因為李淵想正式委任我為太醫,所以我正應該留書出走,表明自己雲遊濟世的志向。哈!」   徐子陵苦笑道:「假若你留書出走,而我們今晚出盡寶仍不能進入寶庫,豈非弄巧反拙。」   寇仲正容道:「若進不了寶庫,我們立即就走。小弟回彭梁後就把少帥軍散伙,恭請李小子去接收。老天爺要這麼待我,我寇仲尚有甚麼話好說的。」  ****************************************************************************   寇仲回到沙府,沙福截著他道:「青青夫人那邊派人傳來口信,請你今天有空到她那裡打個轉。」   事實上除夕晚喜兒向他傳過話,說青青想見他。不過這兩天他確無法抽身。   思忖間,沙福又道:「聽大姑爺說,皇上有意任命先生為太醫,嘿!皇命難違,先生會否取消雲遊四海的計劃?」   寇仲壓低聲音道:「你說小命緊要,還是皇命重要?」   沙福愕然無語。   寇仲拍拍他肩頭,逕自回房。   跨過門檻前,他早有心理準備,好應付婠婠。以陰癸派一向的作風,當然不是那麼容易對付,輕易聽從他寇仲的安排。   照寇仲估計,不論是祝玉妍又或趙德言,其野心應不會止於只取得邪帝舍利,而是人和財物都不肯放過。不單要把寶庫內的兵器財寶全部奪取,更要置他和徐子陵於死地。   他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已成為魔門最大的威脅。因為每一天他們都以超乎任何人理解的速度在武道上邁進,照此推斷,很自然的終有一天,即使祝玉妍、石之軒之輩,亦要在他們手底下俯首稱臣。試問魔門中人誰希望事情發展到這地步。   果然婠婠在內房床上玉體橫陳的候他大駕,笑意殷殷的道:「祝師請你們把人交給她,她保證可解去『七針制神』之術,你們大可以放心,不用再受趙德言威脅啦。」   寇仲好整以暇的在好對面坐下,微笑道:「涫大姐你是否在說笑?不如這樣吧!你把令師請來,我和小陵在旁監察,如此天公地道,涫大姐意下如何?」   婠婠黛眉淺蹙,為難的道:「要解開此類控制神魂的異術,必須心無旁怠,不能有外人在場,更須有可信任的護法。你們既要師尊到你們指定的地點去,更要在旁監察,怎行得通?」   寇仲哂道:「我們千辛萬苦把人救回來,你說會否蠢得就這麼把人送出去?另有折衷的辦法,就是你們把解針之法告訴我們,由我們自行動手。勿忘記小弟既能冒充神醫,對經絡穴位怎都有兩手吧!」   婠婠心平氣和的道:「師尊必須看過雷先生的情況,始能下手解救。其中有很多玄妙處,實是說之不盡。假若就那麼提供一個解法,把人醫壞,徒然令我們間生出誤會。」   寇仲堅決搖頭道:「你們早有一趟不恪守承諾的前科,教我如何能在與人命攸關的事上毫無保留的信任你們。」   婠婠在床沿坐起嬌軀,俏臉回復一貫恬靜無波的篤定神態,並帶著一種教人心寒的冷靜,淡淡道:「你是要不信守誓約啦?」   熟悉她的寇仲知她動了真怒,會隨時出手,一邊提聚功力,邊冷笑道:「我寇仲答應過的事,從來不會反悔。我和你立的誓約,只是把聖舍利交到你涫大姐手上。只要你肯依我的安排,我寇仲可擔保把聖舍利送到你手中,至於你們能否保存聖舍利就要看你們的本事。」   婠婠一對美眸芒光閃閃,與他對視片刻,道:「你們可知自己正一步一步的踏進趙德言的陷阱去,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趙德言的作風,他不但不會救人,還要把你兩個無知的小子殺掉,獨吞聖舍利和寶庫。」   寇仲搖頭歎道:「說到底,你們仍是害怕趙德言。算我看走眼吧!好!為免你說我寇仲沒有口齒,無論你參加或不參加我的計劃,我也會把聖舍利交給你。」   婠婠面色緩和下來,幽幽歎道:「過度自信會把人害死的。趙德言是魔門出名難纏的人物,豈會任你們擺佈。這樣吧,我們手頭上有個能以假亂真的黃晶石,就用它來掉包,讓你們去向趙德言交易。那就算趙德言違諾,你們也不至讓他佔盡便宜,又可完成我們的誓約。」   寇仲心叫厲害,暗忖若讓婠婠同進寶庫,說不定她會拿此贗品把舍利掉包,以她的身手,而他們又沒特別留意,確有機會辦到。   沉吟道:「邪帝舍利乃魔門異寶,說不定你們魔門中人會對它有特別的感應,為策萬全,我看必須以真舍利去作交易,然後另謀護寶和脫身良法。否則到時我們不但要設法突圍,還要保著雷老哥,誰來可憐我們?此計萬萬不行。」   婠婠嗔道:「左不行,右也不行,你究竟在動甚麼歪腦筋。」   寇仲俯前少許,肅容道:「我這計劃既大膽又可行,靈感來自當年藺相如攜和氏璧見秦始皇嬴政,趙德言比之嬴政至少差一大截吧。只要舍利在我手上,趙德言必須乖乖救人,否則一拍兩散,來個如假包換的玉石俱焚。只要大姐們在適當時機現身,取走舍利,那時我們全力搶人,你們則設法護寶,並把趙德言牽制,豈不兩全其美。最理想當然是順手把趙德言幹掉,那要看老趙他的運數啦!」   婠婠皺眉道:「你倒想得天真,雷九指看來死定哩!」   寇仲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道:「未必!否則縱使我們真以舍利作交易,雷大哥亦要性命不保。一手交人,一手交貨,清脆利落,涫大姐明白沒有?」   婠婠輕輕一歎道:「你們準備何時與趙德言交易?」   寇仲毫不猶豫的道:「明晚戍時初布政坊的突厥外賓館後院,我們此刻可再詳論細節,約定種種暗號,使雙方能配合得天衣無縫,皆大歡喜。」   婠婠道:「在對方的地方交易,是否聰明之舉?現在主動權穩握在你們手上,換過另一個地方,對你們會有利無害。」   寇仲幾可肯定陰癸派在別無他法下,只有在他們與趙德言作交易前下手強奪一途。那時他們為要照顧雷九指,將完全處於捱揍的劣局,使得對方不但可輕易搶得舍利,還可順手把他們幹掉。   不論是祝玉妍、趙德言或石之軒,誰肯甘於只取得邪帝舍利,而坐看寇仲把大批兵器寶運離長安,最後更極有可能落入李閥手內。   他們為要跟蹤寇仲和徐子陵,即使出動最頂尖的高手亦未必辦得到;可是要神不知鬼不覺的監視高占道等人,卻是綽有裕餘。   魔門三大巨頭正處於一種微妙的均衡狀態下,表面看來趙德言似是最弱,其排名亦在祝玉妍和石之軒之下,但因有突厥人在背後撐他的腰,兼有康鞘利、可達志和大批突厥高手助陣,登時令魔門勢力最強的陰癸派也不敢輕覷他們,而最重要的一點,在現今的形勢下,連身為當今實力最強的霸主李淵亦不敢開罪突厥大汗,何況是祝玉妍和石之軒。   這一切全在寇仲算計之中,婠婠的反應當然亦在意料之內。   寇仲歎道:「明早李淵將率文武百官到終南山腳舉行一年一度的春狩,長安城會由李建成全權負責,那時長安城將是長林軍的天下,有甚麼地方不是可達志所控制的地頭。所以照我看再不用節外生枝,就在外賓館和老趙作交易;我敢斷言就算他有三頭六臂,亦要給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上。」   婠婠無可奈何的道:「好吧!你們要玩火,我們姑且奉陪,不過你勿要耍甚麼花樣,否則我們會不擇手段的作出報復,凡與你們有關係的人,都會成為我們辣手對付的目標。」  ****************************************************************************   徐子陵查看過秘道的出入口,回到廳內與高占道三人商議,道:「從水道把東西運走是最便捷的方法,但也最易令敵人有可尋之處,變成最危險的方法。」   高占道苦笑道:「我們計劃時,還以為一切可在靜悄悄下進行,怎想得到會如目下般攪得滿城風雨,人人虎視眈眈。」   徐子陵道:「我們可以低估李元吉,甚或李建成,但絕不能低估天策府,其謀臣如杜如晦之輩,武功雖不行,卻是才智高絕。李世民想也不想的一口答應在我們運寶離城後才動手,肯定是胸有成竹,不怕我們飛到那裡去。」   牛奉義充滿信心的道:「我們尚有陸路方面的應變計劃,必要時可采迂迴曲折的路,巧佈疑陣,只要能越出唐室的勢力範圍,我們便能安返彭梁。」   徐子陵道:「假設我們的兄弟中,有人給敵人收買,結果會是如何呢?」   三人你眼望我眼。   高占道道:「這不太可能吧?我們兄弟大家曾同生共死,怎會有此種不義之徒。」   徐子陵道:「人心難測,兼之長期居於長安,目睹唐室如日方中的氣象,思想改變並不出奇。」   查傑道:「天策府曉得我們同興社和寇爺、徐爺的關係,只是這幾天的事。而我們又迅速把人撤走,李世民就算想把人收買,亦來不及措辦。」   牛奉義點頭道:「我們已非常小心,留在長安的十五名兄弟,都是信賴得過的。更關鍵處是行動時互相照應,沒有人能有機會單獨去見某方面的人。」   徐子陵正容道:「我或者只是多疑,仍留長安的兄弟該沒有問題,撤往城外的兄弟卻很難說,李世民最善收買人心,兼且對本地的幫會一向留意,懂得向誰入手,高官厚利引誘下,人心改變亦是常情,所以我們不能不防他一手,甚至可反過來利用這破綻。」   高占道道:「徐爺對此有甚麼指示?」   徐子陵道:「到我們進入寶庫,完全掌握要運送財貨的數量規模,我們始可釐定運寶大計。但對分散城外的兄弟則必須先作出部署,趁敵人不曾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分配妥當。」   高占道三人聽得糊塗起來。徐子陵剛說過怕有幫中兄弟給敵人收買,現在又說要先分配他們,豈非會早一步把秘密部署洩露給敵人曉得嗎?   但在各人再深入思量,亦認同徐子陵的話非是無的放矢。   李世民乃現成的霸主,投靠他可立即獲得大利益,效忠寇仲有何結果卻仍屬未知之數,假設李世民有意收買,說不定真能把一些意志薄弱的幫中兄弟打動。   局勢的發展,再沒有人敢說所有兄弟仍在全面控制下。   徐子陵淡然道:「或者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但肯定的一點是撤往城外的三股人,部份或全體均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所以我們可通過調動他們進行惑敵之計,令敵人摸錯門路。」   牛奉義面色微變道:「那他們豈非正身陷險境。」   徐子陵道:「短期內將不會有任何危險。對我和少帥來說,兄弟們的安全比寶庫更重要。只要我們確定如何進行後,他們就可化整為零,全體分散並立即撤離關中,到關外再集合。」   高占道等瞠目以對。   就算加上寇仲和徐子陵,他們也只得二十個人,任每人多長出三頭六臂,對運走龐大的財貨兵器,仍是力有未逮。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我們要確定的是寶庫內的情況,瞧瞧老謀深算的楊素,是否有運走兵器的任何穩妥計劃,而我們亦不用一次過把所有東西全部運走,只要把東西轉移到另一個處所,待風聲過後,再設法運出,那將大出敵人料外。」   這正是給沉落雁提醒後,徐子陵和寇仲想出來的花樣。   高占道三人豁然大悟,原本苦思不得的變成實際可行。   不由士氣大振,更感覺追隨寇徐兩人,是正確的選擇。   只有多方惑敵,他們始有望活著回到彭梁,捨此再無他途。 第二章 心戰之學   太陽終於沒在西山之下,自午後開始,天下雲層變得厚重,晴朗的天氣只是曇花一現。   徐子陵和寇仲坐在飯館內一角,叫來饅頭小菜,在進水井探險尋寶前先來個餵飽肚子的壯舉。今天是年初二,開營業的店子不多,此為其中之一,故擠滿食客。   斜對面就是獨孤家西寄園的後牆。   店舖和大酒家雖集中在東西兩市,這樣的食店卻因應需求,散佈全城的裡坊內。   而客棧則多設於朱雀大街那類通衢大道。   寇仲看看包好放於一旁的井中月和裝滿探險工具的布袋,笑道:「我的出走留書,放在枕頭下面,這樣愉快輕鬆的離開,對我和沙家均有利無害。另外還有兩封信,一封給李淵,一封給李建成,免得常何費唇舌解釋,一次寫三封信,用足我整個時辰,真辛苦。」   咬一口饅頭,又道:「祝玉妍、石之軒和趙德言當然不是善男信女,表面上行事作風也很接近,總愛使手段,處事狠辣絕情,但我總覺得他們仍有很大的分別,陵少以為如何?」   徐子陵道:「我對趙德言並不熟悉,不過只看他忽然出到擄人勒索這一招,更以『七針制神』來對付雷老哥,手段卻直接,確有兩軍對壘、力爭勝券的味道,可見此人既有膽色更有冒險拚搏的精神,我們和他交手,要留神他這種作風和性格。」   寇仲道:「祝玉妍比諸他又如何?」   徐子陵沉吟道:「祝玉妍似不像她擺出來的樣子那末無情,事實上她是個感情豐富的人,至少對岳山和石之軒便變得不太理智。只是坐在她的位置,不能不把真正的感情隱藏起來,裝出冷酷絕情的模樣。要真的冷酷無情,還得數石之軒。不過就算石之軒,仍過不了他女兒父女之情那一關。」   寇仲點頭道:「我完全同意你的話。只看祝玉妍悉心栽培出一個婠婠,而石之軒對兩個徒弟左防右防,更令兩徒弟為《不死印卷》鬥個你死我活,可知石之軒是個只顧自己的人。至於趙德言則是另一類人,陰險狡詐更過祝石兩人,絕不會因一時衝動或憤怒失去自制,為了個人的野心全不理別人的死活,否則就不會助桀為虐,幫頡利進侵中原。」   徐子陵給他斟茶,笑道:「為甚麼忽然這麼有興趣討論他們性格上的分別。」   寇仲雙目閃亮,壓低聲音道:「我在找尋他們性格上的弱點,看看有否可資利用的地方。我對石之軒最模糊,你曾跟他三度交手,該比我清楚些。」   徐子陵道:「他說話不多,我的直覺是他自視極高、孤傲離群,看不起任何人。事實上有資格作他對手的,確沒多少個。」   寇仲思索道:「縱使知道他們性格上的分別,但在精心策劃的行動中,仍起不到甚麼作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點頭表示明白,因為當一個人理智地去計算時,會盡量不被情緒和自身性格所牽制,兼之要有空閒容納別的意見,會把個人的主觀減至較低的程度。   寇仲成竹在胸的道:「可是當他們發覺所有原本擬好的計劃全派不上用場,情況將是另一回事。所以我才特意造出這種形勢,令各方敵人在變化驟生之際,沒空經深思熟慮便要付諸行動,那我們就有可乘之機。」   徐子陵笑道:「少說廢話,先到下面看看是甚麼一回事,才決定怎麼辦吧。」  ****************************************************************************   兩人先後翻過院牆,躲在一堆草樹叢裡,兩丈許外就是目標的北井。   寇仲低聲道:「我真擔心下面沒有入口,那時怎辦才好?」   徐子陵明白他患得患失的心情,安慰道:「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肯定要考考你這不肖徒兒在機關術上下的工夫,去吧!」   兩人掠過兩丈的距離,縱身入井。   井水冰寒刺骨。   他們閉氣下沉直達井底,這處光線難到,兼在水內,何況更是晚夜之時,視力全派不上用場,只能憑感覺行事。   井底忽然開闊,果然不出所料,井底與一條地下河道相連。   若換過是李建成派來的人,此時定弄不清楚該往地底河道那一方摸索,但兩人既肯定寶庫該在無漏寺的地下,方向明確,遂朝那邊潛去。   在狹窄崎嶇,伸手不見五指的河道潛游摸索近十丈後,徐子陵輕扯寇仲一下,表示不對勁。   寇仲立即會意,因為不是人人都像他們有長時間水內閉氣,只靠內呼吸的本領,所以若入口離井底太遠,沒有道理。   且地底河不斷深入下斜,豈非離地愈來愈遠。   片刻後兩人重在井底冒出頭來。   寇仲道:「肯定不在地底河內,因為地下河會因泥土的變化而改變,所以有些井會忽然乾涸,入口當在底部井壁的某一處。」   徐子陵調勻氣息道:「由現在開始,我再不靠你甚麼勞什子的機關學,因為小弟左足踢到的,肯定是入口的機關。」   寇仲大喜道:「不要動!」反身鑽回井底去,循徐子陵的腳摸到有問題的一方石塊,果然從井壁上突了寸許出來,剛才若非注意力全集中往地底河,該不會大意錯過。   寇仲心叫一聲老天爺保佑,向半尺見方的石塊用力按去。   在兩人期待下,「軋軋」聲響,在井底的窄長空間份外觸耳。   在浮在井水面的徐子陵頭頂處,井壁緩緩凹陷下去,露出僅可容一人通過的入口。   寇仲浮起來,喜道:「我的娘,終成功哩!」   徐子陵歎道:「我沒有信心。」   寇仲愕然道:「要信心來幹嗎?入口就在眼前,只要不是沒手沒腳,就可以爬進去。」   徐子陵哂道:「我不是對寶庫沒信心,而是對你的機關學沒有信心。」   寇仲心情大佳,沒暇計較他的揶揄,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剛才只是沒有表現的機會,陵少爺,讓小弟打頭陣吧。」   領先貼壁而上,鑽進黑沉沉的小方洞去。   通道先往上斜斜伸延達五丈,又改為向下斜伸,且頗為陡峭。   秘道四壁出奇地沒有長滿苔菌一類最喜濕暗的植物,空氣悶濁得可令人窒息,幸好兩人有轉外呼吸變內呼吸的「胎息」絕技,索性像在水底內般閉氣而行。如此往下膝行十多丈後,寇仲倏地停下得意洋洋的道:「又有一按制鈕,兄弟!今趟我沒有失威吧?」   徐子陵知他學乖了,不敢錯過任何異樣的情況,在後面點頭道:「你是專家,一切由你決定,不用徵詢我這外行人的意見。」   寇仲好整以暇的大發議論道:「只是這條花崗石築成的秘道,已是巧奪天工,當年不知動用多少人力物力,最難得是牽涉和動用到這麼多人,竟能瞞得過楊堅?由此可見楊素當時必是權傾天下。」   說話間,用力把凸出左壁的制鈕如法泡製的用力下按。   「軋軋」聲再響。   兩人身處的一截通道忽然移動起來,帶著兩人往下滑行。   此一變化大出兩人料外,心叫不妥時,壁底下傳出滑輪磨擦崗巖的難聽的吱吱聲,更因窄僅容身的通道大幅限制他適動應變的能力,欲退無從下,驚駭之中,這截忽然變成能活動的通道,帶著身不由己的兩人往下滑去,且不住加速。   兩人心叫我命休矣,「轟」的一聲,活動通道在俯衝近二十丈後,不知撞在甚麼地方,驀地煞止。   他們卻沒有通道煞停的好運道,給強猛的衝力撞帶至茫茫黑暗中另一空間,身子凌空下跌,蓬蓬兩聲,分別一頭栽進一幅像魚網般的東西內。   彈起又再跌下,震得兩大年青高手渾身酸麻,暈頭轉向,不知人間何世。   他們的噩夢尚未完結,網子忽往下墮,疾跌近丈後,隨跌勢網子往下束收,到跌定的一刻,剛好把兩人網個結實,動彈不得,你的頭緊貼我的腳。   自出道以來,從未試過窩囊狼狽至乎此等田地。   地下河水流動的聲音,在這絕對黑暗的空間底下響起,淙淙作聲。   網子搖搖晃晃下,左旋右轉,似永遠不會停下來。   寇仲歎道:「我現在才明白魯大師書中寫的甚麼『機關之學,心戰為主,詭變副之,其他均等而下之』這道理,第一個掣鈕安全,教人怎想到第二個掣鈕竟是這麼娘的一個陷阱。」回音陣陣,可見地穴之廣。   徐子陵沉聲道:「不要呼吸,這裡充滿沼氣,多吸半口都有問題。」   網子轉勢已盡,又往反方向轉回去,由緩至快。   虛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洞穴中,即使絕代武學大宗師,亦要失去位置方向的感覺。   寇仲道:「你呼吸過嗎?否則怎曉得?」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試試這空間有否通氣口,唉!若我所料不差,剛才像傾倒廢物般把我拋進來的,若非如此,地道內就該充滿沼氣。」   早前在地道內的空氣雖然悶濁,卻沒有能令人中毒致命的沼氣。   寇仲道:「唯一的好運道,就是這張網子非是像美人兒軍師那張網般以天蠶絲料織成,而是用粗牛筋精製,不過經過這麼多年,已出現朽腐的情況,只要我發神力一掙,保證寸寸碎裂,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怎敢輕舉妄動,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道:「現在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尋回剛才的來路,你不是把魯先生的遺卷反覆看過十多遍嗎?快用你的小腦袋想想吧。」   寇仲道:「小腦袋能想出甚麼東西來?但小眼睛卻可看到很多東西,我隨身帶有十多把火熠子,全都以防水油布包好,不怕。唉!要不要冒這個險呢?我們的閉氣神功絕捱不多久。」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在有沼氣的地洞,最忌點火,你的火熠可留待我們自盡時再用吧!今次看來真是一語成讖,分別只在就算我們有鑼有鼓可打,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   寇仲漫無目的朝上黑暗投上一眼,笑道:「我們若能重返地面,告訴在朱雀大街行來行去的人,下面有另一個天地,保證沒有人肯相信。來吧!我們先離開這裡。」   網子終於靜止下來。   「嗤嗤」連聲。   寇仲一口氣發出數十線指風,激撞往四方,射上洞壁,沙石碎濺。忽來「噹」的一聲!   寇仲喜道:「成哩!」   徐子陵亦聽出其中一縷指風聲音有異,大有可能是觸到密封洞口的鋼板,否則不會生出金鐵類的鳴響。   兩人感官何等敏銳,即時把握到鋼板的位置。   網子又再見動。   徐子陵寶瓶印氣疾發,回撞力帶得網子往鋼板方向蕩過去。   兩人同時運勁,果如寇仲所料,網子寸寸碎裂。   凌空提氣,藉著蕩勢,寇仲和徐子陵有如脫籠之鳥,靈巧的往鋼板所在撲去,成功吸附在鋼板兩旁凹凸岩石的洞壁處。   徐子陵伸手敲敲鋼板,道:「寇大師,怎樣開門?」   寇仲道:「魯大師在機關學一書開宗明義說過,土木機關乃陰損之學,為積天德,須在絕處予人一線生機,依他這個作風,這地穴內必有啟關之法,問題是我們能否找出來吧!」   徐子陵沉吟道:「要在這麼一個寬廣不可測的地穴尋找一個按鈕,在找到前我們早憋不住氣一命嗚呼。所以魯先生若真的留下生路,這個按鈕的位置該是可推想出來的。哎?慘啦!」   寇仲虎軀一震,朝漆黑的上方瞧去,點頭道:「對!必是在壁頂吊索的地方。唉!罷才若不把索網震得粉碎有多好。」   徐子陵騰出右手,發射指風,好半晌才撞上頂壁,「篤」的一聲。   兩人為之愕然,聽迴響這裡離穴頂的距離至少有十丈之遙。   寇仲一言不發往上攀去,不片刻又降回原處,苦笑道:「愈往上爬愈是光滑,濕漉漉的,以我的壁虎功恐怕亦捱不到洞頂的中央去。最糟是這般運功非常損耗真元,令我更憋不住氣。幸好老子尚有最後一招,哈!」   徐子陵不用他說明,探手到他背在背上的囊子裡取出長索,苦笑道:「我才不信你的索子有十丈長。我的娘!只得這麼的兩丈許,有甚麼用?」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請摸清楚點,我還有一條呢,我寇老仲做人最公平,怎會不預你陵少的一份。」   徐子陵探手再摸,果然尚有另一條牛筋索,哂道:「又關你的事,裡面的東西是占道給我們準備的。」   寇仲微笑道:「誰準備都好啦,一條繩縛在我腰際,另一端你拿在手上,不用我說陵少也該知道怎辦吧!先來個『仙人探路』。」   朝著上方指風連發。   錯非兩人能以指風作探子,換過其他人,在這情況下肯定一籌莫展。   寇仲道:「找到啦!指風撞上去的感覺完全不同,來吧!」   兩人同時發力,掌心吐勁,彈離洞壁,往後方上空背撞而去。   倏忽間他們來到地穴中央處,寇仲凌空換氣,往上騰升,手中兩丈長索揮個筆直,朝目標射去,猛地刺個正著。   若有人在旁觀看,必會他們在如此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在連串動作與移位後,仍能分毫不差的找上目標而歎為觀止。   在徐子陵只覺是理所當然,猛換一口真氣,朝鋼板旁的洞壁撲過去。   寇仲就借索拉之力,成功撲附原處。   「軋軋」聲再起。   鐵板終於重新開啟。   兩人均有筋疲力竭的感覺,先後爬回洞內,不知是否因他們的重量觸動壁底的機關,鋼板竟又落下,把洞口封閉。   寇仲提議道:「我快憋不住氣哩!不若先爬回井底,喘順口氣,再回來尋找入口吧!」   徐子陵的情況比他好不了多少,當然同意,忙一先一後往原路爬回去。   先爬下再滑下,終回到井底的入口處,登時驚駭欲絕,因井底的出口竟然已被封閉。   徐子陵一言不發,掉轉頭再往內爬,若再找不到入口,他們將永遠離不開這裡。 第三章 真假寶庫   徐子陵想也不想,向按鈕下按。   時間無多,他們的內呼吸再支持不多久,不容他們選擇考慮。   這掣鈕離剛才他們陷進網內的按鈕只有多十步的距離,假若仍是個陷阱,只好怨自己命數該絕。   在兩人頭皮發麻地期待下,機括聲響起,前方一壁凹進去,現出一個方洞。   寇仲從徐子陵旁硬擠過去,斬釘截鐵的道:「讓我打頭陣。」   徐子陵拿他沒法,道:「小心點。」   緊跟在寇仲身後鑽進去,空間擴闊,變成可容人直立行走的廊道,筆直往上延伸盡端是濛濛青光。   寇仲不能置信的呆瞪光源,緩緩起立,道:「是否因我在黑暗太久,竟然生出錯覺。」   徐子陵也站起身,搖頭道:「你沒有看錯,那的確是光,但絕不是燈光。」   此廊道空氣雖說不上清新,但顯然有良好的透氣設備,不會氣悶。   寇仲貪婪的呼吸著,道:「今趟我們肯定摸對門路。」   說罷昂然朝光源前進,但今次確是小心翼翼,惟恐會行差踏錯,失足成恨。   寇仲叫道:「我的娘,這是否傳說的夜明珠,每邊六顆,拿那這批貨出去賣,夠我們下半生豐衣足食哩!」   盡端是道鋼門,還有個鋼環,門外兩側各嵌著六顆青光閃亮的明珠。亮度雖不強,已足可令兩人視物如白晝。   徐子陵忽然虎軀劇震,道:「看!」   寇仲隨他目光往門側左壁望去——只見光滑的花崗石壁被人以匕首一類的東西硬刻出一行字,寫著:「高麗羅剎女曾到此地」九個字!   寇仲湧出熱淚,顫聲道:「是娘寫的!」   徐子陵雙目射出濃烈的感情,伸手輕撫留字,道:「娘若曉得我們終於瞧到她留下的字跡,必欣慰非常。」   寇仲淚動得說不出話來,想起當時傅君綽的音容笑貌,臨終的遺言,這些年來他們的經歷,豈無感慨!   徐子陵輕推他肩頭道:「進去吧。」   兩人再度展開搜索,肯定沒有其他制鈕後,寇仲歎道:「在魯大師的機關學遺卷裡,有一章專論門環的,啟門的手法有十多種。若手法錯誤,會觸動機關,後果難料。」   徐子陵皺眉道:「可有方法去測試這門環正確的開啟方法嗎?」   寇仲苦笑道:「我不是否天性沒興趣研究機關之學,雖曾多番閱讀,仍像水過鴨背,沒有甚麼心得。讓我想想看。」   忽然探手拿著鋼環。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你想幹甚麼?」   寇仲哈哈笑道:「放心吧。我記起哩,若能把鋼環拉出來,那將剩下兩種開門的方法試試無礙吧。拉不動再試其他的方法。」   不待徐子陵提供意見,一把將門環拉後,露出連著鋼環的鋼索。   寇仲喜道:「成功哩!」   徐子陵點頭道:「算你有點道行,剩下來的是那兩種啟門法。」   寇仲頹然道:「就是向左扭還是往右旋,今晚我的運氣不大濟事,由你來決定吧。」   徐子陵失聲道:「這就是你的所謂機關學嗎?我情願去賭番挫或買骰子點數。」   寇仲尷尬道:「該有測試的方法。只是魯大師他老人家沒教過我,碰碰彩數吧!我們至少有一半的成功機會。」   徐子陵下意識的往上下張望,希望可預知會發生的災難,搖頭道:「早知如此,拿井中月威脅我也不會陪你到這裡受難。轉左吧。唉,真給你氣死。」   寇仲慎重的左右手互換,把門環轉動。到第三轉時,鋼門傳來「的」的一聲,清脆響亮。   兩人凝止下來,把警覺提至巔峰。   寇仲哈哈一笑道:「還是你行,成哩!」   試推鋼門,果然應手而開,順著地軌的鋼鑄滑珠大開方便之門。   另一條廊道出現眼前,末端沒入暗黑裡,令人難測遠近深淺。但撲面而來的空氣更覺清新。   寇仲把手一讓,躬身道:「陵少請進寶庫。」   徐子陵正要跨步入門,忽然機括疾響。   兩人同時色變時異變突來。   十枝特長特粗的精鋼箭矢,似是雜亂無章的從另一端暗黑處疾射而至,破空聲帶起激厲的呼嘯聲,在這寂靜的地下廊道更份外刺耳。填滿廊道僅容人立的空間,除非他們能變成紙張般薄,否則休想避過。   此種由機括發動的超級勁弩,比諸一般弩弓發出的弩箭,要厲害百倍。   唯一躲避之法,就是立即把門關上,躲在門後。就算身手比他們差,只要反應夠快,時間上仍能容許。   可是兩人早有前科經驗,隱隱感到這麼容易的方法實不合魯妙子的風格。明顯是他故意在機括聲響和鋼箭破空而出間留下一線空隙,讓人可作出思索和反應,只要不是太愚鈍的人,武功上又有一定的功底,肯定可用門擋箭。   但誰敢保證鋼門不會因拉扯而再自動關緊,永遠不能打開。   這些念頭像電光火石般在兩人腦海掠過,立即付諸行動。   要一次過格擋十枝這樣的勁箭,即使兩人同心合力,亦力有不逮。   換過是其他人,沒有他們能在如此闇弱光線下視物如白晝的本領,連看清楚勁箭來勢也有問題,更遑論擋箭!   寇仲的井中月離背而出,往下撲去,急呼道:「我下你上!」   徐子陵和他默契之佳,已達心意相通的境界。毫不猶豫的撲往他背上。寇仲刀鞘出擊之際,他則兩掌削劈,側掃緊貼身上的兩根勁箭。   「叮叮」兩聲,寇仲的刀和鞘分別命中貼地射來的兩枝勁箭。徐子陵卻命中較高處的兩箭,其他六箭則在他們上方呼嘯而過,確險至極點。   他們用的都是卸勁的手法,令箭頭失准錯開。餘勢不止下,竟硬生生破壁深入盈寸!想想花崗石的堅硬,可推想勁箭的力道。   四條手臂登時酸麻至沒有感覺的程度。   看著箭尾仍在晃動,均有劫後餘生的感覺。   徐子陵從寇仲背上爬起來,苦笑道:「下趟記得是右轉。」   寇仲一邊搓揉麻木不仁的手臂,一邊還刀入鞘,目光往地面搜尋,搖頭道:「門環我們是轉對方向,不過卻踏錯一步。你看,門後這截地板的石質與別不同,我們不知就裡的踏上去,所以引發機關。」   徐子陵生出步步驚心的感覺,歎道:「魯先生似乎把這地庫變成一個機關學的死亡遊戲和測試場,異日你若能重返人世。可算滿師哩!」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放心吧,我們不但能找得寶庫。更可安全回去!」   徐子陵笑道:「你這小子真古怪,換過其他人如此處處碰壁,必是信心盡失。你反而增加信心,不是古怪是甚麼。」   寇仲欣然道:「我卻認為自己是逢關破關,成績斐然。裡面該是寶庫吧。」   「嚓」寇仲掏出火熠子燃亮,只見長廊盡處是一面佈滿發射小孔的牆,怕不有三十個以上的箭孔。假若每個箭孔射出一箭,三十多枝那樣的勁箭同時發射,那除了以門擋箭外,實再無他法。   兩人看得倒抽一口涼氣。   寇仲咋舌道:「我們是走運哩!其中一些機括定因日久失修射不出箭來,否則我們就要如你所說般回到井底敲牆打壁的請鳳姐兒來救我們。」   徐子陵亦看得頭皮發麻,道:「或者其他箭矢是讓另一些的尋寶人消受。這麼看,娘該曉得這裡的機關佈置,否則地上就有射出來的箭矢。」   寇仲點頭同意,舉起火熠步步為營的深進。   當抵達長廊盡處,左方出現另一廊道,連接另一空間。   寇仲喜道:「到啦」,他們飽受教訓,再不敢大意粗心。偏是這截廊道卻無驚無險。   穿過廊道後,寇仲高舉火熠。兩人定睛一看,立時愕然以對。   不是因為地庫內太多寶物兵器,而是太少。與他們想像中的楊公寶庫,有十萬八千里的遙遙距離。   這是一個寬闊的密封地室,室頂四角均有通氣口。兩邊平排放置共十多個該是裝載奇珍異寶的箱子,貼牆有幾十個兵器架,放滿各種兵器。但都只是普通貨色,且全部都生袢o霉,拿去送人也沒有人要。   寇仲抓頭道:「這是甚麼一回事?天下聞名的楊公寶庫就是這個樣子?這批兵器弓箭就算沒有生蛂A最多只能供數百人用。」   徐子陵把其中一個箱蓋揭起,裡面全是古玉珍玩一類的東西,看來都價值不菲。   到把十多個箱子逐一看過,寇仲頹然在一個箱子坐下,歎道:「我們若把這十五箱東西運出去,或者可變得比沙天南富有,卻絕不能憑它成為天下霸主。照我猜估,這該是楊素抄人家時私自留下的貴重物品。唉!在這等時勢,要變賣這批東西,不容易。」   徐子陵在對面的箱子坐下,看著寇仲換過一扇新的火熠道:「邪帝舍利在那裡?」   寇仲一拍額頭,嘰嘰怪笑道:「說得好這其實是另一種更厲害的心戰,換過是別的人,能尋到這裡,見到這批寶貝,已欣喜如狂。當自已尋得楊公寶庫,而事實上,真正的寶庫絕非這個。唉!究竟在那裡呢?」   徐子陵微笑道:「今趟真要考你的功夫。」   寇仲和徐子陵檢查過假庫的每一寸牆壁後,一無所得的原位坐下。   寇仲歎道:「小弟只剩下一個火熠,燒完就要去拆夜明珠。坦白說,眼前最值錢的該是那十二顆夜明珠,只它們才可當得上奇珍異寶的稱號。」   徐子陵逆:「真庫肯定不在假庫之內,假若我們有方法進入箭孔後另藏機關的地方,說不定可找到入真庫的通路。」   寇仲一震道:「這麼簡單的事,為何我卻想不到。魯大師在他的遺卷中曾說過,機關雖可廣佈不同地方,但必須有個機關室總其成,利用滑軸絞索機括等控制全局,此開彼合比他奶奶的還要複雜。唉!這總機關室在那裡呢?雷老兄若有給我們準備鑿石的工具,我們就可找面牆來鑿鑿看。」   徐子陵哂道:「雷大哥怎想到你的機關學這麼窩囊!來吧,我們去研究一下那些箭孔。」   「嚓」火熠燃亮。   寇仲凝坐不動,雙目閃閃發亮,爍動著智慧的光芒,正在大動腦筋。   他是不能不用心思索。   由於他們觸動機關,水井的原路出口已被封閉。現在即使肯放棄,也沒有逃生出路。   只有找到真庫,他們才有機會離開。   寇仲忽然彈起,來到徐子陵旁坐下,道:「借手掌來一用。」   徐子陵少時常和他玩這類遊戲,攤開右掌道:「火熠頂多可燒半晌辰光,不若我們到門外去借夜明珠的光吧。」   寇仲道:「門忽然關上怎辦?」   伸手在他掌上畫下個十字。   徐子陵不解道:「這算甚麼?」   寇仲得意洋洋的道:「魯師有雲,凡在地底建密室,必先定位,定位者定向也。以十字為東西南北,其他可依此十字而立位,尺寸遂能分毫不差。你看吧,進來的廊道和通往假庫的廊道若能反向伸延,畫罷正好形成一個十字。」   徐子陵點頭道:「果然有點功夫,為何剛才卻想不到。」   寇仲給他硬揭瘡疤,尷尬道:「人在絕境時,自然須掙扎求存。來吧!」   兩人回到密佈箭孔的牆壁,背後對正長廊和盡端敞開的鐵門。   寇仲拿眼靠孔窺視,打個哆嗦的彈開道:「我的娘,你說得沒錯。孔內還有箭隨時可射出來!」   徐子陵訝道:「這麼說,不但牆壁單薄,箭頭和箭孔該有一段距離。否則火熠光怎照得進去,讓你看到箭矢。」   寇仲道:「相距最少一尺,說不定這塊壁是能活動的。遺卷裡只有七八種活壁的裝嵌法,希望不會再觸動機關吧,那小弟就可逐法去試。」   接著興奮起來,道:「第一法叫往內推,底下若有輪軸,會滑進去,現出通往福地的康莊坦途。」   邊說邊舉手推牆。   機括聲起。   兩人魂飛魄散下,齊往左方邊通往假庫的廊道倒退過去,火熠甩手飛脫,撞在右邊牆上,火花四濺。   十枝勁箭激射而出,呼嘯而去!   「轟」兩人伏在地上你眼望我眼,驚魂甫定下,寇仲探頭去看了;環把門竟然關上,再見不到夜明珠的亮光!   撞毀的火熠熄滅,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   兩人首次後悔沒把夜明珠摘下來,以作緊急應變之用。   徐子陵道:「既做了初一,不如再做十五。我們再推一下,讓壁內的箭射清光再說。」   寇仲道:「好主意。」   就那麼抬腿伸腳,在箭壁狠踢一記。   「當當」聲連串響起,射出的箭全部命中鋼門。   再踢兩腳,箭牆再無反應。   兩人跳起來,摸黑移到箭牆前。   徐子陵笑道:「今次尋寶,確是驚險有趣。若你的啟門法再不靈光,我們恐怕要為『人為財死』這老生常談的諺語,以自身作個永垂不朽的見證。」   寇仲道:「放心吧,除非是石之軒,否則師傅怎捨得害死徒弟。我呸!」   用力猛按,牆壁果然應手陷入兩寸。   寇仲大喜道:「下面果然有輪軸,現在只要把牆壁托高,可變成活門。我們是龍是蛇,就要看這一鋪!」   言罷把兩指分兩邊插進箭孔,運勁上托。   牆壁往上升起,徐子陵忙伸手抓著活壁底部,助寇仲一臂之力。   軸輪滑動的吱吱聲中,兩人的唯一希望是它乖乖的往上去。   寇仲忽地縮回手指,喝道:「停!」   石門只有一半縮退進頂壁內,徐子陵道:「甚麼事?」   寇仲猶有餘悸的道:「夠進去便成,還是把活壁還原妥當點。」   徐子陵大表贊成,到兩人鑽進去後,活壁回落下來,再被推回原位。   黑暗中,兩人四處摸索,只是不敢去碰那發箭的機關。   這是個寬約二十步的正方形地室,空氣流暢,令兩人覺得找對地方。   寇仲忽然低呼道:「成哩!這裡再有面活壁,我們有救了!」 第四章 楊公寶庫   徐子陵不解道:「推也推不動,怎算是活的?」   寇仲興奮的解釋道:「推不動是因此活壁特別厚重,魯大師曾提過這一種活門,穿過後該再沒有機關設施,這是他的慣技。」   徐子陵奇道:「為何你忽然變得如此精明,竟能發現出這麼全無異樣的一道活壁,現在是否該合力去推。」   黑暗中,寇仲正對牆壁敲敲打打,擺出副像師傅般的款兒,得意道:「這叫福至心靈,又叫垂死掙扎,這一幅活壁質地與別不同,透露出秘密。幸好看不到東西,且心中認定『十字佈局』的存在,這活壁後若有通道,不是剛好與進來的廊道連成一條直線嗎?來!你的手按在這裡。」   兩人四掌按在活壁左方邊沿處,心叫老天爺保佑,大喝一聲,運勁發力。   活壁紋風不動。   寇仲道:「或者該試推另一邊。」   仍是推之不動,毫無反應。   寇仲嚷道:「沒可能的,這明明是道活壁。」   徐子陵研究一番,同意道:「這六尺見方的截牆壁確與旁邊的牆壁石質有異,會不會有壁鎖一類的佈置?」   寇仲頹然道:「壁腳牆全給小弟摸遍,仍是一無所獲。」   徐子陵道:「魯先生在遺卷有關門鎖的一章,你能否背念出來聽聽?」   寇仲苦笑道:「明白的都給我牢記在心,只怕念出來沒有甚麼用。」   徐子陵一震道:「那即是說,你有不明白的地方?」   寇仲道:「這個不在話下,文字是死的,活人去看當然會出問題。」   徐子陵失笑道:「虧你還說理所當然,一副錯不在我的樣兒。快念不明白的來聽聽,否則我們只有拿生了的兵器來鑿牆。」   寇仲沉吟半晌,道:「不明白的只有幾句,其中兩句提及一種『互鎖』,甚麼『啟此關彼』,大約是這樣,你看在這情況下是否有用?」   徐子陵把「啟此關彼」反覆念了三遍,虎軀一震道:「我明白啦!」   寇仲大喜道:「謝天謝地,這麼啞謎式的話你也能掌握到,早該把遺卷交由你負責細讀。」   徐子陵道:「不要高興得那麼早,我只是想到地庫所有廊道密室若以一個東西南北十字軸作佈局,那對著假庫廊道的那端當有另一條廊道,封道的活壁該與眼前的這片活壁有『互鎖』的關係,你認為如何?」   寇仲拍腿道:「有道理,這兩道互鎖的活壁把十字軸的西南軸和東北軸分隔成兩區,西南軸這邊既是入口,更是用來騙人的,所以把假庫放在這邊。這樣的設計,確把『心戰』發揮得淋漓盡致。」   兩人摸索著來到對正假庫的一塊牆壁前,研究半晌,己可肯定這是片活壁,證明徐子陵的推論正確,只是仍是無法開啟。   寇仲道:「若我沒猜錯,娘只曾到過假庫來。」   徐子陵道:「你的意思是否這兩道互鎖的活壁,須兩人同時啟動,才能解鎖,因娘是單獨來尋寶,所以沒法到另一邊去?」   寇仲歎道:「和你說話最有樂趣,異日你離開後,我定會感到寂寞。」   徐子陵哂道:「你那有空間感到寂寞呢?少說廢話,我負責北壁,該如何解鎖?」   寇仲道:「無論此壁彼壁,都是光光滑滑,就算魯大師親臨,亦唯有往內推一法,你想到其他方法嗎?」   徐子陵笑罵道:「恁多廢話。」摸著牆壁去了。   片刻後,徐子陵的聲音傳回來道:「準備!推!」   「卡嚓」一聲,兩壁同時陷入寸許。   寇仲高呼道:「成哩!待我過來再說。」   來到徐子陵旁,道:「西區該位於無漏寺之下,北區自然應是機關樞紐的開關室。照『啟此關彼』的提示,這兩扇活門只能開啟其一,當我們進入機開室,便可把所有通道打開,這推論有點道理吧!唉!我受夠哩!再不想犯錯。」   徐子陵也心大心細,苦笑道:「你的推論似頗有道理。唉!我也受夠了!」   寇仲哈哈笑道:「大丈夫馬革裹,視死如歸,我呸!」   就那麼以肩頭往活壁揮去,「隆隆」聲響,活壁往內搖擺,兩人立不住腳,朝內傾跌。   「蓬」!   活壁在兩人身後關上,竟又「卡嚓」一聲上了鎖,巧妙至令人難以相信。   像歷史重演般,一道長廊往前延伸,盡端是夜明珠的濛濛清光。   寇仲爬起來道:「希望不是另一道箭閘。」   徐子陵藉著微弱的清光,細察地面道:「看到嗎?地面似是用兩種不同深淺的灰磚成的,和剛才的廊道不同。」   寇仲定神一看,喜道:「果然如此我們找對地方哩!」   徐子陵奇道:「若不是你早先頻頻出錯,只聽你這麼說,還以為你手上有張藏寶圖。」   寇仲興奮的道:「事實上魯大師的機關學遺卷就等若一張尋寶圖,只是我看不懂而已!這種地紋佈局,已近尾聲,即使踏錯,只是觸動警號,以防大有人偷偷進入機關室,把在寶庫內的人困死。魯大師還說這雖是小玩意,卻有很大的預防作用。」   徐子陵道:「那應該踏深色的磚,還是淺色的磚?」   寇仲抓頭道:「這個他沒有說清楚自古成功在嘗試,試試看如何?」   徐子陵笑道:「你不是一直勇於嘗試嗎?為何卻像要我拿主意的模樣。」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在機關學上的信心,早被這裡的機關陷阱徹底摧毀,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道,所以今趟由你作出選擇。」   徐子陵伸足在深色的磚輕點一下,道:「應是深色的磚有問題,點上去有少許浮動的感覺。」   寇仲道:「那就對哩!當整個人踏上去時,重量會令方磚下沉一、兩分,觸動警鈴。」   徐子陵試舉步踏上一方淺色的磚,全神戒備的靜立片刻,道:「走吧!」   兩人踏著淺色磚步步為營的往前推進,約五十止後,左右兩排各三顆夜明珠的映照下,果然是一道門,沒有鋼環,只有個圓形的掣鈕,邊圓滿佈刻數,共四十九格,鈕的上方還有個紅色的圓點刻在門壁上。   兩人瞧得眉頭大皺。   寇仲見徐子陵往他來詣問的目光,道:「這是魯大師發明的另一種鈕鎖,鈕制上刻有度數,名為『天地鎖』,甚麼『天往左旋,地往右旋』,又甚麼『天一地二,天三地四』,看得人頭大如斗,不明所以。嘿!幸好面對這天地鎖時,我忽然又有點明白。」   徐子陵不解道:「我給你弄糊塗,魯先生的秘笈不是一本教人如何設置機關的書嗎?為何聽你的說話,卻只像教人如何開門關門,開鎖上鎖,只像一本教人偷東西的秘笈。」   寇仲坦白招供道:「秘本內確有詳列各種機關佈置,還有圖繪解說,可是那麼紙上談兵,小弟又生性魯鈍,故只能看個一知半解,還不斷淡忘,最後索性送給陳老謀這真正的專家去看。今趟最失策是沒請他老人家來。」   徐子陵然笑道:「差點給你氣死。這或者是最後一關,我們必須想辦法解鎖破關。」   寇仲露出苦思的神色,道:「鎖內的構造非常複雜巧妙,不過卻非是無跡可尋,因為當正確的刻數觸動鎖鈕,會發出與別不同的聲音,這可是魯大師自己說的。」   徐子陵道:「這就易辦,寇大師請動手。」   寇仲蹲下來,緩緩扭動掣鈕,唸唸有辭的道:「先試試『天一地二』,先往左旋,我的娘!肯是這個刻數。」   當刻數二十一經過紅點,竟發出輕微異響,但若非兩人有心留意,必會錯過。   寇仲用力按下,發出「的」一聲脆響。   寇仲哈哈笑道:「我們終於從小扒手升格為神偷,連這種怪鎖也懂得開。」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門開後再吹大氣吧!」   寇仲又喃喃道:「地往右旋!」   反方向把掣扭回去,到四十七度,異響再起,按下去又是另一聲機括響音。   寇仲回頭緊張的道:「再來估地二該成了吧?」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竟來問我?」   寇仲猛一咬牙,續往右轉到四十七度再按一下。   「卡嚓」!   只要不是聾的,就該曉得鎖被解開。   寇仲神氣的站起身,拂掉身上的塵屑,兩手按在門上,用力一推。   鋼門應手內移現出一個方廣僅十步的小室。   小室中央處有個水井般的設施,井上有個大絞盤,盤上卷有一小截粗如兒臂的鐵鏈。   在幾經挫折和苦難後,他們終於闖入聞名天下楊公寶庫的機關主控室。   徐子陵和寇仲轉動絞盤,盤上的鐵鏈不斷增多。另一端顯然連繫著輪軸一類的佈置,只容他們逐分逐寸的把鏈子絞上來。   「卡」!   鏈子再絞不動。   寇仲忙把絞柄鎖死。   兩人你眼望我眼,靜心守候。   好半晌後,腳下深處忽然傳來如悶雷般「隆隆」異響。   寇仲大喜道:「是水流聲!」   徐子陵道:「機關是利用水力發動的。」   寇仲擔心的道:「希望石之軒沒有在方丈室打坐,否則憑他的功力,地底的震動絕瞞他不過。」   徐子陵冷哼道:「知道又如何?他懂得下來嗎?」   「軋軋」之聲連串響起。   寶庫的開關終於啟動。   寇仲往門外走去,笑道:「今次學乖啦!先來個一人一顆夜明珠,陵少意下如何?算不上是貪心吧!」   分隔西南軸和東北軸的兩扇連鎖活壁同時開啟,現出通往東區寶庫的秘道。   兩人穿過長廊,來到一個圓形的石室,中央有張圓形的石桌,置有八張石椅,面繪有一張圖文並茂繕析詳盡的寶庫地圖,更顯示出寶庫與地面上長安城的關係。這正圓形的地室另有四道普通的木門,分別通往四個藏寶室,桌下尚備有火石、火熠和紙煤,以供點燃平均分佈在四周室壁上的八盞牆燈。   燈火大明後,兩人逐室搜索,為之歎為觀止,始知楊公寶藏,確是名不虛傳。   四座石室,每室寬廣達百步,三座藏兵器,一座藏以黃金為主的財寶。   所有兵器,均以防腐防的特製油布包裡妥當,安放在以千計的堅固木箱內。   粗略估計,只強勁弓已達三千張以上,箭矢不計其數。其他甲、刀、槍、劍、戟各類兵器,更是數以萬計,足可裝配一個萬人勁旅有餘。   兩人回到石桌坐下時,心中仍震撼不已。   寇仲讚歎道:「楊素確有眼光,庫內的兵器都是上等的優質貨。」   徐子陵正用神觀看繪在石桌面的地圖,道:「魯先生把舍利藏在那裡呢?」   他們雖然沒有且更不可能把藏在四座地庫的過萬個大葙逐一打開,已可肯定邪帝舍利另有秘密收藏點。甚至楊素當年亦不曉得魯妙子把這魔門中人夢寐以求的異寶,偷偷收入庫內某處。   寇仲歎道:「我暫時沒精神去想這勞什子舍利,你看出甚麼竅妙來。」   徐子陵道:「老天爺確把你照顧得無微不至,共有四條地道,入口分別在四庫之內,其中一條直達城外一座小丘處。」   寇仲大喜道:「這叫皇天不負有心人。」旋又歎道:「不過要運走這麼大批黃金兵器,雙龍幫全軍出動,也力所難及。若要一次過運走,組成的騾馬隊至少有十多里長,這樣去搬東西,只是個大笑話。就算走水路,至少也要十條八條超級大貨船。」   徐子陵仍在細讀圖旁的說明文字,道:「通往城外的秘道設有車軌和運貨的鐵車,只要絞動拉索,可把兵器迅速運往城外。只是所謂迅速,恐怕至少要一兩天的時間。」   寇仲指著通往城外秘道和寶庫間的一個方格狀空間,道:「這看來是另一個地室。」   徐子陵正讀至開啟地道的方法,道:「先不理其他事,這裡有一套封庫的方法,可以讓我們把位於西南軸的假庫和真庫分隔開來,就算有人曉得西寄園的入口,亦摸不到這邊來。」   寇仲當然明白他意之所指,一掌朝桌邊拍下去,剛想叫絕,面上現出古怪神色。   徐子陵訝道:「甚麼事?」   寇仲俯身往從地板撐出,承托著石桌的獨腳望去。道:「這桌子有點古怪,拍上去時傳入手掌的震湯力,似是可以活動的樣子。」   徐子陵一震道:「莫不是這石桌是環鎖的另一變體花招,可以開啟某暗格秘牢?」   寇仲跳起來道:「定是如此!」   雙手抓著桌沿,朝上拔起。   桌子應手上升兩寸,發出一聲輕響。   你眼望我眼下,寇仲道:「左旋還是右轉?」   徐子陵苦笑道:「該沒箭射來吧!」   寇仲唱喏道:「那就來個天旋左轉。」   圓桌下發出輪軸磨擦的聲音,往左旋去。   桌旁一方地板往下沉去,現出內裡窄小的空間。   徐子陵走到小方洞旁,探頭下望,道:「有個封蓋的銅製小罐子。」   寇仲道:「我不敢放手,你打開來看看。」   徐子陵蹲跪探手,忽又把手縮回來,道:「記否當日在淨念院,了空把和氏壁藏在銅殿內,使我們感應不到和氏壁。」   寇仲點頭道:「對!若把蓋子打開,石之軒說不定可能感應到。」   徐子陵又伸手下去,不是要把桶蓋揭開,而是挽上手中秤秤,試探桶子的重量。   寇仲見他沒有作聲,忍不住問道:「怎麼樣?」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先把秘洞關上。」   寇仲依言封洞,待一切回復原狀,兩人重新坐下。   徐子陵道:「桶子最少重百斤。」   寇仲嚇了一跳,道:「有這麼重?」   徐子陵道:「裡面肯定有球狀的物體,浸在奇怪的溶液內,這定是令尤鳥倦等人感應不到舍利所在的獨門秘法。」   寇仲道:「但剛才為何你神情有異,我還以為是中邪。」   徐子陵道:「和中邪差不多,當我摸上銅罐的挽手時,腦海竟出現充滿血腥的可怖情狀,耳內更似聽到千萬冤魂索命的厲呼,好半響才消去。」   寇仲打個寒噤道:「這麼邪!」   徐子陵道:「現在恐怕快天光了,先決定怎樣行動。」   寇仲目光落回桌面的繪圖上,道:「另三條地道分別是通往西寄園……哈!這不是沙府嗎?又有這麼巧的。」   徐子陵笑道:「你若沒留書出走,回家倒方便。」   寇仲正研究最後一條地道的出口,皺眉道:「這不是個出口,但卻可直通水安渠。」   思索半晌,寇仲斷然道:「我留在這裡設法弄清楚所有機關佈置,麻煩陵少利用永安渠的出口,領占道他們進來,待我們先立於不敗之地後,才去想其他傷精神的事。」 第五章 你爭我奪   寇仲送走徐子陵後,先把東北和西南兩區重新分隔,只留下東壁作唯一貫通兩區的出入口。為安全計,活壁仍是關閉,只是沒有上鎖。   接著他朝通往城外的秘道入口走去,依魯妙子留下的指示開啟秘道的隱門,果然如他所了,是另一間相連的密室,另一邊才是通往城外秘道的入口。   在火熠光下,在間只有鄰庫八分之一大的小室放置了大小不一共八個桃木箱,令寇仲好奇心大起,決定先查看箱內的東西,才到秘道的另一端探查情況。   這是他對整個楊公寶庫已有較深入的瞭解,且愈清楚其中的情況,愈為整個底下建構的匠心獨運,鬼斧神工而讚歎。   不過若非有當時權傾天下的楊素全力支持籌劃,兼且長安又是在興建中的城市,想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地底建一座寶庫,誰都辦不到。   楊素在這場與楊堅的權力角逐中,成為最後的勝利者,透過楊廣把楊堅害死,楊公寶庫備而不用,但隨楊素之子楊玄感之死而成為一個謎般的傳說。   不知如何輾轉把秘密傳到高麗去,於是傅君綽奉師命來到中原,且大有可能是作探路的先鋒,目的是把楊公寶庫的兵器財寶,秘密運返高麗。可惜傅君綽只能進入地庫的西南軸,目睹假庫的情況當然是大失所望,只順手取走一批珍寶,希望在江湖引起大亂。其中自有些轉折的遭際,那就非寇仲所能憑空猜估。例如傅君綽的師妹傅君瑜,便似對楊公寶庫茫無所知,這是寇仲難以解釋的。   寇仲打開第一個箱的蓋子,裡面竟是幾套折疊整齊的衣服,拿起一看,只是普通商旅慣穿的服飾,手工質料不見出色,不用說是供楊素緊急時作逃亡掩人耳目之用,這傢伙確實設想周到。   衣服下赫然有兩個面具,只望一眼寇仲已知是出自魯妙子的妙手,大喜過望,剛好和徐子陵一人一張,比得到整箱黃金更令他欣喜,連忙納入囊中收藏妥當。   接著把其他箱子逐一打開,兩箱是真正價值連城的罕有珍寶,琳琅滿目,以寇仲的定力,亦要為之目眩神迷,喜出望外。   另外五箱全是各式兵器,無論一刀一盾,均大有名堂,顯是楊素珍藏的歷代神兵利器,任取其一,也是練武者夢寐以求的異寶。   寇仲大感不虛此行,心想只要讓高占道等人任選其心頭所愛,必可教他們歡欣若狂。   順步再到通往城外的秘道入口,火熠光映照下,兩條鐵軌延伸而去,軌上停放著十多輛鐵製車箱,每車十輪,結構堅固,可盛載重物。   正要提氣疾行,到另一端出口看看,忽然「噹」的一聲,嚇得他彈跳起來,茫然不知發生甚麼事。  ****************************************************************************   徐子陵從永安渠的出口離開,此地道設計巧妙,出口在渠壁的水底下,只最後一截斜道浸在水裡。   整座楊公寶庫最令人叫絕的地方,是在啟動總樞紐前,所有秘道均被封閉,等若把寶庫隱形。除非把整座長安城的地下掘開,而當然沒有人會這麼做。   寶庫的整個通氣系統,則與無漏寺天衣無縫的結成一體,上趟徐子陵和雷九指除方丈室外,踏遍整座無漏寺仍沒發覺這方面的絲毫蛛絲馬跡。   徐子陵索性沿渠潛游一段水程,到最接近高占道等人的藏身處才從水底冒出來。   天上正下著微微細雪,仍是夜深人靜的理想時刻。   心忖應是黃昏後立即進入寶庫,否則現在該是光天化日。   他身穿的水靠是由高占道請這方面的巧匠特製,顏色灰黑,藉著夜色,配上徐子陵迅如鬼魅的夜行騰縱術,確有潛蹤的作用。   今晚巡城的衛隊明顯比昨晚增多和嚴密,當然難不倒徐子陵這年青一代的頂尖高手,他竄高伏低,忽停忽走,不到一盞熱茶的功夫,避過幾起巡城軍後,抵達可以遙瞰高占道等藏身宅院的一處屋脊。   徐子陵目光首先落到設置在主宅正門簷上的雄雞瓦當裝飾,心中一震,立即曉得有問題。這是他和高占道約定的傳訊方法,若一切無恙,雄雞會正向前方。如果偏右,表示形勢危急,他們可能來不及逃走;假設偏左,他們仍有從地道脫身的時間。   宅院烏燈黑火,與四鄰的房舍相比沒有任何特別礙眼處,但徐子陵卻深深感受到其中的重重危機。   偏向左方的瓦雞,把凶兆清楚具體的顯示出來。   究竟敵人是誰,能於這要命時刻發動,把他們鉗制,為的肯定是楊公寶庫。高占道等人曾經他們指點武功,這些年又日夕苦修,要把他們一網成擒,怕只有石之軒、祝玉妍、婠婠、趙德言、可達志那般級數的高手始有可能辦到。   不過他立即把趙德言、石之軒兩方勢力剔除。前者自以為穩操勝券,不愁他們不交易;後者則該因尚未感應到邪帝舍利出土,故不會輕舉妄動。   想到這裡,他敢肯定高占道是給祝玉妍制服,她們曉得他們今晚會進入寶庫,又不願明刀明槍的和趙德言爭個你死我活,只好先發制人,迫他們把舍利先交出來,甚至要他們供出進入寶庫的方法。   想通這點後,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騰身而起,橫過近十丈的空間,落在宅院正門前,若無其事的推門入屋。   燈火亮起。   婠婠甜美的聲音在他後方道:「子陵辛苦哩!坐下來喝杯熱茶吧。看你濕淋淋的樣子,真教人著憐!」   縱使徐子陵作足心理準備,入目的形勢仍瞧得他頭皮發麻。   高占道等十八個人橫七豎八的倒在大廳一角,人人昏迷不醒,縱然沒有人監管,可是憑徐子陵一人,能救得多少個?   在廳子中央的圓桌處,坐有臉蒙重紗的祝玉妍、邊不負、辟守玄、聞采婷、霞長老五大陰癸派巨頭,正悠閒的品嚐香茗,似對徐子陵的駕臨不屑一顧。   退路則給婠婠封死。   祝玉妍透過重紗朝他望來,淡淡道:「你的兄弟在哪裡?」   邊不負冷哼道:「一句謊話一條人命,你最好考慮清楚再答。」   婠婠飄到他身後,幽幽道:「不要怪我們沒有遵守諾言,是你們先出爾反爾,我們才被迫使出非常手段。」   徐子陵暗捏不動根本印,裝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點頭道:「好!今趟算我們一敗塗地,開出放人的條件吧!」來回在高占道等人身上掃過多遍,到肯定他們只是穴道被制,才收回目光。   祝玉妍語氣轉厲,仍是那句話,道:「你的兄弟在哪裡?」   徐子陵從容笑道:「我們似乎仍未談妥條件,對嗎?」   「雲雨雙修」辟守玄豎起拇指讚道:「有膽色!」   聞采婷向祝玉妍道:「不若我們先把這小子擒下,免得要看他的臉色。」   徐子陵心中好笑,曉得聞采婷只是虛聲恫嚇。並非說祝玉妍一方沒此能力,而是一旦動手,極可能驚動巡城的軍隊,那對雙方都不會有半點好處。   婠婠在他背後扮好人般柔聲道:「子陵是聰明人,該清楚在目下的情況,沒可能有第二個選擇。」   祝玉妍冷冷道:「乖乖給我把寶庫和舍利交出來,否則只是死路一條。」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動手吧!憑您老人家這麼一番空口白話,我就會乖乖吐露嗎?我決意死戰,寇仲日後自會替我取回公道。」   除了看不見祝玉妍和身後的婠婠的表情,邊不負等全是木無表情,但徐子陵卻直覺感應到他們心內的震盪,知道自己這記反客為主的虛招,擊中他們的要害。   婠婠在他身後嗔道:「有事好商量,何須動不動講生講死的。」   徐子陵斷然道:「我再沒耐性磨纏下去,若你們不能開出令我滿意的條件,只好來個玉石俱焚,看看你們是否有本領把我留下來。你們若把人殺掉,寇仲自會把邪帝舍利毀去,教你們永遠得不到。」   祝玉妍發出一陣低沉的冷笑,點頭道:「好!你確有談條件和講價錢的資格,寇仲是否仍留在寶庫內?」   徐子陵答道:「宗主若立即趕去,有五成機會可與他碰頭。」   祝玉妍一字一字緩緩道:「這樣吧,我以陰癸派之主立下咒誓,只要你肯坦白說出如何進入寶庫,我可保證不傷害寇仲,這裡的十八個人亦全部交還予你。他們的生死,由你一句話決定。」   徐子陵道:「既由宗主親口立誓保證,當然不會食言。由這裡到寶庫入口,只是一盞熱茶內的工夫,所以兩盞熱茶後,仍不見宗主回來,該知我並沒有說謊,其他人須立即離開,在兩個時辰內不得干擾我們。」   一直沒作聲的霞長老道:「既然距離此處不遠,我們可派人去查看,確定你徐子陵沒有說謊,立即可以放人。」   徐子陵搖頭道:「這是在下自保的一個條件,去的須是祝宗主,涫小姐兩人。」   祝玉妍點頭道:「這條件尚可接受。」   轉向辟守玄道:「若我們兩刻鐘仍未回來,表示我們已進入寶庫,你們立即離開,不得有違。」   辟守玄雖是祝玉妍的師叔,亦只能是點頭聽命的份兒。   祝玉妍表示誠意後,向徐子陵道:「說吧!」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入口就在獨孤閥西寄園北井內。」   接著毫不隱瞞說出井口的位置,及鈕掣的所在,連鋼閘的開啟方法一併道出。   聽到入口在井底,比照徐子陵身上水靠沾濕的情況,眾人至少信足五成。   邊不負沉聲道:「裡面尚有甚麼陷阱機關。」   徐子陵道:「機關都給我們破去,諸位不用擔心。」   祝玉妍倏地立起,道:「你說出的佈置,確是那老不死的作風,希望你沒有說謊吧!」  ****************************************************************************   定下神來,寇仲才想到是有人觸動地庫的警報系統,首先想到的是進入主控樞紐那鋪上深淺不同顏色的廊道,立時大吃一驚,心忖若給人潛入樞紐室,關閉機關,後果可能非常嚴重。   此時他無暇計較為何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或是甚麼人會神通廣大至此?只知應立即趕到控制室阻止事情的發生。   他展開身法,瞬那間來到唯一仍可通到箭室的活壁處,撞壁而入。   下一刻他立在廊道盡處,活壁天衣無縫的關上,身後是有箭孔的牆壁,右方是進入假寶庫的入口,正門對著鋼閘。   鋼閘剛好張開,火熠光進來。   寇仲恍然大悟,警報不是來自通往總樞紐室的廊道,而是來自鋼閘之外。   寇仲本仍可來得及退回活壁的另一端,不過活壁移動的聲音,會洩露出他絕不願說出的秘密。只好硬著頭皮,卓立廊道盡處,迎接凶多吉少的本來命運。   火熠光下,三個人閃身而入見到寇仲不但沒有訝異,帶頭的更哈哈笑道:「少帥想不到吧!今趟看你能逃到哪裡去?」   說話的正是齊王李元吉,身後兩人分別是帶上頭罩,一身夜行衣的楊虛彥,另一人則是老朋友南海派的年青掌門人梅洵。   憑這三個人的實力,他寇仲就算有徐子陵幫手,怕仍是輸多蠃少。   到此刻寇仲仍弄不清楚對方怎會掌握到秘道的入口,問題肯定出在他和徐子陵身上,否則李元吉可尋到寶庫,至少可找到假庫。   寇仲感到自己未必輸掉全局,哈哈笑道:「幸會幸會,今次確是狹路相逢,只好來個手底下見真章,看看誰能活著出去。」   楊虛彥沉聲道:「徐子陵在哪裡?」   寇仲故作驚訝道:「這麼說,你們並非見到子陵從井口爬出去才懂得進來啊。」   李元吉微一愕然,道:「先宰掉你也不錯。任你們奸比狡狐,也想不到我會使人輪班監聽地底的情況。西寄園一向是我疑心的地方,尤其是北井,只是查不到入口,少帥今次是幫了本王一個大忙。」   寇仲聽他口氣,心中一動,猜到李元吉此來極可能是瞞這李淵以至乎李建成,欲把楊公寶庫據為己有。所以來的只有三個人,梅洵或許真心助他,楊虛彥肯定別有居心。   同時暗怪自己大意,像長安這種大城,均有監聽地底的佈置,以防敵人掘地道攻城,所以要監聽他們到地下尋寶,現成方便。   李元吉一振手提的裂馬槍,豪氣干雲的道:「今晚非是一般的江湖仇殺,沒有甚麼規矩可說的,寇仲你若肯自盡,我李元吉敬你是條漢子,就讓你保留全屍。」   寇仲仰天大笑:「廢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看你在這環境能否使出回馬槍,令我一開眼界!」   「鏘!」井中月離鞘而出。   楊虛彥低叱一聲,在李元吉旁搶出,影子劍法全力展開,往寇仲攻來。   梅洵負責高舉火熠,在最後方壓陣。   受到廊道空間的限制,李元吉他們只能使車輪戰法,輪番強攻,看寇仲能支持多久。   寇仲虎背猛撞在箭壁處。   「轟!」   鋼閘關閉。   寇仲大喝道:「現在無論是生是死,誰都出不了去。」 第六章 寶庫風雲   梅洵叫道:「沒有可能的。」   李元吉把鋼門反覆研究,仍找不到任何開關鈕鍵,厲聲道:「虛彥!絕不能讓他走掉。」   此時寇仲和楊虛彥刀來劍往狠拚十多招,互有攻守,誰都佔不到上風。   聽到李元吉情急下的怒喝,寇仲哈哈笑道:「原來外面再沒你的手下,嘿!」   楊虛彥劍光劇盛,登時令他難以續說下去,運刀掃開楊虛彥精妙絕倫的一劍。   李元吉雙目精光陡增,提著裂馬槍迫近戰圈,暴叱如雷,喝道:「虛彥讓開!」   楊虛彥應命後撤,李元吉身隨槍走,反映著火熠光的槍鋒像一道電火般,直向長廊盡處的寇仲射去。   寇仲早領教過他的神勇蓋世的武功,本來要躲這一槍並不難,只須退往通往假庫的廊道,立可化險為夷。只是他絕不能這做,因為後果會不堪設想。   首先他會失去從活壁這唯一生路逃走的機會,那當然是下下之策,若被李元吉發現真庫,他所有努力更盡付東流,還平白便宜了李閥。   其次,如他被李元吉接下來不可阻遏的槍勢硬迫得退入寶庫,那形勢立會逆轉,寬敞的空間,將容許梅旬和楊虛彥加入戰圈,他寇仲那還有命。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硬擋李元吉這挾怒而來,勢不可擋的一槍。   槍勁把寇仲完全籠罩,來勢凌厲無匹,槍尖在廊道的空間依循一道充滿力學美感的弧線,疾取寇仲胸口要害。   由於槍勁高度集中在裂馬槍的鋒尖,配合著迅若石火的速度,寇仲想卸勁借力變有所不能,猛喝一聲,井中月化繁為簡,先高舉過頭,再隨寇仲標前的勢子,直線劈出,正中槍鋒。   「嗆」!   兩人毫無取巧的硬拚一招,均似若觸電,分往反方向跌退。   寇仲整條持刀的右臂酸麻起來。   李元吉這一槍是蓄勢以發,兼又挾怒出手,確是氣勢如虹,有橫掃千軍之勇。兼且長槍最擅攻堅,在廊道狹窄的空間,這優點更是發揮盡致。   寇仲則是在力戰楊虛彥之際,倉卒下應變迎敵,相比下自然吃虧。   一股無可卸洩的力道,帶得他身不由主的往後拋退,重重撞在箭壁上。   李元吉亦蹬蹬的往後跌退,寇仲的功力,比起上趟交手,又見精進,能毫不閃躲地硬架他一槍,大出他意料之外。事前他是滿有信心連寧道奇也不敢像寇仲般這般接他一槍的。   兩人的交鋒發生在瞬眼之間,此時楊虛彥仍在後退的勢子。他像李元吉般,估計寇仲會閃開躲避,那李元吉就可在挾這一槍的餘威,殺得寇仲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豈知寇仲會實牙實齒的硬拚一招。   梅洵見機不可失,把火熠子拋給楊虛彥,狂喝道:「讓我來!」   提槍衝前,趁寇仲狼狽撞的時刻,繼李元吉後作出搶攻。   「砰」!   寇仲終撞上箭壁,撞得他差點真氣渙散,尚未定過神來,梅洵名震南方的金槍,在三丈外的李元吉旁他照頭刺來,勁氣先發,把他完全緊鎖,顯示出不在李元吉和楊虛彥之下的驚人功力。   「嗒」!   背後機括聲響。   李元吉等三人聞聲愕然,寇仲卻是魂飛魄散,曉得箭壁內的弩箭機極有可能仍有發射的能力。   不知是否因年月過久,故其中一些箭機失靈,可是經寇仲如此猛力撞擊,失靈的箭機又恢復發射的能力。   寇仲再沒時間去管其他事,往假庫方向側跌閃避。   「嗤嗤嗤」!   三枝勁箭從箭孔平排射出。   火熠撞向牆壁。   首先遇險的是梅洵,因他離箭壁最近,根本來不及硬擋,只好往後仰倒,其中一枝勁箭就在他鼻尖擦過,狠狠射在鋼門上,發出「噹」的一聲巨響,另兩枝則分別向楊虛彥和李元吉射去,兩人勉力擋格,狼狽非常。   火熠熄滅,廊道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忽然間,誰都不敢發出任何聲息。   在這敵我難分的黑暗中,如若寇仲存心偷襲,會是非常難應付的局面。   就在這要命的時刻,鋼門外傳來鎖環扯動的聲音。   寇仲心叫不妙,心想原來對方尚有援兵,目下唯一方法,就是從活壁溜走,再把活壁鎖死,不過這等若明告李元吉,這看似封閉的地方,事實上另有通道。   匆忙下,他只能帶走寶庫內少許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比之小命不保,仍是非常划算。   李元吉等想到的卻是來者必為徐子陵無疑,均心中叫好,若能趁徐子陵只顧開門而全無防備的剎那,以雷霆萬鈞之勢驟然施襲,將他擊斃,然後借門外夜明珠的光芒,看清形勢下掉過頭來收拾寇仲,會是最理想的結局。   最接近寇仲的梅洵則全神貫注,留意寇仲的動靜,只要他出聲示警又或有任何動作,他將全力攔截,令他不能和徐子陵互相呼應。   鋼門張開。   出乎四人意料之外,門外黑漆一片,沒有半絲應有的亮光。   李元吉和楊虛彥想到必是徐子陵聽到剛才勁箭射中鋼門的巨響,生出警覺,故以布帛一類東西遮蓋夜明珠,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他們積蓄的勁勢如箭在弦,不得不發,同時厲叱,一槍一劍,如水銀瀉地的朝門外攻去。   只有寇仲肯定門外來的不是徐子陵,此時更曉得非是李元吉方面的人。心中一動,井中月往前劈出,試探梅洵的位置和反應。  ****************************************************************************   坐在一角的徐子陵起立,趨前淡淡道:「時間已至,諸位請依約離開。」   四人交換個眼色,同時起立,接著移形換位,閃電搶往四角,把徐子陵團團圍困。   徐子陵像早曉得會發生這種情況般,從容一笑道:「想悔約嗎?不怕應了咒誓。」   邊不負露出一個充滿嘲諷的笑容,陰惻惻的道:「小子你恁地天真,換了你是我們,肯否讓曉得寶庫入口的人,在長安城隨處亂跑,胡亂說話?」   聞采婷嬌笑道:「小哥兒!我們並沒有絲毫違約之意,只是想讓你安安靜靜睡上一覺,待我們弄清楚寶庫的情況後,才容你和你的兄弟自由離開,算是合情合理吧!」   說罷還送他一記媚眼,似對他很有意思。   徐子陵一邊運功對抗四人加諸他身上的龐大壓力,皺眉奇道:「你們沒想過如留不下晚輩,後果會是非常嚴重,情急下我只好通知天策府,一個不好,你們不止要失去寶庫,祝宗主還可能要飲恨庫內。」   霞長老冷然道:「別忘記寇仲仍在寶庫內,若你驚動李家的人,首先遭殃的就是他。」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這番話豈非前後矛盾,你們既然不怕我會驚動其他人,為何現在又聲勢洶洶,一副要打要殺的樣兒。」   辟守玄冷笑道:「如若你一意反抗,我們在迫不得已下,只有痛下殺手。」   徐子陵搖頭歎道:「坦白說,你們四人聯手,我脫身的機會相當渺茫,但要驚動城內的巡邏兵馬,卻可輕易辦到,你們想試試看嗎?」   辟守玄等不由得面面相覷,誰都知道要收拾徐子陵,肯定不是十招八招可辦得到,若他不顧寇仲生死,以內功迫出聲音,引來巡衛,確是後果難料。   徐子陵巧妙地利用當前的特別形勢,忽然又佔在上風處。   為了讓四人下台,徐子陵油然道:「這樣吧,我答應你們留在屋內,不踏出門外半步,直至天明,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假若證實寇仲已落在你們手上,我更不會輕舉妄動,對吧!」   這不失為一個解決的辦法。   為顧及手下的安全,以徐子陵的為人,絕不會往外硬闖。   徐子陵不待他們說話,冷然道:「但你們必須退出這宅院的周圍,讓我把人救醒。四位意下如何?其他任何提議恕我不會接納。」   辟守玄以眼色徵詢其他人意見,發覺連對徐子陵恨之入骨的邊不負亦表示此乃唯一可行之法,無奈道:「好吧!就依你之言,不過假若讓我們發覺你圖謀不軌,你的一眾兄弟將沒有一個能活命。」  ****************************************************************************   法駕光臨的當然是位居「邪道八大高手」之首的「陰後」祝玉妍,她囑婠婠留守井口,自己則孤身下來,打定主意先收拾寇仲,方理其他的事。   最好是寇仲以為是徐子陵率領手下回來,誤會下被她所乘,可省掉不少手腳。   六顆夜明珠是給她以指尖戳碎,好給寇仲一個意外的驚愕,令他措手不及。   豈知鋼門打開,歡迎她的竟是凌厲至極的一槍一劍,幸好她亦是蓄勢以待,羅袖一揮,搭上李元吉先到的槍鋒,天魔功全力展開,硬把裂馬槍往橫移開,精確無誤的撞上楊虛彥的影子劍。   李元吉悶哼一聲,難過至極點,就算撞上銅牆鐵壁,他也不會這般難受。   天魔勁令他有力難施,全身虛虛蕩蕩的,差點就要吐血受傷。   假若他明知對手是「陰後」祝玉妍,反不會這一個照面就吃暗虧。   楊虛彥的影子劍本有一往無前的氣勢,沒料到李元吉的裂馬槍忽地橫裡撞來,猝不及防下,長劍立被撞歪,整個人亦頓感空空蕩蕩,接下來的變化全被打亂。   絕對的黑暗中,兩邊都不曉得對手是誰,只都疑神疑鬼,混亂至極點。   事實上祝玉妍也大吃一驚,判斷出在這窄小的空間內,若要殺死這兩個神秘敵手,不是辦不到,而是必須付出沉重代價。   她的感官何等靈敏,偵察到廊內尚有另兩個人,還在動手過招,其中一個該是寇仲,在這種形勢下,她怎肯冒負傷之險。   李元吉和李虛彥又重組攻勢反擊,祝玉妍雖恨得牙癢癢的,卻是無計可施,只好往後退卻。   地庫內沒有一個人真正明白發生甚事。   梅洵正靠壁站立,聞得刀風之聲,覷準把握到的寇仲方位,一槍無聲無息的標刺而出。   正暗幸得計,竟然刺在空處,尚未有機會變招,給寇仲重重一刀劈在金槍頭上,震得他金槍差些脫手墮地,駭然下往後退去。   門外激戰之聲逐漸遠去,梅洵非是沒有還手之力,一來給寇仲搶佔主動,二來弄不清楚敵我形勢,剛才李元吉還像是吃了點虧,無心戀戰下,遂往門外且戰且退,心想只要能把守井口,寇仲將插翼難飛,自己犯不著和他在這暗黑中分個生死。   寇仲則心中叫妙,只要迫得梅洵到達通往地底河的秘道,或是返回井口,他就可折返庫內,由活壁離開,鎖壁後等若把敵人拒諸真庫之外,縱然對方再來,也會以為「假庫」就是楊公寶藏的真庫。更令敵人會認定他從地底河離開。   事情的變化,出乎任何人料想之外。  ****************************************************************************   徐子陵首先吹熄油燈,費一番工夫把高占道等逐一解穴救醒。   制他們穴道的手法非常狠辣,要解開已不容易,就算解穴成功,眾人怕也要躺上幾天才能復原。   幸好徐子陵對天魔功有一定的認識,兼之長生氣本身有療傷的神效,所以眾人雖不能完全復原,均可回復八、九成的功力。   徐子陵扼要向各人解釋情況後,高占道歎道:「她們來得全無徵兆,幸好我當時正在室外,仍來得及以瓦雞示警,不過這已沒有分別。子陵真是義薄雲天,竟不理自身的安危進來和那群妖人交涉。」   徐子陵道:「幸好我有談判的條件,目下我們仍佔在上風,只要能從秘道偷偷離開,潛入寶庫,就可大功告成。」   高占道欣然道:「這個沒有問題,徐大哥跟我們來。」   徐子陵心中好笑,假若待會辟守玄等妖人發覺看守的只是一座空蕩無人的房子,會是怎的一副表情? 第七章 與卿決裂   徐子陵和高占道一眾從永安渠的入口潛回寶庫,寇仲正等得心焦如焚,見他們安然抵達,大喜過望。   兩方面把遭遇說過,均互感僥倖,陰差陽錯下,只要李元吉以假庫為真庫,他們反得到障護。   寇仲道:「現在千萬不要弄出任何機關移動的聲音,否則絕瞞不過李元吉一方監聽地底動靜的專人耳目,所以現在兩條秘道仍保持開放,有機會才封閉通往永安渠的秘道。」   真寶庫共有四條秘道,寇仲和徐子陵開啟了通往城外和永安渠的兩條秘道,其他兩道則保留原狀。但這並非說明到出口是打開的,而是通過機關把填塞入口的巨石移開。若想從秘道離去,尚另有一道巧妙的活門。   高占道皺眉道:「那我們怎樣把東西運走?」   寇仲胸有成竹道:「天亮後,長安城的街道將滿是此來彼往的行人車馬,那將是最好的掩護,我們下面幹甚麼都不慮有人聽見。」   又問道:「還有多久才天亮?」   牛奉義答道:「該還有小半個時辰。」   查傑道:「安隆一直沒有出現。」   寇仲冷哼道:「算他命大。」   他們昨天本打定主意宰掉安隆才入井探寶,豈知安隆並沒有到北裡樂泉館,致英雄用武無地。   寇仲向眾人欣然道:「往地道出口那邊有個超級寶庫,內藏數十件該屬極有名堂的神兵利器,為酬謝各位兄弟,你們可去挑選一件趁手的。」   高占道等無不欣喜若狂,對練武者來說,神兵利器乃可遇不可求的東西,比任何珍寶更有價值,頓有入寶山果然沒空手而回的動人感覺。   眾人依循寇仲至少前去取寶後,寇仲從懷內掏出一張面具,笑道:「這本是楊素備作逃亡之用的,他既用不著,就由你承受。」   徐子陵接過面具,愛不釋手的道:「多一張面具,等若多個身份,以往的面具曝光得太厲害,這一張正好作生力軍。」   接著道:「你打算怎樣處置寶庫內的東西?」   寇仲歎道:「要一次都搬走這麼多東西,既不智又不可能。我只打算搬走超級寶庫內的超級兵器和超級珍寶,就算給李小子或任何人截到,因見我們收穫不多,只會以往是原屬假庫的器物,仍猜不到另有乾坤。」   徐子陵道:「可想像李閥必會派人到地庫來作徹底的搜查,其中當然有通曉土木機關的內行人,說不定會發覺真寶庫的秘密。」   寇仲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還有另一記絕招,就是剛才我趁李元吉等退往井口後,把通往充滿沼氣那個洞穴的鋼門打開,現在該灌滿沼氣,只有能長時間閉氣的高手才能進入,想劉政會那類專家在清除沼氣前,唯有望門輕歎。」   徐子陵愕然道:「這麼狠毒的招數,虧你想得出來。」   寇仲笑道:「我不是想出來的,事實上我絕非狠毒之人,故想不出狠毒的事。當時我是一心要製造出從地底河逃遁的假象,到沼氣湧入洞內,才想及此事。哈!希望李元吉不是持著火把鑽入地道,否則怕他的眼眉和頭髮勢將難保。」   徐子陵道:「今趟你可能會牽累沙家。」   寇仲道:「放心吧!我立即趕回沙府,隨機應變,保證可矇混過去。」   徐子陵道:「沙家上下都是老實人,你這小子可欺之以方,但你不怕婠婠來纏你嗎?」   寇仲傲然道:「邪帝舍利仍在我們手上,怕她甚麼?任涫妖女如何狡猾狠毒,亦只有被我玩弄於掌上的份兒。」   頓了頓續道:「這裡可交由占道負責,你最好以雍秦的身份在各處露面,那就誰都不會想到假庫之外,另有真庫,雲帥還要靠你去聯絡呢?」  ****************************************************************************   寇仲潛回沙府,偷偷入房,往枕底一摸,出走的留書仍在,放下一件心事。   此時天已微亮,仍有點飄雪,寇仲索性倒頭大睡,聽到沙福的驚呼,才醒過來。   一臉喜色的沙福道:「莫爺何時回來的?」   寇仲擁被坐起,道:「昨晚有沒有人找我?」   沙福道:「秀芳小姐和青青夫人分別派人來找過你。」   寇仲心忖幸好自己是這副尊容,若戴的是象侯希白般模樣的面具,定惹來更多美人青睞,並給人以為是到處留情。   沙福追問道:「莫爺究竟到哪裡去,老爺他們還以為你怕給挽留,來個不辭而別。」   寇仲道:「這幾天我肯定要趁皇上離城,溜之大吉,大舅爺有沒有找我?」   沙福道:「大舅爺昨晚輪值,沒有空閒。」   寇仲暗叫謝天謝地,壓低聲音道:「我昨天黃昏遇上天策府的李靖,給他硬架回府中喝酒,豈知三杯下肚,竟醉得不省人事,到早先醒來,才匆匆回府,是從後院爬進來的,因大老爺絕不歡喜我和天策府的人來往得這麼密,你有甚麼方法幫我隱瞞?」   沙福眼也不眨的道:「這個容易,府內下人誰不尊敬莫爺,誰不肯為莫爺盡力辦事,只要我打點一下,就說莫爺昨晚初更才從秀芳小姐又或青青夫人處回來,包保沒人知道。」   寇仲欣然道:「就說是去見秀芳小姐吧,有勞你老人家打點照拂。」   沙福歎道:「這是小事。老爺自從知你要一意離開,很不高興呢。」   寇仲道:「我只是出去打個轉應應命運,有甚麼大不了。」   沙福壓低聲音道:「可是有消息說皇上要任命你為御醫,莫爺這麼走掉,皇上不高興起來,說不定會怪罪大舅爺。」   寇仲倒沒想過這問題,眉頭一皺,計上心頭道:「你叫老爺不用擔心,我待會入宮向張婕妤稟告陳情,她向皇上說一句話,比任何人說上千句更有用,包保大舅爺不受影響。」   沙福道:「那就要快點。聽說皇上今天要起程往終南別宮,說不定會帶張貴妃同行。」   寇仲心想楊公寶庫的事勢將紙包不住火,李淵不因此延遲起行才怪,點頭答應。   沙福匆匆離開,為他的謊話圓謊,減去寇仲一件心事。   梳洗妥當,正要出門,婠婠芳駕光臨,見到寇仲神態安詳,像沒有任何事發生過的留在房內,難掩驚訝神色。   寇仲亦想弄清楚她們和李元吉間發生過甚麼事,在一旁坐下道:「虧你還有面來見我。」   婠婠在床沿坐下,幽幽怨怨,楚楚可憐的道:「你怎能怪人家,食言的是你,迫不得已下,我們只有採取自保的手段。」   寇仲攤手道:「好啦!現在來個一拍兩散,你沒有舍利,我失去寶藏,唯一可慶幸的是仍可吃飯走路。」   婠婠「噗哧」嬌笑道:「你該多謝我們才對,你的所謂秘密行動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如非祝師剛好進入寶庫,引開李元吉,諒你寇仲插翼難飛。」   接著攤開手掌道:「拿來!」   寇仲心中暗凜,婠婠方面肯定有人潛在李閥之內,才能第一時間掌握到庫內的情況,並曉得他從地底河「逃生」,皺眉道:「你以為舍利在我手上嗎?」   婠婠道:「你們兩人在李元吉尋得入口前,有足夠時間把寶庫倒翻過來看,我們見到子陵時,他穿的是緊身水靠,沒有可能把舍利藏在身上。既然不在他處,當然在你那裡。」   寇仲洒然笑道:「若非看在你仍能裝神弄鬼份上,真不願再和你交易。但現在你只能聽我的,今晚戌時初在外賓館見吧!」   婠婠還要說話,足音傳來。   寇仲向婠婠眨眨眼□,迎出小廳去。   下人來報,可達志在東廳等待他。寇仲早猜到他會聞風而至,欣然去了。  ****************************************************************************   徐子陵變回岳山,在客棧耐心等待。   果然天色大明,飄雪停下之際,大唐皇帝李淵換上騎獵裝束,龍駕光臨,劈頭便道:「楊公寶庫出土哩!」   徐子陵悠然瞧著李淵在他旁坐下,道:「有沒有抓到那兩個小子?」   李淵搖頭道:「算她們走運,分別從井口和地底河溜掉,楊素真狡猾,竟來個庫內有庫,差點給瞞過。」   徐子陵立時渾身冒出冷汗,暗忖難道給他們發現真庫所在?那高占道等豈非凶多吉少?可是聽他口氣,卻像沒抓到任何人:「甚麼庫內有庫?」   李淵不厭其詳的解釋道:「早在多年前,當楊玄感兵敗身死,就有人來向我說,楊玄感生前曾說過『庫內有庫』這句話,所以我們進入寶庫後,特別留心,終於在一個箱子下發現開啟下層的入口,裡面的兵器保存得很好,足可裝配整個千人隊。」   徐子陵暗裡鬆一口氣,心道原來如此。不由對魯妙子的「心戰術」佩服得五體投地,換作是他們,假設不幸地發現「庫下有庫」亦會奉假為真,就此鳴金收兵。   沉聲道:「小刀今次大豐收哩!」   李淵點頭道:「確是意外之喜,遺憾處是抓不著那兩個神出鬼沒的小子,且要得到庫內的洞穴,尚要花費一番工夫,因為目下庫內充滿沼氣,若非宮內藏有一顆夜明珠,進取亦看不見東西。」   徐子陵隱隱想到李元吉之所以糊塗得把祝玉妍當作是他徐子陵,必然是楊虛彥從中弄鬼,不讓李閥生出警覺,以致破壞他楊氏為舊朝復辟的陰謀。   李淵感激的道:「我李家的好運道,全拜大哥所賜,待我收服奸邪妖孽歸來,定要請大哥到宮內喝酒談心,以作慶祝。」   徐子陵歎道:「我早沒有這種心情,小刀好好做你的皇帝吧!」   李淵一震道:「大哥要走嗎?」   徐子陵裝作老氣橫秋的道:「人生聚散無常,有甚麼還看不通想不透的!趁我岳山尚有點氣力,定要在死前完成一些未了之願。」   李淵呆了半晌,低聲道:「岳大哥要到嶺南決戰宋缺,小刀謹在此預祝成功。『天刀』宋缺乃是中原武林百年難遇的奇才,現在更在背後大力支持寇仲,實我李家的心腹大患。」   徐子陵心想這正是師妃暄不惜一切阻止寇仲奪寶回彭梁的原因,寧道奇亦因此答應出手。宋缺加上寇仲,一旦尋得立足之地,成其氣候,天下間除李世民外,確難有能與匹敵之人。李世民若非佔上關中地利,兼根基深厚穩固,說不定亦要慘淡收場。   李淵的擔心絕非過慮。   徐子陵目射遠方,緩緩而堅定的道:「這一戰我是不計成敗,不理生死,只求一個痛快。」   「痛快」兩字頗有不祥的意味,但李淵卻不敢點出來。「天刀」宋缺乃寧道奇那般級數的高手,自擊敗岳山名震天下後,從未嘗過敗績,即使魔門高手輩出,仍要乖乖避開他勢力範圍所在的嶺南一帶,免得觸怒這被譽為天下第一用刀高手的超卓人物。   李閥招納晃公錯和南海派,背後自有原因,是希望他們可牽制宋閥。   現在江湖四大門閥,獨孤閥因與王世充鬥爭失敗而式微;宇文閥連吃敗仗,聲勢如江河下瀉;李閥雖如日中天,可是宋閥穩踞南疆,一天宋缺仍在,一天不肯俯首稱臣,恐怕誰人要一統天下,仍是奈何不了他。   宋缺欠的是一個肯為他去打天下的人,沒有人比寇仲更勝任此職,正如宋缺女兒宋玉華所形容,宋缺見到寇仲,就像蜜蜂遇上蜜糖,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徐子陵呆想片刻,沉聲道:「小刀去吧!老哥在這裡祝你馬到功成。」  ****************************************************************************   寇仲在可達志旁坐下,苦笑道:「你這麼大清早來找小弟,不怕啟人疑慮嗎?」   可達志長長呼出一口氣道:「連可某也不得不佩服少帥神通廣大,現在宮內盛傳少帥已葬身寶庫裡的沼氣洞內,只徐子陵安然逃脫,怎想得到少帥不但仍活得好好的,還似剛睡醒氣力,春風滿面的樣子。」   寇仲道:「沒點道行,怎到江湖來混?」   可達志道:「少帥當然有高得令人難以相信的道行,只是言帥擔心,你們可能來不及帶走舍利。」   寇仲揚眉哈哈一笑,道:「有人在庫內找到舍利嗎?」   順手掏出夜明珠,雖不能像先前於地庫的暗黑中光芒綻射的輝煌情景,但任誰都可一眼判斷此乃稀世奇珍,實事勝於雄辯,可達志登時啞口無言。   寇仲把夜明珠納回懷內,道:「可兄請回去通知言帥,交易如期在今晚進行,千萬別耍花樣,否則他殺掉我們都得不到聖舍利,何況我寇仲更非可欺之輩。小弟現正百廢待舉,要立即去辦的事多不勝數,恕小弟失陪。」   可達志長身而起,雙目精光閃閃的打量寇仲,訝道:「少帥似乎對寶庫得而復失並不在意,究竟是甚麼回事?」   寇仲陪他站起來,神秘兮兮的道:「入寶山豈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有錢自能使得鬼推磨,可兄對敝國的諺語這麼熟悉,當明白這兩句話的含意。」   可達志拿他沒法,一知半解的離開。   正要出門,沙福來道:「李靖將軍來哩!他說想看看你宿酒醒後,有沒有頭痛。我不敢讓老爺小姐曉得,請他到外院的小廳候莫爺大駕?」   寇仲暗讚李靖機靈,順著沙福的口氣助他圓謊,令胡謅出來的假話變得天衣無縫,匆匆往見,心知肚明這一關比可達志那一關更難過。  ****************************************************************************   李淵去後,師妃暄法駕光臨,見到徐子陵的岳山,淡然道:「寇仲沒事吧?」   只從這句話,徐子陵曉得她和李世民有比他想像的更為高效率的聯繫,所以她才這麼快收到消息。   微笑道:「托福!」   師妃暄秀眉深鎖的在他旁坐下,語氣卻很平靜,柔聲道:「子陵為何忽然間象對妃暄的態度有很大的改變呢?」   徐子陵心中湧起連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的「痛快」,旋又排去雜念,岔開話題道:「邪帝舍利在我們手上,今晚的計劃會如期進行,小姐準備妥當嗎?」   師妃暄玉容回復一貫的古井不波,凝視他半晌,輕輕道:「真的沒有第二個辦法?」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道:「只有這方法才可殺死香玉山,更可令魔門各派分裂,小姐有更好的提議嗎?」   師妃暄淡然道:「子陵為何對妃暄早先的問題避而不答?」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教我怎樣回答呢?我們的問題是因目標有異,才在如何處置邪帝舍利上出現分歧。」   師妃暄輕歎一口氣道:「毀去邪帝舍利只是舉手之勞,但卻可去一大患。」   徐子陵心想如果師小姐你沒有請出寧道奇來對付寇仲,他們說不定會這麼辦,可是眼前卻只有這個辦法,可把正邪最頂尖的幾個人,完全牽制。   無論誰成功奪得邪帝舍利,均要忙於應付其他的人,無暇去管別的事。   說到底,他和寇仲毫不害怕邪帝舍利落在魔門的人手裡,武道絕無一蹴而就的速成法,和氏璧正是最好的例子。他們的造詣雖進展鈍緩,但每天都在進步中,根本不怕任何人。   徐子陵不想和師妃暄糾纏下去,他對師妃暄亦早已心死,平靜答道:「若小姐能說服寇仲,我徐子陵不會有何異議。」   師妃暄微微一怔,俏目往他瞧來,顯是隱隱捕捉到徐子陵對她態度改變的原因。   好半晌,她才道:「現在寶庫得而復失,寇仲有甚麼打算?」   這是徐子陵最怕的一個問題,無論他如何不滿師妃暄密謀對付寇仲,向她說謊仍非所願。暗歎一口氣,道:「小姐何不順道親自去問寇仲?」   師妃暄一對秀眸射出複雜的神色,幽幽淺歎,道:「若可選擇,妃暄是絕不想更不願與你們為敵,如事情真的發展到那地步,子陵當知妃暄是情不得已。」   徐子陵心中苦笑,當寇仲尋得楊公寶藏,這是必然的發展,誰都無可奈何。   師妃暄美目一片淒迷,正是在她身上從未出現過的神情,唇角飄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淡然道:「不過妃暄對兩位今趟義助秦王,仍是非常感激,子陵珍重。」   言罷飄然而去。   徐子陵頭皮發麻的呆坐椅內。   終於和師妃暄決裂,心中湧上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觸和傷情。   他或者不致要與師妃暄正面為敵,當寇仲勢將成為她最大的敵人,再沒有像以前般有轉圜的餘地。   自踏進楊公寶庫後,寇仲確走上他進軍爭霸天下大業的艱難道路,除非有人能把他擊倒,否則終有一天,他會成為威懾天下的霸主。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寇仲的實力,一旦他開展大業,每過一天,他的根基會多穩固一分,更加難被遏制。 第八章 真假難分   李靖用神瞧著寇仲好半響後,道「昨晚究竟發生甚麼事?」   寇仲道:「我們運氣欠佳,被李元吉的人監聽到在地庫內的活動,所以……」   李靖打斷他,道:「你說的現在全城皆知,我想問的是你既被迫逃進地底的沼洞去,為何又這麼輕鬆出現在這裡,這比見不到你更令人感意外。」   寇仲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的閉氣神功雖練得不錯,但仍不可永無休止的涯下去,只好順著地底河拚命游。哈,豈知競能從城外一個小湖鑽出來。」   李靖一瞬不眨的盯著他,還是無法判斷他說話的真偽,兼且兩人關係微妙,若他迫得寇仲太緊,寇仲大有可能翻臉。一陣沉默後,李靖歎道:「為何小仲你好像並不因失去寶庫而有半點失望?」   寇仲微笑道:「不是得,就是失。坦白說庫內的東西除那幾箱珠寶還可以買幾個子兒外,生繡的兵器送給我也嫌阻地方。他奶奶的楊公寶庫,竟是這麼一回事。」   李靖道:「天亮前皇上親率秦王,齊王和十多名高手入內,本意是要把你們生擒,豈知你已從地底沼洞逃走,沼氣還不斷湧入庫內。皇上立即命人遍搜庫內,終在其中一箱珍寶下發現啟下層真寶庫的機關,發現一批可裝可裝配一個千人隊的兵器甲冑。」   寇仲適才暗鬆一口氣,心道好險,也像徐子陵般想到如果先一步發現下層寶庫的是他們,肯定會被魯妙子和楊素愚弄了。   李靖續道:「現在寶庫內的情況被列作最高機密,待封好通往沼洞的入口,抽盡沼氣,我們會派人下去轍底搜查,看看可否找得邪帝舍利,再交由師小姐送返靜齋,免留後患。」   寇仲至此才曉得師妃喧己把邪簾舍利一事告知李世民,在現今的情況下,李世民自然要如實稟上李淵。   寇仲卻暗叫不妙,假若趙德言和可達志認定他們手上沒有邪帝舍利,今晚的刺香大計如何進行。   敵人只會將計就計,佈局全力將他們擊殺。可達志這小子真陰險,還詐傻扮槽,誘自己去騙他。   李靖此時對寇仲沒有進入真正的寶藏一事深信不疑,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生不忍,道:「佛家有言,每個人自身都是個寶庫,只要懂得取用,可終生受益無窮,天數有定,非是人力所能強求。小仲以後有甚麼打算?」   寇仲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個枯澀的笑容,裝出心灰意冷,萎靡不振的摸漾,歎道:「我現在只想速離長安,以後都不再回來。」  ****************************************************************************   徐子陵獨坐房中,思潮起伏經過一番思索,他才明白師妃喧先前為何會表現的對自己那麼失望。   事實上是一場誤會。   他說的是實話,師妃喧卻當他騙她。   也難怪她會這麼想,因為魯妙子若要收藏邪帝舍利,理所當然要藏在最秘密的地方,對師妃喧來說,庫內最秘密處,自然是下層寶庫,他和寇仲既茫然不知有下層寶庫的存在,怎能找出邪帝舍利。   這樣情況下事情就變得非常嚴重。   倘若徐子陵睜大眼講謊話的宣稱舍利己在他們手上,豈非擺明想騙師妃喧入局,累她要和趙德言和祝玉研硬拚一場。難怪她離開露出那麼傷感難過的神色。   對此徐子陵並不想解釋,自己既問心無愧由得她怎麼想也算了。   她對自己己失望,自己何嘗不對她失望。   甚麼人來到窗後,他仍是一無所覺,旋又心中一動,冷然道:「我早猜到你會來的,進來吧。」   窗門張開,人影一閃,臉覆重紗的祝玉研現身房內,柔聲道:「你憑甚麼猜到我會來呢?今日的岳山再非昔日的岳山,大清早先後有大唐皇帝和靜齋數百年來最傑出的傳人來拜侯你。」   徐子陵冷笑道:「小研你若想從我口中打聽任何事,恐怕不但找錯地方更找錯了人。」   祝玉研移到他身前,語氣轉寒道:「你這不近人情的性格何時才可改過來,信否我把明月的女兒殺掉,看看你如何傷心難過。」   徐子陵雙目射出岳山式的凌厲精光,不眨半下的盯著祝玉研,沒說半句話,卻比說任何話更可令對方感到壓力。   祝玉研忽然背過身,直抵窗前,似要離開,又改變主意,幽幽歎道:「我只是一時氣話,聽說你曾和石之軒劇戰一場,對嗎?」   徐子陵保持岳山陰冷沉狠的表情,沉聲道:「若我鬥不過石之軒,恐伯你也不會來吧?」   祝玉研旋風般轉過身來,怒道:「我今天來並非要你出手幫忙,我祝玉研縱橫天下,誰能奈何得了我?」   徐子陵點頭道:「說得好,字宇擻地有聲,不過假如石之軒得到聖舍利,能統一魔道的再非你祝五研,而是石之軒。你就是為此事來求我岳山,對吧?」   祝玉研搖頭嬌笑道:「你仍是那麼自以為是,李淵沒告訴你嗎,現在庫內充滿沼氣,誰敢冒險進入?所以這並非是我的當務之急。」   徐子陵心中暗罵自己糊塗,他本以為祝玉研來央他開口向李淵求取庫內藏於某處的邪帝舍利,一時忘記了楊文干正密謀刺殺李淵和李世民,如若成功長安會亂成一團,到時舍利誰屬,就要看誰的道行最高,當然,這是假設邪帝舍利真的仍在寶庫內。   皺眉道:「既非邪帝舍利,你來找我幹什麼?」   祝玉研默然片晌,柔聲道:「我來找你,是念在一夜夫妻百夜恩,請你立即離開長安,否則你將永無再戰宋缺的機會。」   頓了頓歎道:「你可以聽一次我的話嗎?事實上我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   徐子陵弄不清楚她說話的真正含義,只好含糊其辭道:「誰想殺我岳山?」   祝玉妍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接著以寒若冰雪的語調一字一字緩緩道:「岳山你聽著,要殺你的你的人多著哩!石之軒、趙德言、還有晃公錯。李淵因寶庫之事,把春狩推遲兩個時辰,當他離開後,長安城將落入長林軍的手上,那時你將變成四面受敵。若你只懂逞匹夫之勇,該明白會有什麼後果。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穿窗而出,消沒不見。  ****************************************************************************   寇仲現在不但是長安名人,更是皇宮熟客,首次獨赴皇宮,不用報上大名,守衛已把他認出來,還特別請出負責朱門的兵尉級將官,來招呼寇仲,令他受寵若驚。   橫貫廣場上,春狩的隊伍整裝待發,除健馬偶爾發出呼嘯外,數千人不作一聲,也沒有人露出不耐煩或散漫的等待神色,也可見人馬訓練精良,不愧大唐雄師。   比起彭梁所謂受過幾天訓練的烏合之眾,確是天與地之比。在少帥軍內,只有宣永的部隊算得上是精銳。希望在他離開後,虛行之,宣永等能好好把握這段太平日子,提升少帥軍的素質和作戰能力。   假如能立即把真庫內大量的財富兵器運返彭梁,他的少帥肯定實力大增,在亂世中,沒有東西比黃金和上等兵器甲骨更為實用。   左思右想間,領路的外城衛依規矩地把他交給承天門的郎將,郎將知他不但是常何的老朋友,更是皇上和二貴妃身邊的紅人,自然敬禮有加,親自領他往內謁見張婕妤。   忽然迎頭一人聲勢浩大的朝他走過來,寇伸尚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郎將慌忙把他扯到一旁,道:「皇上駕到,快跪下」。   依皇宮規矩:凡把守城門城樓的侍衛,即使見皇帝,只須致敬而不用施跪禮,但若像這麼在路上遇上,不但要避道,更要跪地垂首,不准平視直望。   軒昂的開路隊伍過後,李淵的聲音在寇仲身前響起道:「停下!」   有人立即領命喝停,從兵猛一踏步,忽然而止,整齊劃一。   李淵訝道:「這位不是莫先生嗎?請立即起來,先生是我大唐的貴賓,不用執君臣之禮。」   寇仲裝作慌慌張張站起來,目光一掃,發覺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在他左右,後面還有一群大臣,包括他的老朋友劉政會,其他尚有裴寂、劉靜、肖禹、陳叔達、封德等近臣,看來剛開過緊急會議,刻下正往廣場,與春狩的隊伍會合,出發往終南別宮。   不由心中叫好,這麼恰逢其會的現身,除知情者如李世民外,誰都不會懷疑他是寇仲的化身。因為在李淵等的猜測內,就算他能僥倖生離沼洞,也絕無可能這麼快趕回來。   李建成視他為已系的人,開口幫他說話道:「莫先生這些天來,四處奔波,忙於濟事,太辛苦了。」   寇仲打蛇隨棍上,躬身道:「謝皇上和太子殿下的關心,小人今次入宮,是想看看張夫人調養的情況,順道辭行。」   李淵愕然道:「先生即將遠行嗎?」   寇仲忙把李建成拉下水,道:「小人曾向太子殿下稟告,因小人命有剋星,三十歲前,不宜在任何地方長久停留,所以這幾天就會離開長安,到別處歷練。此乃家叔吩咐,小人不敢違命。」   李淵朝李建成瞧去,李建成心中暗驚,偏是確有此事,無奈下道:「莫先生曾向王兒提過此事,只是沒想過先生這麼快便要起行,故沒向王父稟報。」   李淵也拿他沒法,只好道:「先生今年貴庚?」   寇仲硬著頭皮道:「小人今年28歲。」   若非有李淵在,群臣和眾兵保證嘩然起哄,因他的樣子橫看豎看也超過35歲。   李淵道:「莫先生原來這麼年輕,那即是尚有兩年四處遊歷濟世的時光,令叔乃高人異士,即然有此嚴命,背後必有深意。兩年後先生過游而回,朕必不會待薄你,起駕!」  ****************************************************************************   徐子陵的岳山匆匆離開長安,打轉後又以雍秦的身份折返城內,由於出入城的文件雷九指為他準備充足妥當,故過關不成問題。雖然在戰亂之際,關中仍算太平,長安為促進強大的經濟貿易,故保持城關開放,只要依足規矩辨妥入城手續,繳納入城稅,外地人到長安不會受到留難。   入城後,在約定處發現李靖要緊急見他的暗記,忙匆匆到李靖的將軍府,見他正準備出門,李靖見他來到,改乘馬車,道:「我本以為秦王會留我在此,好與你們聯絡接觸,豈知秦王剛才忽然改變主意,要我夫婦隨他到終南山去,此事令我很不舒服。」   徐子陵同情的道:「李大哥為我們的事,作出很大的犧牲,希望不會影響李大哥和世民兄的關係。」   心中想到大有可能是因師妃喧和李世民說過話,使李世民狠下決心對付他們,遂把李靖夫婦調離長安,以免節外生技。   里巷深處仍偶而傳來鞭爆聲,自不及前兩天的頻繁熱鬧。   李靖斷然道:「大家兄弟,不用說這種話。今次若非你們仗義幫忙,後果不堪設想。」   徐子陵道:「事情有何進展?」   李靖胸有成竹的道:「一切全在我們的控制下,現在只等楊文干去偷沙家那批火器,交收時來個人贓並獲,我們就可把京兆聯一舉蕩平,逮捕任何牽連在內的人。」   李靖傲然道:「在我們的地頭,這種小事怎難得倒我們。唉,正因這原因,我才不放心你們,現在楊公寶庫已成泡影,為何小仲仍沒有絲毫收手的意思?」   這問題教徐子陵如何答他,只好道:「一時間他很難接受這事實,過幾天冷靜下來,說不定有別的想法。」   李靖苦笑道:「可是照我看秦王仍認為小仲不會罷休,一旦變成正面衝突,事情本身的推展會改變人的觀感意願,當變得只有仇恨而沒有交情時,一切都會失去控制。」   徐子陵心中暗歎,自寇仲決意爭霸天下一切正朝這方向推展。   李靖頹然道:「起始時,天策府大部份人對秦王這麼看得起你們,都不以為然,可是事實不斷證明秦王對你們的看法是正確的,所以你們已成為天策府群將最顧忌的人,知道一但讓你們取得立足據點,會成為最可怕的敵人」。   徐子陵苦笑道:「他們不用把我算計在內吧?」   李靖道:「他們並不曉得你和寇仲的關係,但曉得又如何呢?誰不怕若只殺寇仲,將來會遭到你們的報復!現在無論朝內朝外,你兩人已被視為繼寧道奇和宋缺後,這幾代的人中最傑出的高手。假以時日,更不得了。」   徐子陵愕然道:「我們被捧得太高了。」   馬車在城門前停下,李靖雙目射出深刻的感情,眼眶一紅,淒然道:「我已失去一個好妹子,再不想失去兩個好兄弟,想起將來或要對仗沙場,更令人神傷魂斷,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來臨,子陵保重。」   強忍著英雄熱淚,下車改乘戰馬,出城去了。 第九章 人為財死   張婕妤今天的心情不佳,原來李淵本答應帶她和尹德妃同赴終南別宮,豈知今早臨時變主意,命兩個愛妃留在長安。   見張婕妤前,鄭公公再三對寇仲提出警告,若無必要,最好改天才入宮求見。更暗示說如非看在寇仲份上,絕不肯通傅。否則張婕妤一旦遷怒於他,鄭公公就要倒足霉頭。   寇仲聽他說得這般嚴重,亦想打退堂鼓。不過記起常何說的「張婕妤一句話得上李建成十句話」,只好硬著頭皮去見張婕妤,因為鄭公公被遷怒事小,遷怒於常何和沙家則事大。權衡輕重下,怎都要冒這個險。   等了片刻,鄭公公來到外廳道︰「夫人確對先生另眼相看,知是先生來,所有事都暫且拋開,要先見先生。」   寇仲很想問張婕妤究竟拋開了甚麼事?卻知這般問於禮不合,只好旁敲側擊道︰「夫人的氣平了嗎?」   鄭公公惶恐道︰「她剛摔碎一個皇上送她的大食國花瓶,還不准人收拾,你說她的氣平了嗎?」   寇仲差點掉頭要走,只是既已通傳,變得勢成騎虎,心想在這種情況下說自己要離開長安,她能有甚麼反應呢?   鄭公公道︰「來吧!勿要讓夫人久等。」   寇仲腦海中只有「自作孽,不可活」六個字,頭皮發麻的進入內院。張婕妤接見他的書齋顯然非是她摔東西洩憤之處,地板乾乾淨淨的,左右侍候的婢子人人心驚肉跳的垂首肅立,唯一敢望的東西就是地板。   張婕妤氣鼓鼓的坐在太師椅內,對寇仲勉強點頭,冷冷道︰「先生請坐。」寇仲空有雄辯滔滔之才,但在這情況下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乖乖的在她對面坐下。   張婕妤望往窗外,忽然歎一口氣,聲音轉柔,以仍帶有僵硬冰冷味道的語氣道︰「先生沒有隨皇上到終南山嗎?」   寇仲差點衝口而出說「張娘娘在這,小人怎敢遠離」,幸好想到說完這兩句漂亮的拍馬屁大話後,辭行的話怎再說得出口,只好搖搖頭。   張婕妤秀眉一皺,冷冷道︰「先生來找我究竟有甚麼事?」旋又覺得自己對這救命恩人語氣重了,歉然道︰「先生勿要見怪,我心情不好。」   寇仲苦笑道︰「小人正因見夫人今天心情欠佳,本有事情奉稟,也嚇得說不出話來。」   張婕妤微感愕然,目光移往鄭公公去,後者立即垂下目光。張婕妤嬌叱道︰「你們通通給我滾出去,我要單獨和先生說話。」鄭公公等能離開這,都不知多麼感激寇仲的帶挈,忙作鳥獸散。   到齋內只剩兩人,張婕妤離開座椅,一手按桌,帶怒道︰「莫先生你來給人家評評理,那董妃算甚麼東西,皇上竟捨我和尹德妃獨帶她往終南去,不分尊卑先後,天下間那有如此不公平不合理的事。」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始知原來如此。不過張婕妤雖顯出她潑辣的一面,卻仍是姿色可觀,另有一番美人嬌嗔的動人神態。不問可知,李淵要把兩位寵妃留在宮內,是為她們的安全著想,讓董淑妮同行,極可能是因洞悉她與楊虛彥的關係。至於事實是否如此,就要李淵本人才知道。   張婕妤愈說愈氣,秀目通紅,狼狠道︰「秦王把這狐狸精從洛陽帶回來,我和尹德妃早猜到他是不安好心,想迷惑皇上,實在太可惡啦!」   寇忡怕她哭將起來,那就更難收拾,辭行的話還如何說出口,忙道︰「娘娘請息怒,小人有另一番見解。」   張婕妤訝道︰「甚麼見解?」   寇仲胡謅道︰「小人剛才入宮,路上遇上皇上,當時尚有太子殿下在旁,小人說是要入宮見夫人,皇上露出非常關切夫人的神色,還千叮萬囑小人要好好侍候夫人,有太子殿下為證。」他雖然蓄意誇大,但肯定李建成不會揭穿他。   張婕妤最怕是失寵,聞言半信半疑的道︰「皇上真的仍關心我,那為甚麼起程也不來向我道別。」   寇仲現在幾可肯定張婕妤非是陰癸派的臥底,因為她的妒忌和訴苦無不出自肺腑,絕非作偽,遂加重語氣道︰「假如小人沒有猜錯,皇上是怕見到夫人後會捨不得離開,又或忍不住要帶夫人同赴終南,至於原因在那,就非小人所知。」   接著壓低聲音道︰「小人最擅觀人之道,嘿!望聞問切的『望』就是指此。皇上因有心事,以至肝火上升,兩顴帶赤,此行到終南非像表面般簡單,且肯定牽涉到非常機密的事,夫人自己心內知道便成,千萬別透露給任何人曉得,包括尹德娘娘和太子殿下在內。否則難保皇上會真的不高興。」   張婕妤露出凝重的神色,神不守舍的坐回椅內,點頭道︰「給先生這麼說起,我也覺得皇上這幾天行為古怪,好像心事重重?忽然又吩咐劉政會把左右兩宮通往正宮的側門封閉,忽然又召太子秦王等人去說話。最奇怪是把玄武門總衛所交由裴寂負全責,建成太子只能管城防,都是不合情理的安排。」   寇仲暗罵李淵打草驚蛇,不過在他寇仲的立場來說,真是管他娘的屁事。   張婕妤輕撫酥胸,長長吁出一口氣道︰「現在我的心舒服多哩!先生不但懂醫病,還懂安人家的心。先生此來究竟有甚麼事呢?只要我力所能及,定會給先生盡心辦好。」   寇仲暗鬆一口氣,施盡渾身解數後,終爭到一個說話的良機。  ****************************************************************************   徐子陵與雲帥碰頭,後者道︰「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   徐子陵知憑他的絕世輕功,確有本領在暗中窺探唐軍的動靜,道︰「國師看到甚麼呢?」   雲帥在高挺和輪廓分明的鼻子襯托下顯得更深邃眼睛,現出一絲令人難以捉摸把握,帶點狡黠的神色,盯著徐子陵道︰「我聽到獨孤家的西寄園傳出一下強烈的破門聲,趕往近處,見到李元吉和獨孤家的人全聚右後院井口的四周,接著李淵和大批禁衛趕來,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只聽他能隨口說出獨孤府的名稱,便知他下過功夫調查。破門惹起注意的不用說是祝玉妍,她寧願邪帝舍利暫時落入李家手上,亦勝過被楊虛彥得到。   徐子陵忽然有點後悔與雲帥合作,從他剛才一瞬即逝的眼神,使他直覺感到他所有行事都基於利益而出發,必要時可隨時反面無情。他以波斯人居西突厥國師之位,與趙德言漢人為東突厥國師非常近似。只是這種相近足可令徐子陵起戒心。假若他也對邪帝舍利生出野心,會是非常頭痛的事。   忽然間他猛下決心,要把雲帥剔出這遊戲,事實上的而且確因形勢的變化,他們本是萬無一失的計劃,變得難以依計行事。   徐子陵點頭道︰「昨晚發生很最重的意外,我們進入寶庫時,被李元吉監聽地底的人發現,幸好我們成功從地底河逃走。我今次來,就是要告訴雲帥計劃取消。」   雲帥一震道︰「邪帝舍利呢?」   徐子陵更覺雲帥對舍利非是沒有貪念,但卻感到騙一個至少直到此刻仍和他們合作的人,是不義的事,微笑道:「舍利正在我們手上。」   雲帥愕然道︰「既是如此,為何要取消計劃。」   徐子陵搖頭失笑道︰「問題是就算我們如何保證舍利在我們手內,仍沒有人肯相信。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若依原定計劃進行,等若把自己投進趙德言布下的羅網去。」   雲帥道︰「假若李家的人在庫內搜不到舍利,怎到他們不相信。」   徐子陵道︰「現在庫內充滿沼氣,李家的人只能匆匆下去看一遍,惡劣的環境不容他們作徹底的查探。」   他沒有對雲帥說半句假話,只是把真庫隱去。   雲帥沉吟片刻,問道︰「邪帝舍利究竟是甚麼東西?」   徐子陵坦然道︰「我尚未看過。」   雲帥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邪帝舍利給放在一個密封的銅製容器內,只有尺許高,面盛滿不知是甚麼樣液漿。我們不敢把它打開,所以與邪帝舍利仍是緣慳一面。」   雲帥雙目射出銳利神光,似要把徐子陵看通看透,皺眉道︰「你們對這魔門人人爭奪的異寶,沒有半點好奇心嗎?」   徐子陵洒然笑道︰「真的沒有。」   雲帥道︰「你們既不要利用邪帝舍利去進行計劃,打算怎樣處置它?」   徐子陵漫不經意的道︰「或者找個地方埋掉算了,國師有甚麼好的提議。」   雲帥道︰「我認為仍可依計而行,只要舍利是真舍利,我們仍可利用它操控局面,教趙德言中計。」   徐子陵道︰「我要跟寇仲好好商量,今晚酉時前會給國師一個肯定的回覆。」   雲帥忽然歎一口氣,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假若一切依計劃行事,到人人出手搶奪邪帝舍利的一刻,我若加入搶奪,兩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坦白,毫不掩飾,反大增好感。也坦誠答道︰「我和寇仲最希望舍利能落在師妃暄手內,不過照目前的情況,她出現的機會並不大,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出手助你又如何,只不知國師有否想過那後果呢?」   雲帥苦笑道︰「後果是如若我成功得手,則返國之路將是九死一生,但對你們卻是有利無害。憑我的腳力,開始的一段路誰都截不住我。但由於我人生路不熟,始終有被趕上的危險,不過我仍認為值得冒險一試。」   徐子陵道︰「國師得到舍利,由於不懂汲取之法,會是得物無所用,還平白放過一個殺死趙德言的機會,似乎不大划算得來。」   雲帥道︰「你先和寇仲商量是否實行原定計劃,到一切落實,我們再作仔細思量。」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又記起「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兩句老生常談的說話。  ****************************************************************************   李淵的春狩隊伍浩浩蕩蕩的馳出朱雀大門,進入朱雀大街,庶民夾道歡送,鞭爆響個不絕,氣氛熱烈。   自古以來,歷代帝王宗室對遊獵鍾愛者大不乏人,每個王朝都指定某一範圍為皇家苑囿,閒人不准在區內狩獵。   終南山就是大唐王朝入主長安後選定的遊獵區。   與遊獵有關的歷史變故不勝枚舉,遠古夏朝的天子太康,因沉迷狩獵,被東夷族的首領后羿趁他出獵發動叛變,自己登上皇座。不過后羿並沒有從中汲取教訓,亦迷於遊獵而不理國務,落得與太康同一悲慘下場。   周朝更專門制定射禮和田獵的制度,把遊獵提升為國家大事,至乎以之作為一種選拔人才的方法。   很多有為的君主,都是遊獵迷,例如戰國時曾榮登霸主的楚莊王,漢朝的漢武帝,三國的曹操,不過最荒謬的是魏明帝,竟在洛場東面的滎陽設禁苑,廣達千餘里,在其內養虎六百、狼三百、狐狸一萬,其他飛禽走獸更是不計其數,又不准當地百姓傷害苑的猛獸,猛獸遂四處傷人,弄得居民飽受其害。非但使人有苛政猛於虎的悲歎,苛政還直接與猛虎惡獸扯上關係。   李閥繼承田獵的傳統,視此為國家興旺的象微,田獵和美人,是李淵兩大樂此不疲的嗜好。不過今趟田獵關乎到正道與魔門的鬥爭,前朝和新朝的傾軋,自是樂趣大減。   寇仲跟在隊尾離宮,朝北裡走去。心內不無感慨,旋又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他要見的人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妓的尚秀芳,即使她昨晚沒遣人來找他,他亦感到有必要向她辭行。   寇仲心內矛盾得要命,既想見到尚秀芳,迷醉在她動人的風情嬌態內,忘神人世間醜惡的一面。卻又隱隱感到自己在玩火,一個不好,會有「焚身」之患。   蹄聲轟鳴。   一輛馬車從皇城朱雀大門馳出,前後各有八名禁衛護駕,到寇仲旁倏然而止,秀寧公主的聲音從低垂的窗簾傳來道︰「莫先生到那去,可否讓秀寧送你一程呢?」   身處通衢大道,別無選擇下,寇仲只好登上馬車,面對另一個他既想見又不願見的人。  ****************************************************************************   徐子陵沿街疾行,目的地是北裡的樂泉館,他本想潛返寶庫察看情況,可是在光天化日下,永安渠無論河面和兩岸均交通頻繁,他難道在眾目睽睽下往水內?   刺殺安隆的機會愈趨渺茫,但仍有一線之機,只要他今天肯到樂泉館就成。   橫豎閒來無事,遂到樂泉館踩踩場子,順道找間開業的食填飽肚子。   以他現在的修為,數天滴水不進也不成問題,但對吃東西仍是有樂趣和胄口,覺得是人生的一種享受。   經過明堂窩和六福賭館,出入的人很多,已沒有前兩天的人龍,肯定大批賭客輸剩兩袖清風,再沒有能力來趁熱鬧。   李世民是主張禁賭的。奈何明堂窩有尹德妃的惡霸父親尹祖文在背後撐腰,而李元吉則是六的大後台,只看大仙胡佛和女兒胡小仙可公然出現皇宮的年夜宴,便知在太子黨和妃嬪黨的支持下,李淵容許兩大賭場的存在。從這點看,李淵非是個好皇帝。   思量間,嬌哼聲從六福賭館大門處傳來。   徐子陵沒想到嬌聲呼喚的是自已,不回頭的繼續前進,到足音在後方追來,才停步回首。   在年夜宴大出風頭的美妓紀倩嬌息喘喘的朝他急步趕來,惹得路人側目。   徐子陵大感頭痛,因知此女難纏。   紀倩來到他旁,嗔道︰「你這人怎麼啦?愈叫愈走的,人家不曉得你怎麼稱呼。」   徐子陵很想裝作認不得她,卻知此舉不合情理,因為不論男女,只要看過漂亮如她紀倩一眼,絕不會忘記。   訝道︰「這位不是曾經在六福內見過的姑娘嗎?不知找在下有甚麼事呢?」   紀倩扯著他衣袖道︰「找個地方坐下再說,總之不會是問你借銀子。」   徐子陵拿她沒法。被她拉得身不由己的去了。 第十章 相見時難   車廂寬敞,只在兩端各設座位,寇仲本要在另一端對坐,李秀寧低聲道:「坐到我身邊來,方便說話,你要去哪裡?」   寇仲不想她曉得自己是去找尚秀芳,隨口道:「我要到北裡的六福賭館。」暗討在六福只要走過斜對面,就是上林宛。   李秀寧吩咐手下後,輕扭細腰,別過俏臉凝視他道:「秀寧還以為你昨晚難逃災難,到過下面的的都認為你在沼洞生存的機會微乎其微,人家正為你擔心,竟忽然收到你去見婕妤的消息。」   寇仲伸個懶腰,舒服的挨往背後的軟枕,微笑道:「我寇仲甚麼場面未見過,一個沼洞難不到我的。」   李秀寧訝道:「看你的樣子,似並沒有失去寶藏而失望,唉!你腦袋的構造是否和常人不同呢?」   寇仲迎上她的美目,低聲音道:「我現在沒有時間去為寶庫煩惱。更多謝公主關心,那消息公主是從何處得來的?」   消息是指師妃喧請出寧道奇來對付寇仲一事。   李秀寧垂首道:「是柴紹從二王兄處聽回來的。你和徐子陵武功雖高,恐怕仍非寧道奇的對手。」   寇仲心中思量,假若李世民是故意讓柴紹告訴李秀寧,再由李秀寧通知他們,以離間徐子陵和師妃喧的關係,那李世民的心計就太厲害了。   李秀寧又往他望來,秀眸射出焦急不安的神色,道:「現在既然失去寶庫,少帥是否考慮退出逐鹿?」   寇仲苦笑道:「我不想騙公主,事實上我再沒有退出的可能,一是把我殺死,否則我定會為目標竭盡全力。」   李秀寧平靜下來,顯然對他終於死心,目光往前望去,點頭道:「人各有志,秀寧也不能相強。」   馬車停下。   寇仲心中暗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與李秀寧以朋友的身份交談,下趟見面,將是勢不兩立的敵人,低聲道:「公主珍重。」   推門下車去了。  ****************************************************************************   紀倩是酒家的熟客,輕易取得一樓的廂房,由她點灑菜,夥計退出後,紀倩一副江湖兒女的作風,爽朗豪通之氣不讓男兒,徐子陵雖是被迫到這裹來,對她仍沒有惡感,道:「我叫雍秦。」   紀倩露出一絲狡猾的笑意,道:「其實人家早曉得你叫雍秦,剛才只是詐作不知,蝶夫人是否看上你?她的男人可不好惹,你小心永遠離不開長安。」   徐子陵微笑道:「紀姑娘又看上在下甚麼呢?不是只為要我來這裡陪你吃頓酒飯吧?」   酒菜送到,兩人暫停說話。   夥計離房,紀倩潔白纜美的手拿起酒壺,為他倒酒,嬌笑道:「我看上的是你的賭術,可否傅我兩手,我可贈你一百兩黃金作傳藝的酬報,且保證你能安全離開長安。不是我危言聳聽,楊文幹下了追殺令,務要置你於死地。」   徐子陵暗忖這才合理。楊文干既然邀得香玉山執行陰謀,事後他大可置身事外,更因藉著與李建成的關係,不單保留實力,還可乘機擴張實力,到完全控制形勢後,再把李建成除掉。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要殺人滅口,避免李建成從徐子陵身上套出內情。如若突厥人真的肯支持楊文干,而李淵和李世民事前又全不知情,他確有成功的機會。徐子陵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為何要來淌這混水,你難道不怕楊文干?」   紀倩不解的打量他半餉,不答反問的訝道:「我知你是懂兩下子功夫的,可是京兆聯乃關中第一大幫,你若認為自己可以免禍,一是沒有自知之明,一是以為我紀倩在虛言恫嚇,究竟是屬那個原因?」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兩個原因都對。姑娘先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何不惜重金要跟我學騙人的伎倆。」   紀倩道:「這個不用你理。晤!你這人看來是冥頑不靈。算吧,你的死活我再不管,你有沒有興趣賺那一百兩金子。」   徐子陵微笑道:「若我要賺點使用,大可到明堂窩或六福賭館碰碰手風,不知姑娘認為然否?」   紀倩大嗔道:「怎麼說你都不明白,只要你踏進任何一間賭場給京兆聯的人綴上,定要小命不保。人家救了你,還不懂感恩。」   徐子陵訝道:「你甚麼時候救過我?」   紀倩沒好氣得道:「你的腦袋是否石頭造的,誰把你從賭場門口的鬼門關扯到這裡來,還任飲任食。好吧,五百兩金子,一口價,不要再扭扭捏捏像個娘兒似的,最多本妓娘再陪你一晚。」   今次輪到徐子陵臉紅,幸有假面具護主,耳朵又給假髮遮掩,他尚是首次遇上言行放縱大膽如紀倩的女子,偏她又這般明艷動人,令人完全不會把粗俗或淫蕩與她扯上關係。   想起年夜宴追求她的眾多公子哥兒,不由心中大訝,像她這樣當紅的名妓,竟要獻金獻身的來學賭術,肯定非是為錢財或貪玩那麼簡單。   紀倩見他呆看著自己,嫣然一笑,橫他一個千嬌百媚的一眼,秋波流轉,呵氣如蘭的輕輕道:「不要以為我紀倩是個很隨便的人,長安不知有多少男人想就近我,我卻連指尖都不讓他們碰上,你是不知多麼幸運哩!」   徐子陵心中一動,壓低聲音道:「姑娘若肯賜告不惜一切要學到在下這點小玩藝的真正原因,說不定在下不須姑娘付出任何代價,便把敝派的賭技傾囊相授。」   紀倩定神瞧他好半晌,忽然花技亂顫的嬌笑起來,喘息細細媚態橫生的道:「咳!想不到我紀倩剛過年即大走霉運,遇上個沒有男子氣的男人。」   接著俏臉一沉,狠狠道:「你想探明本姑娘的事嗎?你定是當我紀倩第一天到江湖來混,你最好立即遠離長安,否則休想本姑娘給你收屍。」   言罷氣鼓鼓的拂袖離房,把門重重關上。   雖給她臭罵一頓,徐子陵仍從她的說話判斷出她是心地善良的人,所以不忘勸自己離開長安。   徐子陵啞然一笑,舉筷向原原封不動的滿桌酒萊進軍,橫豎肚子空空,亦不該浪費。   房門又張開。   香風隨來,紀倩回到對面的位子坐下,訝道:「你這人很不簡單,明知大禍臨身,竟悠悠閒閒的坐在這裡大吃東西。」   徐子陵舉起酒盅,向她遙施敬禮,微笑道:「這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借敬姑娘一盅。」   紀倩看著他把酒一口喝掉,放下酒盅時,黛眉輕顰道:「樓下有張桌子座的是四個京兆聯的人,都是他們聯內赫赫有名的高手,你想等到明天愁來明天當也不行。」   徐子陵拿起個饅頭,送到嘴邊強嚼一口,洒然笑道:「姑娘為何要回頭呢?開罪京兆聯對你並沒有好處。」   紀倩歎道:「這或者是憐才吧,你是人家在賭場遇上最高明的賭徒,手法不著半點痕跡,好啦!最後一句話,你是否想財色兼收?」  ****************************************************************************   寇仲抵達上林苑,報上來意,把門的大漢認得他是當今炙手可熱的紅人莫神醫,客氣得不得了。   其中一漢領他往尚秀芳的臨時香居,還通風報訊的道:「可達志大爺剛來求見小姐,現在尚未離開,莫爺或要稍候片刻。」   寇仲暗付那裹有美女,那裡就可見到可達志的蹤影,不過也不得不承認可達志有可令任何美女傾心迷醉的魅力。到達尚秀勞的別院,漢子把責任交給尚秀芳的婢女,由她招呼寇仲。寇仲到廂廳坐下,等了近半個時辰,仍未被美人召見,不耐煩起來,想走時卻被婢女擱著,惶恐的道:「莫先生請待片刻,讓小婢再去通傳。」   見到小婢慌張懼怕的樣子,寇仲只好按奈下心頭悶火,再次安坐。   他倒非因覺得被冷落而使性子要走,而是時間寶貴,他還要去見青青看這與他關係微妙的女子因何事屢次找他。   豈知再等整刻鐘,尚秀芳仍未出現,寇仲再沒耐性呆等下去,對婢子道:「我待會再來吧!」   婢子駭然道:「小姐吩咐,要無論如何也把先生留下,她…」   寇仲微笑道:「是我無論如何要走,不關你的事。只要姐姐你如實報上,小姐是不會怪你的。」言罷洒然去了。  ****************************************************************************   徐子陵風捲殘雲的把肚子填飽,才迎上紀倩緊盯他不放的眼神,從容笑道:「既然大禍臨頭,那還有閒情財色兼收。待我過了樓下那一關再說吧!」   紀倩踩足歎道:「真的給你氣死,現在只有我可以幫你,仍不明白嗎?」   徐子陵不解道:「姑娘憑什麼來照拂我?」   紀倩挺起酥胸,傲然道:「在長安,誰敢不給我紀倩三分面子,只要你跟我在一起,誰都不敢動你。」   在一般的情況下徐子陵亦相信紀倩說的非是虛言。只憑她能在宮廷表演歌舞,這身份地位便沒有人敢開罪她。可是眼前乃非常時期,恐怕紀倩也壓不住京兆聯的人。   徐子陵道:「這樣吧,我們來作個試驗,一起離開,假設京兆聯的人真的因為姑娘不來對付我,就傳姑娘那手玩藝。假如是相反的情況,姑娘須死去這條心,且要袖手不理我和京兆聯間的事。」   紀情氣鼓鼓的道:「說到底你仍不肯信京兆聯的人想殺你,走吧!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言而無信。」  ****************************************************************************   寇仲來到風雅閣,立即被請到青青的香居。   見到他,青青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你終於來哩!」   寇仲大訝道:「夫人這麼急欲見小人,又不是痛症發作,究竟是甚麼事呢?」   青青先命其他人退出廳外,捧來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含笑把錦盒打開,內中有一卷帛書似的東西,柔聲道:「這本來是展示在街頭的皇榜重金懸賞,我派人偷摘下來,先生自己打開看吧!」   寇仲歎道:「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這麼值錢?夫人真厲害。你是什麼時候生疑的?」   青青把玉手穿入他臂彎,另一隻手把錦盒掩上,挽著他直入閨房,在一角長椅並排坐下,欣然道:「第一趟見到你,我感到眼神似曾相識,最奇怪是你對我的過去瞭如指掌,語語中的。本來仍想不到會是你,幸好齊王告訴我你們潛來長安,只是苦於無法找到你們,幾件事合起來,我還不生疑嗎。後來更從齊王處曉得你們有易容之法,到大年夜廷宴那晚你和子陵倆個站在一起,雖比以前長的高大,又神氣多了。但人家仍能一眼把你們辨認出來。」   寇仲迎上他的目光,心中湧起親切溫馨的感受,但決不涉及男女私情,就像往昔與素素相處的情景!緩緩把面具揭開除下。   青青雙目一紅,垂下首,輕輕道:「你們真的不怪我以怨報恩?」   寇仲心道他和徐子陵早把她忘掉,還有什麼恩恩怨怨!當然不會說出來,微笑道:「青姐只是下不了台階嗎?我們從沒有怪青姐。」   青青回復生氣,艷光綻放,喜孜孜的道:「當我看到榜文,知道你們就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和徐子陵,我和喜兒都開心的睡不著覺,又不敢跟別人說,更為你們擔心。」   寇仲奇道:「你不時去看城內的皇榜嗎?」   青青撲哧嬌笑道:「是從不會去看。只是聽齊王提起你們,人家立即感到說得是你們,當年你們年輕小,但我和喜兒曉得你們非是池中之物,只沒想過會變成家喻戶曉的大英雄而已,子陵呢?」   寇仲道:「他很好,我曾向他提起遇上你們,順便問一句,喜兒是否和可達志那小子搭上?」   青青神色一暗道:「我們這些以賣笑為生的女子,有甚麼和誰搭上的,可達志是太子身邊的紅人,縱使心中不願,仍不敢開罪他吧。」   寇仲乘機問道:「喜兒是否不願認識一個叫查傑的後生小子?」   青青奇道:「你怎麼會知道此事?」   寇仲笑道:「查傑是我的兄弟,這小子相當不錯。」   青青掩口嬌笑,回復青樓女子的本色,半邊嬌軀挨過來,湊到他耳邊道:「少帥想當媒人嗎?不過喜兒未必願意呢。喜兒有點像當年的我,很容易對好看的男人生情,又易於輕信人,自已怎麼說都改不了,她對查傑該是有好感!不過這幾天她只把可達志掛在口邊,我勸她不聽只好由她去碰釘子。」   在現今的情況下,查傑亦無暇顧及兒女私情,寇仲只好岔開道:「青姐現在最為著名的青樓老闆娘,結交的全是權貴中人,我和小陵都非常欣慰,這幾天我們會離開長安,有機會再回來探望姐姐。」   青青道:「姐姐明白你們的處境,我真的以你們為榮,齊王那麼自視至高的人,提起你們時亦不得不承認你們是最難纏的對手,噢!你們準備何時離開?」   寇仲感到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就如信任素素那樣,坦白道:「快則今晚,慢則明朝,要視情況發展而定。」   青青失望道:「那我和喜兒不是沒有時間侍候你們。」   寇仲嚇了一跳,忙道:「我們姐弟之情,有別尋常,何來甚麼侍候?」   青青微一錯鄂,旋又欣悅道:「青青今天才知道甚麼是真正的英雄豪傑,其他的男人,無論口上說得多麼漂亮,說到底仍是對我們的身體感到最大的興趣,喜兒不知道了那裡去了,知道錯過與你見面的機會,她會很失望的。」   寇仲把面具戴好,長身而起道:「此地一別,未知何時才是再見之期,青姐好好保重。」   青青猛地扯著他衣袖,站起來道:「差一點忘記告訴你,齊王離京到終南山狩獵只是個幌子,事實上他出城後掉轉頭便溜回來,為的是要在暗中謀算你們。」   寇仲心忖這才合理,與青青欣欣道別後離開,踏出風雅閣,他整個人輕鬆起來,鬥志昂揚。 第十一章 雙重性格   徐子陵和紀倩步下酒樓大門的台階,來到街上,午時剛過,這條北裡最繁華的大街車水馬龍,行人熙來攘往,非常熱鬧。   徐子陵負手大步沿街而走,紀倩要半奔半跑的趕在他身旁,邀功道:「你看!若非有本姑娘在旁,你恐怕永遠出不了那道大門。」   徐子陵啞然失笑,沒有答她。   紀倩忽然來個兩手叉腰,嬌喝道:「你不信嗎?快停下。」徐子陵終於停步,已是身在丈外。   街上無論男女,都把目光投往艷光四射的紀倩身上,登徒子更看得目不轉睛,垂延欲滴地飽餐秀色。   徐子陵無視旁人的目光,緩緩轉身道:「不信又如何?」   紀倩怒嗔道:「不信我就任得你自生自滅,做鬼也要做只後悔鬼。」   徐子陵移步來到她身前,淡淡一笑道:「無論有你或沒有你在我身旁,他們也不肯放過我,不信可試試看。」   紀倩好像首次認識他般,從新由上至下把他打量一遍,嘟長嘴兒道:「怎麼試?」   徐子陵迎天打個哈哈,道:「姑娘請隨我來。」接著領路前行,專揀橫街窄巷走,來到一條行人稀疏的小橫街,突然停下,道:「他們來哩。」   紀倩回頭一看,笑道:「胡謅,後面沒半個人影,你就算下不了台階,也不用說謊吧!」   徐子陵迎望睛空,油然道:「你朝後再看一遍!」   紀倩半信半疑的回首再望,色變道:「兔嵬子!竟敢不把我紀倩放在眼內。」   四名大漢從後趕至。   紀倩擋在徐子陵背後,嗔道:「你們曉得我是誰嗎?」   另一大漢恭敬的道:「紀倩小姐艷名遠播,誰人不曉。」   他表面畢恭畢敬,可是話中有刺,暗諷紀倩是個以色相馳名的妓女。   對上怎麼一個「不客氣」的老江湖,紀倩這小江湖登時語塞。   先頭髮言的大漢道:「我們當然尊敬紀小姐,更尊敬莫爺,今趟是奉蝶夫人之命前來,請莫爺移駕見面。」   另兩漢往旁散開,只看其來勢,便知是能應付任何場面的老江湖。   紀倩終找到說話,沉聲道:「若只是請莫爺去見蝶夫人,須這麼大陣仗?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是誰?」   先發言的大漢從容笑道:「小人左金龍,在京兆聯只是小腳色,只因聯主提拔,才有機會在聯主身邊辦事,難得紀小姐曉得有我這號人物」。   接著指著說話陰損的漢子道:「他叫李拔,在京兆聯亦只是跑龍套的小腳色,聯內粗重的事都是由我們負責,專程來請莫爺去見夫人,有什麼大陣仗可言,小姐謬獎啦!」   李拔陰惻惻笑道:「紀小姐名成利就,享慣清福,那曉得我們這些四處奔波,刀頭舐血的人的苦處。」   紀倩終於臉色微變,曉得這些惡霸流氓,決不賣她情面,不知如何是好時,徐子陵油然轉過身來,移到紀倩旁,微笑道:「我們是第二趟見面哩!」   正是這兩個人,曾在門後偷襲徐子陵,還把刀子架上他的頸項。   左金龍抱拳道:「莫爺你好!夫人有急事找莫爺。」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先瞧紀倩一眼,才朝左金龍道:「告訴夫人,這兩天小弟剛好沒空,過這兩天再說吧!」   李拔臉色一沉,冷笑道:「你好像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徐子陵雙目精芒迸射,沉喝道:「著!」抬起右手。   包括紀倩在內,五個人都生出難以形容的感覺。只見他抬手的動作似緩似快,令人難以捉摸。最駭人的是明明可在彈指間完成的迅快動作,卻像漫無止境的漫長,當徐子陵終把手提到胸口的高度,忽然五指移動,做出萬千變化,最後變成大拇指單獨向外,往李拔額頭按去。   李拔這才驚覺徐子陵是針對他出手的。忙往後撤,人人均認為李拔可避過這招似是緩慢笨拙的一指頭時,李拔已然中招,斷線風箏的往後拋跌,直挺挺的躺到地上。   附近的行人嘩然退避。   左金龍和其餘兩漢不能置信的瞧著躺到街頭的李拔,不知是否給嚇呆了,竟不動手反擊。   紀倩把目光從李拔處移往徐子陵,目瞪口呆的瞧他。   徐子陵以微笑回報。   左金龍清醒過來,怒叱一聲,掣出佩刀,喝道:「小子在使邪術。」   另兩漢亦取出兵器,聯同左金龍把徐子陵和紀倩團團圍著,叱喝作勢。   徐子陵搖頭笑道:「明知我懂邪術,你們仍要來惹我,是否活得不耐煩呢。」   舉足朝左金龍踢去。   左金龍見他離自己足有半丈,這一腳怎能踢中自己,不過他非常小心,先喝一聲「兄弟上」,其中之一竟揮刀向紀倩迎頭劈下,務要分徐子陵的心,使他無發施展邪術。   紀倩驚呼一聲,自然的往徐子陵靠過去。   徐子陵左手輕抄紀倩蠻腰,後兩漢的攻勢全部落空,眼睜睜瞧著徐子陵不知如何輕輕鬆鬆的晃到左金龍刀子劈空處,右腳原式不變的踹他小腹處。   左金龍應腳拋跌尋丈之多,爬不起來。   徐子陵頑皮心起,放開紀倩時順手一帶,紀倩嬌軀旋轉起來,雖比不上穿上舞衣時旋轉的發袂飄揚,但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在街頭妙態橫生,仍是引人入勝。   紀倩第一個轉身,看到的是徐子陵退到兩漢刀鋒下,只要刀再劈下少許,徐子陵肯定小命難保。   到身不由己的第二個旋轉,兩漢長刀甩手,踉蹌倒跌,已是潰不成軍之局。   徐子陵瀟灑的一個旋身轉回來,探手輕觸紀倩纖巧的腰肢,仍有騰雲駕霧感覺的紀倩旋勢竟像起始般忽然之間地倏地消失,美眸異采閃閃的瞧著徐子陵道:「你究竟是誰?」   徐子陵往後退開,既沒有加密加快步伐,可是剎那間遠抵兩丈開外,微笑道:「姑娘請速離險地。」   紀倩追之不及,踩足嗔道:「人家想向你拜師學藝啊。」   徐子陵轉身疾行,聲音傳回來道:「騙人的技倆,就算不是存心不良,學之有害無益,請恕在下難以應命。」   紀倩瞧著徐子陵轉進另一道橫巷,兩名被擊倒的大漢正勉強爬起來,亦之不宜留此,踩足去了。  ****************************************************************************   離開風雅閣,寇仲仍在思量青青說李元吉潛返長安,密謀對付他們的話。   照道理,李元吉會比其他人更肯定他寇仲逃進地底沼洞去,就算大難不死逃出生天,出口亦要在城外的地底河流出地面某一遠處,短時間休想回城,甚至受了重傷。   李元吉只要使人暗中留意城門出入的人,命守城和在哨樓的衛兵加強警覺,光天化日下,寇仲休想重返長安而不被發覺。   所以李元吉針對的該是徐子陵。   寇仲記得昨晚才叫徐子陵四處亮相,讓清楚他身份的人從而認定邪帝舍利在他們身上,因為那時並不曉的庫下有庫這回事。   想到這裡,再沒興趣返回沙府。   徐子陵這一刻在什麼地方呢?  ****************************************************************************   離開打鬥現場和紀倩,徐子陵心中暗罵自己太過張揚,不過剛才被他擊倒的四個京兆聯好手,看似嚴重,其實只是被他擊中竅穴,在幾個時晨內會神智迷糊,難以向任何人敘述詳情,待他們清醒過來,那時「雍秦」將會消失,不留半點讓人追尋的痕跡。   他忽然生出無家可歸的感覺。   在長安這些日子,他總有落腳的地方,例如扮岳山是回東來客棧,否則便到侯希白的多情窩,又或雷九指在崇賢裡的「行宮」,至乎高占道的藏身處,每個地方都給於他「家」的感覺。但現在卻是家不成家,再沒有一處地方是安全的。寶庫則要到入黑後才能潛進去。   偌大的長安城,仍是那莫熱鬧和充滿新春的氣氛,他感到的只是危機四伏的另一面。與街上其他人相比,他似偌活在另一個只有仇殺爭強的人間世內。   「庫下有庫」這個誤會,使他和寇仲暫時盡失優勢,認定邪帝舍利不在他們手上的敵人,誰肯放虎歸山,縱龍出海。   祝玉妍和趙德言仍未動手,只因弄不清楚為何寇仲能輕輕鬆鬆地返回長安城的地面,所以仍須少時間去追查考慮。   該到什麼地方暫避風頭火勢?   他發覺自己慣性的來到永安渠旁,心中苦笑,放滿腳步,沿岸慢行。   永安大渠上的舟船往來,回復新春前的頻密情況,遠方天際積聚大團烏雲,顯示另一場大雪正在醞釀中,不久後會再次君臨這座早上白色外衣的名城。   就在此時,一把熟悉的聲音從身後河面傳來道:「小兄弟!可否登船一敘。」   徐子陵差點魂飛魄散,別頭瞧去,身穿儒服,狀偌神仙中人的魔門大邪人石之軒正安坐一小艇上,悠閒的撥動從船尾探入水面的單槳,雙目閃動這其異的光芒。   徐子陵心中叫苦,如若動手,不用三數招,石之軒立即可認出岳山原來是徐子陵的另一個化身,這是徐子陵最不願暴露的身份。   緊握一下在袖內鑄上「雍秦」名號的一對護臂,徐子陵的心才定下些兒,把心一橫跳上石之軒泊往岸旁的小艇,在艇頭坐下。   石之軒深深朝他凝視打量,嘴角露出一絲令人難解的笑意,木槳划進水內,艇子緩緩移動。  ****************************************************************************   蹄聲轟鳴。   寇仲心中暗歎,停下步來。   可達志和十多騎突厥騎士,馳至他旁勒馬停下,微笑道:「神醫請上馬。」   寇仲不悅道:「老子現在沒空,有什麼事留到今晚再說吧!」   心中暗懍,可達志像隨時可找到他的樣子,肯定是一直有他的人在暗中監視自己,而他們更有一套在城內特別的通信方法,所以才有現在般被截街頭的情況發生。   可達志跳下馬來,保持笑容地客氣的道:「莫先生萬勿誤會,可某只是想瞭解一下先生在何處發現聖舍利,假偌先生不願向言帥解釋,我們可找個地方說話,一買一賣,講的是公平交易,先生應解去我們的疑竇。」   寇仲當然曉得此刻動手對他毫無益處,還會牽聯常何和沙家,拿他沒法,只好道:「橫豎小弟正餓著肚子,可兄有什麼提議。」   可達志道:「福聚樓今天開張營業,可某特別在那裡定下檯子,好和先生飲酒談心,先生請!」   寇仲生出被押解重犯的感覺,無奈上馬。  ****************************************************************************   一段在徐子陵頭皮發麻,如坐針氈下度過的沉默後,石之軒收回俯視河水的目光,仰天歎道:「很快就有場大風雪。」   徐子陵不知該怎麼答他才對。   石之軒朝他望來,閒話家常的問道:「子陵為何不留在巴蜀?」   徐子陵早猜到他看破自己的身份,但聽他親口道來,仍忍不住心內的震撼,深吸一口氣道:「我仍為想到要在任何一處停留下來。」   石之軒點頭沉重的道:「答得好!答得好!你曉得我是誰嗎?」   徐子陵道:「本來不曉得,現在知道啦。」   石之軒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轉柔,似是喃喃自語的道:「青璇好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石之軒目光倏地變得無比鋒利,似能直看進徐子陵的肺腑內去,平靜的道:「你聽過她的簫藝嗎?是怎麼樣的?」   冰寒的河風迎著船頭吹來,徐子陵感道背脊寒颼颼的,但一顆心卻熱起來,回憶起當日在獨尊堡近處聽石青璇憑窗奏簫的動人情景,一時竟渾忘對坐的乃天下武林無不畏懼的混世魔王「邪王」石之軒,輕輕道:「她的簫曲似是對命運的一種反抗。」   石之軒劇震道:「什麼?」   徐子陵大訝下朝石之軒望去。   在這一刻,石之軒再沒有絲毫邪惡陰險的意味,只像一個畢生失意的離鄉遊子,在偶然的機會下,聽道來自早被遺忘的家鄉的珍貴信息,難以排遣心懷的愁緒。   石之軒雙目湧現剪之不斷即深刻又複雜的感情,微泛光,唱道:「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得與君絕。」   無論徐子陵如何猜想石之軒的反應,仍猜不道他的情緒會激動到慷概悲歌。   他的歌聲疲憊蒼涼,把他心內深藏的痛楚以一種近乎自戀和耽溺的方式釋放出來,像一斷公告天下的懺情書,充滿灰暗艱澀的味道,誰能不為之動容。   這幾句的詩文是說只有高山變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響雷,夏天大雪,天地合攏,才能與所愛斷絕情義。   如此深情出現在一個親手設計害死自己嬌妻的大邪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他的矛盾和自責。   徐子陵無發把扮作岳山時心狠手辣的對手,與眼前這神傷魂斷,灑傲不群,又充滿才情,文質彬彬的人聯繫起來,一時欲語無言。   他首次體會道侯希白說石之軒有雙重性格的評語。  ****************************************************************************   寇仲正憑窗下望,赫然見道徐子陵的雍秦正和一個中年儒士乘艇而過,心內的震駭是非任何語言可以形容。   他直覺感道此人正是石之軒,因他曾從徐子陵口中聽過對石之軒衣著外貌的形容。   幸好可達志坐的位置看不道河內的情景,兼且正在點菜,茫不知寇仲給嚇得出了渾身冷汗,魂飛魄散。   小艇在橋底停下。   為怕惹人注目,可達志的手下在門外散去,沒有跟到二樓來。   樓上鬧哄哄一片,坐滿客人,其中一桌是李密和晁公錯,只看李密沒被邀往春狩,可想見他在李閥眼中的地位。   可達志遣走夥計,向寇仲道:「對可某先前的問題,先生有什麼話要說的呢?」   寇仲此時判斷出石之軒對徐子陵暫無惡意,雖仍大惑不解,但心兒總安定下來,腦筋轉到可達志身上,曉的自己若表示出不知庫下有庫的事,任自己說得天花龍鳳,休想可達志肯信舍利在他手上。只恨自己若說知道庫下有庫,仍是不妥,因為李閥方面的人早肯定他和徐子陵沒有進入下一層的寶庫,事實亦是如此。   可達志擺明是一言不合,就揭破他的身份,免的他有機會逃離長安。   寇仲從容一笑,壓低聲音道:「敢問可兄,若我真的是從沼洞逃生,現在能否和你坐這裡喝酒聊天呢?咦!又下大雪哩!」   可達志往窗外望去,一片片的雪花從天上降下,來勢比以往大雪更來勢凌厲。 第十二章 慘陷敵局   徐子陵見過石之軒三種截然不同的臉面:一派邪王本色、辣手無倩的石之軒;佛光照人,橫看豎看都是得道高僧款兒的無漏寺方文;最後就是眼前這內心深藏無盡苦痛孤獨的落魄文士。   大雪像兩道簾子般把橋底變成一個仿似與外世隔絕的天地,外面的世界變得模糊不清,失去所有實質的感覺。   偶有其他船隻闖入,瞬又離開,短暫地把內外兩個天地連擊在一起。   石之軒低沉的聲音又在橋底的封閒空間響起,只聽他道:「自從她死後,我從未試過如此孤獨。我曾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為何我要這般做。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充滿深刻痛苦的自責和懊喪。   徐子凌呆看著他,眼前的一切毫不真實,「邪王」石之軒竟在他面前後悔自責,說出去包保沒有人相信。   忽然間,他明白到他的破綻是他的確對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勁了真情,他不是捨棄石青璇,而是怕面對百青璇。   上乘先天內功最重心法修養,他是因心中死結難解,才便不死印法出現破錠,致敗於寧道奇之手。   而邪帝舍利可能是他唯一補救的方法。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前輩怎樣看穿我的真正身份。」   石之軒劇震一下,緩緩抬頭,雙目悲傷的情緒盡去,代之而起是銳利如刀刃的閃閃邪芒,一瞬不瞬的盯著他,徐子陵心叫不妙,怎料到平常不過的一句話,就把另一個可伯的石之軒請神般的召回來。  ****************************************************************************   可達志凝望窗外,緩緩道:「大雪總令我想起塞外的風沙,人世間令我心動的事數不出多少件;可是我卻會對著一團龍捲風下跪,為裂破沙原上空的霹靂電閃熱血沸騰。在大自然的力量下,人是那麼渺小。這番心事我尚是首次向人透露,因為閣下不但有資格作本人的敵手,更是個值得尊敬的硬漢子。」   寇仲微笑道:「原來可兄的飲酒談心不是說著玩的,讓小弟敬你一杯。」   兩人欣然舉杯相碰,飲至滴酒不剩,相視一笑,氣氛表面融洽無間,但雙方均看到對方眼內暗藏的濃烈殺機。   寇仲露出思索緬懷的神色,徐徐道:「猶記得功夫初成時,我在一個小谷之內,忽然間感到整個世界都與前不同,我的感官像提升了層次,看到和感受到平時疏忽的事物,本來平凡不過的花草樹木,都像活過來似的,其肌理色彩。豐富動人至令人落淚。但這感覺只維持幾天,一切又習以為常,我仍很懷念那一刻的感覺。」   可達志拍案歎道:「這正是所有人的通病,一旦習慣,便屬平常,再沒有任何新鮮感。女人亦如是,富貴榮華,亦不外如是。」   寇仲苦笑道:「若非我曉得你是甚麼人,定會以為你想勸我退隱江湖。但問題是儘管失去新鮮感,但得而復失,打回原形,實比從沒得到更令人難以接受。試想可兄若被人廢去武功,可捱得多少天。」   可達志舉起灑杯,為他斟酒,笑道:「說得好,確是不能回首。想到終有一天,能與你老哥分判生死,可某已對生命充滿渴望和期待。」   寇仲心道說不定今晚將可如你所願,舉杯道:「這一杯就為我們的未來飲騰。」   兩人轟然對飲,意態豪雄,不但旁人側目,惹得李密、晃公錯等也朝他們瞧來。   寇仲暫得可達志的照拂,並不把任何人的注意眼光放在心上。   可達志揍近少許,低聲道:「我曾到下面看過,要從那沼洞逃生似近乎神跡,若非有此瞭解,少帥以為小弟仍有耐性在這裡跟你喝灑談心嗎?」   寇仲微笑道:「你倒夠坦白,我也就長話短說,我敢以人格擔保,今晚帶來的是千真萬確的邪帝舍利,這種異寶豈是常物,想魚目混珠只是笑話。」   可達志只目精芒劇盛,沉聲道:「如何可保證閣下不會爽約?」   寇仲傲然道:「我寇仲兩個字就是保證,否則我就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但你們勿要食言,如若既不肯救人,又要奪寶,甚至連我們都要幹掉,我會教你們非常後悔。」   可達志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意,冷笑道:「舍利既在你們手上,主動亦由你們掌握,我們還能斡出甚麼事來呢?兄弟放心吧!」   寇仲裝作漫不經意的把目光投往躍馬橋下,濛濛大雪中,小艇艇尾從橋底下露出小截。  ****************************************************************************   徐子陵絲毫不讓的與石之軒對視。   一絲陰冷的笑意在石之軒嘴角擴大,平靜的道:「聖舍利仍在下面,對嗎?」   事實確是如此,只不過和石之軒想像中的情況有些小出入,徐子陵坦然點頭。   石之軒的瞳孔俊一雙瞄準徐子陵的刃鋒,再不透露任何內心的情緒,另有種神秘莫測的冷狠沉著,更似與活人身上的血肉沒有任何相連,緩緩道:「看在你沒有騙我份上,我就放你一條生路,立即滾得遠遠的,今晚城門關上後,若你仍在城內,休怪我石之軒沒警告過你。」   徐子陵從容笑道:「不是看在青璇份上嗎?」   石之軒劇震一下,傷感神色一閃即消,回復冰冷無情的神色,盯著他道:「不要讓我對你僅餘的一點好感也失去,對我來說,殺人是這世上少有的賞心樂事。」   連徐子凌亦在懷疑早前那個石之軒和現在眼前此君是否同一個人。   搖頭喚道:「我根本不需前輩的任何好感,更不願因別人的憐憫而得以苟且偷生。前輩若要殺我徐子陵,請隨便動手。」   石之軒哈哈一笑,連說三聲「好」後,才微笑道:「殺人也是一種藝術,就這麼把你殺掉,實在是一種浪費,子陵後會有期。」   前一刻他還在船內安然端坐,下一刻他已消失在橋外的風雪中,彈起、後退、閃移連串複雜的動作,在剎眼間完成,看得徐子陵整條脊骨涼浸浸的。   幻魔身法,確是神乎其技。   徐子陵頭皮發麻的呆坐半晌,忽然心生警兆,寇仲鑽進橋底,坐到剛才石之軒的位置,笑嘻嘻道:「和你的未來岳父說了甚麼親熱話兒。」   順手執漿,劃進水內。   小艇離開橋底,進入漫天雨雪中。   寇仲把挺子靠岸。   大雪有如黑夜為他捫提供最佳的掩護,現在他們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回地下寶庫,再非沒有可能的事。   寇仲適:「石之軒本來是要殺你的,卻忽然因你而勾起心事,最後把你放過。他明知你的性格,所以最後那番話是故意惹你激怒他,他便可沒顧忌的把你殺死。從這點推看,石青璇在他的邪心裡仍佔著很重要的位置。」   徐子陵曬道:「不要擺出一副旁觀者清的樣子。你今晚真的要依原定計劃行箏嗎?我怕雲帥不是那麼可靠。」   寇仲不理會他的問題,進一步分析道:「他沒有見過你的廬山真面目,若真的關心女兒。本應該請你這未來快婿脫下面具給他過目。而他沒作這要求,正因他存心殺你,故不願有其他因素介入。」   徐子陵沒好氣道:「最後一趟警告你,我和石青璇沒半點瓜葛。」   寇仲舉手投降道:「我只是想逗你開心,雲帥要作反便隨他。今晚是愈亂愈好,誰得到舍利都沒有好結果。寧道奇是唯一例外,因為只有他才不懼石之軒,這麼邪門的東西,請恕小弟無福消受。」   徐子陵訝道:「你好橡忘記還有個祝玉妍。」   寇仲抓頭道:「我總覺得石之軒比祝玉妍更厲害。好啦!我要回沙家打個轉,稍後在地下碰頭如何?」   徐子凌道:「我怕婠婠會害你。」   寇仲苦笑道:「說得對,現在形勢清楚明白,一旦涫妖女認定舍利不在我手上,定會不再留情把我殺死。問題是她會像趙德言般難下判斷。所以我是故意回沙府讓她可以找到我,設法令她相信舍利真的在我手上,那今晚我們才有機會混水摸魚,溜之大吉。」   徐子陵道:「最怕是她們來個借刀殺人,利用李元吉來對付你。」   寇仲終於改變想法,點頭道:「你這小子肯定是第一流的說客,好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徐子陵道:「回去前我們要和雲帥弄妥今晚行事的細節。我們絕不宜被人看到走在一塊兒,小弟先行一步,你追在我身後來吧!」  ****************************************************************************   徐子陵借大雪的掩護,穿街過巷,忽行忽停,施盡渾身解數不讓人跟在身後。   石之軒能在永安渠把他截個正著,今他大為震驚,如若對方因自己而找到雲帥,那他將會為此終生遺憾,石之軒絕不會對雲帥客氣的。   來到雲帥秘宅的後院牆,徐子陵把感官的靈敏度提升至以他目前功力所能臻至的極限,不要說宅內的情況,附近幾所鄰舍的虛實,亦避不過他的耳目。   一切如常。   他感到雲帥單獨一人在宅內候他。   徐子陵逾牆入院,直趨廳堂。   一人昂然臨窗卓立,徐子陵雖腳落無聲,卻瞞不過他,在徐子陵踏入廳堂的一刻,旋風般轉過身來,長笑道:「縱使在下與子陵兄向為死敵,子陵兄仍是在下佩服的人之一。」   此君年紀在二十七、八許間,高挺軒昂,身材完美至無可挑剔,渾身上下每寸肌肉都充滿力量,美俊中帶著高貴優雅的氣質,唯一的缺點是鼻樑過份高聳和彎鉤,令他本已鋒利的眼神更深邃莫測,更使人感到他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只有自己不顧他人的自私自利本質。   他左手拿著連鞘的長劍,散發著凜冽的殺氣。   徐子陵表面從容冷靜,心中卻翻起連天巨浪,叫苦不迭,點頭道:「虛彥兄你好。」忽然間他醒悟到問題出在雷帥身上而非他徐子陵身上。   雲帥雖輕功蓋世,終瞞不過石之軒的耳目,被石之軒查到落腳之所。   陰沉的石之軒沒有立即發難,明知他和寇仲與雲帥有聯繫,於是放長線釣大魚,今早徐子陵往見雲帥,遂被石之軒綴上。   可以想像石之軒是遠遠吊著徐子陵,希望從他身上,並查到寇仲所在,幸好徐子陵和寇仲分頭活動,令石之軒誤以為寇仲一是葬身沼洞,又或尚未重返城內,才有河上見面之舉。   石之軒顯然猜到他會再見雲帥,遂施借刀殺人之計,通知楊虛彥藉李元吉的力量把他幹掉。   雲帥肯定凶多吉少。   眼前此局擺明是針對他而設,他就算過楊虛彥這一關,也過不了外面的重重包圍。   唯一的生機就是尾隨而來的寇仲,希望他知機先一步發現李元吉方面的伏兵,否則他們將難逃大難。   楊虛彥的影子劍尚未出鞘,氣勢已把他鎖緊,令他除動手外,再無別法。   徐子陵緩緩解下面具,收在懷內。   楊虛彥從鞘內拔出佩劍,欣然笑道:「子陵兄進步之速,教人驚畏。遙想當年在榮陽沉落雁的香居,在下影子劍出,子陵兄只有逃命的份兒。今天子陵兄能否保命逃生,就要看子陵兄再有甚麼精進。」   徐子陵兩手縮入袖內,緊握左右精鋼護臂,不由想起老爹杜伏威的「袖裡乾坤」,淡淡道:「虛彥兄的風度令小弟非常心折,竟對失去半截印卷的事不置一詞。」   楊虛彥聞言雙目立即殺機大盛,往左斜跨出一步,洒然笑道:「只要能把子陵兄擒下,那怕子陵兄不乖乖如實招出,子陵兄的想法為何這般稚嫩。」   徐子陵往右踏步,啞然失笑道:「就算虛彥兄能把小弟生擒,恐仍要好夢難圓,虛彥兄想知道原因嗎?」   兩人一邊邁步在廳堂的有限空閒盤旋,互尋對方的破綻空隙,一遇唇槍舌劍,力圖在對方的心志破開缺口,爭取主動進擊的良機。   廳堂殺氣漫空,勁氣交擊,暫時誰都佔不到上風。   楊虛彥成為天下聞名的影子剌客之際,徐子陵們只是藉藉無名之輩,現在卻能與對方平起平坐,一決生死,想想已足可自豪。   楊虛彥聞言冷哼道:「縱使毀掉又如何,石師不但答應把不死印法傳我,還決定親自下手收抬那叛徒。所以在下聽到子陵兄的話,覺得非常可笑。」   這番話不知是真是假,但徐子陵聽入耳內,忍不住心中一震,知道要糟時,楊虛彥劍光大盛。   漫空都是重重劍影,以徐子陵的眼力,亦看不出那一劍是虛,那一劍是實。   在凌厲萬變的影子劍後,楊虛彥像空氣般消失。  ****************************************************************************   寇仲伏在遠方一座高樓的瓦頂,任由雪花無休止的蓋往他身上,心內的震駭難以形容。   他本意是要看看石之軒會否跟在徐子陵身後,故意延遲進入雪帥院宅,豈知不到一刻鐘,四方八面同時現出敵綜,人數達百人之眾,埋伏在附近宅院的瓦頂街巷,將雲帥的秘巢重重圍困。   他認得的除李元吉、梅洵、字文寶外,尚有晃公錯、李密、王伯當、「隴西派」的派主金大椿。   不計李元吉的麾下好手,以這股實力,若正面交鋒,縱使寇仲出手,亦只是白賠多一條命的份兒。   可見李元吉今次是志在必得,不容徐子陵有任何逃生的機會。   長林軍的人卻不見半個。   他伏身處恰好在李密、王伯當等十多人的後方,想闖入屋內與徐子陵會合已是非常困難,更遑論為徐子陵打開一道缺口。   但他並沒有因敵我懸殊而驚慌失措,他的心靜如井中之月,緩緩脫掉外袍,除下面具,把寶刀緩緩抽出。   雪下得更大更密。   天色逐漸暗沉下去。   寇仲無暇去想生死末卜的雲帥,只希望在屋內把徐子陵纏著的不是石之軒,否則明年今日,就是他兩兄弟的忌辰。 第十三章 借水遁身   楊虛彥當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徐子陵雙目被他獨有的手法催發劍光劍氣所眩,配以他的幻魔身法,無法掌握到他的位置和行跡。   自楊虛彥出道以來,飲恨在他這種別樹一幟的凌厲劍法下的俊傑豪雄,多不勝數。   徐子陵無法搶得主動,一時處於捱打之局,只能純憑感覺的兩袖揮出。   「叮叮」!   袖內護臂先後擊中影子劍。   這一著大出楊虛彥料外,哪想到一向以空手對敵的徐子陵袖內暗藏護臂,無論在運力和招數上皆因錯估敵情而失敗。   劍影散去,楊虛彥銳氣大減。   徐子陵一聲長笑,兩手從袖內探出,變化萬千的朝後撤的楊虛彥攻去。   楊虛彥不慌不忙,冷哼一聲,瞬息間連劈兩劍,任徐子陵招式如何玄奧莫測,仍被他破去。   第三劍更是凌厲無匹,硬把徐子陵迫開。   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強橫,兩手又縮回袖內。楊虛彥今次學乖了,閃電竄前,影子劍幻出千百劍芒,細碎鋒利的劍氣立即把徐子陵籠罩緊鎖。   徐子陵左袖拂散他的劍氣,另一袖拂上劍鋒,當楊虛彥以為他會以袖內護臂再硬拚一招時,徐子陵使出卸勁法,利用袖子的柔軟帶得楊虛彥差點失去勢子,往他右側斜衝過去。   楊虛彥駭然抽劍後撤,徐子陵一個翻騰,頭上腳下的飛臨楊虛彥的上方,雙掌全力下擊。   這數著交手都是以快打快,變招之速,令人難以捉摸。   楊虛彥一陣冷笑,長劍化作一道電芒,沖天而上,竟然毫不理會壓下來的雙掌,若大家原式不變,他肯定要傷在徐子陵掌下,但他的影子劍將會由兩掌間貫入,洞穿徐子陵的面門。   徐子陵亦要心中佩服,這可說是對方扭轉局勢的唯一方法。   哈哈一笑,兩掌合攏,重重拍打在劍鋒處。   氣勁交擊,狂飆往四處激濺散射,立時台折椅翻,廳內傢俱首先遭殃。   楊虛彥往旁錯開,心叫不妙之際,徐子陵借反震之力,整個人像風車般凌空急旋,剎那間旋往窗外,落在院內。   楊虛彥全力展開幻魔身法,瞬眼間穿窗而出,長劍直擊徐子陵。   他本以為徐子陵千辛萬苦從他劍勢的鎖纏下脫身,必會立即逃之夭夭。哪知徐子陵竟沉腰坐馬,一拳轟上他的劍尖。   拳劍交觸,兩人有若觸電,同時口噴鮮血,徐子陵被震得「砰」一聲撞上院牆,楊虛彥則給他硬轟得飛回屋內。   徐子陵貼著牆壁往上彈射,長笑道:「今天恕小弟不再奉陪。」   楊虛彥落入屋內微一踉蹌,徐子陵早升至牆頭,腳尖用力,斜衝而起。   李元吉的大喝聲響徹雪花漫空的黃昏,高呼道:「格殺勿論。」   箭矢聲響,近百枝勁箭從附近瓦面和街巷射至,織成一片無所不包的箭網,向徐子陵射去。   就在這命懸一發的時刻,一團雪球不知從哪裡擲出,直送至徐子陵腳下。   徐子陵早曉得寇仲會在暗中接應,輕踏雪球,感覺到雪球內暗含的強猛真功,再一陣長笑,借勁倏忽改向加速,在箭網布成前,橫過十多丈的遙闊空間,往臨近的房頂竄去。   李密、王伯當和十多名高手同時在徐子陵撲去的房上現身,李密喝道:「看你今次能逃到哪裡去。」   另一團雪球又再雪中送炭的來到徐子陵前方腳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外,徐子陵不但沒有改變方向,還在踏雪借勁後,加速往兩丈許外的李密撲去,一副送上門受死的樣子。   李密心中一動,大鳥般騰身而起,向徐子陵迎去,兩掌捲起狂猛的勁氣,務要在空中把徐子陵迫落地面,讓正從四處聚攏過來的己方人馬,把他困在重圍內。策略上確是無懈可擊,不愧是曾縱橫天下的一方霸主。   李元吉是第一個趕到徐子陵下方的人,只要徐子陵被截下來,他敢寫包票可把徐子陵殺死。   他雖明知一旁有徐子陵的同黨在暗中幫助徐子陵,但由於形勢混亂,一時間連對方的位置都摸不著,只好先把徐子陵困死,到時哪怕極可能是寇仲的徐子陵同黨不現身受死。   晁公錯此時趕到雪球擲出的地方,卻連寇仲的影子都見不著,他是老江湖,立即騰身而起,到高處環目四顧,搜尋敵蹤。   楊虛彥追了出來,往徐子陵所在趕去。   徐子陵離開雲帥的宅院後,就像磁石吸鐵般,牽動整個包圍網。   全場只有寇仲一個人明白徐子陵的逃生策略,趁此黃昏大雪,天色昏暗的時刻,他就那麼的雜在敵人隊伍中,趕往最佳接應徐子陵的地點,令晁公錯的高空搜索徒勞無功。   到離李密尚有丈許距離,勁風壓體的一刻,徐子陵凌空換氣,旋出雲帥啟蒙的回飛之術,倏改方向,往外斜飛。   正在要竄房越屋趕來的梅洵和宇文寶,從側趕至,見徐子陵似要改向他們處掠去,如獲至寶,同時騰身而起,全力截擊。   李密撲過了頭,眼睜睜瞧著徐子陵斜移開去,一指點出,指風襲向徐子陵肩背,變招之快,且在凌空的當兒,顯示出他非是浪得虛名之輩。   豈知徐子陵又回飛過來,不但避過李密的指風,還教梅洵和宇文寶齊齊撲空。   徐子陵拐個彎,仍向沒有李密,只剩下王伯當做把關大將的十多名敵人撲去。   隴西派派主金大椿和兩名徒弟「柳葉刀」刁昂、「齊眉棍」谷駒恰好趕至,加入王伯當的陣營,看得下方的李元吉心中大定,斷定無論徐子陵如何了得,仍闖不過這一關,大喝一聲,沖天而起,裂馬槍朝徐子陵後背攻去。   寇仲就在這要命時刻,出現在王伯當等人後方,人隨刀走,井中月化作無可擋御的長虹,往敵陣後方衝去。   徐子陵心叫寇仲你來得好,雙拳轟出,分取對方最強的王伯當和金大椿。   即使據守屋頂是最強的晁公錯、楊虛彥、李元吉、梅洵或李密,在徐子陵和寇仲的前後夾擊下,亦要潰散避開,更何況是王伯當和金大椿這些較次的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默契之佳,天下不做第三人想,見徐子陵把攻擊集中在王伯當和金大椿兩人身上,他立即推波助瀾,收窄井中月的攻擊範圍,所有變化,均針對兩人而發。   王伯當和金大椿那肯冒這個險,分別往左右避開。   其他人見己方最強的兩個人分頭逃避,又見不論是凌空飛來的徐子陵,又或從後方突襲的寇仲都是勢不可擋,一副與敵偕亡的狠勁。人人虛晃一招後,朝兩旁潰散。   牢不可破的包圍網,終露出缺口。   徐子陵踏足瓦面,與寇仲錯身而過,兩掌拍出,分別擊中再由左右攻來的王伯當的雙尖矛和金大椿的長劍,硬把兩人已失銳氣的反攻瓦解。   寇仲則直赴瓦緣,井中月疾揮,狠狠砍中李元吉刺來的裂馬槍頭,還大笑道:「齊王請回吧!」   李元吉被逼得連人帶槍往下墮跌,偏是無可奈何。   晁公錯凌空而來。飛臨兩人上方。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出擊,雙拳一刀,就算是來的是寧道奇亦難以討好,何況是晁公錯,與徐子陵的雙拳硬拚一掌後,便借力飛開,否則寇仲的井中月大有可能把他的頭斬下來。   兩人肩頭猛撞,借力騰飛,飛過眾人頭頂,竟朝相反的方向逸去。   這一著又是大出眾人料外,一時間都不知追趕誰才對。   李元吉大喝道:「追!」   帶頭往寇仲追去。   楊虛彥這才趕至,展開幻魔身法,倏忽間趕到徐子陵背後兩丈許處。   形勢亂成一片。   徐子陵自知若論輕功,實遜以輕功身法名震當代的楊虛彥一籌,不過他卻是有恃無恐,只要不給人截著,便大有逃生機會。   兩人分頭逃走,後面各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強敵窮追不捨。   雙方都是逢屋過屋,好像在比試輕功身法。   片刻後徐子陵和寇仲分別繞了大半個圈,竟又走在一塊,前方就是躍馬橋。   追的兩人最近的就是楊虛彥,接著是晁公錯、李元吉、李密和梅洵。   此時天已盡黑,不過楊虛彥等追兵都有把握可在短時間內趕上兩人,不容他們脫身溜掉。   敵人愈追愈近,兩人同聲發喊,從瓦頂躍往地上,肩頭再碰,速度陡增,拔身而起,往永安渠水投去。   「咕咚」兩聲,齊齊沒入黑沉沉的河水去。 『卷三十六』第一章 變生不測   秘道出口關上後,兩人離開浸在渠水的截斜道,各自挨牆坐下,精元幾近涸盡。   先前劇烈的搏鬥、追逐、水內閉氣潛游,耗用他們大量的體力和真元。   寇仲以屈曲的膝蓋把右手承托,喘著氣道:「今晚糟糕透頂,我還向可達志那小子誇下海口,今晚不去赴約就是豬狗不如的東西。唉!做豬做狗還是小事,希望雲老哥他吉人天相,逃走成功就好啦!」   他們原本的計劃是由雲帥喬裝雷九指,憑著邪帝舍利控制主動,以對付趙德言和香玉山。現在雲帥吉凶未卜,計劃將難以實行。如以高占道等其中之一去扮雷九指,只會害了他。   假如侯希白仍在,會是另一個適當的人選。   徐子陵道:「那如何處置邪帝舍利?」   寇仲道:「有兩個解決的方法,一是任得舍利留在原處;二是你陵少拿它作順水人情,送給師妃暄。」   徐子陵歎道:「你以為師妃暄是可以賄賂的嗎?收了禮就放你這頭猛虎回山去興風作浪。」   寇仲道:「我倒沒想過這些,只是怕你難向仙子交待吧。」   徐子陵斷然道:「我和師妃暄再沒甚麼感情瓜葛,你剛才兩個解決的方法均非上策。只有令魔門各派系因爭奪舍利弄到自顧不暇,我們才有機會安然離開。」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這麼一個能令趙德言、祝玉妍和石之軒鬥個你死我活的千載良機,放過了實在可惜。陵少是否仍認為我們該如期赴約?」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沒有雷九指就沒有雷九指,到時可隨機應變,只要舍利在我們手上,那到他們逞強。」   寇仲跳起來道:「時間無多,先看看占道他們進展如何。」  ****************************************************************************   回到庫內,高占道等全集中到通往城外的秘道內,忙個天昏地暗,但運寶大行動已接近尾聲。   高占道興奮的向兩人解釋他們經過深思熟慮後想出來的計劃:兵器暫時一件不帶,以黃金為主的大批財物卻半件不留。   高占道道:「城外的出口隱蔽巧妙,我們把寶物藏在那裡,逐一分批運走。全部兄弟將分為三組,每組都是獨立行動,並不曉得別人運走的方法和路線,那就算真有內鬼,我們也可把損失減至最少。不過我和奉義他們均認為兄弟會叛幫的機會不大。」   寇仲道:「用甚麼方法運走?」   高占道欣然道:「這些年來,我們試遍各種走私貨的方法,就揀其中最安全的一種,從水路和陸路把東西送往彭梁。只要京兆聯起兵事敗,關中勢必亂成一團,我們便有機可乘。加上兩位爺兒把對方的注意引開,我們成功的機會非常大,至少可把大部份的寶物運走。」   徐子陵點頭道:「成功的機會確很大,因為現在人人以為我們入寶山而空手回,所以把注意力轉移到我們兩人今後的行動上。」   順便向高占道說出「庫下有庫」的事。   高占道大喜道:「那就更萬無一失,我們最怕是京兆聯的人,他們不但在關中勢力龐大,與關內外的幫會均有聯繫,對我們同興社又非常熟悉,我們任何行動,確難以避過他們耳目。幸好他們有此錯失,且自顧不暇,使我們不用擔心他們。」   寇仲道:「情況仍未許過份樂觀,李世民委派龐玉和李世績兩人專責對付我們,他們肯定會發動地方幫會並無微不至的留心我們的一舉一動,一旦讓他們發覺情況有異,說不定隱藏不住真寶庫的秘密。」   高占道胸有成竹的道:「我們在設計走私貨的行動時,早想過會有這種情況。當時還以為運的是大批兵器,而非易於隱藏的黃金珍寶,除非老天爺故意和我們作對,否則該沒有問題。」   寇仲點頭道:「既然占道這麼有把握,一切依你的方法去辦。」   高占道去後,寇仲道:「陵少以為如何?」   徐子陵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占道要把所有財物一次過運走,是明智之舉。」   寇仲點頭同意,雖說曉得真寶庫秘密的十多名兄弟忠心耿耿,可是財寶的誘惑力實在太大,誰敢擔保日後沒有人私自潛回來,來個順手牽羊,只要取走半箱黃金,足夠終生花用不盡。   至於留在庫內兵器,除非是起兵打天下,否則拿一件半件去變賣不會值多少錢,要整批賣掉更屬天方夜譚,只是想搬離寶庫已非易事。   徐子陵微笑道:「放心吧!只看占道他們把同興社弄得這麼有聲有色,短短兩年內成為關中水運的領導人物,該知他們是出色的人材。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龐玉對我們和同興社的調查絕不敢張揚,以免被京兆聯甚或建成、元吉的人警覺,因而不能發動所有地方幫會參與,威脅仍是有限的。」   寇仲欣然道:「經陵少這麼分析後,我也覺得成功的機會很大。哈!照你看,寧道奇今晚會否出現呢?」   徐子陵歎道:「師妃暄既然誤會我騙她,當不會去驚動他老人家。」   寇仲道:「她不是要請寧道奇來對付我嗎?今晚將是最好的機會,若讓我們這兩個逃跑專家離開長安,要再綴上我們可非易事。」   徐子陵道:「這個你要去問師妃暄或龐玉才成。」   寇仲歎道:「我真的希望當師妃暄發現舍利是真舍利時,我能看到她的表情。我們陵少乃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會以謊言去騙一個…嘿…一位仙子。」   徐子陵知他本想說「一個自己深愛的女子」諸如此類的話,只是臨時改口,沒好氣的道:「時間差不多了,把舍利起出來再說吧!」  ****************************************************************************   比諸前兩夜新春佳節的情景,長安城今晚有另一番不同的熱鬧。   永安渠兩端出城的水閘落下,沿岸燈火燭天,映得渠內的游魚清晰可見,漫空降下的雪花,反映著火把與風燈的光芒,雖比不上煙花的繽紛燦爛,其壯觀和規模卻遠非過眼即消的煙花所能比擬。   兩岸儘是李元吉的手下和長林軍,李建成亦被驚動親來主持搜河行動,最不願意參與的可達志在別無選擇下,被迫陪在李建成身旁,還要擔心兩人被困在河內,可能踐約。   換上水靠的長林軍逐段河道的在水下進行搜索,泊在岸旁的船隻全被驅走無一倖免。   由於李元吉肯定兩人並未離開永安渠,所以搜索的行動謹慎而有耐性,封鎖附近一帶的街巷,高處滿佈箭手。   城內唐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條貫通南北的大渠間,反便宜了從秘道出城,再潛返城內的寇仲和徐子陵。   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外賓館後院鄰近一座不知那位達官貴人的豪宅頂上,隔遠窺探外賓館四周的形勢動靜。   寇仲把裝載邪帝舍利的銅罐放在屋背處,低聲道:「這東西真邪門,帶著它不時有心驚肉跳的感覺。」   徐子陵正凝神遠眺,道:「若我所料無誤,祝妖婦和妖女該躲在某處,試圖在我們進入外賓館前先來個攔途截劫。」   寇仲笑道:「她們或會以為舍利不在我們手上,又或我們仍給困在河底下。就算沒有以上這些錯誤判斷,至少認定我們會把雷老哥辛辛苦苦的抬著來,以至計算和部署失誤。」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今次的尋寶是陰差陽錯佔盡便宜,去吧!」   兩人騰身而起,流星般射往長街,幾個起落來到外賓館後院牆外,一個翻身,毫不停留的在院落內安然落下。   趙德言長笑聲起,現身在小樓門外台階處,施禮道:「兩位果然是信人,趙某佩服至極,只不知雷先生大駕何在?」   寇仲把銅罐放在腳前,雙手環抱,悠然道:「此事稍後再說,國師可否把能解『七針制神』毒刑的高人,請出來一見,以安我們的心?」   整座外賓館沒半點燈火,加上不住降下的雪花,更添肅殺荒寒、危機四伏的感覺。   趙德言上下打量徐子陵,不慌不忙的道:「這個沒有問題,只要驗明舍利真偽,自會把人請出來讓兩位過目。」   背後康鞘利的聲音傳來道:「聖舍利肯定是假的,否則就不用以銅罐遮藏,又不把雷九指帶來了。」   寇仲頭也不回,哈哈笑道:「是真是偽,立即可以證明。問題是你們根本沒有誠意,否則為何把人請出來見個面亦推三搪四。」   趙德言啞然冷笑道:「我趙德言縱橫天下之時,你們仍未投胎轉世,現今竟敢前來騙我,今趟要教你們來得去不得。」   話尚未完,後方和小樓和湧出十多名突厥高手,把兩人重重圍困。   寇仲和徐子陵卻仍是從容自若,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令趙德言大感難解,隱隱感到佔上風的反是對方。   趙德言傲然道:「為免旁人說三道四,趙某人可予你們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其他人都不許插手,你們誰陪我趙德言先玩一埸。」   寇仲和徐子陵暗叫厲害,趙德言這招可說除笨有精,不但顥示出有穩勝他們任何之一的自信和氣度,最大作用是令兩人不能突圍逃走。而逃走則正是兩人的看家本領。   寇仲啞然失笑道:「我們今天來並非要和言帥你老人家分個生死勝敗,你難道連分辨舍利真偽的時間和耐性亦欠奉?」   康鞘利在後方笑道:「收拾你們後,就算把銅罐溶掉鑄成銅球尚且來日方長,又何必急於分辨舍利的真偽,少帥的話真好笑。」   寇仲歎道:「康兄似乎忘記我尚懂點功夫,只要抬腳一踢,保證可把罐內的舍利震個粉身碎骨,不信就動手!」   徐子陵微笑道:「早說過他們不會有交易的誠意,只你不肯相信。來吧!先把舍利來個一了百了,再試試我們能否闖出去。」   趙德言舉手道:「且慢!假設你們能證明罐內裝的真是聖舍利,一切仍依原定協議進行,趙某絕不食言。」   寇仲道:「這個容易。」   徐子陵一手把銅罐從地上提起,寇仲雙手抓緊罐蓋,運力一轉,「喀嚓」聲響,解開蓋鎖。   事實上寇仲和徐子陵也緊張起來,因為他們一直不敢啟蓋驗貨,並未摸通罐內的玄虛。   趙德言不愧老狐狸,留意的不是銅罐,而是兩人的表情動靜。   一眾突厥高手把警覺提至最高,嚴陣以待。   院落寂靜無聲,只有雪花不斷落下,還有就是從永安渠遙傳過來的人聲水響。   寇仲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把蓋子整個拿起,兩人同朝罐內瞧去,均露出愕然神色,然後你眼望我眼。   趙德言露出一絲暖和的笑意,似乎帶點嘲弄的味道,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大感不妥,偏又不知問題出現在甚麼地方。   完全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趙德言大道:「動手!」   兩道黑黝黝粗如尾指的鋼鏈,從趙德言左、右袖內毒蛇般鑽出,鏈子頭是菱形尖錐,疾如流星的向兩人戳來,陰損毒辣至極點。   這對奇門兵器在魔門與兩域均名懾一時,名為「百變菱槍」,可軟可硬、變化無窮,有鬼神莫測之機,是趙德言仗以成名的兵器,非但不懼神兵利器劈削,還是刀劍的剋星,給他以特別手法纏上,幾乎難逃甩手被奪的厄運。   趙德言最厲害處,就是在兩人絕想不到他會出手的情況下出手,佔盡主動先手之利。   眼看菱槍照著兩人面門電射而來,四周的突厥人和康鞘利則蜂擁而上,一副要把兩人分屍的洶湧情勢,寇仲想也不想,拿著蓋子的手一揮,鋼蓋激旋,脫手反朝趙德言咽喉割去。   「鏘」!   井中月難鞘而出。   趙德言兩手合攏,菱槍交叉,恰把蓋子擋個正著。   徐子陵大喝道:「看我的!」   兩手一震,罐內竟湧出萬千銀點往四周攻來的三十多名敵人激濺過去。   康鞘利等那想到徐子陵有此一著,又不知銀點是其麼法寶,紛紛後撤,退得比剛才所站位置更遠。   寇仲給激出真火,正要持刀撲過去和趙德言見個真章,趙德言看著往地上的銀點,仍保持半液態的雨滴狀,在滿雪的地上四散滾動,大道:「停手。」   菱槍回收袖內。   寇仲橫刀立在徐子陵旁,狀若天神,大怒道:「停你娘的手,今晚你不但得不到邪帝舍利,我還要取你狗命,教你永回不了突厥當甚麼勞什子國師。」   徐子陵右手抱罐而立,神態從容,對強敵環伺毫不在意。   聽得寇仲對他的痛罵,趙德言雙目現出凶毒神色,點頭道:「我會記著寇仲你每一句話,不過若你仍想解去雷九指中的『七針制神』,便須聽趙某人的說話。」   寇仲仰天笑道;「還有甚麼好說的,你擺明不守承諾,既要我們的命,又要把舍利搶去。」   趙德言頭道:「這只是一場誤會,因趙某人以為兩位是拿假貨來誆騙取巧,才有適才冒犯之舉。」   寇仲皺眉道:「那為何忽然會變成一場誤會?」   趙德言指著地上的銀珠,沉聲道:「因為罐內裝的是水銀,只有水銀才能掩蓋聖舍利的聖光和它的靈氣,只從這點看,浸在罐內水銀液中的當是聖舍利無疑。真教人意想不到,你們究竟在甚麼地方把它尋得?」   兩人不約而同朝罐內瞧去,見到的仍是水銀,無燈無火下,黑沉一片。   寇仲道:「少說廢話,現在你既然曉得聖舍利在我們手上,我們就來談一單交易。」   康鞘利在後面喝道:「交易不是早談妥嗎?你給我們舍利,我們為雷九指解去極刑。」   寇仲得意的笑道:「你們那甚麼『七針制神』只是騙三歲孩兒的玩意,老子隨便在街上找個人來即可解掉。我要說是另一宗交易,不答應我立即把舍利毀掉,然後再動手分個生死。」   趙德言微一錯愕,皺眉道:「少帥有甚麼新的提議,即管說出來,趙某人洗耳恭聽。」   寇仲沉聲道:「簡單得很,你立即把香玉山那小賊交出來,這舍利就是你的。」   趙德言呆了一呆,接著欣然大笑道:「我還以為是甚麼一回事,少帥何不早點說,就此一言為定,請少帥先把聖舍利取出來亮相,以證水銀內真有聖舍利,我們立即把人交出。」   接著大喝一聲,道:「玉山你給我滾出來。」   一陣兵刃交擊的聲音從樓內傳出,不到半晌功夫,本就面青唇白的香玉山被兩名突厥大漢押著推出,來到趙德言旁。   今趟輪到寇仲和徐子陵目瞪口呆,不是因趙德言對香玉山如此無情無義,而是因香玉山乃舊朝復辟大陰謀中的關鍵人物,趙德言這麼隨便把他犧牲,豈非令奸謀功敗垂成。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不妥,只恨仍像剛才般一時想不出問題出在那裡。 第二章 邪凶內哄   寇仲狠狠盯著香玉山,道:「香公子是否早猜到我們曉得你藏在屋內?」   香玉山慘然道:「你害得我這樣子,還要說風涼話。」   當香玉山碰上除子陵的眼神,立時打個寒噤,垂下頭去,他從未見過徐子陵這種眼神,沒有半絲喜怒哀樂,冰冷深遂得令人心悸膽寒。   大雪愈下愈密,人人身上披上厚厚雪花。   趙德言不耐煩道:「閒話少說,少帥請把聖舍利取出來,我們立即把人送過來給你。」   寇仲仍看不穿這大邪人的後著,求助的朝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隨手一拋,銅罐落到兩人腳前,沒濺出半滴水銀。淡然道:「用刀把舍利挑出來。」   寇仲暗忖這是沒辦法中較安全的做法,邪帝舍利詭異難測,誰都不知深埋地下多年後,它會有甚麼變化?   把井中月下探,伸進水銀液內。   院內鴉雀無聲,包括香玉山在內,人人屏息以待。   徐子陵不妥當的感覺更趨強烈。   香玉山既是自身難保,為何竟仍對舍利的「出土」如斯期待和重視,他應沒有這「閒心」才合理。   趙德言深沉如故,不透露出絲毫內心的情緒。   這大邪人對舍利的認識,該是從尤鳥倦處聽回來的,但可肯定不曉得尤鳥倦那套能感應邪帝舍利的秘法,否則必會要求把舍利連銅罐一併接收。   黃芒倏現,把寇仲和徐子陵籠罩往詭異的暗黃色光內。   在井中月刀鋒尖處,一個拳頭般大的黃晶體,剛離開罐內的水銀液。晶體似堅似柔,半透明的內部隱見緩緩流動似雲似霞的血紅色紋樣,散發著淡淡的黃光。   邪帝舍利隨井中月慢慢升離罐口。   趙德言眼中射出狂熱的厲芒,一瞬不瞬的盯著舍利。   寇仲忽然虎軀劇震,像給人點中穴道般動作凝止。   香玉山猛挺身軀,大笑道:「你們中計哩!」   趙德言首先發難,百變菱槍再從袖內射出,一上一下,分取寇仲臉門和小腹下要害,說到就到,事前無半分徵兆,陰損厲害至極點。   寇仲卻像一無所知,如中邪術般目瞪口呆的直盯著連在刀尖處的魔門異寶邪帝舍利。   徐子陵當機立斷,在捲入混戰前身子一晃,擋在寇仲前方,左腳把銅罐桃起,罐內水銀像一道銀柱般往攻來的趙德言迎頭衝去,右手反手後拍,重重擊向舍利,務要把舍利這魔門凶物拍成碎粉,了此禍患,在此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把寇仲解救出來。   趙德言二度收回菱槍,往橫退開,避過襲來的水銀柱箭,大喝道:「動手!」   寇仲則是另一番光景。   刀鋒剛碰到水銀內的舍利時,他仍沒有甚麼異樣的感覺,可是當他把舍利以黏訣挑離水銀液,一股沉重如山,奇寒無比,邪異極點的至陰氣流,立即沿井中月如決堤巨浪般狂湧而來,若被侵入經脈,他肯定要全身經脈錯亂爆裂,不死亦落得殘廢。   到此才知趙德言的詭計,難怪這麼大方的裝作肯把香玉山交出來,就是要他猝不及防下,失去還手之力。   寇仲全身玄功,全用在對抗邪帝舍利的異力上,失去保護自己的能力。   「砰!」   聚集徐子陵所有功力的一掌,疾拍在刀鋒處的邪帝舍利上。   邪帝舍利黃光陡地以倍數劇增,竟是夷然無損。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劇震,觸電般分往前後仆跌倒地。   邪帝舍利終離開刀鋒,掉往雪地。   當徐子陵擊中舍利的一刻,舍利內出現奇妙難言的變化,就像往核心凹陷下去,變成一個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奇異空間。   無間亦有間,有限又無限。   寇仲的真氣狂湧入舍利時,徐子陵的真氣亦一絲不留的被舍利汲個剩盡。   兩人大叫不妙時,他們的真氣狠狠在舍利的奇異空間內碰頭,若換過是另兩個人,等若被舍利牽著鼻子硬拚一招。   可是他們的真氣都是來自《長生訣》同一源頭,兼且一偏陽熱,一偏陰寒,相互不但不互相排斥,反變成一團螺旋勁氣,像太極內陰陽二氣生生不息,彈指間以驚人的高速連轉十多匝。   接著就是趙德言目睹的舍利陡放光明,寇仲和徐子陵則感到舍利的核心像爆炸開來般,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把兩人掄得朝反方向拋開,隱隱感到舍利不但把兩人同流合運後的氣勁分別送回體內,還多加了兩人不明白的驚人力量。   兩人掉往地上時,渾體疲麻乏力,只要敵人的兵器此時招呼到身上,肯定必死無疑。   破風聲在上空響起,一道人影以任何人難以相信的高速,橫空而至,剎那間來到晶球墮地處,手中彎月刀旋飛一匝,芒氣大盛,把湧過來突厥方面的人馬盡數迫開,暫解分別仰臥和仆倒雪地上的寇仲和徐子陵殺身之厄,右腳把舍利挑起,變戲法般把舍利收進另一手提著的羊皮袋去,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沒有浪費半分時間。   趙德言首先朝那人攻去。百變菱槍纏往來人彎刀,另一揮打其拿著羊度袋的左手,並大喝道:「雲帥大駕光臨,趙某人怎敢不竭誠款待。」   康鞘利是另一個沒有被雲帥刀氣迫開的人,知雲帥輕功冠絕天下,騰身而起,就在雲帥把舍利收進羊皮袋之際,飛臨雲帥斜後方兩丈許處,馬刀化作十多道芒影,罩頭往雲帥直壓下來。   趙德言和康鞘利配合得天衣無縫,雲帥唯一方法就是往橫避開,不過無論閃往任何一個方向,勢將陷身其他突厥高手陣內,那時不要說逃走,保命亦大成問題。   這批突厥高手人數不過三十,但無一非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加上悍勇凶狠,善於群戰,實力不容輕侮。   香玉山剛佯裝束手就縛沒有出手,此際見狀朝戰圈竄來,從懷內掏出見血封喉的鋒利匕首,目標卻非雲帥,而是伏在地上生死未卜的寇仲和徐子陵。   事實上趙德言早打定主意,只要搶到近處,會先行一腳把最接近他的徐子陵踢斃,去此大患。   雲帥不愧為名震西域的宗匠級人馬,更表現出對寇仲和徐子陵的義氣。大喝道:「起來!」左手羊皮袋往後上方疾揮,右手彎月刀劃出芒虹,迎向鏈子菱槍。   寇仲和徐子陵似給雲帥的喝聲驚醒,同時一顫。   香玉山此時離開徐子陵只有半丈的距離,以為徐子陵會立即醒過來,竟不敢繼續撲過去,抖手射出匕首,直取徐子陵頸側要害,人卻往後急撤,一副貪生怕死的模樣。   「蓬」!   康鞘利的馬刀劈上雲帥貫滿真勁的羊皮袋,給震得向後一個倒翻,落往遠處。   雲帥腳踏奇步。在窄小的空間以絕世身法迅速晃動,迫得趙德言不信變招,仍給他的彎月刀連續命中他的菱槍尖鋒。   不過趙德言亦知雲帥擋格他和康鞘利的聯攻,已出盡渾身解數,竟收起菱槍,一掌拍出,迫雲帥硬拚內功。   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其實乃趙德言畢生魔功精華所在。   把敵手完全緊鎖籠罩,五指箕張,似緩似快,拙中見巧,變化無窮,乃趙德言壓箱底的本領「歸魂十八爪」的起手式「朱雀拒」。   所謂「朱雀不垂者拒,如山高昂,頭不垂伏,如不肯受人之葬而拒之也」。   雲帥本待盡了對徐子陵和寇仲的道義後,立刻沖天而起,再以回飛術脫身逃走,豈知趙德言爪勢一出,竟把他牽制得動彈不得,只恨此時再無暇去驚歎這宿敵的超卓魔功,明知此招絕不該去硬拚,怛已別無選擇,猛咬牙齦,彎月刀破空而去,迎擊「魔帥」趙德言凌厲無匹的一擊。   驀地徐子陵一個翻身,險險避過香玉山射來的淬毒匕首。   大吃一驚的是趙德言,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雲帥的彎月刀去,根本無暇去研究徐子陵真正的狀況。   只知他倒僕之勢忽變成仰臥,如若配合雲帥攻他下盤,那就大為不妙,為了不吃眼前虧,無奈下只好往後移回。   雲帥終爭取得一線空隙,喝道:「兄弟扯呼!」   沖天便起。   康鞘利和趙德言同聲怒叱,斜衝而上,希望能在雲帥全力展開身法前把他硬截下來。   香玉山見徐子陵轉身後再無動靜,對圍在四周突厥高手喝道:「先幹掉這兩個小子。」   豈知這群突厥高手只是新近方隨趙德言或康鞘利入關,沒人懂得漢語,且人人均知雲帥是西突厥的國師,乃最重要的死敵,竟沒有人理會香玉山,紛紛散開擴大包圍網,以阻止這以輕功名著西域的大敵逃出重圍。   香玉山氣得差點把肺炸掉,惡向膽邊生,箭步搶前,提腳往徐子陵頂門天靈穴去。   升至十丈高處的雲帥發出一陣長笑,瀟灑從容的還刀鞘內,再以牙咬住羊皮袋口,兩手像鳥翼般振動,一個迴旋,避過兩大勁敵的追擊,就那麼從高空瀉下,朝最接近的北院圍牆滑翔過去,姿態優美至極。   「砰!」   香玉山重重一腳踢實在徐子陵頭頂,除子陵沒有應腳頭骨碎裂,亦沒有頭破血流,原來他的頭髮根根豎起,形成一個保護罩,不但化去香玉山貫滿內功的一腳,還送出絲絲陰寒之氣,狠狠破開香玉山的護體真氣,攻進他體內去。   雖說氣功高明者能氣貫毛髮,甚至以長髮攻敵,但是像徐子陵這麼以頭髮反攻破敵,香玉山雖見多識廣,仍未聽過和見過。   魂飛魄散、自作自受下,香玉山整條踢人的腿疲麻刺痛,頓時蹌踉跌退,到十多步外才「咕咚」一聲一屁股坐倒雪地,陰寒勁氣蔓延至大半邊身子。   最接近他的是那兩名裝模作樣押他出來的突厥高手,他們本是奉趙德言之命負責保護他,見狀忙奔過來,一左一右把他扶起。   徐子陵忽然跳將起來,不屑的往兩丈外的香玉山瞥過一眼後,移到寇仲身旁,一掌拍在仰躺地上寇仲的胸口。   此時雲帥快要落在牆頭處,只要足點牆頭,可生出新力,落荒逃去!   心中暗喜時,忽見衣袂飄飛,重紗掩臉,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首的「陰後」祝玉妍驀然現身牆上,纖手盤抱相迎,似要把雲帥抱個結實。   雲帥能逃到這裡,已是出盡渾身解數,再無餘力凌空變招,曉得唯一保命之法,就是乖乖獻上叼在口上的羊皮袋,暗歎一口氣,張口一吐,猛搖下頷,羊皮袋往祝玉妍投去。   祝玉妍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得意嬌笑,一手把羊皮袋接過,另一袖拂出,道:「難得你這麼乖,回去吧!」   她確是手下留情,更是不安好心。   以她的天魔大法,雖未必能置雲帥於死地,但要重創他卻是綽有餘裕,可是她此一拂旨在把雲帥送給從後趕來的趙德言和康鞘利等一眾突厥高手,好以雲帥牽制敵人。   另一邊的香玉山則大叫僥倖,當兩名突厥人好心把他扶起,寒氣已侵遍全身,可是他雖惡貫滿盈,尚命未該絕,忙把體內寒氣分別送入兩突厥人體內,以他們作替死鬼。   在一般情況下香玉山的功力肯定辦不到此一著,可是徐子陵送入他體內的乃來自舍利奇陰奇寒的邪異真氣,像寄生蟲般專找更理想的居所入侵,遂順勢朝那兩個不幸的突厥人沿其手臂經脈鑽進去,雖然兩人功力高於香玉山,仍為他所乘。   兩突厥高手觸電般左右倒跌,臉無人色。   寇仲剛好從地上跳起來,香玉山哪敢久留,忙朝已方人馬所在逃過去。   「蓬!」   雲帥於忍痛割愛獻寶後一掌拍在祝玉妍揮來的的羅袖處,被送得倒飛而回,向趙德言、康鞘利投去。   假若趙德言此刻全力出手,加上康鞘利一眾突厥高手相助,肯定明年今夜是雲帥的忌辰,幸好趙德言志在舍利無心於此,竟從半空硬是改向下墮,直趨北牆,急喝道:「祝尊者請聽趙某人幾句說話。」   祝玉妍本要立即離開,但總不能連這幾分面子都不給趙德言,沒好氣的道:「有甚麼好說的,舍利給我,人給你,言帥總不能佔盡天下所有便宜吧!沒我祝玉妍,你怕是物人兩失。」   兵器交擊聲從趙德言後方傳來,顯是雲帥陷身重圍,正在浴血苦戰。   趙德言卻沒有回頭看一眼的興趣,停在離牆頭十步許處,沉聲道:「聖舍利乃敝上準備獻給武尊作他老人家九十大壽的賀禮,祝尊者若這麼攜寶離開,德言只好回去如實報上,尊者請三思。」   以祝玉妍的縱橫天下,亦不由心底一陣猶豫,趙德言雖說得平淡客氣,但不啻告訴她若這麼奪走舍利,等若一舉開罪了整個東突厥,還與東突厥最頂尖的三個人趙德言、大汗頡利和「武尊」畢玄結下樑子,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後方的打鬥驀地趨劇,慘叫悲呼接連響起。   祝玉妍淡淡道:「言帥再不過去幫忙,你的人恐怕沒多少個能剩下來,那兩個小子復原啦!」   她終於下了決定。   趙德言怒叱一聲,斜衝而起,兩爪齊攻,施出「歸魂十八爪」的第一式「玄武悲泣」,其訣云:「玄武為水,衰旺繫乎形態,以屈曲之玄為有情,有是形則有是應。」   忽然間他雙手左爪變為直急衝射,湍怒有聲!   另一手變得屈折彎曲,悠揚深緩。   如此爪法,不是親眼目睹,誰都難以相信。   祝玉妍嬌笑道:「言帥功力大有精進,可喜可賀。恕玉妍不再奉陪!」   飄身退離牆頭,往對街宅舍的瓦面投去。   以她的「天魔大法」,竟不敢硬擋此招,只謀急退,好令趙德言難以窮追,可見趙德言此招如何厲害。   四大魔門巨頭,終因邪帝舍利正式決裂。   趙德言一點牆頭,增速往仍在凌空倒退的祝玉妍射去,長笑道:「能與祝尊者決一死戰,確是人生快事。聖門八大高手的排名已屬陳年舊事,應依最新情況重排名次,尊者以為然否。」   從第一式「玄武悲泣」變化為最厲害的第十八式「青龍嫉主」,雙手先收回胸口,再捲纏而出。   祝玉妍知道自己是倒退飛掠,在速度上吃了大虧,肯定會給趙德言後發先至的一擊在半途中趕上,當機立斷下把提著的羊皮袋橫揮拋離,嬌呼道:「涫兒接著!」   趙德言雙目凶光盡露,知這休想能把羊皮袋搶回來,原式不變的全力往祝玉妍攻去,將怨恨全發在她身上。 第三章 巧得元精   「邪帝舍利」原本是第一代邪帝謝泊,為尋找一套有關醫學的帛書,無意中於一座屬於春秋戰國時代的古墓內發現的陪葬品。   此墓位於古齊國境內,墓室宏大壯麗,陪葬品極其奢華,只是生葬的駿馬竟達百匹之眾,可知墓穴的主人生前縱非王侯將相,權勢地位亦非常之高。   謝泊雖因不容於當時獨尊儒學的正統社會,致憤世嫉俗,行為怪異,本身卻非什麼十惡不赦的邪人,獨寄情醫道,希望能通過醫術,破解魔門最神秘經典《道心種魔大法》之謎。   邪帝舍利被謝泊發現時,是放在墓主所枕後頸之下,滿佈血斑,晶瑩斑駁,因屬晶狀的半透明特質,故歸類為黃晶,事實上它和任何黃晶石都有很大的差異。   最惹起謝泊興趣的是此晶球似乎蘊涵某一種奇異的力量,經謝泊長期試驗,得出一個驚人的發現,就是晶球擁有吸取和儲存人類真元和精氣的奇異特性。   這發現實是非同小可。   在魔門中,早流傳有吸取別人功力的各種邪功異法。   但不論施術者如何高明,吸取他人真氣只屬輔助或暫時性質,從沒有人能真的把別人數十年功力永久性的據為己有,並大幅和無休止地增加自己的功力。   就算能辦到,由於真氣本質的差異,只會是有害無益,動輒有走火入魔之禍。   較高明是通過男女採補之術,吸取對方元陰元陽,但仍只是輔助性質,其中不無風險,非是上乘之道。   但元精卻是玄之又玄的另一回事。   道家有所謂三元,其在天為日月星之三光,在地為水火土之三要,在人為精氣神之三物。而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正是整個道家的修煉過程。在元精、元氣、元神的三元中,元精乃一切的根本,元氣和元神是把元精修煉提升而得。   元氣和元神因每個修行之士際遇和方法不同,各有差異,元精卻並無分歧。   這一發現令謝泊欣喜若狂,經多年鑽研,終創出一種把元精注入晶球得方法,那時他離大歸之期不遠,遂在臨終前把元精盡注球內,並囑下一代找出提取球內元精的方法。   自此晶球被命名為「聖帝舍利」。   這帶來魔門兩派六道中天邪道最頭痛的問題,像謝泊這樣博學多才,識見超凡,擁有大智大慧的人實屬頒贖難得一見,歷代繼承者雖殫思竭力,千方百計,仍像坐擁寶山,分享不到半個子兒好處。   且因不得其法,令舍利不斷吸取各式各樣有害或無害的元氣,令問題更趨複雜,更難解決。   不過歷代邪帝,只要非是橫死者,臨終前均依遺訓把元精注進舍利內,這亦成為天邪道歷代宗主所選擇的辭世方式。   因為種種變化,研究如何提取舍利元精成為高度危險的事,一個不好,動輒有走火入魔之險。   間或有人能提取舍利內有益的元氣,確能令功力倍增,這事實使歷代傳人更是鍥而不捨。至於如何提取舍利內的元精,則仍是一籌莫展。   直至向雨田出,以天縱之才,修煉「道心種魔大法」,忽然悟出提取舍利元精之法,謝泊的夢想才得以實現。   這時向雨田卻因修種魔大法出岔子,又見尤鳥倦四徒沒有一個是成材的,臨終前把舍利交於魯妙子,囑他尋娩失門其他派系有能之士,傳予舍利,便可統一魔道,結束魔門數頒贖來四分五裂,內鬥不休之局。   最後魯妙子認為魔門暫時無人有資格承受舍利,遂把舍利密藏楊公寶庫之內。   自知邪帝舍利的存在後,寇仲和徐子陵對舍利從未起過染指之心,若非趙德言憑著從尤鳥倦處得來有關邪帝舍利的資料,蓄意害他兩人,他們根本不會與舍利有直接的接觸。   舍利內的雜氣是開放的,只有元精才是封閉,與舍利內龐大雜氣交通的方法,就是通過真氣的交流。   要汲取舍利內的雜氣實非困難,問題是無法控制雜氣輸來的份量和沒法子過濾隨之而來有害無益的死氣和邪氣。   假若寇仲只是探手到罐內的水銀中把舍利取出,反不會發生任何事。   可是寇仲是以井中月探進罐內以刀鋒挑起舍利,則必須氣貫刀身,以內氣把舍利黏取,井中月遂變成一道橋樑,將寇仲和舍利全無隔閡的串聯起來,寇咒誓能不立即著了道兒。   舍利內的大量邪氣、死氣像永安渠的渠水般沿著這道由井中月搭成的橋樑勢不可擋的往寇仲湧去,使他一時腦海幻象叢生,像千萬冤魂齊來索命,寇咒受做到的只有拼盡全力,力圖把舍利湧過來的異氣迫返舍利內,所以像中邪般不能移動。   幸好此時徐子陵見勢不妙,當機立斷要把舍利毀去,全力攻向舍利,卻不知舍利因蘊藏元精,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摧毀,而趙德言正因曉得這點,才毫無顧忌的放手強攻,且利用舍利這特點盡操主動,佔盡上風,屢施殺著。   徐子陵欲震碎舍利不成,真氣狂湧進舍利內,出現自謝泊把元精注入舍利後,從未出現的情況,就是他和寇仲兩人同時與舍利建立起交通往來的渠道。   在寇仲方面,他感到從舍利湧來的異氣忽地倒捲回流,哪能收得回真氣,反而一發不可收拾的把真氣全送入舍利去。   連謝泊和向雨田也沒想過的事此時卻在舍利內發生,兩人由於功力相若,同源而異質,兩股真氣竟在舍利內匯聚成流,形成陰陽正反的渦旋,登時把蟄伏其中的元精大幅引發,決堤般往外宣到兩人身上。   換過是別的人,就算高明如趙德言和祝玉妍,恐怕亦經受不起這狂猛的衝擊,猶幸兩人經過和氏璧改造經脈後,堪堪可容納這一衝擊,否則會立即落得經脈損裂而亡之局。   不過縱是如此,由於他們引發了舍利內大半的元精,送往他們體內時又夾雜大量來自歷代天邪道宗主的雜氣,寇仲和徐子陵仍是承受不起,震倒地上,體內經脈真氣亂竄,瀕臨走火入魔之厄。   虧得香玉山生出歹念,徐子陵藉機把正被體內本身真氣強烈排斥的雜氣盡贈於他,與雜氣本質有異的元精立即跟他本身元精結合,功能體力回復過來。   當他從地上彈起,雖沒驟覺功力陡增,卻感到整個人像脫胎換骨的與前有別,至於分別在哪裡,則一時說不出來,因為他並不明白元精貫體的道理。   寇仲此時仍在水深火熱,隨時會走火入魔的困境中,幸好徐子陵積吸取和氏璧和邪帝舍利兩趟前無古人的寶貴經驗,立即過去一掌拍在他背心,寇仲立時知機地把雜氣送往他身上。當徐子陵把從寇仲處汲取回來的邪異之氣以掌風迫出,一切已成定局。   在沒有人知曉下,兩人分別吸取邪帝舍利內魔門中人夢寐以求高達七成的龐大元精,就像從楊公寶庫中取走七成的兵器黃金。   此時雲帥正陷入以康鞘利為首的突厥高手的重圍苦戰內,他們顧不得找香玉山算帳,連忙趕去援救雲帥。   他們勢如破竹的破開一個缺口,心知不宜久戰,與雲帥會合後穿往北牆的方向,當躍上牆頭,剛好是趙德言臨空追擊祝玉妍,後者則把裝有舍利的羊皮袋拋給婠婠的關鍵時刻。   羊皮袋打著轉斜上近十丈的高空,往遠方落下去。   大雪又濃又密,城中居民因大唐軍封路搜渠,若非必要,人人絕足戶外,大小街道靜如鬼蜮,只有馬嘶人聲,不時從永安渠一方傳過來。   祝玉妍往街心墮下,全身衣袂拂揚,落往她身上的雪花,進入半丈範圍內就給勁激濺開去,情景詭異至極點。   寇仲、徐子陵和雲帥見祝玉妍魔功如此厲害,都看得倒抽一口涼氣。   雲帥低喝道:「為我押陣!」   兩足一曲一伸,足尖再點,箭般彈向牆頭,騰空直往正在十多丈外的高空上翻滾的羊皮袋撲去。   寇仲和徐子陵反手把康鞘利和另兩名高手擊下牆頭,交換個眼色,同時躍落街上,朝羊皮袋的預計落點疾掠過去。   大街上危四伏,誰也不曉得是否忽然有人從某處衝殺出來。   白影一閃,赤足的婠婠幽靈般從一座華宅凌空飄出,迎往空中的羊皮袋,瞬那間羊皮袋只有三丈許的距離,由於羊皮袋正朝她的方向拋過去,肯定雲帥追到時她可安然攜寶離開。   幾道人影從暗處衝出,赫然是陰癸派的四大元老高手邊不負、辟守玄、聞采亭和霞長老,他們非是要攔截三人,而是要在地面為往空中接寶的婠婠押陣。   「蓬!」   祝玉妍硬接趙德言凌厲無匹的「青龍嫉主」,被擊得往後飛退,以化解對方的勁氣,兩人旋又戰在一團,場面火爆眩目,勁氣交擊之聲連串響起。   雪花激濺中,兩條人影兔起鶻落的展開激烈無比的劇戰,魔門宗師級的兩大絕頂高手,奇招絕學層出不窮的作殊死決戰。   這邊眼看羊皮袋要落入婠婠手上,忽然橫空劍光驟閃,天仙般的師妃暄凌空御劍而至,化作一道白芒,朝高空中的婠婠激射。   若婠婠仍一意去接羊皮袋,肯定要飲恨在她命運注定的大敵劍下。   婠婠當極立斷,嬌呼一聲「師伯公」,天魔帶從袖內射出,往師妃暄拂去。   辟守玄立即騰身而起,往從高空落下的羊皮袋抓去,配合得無懈可擊。   此時康鞘利等一眾突厥高手逾牆而出,康鞘利環目一掃,把握到形勢後,大喝道:「隨我來!」   帶頭往羊皮袋所在處全速奔去。   此時長街的一端是祝玉妍趙德言凶險的塵戰,另一邊則是以羊皮袋為中心的你爭我奪,形勢雜亂,但陰癸派一方仍是佔盡先機上風。   師妃暄在祝玉妍從雲帥手上奪得羊皮袋的一刻抵達現場,她本打定主意不到外賓館來,原因正如徐子陵所猜測的,是認為徐子陵騙她。   後來接到天策府的通知,曉得兩人中伏,逃進永安渠的渠水裡,終按捺不下對徐子陵的關心,暗中在旁監視建成、元吉大規模的搜渠行動。   當她判斷出兩人該早已離渠時,立即往外賓館,見到祝玉妍把羊皮袋拋給婠婠,趙德言則找祝玉妍拚命,心內仍是半信半疑,未敢肯定羊皮袋內的是真舍利。   不過既然魔門中人不顧一切,大開殺戒的你爭我奪,她抱著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之心,全力出手攔截婠婠。   「啪」!   天魔帶拂中劍鋒,師妃暄借力改變方向,身隨劍走,仍往羊皮袋凌空掠去,姿態瀟灑美麗至極點,亦教人意想不到。   婠婠吃虧在臨時變招迎敵,只能施出七成的功力,天魔帶拚上師妃暄全力的一劍,登時相形見絀,泛起強烈的波浪捲紋,婠婠往側飄墮。   此時辟守玄至羊皮袋下方,只要升高丈許,就可把羊皮袋抓個結實。   他功力深厚,五指生勁,羊皮袋拋勢立止,如被磁攝的直往他掉下去。   假若師妃暄要如他般爭奪羊皮袋,肯定慢他一線,可是師妃暄的目的只是要摧毀邪帝舍利,當然又是另一回事。   橫空而來的師妃暄一點不把從下方躍上來以隔空取物手法搶奪邪帝舍利的辟守玄放在心上,色空劍脫手射出,仿似一道閃電般破空而去,所到處雪花激飛,後發先至的在辟守玄只差寸許就可抓著羊皮袋邊沿的關鍵時刻,擊中羊皮袋。   「轟」!   袋劍交擊,發出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外的勁撞擊,低沉若悶雷的激響,羊皮袋被炸成漫天碎粉,黃芒盛射下,週遭方圓三丈被勁震成漫天雪塵的雪花,往四外濺去。   首先遭殃的是辟守玄,硬給震得往下墮跌。   色空劍倒飛而回的同時,邪帝舍利化作黃芒,朝正御空而來的雲帥射去,至奇怪是舍利的黃芒逐漸黯淡下去,似若有靈性的生物。   師妃暄終於色變,知道錯怪徐子陵。一把接著色空劍,降往地面,至此才知邪帝舍利非是人力所能摧毀。   最高興的是雲帥,以為鴻鵠將至,好運臨門,連忙保持勢子迎往舍利,立下決心只要舍利落入他手上,將不顧一切的遠遁千里,全速返西突厥。   後面三丈外從地面追來的徐子陵和寇仲大驚失色,怕雲帥重蹈他們的覆轍,齊喝道:「碰不得!」   雲帥乃是才智高明之士,更曉得兩人不會騙他,又想起剛才兩人可怕的遭遇,靈機一動,就那麼凌空卸下外袍,揮前往舍利捲去。   這邊變化,另一邊亦生出變化。   趙德言本打定輸數,才將怨恨發洩在祝玉妍身上,他一向不忿排名在祝玉妍和石之軒之下,所以數十年在東突厥潛修魔功,希望能攀上邪道八大高手的首席位置,此趟和祝玉妍交手,雖仍未落在下風,但心知肚明仍是稍遜祝玉妍半籌,這時見到另一方出現轉機,無心戀戰,他仍保持主攻之勢,於是使個假身撤出戰圈,往舍利所在處飛去。   祝玉妍要把他纏著是易如反掌,不過一來她仍未想收拾趙德言,更怕兩敗俱傷,又怕舍利重入寇仲和徐子陵之手,遂把趙德言放過,追在趙德言身後飛往現場。   數方人馬,人人各施各法,目標都在正於大雪漫天上方疾飛的舍利。   雲帥和舍利在地三丈的上空不斷接近,眼看雲帥可把舍利收進袍內,一道人影以沒有人能看得清楚的高速,從旁邊的院落撲出,以比雲帥更快的速度,在雲帥外袍接舍利之前,一手把舍利抓個結實,橫過長街,落在對面另一座華宅的院牆上,仰天長笑,並把舍利送至眼前,雙目射出狂熱的光芒。   赫然是「邪王」石之軒。   雲帥失魂落魄的墮往地上,發覺所有人等無不呆在當場。   憑他的幻魔身法和不死印法,就算所有人齊心合力,怕仍無法把他留下,何況大家互相對敵,各懷鬼胎。   寇仲和徐子陵來到他身後,愕然相望,心中奇怪石之軒手抓舍利,卻全無樣。   石之軒一副君臨天下的姿態,邪目緩緩掃過眾人,左手一揮,一道火光直衝上天,爆出一朵血紅的煙花,傲然道:「一年之後,我石之軒將會重出江湖,統一魔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祝玉妍和趙德言同時怒叱一聲,往他掠去。   所有人包括雲帥在內,此時才如夢初醒的往牆頭上的石之軒擁去。   石之軒一個倒翻,消沒牆後。   寇仲和徐子陵都頹然若失,茫不知舍利內七成精華,早給他們攝入體內。   師妃暄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淡淡道:「這是否你們希望的結果呢?」   兩人無言以對,回頭看時,師妃暄仙蹤渺然。 第四章 避難桃源   兩人飛簷越壁,橫過大雪茫茫的朱雀大街,往永安渠的方向撲去。   他們渾身浴血,多處負傷,走投無路。敵人的包圍網不住以他們為中心移動收窄,這從火炬光從四面八方迫近可清楚看得出來。   長安成乃長林軍的地頭,對城內的形勢瞭如指掌,又有可達志,梅洵等才智雙全之士在背後指揮,更發揮出驚人的高效率。   石之軒看似不經意的隨手一彈,將煙花訊息在高空放送,實是一石二鳥厲害之極的殺著。這正是建成和元吉約定在晚上找到寇仲和徐子陵的示警方法,血紅的煙花在雪夜的上空爆開,光傳數里之外,登時惹的正處於高度備戰狀態下的長林軍轉移注意力。   全城響起警急的鑼聲,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城牆上守兵人人抖擻精神,嚴陣以待。   石之軒此著不但令寇仲和徐子陵處於長安後的最大危險中,更令對他窮追不捨的祝玉妍,趙德言等遇上解決不了的煩惱,難以肆無忌憚的在城內你追我逐。   假若寇仲和徐子陵被殺,石之軒將成為唯一的得意者和戰勝者。   兩人聽的蹄聲轟隆,直往他們方向馳來,已知不妙,當機立斷,立即硬闖城牆,長安乃洛陽和揚洲外最堅固的大城,外城牆高達三十丈外,即使輕功高明如雲帥,又或寇徐兩人般有凌空換氣的本領,不借助工具,亦休想能逾牆而出。就算沒有人看管,想離城仍要花一番功夫,何況在經驗豐富的守城兵將嚴陣以待下。   兩人兩度搶上,想憑勾鎖硬闖出城,都無功而返,被守兵以強弓勁箭,拒勾長矛,滾油石灰等硬迫回來。   且受了點輕傷,更暴露行藏,讓敵人確切掌握他們在城內的位置。   街道被封鎖,所有制高點都有敵人放哨監視,無論兩人朝任何方向逃走,都有燈號在指示他們的行蹤。   數度與追兵相遇激戰,猶幸尚能避開對方有高手助陣的主力,僥倖突圍,但兩人已多處負傷,感到自己正是網中窮途末路的魚兒,待敵人把網兒收緊,將是他們敗亡的一刻。   在別無選擇下,他們只有往唯一生路永安渠闖去,不過就算他們能成功投進渠水裡,並再進寶庫,然後穿過密道離城,寶庫的秘密勢將不保,因為誰都人猜到渠內有逃生的密道。   他們只好展開惑敵之計,首先裝做往南門硬闖,引得追兵群起追來,才突然躍下地面,冒雪專挑狹小的里巷左穿右轉的前往躍馬橋方向。   若非碰上今晚大雪,火炬不能傳遠,視野模糊,憑他們如何機靈,恐怕亦早落入敵人的重圍內。   兩人一先一後的躍上屋簷,探頭往永安渠瞧去,立即倒抽一口氣。   只見永安渠旁守兵密佈,火把光照的兩岸和渠水光明如白晝,李建成換上戍裝,正在躍馬橋上發號施令,身旁則是薛萬徹,爾文煥,喬公山等一眾心腹大將。   兩人看的頭皮發麻,心中叫苦。   先不說借水道非是容易,就算能成功投渠,在水下也必不開敵人的勁箭。   這種情況合情合理,他們先前既能借永安渠逃走,敵人當然不會容許此事再次發生。   在戰略上,穩守這道橫貫長安城南北的最大河渠,可把他們能活動的範圍大幅收窄。   此路不通,等若判了兩人極刑。   破風聲在左側響起,他們駭然瞧去,大雪濛濛中,時多條人影正在遠方逢屋過屋的朝他們筆直趕來,顯是發現他們的位置。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的娘,假設我們找戶人家躲進去,會有什麼後果。」   徐子陵苦笑說:「大概可以把我們小命延長一個半小時。」   寇仲心中一動,道:「隨我來。」   徐子陵弄不清楚他的脫身妙計,只好隨他翻落瓦面,才轉個彎,橫街一端另有十多道人影朝他們奔來,三支火炬照的他們無所遁形。   敵人在收緊包圍網後,進一步探取更有效的策略,派出由數十位高手組成的若干搜索隊,靈活的在包圍網內搜索他們,只要纏上或迫的他們慌不擇路的投入包圍網,將是他們死期的來臨。   帶頭的赫然是金槍梅洵和長白雙凶符真符彥昆仲,其他無一不是身手不凡的好手。   寇仲原本想硬闖,殺傷他幾個人來出氣,可是見到帶頭的是梅洵,立即改變主意,橫竄躍上屋頂,見到四方八面都有人趕來,約有五六組之眾,心中喚娘,領著徐子陵從宅院另一邊躍落橫巷,左穿右插,施盡混身解數的往南門再度闖去,途中數次躲進民宅的院落裡,讓敵人追過了頭。   徐子陵大惑不解,因為這和送死沒有什麼分別。   寇仲突然又折回朝躍馬橋的方向潛去,這更是驚險重重,步步為艱,因為敵人的包圍網往南面移來收窄,他們能活動的範圍更少了。   兩人竄上瓦面暗黑處,前方就是躍馬橋和永安渠,火把光照的天上降下雪花閃閃生輝,燦爛悅目,但對他們卻是最壞的兆頭。   火光在四方八面不斷迫近,他們雖然仗靈活的身法和超凡的靈覺,與敵人大捉迷藏,但好景難再,依這情勢發展下去,最多只能捱過小半個時辰。   寇仲環目一掃,見最接近的搜索隊仍在五十丈外,欣然道:「成哩!我們可以找個地方睡他娘的一覺。來吧!」   翻落瓦面,領著一頭霧水的徐子陵蛇行鼠竄,翻入無漏室的院牆,徐子陵恍然大悟,心中叫妙。   寇仲想睡覺的地方當然是無漏寺的方丈室,這是個沒有人能猜得到躲藏避世的桃花源,在平時此舉是決不可能,可是石之軒的大德聖僧此時肯定不會在室內坐關,在未來的一年亦不會在裡面「參禪」。   以石之軒的為人,連徒弟都不肯相信,得到舍利後肯定會在城內另尋覓密處藏身,而不會逃回原先的藏身之處。   大德聖僧乃長安城德高望重的人,他的閉關修禪全城皆知,建成,元吉怎麼都不會懷疑到這「聖地」來。   最頭痛的是門環以鐵鏈銅鎖封門,要削斷鐵鏈不難,但若讓人發現鐵鎖已毀,不猜想他們會偷進去才怪。   寇仲道:「肯定有密道進入,否則老石如何可以輕易的進進出出。」   徐子陵皺眉道:「出口肯定在無漏寺外。」   他曾搜遍全寺,沒有發現地道入口,故斷定出入口在寺外的地方。   時間和形勢不容許他們在去寺外尋覓密道入口。   寇仲拿起銅鎖,道:「這是子母連環鎖扣,陳老謀曾教過我開鎖之法,麻煩陵少找根合用的樹枝來。」   徐子陵領命而去,不片刻把樹枝交到寇仲手上,寇仲把勁氣輸入之內,探進鎖孔,幾下手勢,「啪」的一聲,鎖頭松落。   徐子陵苦笑道:「你認為我們辦的到嗎?」   寇仲道:「沒試過怎麼知道。」   兩人脫下外袍,把門外的雪漬腳印掃抹乾淨,才進入方丈室。   時值深夜,又是天氣嚴寒,出家人不理塵世事,外面鬧的天翻地覆,寺內僧人均躲在溫軟的被窩內參睡禪。   方丈室寬廣的禪房空無一物,只有一個蒲團,若非曉得石之軒就是大德聖僧,定會認定大德名實相符,確為不折不扣的聖僧。   寇仲緩緩的把門關上,低聲道:「來吧!」   徐子陵把雙掌按在他背上,內力源源輸入,但緊接著兩人渾身一震,同時「咦」了一聲。以往在同樣的情況下,真氣的傳送是單向的,由徐子陵把真氣送入寇仲經脈內,與寇仲的真氣結合,大幅增強寇仲的功力,然後由寇仲把真氣回輸過來。   可是今次做法如舊,卻變成雙向的發展,真氣結合後,竟天然流轉的立時回輸進徐子陵體內去,如此流轉不停,每週轉一次,凝聚的真器都有擴展之勢。   寇仲無暇去想,卻信心大增,閉上眼睛,雙掌按上木門,真氣透門延往門外的鐵鏈。   此乃隔空傳物的本領,內功到一定成就的人才可辦到,不過借物傳力難度又高上一線,像如此在看不到的情況下隔門移動沉重的鐵鏈,還要扣回銅鎖,恢復先前的形狀,則肯定是聞所未聞,從未發生過的事。   即使兩人聯手合力,徐子陵仍無把握是否辦到,所以他先前對寇仲表示懷疑。   現在兩人雖不明原因何在,但他們功力結合後再非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而是倍數的提升,令到近乎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   寇仲的感覺是藉著真氣的輸送延伸往門外,就像當神醫時內查別人體內的經脈般,雖看不見,卻能洞悉無遺。   兩條下垂的鐵鏈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拿著往上提起,形成一個交叉撞,一端還吊著重達十多斤的巨型銅鎖,與鏈子被遙控至可以鎖上的位置。   即使有寇仲有徐子陵支援,此際仍大感吃不消,心叫一聲「天靈靈」,勉強送出最後一股內勁。   「喀擦」銅鎖天從人願的鎖好。   兩人同時往後坐倒,渾身無力,比石之軒或祝玉妍大戰三百回合還更要疲累。   好半晌後,寇仲在暗黑中喘息道:「這是什麼一回事?」   徐子陵道:「或是因為我們的功力又有突破,所以才會出現這種奇怪的現像,幸好如此,否則我們休想能隔門鎖上這麼麻煩的巨鎖。」   寇仲搖頭道:「照我看該是和舍利有關。早先我們在城內東奔西跑的與敵人捉迷藏,又和敵人數番惡戰,換了以前,早力盡筋疲,但我們今趟仍像個沒事人似的,不關舍利的是還關什麼的事?」   徐子陵待要說話,門外傳來足音風聲。   兩人你眼望我眼,緊張起來,若給識破他們藏身室內,確是如籠中之鳥,插翼難飛,立即閉上呼吸。   足音響起,一把祥和的聲音道:「阿彌陀佛,這是敝寺主持大德聖僧閉關潛修的方丈室,四壁密封,只有這道上鎖的大門可供出入,外人絕對進不去,請齊王明察。」   可達志的聲音道:「稟告齊王,屋頂和牆身都沒問題。」   梅洵的聲音道:「真奇怪,明明看到他們來到這附近失去蹤影,卻找不到他們。」   接著傳來銅鎖和鏈子碰撞的聲音,顯是有人在查視門鎖。   徐子陵忽然想起一大破綻,閃電移往蒲團坐下,發出深長細密的呼吸聲。   寇仲這才覺醒,暗抹一把冷汗,還繼續停止呼吸,讓徐子陵扮演「大德」的呼吸。   果然木門發出微響,表示敵人一如他們所料中的耳貼木門,查聽室內的情況。   李元吉的聲音終於響起,道:「大師放心,我們當然不敢驚動聖僧參禪,你們這裡共有多少位師傅,麻煩大師將他們集中往大殿,好方便我們搜查其它地方。」   聲音逐漸遠去,寇仲往冰冷冷的地面躺下去,喃喃道:「睡一覺後才想怎麼找尋密道的入口吧!」   徐子陵掏出夜明珠,光耀禪室,微笑道:「何用尋找,密室入口就在這蒲團之下。」   寇仲坐起來,訝道:「密室?也是合情合理,老石至少有個地方更換衣服,否則怎麼到外面見人。」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是猜出來的。而是像你剛才隔門關鎖般把真氣游進地底去,探知內中的情況,若非真氣難以及遠,否則我說不定可查知密道通往何處。」   寇仲興奮的來到他旁盤膝坐下,道:「你還敢說不是和舍利有關係嗎?以前我們哪有這麼般厲害。不過真奇怪,我並不覺得真氣功力方面有什麼長進。」   徐子陵道:「毫不奇怪,我們的長進是在固本培元方面,假如說和氏寶壁擴闊我們經脈的容度和流量,舍利就是增加我們能量的源頭,以後功效會隨修練時間逐漸顯現出來。」   寇仲大喜道:「說的好,石之軒會否只搶得舍利空殼,而內中之實都給我們汲掉呢?」   徐子陵頹然道:「照看我們只是搶喝了『頭道湯』,石之軒會因舍利而彌補他不死法印的破綻。無論我們在未來的一年如何進步,由於功力相差太遠,再遇上他時仍是吃不完兜著走。真氣內力仍須與心法招式和戰略配合,我情願對上祝玉妍的天魔大法,也不願硬撼他的不死印。」   寇仲冷哼道:「只要是人想出來的東西,就不可能完美無瑕,不死印總會有破綻。」   徐子陵苦笑道:「不死印第一訣是察敵,就是把我們這隔壁窺物的技能活用在與人對敵上,當石之軒以內氣探查我時,我亦生出感應對他作反查探,否則我早在安隆的酒倉內一命嗚呼。」   寇仲咋舌道:「原來石之軒已臻此等境界,幸好我們也不賴。我的娘!試想若我們與敵接觸,每一下都預先察知對方下一步的動靜,豈非可佔盡先機。」   徐子陵道:「這種察敵其實會令人分心,只可偶一為之,否則有害無益。且若對上像祝玉妍、倌倌那類高手,由於其護體真氣壁壘森嚴,豈容隨意窺探。反而是對著石之軒時會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打鬥時最重一往無前的氣勢和直覺的反應,若整天想著偷看人家下一式是大鵬展翅還是老樹盤根,尚有何奧妙可言。」   徐子陵失笑道:「你這小子真會誇大,頂多不過可感應到對方內功輕重緩急的分佈,怎能測出別人是用甚麼招式。」   寇仲伸個懶腰道:「給你說得我睡意全消,不若到下面看看如何?」   徐子陵道:「這入口被石之軒從內以門閂鎖死,要下去將費上一番工夫。」   寇仲曬道:「憑我們現在的功力,就算是鐵造的門閂也可震斷。」   徐子陵沒好氣道:「比你的手臂還要粗的門閂你有本事震斷嗎?那小弟甘拜下風。」   寇仲尷尬道:「有這麼粗嗎?」   徐子陵把夜明珠銜在唇間,移開蒲團。   寇仲伸手撫地,讚道:「這入口竟不見接縫,完全摸不出來。」   徐子陵忽然道:「今晚我們究竟做對還是做錯呢?」   寇仲凝望他好半晌,苦笑道:「可說成功了大半,至少令魔門三大勢力難再合作下去。壞處就是想不到讓石之軒不費吹灰之力的撿了個大便宜,假如舍利落在陰葵派手上,石之軒和趙德言拚命去搶,會是另一回事,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徐子陵歎道:「我們可能還幫了可達志和香玉山另一個大忙。」   寇仲一震道:「說得對,香玉山和可達志肯定會退出楊文干的叛變陰謀,反令李小子不能乘機把他們毀掉。」   徐子陵耳中響起師妃暄臨別的說話,心中暗歎,道:「預備好了嗎?」   寇仲把手掌按在他背心,點頭道:「下手吧!」 第五章 惻隱之心   在夜明珠的青光照耀下,一道石階在蒲團下的秘道口往下延伸,接連一間丈許見方的小密室。   確知寇仲早先戲言的,其佈置正是作更衣易容之用。   向東的室壁是秘道的入口,只有五尺多高,像徐子陵,寇仲這種體型雄偉的軒昴男兒,必須弓背屈膝始可穿行。   寇仲鑽人密室,一屁股在對著鏡台的椅子坐下,望著銅鏡內自己的尊容笑道:「這裡易容的裝備一應俱存,只不知老石會否一時興起,扮個娘兒來玩玩?」   徐子陵他身後進入密室,先向黑漆漆的秘道瞥上一眼,道:「你若想知道答案,可打開這個衣物箱瞧瞧,看有沒有娘兒的衣飾。」   另兩邊牆壁,靠牆放著兩個大箱子,打開來全是各類形式的衣飾服裝,其中一箱竟是大唐兵的軍服。   寇仲喜道:「明天我們就靠這些東西,易容改裝離開長安。」   徐子陵道:「我們最好不要動這裡任何東西,那就算石之軒日後回來,亦不曉得我們知道他就是大德聖僧的秘密。」   寇仲訝道:「你認為石之軒還會回來嗎?」   徐子陵道:「難說得很,石之軒有一年後重出江湖之語,與他每年新春出關之期吻合,可見他捨不得大德這個辛辛苦苦建立和營造出來的身份。」   寇仲道:「他的枯禪根本是騙人的,唉!如不能借用他的東西,我們這麼滿身血污,如何到外面去見人?」   徐子陵坐在寇仲背後的箱子上,挨往室壁,思索道:「你說雲帥能否脫身?」   寇仲道:「都要看他是否知機,大唐軍全給我們牽制,雲帥的輕功又確有一手,逃跑的本領該不遜於我們。為何忽然想起他來?」   徐子陵沒有答他,沉吟道:「建成、元吉的搜索不能永無休止的繼續下去,但加強城防,派重兵駐守城門卻可輕易辦到。所以離城的最佳方法,仍數地庫內的離城秘道。」   寇仲道:「那是最安全的方法,卻非最佳方法。首先我們能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溜掉,誰都會疑神疑鬼。若沒有我們在永安渠神秘失蹤,後來又再出現的前科,仍不成問題。現在卻是另一回事。何況我們的責任是要蓄意引開所有人的注意力,好方便占道他們運走黃金珍寶。」   徐子陵凝望掌心的夜明珠,道:「我們先看看另一端的出口在甚麼地方,然後再想方法如何?」   寇仲跳將起來,道:「好主意。」   兩人運足耳力,肯定上面沒有人後,緩緩把出口的蓋子推上揭開,探頭一看,竟是間擺滿一櫃櫃藏書的書齋。   秘道比兩人想橡的更長,足有近十丈的距離。   方丈室位於無漏寺的後院,靠近東外牆,牆外是寬約三丈的橫街,照距離計,這書齋該位於對街的宅院裡。   寇仲低聲道:「這地方住的人多多少少與石之軒有些關係。」   徐子陵移到對著齋門的窗子旁,推開少許,朝外瞧去,雪花仍不住降下,院牆外傳來人聲馬嘶,顯見對這一區的搜查,仍是方興未艾。   寇仲來到他旁,道:「正開始逐屋逐戶的搜查哩,搜完就該收隊。」   鄰舍傳來扣門聲,有人高喝道:「追捕欽犯,快開門!」   徐子陵微笑道:「他們該光顧過我們這座秘道別院。」   寇仲欣然道:「應該引他們再來搜查一趟,若發現秘道,大德聖僧將變成個聲譽掃地的狗肉和尚。」   徐子陵道:「回去再說!」   回到秘道人口,微僅可聞的足音在斗外響起,兩人大吃一驚,只聽足音便知來的是一等一的高手,且有兩人之眾,嚇得他們立即以最快身法閃回秘道去。   蓋子剛關上,齋門被推開。   安隆的聲音在上面響起道:「差點給那兩個小子累死,某麼地方不好逃,卻逃到這邊來。哈上他們今次該是在劫難逃。」   另女子的聲音道:「姣姣卻沒有隆師叔那麼有信心,說不定他們早已離城。」   下面的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意外,想不到榮姣姣和安隆會躲在這裡。   看來連安隆亦不曉得齋內有個往無漏寺方丈室的秘道,否則就不會領榮姣姣到這裡來說話。   到現在他們仍弄不清楚榮姣姣和陰葵派的關係。   不過只看榮姣姣與安隆的關係這般密切,可推想老君廟應較傾向石之軒一方。   魔門別派六道關係錯綜複雜,撲朔迷離。   安隆道:「虛彥剛才使人來報,石大哥已奪得合利,姣姣明早須立刻坐船離開長安。」   榮姣姣道:「師叔會和姣姣一道離開嗎?」   安隆壓低聲音道:「我還有些事情處理,須多留一天。」   榮姣姣道:「師叔是否要對付周老歎?」   安隆冷哼道:「周老歎對聖舍利絕不會死心。留下他始終是個禍患,何況是石大哥的吩咐,全環真由你負責,到大河後拋下水中去餵魚,乾淨俐落。天邪道從此就完蛋啦!啊!」   忽然響起衣衫磨擦的聲音,聽得下面兩人臉臉相覷,不敢相信耳朵。   上一刻還師叔前師叔後的喚著,此一刻榮妖女已坐人安隆懷裡親熱癡纏,兼且他們曉得榮妖女早和楊虛彥有上一手,更感難接受這變化。   榮姣姣嬌喘著道:「聽到殺人,姣姣就禁不住興奮。」   安隆淫笑道:「早知你是騷貨,先前還一本正經說要找個秘密的地方說話,原來只是要師叔安慰你。」   兩人都清楚安隆這時是副甚麼樣子,想想都覺嘔心,悄悄潛回方丈室。   寇仲道:「要不要幹掉安隆才走?」   徐子陵搖頭道:「目下我們自身難保,殺死安隆就沒法坐榮妖女便宜船離開,對嗎?」   寇仲道:「一點不錯,榮妖女乃特殊人物,有楊虛彥打點照拂,我們借此過關當不成問超。不過這樣溜走,與從寶庫秘道並沒有分別,仍是會令人對我們的行藏生疑。」   徐子陵笑道;「要引人注意還不容易。少說廢話,我們乘還有點時間,先養足精神,然後看看到甚麼地方偷兩套體面點的衣服,再進行我們的離城壯舉。」   翌日清晨,長安城一切加舊,街道上沒有盤查行人車輛的關卡,也不覺巡城的士兵有大幅增加的倩況。   事實上卻是外弛內張。   大唐軍向有不擾民的良好名聲,李建成乃愛惜羽毛的人,不願李淵、李世民剛離城,自己立即背上這項罪名。   昨日是不得已而為之,今天卻是不取造次。   更重要的原因,是一般截搜逃犯的措施佈置,對武功才智高明如寇仲和徐子陵,根本不起作用。   所以李建成決定首先加強水陸兩路的出入審查,另一方面則由明轉暗,發動地方幫會留意所有疑人。   除非兩人足不出戶,否則休想避過他的耳目。   大雪在天亮前停下,整座大城鋪上高可及膝的積雪,車馬難行,令交通陷於癱瘓,人人忙於清理積雪,情況頗為混亂。   想離城的人只好改採水道,永安渠北端安定裡的客貨碼頭擠滿人,僧多粥少下,輪不到船位的人只好苦候。   徐子陵和寇仲若想在這種情況下潛上泊在碼頭的任何一艘船隻,肯定沒法辦到。   幸好他們為避人耳目,天亮前趁搜得筋疲力盡的大唐兵收隊的良機,駕輕就熟的先一步躲到船上,靜候榮妖女的大駕。   他們本弄不清楚這條大船究竟是屬於揚虛彥還是榮姣姣的?   到昨晚聽得安隆著榮姣姣向金環真下手,至少肯定榮姣姣將乘此船返回洛陽。   兩人藏身在金環真那個艙房內,外面不時傳進人來人往的聲音,卻沒有人入房察看。   徐子陵來到正憑窗監視對岸動靜的寇仲身旁,低聲茈:「這女人雖非甚麼善男信女,但始終沒有甚麼大惡行,看著她糊里糊塗的慘死,總覺不太忍心。」   寇仲苦笑道:「我也想過這問題,但當想到她沒有惡行,皆因她這些年來被陰癸派迫得透不過氣來,故沒有機會作惡,若把她救回來,她將來四處害人,我們豈非罪孽深重。」   徐子陵道:「她經過這麼嚴重的打擊,說不定性情有點改變,只要我們告訴她周老歎有生命危險,她勢必盡力去營救文夫,肯定可令安隆有很大的麻煩。」   寇仲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先試試看能否救醒她。假若她冥頑不靈,我們就再把她弄昏,任她自生自滅。」   兩人來至床沿,寇仲仍不脫「神醫」莫一心的本色,伸出三指搭在她的腕脈上。   好半晌後咋舌道:「厲害!這種封穴手法我尚是第一次遇上,把她的真氣完全鎖死,手不過肘,足不過膝,五臟不道,使她無法憑本身氣血的運行甦醒過來。」   徐子陵道:「有辦法嗎?」   寇仲微笑道:「只我一個人,或者沒有辦法,可是有我們揚州雙龍合璧,天下無敵,除了像七針制神那種邪門玩意,有甚麼點穴截脈的手法是我們解不了的。先把她弄醒再說。」   兩人把她從床上扶起,分坐兩邊,各伸一手抓著她肩頭,送進內氣,不片刻金環真嬌軀一震,睜開雙目,仰起垂下的頭,正要呼叫,給寇仲一把掩著,湊到她耳旁道:「千萬不要再出任何聲昔,我們是來救你的。」   金環真眼珠亂轉,接著定過神來,微一點頭,表示明白。   寇仲緩緩移開手掌。   金環真仍是非常虛弱,艱難的道:「你們是誰?」   寇仲道:「我是寇仲,他是徐子陵,聽過接有?」   金環真反安靜下來,點頭道:「當然聽過,你們為何要救我?」   徐子陵道:「金大姐為何落至這等田地?」   金環真聽他喚自己作金大姐,本露出欣悅神色,到徐子陵把話說完,眼神轉厲,咬牙切齒的道:「是那天殺的辟塵害我們,我定要為老歎報仇。」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恍然,在腦海中勾劃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和周老歎去向辟塵求助,卻被辟塵出賣,還把金環真送來給石之軒作人情。   由此推測,辟塵是像安隆般臣服於「邪王」石之軒。   寇仲道:「你的周老歎沒有死,不過如果黃昏前你仍未能找到他,他就死定哩!」   金環真嬌軀劇震,雙目射出關心的神色。   寇仲扼要解釋,尚末說完,金環真眼角淌下淚球,淒然道:「現在我四肢乏力,恐怕走路也須人扶持,怎去警告他呢?」   徐子陵道:「只要你肯答應從今以後不妄殺無辜,我們助你恢復功力又有何難哉。」   寇仲正容道:「如若我們發覺你違背承諾,那無論你躲到天涯海角,我們也會尋你算帳。你既知我們是誰,亦應知沒有甚麼事情是我們辦下到的。」   金環真低聲道:「你們為甚麼要助我?」   徐子陵苦笑道:「但願我們能有個答案。或者這就叫甚麼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吧!」   金環真慘然一笑道:「原來世上真的還有像你們那麼好的人,我們兩夫婦終日去算人,最後只是把自己算倒,好吧!我金環真從今日開始,絕不妄殺一人,否則將永不超生。你們的大恩大德,我夫婦必有回報的一天。」   兩人感受到她的誠意,再不打話,真氣緩緩輸入,助她活血行經,提聚功力。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船身一顫,終於開航。   足音響起,直抵斗外。   徐子陵和寇仲閃電飛到艙門左右兩旁,嚴陣以待。   金環真躺回被窩裡,詐作昏迷。   「卡嚓」!   房門被推開。   兩人已可嗅到榮妖女身上的香氣。   就在這緊張時刻,急促的足音由遠而近。   榮姣姣停步問道:「甚麼事?」   「砰」!   房門重新關上。   男子的聲音在外邊道:「小姐!上船的兵尉,堅持要把船查看一遍。」   榮姣姣不悅道:「他們知否我是董貴妃的貴賓,竟這麼斗膽。」   她的手下道:「他們很清楚我們的身份,不斷道歉,說是太子殿下的嚴令,他們必須執行。」   徐子陵和寇仲暗叫厲害,這才曉得每一艘離開長安的船,都有唐兵上船搜查,肯定沒有問題,再在關口下船放行。   榮姣姣嬌笑道:「搜便搜吧!他們要搜的只是那兩個天殺的小子,其他人都不會在意。」   足音遠去。   金環真從床上坐起,駭然道:「怎麼辦?」   寇仲微笑道:「我們活動筋骨時,金大姐該知應怎辦吧!」   金環真微一錯愕,她亦是膽大妄為的人,旋即眼中露出欣賞的眼神和笑意,點頭道:「寇仲,徐子陵,果然是名不虛傳之輩。」   徐子陵道:「若我們沒有猜錯,安隆與令夫的約會的地點大有可能是北裡的樂泉館。」   足音再響,至少十人之眾,接著是房門打開的聲音。   寇仲哈哈一笑,就那麼推門而出,卓立廊道之中,大喝道:「是誰想找我寇仲?」   站在榮姣姣身旁的赫然是喬公山,驟見寇仲,一時驚駭得目瞪口呆,忘記該作何反應。   榮妖女臉無人色,方寸全亂。 第六章 逃出長安   「鏘」!   井中月離鞘而出,遙指以榮姣姣和喬公山為首的十多人,凜冽的刀氣,像一堵牆般壓過去,在猝不及防下,人人如身置冰窖,不敢移動,恐怕雖只是點頭彈指的動作,也會引來寇仲眷顧有加的攻擊。   四名大漢出現在寇仲背後處,同時厲叱,刀劍並舉的朝寇仲的寬背攻去,豈知人影一閃,他們看到的再非寇仲的背脊,而是瀟灑自若的徐子陵。   由於徐子陵閃出來的時間玄奧微妙,先攻來的兩人竟沒有變招的機會,忽然發覺手中兵器力道全消,落入徐子陵晶瑩如玉、完美無瑕、修長有力的手內。   徐子陵洒然笑道:「大人在說話,小孩子竟敢過來騷擾,討打!」   攻來的大漢雖是老江湖,仍未曉得貫注在刀劍上的氣勁被徐子陵悉數借走,駭然下再運力欲抽回刀劍,忽然胸口如受雷殛,往後拋跌,硬倒在背後兩名夥伴身上,四人齊聲慘哼,滾作一團,再沒有人能爬起來。   徐子陵把搶來的兵器隨手擲出,剛從下層擁上來,連情況也未看清楚的另兩名榮姣姣手下,給刀把劍柄分別擊中肩井穴,內力襲體,頹然倒地。   後方的威脅,一下子給徐子陵掃清。   徐子陵的戲語,乃寇仲和他當年在楊州當小扒手時最愛說的話,寇仲聽得頑皮之心大起,昔日的小流氓情性又在心內激活,加緊摧發刀氣,長笑道:「小姐請恕寇仲違命,你雖叫小弟躲藏起來,可是我寇仲豈是東躲西藏之輩,就算走也要光明正大的走。」   榮姣姣氣得差點吐血,大怒道:「你莫要含血噴人。」   她不但全無防備,沒有兵器隨身,更給寇仲搶制主動,故雖怒火中燒,仍不敢反攻以明志。   寇仲呵呵笑道:「小姐不用說這些話,只要我把老喬帶來的人全部滅口,誰會曉得我們的關係呢?」   又喝道:「喬公山,著你在房內的手下不要輕舉妄動,否則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你。」   喬公山雙目凶光大盛,厲叱道:「上!」   口中說「上」,自己卻往後疾退。   寇仲的井中月在氣機牽引下,化作滾滾刀光,往敵人捲去。   榮姣姣嬌叱一聲,硬是撞破左壁,避進艙房內。   兩名長林軍首當其衝,勉強提刀迎戰,其他人不是滾進兩邊房間,就像喬公山般狼狽後撤,希望能退往船面,那時要打要逃,將由自己決定。   廊內亂得像末日的來臨,充滿恐懼。   刀光到處,人仰馬翻,尚幸寇仲非是濫殺之人,表面雖氣勢洶洶,下手卻非常有分寸,只以內力封閉被擊中者的穴道,那可比殺傷敵人更是難度倍增。   窗門碎聲連串響起,顯是有人破窗跳渠逃命。   忽然間廊內敵人不是中刀倒地,就是退往兩邊艙房奪窗逃命,只剩喬公山一人往敞開的艙門急退。   寇仲一聲長笑,井中月化作「擊奇」,人隨刀走,往喬公山射去。   喬公山感到寇仲的刀氣將他遙鎖不放,雖只差兩步就可退出船艙,但這兩步卻像咫尺天涯,難越雷池,無奈下拔出佩刀,奮起全力拚命擋格。   金環真此時從床上躍起,正要尋榮姣姣晦氣,徐子陵攔門道:「金大姐若此時不走,就不用走啦!」   金環真明白他的意思,此處乃大唐朝的地頭,一旦惹得大唐軍群起而來,那時唯一生路就只離城遠遁一途,她勢將沒法營救周老歎,低聲道:「你們小心。」穿窗去了。   「噹」!   火花並濺。   喬公山應刀斷線風箏的拋往門外,仰跌甲板上,還連翻七、八轉,到撞上帆桅的下座,才停得下來。   守在船面的六、七名長林兵,到此刻仍未真正弄清楚艙裡面發生何事,見喬公山倒地葫蘆般滾出來,駭然下擋在跌得七葷八素的喬公山面前,擺開護駕的陣勢。   寇仲好整以暇的提刀跨出艙門,環目一掃,兩岸鑼鼓齊鳴,馬奔人跑,大戰一觸即發。   跳下渠道逃生的拚命往岸邊游去,榮妖女則出現在西岸處。   船上的水手船夫當然半個不留,只要看看兩邊的長林兵人人彎弓搭箭,瞄準大船,誰都明白這是個不宜久留的險地。   「砰」!   徐子陵弓背撞破艙頂,來到二樓舵室前方,往船頭方向瞧去,還有五十多丈就可穿過渠口的關防,但這卻是沒有可能逾越的難關。   在渠口兩旁,依城牆而築是兩座石堡,上有絞盤,以索控制封渠鐵柵的升降,鐵柵此時緩緩降下,肯定可在大船出關前把前路封閉。   石堡上置有投石機,全部蓄勢待發。兩邊更是密佈箭手,嚴陣以待。   一隊人馬從東岸沿渠奔來,帶頭者赫然是李元吉、可達志和梅洵,只這三大高手,已夠他們應付。   無人控制的大船,順水順風的往關口衝去,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壯烈氣勢。   箭矢聲響,以百計的勁箭分從兩岸射來,襲向寇仲和在上層艙面的徐子陵。   寇仲湧起刀光,輕輕鬆鬆震下所射來的箭矢,他背後有船艙掩護,只應付從兩側射來的箭矢自是容易。   徐子陵則缺乏他的有利形勢,變成眾矢之的,立即從破洞撤回艙內,躲避箭矢。   七名長林兵同時發喊,朝寇仲攻去,喬公山嘴帶血污的勉力爬起來。   寇仲井中月劃出,帶起一匝刀光,敵兵紛被擋開,潰不成軍。   接著寇仲箭步標前,井中月左右開弓,兩名長林兵應刀拋跌,他又抬腳踢倒另一人。   李元吉的怒喝聲傳來道:「立即離船。」   眾兵恨不得李元吉有這最受他們歡迎的命令,立即一哄而散,亡命的躍離大船。   寇仲並不理會,長刀揮擊,照頭照面往剛爬起來的喬公山劈去。   喬公山勉力舉刀一格,「鏘」的一聲,大刀硬生生被寇仲砍斷,心歎必死,豈知寇仲刀勢一轉,不著痕跡的抵在他咽喉處,好像他本來就打算這麼辦似的。   刀法之妙,教人難以相信。   喬公山現出硬漢本色,狠狠道:「殺啊!不是手軟吧?」   寇仲完全無視兩岸的緊張形勢,微笑道:「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殺你幹啥!」   一腳飛出,喬公山應腳側拋,掉往渠水去,窩囊至極點。   被他早先擊倒的三人連爬帶滾的奔到船沿,飛般墮水逃命。   沒有顧忌下,兩岸箭矢飛蝗般灑過來。   寇仲直退至船艙入口外,一邊撥箭,一邊大笑道:「齊王真客氣,不用送啦!」   李元吉一眾恰恰趕至,與離關口只二十多丈的大船並行飛馳,李元吉厲喝道:「說得好!本王確是來送行,不過卻是要送你們到地府去。」   寇仲喝過去道:「究竟是西方極樂還是十八層下的阿鼻地獄?我們走著瞧!」   說罷退入艙內。   徐子陵剛為被寇仲點倒的長林兵解開穴道,迫他們跳窗逃命,此時與寇仲會合,道:「水路不通,只有從水閘頂離開一法,就算我們不怕箭矢,卻不易過李元吉和可達志、梅洵等眾多高手這一關。」   寇仲低聲道:「我們雖不可命令老天爺下雪,但可放火,對嗎?」   徐子陵微笑道:「好計!」   李元吉等離馬騰空,落在東岸石堡的台座上,人人掣出兵器,蓄勢以待。   把守永安渠北口關防的城衛,加上增援而至的長林軍,人人彎弓搭箭,瞄準不住接近的雙桅風帆。   所有投石機、弩箭無不準備就緒,只候李元吉的命令。   水閘正緩緩降入水內,絞盤傳出「吱吱」難聽的磨擦尖音,為本已繃得千鈞一髮的形勢更添緊張的氣氛。   三十丈,二十八丈……   忽然其中兩個艙房冒出火勢濃煙,接著是另兩個房間。   李元吉想不到他們有此一著,濃煙往四方擴散,可想見兩人必是向枕褥被鋪一類的易燃物品點火,否則煙火不會起得如此迅快濃密。   李元吉別無他法,大喝道:「進攻!」   號角聲起。   巨石、弩箭、勁箭像雨點般往目標灑去。   一時桅折船破,火屑激濺,水花冒起,碎片亂飛,整個渠口區全陷進濃煙去。   「轟」!   風帆重重撞在水閘上,船首立即粉碎,兩枝帆桅同時斷折,朝李元吉等人站立處倒下來,還加送一團夾雜著火屑的濃煙。   眾人四散躲避,亂成一團。   「砰」!   渠水和斷桅的牽引,帶得船身打轉,船尾再狠狠撞在水閘上,岸上的人亦可感受到那狂猛的撞擊力。   堅固的船體終於破裂傾側。   箭手盲目的朝濃煙裡的船放箭,沒有人知道自己要射甚麼。   火勢更盛。   就在此時,寇仲和徐子陵從煙火中沖天而起,瞬眼間四足同時點在閘頂,然後騰空飛掠,投往閘口外的渠水去,消沒不見。   任李元吉等如何人多勢眾,實力強橫,仍只能眼睜睜的瞧著兩人逃之夭夭,徒歎奈何。   寇仲和徐子陵仰躺雪坡上,看著藍天白雲,不住喘氣。   寇仲辛苦的笑起來,道:「李元吉那小子今晚肯定睡不著覺。」   徐子陵笑道:「他不是睡不著覺,而是不肯睡覺,我們至少要兩天時間才可離開關中,他怎會甘心放我們走,只好犧牲睡覺的時間。」   寇仲道:「你有否覺得我們的功力確是深厚了,換過以前,這麼在水內潛游近半個時辰,上岸後又一口氣趕五十多里路,早該筋疲力盡,可是我現在仍是猶有餘力。」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該佔了邪帝舍利的甚麼便宜,亡命飛奔下,功效立竿見影。」   寇仲坐起來道:「我們仍未離險境,下一步該怎麼走。」   徐子陵仍悠閒的躺在雪坡上,感受積雪的冰寒,道:「若我們只是一心逃走,現在當然須立即上路。但我們目前的任務是要牽引追兵,該趁機好好調息,養精蓄銳的看看會是誰先找上我們。」   寇仲環目掃視,整個遼闊無邊的關中平原盡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他們留在雪地上的足跡似從無限的遠處延展過來,怵目驚心,禁不住苦笑道:「這世上不是有種輕功叫『踏雪無痕』嗎?我們的輕功雖非如何了不起,但比起天下第一輕功高手雲帥理該相差不遠,為何仍要踏雪留痕呢?」   徐子陵駭然坐起,皺眉瞧著雖淺淡仍是明顯可見的足印,歎道:「雲帥的輕功比之天上飛鳥如何?雪泥上也要留下鴻爪,何況是人,唉!今次是天公不造美,若不再來場飄雪,又或刮點大些的風,任是誰都可找上我們。」   寇仲抓頭道:「我們雖是想牽引敵人,卻非這種自尋死路的方式,眼前唯一之法,似乎只有再落荒而逃。」   徐子陵搖頭道:「走得力盡筋疲,對我們並無好處,這處始終是李元吉、龐玉等人的地頭,他們可沿途換馬,而我們跑來跑去仍是那四條腿子。」   寇仲指著東南方,道:「那邊就是把長安和大河連接起來的廣通渠,中間有兩座大城新豐和渭南,由這裡到渭南的一段路會是最危險的,因為敵人可從水路趕在我們前頭,再布下天羅地網等我們送上去。」   徐子陵沉吟道:「我們只有抵達大河始有脫身的機會,屆時買條船兒,順流東放,一天便可出關,想在大河上攔截我們豈是易事。且必要時可棄船上岸,要打要逃,非常方便。」   寇仲道:「那就往北直上,照我估計,今晚該可抵達大河。」   徐子陵跳將起來,笑道:「看!」   斜飛而起,掠上坡頂,足尖到處,只留下淺淡到僅可辨認的足痕,此時在雪原吹拂的和風雖不強勁,已足可在短時間內把痕跡消除。   寇仲照本宣科的掠到他旁,一拍他膊頭道:「陵少果然有智慧,我們雖不能千里不留痕,卻可十里或五里不留痕,短暫的辛苦,卻可換回下半生的風光,有甚麼比這更便宜的。」   徐子陵道:「不過這樣是要冒點風險,因為會令我們真元損耗,若給寧道奇在這段時間截上我們,我兩兄弟就要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你猜這老小子會否高明得在大河南岸喝酒賞月的恭候我們呢?」   徐子陵道:「這個非常難說,我們對他可說一無所知,他會用其甚麼手段只有老天爺才曉得。盛名之下無虛士,何況是被譽為中原第一人的老寧。」   寇仲歎道:「我有個不祥的預感,就是無論我們這兩個逃命專家如何施盡法寶,最終仍逃不過他的仙掌。」   徐子陵微笑道:「不是害怕吧?」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嘴角逸出一個充滿自信的笑容,淡淡道:「不是害怕,而是敬重,不過想想我們竟能驚動他老人家,足可自豪。」   又道:「你猜師仙子是否捨得對你陵少出手?」   徐子陵露出苦澀的表情,道:「我們的所作所為,令她對我們徹底失望,以她大公無私的性情,再不會對我們論甚麼交情,你認為呢?」   寇仲遠眺雪原盡處,點頭道:「她肯定要被迫出手,因為無論寧道奇如何厲害,仍沒法在我兩兄弟聯手下把我寇仲殺死,但我仍不明白,她為何會徹底失望?舍利落在石之軒手上確是我們的失著,不過卻達到令邪道各派分裂的目標,有過亦有功。」   徐子陵歎道:「你似乎忘記在她眼中我變成言而無信的人,你寇少帥得不到寶藏我仍不勸你放手,又沒有依諾和你分道揚鑣,你說她會怎樣瞧我這個人?」   寇仲陪他歎一口氣,伸手搭上他肩頭,安慰的用力把他摟緊,苦笑道:「人與人的交往就是這樣,皆因只能從自身的立場和角度去瞭解真相,即使仙子仍難窺全豹,致誤會叢生,都是我害你。」   徐子陵洒然一笑,道:「大家兄弟說這些話來幹甚麼,少帥有沒有興趣比比腳力,看誰先抵達大河。」   寇仲放開手,猛提一口真氣,掠下丘坡,笑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被制於人,此乃兵家至理。」   徐子陵放開懷抱,追在他身後飛弛而去。   兩人在雪地留下一個個淺淡的印點,微風拂來,轉瞬被雪花掩蓋。 第七章 水能覆舟   兩人駭然伏往雪地,在夕陽的餘暉襯托下,一頭獵鷹姿態優美的在他們上方繞圈,下降至離他們四十丈許的高處,又振翅高起,往大河方向疾飛過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無言以對,甚至失去爬起來的意志。   在以極度損耗真元的「踏雪無痕」趕近七里路,再不停腳的全速走了三個多時辰,眼看大河就在前方五十來里的腳程內,卻慘被康鞘利的扁毛畜性發現,這打擊沉重得令人沮喪!   除此外,兩人心頭均感到陣陣從未試過的煩悶躁熱,只是誰都沒說出來。   好半晌,寇仲苦笑道:「康鞘利等人該仍在船上。」   不舒服的感覺更強烈,全賴冰寒的雪鎮著神志。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這一路追兵該是悠閒的乘船出渭水入黃河的追來,放出獵鷹沿南岸搜索他們的蹤影,在現時這一片雪白的天地間,一頭鷹兒比之千軍萬馬的搜弋更稱職。   敵人是以逸待勞,他們卻是筋疲力盡,且對這高空的銳目無從隱蔽沒計可施,優劣之勢,清楚明白。   徐子陵把臉伏在雪地上,冰寒的感覺使他冷靜些兒,又抬頭望往遠方,道:「康鞘利該助趙德言去窮追石之軒,那有空管其他閒事,照我看這頭獵鷹的主人該是可達志,追兵應是長林軍才對。」   寇仲點頭道:「對!毛色確有點分別。」   徐子陵道:「你不是精通山川地理嗎?告訴我最接近的城市在那裡?」   寇仲駭然道:「我們剛從一個城逃出來,難道又自投羅網的進另一個城去。唉!若繼續往前走,渡河後有萬年和高陵兩座城池,掉頭就是渭南,但那處肯定有追兵在恭候我們。我們刻下處身的雪原,夾在黃河和渭水兩河之間,敵人若兵分兩路,坐船追來,剛好把前後路封死。若沒有獵鷹這威脅,我們尚可玩些惑敵的把戲,現在卻是一籌莫展,處於絕對的劣勢下。」   寇仲道:「若我們自埋雪地之下,你認為可捱多久?」   徐子陵沉聲道:「假若敵人大駕即臨,以我們現在的情況,能捱一刻鐘已非常了不起,但之後將完全失去戰鬥的能力。」   寇仲苦惱道:「我們現在的戰鬥力又剩下多少,只要想想可達志那小子飽經沙漠磨練的身手,可知他必像老跋般是追蹤尋跡的大行家,走也是白走,不如博他娘的一把。我們盡量爭取復元的時間,當鷹兒在天邊出現,我們立即溶進雪內藏身,只要收縮毛孔,對方就算出動獵犬亦嗅不到我們。」   徐子陵往後瞧去,雪地的足印直延至身後。   寇仲陪他回首觀察痕跡,勉強壓下體內的躁熱,笑道:「這叫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對聰明人特別有用。」   徐子陵彈起身來,笑罵道:「去你的實者虛之,無痕無跡才是最高明的招數。」   寇仲吃驚道:「再施展踏雪無痕,不到半里我們便要完蛋大吉。」   徐子陵沒好氣道:「這世界有高手的踏雪無痕,也有低手的踏雪無痕,來吧!」   就那麼大踏步的朝東行,每走十步,發出掌風,刮起積雪,把腳印掩蓋。   不過催動真氣,心中的煩躁更熾盛。   寇仲大喜,與他並肩而走,如法輪番施為,不片刻,兩人進人一片雪林裡。   徐子陵找到一處積雪特厚的林間空地,坐下道:「讓我兩兄弟施展天下獨一無二的和氏璧加邪帝舍利加長生訣的絕頂回氣大法,不成功便成仁。」   寇仲在他對面盤膝坐下,伸手抓著徐子陵平舉的雙手,欣然道:「盜得舍利內不知是甚麼的甚麼後,我們尚未有空鑽研,就趁這機會揣摸一下吧!唉!」   徐子陵自身難保,沒暇深究他為何歎氣,道:「你把真氣從左手送進來,我把真氣從右手送給你,走遍全身經脈一百周天後,再左右掉轉,看看會發生其麼後果。」   四掌相觸,接著兩人同時刻震,寇仲頂門和徐子陵足心的兩大先天竅穴同時中門大開,充盈宇宙的先天之氣直貫而入,再一點一滴的轉化為元氣,隨著真氣的周遊流轉,愈趨澎湃,也把他們帶進險境。   武林史上從未發生過的異事正在進行中。   兩人多年來的練功過程,可說是曲折離奇,他們由於練功過遲,本難窺上乘之道。不過對長生訣來說,卻正是兩塊未經雕琢的美玉。   歷代從沒有人能成功從長生訣得益,原因之一當然是因訣義深奧難解,使人誤入歧途,更重要是練功者由於本身的功底以致積習難返,像「推山手」石龍般得到長生訣時早練了數十年外功,就像一張密麻麻寫滿字的紙張,那還有可書寫之處。   兩人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傅君綽的九玄大法適好為他們打下基礎和作出上乘氣功正確指引,令兩人誤打誤撞下分別學訣內最後兩幅總括長生訣精華的秘圖,成為歷史上練成長生訣氣功的首兩人。   他們雖資質過人,但始終起步太遲,本終生無望進窺寧道奇那種境界,卻來了塊和氐璧,天然轉化的擴闊他們體內的經脈,使他們在練功上進步神速。   可是這種進步到某一時間就會緩慢下來,那是源頭和水流的關係,也是元精和元氣的關係。   無論川流多麼遙長敝闊,若無水源,仍是乾涸的川流,永遠不會變成黃河和長江。   所以他們的內功,不能與石之軒、祝玉妍等相比,較之婠婠亦要遜上一兩籌,全賴長生氣勁的奇異功法和自創的招式與敵抗衡。   邪帝舍利正好天衣無縫的彌補此缺陷,由兩人直接碰觸邪帝舍利的一刻,舍利內近七成儲藏十多代邪帝的元精,竟給兩人分享。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把元精據為己有,只是事情的開始,要到將元精盡化作可以應用的元氣,變成自己的功力,才是大功告成。那是個艱險悠長的過程,以石之軒的才智功力,深悉向雨田的練精化氣大法,仍要為自己定一年的時間。   上乘先天氣功,最重心法,有為而作,均易淪於下乘至乎走火入魔。猶幸兩人根本不曉得從舍利汲取過來的是甚麼,一切順乎天然,反合乎無為之道。但危機仍在,兩人體內就像分別藏著個火藥庫,一旦引發,後果實不堪想像,隨時會斷經爆脈而亡。   尚幸曾被和氏璧改造過經脈,否則元精甫進體內,足可令他一命嗚呼。   寇仲和徐子陵在雪原一口氣趕了幾個時辰的路,真氣不停運轉,元氣損耗,神妙的長生氣再壓不下蟄伏的元精,開始蠢蠢欲動,令兩人生出諸般難受的感覺,如非遇上獵鷹,使他們坐下來設法回復功力,說不定未抵黃河,已遭元精衝擊倒斃途上。   「轟!」   真氣運轉不到十周天,兩人腦際如受雷殛,龐大無匹的元精像山洪暴發般奔騰釋放,破堤缺川的充塞他們每一道經脈,更如脫韁的野馬般在他們體內橫衝直撞,使他們氣血翻騰,五臟六腑像給撕裂開來般難受。   但最令他們痛不欲生的是他們的腦神經,整個腦袋像要爆炸似的,那種難以忍受的狂猛暴烈的感覺,實非任何言語筆墨能形容其萬一。   腦內位於眉心內的泥丸宮,正是元精藏處。   真氣再不受控制,在貫頂穿足而入的先天能量引髮結合下,元精以驚人的速度化作元氣,在他們愈來愈難負荷如此折騰的經脈內闖蕩,卻無法渲洩。   猶幸兩人經過和氏璧的寶珍貴經驗,在全無化解方法下,只好謹守靈台一點澄明,咬緊牙齦抵受一次比一次更狂猛的衝擊,看看能撐到甚麼時刻。   緊握著的四手變成兩條真氣往來的通道,令徐子陵偏於陽熱的真氣和寇仲偏向陰寒的真氣,在兩人體內如輪運轉,一陰一陽的真氣漸相融匯,若非如此,元精難以化作元氣,而兩人亦早走火入魔慘死當場。   縱在冰天雪地中,兩人仍渾體冒汗,全身濕透,茫不知時間的飛逝,更不曉得夕陽被明月替代,月色灑遍雪林。   他們就像在怒海中兩葉孤舟,隨著風浪不住轉強,仍在浪峰上掙扎救生,力圖避免舟覆人亡的大禍。   對外界他們不聞不問,更沒能力去顧,只曉得力保靈台間僅有的一點清明,苦抵經脈即將爆裂前錐骨噬心的痛楚。   若他們的耳朵能聽到聲音,當聽得狗吠聲不住接近;若眼能視物,更可見火把的光芒把天邊地平染紅。   兩人逐漸接近崩潰的邊沿,鮮血漸由眼耳口鼻甚至皮膚滲出來,若非他們經過改造的經脈的容忍度遠超乎任何練氣之士,哪捱得到這一刻。   先天真氣早停止進入體內,元精這禍源卻被完全發動,化氣的速度則逐漸遲緩下來,當化氣完全停頓時,元精將像氾濫的洪水般衝破不能再承受半點壓力的場防,侵進五臟六腑去,致兩人於死地。   兩人直覺感到這無可避免的悲慘結局,偏是回天乏術,全無解救辦法。   際此生死關頭,雖隱隱知道與邪帝舍利有關,事實上兩人仍未把握到體內發生了甚麼事,就算完蛋亦是死得不明不白。   真氣的運轉愈趨緩慢,忽然完全停止下來,靜得就像大風暴來臨前的死寂。   「轟!」   渾身經脈一齊顫動,接著膨脹開去,正心叫吾命休矣時,突地兩人頭背手多處地方傳來剜心劇痛。   「蓬!」   元精元氣像洪水找到缺口般立即往外洩出,兩人全身一鬆,壓力盡減,神智回復清明。   同時睜目,才發覺正身陷敵人重圍之內,火把光將他們照得纖毫畢露。   呻吟聲在四周響起。   八名敵人兵折人傷的倒在四方,口鼻全滲出鮮血,兩人定神一想,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多處傷口,始曉得這些偷襲的敵人成為救回他們小命的犧牲品。   他們從地上彈起,迎上李元吉、可達志等一眾人等驚疑不定的眼神,暗叫好險,身上的傷口只是皮肉之傷,可見在敵人兵器甫砍入肉,真氣立即把兵器反震開去,將敵人重創。   如此驚世駭俗的功夫,恐怕寧道奇都辦不到,難怪一舉把敵人全鎮懾著。   齊王李元吉一振手上裂馬槍,喝道:「令趟你們將插翼難飛,識相的就自作了斷,本王敬你們是兩條漢子,定會給你們保留全屍。」   徐子陵傲然卓立,環目一掃,林內人影幢幢,除李元吉、可達志、梅洵、宇文寶、邱文盛這幾個特級高手外,尚有其他好手逾二百之眾,任他們功力如何突飛猛進,力拚下去將全無幸理。   幸好這是不利群戰的雪林,不像雪原平地般全無逃走突圍的機會。   可達志這時油然拔出背上狂沙刀,從容笑道:「小弟愈來愈佩服兩位,竟敢在此亡命時刻,仍有膽色心無旁顧的練功修法,令小弟眼界大開。不知少帥可肯賜教指點,更請齊王破格賜准此戰,在分出生死前,不容第三者插手。」   李元吉一聽知其意,他們一方雖佔盡人多勢眾的上風,但寇徐兩人則有雪林地利的優勢,參照對方屢次成功突圍的輝煌紀錄,誰敢寫包單今晚他們不能殺出重圍。   兼且在兩人四周尚有八名重傷倒地的手下,一旦混戰首先遭殃的肯定是此八人,在情在理他該為他們設想。   若可達志能一舉擊斃寇仲,當然是最理想,就算可達志不幸陣亡,亦必損耗寇仲大量真元,又或使其受傷,他將更有把握圍殲兩人。   遂即應道:「就如達志所請,只不知寇少帥敢否接受挑戰,本王絕不會食言,你們聽到嗎?」   眾手下齊聲應喏,喝聲整齊劃一,如雪林中無端響起一個焦雷,震得樹杈的積雪涔涔而下,冰掛斷折,恰恰抵銷徐子陵和寇仲以真氣震傷八名偷襲者營造出來的壓人氣勢。   梅洵和宇文寶則心中叫好,他們一向對可達志的強橫霸道看不順眼,最好他和寇仲來個兩敗俱傷,將是一舉兩得。不過心中亦佩服可達志對自己的信心和豪氣。   寇仲先和徐子陵交換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立時對另一方心內的想法看個清楚無遺。   這實在是寇仲渴求的一戰,可惜時間地點無一適合。   寇仲迎上可達志充滿挑戰意味的眼神,淡淡一笑道:「假設可兄肯單獨隨小弟到林外,小弟不但樂意奉陪,更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接著道:「在分出勝負前,在下保證留在林內絕不突圍。」   可達志朝李元吉瞧去,徵詢他意見,只看他神情,敵我雙方都感到他渴求一戰的意向。   李元吉聽得眉頭大皺,暗忖假設在這個己方佔不到半點便宜的情況下可達志不幸戰死,自己如何向李建成或突厥人交待。   雖說可達志刀法蓋世,可是對手乃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更兼剛目睹他以「護體真氣」不懼兵刀的震傷八名手下的駭人異像,那到他不為之猶豫。   林內寂然無聲,人人屏息以待李元吉的決定。   月色從天際灑下微弱色光,輕照雪林。   李元吉緩緩舉起裂馬槍,遙指寇仲,大喝道:「原來寇仲只是膽小如鼠之徒,殺!」   「殺」字才起,手中長槍化作芒虹,人槍合一的朝刀尚未出鞘的寇仲疾射過去,其他人立即蜂擁而上。   大戰展開。 第八章 神功大成   寇仲掣刀出鞘的同一剎那,徐子陵拔身旋轉而起,衣袖拂掃,帶起一卷卷的勁風,吹得樹上積雪四散激濺,製造出一場人造的大雪,且此雪不同彼雪,蘊含他的真勁,若不幸被擊中穴位,護身真氣較弱者肯定吃虧。   「鏘!」   寇仲狠狠一刀劈在李元吉攻來急疾如風的裂馬槍頭上,李元吉渾身劇震,竟被他劈得往後退開,後面的招數完全施不出來。   同樣的一槍,當日寇仲被殺得汗流浹背,今日卻隨手破解,就算寇仲再不明白邪帝舍利於他的作用,也知自己功力大進,若此時乘勝追擊,肯定可佔盡上風。   梅洵的槍,可達志的刀,邱文盛的劍,分從三方攻至。   寇仲哈哈一笑,借李元吉槍擊反震之力,追在徐子陵腳下騰空而上。   悶哼四起,包圍圈內圍的十多束火把大半熄滅,僅餘的亦被雪粉刮得明暗不定,雪林變得有如鬼域。   積雪仍不住灑射,隨著徐子陵往上升起,一蓬一蓬的雪粉狂暴的激濺襲敵。   獵犬狂吠戰馬尖嘶。   「噹」!   「叮」!   寇仲左右開弓,分別硬擋可達志的刀和梅洵的金槍,又以足尖踢歪邱文盛攻來的一劍,看似氣勢如虹,其實卻是體內血氣翻湧,只好借勢加速上拔,後發先至的越過徐子陵。   可達志三人被震得掉回地上,心下駭然,益感寇仲的功力深不可測。   徐子陵由於凌空發勁,此時一口氣已盡,更無能換氣,幸好寇仲大手伸來,兩手相握,帶得他續往上攀,攸忽間來到一株大樹頂的橫幹上。   李元吉重整陣勢,待要上騰,只見林木間儘是飛舞的雪點,竟失去兩人的蹤影,心叫不妙,硬是拔身而上,純憑直覺攻向上方。   其他人紛紛上撲。   寇仲和徐子陵暗喜捱過最艱苦的一刻,沒有給敵人纏死,前者用力一揮,揮得徐子陵打了個轉,接著輪到徐子陵發勁,就在李元吉裂馬槍攻來之前間不容髮的一刻,兩個人變成一個急旋的風車,橫飛開去,帶起一卷狂勁風,樹上積雪像遇上大風暴般四散飛射,一時間漫空風雪,像煙霧般為他們提供最佳的掩護。   火把光被濺得明明滅滅,兼之狗吠馬嘶,驚呼口喝,視野難清下形勢混亂至極點。   兩手放開,寇仲和徐子陵在樹頂幾個縱躍,硬闖出陣腳大亂的敵人包圍網,往雪林深處逃逸。   敵方武功較高者從地上躍起攔截,卻給兩人見招拆招的轟回地面去,遇上攔截者眾,他們就以剛領悟回來的「護體真氣」,加上借勁卸勁的本領拚著受點皮肉之傷,只選前方掃清障礙,不肯被纏上片刻,若非如此,給正從後方窮追不捨的可達志、李元吉等大幫人馬趕上,休想有脫身的機會。   由於樹頂高低有異,大大有利於他們縱躍逃走。   在這種形勢下,他們凌空換氣的看家本領更發揮出神效。   「鏘鏘」!   兩名突厥高手突然從藏身的樹杈竄出偷襲,長矛像兩道閃電般猛攻徐子陵的下盤,而徐子陵正忙於應付凌空攻截的三名刀手,後方的寇仲見勢不妙,猛轉一口真氣,一個倒栽蔥,變成頭下腳上,井中月猛砍兩刀,刀無虛發的命中兩把長矛。   兩突厥高手被他劈得矛折人傷的墜跌下去,寇仲就借此反震之力,順手一把抓著徐子陵背後的衣服,借力騰升,讓左右攻來的敵人全撲個空。   抵達樹頂上兩丈許的高空,輪到徐子陵換氣,就那麼帶著寇仲橫空而去,終成功突破包圍網,躍回地面,越樹穿林的溜之夭夭。   兩人踏著溪流往東疾走近五里路後,前方是連綿的山脈,雪林隨山勢往上延展,愈高愈是陡峭。   他們不驚反喜,朝上攀爬,不片刻來到山崖處,往下瞧去,只見幾條火龍閃爍明滅的向著他們上山處趕來,犬吠馬嘶破壞了雪林荒嶺的寧靜。   兩人借林木的掩護,先往夜空探索,找尋獵鷹的蹤跡。   寇仲笑道:「那扁毛畜牲定是累透哩!再無力在天上飛來飛去。」   徐子陵道:「你可能只說對一半,鷹兒該在主人的肩上歇息,需要時定會出動。」   寇仲搖頭歎道:「若我是李元吉,早就鳴金收兵回長安睡覺,在剛才的情況下,仍讓我們突圍逃走,何況現在的地勢環境?」   徐子陵搖頭道:「李元吉好勝喜功,怎肯罷休。可達志則習慣了外艱苦作戰的環境,不會輕易認輸,除非我們能離關中,否則這些吊靴鬼絕不肯放過我們。」   寇仲大感頭痛,道:「有甚麼方法可撇掉那頭討厭的扁毛畜牲?」   徐子陵沉吟道:「只有一個辦法,也是最危險的辦法。」   寇仲雙目亮起來道:「你是指大河。」   徐子陵斷然道:「只有借水遁一法,我們才有希望避過獵鷹的銳目,否則一但走出山林,鷹兒就會發現我們。來吧!」   天色微亮時,兩人越過七、八座大小山丘,抵達樹林邊綠的疏林區,外面是一望無際的雪原。   依寇仲估計,若折北而行,午後時份可抵達黃河南岸,但這段路卻難蔽行蹤,在光天化日下更難避過鷹兒的搜索。   可以斷定黃河沿岸乃敵人重兵所在,因為那是離開關中最直接便利的捷徑,順流而下,兩天即可出潼關。   潼關雖為天險,可是只針對東來的敵人而言,從西放流疾下,只要捱得過矢石,片刻即可過關。   徐子陵把目光從天空收回來,低聲道:「你的情況如何?」   寇仲仍在搜索鷹蹤,答道:「我的力氣比前好多哩!走了這麼大段路,仍不覺氣喘,陵少有甚麼提議?」   徐子陵笑道:「我是個懶人,只能有懶人的提議。你有沒有把握憑內呼吸閉氣藏在雪下個把時辰呢?待敵人走後我們痛快的睡一覺,入黑後再潛往大河。」   寇仲道:「我也只能想到這個辦法,在這裡還是到外面呢?」   徐子陵道:「這下面說不定樹根交錯,來吧!」   兩人覷準十多丈外兩個小丘間積雪特厚的一片雪地,展開「踏雪無痕」的功夫,電疾而去,接著平躺雪地上,先肯定天空沒有鷹蹤,再運功往下沉去。   徐子陵歎道:「還記得當年離開縈陽,我貪玩沉進雪下,後來還因此擊退宇文成都。」   寇仲正運功迫出熱力,溶解臥處的冰雪,想起當日情景,不由滿懷感觸,當時的六個人,崔冬當場被殺,素素雖逃過大難,後來終為香玉山憂鬱成病而亡,前塵往事,一幅一幅掠過心頭。   瞬那間兩人沒入雪層下,為怕給狗兒嗅到衣服上的血腥味,直沉至深達五尺的積雪底貼到實地,他們才罷休。   雪層下一片寧靜,只有他們的心跳和血脈流動的聲音,點綴著這奇妙的世界。   事實上他們是在別無他法下行險一博,假設敵人來到他們上方,有很大機會發現上面雪溶的痕跡,又或高手如可達志之輩,對他們的存在會生出感應。   他們運功封閉全身毛孔,使體熱不致外洩,亦令寒氣不能入侵,口鼻之氣斷絕,內呼吸循環不休,進入胎息境界。   兩人渾渾沌沌,似若返回母體胎懷內那種先天至境裡。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驀地響音把他們驚醒過來。   徐子陵和寇仲功聚雙耳,聲音立時變得清晰可聞。   可達志的聲音道:「他們逃向關西雪原,卡娜必能找到他們。」   梅洵的聲音道:「雪地上怎能沒半點痕跡?」   徐子陵和寇仲大懍,他們剛藏身雪底,敵人立即追至,可知敵人中必有擅長追蹤的高手,一直綴在他們身後沒有追失,聽口氣當是可達志無疑。更奇怪為何在雪層下五尺,仍可把遠在十多丈外地面上敵人的對話,聽得這麼一清二楚。   李元吉咬牙切齒的道:「這兩個小子狡變百出,幸好有達志領路則恐早把他們追失。」   可達志冷哼道:「想逃過我可達志的追蹤,他們尚未夠道行。」   邱文盛道:「足跡從山上直延伸到這裡來,會否是他們的疑兵之計,要騙我們相信他們是逃往雪原去,事實上卻是從樹頂離開,故此這片雪地上全無足印。」   梅洵附和道:「邱當家的話不無道理。」   可達志道:「要不在雪地留下足印,短程內我們也可辦到,咦!卡娜竟沒有發現。」   寇仲和徐子陵此時才醒悟「卡娜」是那頭獵鷹的名字。   連李元吉亦信心動搖,道:「我們千萬勿要被那兩個天殺的小子愚弄。」   可達志斷然道:「我敢肯定他們是逃進雪原去,否則血腥氣不會至此而斷,即使他們從樹頂離開,必仍留下氣味,只有直闖雪原,血腥氣才會像現在般往雪原的方向逐漸消散。」   雪層下的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倒抽涼氣,可達志的鼻子說不定比狗兒更厲害。   足音雜起,大批落後的敵人趕上來。   李元吉下令道:「你們在林內四處搜搜看。」   足音散開。   接著又是由遠而近的足音,顯示李元吉一眾人等走出樹林,來至近處。   兩人除求神拜佛外,別無他法。   李元吉道:「這處一望無際,除非他們自埋雪內,否則能躲到那裡去。」   可達志道:「他們既可入水不出,當然有長時閉氣的本領,極有可能他們是藏身積雪之下。」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叫苦,今回確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們的內呼吸非常損耗真元,若肯定敵人會守在上方,唯一方法是趁早竄上地面,與敵人決一死戰。   梅洵道:「練內家氣功者,都是氣脈悠長,等閒閉氣一刻鐘絕不成問題,何況當時正下大雪,視野不清,他們若潛入水底可利用永安渠的形勢隨時浮上水面換氣,但若埋在雪內,無論功力如何深厚,能捱得半個時辰已非常了不起。」   邱文盛亦道:「聽說精通水性的高手,能在水內通過皮膚的毛孔呼吸,所以能長時間留在水裡,說不定兩個小子精通此術。」   梅洵又道:「小弟非是要和可兄唱對台,只是怕坐失良機,我們在這裡苦搜,他們卻從容逃往關外。」   可達志歎道:「達志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吧!當然由齊王決定。」   李元吉斷然道:「我們就兵分兩路,由達志率人在這裡留守一個時辰,如無發現,才再與我們會合。若我是他們,會躲在山林裡等待天黑。唉!又下雪哩!」   兩人在雪層下鬆一口氣,首先他們怎都捱得過一個時辰,其次落下的雪會滅掉上面僅留的痕跡,令他們躲得更安心。   兩個雪頭從雪內鑽出,天地儘是茫茫飄雪。   寇仲貪婪地深吸兩口氣,轉向徐子陵道:「怎麼辦?」   徐子陵就像個雪人般,仰首望天道:「你猜像我們現在這模樣,卡娜能否從空中把我們辨認出來。」   寇仲道:「只要你不抬頭望天,神鷹都看不到你,我們是否就這樣子等待黑夜的來臨。徐子陵道:「我有種感覺,可達志絕非肯輕易放棄信念的人,所以他是詐作離開,其實仍留在附近,看看我們會否現身。」   寇仲朝山林方向瞧過去,剛被微微凸起的一座雪阜隔視線,假設可達志藏在林內,勢將看不見他們。   如他們爬上地面,會立即暴露形跡。   寇仲道:「你的直覺肯定錯不了。可達志正是這種人。剛才真是險過剃頭,如非梅洵與可達志抬槓,大批人死守在這裡,我們肯定凶多吉少。」   雪花不住落在他們頭上,四周的積雪緩緩增厚。   寇仲笑道:「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不若就那麼跳將出去,引那小子追來,我們腳程快,待拋掉其他人後,就回頭把那小子宰掉。沒有可達志,我們成功離開的機會將大增。」   徐子陵苦笑道:「要殺死可小子怎會像你說得的輕鬆容易,最糟是若因此給他們曉得我們的閉氣大法,那時就得不償失。」   寇仲皺眉道:「那該怎辦才對?」   徐子陵淡淡道:「現在敵人是疲於奔命,意亂心焦,我們卻是以靜制動,不如好好養精蓄銳,把損耗的真元補充回來,到入黑後,就是我們的天下哩!」   寇仲欣然道:「我有個更好的提議,剛才我們練功只練到一半就給人打斷,趁現在閒著無聊,繼續下去如何?」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你還敢試嗎?」   寇仲哂道:「有甚麼不敢的,舍利的邪氣已義贈給那批笨蛋,剩下來的只有正氣,我們令次又有預防,絕不會出岔子。」   徐子陵在雪內的雙手與寇仲緊握,心中湧起強大的信心,道:「我們採取漸進的方式,若感到不妥,立即停手。」   寇仲緩緩把真氣輸出,笑道:「放心吧!是龍是蛇,就要看這回。」   連寇仲亦不曉得,他這隨口說笑的一句話,道盡實際的情況。   他們後來之所以能成為舉世無可比擬的蓋代武學大宗師,全因這次雪內的練功,把舍利的元精完全穩固下來,化為己身的精元,令他們日後能屢作突破,上窺武道至境。   雪愈下愈密。 第九章 千金一諾   起始時只泥丸一竅不住跳動,接著是頭頂的天靈穴和兩足的左右湧泉穴。   兩人頓感通身發癢,四肢發麻,那種感覺難受得沒法形容,幸好藏身雪內,冰冷的雪減輕他們的痛苦,否則不立即罷手分開才怪。   此時當然更不能破雪而出,只好苦忍死守。   體內真氣綿綿,往返不休,俄而全身竅穴一齊跳動,兩人福至心靈,任由陰陽元氣上下升降,先天真氣貫頂穿足而來,守得心靜如死灰,毫無掛礙。   最妙是早先兩人由於埋身雪內,真氣幾致油盡燈枯的地步,刻下經過這般施為,等若嚴冬後春回大地,枯竭的川流重新注入河水,枯毀的草樹欣欣回復生機。   元精組合本是個漫長的過程,先前他們在雪林內只是誤打誤撞的把釋放出來的元精勉強穩固,到現在才真正把元精化出來的元氣納入大小竅穴之內,據為己有。   更妙的是包圍身體的積雪形成一個密封的雪囊,令元氣安於本位,不會外洩,使兩人得益更大。   寇仲的真氣愈趨冰寒,徐子陵的真氣則愈趨火熱,一陰一陽,渾渾沌沌,兩人聽且自然,任其流通,不急不惑,不助不忘,以長生訣學來的修練方法,空無所空,寂無所寂,神氣渾然如一,恍恍惚惚,如若重返盤古初開前的太虛境界。深合道家「爐內火逼,白虎軔於靈合,鼎中水融,青龍游於深淵」之境。風火同爐,水暖生霞。   大雪不住降下,到把兩人頭頂蓋過,外呼吸自動轉回內呼吸,不但沒有真元損耗之像,體內真氣流轉更盛。忽然異像紛呈,魔相業現,兩人心志何等堅毅,一樣不理,守穩靈台,續向武道的至境邁進。也不知過了多少時侯,兩人忽然「醒來」,體內眾竅齊息,經脈卻脹痛欲斷,兩人自然而然破雪而出,彈上地面,又重重墮下。   「蓬!」   兩人真氣互相狠狠激撞,反方向往外拋跌,捲起漫天雪粉,蔚為奇觀。他們這時才想到或有敵人在旁窺伺,駭然跳起來,經脈的脹痛消失得無影無蹤,渾體舒泰,說不出的受用舒適。   大雪收止,雪原上空一片灰朦朦。雨人又聚到一起,瞰察遠近,雪原荒空,山林虛寂,那來敵人敵鷹的影子。寇仲駭然道:「為甚麼仍是白天?」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因兩人在雪內練功的時間頗為悠長,現在即使不是深夜,也該是黃昏時份,此際雖然看不見太陽,仍感到太陽在烏雲後中天的位置,這是不合理的。   皺眉一想,道:「你肚子有甚麼感覺?」   寇仲下意識的摸著肚子道:「本來滿肚是氣,給你這麼提起,立時變得飢腸轆轆,只想大吃一頓。」   接著大吃一驚,失聲道:「你是說我們在雪內過了一天一夜,現在是第二天的正午嗎?」   徐子陵道:「我們等閒三、四天粒米不進,亦不會餓得像刻下這般厲害,初三日我們都吃得肚滿腸肥,初四清晨逃離長安,初五日出時來到這裡,今天說不定是初七或初八,你認為這推斷有道理嗎?」   寇仲咋舌道:「若真是如此,那必然有些很美妙的事發生在我兩兄弟身上,你有沒有增進了數上年功力的感覺?」   徐子陵展開內視之術,哂道:「世上那有這回事。不過由邪帝舍利而來的東西確令我們更上一層樓,作出很大突破,體內真氣運轉流通的情況大異往昔,但絕非忽然增長多年功力。」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迅快無倫的疾劈三刀,每刀力道如一,速度卻一刀比一刀快,使來得心應手,痛快暢美。   徐子陵看得眼都呆了,不能置信的道:「這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橫刀而立,哈哈笑道:「這不是功力大進是甚麼?」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是指你功力猛增,而是你出刀那種舉重若輕,淺描淡寫的意態,比之你以前凶霸狠辣的刀法,完全是另一種味兒。」   寇仲愕然道:「你說得對,事實上我並不覺自己功力有甚麼長進,但體內真氣的運行確是收放自如,隨心所欲。來!我們過兩招看看,瞧你的甚麼『有無之道』,究竟是甚麼厲害功夫。」   話尚未已,童心大起的徐子陵鬼魅般閃至他右側,學足石之軒的幻魔身法一肘住寇仲撞去,真正的殺著卻是下面的一腳。   寇仲倏地橫飛,運刀揮劈,大笑道:「想我中你的腳計嗎?」   徐子陵拇指接出,正中寇仲刀鋒,勁氣交觸,兩人都無以為繼,朝反方向錯開。   徐子陵大訝迫:「你怎曉得我要起腳?」   寇仲愕然停下,抓頭道:「你說得對,那純出於一種無法解釋的直覺,我的娘,我們今次的突破肯定非同小可,直想找涫妖女或可達志來試刀。」   徐子陵喝道:「看拳!」   一拳擊出。   寇仲見他此拳不帶起絲毫勁氣,笑罵道:「想用甚麼勞什子寶瓶氣來算計老子嗎?哈!咦!」   拳勁再非高度集中的一團,而是像一堵牆般直壓過來。   寇仲感到擋無可擋,因不知該劈往何處,只好閃身避開。   徐子陵收拳笑道:「這是寶瓶氣的變種寶牆氣,是由石老軒親身臨場暗授,長生氣為我們奠下根基,和氏璧改造我們經脈,而邪帝舍利大幅提升我們竅穴的效能,所以我們才能到達這種把真氣玩得出神人化的境界。」   寇仲還刀鞘內,舒展筋骨道:「總言之是滌筋冼髓、脫胎換骨,大大有利於我們逃返彭梁。」   徐子陵沉吟道:「假設我們真的在雪內渡過兩三天,敵人肯定失去我們的位置,且會以為我們到了潼關那方去,我們就依原定計劃,到黃河去看看有否便宜船坐吧!」   寇仲哈哈笑道:「便宜船其實絕不便宜,都不知坐得多麼辛苦。」   「鏘」!   又再掣出井中月,道:「我的手癢得要命,邊打邊行如何?」   徐子陵往後飄退,大笑道:「即管放馬過來,難道怕你嗎?」   寇仲人隨刀走,化作黃虹,往徐子陵追殺過去。   兩人你追我遂,全無顧忌的在雪原上過招,他們既是功力相若,卻各自隨著自己的性格喜好和際遇發展出風格截然不同的武技,又同是天才橫逸的武學奇材,這麼放手練習,不用擔心錯漏破綻,自是精采紛呈,兩方大有裨益,把這些日子來的心得融匯貫通,而最重要的是深切體會到目下臻達的能力和境界層次。   這正是兩人能屢作突破的最大優勢。   換過寧道奇、石之軒、祝玉妍之輩,傲視群儕,那處可尋對手,故只能獨自苦思摸索,沒有他們兩人這得天獨厚,互相參研的方便。   他們就像適才埋在雪層內練功般渾然忘我,愈打愈痛快淋漓,寇仲把他的井中八法「不攻」、「擊奇」、「用謀」、「兵詐」、「棋奕」、「戰定」、「速戰」、「方圓」反覆使出,每施展新的一遍,都有新的體悟,不同的變化。   自他因「天刀」宋缺悟得八法後,直至此時此地,始告成熟成形。   徐子陵則成功把「九字真言印法」不著形跡的融匯在舉手投足間,變化萬千,更是天馬行空,勾留無痕。   只從這風格已可判別兩人性格上的分歧,寇仲的刀法充滿入世的味道,就若兩軍對壘,講究的是陣勢兵法和戰略,鋒芒畢露。   徐子陵則是滿盈佛道的出世禪味,若有還無,巧中見拙,平淡中見真致,頗有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的妙韻。   豪興大發下,兩人那還記得要到黃河去,就那麼打打停停,到太陽再來到東山上,才力竭停下。   兩人跌坐雪地,均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寇仲笑道:「假若有一天我兩兄弟要作生死決戰,陵少猜勝負如何?」   徐子陵喘著氣道:「又來廢話,不過猜猜也有趣,照你看呢?」   寇仲微笑道:「肯定是兩敗俱傷之局,難道會有另一個結果嗎?」   徐子陵搖頭道:「應是我落敗身亡才對。」   寇仲大訝道:「你怎會有這令人意外的想法,我的確沒有絲毫擊敗你的把握和信心。」   徐子陵分析道:「假若我們真要作生死決戰,那我們當然已反目成仇,水火不容。別忘記你有少帥軍,手下高手如雲,我無論怎樣混都是孤家寡人一個,去找你決戰不是等若送死是甚麼呢?」   寇仲肅容道:「先不說這情況絕不會出現,就算真的發生,你要殺我,只是我們兄弟間的事,與其他人沒半點關係。哈!愈說愈遠哩!」   遠方忽然轉來一陣狼嗥聲。   兩人跳將起來,循聲音來處掠去,不一會抵達一座小丘上,人目情景令兩人不忍卒睹。   一頭野鹿被五、六隻餓狼圍攻,咽喉被其中最粗壯的咬著不放,其他餓狼則對它的肢體狂噬,可是它仍苦撐不倒,拚盡生命盡餘的力氣。   寇仲摸出背上井中月,就要下坡去屠狼,給徐子陵一把扯著道:「它完了,救回來只是讓它多受點痛苦。」   寇仲別過臉去,苦歎無語。   野鹿終於倒下,狼牙磨擦噬咬的聲音令人不忍去聽。   兩人退至遠處,頹然坐下。   寒風拂瞼。   寇仲有感而發道:「大自然的野獸就是那樣,都是為生存而奮鬥,鹿兒吃草,狼則去吃它,很難說誰對誰錯,只好怨老天爺的安排。不過看在眼裡卻令人非常不舒服。」   徐子陵道:「這就叫弱肉強食,人與人間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形式更千變萬化,為的原因更複雜,規模大得多,像古時白起、項羽之輩,動輒將整批降軍活埋,不是更殘忍嗎?」   寇仲搖頭道:「我絕不會幹這種事。」   徐子陵道:「我知你不會這麼殘忍,卻想問你一個問題。」   寇仲奇道:「某麼問題?」   徐子陵道:「我們看到一頭鹿兒被狼群殘害果腹,覺得痛心和不忍,可是為何我們對踏死一隻螞蟻卻完全無動於中,兩者都是失去生命慘死,本質上沒有不同之處。」   寇仲抓頭道:「這個嘛……嘿!蟻兒和鹿兒不同嘛,鹿兒死得太慘哩!這麼活生生的給吃掉。」   徐子陵歎道:「分別就在這種代入的感覺。鹿兒比細小的螞蟻更接近和類似我們,我們對它的認識和瞭解比對螞蟻多出很多,見到它給咬著咽喉,會推想到自己咽喉被噬的慘況,這種感同身受,正是惻隱之心的來由。若被狼群活吃的是我們同類,感受會更加深刻,因為我們可完全代進去,甚至從受害者的表情判斷出他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迫:「不要說啦!實在太可怕。」   徐子陵道:「我只想提醒你,戰爭是人世間最可怕的事,不但沒有惻隱之心,更無天理,父子兄弟可互殘相害。」   寇仲苦笑道:「這可不是我寇仲發明出來的,自有歷史以來,戰爭從未停止過,你試試將這番話說給頡利聽,看他有甚麼反應?」   徐子陵道:「我不是責怪你,只是希望你謹記剛才生出的隱側之心,將來行事時有個分寸。」   寇仲點頭斷然道:「多謝兄弟你的提點,我寇仲必會銘記心,不會令你失望。」   天色暗黑下去。   寇仲長身而起,道:「我們耽誤不少時間,必須兼程趕路,去與占道等會合。」   兩人收拾情懷,全速朝黃河掠去。   新月下大河水流奔騰,朝東而去,寬達數十丈的河面兩岸杳無船蹤人跡,白雪蒼茫。   兩人伏在一處亂石灘的陰暗處,均大感不解。   寇仲道:「我們等了足有大半個時辰,竟不見半艘便宜船,是否船兒都不再趕夜路呢?」   徐子陵道:「只有封河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寇仲愕然道:「這是否小題大作,竟為我們兩個小子截斷大河的航運,一天該是多少損失?」   徐子陵答不了他的問題,道:「你還有別的解釋嗎?」   寇仲凝望河水流奔過來的方向,搖頭道:「沒有。不過卻在想李元吉是否有這權力,出關之法最方便當然是由水道走,但亦可攀山過嶺,所以即使李元吉敢封河,仍未有把握趕絕我們,他該不會愚昧至此。」   徐子陵一震道:「你說得對,李元吉絕不會亦沒權這麼做,其中必有我們猜不到的道理。」   寇仲低聲道:「假若今天是初七,楊文干復辟的陰謀該早有結果,會否一個不好李淵和李小子真的給宰掉。」   徐子陵沒好氣道:「若勝的是楊文干,現在河上該擠滿逃亡的船和人,所以恰好相反,現在河上無船的情況,正顯示李閥政權穩固。」   寇仲苦笑道:「楊文干確非李小子的對手。石之軒又沒空去理閒事,假若殺不死周老歎,他還要躲往百里之外,免給人找麻煩。我的娘!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道:「希望李閥只是禁止夜航,那咱們明天還可搭上便宜船。」   寇仲抱頭道:「但願給你料中,要攀山越嶺的爬幾天幾夜的出關中,正犯上兵家勞帥遠行的大忌。」   徐子陵一震道:「有船來哩!」   寇仲往西望去,倒抽一口涼氣道:「娘啊!還是這麼多船。」   十多艘三桅巨舶,從長安方向順流駛至。   徐子陵看呆了眼,倒抽一口涼氣道:「你看清楚點,都是唐室的戰船。」   寇仲頭皮發麻這:「不是派大軍來圍剿我們吧?」   一共十七艘巨艦,在他們眼前駛過,全部黑燈黑火,透出神秘兮兮的味兒,甲板上不見兵員,亦沒有人對兩岸視察,船面堆放東一堆西一堆的物件,以油布覆蓋。   直至巨艦去遠,寇仲神色孌得無比凝重,沉聲道:「陵少看出甚麼來?」   徐子陵道:「李閥已收拾楊文干,說不定李世民還當上太子。」   寇仲苦笑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這批戰船吃水極深,裝的肯定是糧貸輜重。唉!李小子這招確是高明,借我們來作掩飾,實情是要去攻打洛陽。」   徐子陵點頭同意。   要知李世民一直矢志攻打洛陽,以作東進根基,可是由於李閥內的權力鬥爭,李建成、李元吉等怕他出關後勢力大增,不受控制,甚至自立為帝,所以一直極力阻他東征。   楊文干復辟一事失敗後,建成、元吉肯定受到牽累,李世民勢力復盛,只要李淵點頭,再無人可阻他策劃經年的東進大計,眼前正是鐵般的事實。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李世民遂借口追搜兩人,禁止夜航,事實上卻是暗中把糧草和攻城器械運出關中,部署進攻洛陽的行動。   假若洛陽失守,就算寇仲把整座楊公寶庫捧回彭梁只能是多此一舉,何況李世民認定寇仲沒有得到楊公寶庫。   李世民命李世績返回關外,非要截擊寇仲的運寶隊,而是他看清楚形勢,一殲滅內患,立即乘機趁勢進攻洛陽。如此氣魄胸襟,天下唯只李世民一人。建成、元吉肯定已失勢,關內是李世民的天下,若有人來對付他們,也將是李世民的人。   寇仲默想片晌,歎道:「出關後,我們要分手啦!」   徐子陵點頭道:「我會與占道他們會合,為你把寶物送回彭粱,你亦要小心點,與王世充交易,等若與虎謀皮。」   寇仲苦笑道:「這叫一子錯滿盤皆輸。李小子確是我寇仲最可怕的敵人,把寶物送返彭粱後,陵少可否到洛陽來見小弟一趟呢?那可能是最後的一趟。」   李世民最厲害處,是不讓寇仲有建立和發展少帥軍的任何時間和機會。   徐子陵點頭答應,問追:「你有甚麼話要我對行之、長林他們說呢?」   寇仲猛地立起,斷然道:「告訴他們,若我寇仲不幸戰死洛陽,他們須立即把少帥軍解散,如不願投降李小子,就避往嶺南,宋缺定會看在我份上,庇護他們。」   滾滾河水不斷東流,代表著李家軍的聲威,正朝東席捲而去。 第十章 空絲得魚   「叮!」   碰杯後,兩人把烈酒一飲而盡,立即改向桌上豐盛的菜餚進軍,醫治差點餓壞的肚子。   這是關外大河南岸桃林城的一間飯店,抵此後才知今夜竟是初十晚,計算時間,兩人在雪內至少練了三日三夜功夫,縱知事實如山,但兩人仍有點不肯相信。   無論如何,三天的耽擱令他們避過敵人的搜捕,誰都誤以為他們逃離關中。   兩人遂憑在水中閉氣的絕技,附在一艘出關的戰船底部,無驚無險的逃出生天,過潼關後上岸,直抵桃林。   桃林名義上歸降唐室,但仍由地方幫會把持,沒有什麼防衛,只要肯繳出入城關的買路錢,商旅不禁。   寇仲為徐子陵斟酒,笑道:「今晚別後,不知我兩兄弟是否尚有再見之日。」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緊,皺眉道:「為何你今趟這般缺乏信心,大異往昔。」   飯館內除他們外只有兩桌客人,頗為冷清。   寇仲苦笑道:「你旁觀者清,該比我更明白。我還在斤斤計較得寶運寶逃命這小事時,李小子已在暗中動籌帷幄,作涉及天下盛衰的整體作戰部署,我比起他來,實是小河對汪洋之別。」   徐子陵道:「你少有這麼謙虛的。」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放下酒壺,凝望杯內蕩漾的烈酒,沉聲道:「這叫自知之明。由今天開始,我要和李小子正面交鋒,就必須對他作出正確的評估。」   望向徐子陵道:「你猜李小子須多少天才可發動東侵?」   徐子陵道:「這方面暫且不作無謂的猜想。你會否疏忽了突厥人呢?趙德言肯定對楊文干復辟不感興趣,而他仍肯參與,為的當然是突厥人的利益。」   寇仲愕然道:「你是指頡利會大舉南下嗎?」   徐子陵搖頭道:「除非頡利別無他法,否則不會勞師遠征,深入中原。他有那麼多爪牙,最佳方法莫如借刀殺人,先鼓動我們漢人自相殘殺,幾敗俱傷時,他將坐收漁人之利。」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聰明人出口,笨人出手。這笨人該是劉武周和宋金剛,假若李淵和李小子被殺,頡利就渾水摸魚,大佔便宜。」   徐子陵道:「李世民正是看穿這局勢,所以才命李世績立即出關部署。」   寇仲皺眉道:「難道李世民的動員,竟非針對洛陽嗎?」   徐子陵笑道:「你這叫關心則亂,李世民的目標仍是洛陽。但李閥目下勢成眾矢之的,任何行動,牽一髮動全身,會惹起劉武周、竇建德和王世充三方面的關注和攻擊,亦只有這三股勢力,能在關東有一戰之力。在南方因我們老爹歸降唐室,壓得蕭銑、李子通等動彈不得。在這種有利的形勢下,李世民不大展拳腳,更得何時?」   寇仲苦笑道:「你好像比我當少帥更適合和稱職。」   徐子陵道:「少說廢話。我是想提醒你,王世充始終難成大器,你仍要卻助他守洛陽嗎?」   寇仲歎道:「若有別的選擇,我豈會願意和那老狐狸多說半句話。」   另外的唯一選擇,就是放棄爭天下。   徐子陵舉起酒杯,微笑道:「事在人為。李世民今次東征頗有風險。兄弟!遲些到洛陽再找你喝酒吧。」   寇仲豪氣湧起,哈哈大笑的舉杯與他相碰,看著徐子陵把酒飲個一滴不剩,欣然道:「我忽然又再充滿鬥志,大丈夫馬革裹屍,只要能痛痛快快追求自己的理想,雖死何憾!」   舉杯一口乾盡。  ****************************************************************************   徐子陵與寇仲在桃林城外分手,各自上路,他連夜朝弘農趕去。   弘農是與高占道約好會合的地點,由於有雷九指的關係,弘農幫的幫主陳式變成自己人,有這麼一個關東大幫照拂,當然有很多方便。   他們計劃周詳,寶貨藏在城外,不會帶進城裡去,再由高占道與陳式接觸,看他是否肯幫忙,才決定接著的一套部署。   剛入桃林,徐子陵立即生出被人跟蹤的感覺,憑他的腳力速度,除非是婠婠、楊虛彥那級數的高手,否則誰都要給他甩掉。   不過此刻他感到監視的人是位於丘頂巔的制高點,而非人追在身後。   這情況清楚顯示在他們赴桃林途上,給敵人發覺行距,於是布下天羅地網,只要把握到他的路線,將在某處對他展開圍攻,置他於死地。   他立即肯定對方是天策府的人,道理非常簡單,因為沒有人能猜到他和寇仲會在桃林城外分道揚鑣,他們此時的功力當然足夠對付李閥的人,可是若一分為二,則又是另一回事。   換過李元吉的一方,必選擇寇仲而非他徐子陵,只有天策府才會挑他來對付。   因為他們曉得「散人」寧道奇會親自侍候寇仲。   他差點想掉頭回去追寇仲,旋又放棄這想法,以寇仲的腳程,又是全速趕路,想追上他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唯有把心中焦憂強壓下去,希望他在武技猛進下,避過此劫。   徐子陵忽然避開官道,竄進道旁的密林中,這一著肯定令敵人陣腳大亂,露出形跡。  ****************************************************************************   寇仲沿河疾行,全速飛馳,心中湧起萬丈豪情。   能與威震天下的李閥中最出類拔萃的超卓人物李世民逐鹿中原,實乃人生快事。   自離開揚州後,他和徐子陵一直在逃亡中過日子,在挑戰和磨練中成長。   但擺在眼前卻是出道以來最嚴厲的情況,從未真正敗過的李世民會否在攻打洛陽這天下重鎮吃大虧呢?   彎月高掛空中,虎虎寒風陣陣從大河對岸捲來,吹得他似要乘風而去。   照目前的速度,沒三、四天休想抵達洛陽,最便捷當然是有船代步。   只恨茫茫大河,竟不見任何舟楫往來,應是受到李世民在關外集結大軍的影響,斷絕了至洛陽水道的交通。   轉一個彎後,寇仲來到一處高崖之上,在月照濛濛的光色下,磅礡浩蕩的大河從西滾滾而來,朝東回延逶迤而去,氣象萬千,令人歎為觀止。   寇仲不由停下腳步,兩岸林接丘,山接的無限往四方擴展,大地蒼茫。   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為這片美麗的土地爭逐血戰,以決定誰是皇者。   今天他寇仲將加入這行列去,只有這樣才不負此生。   寇仲環目四顧,壯志激盪。   忽然發現下游遠方岸旁泊著一艘小漁舟,心中大喜,忙往目標趕去。  ****************************************************************************   徐子陵藏身林木高處,收斂毛孔,凝神靜待敵人現身。   換過他是對方,亦會給他這奇詭突變的一著鬧個手足無措。   敵人已非常小心,只在制高點放哨,怎曉得他具有異乎常人的靈覺,能對遠距離的監視生出反應。   現在放哨的會以特別的手法通知主事者,由主事者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在這荒山野嶺,徐子陵又是逃亡的專家,誰都知道是把人追失了。   果然不到一盞勢茶的工夫,風聲驟響,十多人沿官道從桃林的方向馳至。   徐子陵不敢張望,對方既有把握收拾他,當然非是泛泛之流,任何動作,只會惹起對方的反應。   眾敵抵達他剛才入林處停下來,與他藏身處只三丈許的距離。   有人道:「徐子陵就是從這裡入林的。」   柴紹的聲音冷哼道:「好小子,竟曉得我們在追蹤他,不過他們的分開對我們更為有利,少費一番工夫。」   段志玄熟悉的聲音道:「走得了人走不廟,他十成十是趕往與同興社的人會合,只要我們乘快馬趕去,可將他們一網打盡。」   徐子陵心中大為驚懍,曉得自己所料不差,同興社至少有一組兄弟逃不過他們的監視,唯一可堪告慰的是已方早有防範,仍未至一敗塗地。   現在弄清楚這點,說不定可將計就計,導敵人於岐途。   龐玉冷然道:「這兩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我們定要打醒十二個精神,否則將難向秦王交待。寇仲注定是慘淡收場,只要把徐子陵一併收拾,少帥軍將成無首之龍,對我們進攻洛陽,大大有利。」   一把陰柔的聲音道:「少帥軍只是略具雛形,即使有寇仲領導,何足道哉?今趟他們尋寶失利,可見我大唐運勢如虹,輪不到這些跳樑小丑,就依龐將軍的提議,立即全速趕往弘農,有陳當家站在我們的一邊,哪怕不能將徐子陵及其餘黨一網成擒。」   徐子陵聽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皆因發夢也沒想過雷九指的結拜兄弟竟會因利益出賣他們。   他初時只覺說話者的聲音很耳熟,卻認不出是誰,聽罷才從他文雅的語調,認出是「忘形扇」裴寂的聲音。   裴寂乃李淵身旁近臣之一,與李淵的深厚關係只劉文靜一人可比,蕭禹、陳叔達和封德彝都要差上一點。   今次他與龐玉等天策府人馬一同出師來對付兩人,可推知李世民得到李淵的全力支持。   遙想當年他兩人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與李世民、裴寂和李秀寧等與盜得東溟派的名冊後在船上共進早膳,柴紹和裴寂全不把兩人放在眼內的舊事,現下卻成為水火不容的敵人,豈無感慨。   接著是另一把熟悉的聲音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上路。」   赫然是李閥的頂尖高手李神通的聲音。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只憑李神通、裴寂、龐玉、段志玄、柴紹五大高手,已足可應付他和寇仲,何況更有其他隨行高手。   忽然間他明白到這批人只是針對他而來,務要令他不能支援寇仲。   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寇仲能從寧道奇的指隙逃脫,否則一切休提,連這仇都不知應否去報。  ****************************************************************************   一葉輕舟,橫在浪濤洶湧的大河岸五丈許處,隨著浪濤搖擺起伏,竟沒被水流沖帶往下游去,船上坐著一位峨冠博帶的老人,留著五縷長鬚,面容古雅樸實,身穿寬厚錦袍,顯得他本比常人高挺的身軀更是偉岸如山,正凝神垂釣,頗有出塵飄逸的隱士味兒。   寇仲看得眉頭大皺,心中叫苦,忽然一個聳身,落在輕舟另一端,向坐在船頭的高人微笑道:「小子寇仲,特來向你老人家請安問好。」   被譽為中原第一人的「散人」寧道奇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仍凝神注視手中垂絲,忽然面露喜色,像小孩子得到寶物般嚷道:「上釣啦!」   魚竿上提,釣到的魚肯定重達數十斤,整條魚竿竟吃不住牽力的彎曲起來,看得寇仲目瞪口呆,心想又會這麼巧的,是否因自己腳頭好,屁股尚未坐穩即有大魚上釣。   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仍是空空如也,這顯然是寧道奇釣到的首尾大魚,不過若此魚確如釣竿呈示的重量,保證塞不進小魚簍去。   釣絲緩緩離水,赫然竟是空絲,沒半個鉤子。   寇仲駭然瞧著仍是給扯得彎曲的魚竿,渾身發麻,背脊直冒涼氣。   世間竟有如此玄功。   魚絲在半空蕩來蕩去,寧道奇就真的釣到大魚般一把揪著,手中還呈示出大魚掙扎,快要脫鉤,魚身濕滑難抓的動作景像,全無半點做作,真實至令寇仲懷疑是否確有尾無形的魚,給鉤在無形的鉤子上。   一番工夫後,寧道奇終把無形的魚解下,釣竿回復本狀,寧道奇熟練的把「魚」放進魚簍去,封以簍蓋,然後朝寇仲瞧來。   寇仲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對眼睛。   對方是一對與世無爭的眼神,瞧著它們,就像看到與這塵俗全沒關係的另一天地去,彷彿能永久地保持在某一神秘莫測的層次裡,當中又蘊含一股龐大無匹的力量,從容飄逸的目光透出坦率、真誠,至乎帶點童真的味道。配合他古雅修長的面容,有種超乎凡世的魅力。   他倏然輕拍腳旁的竹簍,露出垂釣得魚的滿意微笑,仰首望天,柔聲道:「看!星空多麼美麗,在人世間不可能的整套星宿間將變成可能。」   寇仲隨他仰觀壯麗的夜空,坐下小舟在浩蕩的河面隨波起伏,點頭道:「今晚的星空確是異乎尋常的動人。」   心忖若看的人是徐子陵,必可點出每顆亮星的名字,或星屬何宿。   寧道奇仍目注星空,油然自若的道:「少帥聽過『想(口句)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的故事嗎?」   寇仲知他想點化自己,苦笑道:「請恕小子愚昧無知,從未聽過這麼一則寓言。」   雖是各處敵對立場,但對這近百年來最超卓的大宗師,他仍是打心底生出仰慕之情,故虛心問道。   寧道奇的目光再回到他身上,溫文爾雅的微微一笑,道:「有一處小泉乾涸了,魚兒都給困在旱池上,只能互相吹著濕氣,互相以唾沫滋潤,其中雖見真情,但怎及得上各自在茫茫大湖中自由自在的任意遨遊?」   寇仲虎軀一震,薑是老的辣,更何況是這道家至高無上,智慧深廣的大宗師。   而這番話更是寇仲目下處境最精采的寫照,他雖未至困於旱泉,但亦距此不遠,在大唐軍的威脅下,只能與王世充等相濡以沫,更不幸是其中還欠缺真情。   目光落在寧道奇腳旁的魚簍上,沉聲道:「前輩釣魚,始有得魚之樂,而簍中實在無魚,卻不減釣魚妙趣。可知得魚失魚,全在乎寸心之間,既是如此,何用計較旱濕得失?」   寧道奇訝道:「何處有魚?」   以寇仲的才思敏捷,雄辯滔滔,亦要為之語塞,寧道奇一句「何處有魚」,充滿機鋒禪理,發人深省。   寇仲感到鬥志被大幅削弱。   寧道奇又露出充滿童真意趣的動人笑容,循循善誘的柔聲道:「以前天下有三神,南為南帝,北為北君,中央之神名渾沌,待南帝北君極厚,於是南帝北君聚在一起商議報恩之法,想出人皆有七竅,以作視、聽、飲食和呼吸,於是為渾沌每天鑿一孔,七日後渾沌開七竅而亡。少帥能否從此事領會到什麼道理?」   寇仲歎道:「小子明白前輩是要開導我,要小子順乎自然行事,不過人各有志,前輩感到自然不過的事,小子卻另有不同看法,如斯奈何。」   寧道奇發出一陣長笑聲,搖頭歎道:「看著你就像看著年青時的自己,從不肯屈服於權威,不肯拘於成法,少帥是否有耐性再聽老夫最後一則故事?」   寇仲脊肩一挺,雙目神光電閃,態度仍是那麼謙虛恭敬,點頭道:「請前輩指點。」   寧道奇悠閒自若的道:「古時有甲乙兩君,一道放羊,結果走失了羊。問甲幹嗎失羊,甲答是忙於讀書;問乙為何失羊,原來去了賭博。他們做的事截然不同,結果卻全無分別,都失掉放牧的羊。」   寇仲迎上寧道奇充滿智慧的眼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寧道奇這則故事確命中他要害。   一直以來,他均感到自己爭天下的動機與別不同,這亦是支持他向此理想邁進的原動力,而寧道奇卻借這故事生動的描述出對一種行為的判斷,只能從結果去看,並暗指他的行為可能會為天下帶來災難性的結果。   兩人互相對視,寧道奇仍是那副與世無爭,清淨無為的仙姿逸態,寇仲的目光則變得像刀刃般明透鋒利。   寧道奇好話說盡,如寇仲不肯回頭是岸,勢將是動手見真章之局。   船身輕顫,開始順流東放。   寇仲微微一笑道:「前輩為何偏要把這番話對小子說?」   寧道奇以笑容回報,淡然道:「少帥既有緣學道於《長生訣》,老夫自視你為同道中人,才不厭囉唆。」   寇仲沉聲道:「自然之道,不外弱肉強食之道,現在只因李世民勢大,又得師妃暄欽點支持,我寇仲才會淪為佛道兩門喊打喊殺的喪家之犬,假若異日小子有幸成為最有資格問鼎中原的霸主,佛道兩門仍要死撐李世民麼?」   寧道奇拈鬚微笑道:「問得好,我們正是順應形勢,預訂後果,才希望少帥能為天下萬民著想,及時罷手。」   寇仲哈哈笑道:「若前輩話止於此,請恕小子無暇奉陪。」   一個翻身,遁往艇後的河水去。   這是他唯一能逃脫仙掌的方法,更是他唯一可爭取主動和上風的法門。   寧道奇的武功,實在太可怕了。 第十一章 出手條件   寇仲為怕給寧道奇攔阻,故盡量縮短離艇入水的時間,他坐在艇尾是早有預謀,貪的是一仰身即可墮進水內的方便,豈知朝後一翻,艇子忽向下一沉,心叫不妙時,頭肩觸處赫然仍是船尾木板,原來在這剎那工夫,艇子竟逆水後移數尺,剛好把他接個正著,由於艇往下沉,令他變得身處凌空,無法發力,一個倒栽蔥,「砰」一聲硬撞在船尾處,狼狽至極點。   他的苦況尚未止於此,艇身被撞的一刻,傳來一股沛然莫測的反震力道,轟得他眼冒金星,不辨方向,差些暈厥,幸而他新得舍利元精之助,底子大幅增厚,否則只此失著,足可令他一敗塗地。   寇仲猛一咬牙,雙掌閃電推出,正中船尾,立時頭下腳上的騰空斜彈上天,就在此刻,寧道奇柔和而莫可抗禦的勁氣像一陣長風般刮至,寇仲避無避下只好運起護體真氣,硬擋他這一招。   「蓬!」   他就像給狂風吹起的落葉,身不由已的在空中翻滾不休,拋得往遠方掉去。   寇仲雖給撞得渾體酸麻,卻不驚反喜,暗忖只要掉進河水去,就算十個寧道奇追進水來,自己仍有機會脫身。   然瞬那後他發覺自己的想法大錯特錯,原來他雖是遠離小艇,卻是給送得往岸上拋跌。   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小艇面東背西,他理該掉往水去,但眼前鐵般的真實,說明寧道奇用勁操艇之巧,和武功的出神入化,確出乎他料想之外,使他的如竟算盤完全打不響。   寇仲足踏岸地,剛好背對大河,勁氣從後捲來。   他此時渾身酸痛,哪敢招架,連忙提氣慌不擇路的朝眼前斜坡騰掠,先避此劫,再圖謀後計。   豈知寧道奇的勁氣如附骨之蛆,無論他如何騰挪閃躍,始終不即不離的威脅著他後背,直奔出近十里,穿山越林,這情況仍沒絲毫改善,他連回頭瞧一眼的空隙都欠奉,那種窩囊無奈的感覺,實不消提。   如讓這情況繼續下去,最後定是他真元耗至油盡燈枯,倒地就擒的結果。   寇仲大動腦筋,倏地加速,朝一座山丘奔去,寧道奇的勁氣像一把枷鎖般硬附於他身上,只要他護體真氣減弱,又或速度放緩,保證可襲得他吐血倒地,絕無幸理。   高手相爭,就在一著之差,從仰身下水的一刻開始,他處處失著,落在絕對的下風,以至陷於現下的困局。   寇仲心忖是龍是蛇,就要看這一鋪,雙足猛撐,往丘頂橫空疾飛。   寧道奇從後如影附形的凌空追來。   寇仲默默耕耘,猛換一口真氣,施出回飛之術,奇跡的往左彎去。   驀地身子一輕,終脫出寧道奇的威脅。   寇仲心知肚明此著因大出寧道奇意料之外,才能得手,但好景將只曇花一現,哪敢怠慢,右手拔出背後井中月,反手朝寧道奇劈去。   「轟!」   刀鋒到處,發出勁氣交擊,似悶雷般的激響。   寇仲心叫好險,知道剛好迎上寧道奇轉向催至的驚人氣勁,雖給震得手臂酸麻直侵肩膊,仍像久旱逢甘露般心中狂喜,忙借勢飛退,落往丘坡外的草原上。   寧道奇神態從容的自天而降,狀如仙人。   寇仲不待他立定,大喝一聲,人隨刀走,施出「井中八法」的「擊奇」,井中月化作一道黃芒,閃電般往寧道奇劈去。   井中月在空中劃出一道超乎任何俗世之美的弧線,還不住作微妙變化,精采紛呈的攻向這位中原的首席蓋代武學大宗師。   寧道奇被刀風指得鬚髮飄揚,衣袂指舞,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身體忽然生出非任何筆墨能形容的微妙玄奇變化,似是兩袖揚起,倏地晶瑩如玉的手從左袖探出,漫不經意的指尖合攏,掃在寇仲刀鋒處。   寇仲立即攻勢全消,還被帶得往外旋開,連轉三匝,才在距寧道奇五丈處,橫刀而立。   寧道奇像幹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拓須含笑,油然道:「少帥果是曾得『天刀』宋缺兄指點,此刀盡得其神髓,至難得是能別出樞機,也令老夫好生為難。」   寇仲乘機回氣調息,道:「寧大師有何為難之處,是否怕幹掉我後,宋缺會找你算帳。」   寧道奇啞然失笑道:「宋缺兄一直對老夫不肯放過,只是苦無藉口,這當然是顧慮之一,但仍不被老夫擺放心上。」   寇仲訝道:「然則難在何處,願聞其詳。」   寧道奇負手身後,仰望天上明月,淡然自若的道:「問題在少帥的刀法已臻技進乎道的大家境界,能化繁為簡,似拙實巧。回想老夫當年,也要在四十歲大成後,始達此成就。就算少帥與道門全無關係,老夫又豈能無惜材之意,少帥的造詣,卻令老夫大失預算。」   寇仲心中湧起對這絕頂高手的崇高敬意,只有這種心胸氣魄,才配稱中土第一人。苦笑道:「前輩若仍想勸小子引退,最好省回這口氣。」   寧道奇微笑道:「少帥早明示心跡,老夫怎會再嘮叨不休。老夫年近百歲,這三十年來早失去逞雄爭勝之念。今趟出手,實非所願。少帥的回飛之術,究竟從何練得,老夫尚是初次得睹。」   寇仲謙虛的道:「此術一半受西突厥國師波斯人云帥啟發,一半出於自創。」   寧道奇搖首輕歎,道:「所謂人外有人,此話絲毫不爽。若非少帥懂此奇技,恐怕早落敗遭擒,省卻老夫很多氣力。閒話少提,就請少帥出招!」   寇仲苦笑道:「還是請你老人家先賜教吧!坦白說,我一直想出手,只恨總找不到機會,正難過得要命。」   寧道奇哈哈笑道:「難怪妃暄一直無法對你們狠下心腸,皆因你們的坦率實在討人歡喜,造化弄人,請恕老夫不客氣啦!」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脊挺肩張,顯示出強大無匹的信心,渾身散發著堅凝雄厚的氣勢,沉聲道:「前輩請。」   寧道奇負手背後,往左側跨出一大步。   寇仲大吃一驚。   要知他一直以氣勢緊鎖寧道奇,此刻更催發刀氣,對方若有任何行動,在氣機牽引下,必會惹得他狂攻猛擊,豈知寧道奇這簡單的一步,竟能把整個對峙的氣場轉移重心,偏又能令他欲攻無從,且陷進劣境。   就像兩人角力,硬被對手突然扭得身子歪往一方,有力難施。   寧道奇微笑道:「少帥小心啦!」   一袖揮出。   衣袖在寇仲眼前擴大,竟看不到寧道奇的身形步法,本是袍袖飄拂,忽然又化為修長晶瑩的仙手,其神妙處怎都形容不出來。   寇仲別無選擇,橫移揮刀擋格。   手和刀相互變化,最後掌沿和刀鋒毫無花假的硬拚一記。   寇仲悶哼一聲,給震得踉蹌跌退,氣血翻騰,心中叫苦;若如此給寧道奇迫得著著狠拼,對方是近百年功力,不用十多記,他就只有棄刀認輸的了局。   寧道奇又把攻來的手收到背後,沒有乘機追擊,油然道:「老夫剛才並沒有留手,少帥仍可硬擋老夫一擊,令人難以相信。」   倏又欺近,左掌橫切寇仲咽喉,明明是平實無奇,毫無花巧的招式,但被這大宗師施展出來,卻有變化無方,令人無法捉摸的迷幻感覺。   但寇仲卻像早曉得他會如此攻來般,準備充足的以拙制拙,刀鋒舉重若輕,虛飄無力似的往前疾挑。   「蓬!」   螺旋勁發,寧道奇猝不及防下,竟用不上全力,難以借勢追擊,讓寇仲往外退開。   寇仲微弓身體,雙目射出凌厲神色,刀鋒遙指這可怕的大敵,像豹子般凝視敵人,沉聲道:「請恕小子無禮。」   直於此刻,他才勉強扯平均勢,怎肯錯過進招良機。   但寧道奇一手負後,一手探前,合指撮掌打出問訊般的手勢,站得穩如山嶽,使人生出難以動搖其分毫的感覺,立即破去寇仲的「不攻」。   寇仲一聲長嘯,井中月劈往空處,正是「井中八法」中領悟自奕劍術的「棋奕」。   寧道奇首次露出訝色,如此奇招,他尚是首次遇上,掌往後收,在胸前似動非動,玄奇深奧至點。   寇仲完全摸不透他的底子,「棋奕」再使不下去,立變為第六法的「戰定」,刀勢開展,像長江大河般往寧道奇捲去。   寧道奇只以單手應戰,瀟灑隨意的撥、掃、揮、劈,沒有絲毫花巧,卻守得寇仲難越雷池半步。   令寇仲水銀瀉地式的攻勢全不奏效,在刀光包裹下,兩道人影閃電般移形換位,進退起落,令人目眩。   「蓬!」   寇仲給寧道奇一掌重劈在刀背上,震得他挫退近十步。   寧道奇仰天歎道:「假若少帥有子陵與你同行,即使老夫也奈何不了你們。」   寇仲拭去嘴角血漬,鬥志昂然的道:「前輩為何只用單手?」   寧道奇豎起拇指讚道:「少帥確是英雄了得,不但敢提出此問題,還隱含怪責之意。老夫亦不怕明言,這是老夫肯答應妃暄出手對付你的條件,如有選擇,老夫豈願與你為敵。」   寇仲笑道:「多謝前輩愛惜,不過請撤除這令前輩縛手縛腳的條件,讓小子能領教前輩的高明絕學。」   寧道奇欣然道:「單手雙手,對老夫其實分別不大。今夜之戰,令老夫獲益非淺,皆因同屬道源,使我從少帥身上體會到《長生訣》的精義。」   寇仲愕然道:「我倒沒想過前輩會從我身上學到東西?難怪前輩剛才似未有使盡全力。」   今次輪到寧道奇露出苦笑,道:「少帥錯了。我實已竭盡全力,問題在我不能對你痛下殺手,故處處留有餘地。少帥心志之堅,精氣之盛,乃老夫平生僅見。」   寇仲喜道:「前輩若不能狠心殺我,恐怕只餘任我離開一途。」   寧道奇回復負手身後的仙姿妙態,氣定神閒的淡然道:「精者身之本,兩精相搏謂之神,隨神往來謂之魂,並精出入謂之魄,心之所倚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武道之意不外天人交感,陰陽應像。少帥去吧!請謹記一念可為惡,一念可為善,善惡只是一念之差。」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體會到寧道奇是因從他身上領會到《長生訣》的精義,故以此番法訣回贈,半晌後才一揖到地,飛也似的走了。  ****************************************************************************   徐子陵晝夜不停的急趕了三天路,天未亮逾牆偷進弘農,在約定地點留下暗記,高占道寅時依指示與他在南門的一所茶寮碰頭。   兩人於離開長安後首次見面,頗有劫後得逢之感,非常欣慰。   徐子陵解釋過寇仲的去向,問道:「弘農幫的人知否你來見我?」   高占道道:「陵爺的暗記說明必須秘密行事,我怎會那麼糊塗,是否陳式有問題?」   徐子陵點頭道:「陳式靠向天策符的一方,合謀來對付我們。他們騎馬我跑路,頂多只比他們快上幾個時辰。」   就算以徐子陵的腳程,在長途比拚下仍快不過健馬,不過他勝在能攀山走捷徑,才能先一步抵達弘農。   高占道色變道:「那怎辦好呢?」   若沒有那批黃金珍寶,他們說走就走,乾淨利落,但現在不但行動不便,且不能讓人知曉他們得到寶藏,免洩漏秘密。   徐子陵道:「壞消息外亦有好消息,我們的兄弟裡該沒有被收買的內奸,所以敵人仍未曉得我們有寶貨隨身。」   高占道吁出一口氣,整個人輕鬆起來,道:「這就易辦,我們在離此東面百多里的伊水支流有個中途站,有十多個兄弟在那裡做水運生意,從那裡可開上洛陽,經大河駛往彭梁,那是王世充的地頭,李閥的勢力是沒法擴展到那裡去的。」   徐子陵道:「這百多里路並不好走,因仍在弘農郡的範圍內,很難避過弘農幫內的耳目。」   高占道冷哼道:「除非是天策府的高手,否則弘家幫還不給我同興社放在眼內。枉陳式那老傢伙擺一副義薄雲天的姿態,開口仁義,閉口道德。他奶奶的,不若臨走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順手把他幹掉。」   徐子陵見他露出原有的海賊本色,苦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陳式只是小事,天策府的追兵才是大問題,你先告訴我眾手足情況如何?」   高占道道:「現在我們把人分成三組,由我們三個各領一組,我那組人數最少,只有二十五人,居於城內陳式安排的地方,另兩組藏在附近隱秘的山林裡。」   徐子陵道:「陳式知否這兩批人的所在。」   高占道道:「這個當然不會讓他知道,我告訴他其他手足先一步到彭梁去,我們這二十五人則留在這裡等你們的消息。」   徐子陵道:「做得非常好,你現在立即回去,找個藉口出城,稍後我再和你們會合。」   高占道眉頭大皺道:「陵爺何不和我們一道離開?」   徐子陵微笑道:「天策府對弘農幫是誘之以利,我的方法則是脅之以懼,只要弘農幫陽奉陰違不敢全力插手,我們才有可能安然抵達伊水的中轉站。」   高占道倒抽一口涼氣,駭然道:「時間無多,天策府的人可在任何時刻趕至,陵爺太冒險哩!」   徐子陵從容笑道:「明刀明槍的對陣硬撼,我肯定應會不來,但只是突圍而去,我仍有八成把握。只有讓陳式清清楚楚看到天策府的人攔不住我,我徐子陵的威嚇始能生效。」   高占道露出尊敬的神色,歎道:「陵爺確是渾身是膽。」   徐子陵道:「我這方法未必奏效,時間無多,你們立即依計行事,我會負責為你們收拾吊在你們身後的奸細。」   高占道把碰頭地點及諸般細節交待清楚後,匆匆離開。   徐子陵清掃桌上的早點,心中好笑,自己本是最不願恃強橫行的人,但對著陳式這種出賣朋友的無義之徒,卻別無更好的選擇。   只要陳式乖乖聽話,總好過大開殺戒,傷害弘農幫眾。   寇仲目下身在何處,情況如何呢?   連一向不問世事的寧道奇也要被捲入爭天下的漩渦中,他徐子陵稍使一下子非常手段,當不為過吧。 第十二章 與虎謀皮   寇仲趕抵洛陽,向城門守將求見王世充,報上寇仲之名,立即驚動郎奉親來接待,寒暄一番後,郎奉陪他坐馬車入宮。   寇仲重遊舊地,見到天街仍是繁華興盛,想起不久後這座比長安更偉大的名城將飽受戰火的摧殘,心中豈無感慨。   郎奉口不對心的道:「聖上這幾天不時提起少帥,定因預感少帥會大駕光臨。」   寇仲心中暗罵,王世充諸將中數郎奉和宋蒙秋兩人最得其愛寵,非因兩人有什麼本領,只因他們擅長捧迎吹拍的官場之道,又贏得太子王玄應的歡心。   秦叔寶、程咬金已去,只有大將張鎮周和楊公卿堪稱將材,可惜卻被王世充起用的親族排斥。   在王世充族內,只有年青的二公子王玄恕似有點能為,其他的實不屑一提。   一旦大唐軍攻來,天曉得有多少人會叛鄭歸唐?   王世充刻薄寡恩,李世民厚待賢材,良禽擇木而棲,單是這方面,已非他寇仲能力挽狂瀾,唯一方法是先贏取第一場大戰,以穩住離心將士,使他們覺得跟李小子亦不那麼穩妥。   但要勝李小子縱橫無敵的黑甲精騎親衛,氣勢如虹、裝備精良、訓練優越的雄師,又談何容易。   思忖間,郎奉道:「楊公寶庫虛有其名,失之不足惜,只要少帥肯為聖上效力,不是等若坐擁寶庫嗎?何況舊隋三都中,以洛陽的庫藏最厚。」   寇仲心想郎小子你消息倒靈通,曉得楊公寶庫內有什麼東西,順口問道:「楊文干之亂究是如何了局?」   郎奉冷哼道:「文干豎子,以區區慶州總管之位,挾一地方幫會之力,意敢興兵作反,當然落得慘敗收場之局,現在京兆聯被列為叛黨,再不容於關中。」   寇仲道:「李世民是否坐上太子寶座?」   郎奉陰惻惻的笑道:「李建成今回確被楊文干累得很慘,幸好有諸貴妃為他求情,大臣封德彝等亦向李淵為他開脫,結果是建成叩頭謝罪,奮身自投於地,幾至於絕,始得勉強保住儲位。最後李淵只歸罪於中允王圭,右衛率韋挺和天策兵曹杜淹,找幾個替死鬼代罪了事。」   寇仲糊塗起來,不明白此爭與王圭、韋挺有何相干,想心亦像杜淹般是楊文干的內奸。再問道:「楊文干又如何?」   郎奉道:「楊文干的叛軍被李世民率兵擊潰,全軍覆沒,只楊文干孤身突圍逃走,不知所蹤。」   聽得李世民當不上太子,寇仲燃起新的希望,試探道:「淑妮小姐不會受到牽連吧?」   郎奉愕然道:「李淵對她只有寵愛日增,怎會受牽連?」   輪到寇仲大惑不解,奇道:「淑妮小姐與楊虛彥關係密切,這個……」   郎奉壓低聲音道:「淑妮小姐剛有孕在身,懷下李淵的骨肉,李淵那色鬼對她愛憐只嫌不夠,怎會冷落她?楊虛彥雖與楊文干有淵源,卻沒有參與今次叛亂,李淵是念舊的人,所以他的地位仍是非常穩固。」   寇仲差點衝口指出李淵已曉楊虛彥是石之軒的徒弟,心想李淵確是糊塗,或其中另有些微妙的內情,是他不曉得的。   馬車駛進皇城,寇仲收拾心情,作好應付老狐狸王世充的準備。  ****************************************************************************   徐子陵大搖大擺的入城,依高占道的指示,來到弘家幫總壇的大宅外,報名求見。   事實上不用他表露身份,早在進城時把關的已認出他是徐子陵,暗中派人去向陳式通風報訊,當然瞞不過徐子陵的耳目。   亦可知他和寇仲的圖像早給分發往弘家幫的各處份舵,藉以偵察和監視他們的行距。   陳式在內堂見他,這弘家幫之主,雷九指的結拜兄弟,大約五十上下的年紀,留一撮濃密的山羊鬚,身材中等,稍見瘦削,五官端正,眼神靈活,確有點幫主的氣度。   他表現出過份的熱情,客套過後,兩人坐下喝茶說話。   徐子陵微笑道:「在下有幾句話,想和陳幫主說。」   陳式是老江湖,明白他的意思,吩咐手下退往廳外,肅容道:「徐爺是我陳式一向景仰的人,就算沒有九指的關係,我陳式仍以能為徐爺效犬馬之勞為榮,何況九指是我上香立誓的拜把兄弟。」   他說得言辭懇切,若非徐子陵曉得真相,肯定不會對他起疑心,刻下則只覺他虛假得好笑。   陳式又漫不經意的問道:「少帥沒有與徐爺同行嗎?」   徐子陵淡淡道:「少帥另有要事,故沒同行,在下今趟來弘家,只是要通知占道他們一切無恙,可以放心離開。」   陳式皺眉道:「貴屬剛離城接應另一批兵馬,不知何時回來。」   徐子陵微笑道:「他們走了!」   陳式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笑道:「陳當家得聽清楚我徐子陵說的每一句話,若非我徐子陵念在當家是雷九指的結拜兄弟,又曾幫過在下的忙,我們就只有憑武力解決一途。」   陳式變色道:「徐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徐子陵雙目神芒大盛,盯著陳式道:「陳當家是漢子的話,就該敢作敢認,不要浪費我的唇舌。更何況天策府的人隨時來到,趁這機會我們先研究出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豈非勝過變成你想我死,我要你亡的敵人。」   陳式愕然無語。   弘農幫說到底仍只是州郡的小幫會,就算有天策府在背後支持,但惹惱了像徐子陵、寇仲此等名懾天下的頂尖人物,仍是非常不智。   徐子陵來完硬的,又來軟的,好讓對方下台,壓低聲音道:「我當然曉得陳當家是迫於無奈,怕開罪李家,異日唐軍東來,要吃不完兜著走,所以縱使我知道陳當家暗助李世民,我們仍是諒解你的。不過一錯不能再錯,我和寇仲素來是有恩必還,有仇必報。」   「有仇必報」根本不是徐子陵的作風,但為達到目的,只好照說出來。   陳式像忽然衰老幾年般,眼往下垂,頹然道:「唉!叫我怎還有面目見九指?興昌隆的卜廷和田三堂親來見我,陳說利害,我若只是一個人,還可有那麼遠逃那麼,但怎忍心讓跟我的眾兄弟家破人亡。」   猛又抬頭道:「徐爺快走,他們恐怕已進城!」   徐子陵倏然道:「我若走掉,陳當家如何交差?放心吧!我能從關中來到這裡,自然也能從這裡到任何地方去。只希望陳當家能懸崖勒馬,高抬貴手,放過占道他們,否則縱使我明白陳當家的為難處,寇仲亦不肯罷休。」   同時暗怪自己和寇仲疏忽,定下弘農作會合的地點,渾忘李世民可從興昌隆追查他們和弘農幫的關係。   陳式斷然道:「徐爺能以德報怨,我陳式一定會有回報。徐爺請立即離開,我會應付天策府的人。」   徐子陵忽然向他打個眼色,表示有敵人潛至,略提高聲線道:「既然同興社的手足已離開,在下必須立即上路,趕往冠軍與他們會合。」   冠軍在弘家之南,是朱粲地頭,李閥勢力難達的地方,他們逃往該地,是合乎情理的。   陳式走慣江湖,知機道:「徐爺遠道來此,怎都要讓陳式盡點地主之誼,吃過午飯方上路。我還可安排車馬,保證徐爺可趕上貴屬。」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事不宜遲,陳當家的好意心領啦!異日有機會,再來找當家喝酒歡聚。」   暗中打出手勢,叫陳式找藉口離廳。   陳式也算腦筋轉得快的人,立即道:「徐爺請稍待片刻,我有點東西要麻煩你帶給九指,這就去拿給徐爺。」   說罷憂心忡忡的去了,雖說徐子陵名震天下,可是天策府有備而來,若徐子陵在這裡有什麼三長兩短,寇仲不血洗弘農才怪。   徐子陵重新坐下,瞧著陳式消失在門外,驀地大喝道:「陳式你竟敢出賣我!」   窗戶紛紛破碎,敵人潮水般湧進廳內。  ****************************************************************************   王世充在皇宮與近臣議政的別院接見他,陪在左右的只有王玄應、王玄恕兩兄弟和宋蒙秋,加上郎奉,都是王世充最親近的人。   賓主坐下後,寇仲劈頭就道:「大唐軍終於出關哩!」   王世充微一錯愕,皺眉道:「少帥可否說得清楚點。」   寇仲道:「大唐軍已把輕輜糧草運往關東,準備大舉東侵。」   王玄應帶點不屑的道:「少帥入關久矣,所以並不曉得關外形勢的最新發展,唐軍的動員,是因宋金剛借得突厥戰馬,在太原北并州邊境結集兵馬,隨時南下直搗李家發跡的老巢太原。據聞李淵派李元吉出鎮太原,當然須繼續在物資上作出支援。」   寇仲早猜到東突厥的爪牙會乘機發難,只沒想過會是李元吉去應付,頓感李世民的手段莫測高深,大為頭痛。   王玄恕道:「今趟李家的形勢並不樂觀,皆因蒲城的王行本向東突厥稱臣,大幅削弱李家在太原的力量,而王行本與宋金剛互為聲援,更令太原的李軍兩面受敵。」   宋蒙秋幸災樂禍的道:「宋金剛對時機看得很準,趁關內因楊文干之亂攪得亂糟糟時,驟然發難,深合兵家攻其不備的要旨。」   王世充反是最不敢輕視寇仲才智的人,問道:「少帥有什麼看法?」   寇仲尚未把消息完全消化,順口問道:「王行本是什麼人?」   郎奉答道:「王行本是舊隋的將領,在蒲城擁兵自重,名義上歸順唐室,李淵曾數次命他到長安,均被他拒絕,現在終於作反。」   寇仲肯定李元吉非是宋金剛的對手,所以最後終須李世民出頭應付,那還怎來餘力進犯洛陽?   但又隱隱感到實情非是如此,只好顧左右而言他道:「瓦崗軍的餘孽形勢如何?」   王世充道:「瓦崗軍現只剩下歸降唐室的李世績部隊,仍控制東至東海、南至大河、西至當州、北至魏郡的廣闊土地,不過只要竇建德擊垮宇文化及,在竇建德和我們南北夾擊下,他肯定捱不了多久。」   寇仲忽然腦際靈光閃現,劇震道:「我明白哩!」   眾人愕然朝他瞧來。   寇仲道:「李世民是故意要讓李元吉吃敗仗。」   王世充皺眉道:「兵敗如山倒,哪有故意吃敗仗之理。」   寇仲分析道:「在一般情況下,李世民當然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可是基於內外兩個因素,李世民卻不得不行此險著,險則險矣,卻是非常高明,真虧李小子能想出來。」   眾人不解的待他繼續說下去。   寇仲道:「先說外的因素,假若李世民出守太原,會是怎樣一番局面?」   王世充微顫道:「說得對,若守太原的是李世民,此子守城的能力天下無人能過其右,宋金剛雖強,仍只會是僵持不下之局。」   寇仲道:「但這對唐室沒半點好處,一旦李世績給聖上和竇德聯手擊垮,太原和關中的聯繫勢將斷絕,李世民只有棄守太原一條出路。」   王玄恕色變道:「少帥是否指派李元吉去吃敗仗,竟是李世民誘敵南下深入之計。」   寇仲斷言道:「假若劉宋按兵不動,由於偏處北陲,與東突厥接壤,在李閥與頡利正面衝突下,北征劉宋實智者所不為。可是一天不解決劉武周和宋金剛,李世民仍難安心東進。唯一的方法,就是誘劉宋的大軍深進太原,再以李世民一貫的手法,就是誘劉宋的大軍深進太原,再以李世民一貫的手法築壘堅守,斷其糧道後路,待其糧盡才起兵擊之,聖上認為如何?」   王世充深吸一口氣道:「這是外的因素,內的因素又怎樣?」   寇仲道:「內在的因素牽涉到唐室的內部鬥爭,從現在的情況看,楊文干之亂並沒有動搖李建成的太子寶座。建成、元吉一向反對李世民東征,怕他聲勢坐大,出關後更難掣肘,所以李世民以退為進,任得李元吉去太原碰釘子,自己好作支援。」   王玄應奮然道:「攻打關中,正其時也。」   寇仲歎道:「假若竇建德已擊潰宇文化及,李世績自顧不暇,確是攻打關中的最佳時刻。若我所料不差,李世民屯兵關外,實是一舉三得的策略。既可支援太原,又牽制聖上的大軍,令聖上難對李世績施展全力,最厲害是若引聖上派軍往攻,那就正中他下懷。」   王世充笑道:「少帥是否太長李世民的志氣?我們只要把李世民迫回關內,往守太原的李元吉將成孤軍。倘若少帥肯屈就再作聯的軍師,那時何愁大事不成。」   這正是寇仲來洛陽的目標,可是自猜到李世民暫時志不在洛陽,頓感形勢逆轉,若鄭軍攻唐,李世民表面似是被動,事實卻剛好相反,主動權全在他手上。   寇仲自己知自己事,無論武功兵法,他都是擅攻而不善守,就算守城,也以奇兵突擊為主。   李世民不但擅攻,更是擅守。   以寇仲的攻對付李世民的守,會是怎樣的結果?   苦笑道:「聖上信得過小弟嗎?」   王世充坦然道:「唇亡齒寒,現在聯和少帥利益一致,不信任你信誰呢?」   寇仲振起精神,斷然道:「好!就這麼決定,一天關中未破,我們就是並肩作戰的盟友。」   王世充傳諭道:「給聯立即把張鎮周、楊公卿召來,大鄭的興衰,就要看此戰成敗。」   眾人轟然領命。 第十三章 老將交心   最先攻至是李神通的雙拳和裴寂的忘形扇,兩大高手聯擊之威確是不同凡響,分從正門和南窗破入,勁氣隔老遠就把徐子陵鎖緊。   換過是吸取舍利元精前的徐子陵,唯一可采之法就是往上破頂而出,若是如此,便正中敵人下懷。   徐子陵不能不冒這個孤單作戰之險,是為讓敵人曉得高占道等是往冠軍去這句話。   只有這樣,才可令敵人追失方向,最妙是可迫陳式這地頭蟲為他圖謊。   徐子陵微微一笑,兩手按往圓桌,桌子立時離地飛起,先撞得桌邊幾張椅子四散激飛,然後急旋著往從大門殺進來的李神通猛撞過去。   徐子陵同時騰身疾起,右足尖點在桌面中心處,雙掌迎往李神通的雙拳。   激飛的椅子在空中爆成紛飛的斷木殘片,累得裴寂和其他強攻入廳的幾名高手應接不暇,無法與李神通形成聯手之局。   徐子陵敢肯定敵人的主力是在瓦頂之上,那無論他從那扇窗或門逃走,他們仍可居高臨下看個一清二楚,佈置攻擊。   加上伏在外圍的箭手能封擋他的去路,能輕易把他重重圍困。   適才進來時,他曾用心看清楚廳堂形勢,內廳的大門有長廊通往前方主宅的大堂,大堂正門外是廣場,外牆和大街,只要能闖到外街,他逃走的機會將增至最高。   在一般情況下,李神通絕不會懼怕徐子陵的雙掌,無論如何也可把他截停、纏困或擊退,但任他自視如何高,仍不敢在力擋他雙掌之際同時應付急旋著當胸撞來的桌子,無奈下只好往旁閃開,狂喝道:「他要從正門出逃!」   「轟!」   桌子沒法飛過大門,給門框撞得粉身碎骨,門牆亦給撞塌。   徐子陵如脫籠之鳥,先往桌面撲去,到身體與桌面成三十度斜角,腳尖用力撐向桌沿,迅似炮彈般往長廊另一出口射去,門外的攔截者雖刀劍齊施,那猜到他的去勢如此迅捷,全砍劈在空處,連他的衫角都沾不上。   徐子陵撲進大堂,竟空無一人,顯然早給清場,好方便對付他。   守在大門外的柴紹領著十多人殺進來,徐子陵從地上彈起,往橫掠開,一個觔斗,破側窗而出,落到大堂側和外牆的空地上。   箭弦疾響。   伏在牆頭瓦頂的十多名強弓手眾弩齊發,勁箭從各方交叉射來。   徐子陵知道敵人給他弄得陣腳大亂。   這樣倉忙射箭對他根本不構成威脅,反而因搭箭需時予他喘息之機。   足尖一點,騰空直上。   環目一掃,龐玉和段志玄正從瓦面領著二十多人撲至,李神通和裴寂此時可能追進大堂去,故不見蹤影。   正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凌空換氣,在十多丈的高處飛向橫空,避過敵人第二輪勁矢,越過佈滿敵人的外牆,落往街心。   足尖一點,再騰雲駕霧的升上對街的屋項,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   由於張鎮週身在偃師,往返需時,所以寇仲給安排在城南一處小院落休息。   王世充本想把他留在皇宮,卻給寇仲婉拒,更謝絕派來婢僕侍候。   送他到該住處的郎奉給他打發走後,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大睡一覺,到被叩門聲驚醒,已時近黃昏。   來訪的是老朋友兼戰友楊公卿,久別重逢,當然非常商興。   楊公卿沒帶任何隨從,坐下後問道:「秦叔寶和程咬金為何一去不返?少帥若不方便說出原因,我絕不會介意。」   寇仲苦笑道:「聖上有否把這事算到我頭上來?」   楊公卿道:「這事相當奇怪,我曾在他面前兩次提起他們,都給聖上岔到別的事情去,似乎不願深究。」   寇仲道:「這叫問心有愧。」   接著把來龍去脈,王世充為何要借宋金剛之手圖把兩人和突利一併害死的事,解釋一遍,笑道:「我和小陵亦是聖上加害的目標,幸好我們及時曉得,將他的毒計化解於無形,否則突利恐怕永遠回不到家鄉。」   楊公卿扼腕歎道:「程咬金和秦叔寶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只因生性率直,不肯逢迎太子,還在戰略佈置上與太子意見相左,故不為太子及聖上所喜,可是人材難得,總不能因這種小爭拗棄之如敝屣,還陰謀加害。唉!對著這樣的主子,誰不心寒。」   寇仲大吃一驚道:「心寒歸心寒,現在大戰迫近眉睫,楊公最緊要撐著大局,否則洛陽危矣。」   楊公卿凝神盯著他好半晌後,沉聲道:「你知否程咬金和秦叔寶在李靖引介下,已投向李世民。」   寇仲失聲道:「甚麼?」   楊公卿搖頭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若助王世充擊敗李世民,於你有何好處?」   寇仲正容道:「首先,我怕的是李世民而非王世充,某次,我要爭取喘一口氣的時間,以建立我的少帥軍。你當我不清楚王世充是甚麼貨色嗎?」   楊公卿猶豫片刻後,壓低聲音道:「少帥有興趣收留老夫嗎?」   寇仲嚇了一跳,低聲應道:「這可非說笑。不過在目前的形勢下,楊公考慮選擇的人該是李世民或竇建德,何時才到我寇小仲?」   楊公卿爽然失笑道:「少帥太謙虛啦,老夫環顧天下豪雄,只有你寇少帥始有與李世民一較高下的能耐,想我楊公卿自大業十年在邯鄲起義,縱橫不倒,甚麼人物沒見過,卻從未見過像你寇仲那麼高瞻遠矚,詭變百出卻不失忠厚之道的人,為你效力,本身已是一種稱心的樂趣。」   寇仲給讚得尷尬起來,苦笑道:「楊公的讚賞,小子愧不敢當。我當然希望能和楊公並肩馳騁沙場,只是眼前形勢於我大大不利,故實不想楊公陪我一起吃苦。」   楊公卿微笑道:「既是如此,少帥何不索性解散少帥軍,樂得逍遙自在,無憂無慮?」   寇仲虎目閃亮,沉聲道:「我自出道以來,早習慣不斷掙扎求存,與強權的鬥爭,就像呼吸般自然。正因所遇事情都幾近不可能成功,到頭來仍為我與子陵一一擺平,我才從艱苦中感覺到其中的樂趣。今趟長安之行,更堅定我認為高門大族已腐朽人心,沒有資格為人民帶來幸福安穩的信念。看看李淵、李建成、李元吉等人,誰都該明白我的感受。李閥裡只李世民像個人樣。」   楊公卿拍掌道:「說得好!我楊公卿自被李建成害得家破人亡後,一直是孑然一身,為的就是沒有任何牽累,做甚麼都不會有所顧忌。」   寇仲一震道:「李建成害得楊公家破人亡?」   楊公卿若無其事的道:「此事勿要再提,只問少帥對老夫的提議願否接納?」   寇仲伸出大手,肅容道:「難得楊公這麼看得起我寇仲,寇仲只有感激和歡喜。」   楊公卿一把握緊他的手,雙目神光閃閃,道:「這事我思索良久,非是出於一時衝動,少帥今後要老將怎麼做?」   寇仲道:「當務之急,是借王世充的力量以抗唐軍,楊公手下有多少可用的人。」   楊公卿道:「我手下將兵給王世充左削右減,剩下不夠五千人,但都是追隨我多年的親信精銳,忠誠方面全無問題。」   寇仲道:「我們的事,只許我們兩人心照不宣,楊公切勿在言行上洩露出來,免致惹得王世充起疑。」   楊公卿用力再緊握他一下後,放開手點頭道:「少帥放心,老夫自有分寸。」   接著歎道:「少帥有多少成把握保住洛陽?」   寇仲苦笑道:「原本還有一兩成,現在半成也沒有。」   楊公卿愕然道:「何有此言?」   寇仲盯著他歎道:「楊公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說明大鄭人心離散,除非我們初戰能大破李世民,否則唐軍東來,不用傷一兵半卒,就可像收割禾草般接收向他們歸降投誠的城市,到洛陽變成一座孤城,還能捱得多久呢?」   楊公卿點頭道:「確會有這種情況,張鎮周私下曾在我面前多次臭罵王世充的排斥舊部,大封親族,他極可能是第一個向李閥投降的人。」   寇仲失聲道:「甚麼?」   楊公卿聳肩道:「有甚麼奇怪的,我比他不是早行一步嗎?只不過對像非是李世民吧!」   寇仲聽得哭笑不得。   旋又想起一事,問道:「王世充有否把榮鳳祥收拾?」   楊公卿憤然道:「這是另一宗教人不滿的事。我真不曉得王世充為何對榮鳳祥那麼顧忌多多的,不過自榮鳳祥被少帥行刺後,久未露面,但洛水幫的控制權,仍操在他手上。」   寇仲亦苦思難解。   楊公卿離開後,寇仲回到廳內,正思忖該否到街上逛逛,微響傳來。   寇仲大感愕然。   難道這麼快便有敵人摸上門來,尋他的麻煩嗎? 『卷三十七』第一章 初具規模   「篤篤」窗門敲響,就像楊公卿剛才叫門般。   寇仲微一錯愕,移到窗前,把窗推開,竟是龜茲美女「胡姬」玲瓏嬌活色生香的俏立窗外,身穿夜行衣,清減少許,卻另有一股打骨子裡惹人憐愛的味兒:不知是因她再沒有像以前般冷若冰霜的神態,還是因多添在眉眼間的一絲淡淡哀怨。   玲瓏嬌輕柔的道:「少帥你好。」   寇仲冒起把她擁入懷裡的衝動,那必是非常醉人的享受,特別是憶起她一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可恨姿態;不過他只是在腦袋中騰起幻想,卻不會付諸行動。他有點不知說甚麼才好的道:「很久不見啦。」   玲瓏嬌橫他一眼,秀眉輕蹙的微嗔道:「為甚麼那麼目不轉睛的盯著人家?是否因早把我忘掉呢?」   寇仲暗吃一驚,心想當女人說這種怨怒的話時,肯定是大有情意,迫自己表態。不由想起在長安向尚秀芳道別而苦候不果的傷心往事,乾咳一聲道:「怎會忘記嬌小姐?進來再說好嗎?」   玲瓏嬌搖頭道:「我奉聖上之命要立即到常平采察唐軍的動靜,起行前特來向少帥打個招呼而已。」   從潼關到洛陽,水路經黃河,陸路則出潼洛官道,常平位於潼洛官道中途,緊扼黃河南岸,同時控制著水陸兩大要道,更是洛陽西面最大糧倉的所在,無論在經濟上或軍事上,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在關東諸城紛紛向李閥投誠之際,常平仍牢牢控制在王世充手中,但若落入李世民之手,關中唐軍將可直出潼關,經弘農到常平,或從水路抵洛陽之北登岸,作為其唯一的陸上要道,攻打洛陽西潼洛官道上兩大重鎮澠池和慈澗。   寇仲道:「嬌小姐怎知我在這裡?」   玲瓏嬌白他一眼道:「在這裡發生的事,很少能瞞過我的。唉,真不明白聖上這般待你,你仍肯來助他。」   寇仲苦笑道:「這就叫利害關係。嬌小姐應明白王世充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仍戀棧不去?一但洛陽失陷,可不是鬧著玩的?」   玲瓏嬌聳聳香肩,迷人嬌態不經意的益發流露,皺起鼻子道:「人家是奉命行事嘛。他若完蛋,我將可回復自由,到時就轉到你旗下做個小探子吧!」   寇仲頹然道:「希望我還有命享受那個福份。」   玲瓏嬌微嗔道:「少帥怎可對自己這般沒有信心,不跟你說哩。」一個翻騰,靈巧如狸貓的抵達牆頭上,不忘對他打出道別的手勢,迅速消失牆外。   寇仲搖頭苦笑,對李世民的雄材大略,用兵之奇,他有深刻的體會。除非王世充立刻讓位予他,又或把兵權盡托付於他寇仲,那說不定仍有少許逆轉的生機。這並非他自以為韜略超群,足可抗衡李世民,而是至少他能安撫王世充麾下早有離心的諸將,量材用人,而不是像王世充般只懂任用親族。   由現在開始,到洛陽城破,對他的少帥軍將是最重要的時間。這時期愈長,對他愈是有利。他將透過楊公卿與宣永、白文原、卜天志等見面,安排攻守大計。只有奪得他的老家江都,他才有希望問鼎天下,與所向無敵的李世民逐鹿中原。   接著的十五天,寇仲足不出戶,專心一意的把從寧道奇處領悟回來的寶貴體會消化,更深入的去提升「井中八法」的精微玄奧。每當楊公卿找上門來,則和他研究洛陽的地理形勢與兵法的應用,生活安靜而充實。   第十六天,王世充沒理由地延遲了至少五天的軍事會議終於召開。   楊公卿奉命來接他入宮,甫登馬車,楊公卿憤然道:「你知道王世充為何硬要把會議拖延了幾天?」   寇仲驚問其故。   楊公卿狠狠道:「王世充今早下詔公告,王弘烈鎮守襄城,王行本守虎牢,王泰守懷州,王世揮守南城,王世偉守費城,玄應太子守東城,王玄恕守合嘉城,王道伺守曜儀城,他自己則率兵二萬,抗擊唐軍。」   寇仲聽得愕然以對。這批鎮守洛陽八方重城的將領,全是王世充的宗親,顯示他根本不信任外姓將領,如此舉措,肯定會令外姓諸將進一步離心。   王世充可能是因李密前車之監,知道一但兵敗,手下諸將會出現連鎖式的降敵反應,不過這麼任親不任材,調兵遣將,只會把鄭軍置於必敗之地。   這安排亦曾使王世充為之大動腦筋,費盡心力,致使會議延遲。   寇仲道:「張鎮周來了嗎?」   楊公卿道:「鎮週六天前已抵至,來的尚有顯州總管田墳和管州總管楊慶。但李密的降將段達和單雄信並沒被他召人京來,因為王世充更不信任他們。唉,少帥你說吧,這場仗不用打也可知輸贏。」   寇仲苦笑道:「王世充就是那個不曉得自己會輸的人,我們對他的期望是想他能捱久一點。」   楊公卿點頭道:「捨此之外,對他尚有何求?」   馬車進入皇城。  ****************************************************************************   當三艘風帆從黃河駛進通濟渠,朝梁都開去,徐子陵已知道不負寇仲所托,成功把寶貨運回彭梁。   由於同興會一向做足工夫,定期孝敬,謙之信譽良好,所以沒遭鄭軍任何留難。眾人興高采烈,急忙換上少帥軍的雙龍旗號,免致惹起不必要的誤會。   離梁都尚有個把時辰的水程時,卜天志聞風而至,親率戰船相迎,各人久別重逢,當然欣慰異常。   船隊浩浩蕩蕩的順流而下,徐子陵、卜天志、高占道、牛奉義、查傑聚在艙內說話,互道別後情況。高占道等見到卜天志如此人材,亦投靠寇仲,更是信心倍添。   卜天志道:「少帥已安抵洛陽,正與老狐狸交手,希望他能穩守洛陽,四天前少帥才傳來消息,說子陵和高大將等隨時會到。」   眾人正擔心寇仲近況,得知此事,立即放下心頭大石。   卻只有徐子陵曉得寇仲成功地由寧道奇手底下溜掉,更曉得從那刻開始,如若單打獨鬥,天下間已數不出多少個人可奈何寇仲。   高占道訝道:「卜先生為何稱我為大將?」   卜天志微笑道:「這是虛軍師的安排。少帥確有眼光,虛軍師真是難得的人材,把我們這盤散沙組織成真正的少帥雄師,治理經濟民生等方面更是井然有序。高兄現在正是我少帥軍八鎮大將之一,等若少帥的得力肪股,牛兄和查兄則分別為左右飛將,一鎮的兵力暫時是三千五百人,日後當然會大為擴充。」   高占道等做慣海賊,有二百多人聚眾縱橫,已感非常了不起,聽到一下子有三千多人撥給他們指揮,立時精神大振,喜出望外。   卜天志壓低聲音道:「少帥的口訊對楊公寶庫隻字不提,究竟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你們聽到甚麼傳聞消息嗎?」   卜天志歎道:「收到的全是壞消息,據說你們尋寶出了岔子,反被李閥把寶庫據為己有。不過錢財兵器始終是身外物,只要人能安全無恙,其他實不用介懷。」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事實剛好相反,在我們這三艘舶的底艙中,運載的黃金加起來足可夠彭梁全區軍民至少三年的花用。此乃少帥軍的秘密,切不可傳洩出去。」   卜天志不能置信的瞪著他,經徐子陵扼要解釋後,卜天志拍腿嚷道:「這將解決了虛軍師最頭痛的問題,我們把曹應龍各地密藏起出來後,虛軍師依少帥意思還富於民,免去彭梁區所有稅項一年,又通過龍游幫的澤岳從各地購得大批糧貨建材,把庫存用得七七八八,現在得到這批黃金,當然又是另一回事啦。」   牛奉義問道:「彭梁目下情況如何?」   卜天志欣然道:「在虛軍師的治理下,彭梁萬眾歸心。欣欣向榮。就算唐軍明天便到,我們也有信心撐上一段日子。」   查傑興致盎然的問道:「八鎮大將除高大將外,尚有甚麼人?」   卜天志答道:「現在只得六鎮大將,尚有兩個空位待賢,另五位大將就是宣永、陳長林、白文原、焦宏進和小弟,各領一鎮,總兵力在二萬人間。」   徐子陵奇道:「當日我離開之際,總兵力應過此數。」   卜天志道:「這正是我佩服行之的一個原因,以前我們是兵民不分,裝備兵器馬匹都不夠分配,人數看似有四、五萬,其實都是烏合之眾。行之於是大事興革,先把全軍解散,再從有意參軍效忠者中選拔精銳,組成六鎮大軍,嚴加訓練,又把彭梁分為六區,每區一鎮,既可維持治安,又可協助地區農事生產,建屋修路,並加強各區防禦軍事。少帥軍再非以前的少帥軍哩。」   徐子陵暗讚寇仲行運,更明白李世民為何對寇仲日增忌憚,皆因彭梁的情況,必會經探子之口向他詳報。   卜天志談得興起,續道:「在內政方面,行之創立四部督監,由任大姐任戶禮督監,掌六區田戶、度用、錢帛、倉庫、禮儀、主客、膳飼等各部:陳老謀任工部督監,掌土木建造、屯田、拓田、山澤苑囿、舟楫河渠等司職;行之自己則兼刑吏督監和兵部督監,管官吏銓選、考謀、勳賞、刑律、兵事各項。由於大家都非常齊心,整體運作既精簡又有實效。」   徐子陵聽得不知是何滋味。   少帥軍在虛行之等苦心經營下,終具備規模,若給大唐軍趁其仍未成氣候下以泰山壓頂的強勢摧毀,人亡軍散,他徐子陵絕不好受。   查傑興奮的道:「少帥有甚麼指示,我們會否出兵助王世充守洛陽呢?」   卜天志苦笑道:「我們名義上雖有二萬兵力,實際上能作戰者只有萬二、三人,其他的是囊括各式人材的工事和軸重兵,且因尚要派人留守彭梁,免得被虎視沉沉的李子通乘虛而入,實質能抽調的人手絕不過三四千。幸好少帥明言我們只須守穩大本營,並囑我們偕子陵兄回赴洛陽與他碰頭商議。」   徐子陵道:「準備甚麼時候去?」   卜天志道:「若你不反對,我們今晚立即起程。」   徐子陵點頭道:「好吧,我們今晚便走。」  ****************************************************************************   決定鄭國興亡的軍事會議在議政殿內舉行,由王世充親自主持,包括王玄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王世揮、王世偉、王道徊等太子王子及親王,外姓將領則有楊公卿、張鎮周、宋蒙秋、郎奉、楊慶和田墳,勉強加上寇仲,才能兩邊人數相等。   王世充顯然消化了寇仲初來通報的震撼,顯得胸有成竹,從容不迫。不過至少在表面上仍尊重寇仲,讓他坐在右首的上座,與對面的王玄應並列。   寇仲本以為會見到玲瓏嬌,但這位龜茲美女卻沒有出現。   王世充開腔道:「剛接到消息,宋金剛以二萬精騎突襲愉次,擊潰了唐將姜寶誼和李仲文的部隊,下一個目標非平遙則為介州。」   眾皆嘩然,只有王玄應臉含冷笑的觀察寇仲,與其他人反應截然不同。   寇仲心中納悶,王玄應不感驚訝,自因早曉得此事。但對自己表現得這般不友善,卻是耐人尋味。   究竟有甚麼地方不妥當?   王玄恕不解道:「宋金剛雖是猛將,不過唐軍仍不該弱至如此不堪一擊的地步。」   王玄應得意洋洋的道:「王弟是有所不知。今趟宋金剛南侵太原,後面有頡利全力支持,不但供應戰馬裝備,還以突厥精銳喬裝宋金剛的手下,豈是唐軍所能應付。」   寇仲開始明白李淵為何對突厥如此忌憚,不敢公然開罪頡利。如若扯破臉皮,頡利毫無顧忌的聯手與宋金剛揮軍南下,誰架得住他們?還幸現在仍未致如此明目張膽。   張鎮周道:「宋軍一但攻陷平遙和介州,將可直接圍攻太原本城,太原不但是李淵的老巢,更是唐室的後援糧倉,不容有失,不知李淵有何對策?」   王世充朝寇仲瞧來,神態輕鬆的道:「假若真知少帥所猜,李世民是故意讓李元吉吃敗仗,以誘宋金剛深入,那他極可能犯下令李家由盛轉衰的大錯失。」   寇仲淡然道:「錯在甚麼地方?」   王世充提高聲音,字字鏗鏘有力的道:「錯在低估敵人,現在李淵以李元吉出守太原,又命裴寂為晉州道行軍總管,率軍援助李元吉,可知李淵覺察危險。一但太原失守,宋金剛部可沿汾水南下,循李淵當年入關舊路,渡黃河直指長安,否則何有裴寂往援之舉?」   王玄應陰側測地笑道:「只要我們能牽制李世民在關外的大軍,當宋金剛順利南下,任李世民三頭六臂,也要在腹背受敵之下覆亡,沒有人可改變他的命運。」   寇仲聳聳眉頭,沒有答話。   田墳道:「李世民兵力如何,屯駐何處?」   王玄應搶著道:「李世民的主力大軍刻下集中在弘農西北的稠桑,行軍兩天即可抵桃林,看情況是想進犯常平,今趟我們定要他來得去不得。」   寇仲心中暗歎,以王玄應的低能無知去猜李世民的能耐,等若夏蟲語冰,不知所云。   張鎮周皺眉道:「以李世民的精明,怎會蠢得妄開兩處火頭,誰都知道就算洛陽剩下一座孤城,亦非一年半載所能攻克的。」   王玄應不悅道:「他不來攻我,就由我去攻他,務要令他泥足深陷,不能分兵去對付宋金剛,等到宋金剛與李軍兩敗俱傷時,我們乘虛而入,盡收漁人之利。」   王世充乾咳一聲,打斷王玄應洋洋自得的滔滔話河,轉向寇仲道:「少帥對此有甚麼意見,請放言直說,不用有絲毫避忌。」   寇仲心中暗罵,王世充雖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事實上卻早有安排,使各親王出掌洛陽四周的戰略重鎮,目的就是要確保洛陽安全及糧道暢通,並防止手下叛變。倘要圍困洛陽,首先得清除重重屏障。   當下徐徐道:「李世績一方有何動靜?」   王世充道:「李淵任命淮安王李神通為山東道安撫大使,助李世績攻打魏縣宇文化及的軍隊,希望能比竇建德早一步攻陷宇文化及,好阻截竇建德的大軍。」   寇仲拍案歎道:「這正是李世民屯軍稠桑的作用,目的是牽制聖上的鄭軍,使李世績能向北擴展。」   張鎮周點頭道:「少帥之言有理。」   王玄應冷笑道:「我卻認為李世民是自尋死路。宇文化及滅亡在即,這是無人能挽回的事實,無論是那一方攻陷宇文化及,在失去援衝下夏唐勢將正面交鋒,對我們更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王弘烈等一眾王玄應的「自己人」紛紛交相讚許,對他作出支持。   王世充再乾咳一聲,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沉聲道:「今天我們這個會議,就是要決定應否出兵攻打李世民,此事關係重大,干戈一動,我們將正式和李淵扯破臉皮。」   王玄應斷然道:「此乃千載一時之機,我們絕不可錯失。」   張鎮周和楊公卿交換個眼色,沒有說話。田墳和楊慶兩人地位低於他們,更不敢作聲。   宋蒙秋自己先表態贊成,郎奉和其他宗親亦相繼附和。   王世充見寇仲像呆了般皺眉苦思,奇道:「少帥是否有別的想法?」   寇仲猛地醒過來般,點頭道:「確是另有想法,愚見以為在現時的情況下,絕不宜出兵攻唐。」   「碰」王玄應重重一掌拍在几上,大怒道:「早知你是李世民派來的奸細,還不露出狐狸尾巴。」   包括王世充在內,眾皆愕然。 第二章 存亡之道   王世充喝道:「王兒勿要胡說。」   王玄應猛地起立,瞪著另一邊的寇仲戟指道:「大丈夫敢作敢認,寇仲你在長安時,是否在李靖穿針引線下,早向李世民投誠?」   寇仲仍是好整以暇的閒適模樣,微笑道:「太子何必這麼動氣,似此關係重大的謠傳,小弟尚是首次得聞。不知消息是否源自我們洛陽大美人榮姣姣的探報?」   王玄應顯然給他說中,其理直氣壯之勢立即打個折扣,仍色厲內荏的撐下去道:「消息從甚麼地方來不用你理,你敢答我的問題嗎?」   殿內鴉雀無聲。   寇仲神態輕鬆的哈哈大笑道:「我寇仲是何等樣人,天下自有公論。別人若不瞭解,我亦無謂白費唇舌。」   張鎮周沉聲道:「太子怕是誤會了,少帥絕不是這種人。」   王玄應見王世充沒說話,膽子大起來,忿然道:「若真是誤會,為何他力主我們不要對李世民用兵?」   寇仲暗忖不宜與王玄應鬧得太僵,乘機讓他下台,一拍額頭道:「原來太子因此而致誤會小弟,太子請坐下,且聽小弟說幾句話。」   王世充向王玄應點頭示意,王玄應雖深感不忿,仍無奈地坐下聽寇仲解說。   眾人目光集中到寇仲處。   寇仲正容道:「我這人最愛切身處地為人設想,假若小弟是李世民,絕不會在這情況下與聖上全面開戰,因為必須留力以應付聲勢迫人的宋金剛。」   王世充訝道:「既是如此,李世民為何要屯兵關外?難道只為牽制我們,令我們不能於涉李世績的活動?」   寇仲道:「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在試探聖上的心意。假設我沒有猜錯,李淵現在絕不願對洛陽動武,至少希望把事情延至十個月後。」   眾皆愕然,更不明白這十個月的期限是如何定出來的。   連楊公卿亦忍不住道:「少帥何有此言?」   寇仲微笑道:「道理非常簡單,皆因董貴妃剛懷了李淵的骨肉,若唐鄭開戰,董貴妃說不定會惶然失措,傷了胎兒。以李淵的性格,當不會希望發生這情況。」   眾皆恍然,又感難以置信。   王弘烈不解道:「少帥不是說過唐軍要來攻打洛陽?現在又說出這番話,是否前後矛盾?」   寇仲道:「攻打洛陽是勢在必行,但次序卻有先後之分。只看唐軍兵分兩路,一抗宋金剛,一攻宇文化及,李世民則留守後方,可知李世民的策略是要先鞏固黃河北岸,始圖謀潼洛官道,倘官道落入李世民手上時,唐軍將從水陸兩路掩至,先蠶食洛陽外圍的所有城池,當成功截斷糧道,才會直接圍攻洛陽。」   王玄應振振有詞的道:「既是如此,我們難道仍坐以待斃,任得李世民張牙舞爪,耀武揚威嗎?」   寇仲從容不迫道:「假若我們此時發兵攻唐,會白白幫李世民一個大忙,使他不用再理會李淵的旨意,李淵亦有說話可向淑妮小姐交待。屆時李世民只要把大軍渡過黃河,請問太子敢否渡江追擊?」   王互應為之語塞。他們雖在黃河北岸取得幾個據點,但均在洛陽之北,且被李世績的軍隊壓得不能動彈,若把主力大軍調往進攻稠桑,勢將首尾難顧,說不定連北岸的據點亦要失守,而另一邊則撲個空,當然非是良策。   王世充沉吟道:「那少帥是否認為我們該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寇仲道:「鄭唐之戰,事實上聖上是佔盡地利的優勢,若能再得人和,使上下一心,李世民在久戰力疲下,極可能重蹈李密覆轍。聖上又宜與竇建德結成聯盟,共抗唐軍,如此將更萬無一失。」   這可說是寇仲對王世充最後一個語重心長的警告和提示,點出他最大的弱點。   張鎮周等外姓將領,無不心內稱許,臉上卻不敢作出任何表示。   王世充點頭道:「與竇建德的聯盟,是勢在必行。他曾親到洛陽跟朕談了一晚,不過因在一些利害上有分歧,始終談不合攏。」   寇仲訝道:「分歧?」   王世充有點尷尬,乾咳一聲道:「自徐圓朗歸降竇建德,夏軍的勢力直達通濟,使我們跟徐世績、竇建德在縈陽之西發生過幾起衝突,弄得很不愉快。」   寇仲聽他語焉不詳,隱隱猜到說不定事情與他有關。因為通濟渠南下便是梁都,正是他寇仲的地盤。因劉黑闥的關係,竇建德早視他寇仲為自己人,說不定王世充對他少帥軍有圖謀,卻被竇建德反對,所以夏鄭才談不合攏。   他當然不會揭破,提議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只要聖上同意,我可到樂壽向竇建德說項,向他痛陳利害,保證他肯共抗唐軍。」   這提議正中王世充下懷,要知寇仲自大破李密後,已在鄭軍中確立了崇高的聲望和地位,故後來王世充與李世民聯手對付他和徐子陵,曾惹來軍中激烈的不滿。以王世充的自私自利,當然怕寇仲聯同其他外姓將領,把他取而代之,所以寇仲肯離開洛陽,王世充實是求之不得。   哈哈笑道:「只要少帥能說服竇建德,唐軍又有何懼哉。」   寇仲陪他笑起來,心中想到的卻是趁宇文化及尚未給李世績或竇建德化骨之前,他和徐子陵須好好把握機會,替娘報仇。  ****************************************************************************   在楊公卿的安排下,寇仲和徐子陵在陳留碰頭,與徐子陵一道來的尚有虛行之、宣永、卜天志三人。   他們在一艘泊在碼頭的船上議事,寇仲把北方的形勢交待後,問道:「南方的情況如何?」   虛行之道:「李子通表面看來聲勢大盛,不但重創沈綸,杜伏威亦暫時退兵。李子通更率兵渡江攻打沈法興,進佔京口。沈法興遣部將蔣之起迎戰,被李子通當場隔殺,迫得沈法興放棄毗陵,逃奔吳郡,連丹陽亦陷落李子通手上。」   寇仲道:「這確是聲勢大盛,為何行之只說是表面看來大盛?」   虛行之分析道:「李子通是不得不冒險進攻沈法興,因他北方老巢東海被我們佔領,西方則有杜伏威縱橫無敵的江淮勁旅,所以唯一發展的矛頭就只有江南的宿敵沈法興。」   徐子陵訝道:「比起沈法興,少帥軍明顯兵微將寡,為何李子通選強捨弱,不作反撲,反圖江南。」   虛行之道:「捨弱選強正點出其中關鍵。李子通曉得我們無力進犯江都,所以先全力收拾對他構成威脅的沈法興。」   寇仲點頭道:「江淮軍由於杜伏威和輔公佑兩大巨頭出現嚴重分歧,暫時無暇理會李子通,難怪他這麼放肆。」   宣水道:「少帥認為洛陽可守多久?」   寇仲道:「王世充的任用宗親亦非一無是處,他本身又是身經百戰的統帥,現在更在城內拚命堆積糧草,就算洛陽變成一座孤城,至少亦可守一年半載。」   虛行之歎道:「那李世民極可能會吃敗仗,他不但要先克服混雜突厥精銳的宋金剛部隊,還要應付竇建德的雄師,加上關中戰士久戰思親,攻打洛陽又必傷亡慘重,形勢對他非常不妙。」   卜天志道:「李世民大可在擊破宋金剛後,改攻為守,鞏固收復的失地。」   宣永道:「這是下策,一旦宇文化及被滅,竇建德大軍將如缺堤的潮水般沿大河北岸席捲而來,假若李世民不能於這形勢發生前奪取洛陽,將盡失關外辛苦經營的優勢,被迫退守關中,那就變成只能坐看竇建德雄霸關外之局。」   寇仲道:「李小子正因深知此中關鍵,所以才採取日下似令人費解的戰略,不過任他李世民是武侯再世,孫武轉生,要攻陷洛陽亦將是一年半載後的事,且不論誰勝誰負,除非我們肯棄械投降,否則火頭接著就燒到我們,行之對此有何應付妙法?」   虛行之然笑道:「少帥早胸有成竹,何須行之獻醜?」   宣永沉聲道:「攻打江都?」   寇仲道:「只有取得江都,我們才有希望抗北圖南。現在我們盡得寶庫黃金,不虞財政短缺,就趁洛陽失陷前,全力擴軍備戰,但切勿盲目擴軍,那不但損害地方生產,加重庫房負擔,更會令少帥軍質素下降。」   宣永拍胸保證道:「這個包在我們身上,所有不合水準的士卒都會被淘汰,絕不濫收新兵。」   卜天志道:「我們可對外宣稱從曹應龍處得到大批黃金,那就算我們手頭充裕,亦不致惹人懷疑。」   虛行之微笑道:「彭梁的發展非常理想,少帥放心去對付宇文化及吧。」   寇仲拍案讚道:「行之定是我肚內的蛔蟲,竟能摸通我的心意。」   徐子陵笑道:「只看你約我們在這裹碰頭,就知你老兄暫無意思返回彭梁哩。」   寇仲苦笑道:「陵少又來耍我。」   轉向虛行之等道:「在備戰期間,有兩件事必須分頭進行,首先是要與竹花幫的桂錫良取得聯繫,透過他們掌握江都和南方的形勢;另一方面則設法向飛馬牧馬秘密買一批第一流的戰馬,這是商秀洵曾親口答應的。我寇仲重返彭梁之日,就是進擊江都之時。」   三人轟然應諾。  ****************************************************************************   與虛行之三人辭別後,寇徐扮成漁人,操漁舟北上。   天氣忽然轉壞,風雪交襲,不得已下他們把漁舟泊往岸旁暫避。兩人不懼寒冷,坐在船篷外欣賞通濟渠的雪中景況。   寇仲道:「再有一個時辰就可北抵大阿,然後轉右順流東下,兩天就可抵宇文閥的老巢許城。當年楊帝尚未歸西,想宇文閥何等威風八面,現在卻是窮途末路,徐圓朗歸降竇建德,注定宇文化骨敗亡的命運。」   徐子陵目注一陣狂風刮得雨雪像堵牆般橫過廣闊的渠面,沉聲道:「自宇文化骨攻打梁都損兵折將而回,他們就只剩下待宰的份兒,徐圓朗投靠竇建德,更令他們四面受困,逃走無路。」   寇仲道:「現在宇文化骨親率大軍在永濟渠東岸的魏縣力抗李世績和李神通的大軍,爭奪永濟渠的控制權。照我看宇文化骨該捱不了多久,我們這麼直撲魏縣,大有可能會撲個空。」   徐子陵皺眉道:「若不到魏縣,該到甚麼地方去?」   寇仲分析道:「我們欠缺的是消息情報,所以有無從入手之歎。」   徐子陵道:「你想找劉黑闥幫忙?」   寇仲苦笑道:「我早晚要見竇建德,只因我和你間的關係曖昧不清,所以小弟要兜幾個圈才說出來試探陵爺的反應。」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這叫作賊心虛。不過找劉黑闥並不比找宇文化骨容易,且往來費時,假若宇文化骨給李世績幹掉,我們就悔之莫及。」   寇伸抓頭道:「我總說不過你的…」   徐子陵截斷他道:「因為你有私心,所以說不過我。」   寇仲失聲道:「私心,我寇仲會為娘的事別有私心?」   徐子陵開懷笑道:「想認識一個人絕不容易,能無偏地認識清楚自己更加困難,我還未有機會問你,寧道奇那一關你是怎麼過的?」   寇仲狠狠道:「好小子,擺明是不給我辯白的機會,好,老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   徐子陵捧腹笑道:「大人有大量的怕是寧道奇而非你這小子吧?」   寇仲事實上給徐子陵抓著痛腳,乘機「見好即收」,點頭道:「寧道奇確是仙道輩的超卓人物,全無好勝之心,有如流水,無論過石穿林,都是那麼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收放自如。坦白說,若果他真如早先我們以為的那樣不擇手段對付我,我應該不能在這裹和你說此番對他表示最高崇敬的話。」   徐子陵沉聲道:「你是否故作謙虛?」   寇仲大力拍他的肩頭,暢懷笑道:「又給你看穿,但除最後那句外,其他都是真話。當我接著寧道奇全力劈來的一掌時,我就知道自己確有一拚之力。」   徐子陵道:「有用他的『散手八撲』嗎?」   寇仲道:「沒有,肯定沒有。」   徐子陵生出興趣,問道:「你老哥既從未見過散手八撲,如何曉得他有否用過?」   寇仲聳肩道:「散手八撲應是一套完整的武道精華,招與招間自有其連貫性,這包括精神和實質上表現出來的法度,就像小弟的井中八法。咳!哈,我之所以要八法而不是九法或十法,正是對他八撲的一個致敬。」   徐子陵道:「另一個問題,寧道奇為何不使出他最拿手的絕技?看來你也沒可能擋得過他的八撲。」   寇仲苦笑道:「因為他限自己只可以用一隻手來對付我,還如何八撲?」   徐子陵道:「以寧道奇那種智慧卓越的人,豈肯放虎歸山?若是如此,就根本不該答應師妃暄出手,師妃暄亦不會請他出手。」   寇仲露出思索的神色,沉吟道:「對:其中定有些我們不知道的變化。」   徐子陵雙目閃耀著智深如海的光芒,緩緩道:「那些變化,我們應是知道的,若我沒猜錯,師妃暄今趟並不絕對看好李世民,所以才放你一馬。眼前情況李世民仍是首選,寇少帥則是副選。」   寇仲劇震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分析道:「你想想吧,連楊文干的叛亂如此嚴重的事,建成仍可免去罪責,可知太子貴妃黨的聯合力量多麼強大。李世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在外擁兵自立,要走這條路必須攻陷王世充的地盤,否則只是自尋死路。」   寇仲接下去道:「另一條路就是在長安策動政變,那更不容易。在突厥人的支持下,建成、元古合起來的力量比李世民只強不弱,何況建成、元吉更有李淵的支持。哈,你說師妃暄不看好李小子確有道理。」   徐子陵道:「仍令人不解的是既然如此,寧道奇為何還要出手?」   寇仲道:「為的怕是我們的長生訣吧,寧道奇借此機會,迫我拚盡全力,讓他可窺探長生訣的虛實。」   徐子陵點頭同意。寇仲一拍額頭道:「我真蠢,竟忘記了楊公卿,我們大可請他幫忙,提供有關宇文化骨的情報。」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豈非又要折往洛陽?」   寇仲道:「楊公卿日下該在縈陽而非洛陽,找他只是路過之便。」   徐子陵道:「就這麼辦。」   寇仲苦笑道:「為娘報仇後,陵少會到那裹去?」   徐子陵道:「我想去探看大小姐和小陵仲。」   寇仲歎道:「我也想看看他們。」   徐子陵搖頭道:「除非你懂得分身術,否則那來餘閒?之後我會到塞外走一趟,見識一下老跋的大草原和可達志鍾情的沙漠。」   寇仲默然無語,明白到徐子陵是要避開中原,才能置身他的事之外,否則若聞得他寇仲遇險遭困的消息,徐子陵能袖手不理嗎? 第三章 飛龍在天   寇仲和徐子陵順利地在縈陽的原密公府找到楊公卿,舊地重遊,想起當年與素素歷盡艱劫下逃出大龍頭府,再逃出縈陽的諸般往事,境遷物異,素素已去,李密則虎落平陽,沉落雁嫁作人婦,不勝唏噓。   楊公卿沒想過兩人會聯袂而來,大喜道:「我正為找你們頭痛。」   寇仲訝道:「什麼事?」   一人從內堂大步走出來,哈哈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兩位老兄竟會送上門來,免去小弟尋尋覓覓之苦。」   來人瀟灑風流,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驟見故人,兩人欣悅非常。   寇仲大笑道:「還以為你會躲往深山窮谷之中,那想得到你會四處亂跑呢?」   徐子陵微笑道:「大隱隱於市,侯兄乃不甘寂寞的人,沒有紅顏知己作伴,如何過日子?」   侯希白道:「子陵說笑啦!這些日子來小弟絕跡紅樓楚館,心中只在惦念你們,且想得很苦。」   寇仲誇張的驚呼一聲道:「嚇!我和陵少可都是不好此道的。」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少帥又來耍我,小弟只是把話說得誇張點,否則如何表達心中感激之情。」   寇仲故意板起臉孔道:「但你那秀秀氣氣的相公模樣會教人思疑嘛!」   三人六目交投,同時笑得前仰後合。   楊公卿亦給他們的互相戲謔惹笑,感覺到三人間沒有機心,充滿真誠的交情。無論在官場上或江湖中,都是難能可貴的,忙道:「坐下再說。」   四入圍桌坐下,楊公卿親替各人斟茶。   徐子陵道:「侯兄怎懂得通過楊公找我們?」   侯希白道:「離開長安後,我先抵洛陽,住了十多天才到縈陽,在這一帶小弟亦算有點人面,可是直至少帥離開洛陽後我才收到風,曉得楊公與少帥關係較密切,遂不嫌冒昧的請楊大將軍幫忙。」   兩人記起當日榮鳳祥擺壽酒,侯希白是座上客之一,足證他在洛陽非常吃得開。   在這種文化大邑,只憑他多情公子的畫技,肯定廣受歡迎,何況他技不止此。   寇仲道:「楊公是自己人,沒有話須隱瞞的,侯兄的不死印法練得如何?」   楊公卿從未聽過不死印法,故沒有甚麼反應。   侯希白欣然笑道:「欲速不達,我是一切隨緣,現在可說已有小成,多謝少帥關心。」   寇仲歎道:「我是不能不關心你。因為舍利已落在令師手上,他宣告閉關潛修一年,一年後隨時會來考較你的功夫。」   侯希白俊臉微微變色,苦笑道:「這消息會令小弟更加努力。」   楊公卿終忍不住問道:「甚麼舍利?侯公子的師尊是誰?」   寇仲解釋一番後,楊公卿始曉得真寶藏落入兩人手中,更對寇仲的推心置腹非常感動。   侯希白聽得目瞪口呆,頭歎道:「我從沒想過你們真能攜寶離開長安,還可令天下人以為你們尋寶失敗。」   徐子陵道:「我們的成功其中實有很高的僥倖成份。」   侯希白道:「你們是否準備去找宇文化及算舊賬?」   寇仲大訝道:「你怎會曉得的?」   侯希白哂道:「凡知道你們出身的,那個不曉得你們跟宇文化及仇深似海,現下宇文化及覆亡在即,以兩位大哥一貫的作風,自不會假他人之手為你們了卻血仇吧!」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頭道:「有你的!敬你一杯茶。」   四人興高采烈的舉茶互敬。   侯希白呷一口熱茶後,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又可並肩作戰哩!」   徐子陵不解道:「你和宇文化及又有甚麼過節?」   侯希白聳肩道:「他和你們有過節,等若和我侯希白有過節。前幾天宇文化及的頭號心腹,也是我的舊識張士和到洛陽找我,央我去為宇文化及的愛妃衛夫人畫肖像,代價是一幅巨然的真跡的山水掛軸。」   楊公卿奇道:「兵臨城下,隨時國破家亡,宇文化及仍有此等閒情逸致。」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方湧起怪異的感覺,一直以來他們心中的宇文化及都是冷酷無情,沒有甚麼人性的,豈知竟有此溫馨多情的一面。   寇仲問道:「巨然是甚麼傢伙?」   侯希白頭晃腦道:「荊關董巨,乃先世山水畫始創期的四位大師巨匠,巨然本身是有道高僧,畫風高古秀逸,惜傳世作品不多。坦白說,這報酬確令小弟心動。」   徐子陵沉聲道:「他們請你到甚麼地方去?」   侯希白道:「當然是魏國的都城許城哩!」   寇仲問楊公卿道:「宇文化及目下的情況如何?」   楊公卿道:「能守過正月,已相當了不起呢。照李世績一向的作風,若攻陷魏縣,必會乘勝全力追擊,不讓宇文化及有回氣的機會。」   徐子陵道:「竇建德一方有沒有動靜?」   楊公卿道:「可用虎視眈眈來形容。竇建德正在靠近魏境的幾座城池集結重兵,任何一刻也可發兵侵魏。」   寇仲抓頭道:「真教人頭痛,不過照我看,宇文化及該沒這般易死掉,就算兵敗也會敗返許城,對嗎?」   徐子陵道:「侯兄當時怎樣回覆那張士和?」   侯希白微笑道:「老朋友的事就是我侯希白的事,小弟當然樂於答應。」   寇仲拍桌道:「那就成啦!」   楊公卿道:「尚有一事,我們最新收到一個消息,原來頡利本準備親率大軍,偕劉武周、宋金剛聯袂入侵太原。最後卻因突利返國,向頡利發動戰爭才使頡利無法分身,只好仍用現在這種送人送馬的方式增強宋金剛軍力。」   侯希白道:「這麼說,少帥和子陵確幫了李世民一個天大的忙。」   楊公卿道:「該說幫了中原所有人一個忙。突厥人做慣馬賊,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當作家常便飯,若讓他們長驅直搗中原,會造成極嚴重的破壞。」   徐子陵苦笑道:「照現時的形勢發展,突厥人終有一天會從北疆殺進來的。」   寇仲岔開話題向侯希白道:「侯公子!請問我們該以甚麼方式混進許城去?」   侯希白「嚓」的一聲張開美人扇,悠閒的輕輕搖撥,微笑道:「你們知否獅豹是怎樣獵食的?」   寇仲愕然道:「我連獅豹也沒有見過,怎知它們如何覓食?」   侯希白道:「這是石師訓練我時說的一番話,令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寇仲和徐子陵知是石之軒說的,均露出注重的神色,因愈能摸清楚石之軒的底子,將來愈有機會保命。現在仍有破綻的石之軒已這麼厲害,一年後出山的石之軒會如何了得更令人難以想像。   楊公卿興致盎然的道:「我曾遇過一個被豹傷的人,傷口非常可怕。」   侯希白道:「除非是老獅餓豹,否則極少傷人,它們都是有了固定的目標,把獵物的習慣反應摸通摸透,才進行襲擊增加成功的機會。」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此正合兵家之旨,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侯希白沉聲道:「獅和豹都是獵狩的高手,分別在獅子聯群結隊的出動,像草原上的無敵雄師;豹子則是荒野的幽靈,獨來獨往,大有獨行夜盜的風範。」   徐子陵道:「令師該像豹多一點,侯兄亦是獨來獨往。」   楊公卿道:「那少帥和子陵就該是兩頭雄獅哩!」   侯希白頭道:「他們是兩條龍,龍不但變幻莫測,既能潛游淵海,又能翱翔於九天之上,本是獨自逍遙,現竟結成夥伴,故能縱橫天下,無人能攖其鋒銳。」   徐子陵最怕給人當面稱讚,尷尬的道:「侯兄誇獎,不如說回獅豹的事吧。」   侯希白道:「獅群出動時,都是養精蓄銳,處於最巔峰的狀態下,它們從不魯莽行事,而是有精確的戰略部署,因應不同的形勢有不同的策略。首先是觀敵,把族群分作兩至三組,伏在獵物所在的外圍,可隨時等上幾個時辰。」   寇仲咋舌道:「厲害!那些牛馬羊鹿,不被它們嚇得心悸神懾才怪。」   侯希白道:「當他們瞧準獵物虛實,就由其中兩、三頭獅子撲前驅趕,把獵物衝散隔離,當獵物陷入它們的死亡陷阱,獅子會空群而出,以輪番追截、惑敵亂敵、伏擊等種種手段,把比它們跑得更快的獵物變成果腹的美食。」   楊公卿倒抽一口涼氣道:「真可怕,只是聽聽已教人毛骨悚然。」   徐子陵想起逃離長安途中,群狼攻襲野鹿,雪地血跡斑斑的恐怖情景,問道:「那豹子又如何?」   侯希白道:「在短途內沒有動物能跑得快過豹子,它的戰略是如何接近獵物所以豹子無一不是潛蹤匿跡的高手,只要到達某一範圍距離,差不多是每擊必中。」   寇仲一對虎目閃閃生光,點頭道:「難怪希白對令師這番話留下深刻的印像,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啟發。宇文化及的魏軍就等若被群獅獨豹監視的羊群,注定成為獅豹果腹之物的命運。問題是究竟被獅擊還是豹襲。」   侯希白道:「我們抵許城後,分頭混入城內,我負責深入敵陣探察敵情,看看如何把獵物隔離,只要獵物進入你們這兩條龍的獵程內你們該不會比獅豹遜色吧?」  ****************************************************************************   徐子陵和寇仲在武陽東南的黃河渡口登岸,踏上通往武陽的官道。   武陽西北約三百餘里就是宇文化及抗擊唐軍的魏縣。從武陽朝東走經過元城,莘縣、武水三城,就是宇文化骨的魏國京城許城。   侯希白的旅程是寫意得多,乘船順流直赴許城,作他們的先鋒。   兩人就以本來面目,大搖大擺的在官道上昂首闊步。   寇仲笑道:「當宇文化骨曉得我們來尋他算舊賬,會有一番甚麼滋味呢?侯公子雖以羊來形容他,但我總感到把宇文化骨想橡為一頭受驚嚇的小羊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徐子陵欣賞著沿途雪景,微笑道:「我們大可視今趟行程是修練的一個過程,以殺死字文化骨為終點,沿途以戰養戰,由宇文閥供應養份。在現今的情況下,宇文化骨是既無暇更無餘力對我們進行大規模的圍剿,只能坐看我們時獅時豹的迫近。我也很想知道他的感受,只恨這是沒法知道的。」   寇仲雙目閃著深刻的仇恨,道:「這一天我們苦候太久,若只是把宇文化骨驟然刺殺,只是白白給他一個痛快,豈能洩我們心頭之恨!所以我們要和宇文化骨玩一個死亡的遊戲,看看誰的拳頭更硬。」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應說是誰的命更硬,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宇文化骨的冰玄氣已達登峰造極的境界,他後面尚有個宇文傷,所以我們必須玩得聰明點。」   寇仲哈哈笑道:「誰能攔得住我兩兄弟,咦!」   前方異響傳來,聽清楚些,竟是車輪、足音和人聲。   兩人你眼望我眼時,大群農民裝束的人拖男帶女,扶老攜幼的以牛車騾車載著家當,哭喊震天,從彎角處轉出來,無不神色倉皇,一看便知是正在逃離家園,避禍他方的難民。   忽然官道擠滿以千計逃難的老百姓。   寇仲隨意抓著其中之一問道:「發生什麼事?」   那人答道:「魏縣失守啦!」言罷匆匆隨大隊遠去。   徐子陵抓著另一人問道:「你們要躲避唐軍嗎?」   對方見他一面正氣,心內稍安,哂道:「唐軍有甚麼可怕,我們怕的是敗退的軍兵,所到處雞犬不留,你們還不回頭?」   寇仲道:「你們要到那裡去?」   另一人答道:「大河之北再沒有安全地方。只有逃到少帥軍的地方才會有好日子過。」   寇仲一震道:「甚麼?」   對方那有閒情理他,匆匆上路。   兩人立在一旁,有待隊尾經過。   徐子陵笑道:「看來虛行之把彭梁治理得很好。」   寇仲欣悅的道:「將來得天下,就把皇帝讓給他來當,我和你到塞外找老跋喝酒。」   徐子陵忽又歎一口氣道:「我有些怕朝前走。」   寇仲容色一黯,點頭道:「你是怕重見敗軍姦淫擄掠,生靈塗炭的可怖情景。」   徐子陵道:「走吧!」   蹄聲響起,沙麈翻滾中,二十多騎全速馳來,正是宇文化及的魏軍。   兩人卓立官道中心,把道路截斷。   敵騎終見到兩人,被他們氣勢所懾,不敢硬闖,逐漸減速,最後在兩人丈許外停下,馬兒呼呼噴氣,不住踢蹄。   領前的軍頭雙目怒睜,大喝道:「何方小子,還不給我滾開!」   寇仲仰大哈哈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寇仲是也。我身邊的就是我的兄弟徐子陵,有本事就迫我滾開。」   眾騎無不色變。   寇仲、徐子陵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軍頭與手下們交換幾個眼神,瞧出人人心怯,乾咳一聲道:「原來是寇爺和徐爺請恕小人冒犯之罪。」   勒轉馬頭,想掉頭離去。   寇仲喝酒:「且慢!」   軍頭登時不敢動,勉作鎮定的道:「兩位爺兒有什麼吩咐。」   徐子陵道:「你們匆匆趕來,所為何事?」   軍頭心驚膽顫的道:「我們是奉大將軍之命,向民間徵收糧草。」   寇仲大怒道:「甚麼徵收糧草,分明是強奪老百姓的糧貨,大將軍是誰?」   軍頭低聲下氣道:「是宇文士及大將軍。」   宇文閥以宇文述、宇文傷兩兄弟聲名最著,前者是舊隋重臣,後者是閥主,排名僅次於宋缺之下。   宇文述有三子,分別是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和宇文智及;宇文傷有二子,就是宇文成都和字文無敵,兩人均在梁都之戰中死於寇仲手上。   宇文士及更曾是隋煬帝的駙馬。   徐子陵喝道:「你們立即滾回去通知宇文士及,告訴他要宇文化及好好保管他的小命,待我們來摘取。若給我們再見到你們搶奪民糧,必殺無赦。滾!」   眾兵如獲皇恩大赦,匆匆溜了。   寇仲瞧著遠去的塵頭,搖頭歎道:「宇文閥真的完了。我從未見過這麼沒有鬥志的部隊,只求活命,連一試我們真偽虛實的勇氣亦欠缺。」   徐子陵道:「照我看這批該是逃兵,所以才不肯為宇文化骨賣命,如想敵人曉得我們來了,恐怕要鬧大點才行。」   寇仲笑道:「那就要到武陽去喝杯好酒哩!」 第四章 愛犬之人   燒烤狼肉的香氣,惹來五、六頭被主人遺棄的狗兒,饞涎欲滴的在一旁等待徐寇的垂憐。當他們進入這舉村逃離的村落時,它們對徐子陵和寇仲並不友善,直至他們在村屋間的空地燃起篝火烤狼,眾大的態度才從張牙舞爪變得溫馴起來。   這頭惡狼也是自招其禍,竟夥同其他餓狼襲擊兩人,被寇仲一掌拍死,驅散狼群。   在來此途上,難民潮一波一波的往黃河方向湧去,看得讓人心酸難過,偏又毫無改變他們苦況的能力和辦法。   徐子陵以寇仲的井中月割下狼肉,分給狗兒,讓它們大快朵頤,吃得不亦樂乎。此時寇仲提著兩壇米酒來到他旁坐下,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找到兩壇私釀的米酒,吃起來痛快得多。」   徐子陵目光掃過吃飽後臥在四方休息的狗兒,歎道:「它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接過寇仲遞來的米酒。   寇仲拔起壇塞,痛喝兩口後,喘善氣道:「好酒!」   徐於陵道:「我們把狼肉留下,你說它們可吃得多少天?」   寇仲目光落在被狗兒吃掉四分一的狼餐,道:「該可多捱兩天吧?唉!給你說得我心中難過,我們改吃隨身攜帶的乾糧吧!狼肉全送給它們好了。這群狗兒就像我們兩兄弟般,不會因爭食而打鬥,真難得。」   徐子陵道:「若只是一大塊肉,它們說不定會爭吃,讓我把狼肉割開平均分配,好減少它們的磨擦。」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瞧著徐子陵刀起刀落為狗兒作安排,心中湧起深刻難言的感覺,把酒遞給徐子陵道:「你這招對人來說並不管用,否則李世民就不會攻打宇文化及,突厥人也不用覷覦中原這塊大肥肉。」   徐子陵痛飲兩口,道:「因為人的思想複雜得多,其慾望更是層出不窮,永無滿足。即使世外高人,亦不過因別有懷抱理想,非代表他們一無所求,不作他想。」   寇仲道:「陵少又如何?」   徐子陵坐下苦笑道:「現在我最渴望的,就是避開眼前所見的苦難,不用去想狗兒將來的命運。無論狗兒遇上的是宇文化骨的敗軍又或逃難的饑民,都注定不能活命。不過縱使我的人能避開,心卻避不開。」   寇仲似乎有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掏出楊公卿為他們準備的乾糧,遞給徐子陵。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餓!」   忽地雙目精芒一閃。   寇仲同時生出警覺,兩眉上揚,沉聲道:「何方高人大駕光臨,請現身相見。」   一陣長笑聲在村後的林木間響起,只聽有人道:「寇兄徐兄果然名不虛傳,小弟一向自詡精於潛藏匿隱之術,仍瞞不過兩位。」   眾犬此時才頸毛聳豎,喉嚨「胡胡」作響,徐子陵連忙喝止,一人悠然從林木間走出來,予人勇猛堅韌的栗悍感覺,膚色黝黑,容貌樸實,若不是雙目電芒爍閃,顯示出高明的功力,就與道地的農民無異。   不知因他悠閒的姿態,還是徐子陵的喝止有效,眾犬停止咆哮,斂止戒備的狀態。其中兩隻趨前嗅他,來人露出微笑,探手輕摸它們的頭,欣然道:「都是又乖又馴的狗兒,給遺棄在這裡太可憐哩!」   他的表情說話均有種發自真心的味道,使兩人對他生出好感。   寇仲道:「兄台坐下再說。」   那人在篝火另一邊盤膝坐下,道:「小弟張金樹,乃燕王高開道座下的衝鋒小卒。」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到會在此處遇上高開道的人,均感愕然。更從此人的談吐風度上認定此君非是小卒而是權臣大將。   高開道是滄州陽信人,在北疆與「鷹揚雙將」劉武周和梁師都齊名,武功高強。隋末時聚眾起義,先後攻取北平、漁陽等郡,白立為燕王,建都漁陽。由於北連突厥,所以竇建德聲勢雖遠勝於他,仍不敢對他輕言用兵。   張金樹接過寇仲遞給他的米酒,「咕嘟咕嘟」的大喝幾口,放下酒罈歎道:「不知是否因是少帥請喝的酒,飲來特別夠味道。」   寇仲笑道:「好酒就是好酒。」   見他仍不忘撫摸坐到他旁的狗兒,點頭道:「張兄很愛惜狗兒啊!」   張金樹目注狗兒,射出愛憐神色,道:「小弟自少就對牲畜深有喜愛,樂與它們交朋友,所以見到兩位為狗兒費盡心思,心中感動,忍不住走出來和兩位說話。」   徐子陵道:「張兄確是潛蹤隱跡的高明人物。」   寇仲卻道:「聽張兄口氣,本不願與我們交談見面,不知何解呢?」   張金樹道:「我正在武陽作客,聞風而至只是想一窺兩位過人的風采,本無意捲入兩位與宇文家的爭端去,可是見到兩位如此善侍狗兒,曉得遇上同道中人,那還有甚麼顧忌。」   寇仲哈哈笑道:「來!喝酒。」   三人輪番痛飲,暢快異常。   張金樹舉袖拭去肩邊酒漬,目注竄閃不停的火焰,道,「兩位今趟平白幫了宇文士及一個大忙。」   寇仲忙問其故。   張金樹道:「宇文士及正動腦筋看如何能體面的投降唐室,兩位卻於此關鍵時刻大駕光臨,宇文士及當然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聽地說話有趣,笑問道:「甚麼是有體面的投降?」   張金樹道:「體面的厚薄,由投降後得官的高低而定。」   兩人恍然而悟。   寇仲皺眉道:「想不到宇文士及會出賣家族!這麼一來,魏國西面的防線勢將全面失守,宇文化及只有逃回許城等死一途。」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宇文士及不僅沒有出賣家族,還是為家族作出最佳的抉擇。」   兩人聽得一頭霧水,旋又醒悟過來。   張金樹確有非凡的洞察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現今宇文化及的魏國四面受敵,絕無幸理,與其整個家族隨魏朝覆亡,不若由其中身份特別的宇文士及向唐室投誠,那宇文閥仍可繼續風光下去。   在眼前的情勢下,宇文士及肯定可以向李世民換回優厚的投降條件。首先他乃煬帝的女婿,與李家有親戚關係,其次是唐室急於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攻取魏地,宇文士及拱手讓出武陽這西線最重要的大城,自然受到歡迎,最後加上寇仲和徐子陵這另一份大禮,更是姣婦遇上色鬼,一談便攏。   至於宇文化及,則注定戰死的命運,皆因身負弒煬帝奪位的包袱,絕不容於李淵這類起兵時打著扞衛隋室旗號的隋朝大將。且李家一向與宇文閥明爭暗鬥,嫌隙甚深,宇文士及因是駙馬爺才能置身事外,投降亦較易為李家接受。   宇文士及的降唐,該是取得宇文傷、宇文化及暗中同意的。   寇仲沉吟道:「請恕小弟交淺言深,張兄令次到武陽來,是否有特別的任務?」   張金樹愛憐地瞧著迷醉在他的輕撫下的狗兒,淡淡道:「小弟是奉燕王之命,到來看看唐軍的形勢。」   寇仲聽得差點抓頭,皆因弄不清楚他這話的含意,可是因事情牽涉到高開道的策略,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再追問。   徐子陵想起一事,順口問道:「塞外的形勢如何?聽說頡利和突利大興干戈,張兄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張金樹道:「雙方確打了幾場硬仗,突利還佔點上風,但主動卻在頡利手上,因為突利實力上始終差頡利一大截,無力擴大戰果。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頡利會請出畢玄擺平此事,平息內哄分裂。唉!我們剛夾在中間,深切體會到甚麼是叫左右做人難。」   寇仲皺眉道:「燕玉難道不曉得突厥人對我們有虎狼之心?」   張金樹歎道:「曉得又如何?邊塞四支部隊,不論是劉武周、郭子和、梁師都又或我們燕軍,首要是求存。若開罪突厥人,被他們大舉來犯,突厥精騎的鐵蹄踐踏下,城市會變成廢墟,農村將化成荒地,誰敢冒這個險。」   寇仲道:「突厥軍這麼厲害?」   張金樹道:「突厥人在馬背上長大,他們的驍勇善戰是與生俱來的,又遠比我們漢人團結,作戰時的聯手配合如有神助,來去如風,一千人的兵力足可抵我們漢軍萬人之眾,若非北疆有高山長城阻擋,中原恐無半寸安樂的士地。」   徐子陵道:「剛才張兄說若頡利收伏不了突利,會請出畢玄說服突利雙方和好,張兄認為突利肯否接受?」   張金樹道:「怎會突利不接受?東突厥東有高句麗和契丹,西有薛延陀和回紇,近年都是聲勢大盛,假如頡利和突利苦戰不休,首先遭殃的將是力量比頡利薄弱的突利,迫於形勢下,突利只有見好就收一途。」   寇仲乘機問道:「今趟宋金剛偕突厥人進侵太原,張兄對勝負有何看法?」   張金樹斷然道:「如正面交鋒,即使李世民也要吃敗仗。」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臉臉相覷。   張金樹微笑道:「兩位勿要怪小弟說得武斷,這確是由衷之言。不過戰爭千變萬化,並非一兩場交戰可決定最終的戰果。宋李之戰將是對李世民最大的考驗,希望他可以過關,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聽得啞口無言,更不明白張金樹內心的想法,照道理他不該希望李世民獲勝的,怛聽他口氣又似非如此。   張金樹壓低聲音道:「不知是否國大家都是愛護狗兒的人,所以小弟對兩位有一見如故的感覺,這才不怕坦言直告,北疆諸雄中,除梁師都外,被突厥利用者誰非懾於其淫威,更曉得若突厥大軍真的南下,中土將是生靈塗炭,大禍臨頭,沒有人能倖免。小弟今趟奉命來作旁觀者,正是要對唐軍的實力作出判斷。」   寇仲心中一檁,暗估到高開道有降唐之意,關鍵在於李世民能否擊退突厥人借劉武周和宋金剛的間接入侵。   高開道這種心態代表部份勢力較次的割據群雄的心態,就是在大唐軍兵臨城下,趁有資格講條件前先一步投誠。   徐子陵奇道:「為何只有梁師都希望突厥入侵,劉武周和宋金剛竟不被算在內?」   張金樹道:「在北疆緒豪中,以梁師都與突厥人關係最密切,兼且梁師都有突厥人血統,他早把自己視為突厥人而非漢人。」   頓了頓續這:「至於劉宋兩人,若有選擇,會侍唐軍攻打洛陽時才發動攻擊,好助收漁人之利。」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到表面簡單的事,內裡原來如此複雜。頡利困知悉楊文干密謀叛亂的事,故不理劉宋兩人意願策動他們南犯太原,豈知楊文干給李世民輕鬆得像吹一口氣般蕩平了,李閥沒損半根毫毛,反令李世民聲勢擴大,壓下太子妃嬪黨的凶焰。   頡利本打算親率大軍人侵,卻給突利牽制著動彈不得,只好由爪牙出手。   張金樹歎一口氣道:「與突厥人為鄰的日子絕不好過,頡利苛索無道。今天絲綢絹帛,明天錢財美女,誰應付得了?」   徐子陵沉聲道:「一天不能清剿突厥人,我們休想有安樂的日子過。」   寇仲問道:「張兄的燕國鄰近高麗,對他們的事該較清楚,不知『奕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張金樹皺眉道:「傅采林在高麗人心中已是神而非人,充滿神秘的色彩,據小弟零零碎碎得來的資料,他是個愛追求完美的人,到晚年才收下三位女弟子,都是貌美如花,以幼徒傅君嬙最出色,亦最得他寵愛。」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除娘與傅君瑜外,尚有位小師妹。   寇仲道:「有個叫金正宗的人,武功高強,張兄有否耳聞?」   張金樹道:「金正宗是高麗王的御前首席武教習,專責訓練御軍,聽少帥的口氣,似和他交過手,對嗎?」   寇仲點頭道:「確和他過了幾招,勝負未分,大家齊齊船破墮海。」   張金樹道:「高麗與契丹為對抗頡利,結成聯盟,契丹人在沒有後顧之憂下,不時喬裝馬賊,侵擾邊疆,對邊塞的百姓造成嚴重的傷害和破壞,他們不但要錢更要擄人,若非顧忌突厥,恐怕早大舉入侵。」   寇仲對此已有深刻體會,心想若給自己統一中原,必揮軍北征,直搗突厥和契丹的老巢,條件是必須國富民強,否則只會重蹈煬帝的覆轍。倘能收服突厥和契丹,便可與高麗人講和平共處之道,看在娘的份上,怎都不能對高麗用兵。   張金樹又道:「看兩位老兄的悠閒姿態,似乎一點不把宇文士及勾結李世民等來對付你們的事擺在心上,可是兩位早有對付計劃?」   徐子陵笑道:「我們別的不行,逃跑卻有點心得,故從不怕被人算計。今日得會張兄,令眼界開闊,乃人生快事,不知張兄下一個行程,是否以太原為目的地?」   張金樹拍腿讚歎道:「徐兄確把小弟看通看透。」   長身而起,環視四周狗兒,道:「這幾頭狗兒令小弟與兩位結成知交,把它們留在這裡實於心不忍,幸好小弟在這裡尚有點辦法,可把它們從水道運往敝處。」   兩人大喜,忙站起來道謝,事實上兩人亦正為此惆悵。   只從這點,巳使兩人打心底願交上這樣一位朋友。   際此兵慌馬亂之時,張金樹仍肯為狗兒背上麻煩,可見這人的愛心。   張金樹又壓低聲音道:「兩位要往許城找宇文化及算賬一事現已轟傳四方,兄弟僅在此祝兩位旗開得勝,了結心事。」   說罷竟脫下外衣,把狼肉包裹,道別後洒然領著群狗去了。   兩人看得胸懷大慰,自行分頭上路。 第五章 美麗師妹   徐子陵和寇仲避過武陽,直趨元城,豈知宇文化及的敗軍亦采同一撤退路線,且沿途大肆擄掠,燒殺搶奪,元城、莘縣、武水等三座位於許城之北的城池和附近鄉村的百姓紛紛逃往大河或避入山區,不幸天降大雪,使逃難者不少凍死途上,屍骸滿野,令人不忍卒睹。   遇上燒村奪糧的散兵游勇,兩人毫不留情,出手殲滅,搜得的財寶,盡濟難民,希望他們能在魏境外得到美好的生活,所以抵達許城外時,兩人都不名一文。   寇仲不脫「神醫」本色,取出沙芷菁的九針,在徐子陵協助下,以長生氣為冷病受傷的難民治病。   大雪暫時舒緩魏軍的困境,令唐軍無法銜尾窮追。不過任誰都曉得宇文化及大勢已去,否則怎會縱容自己的部隊,任得他們荼毒地方城鄉,顯是人心離散,再不受軍紀約束,重演當年隋兵令人髮指的暴行。   照兩人觀察,魏軍在敗返許城途上,不斷有人離隊逃竄搶掠,能隨宇文化及返回許城者,恐怕只剩下宇文化及的子弟親兵。   兩人來到一座山的之上,俯視座落東方的魏京許城,途上所見的城池,以此城最具規模,城高牆厚,兼有護城河,雖達比不上洛陽、長安那種大城池,仍有一定的防禦功能。   通往許城的官道上不時有魏軍往返,卻再不見逃走的難民,當然更不會有商旅遊人。   天上鳥雲密佈,似在醞釀另一場大雪,兩人在一處草叢藏身,靜候黑夜的來臨。   寇仲雙目凝注許城,沉聲道:「入城後我們立即找老侯,只要摸清宇文化骨所在,覷準機會,全力擊殺,然後我們找個地方喝酒慶祝。」   徐子陵搖頭歎道:「我真不明白宇文化骨腦袋內想的是甚麼東西?以前殺死煬帝后,率兵返北方時已是沿途搶掠,弄得自己聲名狼藉,不得人心,現在更變本加厲,究竟是他的性格使然,還是有別的原因?」   寇仲想起沿途所見的淒涼慘況,頹然道:「宇文化骨直接繼承了楊廣的軍隊,亦直接統承了舊隋軍暴戾驕橫、殘民以自肥的風氣。假若宇文化骨輿李密之戰是勝方,他或可惜此聲勢整頓軍隊,偏偏老天爺與他對著來幹,不給他這個機會。李密之戰後再有攻打我們梁都的大敗仗,宇文化骨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   又道:「你看吧!這樣的城不要說比不上長安、洛陽,連梁都也將它比下去,既失人心又欠地利,你看他能守多少天?」   徐子陵歎口氣。   寇仲訝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苦笑道:「你曾想過宇文化骨會有這麼的一天嗎?」   寇仲給他勾起感觸,點頭道:「你說得對,無論是他當年追殺我們和娘,又或後來作反弒殺煬帝,都是氣焰沖天,不可一世的模樣,恐怕他自己也沒想過有這麼窮途末路的日子。雖說為娘報仇事在必行,亦總覺有點不是滋味。」   兩人英雄了得,慣於與強權和惡勢力周旋,這麼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情況,尚是首次用上。若非傅君綽之仇不能不報,說不定會掉頭就走。   徐子陵雙目閃過銳芒,沉聲道:「宇文化骨壞事做盡,今天是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別忘記言老大亦因他而死,揚州尚有不知多少人給他害了。殺了他,魏國冰消瓦解,說不定可免去百姓受戰爭之苦。唉!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寇仲只要想想樹倒彌猻散,亂軍四處流竄搶掠的可怕情況,當然明白徐子陵的心情。   忽然一隊魏軍從城門開出,約二百之眾,只看裝扮,便知準備作長途之行,朝西馳去。   寇仲道:「他們定是往西采查唐軍的動靜。」   徐子陵道:「認得他嗎?」   寇仲定神一看,道:「原來由宇文智及領隊,我們要否來個攔路突襲,好預作通知,獵羊的獅豹已大駕光臨。」   徐子陵哂道:「你有把握在曠野之地,應付二百人組成的騎隊?」   寇仲苦笑道:「那就放過他們吧!」   徐子陵「咦」的一聲,只見宇文智及的隊伍忽然偏離官道,繞過他們的小丘,從另一邊往北奔馳。   寇仲一震道:「宇文化骨派宇文智及向竇建德投降哩!否則何不由北門出城,正是要掩人耳目。」   徐子陵同意點頭。   李淵身為舊隋大將,初人長安還擁立舊隋宗室,打正討伐宇文化及的旗號,在情在理都難接受宇文化及的歸順。可是竇建德卻沒有這心理的障礙,此乃宇文化及唯一生路。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必須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先一步宰掉宇文化骨。」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點點雪花,開始從天上降下。   兩人正要行動,驀地四、五個漢子趁城門仍是敞開,吊橋未被拉上之際,狂奔出來,城樓的守兵眾箭齊發,逃走者未過吊橋,早給射成刺般的慘狀,看得兩人眶(目比)欲裂,偏又援救無從。   接著有守兵衝出,就把屍身拋進護城河,然後若無其事的返回城裹,起橋閉門。   寇仲沉聲道:「我們討債去!」   許城一片肅條,十室九空,店舖關閉,僅餘的居民亦躲在屋內,街上不但行人絕跡,巡兵也沒多少個,沒有人清理街上的積雪,橫街窄巷更是鳥燈黑火,部份民居商舖都有被搶掠過的遺痕。   兩人逾牆而入,來到一所民房頂上,觀察形勢。   寇仲環目四顧,低聲道:「魏縣一役,宇文化骨的部隊肯定折損嚴重,致沒有足夠人力守衛京城,否則我們只是入城就要大費周章。」   徐子陵的目光落在穿過城心、婉蜒曲折的河道上,房屋橋樑依著寬約三丈許的河道築在兩岸,在雪粉飄飛中只有幾點燈火,死氣沉沉。暗忖在太平興盛的日子裹,此城當自有其風姿特色。現在則只似個臨危的重病者,苟延殘喘至最後一口氣。輕歎道:「根本是士氣不振,毫無鬥志,肯留下與宇文化骨共生死的,只是宇文一族的子弟兵。」   寇仲道:「陵少請在這裡稍息片刻,小弟即去即回。」   迅即翻下瓦面,消沒在長街的暗黑裡。   這旁遍植松樹,在雨雪下配上靜似鬼域的長街,說不出的淒慘荒涼,掛在松枝上的雪團,彷彿被松針刺穿似的,活像整群爬到樹上去的白刺。   徐子陵不由回想當日與師妃暄在雪地上並肩飛馳,趕往拯救雷九指的動人情景,更憶起在石之軒搶去邪帝舍利後,她對兩人說出充滿決絕意味的話,然後不顧而去。   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卻揮下去縈迴腦海的深刻回憶。   在這改朝換代,群雄競起爭霸的戰爭年代,天下再無樂土,充斥著殺人與被殺,有人掙扎求存,有人擴張侵略,陰謀詭計,血腥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要說好友可以反目,甚至父子兄弟亦因利益要置至親於死地。面對這座孤城的荒寒末日景象,他忽然感到所有名利權勢都沒有絲毫意義,沒有任何價值。   腦海裹浮現跋鋒寒所描述的塞外千里無人草原似海的美景,暗忖只有到那裹去,才可忘情於草原大漠中。   可是這種逃避的心態是否過於消極,旋又想到留下來又可幹甚麼?難道助寇仲去打天下?這豈非又置身於爭逐屠殺之中!只有到與中原消息隔絕的外域,始能避開一切。包括與他恩怨難分的師妃暄。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隱隱感到自己的遠赴他方,除避世外,尚含有對師妃暄報復的複雜矛盾心情。   驀地心生警兆,朝城牆方向瞧去時,一道女子的身影鬼魅般從牆頭掠下,身法迅捷近乎那般級數,體型姿態亦優雅至完美無瑕,轉瞬沒入遠方暗黑中。   徐子陵雖看不見對方面貌,卻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覺,但肯定自己從沒見過她,心中驚疑不定。   片刻後寇仲回到他旁,興奮道:「找到小侯留下的暗記哩!」   徐子陵把剛才所見說出來。   寇仲訝道:「誰家姑娘功夫如此了得?這處空城一座,有甚麼熱鬧可趁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位姑娘與我們似有微妙的關係。」   寇仲皺眉道:「不祥?」   徐子陵聳肩道:「這純是感覺,沒有甚麼道理可言,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們最好莫與她碰頭。」   寇仲道:「讓小弟略作分析,陵少之所以生出不祥感覺,皆因她的身手出奇地高明,且因她極可能是衝著宇文化骨而來,所以渾身殺氣騰騰,令你老哥生出不祥的感覺,對嗎?」   徐子陵搖頭道:「她沒有半絲凶騰的味道,動作更美如行雲流水,悅人眼目。唉!可是她的姿態身法,卻總有點似曾相識的味兒,究竟在甚麼地方見過?」   寇仲陪他苦恩,喃喃道:「既是為宇文化骨而來,她的身法你又感到熟悉,會是誰?」   兩人同時劇震,臉臉相覷。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不會這麼巧吧!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徐子陵道:「肯定是她,不過她比娘更要高明。」   兩人想到的正是傅君綽的小師妹,「奕劍大師」傳采林的關門弟子傅君嬙,只有她才符合這條件。   若非不久前張金樹說及她,他們怎都猜不到是她。   傅君嬙也像他們般,要趁宇文化骨滅亡前尋宇文化骨的晦氣。   徐子陵扼腕歎道:「早點想起是她就好啦!現在卻是失諸交臂。」   寇仲苦笑道:「別忘記你不祥的感覺,高麗人對我們漢人不會有好感的。何況更誤會是我們把娘累死,現在還多一條盜去寶藏的罪名。」   徐子陵道:「最怕她逞一時之勇,硬闖皇宮,碰上宇文傷便大大不妙,宇文化骨亦非易與角色。」   寇仲道:「多想無益,人宮找到我們的侯公子再說。」   宇文化及的皇宮,規模只有洛陽宮城四份之一,是由前隋的總管府擴建而成,特別把外牆加厚增高,設置哨樓。   寇仲和徐子陵先依指示,在宮城後的一株樹旁起出埋下的魏宮形勢圖,展卷一看,左右赫然是兩條龍,其一威猛騰撲,另一道遙雲端,好不自在的情景,繪得栩栩加生。   寇仲啞然笑道:「好小子,畫得我像要吃人的樣子,待會定要尋他晦氣,看看他的不死印法練出甚麼東西來。」   徐子陵哂道:「你這叫作賊心虛,為何不認為騰雲駕霧那條龍才是自己呢?」   寇仲苦笑道:「這既是作賊心虛,更叫有自知之明,我自幼便是有野心的人,終日慫恿你去投靠義軍,又迫你去偷學武功,聆聽白老夫子教人讀聖賢書,今天更捲進爭霸天下的鬥爭去,有啥資格作一條逍遙遊戲的舒適龍。」   兩人躲在樹影的暗黑裡,功聚雙目,研究魏宮的形勢和侯希白的所在。   魏軍的兵力顯是嚴重不足,即使以宮城重地,外圍守衛只是虛應故事,在兩人眼中等若毫不設防。   寇仲和徐子陵逾牆人宮,仍不敢輕疏大意,因為侯希白在圖內標示出宮內十多個暗哨的位置,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發現。   片刻後兩人潛到侯希白住宿的北苑小築,精緻的兩層小褸隱隱傳出人聲。   他們越過一片柳樹林,來到屋後,定神竊聽,剛聽得侯希白的聲音道:「再有一天工夫,就可完成哩!」   女子的聲音「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接著是離去的輕巧足音。   能這麼順利的找到侯希白,兩人均感興奮,侍女子和侍從由正門離開,忙穿窗進入廳內去。   廳堂東壁被一幅從天花垂下的帛畫完全遮蓋,繪有以一真人大小比例的女子為主的彩畫,女子衣飾華貴,皺摺紋樣無不精巧細緻,迎風而立,背景是生機勃勃的春夏郊野,點綴以鹿、羊、兔、烏等溫馴的動物。   美人圖完成得七七八八,勾勒出面形,獨欠眼耳口鼻的輪廓,留下面部奇怪的空白。在侯希白的生花妙筆下,圖中美女盡展輕盈優美的體態風姿,雖未能得睹她的面目,已感到是位非常動人的美女。   侯希白此時送走那衛夫人,跨入廳內,驟見兩人,大喜道:「兩位終於到哩!」   寇仲指著帛畫奇道:「你是否要留到最後才畫她的樣貌?若稍有失誤差錯,豈非前功盡廢。」   侯希白來到兩人中間,歎道:「寇老兄你有所不知,小弟有個很壞的習慣,作畫必須一氣呵成,始能得其神韻,可是一旦掌握得其神韻。便像一鼓作氣般再而衰三而竭?難以繼續下去,所以令趟採取先形後神的策略,做好繁重瑣碎的工夫,最後才摘取神韻,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徐子陵道:「侯兄的美人彩畫又是一絕,不過我仍是比較歡喜你的水墨寫意美女像,似你的美人扇上的肖像那樣子。」   侯希白壓低聲音道:「這可能是掛在墓穴內的陪葬品,當然要色彩艷麗,極盡奢華。」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宇文化骨要自殺嗎?」   侯希白道:「我只是瞎猜,唉!那衛夫人……那衛夫人確是我見猶憐,難怪宇文化及對她如此眷戀愛惜。不瞞兩位,對著她作畫時,我曾起過有那麼遠躲那麼遠的念頭,只因不想見到當宇文化及給你們宰掉時她痛不欲生的淒慘景況。」   徐子陵體諒的道:「真難為侯兄,無端端給捲進我們和宇文化骨的恩怨中,侯兄若要遠離此地,我們絕不會怪你。」   侯希白苦笑道:「此是老毛病,見不得女兒受難,兩位放心,我侯希白出身花間派,殺人算甚麼一回事。人常有希奇古怪的念頭,只罕有付諸實行,我更曾試過拿起名貴易碎的古朝陶皿時,生出把它擲成粉碎的衝動,幸好純是腦海中想想,還為這種瘋狂的念頭顫慄。」   寇仲拍腿道:「說得好,少年時在街上見到美女,我也有摸她一把的念頭,只因感到後果嚴重,才不敢動手。與希白的想打碎寶皿如出一轍,還以為自己是大壞蛋,原來是人之常情,能抑制始算正常。」   侯希白同意道:「暴君就是這麼來的,皆因不怕任何後果,更沒有人制止他,最後遂變成像楊廣那般的狂人。」   徐子陵道:「宇文化骨在那裹?」   侯希白答道:「他前天從魏縣敗返許城,我尚未有見他的機會。」   寇仲道:「宮內似乎沒多少人,妃嬪宮蛾到那裡去呢?」   侯希白道:「照我探聽回來的消息,宇文閥的上下人等,大部份移往武陽,瞧來駐守武陽的宇文士及會投降唐室。」   寇仲道:「你猜個正著,宇文傷那老傢伙有否隨著保命團趕往武陽?」   侯希白道:「宇文傷該不在這裡,此人武功在四大閥主中僅次於『天刀』宋缺之下,遇上他時兩位大哥須小心一點。」   寇仲舒一口氣道:「宇文化骨肯定是惡貫滿盈,現在魏宮既乏高手,有如一座下設防的空屋,我們今晚就把他幹掉,與他還有甚麼話好說的。」   侯希白待要說話,忽然宮內另一邊傳來鑼鼓鐘鳴,接著人聲鼎沸,更有人高呼「有刺客」。   寇仲一震道:「娘的厲害小師妹來哩!」 第六章 魏宮血戰   在雨雪紛飛,燈火黯淡的魏皇宮內,一道人影彷似充滿無窮無盡的爆炸性力量,在瓦頂廊道間忽然閃掠如鬼魅,忽然對追截的魏軍狂攻猛擊,劍氣凌厲,招法出人意表,魏軍雖佔盡地利和人多勢眾,一時間竟無法搶得合圍之勢,任那人縱橫宮殿亭閣園林之間,所到處,總有人中劍倒地受傷。   藉著雪光映照,此時看出來人赫然是個妙齡女郎,手底雖非常狠辣,可是她的舉手投足,均充滿力學的美感,優雅好看。最令人駭異者是她的進退移變,落點總是敵人追截網的弱點破綻處,有加弈棋,每步落子,均教敵手意想不到,把敵人牽著鼻子來走。   她的武技肯定已臻達師妃暄,婠婠那般級數,縱使在生死決戰中,仍透出一種閑雅自若,瀟灑輕盈,使人賞心悅目的味兒。   「噹!噹!」   兩枝向她攻去的長槍給她以長劍盪開,接著一個旋身,移入兩敵之間,左手掌尖先後掃中敵人面門,兩敵同聲慘呼,滾下瓦脊,掉往地面。   在敵人兵器臨身前,她人鳥般沖天而起,連續三個翻騰,落在魏宮的主殿上,三名魏方高手緊躡其後,尚未站穩,竟給她反撲回來,重創其一,迫得其他兩人倒竄回地上。   箭如雨發,從地面和鄰近的瓦頂朝她立身處勁射而去。   那女郎騰挪飛躍,輕輕鬆鬆的避過,最後卓立瓦背,掣起護身劍芒,箭矢無一漏網的被她擊落。   雖說魏軍人手不足,士氣消沉,不過從那女郎的身法、劍術與戰略,無不是高明至駭人聽聞的境界。   箭矢稍歇,駐守皇宮的三百魏軍把高出附近其他建築物逾丈的主殿凌霄殿重重圍困,不過目睹她驚人的身手,誰都沒把握把她留下。   失去士氣的魏軍,更沒人肯搶上凌宵殿頂冒險。   那女郎俏立在大雪紛飛的殿脊處,有如天仙下凡,懾人與動人之極。   躲在外圍遠處的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都看呆了眼,給她的花容風采所震撼。   此女年紀在十八、二十許間,生得嬌嫩若盛放的牡丹芍葯,烏黑如雲似瀑的秀髮長垂至後背心,自由寫意的隨著動作在風雪中飄揚拂舞,瀟灑之極。身型更是優美高挑,風姿綽約。秀麗如彎月的長睫毛下修長明朗的美目靈光閃爍,更美得教人扉息,柔和的眼窩把她的眼睛襯托得明媚亮澤,秀挺筆直的鼻子下兩片櫻唇豐潤鮮紅,時盈笑意令她更顯眉目如畫,目帶點孩童的嬌稚。   握劍的手膚色嫩白,手指修長,清秀美麗,若單獨去看,該似是一雙精於弄琴操箏的纖手,誰都想不到揮起劍來如此狠辣老到。   「住手!」   正猶豫該否搶上殿頂冒險的一眾魏軍中的好手正恨不得有這句話,忙散往鄰近樓殿較低的瓦面。   徐子陵和寇仲而人交換個眼色,心中湧起無法抑止的仇恨,因這正是宇文化及的聲音。   當年把傅君綽埋葬後,對宇文化及的仇恨亦深深種在他兩人內心的至深處。只因其時人小力弱,報仇變成妄想奢望,故不得不把這衝動以理智抑制,但殺死宇文化及以償還傅君綽在風華正茂的年華香消玉殞的血債的仇恨,卻從沒有一刻不在他們心中燃燒著。   現在他們分別成為能與三大宗師擷抗,年青一代中最出類拔萃的武學高手,如肯拚死力戰,即使在眼前的形勢下,他們仍有八成把握可擊殺宇文化及,縱然付出生命作代價,他們亦永不言梅。   到這一刻,他們才真正體會到傅君綽在他們心中的地位,那是沒有任何東西能替代的,亦由此可推知他們對宇文化及的恨意之探,即管傾盡長江黃河之水,亦不能沖淨。傅君悼為他們付出生命,他們也願為她作出同樣的回報,只要能殺死宇文化及。   當他們露出出手的神態,首先大吃一驚的是侯希白,劇震道:「兩位老哥是在開玩笑吧!這裡的魏兵足有數百人,且有不少高手,我們殺得多少個呢?說不定尚有個宇文傷。」   寇仲探手摟上侯希白的肩頭,用力一緊,微笑道:「老子起始時雖看不順眼你這小子,但現在真的很喜歡你。哈,不要誤會或興奮,因為這只是朋友式的歡喜。老白!不如我們約定在某處青樓碰頭,待我們斬下宇文化骨的臭頭後,再趕去與你會合如何?」   侯希白尚未及回答,一把清越嬌柔的聲音在漫天風雪的魏宮殿上空響起道:「發言者何人?」雖字正腔圓,仍微帶外國口音,形成一種充滿異國情調的軟柔風格。   侯希白一時忘記回答寇仲,現出心神皆醉的模樣,搖頭晃腦的讚歎道:「聽其聲知其人,這是位才貌雙全的異族佳人。」   寇仲放開摟他肩頭的手,向另一邊伏在樹叢後的徐子陵苦笑道:「我肯定這傻子不會走,勸也是白勸。」   徐子陵聳肩道:「由他吧!只要他懂四、五成不死印法,該不會有負《不死印法》的盛名。大魏無人耶。」   宇文化及的聲音,從內園後宮的遠方傳來,並沒有蓄意提高聲線,仍是字字清晰,氣脈悠長,如在每一個人耳邊訴說,可見他的冰玄勁確練至登峰造極的境界。他道:「本人乃大魏之君宇文化及,姑娘硬闖我皇宮,是否欺我太甚?」   他雖說得冠冕堂皇,但有心人都聽出他梟雄氣短,無復昔日叛隋弒帝時的迫人氣焰。   身穿緊身夜行勁裝,盡展嬌軀美麗線條的高麗美女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道:「我是高麗『奕劍大師』傅采林的弟子傅君嬙,今趟來是要討回大師姐傅君綽的一段血債,宇文化及你敢否依足你們中原的江湖規矩,與我單打獨鬥一場。」   寇仲和徐子陵均聽得熱血上湧,有如驟然碰上從未謀面卻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宇文化及沉默下去,整座魏宮靜至落針可聞,等待他的答覆。外則兵敗,內則刺客臨門,屋漏更兼逢夜雨,在這淒風苦雪的深夜,魏宮被末日的氣氛重重籠罩。宇文化及的聲音再次遙傳過來,歎道:「姑娘走罷!換了令師親臨,我宇文化及定必奉陪。」   寇仲三人聽得面面相覷,一向霸道專橫的宇文化及難道在國破家亡面前突然轉性,竟肯在傅君嬙殺傷這麼多魏軍後,仍放走敵人。他如何向手下交待?   傅君嬙冷笑道:「就順帶向你說一聲,我師尊已決定南下中土,找陰癸派之主『陰後』祝玉妍算一筆舊賬,更會與『散真人』寧道奇會面,領教他的『散手八撲』,我傅君嬙只是師尊的先鋒小卒,就以你宇文化及的頭顱為師尊開路祭旗,以壯他老人家行色。」   寇仲等三人心中無不掀起滔天巨浪,傅采林乃名震天下三大宗師之一,若真的南來,加上漢族和高麗族間的許多仇恨,必會翻起干戈風雲,令多事的中原更添風波。   更從而推知高麗人立心推波助瀾,火上添油,使已被突厥虎視耽耽的中原更添亂勢。   宇文化及發出一陣長笑,道:「姑娘既要自尋死路,我宇文化及尚有何話可說……」   寇仲和徐子陵於此時從藏身處長身而起,前者大喝道。「且慢!今晚來尋你宇文化及晦氣的,尚有我們兩兄弟。」   後方的侯希白頓生出非常奇異的感覺,在他眼中,兩人氣勢陡然間攀升至莫可測度的巔峰境界,每一個縱躍挪閃,以避開疾射而來的十多枝勁箭,都透出龐大的自信,只有這種絕對的自信,才能令他們浪費最少的氣力,恰到好處的避過箭雨。   侯希白登時受到感染,亮出從不離身的美人摺扇,倏地橫移,避開幾把迎面刺來的長矛,落在長廊旁的草地上,扇子斜揮,盪開橫腰斬來的一刀,借去三成敵勁,在丹田內化為己用,美人扇再張時,隨著他玄奧的步法,扇邊剛好割在另一名擊空的敵人頸側處。敵人應扇拋跌,告別塵世。   他一出手就用上剛有小成的不死印法,因為只有此法,才有希望令他保住性命奉陪至兩人殺死宇文化及的一刻。侯希白從沒想過自己肯為朋友付出生命,但他現在正那麼義無反顧的做著。   四個人是絕沒可能勝過以百計的武林高手且銳卒如雲的宇文閥子弟親兵團的。   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在一道長廊處與敵人展開慘烈的遭遇戰,無盡的魏軍由前方和兩側潮水般湧過來。倘能走畢長廊往右轉去,就是凌霄主殿所在處。寇仲發出他第一刀,硬把敵劍斬斷,再劈中敵人胸口,來襲者應刀墮地,恐怕到了陰曹仍摸不清自己是如何死的。   徐子陵深切體會到戰爭的殘酷。平時江湖間的打鬥招式在這裡全派不上用場,只能採用最原始、最直接、最簡單而最見效的方法去殺人和避免被殺。那是一種看誰傷得更重的死亡遊戲。沒有人能避免受傷的!   徐子陵想到這裡,心中一動,一個旋身,竟嵌進敵陣去,身上最少中了兩刀一矛,但都給他的護體真氣彈開,大喝道:「少帥!甚麼水是不會臭的?」說話時,擊出兩拳一腳,三名敵人立即中招倒地。   徐子陵聲音剛傳到,寇仲大笑道:「當然是滾動的流水,就像希白公子的不死印法。」   侯希白的聲音從遠處傳回來道:「內則周天之造化,外則斗柄之循環,不死在其中矣。兩位老哥,我們應否設法重歸於一呢?」   通往主殿的要道塞滿前仆後繼殺過來的魏軍,把原本聚在一起的三位年青高手沖得各自為戰,兵器從四方八面襲至,使他們沒有十分喘息調氣的餘暇,每一刻時間都要應付多件襲體的兵器,能閃躲活動的空間不住收窄,敵人雖剛吃過大敗仗,士氣低落,但平時的嚴格訓練和豐富的作戰經驗,就在眼前這關係生死存亡的時刻,展露無遺,組成血肉的長城,奮不顧身的對三人狂攻猛擊。   三人因各有絕技,故在甫接觸下佔盡上風,不過這種優勢並不能持久,一旦真氣的回復緩於真氣的消耗,他們的真元在這種情況下會迅速損耗,而負傷流血,更會加快這真元損耗的過程。   所以侯希白有此提議。   聚則力強,分則力散。   徐子陵一掌掃出,撥開敵人的大斧,同時送出螺旋真勁,震得那人中門大開,遂一腳蹴出,閃電般命中斧手胸口,此腳勁力十足,那人離地倒跌,撞倒後方另三名魏軍。   大腿和肩胛一陣火辣,是給敵人兵器擊中,雖給護體真氣反震滑開,由於正全力集中對付斧手,仍是人肉半寸,肌膚受創。   這樣纏戰下去確非辦法,終要力竭血盡而亡。   徐子陵大喝道:「左方瓦面。」   側撞而出,硬生生把兩名魏軍撞得變作滾地葫蘆。   巨廊左側是三丈許寬的草地花圃,此時鋪上厚軟的白雪,接連的是另一邊的建築物。   寇仲的井中月在只吸一口氣的高速下共劈出十三刀,刀勢凌厲無匹,但覺體內真氣生生不息,無有窮盡,十三名敵人竟無一倖免,立斃刀下。   不過他心中並無快意,若可選擇,他絕不會殺第一次碰面,且並無仇怨的人,敵方好手不斷從瓦面躍下,加入圍攻他們的戰陣,情況慘烈至極點,死傷纍纍,鮮血濺得雪地斑駁驚心,生命似再不值半個子兒。這就是戰爭的本質和真臉目。   背後一陣火辣,刺中他的是長矛,但尚未有機會戳破他的肌膚,已給他護體真氣的反震之力,震得滑離肩胛,只能劃破他的衣服。這並非說寇仲到達刀槍不入的境界,那要看持矛的是誰,像這個矛手就夠不上傷他的資格。   寇仲的井中月旋飛一匝,刀光爍閃,黃芒耀目,殺得四周敵人心寒膽落,一僕一跌。他此際亦多處負傷,連運勁制止淌血的時間也欠奉,猛喝一聲,人隨刀走,往侯希白的方向殺去,所到處擋者披靡,竟無人是一合之將。   侯希白立即壓力大減,拚著捱劍,美人摺扇開闔間而敵應扇倒地,拔身而起,脫出重圍,翻騰至寇仲上方。   寇仲長刀劃出,迫開敵人,拔身而上,一手抓著侯希白的腰帶,勢子已竭的侯希白給他帶得再往上升,朝徐子陵的所在投去。   徐子陵見兩人凌空而至,知道生死關鍵,就看此時,不理往他身上招呼的兵器,騰身而上,蓄意施為下,攻來的兵刃只能劃破衣服,多添數道血痕。   在此種近身血戰的情況下,這是脫身必須付出的代價。   三人在空中會合,徐子陵這生力軍兩手分抓兩人背心衣服,帶得他們改變落點,同往左旁樓房的瓦頂上方疾掠而去。   十多名守在瓦面的敵人正嚴陣以侍,其中一敵長刀生出點點刀芒,迎著他們罩來,刀勢的凌厲,乃開戰以來敵人最有威脅的攻擊,三人知是遇上敵方的高手。   徐子陵大喝一聲,凌空換氣,兩手送出真勁,寇仲和侯希白連忙借勢騰升,避過刀擊,投往敵人後方瓦面。   徐子陵卻往地面落下,一旦再陷身敵人的重圍,就算以他的武功,亦休想能像剛才般輕易脫身,因為已變成孤軍苦戰之局。   他拇指按出,正中敵人刀鋒,那人驚覺對手拇指生出黏貼之力,駭然下猛把刀回收,始知中計。   徐子陵就借那麼一點黏力,翻越敵人,與寇仲和侯希白安然落在屋脊處。   同時看清楚整個形勢。 第七章 眾叛親離   宇文化及仍負手立在原處,身後高高矮矮的站著八名護駕高手,看樣子應是宇文閥的內圍精銳人物。   傅君嬙仍采游戰之術,飛馳於殿頂廊林之間,牽制著大批敵人,殺得伏屍處處,死狀千奇百怪,連樹上也掛有敵屍,可見戰情之慘烈,不過她剛才對宇文化及的進擊,顯是無功而還。這高麗美女身上亦多處負傷,情況並不樂觀。   透過號角,宇文化及親自指揮手下對四人展開圍堵和攔擊。   三人掠上殿頂,在瓦面相聚,立即出現另一局面,當四下的敵人瘋狂來攻,三人亦往外迎戰,自然而然的形成一個三角戰陣,由於沒有後顧之憂,三人遂得放手狂攻前方殺至的敵人,殺得敵人屍橫遍瓦,血肉濺射,鮮血染紅了積雪的殿頂,包括從他們新舊傷口淌出的鮮血。   「噹!」   寇仲一刀疾劈,殿頂積雪本就滑不留腳,攻來者雖是敵方中的好手,武功高強,勉強擋住寇仲一刀,但腳底卻不聽話,就那麼滑下瓦坡去,掉往地上。   忽然間,瓦頂再無敵人,只遺下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跡和幾十具擱在屋脊瓦沿的屍體。   號角聲起,已趨散亂的敵人依令重新在主殿和字文化及立身的殿堂前的廣場間佈防,人數大減至百來人。   廣場寬達四十丈,要殺宇文化及必須先硬闖此關。   宇文化及確是老謀深算,見勢不妙,立即改變策略,寬敞開揚的廣場對有組織訓練的魏軍自然大大有利。   雪花紛飛下,傅君嬙與追擊她者激戰的兵刃交擊聲從宇文化及立身殿堂的後方看不見處遙傳過來,顯示她亦暫時未能直接威脅這邊的宇文化及。   火把在廣場中熊熊燃起,照得廣場明如白晝,更添淒風苦雪下魏皇宮的肅殺意況。   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卓立瓦背,遙觀宇文化及指揮若定,心叫不妙。   宇文化及擺明是采拖延的戰略,好待把駐守外城牆的魏軍抽調回來,只要來上兩三千人,他們休想能夠脫身。   三人亦有苦自己知,殺到此處,單是剛才衝上主殿頂的激戰,使他們身上多添十多個傷口,雖是皮肉之傷,仍對他們的戰力大有影響,真元的虛耗漸趨加速,故不得不調息回氣,一時不能再發動第二輪猛攻。   而更不利的情況,是在殺傷敵方近七十個高手後,銳氣漸消,打從心底泛起殺人後的惻隱與勞累,大幅削弱他們的鬥志,假若戰爭仍在繼續下去,為求保命他們反沒暇生出這種感受。此刻血戰稍停,身心疲憊下,若非熾烈的仇恨在支持著,恐怕早突圍逃走,放棄殺戮。   忽然一道人影落到宇文化及旁,低聲說話,宇文化及立即色變,吩咐幾句後,報告者立即離開。   寇仲心中一動,喝道:「字文化及,是否唐軍已兵臨城下,無法抽調人手回來保你的狗命?」   佈陣廣場的魏軍立時一陣騷亂,顯是被寇仲這番話擾動軍心。   宇文化及發出一串隱含荒涼味道的笑聲,暴喝道:「就算我宇文化及要死,定會拉你們作陪葬,放箭!」   魏軍前排的二十多名箭手彎弓搭箭,弦聲急響,漫空箭矢穿破雨雪,朝他們射來。   寇仲搶前,井巾月化作萬道黃芒,一個人擋格射來勁箭,如非箭矢集中從前方射來,以寇仲之能亦無法如此威風八面。   後面的侯希白低聲道:「我們繞道攻去,他們的陣勢將不攻自破。」   徐子陵凝視隔著廣場另一殿堂頂上的宇文化及,不放過他任何微細的表情,沉聲道:「他正希望我們這般做,那他就可抽身向外城牆溜去。」   侯希白雙目亮起來道:「我有一將計就計之法,若我所料不差,宇文化及必會與衛夫人一併離開,子陵明白我的意恩嗎?」   寇仲退到他兩人間,低聲道:「博得過!」   就在第二輪箭矢臨身前,三人翻下殿頂,往敵陣撲去。   他們就像投進水面的石塊,立即激起戰爭的浪花。   前排的箭手往兩邊散開。後面搶上十多名盾斧手,左盾右斧,在另二十名槍矛手助攻下,以雷霆萬鈞之勢往三人鉗形般攻至。   三人至此更深切體會到戰陣的威力,這些巨斧每個重量不下百斤,鋒光爍閃,若給劈中,任他們護體真氣如何厲害,由於是正面硬撼,絕不只肌膚之傷。而他們的長盾卻把頸、胸、腹和下陰要害周密保護,令他們更能把力量集中在攻敵上。   配合的槍矛手攻勢更使他們殺傷力倍增,一長一短,無論近搏遠攻,佔盡優勢。   寇仲當先搶出,人隨刀走,刀化黃芒,像一道激電般斜刺入敵陣中央處,發出「噹」的一聲巨響,聲震全宮,似為宇文閥的敗亡敲響喪鐘。   鐵盾四分五裂,敵人大斧甩手,往後拋跌,兩名在他左右的矛手發覺失去盾牌的屏護時,尚未及時舉矛反擊,寇仲的井中月劃中他們頸側,立斃當埸。   這凌厲得令人難以相信的刀法,今敵人立即心膽俱寒,自問設身處地,亦只有慘遭擊殺的收場。   寇仲井中月再展千百道光芒,迫退攻來的槍、矛和刀斧,長笑道:「我知來的是誰啦!竇建德是也!對嗎?皇上!」   敵陣又一陣騷亂,既給寇仲的正面強攻震懾,又因寇仲的說話影響,竟齊齊後退。   寇仲亦往後疾退,回到徐子陵和侯希白間。   「鏘」!   井中月回到鞘內,寇仲雙目射出兩道電芒,遙盯隔著廣場戰陣的殿頂上的字文化及。   徐子陵冷喝道:「宇文化及你算那碼子的人物,與其待竇建德殺,不若來碰碰機會能否殺死我們,尚能趁機逃走,但只懂驅使手下來為你送死,確令人齒冷。」   侯希白同為才智高絕之輩,立時明白兩人在展開心理戰術,力圖擾亂宇文化及手下的軍心,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有多少人能真正置生死於度外。   只要這裡有一半人被受影響,他們便不但有可能殺死宇文化及,更能在事後從容逃生。   不要看剛才寇仲一下子就在敵陣破開一個缺口,好像毫不費力似的,事實上寇仲付出很大代價,就是大量的真元損耗。在現時的情況下,要他照本宣科的多來三幾次,保證他累得要躺下來。   既不能力勝,當然要智取。   想到這裡,侯希白張開美人扇,瀟灑地為左右的寇仲和徐子陵煽涼,此動作於這苦雪淒夜是絕對不協調的,可是侯希白卻做得那麼自然閑雅,沒有絲毫造作。歎道:「只有一個理由可解釋皇上不親自出手。就是竇建德正兵臨城下,皇上既可以從魏縣退回來,自然亦可從許城避往別的地方去,所以只要待手下纏死我們,皇上就會乘機開溜。」   這番話更是厲害,有力地點醒眾魏軍莫要做宇文化及的替死鬼。   寇仲暴喝道:「魏國就在剛才覆亡,你們還不逃命?」   聲音在魏宮的上空迴盪。   雪粉灑在廣場中眾魏軍的身上,人人呆若木雞,鴉雀無聲。   寇仲的聲音過去後。仍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中激盪著。   宇文化及雙目厲芒劇盛,動了真怒,「呸」的一聲喝道:「竟敢妖言惑眾,亂我軍心。有我宇文化及在的一天,大魏就沒有亡。」   徐子陵針鋒相對的道:「皇上為何稱自稱『我』而不稱『朕』,是否不敢再厚顏稱孤道寡呢?」   宇文化及差點語塞。在目下有份量的各方霸主間,以他的稱帝最為勉強,原因是自弒煬帝后,一直吃敗仗,能生存的呼吸空間,每日都在萎縮中,梁都一戰竟被兩個他以前不屑一顧的毛頭小子弄得鎩羽而歸,且賠上宇文成都和宇文無敵兩條命,導至與親叔宇文傷反目,後者率眾離開,誓要找寇仲和徐子陵算賬,令他實力進一步削弱,眼下已到了日落西山,苟延殘喘的地步,那還有顏面稱皇稱帝。   他愣了愣,勉力擠出一絲自信的笑容,冷哼道:「本人沒閒情再和你們說廢話,上!」   寇仲叱喝一聲,如若平地起個焦雷,登時鎮著正不知該動手還是逃命的魏軍。   連宇文化及亦覺得不妙,知道軍心已給對方動搖,故不立即執行自己發出的命令。   寇仲微笑道:「諸位請聽小弟一言,竇建德兵臨城下一事肯定千真萬確,所以你們的守城兄弟才無法分身來援。我和……」   字文化及見勢不妙,狂喝一聲道:「休要受他蠱惑,縱有敵人來攻,我們也可先幹掉他們才去應敵,殺!」   手下眾親兵你眼望我眼,卻再無人動於。自魏縣被唐軍所破,眾兵士氣已低沉至極點,現更由宇文化及親口間接證實竇軍來攻,僅餘下許城的魏國在兩面受敵的情況下,其結局路人皆見,再沒有任何希望。   位於戰陣前列的戰士人人目睹寇仲剛才一舉擊斃己方三人的威勢,誰敢先攖其鋒?   火把獵獵作響,雪花飄灑下,百多人組成的戰陣,洩了氣般呆在難堪的沉默中。   傅君嬙與魏軍的追逐打鬥聲,仍不斷從宇文化及立身殿堂後的遠處間歇的傳過來。   「誰敢違背皇上的命令?」宇文化身旁的侍衛其中之一厲喝道。   前排的魏軍終於動了,緩慢的往三人推進,神色既不情願又是無可奈何。此時只要有一個人帶頭開小差。保證整個戰陣立時一窩蜂般散去,偏是沒有這樣的一個引子。   就在這戰雲再起的關鍵時刻。   「咚!咚!咚……」   密集有力的戰鼓聲,在城北方向震天響起,直敲進每一個人的心坎底裡去。   剛移動的魏軍立即停下,人人面面相覷。   鼓聲斂去。   「咚!咚!咚!」   戰鼓聲再起,今趟來自城東遠處。   寇仲振臂大喝道:「還不快溜,你們的父母妻兒正在家中等著你們哩!」   徐子陵亦喝道:「大魏再沒有了,我們和字文化及間的事,只依江湖規矩解決。」   不知誰先帶頭,當西方鼓聲震鳴之際,廣場上這最後一支忠於宇文化及的親兵團,終一哄而散,走得乾乾淨淨。   再沒有打鬥聲音傳來,奇怪的是不見傅君嬙現身。   三人無暇理會,字文化及率八名親衛高手從瓦頂躍下,雙目凶芒電射,顯見他動了真火,再不理其他好歹,務要殺死三人。   待宇文化及迫近至三丈的距離,寇仲笑道:「尚有一事差點忘記告訴你,適才在城外見到令弟宇文智及領著二百多人先往西走,然後繞道往北,還以為他是要代你向竇建德講和投降,現在始知他是要出賣你。」   宇文化及終於色變,體會到當年煬帝眾叛親離的滋味,大喝道:「休再說廢話,這裡每個人都肯為我宇文化及拋頭灑血。」   八大親衛高手同聲叱喝,整齊如一,決意死戰。   寇仲和徐子陵自傅君綽死後,一直等待這機會,那還壓抑得下心中的滔天仇恨,同時搶出,同以宇文化及為首的敵方攻去。   侯希白張開摺扇,並不隨兩人加入戰圈,反往敵陣後方繞去,從後夾攻,做成更大的威脅。   宇文化及放開一切顧慮,身上龍袍寸寸碎裂,露出裡面的黑色勁服和瘦挺威武的體型,兩手箕張,腳踏玄步,排眾而出,一無所懼的朝兩人迎去,獰笑道:「就看你們有否討命的資格?」   「蓬」!「蓬」!   三人像三道電光般交擊在一起,宇文化及軀體劇震,雖封擋住兩人攻勢,卻承受不起兩人聯手無可抗禦的勁力。若非兩人真元耗洩,只此接觸肯定可令宇文化及吐血受傷,現在卻只能震得宇文化及蹌踉跌退。   八大親衛分出四人,往寇仲和徐子陵攻去,阻止他們乘勢進擊,另四人攻向候希白,以免陷腹背受敵的劣勢。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懍,試出宇文化及的冰玄勁不愧宇文閥的鎮閥絕活,即使兩人聯手,殺他亦要費一番工夫。   過來的四人無一不是真正的好手,其中使槍的中年留須大漢更是招數凌厲,功力深厚,一槍疾刺寇仲。帶起的勁冽風聲,足可令人膽寒,另一人運劍橫斬寇仲腰脅,亦是劍出如風,快如電閃,與中年槍手配合得天衣無縫。   寇仲心知肚明這是決定成敗的關鍵,若不能在宇文化及回氣之前,收抬這兩名高手,不但會失去殺死宇文化及的機會,他們三人極可能反成敗亡的一方。   攻向徐子陵的兩人一使鉤一用刀,年紀均在三十許間,太陽穴高高鼓起,功架步法無懈可擊,勁道十足。   徐子陵打的主意與寇仲無異,明白掌握時機的重要性,竟一個翻騰,來到兩敵上方。左右兩手同時施出寶瓶印,化繁為簡的硬撼敵人。   寇仲左手切出,強擋橫斬而來的利劍,右手健腕一抖,井巾月化作黃芒,疾挑敵槍。   宇文化及仍留不住勢子往後跌退之際,侯希白且戰且走,以游鬥之術,把四名追擊他的高手引得遠離戰圈。   復仇之鬥,終於拉開戰幔。 第八章 左右為難   「噹」井中月挑中敵槍,那人非常了得,長槍只盪開少許,豈知寇仲的井中月就趁剎那的空隙稍一回勢就奔雷掣電般疾劈進去,直取對手面門,刀法迅快精妙得令人難以置信。   長鬚漢魂飛魄散下長槍撤手,拚命後閃,直退至丈許開外,胸口才現出一道血痕,接著仰跌雪地上。   宇文化及悲吼一聲。往寇仲撲去,喝道:「我取他性命!」   與死去的長鬚漢聯攻的劍手剛硬被寇仲以手刀震開,聞言改往援助進攻徐子陵的同夥。   「蓬蓬」兩聲,兩敵吃不住寶瓶印高度集中的氣勁,鉤刀盪開,人往外跌,眼耳口鼻同時滲出鮮血。   徐子陵與寇仲心意相通,均明白在眼前的形勢下,絕不容留手的餘地,必須以雷霆萬鈞之勢。務求在幾個照面下清理字文化及的護駕高手,趁敵方心神散亂下全力出手。如讓對方再站穩陣腳,勝負之數實難逆料。   來援的劍手使同夥延長敗亡的時間,因徐子陵須放過乘勝追擊的機會,先要把他解決。   一個觔斗,徐子陵腳踏雪地,再一個旋身,以毫釐態之差避過敵劍,來到敵人左側劍勢難及處,橫肘撞向敵人肋下去。   刀手和鉤手又再攻來。   劍手竟沖天而上,不但避過他的肘撞,長劍還從上疾刺而來,不愧為宇文化及的親衛高手。   徐子陵暗捏不動根本印,剎那間完全掌握到敵兵及體的時間速度和位置,一拳沖天而上,硬撼敵劍。  ****************************************************************************   那邊的寇仲卻陷於捱打的局面,非因宇文化及武功比他高明,而是剛才折斧碎盾和擊斃長鬚漢先後消耗他大量的真元,尚未回復過來,就給被手下的死亡激起凶性的宇文化及狂攻猛擊,一時間只有仗精妙的刀法支持。好待宇文化及的銳氣消減,再伺機反擊。   寇仲晉入井中月的武道至境,有如熊熊燃燒的戰場上一點永不溶解的冰雪,無論形勢如何凶險,死神如何接近。他仍以冰冷自若的心境去應付化解。   宇文化及恨不得在下一招就可置寇仲於死地,故每一招都是全力出手,且覷準寇仲弱點,迫他不住硬拚,務令他沒有回氣的機會。無論寇仲如何閃躍躲避,他或近身搏擊,又或隔空施勁,不予寇仲任何喘息的時間。   寇仲則沉著應戰,且戰且退,移往離開另兩個戰場,亦即廣場間靠主殿的一方,每一刀擊出,他都把精氣神完全貫注其中,以全心全靈去應付這死敵驚濤駭浪式的強攻。卸氣借勁之法對冰玄勁完全不起作用,皆因若讓冰玄勁進入經脈內,絕對無益有害。   雙方的戰鬥愈趨激烈。沒有片刻緩衝的空隙,彼此見招拆招,以快打快,凶險凌厲至極點。   只一口熱茶的工夫,掌刀交觸近三十招,井中月忽然劈往宇文化及左側前空處,正是寇仲井中月八大奇招的「棋奕」。   以宇文化及的身經百戰,見慣場面,心中亦湧起無比怪異的感覺。   寇仲此刀有惑敵的作用,他亦看破是虛招,可是寇忡這一刀劈下處竟生出一個把他籠罩的渦漩和力場。牽制得他無法漠視。那就像大海的漩渦,在漩渦旁的魚兒都給牽扯進去。   以宇文化及的見多識廣,尚是首次碰上如此奇異駭人的刀法,自然而然往橫移離刀勢所及的範圍,攻勢終緩了一線。   這一刀可說是迫出來的,當日對上寧道奇,此招被對方舉手間輕易破解,使寇仲事後心生不忿,苦思下想出以螺旋勁配合施展的辦法,終在此刻派上用煬。至此「棋奕」一招始告大成,讓他爭取到反敗為勝的契機。   一聲輕「咦」,從側旁某處傳來,寇仲不用看也知是傅君嬙躲在暗處觀戰,見自己此招深得「奕劍術」的神髓,故失聲驚歎。   此時不容多想,否則機會一閃即逝,忙往後退開,井中月遙指宇文化及,變化叢生,由「棋奕」改為「不攻」。   宇文化及首次生出寒意。感到寇仲雖不斷拉遠與自己的距離,而其遙制自己的刀氣刀勢,竟是不住增強,完全不合乎常理。   無從抽身下,宇文化及一聲厲叱,騰空飛撲,凌空吐出兩股冰玄拳勁,照頭照面向寇仲攻去。   寇仲心內無驚無喜,一刀劈出,劈入兩股拳勁中央處,帶起另一個真氣的渦漩,竟硬把兩股拳勁溶渾化解,發出勁氣交接的激響,精妙玄異。   「蓬」寇仲借勢從後門飄進主殿內,朝後翻騰,躍上大殿北端的台階,落足點正是宇文化及面向大殿的龍座。  ****************************************************************************   刀鋒剛在他鼻端前分毫之外劃過。侯希白摺扇張開,先往對方面門扇去,惑其眼目,殺著卻是底下的一腳,正中敵人下陰,但接著後胛劇痛,給另一個敵人長劍刺中。   侯希白卸開敵劍,使對方不能傷他筋骨,前方敵人已應腳拋飛,發出臨死前驚心動魄的慘嘶。   侯希白雖付出代價,肩胛傷口深入盈寸,鮮血四濺,心兒卻安定下來。   圍攻他的四名高手,如若單打獨鬥,無人是他十合之將,但因合作慣了,聯手的威力遠超四人加起來的總和,殺得他差點支持不下去。猶幸花間派絕技層出不窮,配上魔門最厲害功法之一的不死印,苦心經營下,終成功除去其中一名敵手。   侯希白聽風辨位,向左旋蕩,美人扇由開變合,看似隨手打出。卻精確無倫的掃在攻來的長槍鋒尖處,不死印先汲取敵人勁力,剎那間反輸回去,槍手硬是給他震得踉蹌側跌。侯希白哈哈一笑,展開美人扇法,殺得早心寒膽裂的三名敵人左支右絀,再無還手之力。  ****************************************************************************   「叮」長劍寸寸碎折。   完全出乎使劍高手意料之外,長劍是全力下插往徐子陵的天靈穴,遇上的卻非徐子陵名震天下的赤手而是他從袖內探出的一對短護臂,這招袖裡乾坤要比杜伏威名列奇功絕藝榜上的成名絕活更上一層樓,護臂一端黏上劍鋒,完全化掉對方劍內貫注的真氣,接著另一手的護臂閃電橫掃在劍鋒上,硬把沒有真氣保護的敵劍擊碎。   敵人魂飛魄散,給徐子陵再送出的另一股力道帶得往高處拋滾,還是徐子陵手下留情,否則必然立即嗚呼哀哉,不保小命。   徐子陵護臂建功後回到袖內,以內外獅子印應付左右攻來使鉤和使刀兩大高手狂風暴雨般的攻勢。這兩個宇文化及的親衛高手武功高於其他各人,僅次於被寇仲斬殺的長鬚漢之下,但要勝徐子陵仍未夠級數,給他一一擋格,只要待他們銳氣過後,立可制敵取勝。  ****************************************************************************   寇仲就在龍椅的窄小空間移動,一步不讓的硬擋宇文化及全力以赴的凌厲攻勢,長笑道:「這張龍椅有點眼熟,是合就是老煬被殺前在江都坐的那一張?」   宇文化及冷哼一聲,並不答他,心底暗叫不妙,只喘幾口氣的時間,此子功力立即大幅增強,像換了另一個人似的。   寇仲「唰唰」連劈三刀,每刀都是妙至毫巔,再次把宇文化及迫開,搖頭歎道:「化骨你為何如此不智,此乃不祥之物,你竟還千里迢迢的從江都抬到這裡來,令自己步上老煬的後塵,太蠢哩。」   「蓬」忽然出拳,迎上宇文化及的拳頭,兩人毫無花假的硬拚一招。   冰玄勁氣給寇仲的螺旋真勁迫得往四外激濺,一時勁氣橫空。   寇仲被宇文化及震得往後仰晃,似要墮離龍椅。   宇文化及大喜,矮身采手,抓往寇仲下陰。   寇仲哈哈一笑,真勁從腳底送出,龍椅四足立斷,井中月黃芒迸射,疾挑宇文化及陰險毒辣的一抓。   宇文化及那想得到他不但能硬拚他積四十年功力的冰玄勁,還令他看不破的施出誘敵之計,改變高低位置下,變成自己把手往對方刀鋒送過去,駭然下抽身急退。   寇仲雙目電芒激閃,厲喝一聲,井中月化作長虹,人刀合一的施出井中月八法中的「擊奇」,反客為主的往宇文化及攻去。   宇文化及正退下龍座的台階,驀感寇仲的刀氣把自己完全籠罩,避無可避下只好全力格擋。   「轟」宇文化及應刀蹌踉退落台階。兩人嘴角同時滲出鮮血,戰況慘烈。   看宇文化及往殿心退去,寇仲卓立台階最上的一級,井中月遙指死敵,另一手拭去嘴角血漬,心中豈無感慨。   想起自己由當年不配給宇文化及提鞋的小子,到今天成為直接導致宇文化及敗亡的人物。其中經歷的曲折,變化的多姿多采,就他本人亦難以逐一描述。   宇文化及終退至殿心,距寇仲達四十步之遙,可是寇仲的刀氣仍隱隱把他鎖緊,如此內功刀法,已臻駭人聽聞之境。心中湧起絕望的感覺,曉得自己銳氣已竭,心志被奪,兼受內傷,雖仍有一戰之力,卻肯定沒有勝望。長歎道:「罷了罷了,想不到我宇文化及英雄一世,最後竟失手在兩個小混混手上。」   舉掌就往天靈蓋拍去。   寇仲那想他有此一著,大吃一驚下收刀往大仇人衝去,連他自己亦不嘵得能幹甚麼。   宇文化及一聲長笑,在擺脫寇仲的刀氣下,騰身而起,撞破殿頂,橫空而去。   一聲嬌叱,躲在一旁的傅君嬙凌空截擊,兩人在空中擦身而過。   傅君嬙給他的冰玄勁震得從空中墮下,宇文化及左臂亦給她寶劍刺個正著,傷上加傷,往後宮方向投去。   寇仲來到主殿頂時,侯希白仍給敵人纏善,徐子陵則成功擊倒敵人,忙喝逍:「小陵快來。」領先往宇文化及遠遁的背影追去。   兩人從瓦面躍下,來到一座位於後宮的庭院的月洞門前,均心中訝異,不明白宇文化及為何不有那麼遠逃那麼遠,竟只躲進後宮這庭院去。   進入月洞門後是個小庭園,雪花紛飛下,一片雪白寧和,使人怎都沒法把眼前景物與血腥暴力聯想在一起。   三進的樓房中門大開,燈火通明,雖摸不清內裡玄虛,但兩人武功蓋世,又在仇恨火焰的催動下,那管得道麼多,並肩入屋。   十多名宮娥太監軟倒地上,瑟縮一角,臉無人色。   徐子陵看得心中不忍。柔聲道:「不關你們的事,我們絕不會傷害你們,走吧!」說罷追在寇仲身後,直入內堂。   面色慘白的宇文化及呆坐在西窗旁的椅子上,雙手緊擁伏在他身上,身穿妃嬪麗服的一名女子,再無其他人。   兩人面面相覷,怎想得到會是這麼一番情景。   英雄氣短的宇文化及,像是另一個人似的,心神全放在懷中女子身上,似茫不知死敵臨門而至。   寇仲一振手上井中月,喝道:「是漢子的就站起來一戰,我兩兄弟可保證不傷無辜。」   宇文化及露出慘笑。把手移到女子香肩處,似要把她推開,女子緩緩起立,別轉嬌軀,面向兩人,身上沾滿宇文化及臂膀淌下的鮮血。   寇忡和徐子陵虎軀劇震,同時失聲道:「貞嫂。」竟是當年在揚州,不時以萊肉包子救濟他們,在南門開膳食檔口賣包子老馮的妾侍貞嫂。   煬帝入城,把老馮徵召入宮,而老馮後來因開罪煬帝被處決,貞嫂則不知所蹤。那想得到今天竟成為宇文化及臨死亦不忘一見的愛妃。   在華服襯托下,貞嫂更是姿容秀美,氣質高貴,她玉容出奇的平靜,柔聲道:「小陵小仲,你們終於來哩。」   寇仲和徐子陵頭皮發麻,完全失去方寸。   在他們的生命中,與他們關係最密切的三個女人,就是貞嫂傅君綽和素素,後兩者均香消玉殞,而貞嫂竟變成他們恨不得食其肉煎其皮的大仇家宇文化及的愛妃,他們該怎麼辦。   風聲驟響。   兩人駭然後望,傅君嬙終於轉至,俏面含煞的提劍而來,目光落在呆坐椅上,半邊身被血染紅的宇文化及,奇道:「你兩人為何不取他狗命?」   他們不知從何說起。被她質詢得啞口無言。以前兩人無論遇上甚麼場面,總有方法解決應付,獨是眼前死結,卻令他們一籌不展。   「衛夫人。」侯希白現身在傅君嬙後方,失聲呼叫。   他的呼喚像一把鐵錘般痛敲在兩人心坎上,原來貞嫂就是宇文化及最寵愛的衛夫人,宇文化及還特別邀候希白來為她造像,讓她的花容能永遠的留在畫帛處,其中充盈至死不渝,繾綣纏綿的悲壯滋味。   傅君嬙停在兩人身後,回頭先瞥侯希白一眼,像首次看到貞嫂般對她打量起來。   恍如忽然衰老十多年的宇文化及從椅子站起,右手溫柔地按上貞嫂香肩,深情的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唉,我本不該回來看你的。」   接著望向寇仲和徐子陵,冷然道:「我們的事到外面解決。」   戰鼓聲再起,今趟非是在某處傳來,而是集中在城北的一方不斷迫近。   貞嫂堅定地搖頭,張開一對纖手,平靜的搖頭道:「不要,死我也要和皇上一塊兒死,小仲小陵,你們可以成全我們嗎?」   以這種語氣說出這番話,比任何呼天搶地更要今聞者心酸震撼,何況寇仲和徐子陵對她有崇高的敬意和感激之情。   傅君嬙終發覺到兩人和宇文化及這妃嬪關係大不尋常,玉容一沉,輕描淡寫的道:「她是誰?」   戰鼓聲不住接近增強,壓得人心頭煩躁,以亳不含糊的形式,喻示大魏的國運,正往盡頭靠近。   寇仲苦笑道:「她可算是我們另一個娘。」   徐子陵頹然點頭,忽然間他對宇文化及再硬不起報仇雪恨的心腸,這個一手令大隋覆滅曾叱吒風雲的人物,和很多人一樣,在狠辣無情的形像下竟有其溫柔多情的一面,只因他和寇仲從未接觸過,故從不認識這樣的宇文化及。   現在他已家破人亡,眾叛親離,下場悲慘,他們此時難道還要當貞嫂眼前置之死地嗎?   傅君嬙冷冷道:「你們既下不了手,就讓我來成全他們吧。」劍光疾閃,從兩人間穿出,朝貞嫂後的宇文化及面門射去。 第九章 難解死結   寇仲大吃一驚,閃身護著貞嫂和大仇人宇文化及,井中月疾挑傅君嬙寶劍,叫道:「嬙姨請聽小侄一言。」   傅君嬙玉臉微紅,啐道:「誰是你的嬙姨,滾開!」   蠻腰輕扭,寶劍生出精奧至包括全無欣賞心情的宇文化及在內都大為驚歎的變化,以毫釐之差避過寇仲的井中月,接著嬌軀像陀螺般立定轉動,長劍迥繞,疾刺寇仲臉門,毫不留情,狠辣至極點。   寇仲不敢冒犯她,縛手縛腳下,只好見招擋招,把井中月攻勢收回,橫刀格架。   傅君嬙竟大嗔道:「那有這麼差勁的招數,滾!」神態嬌美無倫,充滿天真爛漫的少女味兒,一腳飛出,毫不避嫌的朝寇仲下陰踢去。   她右旁的徐子陵,後方的侯希白均為她動人的情態怦然心動。但只有徐子陵明白她對寇仲的怨忿。   奕劍術專精料敵機先,先決的條件是要掌握敵手武技的高下,摸清對方的底子,從而作出判斷。她對寇仲的評價顯然非常高,豈知寇仲因不敢冒犯她,使不出平時五成功夫,令她的奕劍術困料敵失誤大失預算,無法展開,等若下錯一子。   「蓬!」   寇仲左掌下壓,封著傅君嬙不念姨甥之情的一腳,但她的內勁卻分八重湧來,寇仲拚盡全力才不致被她震得撞到後面貞嫂的嬌軀去,駭然對這比他還小上一兩歲的嬙姨叫道:「嬙姨,把九玄大法練至第八重啦!厲害啊!」   傅君嬙亦想不到寇仲能硬擋她全力一腳,竟發出一陣輕笑,道:「這一掌還像點樣子,看!我要割下你瘋言亂語的舌頭來。」   先往後退,旋又旋捲回來,寶劍化作萬千芒虹,雨點般往寇仲吹打過去,奇幻凌厲。   侯希白竟取出隨身攜帶的筆墨,張開美人扇,就在畫有尚秀芳那一面疾寫起來,可見傅君嬙美態對他震撼之大。   貞嫂忽然轉身,把宇文化及摟個結實,對她來說,宇文化及是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愛她疼她的男人。   宇文化及肝腸寸斷的把他的衛夫人擁入懷裡,以他的自負和長期處於權勢峰巔的身份地位,那曾想過有連自己的女人亦無力保護的一天。   也不知是否前生的冤孽,宇文化及第一眼見到衛貞貞,便不能自己。以前他也曾為別的女人心動,但得到手後總可棄之如敝屐,只有這次是情根深種,與往昔任何一次都不同。   戰鼓聲倏地停下,像開始時那麼突然。徐子陵卻無暇理會,但對眼前的難題仍是束手無策,怎樣才可使傅君嬙明白他們正處於左右兩難的境地?   寇仲知道若再留手,不要說保護貞嫂和宇文化及,自己恐怕亦要小命難保,因為這位比他年青的嬙姨實在太厲害,招招奪命。暗歎一口氣,肩脊一挺,變得威猛無匹,井中月斬瓜切菜的連續劈出,每一刀都把傅君嬙的長劍準確無誤的震開,像是預先曉得傅君嬙寶劍的招式變化似的,竟是以奕劍術對奕劍術。   傅君嬙驀地退開,劍回鞘內,俏目緊盯寇仲,道:「我打不過你。」   眾皆愕然。   寇仲忙還刀入鞘,躬身道:「嬙姨大人有大量,恕小侄不敬之罪,唉!請容小侄解釋內中情由。」   傅君嬙俏面霜寒,冷得像外面的雪雨,語氣卻非常平靜,道:「不用解釋,師尊南來時,自會找你們說話。」   再往後退,來到侯希白旁,仍有閒心探頭一看,神態嬌憨的道:「好小子,竟在繪畫奴家,是否想討打?」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這位美人兒嬙姨一時狠辣冷靜,一忽兒天真爛漫,教人糊塗得難以捉摸,可惜兩人已失去欣賞的心情,暗忖這個誤會後果嚴重,偏無法補救。   侯希白受寵若驚的尷尬道:「我是死性不改,碓是該打!」   傅君嬙嬌笑道:「見你尚算畫得不錯,你那顆頭就暫時在脖子上多留一會吧!」續往後掠,消沒在內堂大門外。   寇仲頹然向徐子陵怪道:「你為何不幫手說話?」   徐子陵苦笑道:「我可以說甚麼呢?」   寇仲以苦笑回報。   宇文化及的聲音響起道:「兩位眷念與貞貞的舊情誼,我宇文化及非常感激。」   寇仲聽他語氣異乎尋常,一震轉身,訝道:「你曉得我們和貞嫂的交往嗎?」   宇文化及緊擁著貞嫂,神色平靜答道:「我知道貞貞所有的事,怎會不曉得你們和貞貞的關係。本人有個最後的心願,希望你們能看在貞貞份上,成全我們,讓我和貞貞能共埋於一穴。」   三人同時大吃一驚,知道不妙,往兩人撲去。   宇文化及往後坐入椅內,雙手仍緊抱貞嫂,鮮血同時由眼耳口鼻流出,竟是自碎經脈而亡。   密集的足音在堂外響起。   寇仲和徐子陵更駭然發覺貞嫂早毒發身亡,登時手足冰冷,腦袋內頓感一片空白,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眼前的慘事是如此殘酷而不能改移!   侯希白探手摟上兩人肩頭,淒然道:「這或者是把他們此生不渝的愛情延續下去的唯一方法。」   貞嫂的面容仍是那麼平靜詳和,似在訴說死亡對她是最好的歸宿。   劉黑闥雄壯的聲音在大門響起道:「恭喜兩位老弟得報大仇。」   寇仲和徐子陵四目相投,想哭卻哭不出來,心中對宇文化及再無絲毫恨意,無論是愛是恨,一切都該在此時此地結束。  ****************************************************************************   寇仲和徐子陵駕著載上宇文化及和貞嫂棺木的密封馬車,從東門出城,劉黑闥親自護送一程。   許城換上大夏旗幟,城外曠野軍營廣佈,燈火處處,陣容鼎盛,充盈著戰勝者的氣氛。   此時離宇文化及和貞嫂自盡只有個把時辰,天尚未亮,雪雨仍是漫無休止的從黑壓壓的夜空灑下,兩人的感覺仍是麻木空白。   由於宇文化及乃弒殺煬帝楊廣元兇,雖然身死,他的首級依然有很大的利用價值。若非提出要求保他全屍秘密安葬的是寇仲和徐子陵,劉黑闥怎肯答應。所以宇文化及因貞嫂的關係,死後總算有點運道。   劉黑闥此時馳至兩人之旁,道:「我就在這裹待兩位老弟回來喝解穢酒如何?」   兩人答應一聲,逕自駕著靈車,往前方被白雪覆蓋的山野馳去。   寇仲別頭瞥負責操韁的徐子陵一眼,見他直勾勾的呆看前方被雨雪模糊了的原野,歎道:「命運實在難以測度,誰猜得到貞嫂竟成為我們大仇家的愛妃,弄至今天這田地。」   徐子陵朝他望來,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沉聲道:「貞嫂是早萌死志,就在她轉身擁抱宇文化及時,把暗藏的毒丸服下,可當時只有宇文化及曉得。唉!瞧著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懷裹究竟是甚麼滋味?」   寇仲心如刀割,說不出話來。   蹄聲響起,從後追上。   寇仲回頭看去,竟是剛才宣稱有事,未能隨行的侯希白。   侯希白策騎來到馬車旁,欣然道:「成哩!」   兩人腦袋的靈活度大減,捉摸不到他的意思,寇仲愕然道:「成甚麼東西?」   侯希白道:「我終完成那幅帛畫,帶來作他兩人陪葬之物。」   寇仲馬鞭揚起,輕輕打在馬屁股上,拉曳靈車的四匹健馬立即加速,朝白雪茫茫的天地深處馳去。  ****************************************************************************   許城南門大道旁一間空置多時的酒肆內,劉黑闥、侯希白、寇仲和徐子陵圍桌進酒。   太陽剛沒在西山下,安葬宇文化及和貞嫂的喪事,用盡他們一個白天的時間。   酒過三巡,劉黑闥低聲向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道:「入土為安,誰也難免一死,只看誰先走一步?假若死後有另一個世界,異日我們不是也可以在那裹聚首嗎?到時或會發覺生前所有恩恩怨怨,只是一大籮的笑話。」   侯希白颼的一聲張開美人扇,以畫有尚秀芳、傅君嬙的一面向著三人,另一手擊台讚道:「最後那兩句說得真好!可見劉帥不但是個胸懷廣闊豁達的人,更是視死如歸的好漢。」   寇仲瞥侯希白的摺扇一眼,捧頭道:「這三個女人任何一個都可令我患上頭痛症,三個聚在一起更他老爺子的不得了。」   劉黑闥和侯希白正努力開解他們,忽然發覺寇仲如此「正常」,似是毫無悲慼之情,為之臉臉相覷。   徐子陵淡然自若的舉杯道:「我們確中了毒,幸好有解藥在此,就讓我們四兄弟多服一劑解藥。」   眾人轟然歡呼中,把四杯解穢酒喝個一滴不盡。   劉黑闥豎起拇指讚道:「好!不愧我的好兄弟,提得起,放得下。那我們不如閒話少說,直入正題如何?」   寇仲一拍額頭道:「幸好你提醒我,我差點忘掉自己是王世充的特使,奉他的臭命來巴結劉大哥你的老闆。」   劉黑闥啞然失笑道:「哈!老闆,不過竇爺會歡喜這個稱謂,因為是由名震天下的寇少帥奉贈的。」   一把豪雄沉厚的聲音在街上傳進來道:「黑闥說得一點沒錯,只要是少帥奉贈之物,我竇建德無不欣然領受。」   四人慌忙起立迎接。   竇建德昂然而入,一行人風塵僕僕,顯是長途跋涉的趕來。隨從依他吩咐守在鋪外,竇建德跨過門檻,目光掃過三人,最後落在寇仲身上,長笑道:「見面勝似聞名,寇兄弟果是人中之龍,幸會幸會。」   寇仲連忙謙讓。   劉黑闥引見過徐子陵和侯希白後,五人杯來杯往的喝掉半罈酒,竇建德微笑道:「唐軍知我們攻佔許城,開始從魏縣撤軍,我們應否乘勢追擊呢?」   寇仲心中一震,唐軍撤走,魏地將盡入竇建德手上,令他聲勢更盛,且與唐軍再無緩衝之地,大戰一觸即發。   劉黑闥沉吟道:「李神通還不放在黑闥眼內,李世績卻是當代名將,只看他在李密入關投降,仍能力抗王世充,便知是個人材。他今趟聞風而退,固是懾於我軍威勢,亦不無誘敵之意。愚見以為目下當務之急,是先鞏固戰果,向舊魏子民宣揚我軍仁愛之風,待萬眾歸心,我們才揮兵西進,剷除李世績的瓦崗舊部。」   侯希白不由聽得打從心內讚賞。   竇建德道:「現在宋金剛先後攻克晉州、龍門兩大重鎮,李元吉、裴寂棄并州敗逃,太原告急,若我們不趁此機會擊潰李世的山東軍,待李世民穩住太原,我們將坐失良機,少帥以為如何?」   寇仲正喝酒喝得昏天昏地,酒入愁腸,滿懷感觸,只是不表現出來。聞言勉強打起精神,訝道:「李元吉竟這麼快敗陣,是否李世民在拖他的後腿?」   竇建德手摸酒盂,定神瞧著寇仲道:「有裴寂做監軍,李世民焉敢作怪。」   裴寂是李淵關係最深的親信大臣,李淵特別派他隨軍。正是要作李世民和李元吉間緩衝的人。   寇仲朝徐子陵瞧去,見他心不在焉的默然聽著,曉得貞嫂的自盡,對他造成永不磨滅的打擊,強壓下心中的傷痛,道:「在李世民擊敗宋金剛前,竇公你必須擊潰李世的山東軍,否則李世民乘勢玫打洛陽,李世可輕易把竇公隔斷在大河之北,眼巴巴的瞧著李世民鯨吞洛陽。」   竇建德望進杯內的酒去,露出深思的神色,教人對他生出莫測高深的感覺。   侯希白微笑道:「聽少帥的口氣,宋金剛是必敗無疑。」   寇仲想岔開徐子陵的注意,把話題向他拋過去道:「陵少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苦笑道:「各位請不要見怪,我並沒有留神你們的對話,寇仲這一招擺明是耍我。」   劉黑闥心中暗歎,他當然明白徐子陵是個怎樣的人,打圓場的把話題向他重複一次。   竇建德饒有興趣的道:「這確是個有趣的討論。」   徐子陵佩服的道:「我同意寇仲的看法,宋金剛和李世民均為精通兵法的戰爭高手,兩人本是不相上下,分別在宋金剛只是一頭視突厥為主人的狗,不得人心,而李世民必能洞悉和利用他這弱點,令他全軍覆沒。」   「砰!」竇建德擊桌讚道:「好一句不得人心!現在連我也深信不疑宋金剛絕非李世民的對手。既是如此,我們要作好西攻唐軍的準備,立即揮軍迫李世績決戰。」   劉黑闥雙目異光暴盛,舉杯道:「黑闥敬竇爺一杯,祝我軍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兩人轟然痛飲。   徐子陵卻是心中暗歎,竇建德的一句話,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甚至陳屍道旁。   因貞嫂的死亡,寇仲的雄心壯志一時大打折扣,尚未回復過來,呆看意氣昂揚的竇建德和劉黑闥,欲語無言。   竇建德又輪流與寇仲等對飲,道:「三位行止如何?」   寇仲曉得這名震一方的霸主是要看自己有否跟從他的意思,答道:「我和小陵想去探望翟大小姐。希白要到那裹去?」   侯希白道:「我去找雷老哥,看他康復的情況。」   劉黑闥道:「想不到我們兄弟匆匆一聚,又要分開,不過已是痛快至極,我敬三位一盂,祝你們一路平安,很快大家又會碰頭飲酒。」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感激,曉得劉黑闥暗示他們須立即離開,連忙舉杯回應。   雪粉又從夜空往大地灑下來。 第十章 客串保鏢   夜色蒼茫下,兩人遠離許城達百里之遙,雨雪仍下個不休,他們抵達一座小山之頂,山野河流在下方延展至無限的遠處。   寇仲酒意上湧,歎道:「人世間的恩恩怨怨是否真如劉大哥所言,只是一大籮笑話?」   徐子陵苦笑道:「假如你真可把香玉山或魔門諸邪當作朋友或笑話,你不但不用再去爭天下,更可出家做和尚。不過照我看就算空門中人,仍未能對人世漠不關心,否則師妃暄就不用和我們反目。」   寇仲頹然坐下,點頭道:「還是你清醒點,只要想起香玉山,我心中立生殺機。即使人生只是一場春夢,但這夢境太真實啦!一天未破醒,我們仍要身不由己的被支配。」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喟然道:「我們是因眼看著貞嫂自盡的刺激,才會生出對生命的內省,試想想在當時仇恨高燒下,我們一心一意就是要殺死宇文化及,那會想到其他。由此可以推想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會回復正常,再無暇去想生命是否只是一埸春夢。」   寇仲歎道:「可是我現在確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對甚麼都提不起興趣,只想去看看大小姐和小陵仲,更不願於此與你分道揚鑣,各自上路。」   徐子陵道:「問題是你老哥背上肩負無數的責任和別人的期待,你不但是宋缺的欽選女婿,更是他的功業繼承人。寇少帥又是少帥軍的領袖,彭梁的軍民都等著你回去領導和保護他們。」   寇仲一呆道:「你好像是首次鼓勵我去爭天下。」   徐子陵道:「可以這麼說。一旦李世民出漏子,又或李建成得勢,突厥的大軍便會南下,那時就要靠你少帥軍力挽狂瀾。這是寧道奇放你一馬的真正原因。」   寇仲沉吟道:「如果大獲全勝的是李世民,竇建德、王世充全被擊跨,你對我會有甚麼忠告?」   徐子陵目注地平盡處的茫茫向雪,輕輕道:「那時我將難以知道。」   寇仲劇震道:「你想到那裡去?」   徐了陵雙目射出斬之不斷的傷感神色,搖頭苦笑道:「我的好兄弟要去爭天下,中原還有甚麼值得小弟留戀之處?」   寇仲愕然道:「我以為你要到塞外去只是隨便說說,雷老哥不是要靠你去對付香家嗎?唉!至少你該到巴蜀見見石青璇,這麼形單隻影的到寒外流浪,實教兄弟心傷。」   徐子陵洒然笑道:「事實上我非常享受孤單的感覺,只有遠離人世,我才可以更接近大自然,感受生命的存在和意義,香玉山現在已找到最強橫的靠山,將來假若李世民坍台,我必回到你身邊,與你並肩作戰,把突厥趕回老家,這是承諾。」   寇仲雙目閃亮起來,哈大笑道:「我聽到啦,這是對我最大的鼓勵。我絕不會讓李小子攻陷洛陽,照你看竇建德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清楚。他的行事總透著點莫測高深的味道,若沒有李世民,唐軍絕非他的對手。」   寇仲忽然叫這:「糟哩!」   徐子陵摸不著頭腦的道:「糟甚麼?」   寇仲苦笑道:「剛才竟忘記向劉老哥或小白借幾兩銀子,現在我們兩兄弟身無分文,如何捱到樂壽找大小姐?」   徐子陵笑道:「把你的井中月變賣不就成了?只要有賭本,我可多變幾兩銀出來給你花用。」   寇仲長身而起,下意識地拂掃身上的雪漬,啞然失笑道:「若要變賣,我們尚各有一顆夜明珠,你捨得嗎?那可是無可替代的紀念品,每趟拿在手上把玩,就像重歷長安城內裝神扮鬼那段難忘的日子。」   徐子陵聳肩道:「那就邊行邊想辦法吧!我們年輕力壯,做苦工大概可賺幾個子兒。」   寇仲豪情奮起,道:「從無到有,從有到無,自離開揚州後,我們是首次被打回原形,重新做窮鬼。就讓我們這對窮鬼兄弟,再闖江湖,以天為被,以地為臥席。哈!有了!我們為何想不到去獵兩頭鹿來換賭本?」   徐子陵悲傷稍減,叫聲「好主意」,往山下掠去。   寇仲連忙跟隨其後,兩人迅速去遠。   歷亭在永濟渠南岸,是竇建德的屬土,為水陸交匯的大城鎮,由此往樂壽,可坐船沿永濟渠北上,到另一城鎮東光登岸,往西兩天快馬,可抵目的地。另一個方法是渡過永濟渠,西行至漳水,乘船亦是兩天可抵樂壽。   不過無論選擇那個方法,在實行上都有困難,皆因兩人身無分文,在這紛亂的時代,少個子兒也寸步難行。   他們晝夜不停的急趕三天路,仍沒有半粒米飯下過肚,若非他們功力深厚,早凍僵途上,午後時份來到城門外,見到設於城外的幾個食檔茶寮擠滿商旅途人,更感飢腸轆轆,份外難捱。   徐子陵一把扯著寇仲,道:「除非你想打進城去,否則我們就於此止步。」   寇仲這才記起入城必須繳稅,笑道:「我們既是他們老闖的小兄弟,寇仲和徐子陵兩個朵兒又那麼響,索性就向城門的兵大哥要求見駐守這裡的文官武將,同他們亮出朵兒,借點盤川,醫飽肚子,不是甚麼都迎刃而解嗎?」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你即不跟隨竇建德打天下,卻要受他的恩惠,這算甚麼英雄好漢?」   寇仲拍額道:「我是餓得糊塗,受過他的恩,將來怎好意思和他爭天下,唉!那些饅頭真香。」   徐子陵別頭一看,最接近他們的食檔正在蒸包子,熱氣騰升,香氣四溢,不由想起當年貞嫂常義贈菜肉包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蓄意壓下去的傷情,湧上心頭。   檔主見兩人目不轉睛的盯著蒸籠。還以為生意來了,嚷道:「一文錢一個,趁熱吃最松香美味。」   寇仲拍拍空空如也的腰囊,苦笑道:「要不要請人做粗活,我們不要工錢,只要饅頭。」   檔主露出鄙夷之色,不耐煩的道:「這裡不請人,到別處去!」   寇仲不以為忤,哈哈一笑,洒然聳肩,朝徐子陵道:「看來是要餓著肚子上路,不若潛進河裡捉兩尾鮮魚,憑我兩兄弟的身手,該只是舉手之勞?」   檔主再不理他們,侍候棚內的幾桌客人去了。   徐子陵心忖這不失為一個解決飢腸的辦法,欣然道:「去吧!」   正要離開,有人叫道:「兩位仁兄請留步。」   兩人愕然回頭,喚他的人是棚內其中一個食客,獨據一桌,是個臉孔圓嘟嘟的中年胖漢,一看便覺是個做生意的人。   胖子起立笑這:「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讓我管平作個小東道如何?」   徐子陵感激的道:「好意心領,怎可要管老闆破費。」   管平欣然堅執道:「兩位仁兄怎都要賞管平些許薄面,千萬不要客氣,請入座。」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錯失機會,領頭朝管平的桌子走去,徐子陵拿他沒法,只好隨他入席。   管平喚來麥粥饅頭,供兩人大快朵頤,忽然壓低聲音道:「兩位是否會家子?」   寇仲一邊把饅頭塞進口裡,一邊豎起拇指讚道:「管老闆真有眼光,我們都懂兩下子。」   管平欣然道:「我別的不行,但鑒人之術卻頗有點心得。雖對兩位姓名來歷一無所知,可是只看兩位龍行虎步的風采雄姿,直已心折。最難得是兩位並不恃強橫行,寧願挨餓仍不偷不搶,實乃真正的英雄好漢。」   徐子陵怕寇仲又給他亂起些甚麼小晶、小暄、小璇一類的名字,忙自我介紹道:「我叫傅傑,他叫傅雄。來自餘杭,想到樂壽探望親戚。」   管平歎道:「實不相瞞,現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隨時會給惡人害死,兩位如肯相助、我願以黃金二兩酬謝兩位。」   寇仲一對大眼立時閃亮,道:「誰人竟敢隨意傷人害命,難道不懼王法?」   管平愕然道:「王法?」旋即苦笑道:「官府在遠,拳頭在近,兼且群雄各自割據稱王,在這裡犯事,逃往別處便可逍遙法外。坦白說,若在平遙誰敢動我半根毫毛,但來到這裡人地生疏,唉!」   徐子陵同情心大起,問道:「管老闆乃精明的生意人,為何會陷身這種局面?」   管平壓低聲音道:「皆因信錯了人。今次我隨大伙到山海關做生意,請得大道社的人作保鏢,本來一切妥當,豈知途中始發覺大道社的人與我的仇家暗中勾結,一時令我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寇仲不解道:「既然生命受到威脅,何不一走了之。」   管平慘然道:「問題是我隨伙附運的五百匹上等綢緞,有一半是行家托付的實物,如若一走了之,自己損失慘重固不在話下,回去還要賠個傾家蕩產,且信譽受損,以後勢將難再做生意。」   寇仲皺眉道:「山海關不是遠在邊塞的不毛之地?管老闆有信心能把這麼大批絲綢賣掉?」   管平解釋道:「在北疆最吃得開的就是北霸幫,北霸幫的大龍頭『霸王』杜興在長城兩邊都是同樣吃得開,無論契丹人、突厥人,高麗人多少給他一點臉子。故能把從山海關出口運往塞外諸夷的生意壟斷,以前是抽佣了事,近年則自己大做買賣勾當。我這批綢緞是他派人來訂購的,還付了一成訂金。只要我把貨運到山海關,便可收取議定的黃金貨值。」   寇仲大訝道:「北疆竟有如此厲害人物,突厥人為何要賣他的帳。」   管平道:「一來因他武功高強,被譽為北疆第一高手,更因他有突厥人和契丹人的血統。所以突厥人或契丹人那不視他為外人。」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個眼色,暗感不妙,這「霸王」杜興極可能是突厥入侵中原的一隻厲害棋子,等若以前鐵勒人培養的任少名。   寇仲道:「你們請作保鏢的大道社又是甚麼路數?」   管平愕然道:「你們行走江湖的人,竟未聽過山西最大的幫會大道社嗎?自大隋亡後,天下紛亂,盜賊四起,道路不靖,大道社於是在各省市遍設鏢局,收費雖然昂貴,卻是物有所值。據我所知他們只曾失過三趟鏢,事後都能追回部份物資,更把劫鏢者趕盡殺絕。」   徐子陵皺眉道:「鏢局最重商譽,若他們監守自盜,以後誰敢信任他們?」   管平苦笑道:「在一般情理言確是如此,故今趟若非我親耳聽到,絕不肯相信。」   寇仲奇道:「這樣的事,管老闆怎會親耳聽到?」   管平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兩條大船泊在這裡的碼頭後,我循例到船艙檢看貨物,忽然聽到負責今趟護鏢的大道社副社主『夜叉』馮跋和手下孟得功、蘇運三人在艙門處說話的聲音,內中提到收取了存義公的百兩黃金,要在抵達山海關前把我害死,吞掉我的綢貨。我嚇得躲起來,到他們離開才敢潛逃出來,連忙離船,來到這裡,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有幸碰上你們。」   徐子陵問道:「存義公是甚麼人?名字這麼古怪的?」   管平道:「存義公是山西最大的布行,與我的蔚盛長和賣顏料的日昇行並稱山西三大商號。存義公一直想兼營綢緞,我們曾因此和存義公鬧得很不愉快。」   寇仲道:「你們的貨船何時繼續上路?同行的尚有甚麼人?」   管平道:「明早才起行,一起附運的尚有山西另外十多間商號的貨物,包括存義公和日昇行在內。每個商號都派出代表多人隨貨北上,負責交收的事務。附運的全是北霸幫訂的貨。」   寇仲歎道:「管老闆你中計哩!」   管平愕然道:「中計?」   寇仲道:「這叫『出口術』,馮跋等人根本曉得你在艙內點貨,所以故意在艙門附近說話,好讓你聽個一清二楚,嚇得逃之夭夭。我敢包保不關存義公的事,若你就這麼趕回平遙向存義公興問罪之師,就正中大道社的下懷。事後大道社更可推個一乾二淨,還諉過於你身上。而管老闆你則完了,以後再不用干綢緞生意啦。」   管平聽來半信半疑,忽明忽暗,臉色變得更為難看,想得呆起來,喃喃道:「我和大道社社主丘其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為何竟要害我?」   接著探手抓緊寇仲的手,顫聲道:「兩位好漢定要助我,我決定立即退出團伙,取回實物,再另想辦法運往山海關。」   徐子陵道:「我們助你取回貨物只是舉手之勞,不過禍根尚未消除,因為摸不清大道社為何要針對貴行下手。」   寇仲問道:「下一站你們會到甚麼地方去。」   管平道:「我們正是要到貴親所在的樂壽去,因尚有一批貨物會在那裡附運,唉!該怎辦好呢?」   寇仲心忖又會這麼巧的,笑道:「從這裡到樂壽尚有幾天路程,我兩兄弟就暫作你的私人保鏢,到樂壽後再說。」   管平反猶豫起來,道:「這裡是竇建德的地頭,加上有你們壯我聲勢,我尚或有機會把貨物取回來,諒大道社亦不敢當著其他商號的人公然害我並強佔我的貨物,可是一旦離開歷亭,大道社人多勢眾,情況又有不同,倘若連累兩位,我管平於心難安。」   寇仲拍拍吃飽的肚子,長身而起道:「管老闆放心,不要看我們窮得發霉的樣子,事實上我們是能應付任何場面的高手。出來江湖行走亦是本著替天行道的心。來!讓我們先到船上好好睡他娘的一覺,只要你不離我們左右,保證到什麼地方那像在平遙般沒人能動你半稂毫毛。」   又一拍背上井中月,笑道:「要蠻來嗎?先得問問我另一個兄弟肯不肯。」   管平疑信半參,又不好意思表示懷疑寇仲的能力,為難至極點。   徐子陵扯著他站起來,湊到他耳旁低聲道:「管老闆,該付賬哩!」 第十一章 欲捨難離   三人在黃昏時份上船,大道社包括馮跋在內的幾個頭兒均到城內尋樂子去了。管平此時只好硬著頭皮,擺出大老闆的派頭,認寇仲和徐子陵為趕來會合的表侄,不理大道杜的人反對,逕自帶兩人入房。   寇仲見房內有兩張床,問道:「誰人和你同房?」   管平道:「每個商號都獲分配一閒房,我本來有個護院同行,可惜他離開平遙不久就病倒,得返平遙就醫,我只好孤身上路,現在回想當時情況,我那夥計該是被人下毒,否則懂武功的人怎會這麼易病倒。」   寇仲點頭同意,向徐子陵笑道:「我們又要擠在一起睡覺啦!」   徐子陵踢掉靴子,毫不客氣往床上躺下去,睏倦欲死的道:「馮跋快回來了,你去應付他,勿要吵醒我。」   管平驚魂未定的道:「你怎知馮跋快回來呢?」   寇仲扯著管平在靠窗的椅子坐下,伸個懶腰道:「馮跋的手下見到管老闆忽然帶兩個壯漢上船,當然會立即入城通知馮跋回來。」   瞥徐子陵一眼後,笑道:「好傢伙!要睡即睡,果然是睡覺的高手。」   徐子陵慢、長、細的呼吸聲輕輕響起,似有若無。   管平心驚膽顫的道:「待會馮跋回來,真不用喚醒他嗎?多個人幫手總好過少個人吧!」   寇仲打個呵欠,道:「我肯去和馮跋說話,已不知多麼給他面子。若非怕管老闆將來難做人,我肯定會把大道社的人全擲進永濟渠去,自行駕舟北上。」   管平忍不住道:「坦白說,我也見過江湖上不少名家高手,但像兩位般完全不把敵人放在眼內的,尚是首次遇上。如非見兩位成竹在胸、思慮縝密,真要懷疑你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犢?」   寇仲隔幾一拍他肩頭,笑道:「我最歡喜坦白的人,咦!來哩!大道社的人確有點效率。」   管平愕然道:「有人敲門嗎?為何我聽不到的。」   寇仲道:「馮跋剛上船,管老闆當然聽不到。」   管平半信半疑,正想說話,十多個人的足音在艙廊入口處響起,直迫而來。   「砰!砰!」   沙啞的聲音在門外道:「馮跋求見,管先生請出來說兩句話。」   寇仲哈哈笑道:「二當家你好,本人傅雄,是管老闆的遠房疏堂表侄。」接著輕踢管平一腳。   管平乾咳一聲,道「二當家有甚麼話要說,就和我的遠房……嘿!表侄說吧!他說的就等若我管平說的。」   馮跋隔門陰惻惻的道:「管老闆要知道和我說話是要講資格的,這趟鏢由我大道社負責,依規矩絕不容任何陌生外人中途加入,管先生竟然不加理會,是否別有居心。」   寇仲啞然笑道:「誰真的別有居心,馮老哥你該比誰都清楚。」   馮跋默然片晌,語氣忽然變得沉著平靜,淡淡道:「有膽色!傅兄請到船樓來說話。」   足音遠去。   寇仲再伸個懶腰,長身而起,羨慕的瞥一眼深酣夢鄉的徐子陵,道:「早點解決,早點睡覺。無論發生甚麼事,管老闆千萬別離開小傑之旁。」   寇仲拉開房門,只見廊道通往船面的一截兩邊站了近十名武裝大漢,人人目光不善的打量寇仲,殺氣騰騰。   寇仲目光一掃,眼神到處,眾漢紛紛被懾,眼睛垂下或移開視線,皆因寇仲的眼神銳利如箭,如有實質,瞧得大道杜諸人無不心悸意亂,不能堅持。   寇仲哈哈一笑,跨過門檻,關上房門,穿過林立兩旁的敵人,往船面方向悠然步去,自然而然有股迫人的氣勢,教人魄為之奪,不敢輕舉妾動。   在風燈照射下,近二十名大道社的人聚在船尾舵樓處,為首的中年大漢,身子扎實,中等身材,招風耳獅子鼻,容貌醜陋,雙目凶光閃閃,一瞬不瞬的盯著寇仲,背上一對長約四尺的鐵叉交叉的從左右兩肩露出叉尖,頗有點高手的強橫氣勢。   能坐上大道社副社主之位,當然有些斤兩,換了是一般江湖好手,見到如此聲勢,不立即打退堂鼓才怪。   寇仲只覺有趣,剛踏上船面,人影一閃,守在艙門左邊的大漢肩往他撞來。   寇仲暗付這種手段老子盡有得出賣,乃江湖慣用的手法,借此秤秤對方斤兩。為施下馬威,移動的速度倏培,敵漢登時撞在空處,在他身後往另一方蹌踉錯撞,碰在守著艙門右邊的大漢身上,狼狽不堪。   馮跋一方人眾齊露出驚愕神色,因為他們竟看不到寇仲如何增速閃避,感覺非常怪異。   寇仲好整以暇的來到馮跋前丈許處立定,原本在艙內的敵人擁出艙面,封死寇仲後路。   馮跋迎上寇仲精芒電閃的雙目,心中一寒,本有千言萬語,忽然說不出半句話來。   寇仲深明見好就收的道理,他當然不會害怕大道社,可是如若與大道社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對管平這種正當商人,將是後患無窮。所以必須軟硬兼施,把問題解決。   艙內隱隱傳來人聲,是其他商號的人出來看個究竟,卻給大道社的人攔住。   寇仲迫近兩步,直到馮跋兩旁手下全把手按到兵器上方才止步,露出他招牌式有若燦爛陽光的笑容,從容自若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冤家則宜解不宜結,大家都是出來混飯吃的,二當家乃明白事理的人,該不用小弟教你老人家怎麼做吧?」   馮跋兩旁大漢同聲怒叱,幸好馮跋攔住,沉聲道:「兄台是那條線上的朋友?」   寇仲啞然失笑道:「當然是管老闆的親戚線。」   說罷肩脊一挺,登時生出一股令人膽顫心寒的氣勢,包括馮跋在內,無不下意識的後移半步。   寇仲洒然道:「規矩是人訂出來的,亦會因形勢而改變,否則就是食古不化,因循荀且。我們蔚盛長的馬先生因病不能成行,中途退出,所以表嬸命我兩人日夜兼程趕上來隨侍表叔,此事天公地道,合乎情理。不過最後決定權當然在二當家手上,如不獲接納,我們蔚盛長立即退出團伙,那時二當家可不要怪我們不識分寸,只知討回公道。」   他的說話暗示如一旦反臉,將會把馮跋的奸謀公諸其他商號成員,令大道社聲名掃地。大家都是聰明人,管平沒理由冒開罪大道社的嚴重後果,指控和誣蔑大道社的。   馮跋面色再變,悶哼道:「你敢威脅我大道社?」   寇仲裝作謙恭的答道,「二當家萬勿誤會,小弟只是依江湖規矩行事。」   馮跋旁的大漢雙目凶光迸射,陰惻惻的道:「你依的是那門子江湖規矩?」   寇仲皺眉道:「這位老哥是…」   大漢傲然道:「本人是大道社『左手劍』孟得功。」   寇仲欣然道:「既有『左手劍』,必有『右手劍』,對吧?」   他這句充滿戲謔的話,立時激起馮跋一方人馬的怒火,個個躍躍欲試,反是馮跋不敢輕舉妄動,約束手下。   馮跋另一邊的大漢道:「本人就是『右手劍』蘇運。」   寇仲說了幾句言不由衷的江湖人相見時什麼「久仰」一類的廢話後,回應孟得功剛才的話道:「我所依的江湖規矩就是你敬小弟一尺,小弟敬你老哥一丈,明白嗎?諸位大哥要對付的是來劫鏢的人,而非小弟,倘若我們一旦動手,任何一方若有死傷均非好事,對吧?」   馮跋面色陰晴不定,顯是猶豫難決。   敵人處處透出莫測高深的味道,令他難知其深淺,且來人又精於江湖門道,辭鋒佔盡上風。   就在此僵持不下之際,一老一少兩人從艙口步出。   老的一個年紀在五十上下,神態隨和自若,既不畏縮,也不盛氣凌人,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大商家的身份,中等身材,頭髮稀疏,他開口便打圓場的道:「老夫剛和管兄談過,他兩位表侄亦非外人,二當家可否給老夫點面子,破例讓兩位小哥兒中途加入?」   年青的一位頗有公子哥兒的味道,年紀和寇仲相若,只比寇仲矮少許,也是身材高大,衣服講究,作文士打扮,額角寬廣,目光銳利,長得一表人材,接著道:「這位傅兄一面正氣,二當家請……」   馮跋愀然不悅的打斷他,道:「既然存義公和日昇行都認為沒有問題,我馮跋還有甚麼話好說,若將來真從他兩人身上出漏子,我大道社絕不負責。」   言罷領著手下拂袖入艙。   寇仲這才曉得兩人分別代表存義公和日昇行兩大商號,此時更肯定存義公沒有和大道社暗中勾結,連忙向兩人道謝。   管平出來介紹寇仲與兩人認識,老的是日昇行大老闆的親弟羅意,年青的是存義公老闆的長子歐良材。   客氣話說過後,寇仲回房在徐子陵旁倒頭大睡,不管天塌下來的好好休息回氣。   只有在夢鄉裡,他們才能暫別這充滿傷心事和煩惱的人間世。   天尚未亮,貨船起錙開航。   睡得天昏地暗的寇仲和徐子陵同時醒來,另一床的管平仍是鼾聲如雷,熟睡如死。   寇仲爬起來坐在床沿,反手拍拍徐子陵道:「輕鬆的就你做,粗活則由我幹,你這兄弟對我真好。」   徐子陵坐到他旁,呆望窗外永濟渠西岸的雪景,沉聲道:「昨晚我夢見娘。」   寇仲衝口問道:「娘好嗎?」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曉得,她在前面走著,我追在她身後喚她,她沒理睬我,亦沒有回頭。」   寇仲道:「她或者在怪我們沒親手殺宇文化及!唉!就算事情重新發生一遍,我們仍只是那個選擇。真奇怪,我對宇文化及似再沒有仇恨,事實上他和你我並沒有分別,同樣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亦像我們般有時會做些蠢事。」   徐子陵苦笑道:「蠢事?究竟現在我做的是蠢事,還是少帥爺做的是蠢事?」   寇仲歎道:「仍是那一句,輕鬆的你去做,粗活全是我的。你說誰蠢一點?但現在若我說放棄爭天下,你大概會勸我三思吧?」   徐子陵哂道:「說得可憐兮兮的,不過假若異日我和你並肩與突厥入侵的大軍決戰,會是很痛快的一件事。突厥的魔爪巳伸進中原來,其他外族亦虎視耽耽,否則我們娘的師傅就不會到中原來找寧道奇,真令人頭痛。由於娘的關係,我們除避開他外,尚有甚麼辦法?」   寇仲痛苦的道:「最怕是避無可避,所以最佳的方法,就是自強不息,就像天之行道,不斷邁進。天啊!有甚麼方法可令我們在短時間內功力突飛猛進,進步至連寧道奇、祝玉妍、石之軒都不怕?」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到時,會第一個通知你。」   寇仲搖頭道:「這辦法只有不怕幹粗活的人才想得到。」   徐子陵皺眉道:「說來聽聽。」   寇仲雙目明亮起來,壓低聲音這:「當然是老跋的武道修行,又或你陵少的以戰養戰。還記得那高開這的手下張金樹說得突厥人的馬戰多麼厲害嗎?耳聞不如目見,橫豎你陵少要到塞外去,我就送君一程,順道去跟頡利學點東西。」   徐子陵默然片晌,頹然道:「在昨夜的夢境中,我回到揚州我們廢園裡的破屋,貞嫂竟在那裡為我們收拾打掃,還罵我們的屋內亂七八糟。出門後就見到娘在路上踽踽走著。唉,你明白嗎?我現在對甚麼事都心灰意冷提不起興趣。」   寇仲苦笑道:「好吧!那就到樂壽後我們分手吧!唉!怎會變成這樣的。」仰身躺回床上,以充滿苦澀味道的話氣輕輕道:「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恨你。」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不是恨我,而是迫我,不過武道修行和以戰養戰是兩回事,前者是苦修,後者則是應敵的手段。所以跋鋒寒才要離開我們,隻影形單的進行孤獨的旅程,一個人去應付所有艱難的事,一個人去思索和內省所遇的事。我們的以戰養戰還不夠多嗎?現在該是修行的時候哩!」   寇仲駭然半坐起來,道:「照你這麼說,我豈非沒法修行,在眼前的情況下,我是沒可能獨自一個人的。」   管平仍在大扯鼻鼾,為他們的低聲私語提供最佳的掩護。   徐子陵探手搭著他的寬肩,搖頭道:「孤獨是一種心境,我們一天不分開,一天不能成為像寧道奇般那種獨當一面的高手,以你仲少的資質才智,該明白我的意思。」   寇仲頹然道:「好吧!但你要流浪多久,才肯回來探我或為我收屍呢?」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說得那麼可憐兮兮。我實在不曉得甚麼時候回來?或者有一天,我忽然心中一動,便會回來。」   寇仲百般感觸的苦笑道:「我兩兄弟自懂事以來一直拍擋,秤不離鉈的闖蕩,忽然就要分手,怎不教人惆悵不捨。」   徐子陵不悅道:「你怎能以『忽然』來形容這件事,我們不是約好取得寶藏後,你去打你的天下,我則去過我夢想中的生活嗎?」   寇仲盡最後的努力道:「可是如今形勢有變,李世民隨時坍台,突厥則入侵在即,你陵少好該因應形勢作出改變,先陪小弟看清楚情況,始決定去留。」   徐子陵苦笑道:「好傢伙,自己言而無信,還說得振振有辭。」   寇仲歎道:「我這叫不屈不撓,絕處求生,坦白說,縱使以前我被迫答應放你走,總覺得那只是空口白話的說說而已,而不會真的發生。到現在分開一事迫在眉睫,當然又是另一回事。」   稍頓後道:「送你一程亦遭拒絕,還算甚麼兄弟?」   徐子陵苦笑道:「你等若有家室的人,整棚的人在彭梁待你回上,你更應作好準備,未來的一年將決定你少帥軍的存亡,你怎能置家室於不顧?」   寇仲聽了竟露出興奮神色,欣然道:「這個你倒不用擔心,準備工夫自有虛行之,宣永等給小弟辦妥,李世民要收拾宋金剛至少要一年半載的時間,我現在完全自由自在,適宜到外地旅行。」   徐子陵尚未有機會回應,船速陡增。   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曉得發生不尋常的事情。 第十二章 好人之計   三艘輕型風帆從後追來,速度遠勝大道社的兩艘吃水較深的貨船,雙方距離不住收窄。   寇仲和徐子陵鑽出船艙,來意不善的風帆迫至五十丈內,每船載有七、八名武裝大漢,人數遠比不上大道社兩船合起來的百多名人數,不過只要看對方來勢洶洶、有恃無恐,便知來人不把大道社放在眼內。   馮跋在孟得功、蘇運等十多人簇擁下,立在船尾,神色凝重的緊盯著不斷接近的風帆。其他人均手執弓箭兵器,分佈船上各處,進入隨時開戰的狀態,嚴陣以侍。   晨光照耀下的永濟渠,一時殺氣騰騰,形勢緊張得像繃緊的弓弦,一觸即發。   把守艙門的兩名大道社鏢師因見識過寇仲的手段,不敢攔阻兩人,卻把其他商號的人勸阻留在艙內。   寇仲和徐子陵來到馮跋等人身後,馮跋揚聲喝過去道:「來者可是黃河幫的朋友,小弟大道社馮跋,敝社大當家的其朋一向和貴幫副幫主『生諸葛』吳三思吳先生有交情,有甚麼事,貴幫只要一句話,馮某自會登門請罪。」   寇仲和徐子陵當然聽過黃河幫的威名,乃黃河水域最大的幫會,名列天下八幫十會的第一幫,聲勢尤在海沙幫、巨鯤幫和大江會之上。   他兩人雖不把這類幫會放在心上,亦知事情大不簡單。   要知這種大幫大會,絕不會幹攔途截劫的盜賊勾當,且最注重江湖上的人脈關係,一切依足江湖規矩,只有如此才能吃得開和財源滾進。   來船同時減速,保持在三丈許的距離,此時可清楚看到雙方的容貌,敵船中間的風帆一名二十七八歲許的壯漢排眾而出,卓立船頭,抱拳道:「原來今趟鏢貨是由二當家親自押運,那就更好說話。本人『紅櫻槍』奚介,乃敝幫主『大鵬』陶光祖座下左鋒將,今次要來煩擾二當家,是情非得已,請二當家見諒。」   馮跋聽得眉頭大皺,訝道:「五湖四海皆兄弟,何況我們一向和貴幫有交情,有甚麼事,奚兄請直言無礙。」   直到此刻,寇仲和徐子陵仍抱著看熱鬧的輕鬆心情,心付必要時才出手,保證可殺得黃河幫的人夾著尾巴走。   長相粗豪的奚介叫一聲「好」後,道:「此事實難一言盡述,二當家若真當我們是朋友,就請把敝幫死敵美艷夫人的手下段褚交山來,兄弟掉頭就走。」   馮跋下意識地回頭,瞥了寇仲和徐子陵各一眼,才向奚介道:「我們船上並沒有姓段名褚的人,不知他長得是何模樣。」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曉得馮跋懷疑他們其中之一是段褚。不過美艷夫人的名字還是首次聽到,充滿香艷誘人的味兒,不禁大感興趣。   奚介道:「我們也是只聞其名而未見過其人,消息來自敝幫一個可絕對信任的線眼,肯定此人會混進貴社的鏢隊內,陰謀不軌,如能把此人拔掉,對貴社實有利無害。」   馮跋哈哈笑道:「誰是美艷夫人的手下我不曉得,但疑人卻有兩個,奚兄可否移駕到船上來分辨。攔住他們!」   後一句卻是向眾手下說的。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暗叫不好時,早給團團圍著,他們本可不顧而去,甚至帶走管平,但蔚盛長一舉開罪兩大幫社,後果卻是嚴重至極點,船上托連的五百匹綢緞是另一個頭痛的問題。   馮跋更可肆無忌憚地進行他的「奸謀」。   最大問題是兩人確心中有鬼,冒充管平的遠房表侄,一旦對質下必然無所遁形。這可不是以武力能解決的事。   風聲響起,奚介由五名手下陪伴,躍登貨船,來到馮跋身旁。   假公濟私的馮跋戟指兩人暴喝道:「就是這兩個自稱傅雄傅傑來歷不明的人,硬要在中途加入,嫌疑最大。」   奚介雙目精光連閃,用神打量兩人。   寇仲迎上他的眼神苦笑道:「奚老兒找的那個段褚是甚麼年紀,假若誤把馮京作馬涼,只會白便宜奚老哥的仇家。」   奚介冷笑道:「休要賣口乖,我黃河幫一向恩怨分明,絕不會錯怪好人。」轉向馮跋道:「他們既是來歷不明,二當家怎會容他們在船上。」   馮跋道:「他們是這趟鏢隊其中一個客人臨時招攪而來的,還說是甚麼遠房親戚。哼!我才不信。」   奚介皺眉道:「可否把貴客請出來說話。」   馮跋點頭答應,自有手下應命入艙找管平。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一時想不到甚麼應付辦法。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最壞的情況就是動武,這只會令誤會加深,害慘管平,盡量努力友善的道:「奚兄究竟何時得到消息,曉得鏢團有奚兄的仇家混進來,因為我們是昨晚才登船的,此事二當家和船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作證。」   奚介冷然道:「不怕告訴你,我們收到的消息乃我幫一位兄弟臨死前說的,只有一句話,就是段褚混在大道社這個鏢團內。」   寇仲愕然道:「誰人下毒手害死奚兄的幫中兄弟?是在甚麼地方發生的呢?」   奚介聲色俱厲的喝道:「不要和我稱兄這弟,任你們舌燦蓮花,今天亦休想善罷。」   此時臉色青白的管平給押送到船艙來,顫聲道:「發生甚麼事?」   寇仲忙提醒他道:「表叔莫要慌張,只要把我們的關係照實……」   馮跋厲喝打斷道:「住口!」   奚介雙目凶芒劇盛,瞪著管平道:「本人黃河幫奚介,管先生若有一字謊言,我奚介絕不會放過你。現在你從實招來,這兩個人究竟是否你的親戚?」   管平嚇得差點軟倒地上,結結巴巴的道:「大爺饒命,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瞠目結舌,他們一心一意來助管平,而管平竟在這關鍵時刻把他們出賣。而他表現出來的窩囊相,亦大出他們意料之外,與早前認識的管平像是兩個不同的人似的,心中暗叫不妥。   馮跋大為得意,臉含冷笑。   奚介雙目更明亮了,叱道:「甚麼不知道,給我說清楚些。」   管平顫聲道:「我是在城外碰上他們的,他們說要賺些盤川,唉!我見他們好眉好貌,又身強力壯,似乎會兩下子,於是……」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甚麼?」   管平躲到奚介身後,大嚷道:「你兩人騙得我好苦,想累死我這正經的生意人嗎?」   「鏗鏘」之聲不絕如縷,包括奚介和馮跋在內,人人掣出兵器。   奚介一擺紅櫻槍,大喝道:「你們還有甚麼話好說。」   寇仲反而平靜下來,搖頭苦笑道:「還有某麼話好說的。請了!後會有期。」   就在眾人一擁而上之際,兩人拔身沖天直上,不理他們叱喝震天,凌空換氣,往西岸投去。  ****************************************************************************   兩人頹然在遠離永濟渠的一座雪林內坐下,四目交投,同時捧腹大笑,笑得嗆出淚水。   寇仲喘著氣道:「枉我們一向自負聰明才智,竟給個騙棍累得我們雞毛鴨血,差些兒永不超生。」   徐子陵挨後靠著結霜的松樹樹身,歎道:「好傢伙,說得七情上面,感動了我們這兩個傻子來給他背黑鍋。他娘的,我敢說甚麼大道社要殺人吞貨,是由他生編白造出來的。除非大道社打算以後退出江湖,否則那會蠢得自己去打爛自己的飯缽,鏢行講的就是信用,為何我們偏深信不疑。」   寇仲思索道:「可是馮跋確像心中有鬼的樣子。」   徐子陵大力一拍他膝頭,微笑道:「管平肯定是我們所遇過的騙子中最高明的,騙得我們暈頭轉向,連他究竟是蔚盛民的老闆還是受雇的這度一個問題,都忘記去問。事實上我們對他真是一無所知。這是否叫輕敵呢?」   寇仲苦笑道:「我們從沒將他當過敵人,何來輕敵?唉!偏偏這正是最棋差一著的輕敵。他娘的!這口氣我定不肯嚥下去硬忍的。照你看,管平會否正是奚介找的甚麼美艷夫人的手下那個段褚呢?美艷夫人,好一個香噴噴色香味俱全的名字,聽聽巳引死人。」   徐子陵大笑道:「窮心未盡,色心又起,別忘記我們的財政並沒有半個子兒的改善,仍是不名一文,幸好總算填飽肚子,可多捱幾天。到樂壽後我們再去找管平算賬,那是大小姐的地頭,我們做起事來亦輕鬆方便點。」   寇仲開懷笑道:「我們今趟真是陰溝裡翻船,被人家窺見我們最大的弱點,就是行俠仗義的性格。」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不要說笑了,起程如何?」   寇仲打出要說話的手勢,沉吟道:「鏢貨本身會否有問題?我是指杜興訂貨的事,貨根本不是杜興訂的。」   徐子陵點頭道:「這是個巧妙佈置的騙局,團內有個騙子隨行,不知如何地這秘密給黃河幫曉得,而騙子亦知走漏風聲,於是找來兩個傻小子作替死鬼,管平啊!你厲害得教人難以相信。」   寇仲道:「他會否知道我和你是寇仲和徐子陵呢?今早在艙房內說話時,他可能只在裝睡。唉!愈想愈不服氣,我們就以騙對騙,和美艷夫人玩一鋪。」   兩人兩手相握,齊聲喝道:「以騙對騙。」   他們英雄了得,不屑憑武力對付段褚,故想出這別出心栽而公平的報復方法。   在江湖上,最受憎厭鄙視的正是騙子。 第十三章 命中有數   樂壽位於沱水和漳水兩河之間,乃北疆著名山城,控制著廣大地區與兩河及永濟渠上游的交通,地理位置頗為重要,緊扼通往漁陽和山海關的陸路官道。城牆四周連環,堅固雄偉,以磚石嚴實包砌,再以箭樓甕城加強防衛的能力,又把溪水引進,內則為河道,外則成護河,附近山巒起伏,其氣勢確非一般築在平原上的城廓可比。雖只有洛陽、長安那種大都會一半的規模,卻自有其恢宏壯大的氣勢,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亂山環繞,山川夾流,崎嶇險阻,實乃四方用武之地。   城中更是廛裡繁盛,房舍鱗次櫛比,樓合相望。兩人抵達樂壽,剛好是二月初二,天氣解寒,雪溶後城裡城外樹木蔥籠,一片大地春回的美景。   隨著夏國的聲勢日強,樂壽商業發達,成為北疆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竇建德又於兩河一渠建造子城和堡壘,以道路與樂壽相連,自成一個貫通河渠的交通體系,益增其戰略和經濟上的重要性。   城內最主要的是貫通四道城門的南北大街和東西大街,核心處就是夏宮所在的內城,其他較次街道依這十字軸心井然分佈。   寇仲和徐子陵躲在一批農民隊伍的貨物中裡,避過繳稅,偷進城內。再依劉黑闥的指示,來到城北一所巨宅前,只見門衛森嚴,不時有江湖人物出入,門庭熱鬧,顯見翟嬌在樂壽非常吃得開。   兩人懷著興奮的心情,來到外院門處,把門的其中一名大漢,見到他們大喜欲呼,寇仲曉得對方見過他們,慌忙制止他喚出他們名字,道:「我們今趟行蹤保密,大小姐在嗎?」   大漢吩咐其他人幾句,立即領他們進入宅院,邊行邊道:「大小姐行動不便,小人領兩位爺兒直接到內堂見她,唉!兩位大爺能在這時候來真好。我們所有兄弟都非常景仰兩位大爺。」   徐子陵和寇仲吃了一驚,前者關心問道:「大小姐為何行動不便?發生甚麼事?」   大漢完全把他們當作自己人,壓低聲音沉痛的道:「大小姐在邊塞遇伏受了腿傷,又折損大批兄弟,所以心情極壞,唉!幸好兩位大爺駕到,可以為我們討回公道。」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誰人如此斗膽?屠爺呢?」   大漢慘然道:「屠爺為救小姐,受傷更重,其他的就由大小姐親自告訴兩位大爺。」   寇仲和徐子陵大為懍然,要知屠叔方乃當年翟讓麾下的首席高手,武功高強,兩人的點穴截脈手法就是從他處學來,令兩人受用無窮。若他也落得身負重傷,那敵人的實力確是不可輕視。且翟嬌的手下全是瓦崗軍舊部的精銳親兵,非一般烏聚的幫會可比,這麼慘吃大虧,敵人的厲害可想而知。   寇仲忽然有點尷尬的問道:「楚楚姑娘沒事吧?」   徐子陵這才記起翟嬌的貼身美婢楚楚,當年在縈陽大龍頭府內與楚楚等年青婢女擲雪球為樂的情景,登時重現腦海。   大漢答道:「楚大姐幸好因要照顧凌仲少爺,沒有隨行。」   三人此時來到內堂的石階前,翟嬌憤怒的聲音從堂內傳出叱道:「沒用的傢伙,這麼一點小事也辦得一塌糊塗,給我滾。」   寇仲和徐子陵聽她無論中氣、火氣仍是那麼盛,反放下心來,湧起久別重遇的歡悅,忙加快步伐,登上入門的長階。   五名漢子垂頭喪氣的走出大門,與三人撞個正著,見到寇仲和徐子陵,五人中有三人認出他們,無不露出驚喜神色,其中一人高呼道:「大小姐!是寇爺和徐爺來哩!」   翟嬌的聲音暴喝出來道:「甚麼寇爺徐爺,是否那兩個小子來了。」   眾漢見翟嬌對這兩位名震天下的高手如此不客氣,又尷尬又興奮。   兩人那還按捺得下關心思念之情,同時搶進堂內,眾漢急急追隨,鬧哄哄一片,氣氛熱烈。   翟嬌半躺在一張臥椅上,右腳包得似豬蹄,堂內充滿藥酒的氣味,而翟嬌臉上更有種失血後的蒼白,人仍算精神,背後立著四名壯漢,不失其派頭氣勢。   見到真是兩人來訪,大喝道:「你兩個傢伙滾到那裡去,到今天才懂得來見我,信否我著人打斷你們的狗腿。」   寇仲一揖到地,恭敬的道:「大小姐罵得對,我這兩個傢伙探望來遲,請大小姐恕罪。」   徐子陵趨前道:「大小姐的腳傷……」   翟嬌長眼一瞪,打斷他道:「放心吧!我翟嬌豈是那麼容易死得去的。」   寇仲問道:「屠公傷勢如何?」   翟嬌道:「他當然也死不去。你兩個小子來得正好,我要你們去為我殺三個人。」   接著目光掃過在兩人身後賠笑的大漢,怒道:「你們站在那裡嬉皮笑臉的想討打嗎?給我滾出去,以為他們來了你們便可白吃飯嗎?沒這麼便宜的事,滾。」   眾人慌忙退出堂外。   翟嬌又對身後四衛喝道:「你們也滾,有我這兩個兄弟在,誰還敢來行刺我。」   到內堂只剩下三人時,翟嬌開恩賜兩人在她左右坐下。   寇仲問道:「大小姐要我們為你殺那三個人?」   翟嬌沉吟片晌,語氣轉柔,道:「聽說你們丟失了楊公寶藏,為甚麼這般沒用?」   寇仲不敢騙她,壓低聲音解釋清楚。   翟嬌顯是為他們高興,點頭道:「這就算了吧!小仲你最緊要爭爭氣,勿要讓舊隋的貪官得到天下。」   兩人在翟嬌前只有點頭的份兒,由於素素和小陵仲的關係,他們早視翟嬌為親人。   翟嬌忽然兩眼微紅,咬牙切齒的狠狠道:「我今趟輸得真慘,死去十五個多年來追隨我的兄弟,又失去一批貨,還要賠錢。」   今次連徐子陵亦動火,沉聲道:「究竟是誰幹的?我們定會替大小姐討回公道。」   翟嬌再發脾氣,怒道:「這世上有何公道可言!誰的拳頭硬誰就可橫行作惡,第一個要殺的就是『霸王』杜興,我要你們把北霸幫連根拔掉,否則怎出得我這口烏氣。」接著罵出大串說慣粗話的他們仍聽得會臉紅的粗話。   他們從翟嬌口中,始證實杜興確有其人,非是管平胡謅出來的。   寇仲道:「是否杜興的人伏擊大小姐?」   翟嬌不悅道:「草原上那麼黑,我怎曉得突襲我們的是甚麼人?不過若非杜興,就是契丹的馬賊頭呼延金,還有是來自高麗的韓朝安,不出這三者之一,我要你們拿這三個狼狽為奸的人的首級回來見我。」   寇仲雖曉得事情不易辦,仍拍胸道:「此事包在你兩個好兄弟我們身上,大小姐失去的那批貨,我們定迫他們嘔出來。」   翟嬌毫不客氣的道:「那就要快點上路,那批上等羊皮我是從回紇購回來的,至少可為我賺幾千兩黃金。現在不但沒有貨交給人,更要賠錢,氣死我哩!」   徐子陵道:「我們明早立即起程,今晚尚有機會從長計議,我們想先去看看屠公和小陵仲。」   翟嬌點頭道:「我也要為你們安排北上的事宜,晚膳時再說。」   屠叔方身上多處負傷,但差點要他命的是扣在肩胛的一掌,重創他的五臟六腑,害得他要長臥榻上休息。見到兩人於此時刻駕臨,自是老懷安慰,放下心事。他最清楚翟嬌的性格,若非腿傷不良於行,早領人重返邊塞尋找敵人算賬。   事有緩急輕重之分,寇仲和徐子陵雖急於見小陵仲這個他們的心肝寶貝,仍得先為屠叔方療傷,當下寇仲取出「神針」,在徐子陵輔助下,用大半個時辰為屠叔方療治受傷的經脈,打通淤塞的氣竅。   他們的長生真氣確是非同小可,治效神速,一番工大,屠叔方立大見起色,著兩人把他扶得挨坐床頭,道:「今次遇襲,我們實是損失慘重,大傷元氣,且對我們的生意影響深遠,最慘是不敢讓人知道,但紙終包不住火,到瞞無可瞞時,我們義勝隆辛苦建立起來的聲譽,將大受打擊。」   寇仲安慰道:「屠公放心,我們怎都會設法把那批羊皮奪回來,唉!希望那些賊子尚未把貨賣掉。」   屠叔方訝道:「大小姐沒告訴你們,杜興向我們開出價錢,要我們拿五千兩黃金去把八萬張羊皮贖回來嗎?坦白說,縱使過程平安順利,我們頂多只能賺二千兩黃金上下,現在若再付贖金,前前後後至少要白賠近萬兩黃金,實非我們所能負擔。」   這等若楊公寶庫內藏金十分一之數,確是筆大數目。   徐子陵憤然道:「這是欺人大甚。」   寇仲道:「羊皮既在杜興手上,當然是他派人劫走的。現在更來敲詐贖金,還有天理嗎?」   屠叔方道:「是否杜興所劫,仍是難下定論。表面上杜興和我們義勝隆一向關係不錯,而每逢遇上賊劫失貨,杜興都充當中間人和事老的角色,從中抽佣取利,不過五千兩確是獅子大張口,大小姐為此有兩天氣得睡不著。」   寇仲道:「杜興知否大小姐和我們的關係?」   屠叔方沉吟道:「這個很難說。」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神,隱隱感到事情非想像中般簡單,極有可能是針對他兩人的一個行動。   徐子陵道:「杜興背後是否有突厥人在撐腰?」   屠叔方點頭道:「突厥人和契丹人都在背後撐杜興的腰。不過杜興和契丹的呼延金關係較為密切,在山海關一帶,亦以契丹人的力量因較集中而比突厥更強大,尤其突利和頡利正內爭不休,契丹人遂恃勢橫行,任何想做塞外生意的人都要看他們的面色行事。」   寇仲想起被自己打得棄甲拽兵,狼狽逃返契丹的窟哥王子,心中大感不安,翟嬌極可能是被自己所連累。故為翟嬌討回公道一事,更是義不容辭。   徐子陵沉聲道:「這可能是香玉山針對我們的行動,亦只有他那麼清楚我們與大小姐的關係。」   屠叔方一震道:「香玉山!我倒沒想過是他從中弄鬼,他…他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嗎?」   寇仲把香玉山成為趙德言的弟子,以及突厥人和契丹人與他們的恩怨扼要地解釋一番。   屠叔方道:「看來你們的猜測不無道理,回想當時的情況,敵人實有生搶大小姐之心,幸好給我和一眾兄弟拚死把她救出來,借夜色落荒逃走。現在他們要求贖金,正是一計不成又出一計,看死我們付不出來,只好向你們求援。」   寇仲咬牙切齒道:「好小子,我不來對付你,你卻來算計我,我寇仲不殺你就誓不為人。」   屠叔方道:「既明知是陷阱,你們絕不可踩進去。」   徐子陵微笑道:「剛剛相反,現在就算前面是刀山油鑊,我們也要硬闖。」   寇仲笑道:「屠公放心,用兵伐謀,我們絕不會只逞匹夫之勇,何況突利是我們肝膽相照,曾同生共死的戰友。」   屠叔方喜道:「若突利肯站在你們一方,當然是另一回事。」   兩人暗忖就算沒有突利這外援,此事依然不能不管。   屠叔方露出疲態,兩人不敢擾他休息,又想去見小陵仲,告辭而出。   奉翟嬌之命專門侍候他們的是個叫任俊的後生小子,人相當精靈,是翟嬌的心腹愛將。見兩人出來,知機的道:「小的立即領寇爺和徐爺去見陵仲少爺。」   寇仲探手搭著他肩頭道:「你聽過美艷夫人這名字沒有?」   任俊受寵若驚,不迭點頭道:「當然聽過。在北疆她可說艷名遠播,吸引了大批圍繞裙邊的不二之臣。不過真正見過她的人絕不多,因她行蹤飄忽,居無定所。」   三人穿過茫園,朝後院走去。   徐子陵問道:「她是否漢人?」   任俊道:「聽說她是伊吾族的人,武功非常高明,兩位爺兒不是和她有甚麼過節吧。」   寇仲停步道:「現在還沒有,遲些卻很難說。我想小俊替我們辦一件事。」   任俊欣然道:「寇爺請吩咐。」   徐子陵道:「你是否熟悉平遙的情況?」   任俊答道:「凡做生意貿易的人都知道平遙,那是太原最富庶的城市,平遙人既有魄力又勇於冒險,生意做得很大。」   寇仲道:「平遙三大商號,其中蔚盛長的老闆是否姓管的呢?」   任俊道:「蔚盛長的人老闆該是李姓,據聞還與李淵有親戚關係。」   寇仲向徐子陵苦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中了那傢伙的奸計。」   徐子陵洒然道:「來日方長,橫豎我們要到山海關去,就看看他管平尚有甚麼法寶。」   寇仲微笑道「不再拒絕與小弟同行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寇仲何時只得這麼心胸狹窄,斤斤計較。」   寇仲歎道:「被自己兄弟傷害的滋味都不知多麼難受,有機會當然要報一箭之仇。」   夾在中間的任俊聽得一頭霧水,但仍感到兩人間深厚的兄弟情意。   寇仲大力一拍任俊肩頭,指著前面林木環繞的建築物道:「小陵仲是否在裡面?」   任俊點頭應是,寇仲道:「你不用陪我們進去,我要你去查一件事,大道社由二當家馮跋帶頭,押一批平遙商家的鏢貨途徑樂壽,小俊看看他們甚麼時候抵達,樂壽那個商號有貨附運,資料愈詳細愈好,我們在這裡等你的好消息。」   任俊見能為兩人出力辦事,大感光采,領命去了。   寇仲探手摟上徐子陵肩頭,微笑道:「這是命運,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見識關外的風光也不行。」   徐子陵苦笑道:「我認命啦!」   兩人對視而笑,舉足往前邁步。 『卷三十八』第一章 立威天下   戴著皮帽子的小陵仲躺在地席上午睡,下墊軟褥,上蓋薄被,雖是寒冬剛過,天氣尚未回暖,但因廳堂內燃起爐火,這樣的御寒措施,正是恰到好處。所以小陵仲嘴角掛著一絲甜甜的笑意,說不出的安詳舒適。   楚楚、奶娘和另兩個小婢,伴在小陵仲身旁一邊做針線,一邊閒話家常,令徐子陵感受到「家」溫暖窩心的滋味。   他從來沒有家,揚州廢園的破屋,只是個棲身的巢穴,他很難把它視作自己的家。家應該是眼前這個樣子。   寇仲則是震撼未過。   他跨過門檻進入廳內的一刻,迎上楚楚送來的眼神,本是平靜的心湖突給衝進一道湍急的水流,登時激的波紋蕩漾,楚楚的眼神好比一枝神奇的「情箭」,其中包含她芳心深處的驚喜、複雜微妙的情緒、無盡的企盼,誰能招架抵擋?   寇仲記起當年在大龍頭府,楚楚主動向他投擲雪球的情景,又記起自己扯她羅袖時,她嗔罵自己「呆子」的迷人姿韻。美的令人心醉的往昔,忽然重活過來,變成眼前的現實。   寇仲立告「中箭」,心中湧起從未之有的衝動,想去擁抱她、憐惜她、慰藉她,令她幸福快樂。   即使對著宋玉致,他仍未試過有這種難以遏止的渴求和慾望。或者是因楚楚在大龍頭府時顯現出來主動大膽的作風,分外能勾起他深心暗藏的渴望。   在接觸到她深情一瞥的此刻,他只想到要把她擁入自己強而有力的雙臂內,愛撫她,盡量去瞭解她芳心的奧秘。   他對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令他生出親近的感覺,陌生則使他有尋幽探秘、強烈刺激的滋味。   只可惜他此時定要把內心這種真正的情緒強壓下去,不容絲毫洩出。   兩人帶著兩種不同的心情,脫掉靴子,踏足滿鋪廳內鬆軟而有彈性的草蓆,楚楚迎上來,溫柔細意的以衣掃子為兩人拂掉身沾的塵屑,沒有說半句話。   徐子陵目光落在地席上酣睡不醒的小陵仲小臉上,微笑道:「楚楚姐不用理會我們,更不需喚醒陵仲,我們只在旁靜靜的看著他便成,待他醒後再和他玩。」   楚楚輕輕道:「他剛剛睡著,恐怕沒有把時辰是不會醒的,就算在他旁說話亦不怕吵醒他。」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湧起既辛酸又安慰的感覺,想到小陵仲不但沒有娘,也等若沒有爹,翟嬌性情暴躁且欠耐性,非是作母親的好人選,楚楚則肯定是最佳的選擇。   奶娘等人知機的暫且告退,由楚楚領他們到小陵仲旁坐下。   楚楚自然而然的坐在寇仲那一邊,欣然道:「你們看小少爺是否長的像素姐?」   寇仲嗅著她既熟悉又似屬於遙遠過去的幽香氣息,感受她對自己的依戀和企盼,卻又曉得萬不得對她動情,全力抑制下點頭道:「素姐的優點都盡遺傳給他,沒有半點保留。」   徐子陵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小陵仲,問道:「他今年多少歲?」   楚楚豎高兩支手指道:「快到三歲。」   接著站起來道:「你們在這裡為我照看著小少爺,楚楚稍去即回。」   兩人愕然瞧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都摸不著頭腦。   寇仲回過頭來,目光再落到小陵仲透出紅撲撲健康膚色的小臉蛋上,歎道:「希望他永遠不曉得誰是他的爹,假若香玉山以後安分守己,我們和他的帳可以一筆勾消,可惜這是沒有可能的,因問題是出在他身上。」   徐子陵愛憐的為小陵仲輕輕的整理帽子和薄被,免他受風寒所侵,同意的苦笑道:「眼前擺明是個陷阱,我們屢次跟頡利作對,肯定觸怒他,故藉香玉山對我們的熟悉,務要除掉我們。」   寇仲雙目精芒劇盛,沉聲道:「我要立威。」   徐子陵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寇仲歎道:「只有你才會明白我。」   埋葬了貞嫂和大仇人宇文化及後,兩人對人世間的仇恨恩怨變的模糊起來,甚至生出萬念俱灰的感受。   寇仲要隨徐子陵來樂壽探望翟嬌和小陵仲,根本是一種逃避。   可是受到外界的種種刺激,如被管平的欺騙以致乎眼前擺明是以頡利為首的外族強敵布下的陷阱,終令寇仲怵然驚醒過來,明白到必須振起消頹的意志,讓敵人認識到他這少帥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比起宋缺貨寧道奇那類揚名數十年,仍是屹立不倒,沒有人敢挑戰的宗師級蓋代高手,他兩人在威望和名聲上仍差一截,皆因他兩人一直以來都是打打逃逃,若長此下去,終難確立無敵高手的威名。   所以寇仲決定要明刀明槍的與頡利來一場硬仗,目標是要杜興把翟嬌那批羊皮貨嘔出來,藉此立威天下,教任何人以後想惹他們,需三思始敢後行。這更是保著翟嬌此盤生意的唯一方法。   此並非匹夫之勇又或逞一時意氣,因為形式並非一面倒的不利他們,在北疆他們有突利這肝膽相照的戰友,足可平衡雙方勢力。   所以寇仲務要趁此機會立威天下。   寇仲一對虎目閃亮起來,道:「我們首先要找兩匹最優良耐苦的戰馬,學習馬上作戰的技巧,由這裡操練至北疆,唉!只要想到在塞外的大草原和荒漠與敵人決勝爭雄的情景,叫人熱血沸騰,不能自己。」   徐子陵道:「我們還要學習射箭,騎和射從來都是連在一起的。」   寇仲哪想的到徐子陵竟贊同他的提議,興奮起來,大力一拍他肩頭,又怕會驚醒小陵仲般壓低聲音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今趟索性把事情有那麼大就搞那麼大,使無論塞內或塞外,亦曉得惹上我們揚州雙龍,必須付出沉痛慘重的代價。終有一天,我們會超越他娘的什麼三大宗師,因為我們仍是年輕,來日方長。」   徐子陵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緩緩道:「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趟並肩作戰。」   目光轉到小陵仲身上,沉聲道:「我們若抓到香玉山,該怎麼辦?」   寇仲呆看著小陵仲半晌,苦笑道:「在公在私,我們都應該對香玉山狠下心腸,可是他終究是陵仲這小寶貝的親爹,我們就予他最後一個勸告,著他放棄一切,退隱終老,如他仍劣性不改,那就莫怪我寇仲辣手無情,此事交由我去處理,陵少可拋開一切,到塞外遊山玩水,娶個波斯美人兒做嬌妻,哈……」   徐子陵像聽不到他的取笑,虎目殺機大盛,冷然道:「就此一言為定,我們再給他一個機會,他香玉山若仍執迷不悟,就算畢玄和傅采林同時認他作兒子,我們亦要取他狗命。」   寇仲沉吟道:「陰癸派那段血仇又如何?」   徐子陵道:「我們跟意圖傾覆中原正道武林的魔門敗類以是勢不兩立,此事非只關係個人恩怨,一年後我必會趕回中原,看看功力已沒有破綻的石之軒如何厲害?到時可一併把陰癸派蕩平,問題在我們的武功能跨進何等進界。」   寇仲得意道:「我們今趟就非最後一次並肩作戰啦!以後不要在說這種惱人的話,我會很介意的。」   徐子陵好沒氣的道:「到時你有空再說吧。」   寇仲伸手輕觸小陵仲吹彈得破的粉嫩臉蛋,讚道:「好一個漂亮的寶貝兒,將來兼得我徐、寇兩家之長,包保比我們更要厲害,我們辦不到的,要由他去完成。」   徐子陵曬道:「你這叫害苦他,作人至緊要是無拘無束,意之所至,這才能真正享受人生。」   寇仲笑道:「我只是隨口說說,陵少莫要當真。」   接著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我們就算有足夠硬憾杜興的實力,仍須優越的戰略來配合,而擬定戰略的首要條件是知敵。現在我們對敵人可說是一無所知,這方面要大小姐給我們想辦法才行。」   徐子陵正要答話,楚楚回來,後面跟著兩個小婢,捧著兩盅燉品似的東西,楚楚兩手亦沒有空著,提著以羊皮精製的兩件外袍,笑道:「喝完熊膽湯,再試試奴家為你們造的袍子,小姐說你們會去山海關,正好用的到。」   兩人忙跳起來道謝。   美人恩重,寇仲心內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道:「我們當然要先試穿楚楚為我們縫製的新衣哩。」   楚楚白他一眼,甜甜的笑道:「少帥最懂賣口乖,還不快把配刀解下。」   徐子陵瞧著楚楚體貼的伺候寇仲穿上外袍,憶起昔日在大龍頭府素素曾為他們縫製新衣,心生感觸,默默無語。   寇仲穿著新袍子昂然的在楚楚和兩小婢前旋身一匝,自有一股迫人威勢,惹的三對眼睛亮起來。   楚楚喜孜孜的道:「這外袍連有風帽,可擋風沙雨雪,袍內更能暗藏兵器,不用把刀子掛在背上那麼張揚。」   接著輪到為徐子陵試穿新衣,亦是剪裁合體,亦發顯出徐子陵瀟灑俊秀的風姿。   此時翟嬌忽然大駕光臨,著兩人到一旁的桌子坐下,邊喝熊膽湯邊說話,看到她撐著枴杖走路的樣子,兩人更堅定要收拾杜興的意念。   翟嬌疲倦的顏容透出掩不住的興奮神色,道:「剛有新的消息,『龍王』拜紫亭將在『小長安』舉行立國大典,估量無論是支持其立國或反對者,均會赴會,照我猜想契單的呼延金、高麗的韓朝安和杜興都會去,你們可一併把他們幹掉,那就不用四處奔波。」   兩人聽的一臉茫然。   徐子陵問道:「拜紫亭是什麼人?立的是什麼國?」   翟嬌耐著性子解釋道:「拜紫亭是羯族粟末部最有實力的領袖,要立的是羯國,這麼簡單的事也不曉得?想不到你們的資質那麼的低和不試時務。」   寇仲啼笑皆非的甘心被罵,恭敬的道:「小長安又是什麼東西?」   翟嬌好沒氣的道:「小長安不是什麼東西,而是拜紫亭偉他的新國選定的上京龍泉府,唉!楚楚你快來解釋給他們聽。」   楚楚顯然極得翟嬌的信任寵愛,清楚翟嬌的事務,盈盈過來坐在翟嬌旁,含笑道:「龍泉府位於牡丹江中游,城環長白山餘脈,南傍鏡泊湖,羯本為契丹和高麗兩國間的遊牧民族,自『龍王』拜紫亭冒起,聲勢大起,勢力範圍東至渤海,南抵高麗,西南與契丹突厥比鄰。拜紫亭自少仰慕中土文化,故龍泉府全依長安的樣式建造,其政治制度、文字至乎服裝習俗全向我們看齊,故龍泉府有『小長安』的稱謂。」   徐子陵大感有趣,想不到塞外竟有如此地方。   寇仲則動容道:「想不到楚楚竟如此見多識廣,我們尚是首次聽到拜紫亭這麼一個人和龍泉府這小長安。」   翟嬌冷哼道:「我栽培的人會差到那裡去?消息情報傳回來後,都是由楚楚整理好後,才說給那些飯桶蠢材聽的。」   楚楚見到兩人被罵作飯桶蠢材的無奈表情,強忍著笑道:「龍泉府建於平原上,府內水清量大,全是溫泉,生產的響水稻,米質軟蠕適口,晶白透亮,名聞塞外,一向是契丹人虎視眈眈的肥肉,幸好高麗希望能以其做與契丹和突厥間的緩衝,故對拜紫亭非常支持,不過若非突利與頡利決裂,令拜紫亭壓力大減,他仍不敢遽然立國,反對此事最烈者,就是東突厥和契丹人,所以拜紫亭立國一事,當然不會是順風順水,結果更是難以預料。」   兩人至此才對整件事有點輪廓。   翟嬌插入道:「我們那批皮貨這是透過拜紫亭向回紇人買的,我和他見過一面,算是談的攏,交情則止於做生意,此人野心頗大,本身無論才智武功均非常了得,絕不簡單。」   寇仲道:「突利對此事持的是什麼態度?」   楚楚道:「他該不願見在其東部有另一勢力的崛起。只是現在自顧不暇,無力干涉。」   翟嬌道:「羯國的建國大典在四月一日於龍泉府舉行,離現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你兩個定要把事情給我辦妥。」   寇仲道:「大小姐怎麼能把塞外的形勢把握得如此清楚分明?」   翟嬌傲然道:「出外靠朋友,我翟嬌做生意向來說一不二,除別有居心者外,誰不樂意與我攀交情。」   徐子陵道:「大小姐在邊塞有沒有特別信的過的朋友?」   楚楚答道:「在北疆除北霸幫外,尚有兩個大幫和一大派,合稱三幫一派,其他兩幫是外聯幫和塞漠幫,前者以悉族人大貢郎為首,後者的龍頭是漢人的荊抗,荊抗與竇爺的交情甚篤,故對我們非常支持,關外有什麼風吹草動,均由他知會我們在山海關的分店,再以飛鴿傳書通知我們。」   寇仲拍腿道:「那就成了!我們欠的是一個關於塞外的情報網,終於有著落。」   徐子陵道:「長白派的派主是否是『知世郎』王薄?」   翟嬌冷哼道:「不就是這個老傢伙,又說放棄爭天下,偏又處處搞風搞雨,前些兒竟往投靠宇文化及,後來見到他聲勢日衰,只好夾著尾巴溜回長白,說不定今趟對付我們,有王薄的份兒。」   寇仲微笑道:「事情越來越有趣,大小姐可否給我們找兩匹最好的戰馬、上等的弓矢,以及一幅詳細的塞外地理形勢路線圖,我兩個保證不會令大小姐失望。」   徐子陵補充道:「到時該跟什麼人聯絡,請大小姐賜示。」   翟嬌道:「你們要求的全有現成的,我剛和突厥人買來兩匹最優良的純種高昌千里馬,不懼塞外的苦寒和風沙。」   寇仲大喜道:「那就成哩!我們今晚立即起行,殺他北霸幫一個落花流水,順道嘗嘗響水稻的甘香美味。」   楚楚「啊」的一聲,露出失望之色,顯是想不到寇仲這麼快動程。   連徐子陵也不明白寇仲為何這麼心急的走,只有寇仲有苦自己知,因為楚楚對他的誘惑力實在太大,多留一晚,誰都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翟嬌欲言又止,終點頭道:「好吧,就今晚啟程,我會為你們安排一切,小心點,塞外可不像中原,既乏藏身之地,一下子更會因缺糧缺水陷進絕境。」   兩人同時湧起萬丈豪情,心想終有機會去見識老跋口中說的異域風情,屆時會是什麼一番光景? 第二章 刺日射月   徐子陵和寇仲像回到久已遺忘的童年歲月,變回兩個大孩子,與剛學走路的小陵仲爬在地席上嘻耍,玩的不亦樂乎。此時他們那有爭雄天下的高手風範,俯首扮牛、扮馬,只為討小陵仲的歡心,旁觀的楚楚和諸僕則在推波助瀾,歡笑聲充滿內堂。   忽然任俊來報,把兩人扯回現實的世界,三人到門外說話。   任俊道:「兩位爺們的消息是否有誤,我查遍全城,仍找不到任何商家有貨交給大道社托運,亦沒有大道社的鏢團會到樂壽來的風聲。」   兩人對望一眼,均曉得又給「管平」耍了一記。不過若非管平詐言會途經樂壽,他們當不會搭他的順水便宜船,更不至成其代罪者。   寇仲仔細問過任俊查探的線索,肯定他沒有遺漏,向徐子陵悻悻言道:「算管平眼前還有點運道。不過只要他真的到山海關去,我們便有機會尋他晦氣。」   徐子陵沉吟道:「假設他所說的全是胡謅出來,我們恐怕連他的影子都摸不到。」   寇仲苦惱的道:「存義公的歐良材和日昇行的羅意都是老實的商家和好人,我們怎忍心眼瞪瞪的瞧著他們被陰險奸邪所害?」   任俊聽的入神,道:「兩位爺兒可否把整件事詳細道來,說不定小子可另想辦法。」   徐子陵解釋一遍。   任俊斷言道:「這不像杜興的作風,肯定是管平胡說八道。日昇行的顏料名聞天下,但塞外諸國各自有一套染色方法,沒理由出高價長途跋涉的向中原買貨。」   寇仲一震道:「我猜到啦!定是拜紫亭訂的,他一心要學中原文化,且開國在即,自然需要一批道地的華夏貨來應景。」   徐子陵笑道:「若是如此,就算管平倒運,不過仍要防他一著,防他在途中下手殺人吞貨,改為自己去交易狠賺拜紫亭一大筆。」   任俊道:「想殺人吞貨嗎?美艷夫人如何膽大包天,也不敢在關內動手,所以兩位爺兒只要能先他們一步抵達山海關,必可把他們截住。」   兩人大感有理,如釋重負。   像大道社這種分行遍行天下的大鏢局,與各地的幫會門派都有交情,就算出事,也有辦法根查追究,只有在關外人地生疏,才致力有不逮。   無論從那個角度去考慮,管平該留到出關後才敢出手。   寇仲想起一事,問任俊道:「在關外,漢語是否流行?」   任俊搖頭道:「漢語沒多少人懂得,遑論精通,反是突厥話誰都可說上幾句。」   兩人大感頭痛,豈非踏足關外,不但變成啞巴,且是聾子。   任俊道:「爺兒放心,小子是榆林人,說起突厥話來連突厥人亦分辨不出是外人說本地話。只要兩位爺兒向大小姐交代一句,小子可沿途伺候為爺兒做翻譯。」   徐子陵道:「小俊跟我們一道走應沒有問題,但以到山海關為止,在途上你作我們突厥話的師父,教曉我們突厥話,希望不是太難學吧?」   任俊雖未完全達到目的,但能追隨兩人近半個月時光,已是喜出望外,忙說作師父是絕不敢當。   寇仲一把抓著他肩頭,微笑看他配的刀道:「你是用刀的吧?可否耍兩招來看看。」   任俊知兩人有意指導他,欣喜若狂,忙移到屋前院內空曠處,畢恭畢敬的向他們躬身敬禮,拿出配刀,耍弄起來,一時刀風呼呼,演至淋漓處像人刀融合起來,精彩好看。   刀光倏止。   任俊拜倒地上恭敬道:「請兩位爺兒提點小子。」   寇仲把他扶起來,向徐子陵道:「陵少以為如何?」   徐子陵雙目精光閃閃的打量任俊,點頭道:「不論體質才情,皆是上上之選,現在雖仍只是塊璞玉,但只要加以琢磨,必成美玉,肯定是可造之才。」   他少有這麼倚老賣老的向地位比他低的說這樣的話,只有寇仲明白他如此認真的背後原因。   寇仲喝道:「當你任俊抵達山海關的一刻,你將是另一個不同的任俊,更有機會登上北疆第一刀手的寶座。但你可知為何我們要這麼造就你?」   任俊早聽得心頭像火燒起來一般灼熱,熱淚盈框的搖頭。   寇仲微笑道:「因為我們要訓練出一個真正高手來終生的保護大小姐,免得她再受到傷害。」   任俊的熱淚,再忍不住奪眶而出,因為他憧憬的夢想,終有可能變成鐵般的現實。   三人連夜上路,翟嬌送贈兩人的突厥寶馬,神駿非常,但對新主人頗為桀驁而不馴服,不時來些動作,要把他們掀下馬來,可是寇仲和徐子陵何等樣人,任它們施近渾身解數,仍是輕輕鬆鬆的坐在馬背上。   寇仲和徐子陵曾在飛馬牧場待過一段時日,住近和尚寺懂唸經,何況在和尚寺內,來完硬的就來軟的,到天明時離開官道,來到一條溪流,讓它喝水並親自為它洗刷理毛,以懷柔手段籠絡馬兒的心,任俊亦趁此機會,教他們突厥語文。   兩人均是博學多記的好學者,任俊只說幾遍,他們就可記的牢固,口音語調把握的精確不差,令任俊大為歎服。   寇仲愛不釋手的伺候馬兒,向徐子陵認真的道:「這是我們繼白兒和灰兒後擁有的兩匹寶貝駿馬,給它們改個什麼名字好呢?」   徐子陵想起慘死在宇文無敵手上的愛馬,心中湧起強烈的激盪,暗下決心,自己定要全力保護眼前的突厥良馬,它以後將會是旅途的好伴侶,微笑道:「少帥有什麼好的提議?」   寇仲道:「人最怕是改壞名,馬兒的名字亦不能輕率,我要仔細想想才行。」   徐子陵定神打量寇仲那匹渾體烏黑,不見一絲雜毛的駿馬,淡淡的道:「運籌帷幄,決戰於千里之外,不就是你寇少帥的夢想嗎?不若就把你的馬兒定名作『千里夢』吧。」   寇仲微一錯愕,旁邊的任俊鼓掌讚道:「陵爺才思之敏捷,肯定冠絕天下,這名字不但發人深省,又隱含日行千里的意思,確不能又再更好的名字。」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小俊你或者因和我們相處的時日尚短,故不曉得我們都不愛被誇獎,說到才思敏捷,我拍馬也追不到『多情公子』侯希白。」   寇仲歎道:「連我也想拍拍你的馬屁,好!就以『千里夢』作我寶貝馬兒的大名。」   任俊忍不住又道:「少帥的夢想終有一天會成為現實,若非少帥出手,誰能大破李密那直娘賊。」   寇仲笑道:「這是你最後一趟拍馬屁,我們要學你那什麼娘的突厥話,哪還有空聽拍馬屁的話。」   轉向徐子陵道:「說到改名,我的是小晶、小寧,你的是莫為、莫一心,相去何止萬里且你志在遠遊域外,路途亦該以萬里計量。你的馬兒雖以棕色為主,但隱見奇紋,不如就喚作『萬里斑』如何?」   任俊不敢說話,怕又給指為馬屁精。   徐子陵凝想片晌,同意道:「好!我的乖馬兒以後就喚作『萬里斑』,希望一年後我從返中原時,千里夢和萬里斑能有聚首的機會,人在馬在。」   寇仲豪情奮起,長身而大聲的喝道:「任俊!」   任俊忙跳起來應道:「小子在!」   寇仲仰天長笑,忽然一掌往任俊掃過去,任俊哪想的到他會出手,就算全神戒備仍未必擋的住,何況是料想不到,登時往橫拋跌個四腳朝天,出盡窩囊相。   寇仲若無其事般牽著三匹馬兒到一旁的青草地吃草。   任俊傻兮兮的爬起來,徐子陵向他打手勢,示意他追過去聽寇仲說話。   任俊乃精明的人,否則不會二十剛出頭就脫穎而出,深得翟嬌的寵信重用,自然明白寇仲是要傳他武技,忙追到寇仲背後,垂首聽訓。   寇仲負手卓立,頭也不回的道:「你可知剛才為何沒有絲毫之力的給我打成滾地葫蘆?」   任俊謙恭答道:「因為小子武功低微,當然不堪仲爺一擊。」   寇仲搖頭道:「你的刀其實使得相當不錯,我若要收拾你,恐怕非一招半招能辦的到。」   任俊搔頭道:「那該是小子沒半點準備,想不到仲爺會忽然出手試我。」   寇仲旋風般轉身過來,虎目閃閃生輝道:「若這是答案,你將終其一生攀不上真正高手的境界。」   徐子陵來到任俊身旁,微笑道:「練武者首重心法,我們的心法叫做井中月,無論何時何刻也像井中清水,反映著外間日月轉移和一切神通變化,所以根本沒有突擊或偷襲的可能,因為沒有變化能瞞過我們。」   任俊倒抽一口涼氣,旋又渴望的道:「假設我任俊能達到兩位爺兒這種神乎其神的境界,縱死也甘願。」   寇仲神態忽轉溫和,搭著受寵若驚的任俊的肩頭柔聲道:「井中之水,無勝無敗,無生無死,既有情也無情,純看反映的是什麼娘的東西。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全要看你自己,誰都不能幫你,我們只能負起提點訓練之責。」   徐子陵道:「現在趁馬兒休息的時光,我們會以長生氣為你打通並擴充你全身經脈,這並不會令你功力大進,卻可保證你更具攀登更高境界的潛力。」   任俊全身劇震,拜倒地上,顫聲道:「得兩位爺兒如此造就,小子日後必不負兩位爺兒所托。」   旅程的日子就是這麼過去。   寇仲和徐子陵拋開一切思慮,除睡覺的時間外,其他的時光全用在學習突厥話和騎射,並指點任俊的武功上。   被他們貫以真氣射出的勁箭,可穿透堅實樹身,只十天功夫,他們練成能在馬上任何角度,用最快速的手法連續搭弦放箭都無不中的,亦令他們隨身帶的三百多枝上等勁箭消耗殆盡,不得不改變只走荒山野嶺的策略,需到大城採購箭矢。   任俊是識途老馬,曉得高開道的燕國京都漁陽,有個被稱為箭大師的著名弓箭匠,專為付得出高價的人制弓造箭。此君亦是高開道的御用匠人,不過高開道非是豪爽的人,而箭大師為愛流連青樓不惜千金一擲,故需另賺外快,暗自留起弓矢私下與幫會人物作交易。   兩人此時迷上騎射之術,心付不若連弓也換掉,對方既能被稱為大師,怎都該有兩下子,所以對任俊的提議完全贊成。   任俊的刀法在兩人悉心誘發和教導下,一日千里的往前大步跨越,三人各有沉迷,旅途毫不寂寞。   千里夢和萬里斑在寇仲、徐子陵善待下,與兩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和關係,兩駒通靈而善解人意,騎在它們背上,使他們生出血肉相連的親切感覺。   翟嬌在漁陽開有分店,專門批發羊皮,主持人刑文秀是翟讓舊部,三十來歲,武功雖不怎樣,人卻玲瓏剔透,幾年間打通漁陽官商和幫派的所有關節,在區內相當吃得開。   聞得寇徐兩人大駕光臨,忙竭誠招待,請他們住進他在城南的華宅。   三人黃昏時分入城,在洗塵宴上,陪席的尚有刑文秀的左右得力助手莊洪和劉大田,都是翟讓舊部的嫡系人物,昔日戰場上的悍將。   酒過三巡後,刑文秀道:「仲爺和陵爺今趟來漁陽,會與燕王見上一面?」   寇仲從沒想過要見高開道,皺眉道:「高開道不是突厥人的走狗嗎?我們和突厥人勢成水火,見他可是無益有害的事。」   刑文秀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突厥的突利和頡利互相攻佔,爭持不下,高開道再不需看突厥人的臉色行事,照我得來消息,高開道正思量今後的去向行止,兩位大爺名震天下,說不定可與他結成盟約,此實是個難得的機會。」   寇仲想起張金樹,搖頭道:「一天李閥與劉武周、宋金剛之戰未有結果,高開道該不會輕率做出決定。假若勝的一方是李家,高開道或會向李家投誠,勝的若是劉宋,他只好再乖乖的作突厥人的走狗,怎都輪不到我寇仲。」   莊洪拍歎道:「少帥看事准而透徹,我們怎都想不到這麼深入。」   徐子陵點頭道:「高開道還是不見為妙,以免節外生枝。我們今趟來漁陽,除了要向諸位問好打個招呼,亦望能補充一些優質的強弓勁矢,好為大小姐從杜興手取回羊皮貨。」   刑文秀道:「這個沒有問題,我們這裡有一批現成的弓矢,都是上等貨色。」   任俊壓低聲音道:「兩位爺兒心中想的是由箭大師親制的弓矢,不是一般的上等貨。」   刑文秀欣然道:「我們的弓矢都是從箭大師處高價買回來的,帶我著人拿來給兩位大爺過目如何?」   劉大田搖頭道:「我們的箭矢雖然不錯,但全是由箭大師的徒兒所做,與由箭大師親自選料下手精製的,無論在耐用或準繩上,仍有一段很大的距離。聽說箭大師一生曾製成七把他很滿意的神弓,現在手上僅餘『刺日』和『射月』兩弓,視作私人珍藏,有人出價千兩黃金他仍不肯割愛。」   寇仲大喜道:「只聽名字已知非是凡物,就要這兩把。」   刑文秀等為之啞口無言。   徐子陵好沒氣道:「先不說你沒有千兩黃金,就算有比這還多的銀兩,對方仍不會賣出來,你難道動武和人家強搶嗎?」   刑文秀臉露難色道:「箭大師脾氣古怪,誰的帳都不賣,包括高開道在內,嘿!仲爺可否將就點,先看看我們的存貨?」   寇仲雙目放光的道:「我定要把這刺日射月弄來,看看神弓是什麼樣子的?此事由我們去想辦法,刑老兄只需安排我們去與箭大師見一面,由我們去說服他,不成就拉倒,明早我們就上路。」   莊洪看看窗外天色,道:「這時候要找箭大師,需到百花苑去,他迷上百花苑的媚娘,不到那裡去絕對睡不著覺。」   寇仲和徐子陵想到他們的青樓運道,均暗感不妙,但話已出口,兼之確想擁有兩把像樣點的良弓,既不想亦不願把話收回來。   寇仲苦笑道:「只好看看我們今趟的運道如何,對吧?陵少。」 第三章 夫妻惡盜   漁陽、安樂、北平、遼西和涿郡,並稱東北邊陲五大城,因高開道以漁陽為京,故漁陽隱成五城之首,成為該區軍事經濟貿易的中心。   漁陽城廓只有洛陽、長安那類大都會一半的規模,商舖集中在貫通南北城門的大街上,跨街有十座牌坊和樓閣,房舍大多為瓦項平房,長街古樸,雕樓重重,充盈著邊塞大城的氣氛。   由於漁陽乃山海關南最大的驛站和貿易中心,故城內有不少來自南方和塞外的商旅,四方雜處,繁盛熱鬧。   在邢文秀引路下,寇仲、徐子陵等人來到華燈初上的南北大街,朝位於中段的百花苑漫步而行,沿途談笑,輕鬆寫意。   六個人分作兩組,邢文秀、莊洪、劉大田在前,寇仲三人居後。這是寇仲的主意,縱使發生甚麼事,他們三人拍拍屁股就可開溜,而邢文秀等則仍要在這裡混日子,自是以不惹上麻煩為佳。所以抵達青樓大門處,邢文秀等人會回家等候他們的消息。寇仲把井中月藏在楚楚縫製的外袍內,免致過於張揚。   徐子陵饒有興趣的瀏目四顧,感受著一個陌生城市予他的新鮮觸覺。   寇仲向墮後少許以示尊卑有別的任俊笑道:「小俊你究竟有沒有為自己定下人生的目標,例如成為用刀的高手,又或誓要娶得如花美眷,享受成家立室的溫馨幸福之樂。」   任俊趕上一步,來到他旁,恭敬的答道:「我以前想的只是辦好大小姐吩咐下來的事,等到儲夠錢就起幢大屋,娶妻生子。現在卻只想學好兩位爺兒傳授的心法武功,這算否也是人生目標呢?不過自從有了這個想法後,整個人就像脫胎換骨似的,說不出的快樂。」   寇仲笑道:「你是真的脫胎換骨,我們只能依自己走過的路子來培育你,你現在的身手,比以前的你已跨進幾大步,只要加上實戰的磨練,很快可以躋身一流高手之林,說不定有一天能趕上宣永。」   任俊忙道:「小子怎敢和宣爺相媲。」   此時一群武裝大漢快步趕過他們,其中幾個不斷回過頭來打量寇仲和徐子陵,看裝束樣貌身材,肯定是突厥人。   寇仲和徐子陵從容以微笑回應他們不友善的注目禮,那些人逕自去了。   任俊道:「他們是否認出兩位爺兒?」   徐子陵聳肩道:「是否認出我們,很快揭曉。」   寇仲冷哼道:「憑這樣的貨色,剛好用來給小俊練刀。」   任俊一震道:「我恐怕還不行吧?」   寇仲搭上他肩頭,微笑道:「突厥人的武功專走悍勇路子,重氣勢,以命搏命,你若給他們的聲勢嚇怕,就只好回榆林耕田,明白嗎?」   徐子陵接著道:「與敵作生死決戰,要置生死於度外,只有不怕死亡,敢面對死亡,才能超越死亡。」   任俊神情奮起,挺起胸瞠道:「小子受教啦!」   寇仲道:「見你快要和人動手,就教教你如何挨刀子吧!」   任俊頓時楞住道:「甚麼?」   寇仲輕鬆的道:「我不是和你說笑,特別在以寡敵眾的情況下,受傷是無可避免的。但如何把傷勢減至最輕,不讓敵人傷及要害,至乎在挨揍間回氣療傷,卻是一門玄奧的學問。我們之能學懂其中竅門,是以許多鮮血換回來的,你定要用心把握學習。」   任俊打心底湧起敬意,愈和兩人接觸,愈感到兩人的異於常人。   今趟到百花苑,是要說服箭大師將兩把神弓讓出來。可是兩人卻像毫不擔心事情成功與否的樣子,沒有任何得失之心,亦不商量見到箭大師時的對策,反趁機傳他堪稱獨步當世的武功心法。   寇仲的金石良言又在他耳邊響起,任俊連忙用心聆聽,不敢漏去半個字。   寇仲、徐子陵和任俊三人大搖大擺的進入百花苑的大門,把門的五名漢子見到寇徐兩人有如天神下凡的體型、氣度和長相,那敢怠慢,忙把三人迎入廳內,由鴇婆花娘接待。   寇仲擺出闊客的樣子,出手重重打賞,再壓低聲音道:「我的老朋友箭大帥來了嗎?」   花娘緊握掌心中的銀兩,眉花眼笑的道:「箭大師當然早來了,每天他都是第一個貴客,原來三位大爺是大師的老朋友,大爺怎麼稱呼?奴家立即為大爺通傳。」   寇仲把嘴巴湊到她耳邊道:「請你為我們通傳一聲,就說寇仲有事求見。」   花娘一聽立時渾身劇震,失聲道:寇少帥?   寇仲心忖原來自己的朵兒這麼響,連遠在北疆一所青樓中的花娘也聽過自己的威名,微笑道:「快去吧!不要讓別人知是我來了。」   任俊到此刻仍不曉得寇仲有何妙法說服脾氣古怪的箭大師,更想不到寇仲開門兒山的掣出大號求見,深感兩人行事莫可測度,著著奇兵,難怪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牽著中土群雄的鼻子走。   花娘去後,三人在廳內一角的椅於坐下,此刻時光尚早,青樓剛開門迎客,而客人不多,一片寧靜。   寇仲向徐子陵道:「陵少怎麼看?」   徐子陵淡然道:「他想是沒有更好麻醉自己的方法。才會這樣每晚到青樓混日子,否則該多制幾把像刺日射月那樣的神弓出來。」   任俊點頭道:「青樓這類場所,去多確會生厭。」   寇仲笑道:「原來小俊也是青樓常客。」   任俊壓低聲音道:「我只去見識過幾次,千萬勿要告訴大小姐,給她知道可不得了。」又忍不住問道:「仲爺打算怎樣向箭大師開口?」   寇仲攤開兩手洒然道:「沒有想過,見到他時隨機應變吧!回來哩!」   花娘一扭一擰、嬌喘細細的趕回來,道:「大師有請三位!」   寇仲和徐子陵對視一笑,深感自己非昔日吳下阿蒙,只要亮出朵兒,就算性情古怪如箭大師者亦要給點面子他們。   箭大師比他們想像的要年輕,介乎四十至四十五六間,半禿大腦袋被似是不堪負荷的長頸脖獨力承擔,留著兩撇灰白的鬍子,眼神疲倦而若有所思,面上皮肉鬆垂,眼肚浮腫,一副長年沉迷酒色的衰頹樣子,那有半點制弓箭大師的風範。房內仍殘留女人的香氣,可知箭大師剛把陪他的姑娘遣走,好接見三人。   見到寇仲和徐子陵,只在看第一眼時雙目亮起精芒,接著又回復那種萬念俱灰,心如枯木的疲憊神色,淡淡道:「我只是江湖上的小卒,何勞兩位枉駕。請坐!」   寇仲三人坐下,略作寒暄後,寇仲從衣內取出井中月,擺在箭大師身前桌面,微笑道:「大師請過目。」   箭大師看也不看,取出煙管,悠然塞滿煙絲,全心全意的點燃。深吸一口,噴出煙來,淡漠的瞧著寇仲道:「我不但對刀沒有興趣,連對弓矢亦生厭倦,少帥若是來向本人求取弓矢,怕耍失望而回。」   任俊更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寇仲本是有所求而來,卻竟把佩刀獻上要箭大師過目?   徐子陵凝目窗外,似是對廂房內眼前的事情不聞不問,沒絲毫興致。   寇仲對箭大師的冷淡不以為意,現出一個充滿鼓勵的微笑,道:「這把刀有個動人的故事,大師看過就明白。」   箭大師露出不屑神色,冷冷道:「少帥不要枉費心機,無論少帥出得起多少代價,我那兩張被好事之徒渲染得誇大失實的破弓,絕不會出讓。何況我早把那兩把令人煩惱的弓丟掉,少帥若沒有其他事,請讓本人能安安靜靜的渡過這個晚上。」   寇仲哈哈笑道:「實不相瞞,我身上的銀兩,恐怕買不起你半張弓,所以我根本沒想過要花錢買你的良弓,且在我寇仲眼中,你那兩張弓不但是破弓,更是廢弓。」   徐子陵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似把握到寇仲的戰略和手段。   箭大師微一錯愕,旋即雙目湧出憤忍受辱的神色,沉聲道:「既是如此,少帥來找本人究竟所為何事?若非敬你兩人英雄了得,本人會立即下逐客令。」   寇仲舒服地挨到椅背處,雙目神光電閃,道:「我這把刀本來也是廢鐵,大帥一看便知。」   箭大師凝神瞪著寇仲,雙目首次回復少許生機和對事物感到興趣的神色。   任俊的心七上八落時,箭大師搖頭歎道:「寇仲果然是寇仲,非是一般流俗可比。」   右手握鞘,左手拿著刀把,把井中月從鞘內撥出。井中月的賣相當然令人不敢恭維,箭大師初感愕然,接著雙目亮起精光,右手放下劍鞘,以指尖輕輕掃抹刀身,歎道:「這把怎會是廢鐵,只看刀身上藏而不露的螺旋紋,便知是鑄刀高手,采上等鐵料滲以玄鋼經多層疊打而成,且淬火的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拙中臧巧,實不可多得的雋品,刀身兩度弧曲,不但利於砍劈,直刺亦威力無邊,這種平剷平削,至刃口仍平磨無脊的厚背大刀,造法失傳久矣。」   這番說話,終顯出箭大師的大師風範。他說話時神態專住,自有股從骨子裡透出的狂熱和驕傲的氣概,無人無我。就像雷九指見到賭桌上的骰寶,侯希白遇上美女的情景。寇仲等再難將他和一個沉迷酒色的人聯想起來。   旋又把刀還入鞘內,回復先前對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的神色,疲乏的道:「這確是個動人的故事,刀好人更好!」   寇仲從容道:「這刀仍是廢刀。」   箭大師愕然道:「如此好刀怎會是廢刀?」   任俊開始有點明白,要打動像箭大師這種人,必須從他醉心的事物入手。   寇仲取回井中月,鏘一聲把刀抽出,餘韻仍飄蕩於廂房內的空間時,徐子陵連拂四下衣袖,房內四燈齊滅。要知這四盞燈火均有防風燈罩,徐子陵這一手用勁之巧,真教人歎為觀止。   箭大師正摸不著頭腦,寇仲手上的井中月黃芒大盛。寇仲淡淡道:「只有當這把刀來到我寇仲手上,才能從廢鐵變成天兵神器,井中月之名將會因我寇仲而能千秋百世的流傳下去。」   鏘!井中月回到鞘內,黃芒斂消,但昔才刀芒劇盛,凡鐵乍成神器的印象,已深深鑄刻在觀者心內。   任俊熱血上湧,終於明白寇仲說服箭大師的方法。加上徐子陵的配合,更充滿戲劇性震撼人心的味兒。   室內由暗轉明,窗外月色透入,令人首次注意到樓外月兒當空的美景,前此卻是忽略掉的。   箭大師不言不動,迎上寇仲懾人的目光。   兩人絲毫不讓的對視片晌,箭大師喝道:「斟酒!」   任俊地位最低,忙起身為各人斟酒。   箭大師移開目光,專注的盯著美酒注進杯內,歎道:「我從未見過比寇兄和徐兄更有說服力的人,兩位聽過室韋這地方嗎?」   寇仲愕然道:「室韋?這麼怪的名字,是關外某國嗎?」   任俊低聲道:「室韋在西鐵勒和突厥之東,南接契丹和奚。」   箭大師雙目射出沉痛的神色,朝任俊讚許的略一頷首,道:「室韋位於黑水上游,佔據的是出海的黑水下游,黑水乃塞外第一大江。室韋主要由室韋部四大族組成,就是缽室韋、大室韋、北室韋和南室韋。」   寇仲斷然道:「只要不是作好犯科,有傷天和的事,大師請說出來,我寇仲必會為大師辦妥。」   箭大師憤然道:「污人家的妻子,佔據別人的家產,這種人死不足惜。殺掉他算否有傷天理。」   他愈說愈大聲,愈說愈激動,說到最後時雙目通紅,就像深藏地內的熔岩,再壓制下下去,要從火山口噴發出來。   三人呆瞧著他。   箭大師旋又頹然道:「罷了罷了!沒理由要你們上為我冒生命之險的。我那兩張破弓埋在地底也是浪費掉,良弓配明主,送給你們又如何?」   徐子陵終開腔道:「這種奸人確是人人得而誅之,不殺他才有違天理,大師可否說得詳盡點。」   箭大師像蒼老幾年般,面上血色盡退,緩緩道:「那是七年前一個夏天,我當時在山海關開工場,專制弓矢,剛娶得如花美眷,生活如意。一天有位自稱室韋王族叫深末桓的人領著大批隨從來向我買貨,我見他長得一表人材,言談丰度雍容慷慨,兼之他買貨又是用來對付我最痛恨的突厥賊徒,加上他刻意逢迎,竟引狠入室,把他視為知己,豈知……唉!豈知此人狼心狗肺,唉!」   任俊劇震道:「深末桓不是室韋沙幫的幫主,與妻子木鈴並稱『夫婦惡盜』的人嗎?此人在塞外臭名遠播,率領群盜來去如風,沒有人能奈何他們,據聞他們還得頡利暗中支持,肆虐遼北,殺人無數,大師怎會給他愚惑的?」   箭大師痛心的道:「那時他確是南室韋的王族,惡名未彰,至南室韋被大室韋所敗,他始淪為劇盜。有一晚他蓄意把我灌醉,污了我妻子小娟,把我珍藏的弓矢一掠而空,去如黃鶴。可憐小娟自此一病不起,終含恨而逝,深末桓啊!我和你的仇不共戴天。」   寇仲聽得義憤填膺,沉聲道:「我不想把他的臭頭隨身攜帶,有甚麼信物可帶回來讓大師奠祭亡妻在天上靈,好令嫂夫人能在九泉下安息?」   箭大師一震道:「你們真肯為我討回血債?那可非是容易的事,兩位貴務纏身,唉!」   徐子陵道:「我們今趟來求弓矢,正因要到關外去,大師放心,即使寇仲沒空,我也會為大師討回公道。」   箭大師雙目亮起來,整個人像回復生機似的,長身而起道:「我們立即去把『滅日』和『亡月』兩弓從埋藏處起出來,當年若非此兩弓早被分別收藏,已淪入這惡賊手內。」   任俊愕然道:「不是叫剌日和射月嗎?」   箭大師傲然道:「一天深末桓未死,兩弓仍須一稱滅一稱亡。」   寇仲舉杯道:「大師仍未告訴小弟能令兩弓回復舊名的信物證據。」   箭大師手顫顫的拿起酒杯,道:「只要把他奪去的『飛雲』弓帶回來,滅日和亡月就可變回刺日和射月。」   四人舉杯一飲而盡,耳際像聽到沙幫群盜在大漠疾馳而來轟雷般的蹄響聲。 第四章 安樂慘案   嗤的一聲,勁箭離開滅日弓,一道閃電般朝遠在五百步外持盾的徐子陵射去,噹的一聲震耳情響,箭和鐵盾同時迸成碎粉。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拂掉沾滿上身的碎屑,微笑道:「果然是神弓。」   任俊和箭大師看得目瞪口呆,事前哪想得到寇仲竟能粉碎五百步外的鐵盾,如此箭術勁力,堪稱舉世無雙。   這是箭大師工場旁寬廣的練箭場,箭大師從後院埋藏處起出神弓後,移師到這裡試弓。   滅日亡月可非普通上木所製的弓,弓體以特製鋼絲絞結纏織而成,既富彈性又堅實無比,最妙是可分三節折疊起來,易於收藏,絃線是更細的鋼絲結成,確是巧奪天工,難怪有人肯出價千兩黃金來求買。   一般弓達到三十石的勁道已相當了不起,滅日亡月卻是二百石的超級強弓,少點功力亦拉不動,寇仲隨隨便便的把弓拉成滿月,早把箭大師驚呆。   寇仲愛不釋手的把玩手中神弓,嘖嘖稱奇道:「世上竟有如此奇弓,真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來到三人身前道:「非常厲害,若我不是連勁護體,恐怕會被震傷,不過若我把真氣注進盾內,碎的只會是箭矢。」   寇仲道:「若我有射不完的箭矢,那縱使對方人多勢眾,亦會在沒有準備下吃上大虧,在荒漠草原上,配合馬兒的高速,射程又倍於敵人,保證可殺得深末桓的沙幫血流成河,潰不成軍。」   箭大師回過神來,歎道:「只有兩位才配用我的滅日和亡月,若兩位能以此射殺深末桓,我會特別感激。」   寇仲一拍他肩頭,正容道:「大師既有此願望,我們必會加你所願。」   箭大師變成另一個人似的,興奮道:「你們稍侍片刻,我轉頭回來。」   說罷返回工場去。   寇仲把滅日弓遞到任俊手上,道:「寶弓不易遇求,小俊你試試看。」   任俊提弓拉弦,勉強拉至一半,已力竭住手,弓弦在弓把間來回顫震,發出嗡嗡異鳴。弄得他滿臉通紅地羞慚的道:「我還未有資格用這弓。」   徐子陵舉起自己的亡月弓,微笑道:「拉弓不能用手臂的死力,要把真氣貫注全身,用整體的力量來開弓,像這樣子。」學寇仲輕輕鬆鬆的就把弓拉成滿月。   任俊沉住氣安靜片刻,再緩緩拉弓,今趟果然成功拉開弓弦,心頭大喜下立即洩氣,慌忙鬆手,嚷道:「小子受教啦!」   寇仲見他孺子可教,欣然道:「你現在欠的只是實戰的經驗,到山海關時你要給杜興一個驚喜,讓他曉得大小姐手下非是沒有人材。」   任俊欲言又止。   徐子陵道:「有甚麼話,即管說出來。」   任俊垂頭道:「和兩位爺兒相處這段時光,是小俊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如兩位爺兒賜准,小俊希望能隨兩位爺兒到關外見識歷練,為爺兒們打點起居和照料馬兒。」   寇仲道:「若讓你隨我們到關外冒險,只會是害你,若你能努力不懈,兩年後刀法會有小成,何況大小姐身邊亦須有個像你般的高手,信任我們吧!這該是你最佳的選擇,只到山海關就夠你捱。」   任俊難掩失望神色,仍俯首受教道:「小子遵命。」   此時箭大師踏著輕快的步子回來,左右手各提著重甸甸的袋子,道:「這是我特別鑄制的空心鐵彈,很難取得準繩,不過對你們當然不成問題,每袋各有三百顆,可補箭矢的不足。」   寇仲大喜,從袋中掏出一顆,高舉眼前哈哈笑道:「今趟塞外很多人會遇上災難!」   徐子陵把亡月弓摺疊起來,藏在衣內暗袋,拍拍空空如也的兩手道:「我們索性不攜箭矢,純以鐵彈取敵,用盡鐵彈,隨便找些木枝,亦可當箭來用。」   寇仲哂道:「那用造那麼麻煩,幹掉敵人後,不就有用不完的箭矢嗎?」   箭大師仰天大笑,狀極歡暢,一掃沉鬱之氣。   求弓告捷回府,邢文秀、莊供和劉大田當然大出意料之外,到看見兩張摺疊弓的鬼斧神功,更是驚歎不已。   寇仲記起一事,向邢文秀說出大道社鏢團,看他有沒有辦法收風探得消息。   邢文秀道:「漁陽和北平是鏢團到關塞左右並肩的兩個大站,不此則彼,像仲爺說的這種大鏢團,只要查查客棧旅舍,便可分曉,文秀立即去辨。」   三人趁機梳洗,寇仲和徐子陵看過兩匹愛馬,與它們親熱一番,才到內宅的小廳說話。   坐下後,寇仲道:「我們今趟到塞外像是專責殺人,名單上除杜興、呼延金和韓朝安外,還得添上深末桓這混蛋。」   徐子陵道:「深末桓固是死有餘辜,杜興若真作突厥人的走狗,亦是該死,至於呼延金和韓朝安是否與搶羊皮一事有關,大小姐自己也弄不清楚,我們須謹慎行事。」   寇仲道:「呼延金是契丹馬賊,看看窟哥吧!堂堂王子竟到中土當殺人奪貨的強徒,於此可想像其餘。」   徐子陵道:「老跋做過馬賊,他算好人還是壞人?」   寇仲抓頭道:「坦白說,到現在我仍弄不清楚老跋是好人還是壞人。」   徐子陵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們雖然絕不會對該殺的人心軟,但亦不應妄殺無辜。對漢人來說呼延金是十惡不赦的馬賊,但在他自己族人則呼延金可能是民族英雄。我們漢人對他們做過多少好事?只要想想楊廣遠怔高麗,浩浩蕩蕩的率他娘的百多萬大軍,從涿縣出發,途經處正是契丹、室韋這些外族游居的地方,做成的傷害和破壞多麼巨大?聽說當年隋軍攻入高麗首都平壤後,由於隋軍肆意姦淫擄掠,軍紀太壞,竟無法重新集隊佈陣,致給高麗埋伏在城中的部隊乘機反擊,大敗隋軍。娘要到中原來行刺楊廣,實因高麗人和我們仇深似海。」   寇仲一呆道:「你說得對,我想到的只是大展神威,試試滅日弓的威力。我們視他們為強盜賊子,說不定他們只是為保護自己的族人。唉!在刀鋒相對的時刻,我們難道還和他們說仁義道德,著他們詳述不該被殺的理由嗎?」   徐子陵道:「不要矯枉過正,我只是指出該謹慎行事,不可亂開殺戒。現在只是中土因國亂而勢弱,所以眾外族紛紛反擊我們漢人,這種爭執仇恨絕非一朝半夕所能化解。異日你若當上中原霸主,須設法弄好與外族的關係,大家和平相處共存,那我才不會擔心你做上皇帝。」   寇仲頹然道:「皇帝!唉!前天晚上我夢到洛陽城破,只死剩我一個人,拚命的逃,但一對腿子卻不聽話,幸好被李小子追上之前驚醒過來。」   徐子陵默然無語。   寇仲奇道:「想做皇帝原來連睡覺亦沒能做好的夢,你為何不乘機勸我放棄爭天下?」   徐子陵凝神看他半晌,搖頭道:「你情緒的波動雖易起易落,但在你體內流的卻是爭強好勝的血液,無論受到甚麼打擊,很快就可回復過來。今趟你到塞外去,最主要的目的是向突厥人偷師學他們馬戰之術,皆因你曾目睹唐軍的威勢,曉得若不急起直追,勢將在戰場上一敗塗地。」   寇仲虎目閃亮,笑道:「知我者莫若子陵,正因沒有人看好我,所以我必須振作起來,自強不息。哈!假若我勢大而李小子勢弱,說不定我會把皇位讓出來給他。」   徐子陵苦笑無言。   邢文秀此時回來,坐在兩人旁道:「我找到與大道社有密切關係的幫會人物,他竟不曉得有這一趟鏢,可知大道社今次押鏢的手法異乎尋常,極可能不會進入任何大城,以保持路線的秘密。」   寇仲道:「那就到山海關時再和那騙子算賬吧。」   邢文秀道:「我還收到一個消息,由這裡到山海關的一段路,會因安樂慘案一事風起雲湧,爭鬥頻生。」   徐子陵問道:「甚麼是安樂慘案?」   邢文秀道:「安樂縣是漁陽之北另一大城,城內最大的幫會是安樂幫,幫主陸平德高望重,交遊廣闊,得人尊敬,因追查一起凶劫案開罪狼谷的人,竟給狼谷群盜之首率高手潛入城內,一夜間盡殺陸平一家上下百多人,稚子孕婦亦不放過,還把陸家一把火夷為灰燼,火勢波及鄰舍,毀屋數十,無辜遭殃者以百計,此事惹起北疆武林的公憤,一向各自為政的幫會首次聯結起來,務要還死者們一個公道。」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看出對方眼內的殺機,世上竟有如此凶殘暴虐的人。   徐子陵道:「狼谷在何處?」   邢文秀道:「狼谷只是『餓狼』崔望出身的一條小村落,他率領的狼盜行蹤詭秘,來去如風,專搶劫來往邊關的商旅,反抗者必殺無赦,行事時以黑頭罩蒙面,事後散避各處,故可以是你身邊的任何人,高開道雖重金懸賞,仍未能將他們緝拿歸案。」   寇仲皺眉道:「他們有多少人,總不能每次出動都順風順水,只要抓到一個半個,不是可從而追查出其他人嗎?」   邢文秀道:「沒有人能弄得清楚他們有多少人,甚至連崔望是否一個假的名字,也沒有人能確定。而他們每次行事都計劃周詳,所以到現在還沒給逮著半個。」   寇仲道:「聽說高開道並不豪爽,他出得起多少懸賞?」   邢文秀道:「賞金是由各城鎮的富商巨賈捐出來的,舉報崔望者可得三千兩黃金,且免去一切罪責。」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愕然,如此重賞,竟無勇夫?   徐子陵道:「事情極不尋常,若崔望手下群盜為的只是錢財,總有貪這三千兩黃金的人,由此可推見狼盜大不簡單,非只是為錢而搶掠。」   邢文秀一震道:「陵爺想法獨特,從沒有人就這方面去想,還以為崔望的手下因害怕報復,故沒有人敢舉報。」   寇仲沉吟道:「崔望搶去的貨物怎樣處理?他總要設法出貨,如此則有跡可尋,他既惹起公憤,該不是這麼容易脫身。」   邢文秀歎道:「這正是崔望最令人頭痛的地方,誰都摸不著他半點邊兒。」   徐子陵道:「只要將他所有曾做過的案逐樁攤出來看,必可從中理出一些脈絡,例如他看上的是那些貨色,做案的時間和頻率諸如此類,必能發現得一些蛛絲馬跡。」   邢文秀打從心底佩服兩人獨特的見解,道:「給兩位大爺一番分析,我頓覺崔望非是無跡可尋。下過恐怕只有高開道委派負責崔望一案的總巡捕丘南山,始能清楚他犯過多少劫案和其中詳情。」   寇仲歎一口氣道:「希望能在途上湊巧與他碰個正著吧!那就叫老天有眼。」   翌晨城門大開,寇仲、徐子陵和任俊三人策騎出城,繼續行程。   天氣忽然轉變,烏雲蓋天,正在醞釀一場大雨,與過去幾天春光明媚是兩回事。   寇仲有感而發道:「難怪白老夫子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怎想得到漁陽城內有個做弓矢的巨匠,我們更可求得可折疊起來像老侯那把美人摺扇般大小的折疊良弓,這叫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至少還曉得有個叫室韋的地方。」   徐子陵點頭表示有同感,向任俊問道:「我們到山海關途上,會經過甚麼地方?」   任俊道:「要看兩位爺兒的意思,我們可沿官道直走,不入安樂經飲馬驛直抵山海關。」   徐子陵暗忖即使到安樂也抓不著那頭凶殘的餓狼,為免節外生枝,道:「為趕在大道社前頭,仍以不在任何城鎮停留為宜。」   間有遇上經過的商旅,彼此都會友善的打招呼問好,交換來道去路的消息。   兩人又開始不停學習突厥話,在任俊這良師引導下,三人已能以簡單的突厥話交談。   到黃昏三人離開官道,在一個小坡旁休息,讓馬兒吃草,出奇地整天密雲卻無下雨,但天氣轉壞卻是不爭之實。   生起篝火後,二人大嚼邢文秀為他們準備好的菜肉包子。   寇仲說起崔望,分析道:「陸平是安樂縣第一大幫的弧瓢子,武功該不會差到那裡去,府內定必好手如雲,安樂更是他的地頭,怎會給人殺得半個都溜不掉,此事極不合常理。」   任俊道:「會否崔望是精於用毒的高手?那除了有能力把毒迫出體外的真正高手外,其他人只能任人宰割,更沒法逃走。」   寇仲讚道:「小俊終顯出你的本事來。凡事只要深入去想,抽絲剝繭,總會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徐子陵道:「會否是像沙家造的甚麼能釋放毒氣的神火飛鴉諸如此類的火器?」   寇仲道:「這可能性極大,若火器射進屋內,確是威力無窮,現時天氣仍非常寒冷,誰都會把門窗關閉。」   任俊道:「可惜我們要趕路,否則有兩位爺兒出手,保證崔望惡貫滿盈,難逃天譴。」   指著西北方道:「安樂在那邊,靠東北百來里就是飲馬驛,是到山海關最後一個驛站,那裡的飲馬溫泉馳名北疆,飲馬棧更是商旅稱道的宿所,主持的老闆娘人稱騷娘子,年紀雖大點,然騷媚入骨,沒有男人遇上她不暈其大浪。」   寇仲喜出望外道:「竟有這麼一個好去處。明天黃昏前我們抵達飲馬驛,該學安隆般浸浸溫泉水,看看在泉內練功是否另有奇效。」   徐子陵隨口問道:「塞外的民族以甚麼為主糧?」   任俊道:「他們飲食大多與羊有關,以羊奶製造出各色各樣的食品。甚麼奶豆腐、奶皮子、奶果子、奶酩、奶茶,味道都腥得厲害,我比較歡喜風乾羊肉和野韭菜做餡的包子。」   寇中大感興趣,道:「小俊比我們要見多識廣,關外的天氣如何?」   任俊道:「塞北天氣最好的時間是春夏之交,現在冷了點,夏天則太熱。」   徐子陵雙目射出神馳之色,道:「聽說塞外不但有大沙漠,更有大草原,對嗎?」   任俊道:「塞外地勢特別,大草原都在高原上,戈壁大沙漠在草原之西,東部的草原最寬廣。當地人說,太陽從大草原東部升起,要整個時辰才可照遍大草原。」   寇仲和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至此才曉得要在造麼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廣闊區域,找到一群像深末桓那樣來去如風的馬賊,是多麼渺茫和花費心力的一回事。 第五章 飲馬驛旅   寇仲和徐子陵深切體會到北方邊塞雄奇的山水,前方高山聳峙,原始森林廣闊濃密,延綿無盡,林蔭深處時有何溪淌流,水草茂盛,樺樹、爍樹參與而起,道路崎嶇難行,可以想像商旅路途之苦。   他們卻是悠然自得,由於擬定於飲馬驛投宿,所以不用急著趕路,正好欣賞沿途美景。天上仍是烏雲密佈,三人對此習以為常,雖感有點美中不足,但天氣涼快,令人神情氣爽。走到高處遠望,間中可見田野問低矮的農舍和牛羊,頗有與世隔絕無爭的味兒。穿過一座山的後,官道轉為平直,遠處林木上彷彿雲氣繚繞,如神仙境界,使人著迷。   任俊喜道:「那就是飲馬溫泉升起的水氣,幸好沒走錯路。」   寇仲奇道:「你不是識途老馬嗎?怎會害怕走錯路?」   任俊嫩臉微紅道:「我只來過兩趟,仍不是那麼有把握。」   寇仲哈哈笑道。「這是一場誤會,我見你對飲馬驛館的老闆娘騷娘子印象那麼深刻,還以為你來過十多次。」   任俊求饒道:「仲爺放過我吧。」   蹄聲急起,十多騎從後趕來,一看便知是幫會人物,見三人除任俊外都不見兵器,瞥他們幾眼毫不停留的越過他們朝飲馬驛馳去,馬蹄踢起慢天卷揚的塵土,像一堵牆般隨風迎頭照臉的撲在他們身上。   寇仲向徐子陵笑道:「能比人趕快一步,總是多佔點便宜。」   話猶未已,蹄聲再起,三人別首回望,一個道士打扮的人,孤騾只影的奔來,此騾神駿非常,速度竟比得上馬兒,不片刻追至他們身後。   中年道士生得容貌古怪醜陋,五短身材,隔遠就大嚷道:「三位你好,我是騾道人,你們是那個幫會的兄弟?」   寇仲待他來到馬旁才笑道:「我們無幫無派,這趟來山海關是為老闆娘辦事。」   騾道人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目光落到三人坐騎,精芒一閃道:「好馬!你若肯賣給北馬幫的人,肯定可賺十多兩黃金。」   寇仲道:「我們的馬就像道長的騾,是命根子心肝蒂,絕不出讓。」   騾道人愕然道:「你怎知小蕾是我的命根子?」   寇仲微笑道:「只看道長把騾兒的毛色理得這麼潤澤潔美,就知道長愛騾如命。」   騾道人仰大大笑,道:「說得好,見你這麼乖巧,貧道奉勸一句,若不想把馬兒出讓,最好勿要到飲馬驛,繞道不過花多二大工夫而已。」哈哈一陣良笑,越過他們迅速去遠。   寇仲目注他單人孤騾的背影,笑道:「這就是行萬里路的好處,否則怎能遇上這麼多奇人異士,這騾道人非常有趣。」   任俊卻是臉色凝重,道:「北馬幫為何會到飲馬驛呢?」   徐子陵訝道:「你聽過北馬幫嗎?」   任俊道:「北馬幫幫主許開山是東北最大的馬商,專和塞外諸族交易,再把戰馬賣往南方謀取暴利,高開道也管不了他,夏王與他時有交易。」   寇仲道:「早先走過那幫騎士,是否北馬幫的人?」   任俊道:「若是北馬幫的人,馬股上均有馬蹄形的印記,他們的馬既沒有這標記,該不會是北馬幫的人。」   寇仲道:「北塞三幫一派是北霸幫、外聯幫、塞漠幫和長白派,並沒有北馬幫的份兒,它該算不上甚麼貨色,為何小俊說起他們時,神情這麼緊張?」   任俊道:「北馬幫之所以名不列於二幫一派之內,皆因他們的崛起只是這幾年間的事,許開山三年前仍沒有任何人聽過他的名字,現在卻成家傳戶曉的人物,霸工杜興還與他結為兄弟,仲爺該知我為何會緊張啦。」   寇仲轉向徐子陵道:「你看許開山會否是崔望呢?」   徐子陵問任俊:「與塞外民族交易,可否以貨易貨?」   任俊道:「一般都是以貨換貨,少有以金子交易的。」   徐子陵點頭道:「那可能性就相當大。」   寇仲苦惱道:「怎樣才能抓住他的痛腳?這傢伙必是搶得大批財物後才做交易,否則那會突然冒起得這麼快。杜興肯與他結為兄弟,可見此人背景來歷絕不簡單。」   徐子陵一震道:「陸平定是因抓了餓狼崔望的痛腳,才給崔望殺掉,甚至毀滅證據。」   寇仲先是呆了一呆,接著拍腿道:「說得對,崔望只是求貨求財,殺反抗的人只為立威,既不明智亦沒道理去冒險殺掉陸平府內所有人,還放大燒宅,那是要毀去可能存在的證物。」   任俊道:「若陸平曉得誰是崔望當然會立即廣為散播,為何沒半點消息傳出來?」   寇仲豎起拇指道:「小俊開始有思考分析的能力啦,可喜可賀。」   任俊被讚賞,嫩臉透出興奮羞澀的神色,赧然道:「兩位爺兒不住鼓勵小子,小子當然要動腦筋。」   徐子陵道:「世事無奇不有,甚麼可能性都存在,或者陸平得到證物,卻不曉得那是可指證崔望是誰的證據,又或須待某人過目,只要我們弄清楚他被殺前的行蹤,見過甚麼人,說不定可理出些眉目來。」   遠方忽然塵頭大起,騎士騾車馬車從飲馬驛的方向開來。   寇仲施展玲瓏嬌親授的觀塵法,道:「塵頭散亂,隊形不整,這批人看似一隊,實是分屬不同隊伍,且走得匆忙,頗有臨急臨忙從飲馬驛撤走的意味。」   任俊愕然道:「究竟發生甚麼事?」   三人不由拍馬加速,迎上車隊,到接近時,更肯定是於飲馬驛歇腳的商旅,紛紛從驛館「逃出來」。   三人避往道旁。寇仲向領先一隊問道:「發生甚麼事?」   其中一名商人打扮的胖子應道:「你們千萬不要到飲馬驛去,那處現時來了很多幫會人物,絕不會有甚麼好事。」   三人瞧著一隊隊的商隊匆匆經過,又不斷有人熱心勸他們離開,到最後商隊絕塵而去,寇仲笑道:「為了查案的方便,小弟變回傅雄,小陵則是傅傑,如何?」   徐子陵點頭表示同意,道:「即使是杜興這有心人,亦猜不到我們來得這麼快。」   在杜興的推想中,翟嬌回樂壽後尚須派人長途跋涉的到彭梁找兩人出馬,而兩人能否分身應約尚是未知之數。若杜興能把翟嬌生擒,當然是另回事。   任俊苦笑道:「坦白說,兩位爺兒威武如天神,誰都看出你們是非凡人物,改個名字仍不能掩飾你們的真正身份。」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小俊的人生經驗仍未夠豐富,人的心理很奇怪,不但多以自己為中心,還會下意識地視自己優勝於其他人。你是因為認識我們,才覺得我們有兩下子。換作不認識我們的,會在心中蓄意把我們貶低,例如說這兩個小子雖粗壯如牛,但該只是銀樣臘槍頭,又沒有兵器,看他們都是兩眼無神,定因憑著兩張小白臉四處欺騙女人,致酒色過度。」   任俊一呆道:「你們兩眼……噢……」話尚未說完,驀然發覺寇仲雙目神采斂去,雖仍是精精靈靈,已沒有一向懾人的精芒,堪稱神乎其技。   徐子陵為之莞爾失笑,拍馬而行,道:「識破我們又如何,來吧。」   當三人策騎祗通往飲馬驛的坡道下,寇仲和徐子陵歎為觀止,想不到在邊塞地區,有這麼一座造型古怪,氣勢雄偉的旅館驛站。   飲馬驛位於峽谷一側的山勢高處,背傍高山,頗有佔山為上的山寨味道,具備軍事防禦的力量。   主建築物是一座兩層高的士樓,以正圓形高達三丈的石砌圍牆包環維護主樓位於靠山的方,圍牆就由士樓兩側開展,環抱出寬敞的大廣場,亦是車馬停駐的地方。大門與主屋相對應,只有一個入口,沿圍牆設置客房足有五十間之多,天井周圍是環繞的迴廊,置有數組各七、八張椅桌供人歇息談天,自有其懶閒寫意的味兒,天井中心是個寬達兩丈的大水池。   三人策騎進入驛旅,桌椅分別坐著四、五組人,兵器擺到桌面上,近十人卻是鴉雀無聲,人人挈眼對三人行非常不友善的注目禮。廣場嵌置十多組供繫馬的木欄,一名看來是旅館的伙記,正把草料清水注進馬槽,供五十多匹馬兒飲食。氣氛透出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沉凝,令人感到胸口翕悶。   寇仲環目一掃,瞪著自己的人有男有女,早前趕越他們的十多名大漢佔去其中兩桌,卻不見騾道人,或許在主樓內,所以不見影蹤。   女的有兩個。   一清秀一妖媚。   清秀的女子年華雙十,與另一高挺英偉的年輕漢子獨佔一桌,郎才女貌,非常登對,與左右的人都隔了一空桌,有點不願和其他人雜混在一起的意味。   另一個大的卻坐在七、八名強悍漢子的中間,有如萬綠叢中一點紅,秋水盈盈的美目透出狐媚的味道,神態優美,但看人的眼神輕佻冶蕩,似乎只要是她看得上眼的,就會逢場作興的來者不拒。她的額骨特高,長著一對褐色的鳳目,該是混有外族血統。   千里夢不知是否見到同類,忽然引頸長嘶,弄得本是安靜的馬兒一陣騷亂,頗有唯千里夢馬首是瞻的姿態。   靠門那桌座中一個作文士打扮,看來十足像個是當大官的師爺那類人物的中年漢,看得雙目立時亮起來,坐在他旁的兩名武裝大漢,亦是如此。   任俊被看得心中發毛,寇仲和徐子陵從容自若的甩蹬下馬。   就在此時,一朵彩雲從主樓大門飄下台階,往他們迎來嬌笑道:「三位客官切勿給他們嚇走,奴家可以給你們最特別的折扣優惠,唉,千揀萬揀,竟揀到奴家的店子來開他奶奶的武林會,老大爺真不開眼。」   不用說也曉得她是飲馬驛的風騷老闆娘騷娘子,只是想不到她對來自各處的幫會惡霸毫不賣賬,要罵就罵,沒有絲毫顧忌。   不知誰怪聲怪氣的道:「騷娘子,我們有說過飲食住宿不付賬嗎?」   眾漢起哄大笑,由於他們圍著廣場中心的水池而坐,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震響來回激盪,另有一番聲勢,亦沖淡先前膠著的沉凝氣氛。   騷娘子來到三人身前,杏目一瞪,挺腰發嬌嗔道:「付賬又如何?若傳出去給人曉得我飲馬驛館專招呼你們這些愛打打殺殺的人,奴家還用做生意?若惹得崔望造怒奴家,誰給奴家填命?」   說話者登時語塞。   三人交換個眼色,知道所料不差,這些人衝著崔望而在此聚集。看清楚「名播中外」的騷娘子,確是身材豐滿,且豐滿得過了份,年紀早過三十,全賴塗脂抹粉,才能對抗歲月的不饒人。穿著俗裡俗氣的大紅綵衣,脂粉香料的氣味撲鼻而來,不過她水汪汪的媚眼確有一定的挑逗性,令人聯想到廉價的肉體交易。   清秀少女旁的英俊青年得意滿懷的揚聲道:「對老闆娘所引起的不便,世清謹代表家師致歉。」   騷娘子向他媚笑道:「奴家罵的怎會包括公子在內?呂公子絕不會驚走奴家的客人。」   那呂公子給她說得很不好意思,神情尷尬的瞥旁邊的清秀美女一眼,見她沒有不悅之色,始放下心來,當然再不敢惹騷娘子。   那妖媚女人發出一陣嬌笑,目光全場亂飄的道:「長得好看的男人,多佔點便宜。」   她那桌的大漢無不附和及討好的哄聲大笑,充滿嘲弄的意況。   先前怪聲怪氣被針對的漢子,屬於在驛外趕過三人的十多名大漢之一,知道妖媚女子的話是針對自己說的,暗諷他長相不佳,哈哈笑著站起來傲然道:「所謂不知者不罪,青姑尚未試過小弟,所以不知小弟長處,小弟不會怪青姑的。」   這番話意淫誨褻,登時惹得他一眾夥伴別有意味的大笑。   那被叫青姑的一桌大漢人人臉現怒色,一副隨時動干殺人的樣子。   清秀少女俏臉微紅,湊到呂公子耳旁親蜜的耳話。   寇仲等開始明白邢文秀說的諸幫會各自為政,這趟是首次聯合起來對付崔望的意思,只要看看他們現在彼此在言語問互相攻擊踐踏的情況,可知各幫派間誰都不服誰。   反是那青姑絲毫不以為杵,嬌笑道:「這位東北會的兄弟怎麼稱呼,不若隨妾身到房內打個轉,好讓妾身看看你的長處,亦趁許大當家來前解解悶兒。」   三人聽得精神大振,原來眾人正恭候許開山大駕光臨。   那東北幫的漢子顯然沒膽量隨青姑入房,笑道:「青姑若在許大當家來時仍起不了床,我羅登豈非罪過。」   這兩句話更是露骨難聽,他的夥伴們雖仍發出哄笑助威,但終是無膽上馬,氣勢即大不如前。   青姑笑得花枝亂顫,媚態橫生的道:「沒長進的膽小鬼。」   騷娘子不知是否出於對比她年輕漂亮的青姑的嫉忌,向三人道:「不要理他們鬼打鬼。」又嚷道:「人來,給三位公子爺牽馬。」   接著眉花眼笑的似用眼睛脫掉三人衣服般打量他們道:「三位公子長得真俊。」   寇仲和徐子陵尚是首次給女人用眼睛非禮,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寇仲指著任俊道:「老闆娘這麼快就忘掉小俊?他可是你的仰慕者呢?」   騷娘子依依不捨的把目光從兩人身上移開,落到任俊身上,道:「這位小哥確很眼熟。」   任俊被寇仲出賣,羞得只想找個地洞躲進去以避開所有人的目光。   徐子陵解圍道:「我們要三間客房,明早上路。」   此時兩個夥計應命來侍候馬兒。   騷娘子根本忘記了任俊,趁機下台道:「三位請隨奴家到大堂唱盂熱茶。」   二人正要隨她進主樓,忽然有人喝道:「且慢。」   寇仲和徐子陵停下來,心忖麻煩來啦。 第六章 孤劍獨行   說話的是那師爺模樣的中年文士,負手身後,慢條斯理的離開設在走廊的桌子,來到三人身後,先繞著三個人打個轉,最後停在寇仲和徐子陵前,斜眼瞧著寇仲,又瞧瞧徐子陵,露出一個陰惻惻不懷好意的笑容,冷哼道:「本人項元化。人稱師爺化,專負責北馬幫的賬目往來,就以兩錠足兩的金子買下兩位兄台的馬兒,騷娘子你最好不要干涉我們北馬幫的買賣。」   青姑低笑道:「管賬的果然好眼光。」   師爺化別頭狠狠瞪青姑一眼,卻沒有發作,再向兩人道:「兩位兄台不要受人影響,我北馬幫真金白銀的交易,誰都要給點面子我們。」   他說話時嘴部動作表情特別誇張,兩撇鬍須隨著嘴形上下竄動,頗為滑稽惹笑。   寇仲聳肩道:「多少錢也不賣。」   師爺化雙目凶芒大盛,沉聲道:「我再說一遍,究竟賣還是不賣。」   呂公子和那清秀少女都露出不屑神色,顯是不值師爺化所為。   北馬幫那桌有人暴喝道:「我們項師爺看上你們的馬兒,不知是你們多大的光榮,有我們北馬幫照拂你們,在北疆打橫來行也不怕。出來行走江湖,不外求財求平安,兄弟得識相點。」   寇仲微笑道:「下賣。」   師爺化點頭道:「好。」說罷掉頭往自己那桌走回去,但誰都曉得他不會罷休,且必是不但要馬,連人亦不肯放過。   騷娘子低罵道:「真討厭。」又堆起笑向三人道:「進去再說吧,奴家會為你們想辦法。」   任俊低聲道:「我留在外面。」   寇仲知他怕北馬幫的人強行奪馬,點頭道:「記著不要害怕。」   任俊點頭應是,照拂馬兒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在眾目注視下,隨騷娘子進入主樓,竟是個寬敞可放上幾十張大圓桌的飯堂,主樓後院是個大花園,乃著名的飲馬溫泉所在地,不規則的天然溫池熱氣騰升,煙霧瀰漫,立時把佈置簡樸的飯堂提升為仙界福地。   煙霧裡隱見一道人影卓立不動。此人身形修長高瘦,背掛長劍,說不出的孤單高傲,彷似仙境裡的人。   飯堂只一桌坐有客人,當然是騾道人,伏案大嚼,旁若無人。   七名立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夥計見老闆娘親陪客人進來,懶懶的過來招呼。   騾道人像此時才曉得有客人到,回頭看來見到兩人,哈哈笑道:「獨嚼無味,快過來陪貧道。老闆娘的羊肉包子確是不同凡響,還有珍藏的鴻茅酒,理氣益肺、滋陰補腎、益氣安神、平肝健睥,好處說之不盡。」   騷娘子笑罵道:「誰用你來宣揚奴家的好處?兩位公子一試便知。」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直搖頭,騷娘子說話總是語帶相關,不離男女之事。   一番擾攘後,兩人終於在騾道人一桌坐下,騷娘子親自為三人斟酒,邊笑道:「兩位公子高姓大名,尚未請教。」   寇仲答道:「我叫傅雄,他叫傅傑,是堂兄弟,外面的小俊是我們的保鏢。」   舉盂試嘗一口,皺眉道:「這麼苦的?」   騾道人捧腹道:「這叫良藥苦口嘛?這擺明是藥酒來。」   騷娘子風情萬種的在騾道人另一邊坐下,嬌聲嬌氣的道:「騾道人你可要為兩位公子想想辦法,北馬幫的師爺化硬要買他們的駿馬,你老人家須為他們出頭。」   騾道人兜兩人一眼,笑道:「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困強出頭。若貪道法眼無差,兩位小兄弟自有應付的方法。」   騷娘子一呆道:「原來兩位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奴家見你們沒有隨身兵器,讓人為你們白擔心。」   寇仲道:「我們只習過點三腳貓拳腳,真正的高手是小俊。」   「說謊。」四人同感愕然,往內院溫泉池所在瞧去,那瘦高的劍士從煙霧裡走出來,目光閃閃的打量兩人,神情嚴峻而不客氣。   此人臉孔跟他身形般窄長無肉,臉頰顯得凹下去,鼻長肩薄,眉毛和眼睛間的距離比常人大,容色陰冷,似乎自出娘胎後就從未笑過,本該像吊死鬼多個像人,不知如何五官配合起來又另有一種醜陋的美感魅力,形成一種孤高冷傲的氣概,令人印象深刻。他約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卻予人一種飽歷滄桑的蒼老味道。兩人一眼瞧去,已知現時整個飲馬驛,除他兩人外,數此人武功最是高明,其次就是騾道人。想不到在此竟遇上高手。   騷娘子皺眉道:「蝶公子這話是甚麼意思?」   蝶公子冷冷道:「我說他們在撒謊。」   寇仲攤手苦笑道:「我只是不好意思自認功夫了得,謙虛些難道是罪過。」   蝶公子冷然道:「謙虛不是罪過,但說謊卻是居心叵測,這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碓是湊巧路過,適逢其會,公子不信也沒有辦法。」   蝶公子微一沉吟,點頭道:「我相信你們。」說罷轉身重回煙霧中去。   四人臉臉相覷,怎都猜不到他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   寇仲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他是誰?」   騾道人答道:「蝶公子陰顯鶴是東北新近崛起的用劍高手,冷血無情,心狠手辣,性情孤僻,不過雖沒有甚麼大惡行,聲譽卻不甚佳,因為沒多少人歡喜他。」   騷娘子猶有餘悸的道:「怪人一個,他來幹甚麼?」   騾道人聳肩道:「他自己不說出來,誰曉得呢?」   徐子陵心中一動,長身而起,道:「我去問他。」   騷娘子色變道:「他不惹你,你還要去惹他?」   寇仲心中明白,陰顯鶴來此必與安樂慘案有關,從他入手去瞭解整件事,會比問任何其他人更可靠。笑道:「老闆娘放心,我這位兄弟是最優秀的說客,必可令老陰開金口。」   騾道人瞧著徐子陵瀟灑飄逸的背影,笑嘻嘻道:「看來三位非是過路人那麼簡單。」   寇仲坦然道:「我敢指天立誓,碓是路過貴境,適逢此事,不過我們對安樂慘案亦有耳聞。且從少娘就教我們見到不平的事,定要替天行道,這麼說道長該滿意吧?」他的話自有一股發自心中的真誠,教人不能懷疑。   騷娘子有點不耐煩的起身道:「你們兩位聊聊,我去看看許大當家來了沒有,沒理由的,為何的大人和舒爺都遲了?」   騷娘子去後,寇仲問道:「的大人和舒爺是誰?」   騾道人道:「就是總巡捕的南山和安樂幫的二當家舒丁泰,兩個都是貧道不歡喜的人,這些人憑甚麼為我棋友討回公道。」   寇仲始知騾道人是被害的安樂幫主陸平的摯友,不由好感大增。   騾道人收起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神情,痛飲一杯苦酒後歎道:「甚麼幫不好叫,卻叫作安樂幫,人只有死了才得安樂,想不到一話成懺。罷了,無論橫死或壽終正寢,都是死吧。」   寇仲見他真情流露,乘機問道:「外面的是甚麼人,一盤散沙的能成甚麼大事?」   騾道人清醒過來似的上下打量他幾眼,微笑道:「你算是好管閒事還是別有居心?」   寇仲雙目精芒現出,一閃而逝,淡然道:「這是閒事嗎?」   騾道人震駭之色尚未完全消去,他驚懍的固是寇仲雙目透出精純無比的玄功異芒,更震撼是他原先斂去神光,藏而不露的功夫。好半晌騾道人才回過神來,壓低聲音道:「你是誰?」   夥計們送來羊肉包子後不知全溜到那裡去,空廣的飯堂內只剩下他們兩人,寇仲拉開長度過膝的羊皮外袍,露出右擺內藏掛的井中月,道:「道長看我是誰呢?」   騾道人劇震道:「這是否表面看來毫不起眼的寶刀井中月。」   寇仲點頭道:「道長好眼力。」   騾道人反鎮靜下來,長吁出一口氣道:「難怪你們半點不把外邊的人放在眼內,原來是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親臨,看不到你的刀,竟給你們騙過。」   寇仲道:「我們能否衷誠合作。」   騾道人點頭道:「有你們出手相助,當然是另一同事。外邊共有四批人,分別來自北馬幫、外聯幫、仙霞洞和東北幫。最正派的是仙霞洞洞主陳和派來的得意男女徒弟呂世清和郎婷婷,仙霞洞是東北僅次於長白派的名門正派,陸老弟一個遇害的兒子,就是拜在陳和門下,所以陳和雖不愛捲入江湖紛爭,對此事仍不能不理。」   寇仲道:「青姑是否外聯幫的人?」   外聯幫名列北疆三幫派,寇仲當然比較留神。   騾道人答道:「青姑名叫蘇青。外號『勾魂奪魄』,是外聯幫龍頭大貢郎的女人,所以武功雖不怎樣,卻能坐上外三堂鳳堂堂主之位。至於東北幫亦大有來頭,幫主貝叔群是高開道的結拜兄弟,高開道得勢,他們水漲船高,希冀能蓋過北霸幫成為北疆第一大幫,今次率人來的是少幫主貝晨分,此人生性陰沉,剛才一直沒說話,只縱容手下胡鬧,所以不惹起少帥的注意。」   寇仲正要深入詢問安樂慘案的事情,外面忽然響起兵器交擊的密集清響,還有叱喝聲和推波助瀾的唱采聲。   寇仲伸個懶腰道:「打起來了,北馬幫的人耐性不錯。」   徐子陵來到比他尚要高寸許,像根竹竿多過像人的陰顯鶴身後,熱氣氤氳的從溫泉升起,使人想到能浸浴其中,必是人生樂事。   陰顯鶴目注溫泉,以他一貫不露絲毫感情的聲音語調道:「兄台最好回去。」   徐子陵停下腳步,淡淡道:「小弟只有一句話,若陰兄不願回答,小弟掉頭就走。」   陰顯鶴默然片晌,緩緩道:「說吧。」   徐子陵沉聲道:「陰兄此來,是否要殺許辟山。」   陰顯鶴旋風般轉過來,雙目殺機大盛,盯著徐子陵道:「你是誰?」   徐子陵不知如何,打第一眼看到這孤僻高傲的獨行劍手,就覺得他是個交得過的朋友,現在見自己所料不差,更鞏固這憑空的想法,不願瞞他,微笑道:「在下徐子陵。」   陰顯鶴一震道:「那飯堂內的是寇仲。」   徐子陵點頭道:「正是他。我們確是路經此地,往山海關找『霸王』杜興算一筆賬,途上聞得安樂慘案,撞上這個許開山召開的討崔望大會,覺得其中事有可疑,才來找陰兄請教。」   陰顯鶴不屑的道:「杜興,哼!」   徐子陵乘機問道:「杜興是怎樣的個人?」   陰顯鶴眼內再現殺氣,語調仍保持清冷沉靜,道:「杜興是個雙臉人。暗裡做盡壞事,控制著一個包賭營娼、走私漏稅的罪惡王國,通過暴力、恐嚇、賄賂、誅除異己種種手段,逆我者生,順我者亡,直至所有人都屈服於他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另一方面卻擺出主持公義的武林大豪款兒,處處排難解紛,為被搶掠欺負者討回公道,甚至設置義堂免費供貧民飲食,許開山正是他的走狗,為他干傷天害理的事的走狗,好無損他的聲望。」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陰兄有為世除害的心。」   陰顯鶴「呸」的一聲,不屑的道:「我才沒興趣去理這種事,這人間世從來就是這樣,以後亦不會改變。我要殺許開山,是因為我欠陸大當家一個恩,現在正是報恩的時候。」   徐子陵道:「陰兄憑甚麼肯定許開山就是崔望?」   陰顯鶴不答反問,道:「徐兄又是憑甚麼猜到我要殺許開山?」   徐子陵坦然道:「這只是個初步推測,仍未敢碓定,以許開山冒起的迅速,與杜興的關係,至乎他幹的買賣,應以此人嫌疑最大。看來陰兄又是絕不會對甚麼武林會生出興趣的人,故以此相試。」   陰顯鶴忽然歎一口氣道:「我少有與人說這麼多話的,更不習慣和人合作。若非徐兄和寇兄均是我敬服的人,我會把這些話都省掉,徐兄請勿要再理會此案,報恩只是我陰顯鶴個人的事。」   兵器交擊聲恰於此時遠遠傳至。   寇仲和騾道人跨出士樓,任俊竟與東北幫的七、八名大漢動起手來,而非一心奪馬的北馬幫。東北幫其中一名大漢坐倒池旁,肩膊血流如注,正由同伴照拂療傷。不用猜也曉得東北幫先有一人向任俊挑戰動手,不敵受傷後其他人見任俊刀法高明,不顧江湖規矩的群起攻之。   仙霞侗的呂世清站了起來,看樣子是心生義憤,要下場干涉。   任俊且戰且退,左臂染血,因對方人多勢眾,落在下風。   外聯幫、北馬幫都為東北幫的人喝采打氣,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寇仲目光掃過東北幫為自己同夥叫得聲嘶力竭的一群漠子,其中有個臉色慘白二十來歲的年青哥兒,正神色冷靜的把目光往他投來,心忖這定是東北幫的少幫主貝晨分。   蘇青和師爺化朝他瞧來,寇仲分別報以微笑,接著大喝道:「退後三寸。」   任俊剛被人在左背劃出一道血痕,心浮氣躁,聞言立即精神大振,對寇仲的話更是深信無疑,雖是刀光撲臉而來,看不清敵刀來勢,仍只往後稍移三寸。刀鋒在鼻尖前劈下,就是這毫釐之差,令他轉危為安,其他人全摸錯他的退勢,刀劍攻在空處。任俊刀光一閃,正面劈空的刀手立時胸脅血濺,應刀拋跌。   寇仲再喝道:「無雲無雨,萬里一牢,左側翻。」   包括呂世清師兄妹在內,蘇青、帥爺化、貝晨分等人無不露出震駭神色。   任俊武功的高明,能力戰七人不敗,已大出他們意料之外,此時只要不是聾的盲的,就知寇仲是更厲害的高手。   任俊聽教聽話,一個左側翻,逸出包圍網外。   他的心完全平靜下來,沿途寇仲和徐子陵對他的嚴格訓練,顯出奇效,他感到強大的自信,似能瞧破敵人每一個意圖和變化。   東北幫的人銳氣已洩,一時不知應追過去繼續動手,還是留在原處發呆。   貝晨分霍然起立道:「住手。」   寇仲仰天大笑道:「你說停就停嗎?小俊,給我把他們全宰掉。」   任俊正要撲往敵人,聲音從大門傳來道:「誰人如此狂妄好鬥。」   寇仲往大門瞧去,心想難道是許開山來了。 第七章 誰是禍首   兩個人並騎馳入環形護牆唯一的正大門,說話者年約三十五、六,文質彬彬,白暫清瘦的臉上掛著笑容,雖出言譴責,說話仍是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表面看似是個文弱書生,但寇仲卻從他精芒閃閃的眼神瞧出他是一流的高手,且個性堅毅倔強,不會困別人輕易動搖自己的意志信念。   另一人年紀大一至六歲,頭髮眉毛濃如鐵絲,留著一副短鬚,活像個刷子,輪廓分明,眼神陰冷沉著,是個頗具男性陽剛魅力的中年漢子。最引人注目是他額頭束著寫有「祭」字的白巾,使寇仲猜到他是安樂幫內坐第二把交椅的舒丁泰,內中自是要表明為陸平復仇的立場和決心。另一人當然是高開道委任的總巡捕的南山,事先怎都想下到竟是這麼一號人物。   果然在場眾人紛紛起立,抱拳施禮道:「的總巡,舒二當家。」的南山終是此區官方的代表人物,各地幫會無論如何驚桀不馴,仍要給足他面子。   的南山目光先落在任俊身上,再射往立在台階的寇仲,高踞馬上淡淡的道:「這位高姓大名?」   騾道人哈哈笑道:「老總爺你好,這兩位一叫傅雄,一叫任俊,還有另一位傅傑一行三人,途經此地到山海關,因不肯賣馬給北馬幫的諸位哥兒,至觸犯眾怒,惹得東北幫的大哥們代為出手教訓,老總爺來得正好,可為此事評理。」   東北幫和北馬幫兩批人同時現出怒色,一時卻莫奈騾道人何。   師爺化陰惻惻道:「騾道人敢包保他們沒有問題嗎?我假作買馬,只為試探他們的身份。」   蘇青嬌笑道:「項師爺的道行愈來愈高深哩!若不是你親口說明,奴家仍不曉得你買馬是假,試探為真呢。」   師爺化登時語塞,想不到蘇青公然幫「外人」說話。   的南山明白過來,卻仍不放過寇仲和任俊,緩緩道:「兩位到山海關有何貴幹。」   寇仲從容一笑,道:「總爺明察,我們三人到山海關去,是要與人談宗生意,由於事關貿易的機密,總爺若想瞭解細節,可否借一步說話,傅某人必詳細如實稟告,絕不敢有任何隱瞞。」   這番話可說給足的南山面子,且不亢不卑,的南山果然臉容解凍,微一點頭道:「容後再和傅兄詳談。」   在他左後側的安樂幫二當家舒丁泰以他低沉的聲音道:「任兄武功高明,不知是何家何派的高徒?」   任俊坦言道:「敝師是『榆林人刀』關長就。」   舒丁泰顯然從未聽過關長就這名字,難再出言問難,只好道:「果然是名師出高徒。」   的南山終於下馬,舒丁泰隨之,自有驛館的夥計來侍候馬兒。   的南山道:「許幫主臨時有急事,須明早才到。」   眾人一陣起哄,都是不滿的怨聲。只有師爺化二人下敢作聲。   呂世清看看天色,黃昏的天空烏雲疾走,問道:「許幫主因何事延談?」   舒丁泰代答道:「許大當家使人來傳訊,說是與案有關,明早必到。」   眾人又是一陣起哄。   「轟」閃電裂破烏雲,驚雷在頭頂響起,接著豆大的雨點由疏漸密的灑下來。   醞釀多時的大雨終於君臨大地。形勢登時一片混亂,眾人不是走進主樓避雨,就是把馬兒趕往有瓦頂遮頭的迴廊內,有去意的人只好打消念頭。   騾道人把愛騾安置到千里夢它們旁邊時,大雨傾盆而下,大昏地暗,令黑夜提早來臨。   到所有人均避進飯堂,騷娘子穿花蝴蝶地慇勤招待的南山和舒丁泰。   徐子陵人獨佔遠離其他人僻於角的桌子,神態悠閒。濕了半邊身子的寇仲和任俊在他左右坐下,前者問道:「那怪人呢?」   徐子陵道:「外面有座石亭,他該在那裡避雨,此人性情孤僻,憤世嫉俗,卻非似邪惡之輩,不知因何對許開山生出懷疑,此來恐怕正是針對許開山。」   寇仲別頭瞥一眼,眾幫派人物揀另一角分二桌坐下,外聯幫、東北幫諸漢子各佔一桌;仙霞洞的呂世清、郎婷婷,北馬幫的師爺化、東北幫少幫主貝晨分,外聯幫鳳堂堂主蘇青、騾道人、總巡捕的南山、安樂幫二當家舒丁泰等圍坐一桌,密密商議。   師爺化的兩名手下則擠到東北幫眾漢的桌子去,可見北馬幫和東北幫是一鼻孔出氣的。   外面大雨嘩啦啦的下個不停,騷娘子在大門處指揮夥計冒雨把草料等物收好,關閉窗戶,忙個不休。   徐子陵把和陰顯鶴的對話交代後,道:「這座石砌的山寨高據山坡之上,無論廣場和主樓,均只有一個入口,窗戶窄細,雖有防禦上的優勢,但若給人封鎖入口,卻是誰都逃不掉,許開山選在這裡開會,是否另有目的,心懷不軌?」   寇仲低聲道:「若要裡應外合,東北幫加上師爺化二人卻可辦到。但事後如何向人解釋許開山聲稱延遲到明早才來的原因,是因為可能找到崔望的線索。」   此時「蝶公子」陰顯鶴像幽靈般頭頂竹笠濕濕的出現在後門處,木無表情地以冷漠的眼光掃視眾人,然後到一角默默坐下。   的南山等突見他停止說話,氣氛轉趨凝重,透出敵對和懷疑的意味。   騷娘子和幾名夥計忙碌完畢,回來關上飯堂的門管,又點燃四壁的十多春風燈,猛烈的雨聲雷響,似被隔離在另一大地裡,當燃起四個壁火爐,堂內更是溫暖舒適。   舒丁泰把騷娘子召去,交頭接耳一番後,騷娘子風情萬種的宣佈道:「今晚由舒二當家請客,兄弟們,還不去準備菜餚,拿酒招呼各位貴客。」   夥計們立即應命,各忙各的去了。   騷娘子一屁股坐到呂世清身旁的椅子,郎婷婷立時秀眉大皺,卻像呂世清般拿她沒法。   的南山的聲音響起道:「陰兄未知困何事大駕臨此?」   陰顯鶴絲毫不買他的賬,冷冷道:「我不可以來嗎?」   師爺化乾笑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若讓我們懷疑陰兄是為崔望打聽消息,而實情陰兄只是想特別到這裡享受淋雨的滋味,大家生出不必要的誤會,就不划算了。」此人不但聲氣語調令人生厭,還一副推波助瀾,煽風點火,惟恐天下不亂的態度。   陰顯鶴毫不動氣,道:「我正是要到這裡來淋雨。」   正好此時夥計端上酒點,把緊張的氣氛沖淡。騷娘子滿場亂飛,親自為各人斟酒,只不敢去惹陰顯鶴。酒菜接著上場,除陰顯鶴不沾酒菜,各人大叱大喝起來。   騾道人來到寇仲三人一桌坐下,與三人對飲兩杯,壓低聲音道:「兩位對安樂慘案有甚麼看法?」   那邊廂諸人酒酣耳熱,縱談東北武林的江湖風月,加上騷娘子不時傳來的浪蕩笑聲,氣氛熱烈,令人難以聯想到他們是為安樂慘案的事聚在一起。   寇仲答道:「我們猜陸當家是因掌握到可揭破崔望真正身份的人證或物證,致遭殺身大禍,道長可曉得他遇害前曾到過甚麼地方去,見過甚麼人。」   騾道人點頭道:「你們和貧道的想法不謀而合,因為陸老弟近月來全力追查狼盜的蹤跡。在遇難前,他曾到過山海關去,只是據陪他一道去的舒丁泰說,並沒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他們本要去見一批曾被崔望劫掠的胡商,卻撲個空,胡商早出關上。」   徐子陵道:「舒丁泰是個怎樣的人?」   騾道人愕然道:「他的膽子沒那麼大吧?」   寇仲道:「道長不是說過不歡喜他嗎?」   騾道人神色變得凝重,道:「我不喜歡他,是因陸老弟曾私底下告訴我舒丁泰和杜興過從甚密,屢勸不聽。」   寇仲拍桌道:「我敢包保崔望是杜興製造出來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   騾道人露出震駭的神情,道:「寇兄這話有何根據,杜興乃東北武林的泰山北斗,人人唯他馬首是瞻,且得突厥和契丹人支持,惹了他可不是鬧著玩的。」   寇仲正要說話,忽然有人顫聲道:「我的頭很暈。」   寇仲等愕然瞧去,只見其中一個提著酒罈的夥計腳步不穩的東搖西擺,接著連人帶壇倒往地上。   「砰」酒罈碎裂,酒溢遍地。   騷娘子和其他幾個夥計接連倒下,一時堂內突然鴉雀無聲,人人臉臉相覷,暗中提氣,視察體內的情況。不過仍未生出太大恐慌,凡練氣之士,均有抗毒驅毒的本領,故未因此而致過份擔心。   的南山首先色變喝道:「我中了毒。」   寇仲和徐子陵朝騾道人和任俊瞧夫,發覺兩人臉色均變得非常難看,心知兩人亦都中招,心中駭然,甚麼毒如此厲害。那邊廂人人驚呼喝罵,顯是無一倖免,形勢慌亂。   的南山長身而起,喝道:「酒菜有毒,不要慌亂。」   閉上眼睛的呂世清猛地睜開俊目,怵然道:「此毒非常陰損厲害,竟令我無法提集真氣把毒迫出來。」   任俊低聲向寇仲和徐子陵道:「我也無法提集真氣。」   舒丁泰霍地起立,戟指獨坐一隅的陰顯鶴厲喝道:「只你一個人沒沾過酒菜,還不是你弄的手腳,快把解藥拿出來。」   陰顯鶴臉容不動,若無其事的道:「若毒是我下的,現在會先掌你一個嘴巴,再把你們全部碎屍萬段。」   寇仲和徐子陵真的大吃一驚,堂內數陰顯鶴武功最是高明,若連他也無法提氣把毒驅走,此毒的厲害,已達駭人聽聞的地步。   舒丁泰忽然雄軀劇震,跌坐回椅內。   的南山緩緩坐下,顯示出較舒丁泰深厚的功力,但坐起來亦成問題的可怕事實,卻令人更為震撼。   原本囂張不可一世的幫會強徒,人人像鬥敗的公雞般,臉如死灰。   沒有人曉得接踵而來的命運。   帥爺化顫聲道:「酒和菜都沒有毒,我剛以銀針試過。」   眾人目光往寇仲等人投來,陰顯鶴既然同樣中招,自以寇仲這三個人最有嫌疑。   寇仲和徐子陵是堂內沒有受毒素影響的人,他們的長生氣是百毒不侵的。當年沉落雁在滎陽想毒害他們,結果無功而還。他們要為任俊或騾道人解毒只是舉手之勞,可是在眾目睽睽下,別人將會因此曉得他們沒有中毒,而他們不出手的更重要原因,是想把下毒的人引出來,待他自動露山原形。   寇仲苦笑道:「正如陰兄所言,若毒是我們下的,現在既已得手,就該動刀子殺人,免致夜長夢多。」   陰顯鶴沉聲道:「毒是從沖燈或火爐燃放出來的。」   眾人恍然大悟,不過悔之已晚,貽恨剛才沒有趁能起身行走時,把燈火弄熄,現在卻辨不到日常這種簡單容易的事。   這名副其實的毒計確是非常歹毒,在這密封的空間內,眾人避無可避,全體中招。   貝晨分顫聲色厲的喝道:「究竟是誰下的毒,給我站出來。」   人人你眼望我眼,疑神疑鬼,情勢詭異至極點。   爐內的木柴像催命符般「僻僻啪啪」燃燒著,每過一刻,眾人體內的毒加重一分,這想法像萬斤重擔般緊壓眾人心坎。   堂內一陣令人頹喪難堪的沉默,就像施行極刑前的肅靜。   嬌笑聲響起,本是風騷淫蕩的聲音在這時刻卻變得無比刺耳。   眾人駭然望去,本倒在呂世清腳下的騷娘子盈盈俏立,還伸手摸呂世情臉頰一把,得意洋洋的道:「奴家站出來啦,少幫主打算怎樣處置奴家?」   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內,人人目瞪口呆,怎都想不到下毒的是騷娘子,她肯定不是會家子,所以沒有人對她生出防範的心,因此著她道兒。其他夥計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舒丁泰反吁出一口氣,道:「騷娘子你真棒,還不拿解藥來。」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   騷娘子來到他身後,笑道:「解藥來了。」   人人眼睜睜瞧著騷娘子從袖內取出一把鋒利的藍汪汪的淬毒匕首,只是舒丁奉看不到。由於相隔太遠,寇仲和徐子陵亦來不及阻止事情的發生。   騾道人薑是老的辣,大叫道:「舒丁泰,誰是崔望?快說出來。」   舒丁泰愕然不解時,背心劇痛,發出一下震貫大堂的臨死慘呼,未有機會回答已毒素攻心,仆倒東面,弄翻酒盂菜餚,當場斃命。   騷娘子臉色如常,若無其事的收起匕首,笑道:「道長太小視奴家的用毒本領啦。」   師爺化顫聲道:「明早我們大當家來時,騷娘子你如何向他解釋?」   騷娘子把嬌軀移到師爺化身後,摟著他脖子湊在他耳旁道:「奴家昏述不醒,那曉得發生甚麼事?最妙是多了陰公子和傅分子他們,奴家大概會安排你們來一場激烈的火並,幾敗俱死,想想都覺有趣。」   的南山沉聲道:「誰在背後指使你?」   騷娘子放開嚇得差點失禁的師爺化,移到旁邊的空桌悠然坐下,俏目盯著閉目運功、不發一言的陰顯鶴,沒有回答的南山的質詢,柔聲道:「蝶公子少費氣力,若現在把四個璧爐弄熄,你沒有半個時辰,亦休想把奴家的十絕毒迫出來。」   蘇青打個眼色,兩名手下應命勉力起立,怒喝道:「我們和這臭婆娘拚了。」話猶未已,一步未邁,東歪西倒跌往地上,把椅子撞翻,狼狽至極點,再爬不起來。   騷娘子花枝亂顫的笑道:「這是妄動真氣的後果。」   郎婷婷投往呂世清懷內,呂世清露出心如刀割的絕望神色,緊擁懷內自己護衛無力的玉人,誰都猜到堂內將無一人能倖免於難。   寇仲終忍不住,哈哈大笑,狀極歡暢。包括騷娘子在內,眾人訝然往他望去。徐子陵則搖頭啞然失笑。   騷娘子奇道:「傅公子何事如此開懷。」   她變成無人敢惹的煞星瘟神,沒人敢引她的注意,更不敢逗她生氣。寇仲反其道而行,教人既佩服,更為他擔心。   寇仲聳肩道:「若本人所料無誤,杜興利用過你大姐後,會把你滅口,就像大姐殺死舒丁泰那樣,只為你曉得些不應曉得的東西。在安樂慘案後再來個飲馬慘案,一切會被燒成碎燼殘灰,崔望從此消失,兩案永成懸案。」   徐子陵接口道:「為何大姐的老闆杜興尚未臨門?」   騷娘子斂起笑容後長身而起,朝他們走過去,冷冷道:「你們在胡說甚麼?」   的南山是老江湖,知道騷娘子要動手殺人,為分她的心,沒辦法下想出辦法,喝道:「傅兄有何憑據,肯定杜興在背後指使此事?」   騷娘子在離寇徐兩人十五步許外停步,顯然想聽寇仲的答案。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定,終把這惡毒女人誘至受控制的範圍內。   寇仲笑道:「道理很簡單,在北疆除燕王外,就只杜興有包庇大批狼盜的能力,大師爺不要怪我冒犯,貴當家因是今次聚會的發起人,又故意延遲赴會,亦難避嫌疑,何況他更是杜興的拜把兄弟,看來大師爺成其替死鬼,你們的遇害,令貴當家完全置身嫌疑之外,而所有知情者均命喪陰間。」   蘇青尖叫道:「杜興為何要害我們?」   徐子陵忽然問道:「陰兄為何曉得飲馬驛有這麼一個聚會?」   陰顯鶴睜開眼睛,沉聲道:「是舒丁泰通知我的。」   眾人嘩然。   騷娘子聲寒如水的道:「說夠了嗎?」   寇仲微笑道:「還未說夠,尚有兩個字的證物,大姐想聽嗎?」   各人雖自歎必死,仍給寇仲引起興趣,有甚麼指證是兩個宇可盡道其祥的?   騷娘子回復風騷冶蕩的神態,道:「死冤家說吧。」   寇仲長身而起,拉開羊皮外袍,仰天長笑道:「就憑寇仲這兩個字,夠嗎?」   騷娘子如受雷轟,往後跌退,最後咕咚一聲坐倒地上,臉上血色褪盡。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由深藏變成外露的井中月處,耳中被「寇仲」兩字轟鳴震動,一時反未完全把握到他沒有中毒的事實。   蹄聲於此時自遠傳來,狼盜終於來臨。   雷雨下個不休。 第八章 飲馬之盟   寇仲往騷娘子撲去時己遲一步,只見她臉色轉黑,與舒丁泰中的劇毒如出一轍,知她在衣袖內暗以那把淬毒匕首自盡。   寇仲抓著她雙肩,喝道:「指使你的是杜興嗎?」   騷娘子目露奇光,念道:「汝等當知,即此世界未立以前,淨風、善母二光明使人於暗黑無明境界,拔擢驍健常勝大智甲五分明身……」聲音低沉下去,至不可聞,頭側,黑血從七孔流出,毒發身亡。   寇仲聽得心中發毛,她臨死前念的顯是經文一類的東西,秘異詭奇,令他感到事情更不簡單。   此時徐子陵把四個壁爐硬以掌風撲滅,蹄聲愈是接近,聽來有不下過百之眾,寇仲放好騷娘子的屍身,跳將起來,往大門衝出道:「陵少負責救人,小弟能擋多久就多久。」   拉開大門,忽然這密封的世界又與外面風雨交加的天地連擘在一起。   寇仲消失於門外雷電風雨中,徐子陵剛把所有門窗用拳勁震開。   堂內眾人無不在閉目行功,希望能盡早把毒迫出,以應付狼盜,形勢緊張。   徐子陵朝陰顯鶴掠去,堂內以他武功最高,若能先讓他回復過來,會更有克敵制勝的把握。   蹄聲在牆外入口處倏然而止,接替是撞擊堅門的聱響,一下一下的傳進來。   徐了陵的長生氣從陰顯鶴背心輸入,在此生死關頭,這孤傲的人再不客氣自持、迎進徐子陵的真氣,一點一滴把侵入臟腑的毒素迫出。   「轟」!門關斷裂,外門終被破開。   寇仲背掛箭筒,干持滅日弓,卓立台階之上,嚴陣以待,任由雨點灑在身上,兩旁尚各有兩袋後備的箭。箭矢為東北幫徒眾所有,他對鐵彈的應用還未有把握,仍是用箭較為穩妥。他另一手挾著四枝箭,對他來說,利用靈巧的手抬連續射四箭,不用費吹灰之力。   雨水無孔不入的朝衣內鑽進去,他就像在狂風雷暴中屹立不倒的雕像全不受任何影響,雙目射出懾人的眼光,借主樓透出的燈火,凝視被猛烈撞擊的大門。他立下決心,寧死亦要阻止敵人殺進樓堂,否則必有人在無力反抗下遭劫。   「砰」門閂斷折。三騎從暗黑中幽靈般闖進來,挾著風雨,人人以黑頭罩掩去臉目,只露出眼耳口鼻,狀如妖魔,正是肆虐東北,橫行無忌的狼盜。   寇仲發出震天長笑,「嗤嗤」聲中,四枝勁箭連珠射出。   任何人驟從黑暗走到光明,視力多少受到影響,何況滅日弓疾如閃電,越過圓形廣場中心的水池,橫跨近六百步的遠距離,速度絲毫不減的直貫敵胸而過,最後一箭沒入門外暗黑處,響起另一聲臨死前的慘叫。幾匹馬兒受驚下四處亂闖,敵勢大亂,馬嘶人叫,如在夢魘之中。   再有六、七騎殺入門來。   寇仲立知自己用對策略,若他守在水池和外門間的任何一點,由於敵人人多勢眾,他應接不暇下,勢將被敵人突破防線,演成混戰之局。無論他刀法如何高明,能自保已相當不錯,休說阻截敵人。現在他憑滅日弓的遠射程,既守住主樓入口,又一眼無遺的監察整座廣場,把愛馬千里夢和徐子陵的萬里斑置於他神弓的保護下,進可攻退可守,實是無懈可擊。   另四枝箭疾射而去。箭無虛發,再有四敵跌下馬背,可是另十騎成功衝入門內,高舉兵器,繞池往他殺來。寇仲靜如井中之月,一絲不誤地計算敵人殺至的時間。此時再有二騎進入大門,馬上狼盜俯身彎弓搭箭,往他瞄準,顯示出精湛的騎射功夫。   八箭近乎不中斷的發射。像八道閃電毗射人敵人體內,箭矢的高速令敵人無從擋格,乖乖的帶著一蓬鮮血頹然墮馬。兩騎左右殺至,騎士騰空而起,往他撲來。寇仲來不及取箭,斜彈而起,恰恰避過衝至水池邊緣三騎射來的箭,名副其實的左右開弓,就以滅日弓把來敵連人帶兵器掃得飛跌往台階下。   尚未踏足實地,四枝箭來到手上,箭聲嗤嗤,那邊三名射手同告完蛋。無人的戰馬在廣場內冒雨左奔古突,跳蹄狂嘶,綁在四周迴廊的馬兒受到影響,不安的嘶叫踏蹄,加上閃電雷響,滂沱大雨,有那麼混亂就那麼混亂。   「噹」第三批衝進來近二十名狼盜領先者的鐵盾給寇仲命中,登時四分五裂,慘叫後拋。敵人出現在近丈高的外牆口上,紛紛跳進廣場,聰明的更借迴廊馬兒的掩護,往他立處掩來。   寇仲像射出興頭般毫不理會,以他能達到的最高速取箭射箭,射得對方人仰馬翻,沒法形成有組織的陣勢。到終有敵人迫近台階之下,寇仲左手把滅日弓摺好收藏,掣出名震天下的井中月,大笑道:「誰人能檔我寇仲二招,老子饒他狼命。」   「噹」一敵給他連人帶刀,劈得飛墮台階,又撞倒另一正要撲來的同夥。寇仲往後退守,攔著大門,刀勢開展,來者就算能擋住他的刀,亦無能擋他超凡的勁氣,硬被震得噴血跌開,瞬那間變得血流成河,屍滿台階的慘烈情景。   在雷電的籠罩下,廣場上滿是敵人,此時寇仲漸氣虛力竭,身上又多處負傷,純靠堅毅過人的意志撐著。悍不畏死的狼盜仍是前仆後繼的攻來。驀地劍光大盛,接住狼盜大部份的攻勢,赫然是「蝶公子」陰顯鶴。   寇仲壓力大減,精神劇振,笑道:「好劍!」   陰顯鶴剛劃破一敵咽喉,只答一句:「刀更好。」,又忙於應戰。   「我來了!」任俊從寇仲另一邊鑽山來,接著寇仲右側的攻勢,寇仲登時輕鬆起來,往前跨出自被圍攻後的第一步,劈飛來敵。   騾道人和的南山的聲音同時在後方響起,暴喝道:「勿要放走崔望。」   寇仲苫笑道:「你們出來認人。」   戰圈倏地擴大,在兩個生力軍的增援下,敵人被迫得撤往台階下。   寇仲一方終守穩陣腳,形勢逆轉。   徐子陵此時從門內撲出,一個空翻,飛離台階,落入廣場的敵叢中,只見狼盜東跌西倒,立時潰不成軍,混亂的情況像波紋般擴展往敵人全陣,有組織的狼盜終於陣腳大亂,變成各自為戰。   寇仲等以泰山壓頂之勢,聯手殺下台階,把原本如狠似虎攻上來的敵人,殺得東竄西逃,銳氣立悄。   號角聲起。   敵人爭先恐後往大門逃去,寇仲等與徐子陵緊跟著敵人尾巴追殺,擋者披靡,留下更多的屍體,落在廣場中的雨水給鮮血染個血紅,令人觸目驚心。殺到大門外時,僅徐的四十多名狼盜逃進風雨的暗黑去。   雷雨稍竭,天氣仍不穩定,遠方天際不時閃亮,隱傳雷鳴。包括徐子陵在內,出戰狼盜者無不多多少少負傷受創,那種混戰的情況,正是個看誰傷得重誰捱不下去,以命搏命的死亡遊戲。   蘇青、師爺化、貝晨分和手下們死裡逃生,又知兩人是寇仲和徐子陵,態度大改,說不盡的感激尊敬。七名夥計和繕房工作的三名師傅中毒太深,返魂乏術,平添冤魂。   的南山在北馬幫、外聯幫、東北幫一眾幫徒協助下清理遺骸,更看看可有活口,以供盤查崔望的秘密。   尚有個許時辰就天亮。陰顯鶴雖肯與眾人圍坐,仍是不吭一聲,沒有半句說話,誰都不曉得他腦內打轉的是甚麼與常人有別的念頭。   寇仲徐子陵運功迫乾衣服,行氣調息,以恢復元氣。徐子陵因負起助人驅毒之責,損耗得比寇仲更厲害,疲倦欲死,坐下後學陰顯鶴般不言不語。寇仲沒有絲毫大勝的感覺,既讓崔望溜掉,驛館的夥計又無辜喪命,使他感到非常窩囊。   師爺化打破難堪的沉默,乾咳一聲,以嚴肅的神情換去可厭表情多多的神態,謙恭的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請少帥爺和徐大俠大人不記小人過,多多包涵。」   郎婷婷露出鄙夷之色,顯然看不起師爺化前倨後恭的小人嘴臉,由於呂世清到廣場助的南山清理敵人死傷者,只留下她在飯堂內。   寇仲瞥一眼被布蓋在一角的夥計屍體,其中尚有騷娘子和舒丁泰。心中暗歎一口氣,道:「大家不用說這種話,曾共過生死的就是戰友。」   師爺化囁嚅道:「早前少帥爺指敝大當家與此事有關,不知是否……」   寇仲朝陰顯鶴瞧去,道:「陰兄可否瞧在小弟份上,點大師爺一條活路?」   陰顯鶴木無表情,惜字如金的道:「許開山就是崔望。」   師爺化求助的眼神移向寇仲,他心知肚明由他去追問,只會碰壁。   陰顯鶴像不曉得師爺化的存在般,向寇仲續道:「第一個懷疑許開山是陸幫主他老人家,陸幫主曾到北平找我,要我出手助他對付許開山,本人一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故斷然拒絕,唉!」   寇仲知他心生悔意疚歉,道:「陸幫主說過甚麼話?」   同桌的蘇青、貝晨分、郎婷婷均露出全神傾聽的神色。誰都曉得許開山野心極大,只是沒想過他是狼盜首領崔望。只有騾道人仍在閉目療傷。   陰顯鶴緩緩道:「陸幫主曾花費龐大人力物力去調查他的出身來歷,說他與回紇興起一個叫大明尊教的邪惡教派有牽連。」   寇仲一震道:「你們聽到騷娘子身亡前念的古怪經文嗎?」   除徐子陵外,其他人只能茫然搖頭。   寇仲道:「她念的是甚麼世界未立前,掙風、善母兩個光明使入於無明之界的似經非經、似咒非咒的古怪說話,光明之使不是有個『明』字嗎?可見陸幫主不是無的放矢。」   蘇青問師爺化道:「安樂慘案發生時,許開山在甚麼地方?」   師爺化的面色變得更難看,垂首避開眾人目光,低聲道:「他剛好孤身一人到關外去,慘案後三天才回來。」   徐子陵道:「這麼說,陸幫主得到的證物,該是能證實許開山是大明尊教的人或甚麼使者,而他可能把此事告訴舒丁泰,而致招滿門慘死的大禍。」   師爺化劇震道:「我該怎麼辨?」   徐子陵沒有答他,沉聲道:「我和崔望交過手。」   眾人精神大振。   徐子陵苦笑道:「卻留不下他,即使單對單動手,我也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把他留下。」   眾人露出失望神色。   的南山和呂世清聯袂而回,看他們神情,便知沒有好消息。   果然的南山甫坐下,長歎道:「沒有半個活口,傷者都以淬毒匕首自盡殉戰,也沒半個熟面目的人,身上均有奇怪的刺青,呂世兄猜他們是來自回紇的外族人。」   最大反應的是師爺化,顫聲道:「呂兄弟敢肯定嗎?」   呂世清點頭道:「晚輩少時曾隨敝師到關外遊歷觀光,在回紇見過這種形式的刺青技術和紋樣,據說是屬於當地一個神秘教派,但對該教卻知之不祥。」   貝晨分道:「杜興卻非回紇人。」   蘇青冷哼道:「教派是沒有種族和國家之分的。」   貝晨分狠瞪蘇青一眼,沒有反駁,此刻實非鬥嘴的時光。   寇仲向聽得一頭霧水的呂世清和的南山解釋一番後,道:「的老總打算怎樣處理此事?」   的南山苦笑道:「這會是非常頭痛的問題,不瞞你說,我們燕王名義上雖是東北之主,但很多地方仍不由他話事,像杜興這種一方霸主,背後又有突厥和契丹人撐腰,雖明知他暗裡無惡不作,仍莫奈他何,兼且此人武功蓋東北,誰都忌他幾分。」   蘇青和貝晨分頹然點首。   寇仲微笑道:「這倒好辦,昨晚發生的事,我們可如實說出去,只把對許開山和杜興的嫌疑,與及騷娘子臨死前的怪經文一宇不提,杜興和許開山交小弟去對付。」   陰顯鶴沉聲道:「怎可不算我陰顯鶴的一份。」   出奇地貝晨分道:「我們東北幫絕不會置身事外的。」   蘇青亦道:「此事最後當然由敝幫主作主,但無論道義上或實際的利益上,我們也要扳倒杜興。」   她說得坦白,能除去東北最大的幫會北霸幫,外聯幫肯定勢力劇增。   呂世清接著道:「敝師和陸幫主有過命的交情,此事不能不管。」   眾人表明立場後,的南山斷然道:「我稟明大王后,再找少帥說話。」   騾道人張開眼睛,哈哈笑道:「有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看上杜興,杜興肯定是走衰運。」   寇仲問徐子陵道;「陵少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道:「那就我們在明,諸位在暗,到山海關後我們再隨機應變,最好在許開山來前我們離開,不與他碰頭。那他就不會思疑我們看破他和杜興聯成一氣。」   師爺化苦面近平哀求的道:「諸位請指點我一條活路,是否該立即有那麼遠逃那麼遠,唉!可憐我還上有高堂,下有妻兒。」   寇仲道:「千萬不可如此,大師爺是我們非常有用的一著奇兵,我包保許開山不會動你,當然是看你能否騙得過他。」   徐子陵道:「大師爺要裝作若無其事,千萬不能在神態上露出害怕他或懷疑他的神色。還要大讚我和少帥,顯出感激我們的樣子,這樣貴當家反不會懷疑你。」   的南山拍案道:「這一著確是妙絕,想不到徐兄如此明白人的心理。」   眾人商議好行事的細節,寇仲、徐子陵和任俊立即上路。   與杜興的鬥爭,出現柳暗花明的局面,再非如先前想像般的簡單。 第九章 三雄重遇   「兩京鎖鑰奔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   山海關座落山海之間的「遼薊咽喉」,要害之地,是萬里長城東的重要軍事重鎮。   戰國時為對抗外族寇邊入侵,各國先後在本國國界建邊牆,秦一統天下後連結各國邊牆,加以修茸擴充,形成西起臨洮、東至遼東、迤延萬里的長城。以後的漢、南北朝和隋繼續塔築加建。   至隋為止,山海關尚未建成其最巔峰時期城城相護的格局,但已具雄關規模,在突厥人聲勢日大的眼前形勢下,山海關雖稍失去軍事上的意義,但仍是關內外交選要道和物資貿易的集散點。   古城依山襟海,東離渤海灣的盡頭只十五里,北面萬山重疊,氣勢雄偉,城垣從燕山逶迤而來,沿山脊翻山下海貫穿南北,配合數座望台、連成完整的建築防禦系統。   山海縣城順應地形成南北長西北短的不規則方形格局,以城牆繞護,開四門,再以十字大街貫通相連,十字街中心建高聳於所有建築物之上的鐘鼓樓,與四門形成對襯。   商肆集中在十字大街雨旁,前店後居,民居多為四合院落。但無論店舖民居,均以青磚灰瓦白石等較耐用的建材築成,樸實無華,不懼風沙,形成有別於中土其他城市的景觀。   但最大的特色是漢夷雜處的情況。寇仲、徐子陵和任俊策馬緩行半條大街,碰上的外族人比漢人更多。且民風強悍,銜上往來者無不有兵器弓矢隨身,步行者少騎馬者多,所以店舖外均設有馬欄,供人繫馬。   至山海縣城後,眾人更深切體會到杜興為何能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稱霸的原因;在外族勢大而本土人勢弱的狀況下,高占道既管不到這北疆最後一座縣城,更不敢管。街上不見半個燕兵,亦不用繳稅入城。在這裡強者才能稱王,亦只有最強大的勢力,才能維持這裡鬆散而不成文的規矩秩序,一切以江湖規則行事,故杜興這種在關外關內均保具影響力的地方大豪,始有當家主事的力量。   山海縣城比漁陽更熱鬧繁榮。任俊笑指前方道:「到哩!」   兩人目光隨他指示落在橫伸出來有「義勝隆」三字的金漆招牌,曉得是翟嬌在此開設的分店。   任俊色變道:「沒理由的,怎會這麼早關門?」   寇仲和徐子陵亦看到鋪門被木板柵封個密不透風。他們一口氣趕來,此時離日沒尚有小半個時辰。   三人加速來到鋪前,只見木板柵上貼有一張字帖,寫上「倒閉封鋪」四個出人意外的血紅大字。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不惑,先不說翟嬌在這裡的分店不會突然倒閉,即使真的如此,分店的人亦會在告示上婉轉解釋,而不會說出「倒閉」「封鋪」這類詞語,可知事情極不尋常。   任俊跳下馬來,心神大亂的道:「我到後向找他們。」說罷迅速去了。   寇仲審視半晌,道:「這張告示是今天才貼上的,墨跡仍新。」   徐子陵淡淡道:「杜興曉得我們來了,遂送我們一個見面禮,立此下馬之威。」   寇仲點頭同意,沉聲道:「杜興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許開山的崔望,此舉不智,適足暴露他與狼盜的關係。可見在念怒攻心下,他只好找義勝隆分店的人來洩憤,同時測試我們的反應。陵少以為我們該如何處理此事。」   徐子陵道:「杜興把分店的人全體擄去作人質,好令我們投鼠忌器。我們若輕舉妄動,會正中他下懷。我們應先摸清他在這裡的怖置,始擬定行動的策略部署。由於表面上杜興扮的是正義化身主持公道的大俠,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公然動刀動槍的。」   任俊此時氣急敗壞的回來,道:「裡向的東西全給搗個稀巴爛,且遍地紅漆,人則一個不見。讓我問問鄰近各店的人,看發生過甚麼事。」   寇仲微笑道:「遇事失去方寸,只會把事情弄得更槽。所謂猛虎不及地頭蟲,現在我們更應保持井中月的冷靜,來吧,找個像樣的旅館先安頓下來再說。」   一連走過幾間旅館,在門外張羅的店伙見三人來到,立即掛出「客滿」的牌子,請他們吃閉門羹。   任俊氣得差點要動刀子殺人放火,寇仲和徐子陵卻一笑置之。   任俊憤然道:「我們去找荊抗,他有個分舵開設在這裡。」   荊抗是三幫一會中的塞漠幫幫主,一向和竇建德有點交情,所以翟嬌在這處的地盤,由他照拂。   寇仲歎道:「小俊你仍是入世未深,荊抗絕不會因大小姐的事情招惹像杜興這種勁敵。我們更無須令老荊左右做人難。」   徐子陵帶頭策馬朝南門緩馳,道:「此地不留人,白有留人處,杜興試探我們,我們何不來個反試探,看看他會否眼睜睜瞧著我們離開縣城。」   寇仲微笑道:「給個天他做膽,諒也不敢攔阻我們。我敢肯定由於我們來得突然,他理應無法在這麼匆促的情況下集中足以狙殺我們的力量,故擄去義勝隆分店的幾個人,是一種拖延的策略。」   任俊道:「若他們因此遇害,大小姐會很傷心。」   徐子陵道:「所以我們要摸清楚杜興佈置的底子,例如他最重視寵愛的是甚麼人,我們把他拿到手裡,再來個交換人質,那到杜興不屈服。」   寇仲哈哈大笑道:「杜興要來和我們玩手段,怕要再投胎才有機會。」   這番話既指名道姓,更故意高聲張揚,立時惹得街上匆匆往來的行人側目。   任俊給兩人激起豪氣,也膽色頓增,大喝道:「杜興只是膽小如鼠之徒,只能做些縮頭畏尾的行為,那敢來惹兩位爺兒。」   往來者聽得人人失色,杜興乃此地名副其實的霸主,誰敢公然來惹他的虎鬚。   寇仲索性暴喝道:「杜興若躲在就近,快滾出來見我。」   聲音遠傳開去,蓋過長街的人聲,連鄰近的街巷亦清晰可間,立時惹起一陣騷亂。   忽然一把久違了的熟識聲音,從左旁間食館傳出來道:「杜興算甚麼勞什子東西,竟惹得名震中外的少帥這麼生氣?」   寇仲和徐子陵虎軀劇震,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循聲望去,一人從食館油然步出,雄偉如山的軀體筆挺如槍,背負長劍、輪廓分明,完美得一如大理打雕像的狹長臉孔掛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直有君臨天下的霸道氣概,不是久違了的跋鋒寒還有何人。   寇仲一個觔斗,翻下馬鞍,撲上去和跋鋒寒一把抱個結實,兩人同時放聲人笑,壯懷激烈,歡欣暢快至極點。誰想得到遠赴塞外修煉的跋鋒寒,竟在此處出現。   徐子陵微笑向任俊道:「這位是跋鋒寒。」說罷下馬朝相擁的兩人走去。   任俊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跋鋒寒可說是除「武尊」畢玄外在中外武林聲名最盛的高手,隱為繼畢玄後域外最出色的武學宗師,與寇仲和徐子陵同為中外新一代最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這三個人重新聚在一起,將會掀起甚麼驚天動地的事,有誰人能夠料得?   寇仲的聲音傳回來道:「小俊,把馬繫好,我們痛飲一頓才辦他娘的其他事。」   任俊清醒過來,忙甩蹬下馬,侍候馬兒,街上的圍觀者有增無減,當然只敢躲在遠處觀看,誰都曉得寇仲等非是善男善女,如今竟直接了當的公然向杜興宣戰,自然會好戲接踵登場。   徐子陵和跋鋒寒相擁時,飯館內的客人、夥計和老闆,全體一致的從後門溜走,以免殃及池魚。   跋鋒寒移開少許,雙手用力抓著徐子陵肩頭,又看在一旁的寇仲,雙口鏘出懾人的光芒神采,喝道:「好,兩位的修為又再有更大突破,確是可喜可賀。」   寇仲興奮的道:「你這小子看來也絲毫不差。憑你眼前的氣度精神,說不定我兩個合起來仍要圍你不住,哈!」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小弟很久沒聽過這麼風趣的話。」   目光落在任俊身上,微笑道:「這位小兄弟相當不錯,前途無可限量。」   得跋鋒寒讚賞,任俊全身血液沸騰起來,一揖到地恭敬道:「全仗仲爺陵爺指點提拔,任俊拜見跋爺。「   跋鋒寒放開抓著徐子陵的手,雙手搭上兩人肩頭,朝食店大門走去,欣然道:「那兩匹該是高昌的上等戰馬,你們從那處騙回來的,若非遇上我,出關後包保會給人偷掉。」   任俊深切體會到三人間的真摯感情,心中一熱,再不把旁觀者的目光放在眼內,緊隨三人身後入店。   由於店內負責供應飲食的一眾店伙逃個乾淨,任俊只好身兼上伙頭與夥計兩職,侍候三人,好讓他們暢敘離情。   酒過三杯,寇仲早把杜興忘掉,道:「好小子,竟來個神出鬼沒,早前才在長安聽到你斡掉幾個人賊的消息,今天就見到你在這現身。」   跋鋒寒無法在兩人前保持一貫冷傲的神態,笑意盈盈的道:「我是專誠在這裡恭候兩位大駕。」   徐子陵奇道:「鋒寒兄怎曉得我們到山海關來?」   跋鋒寒道:「不出門也能知天下事,何況我這無家可歸飄萍四海的人。在一個無意的情況下,我得悉頡利與契丹的窟哥結成聯盟,務要把你們引出關外,置你們於死地。小弟橫豎無事,又想見識下杜興的『霸王斧』,於是順道來找你們喝酒聊天,碰不上頭就幹掉杜興了事。」   寇仲開懷笑道:「好小子!敬你一盂。」   三人轟然舉盂對飲,任俊送上一盤熱騰騰的牛肉,三人那會客氣,大吃大啁這意外得來的免費晚膳。夜幕漸垂,街上的人見杜興仍未有反應的動靜,散去大半。   寇仲忽然石破天驚的以突厥話向跋烽寒道:「你的舊情人怎樣?」   跋鋒寒大感愕然,道:「你在說甚麼?」   寇仲老臉一紅,尷尬道:「我說得語音不正嗎?」   跋鋒寒捧腹笑道:「我只在作弄你,誰教你說的?發音可算是相當不錯,不過仍須大幅改善。」   寇仲喝道,「小俊,你又說你教我們的突厥話可把突厥人騙倒。」   任俊惶恐的道:「我是誇大點,仲爺別要見怪。」   三人聽得差點笑破肚皮,不知如何,重逢後忍笑的功大立時大幅倒退。   任俊來到桌旁,壓低聲音道:「可能是杜興來了,外面行人絕跡,不見半個人影。」   寇仲別頭往外看一眼,道:「你到外面把馬兒帶進鋪裡來,再看看裡面有沒有草料?餵飽馬兒比宰杜興更重要。」   任俊奉命而上。   跋鋒寒根本不把杜興放在眼內、好整以暇的道:「我們突厥話是多音節的,分緊元音和松元音,緊松是指收緊和放鬆咽肌,要學懂這些緊松元音,說出來才可形神兼備。」   寇仲道:「我們就改拜你為師吧。」   跋鋒寒道:「坦白說,我今趟來山海關,只是順道,真正的目的地是龍泉府。」   徐子陵道:「鋒寒兄是要參加羯國的立國大典。」   跋鋒寒嘴角飄出一絲冷酷的笑意,學寇仲的語調道:「拜紫亭的立國關我跋某人的鳥事,我是看上赴那裡參加大典的各方高手,想找幾個來祭劍。若畢玄肖賞面,最理想不過。」   寇仲喜道:「我們正想去見識一下。」   跋鋒寒大笑道:「能和兩位並肩馳騁於寒外大草原上,肯定是人生快事。你們究竟和杜興有甚麼嫌隙?」   徐子陵趁機問道:「你聽過大明尊教嗎?」   跋鋒寒一怔道:「杜興和大明尊教有甚麼關係?聽說這是從波斯傳過來的一種神秘教派,傳至回紇後興盛起來,與回紇一個邪惡的門派結合後逐漸變質,教內的人不但武功了得,還精於天文和用毒之術,沒多少人敢惹他們。至於教主是什麼人,我一概不知。」   寇仲正要說話,外面傳來語聲道:「北霸幫幫主杜興求見,寇兄徐兄可否容杜某人進來說話。」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怎想到「霸王」杜興如此謙恭有禮。 第十章 仙蹤再現   杜興不負霸王之名,身材高挺,有魁偉而令人懾服的體型氣魄,超乎常人的高額,顯示他並非有勇無謀的人。他是四十剛出頭的年紀,雖說不上英俊,卻充滿陽剛的氣概,神采奕奕。粗濃的眉毛下雙目銳利,似沒有事情能把他瞞過。   他負手而來,黃色武士服外加披風氅,腳踏牛皮靴,確是霸氣十足。在三人銳利的目光下沒有絲毫不安的神色,反留心打量三人,不過他顯然不曉得跋鋒寒是何方神聖,眼睛用在他身上的時間最多。   寇仲從容笑道:「杜當家的霸王斧是否匆忙下遺留在家裡。」   杜興昂然在三人對面坐下,以笑容回報道:「小弟今次來是談生意,帶霸王斧來有啥用?」目光落在跋鋒寒身上,問道:「這位是……」   跋鋒寒長身而起,傲然哂道:「無名小卒,何足掛齒,三位自便。」說罷就走往鋪子後端,與在那裡的任俊一起喂三匹馬兒。   杜興收回投在跋鋒寒雄偉背影的目光,迎上寇仲的眼神,沉聲道:「少帥今趟大駕北來,究竟是要尋杜某人晦氣,還是代翟小姐談生意。」   寇仲暗叫厲害,杜興依足江湖規矩來和他們交涉,反令他們落在下風,聳肩道:「杜當家若能對大小姐的分店因何被封鋪拉人有個令人心服的解釋,我寇仲向你老哥斟酒致敬。」   杜興一掌拍在桌上,發出一下令跋鋒寒和任俊愕然瞧來的響聲,但台上盂內的酒卻不見半滴濺出來,顯示出他的武功不但超凡入聖,且是怪巽無倫的內家功夫。   他露這一手,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同時對他觀感大改,使得寇仲的手也學跋鋒寒般癢起來。如此對手,豈是易求,適供一試。   杜興聲色俱厲地叱喝道:「封鋪拉人關我娘的屁事,你寇仲那隻眼看到是我杜興做的。你奶奶的熊,杜某人若非看在荊抗份上,那有閒情管甚麼翟嬌的事;現在我辛辛苦苦的說服對方,令他們乖乖的把羊皮交出來,你們卻來潑婦罵街的大叫大嚷,吵得全城皆知。我杜興何等樣人,管你們是天王老子或玉皇大帝,看不順眼就把你們砍開七八塊下酒,竟敢誣識我去找那些小卒出氣。」   給他忽然來個氣焰沖天的大反擊,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呆了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硬被他罵個狗血淋頭。就算明知他是狼盜的幕後指使人,明知是他封鋪拉人,又禁止山海關的旅館接待他們,但全是憑空構想,沒有具體的實據。   跋鋒寒的聲音傳過來道:「杜興你好像真的猜不到我是甚麼人?竟然當著我本人在我兄弟面前睜眼講大話。」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不好,他們深明跋鋒寒的性格,知他動了殺機,若真個一言不合動起下來,跋鋒寒劍招何等狠辣,動手那會容留手餘地。若殺掉杜興,要回羊皮一事肯定泡湯,那時如何向翟嬌交代。   杜興的反應更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猛地起立,兩手抓著桌邊,隨著他往後稍退,整張大木桌給他拉得四足離地,接著洩憤的往上甩拋,桌子連著杯盤沒有重量般騰升直上,重重撞在屋頂大梁處,桌子盂碟同時炸成碎屑殘片,雨點般灑下來,撒往地上和兩人身上。   杜興戟指跋鋒寒道:「我操你的十八代祖宗,在這裡誰敢向我杜興頤抬氣使?我杜興更是一言九鼎,千金一諾。老子現在再沒有興趣管你們的鳥事,叫翟嬌等著傾家蕩產,聲譽掃地吧,他奶奶的!」掉頭便走。   寇仲跳將起來,追著他衝出鋪外,驀地數也數不清的那麼多人從四周由鋪頂上現身和在橫銜小巷衝出來,整齊一致,彎弓搭箭向他瞄準,只待杜興一聲令下,立可把他寇仲射成滿身長刺的刺蝟。   寇仲像看不到數百瞄準他待發的箭矢,探手衣內拔出井中月,遙指走到街心的杜興,大喝道:「我也不管你是霸天還是霸地,誰拾去羊皮,老子就有本事要他嘔出來,若是你杜興干的,以後你就再別想在江湖混。」   本是熱鬧的長街蠻得空寂如鬼域,只有眾店舖外掛的風燈在塞北吹來的涼風中搖動閃爍,近五百名箭手蓄勢以侍,卻不聞急促的呼吸,可知杜興的手下,絕非一般幫會的烏合之眾。這批箭手佔大部份是突厥、契丹來的外族人,無不悍勇沉著,如此實力,大大出乎寇仲料外。   杜興緩綬轉身。他是不得不動作遲緩,皆因寇仲的刀勢正緊鎖著他,任何微細的誤會,會惹得寇仲立即向他全力撲擊。他在暗裡觀察,只要寇仲因被眾箭所指而氣勢稍有減弱,他會下令放箭,只恨寇仲刀氣不但沒絲毫轉弱,且不斷增強。   兩人目光交擊,互相看到對方對自己的憎惡、仇恨和殺機。   寇仲似操制主動,其實是心中叫苦。若他揮刀撲擊,只要杜興能硬擋他刀,由於他把精神全集中在杜興身上,必避不過近五百枝從四方八面射來支支要命的勁矢。若退回鋪內,將陷於完全捱揍的劣勢,愛馬們更難悻免。杜興既可在前門滿佈人手,後門肯定也是重重包圍,杜興確有霸王之風。   另一邊的杜興也心中後悔,悔恨沒有杷霸王斧隨身攜帶,使他沒有把握硬擋寇仲的井中月。   十步外的杜興冷笑道:「少帥是否害怕了?」   寇仲從容笑道:「我不但害怕,且是怕得要命。我這人還最怕黑,所以縱使要上路,必找個人來陪伴。」   鋪內的徐子陵和跋鋒寒、沒有絲毫動作,曉得若稍有異動,引來的變化實難以意料,故以跋鋒寒的強悍,仍不敢輕舉妾動,只好由寇仲獨力一人去應付。   杜興一邊抗拒寇仲催迫過來的驚人刀氣,仰天長笑道:「好,我杜興在關內稱霸十多年,尚是首次遇上少帥如此膽大包人的人。現在給你兩條路走,一是立即動手,另一條就是有那麼遠滾那麼遠,以後都勿要讓我見到你的嘴臉。」   寇仲暴喝道:「廢話。」就要揮刀痛擊。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一有如仙樂般悅耳的聲音,溫柔地在長街的一端傳過來道:「兩位可否給妃暄一點薄面,息止干戈。」   寇仲和杜興同時一震,朝聲音來處瞧過去,身穿男裝,淡雅如仙的師妃暄,盈盈而至。   眾箭手無不分神張望,大大沖淡弓滿待發的緊張氣氛。   寇仲怎想得到師妃暄會忽然出現在北疆這僻處的縣城,差點要把徐子陵喚出來看看。   杜興的臉色卻是陰晴不定,猶豫難決,他的部署本有足夠能力對付寇徐二人,多出個他尚未曉得是何方神聖的跋烽寒,已使他大失預算,再來個師妃暄,變成兩條戰線,一方對陣,他終失去把握。   師妃暄停步在眾箭手陣後,微笑道:「杜當家和少帥意下如何?」   寇仲還刀入鞘,把外袍掩好,笑嘻嘻道:「仙子有命,小弟當然聽教聽話。」   所有目光全落在杜興身上,看他如何反應。杜興悻悻然道:「看在師仙子份上,你們只許在山海關逗留三天,否則莫要怪我杜興不客氣,仙子到時請勿插手此事。」   他不自覺地隨寇仲對師妃暄喚起仙子來。   杜興大喝道:「走!」說罷拂袖悍然回首,弓箭手往後退散,轉瞬走得一個不剩。   帥妃暄從容自若的移到寇仲身前,秀眉輕蹙的道:「少帥因何事遠道而來?」   寇仲壓低聲音道:「你再不惱我們嗎?」   師妃暄輕歎道:「妃喧那有惱你們的空間?」   跋鋒寒的聲音傳出來道:「師小姐仙駕既臨,何不進來一敘。」   師妃暄橫寇仲一眼,步進鋪去。   眾人在食肆內靠門處找了桌子坐好,由任俊侍奉香茗。最興奮的是任俊,一天內連續碰上英雄了得的跋鋒寒和超凡睨俗的仙子師妃暄,就像置身一個夢境。   最自然從容的是跋鋒寒,皆因不知道寇仲、徐子陵與師妃暄現在是恩怨交纏,處於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複雜關係。師妃暄保持她一貫的冷然自若,寇仲和徐子陵卻心知肚明與她之間已多了一道難以彌補的裂縫。   徐子陵只好微笑相迎,當作若無其事。跋鋒寒打開話匣道:「誰想得到師小姐會在這裡乍現芳蹤,小姐來了多久?」   師妃暄淡淡道:「妃暄是剛到,跋兄是否約好寇兄和徐兄在這裡碰面?」   跋鋒寒道:「我是專程來碰他們,他們並不曉得我會在此處。」   寇仲恭敬的道:「妃暄來這裡有何貴幹?不是要到塞外歷煉修行吧?」   聽到寇仲親摯的喚她作妃暄,這美女秀額微蹙,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道:「妃暄為何要到山海關來,你們該比任何人更清楚。」   寇仲抓頭道:「妃暄語氣隱含怪嗔之意,好像你到這裡來是為我們所害的,嘿,該不會是這樣吧?」暗裡則踢徐子陵一腳。   徐子陵亦猜不到師妃暄到山海關來的理由,當然不會如寇仲一廂情願的認為帥妃暄是因他徐子陵而不惜長途跋涉的來尋他。   師妃暄漫不經意的道:「還不是因為石之軒。」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   以石之軒的才智魔功,縱使出動寧道奇,恐亦難緊躡著他尾巴直追到山海關來。   師妃暄秀眸射出堅定的神色,緩緩道:「我們決定無論追到天崖海角,絕不讓石之軒安定下來修練邪帝舍利內的魔功。」   跋鋒寒聽得一臉茫然,但既知事情與一代魔師「邪帝」石之軒有關,自是大感興趣。   師妃暄避過徐子陵,迎上寇仲的目光道:「妃暄不知該罵你們還是謝你們。若非你們自以為是的胡作非為,舍利該不會落入石之軒手上,但如非你們救回金環真,他兩夫婦便不會主動找我們合作,憑他們的秘術追躡石之軒。」   兩人恍然大悟。金環真成功救得丈夫,不讓周老歎被安隆所害,然後不知他們是奮意改邪歸正,還是想利用正道的力量助他們搶回舍利,找得師妃暄願意與她合作,憑他們能在百里內感應到舍利的奇術,迫得石之軒逃往關外去。   石之軒取道北疆出關乃合乎情理的事,因為無論從關中朝西或北走,進入西突厥或東突厥的範圍,均屬不智。   寇仲低聲問道:「散人他老人家,是否與妃暄一道來?」   師妃暄若無其事的道:「時間緊迫,妃暄沒有時間去通知別的人。」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師妃暄劍術肯定已達超凡入聖的境界,但要殺死石之軒,仍是不可能的事。以石之軒的功力與嗜殺成性,反噬一口可不是說著玩的。   師妃暄瞟徐子陵一眼,像在說「你仍關心我嗎」的樣兒,神色微妙。   跋鋒寒忍不住道:「你們說的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答道:「待會再向你老哥詳報。」轉問師妃暄道:「金環真和周老歎在那兒?」   師妃暄平淡地道:「一路上我和他們保持緊密的聯繫,憑他們留下的標記追蹤石之軒,可是到這附近他們竟忽然消失,再沒有留下暗記,原因不明。」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恐怕他們步上老尤的後塵,遭石之軒毒手所害。」   帥妃暄沒有答他,反問道:「你們到山海關又有何貴幹?為何與杜興鬧得這麼僵?」   寇仲扼要解釋,並說出狼盜和大明尊教的事。   跋鋒寒這才稍為明白。   師妃暄露出凝重的神色,道:「對大明尊教,妃暄略有所聞,其教是源自波斯首都泰錫封一貴胄之後,著《娑布羅乾》一書,倡說『二宗三際論』,二宗即光明和黑暗,三際即過去、現在和將來。認為最高的神祇是大明尊神,乃神位、光明、威力和智慧四種德性的最高表現。大明尊神下轄神母、原子、五明子和五類魔等,組織詭秘,實力龐大。若杜興與此教有關,當非似表面只為崇奉信仰那般筒單,極可能是部署一場以宗教為名的大舉入侵。」   寇仲咋舌道:「中土的魔門正在攪風攪雨,再來個回紇邪教,真令人頭痛。」   師妃暄長身而起道:「三位既然在此,當不會對此事坐視。妃暄尚有事要辦,有機會再碰頭吧。」   三人慌忙起立。   徐子陵苦笑道:「師小姐對付石之軒一事,可否讓我們稍盡棉力?」   師妃暄迎上他的目光,秀眸透出複雜傷感的神色,輕柔的道:「你們自顧不暇,那來時間與閒情去找不知躲到那裡的石之軒。」   說罷飄然去了。 第十一章 刀劍論交   四人沿街漫步,除任俊的馬兒須他牽引外,千里夢和萬里斑像最忠心的狗兒般跟在他們背後,神態安祥,果是不凡靈駿。   街上早回復車水馬龍的熱鬧,天氣仍不穩定,不時灑下幾點細雨,但除看不到星月外,天氣不算太差。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並排而行,後跟靈馬,加上任俊這精靈的「小僕」,惹得路人側目。他們敢肯定整個山海關的人均曉得寇仲和徐子陵來了,否則在鋪內和食館內的人,不會搶著出來瞻看他們。   山海關乃中外武林高幹往來雲集的地方,誰不想見識他們的風采與身手,又或結識他們。幸好誰都曉得他們和杜興勢成水火,一戰難免。除非想捲入這場勝負難料的鬥爭去,否則就應對他們敬而遠之。   跋鋒寒在食館早聽足寇徐講述整個時辰,待店主戰戰兢兢來請他們離開店舖,他們才相偕出門。走到這裡,跋鋒寒才聽完整個故事。寇仲連楊公寶臧的事亦和盤奉上,因為他是絕對地信任跋鋒寒。   跋鋒寒歎道:「確是精采絕倫,與你們相處那段日子,同是多采多姿,令我非常緬懷。希望我們今晚有些較為有趣的助興節目,就今晚上找杜興的晦氣如何?」   寇仲暗為杜興擔心,開罪跋鋒寒豈是說笑,道:「你老哥得多耐些性子,首先是先要把給他扣起的五個人質救出來,送他們離開險境,次要是須查出大小姐她那批羊皮的下落。殺杜興這霸王當然痛快,卻必須先辦妥這兩件事。」   徐子陵道:「小仲你可記得大小姐說過,那八萬張羊皮是透過拜紫向回紇人買的。」   寇仲一震道:「幸得你提醒我,我差點忘記,又會這麼巧的,那批貨會是崔望劫來的賊髒,來個他娘的內劫轉為外銷,再運回中原賺取最高的價錢,又他奶奶熊的來個中途攔途截劫,要求贖金。我操他十八代祖宗,這麼懂做生意。」   說到一半,他轉學杜興的聲氣語調,扮得極為肖妙,令人捧腹,連後面的任俊也給引得放聲失笑。   對任俊來說,一切就像在夢境中,他從未想過在面對著江湖斗事的情況下自己仍可開懷大笑,曉得是被三人強大無匹的自信和豪氣感染。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好一個杜興,少有這麼有種的人,不枉我一場來找他。只要能將他生擒,我有把握要他喚爹就喚爹,喚娘就叫娘。我到此三天,早摸清他的底子,回店後我們好好研究,該如何行動。」   寇仲正要說話,後面忽然有人喚「小俊」,四人別頭一看,只見來人是個中等身材,衣著不凡,四十許歲的老者,神采奕奕的從後急步追來,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最令人印象深刻是他的鷹勾鼻,深陷卻利如鷹集的一對眼睛,予人陰鷥沉言的感覺。   任俊失聲道:「荊當家!」   三人立即曉得來的是塞漠幫的幫主荊抗。   荊抗腳步似緩實快的趕到任俊旁,抱拳道:「這位是…」目光落在跋鋒寒身上。   跋鋒寒回禮道:「晚輩跋鋒寒,荊當家請指教。」   對他來說,這算是非常客氣有禮。   荊抗動容道:「竟是擊敗『飛鷹』曲傲的跋鋒寒,失敬。」   寇仲退到他旁,道:「小子寇仲,他是徐子陵,大小姐曾矚我們代她向你老人家問好。」   荊抗連說三聲「好」後,冷然道:「我非常不滿杜興,這樣對我世侄女請來的人喊打喊殺,教我如何向建德交侍。此事分明是欺上門來,我忍得他一次忍不下另一次。所以我決定要他橫死街頭,否則怎能出得這口烏氣。」   寇仲大叫頭痛,荊抗肯定是頭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老狐狸,看中這是收拾杜興的千載一時機會,因為有他們三大高手出頭助陣。   跋鋒寒湊上正聚精會神聽荊抗說話的徐子陵耳旁輕聲道:「左邊有位非常漂亮的妞兒盯著你。」   徐子陵偷眼看去,立時心中叫娘,倒抽一口涼氣道:「她是傅采林最得意的關門女弟子傅君嬙,我們娘的小師妹。」   跋鋒寒一愕瞧去,傅君嬙沒入橫巷內,消失不見。   寇仲怎會聽不到跋鋒寒的話,亦因看傅君嬙分了心,忘記答荊抗的話。   荊抗毫不介意,續說道:「我們唯一要小心的是北馬幫,許開山與杜興稱兄道弟,有起事來必全力助杜興。」   寇仲見到傅君嬙,腦袋那還有興趣裝載其他東西,隨口應道:「殺杜興事小,取回八萬張羊皮和救回分店被擄走的人事大。且你老人家必須考慮的是,現在山海關邊防大開,誰都可自由進出,長城等如虛設,如若突厥和契丹人因杜興之故殺入關內屠城洩憤,荊當家有何應付良方?」   他是不敢開罪荊抗,故婉轉勸他勿要捲入與杜興的鬥爭內,否則演變為幫會奪地盤的大火拚,還如何救人索貨?不看僧臉看佛臉,荊抗不但是竇建德的老朋友,翟嬌以後的對外貿易仍要他照拂,他亦樂得令荊抗的塞漠幫藉此佔上優勢,可是在想出對付杜興的妥善方法前,確不宜把事情弄得過於複雜。   荊抗微笑道:「少帥放心,今趟我們有燕王在背後全力支持,只要除去北霸幫和杜興,燕王會派大軍前來進駐,加強邊防,包保任何人想來撒野可不像從前般容易。」   頓了頓又道:「如非得燕王通知,我仍不知大小姐請得兩位前來找杜興算賬。」   寇仲心付原來如此,難怪荊抗會公然來找他說話。高開道看準突厥內鬥,無暇理會外事,遂想乘勢除去杜興這眼中釘,以擺脫頡利的控制。只應付契丹人,當然比同時應付兩族的聯軍容易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是被迫站到荊抗和高開道的一方,捨此別無選擇。   荊抗忽然停下來,道,「各位請隨我走。」   眾人隨他止步,寇仲皺眉道:「荊當家要我們到那裡去。」   荊抗欣然道:「住客棧不大方便,我在西門有間酒館,可作四位歇腳之用。」   跋鋒寒朝寇仲瞧去,見他微微點頭,道:「要叨擾荊當家哩,但我尚要回旅館取回行囊馬匹。」   荊抗笑道:「跋兄只要肯點頭,自有兒郎為跋兄辦妥。我已命酒館的人撤走,好讓四位能安靜休憩,若要人差使,外面是我塞漠幫的人。送各位到那裡安頓好後,老夫尚要去見幾個人,他們以前都不敢沾手杜興的事,現在怎還到他們作壁上觀。」   寇仲淡淡道:「荊當家可否使人向杜興傳個口訊?」   荊抗道:「少帥請賜示。」   寇仲道:「小子怎敢指示你老人家,只想請荊當家找人向杜興說,若明天日出前他仍不肯釋放大小姐的五名手下,我就見一個北霸幫的人殺一個,除非他肯自認是山海關的主事者,否則他就脫不掉關係。」   荊抗大笑道:「寇仲就是寇仲,老夫刮目以待杜興聽到這番話後的反應。」   燕山酒莊果然是個非常不錯的地方,前進寬大,擺開十多張大圓桌,接著是個可歇馬兒的大天井,連接後進的居室、澡房和膳房,另外有水幾和藏酒的地窖。屋牆以花岡石砌成,堅固結實,四周有高牆圍繞,似塞漠幫在這裡的分舵多過像一間酒鋪。事實上燕山酒莊從不打開門口做生意,而是做批發燒酒的買賣。   跋鋒寒的馬神駿非常,而跋鋒寒對訓練馬兒亦有一手,在他命令下馬兒做出種種動作,如臂使指,使他們為之歎服。   跋鋒寒道:「馬是一種高貴和驕傲的動物,練馬要訣,首先得與它建立一種血肉相連的親切關係,然後培養它的信心和警覺性,遇事慌失的馬只會壞事。」   寇仲道:「你的馬叫甚麼名字?」   跋鋒寒微笑道:「這是沙陀族一個酋長送我的厚禮,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塔克拉瑪干』,那是個美麗而可怕的大沙漠。」   任俊注意到跋鋒寒從馬身上解下的長弓通體塗漆,彩繪花紋、奇異精美,充滿異國風情,道:「跋爺的弓很別緻。」   跋鋒寒道:「那是波斯巧匠制的拓木弓,深得達、疾、銳、和、固、耐的制弓六訣,在大草原上,無弓無矢,就如赤身露體般令人難過。」   徐子陵從衣內掏出亡月弓,張開交到他手上,道:「你看這把弓如何?」   跋鋒寒大訝道:「小弟尚是首次見到能褶起來的弓,我的娘,這弓肯定可射千步外的敵人。誰制的?」   任俊見他毫不費力的把弓拉成滿月,咋舌不已。   寇仲道:「這是漁陽一個被稱為箭大師的人造的,他一生只造成七張滿意的弓,這是他最得意的兩把,另一把則在小弟處。」   徐子陵輕描淡寫的道:「這把弓叫亡月,待斡掉箭大師的大仇家室韋夫妻惡盜的深未桓後,可改回本來叫射月的風雅名字。小弟橫豎沒甚麼機會用它,就借花敬佛送給鋒寒兄。」   跋鋒寒聽到深未桓的名字,虎目亮起來,接著聽得徐子陵把這堪稱弓中王者的不世異寶亡月弓贈他,仰天暢懷大笑道:「若我跋鋒寒推三搪四,就不是你徐子陵的兄弟,我跋鋒寒真的非常感激,就以拓木弓與子陵交換,子陵亦不想光著身子到塞外去吧!」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小弟怎會拒絕不穿衣。」   跋鋒寒道:「深未桓在北塞是屬於沒有人敢惹的厲害人物,他的妻子木鈴比他更心狠手辣,要找到他們絕非易事,若沒有我相助你們,你們在沙漠渴死仍休想沾到他們半點影子,在大草原裡,宰韋人的騎射比我們突厥人有更大的名氣。」   任俊謙虛問教,道:「騎射有甚麼要訣?」   跋鋒寒道:「騎射之要,無外乎前手如拒,後手如撕,前腿欲其直,後腿欲其曲。就像這樣。」   縱身跳上馬背,塔克拉瑪斡繞著天井走個轉,跋鋒寒高踞無鞍的馬,張弓作勢,狀若天上箭神下凡,威武至極點,動作優美,無懈可擊。   三人鼓掌叫好,跋鋒寒翻身下馬,拍拍馬兒,執弓示範向任俊解說道:「左手執弓,須令上梢略倒,右字托靶內,食指壓靶外,正中如鷹嘴狀,餘二指與大拇指緊執靶如拒。右手則住矢於弦,食指掩大拇指,另三指緊執干心兜弦掠胸而過,以肘緊火後肋,滿而後發,方準確有力。肘箭若急,則飄虛無力。」   寇仲歎這:「原來我們射箭的姿勢一直犯錯。」   跋鋒寒笑道:「少帥無論姿勢如何不正確,誰能擋得你以螺旋勁射出來的勁箭?」   寇仲笑道:「給你讚得手都癢起來,老哥過兩招如何?」   跋鋒寒把弓收好,欣然道:「難得由你開口提出,本人正有此意。」   寇仲忽然探手衣內,閃電掣出井中月,一聲不響的疾劈跋鋒寒。   跋鋒寒不知如何的斬玄劍早來到手上,劍尖指天的架畫寇仲橫劈胸脅,凌厲至極點的一刀。   刀劍交擊後黏在一起,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怪異至極點。兩人目光相視,同時露出笑意。跋鋒寒運勁推開寇仲,自己亦後移三步,擺開架勢。其他兩人往外移開,騰出空間讓兩人動手。   任俊看得熱血沸騰,終明白寇仲對他的訓誨,高手就該像跋鋒寒那樣,無時無刻不處在一種能反映外界事物變化的井中水月境界,根本不怕任何突擊偷襲。   寇仲和跋鋒寒互拚氣勢,不知情者會以為他們在作生死決鬥。   跋烽寒長笑道:「痛快,痛快!我和兩位兄台打開始就以刀劍論交,大家生出過命的交情。我很少會想到為別人犧牲,但為兩位卻肯定會毫不猶豫的不怕付上性命。」   寇仲長笑道:「彼此彼此。小弟近來自創一套叫『井中八法』的刀招,請老跋你過目,千萬不要留手,打敗小弟我絕不會難過,只會再接再厲,精益求精。」說罷使出井中八法第一式不攻,刀勢似發非發,強大的刀氣直追而去。   跋鋒寒面露訝色,往旁跨出一步,立時把井中月經營出來的龐大壓力轉移,令寇仲不得不變招。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動容。寇仲咋舌道:「你奶奶的熊,天下間只寧道奇一人能純靠步法破老子這招。」   跋鋒寒動容道:「和寧道奇交過手嗎?情況如何?」   寇仲道:「他奶奶的熊,尚未有機會分出勝負。」   跋鋒寒把斬玄劍平舉胸前,大笑道:「你再學杜興的口氣說話,小心我真的下殺手把我幹掉。」   寇仲哂道:「想唬倒我嗎?夠膽的就放馬過來。」   就在此時,叩門聲從前鋪傳來。   去應門的當然是任俊的責任,但他怎捨得錯過如此精采絕倫的比試,猶豫間,徐子陵善解人意的道:「讓我去看看。」   「鏗鏘」刀劍絞擊,勁氣橫空,火花並濺,中外兩大超卓年青高手,終正面交鋒。 第十二章 敵我難分   徐子陵拉開燕山酒莊的外院門,入目的是師爺化略帶滑稽的臉孔和他那對二撇須,旁邊站著一個昂藏英偉的華服大漢,三十來歲,鼻子稍長,闊嘴角像永遠帶著一絲笑意,充滿自信,是那種不斷要找事實來證明他才是最強大的那一種人。   師爺化施禮道:「徐爺在這,敝幫主許開山求見。」   徐子陵忍著想看師爺化表情神氣的衝動,因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向許開山淡然自若的微笑道:「許幫主客氣。我們怎敢當呢。」   許開山露出側耳傾聽的神態,道:「好厲害的真勁,只聽刀劍聲便知是大師級人物在過招,一個當然是少帥,另一位會是誰?即使要我減壽幾年,我也願付出這代價要去知道。」   徐子陵心中一寒,更知道自己猜錯。他昨晚在狼盜中遇上的高手肯定不是他,不但體形不對,眼前這許開山更是厲害多了,武功已臻他們那個級數。   難道是錯怪了他?   徐子陵表面若無其事的道:「那是跋鋒寒,只要許兄肯垂詢,在下言無不盡。」   許開山動容道:「竟是把曲傲從中原掃回鐵勒的跋兄,哈,我許開山交的必是大好運,一下子得會天下最英雄了得的三個人物,今晚小弟請客,三位定要給小弟一點面子。」   徐子陵糊塗起來,許開山他沒有絲毫作偽的感覺,就像石之軒份作大德聖僧的和尚樣兒,不露絲毫破錠,若以此作標準,許開山實在太可怕,他究竟是誰?試探道:「許兄不是要去見一個與安樂慘案有關的人,致延誤了一晚才抵達飲馬驛,不知此行所得結果如何?」   許開山肅容道:「我遲去半步,弄至被人滅口。奇怪是附近另外尚有男女兩條屍體,這對男女死得很邪門。」   徐子陵劇震道:「甚麼?」   許開山愕然道:「徐兄認識他們嗎?」   徐子陵把金環真和周老歎的模樣形容出來。   許開山道:「我敢肯定是他們。他們究竟是甚麼人?竟和崔望那狗種扯上關係?徐兄要親眼看看他們嗎?方便得很,我把兩條屍體帶到這裡來,唔!還是明天看吧,今晚我們要痛飲暢談個通宵達旦。」   忽然間徐子陵感到自己處於下風,因他完全摸不透這個人。若非有他和寇仲往場,其他所有幫會加起來恐仍鬥不過眼前此君。   徐子陵目光與師爺化輕輕一觸,感到師爺化深心內的惶恐,苦笑道:「許兄似乎並不曉得我們和你的拜兄已勢成水火,他還限我們三天內離去,許兄這麼來找我們,不怕他不高興嗎?」   許開山哈哈笑道:「我今趟正是特來作和事老。有甚麼事是不能和平解決的?待會大家把酒言歡,盡釋前嫌,然後想個最好的方法,把大小姐的羊皮以個象徵式的價錢贖回來,無論多少,由我許開山支付,最緊要是大家開開心心。」   徐子陵心中叫娘,他尚是首次感到在言詞交鋒中招架乏力,完全被對方佔先,微微一笑道:「大小姐分店的幾名夥計下落如何?此事一天未能解決,我們和令拜兄很難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說話。」   許開山笑道:「這個更是一場小誤會。」向師爺化頷首示意,師爺化退住小巷中心處,燃亮火照,以火照打出訊號,通知遠處的人。   兵刀聲倏然而止。   許開山閒閒的道:「有機會務請兩位指點一下小弟,想不到少帥不但刀法厲害,箭術更是高明得出乎人意料之外。我曾檢驗那批回紇惡賊的情況。中箭者全被貫穿要害,鐵盾亦不起遮擋作用,一箭了事。」   徐子陵道:「有關殺人滅口的事,許兄可否說得詳細點。」   許開山道:「此人叫葛米柯,是突厥人稱『髒手』馬吉的得力干下,不知何事跟髒手反目,秘密的約小弟在神木頭一座荒廢的山神廟見面,透露有關狼盜的消息。他更要我立即付他一筆費用,以作遠走高飛的旅費。豈知我到時他已遭人毒手,死於非命。諸位如有興趣,可一併查驗他的死因,是與徐兄認識的那對男女被同一手法殺死。徐兄尚未告訴小弟那兩人是誰?」   徐子陵知他感應到跋鋒寒、寇仲和任俊正朝他們走來,道:「那對男女是中原魔門一個著名教派的人物,夫妻關係,男的叫周老歎,女的是金環真,想不到會橫死北疆。」   此時跋鋒寒和寇仲分別在徐子陵左右現身,兩對眼四枝箭般射向許開山,許開山施禮道:「幸會幸會,小弟許開山,拜見寇兄跋兄,兩位是小弟心儀已久的人,終於能相見共語,此生再無憾矣。」   蹄聲滴答,一輛馬車駛到門外,久候的師爺化忙把門打開,五個人魚貫下車,在寇仲身面的任俊失聲叫道:「李叔!」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他們並非因人給釋放回來而訝異,而是因李叔五人臉色平和,神態如常,沒有半點被拘禁過的跡象。雖是心中欣喜,亦暗呼不妥。   許開山笑道:「李叔快來向寇兄、徐兄和跋兄解釋是怎麼一回事。」   李叔五十來歲,長相忠厚老實,道:「三位大爺明鑒,我們往北平交批貨於客人,剛剛趕回來,路上給許當家使人截著,始知鋪子給人貼上封條、屋內則被潑上紅漆和搗亂。」   許開川接著道:「小弟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杜興絕不是幹這種事的人,大哥英雄蓋世,甚麼事都明刀明槍的解決,否則關內關外,不會人人都給他點面子。」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尷尬,差點語塞,甚至糊塗起來,弄不清楚杜興和許開山在玩甚麼手段。   寇仲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許兄對這裡發生的事定必瞭如指掌,不知又是誰指示這處的旅館,不得接待我們?」   許開山啞然失笑道:「事有湊巧,近日來山海縣城有則傳言,言之鑿鑿的說臭名遠播關外的黑河雙煞要到此找大哥報復,他二人長得好眉好貌,手底卻非常殘暴狠辣,無惡不作,最為人不齒的是四處姦淫婦女。杜大哥正因看不順眼,一二年前曾親自出手追殺,可惜給他們溜掉,據說最近想來暗算大哥。」   跋鋒寒以長笑讓兩人下台階,道:「我也正想找他們,肯送上門來就最理想不過。」   寇仲乾咳道:「竟是一場誤會,哈,我們是敬酒不喝喝罰酒。杜霸王在那裡,就罰小弟三盂吧,哈!」   徐子陵曉得寇仲並不是改變對杜許兩人的看法,而是虛與委蛇,好看看他們尚要耍甚麼手段?   許開山道:「小弟在這裡最大的小桃源擺下為各位洗塵的酒席,除杜大哥外,並請來塞漠幫德高望重的荊老作陪客,三位若肯賞光是小弟的榮幸。」   寇仲回復常態,哈哈笑道:「許兄如此賞光,我們怎敢有拂盛意。」   他再弄不清楚與杜興、許開山和荊抗的關係,友和敵間失去明顯的界線。   徐子陵目注李叔,正猶豫應否要他們同往,以保護他們,許開山善解人意的道:「李叔他們可放心在這處休息,小弟可保證他們的安全。」   任俊低聲道:「我留下照顧他們。」   寇仲微微點頭,道:「許兄請引路。」   許開山向師爺化道:「項先生可回去休息了。」再向三人道:「請!」   天上落下毛毛細雨,使這僻處北疆的縣城陷入淙瘴迷雨中,有種淒述如夢的味道。   四人安步當車,冒雨漫步,表面看會以為他們是結伴尋歡的好友。   許開山在這裡非常吃得開,街上不時有人向他招呼敬禮,而許開山頗為友善,不住點頭回裡。   跋烽寒與許開山並肩而行,寇仲和徐子陵跟在他們身後。   路人紛紛讓道。   雖是細雨紛紛,街上仍是燈火通明,非常熱鬧。   跋鋒寒三句不離本行,問道:「許兄慣手用的是甚麼兵器?」   許開山欣然道:「小弟真不敢說出來貽笑方家,因為小弟也是用劍,毫無足道之處。小弟唯一可拿出來見人的東西,就是養馬練馬的些許心得。」   跋鋒寒顯然像寇仲和徐子陵般看不透許開山是怎樣的一個人,仍看似隨口問來的道:「跋某人對練馬很有興趣,不知其中有甚麼要訣?」   許開山微笑道:「原來跋兄與小弟乃同道中人,小弟怎敢獻醜。善馬不外配種、馴馬、練馬三事,但要調教到千百成群,仍寂無嘶鳴,呼應如臂使指,其中確有些竅門,跋兄當然比小弟更出色當行。」   後面的寇仲道:「我是有馬就騎的那種人,許兄可否略告一二,以開小弟茅塞。」他曉得跋鋒寒是要從他練馬的心得入手,探究他真正的出身來歷。許開山是近年東北冒起得最快的人,短短數年成為北疆最大的戰馬供應商,卻沒有人知悉他的底子。   他的樣貌體型有點像突厥人,亦可以屬塞外任何一族。   許開山道:「少帥垂詢,小弟自是知無不言。配種講的是經驗眼力,馴馬靠的是馬上功夫,練馬首先要愛馬,令它成為最好的拍檔伴侶,動輒鞭打斥責,縱使馬兒畏服,絕培養不出一流的戰馬。」   跋鋒寒道:「許兄慣用飛索還是馬套桿來對未馴的野馬。」   許開山微一錯愕,才道:「跋兄果是大行家,小弟用的是馬套桿。」   寇仲一頭霧水的道:「甚麼是馬套桿?」   跋鋒寒道:「馬套桿是一根結實有韌性的長木桿,桿頭系有皮繩,套上野馬脖子後,持桿不放,任其奔走,伺機跳上馬背,由它俯仰躍撲,只要不被摔下來,當野馬聲嘶力竭時,只能認命馴服。」又解釋道:「塞外馴馬法可大致分為飛索和馬套桿兩大系統,不過只有室韋和回輜人採用馬套桿,可知許兄的馴馬法是源自其中一地。」   寇仲首次感到占回點上風,全賴跋鋒寒對塞外民族的認識,許開山怎想得到會從這些地方漏出底子。   跋鋒寒乘勝追擊,道:「許兄有否閹馬兒?」   許開山的回答小心多了,道:「閹馬秘法小弟確是從室韋人處偷學來的,每當馬兒長出四齒後,須給馬兒去勢,如此馬兒壯健有力,柔順無野性,能耐風寒而久歲月,到哩。」   數名大漢從小桃源迎出,打躬作揖的侍候四人入內。   此時間三人對這是好宴還是壞宴,再無絲毫把握。   小桃源位於橫貫南北大街近北門處,樓高三層,坐在頂樓向北的大廂房,可透過風雨看到燕山山脈上龍走蛇游於險宰巔省間的長城,令人不但聯想起其起伏轉折直柢西疆至酒泉始止綿旦萬里的雄偉壯觀,更令人想起中原自古來對抗外族入侵那以關內外民眾的血淚寫成的歷史。   酒過三巡,杜興和荊抗仍未大駕來至,許開山見寇仲和徐子陵欣賞縣城外長城的美景,笑道:「沒來過山海關的人,總以為長城是在禿山荒嶺間。那知沿長城名勝遍佈,例如離此六里的角山,上有棲賢寺,幽深靜謐,松榛蓊鬱,從棲賢寺著名的佛渡台看下來,可以看到燕塞湖,湖水碧翠,禽鳴獸蹤,佳趣誘人。其他奇景,層出不窮,各有特色。兩位若有興趣,小弟樂於引路。」   三人暗付說不定師妃暄正是寄居該寺。   跋鋒寒道:「昨天我到過城北的懸陽洞,山奇石險,其懸洞窺天的奇景,確屬少有。」   許開山笑道:「想不到跋兄愛遊山玩水,所以我常說,人要相處過才明白對方,靠傳聞得來的印象,總有失真處。」   寇仲淡淡道:「究竟是誰幹的?」   許開山愕然道:「寇兄指那件事?」   寇仲道:「當然是指大小姐八萬張羊皮被硬搶的事。大小姐還折損十幾位兄弟,這不是說幾句話可以解決的,何況現在更要我們付出贖金,這是那門子的道理?許兄若設身處地,會怎麼辦?」   許開山歎道:「這是個選擇的問題。依江湖規矩,我們不能透露是誰幹的。跋兄會比任何人更清楚塞外馬賊的情況,要在大草原尋一股馬賊,與在大海撈針沒有甚麼分別,少帥若要追究,恐怕最後八萬張羊皮將如石沉大海。杜大哥是透過中間人聯絡對方,他們雖開出天價,卻非沒有商討餘地,但少帥必須答應不再追究,大家始有談得攏的可能。」   寇仲正要說話,杜興旋風般衝進來大笑道:「大家既明白是場誤會,我們就把今天發生的事全部抹去,一切從新開始。」 第十三章 唇槍舌劍   無論寇仲和徐子陵如何肯定杜興是奉頡利之命來設陷阱對付他們,又或肯定他是狼盜的幕後主使者,而杜興更與充滿邪惡味道的大明尊教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只是基於三個原因,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首先是要顧及北疆數城人民的安全。   杜興代表的是一種能平衡關內外的勢力,成為外族與高開道之間一個接衝口,只要杜興能控制山海關,突厥和契丹人就不怕高開道敢不看他們的臉色做人。反之,高開道一天不能取得山海關的控制權,就要多做一天奴才,所以才有借荊抗來煽動他們對付杜興的事。   若杜興被殺,這微妙的平衡勢被催毀,高開道將與外族展開對山海關的爭奪戰,最後受苦的還不是老百姓。   第二個原因是必須為大小姐討回八萬張上等羊皮,那可不是憑殺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可以解決的。   第三個原因是他們根本沒有動干的理由。難道他們硬說杜興是頡利的走狗嗎?這傳出去讓人聽到會笑掉牙齒,因為杜興從開始便打明旗號是頡利的人,否則怎輪到他坐鎮山海關。   這天下現在是突厥人的天下,隨著大隋的衰落,中土分崩離析,與突厥接連的疆域,控制者再非漢人。   在這分隔關內外的縣城裡,這種強陝壓境的滋味尤為深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時,像一座鐵塔似的杜興用突厥話先向跋鋒寒打招呼,道:「我猜不到你是跋鋒寒,皆因前天我才聽到你在夫餘斬殺格魯白立的消息,錯覺以為跋鋒寒仍在夫餘,怎想得到跋鋒寒會忽然在這裡出現。」   杜興有意無意間,流露山一種對漢人歧視的態度。   由於杜興的突厥話說得太快,他們整個月來的苦學全派不上用場,只能聽懂幾個單音,不能懂整句話的意思,有被杜興故意藐視的感覺。   跋鋒寒沒有起立施禮,仍神態昂揚的坐在椅上,雙目閃閃生輝的盯著杜興道:「我這兩位朋友是當今天下最厲害的兩個人,任何人低估他們,終有一天要非常後悔。」他雖以突厥話回答,但故意說得很慢,咬正每個字音,所以寇徐兩人聽懂一半,另一半則是猜出來的。   杜興聽得微一錯愕,目光掃過寇仲和徐子陵,然後大馬金刀的坐下。   許開山哈哈笑著站起來,親自為各人斟酒,打圓場道:「杜大哥見到自家突厥人,就忍不住他鄉遇故知的大說突厥話,寇兄和徐兄勿要怪他。」   跋鋒寒雙目神色轉厲,盯著杜興道:「我在關外收到風,嗽欲谷奉頡利之命,在塞外召集各方高手,務要我兩位兄弟死於此地。杜兄與頡利一向關係密切,我兩位兄弟亦可說為杜兄而來山海關,杜兄對此有何解釋?」   喇欲谷乃畢玄親弟,是東突厥聲名最著的高手,極得頡利寵信。   這番話像他的眼神般凌厲,許開山也不敢說話打岔,廂房內靜至落針可聞。   無論杜興如何驕橫狂妄,卻絕不敢輕視跋鋒寒。過去幾年跋烽寒是名副其實的橫掃關外遼闊的大草原和令人生畏的沙漠,足跡踏遍東、西突厥、回紇、室京、吐谷渾、高昌、龜茲、鐵勒,薛延陀等國,所到處無數不可一世,目中無人的邪魔高手紛紛飲恨於斬玄劍下,頡利雖曾多次派出高手精騎,追殺跋鋒寒,可是給他利用大漠草原的特點,施以反擊,落得全部損兵折將,□羽而歸,使跋鋒寒逐漸在關外樹立起無敵的威名。   誰都不願結下這麼一個敵人。   杜興出身塞外,他只會尊敬象跋鋒寒這種深悉大漠草原的高手,所以無論寇仲和徐子陵聲名如何轟動,始終只是中土漢人的事,不太被杜興這半個突厥人放在眼內。現在跋鋒寒直接了當的向他質問,擺明一面不合,和頭酒立變鴻門宴。   杜興迎上跋鋒寒的眼神,與他絲毫不讓的對視,轉以漢語道:「我尊敬突利,更尊重頡利,因為他們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但我杜興卻不是他們的狗,杜興就是杜興。坦白說,自從漁陽傳來消息說寇兄和徐兄到青樓找箭大師,求取刺日、射月兩大名弓,的確想試試他們是否名不虛傳,為何連趙德言和可達志亦不能奈何他們?但跋兄的出現,卻令本人打消此意,決定與三位衷誠合作,務要把翟嬌那批貨要回來。」   寇仲和徐子陵曉得只有跋鋒寒壓得住杜興,故沒有說話,任由跋鋒寒玩他的手段。   許開山為沖淡四人劍拔弩張的氣氛,插入道:「問題是現在非只討回那批羊皮貨就可把事情解決,大小姐那邊有十五人因此喪命。少帥和徐兄對此絕不會善罷,此事變成只有憑武力解決。剛才少帥要求我說出誰下手劫羊皮,我很難替大哥拿主意,大哥怎麼說?」   杜興皺眉道:「無論關內關外,每天也有人被殺或殺人,死者只能怨自己學藝不精,技不如人,又或不應到江湖來混。假如死個把人便因仇恨糾纏不休,以前大隋軍到塞外四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又怎麼計算?那我們突厥人豈非要衝進關內見到漢人就殺?」   寇仲和徐子陵差點為之語塞,杜興的話雖有點橫,但不無幾分道理。   杜興雙目神光霓射,得勢不讓人,豎起拇指指著自己,豪氣沖天的道:「我杜興能得關內關外的朋友尊重,講的是『信義』兩個字。即使突利和頡利開戰,但兩人仍當我杜興是朋友。我亦不插手到他們之間。你們可知我要親自上求契丹的呼延金,才查出誰劫去翟嬌的羊皮,條件就是不得洩出劫匪是何人。你們現在來向找我不但要手皮,還不付贖金,更要把對方宰掉,你們教教我杜興該怎麼向呼延金交侍,呼延金那小子可不是好惹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苦笑,暗付不該低估許開山,更低估杜興。跋鋒寒的出現,令杜興對付他們的陰謀陣腳大亂;師妃暄的山現,更使杜興進退失據。所以立即鑾陣迎戰,打出許開山這和事老中間人的牌,轉和他們講規矩論情理,避開正面硬撼一途,卻比刀槍劍戟更難擋。   跋烽寒啞然失笑道:「老杜你非是第一天出來江湖行走吧?這世上有甚麼事能難倒寇仲和徐子陵呢?他們根本不用求你。」   寇仲舉盂道:「敬杜霸王一盂,杜兄真的不用把劫匪的名字講出來,因為我敢肯定是崔望干的,只要抓著崔望,跋兄自然要他叫爹就叫爹,喚娘便喚娘,不會有別的。干!」   杜興和許開山表面不露絲毫神色表情,但三人仍感覺到他們心中的震駭。   那是高手的直覺。   寇仲這著凌厲至極點,等若他井中八法中的棋奕,雖劈在空處,卻直接威脅到杜興和許開山。   五人舉盂飲酒。   跋烽寒道:「這種小賊小弟最清楚不過,無論得利大利小後都立即避入草原去,以為如此可永立不敗之地,豈知卻給人摸透他們行動的方式。我敢包保狼盜刻下於往出關途上,只要我們銜尾窮追,他們逃不出多遠。」   徐子陵淡淡道:「封鋪毀店的正是他們,崔望本想到鋪子殺人洩憤,豈知午叔他們剛好到別處去,避過此劫。」   寇仲見杜興和許開山沉默下來,搞活氣氛的笑道:「為何還不見荊當家來?」   許開山道:「荊老去見上薄,要晚些才到。」接著歎一口氣,柔聲道:「四位可肯聽我這中間人多口說幾句話。」   各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許開山笑道:「北塞正處於大改變大動盪的時代,由於頡利、突利對峙不下,整個東北失去重心和平衡。一向被突厥人壓得抬不起頭來較弱的小族無不蠢蠢欲動,最明顯的莫如羯中粟未合的立國,羯分粟未、白山、怕咄、安車骨、拂涅、號室、黑水七大部,七部中除白山和安車骨外,其他各部都反對粟未部自行立國,可見拜紫亭今趟能否成功立國尚是未知之數。」   杜興接口道:「反對最激烈的是契丹人,這是可以理解的。」   許開山道:「不要怪小弟把話題扯遠,我只是想說明現今的情況,關內外同值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諸位根本不將八萬張羊皮放在眼裡。」   杜興道:「狼盜就交由我們處理,我杜興定會給少帥和徐兄個交代。」   寇仲哈哈笑道:「兩位好像仍不知我寇仲是何等樣人?無論兩位如何暗示崔望不是劫羊皮的人,仍不會動搖我的信念。換過兩位是我,肯放過崔望嗎?」   許開山微笑道:「那就祝少帥馬到功成,把崔望生擒回來,揭開他的真臉目。」   徐子陵道:「我還想看看金環真和周老歎的遺體,望許兄賜准。」   許開山欣然答應。   杜興忽然沉聲道:「三位是否懷疑我杜興和狼盜有關係?」   這句話是三人真想質問杜興的話,那想得到最後會由杜興自己提出。   跋鋒寒一甩衣袖以突厥話哂然冷笑道:「以杜興對山海關控制之嚴,耳目之眾,怎會任崔望與手下過境出關而無所覺?且夠時間夫找紅漆油來潑污義勝隆?」   杜興冷哼一聲,露出鐵漢的本質,沉聲道:「每天出關入關的行人商旅數以千百計,我杜興若逐個調查,還有時間做人?何況崔望極可能是摸黑入城,摸黑出關的,關我杜興的鳥事。」   寇仲笑道:「崔望為何能瞞過杜兄,抓著崔望時不是可問個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嗎?」   荊抗的聲音傳來,道:「有甚麼事是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山的?」   荊抗終於駕到。 『卷三十九』第一章 初抵貴境   荊抗悠然坐下,神態又是另一副樣子,此時的他只像個謙厚的長者,似是永遠不會動怒和發脾氣的,與先前在街上咬牙切齒說要令杜興陳屍街頭的荊抗,像是兩個不同的人。   起立迎接的諸人紛紛入座,杜興表現得出奇地恭敬有禮。   荊抗舉杯道:「老夫來遲,先罰一杯。」   眾人哪敢無禮,一起陪他把酒喝乾。   荊抗拍案歎道:「誰想得到手無縛雞之力的騷娘子竟是用毒高手,我們雖一直留意和追尋誰為崔望踩線,總沾不到半點邊兒,原來有騷娘子這個對關內外商旅往來瞭如指掌的人向崔望提供消息。可憐我們這些男人還因沒能被她看上為憾,豈知她陪人睡覺竟是另有目的。」   杜興乾咳一聲,神情頗為尷尬。寇仲三人立知騷娘子肯定陪過杜興,而荊抗卻是有意無意的揭他瘡疤。   這個老傢伙真厲害。   許開山岔開道:「聽說『天竺狂僧』伏難陀亦是用毒高手,不知會否與騷娘子有關連?」   跋鋒寒皺眉道:「此人是准?」   許開山道:「拜紫亭逆勢立國,與此人有莫大關係。伏難陀來自天竺,曾遍游天下,識見廣博,辯才無礙,聽他傳後才匆匆立國。」   杜興唱反調道:「不過你又不能不說伏難陀有點本事。在拜紫亭宣佈立國後,頡利和突利隨即連番衝突,以致無力干涉,更令契丹王不敢輕舉妄動,保存實力以觀變。」   跋鋒寒微笑道:「天竺來的高手,想不到竟令龍泉府突變得如此熱鬧。」   荊抗道:「三位勿要見怪,難得杜當家和許當家在座,老夫要借此機會先和他們商量點家事。」   寇仲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只知對杜興和許開山不會是什麼好事,說不定荊抗還取得王薄的支持。突利和頡利關係惡化,影響的深遠,要親到北疆來始能深切體會得到。點頭道:「荊老不用客氣,請便。」   荊抗雙目熠熠生輝,來回向屏息靜氣的杜興和許開山掃瞄兩遍,微笑道:「飲馬驛現成無主之驛,當然不能任其荒棄,這不但是必賺的生意,對往來商旅更是不可或缺,兩位老哥認為該由誰接管飲馬驛?」   三人暗呼厲害,荊抗選在這時刻恃老賣老地與杜興和許開山談判此事,是借寇仲三人的勢強壓杜興這對狼狽為奸的拜把兄弟,令他們只能憑江湖規矩辦事,答允後不敢反悔,否則就變成食言的人,寇仲等正是人證。   飲馬驛因溫泉名聞北疆,搶去另一條主要路線的生意,成為山海關與其他城鎮必經的中途站,無論在商業上或戰略上均是當地幫會覷覦的肥肉。   寇仲更以鐵般事實證明,堅固如堡壘的飲馬驛,只要有數十把強弓勁彎,可守得固若金湯,本身自具軍事上的重要作用,如若落入荊抗或高開道手上,則直接對山海關生出制衡的作用,是用兵者必爭的戰略點。   杜興從容微笑道:「荊老有什麼好提議?」   荊抗正容道:「老夫認為在現時杯弓蛇影的情況下,所有地方幫派均不宜插手,該由燕王暫時接管,兩位老哥意下如何?」   接著微笑道:「這也是知世郎的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眼前正是一場漢人與外族的鬥爭。高開道趁突厥內哄這難逢的機會,力圖自立更生,以得到當地漢人為主的幫派鼎力支持。   許開山表面不露任何不滿的神色,欣然點頭道:「這該是目下最好的解決方法。」   杜興雙目凶光一閃,旋又斂去,輕吁一口氣道:「既然是荊老和知世郎擬定的解決辦法,我杜興只會同意,不會有別的異議。」   荊抗像幹了件微不足道的事般,向寇仲道:「不知師小姐因何事法駕光臨?」   寇仲聳肩道:「她怎會告訴我?」   徐於陵長身而起:「有勞許兄,趁尚有時間,我們想去驗看那三具屍體。」   許開山親自把他們送到燕山酒莊,才告辭離開。杜興和荊抗亦各忙各的,匆匆離座與他們分手。   回到莊內大廳坐下,任俊報告李叔五人因路途勞碌,已上床就寢。   坐下喝過兩口熱茶,寇仲向徐子陵道:「你怎麼看?」   跋鋒寒道:「即使我從未見過周老歎和金環真,也曉得那兩具屍體不是他們,這只是惑人耳目,且肯定並非石之軒下手,否則何須毀去他們臉目。」   兩屍均是被重手法痛擊臉部,弄至血肉模糊,難以辨認,不過衣飾體型年紀則可亂真。   徐子陵沉聲道:「這手段太殘忍。」   寇仲點頭同意,要臨時匆忙找兩個人來頂替這對魔門的老夫老妻,只能就地取材,在附近城鎮村落找兩個無辜的人來魚目混珠,若非三人湊巧碰上,等屍體被埋葬後消息才傳入師妃暄耳內,由於衣飾確來自真正的金環真和周老歎,確有很大可能令師妃暄相信兩人是被石之軒殺死。   此計是倉卒下針對師妃暄而發的。   徐子陵歎道:「我只能想到陰癸派,這太似她們的作風。」   寇仲苦笑道:「陵少猜的雖不中亦不遠矣。曉得邪帝舍利落在石之軒手上的有多少人?橫數豎數不外趙德言、雲帥和祝玉妍三方,雲帥可以撇掉不理,因他對金環真的感應舍利奇術毫不知情,剩下的就是趙德言和祝玉妍兩大魔門勢力,其中又以祝玉研最不願見石之軒統一魔道。」   徐子陵道:「陰癸派該是傾盡全力暗裡跟躡金環真夫婦,目的是想讓師妃暄先打頭陣,好讓他們撿個便宜。但因石之軒大有可能逃出關外,他們的跟蹤之法在大草原大沙漠全派不上用場,只好改變方法把金周兩人逮著,硬逼他們去追蹤石之軒,故來此以假亂真的一招。」   跋鋒寒微笑道:「都說過和你們一起必是多姿多采,我們須否延遲起程,並知會仙子一聲?」   寇仲搖頭道:「除非她肯來見我們,否則仙蹤難測,我們能到何處找她?」   跋鋒寒道:「師妃暄落腳的地方說不定就是老許提過的棲賢寺,或可使人向她捎個信,我們也算盡過江湖道義。」   寇仲轉向任俊道:「現在山海關形勢微妙,你們在這裡的安全該沒有問題,你就留在這裡打點和歷練,而通知仙子的事,亦交由你去辦。」   任俊難掩失望之色,垂首道:「三位爺兒何時起程?」   跋鋒寒斷然道:「立即上路。」   任俊愕然道:「若荊當家問起你們去向,我如何向他交待?」   寇仲微笑道:「就告訴他我們得趕緊處理好契丹和突厥的事。至於杜興和許開山倘被證實確在暗裡縱容狼盜,那時要殺要剮,悉隨他老人家的意思。」   又記起大道社的事道:「你現在該像我們般清楚大道社的事,那就當作做件好事,通知大道社的人,讓他們曉得管平是如假包換的騙徒。」   跋鋒寒催促道:「我們若趕他一夜路,明天太陽出來時,橫亙在我們前方的該是有『無峰不奇,無石下峭,無寺不古』之譽的千朵蓮花山,那是長白山脈內最秀麗的一座山。若兩位嫌空看不夠味兒,還可考慮到十里許外的千溫泉,據傳那泉水有活膚生肌的神效。」   寇仲大奇道:「關外竟有這麼精采的地方?我的娘,千朵蓮花山上真的還有佛寺?」   跋鋒寒失笑道:「真是我的娘!你這未見過關外世面的中土小子,你以為關外是僻處邊陲,人跡不至和水草不生的貧脊之地嗎?關外其實同時擁有許多最美麗舒適和最可怕的地方,保證會令你大開眼界。」   徐子陵赧然道:「我也沒想過關外會有佛寺。」   跋鋒寒道:「千朵蓮花山上有三座名剎,人稱千山三大禪林,就是無量觀、西閣和龍泉寺。想想山峰重疊,層林夾護,古剎或倚巖而築,或深藏翠谷,實人間絕佳境致,非是親眼得睹,不能相信。」   寇仲大喜道:「閒話休提,我們立即動身,到塞外暢遊一番,過他奶奶的熊一段寫意逍遙的日子。」   滾滾河水流過廣闊的平原,朝渤海流去,氣勢磅礡,使人歎為觀止。   經過三天日夜兼程趕路後,三人終於穿越燕山,走到遼北著名的燕原,抵達塞北遼河南岸。   三人讓馬兒在岸旁吃草休息,又牽馬兒到河邊水淺處為他們洗刷,以酬謝他們的辛勞。   寇仲忍不住問跋鋒寒兄道:「究竟是你的『塔克拉瑪干』體質較勝,還是因我們的『千里夢』、『萬里斑』過於養尊處優,為何它倆疲倦欲死,獨你的馬兒仍是精神健旺,似能再多走百里仍沒有問題?」   跋鋒寒微笑道:「我等你三天,到此刻你才提出此疑問,太不似你仲少的作風哩!」   徐子陵訝道:「聽鋒寒兄的口氣,其中難道確另有竅門?」   跋鋒寒回到岸旁坐下,拔出斬玄劍,作每天黃昏例行的抹拭,點頭道:「我跋鋒寒之所以能屢破諸方馬賊,皆因有獨門自創的御馬法,並名之為『人馬如一』,兩位能憑此聯想到什麼呢?」   寇仲喜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一套。是否把真氣輸進馬兒體內去?不過這可要對馬兒經脈和其承受力有精確的瞭解才成。」   跋鋒寒苦笑道:「我累死十多匹上等戰馬後,才成功創出此法,得來不易,心中更內疚得要命!故此特意待你提出,始傳你們此秘法,好讓你們曉得是珍貴非常。」   寇仲目光投往對岸一望無際的草原,歎道:「倘得此御馬奇術,大草原啊!你還不是任我寇仲縱橫馳聘嗎?」   無垠的綠茵直伸往大地的盡頭,彷彿老天爺親手鋪下一塊碧綠的地毯。   沃野千里,大小湖泊猶如顆顆明珠點綴其上,河道交織其中,白雲悠悠下牛羊成群,徜佯於草浪披拂的天然大牧場中,野花綻放,色彩繽紛,夾雜在冷蒿、針矛、小禾草和小灌木叢中生長,豐富了草原的植物品種,更為蔥綠層層的草浪帶來多姿多彩的變化。   除他們外,廣闊的草原再不見人蹤,偶爾有狼嚎聲從遠方丘陵起伏處傳來,令人感到這美麗的天地另有其凶險的一面。   三人在一個小湖旁躺下歇息,長風拂來,湖水蕩起粼粼碧波,魚兒暢遊其中,水鴨、天鵝、大雁在湖岸四周棲息覓食,充滿生機。   跋鋒寒目光在湖岸廣闊地區巡視一遍後,回到兩人臉上歎道:「我雖不願意承認,但確把狼盜追失。崔望肯定是對大草原有深刻認識的人,更懂潛蹤匿跡的把戲。」   寇仲一震道:「怎會這樣的?」   跋鋒寒坐起微笑道:「這萬里追躡的遊戲變得更為有趣,若我所料不差,崔望已察覺我們追在他後方,所以來一招夾馬而行,再分頭逃散,令我們不知該追往哪個方向。」   徐子陵問道:「什麼是夾馬而行?」   跋鋒寒凝目遠方,道:「崔望一眾四十多騎所以朝這個湖奔來,是因有大群野馬在湖邊喝水。崔望遂驅趕馬群,往西馳去,然後再把馬群驅得四散奔逃,他們則夾在其中,如此我們再不能肯定哪些印跡蹄痕是他們留下的。」   寇仲道:「如此現在該怎麼辦?」   跋鋒寒曬道:「你們怎能只靠我一個人動腦筋,你們到這裡來是歷練修行。例如陵少可運用他超人的靈覺,感受一下崔望會逃往哪個方向,對嗎?」   徐子陵忽然打出手勢,著他們不要說話,緩緩閉上虎目。   寇仲和跋鋒寒熱切期待下,徐子陵張開眼睛投向西北方,道:「現在似有點感應啦。」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膀,大喜道:「還是你行。若能對這種潛蹤之術亦能生出感應,遲早你會變成不懂飛的神仙。」   徐子陵道:「我感應到的不是崔望,而是邪帝舍利。」   兩入同時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道:「那感覺若有似無,轉眼消失,有種殘留下來的味道。」   寇仲抓頭道:「你什麼時候學曉這感應舍利的異術,為何沒告訴我?」   跋鋒寒雙目亮起來,道:「陵少是因體內有來自舍利的異氣,加上本身的天然異稟,故能生出感應。哈!殺石之軒,可比殺狼盜有趣得多。」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小陵還記得小弟曾說過,若在大草原上圍攻石之軒,包保他沒法逃生。」   徐於陵皺眉道:「若放過狼盜,我們如何追回大小姐那八萬張羊皮?」   跋鋒寒指著西北方夭際道:「子陵是否感到石之軒朝那方向逃跑?」   徐子陵點頭道:「肯定是朝那方向走。」   跋鋒寒拍腿道:「成!我有一兩全其美的辦法。」   寇沖喜道:「快說!」   跋鋒寒悠然道:「西北二百里外有座大湖,湖旁是著名的燕原集,位於小戈壁東北邊緣,是各地民族交易的大墟集,更是各方勢力傾軋的戰場,從沒有人能取絕對的控制權,所以流血事件無日無之,從那裡轉往東北,就是靺鞨、室韋和契丹,西去則進入突厥的勢力範圍,南下是奚人聚居的草原。」   寇仲道:「石之軒定是給陰癸派趕到那裡去,可是這跟追捕狼盜有什麼關連?」   跋鋒寒道:「記得許開山說過的『髒手』馬吉嗎?他的手下葛米柯因要向他提供狼盜的消息致被殺,其中是否別有內情,我們暫且不管,但馬吉脫不掉關係則該無疑問。」   徐子陵道:「馬吉住在燕原集嗎?」   跋鋒寒淡淡道:「馬吉是那裡的名人,專做接贓的生意,利錢豐厚得教你難以相信。此人居無定所,燕原集只是個隨季節定時交易的墟集,更是像馬吉那類人活躍的地點,從他這人便大概可想像到燕原集是個怎樣的地方。」   寇仲精神大振道:「假若馬吉是接狼盜髒的人,說不定可從他身上追回八萬張羊皮。」   跋鋒寒道:「這種事不能純憑武力解決,若我們恃強壓他,惹起公憤,以後我們在大草原上將會寸步難行,對我們有害無利。」   徐子陵道:「有人來哩!」   兩人朝東北方地平線瞧去,塵土揚天而起,大批騎士正朝他們的方向奔來,不下百人之眾。   跋鋒寒長身而起,手握斬玄劍柄,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是契丹人,今趟我將不哼半句,試試你們的突厥話是否見得人?」 第二章 千里追蹤   百餘騎全速馳至,騎士均把頭髮束成一綰,以綠巾紮緊,身穿斜領左衽的武士服,捲袖露臂,腰環甲帶,佩帶刀、劍等物,一式棗紅鈀獐皮靴,斜插匕首,外披寬袍,控馬疾馳時寬袍像一片雲般朝後飛揚,對比起緊紮腰帶的勁裝,一動一靜,特別顯示出清晰的線條美,精悍瀟灑。   帶頭者頭頂銀冠,形似蓮花,不穿寬袍而穿鐵甲片綴制的背心,年紀在三十許間,體型驃悍,雙目神光閃閃,有種不怒而威的氣概。   跋鋒寒吹響口哨,三匹馬兒立即從湖畔奔返,聚集到三人身後。   寇促首次體會到草原上大批騎士潮水般捲來的驚人威勢,心想只是對方舉弓射箭,已是非常難擋,何況大草原的戰士人人有一套衝鋒陷陣的功夫,故雖是百人,卻絕不可輕忽視之,喃喃道:「他們想幹什麼?」   跋鋒寒最是從容,微笑道:「看裝束可肯定他們是契丹大酋阿保甲最精銳的鷂軍,銀冠代表領隊的是一級鷂將,黃金冠的才是統帥,你們留心看冠將士的問訊手號,他會在箭程外道出來意,必須給他個滿意答覆,否則保不定就要拚個你死我活,沒有轉圜的餘地。」   話猶未已,契丹鷂軍頭領頭者交手胸前。   跋鋒寒淡淡道:「這是揖禮,等若你們的抱拳問好,算他們客氣和識相。」   鷂軍忽地同聲吶喊,勒緊馬頭,百多匹戰馬停立嘶叫,聲勢駭人。   銀寇鷂將等馬兒前足著地,繼續放蹄往他們奔來,其他鷂軍就地結陣,動作迅速好看。   寇仲苦笑道:「若曉得我們真正身份,問好將變成問難。」   跋鋒寒搖頭道:「未必!契丹族行有百多個酋頭,阿保甲只是其中一酋,呼延金則是馬賊,憑你們與突利的關係,阿保甲才不願跟你寇仲這樣的勁敵結下樑子。」   此時銀冠鷂將馳至他們三十許步外勒馬停定,戰馬仍在原地踏蹄,襯得馬背上的銀冠將更是殺氣騰騰,威風八面。他以寇仲和徐子陵聽不懂的說話吼哩咕嚕說出大串話來。   寇仲見跋鋒寒毫無反應提示,抱著醜婦終須見家翁的心情,以剛學曉些皮毛的突厥話喝回道:「兀那契丹兄弟,你懂突厥話嗎?」   銀冠將以突厥話應道:「原來是漢蠻子,你們到我們的地方來幹什麼?」   寇仲心懷大慰,暗討自己至少聽得懂這幾句話,沒有辜負任俊和跋鋒寒的悉心教導,且曉得這群悍勇的契丹鷂軍非是衝著他們來的,否則第一句就該問他們是否寇仲和徐子陵。精神大振下發出震耳長笑,先來個下馬威,才雙目精芒閃閃的道:「我稱你為契丹兄弟,你竟喚我作漢蠻,我們再非朋友,更不會答你的話。」   跋鋒寒聽得暗裡點頭,心贊寇仲孺子可教。因為塞外諸族武風極盛,最重勇力,只看重有膽色的英雄好漢,聲譽面子是頭等大事,如若寇仲客客氣氣任人辱侮,對方只會更看不起你。   銀冠將雙目凶光大盛,目光灼灼打量三人,沒有回應寇仲的話,最後盯著跋鋒寒,歷喝道:「你是突厥人?」   跋鋒寒目光變得像箭般銳利,迎上銀冠將的目光,以突厥話冷然道:「我只和朋友說話。」   銀冠將忽地面色微變,緊盯著三人身後跋鋒寒的坐騎,道:「那是否塔克拉瑪於?」   寇種和徐子陵均大感光榮,可見跋鋒寒在塞外聲名之盛,契丹將領竟從他的馬兒認出跋鋒寒的身份。   跋鋒寒長笑道:「算你有點眼力,本人跋鋒寒是也,我這兩位兄弟就是寇仲和徐子陵。是敵是友,一言可決,勿要浪費唇舌。」   銀冠將渾身劇震,忽然掉轉馬頭就走,聲音遙傳回來道:「我乃阿保甲座下右鋒將荒直昆,諸位後會有期。」   看著鷂軍旋風般遠去、寇仲哈哈笑道:「看來我們三個名字加起來頗值個子兒,不用動手就將百多契丹人嚇退。」   跋鋒寒曬道:「好戲尚在後頭呢,荒直昆只因身有要事,不想節外生枝,才肯退去。在這等平野之地,一旦動手,我們要收拾他們,怕要付出慘痛代價。」   三人舒適寫意的再在湖旁坐下,馬兒悠閒地在肥沃的青草地大快朵頤,共度大草原美麗壯觀的黃昏。徐子陵道:「荒直昆憑什麼認出你是突厥人?你現在身穿漢裝,與我們沒有明顯差別。」   跋鋒寒解釋道:「有些習慣是改變不來的,例如發鬃的處理,所以他一眼看破我是突厥人;室韋人最易認,只因他們是披髮的;高麗人愛穿白衣,回統人愛刺青,每個民族都有他們的風俗習慣。」   寇仲和徐子陵想起傅君綽的白衣,心中—陣感觸。寇仲道:「那天你盤問許開山練馬的方法,究竟得出什麼結論?」   跋鋒寒道:「很難說,我猜他是蒙兀室韋的人,大草原的氏族均稱他們為蒙人。此族在室韋人中勇力最著,他們每年舉辦的摔跤節和賽馬節。吸引很多人去參加。有人說將來統—大草原的最有可能是他們。」   徐子陵愕然道:「不是你們突厥人嗎?」   跋鋒寒歎道:「事實如何,要將來方可知道。我只是想說明蒙兀室韋是室韋中潛力最大的一族。高手輩出。其中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兩個兄弟,稱雄准額爾古納河。據聞從未遇過能在他們手底走上十合之將。」   寇仲笑道:「老跋你理該不會放過他們吧。」   跋鋒寒微笑道:「他們都是小弟心儀的人,終有一天會碰頭的。」   寇仲道:「話說回來,照你猜,狼盜與許開山和杜興是否有關聯?」   跋鋒寒搖頭道:「我真不敢肯定,希望明天到捕魚兒海旁的燕原集時。馬吉能為我們提供一個答案。」   燕原集不可以被稱為一座城縣又或村鎮,她只是個大湖捕魚兒海東岸附近各地遊牧民族交易的墟集,以一片廣闊的空地為中心,四周圍著近百個不規則分佈的營帳,各色具備,色彩繽紛,蔚為奇觀。   三人抵達時,空地上滿是人群,喧嘩熱鬧,觀其服飾,以契丹、莫族、突厥、回組族為主,有男有女,均著意打扮,頗有節日的氣氛。   三人策騎在一座小丘上遙望過去,跋鋒寒道:「我們有點運道,碰著他們交易的日子,這情況會繼續十多天,不斷有人前來。亦不斷有人離開,對草原上的人來說,這是個重要的時刻。不但可換到自己所欠缺的物品財貨,甚至可換到女人。」   寇仲正瞧著一隊牛車進入燕原集的外圍,後面尚有一群數百頭羊組成的壯觀羊隊,叫聲不絕,聞言嚇一跳道:「什麼?怎會有這種野蠻的事?」   跋鋒寒聳肩道:「對你們漢人來說,塞外本就是蠻荒之地。不但有部落巢居樹上,更有藏身土穴,或將泥土摻和牛羊血築室。其中一些習俗,在你們會是難以想像,你們更會視之為有乖倫常,例如兄弟共享—妻。或以妻待客。小弟已盡揀些你們較可接受的說出來,有些荒誕得你們會不肯相信。」   兩人聽得口瞪口呆。   跋鋒寒道:「在一般的情況下,女人的交易只限與本族之內,但遇有戰爭搶回來的奴隸,則會帶來這裡換馬、中、羊、貂等更有用的東西。現在兩位該明白小弟為何不遠千里的跑到中原去,正因仰慕你們的文化。在大隋昌盛時,塞外各國的王族和部落酋長。都學習你們的語言。」   寇仲很想問他的漢語是否由芭黛兒教的,終忍住沒問出口,點頭道:「在這裡交易劫來的賊贓、確是萬無一失」。   跋鋒寒道:「馬吉有個規短,要和他談生意,必須到這裡來。至於他本人的根據地,則從來沒人曉得,照我猜該是分佈各處。他下面養著大批匠人,可把贓物加工,就算是賣回關內,給失主買得,亦認不出是自己那批貨物。」   徐子陵歎道:「難怪他的接贓生意做得這麼大。」   跋鋒寒道:「他必須這樣做,因為馬賊是草原部落的公敵。小弟之所以去哪裡人人都給點面子,正是因我是馬賊的剋星。」   寇仲笑道:「你真懂揀人來殺,既可除凶,又可練劍,真個一舉兩得。」   跋鋒寒欣然道:「該是一舉四得,我每到一地,便向該地的部落提供殲滅馬賊的服務,而他們則以當地最值錢的特產作酬勞,以維持小弟的生計。更重要是他們提供馬賊最詳盡的資料。一般情況下,馬賊都是跨部落作案,故受害部落很難追緝報復,反而我孤人單騎毫無顧忌。所以我不但可贏取聲譽,找人試劍。又同時得酬金和各類意想不到的消息情報。」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應否幹掉馬吉,斷去馬賊一個把髒物脫手的捷徑?」   跋鋒寒答道:「一雞死一雞鳴,殺馬吉沒有多大意義,待會見到馬吉,我們來個軟硬兼施,當他感到性命受威脅時,說不定肯把狼盜出賣,他只是另一種的盜賊。」策馬馳下丘坡,大笑道:「你們心裡該有個準備。入集容易出集難啊!兄弟!」   寇仲和徐子陵牽著馬兒。置身在燕原集核心的墟集中,體會著塞外草原民族的風情。不論男女,人人背弓帶刀,坐在馬背上就像坐在椅內那麼安詳舒適。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方言,衣飾、裝扮,看得人眼花繚亂,聽得一塌糊塗。   來這裡做交易的既有一般牧民,更多的是各方酋長,土豪、惡霸,但人人依成規辦事,討價還價,不見恃強欺弱的情況。   墟集沒有其他漢人,使他兩人份外惹人注目,只差尚未給人盤問。   交易的貨色應有盡有,除各類牲口、牛皮、羊皮、鹿皮、土酒、皿器等外,尚有中士來的絲綢、陶瓷等,看得兩人目不暇給,大開眼界。   寇仲避開一道不友善的目光,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真正的大交易該在帳內進行,你說崔望會否在其中一帳之內?咦!你在想什麼,是否感應到石之軒?」   徐子陵苦笑道:「我失去石之軒的蹤影,再無任何感覺。」   寇仲待要說話,忽然有人在身前大喝一聲,嚇得兩人—跳,循聲而望。   說話者是個高踞馬上的大漢,長髮披肩,頭戴狼皮製的圓帽,身穿牛皮肘襟、無須、短袖的上衣,銅帶束腰,綁腿長靴,正用鋼鈴般人的雙目狠狠打量兩人。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知他是室韋人,只不知來自哪一族。據跋鋒寒指點,室韋人遇到朋友或要示好均脫帽為敬。眼前此君既不脫帽,且目露凶光,當不會是什麼好來路。   附近人密貨擠,吵得喧囂震天,所以縱使室韋大漢喝如雷震,並沒有惹人注意。   室韋大漢指著他們的馬兒聲色俱備的嚷叫,只恨兩人聽不懂半句室韋話。   寇仲以手肘輕撞徐子陵笑道:「你見過想買馬的人這麼凶嗎?老虎不發威就會被當成是病貓。」接著以突厥話喝道:「不賣!給我滾開。」   突厥話果然是塞外流行的語言,室韋大漢立即聽懂,雙目凶光更盛,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竟就那麼拔出腰刀,策馬衝前,照面往寇仲劈來。   刀風呼呼,威勢十足。   驚嚇四起,人人爭相避開。   寇仲心道原來買馬不成會出刀子的,這算是那門子的道理。   快如電閃的刀勢,落在他眼中卻是緩慢非常,遂撮指為刀,提至左肩疾劈而出,正中刀鋒。   室韋大漢—聲悶哼,連人帶馬給他震開,眼中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刀垂馬肚側、兩人敢肯定他持刀的右手酸麻全不能抬起,這還是寇仲手下留情。   室韋大漢繼續後退,雙目射出仇恨的火焰,怒瞪兩人,然後一抽馬韁掉頭沒人人群中去了。   兩人為之面面相覷。   徐子陵呼出—口氣道:「似乎有點不妥當。」   此時跋鋒寒聞聲過來,見兩人神色有異,問知發生過什麼事後,絲毫不擱在心上,道:「隨我來!」   三人翻上馬背,離開墟集,朝捕魚兒海旁一組營帳馳去。   入集前在小丘高處望進去,各族的營帳像是密麻麻的擠在一起,置身其中,始知營帳竟依從屬分佈。各組營帳間保持一段不會令人誤會的距離。   真正的大交易正在營帳內進行,帳外聚集看守著負責保護帳內重要人物的各族戰士,二人經過時,惹起他們的警覺,都對三人行注目禮。   跋鋒寒低聲道:「不要看他們,免節外生枝。」   寇仲奇道:「看一眼也會惹起爭端嗎?」   跋鋒寒道:「誰叫你們與楊廣同為漢人,老楊坐龍庭的年月,把漢人和草原諸族的關係弄得極差,若非見你兩人像有兩下的樣子,保證會有人攔路生事。」   徐子陵笑道:「他們該是看在你這突厥人份上,不敢輕舉妄動吧!」   三人馳至馬吉那組營帳前,十多名突厥武裝大漢從營帳間擁出來,攔著去路,其中一人以突厥話喝前:「來者是何人?」   跋鋒寒從容下馬,兩人隨之,前者微笑道:「我這兩位漢人朋友是從中土來的大客,要和馬吉談一樁大生意,煩請通傳。」   突厥大漢目光閃閃的打量二人,見三人神態輕鬆,形態軒昂,氣度沉著冷靜。知道非是等閒之輩,氣焰稍收斂,道:「馬爺今天沒空見客。要見他明早來吧。」   跋鋒寒冷笑道:「你好像仍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我們肯依循禮數求見,是給足馬吉面子,快滾去見馬吉,就說是我跋鋒寒來了。」   「跋鋒寒」三個字一出,確是如雷貫耳、眾突厥漢無不色變。從最接近的那組營地中湧出二十多個另—族的武裝大漢,似是爭看熱鬧,又像聲援馬吉的一方。   跋鋒寒雙目變得像刀鋒般銳利,大喝道:「馬吉!你是要我跋鋒寒硬闖進來,還是和平的來見你。」   聲音遠傳進去,馬吉一方的五個營帳同時有人衝出來,加入攔路的突厥戰士中,人數迅速增添至五十多人,以突厥族人為主,佔去三十餘人,其他是來自各不同種族的戰士。   一把陰柔的聲音從主帳傳來道:「原來是跋兄大駕光臨,另兩位當是少帥和徐子陵兄,這麼遠道而來,乃馬吉的光榮,請入帳一敘。」競是字正腔圓的漢語。   三人雖然不懼,仍暗呼不妙。   馬吉不用出帳,已知有寇仲和徐子陵隨行,可見是早得消息,正嚴陣以待。   跋鋒寒哈哈一笑,牽著馬兒,領頭朝主帳走去。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同時想起跋鋒寒「入集容易出集難」的話。 第三章 燕集干戈   在五十多名神情嚴肅、殺氣騰騰的戰士簇擁下,三人牽馬昂然朝六十步外的主帳走去。   徐子陵低聲在跋鋒寒耳旁道:「曾聽人說過馬吉懂漢語嗎?」   跋鋒寒神情一動,緩緩搖頭,沉聲道:「從未聽過。」   徐子陵淡淡道:「若我所料無誤,剛才說話的就是墩欲谷。」   他的話像平地起的焦雷,使得兩人腦際如受雷轟、靈似閃電般照亮他們的腦海,他們之所以會到燕原集來,是因許開山說過被滅口的葛米柯是馬吉的手下,有關於狼盜的消息出賣。所以當他們在燕原集東南的一個晚間的路程上驟然失去狼盜的蹤跡,自然而然想到來燕原集找馬吉探消息和碰運氣。那時他們並沒對此作過深思,因為根本不把馬吉放在眼內。   徐子陵此兩句話—出,兩人登然醒悟。他們已因粗心大意陷身敵人奸計中,亦不得不承認對手卻是高明。   由漁陽到此。所有發生的事根本是一連串的陰謀,且是一計不成又施另一計。   自因到青樓找箭大帥求弓,暴露行蹤,以杜興和許開山為首的敵人即展開行動。飲馬驛事件中狼盜和騷娘子針對的不是陰顯鶴,更非丘南山或各幫會的人,而是他們。   精於天文和用毒的騷娘子,施盡渾身解數,成功在—個封閉的環境中毒害諸人,只因寇仲和徐子陵百毒不侵,才功虧一簣、致賠去夫人又折兵。   —計不成又一計。   杜興本打算於山海關傾盡全力擊殺兩人,卻因跋鋒寒和師紀暄的出現使杜興陣腳大亂,只好變招由許開山出馬,巧妙地引他們追趕狼盜而來到塞外。   狼盜一直把他們引到燕原集的附近然後隱去蹤跡,迫得他們只好到這裡來找馬吉,而這根本就是個要置他們於萬劫不復的陷阱陰謀。   諸般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高速在跋鋒寒和寇仲心頭掠過。每在最緊要的關頭,徐子陵總能顯示出過人的智慧和神奇的直覺。   離主帳尚有二十步。   徐子陵聚音成線地貫進兩人耳內去,道:「先下手為強!」   跋鋒寒候地立定,仰天長笑,以突厥話道:「墩欲谷快給我滾出來。」   四周眾漢齊感愕然,接著「鏗鏘」聲不絕於耳,人人拔出塞外最流行的各式馬刀,先往四外退開少許,刀鋒對準三人。   從這些人的反應,一絲不誤的證實徐子陵的看法。   不待墩欲谷答話,三人同時翻上馬背,生死存亡,就是這寸陰之爭。   若任由敵方從容佈陣侍侯,明年今日就是他們的忌辰。   只礅欲谷一人已不易應付,何況對方處心積慮,此番肯定是傾巢而來,甚至畢玄也有可能藏在帳內,那就非說笑的事,若他們飲恨於此,任俊和李叔等肯定也沒命。只有他們保得性命在世,杜興才不敢下毒手。   「蓬」!   一人破主帳頂而出,沖天直上達四丈有餘,勁喝如雷道:「大汗有命!動手!」說的當然是突厥話。   此人的身形有點像陰顯鶴,骨瘦如柴。高如白鶴,卻比陰顯鶴稍為好看。一身雪白的寬袍,在高空上衣炔隨著大草原的長風自由拂揚,貌相雄奇中透出智慧的秀氣,橫看豎看年紀都不似超過三十歲。可是三人感到他就是墩欲谷,否則誰能有此氣度威勢。   高手就是高手,如假包換。   墩欲谷忽然改升為降,凌空朝三人斜撲過來。就像鷲鷹從高處滑翔下降攫取草原上鍾愛的美食,雙眸貫注深情,嘴角還逸出一絲自信驕傲的笑意。   亡月弓來到跋鋒寒手上。   徐子陵傾前兩手探進裝滿鐵彈分掛馬背兩邊的革囊中,長笑道:「少帥這麼快即可賞遂心願,尚有何憾!」   跋鋒寒送出真力,亡月弓似變成有自己的生命般自動張開,跋鋒寒另一手把箭矢上弦,迅快至使人看不清楚動作。箭搭弦上。   三匹戰馬成品字形,改為以寇仲為首,往主帳左方衝去,跋鋒寒則從先前的領頭改為與徐子陵雙雙殿後,使墩欲谷變作從右後側往他們下掠而至。   寇仲的井中月隨他俯身朝前劈出,另一手的鐵彈則連珠疾發,仍有餘暇答徐子陵道:「陵少真懂說笑,我認為循序漸進比較好點。哈!」   弓滿!跋鋒寒雙手生出微妙至令人歎為觀止的變化,落在身處空中的墩欲谷眼內,卻是箭矢射出的角度和時間不住改變,使人感到無從捉摸,忽然間,墩欲谷曉得自己落在下風。   「嗖」勁箭離開亡月弓,掠過兩丈的距離,閃電般往墩欲谷射去,取點無跡可尋,避無可避。   如此箭術,足可稱雄大草原。   徐子陵持彈那雙潔美晶瑩、修長優美的手化出萬幹不同的手印、像千手觀音般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撒出鐵彈,向朝三人撲來、如狼似虎的五十多名突厥戰士雨點般射去。一些鐵彈與寇仲和跋鋒寒擦身而過。偏是不會傷及兩人,準確如隨心所欲的使人難以相信。   「蓬」!   墩欲谷無可奈何下把真氣貫袍袖,硬對跋鋒寒含有十成功力以亡月弓發出的勁箭,兩勁交擊,長箭寸寸斷碎,表面上墩欲谷似佔得優勢,卻給反震力送往遠處,與三人距離迅速拉闊。   此箭成敗乃至重要的關鍵,若給墩欲谷此等超級高手迫近,必可纏死其中一人,後果實不堪想像。   在墩欲谷高呼「動手」後,四周近五十個營帳同時被掀翻,搶出六、七百人,加上遍佈營帳外扮作各族戰士的突厥精銳,竟達上千之眾,各以最快時間翻上戰馬,原本帳蓬林立的營地,變回捕魚兒海旁的空曠草原和—望無際殺聲震天的戰場,變化既突然又震撼。   主帳衝出十多人,趙德高赫然置身其中,其他人各具懾人形相,只看一眼便知全是真正的高手,是敵人主力所在。   這批人中有一身披金袍者,份外惹人注目,不但因他的禿頭,寬大的骨幹和充滿強悍味道的臉容輪廓令人印象深刻,更因他那副像是與生懼來的氣度與自信,使人感到他是那種果斷堅韌,擁有無限活力,且雄材大略、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梟雄式人物。   趙德言和金袍禿頂大漢幾乎是不分先後地騰空而起,翻過正奮不顧身攻擊攔阻三人的戰士,其他高手均要比他兩人慢上一線。   十多個正往寇仲三人的戰士紛紛往後拋跌倒斃,不是臉門就是咽喉胸膛等要害被鐵彈命中。連—向不隨便殺人的徐予陵亦手下不留情,因為只要稍存半點容讓,遭殃的首先是坐下愛駒。   突厥精騎潮水般從捕魚兒海相對的東面漫山遍野地踏著翻倒的營帳攻來,南面因兵力薄弱而阻力較少,那亦是三人選擇殺出重圍的方向,他們能否不被敵人主力纏上,乃成敗所繫。   「噹」!寇仲的井中月劈得—個擋路者連人帶刀往後拋去,全力—刀下勁氣像山洪暴發,那人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身不由主的撞得他身後七、八個戰士骨牌般東倒西歪成一團。   寇仲狂喝道:「跳!」   猛抽馬韁,真勁依跋鋒寒親授的秘法傳到馬腿去。千里夢直躍縱離地近丈處,越過六、七名故人,橫過三丈多的距離,往更遠的敵人撲去。   二人心意相通。徐子陵和跋鋒寒同時驅馬騰起,有如天神飛馬。躍離地面,終脫離五十名徒步戰士的糾纏。   此著大出敵人料外。立時陣形大亂,失去攻擊的重心,三馬落地處的敵人被迫得四散退避,跟追來的趙德言和金袍禿漢大幅拉遠距離。   鐵彈不住從徐子陵手上射出,從東面殺來的敵騎紛紛中彈墮馬。人馬堆疊得有如小丘,使隨後而至的難越雷池半步,不能把二人的三角陣勢衝破,迫使他們各自為戰。   寇仲的井中月化作漫空刀芒,專注前方,確是擋者披靡,刀光過處敵騎不死即傷。他有如破開驚濤怒號狂暴大浪的船首,不住策馬挺進。   跋鋒寒左弓右劍,展開他最擅長的一心二用之術,不讓後方追來的故人近身,又抵著從捕魚兒海一方攻來的少量敵人。   三人沿岸突圍。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最優良的戰略。   鏈子菱槍橫過丈半遠距離。從趙德言手上射出,無聲無息的直取跋鋒寒後腦。   跋鋒寒剛斬殺—敵,像背後長上眼睛般反手一劍掃在菱槍尖處,大喝道:「少帥小心,頡利來與你親熱哩!」   金袍禿漢正從靠海一方趕上來,大笑道:「我頡利稱雄大漠時,你們仍是乳臭未乾的小兒呢。」   說罷斜衝而起,瞬那間搶至寇仲右側,手中長馬刀化作耀眼白芒,劈往寇仲左頸,威猛至極。   寇仲早從墩欲谷的「大汗有命」猜到頡利親臨,只是沒想過他的刀法厲害至如此境界,刀未至,刀氣早把他鎖個牢固,心中暗歎—口氣,顧不得另一根朝他當胸溯至的長槍,猛扭虎軀,並中月揮擊迎戰,大笑道:「寇仲參見大汗!」   如被頡利截停,那怕只是片刻時光,從左方擁捲過來的敵騎將把前方突圍之路堵死,他們再沒機會離開。   「叮」跋鋒寒的斬玄劍重重盪開趙德言的鏈子菱槍,而他亦付出代價,身上多添兩處傷口。   徐子陵也看出頡利對他們的威脅,並判斷頡利有足夠實力拖住他們,把手中鐵彈全數灑出,向寇仲大喝道:「換位!」   「鏘」!井中月硬撼頡利的馬刀。   寇仲哈哈一笑,完全出乎頡利料外的的借力彈離千里夢,不但避過前方攻來的一槍一刀,還往徐子陵的萬里斑投去。   徐子陵則平飛過來,在頡利來不及變招的情況下,手按千里夢馬背,有腳橫撐,疾取頡利臉門。   頡利全憑一口真氣凌空追趕,早擬好對付寇仲的策略,採取射人先射馬的手法,首先迫得寇仲應接不暇,再以重手法擊斃千里夢,豈知人算不如天算,寇仲忽然換成全力一腳撐來的徐子陵,怒喝一聲,改以刀柄往徐子陵撞去。   「蓬」!   寶瓶氣勁驟發,頡利的武功修為雖臻宗師級數,仍未想過世間有如此玄妙的氣勁,高度集中得令人難信,登時吃個啞巴虧,震得手酸臂麻,且一口真氣已盡,斷線風箏地橫拋開去。   徐子陵此時成為三角陣的尖鋒,寶瓶氣發,兩敵應拳墮馬,頓時壓力一鬆,南方敵陣終被破開一個逃生的缺口。   在燦爛迷人的星空下,三人在荒沙遮大地、觸目灰黃的小戈壁半沙漠地帶策騎疾馳。   自從藏原集逃生,他們馬不停蹄的急趕了—天半夜的路。頡利和他的突厥親衛精騎,正對他們銜尾窮追。在抵達燕原集前。他們早跑足整夜的路,而敵人則養精蓄銳在捕魚兒海旁的營地恭候,若非有跋鋒寒的「人馬如—」心法,就算神駿如他們的三匹坐騎亦早倒斃黃沙。至此時人馬勞累不堪,夜風刮起風沙,漫天照面的打來,令人乾澀難受。就像在人間地獄內飽受活罪的折磨,除靠僅餘的一點意志和希望支撐,再無其他可持。   力戰之後,滿身傷痕的三人更要以真氣支持馬兒,真元的損耗接近油盡燈枯的階段。而敵人仍在目不能及的後方苦追不捨。因為頡利放出的獵鷹在百丈上的高空時現時隱地盤旋,對他們的精神意志造成龐大的壓力和威脅。就如他們曾經遭遇過的歷史在重演,只不過換上更難躲藏的塞外不毛之地。   寇仲逆風叫道:「馬兒快捱不下去哩!」   跋鋒寒道:「我們唯一的生路,就是盡早抵達小戈壁內唯—的綠州得古阿魯,絕不能停下來。」   寇仲歎道:「希望我們沒迷途吧!」   跋鋒寒仰觀星象,肯定的道:「兄弟!信任我吧,有天上的星宿作指引,我是絕不會迷途的。」   三人苦苦支撐著胯下的馬兒,朝著沙石連天曠野奔馳。   忽然前方天際盡處現出一條綠線。   跋鋒寒大喜道:「哈!兄弟們!小弟終不負所托,你們看!」   兩人精神大振。遙眺出現在眼前神跡般的景物。   綠色的線條隨著他們的前推變成一片綠色的的叢林,縱的、橫的、一條條、一行行的聳立著。生意盎然,吹來的風、送來嫩草和濕潤的氣味。使他們有如從地獄走出回到美好的人間。   筆直的楊樹和茂密的榆槐緊挨雜生。形成天然的防沙陣形,綠油油的草野沖展開去,覆蓋著一座小湖四周的岸原,仿似由天而降的—塊綠毯。   瀕臨倒斃邊緣的馬兒停下來在湖旁邊喝水吃草,三人經過調息近半個時辰,體力和精神回復大半,心中又再充盈著鬥志和信心。   寇沖凝望天上盤旋只是—個黑點般大小的獵鷹,道:「我們有多少時間?」   跋鋒寒答道:「憑小弟的經驗,我們該比對方快上近兩個時辰。就算頡利如何了不起,沒有一個時辰亦追不到這裡來。」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成哩!只要宰掉這頭扁毛畜牲,我們便如脫籠之鳥,歸海的神龍,撇掉頡利和他的手下。」   徐子陵也仰觀獵鷹,皺眉道:「這是頡利放出的第二頭鷹兒,幹掉了一頭,仍避不過一另頭的追躡。」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假設我們能令鷹兒只傷不死,它回頡利身邊,你道頡利敢否再放鷹來追蹤?訓練一頭獵鷹可非十天半月可成的事。」   跋鋒寒苦笑道:「你有把握射傷在百多丈高處飛行,且懂得躲避箭矢的獵鷹嗎?」   寇仲取出滅日弓,張開弓弦,長笑道:「若只是我寇仲一人,沒有箭大師精製的神弓,這當然是沒可能的,但如今還有一個一箭射退墩欲谷的箭神跋鋒寒在,情況便大大不同。」   跋鋒寒面容不變,雙目射出懾人的神光,長長呼出一口氣道:「你們若能把我送上四十丈的高空,小弟可以試試。」   徐子陵計算距離道:「我們頂多能把你送上二十丈的高空。」   寇仲道:「只要把鷹兒引得飛低點,沒可能的事不是變得可能嗎?」   跋鋒寒接過滅日弓,長身而起道:「對!沒試過怎知不行?只要我們躲進樹林裡,不怕那畜牲不下來看看。」 第四章 棄堡之盟   三人馳離綠州,同是踏足黃沙,心情與先前絕對是天淵之別。   首先是令他們寢食難安的獵鷹被箭射中左翼,悲鳴而去,使他們回復自由自在。   其次是馬兒飽食歇足,加上輸入真氣,變得生龍活虎,使他們大增把敵人拋離甩掉的本錢,在這場你追我逐的虛耗戰中佔盡上風。   此時離天明尚有半個時辰,寇仲忽然哈哈笑道:「我們定是天生要被人窮追猛打的命運,在關內如是,來到塞外亦如是。」   跋鋒寒減緩馬速,微笑道:「少帥不知自己是多麼幸運,頡利一向算無遺策,少有失手,今趟勞師動眾,更冒被突利攻襲之險,仍是白費時間與心思,丟人現眼。只此足令少帥立時揚名塞外,任誰都不敢對少帥掉以輕心。」   徐子陵苦笑道:「但我們追討羊皮一事卻要泡湯,最糟是明明被杜興和許開山出賣,他們仍可把責任推個一乾二淨,不能找他們算賬。」   寇仲恨得牙癢癢的道:「這兩個傢伙太可惡啦!」   跋鋒寒領著兩人馳上一座小丘,勒馬停定,環目四觀,欣然道:「兩位大哥請放心,小弟現在比這以前任何一刻,更有把握把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追回來,雖然可能非是原來的羊皮,總之有入要負上全責賠給我們,除非他不想活命。」   寇仲一呆道:「你想找馬吉算賬?」   跋鋒寒雙目殺機大盛,冷然道:「馬吉甘心作頡利的走狗幫兇,當然要為八萬張羊皮負上全責。」   徐子陵訝道:「你不是說過馬吉行蹤飄忽,居無定所嗎?該到哪裡找他?」   跋鋒寒唇角逸出一絲笑意,道:「這叫走得和尚走不了廟,小弟恰好曉得馬吉洗贓的秘密工場設在哪裡,每趟在燕原集交易後,他會親自督師把贓物送回工場,由手下匠人改頭換面,再脫早出售。來吧!我們就先一步到那裡去、恭候馬吉的大駕,今次縱有天王老子都再不敢為他撐腰說話。」  ****************************************************************************   徐子陵勒馬叫停。   寇仲和跋鋒寒任馬兒衝到十多丈外,勒馬掉頭回來。   經過三天兼程趕路,不但把頡利遠遠甩掉,還離開小戈壁,抵達那兀江西岸的大草原。   遼闊的高原上空,發亮的銀白色雲團閒適地自由飄浮,傘子般遮擋著午後的春陽,造成雲移蔭動的草原奇觀。湖水反映陽光,寶石似的閃閃生輝。   長風徐來,拂人衣襟。   寇仲來到徐子陵旁,道:「什麼事?」   徐子陵閉上眼睛,指著遠方道:「舍利到那邊去哩!」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石之軒?」   徐於陵睜開虎目,點頭道:「那感覺微不可察,可見石之軒是在頗長的一段時間前路經此處。」   寇帥道:「往那邊走是什麼地方?」   跋鋒寒搖頭道:「我從沒到過那一區,現在我們必須作出選擇,究竟是石之軒還是馬吉。」   寇仲頭痛的道:「若錯過今趟機會,是否仍可找到馬吉。」   跋鋒寒道:「肯定是非常困難,卻非沒有可能,他怎都是有跡可尋的。」   寇仲斷然道:「那就暫且放過馬吉,先幹掉石之軒再辦其他事。」   跋鋒寒思索道:「真奇怪!石之軒究竟在躲避什麼?竟要到那麼僻遠的地方去?」   寇仲道:「會否是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吁出一口氣道:「感覺又消失哩!希望可以在黃昏前追上他,走吧!」  ****************************************************************************   遠方塵頭大起,一隊由十多頭載貨駱駝和百多騎士組成的團隊,橫過草原而來。   跋鋒寒凝視觀察半晌,道:「是大食國來的商人,你們稍待片刻,小弟過去問路。」言罷策騎馳去。   寇仲和徐子陵趁機下馬讓馬兒稍息,追蹤石之軒近十天後,跋鋒寒這頭識途老馬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徐子陵對舍利的感應若斷若續,此刻又再感應不到石之軒所在。   寇仲苦笑道:「石之軒這老狐狸真不簡單,來到塞外仍這般厲害,教我們摸不著他的屁股。」   徐子陵道:「他採取的是迂迴曲折的路線,確像一心要撇掉某個緊追在身後大敵的樣子,有誰能令他如此害怕?失去金環真夫婦的幫助,師妃暄該沒法跟來,而師妃暄也沒資洛令石之軒如此害怕。」   寇仲皺眉道:「此正是令小弟大惑難解的地方,金環真夫婦只能在百里的範圍內對舍利生出感應,在這一望無際的平野,只要跑快點即可逸出百里的範圍,即使有金環真夫婦之助,陰癸派仍沒可能深入數千里的直追到這裡來。」   此時跋鋒寒問路完畢,奔回來笑道:「你們可知前方有些什麼東西?」   寇仲夷然道:「你不說出來,我們這對初抵貴境的小子如何曉得?」   跋鋒寒欣然道:「我是多此一問。從這裡朝西走兩天,將到達黑水南岸赫赫有名的統萬城,意即『統一天下,君臨萬邦』,可非一般逐水草遷移的部落可比。」   寇仲訝道:「竟有如此地方?」   跋鋒寒道:「你們漢人該對建設此城的赫連勃勃耳熟能詳,因他在晉朝時建立北朝十六國之一的夏國,更乘晉室內亂領軍南下,攻克長安,自立為帝。赫連勃勃乃史上有名暴君,曾堆砌人頭號曰骷髏台,對手下亦是極端殘忍,動輒剜眼割唇鉤舌斬首,結果只傳一代,就給北魏滅掉。」   寇仲道:「石之軒會否到統萬城去?」   跋鋒寒道:「這要看我們的運氣,現時作主的是靺鞨黑水部的鐵弗由,已無復建城時的盛況。」   徐子陵道:「好吧!我們就到統萬城碰碰運氣。」   談笑聲中,三人朝茫茫原野繼續漫長的旅程。   鐮刀似的下弦殘月,掛在西邊天上。   策騎緩行,日夜不停的急趕三百多里路後,他們均有點失落,因為徐子陵感應不到邪帝舍利。   跋鋒寒仰首觀天,道:「若我所料不差,日出前會有場雨。」   徐子陵訝道:「天氣不是很好嗎?鋒寒兄憑什麼推測會下雨?」   跋鋒寒道:「在大草原生活的人都有—套預測天氣的方法,不懂者會非常吃虧。子陵看看天上面的雲是否狀如棉絮,離地特高,且空氣中水分充足。所謂棉花雲、雨快臨。這判斷該有八成準繩。」   寇仲大喜道:「這預測天氣的方法對行軍非常管用,快說來聽聽。」   跋鋒寒傲然道:「我的測天術在大草原不排第—亦可排第二。其術可大分為三部分,就是望雲、察風、觀物。若能把三者合在一起作推測,可達十拿九穩的地步。」   徐子陵亦大感有趣,道:「少時常聽老人家說什麼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大概就是這類積累經驗而來觀天術吧。」   跋鋒寒道:「就讓我們從望雲入手,從其形狀、分溯移動和變化,分辯出何謂魚鱗天,鯉魚斑,又或炮台雲,筋布雲,對這些有了認識,包保少帥回到中土與人爭霸時,不但是料敵如神的統帥,更是測天的高手。」   寇仲長笑道,「僅只是得此秘術,小弟已感不虛此行。」   徐子陵超指前方道:「那是什麼?」   兩人循他指示瞧去,莽莽草原遠處,—座小山丘上,屹立著—座堡壘般的建築物,分作三層,最高層是聳峙堡上的高台。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那定是統萬城南面的赫連堡,我們有避雨的地方哩!」   寇仲猶豫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堡內的人會歡迎我們三個不速之客嗎?」   跋鋒寒笑道:「它只是座荒廢十多年的破堡!我們趁機好好休息,明天才入統萬城。」   話猶未已,天上風雲變色,大雨欲來。   跋鋒寒摧馬前進,大笑道:「少帥該對我的測天術信個十足了吧!」   兩人佩服得五體役地,策騎追去。   雄據丘頂的白色城堡像幽靈般俯瞰大地,對照頭灑下的大雨似是完全無動於衷,對自身因日久失修致既殘且缺的軀體毫不在乎。   三人冒雨來到門不成門的入口前,大呼痛快。   跋鋒寒仰面任由雨水洗滌,微笑道:「兩位可知這座小堡壘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建造出來的?」   寇仲哈哈笑道:「正要請教。」   跋鋒寒歎道:「赫連堡的堅固在草原上是非常著名的。建造的方法是以一種特別的泥土,摻和牛羊之血層層鋪築,再堆柴燒烤。每築好—層,赫連勃勃就命兵士以大鐵鏈錐之。如錐入一寸,即殺築牆者,如錐不入,改殺兵士。兩位可以想像,如此築出來的堡壘,是否其堅可以礪刀斧?」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我的娘!是否整座統萬城都是這麼建出來的?」   「少帥猜個正著。」   三人同時劇震,不能相信地望進破門裡古堡內只可容數十人的黑暗空間去。   大雨愈下愈急,打在堡壘牆上,發出響亮的清音。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卻從容道:「原來是祝宗主觀臨,這該叫有緣千里能相會、又叫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休怪我們不肯放過良機。」   祝玉妍從黑暗裡走出來,到達差一步就棄暗投明的暗邊緣處,立定門內,冷笑道:「無知小兒,憑你們三個有何資格把我留下來。」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資格?當年在洛陽你老人家當然有資格說這番話,現在嘛,就要先問過本人的劍哩!」   祝玉妍發出一陣嬌笑,嬌喘細細的道:「不再和你們胡鬧,言歸正傳,你們有沒有興趣和我合作殺死石之軒?」   她的聲音令人有種百聽不厭,心顫神動的強大感染力,三人頓時減去幾分敵意,戰意大減。   寇仲心知肚明受到她魔功影響,皺眉道:「少說廢話,我們間再無合作的可能。」   祝玉妍平靜地道:「為表示我想合作的誠意,我破例向少帥說明—件事,就是上官龍並非我陰癸派的人。」   跋鋒寒沉聲道:「那他是誰?」   祝玉妍談淡道:「他是來自塞外回統一個神秘教派,與我們雖有淵源,卻只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做的事,該不用由我負責吧!」   徐子陵道:「金環真夫婦是否落在你手上?」   祝玉妍愕然道:「子陵為何會有此一問。」   三人敢肯定她不是弄虛作假。因為以她的身份地位,理該不用為這等事撒謊。   若非陰癸派,究竟是誰擄去金環真夫婦?而除去陰癸派,尚有何家派有如此實力,金環真兩人肯定不是省油燈。   寇仲沒好氣的道:「坦白說,現在既曉得祝玉宗主是要去尋石之軒晦氣,我們就暫且停戰,不過合作之事再也休提。」   祝玉妍幽幽輕歎,自有一種惹人憐愛的味兒,最奇怪是她仍是隱在入口內的暗中,與黑暗融為一體,但只是她的聲音已是足可引人遐思,想像無窮。   只聽她以年輕充盈誘惑力的聲音娓娓道:「你們或者不會相信,石之軒現在唯一害怕的人就是我。你們想聽聽原因嗎?」   跋鋒寒苦笑道:「祝宗主請賜教。」   祝玉妍默然片晌,柔聲道:「因他知道只有我才能殺死他,由於我已立下死志,決不容他利用舍利內的死氣來縫補他致命的破綻。」   三人都聽得心顫神移,她的語氣帶著深如汪洋的似水柔情,說的卻是為除去石之軒而立下的生死狀。   祝玉妍續道:「只有與石之軒同歸於盡,始有可能破掉他的不死印法。捨此再無別法,你們相信嗎?」   整個大地盡在茫茫風雨中。變成—個水的世界,可是三人卻像把正淋在身上的狂雨忘掉,耳鼓內只響動著祝玉妍說的話。   假若石之軒和祝玉妍兩個魔門最頂尖的人物鬥個同歸於盡,還有什麼比這更理想的結局?   寇仲道:「我們可以幫上什麼忙?」   祝玉妍嗔罵道:「死小鬼!居心不良,聽到奴家要和石之軒來個玉石俱焚,立即換過另—副油腔滑調,不嫌太露痕跡嗎?」   雨勢轉大。冷颼颼的雨水隨風四面八方—陣陣下來,無數臨時的小瀑布從赫連堡的破頂鑽孔穿洞地沖刷著,天和地再分開來。   徐子陵淡淡道:「祝宗主曉得石之軒在哪處嗎?」   祝玉妍不答反問道:「你們為何要到統萬城去?」   跋鋒寒道:「我們是要找一個叫馬吉的人,再從他身上追尋肆虐東北的狼盜蹤影。」   視玉妍道:「你們若有合作的誠意,就留在統萬城等我的消息。」說罷沒進堡內的黑暗去。   三人你眼望我跟,均感到剛才發生的事不可思議。祝玉妍竟央他們合作去對付石之軒,可見祝玉研要毀掉石之軒的決心。   跋鋒寒飛身下馬,道:「走啦!進去吧!」   赫連堡共分三層,是座寬橫約二十步的堡壘,內裡建有石梯貫通各層,最頂處是座瞭望台,把堡壘的高度延伸至高達十丈,仿如石塔。   雖有破毀,但堡身仍大致保待完整,厚達兩尺的堅固城門,足可抵擋擂石的猛烈撞擊。四周儘是平野,可是因建於丘頂高處,確有—夫當關的懾人氣勢。   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雨水無孔不入的從上層的縫隙滴下來,石階則成層層淌流的引水道。   下層地面佈滿柴枝炭煤石塊和旅者遺下的殘餘物件,幸好牆身開有射箭的小窗孔,空氣流通,故沒有腐臭的氣味。   徐子陵凝立不動,壓低聲音道:「石之軒到過這裡,且停留一段頗長的時間。」   兩人聽得精神大振。   跋鋒寒濕漉漉的來到其中一個小方窗旁,朝外望進風雨翻騰的天地去,沉聲道:「石之軒的不死印法究竟出了什麼問題,聽祝妖婦的語氣,好像若他的不死印法沒有破綻,誰都奈何不到他。」   寇仲為馬兒解下馬鞍,道:「陵少曾和他交手多次,比較清楚。」   徐子陵緩緩道:「大約在四十年前,石之軒入佛門偷學得正宗玄功,再配合魔門花間和補天兩派的秘技,創出震驚正邪兩道的不死印法,隱為統一魔道的超卓人物,就在此時,遇上慈航靜齋派出來專門對付他的碧秀心,—場史無前例極盡詭奇之能事,為外人無法想像的鬥爭,由此展開。」   「轟隆!」—個驚雷落堡外近處,震得各人耳朵嗡嗡作響,電光劃破黑暗、照得遠近平野山坡明如白晝,硯出樹草狂搖亂擺的可怖情景,跋鋒寒歎道:「我還是道行未精,剛才的綿絮雲狀如城堡,該是打雷的徵象。繼續說吧!」   徐子陵來到跋鋒寒身旁,挨著窗洞的牆壁,往外瞧去,道:「這場鬥爭本該以碧秀心讀過《不死印卷》以致香消玉殞而結束,但事情卻非如此,石之軒因重情太深,更因接受不了親手把最心愛女子害死的殘酷事實,性格出現分裂,一邊仍是冷酷無情的邪派頂尖高手,另—邊卻是悲苦自責,情深如海的失意者。石青璇更成為他難以捨割的包袱,不死印法再非無隙可尋。」   跋鋒寒倒抽一口涼氣道:「世間竟有此等異事,如非由子陵親口道出,我會不敢相信。」   寇仲過來拍上兩人肩頭道:「若加上祝玉研仍殺不死石之軒,恐怕我們以後再難好好的睡覺。」   「轟!」   另一個驚雷和閃電不分先後的在赫連堡上空爆響閃亮,震得整座堅固的石堡顫動起來,令人生出身處險境的感覺。 第五章 神弓施威   一片無涯無際的寂靜,籠罩著黃昏下的大草原,快沒入地平下的太陽,在被大地吞沒前吐出霞彩,染紅西方天際。   統萬城屹立前方,城外散佈各式營帳。   這白色的城壘由東城、西城和外廓城組成,城的四角均有突出的方形墩台,雄據城牆之上,平添不少氣勢。白色簡樸的大小房子,疏落有致地分佈城內,形成大小街巷。   大部份人家亮起燈火,城內炊煙四起,充滿生活的氣息,對三個久未見過人煙的長途旅客,份外有種難言的親切感覺。   寇仲欣然道:「想不到統萬這麼熱鬧,除我們外,尚有兩隊人馬在入黑前趕至。」   跋鋒寒道:「統萬在這一區是最大的貨物集散地,本身著名的是鐵器業,被譽為毛烏素的武庫,而這寶庫正在黑水部大酋鐵弗由手上。」   徐子陵道:「毛烏素是甚麼東西?」   跋鋒寒道:「毛烏素是小戈壁沙漠的另一個名字。我特別提起鐵弗由,因為此人頗不簡單,既有野心,更有使其野心事成的氣魄才情。據傳在頡利和突利的戰爭中,他在暗裡支持突利,於此可見此人的眼光手段。」   寇仲點頭道:「若讓頡利滅掉我們的好朋友突利,他的確沒多少好日子可過。」   跋鋒寒淡淡道:「突利非但不是我的好朋友,朋友都算不上。」   徐子陵岔開道:「統萬是否任由外人自由進出的?」   蹄聲自後而來。   別頭瞧去,三個小黑點在遠處不斷擴大,顯示來人騎速極快。   跋鋒寒邊用神審視來騎,邊道:「統萬城是個沒有人能誇言獨佔的地方,因此舉會惹起附近各族群起攻之。即使鐵弗由亦只能控制城內七成的打鐵業。加上城內有八座神廟,分屬八個不同的教派,草原的民族有專誠來此朝聖者,不要說城禁,城門破毀亦沒有人敢修葺。因怕給被說別有野心。」   三騎此時來至近處,馬上騎士一身末羯族武士裝束,年輕剽悍,長相雖不俗,卻令人感到一股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邪氣。   寇仲依跋鋒寒的交道右手捫胸打出末羯人式的問好手訊,豈知三人冷眼瞅著他毫無反應,到馳越他們時,其中一人以生澀的漢語道:「漢狗來尋死哩!」   另兩人大笑相應,極盡侮辱的能事。   寇仲毫不動氣,皆因想起煬帝當年對他們所作所為,只向徐子陵露出一絲苦笑。   跋鋒寒雙目精光大盛,盯著他們朝統萬城遠去的背影,忽然喝道:「他古魯那列!」   其中一人聞言一震,回頭瞧來。   跋鋒寒以突厥話大笑道:「真巧啊!待會定要和你們三兄弟親熱一下。」   另兩人回過頭來,三對眼睛同時凶光大盛,卻沒停下來,轉瞬去遠。   徐子陵訝道:「你認識他們嗎?」   跋鋒寒滿臉春風地道:「今趟我們將不愁寂寞,小小一招投石問路,就試出他們正是惡名遠播的黑水三煞。記得他們嗎?」   寇仲喜道:「不就是許開山提過的黑水三煞,今趟可以出一口鳥氣哩!」   徐子陵指著城東外一處高地豎立的十多個營帳道:「那些帳幕色彩繽紛,該屬於哪一族呢?」   跋鋒寒道:「應是伊吾族的營帳,他們是個喜愛色彩的民族,出產的顏料在草原享負盛名。」   寇仲的心神卻在黑水三煞身上,道:「黑水三煞著名匆匆趕來,該不會是什麼好事,為的究竟是什麼?」   跋鋒寒微笑道:「他們給我揭破身份,將被迫要殺我們滅口,少帥不用擔心他們會躲起來。」   寇仲哈哈笑道:「老跋真明白小弟的心意。」   說罷夾馬加速,朝這大草原上以人畜鮮血建立起來的白色城市馳去。   赫連勃勃建城時,明顯受到中土文化的影響,除建築物風格相異外,基本的佈局都沿襲漢民族的傳統城市規則,四面開門,以十字大街統貫全城,宮城居中。其中一些建築物規模宏大,最具特色者是石雕處處,甫進南門,左右各兩排高過人身的石雕神獸,雖殘缺破損,卻多添高古樸拙的味道。   三人牽馬入城,對入目景物有處處新鮮的感覺。   街上人畜往來,有趕羊的牧民,牛車駝隊,遠方來的商旅,本地以末羯為主的居民,朝聖的各方遊牧民族;不同的風俗習慣和衣飾,形成充滿異國風情的草原大都會。   空曠處營帳豎立,與堅固的白色土捨格格不入,對比鮮明,有如把大草原搬進城內去。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感應到舍利嗎?」   徐子陵搖頭首作答,目光瀏過排在兩旁的建築,多建有擋雨遮陽的門簷,有些還在簷下擺放椅桌,供人坐息。只是象中土城市的商舖、食肆旅舍一律欠奉。問跋鋒寒道:「今晚該到什麼地方歇腳?」   跋鋒寒道:「你們留心屋門外的標誌,凡掛出羊角的房屋,表示屋主肯招待外來人,或屋內有空房子,此乃遊牧民族好客的傳統,走時給點禮物,交個朋友,皆大歡喜。不過我們的情況有點不同,因為你們是這裡最不受歡迎的漢人。」   寇仲最留意到街上行人投來不友善的目光,苦笑道:「可否買個帳幕,到城外草地學伊吾人般築巢而居?」   跋鋒寒移往一旁,把馬兒暫拴在馬欄處,取下鞍甲,微笑道:「先坐下再說,其他的由小弟去張羅。」   兩人有樣學樣,取下鞍甲,到大街旁一處屋簷的桌椅坐下,馬鞍放在一旁地上。   面對長街,又是另一番況味。   夜幕低垂下,長街全賴兩旁宅舍透出的燈火照明,忽然一群武士從長街另一端走來,黑水三煞赫然在其中。其他十多名武裝大漢人人散發披肩,顯是室韋族的戰士。   他們的目光同時落到三人身上卻沒有立即過來生事,全坐到對面的屋舍外的桌椅處,擺明要和他們過不去。   寇仲笑道:「好戲來哩!」   週遭宅舍的居民和行人感到隔街對峙、劍拔弩張的異樣氣氛,關門的關門,走避的走避,大街立時靜寂下來。   徐子陵皺眉道:「這處沒人管的嗎?」   跋鋒寒雙腳微伸,撐得椅子傾側靠牆,伸個懶腰道:「這等若另一燕原集,大家依規矩行事,誰的拳頭硬就能話事作主。這批室韋人有九成是這裡的惡霸,否則本地居民不會害怕的。」   寇仲輕鬆地道:「殺人又如何?」   跋鋒寒拔出斬玄劍,以手指拭抹,從容道:「要看被殺的是什麼人,假設是我們三個無名無姓的外人,不會有人哼半句。若被宰的是他們,則後果難料,須看他們的背景後台。」   蹄聲驟起,長街一端十多人策騎而至,示威似的在街心控得戰馬昂立仰嘶,這才甩鐙下馬,加入對面的陣營去。看髮飾衣著,該是契丹人。   敵方立時聲勢大盛。   寇仲笑道:「真沒有膽色,還要另尋幫手。」   跋鋒寒道:「人家是看得起我們,來哩!」   其中一名室韋大漢長身而起,橫過街道朝他們走來。   「獵獵」聲起,敵方燃起四個火把,照亮這截的街頭。   敵方增至三十九人,人數上佔明顯的優勢。   往他們走來的室韋大漢臉目猙獰凶悍,手握刀把,在他們身前十步許立定,以突厥話戟指暴喝道:「兩條漢狗給我滾出來受死!」   跋鋒寒仰天大笑,聲震長街,霍地立起,雙目殺機陡盛,盯著室韋大漢沉聲道:「本人從不殺無名之輩,報上名來。」   寇仲故作訝然的以突厥話道:「假設他真是無名之輩,老哥你豈非要饒他一命?」   跋鋒寒洒然笑道:「若真是無名之輩,就斬掉他的狗頭算數了事。」   室韋大漢忍無可忍,狂喝一聲,拔刀往跋鋒寒衝去,敵陣同時撲出七、八人。   寇仲從座椅彈起,探手羊皮袍內取出井中月,一個觔斗,翻落街上,剛好截著對手,一刀劈去,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妙若天成,同時喝道:「無名之輩就由小弟代勞。」   這句卻是漢語。   在全無選擇下,室韋大漢只剩下揮刀擋格一途。   「噹」!   在對方難以相信下,室韋大漢給寇仲劈得連人帶刀旋轉開去,鮮血從口中噴出,敵方衝出來的人把他扶著時,那大漢在沒法憑自己的力量站穩,刀子掉落地上。   包括黑水三煞在內,眾敵無不色變,僵在當場,如此威猛物儔的刀法,他們尚是首次目睹。   寇仲橫刀而立,大喝道:「他古魯那列,你給我滾出來。」   黑水三煞同時起立,正要喝罵,忽然電光一閃,一支箭矢以肉眼難察的高速,橫過街道,直貫他古魯那列的寬胸而入,勁力帶得他「砰」一聲倒撞往身邊房舍的外牆,硬將他釘掛在牆身,哼也不哼的當場橫死。此箭的勁疾不在話下,最教人驚歎的是拿準他站起來的剎那,時間角度無懈可擊。   一時所有人包括他古魯那列的兩個兄弟在內,全體呆若木雞,沒有人在敢動彈。   跋鋒寒左手持亡月弓,右手油然地把另一枝箭矢上弦,道:「誰敢動半個指頭,我跋鋒寒下一個目標就選他。」   此話一出,更是沒半個人敢稍為移動,情景怪異至極點。   剩下的雙煞交換個顏色,忽然分向左右橫閃,且卑鄙得利用己方之人的身體作擋箭牌,全力逃竄。   跋鋒寒嘴角飄出一絲冷酷的笑意,持弓一動不動。   寇仲卻出乎所有敵人意料之外的還刀入鞘,以迅疾無倫的手法取出滅日弓,以跋鋒寒發明的獨門手法施勁開弓,冷喝道:「陵少!箭!」   箭矢從徐子陵手上投出,寇仲看也不看探手一把接著,架在弦上。   此時兩煞竄離敵陣,一人騰身翻往一所屋宅的瓦頂,另一貼牆往最接近的小巷閃進去。   眼看兩人即要擺脫弓矢的威脅,兩張弓同時張滿,勁箭離弦而去。   在眾敵頭皮發麻下,兩箭貫背而入,帶起兩蓬血雨。一煞足尖剛觸屋頂,往後仰墜,掉回地上,另一煞仍保持衝勢,竄進橫巷後才仆倒地上,無一倖免。   寇仲哈哈一笑,收回滅日弓,向扶著室韋大漢的敵人喝道:「還要動手嗎?」   眾漢仍是呆若木雞。   徐子陵笑道:「寇仲你該說突厥話哩!他們怎聽得懂。」   寇仲一拍額頭,失笑搖頭,掉頭走回椅子去,坐下道:「都由老跋你來應付。」   跋鋒寒緩緩收弓,道:「你們侮辱我跋鋒寒的朋友,今晚本難善罷,不過既殺三人,我的氣消了點,找個人過來說話吧!」   整條大街行人絕跡,靜如鬼域。   對方走出一個室韋大漢,樣子比受傷的室韋長得稍為順眼點,來到三人身前,兩手合什舉至額際,躬身一揖,道:「我們不曉得是跋鋒寒親臨致有冒犯,請你恕罪。」   跋鋒寒跨下石台,踏足街上,來到對方身前,低聲道:「黑水三煞到統萬來幹什麼,勿要騙我,否則追遍大草原我們也不會放過你。」   那人完全被跋鋒寒的延伸氣勢懾服,垂頭避開目光道:「他們想從伊吾人手上搶一顆寶石,未及商議,他們就給你殺死,我知的就是這麼多。」   跋鋒寒道:「是否刻下正紮營城外的伊吾人。」   那人點頭道:「真是他們。」   跋鋒寒揮手道:「滾吧!記得把屍體帶走。」   眾漢如獲皇恩大赦,抬屍急逃,瞬間走個一乾二淨。   跋鋒寒回到兩人中間坐下,笑道「痛快痛快!得此亡月神弓,就算面對千軍萬馬,我亦一無所懼!」   寇仲道:「我們最好補充些箭矢,若射光了,空有神弓亦用武無地。」   跋鋒寒道:「這個容易,明早讓我問清楚在這裡誰打的箭最著名,要多少買多少。」   寇仲伸個懶腰,欣然道:「坐在這裡別有風味,我們索性將就點在這裡打一晚坐,明天由陵少用他的鼻子四處嗅嗅,看能否嗅到石之軒的騷味。」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是否一直嫉忌我對舍利的感應呢?」   寇仲苦笑道:「你的感應似乎頗有局限,否則怎會到現在才曉得。」   跋鋒寒一拍寇仲肩膊,微笑道:「很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無法強求。」   「咿呀!」   旁邊的門張開,一張黝黑蓬亂著鬍子的老人臉孔探將出來,以漢語道:「三位英雄若不嫌寒舍簡陋,歡迎進來。」   寇仲訝道:「老丈是什麼人,漢語說得著名好?」   老人道:「老夫叫成真,本是奚族人,移居這裡從事打鐵不經不覺二十多年,由於娘親是漢人,故通漢語。黑水三煞惡名昭著,今晚得三位為世除害,統萬的人會非常感激。」   跋鋒寒道:「奚族現在的阿會氏是否蘇支?」   成真點頭道:「跋爺見多識廣,我們的阿會氏正是蘇支大俟斤。」   寇仲道:「什麼是阿會氏?」   成真解釋道:「我們奚族共分辱紇王、莫賀弗、契個、木昆和室得五部。各部酋稱俟斤,由阿會氏任群長。唉!我們和契丹本同出東胡,現在卻勢如水火。三位該未進晚膳,不若把馬兒牽進來,讓我成真一家可稍盡地主之誼。」   三人欣然答應,峰迴路轉,忽然間住宿飲食的問題迎刃而解,對在曠野荒漠流浪的人來說,有瓦遮頭份外珍貴。 第六章 邪王再現   跨過門檻,三人彷彿進入另一天地,成真那從街上看去毫不起眼的屋宅,事實上佔地頗廣,首先是以夯土為牆、土坯起卷式屋頂的打鐵工場,制馬刀為主,工具設備一應俱存,於此可窺見統萬城打鐵業的興盛。   成真見寇仲和徐子陵趣味盎然的審視土坯平頂屋的質料架構,道:「這種夯土在這裡非常普遍,取之不竭,黏性特強,容易脫水成型,最大優點是隔熱性能良好,冬暖夏涼。」   兩人很想問赫連勃勃是否每起一屋,不是殺起屋的匠人就是殺測試牆身堅固度的兵士,不過想起此問將會大煞風景,只好按下不提。   跋鋒寒隨手取起一把製成的馬刀,問道:「鐵料是否從附近採回來的?」   成真答道:「鐵料主要由黑水部的鐵弗由供應,所以在這裡干打鐵的,都要看他的指示行事。」   穿過工場的後門,是天井院落,上蓋天棚,種植葡萄,下開水井,充滿生活的氣息。   接著是內進的起居室、牆面用木模壓印圖案花紋,牆掛毛毯作裝飾,鋪葦席,設地炕、灶台,土牆置壁龕,外掛色彩華麗的帷簾,對寇仲和徐子陵來說,充滿異國的情調。   最後是膳廚、馬廄、茅廁、窖藏、客舍等附屬建築。   成真髮妻早逝,有五子兩女,孫子成群,女兒早出嫁,五子中三子娶妻,仍依俗例住在父親家中,繼承父業。   對他們這三個客人都非常熱情,招呼周到,充分表現出塞外民族的好客作風。   一頓晚膳在熱鬧的氣氛下進行,出席者只限家內成年的男性,賓主盡歡。   席間寇仲和徐子陵大開耳界,聽到不少有關塞外諸族的奇風異俗。   例如奚族的婚娶習俗,在徵得雙方家長同意後,新婿先把新娘「偷」走,之後新郎與新娘同到女家生活,到新娘懷孕,夫婦才回歸男家。寇仲以他日趨圓熟的突厥話問跋鋒寒道:「你們突厥人有否這偷新娘的風俗?」   跋鋒寒道:「我們比較像你們漢人,即請人做媒向女方親,議定需若干牲畜為聘禮。」   成真的大兒子木克忽生感觸,歎道:「我們之所以不遠千里的遷到統萬來,正是要躲避你突厥人,不願被擄去作奴隸。」   跋鋒寒訝道:「統萬雖非突厥直接管轄的屬土,但仍在東突厥的勢力範圍內,恐仍非樂土。」   成真道:「突利和頡利作風不同,突利對領地內各民族一向寬容,不像頡利般動輒搶掠擄劫,而統萬處於突利的領地內,所以各民族都能和平相處,少有大規模的衝突。」   木克接口道:「所以統萬的人都希望突利能擊退頡利,不過突利現在的處境頗為不妙,一邊是頡利實力比他雄厚的大軍壓境,另一邊則是栗末的立國,令他左右受敵,形勢於他不利,我們只能求地神保佑他。」   跋鋒寒沉默下去。   徐子陵糊塗起來,問道:「在這廣闊無際的草原曠漠之地,九成以上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如何釐定國界或領地?」   成真答道:「有實力的民族,各自佔據隨季候轉移的大小牧場,以河湖為分界線,弱小的民族若要共用牧場,須按人口向牧場的主子進貢,像統萬每年都要向突利獻上兵器箭矢,等若繳稅。」   寇仲抓頭道:「草原這麼大,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如何分出勝負?」   跋鋒寒道:「大草原的戰爭與你們中土的攻城掠地戰大不相同,打的是殺人和搶掠的消耗戰。例如在你們大隋仁壽年間,突厥的阿勿思力俟南侵當時歸附隋室的啟民可汗,一次就搶走牲畜二十餘萬頭,令啟民可汗無力反擊,而對方則勢力驟盛,繼續其殺人放火行徑,當然不在話下。在突厥,只有死在戰場上的人才受尊重,還可在墓地旁立石為記,生前一人者立一石,有些人立石以千百塊計。」   木克道:「還有是擄走別族的年輕男女為奴隸,迫他們從事生產,以支持戰爭。」   徐子陵苦笑道:「這樣以戰養戰,不要也罷!難怪頡利每次寇邊,除殺人放火外,還大量掠奪我們漢人子女,原來是這種草原消耗戰的延續。」   寇仲沉聲道:「這恰是頡利的不足處,善攻掠而不善守成,故才要倚賴漢人走狗為他們打頭陣。」   跋鋒寒道:「現在有趙德言作頡利的軍師,情況有可能改變過來,所以若頡利擊垮突利,不但大草原各民族首當其衝,苦不堪言,你們漢人亦將永無寧日。」   成真舉杯道:「夜啦!明天我們再聊過。」   三人被安置在後宅的客舍住宿,其布上有如一個泥土製成的平頂帳幕,席地安寢,他們仍未有睡意,坐地挨牆說話。   寇仲道:「我們該怎辦呢?在這裡困等祝妖婦的消息,不知要苦待至何時。」   跋鋒寒道:「我們就以三日為限,等不到祝妖婦的話,立即動程去找馬吉,說不定仍來得及。」   寇仲道:「真奇怪,石之軒既到過赫連堡,為何對統萬卻過門不入。更令人難解的是他該荒野逃竄,而不應到像統萬這種人口密集的地方來。」   跋鋒寒道:「唯一的解釋是石之軒擺脫不掉祝妖婦的糾纏,所以回頭反噬,甚至曾和祝妖婦交手。祝妖婦因獨力不足以纏死他作與敵偕亡之舉,被迫向我們低聲下氣求援。」   寇仲見徐子陵一言不發,往他瞧去道:「陵少是否再有感應?」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鋒寒兄猜得不錯,石之軒終失去耐性,決意全力反擊。」   兩人大訝,問他憑甚麼如此肯定。   徐子陵虎目閃閃生輝,道:「早前晚宴和你們剛才說話時,我先後兩次感應到舍利的邪氣,雖似有如無,卻非常清晰。」   跋鋒寒大喜道:「就憑陵少的超常靈覺,我們今晚把他挖出來腰斬了事。」   徐子陵搖頭道:「我找不到他,因為舍利並不在他身上,先前晚膳時的感應,我還以為是錯覺,至適才始敢肯定。」   兩人恍然。   石之軒因把舍利隨身攜帶多時,不知不覺間染上舍利的死邪之氣,故雖把舍利另藏秘處,身染的邪氣仍使徐子陵生出感應,更由此判斷他將要進行反擊。   兩次潛到近處,擺明是想踩清楚形勢後再對他們施行突襲。   跋鋒寒伸個懶腰,笑道:「睡吧!」   兩人會意,吹熄羊皮燈,倒頭裝睡,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在寂靜的暗黑裡,三人調息運氣,蓄勢以待。   石之軒若要出手,必選此夜,因三人長途跋涉後身疲力累,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特別睡得熟。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睡在中間的徐子陵在被下推兩人,表示再次感應到石之軒身帶的舍利邪氣。   三人把身體的狀況保持不變,因為任何改變,包括呼吸、心跳至乎脈博躍動的進度,會惹起石之軒的驚覺。   對一般人來說,這是絕不可能的事,但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實乃當今塞內外最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自然輕易就能辦到。   他們沒有聽到半絲聲息,純憑高手的直覺,清晰無誤的掌握到石之軒從膳房的平頂閃落地面,迫近至向著馬廄一方院落的漏窗外,瞥上一眼,即轉身靠牆背貼而立。   三人把雜念全排出腦海心湖之外,萬里通明地靜待事態發展。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的石之軒究竟會用哪種手段對他對付他們?   石之軒剎那後立在客舍的木門外,即使非是親眼目睹,三人仍強烈感到他迅如鬼魅的駭人速度。   幻魔身法,果是不同凡響。   在他的全盛時期,不死印法配合幻魔身法,天下根本沒有人能奈何他。   四大聖僧力足勝他,偏是沒法把他制服留下。   如今他們能夠辦到嗎?石之軒無聲無息地一掌拍在門上。   堅厚的木門像一張彈指即破的薄紙般脆弱得不受力地化成漫室碎片,這魔門最可怕的高手右手同時擲出三把匕首,電射往三人頸項的咽喉要害,狠辣至極點。   三張薄被旋風般揚起,捲向匕首。   石之軒渾體劇震,顯示他對三人的早有預備非常震驚,他不退反進,一個旋身,嵌往跋鋒寒和徐子陵以內力振起的兩張薄被間去。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室內暗黑裡,井中月在寇仲手上亮起來,從他的角度瞧去,視線遭被遮擋,故看不到石之軒,更難施以猛擊,不由暗呼厲害,但仍人隨刀走,井中月有若靈蛇似的彎彎地擊往薄被後的超級高手。   徐子陵和跋鋒寒自知已給這高明得不能再高明的勁敵搶佔先手,暗歎一聲,分往左右移開。   徐子陵兩手鮮花盛放般變化出千百種的印法,令人完全掌握不到他的意圖,亦難以釐定最佳的進擊方法,構成完美的防守。   跋鋒寒稍退即進,斬玄劍往石之軒疾射而去。   雙方都是全力出手,絕無留手餘地。   石之軒冷選一聲,往門口退去,跋鋒寒和寇仲立時擊空。   三人均為之倒抽一口涼氣,這根本是沒可能的,石之軒卻像呼吸般輕鬆辦到。   要知適才三人都感到他要向跋鋒寒或徐子陵其中之一進攻,原來只是虛招,把三人騙得貼貼服服。   他們再失先手,仍被石之軒牽著鼻子走,如讓石之軒溜出客舍外,誰有信心能把他截著?本以為有機會在猝不及防下把他重創,只恨事與願違。   石之軒先以攻破他們的攻,再以退破他們的守。   他們本守得無懈可擊,此時卻不得不在下風中反攻,設法將石之軒困在室內。   明知這可能個危險的陷阱,仍不得不踩進去。   只有三人的聯手之威,始有可能殲此魔頭。   「蓬!蓬!蓬!」   匕首擊上捲來的薄被,薄被化成碎屑,卻終不負所托,擋著匕首。   跋鋒寒斬玄劍出,化作一束劍芒,完全不顧自身的搬石之軒捲去。   只有迫他反擊,才能阻緩他的退勢,讓寇仲和徐子陵有機可乘,卻將自己陷進動輒丟命的危險中。   果然石之軒冷笑一聲,改退為進,兩手盤抱,發出一堵牆般的勁氣,硬往寇仲和徐子陵壓去,左腳同時橫撐,取的是跋鋒寒腹下的要害。   快、狠、準、辣。   跋鋒寒差點喚娘,以他身經百戰的經驗和判斷力,十拿九穩的肯定他的斬玄劍可快上一線命中石之軒左頸側的位置,在石之軒的撐腿中他前取其邪命?問題是「邪王」石之軒的拿手本領既有「不死」之名,不會這麼輕易被自己殺死。   假設他的不死印法竟能硬擋他一擊,他跋鋒寒必然沒命。   若他變招自保,將失去進攻的優勢,再難把他纏死。   剎那間,他陷入進退兩難的劣勢。   三人中以徐子陵最清楚石之軒的厲害,此刻亦為他在險境裡表現出的真功夫歎為觀止,暗捏印訣,雙足彈離地面,到升至背脊撞上屋頂,一拳往下轟去,以牽制石之軒奇異無比的氣勁,好讓寇仲能突破他無隙可尋、全無破綻的護身真勁。   寇仲和徐子陵心意相通,先往後退,待身體貼在牆壁處,然後借身刀合一,使出井出八法的擊奇,刀化黃芒,筆直搬石之軒電射而去。   若合兩人之力仍破不到石之軒堪稱天下最出色的防禦氣牆,鋒寒勢將陷入動輒喪命的危險去。   石之軒也是心中叫苦,他眼前所面對的是與碧秀心、四大聖僧和寧道奇交手以來更艱苦的一戰。   與碧秀心之戰凶險處不在生死,碧秀心雖達《慈航劍典》「心有靈犀」的境界,仍未足以破他天下無雙的不死印法,險惡處是他對碧秀心難以捨割的苦戀。最後他勝了,且把碧秀心重創,仍因「一念之差」拼著真元損耗把她救回來,還奪去她的貞操,演變為正邪之戀。   被四大聖僧圍剿的兩戰,過程雖險象橫生,但四大聖僧始終是方外戒殺的人,武功固是博大精深,可是殺意不盛,處處生機,使他制敵雖絕無可能,保命卻是綽有餘裕。   與寧道奇交手時他已因碧秀心之死心靈種下破綻,勢色不妙時,就藉不死印法和幻魔身法突圍,寧道奇亦奈何不到他。   可是今趟一意來收拾三人,竟被三人布陷阱對付,卻使他陷進最棘手的形勢裡。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的武功是從無數實戰千錘百煉發展出來的成果,招招以命博命,沒有絲毫緩衝餘地。   如他一擊不中,立即全力撤退,我消彼長下,他即使能勉強退屋外,多少難免受傷,之後能否殺出重圍,就要看受傷輕重。所以他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放棄遠揚的誘人念頭,寧願在斗室之中與三人分出勝負。   這種堅固的土坯平頂屋,是以赫連勃勃的標準建造出來,雖未如城牆般經過人命的測試,其硬度不容置疑,雖四面開有漏窗,卻因太小的關係,不能穿過,唯一的退路就是門口,而他更利用唯一的出口,千方百計製造有利於他的形勢。   憑他的氣功,仍有九成把握破牆而去,但難免遭到反震受傷,速度亦因而減慢,此法智者不取。   跋鋒寒冷喝一聲,斬玄劍脫手射出,人卻收止衝勢,肚腹內彎,又彈離地面,右腳點向劍柄,竟是以腳代手,招數之奇,即使石之軒也是首次遇上。   石之軒橫撐的腳像完全不受人體結構局限般搬上疾踢。   「蓬」!   徐子陵凌空一拳重擊在石之軒的氣牆上方,勁氣初時含而不吐,待到石之軒的勁氣像一個反方向往核心湧去的漣漪搬他攻去時,螺旋勁才以寶瓶氣式的方法鐵錐般錐入氣牆,務要教石之軒無法借去半點力道,以應付寇仲聚全身之力的一刀。如此運勁,在得到舍利內元精之前他仍是力有未逮,故不虞石之軒識破他就是喬扮的岳山。   本是力道平均,全無破綻的氣牆,立時現出遁去的一,其最強點恰是他的弱點。   此變化大出石之軒意料之外,令他從上風首次跌落劣境。   「颼」!   寇仲的井中月以無堅不摧之勢,堪堪破開石之軒被徐子陵牽制的氣牆,往石之軒胸口筆直射去。   「噹」!   石之軒上踢的腳尖命中跋鋒寒斬玄劍鋒,跋鋒寒頓感虛虛蕩蕩,推劍的腳用不上任何力道,大叫不妙時,石之軒急旋速移,一卷風般往寇仲的井中月撞去,知被石之軒借去真氣。   徐子陵驀感氣牆勁力劇增,像天魔大法般往內凹陷,更從與石之軒真氣的接觸,窺看到他下著的變化,大喝道:「不攻!」   寇仲最聽徐子陵的話,硬是變招,往後退開,井中月似攻非訝,教石之軒無法捉摸其變化。   石之軒長笑道:「失陪!」   鬼魅般在三人眼睜睜下穿門沒在屋外。 第七章 美人如玉   在長安、洛陽那類大都會,對季節微妙的變化,會比較遲鈍,但在統萬城,因與大草原息息相關,毫無遺漏的反映出大自然氣候的變化。她就像在滾滾綠海中的一葉扁舟,使乘舟者感覺到充滿生機的春意。   在春光燦爛的早上,整夜未睡的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懶洋洋地坐在昨晚的原位子處,面對往來不絕的車馬行人,享受著成真家供應的一盤珍珠般光潤亮譯的葡萄。   殺死黑水三煞的消息,像瘟疫般傳開去,尤其跋鋒寒乃當今塞外唯一敢正面挑戰畢玄的高手,令統萬轟動一時。   這從路過的人的姿態神情如實地反映出來。   寇仲等以微笑回報路人的敬禮和問好。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   寇仲和徐子陵從漢狗變成除害的漢族大英雄。   跋鋒寒把一粒葡萄拋高,從容以口接著,邊嚼邊道:「很快會有人把女兒送來。」   寇仲失聲道:「甚麼?」差點把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萄葡噴出來。   跋鋒寒大笑道:「你難道不曉得在大草原上,女兒是最珍貴的財產,其次才輪到第一流的戰馬。在突厥的法律,凡令人終生殘廢者,犯者將女兒賠出來,沒有女兒的才賠出其他財物。」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你說很快會有人把女兒送來了?」   跋鋒寒聳肩洒然道:「他們。」   寇仲抓頭道:「他們、你奶奶的!他們是誰?」   跋鋒寒道:「當然是想請我去殺人的人。其他人辦不到的事,『劍霸』跋鋒寒必能辦到。」   兩人被他引得捧腹大笑。   跋鋒寒苦笑道:「除劍霸外,小弟另外尚有十多個被人強加於我身上的綽號,說出來肯定把你們笑死,等似白白幫石之軒一個大忙。」   寇仲猶有餘悸的道:「石之軒這傢伙實在厲害,昨晚就像一場噩夢。」   跋鋒寒點頭道:「比起他,曲傲只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恐怕天下三大宗師聯手,仍無法破他的不死印,將他擊斃。」   徐子陵微笑道:「鋒寒兄另外還有其麼綽號?小弟實難忍好奇之心。」   跋鋒寒向一群路過的年青騎士回禮,他們是第三次走來朝他們敬禮,答道:「像樣點的一個是『小宗師』。」   寇仲拍腿道:「小宗師跋鋒寒,形容得你文皺皺的,劍霸則太老套欠新意,還是跋鋒寒三字最精采,何需要什麼綽號?」   徐子陵忽帶點緊張的道:「鋒寒咒果是經驗老到,竟然真有人獻女兒來哩!」   兩人停止說話,循徐子陵的目光往長街北端瞧去,兩對眼睛立即大放光采。   一位艷麗可比天上朝陽的美人兒騎著馬緩緩馳來。擁有她,便如擁有大草原所有的春光。街上的人全看呆了眼。四周的人首次將注意力從三人身上移開。   她打扮得像個新娘子,烏黑的秀髮織成兩條直垂活潑,輕盈好看的長辮子,分扎上繡邊菱形的小花巾。光潔晶瑩的一對美目像懸拴在深黑夜空裡最明亮的星星,在兩條細長入發的眉毛襯托下,又如沙漠裡潔淨澄亮的漓泉;配上端秀俊俏的鼻子,兩汁帶露花瓣似的紐艷香唇,配上鵝蛋形的臉龐,益顯明艷照人,誰能不為之傾倒。頰上兩具透出健康粉紅霞彩的小酒渦,在小耳朵吊著兩串長長的耳墜和修長頸項圍著的珍珠項串的輝映下,更洋溢著灼人的青春,濃得化不開的熱情。   在貼身的緊身衣外,套上色彩秀雅的外袍,袖長至腕。離袖口五寸許處繡有寬邊圖案,衣領亦有花邊,長褲腳由五節不同顏色的寬布圈組成,蹬著羊皮馬靴,非常奪目。   前後各有一名老頭子策騎簇擁,看樣子一個該是她的爺爺,另一個則可能是叔爺那類親屬。   這三人的眼晴均朝寇仲等瞧過來,顯是以他們為目標。   寇仲夢囈似的道:「我現在可明白女孩為何是大草原上最珍貴的財產哩!」   如此美色,足可和尚秀芳、商秀洵、石青璇、師紀暄、宋玉致那級數的美女爭一日之短長。   三人緊張起來,既怕她真的來找他們,但若非如此,則會驟感失落,心情頗為矛盾。   美女一行三人終於來到三人坐處前石台下的街段,同時甩蹬下馬。   三人驚醒過來了,首次從對方靈巧的動作推測出來者非是等閒之輩。   美女含笑躬身施禮,以字正腔圓的漢語道:「三位大英雄,我可否坐下說幾句話呢。」   三人慌忙起立回禮。   寇仲謙恭答道:「這是我們的榮幸,姑娘如何稱呼?」   美女蓮步輕移,坐入臨街的椅子去,她的「爺爺和叔爺」就那麼如奴如僕的立在她身後,到這時他們當然知道對方非是。   三人坐下。   美女秋波流轉,露出個迷人至極的笑容,兩個小酒渦若漣漪般蕩漾於玉頰上,香唇間現出雪白整齊的皓齒,以其充滿溫柔甜關的聲音道:「草原上的人都稱我作美艷夫人,喚得人家連本來姓名都忘掉哩。」   三人心中一震,想起城外色彩繽紛的伊吾族營帳,怎想得到竟是美艷夫人芳駕親臨,這麼年青有若少女。   美艷夫人介紹身後兩人,一為左長老,另一位是右長老,兩老均臉無表惰,就若介紹的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   寇仲和徐子陵本因不知該喚作管平還是段諸的騙子而對她充滿敵意,可是她活色生香的坐在眼前,卻無法對她凝聚任何惡感。   跋鋒寒不理聚在四周圍觀者的目光,微笑道:「夫人來找我們,不知有何賜教?」   美艷夫人以似含情脈脈的眼神落在跋鋒寒臉上,微聳香肩,道:「人家慕名而來不行嗎?大家碰頭說話,既增加瞭解,又可看看在哪些事情上彼此可以合作,對嗎?」   寇仲淡淡的道:「夫人有個叫段諸的漢人手下嗎?」   美艷夫人蹙起秀眉,露出沉思的神情,回頭問身後的右長老道:「我們是否有個叫段緒的漢人?」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鄂然,更想不到兩位長老亦懂漢語,右長老從懷內掏出一本厚近三寸狀似賬簿般的冊子,一本正經的翻著,美艷夫人苦無其事的解釋道:「為奴家辦事的人太多哩。」   右長老翻閱完畢,搖頭道:「沒有人叫段諸。」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當然不肯輕信,偏是對她如此推個一乾二淨毫無辦法。   美艷夫人發出一陣銀鈴般悅耳的嬌笑,探出纖柔的玉手,取過冊子,放到桌面,攤開道:「三位請過目。」   三人定神一看,只見冊子上寫滿三人看不懂的伊吾文字,只好相視苦笑,都有點給此女玩弄於股掌上的感覺。   美艷夫人「哎喲」一聲「對不起」後,翻往後頁,左端出現幾個漢人的名字,果然沒有段諸的名字在其中。   右長老道:「這是夫人開支帳單,凡為夫人出力的,名字都會列到冊上,詳細記錄辦事和酬金收取,日常開支等。」   美艷夫人柔聲道:「對我來說,大至國家,小至幫會門派,都只是一盤生意,所以必須要量入為出,控制成本,三位以為然否?」   目光射往跋鋒寒,抿嘴淺笑道:「突厥人少有長得像你那般文秀的。」   跋鋒寒若笑道:「夫人該是對突厥人沒什麼好感。」   美艷夫人輕歎道:「伊吾族的人對崇拜狼的民族都沒有好感。跋鋒寒卻是個例外。」   在大草原上,突厥和契丹均為崇拜狼的民族,突厥軍的大旗上繪的正是個金色的狼頭,戰上稱附離,意思是狼。   跋鋒寒訝道:「為何我是個例外?」   美艷夫人秀目采芒閃閃,令人感到她除美貌外,還有不凡的智慧,絕非徒具迷人外表的尤物。她語調平靜地道:「跋鋒寒已成大草原上以個人反對強權的象怔,說起跋鋒寒,誰敢不說聲英雄好漢。」   跋鋒寒啞然笑道:「小弟怎擔當得起。」   徐子陵淡然道:「夫人是否有一顆五彩寶石?」   美艷夫人香唇邊泛起一絲笑意,忽地左手穿袖而出,把掌心上翻,一顆比夜明珠略大,七色在其中流轉不停,於陽光下異彩紛呈,只要不是盲人就知其為稀世藝寶的彩石,赫然出現三人眼前。   纖美溫柔至難以形容的動人玉掌,襯托得五彩寶石像來自仙界的異物。   這一著大出三人意料之外,一時看得呆了。   美艷夫人聲音傳進三人耳內道:「三位若不嫌煩,可否替我把五採石送往龍泉,交給拜紫亭?」   寇仲皺眉道:「坦白說夫人確是令人難以拒絕的人,不過我仍想不通為何夫人這麼有把握我三兄弟會接受這提議。」   美艷夫人玉手降至離桌面寸許高處,傾側手掌,任由渾圓的寶石輕輕滾落桌面,看得三人提心吊膽,生怕寶石因碰撞而稍有破損,因為任何輕微的缺陷,亦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五彩石太珍貴了!   美艷夫人美目一轉,瞟寇仲似是含意深長的一眼,柔情似水的道:「因為對名震中外的少帥寇仲來言,到龍泉將會是一段動人的旅程。更不可不提的是此石本是契丹的鎮國之寶,無論付出多大代價,契丹人亦不會讓它落在宿敵拜紫亭的手上。契丹人邀得室韋人助陣,聽說室韋最出色的兩個高手,竣瓦韋的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兩兄弟,正為此趕來。」   跋鋒寒歎道:「夫人的話就像夫人的風采般引人入勝。」   寇仲道;「夫人是否要我們當你的保鏢。」   美艷夫人盈盈起立,搖頭道:「現在這條街的人全曉得奴家把五彩石交給你們,與奴家再沒仕何關係了,有緣再會。」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怕我們私吞寶物,又或我們與拜紫亭有隙反將它送給契丹人?」   美艷夫人嬌笑道:「那我只好怨自己所托非人哩。」   話畢,就這麼婀娜多姿的和左、右長老迅速上馬離開。   寇仲呆瞪著美艷夫人留下的五彩石,歎道:「又是另一個令人頭痛的美人兒。」   跋鋒寒探手以指尖把彩石拿起,送至眼前三寸許處審視,沉聲道:「昨晚石之軒已使我感到從獵人淪為獵物,現在這感覺更感強烈。」   寇仲苦笑道:「馬吉肯定正鴻運當頭,否則怎會枝節橫生,令我們無法集中精神和時間去對付他。」   跋鋒寒微笑道,「少師認為此寶可否向拜紫亭換八萬張羊皮呢?這要求不太過份吧!我跋鋒寒為任何人做事,都要收酬金的。」隨手把彩石放入寇仲羊皮外衣的袋內去。   寇沖隔袋按著五彩石,如夢初醒的驚喜道:「可能仍未適應草原的水土,否則腦筋不會遲鈍至此,小姐那八萬張羊皮根本是為拜紫亭跟回紇人買的,是大小姐掏腰包,今趟該輪到他啦。」   徐子陵道:「有錢亦未必立時有貨,你少師是否等個一年半載?」   寇仲伸手過去按著徐子陵肩頭,得意洋洋的道:「小陵終是老實人,在這事上小腦兒不懂轉彎子,拜紫亭可向馬吉買皮嘛,何憂缺貨。」   跋鋒寒跳將起來取回放在桌上震懾大草原的斬玄劍,掛到腰間,欣然道:「該是讓馬兒去散步的時候哩。」   寇仲把五彩石看也不看的拿出來,右手交左手,塞進徐子陵的外衣袋,笑道:「陵少拿的東西最少,當然由你負責。」   徐子陵無奈道:「放心吧,我也不想大小姐就此沉淪。」   蹄聲驟起,長街盡端塵土滾動,十多騎奔馳而來。   跋鋒寒坐回椅內去,漫不經意的道:「是黑水部的人,只要兩位老哥抬出與突利的關係,包保可以順利過關。」   當寇仲和徐子陵均以為黑水兵是來找他們算黑水三煞的賬時,出乎料外,眾黑水兵趕往各大街小巷,沿途高嚷,聽其惶急緊張的語調,三人雖聽不懂黑水土話,仍可推知公佈的不會是好消息。?   街上的人聞聲無不難聽出大難臨頭的心情,四散奔走,街上亂成一片,平靜和平的氣氛蕩然無存。   兩名黑水兵沿街奔來,仍叫嚷著那兩句話,成真父子從工場奔出來,大兒子木克高聲向黑水兵叫話,黑水兵邊走邊答,迅即去遠。   成真眾子人人面無血色地縮回家去了。   三人一臉茫然的瞪著成真,成真像忽然衰老幾歲,驚慌的念道:「終於來哩。」   徐子陵道:「誰來了?」   成真道:「金狼戰士正向統萬推進,最快可於今晚午夜抵此,我們現在要立即逃往山區避難,希望他們不會追。」   三人聽得頭皮發麻,竟是頡利窮追而至不放過他們,不由想到可能是那批大食商人洩出消息。   跋鋒寒扯著要返回屋內收抬的成真衣袖道:「那要多少天?」   成真苦笑道:「我們拖老帶幼的能走多快,最少兩天。」   跋鋒寒放開這恐懼成為突厥奴隸的老人家的衣袖。   成真道:「快離開這兒,唉!我真羨慕你們。」   說罷返回屋內。   二人你眼望我眼,一時都不知說甚麼話才好,眾人因為他們棄家往山區避難,他們於心何安。   寇仲道:「不如我們護送他們到山區。」   跋鋒寒搖頭道:「這樣做唯一的結果是大家死在一堆,若頡利仍然是那千多親衛,正面交鋒我們必敗無疑,仍是沒辦法把頡利引走,不如我們在此守城。」   徐子陵點頭道:「就這麼辦,事情因我們而起,應由我們去解決。」   「噹!噹!」   鐘聲回嗚,更添山雨欲臨前的緊張形勢。   跋鋒寒長身而起,道:「我抓個黑水兵來問清楚頡利的情況,你們負責去張羅箭矢,幸好我們兩把好弓,否則連拚命的資格也欠奉。」   忽然大街上滿是逃難的車馬,多往北門擁去,看得三人非常難過。   寇仲一掌拍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怒道:「他娘的,我寇仲定要教你吃不完兜著走,來時容易去時難。」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吹大氣啦!我們若能保命不死已是求神作福,何必多作妄想。」   跋鋒寒哈哈笑道:「我早說過和你們一起混,總是多姿多彩,現在這預言不幸地再應驗哩,單是為讓統萬的人不作奴隸,縱死何妨。」   三人轟然應諾,立下死戰之心。 第八章 以寡擊眾   本是熱鬧昇平的統萬城,走得人畜不留,靜似鬼域。夕陽在中天君臨無涯無際的草原,照得統萬有如一片發亮的白玉。   三人在成真家先餵飽馬兒,把它們牽到街上,整理行裝,特地以皮囊盛上大量清水,以供馬兒在他們逃命時的給養,但又不能負荷過重,搜集回來的大批箭矢已是個沉重的負擔。如非他們有人馬如一的秘法,背著許多東西,三匹神駿絕跑不過頡利的金狼軍。   跋鋒寒邊整理行囊,邊苦笑道:「有人說頡利方面有上萬人,有人說是三四萬,更有人說是十萬大軍,每個說法都不同,照我看仍該是那千來二千人,對嗎?」   徐子陵把僅餘的百多顆鐵彈全放進外衣的口袋去,道:「他們見到的雖是千來人,卻誤以為是先頭部隊,所以推估主力該進萬人以上,那曉得頡利只得那麼多人追來。」   寇仲提醒徐子陵道:「陵少勿要把五彩石當作鐵彈去限頡利的金狼軍。」   徐子陵沒好氣道:「早貼身藏好哩!」   跋鋒寒道:「我問的那幾個黑水兵,沒一個親眼看到頡利的人,通知他們的都是逃難的草原民族,聽說頡利沿途殺人放火,燒掉很多營帳,姦殺不少婦孺。」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血債血償,頡利他等著瞧吧!」   徐子陵沉吟道:「少師你猜香玉山那小子會否在頡利身旁獻計呢,只有他才那麼明白我們,懂得用這種手段迫我們留下來作戰。」   寇仲歎道:「這可能性非常高,香小子實是我們心腹之患。」   三人同時心生警兆,朝對街瞧去。   祝玉妍幽靈般從對街的房舍上躍落街心,來到三人之前,裹在連著斗篷的寬敞麻布外袍內,臉覆重紗,淡淡道:「你們要去送死嗎?」   跋鋒寒微笑道:「我們不去送死,統萬的人就必死無疑,又或生不如死。」   祝玉妍冷冷道:「廢話!你跋鋒寒原非是如此般的蠢貨,只是受這兩個傻小子的影響,做這種傻事。在大草原上,自古以來這些事每天都在發生,那輪得到你們逐個去管。」   寇仲聳肩道:「其他的不用我們去管,但今次頡利是我們惹來的,我們可責無旁貸。」   徐子陵道:「祝宗主有邪王的消息嗎?」   祝玉妍沉默片刻,緩緩道:「我遍搜附近方圓百里之地。仍尋不著他的蹤影。」   跋鋒寒淡淡道:「他昨晚在這裡,還累得我們沒一覺好睡。」   祝玉妍失聲道:「甚麼?」   即使隔著兩層黑紗,三人仍感到她魔光潮盛的眼神。寇仲解述一遍,並道:「祝宗主之所以感應不到他,皆因舍利並不在他身上。」   祝玉妍冷道:「他總要把舍利起出來帶走的。你們究竟是和我一起去追他,還是一意堅持尋死路。在大草原上,頡利是從來沒有對手的。」   徐子陵歎道:「若我們僥倖不死,定會與宗主合作,除去石之軒。」   祝玉妍冷笑道:「你知道哪裡找我嗎?」   徐子陵道:「實不相瞞,我們亦懂得感應舍利的秘技,否則就不會直追至統萬來。」   祝玉妍嬌軀微顫道:「這是沒有可能的,只有魔門的人始能諳識此術。」   寇仲哈哈笑道:「事實如此,我們何時說過誑語,時間無多,祝宗主請。」   跋鋒寒把鞍子裝上馬背,道:「你老人家最好小心點,石之軒絕不會容我們四人有聯手對付他的機會。」   祝玉妍柔聲道:「奴家正恨不得他肯出來決一死戰。」   三人同時湧起異佯的感覺,祝玉妍從末以這種語調和他們說話。   祝玉妍撮咀發出尖嘯,遠方蹄聲起,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在長街另一端疾如雲快似箭地馳來。這魔門的頂尖高手飄上馬背,嬌笑道:「你們雖是傻瓜,但卻是真正的好漢子。奴家佩服。」言罷策馬出城,迅速遠去。   直至蹄聲消斂,寇仲苦笑道:「我們是否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徐子陵洒然笑道:「恐怕事後才可作出判斷。」   三人大笑上馬,朝南門馳去。   東北方天際火光燭天,熊熊烈焰,像火龍般隨風蔓延,令人瞧得腿顫心驚。   三人在赫連堡北勒馬停下,寇仲皺眉道:「是什麼一回事?」   跋鋒寒道:「燒的是黑水支流無定河西岸的密林,風把火焰送往河流和對岸,把水路交通截斷,更使從水路趕來的別族戰士沒有藏身之所,這是頡利慣玩的手段,既能誘敵惑敵,又有實質的作用。」   徐子陵間道:「頡利會否在那裡?」   跋鋒寒搖頭道:「放火燒林這種小事,頡利隨便派出十來人,可輕易辦到,何用他親自領軍,勞師動眾。」   寇仲遙指南方處道:「那處亦起火頭。」   跋鋒寒和徐子陵極目南望,大草原盡處果然有點紅光,只是在燦爛的月光星輝下,相形失色而已。   跋鋒寒道:「那處該沒有似無定河旁般的密林,我們過去看看,我現在很想殺人。」   三人策騎披星戴月地在大草原飛馳,直到無定河岸的林火變成左後方幾條竄動的紅線,在前方的沖天烈焰則清晰可見,把大量濃煙翻滾不休地送上高空,遮得那片天空星月無光。   寇仲勒馬減速,叫道:「有敵人!」   只見起火一方,數十騎全速奔來。徐子陵左手探人袋內,指縫夾起四顆鐵彈,對這種暗器功夫,他已臻收發由心的境界,手印加上螺旋勁,雙向回飛,均取敞人防無可防,避無可避。   寇仲掣捏滅日弓,另一手往裝在鞍旁的箭筒取箭,要架箭上弦,跋鋒寒汀出阻止的手勢,道:「是回紇族的人。」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想到大明尊教。七八人朝他們衝過來,寇仲知機地收弓斂箭,表示友好。等看到奔來的三十多騎無不負傷流血,知他們曾經歷過激烈的戰鬥。領頭者個子高大,肩膀寬闊厚實,方形的臉盤長著寸許長的連寞鬍鬚,滿臉風塵血汗,濃眉下卻有下對與他高顴挺鼻不太相襯的修長漂亮的眼睛,身上的戰服枯滿血和草泥,可是他的眼神仍是那麼堅定和清醒冷靜,看樣子是二十五、六歲,令人想起神廟內護法的金剛力土。   跋鋒寒虎軀一震,以突厥話喝過去:「來者是否回紇藥羅族時健侯斤之子,戰必身先,所向披靡的菩薩。」   那人勒馬停立,在他們丈許前處停下,其從者紛紛停定,顯示出精湛的馬術。離他們至少仍有五、六里的火頭漸漸消斂,似近尾聲。   那人目光灼灼地目視三人,忽然一震道:「跋鋒寒。」   跋鋒寒欣然道:「正是跋鋒寒,我身旁兩位兄弟是來自中土的寇仲和徐子陵,不知菩薩兄曾否耳聞。」旋把兩人逐一介紹。   菩薩仰天笑道:「大草原上不知寇仲和徐子陵之名者,那弗得是英雄好漢。順便通知各位,我菩薩再非時健之子,時健遭奸邪所惑,把我逐出回紇族。」   跋鋒寒一呆道:「竟有此事。」   寇仲一震道:「是否和大明尊教有關?」   菩薩想不到他能說突厥話,露出讚賞神色,奇道:「少師竟聽過大明尊妖教,且猜個正著。」別頭往起火處瞧去,歎道:「時間無多,不若我們找個地方,再喝酒談話。」   跋鋒寒道:「那把火是否頡利的人放的?」   菩薩雙目殺機暴現,狠狠道:「那是吐谷渾人的游營,我們趕到時,吐谷渾人男女老少七十多人全遭毒手,我們一口氣盡殲金狼軍五十餘人,到金狼軍一個千人隊朝我們迫來,才往這邊逃跑。」   寇仲冷然道:「頡利的殘暴,天理難容。菩薩兄請繼續上路,我們要與頡利決一死戰。」   菩薩與眾手下同告愕然,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憑他們三人之力,去對抗無敵於大草原的金狼軍的千軍萬馬,等似膛臂擋車,自尋死路。   菩薩皺眉道:「三位不是說笑吧憛v   徐子陵神情堅決的道:「我們非是只逞匹夫之勇,而是必須把頡利牽制於此無定河區,否則從統萬逃生的人,將遭吐谷揮人同一的命運。」   菩薩肅然起敬,喝道:「好漢子!我菩薩今晚就交你們三位朋友,你們的事跡,將會千秋百世的被大草原的人歌頌。」   接著與手下同施敬禮。動作劃一整齊,登時生出「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壯烈氣氛。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菩薩兄放心,我們必能保命去和你喝酒聊天。請吧!」   三人屹喝聲中,在中分而開的戰土間穿過,朝只剩下火燼餘芒的火場趕去。   美麗的大草原變成修羅屠場的劫後情景,十多個帳篷盡成灰燼,人骸獸屍散佈四處,令人不忍卒睹。遠處火把逐漸迫近,顯示金狼軍正朝這方向推進。   跋鋒寒目注其中一個身首異處的金狼兵遺骸,歎道:「無論是侵略者或受害的人,死亡就是死亡,沒半點分別,這或者是老天爺唯一公平處。」   寇仲的目光注在不住接近的敵人上,不解道:「頡利和他的人不用休息的嗎,就算人能捱得住,馬兒亦要累死。」   跋鋒寒道:「這是頡利名震草原的戰略,每迫近戰場,就把戰士分作數組,輪番作戰。保持在全盛全攻的狀態下,令敵對者沒片刻休息的時間。此種戰術在平野之地功效卓著,配合他派出四處擾敵的小隊,所到之處,像蝗蟲般把一切吞噬蠶食。我雖是突厥人,對他這種殘暴的手段,亦引以為恥。」   徐子陵道:「難怪菩薩如此痛恨突厥人。」   跋鋒寒道:「直至處羅可汗襲擊和搶掠回紇的部落,回紇才不肯再當東突厥的走狗,在那時之前,突厥一直通過回紇控制北方廣闊的地區。」   寇仲問道:「但我看菩薩卻是個好漢,回紇究竟在什麼地方?」   跋鋒寒遙指西北方,答道:「回紇分為兩支,韋絕分佈於獨洛河北,另一支鳥護則在伊吾之西,大概在天山山脈東段北麓處,兩支合起來可戰之土達五萬之眾,是可左右大局的武裝力量。現在兩支均統一在時健侯斤之下,侯斤等若大汗。照我看菩薩之所以被時健放遂,極可能與菩薩反對頡利的立場有關。頡利得勢後,千方百計地與時健修好。」   此時金狼軍來至曳許遠處,蹄聲隱傳,塵蔽星月。   寇仲舒一口氣道:「果然只有數百人,頡利死性不改.千許二千人還要分成四組,我們該採什麼戰略?」   跋鋒寒沉聲道:「最快意當然是迎頭痛後,不過面對三四百金狼軍,就算沒有高手助陣,寇爺自問應付得來嗎?」   寇仲苦笑道:「我們親如兄弟你也來耍我,若我能以一擋百,就不用向你老哥虛心求教。」   跋鋒寒掣出亡月弓,大笑道:「我們先來個長距離迎頭箭擊,然後再施且戰且逃之術,引得他們窮追不捨,到他們人疲馬倦,就以回馬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徐子陵道:「小弟有個健議,如可將他們誘至赫連堡,我們不是更可立於不敗之地?」   寇仲取出滅日弓,哈哈笑道:「聯就封你作軍師,老跋為大將軍,如能宰掉頡利,大草原上誰敢不把我們當神佛般膜拜。」   徐子陵左手握拓木弓,右手上箭,曬道:「去你的少帥國,鋒寒兄請看清楚來的是否金狼軍,勿要錯殺好人。」   跋鋒寒功聚雙目,用勁把弓弦拉成滿月,柔聲道:「在大草原上,小弟從未認錯過敵人,子陵可以放心。」   號角聲起,敵騎在不到半里外停住,重整隊形,排成陣勢。   寇仲訝道:「他們想幹什麼?」   跋鋒寒道:「他們猜到是我們,故不敢掉以輕心。」   徐子陵道:「會否是等候其他人呢?」   跋鋒寒搖頭道:「他們即將發動攻勢。頡利的金狼軍是全攻形的軍隊,充分發揮騎兵靈活的機動性,慣用的手段就是長途奔襲,出奇制勝,正面攻來的是攻中帶守的環形陣,真正的殺著是分由兩邊側翼攻至的衝鋒隊,教我們無法集中應付從單一方向衝來的攻勢。」   寇仲咋舌道:「這種草原戰術確難以應付,既可以寡擊眾,以少勝多,何況現在對方人數百倍於我們。」   跋鋒寒露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道:「若沒有人馬如一之術,我們今晚必死無疑,現在則大勝可期。兄弟。他們來哩。」   號角聲遍傳大地,蹄聲轟天而起,敵陣衝出百多騎,以環形的陣勢潮水般推進迫近,人人彎弓搭箭,蓄勢以待。敵人中鋒陣推迸千來步後,號角再起,餘下的二百餘騎分作兩組,從左石翼彎出,沿著弧形的推迸路線先往外繞,攻擊時將變成從左行兩側至乎後側殺至,縱使他們記擋著對方的中鋒軍,最終亦要變成陷於混戰的劣局。三組敵軍,不住調教速度,互相配合,戰術之精,教人歎為觀止。   徐子陵道:「少帥終親身體驗到大草原騎射戰的威力。」   跋鋒寒喝道:「射人先射馬,放箭!」   箭矢在跋鋒寒和寇仲手上連珠發放,正面殺來的騎兵人仰馬翻,徐子陵的拓木弓射程較近,專尋漏網的敵人招呼,正面交鋒全線開展。   中鋒隊改變戰術,在號角指揮下散開,迸攻速度絲毫不減。兩翼的敵人馳至左右兩方,兩片烏雲般往他們掩至。眨幾下眼的高速下,敵方中鋒軍近三十騎東倒西歪,可是餘下的八十多騎已越過他們的安全距離,還箭反擊。   跋鋒寒大喝道:「走!」   三人策馬掉頭,邊走邊以箭矢還擊。   敵人保持三組的陣勢,銜尾窮追。   寇仲突然叫道:「不妥!」   兩人駭然下環目掃射,只見前方和左右草原邊際,全是火把的光芒,以此推測,敵人的兵力當在萬人以上。   跋鋒寒色變道:「我們中伏哩!」   徐子陵一箭穿破追兵胸膛,大喝道:「趁敵人合圍前,我們必須趕至赫連堡。」   三人那顧得射殺追兵,全力展開人馬如一之術,朝或者可令他們有一線生機的赫連堡亡命逃去。 第九章 古堡之戰   三人立在赫連堡最高的望台上,居高臨下瞧著敵人調兵遣將,完成合圍之勢。   早先他們尚以為自己還有一線生機,現在卻知生機已絕,只餘戰至最後一口氣的機會。   敵人的總兵力在三萬五千至四萬之間,如此實力,足可蕩平大草原,甚至縱橫中原而無人能阻。   清一色的騎兵,在赫連堡所在的丘坡下示威似的進退有度,隨時準備殺上丘頂來。   他們曾考慮突圍,可是去路全被封死,捨赫連堡外再無一處可延長他們殺人或被殺的時間。   金狼旗在不遠處隨草原的晚風飄揚,頡利和一眾大將高踞馬上,對他們指點說話,不用說該在研究能最迅快殺死他們的戰略。   敵人分成一隊隊的,再由不同組合的隊伍組成更大的作戰單位,遍佈所能見到的大草原每一個戰略點,形成一張籠罩赫連堡的天羅地網,鼎盛的軍容,足可令人喪膽。   整個大草原給火光燃亮,只有屹立丘頂的赫連堡孤獨地藏在火把光外的暗黑中。   跋鋒寒道:「東、西、北三坡陡峭多石,只有南坡最適合催策快馬來攻,我和少帥負責守南坡,其他的由子陵去應付。」   寇仲歎道:「難怪頡利能稱雄大草原,調度兵馬之快之奇,確是小弟平生初見。我們頭痛完後,就輪到突利頭痛。坦白說,老跋你現在仍恨突利嗎?」   跋鋒寒苦笑道:「我現在那還有閒心去恨在戰場以外的任何人,全心全力的盡我所能去削弱頡利進攻突利的兵力,不是更合划算。」   徐子陵淡淡道:「寇仲,你的內心現在有沒有特別惦念任何人?」   寇仲頹然道:「我第一個想到的竟是尚秀芳,然後才輪到致致,又想起楚楚,若小弟戰死於此,她們中誰會最傷心呢,我猜會是楚楚,這想法令我生出心碎的感覺。」   跋鋒寒道:「我心中只想到殺人,聽到少帥這番發自肺腑的說話,忽然間使我捫心自問,我跋鋒寒是否因沉迷劍道,故錯失了人生除此之外所有的追尋機會。我究竟是強者還是弱者?因為我最害怕的就是碰上令人心碎的事。與你們的兄弟之情,是我從沒夢想過可以發生的。」   寇仲哈哈笑道:「聽你的口氣,宰掉頡利後你大概會去找那什麼黛娃兒,對嗎?」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去你奶奶的,小弟這叫死到臨頭仍怕心碎。想歸想,卻沒有付諸行動的勇氣。唉!糟哩!我竟然真的很想在死前見她一面,為她因我而受到的傷害致以最深切的歉意。」   寇仲大樂,朝徐子陵望去,見到他雙目射出無比深情,微仰俊臉,凝注往戰場上廣闊的星夜,不由一震道:「陵少在想誰?」   徐子陵如夢初醒地把目光投往頡利、墩欲谷、趙德言言等人的方向,道:「來啦!」   蹄聲轟天響起,東、南、西、北各奔出一隊百人隊,穿梭往來的繞丘疾走,看得人眼花繚亂,同時心生寒意。   跋鋒寒道:「第一道菜該否先來個火燒大草原?」   寇仲拔出井中月,高舉頭上,從容笑道:「能與頡利的金狼軍決一死戰,雖死何憾!第一道菜由小弟負責,只要我們能捱到天亮,已足可成為後代的神話傳奇。」   徐子陵道:「敵人用車輪戰術,記著,第一把火該在我們力竭之前才放。」   跋鋒寒道:「你們是客,第一道菜當由我負責。此事看似簡單卻不容易,尤其在此春濃濕重的時節,幸好我一向在這方面經驗豐富,準備充足,離開中土時買的靈巧火器仍妥善保存著。唉!希望它們有一半仍未失效,那已非常理想。」   號角聲起,包圍網最接近的另五個百人隊同時下馬,取出刀斧,就那麼斧起刀落的清除小丘四周的長草矮樹,似像曉得他們準備燒草原的大計。   三人瞧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   徐子陵道:「是香小子!」   兩人目光投向頡利處,香玉山赫然現身敵陣內,跟頡利只隔著一個趙德言,於此可見他極得頡利的重視。   寇仲恨得牙癢癢的道:「我就算死,也要拉這殺千刀的小子陪葬。」   跋鋒寒臉色凝重的道:「現在只有敵人來放火燒我們,而我們卻難以牙還牙。刻下吹的是東北風,若他們放火燒東北兩坡,火焰雖不能直接威協我們,但濃煙順風捲至,敵人同時四方八面乘濃煙攻來,我們能捱上一盞熱茶的工夫,算很了不起。」   三人眼睜睜看著四周空廣的草原被不住變成光禿之地,偏是毫無辦法。他們不懼濃煙,但視線被蔽下,肯定無法阻止敵人強攻突襲攻進堡內,馬兒更會首先遭殃。   寇仲苦笑道:「我們該否殺入敵陣,設法多找些人陪我們上路?」   徐子陵搖頭道:「此為下下之策,只有在赫連堡這獨特的環境裡,我們始能發揮以寡擊眾的優勢,最理想是敵人久攻不下,頡利等親自來攻,我們的死才更有價值。」   跋鋒寒點頭道:「子陵說得對,待我下去以毛氈雜物堵塞封閉所有開向東北的小窗垛孔,防止煙屑滲入堡內,到敵人進攻時,我們同時放火燒其他兩坡,希望可藉此多捱一時片刻。」   言罷從第三層望台翻身躍到第二層的城樓平台,再由殘破的石階鑽往底層。   號角再起,把堡丘四周辟出寬達三十丈禿地的金狼軍回到馬上,四下退開,由另五個百人隊補上,整齊有序。   金狼旗開始往他們推進,戰鼓擂鳴,繞丘而走的騎兵停下來,在各處丘坡下蓄勢待攻,氣氛愈趨緊張。   寇仲收起井中月,向徐子陵笑道:「感到自豪嗎?堂堂突厥大汗,率領最精銳的金狼軍如臨大敵般來侍候我們區區三人,若死有精彩不精彩之分,今趟肯定是死得精彩。」   徐子陵仰道望天,道:「我們非是必無活路,如只要再來一場像前晚的大雷雨,把所有火把淋熄,我們說不定可趁黑突圍。」   寇仲歎道:「現在離天亮頂多三個時辰,天上卻只有幾片薄雲,即使不懂觀風觀雲之術,亦知無望有雨。待到太陽出來,我們僅餘的優勢將喪失殆盡,只剩捱揍的份兒。」接著雙目射出堅定的神色,道:「只要能捱至天明,雖死何憾!」   頡利和一眾將領移至南坡下勒馬立定,頡利發出一陣震天長笑,大草原上多達四萬的金狼軍同時叱喝和應,整個大草原也像搖晃顫抖,聲勢駭人。   寇仲先一步以突厥話暴喝道:「有什麼好笑的,有種的你頡利就來和我寇仲單打獨鬥一場,讓你的手下看看你在不是以多欺少的情況下,是個如何窩囊相。」   頡利左右同聲喝罵,群情洶湧。   頡利打出手勢,截停罵戰,道:「少帥果是不怕死的硬漢,本汗最歡喜硬漢子,如你三人肯棄械投降,在本汗馬前跪地宣誓永遠效忠,本汗保證你們有享用不盡的美女財富和權力,不是勝過年紀輕輕就橫死這座破堡之內?」   寇仲大笑道:「少說廢話,我們三兄弟豈是肯向人投降之輩。儘管放馬過來,讓我看看金狼軍是否名不虛傳。」   頡利大怒道:「死到臨頭仍敢大言不慚,你們最好不要被生擒活捉,否則本汗會教你們生不如死,動手!」   號角聲起。果然不出跋鋒寒所料,東北坡下的突厥戰士紛紛把火種投往草坡,再以火把燃著坡上的樹葉長草,火勢順坡往上蔓延,濃煙捲至。戰鼓聲響,南坡下蓄勢以待的多隊每組百人的騎兵,舞動大刀,彎弓搭箭的疾衝上來,聲勢駭人。   徐子陵迅快的向寇仲道:「我去應付其他人,你什麼都不要理,只管死守南坡。」   騰身而起,躍往從東北坡捲過來的濃煙去。   濃煙直冒上來,像煙霞般圍繞赫連堡,再往上卷散。   寇仲狂喝一聲,以最快的手法上弦放箭,抵達斜坡中的敵騎全在他箭程的範圍內,他狠下心腸,專尋馬兒下手,戰馬中箭滾下山坡,馬上威風凜凜的騎兵紛變滾坡葫蘆,累得後來的人馬紛紛墮跌,無法保持衝鋒的陣形與銳氣,亂成一片。   翻下馬背而幸未受傷者欲徒步攻來,給寇仲一一以滅日弓無微不至的招呼侍候,雖只是一夫當關,因其居高臨下,箭程及遠之勢,硬是把敵騎阻截於斜坡中段之下。   號角聲傳遍草原,另三起敵人紛紛下馬藉著煙霧迷漫,徒步往赫連堡衝上來,一時間,四方八面騎兵步軍,潮水般湧至。   跋鋒寒從唯一的南門破口衝出,兩手揮動,點點火光劃破赫連堡旁的暗黑,往尚未起火的西南兩坡投去。待到多處火頭成功冒直,跋鋒寒掣出亡月弓,搶到西坡坡頂,以連珠勁發的箭矢,憑西坡陡峭崎嶇的可守之險,迫得敵人雷池難越,無法搶至還箭反擊的範圍。   赫連堡山丘以南坡斜度最緩,坡道最長,北坡最短,亦最為陡峭,草樹雜在亂石之間燃燒,沒一時三刻難燒個清光,故敵人欲進不能,只可在火場外叫囂作態,暫難構成威脅。   東坡的火勢則隨風燒過坡腰,數以百計的徒步戰士,緩緩迫近,只要再推近五十來步,寇仲進入他們的射程,那時寇仲將難堅守第三層的望樓。   徐子陵由外呼吸轉為內呼吸,投進濃煙,足尖點在坡道的亂石上,幾個縱躍,迫近敵人,兩手探入外袋,借濃煙的掩護,鐵彈雙手疾射,敵人在被什麼擊中都摸不清楚的情況下,紛紛中彈倒跌,往下滾去,當他們盲目的向濃煙處還箭,徐子陵早躍到別的岩石去,不住的殺截攻擊,製造出敵人巨大的惶惑恐慌,一時間人人爭先恐後地往下撤退。   徐子陵破煙而出,竟隨敵人的隊尾追殺,使潰不成軍的敵人,一時間更無力作出反擊,待到坡下的敵人以勁箭狂射住徐子陵,他才從容遁回山上,坡道上已伏屍處處。   西南兩坡大火蔓延加劇,冒起的濃煙,往敵陣鋪天蓋地的掩去。   頡利怕他們乘勢突圍,發出命令,進攻的部隊撤往草原,接著全軍往四外後撤,重整合圍之勢,靜待大火燒盡山丘上的草樹。   整座赫連堡全陷進煙霧火屑內。   事實上三人不是不想突圍、而是應付這第一波的攻勢,已令他們的元氣損耗極矩,根本沒有突圍之力,當山火消斂之際,他們的大難將會降臨。   三人重新聚集在最高的望樓處四周儘是煙火,目難及遠。   寇仲喘著氣道:「馬兒沒事吧?」   跋鋒寒道:「我以沾水濕布包紮他們的口鼻,能漫入下層的煙屑又不多,該沒問題。」   寇仲手掌按在徐子陵背心,又著跋鋒寒按上他的寬背,道:「我們試試可否學奪取和氏壁那趟般,迅速回氣,那說不定我們可借濃煙殺出重圍。」   跋鋒寒搖頭道:「我的好兄弟,現在包圍我們的不是幾百人又或幾千人,而是幾萬人,衝出去根本全無機會,守在這裡還可多殺幾個來陪葬,何況我們沒有個許時辰,休想回復元氣。」   寇仲道:「若我是頡利索性等到天亮始發動攻勢,以形勢言,那時我們絕難倖免。若頡利有這種耐性,我們功力盡復可期。」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假設我們能激起體內別走躡徑潛藏未用的力量,不是等若迅即回復元氣,又可多捱一些時刻,待煙火漸散,火勢轉弱,他們的喪鐘已在敲響。」   寇仲皺眉道:「事急臨忙,哪來推敲揣摸的時間?」   徐子陵道:「現成的有岳山從天竺僧學回來的換日大法,我將此法融合在手印中,只從未試過另行修練。」   跋鋒寒生出希望,道:「既有偷天換日之能,何妨一試。」探手按在寇仲背心。   徐子陵手作蓮花印,道:「換日大法與中土佛道二家有異,專練五氣、三脈、七輪。」   一邊解釋,一邊真氣天然流轉地在體內運行,以身作教地跟與他建立密切關係的兩人作最精確的示範。   「轟」!三人的氣脈輪同時迸發,所餘無幾的真氣會聚成流,向這從沒有天竺以外的人修成的異法進軍。若此時有敵攻來,他們將沒有絲毫旁顧及反抗之力。三人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行此險著,剛才攻堡之戰不過是半盞熱茶的工夫、敵方死傷者卻超過百人之眾,慘烈至極點,但他們的元氣已是強弩之未。   濃煙逐漸散去,在火把光和星光的映照下,赫連丘盡成焦土,滿佈焦屍,情景恐怖,仿如地獄冥府。   號角和戰鼓聲搖天撼地的傳來,金狼軍又從四方八面向赫連堡推進。   徐子陵雙手變化出無有窮盡的手印,沒有一個手印是蓄意而為,全循體內真氣的轉變,有諸內形於外的作出變化。三人體內的真氣由小泉小溪變成長江大河,於體內澎湃奔騰,衝開另一個系統的氣脈,釋出深藏未用的潛能,如能大功告成,這新系統會與舊的系統融混合一,雖未能使他們功力立即突飛猛進,卻似多開懇了大幅荒田,可向他們提供大量的元氣。   對坡下的敵人,他們置之不理,全心全意投進換日大法帶來的突破去。   敵人從容調動,準備發動新一輪的攻擊。   徐子陵忽地發出一聲震懾草原的長嘯,捏不動根本印,打散在三人體內來回激盪的真氣。匯聚成河海的真氣,變成千川百流,竄往三人每一個氣大會。三大年青高手終於功行完滿,從一個整體回復至三個獨立的個體。」   草原上空仍是星光燦爛,卻比前更深透莫測,更壯麗不可名狀。   跋鋒寒感到脫胎換骨似的精氣神達至最巔峰的狀態,縱然畢玄親臨,亦自信有一戰之力,大喝過去道:「頡利小兒,夠膽就放馬過來。」   頡利大怒道:「你想快些死,我就成全你們,進攻!」   蓄勢久待的敵人,同聲發喊,往山丘頂的赫連堡殺上來。   攻上南坡的是最快速的騎兵,其他向三坡攻來的是徒步的戰士。   三人均知當敵人破入堡內,將是頡利和一眾特級高手加入戰事的時刻。   徐子陵探手入袋,發覺兩個口袋的藏彈加起來不足二百顆,當鐵彈用盡時,將要與敵人近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沉聲道:「我負責守南門,你們不要管我。」   一個觔斗,躍離高台。   寇仲和跋鋒寒來不及答話,滅日亡月兩弓同時發動,朝各坡殺來的敵人射去。 第十章 義薄雲天   赫連丘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三人箭盡彈絕,再無法利用對他們最有利的黑暗天時與丘頂地利拒敵於堡外。   敵箭飛蝗般射至,迫得跋鋒寒和寇仲退守第二層的城台,徐子陵則獨守南門,此是唯一入堡的通路,只要能緊守此關,敵人只有竄石攀牆攻上二層城台一途。   堅固至鐵錘錘之不入的赫連堡,成了他們在鮮血流盡、氣力用竭前的保命符。   赫連堡仿似蜜糖、迅速被金狼軍蜂般密麻麻的撲附,尋暇搜隙地展開前仆後繼的強攻。   寶瓶氣發,兩名突厥戰士哪能擋御,身子往後拋擲,撞得其他撲上來的戰士人仰馬翻,但徐子陵因驟覺力竭,反手奪過敵刀,順勢一腳踢得敵人鮮血飛噴地跌出門外,刀光再閃,砍在一面鐵盾。螺旋勁發,那人打著轉橫跌往門外視線不及處。   火把光照得赫連堡咖紅一片,沒有人能分得清楚火光血光之別。   戰情慘烈至極點。   忽地一掌擊至,帶起的勁風迫得眼前的其他突厥戰士落葉般散開,速度與時間角度均無懈可擊,迫得他只餘硬拚一法。   徐子陵忘掉身上的大小創傷,心知若擋不住這雷霆萬鈞的一掌,南門勢將失守。深吸一口氣,凝聚換日大法激發出來的潛力,口吐真言,如平地乍起轟雷的喝一聲「著」,右掌和對方攻來的掌勁印個結實。   「蓬」!   徐子陵噴出一口鮮血,後挫半步,寶瓶氣與螺旋勁排山倒海而又高度集中的送出,來犯者同告噴血,往後跌退,現出墩欲谷清奇而充滿訝異和不肯相信此招硬拚結果的臉容。   兩柄馬刀立時補上墩欲谷讓出來的空間上取下搠分攻徐子陵面門和胸腹間要害,攻勢凌厲,並非一般金狼戰士的身手攻架。   徐子陵心中暗歎,曉得時間無多,再支持不了多久。   他的一聲真言斷喝,把攻打土堡的所有喊殺聲全壓下去,震懾全場,亦使在二層樓上浴血苦戰的跋鋒寒和寇仲精神大振,至少曉得下面的徐子陵仍然健在,穩守南門。   寇仲井中月追魂奪魄的黃芒縱橫於城樓之上,刀法全面展開,施盡渾身解數,以新領悟回來的護體奇勁,拼著捱刀流血,招招險中求勝,以命搏命,連殺十多人後,刀下竟無一合之將,殺得躍上來的金狼軍好手,不住頸斷骨折的倒跌往城牆外,屍體積疊在下方牆腳處。   「噹」!   強大的反震力,震得他手臂發麻,還是首次有人能擋得住他的井中月,且連消帶打,足點牆頭,翻騰往上,長馬刀貫頂而來,身法刀法渾如一體,招式精妙絕倫。強大無匹的刀氣,把寇仲緊鎖籠罩。   同時間另一人升至牆頭,袖內射出菱槍,閃電般射向寇仲胸口。   寇仲左掌掃往菱槍尖鋒,刀往上挑,大笑道:「大汗真客氣,送客也不用陪到地府去的。」   使刀的當然是東突厥的大汗,草原的霸主頡利,菱槍的主人就是位列「邪道八大高手」第三位的趙德言,兩人早打定主意,要全力幹掉寇仲,才去對付在另一邊的跋鋒寒。   十多名突厥高手此時現身牆頭,他們在戰場上唯一的任務是即使要犧牲性命,仍要保護頡利,不讓他有任何損傷,任何時刻都和頡利形影不離,只因頡利剛才盛怒下心切殺死寇仲,比他們搶先一步攻上牆台。   「叮」!   上挑的井中月現出精微至令人難以相信的變化,任頡利如何改變攻擊,仍給他挑中刀鋒,頡利渾體劇震,給寇仲挑得往上騰升,一時間再無法對寇仲構成威脅。一個站在實地,另一方虛懸空中,自然是後者吃虧。   「蓬」!   掌尖掃中菱鋒,硬把菱槍盪開,寇仲猛扭熊腰,井中月變向直棚而前,朝趙德言胸口戳去,若不能把趙德言迫落牆台,明年今晚此刻就是他的忌辰。   三槍兩刀,幾人左右往他攻來,不過仍慢一線。   趙德言露出不屑之色,菱槍毒蛇般縮入右袖,左手疾劈,迎向刀鋒。   寇仲心中叫妙,適才他從頡利處借得真氣,保證可教趙德言吃個大虧。他是不愁趙德言不中計,因趙德言仍以為寇仲是從前那個在長安的寇仲,怎會怕硬拚寇仲這一刀。   「啪」!   趙德言命中刀鋒,立時臉色大變。螺旋勁發,狂風怒濤般往趙德言卷打過去,連趙德言亦架他不住,往後翻騰,落往牆外,倘換了是次一級的好乎,保證未落至地上早噴血身亡。   寇仲往後疾退,令敵人變成從前方攻來,大笑道:「鋒寒兄,輪到護階之戰哩!」   聲音遠傳開去。   整座赫連堡的設計,其作用均在防禦,牆堅如鐵不在話下,因防被敵人攻上第二層城樓的情況出現,所以這層分內外兩重防線,城牆上尚有方形的城樓,第三層的望台就以可容二十人的城樓頂為基石,雄據其上,城樓有東西兩個人口,城樓中心就是通往下層的石階,寇仲見勢不妙,慌忙通知跋鋒寒退守城樓,名為護階,實為保命。   跋鋒寒的喝聲從空中傳來,以突厥話狂喝道:「頡利納命來!」   寇仲跟跋鋒寒的默契,僅次於徐子陵,聞絃歌知雅意,把握到跋鋒寒的戰略,加速後退,穿過城樓西門,進城樓後轉身揮刀,迎向從東門蜂擁進來的金狼軍,毫不理會另一邊的敵人。   城樓上空劍刃破風聲大作,勇若戰神的跋鋒寒貼著最高望台的基柱騰空掠起,斬玄劍化作長芒,朝正往下落的金袍禿頂的頡利全力攻去。   在那方頡利的一眾近衛高手,人人大吃一驚,那還顧得追殺寇仲,紛紛拔身上衝,阻截跋鋒寒。   頡利卻氣得差點吐血,此時他一口真氣已盡,又仍未從與寇體的硬拚回復過來,面對跋鋒寒這大有一去無回,以命博命的一劍,雖明知只要能拼著兩敗俱傷,阻他一阻,手下必可及時把他收拾,偏是卻不敢冒這個大險,伸足點往望樓柱身,改下墮為橫飛,往城牆外投去。   跋鋒寒見計得逞,迫走頡利,哈哈笑道:「大汗怕哩!」   倏地沉氣下墮,避過所有攻擊,落在城樓西門外,再退入城樓,斬玄劍左右翻飛,兩名攻來的金狼軍應劍濺血拋跌。   趙德言重登城樓,施出看門本領「歸魂十八爪」最厲害的殺著「青龍嫉主」,雙手捲纏變化地往跋鋒寒攻去。   跋鋒寒冷笑一聲,絲毫不理他爪法的精微變化,斬玄劍疾刺其面門,擺明要和趙德言來個同歸於盡。   趙德言無奈變招,鏈子菱槍從兩袖射出,形成交叉之勢,勉強架著敵劍。   「嗆」!   趙德言硬被震退,其他人忙補上他的空檔,往跋鋒寒攻去。   那邊的寇仲將攻入城樓的敵人盡趕出門外,守得穩如銅牆鐵壁,潑水難進。不過他心知肚明自己剛才真氣損耗極巨,刻下已到日落西山的境地,再難支持多久。   頡利重新躍上城台,落在趙德言旁,正要說話,警號從堡外傳來,兩人駭然瞧去,只見大草原東北方烈焰沖天,濃煙像烏雲般朝他們捲過來,隱隱響起吶喊嘶殺的聲音,心想難道是突利來了。   城台上擠滿金狼軍,正前仆後繼地衝擊把門的寇仲和跋鋒寒,卻仍是難越雷池半步,顯示出兩人驚人的韌力和意志。   趙德言道:「先攘外再安內,這三個小子插翼難飛。」   頡利猶豫片晌,始接納趙德言的提議,發出暫撤的命令。   金狼軍撤返城下,徐子陵回到城台,三人相視苦笑。力戰之下,他們渾身是血,幾近虛脫,若頡利不理外敵繼續進攻,此刻他們說不定要飲恨伏屍。   東北方起火處的煙霧掩蓋大片草原,金狼軍改變陣勢,雖仍把赫連堡重重包圍,卻調動固守東北方的軍隊,撤離火勢最盛的區域。   由於春濃濕重,在火頭起處尚可以火器火油助威,卻難成蔓延之勢,所以頡利的對策合乎正理。   跋鋒寒凝望東北方濃煙覆蓋的廣闊區域,喘息著道:「是誰這麼幫忙呢?」   話猶未己,一隊人馬從濃煙處狂衝而出,突破陣腳未穩的一組金狼軍,勢如破竹地朝城堡殺過來。   領頭者的長柄斧如毒龍翻捲,擋者披靡,赫然是被父親逐走的回族勇士菩薩,追隨他身後的手下增至七十多人,眾人拚命死戰,均是勇不可擋,人數相比下雖是少得可憐,但力量集中,又趁金狼軍匆忙調動的良機,藉著濃煙掩護,成功破開缺口,轉眼殺至東北坡下。   三人精神大振,徐子陵負責檢拾地上的箭矢,交由寇仲和跋鋒寒以滅日、亡月兩弓射出,策應援軍。   號角聲起,金狼軍力圖阻截,已遲了一步。   菩薩一眾表現出精湛的馬術,就那麼策騎跑上崎嶇陡峭的斜坡,來到丘頂。   寇仲大笑道:「菩薩兄竟沒攜酒來嗎?」   菩薩就在馬背騰身而起,躍上城牆,再落在三人間,長笑道:「待殺盡金狼賊後,必會和三位痛飲達旦。」   他的手下無不是身經百戰的好手,不用吩咐,各據要點,把追來的金狼軍射得退返坡下,再成對峙之勢。   對菩薩義薄雲天的行為,三人均壯懷激烈,非常感激。   跋鋒寒抓著菩薩厚實的肩頭道:「我跋鋒寒交了你這朋友,不!是兄弟。」   菩薩把目光投往頡利金狼旗飄揚的方向,歎道:「坦白說,我對要來與你們一起送死,心內實經過一番掙扎,不過自己知自己事,若我任三位戰死此處,我菩薩雖能獨活,以後絕沒有快樂的日子過。」   接著向頡利方大喝道:「頡利小兒,本人菩薩全不把你放在眼內,看你能奈得我何。」   頡利怒喝道:「無知小兒,你要陪他們死,我就成全你。」   東北火頭斂去,雖仍冒出少許煙霧,再不能構成威肋。   菩薩的手下把馬兒帶進下層,人卻分佈丘頂,嚴陣以待。   多了這批生力軍,寇仲三人鬥志更盛,以最快的手法撿起金狼軍射上來的箭矢,作好對敵人還以顏色的準備。   號角聲中,金狼軍緩緩移動,部署第三輪大進攻。   菩薩讚道:「我真不明白憑你們三人之力,如何能把頡利頂得這麼久。」   徐子陵微笑道:「你很快會明白。」   喊殺聲四起,金狼軍潮水般殺上來,並改變戰術,以清一式的盾刀手徒步從四面坡道殺上,擺明是要消耗他們的箭矢。   跋鋒寒道:「我和寇仲守高台。」   寇仲早拔身而上,大喝道:「不怕死的就來吧!」   攻防戰全面展開。在滅日、亡月兩弓的懾人威力籠罩下,箭矢飛蝗般往攻上來的敵人射去,殺得敵人死傷纍纍,但他們的箭矢亦在迅速消耗。   徐子陵在坡頂射出最後一支箭,碎盾貫胸地射得敵人倒拋下坡,大喝道:「退守城樓。」   眾人忙撤入城樓,豈知金狼軍亦退回坡下。   他們當然曉得頡利非是好心得讓他們稍作休息,只是要以生力軍換走傷倦的戰士,對他們發動另一輪猛攻。   徐子陵獨守南門,其他人則布在城台上。   寇仲和跋鋒寒躍回城台,但見赫連堡內外伏屍處處,情景慘烈,把戰爭的殘酷以最可怖的形態默默展示。   菩薩豪氣干雲的喝道:「各位兄弟,能和名震天下的跋鋒寒、寇少帥和徐子陵戰死於赫連堡,尚有何憾。」這番話是以回族話說出,眾回族戰士轟然應暗,戰意昂揚。   戰號驟起。   集中在南方坡底的五個百人隊同聲吶喊,衝上斜坡。   寇仲訝道:「明知來送死也沖得這麼快,真奇怪。」   跋鋒寒哈哈笑道:「少帥不但視死如歸,更是視死亡戰爭如遊戲,佩服佩服。」   倏忽間堡旁四周儘是突厥騎兵,箭矢暴雨般灑上來。   眾人躲在厚牆後,靜待敵人躍攻上來的一刻。  ****************************************************************************   第一線曙光出現在大草原東北盡處,死傷慘重的金狼軍撤返平原。   眾人卻全無勝利的感覺,因誰都曉得再難以捱過敵人下一輪攻勢。   失去黑夜的掩護,他們會敗得更快更慘。   包括寇仲三人在內,他們僅餘三十八人,其中尚有五人傷重至不能繼續作戰。   各人都是疲憊不堪,大量的失血使他們近乎虛脫。   金狼旗逐漸迫近,今次進攻將由頡利親自押陣,以最精銳的親兵了結這場持續整夜的慘烈攻防戰。   徐子陵回到城台,苦笑道:「希望頡利肯身先士卒,帶頭衝上來,我們或可找他陪葬。」   菩薩搖頭道:「這不是頡利的作風,他最大的敵人是突利,所以不會為我們冒生命之險。」   跋鋒寒目光掠過大草原遠處,然後回到四周燒焦的山頭和遍地的屍骸,道:「敵方死者在五百以上,對頡利的兵力雖不能構成影響,但對金狼軍的銳氣肯定打擊甚大,若突利能及時趕來,說不定可狠勝一場,令頡利短期內不敢東犯。」   寇仲笑道:「聽老跋的口氣,似對突利再無恨意。」   接著沉聲道:「希望突利能力我們報仇雪恨。來啦!」   眾人往南坡瞧去,只見金狼軍分作三隊,蓄勢待發。   寇仲目光落在頡利陣營裡的香玉山身上,暴喝道:「香玉山,若我寇仲今趟保得不死,必取爾之命,以祭素姐之魂。」   嗽欲谷喝回來道:「死到臨頭,仍敢口出狂言。」   頡利正要下令,東北方忽然蹄聲驟起,自遠而近,只聽蹄音,來騎肯定數以千計。   頡利一方無不色變。 第十一章 化敵為友   金狼軍慌忙撤走,援軍隊形整齊的從東北馳來,於赫連堡南結陣,黑狼旗飄揚於初升的紅日下,顯示東突厥僅次干頡利的另一位霸王突利大駕親臨。   抵達的是黑狼軍的先鋒隊二千餘騎,領軍將領體型樣貌均酷肖突利,卻較突利年輕,向赫連堡諸人遙致敬禮,卻沒揚聲打招呼,心神全放在不住遠離的金狼軍處,既防止他們突然反撲,更要從對方整軍的情況判斷是否有可乘之機。   眾人絕處逢生,暗叫僥倖。   菩薩道:「此將定是突利之弟結社率,據聞此人驍勇善戰,是突利的得力臂助。」   蹄聲再起,突利的主力大軍出現在東北地平線,全速馳至,軍容鼎盛,兵力在一萬五千人間,人數雖比頡利少上一半,但已有一拼之力。   跋鋒寒歎道:「今趟頡利勢危矣。」   寇仲奇道:「頡利的兵力在突利一倍以上,你老哥何出此言。」   徐子陵亦道:「雖說頡利因圍攻我們不果洩了銳氣,可是實力無損,金狼軍無不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正面交鋒,該是鹿死誰手,難以逆料。」   菩薩卻不住點頭微笑,表示明白跋鋒寒為何有這判斷。   跋鋒寒注視逐漸接近的大軍,沉聲道:「在大草原上,一個民族的衰落,代表另一個民族的崛興。自突厥大汗室點密興起,統領十大族酋,率兵十萬,擊敗柔然,建立一個比古代匈奴領域更遼闊、聲威更強大遊牧汗國,設牙帳於都斤山,草原諸族無不懾服,後雖分裂為東西兩個汗國,可是在大草原上仍是從無敵手。」   菩薩接口道:「自頡利重用趙德言為國師,任其專擅國政,政令繁苛,人心解體,原本臣屬於東突厥的諸族均有叛意。現在頡利和突利失和,對有離心的諸族實是天大喜訊。所以只要突利能打幾場漂亮的硬仗,展示其有能與頡利抗衡的實力,勢爭取到這區域各族的大力支持,你說頡利險還是不險呢?」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而悟,以往突厥入侵,會夥同其他遊牧民族進犯,若能打破塞外各族這種團結一致的情況,中原就可得到喘息的機會。   一隊人馬從大軍中衝出來,領頭者赫然是突利,直向赫連堡馳至。   跋鋒寒往後稍移,寇仲和徐子陵不約而同往他靠去,左右把他抓個結實。   寇仲道:「老哥可否看在我和子陵份上,把與突利的前仇舊恨一筆勾銷。」   跋鋒寒苦笑道:「小弟現在雙腿發軟,想走亦有心無力,何用押犯般逮著我?」   這對答是用漢語說的,菩薩瞧得不明所以,訝道:「發生什麼事。」   徐子陵放開跋鋒寒,向奔上南坡的突利道:「麻煩可汗上來一聚,我們連走路也有問題。」   突利大笑道:「你們的突厥話是否跟鋒寒兄學的?競說得差點比小弟的漢語更好。」   寇仲聽突利對跋鋒寒稱兄道弟,放下心事,大喜道:「看你的樣子,像早曉得是我們在這裡。」   菩薩大聲道:「菩薩拜見可汗!」與手下同致敬禮。   突利躍離馬背,一個空翻,落到眾人之前,搶前一把抓著跋鋒寒肩頭,長笑道:「你是寇仲和徐子陵的兄弟,就是我突利的兄弟,其他的話均不用說。」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感激,突利不愧為曾與他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跋鋒寒哈哈笑起來,反手抓著突利雙手,斷然道:「看來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亦不成。」   突利放開跋鋒寒,來到菩薩前,張臂道:「你可知我是如何感激你,若非你不顧生死的義助我這三位兄弟,我將會永遠失去他們,就算把頡利碎屍萬段,仍難消我心頭之恨。」   一把將菩薩擁入懷內。   菩薩一對虎目紅起來,顯然對突利的重視非常感動。   寇仲和徐子陵暗忖難怪突利在家鄉這麼吃得開,確有其籠絡人心的一套。   突利鄭重地對菩薩道:「無論時健那老傢伙如何激烈反對,我們幾兄弟定要助你重返回紇,取回你應得的東西。」   追隨菩薩的眾兒郎全體下跪,有人更激動得痛哭流涕,全無可能的夢想,終有機會實現,事實上菩薩已到山窮水盡,早晚淪為馬賊的田地,可是突利此諾一出,登時變成另一回事。   突利放開菩薩,搶過去擁著寇仲和徐子陵兩人,歎道:「你們終於來哩!幸好我一直布有探子在統萬,故曉得你們被困赫連堡,本以為再見不到你們,好在你們再創奇跡。此戰將會轟動大草原,你們的名字將在大草原永垂不衰。」   跋鋒寒指著金狼軍在草原邊際仍清晰可見的塵頭,冷然道:「此戰只是個開始,頡利正在那邊等待我們。」   突利和寇仲、徐子陵、菩薩來到跋鋒寒旁,目光投往那方向,五對眼睛同時亮起來。   突利沉聲道:「頡利太不把我放在眼內,我們就以鐵般的事實證明給他看,使他知道這想法是錯得多麼歷害。」   如非在特殊的情況下,頡利自然可輕而易舉的以優勢的兵力,擊退突利的黑狼軍。但如今金狼軍血戰整夜,人疲馬倦,既攻不入區區赫連堡,更要倉皇撤退,銳氣大洩,士氣低沉,跟來犯統萬前的氣勢如虹,相去何止千里,直有天壤雲泥之別。   最令金狼軍氣餒的尚不止此,因為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已在他們深心處,種下無敵的形象,誰不為他們的武功與箭術而膽喪。   突利看準虛實,立即揮軍進擊,雙方略一接觸,金狼軍即呈不支,突利乘勢率軍銜尾窮追,不讓頡利有喘息回氣的機會。   數次小規模的交戰,黑狼軍都佔盡優勢。   經過三天的追逐,頡利沿無定河退往捕魚兒海東方丘陵起伏的奔狼原,始能穩住軍心,重新佈陣,備戰迎敵。   突利在草原另一邊背靠著著名的怯綠連河東端的支流北岸丘陵結營立陣,準備跟頡利正面交戰。   太陽西下時,突利、結社率、寇仲、徐子陵、跋鋒寒和菩薩五人來到前線,在最高的山丘上遠觀敵陣,研究明天交鋒的策略。   兩里外處金狼軍分駐十多個山頭,火光點點,照得火紅一片,高起的金狼汗旗位於大後方,各處山頭的營寨眾星護月的把汗帳團團拱衛。   寇仲歎道:「頡利小鬼確懂揀地方,若我是他,就借林木山丘的掩護,苦守不出,到我們洩氣時,才痛施反擊。」   跋鋒寒微笑道:「不若今晚我們摸進去殺人放火,教他們睡難安寢,看看準先洩氣。」   徐子陵道:「這只能是小騷擾,一個不好我們可能沒命回來。」   突利同意道:「說到底形勢仍是有利我們,不必冒險。」   寇仲斷然道:「今晚是我們唯一可制勝的機會,但不是放火燒幾個營帳,而是大規模的進攻。」   包括徐子陵在內,眾皆愕然。   經過這幾天的追逐,雙方都心力交瘁,無力交戰,理該多爭取歇息時間。   寇仲哈哈笑道:「你們看,連你們都沒想到己軍會發動猛攻,敵人將更想不到,這才算是奇兵。」   菩薩苦笑道:「我不是沒想過,只是認為沒有能力辦到。」   寇仲正容道:「我並非說笑。若容頡利的人馬休息整夜,明天人人精神抖擻的,就輪到我們有難,所以必須先給他來個措手不及,現在敵人雖看似分守得無懈可擊,其實卻是力量分散,只要我們集中精銳,開始時佯作全線推進,然後再集中朝一點作突破,由我和陵少、老跋、菩薩兄領頭開路,目標則是頡利的汗帳,就好像兩人交鋒,力取對方要害,任他再多上幾倍人,仍要吃不完兜著走。」   結社率一震道:「少帥的話不無道理。」   突利道:「你認為什麼時候進攻最適合。」   寇仲道:「就選在日出前兩個時辰,吃過晚膳後,你老哥就命參與突擊行動的三千個最精銳戰士提早睡覺,但千萬不要告訴他們會幹什麼,好令他們安心歇息,行動前才喚醒他們。」   跋鋒寒道:「有三個時辰的熟睡,足可回復體力。」   突利興奮的道:「其他人如何配合。」   寇仲微笑道:「搖旗吶喊總辦得到吧!」   結社率道:「如果頡利派出高手,先一步來襲營騷擾,我們會否從主動淪為被動。」   跋鋒寒笑道:「這個可以放心,若來的是趙德言、墩欲谷,我們歡迎還來不及,至於次一級的好手,只交由我負責招呼就夠哩!」   寇仲搖頭微笑道:「此法過於被動,非是上策。我們必須在突襲前這三個時辰,牽著頡利的鼻子走,不過他們有喘息或爭取主動的機會。」   菩薩倒抽一口涼氣道:「少帥不是要派人在這三個時辰內輪番進行攻擊吧!」   寇仲含笑搖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突利等雖無一非才智高絕之士,仍摸不清他葫蘆內賣的是什麼藥。   徐子陵心中一陣顫動,寇仲再非以前對兵法一無所知的吳下阿蒙,而是運籌帷幄,能致勝千里、擅能用兵的統帥。雖明知他終有一天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但此時親眼目睹,親耳聽到,仍激起他心湖內的波濤。   寇仲仰望壯麗的星空,接著再把目光投往燈火通明,光耀十多座山頭的敵陣,及分隔敵我的,寬達兩里的奔狼原,沉聲道:「假若敵營所有火把忽然熄滅,可汗會有什麼反應。」   突利一震道:「我當然會提高戒備,準備應付任何突變。」   接著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我開始明白為何以李密的老謀深算並深精兵法,仍要喪師在你的手上,這確是最便宜省事的惑敵之計。」   轉向結社率吩咐道:「你立即回營安排一切,依少帥的策划行事。」   結社率答應一聲,回營地去也。   寇仲道:「我們今趟的進攻分三個步驟,首先是分散挺進,佯造出全面進攻的情況,令敵人不得不分別固守各處山頭營寨。待進入對方強弓射程前,我們在兩翼的軍隊又擺出迂迴包圍的假姿態,威協對方左右側的營陣,使他們不能分身助守中軍。然後向中路突擊,以雷奔電掣之勢,直指金狼軍的心臟,這叫擒賊先擒王,只要搗毀金狼軍的心臟,任他四肢如何孔武有力,亦要立即崩潰。」   望往徐子陵道:「陵少尚有什麼好提議?」   徐子陵笑道:「我要找支長槍,才能陪你衝鋒陷陣。」   突利奮然道:「就讓我們幾兄弟並肩衝鋒陷陣,把頡利的頭從他的頸項斬下來。」   跋鋒寒皺眉道:「可汗最好留在後方主持大局,若可汗有什麼損傷,等若我們把心臟送上去給敵人掏掉。」   菩薩也道:「可汗用不著親身犯險。」   突利搖頭笑道:「只有我身先士卒,親身蹈險,才能令將上用命。這心理很微妙,有我臨場押陣,戰士會拼盡全力圖得獎賞,這就是為何我們與漢軍交戰時,士氣較勝的主因。」   寇仲和徐子陵明白過來,此正是中土和塞外率師作戰者的分異處。   漢人歷代皇帝,雖有所謂御駕親征,不過那都是名義上的,不像草原諸國的首領,如頡利突利之輩,既無一不是精通戰術,身經百戰的統帥,且名副其實的親臨第一線指揮作戰,其好處是當最高領袖或身任統帥者身在前線,一切調度,只須向自己負責,不用層層請示,致貽誤戰機,遇上任何突變,更可當機立斷,迅速作出對策,從實戰中不斷汲取經驗,改進革新。   例如煬帝的御駕親征,他只是躲在大後方不明實況的頤指氣使,透過元帥和大小將領去指揮龐大的軍隊,等若滿身贅肉走動不靈的胖子,縱使體力龐大,對上靈動如猴的外族不吃虧才怪。   寇仲不禁欣然道:「你這決定和分析對我獲益良多!」   徐子陵道:「知已知彼,百戰不殆,我想充當探子,先去探路,看看頡利有否令手下多設些拌馬索、陷馬坑那類防禦措施。」   突利笑道:「我們還是回帳休息吧!我們突厥人從來是重攻不重守,只會以攻為守,絕不會以守為攻的。頡利現在唯一會做的事,就是盡量爭取休息的時間,以應付他以為會在明天才發生的草原會戰。」   寇仲道:「摸清楚路線和敵人的部署是有利無害的,可汗先和菩薩兄回帳向諸位大酋解說清楚我們的策略,使他及早作好準備。」   突利皺眉道:「頡利會像我般放出獵鷹,從高空監視是否有外敵潛入,你們這樣摸去豈非會打草驚蛇。」   跋鋒寒笑道:「放心吧!給個天頡利作膽亦不敢隨便把獵鷹放出來。」   突利和菩薩不明所以,三人揚長下丘,借草原的長草疏林掩護,朝敵陣掠去。   突利的營地的火於初更時倏地熄滅,此下發生在同一時間,本身已充滿詭異神秘的味兒。自然不出寇仲所料,緊張的氣氛立時籠罩金狼全軍,睡著的人都給喝令從帳內鑽出來,進入作戰的狀態,箭手則枕弓以待。   燦爛迷人的星空下,三人藏身一株大樹的枝葉間,在敵陣不遠外默察敵人調動的情況。   寇仲笑道:「你說他們會保持這種情況多久?」   跋鋒寒肯定的道:「那要看頡利是否敢放出獵鷹。」   徐子陵笑道:「箭神準備。」   跋鋒寒反手從背上摘下亡月弓,道:「這一箭關係到我們的生榮死辱,絕不容錯失。」   寇仲道:「若頡利放出多頭獵鷹,該射哪頭才好?」   跋鋒寒搖頭道:「這種能作探子的通靈獵鷹非常罕有,千中無一,被我們射傷的獵鷹肯定尚未復元,他該只剩一頭。」   徐子陵道:「來哩!」   一個黑點從汗帳上方急衝上天,一個盤旋後,望他們直飛而來。   寇仲望洋興歎似的苦笑道:「他娘的!竟飛得這麼高!」   獵鷹在離地三百丈的高空疾飛,兩把神弓的射程加起來也沾不到它半根羽毛。   三人眼睜睜瞧著它在上方滑翔而過。   徐子陵道:「鷹兒懂否分辨人數?」   給他一言驚醒,兩人卻暗罵自己是傻瓜。   跋鋒寒苦笑道:「陵少永遠是我們中頭腦最清醒的人,我們一心想把它射下來,卻想不到讓它發現敵蹤能起更大的威脅作用。」   寇仲提議道:「我們分三條路線回營,若鷹兒乖乖的逐一回報,就像有三支人馬要去襲營哩!」   徐子陵和跋鋒寒大叫好計,付諸行動。   繁星仍在深黑的夜空照亮大地,茫不知激烈殘酷的戰爭,正在它們眼底下醞釀發生。 第十二章 鑿穿之戰   以千計的火把同時亮起,照得黑狼軍延綿七、八座山頭的營地明如白晝,就像在個半時辰前熄滅般突然。   頡利一方瞧得提心吊膽時,敵營那邊的平原以萬計的黑狼戰士齊聲吶喊道:「突利必勝,頡利必敗。」   接著兩邊各亮起以百計的火把,由明到暗地照出黑狼大軍擺開橫直達兩里的戰陣,中軍則陷於火把光彩以外的暗黑中,充滿詭秘不可測度的味兒。只是火把明暗的變化,立收聲勢奪人的奇效。   號角聲起,前排開始推進,隔開三五個馬位之後,輪到第二排出動,前兩排均為刀盾手,到第三排和第四排才是箭手,中軍的情況始終隱在暗黑中。   突利、寇仲、跋鋒寒、徐子陵、菩薩五人居中軍之首,後方是五人一排三千名最強悍且休息充足的黑狼軍精銳。他們藉黑暗的掩護,不讓敵人看破他們的虛實,令對方摸不透他們的實力。   突利喝道:「擊鼓」!   戰鼓大鳴,全軍隨著戰鼓的節奏,昂揚而堅定地朝敵陣推進。   菩薩笑道:「頡利定以為我們活得不耐煩,不睡覺的趕著去送死。」   跋鋒寒掃視敵陣的形勢。   起伏不平的山丘上再不見任何營帳,敵方的箭手均藏在山腳的疏林內,騎兵一組一組地佈於各處丘頂上,可以推見當箭手以密襲的箭失抵擋他們後,山丘上的騎兵將像潮水般衝下平原來,對他們展開無情的衝擊戰。   戰略上確是無懈可擊。   可惜頡利的對手再非突利,而是詭變百出,智比天高的寇仲。   在寇仲巧妙的心理戰和疑兵計之下,使頡利對來犯者的部署捉摸不定,加上金狼軍本士氣低落,又是欠缺休息的疲兵,一旦接戰失利,勢難守穩陣腳。   跋鋒寒點頭道:「若我們全線衝刺,確是等若自尋死路。」   突利高舉托在肩上的伏鷹槍,露出充滿信心的笑意,欣然道:「自成為幽、燕兩地的可汗後,我尚是首次充滿信心的視頡利為必敗之將。」   接著微一沉吟,向左旁的跋鋒寒道:「鋒寒會否抽空到幽都見芭黛兒一面,她自洛陽南返後,一直不肯與任何人接觸。」   自赫連堡兩人捐棄前嫌,突利是首次對跋鋒寒提起芭黛兒,兩人當年的仇恨,正因跋鋒寒擄去芭黛兒而起,聽突利的語氣,他對芭黛兒仍是很關心的。   跋鋒寒苫笑道:「我會去見她。」   突利右旁的寇仲豎起拇指道:「這才是肯承擔的好漢子。」   突利以漢語讚道:「少帥的突撅話愈說愈棒哩。」   徐子陵手提突利給他的重型長鐵槍,策著萬里斑,心中忽然浮現師妃喧的影子,她會否也到域外來尋找石之軒呢?   寇仲湊過來道:「那晚在赫連堡,陵少你在頡利迸攻前兩眼像是發光的凝想著什麼,是否想著某個美人兒,究竟是師妃喧還是石青璇?」   徐子陵沒好氣道:「不要胡扯亂說好嗎。我當時心中無牽無掛,只想到人死後會否變成天上的星星,那時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寇仲呸道:「竟來騙自己的兄弟,那時我剛向你吐出心事,怎會不勾起你同類型的遐想?快從實招來,否則我絕不放過你,由今晚開始,以後早午晚必追問你一趟。」   徐子陵投降道:「你這小子真煩,唉!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我當時竟憶起美人兒場主第一次試吃我們怪菜時的情景。」   寇仲劇震道:「商秀詢!」   敵陣的火把攸地熄滅。   黑狼軍此時離敵陣前線不到三千步的距離,如若採取全面攻勢,在敵暗我明情形,肯定要吃大虧。   突利不慌不忙,再推進千步後,一聲令下,全軍停止前迸。   跋鋒寒沉聲喝道:「是時候啦。」   突利發出命令,戰鼓震響,又急又密,充滿殺伐的意味。兩翼各二千精騎衝出,循迂迴的路線,繞擊敵人陣地左右外翼。   突利一聲吶喊,帶頭衝出,菩薩、跋鋒寒居左,寇仲、徐子陵居右,後方是三千精銳,像一條巨龍從暗黑的深淵冒出來,全速殺往敵陣,直指頡利所在的心臟地帶。其他隊伍則繼續緩進,務要壓得敵人難以集中力量應付這支由三千精銳組成的巨龍鑿穿戰術。只要能衝擊破一道缺口,他們會如破塊的洪流,把任何擋路的東西衝毀淹沒。   跋鋒寒和寇仲的亡月與滅日首先發箭,橫過草原,一絲不誤地貫穿兩名藏在丘腳疏林指揮箭手的將領胸膛,拉開戰爭的序幕。   在星光底下,從兩人的眼力,其視野和白晝看物只有少許差別。   兩翼的迸攻部隊只是佯作攻擊,純以箭矢牽制敵人兩側的軍隊。只有這支鑿穿軍才是出鞘攻敵的利刃。   敵陣蹄音沓雜,轟傳各處山頭,號角長鳴,顯示頡利終察破他們出人意表的戰術,匆忙調動軍隊變陣迎戰,但已失卻先機。   寇仲大喝道:「頡利小兒,我們討命來啦!」他帶著外地口音的突厥話,在金狼軍已是耳熟能詳,肯定無人不曉得殺過來的是他寇仲。   箭矢像驟雨般從疏林內灑來,卻犯下嚴重的錯誤,全以鑿穿軍的龍頭作目標,卻給徐子陵、菩薩和突利以長槍盾牌一一擋格,多些來密些手,三人分處左右外檔和中間的位置,護體真氣般不但保住龍頭,還令寇仲和跋鋒寒得以放手連珠發射,每箭必中地,射得對方左僕右倒,士氣大挫。跟在後方的精銳只須舉盾護身,緊隨五人之後,等待殺入的一刻。   在如此情況下,金狼軍熄滅所有照明的火把,實是棋差一著,騎兵是草原上最具機動性和靈活度的進攻兵種,六、七百步箭程只是幾下呼吸起落的短暫光景,兼之這條采鑿穿戰術的巨龍可迅速把敵人遠程打擊的範圍收窄,強勁的箭矢對它構不成任何威協。   金狼軍身處前線者紛紛倒地,及見來的是在赫連堡大展神威的寇仲等人,神顫膽怯下竟然四散奔跑,毒龍陣就像鋒利的槍尖般刺迸丘坡下的疏林區去。   暗黑的疏林裡喊殺震天,山頭上佈防的兩千金狼軍完全摸不清疏林內發生何事時,突利五人帶頭衝上斜坡,朝丘頂殺去。   後隨的三千戰士仍大致保持完整的隊伍,位於中間的擔任發射手、排邊的則以盾牌擋箭,刀槍制敵。這正是寇仲想出來的鑿穿戰術的歷害處,不理你兵力如何雄厚,只集中力量狂攻一點,清除擋路的所有障礙,一往無前的直指敵陣心臟要害,把主動完全操控在手上,以快打慢,速戰速決。   不過勝敗決於一線之差,若非金狼軍兵疲將倦,又倘頡利方早一步瞧破寇仲的戰術,集中力量以強碰強,那黑狼軍勢將一敗塗地。   火把光再次燃亮,雖照清楚形勢,可是惡龍已深入腹地,使縱橫無敵的頡利再難挽回頹勢。   在大後方的總指揮結社率曉得敵人已呈亂象,一聲令下,兩翼騎兵從佯攻變作實攻,全力衝擊敵陣。餘下的六千黑狼軍往前推迸,力壓敵人前線陣地,教他們無法分身攻擊破入敵陣中央的主攻大隊。   突利的伏鷹槍、跋鋒寒的斬玄劍、菩薩的長柄巨斧、寇仲的井中月和徐子陵的重鐵槍,對從丘頂迎擊的金狼兵展開絕不留情的殲滅戰,殺得對方屍橫山野,血染草石,勢如破竹地登上敵陣內部那座小山之巔。   四方八面儘是朝他們攻來的金狼軍,膽氣稍差者保證可嚇至手足發軟,任人宰割。   突利第一個從千軍萬馬中發現頡利的汗旗往另一山頭移動,截指大喝道:「追。」   寇仲乘機大喝道:「頡利小兒,想逃到哪裡去!」   聲傳全場,金狼軍的攻勢登時窒緩,紛朝移動的汗旗瞧去。   跋鋒寒知道寇仲的攻心之計大奏奇效,狂喝道:「頡利納命來!」   帶頭衝下山,直朝處於兩丘間的頡利主力軍殺去。   黑狼軍硬在敵人的包圍中殺出條血路,全力以赴地摘取勝利的果實。   前線喊殺震天,迸入短兵相接的肉搏戰階段。   寇仲等無一不負傷浴血,跟來的三千精銳減至二千五百餘人,可見戰況的慘烈。不過人人都曉得勝利在望,士氣高漲至極點,勇不可擋。   突利一槍挑得敵方大將翻跌馬背,忽然壓力大減,原來金狼軍紛紛往兩邊散逃,對向以悍不畏死震懾大草原的金狼軍來說,這是從末發生過的事。   跋鋒寒眼中只有頡利在遠方金光閃閃的標誌,加速奔馳,變成領頭的前鋒,擋者披靡。   殺下山坡之際,金狼軍全面崩潰,掉在山野的火把燃起數百處火頭,濃煙卷天,頡利的主力軍從主動優勢變成喪家之犬般四下逃亡。   當突利成功攻上山頭,勝負已定。   頡利雖僥倖逃迸黑暗的林野去,但再非大草原上從未嘗過敗績的無敵大汗。 第十三章 誰能奈何   黑狼軍以整天時間,處理死傷狼籍的戰場,收集金狼軍遺留下來的糧食、兵器、馬匹、營帳等豐富的戰利品。   敵人的屍骸集中一處以柴火燒為灰燼,傷者則盡成俘虜。   此戰突利方面陣亡者八百多人,頡利方面則近三千之眾,肯定是一場漂亮的勝仗,可惜因人瘦馬倦,無法再立即追擊敵人,未能乘勢擴大戰果。   已方死者被集中到二十多個帳幕內,於黃昏時分舉行公祭,殺馬供於帳前,以奠亡靈,在突利的帶領下,繞營七圈,每次來到帳門時,以刀擊臂而哭,再把死者和陪葬的日用品衣物一起火化,然後收集骨灰,待將來回鄉安葬。   把死者優恤處理停當後,全軍大事慶祝,簧火處處,戰士舞刀弄槍,把臂高歌跳舞,烤肉的香氣瀰漫整個營地,充滿勝利的氣氛。   突利與一眾大酋將領和寇仲等巡視各營,與眾同樂,激勵士氣,才返回主帳,舉行最高層的慶功宴。   此仗勝來不易,眾酋將更知全賴寇仲獻計出力,又佩服寇仲等於赫連堡力抗頡利大軍的壯舉,對他們敬若神明。   酒過三巡後,突利肅容對被安排坐在他右方的寇仲舉杯道:「我和少帥生生世世均為兄弟,少帥將來爭逐中原,有需要兄弟的地方,我突利敢向草原高山立誓,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結社率等十多名酋將全體舉杯,眼神堅定地瞧著寇仲。   寇仲慌忙舉杯,心中一陣激盪,這番話等若突利擺明捨李世民而傾向他的立場,突厥人最重信諾,這番話確是非同小可,影響著中土形勢的變化。   徐子陵卻不知是悲是喜,寇仲現在北得突利,南得宋缺這兩大靠山全力支持,與李世民再非無一拚之力。兼且寇仲從奔狼原一戰中表現出來的戰爭智慧,實是震懾人心,連徐子陵亦對這老朋友及拍檔兄弟泛起深不可測的感覺。師妃暄捧李世民為皇之願,再非像以前般容易實現。   眾人轟然痛飲。   突利轉向坐在寇仲身旁的菩薩敬酒,道:「待大局稍定後,我會派使者通知時健和貴族各大酋,要他們重新推選新的時健,春他們敢否不選你。」   菩薩慌忙還敬道謝,滿臉喜容。   在奔狼原之戰前,老時健有頡利在背後撐腰,根本不用買突利的帳,現在勢易時移,當然是另一回事。   突利亦樂得把菩薩捧為回紇之主,回紇乃草原上除突厥外最強大的民族之一,多了這個盟友,突利更不用把頡利放在眼內。   跋鋒寒正凝視被圍在中央閃耀不定的簧火,突利從羊腿割下一片燒得香噴噴的烤肉,遞給他道:「頡利有畢玄,我突利卻有你跋鋒寒,畢玄又何足懼哉。」   眾將轟然叫好,舉杯相敬。   跋鋒寒哺哺念出畢玄的名字,一對虎目亮起光芒,哈哈一笑道:「這杯就是為畢玄喝的。」   一飲而盡。   突利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豪氣干雲,充滿自信。   徐子陵問道:「可汗認識馬吉嗎?」   突利微一錯愕,不好意思的道:「當然認識。我還未有機會問你們為何到塞外來,是否與此人有關。」   寇仲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與多少人有關,杜興是另一個有關係的混蛋,他還說和你是朋友。」   突利向結社率道:「杜興是否和你有交情?」   結社率老臉微紅道:「他不時送些禮物給我,為的是戰馬的買賣。」   突利冷哼道:「若他敢開罪我的兄弟,我就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徐子陵暗付自己還是喜歡以前和他一齊共處患難的突利,此刻的突利有種凌駕於一切,隨時可決定別人生死的霸主氣派。   跋鋒寒提議道:「少帥不若把今次遠道前來草原的來龍去脈,詳述一遍,很多事說不定迎刃而解。」   其中一位酋將點頭道:「只要我們力所能及,必為少帥辦妥。」   從這兩句話,可看出遊牧汗國與中土君臣制度的分別。在中士只有君主才能帶頭作主,但在突厥汗國,領袖由各部落的大酋頭推選出來,軍隊由各個部落組成,部落的酋頭都有管事權。至於頡利的大汗,則是通過像突利般的小汗去統治龐大的汗國。   寇仲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娓娓道出事情始未,最後狠狠道:「馬吉肯定是個關鍵人物,找到他就可把狼盜挖出來,大小姐那八萬張羊皮亦有著落,然後我們再回頭去找杜興和許開山算帳。」   跋鋒寒笑道:「找杜興和許開山算什麼帳?這兩個傢伙一扮丑角一裝好人,肯定可推個一乾二淨,難道你能一刀把他們殺掉嗎?江湖規矩就重一個『理』字。」   寇仲頹然道:「你說得對,這兩個傢伙確是滑不留手,很難抓著他們的狐狸尾巴。」   突利啞然失笑道:「有我突利在,你們大可放心。先不論其他,只要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為你們籌措八萬張羊皮,先向大小姐交差,由這遣人送去給她。」   跋鋒寒堅決的搖頭拒絕,道:「八萬張上等羊皮並非小數目,況且這樣得到羊皮,太欠樂趣,我要馬吉把羊皮嘔出來。」   突利同意道:「我明白鋒寒的感受,馬吉算什麼東西?現在我要他跪下,他就永遠不敢站起來。」接著向眾將問道:「誰曉得馬吉刻下在什麼地方?」   菩薩道:「我知道。」   寇仲大喜追問。   菩薩道:「我不曉得他此刻身在何方,卻知道他會到龍泉去參加拜紫亭的立國大典,同時和拜紫亭進行一樁大買賣。」   突利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馬吉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內。」   寇仲乘機問道:「拜紫亭的立國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結社率道:「那是高麗人和頡利的一個陰謀,好牽制契丹人,不讓他們插手理會我們和頡利間的糾纏。坦白說,契丹人暗助我們亦是不安好心,最好我們長期分裂,攻戰不休,那他們就可大肆擴展,增強實力。」   徐子陵心中一動,從懷內掏出五彩石,道:「這是美艷夫人在統萬交給我們,托我們送往給拜紫亨的五彩石。」   突利等無不動容,顯然知曉此石的來歷。   菩薩震動的道:「這真是靺鞨人的鎮族之寶五彩石嗎?美艷夫人怎會把此異寶交給你們?」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你眼望我眼,心想此石不是從契丹人手上偷出來的嗎?為何會是靺鞨的鎮國之寶?   突利把手伸過去道:「可否給我看看。」   徐子陵毫不猶豫的把五彩石擺在突利掌心,後者拿石後以兩指捏起,送到眼前道:「在你們南北朝時代,勒鑾未分裂為七部,總名靺鞨,其主從波斯人手中得此異寶,遂以之飾大族長的冠帽,五彩石從此成為靺鞨領袖的象徵。後來契丹入侵,靺鞨滅亡,族人散逃各地,形成靺鞨七部,最強大的就是北面以黑水靺鞨和南部的栗末靺鞨,其他五部均弱不足道。五彩石從此落入契丹人手上,假設此石能被拜紫亨得到,等若你們中原人得到和氏寶壁,會令他聲勢大增,順理成章的藉機立國。」   三人恍然大悟,同時暗叫不妙,因此物對突利是有害無利,但若就這麼把五彩石送給突利,他們怎向美艷夫人交待?這就叫江湖規矩。   寇仲道:「此石會否是假的?」   突利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把五彩石交還徐子陵,搖頭歎道:「如此異寶,哪假得來,就算是假的亦沒關係,只要拜紫亭以假作真,亦已收效。」   突利不愧東突厥最有實力的第二號人物,分析得一針見血。   徐子陵苦笑瞧著手上的五彩石,道:「現在我們該怎辦?聽說契丹人會和室韋人聯手來搶奪此石。」   結社率怒罵道:「美艷夫人這婊子真可惡,擺明是要離間我們和契丹人。」   眾人點頭同意、若契丹人和寇仲等衝突,夾在中間的突利肯定是左右做人難。   菩薩皺眉道:「美艷夫人一向與拜紫亭沒有交情聯繫,為何肯幫拜紫亨這個天大的忙?五彩石又怎會入她手中?」   他的問題當然沒有人能回答。   跋鋒寒大訝道:「菩薩兄對草原發生的事瞭若指掌啊。」   菩薩微笑道:「這是我以前唯一能辦到的事。」   突利洒然道:「就當我從沒見過五彩石。明天我先把菩薩兄送回國去,親口告訴時健他兒子輝煌的事跡,他老啦!又老又糊塗,早該讓位於他超卓的兒子。」   眾人同感愕然,剛才他還說會遣人去向老時鍵說話。忽然又變作親自送菩薩回國奪位,教人摸不著頭腦。   菩薩震動得發呆。   跋鋒寒奇道:「可汗不用去追殺頡利嗎?」   突利歎道:「看過五彩石後我又改變主意,若我遠征都斤山,際此東北方形勢瞬息萬變之際,回來時誰知是什麼一番光景了,我只好打消這誘人的念頭,先安內再攘外,只要菩薩兄重鎮回紇,我再不信頡利敢傾師東來。」   寇仲同意道:「此確為明智之舉,且頡利受過教訓,再非這麼易被吃掉。」   一把摟著突利肩膀,道:「老兄,我們又要分開哩!真捨不得你。」   突利反手摟他的熊腰,道:「分分合合,人生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你們。」   徐子陵一掌打在跋鋒寒肋下,道:「老跋不是要去見一個人嗎?」   突利道:「你們走前要來幽都讓小弟稍盡地主之誼,說不定不用等到那時,在龍泉我們便可重聚一堂。」   寇仲訝道:「你竟肯去參加拜紫亭的立國大典?」   突利長笑道:「他夠膽立國,我就夠膽去,有什麼好怕的。」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突利擺明車馬,絕不會讓拜紫亭成為統一靳齦的霸主。其中更牽涉到黑水粟末兩部的的大軍,形勢逆轉,再無顧忌。   此正是突利放棄追殺頡利的主因。   從另一個角度看,頡利扶助拜紫亭的策略已收到效果,令突利動彈不得。   跋鋒寒笑喝道:「今晚我們不醉無歸。」   眾人大笑對飲。   突利湊到寇仲耳旁用漢語道:「若在龍泉不能碰頭,記得到幽都找小弟,我有份禮物要親手交給你。」   寇仲立時兩眼放光,試探道:「是否頭會飛的東西?」   突利含笑點頭,又低聲道:「記得把老跋押來見芭黛兒,我真的不介意。」   突利振臂以內功迫出說話,大喝道:「我的三位兄弟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聯手,大草原上還有能奈何他們的人嗎?」   全體黑狼軍轟然應道:「沒有!」   聲音直透壯麗的星空,震得山野草原吃驚抖顫。   三人同時想起「邪王」石之軒。 『卷四十』第一章 武尊畢玄   大草原地勢高而平坦,地域廣闊,區內有以千計的大小湖泊,東起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南抵陰山山脈,北達貝加爾湖和葉尼水河、額爾齊斯河上游一帶。   東西較長,超過三千里,南北二干多里,就算以跑得最快的駿馬,日行百里的高速,而全不歇息的趕路,且無任何障礙阻隔,沒有一個月時間,休想橫渡這大草原。   從肯持山至興安嶺,從斡難河到怯綠連河、陰山山脈的廣大地域,是由起伏不大的丘陵、平原、沙漠和山地組成。   黃沙浩蕩的戈壁沙漠位於大草原南半部和西部地區,嚴重缺水,成為這片平原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毛之地,氣候更是變化劇烈,春季多風,夏季北部多雨,南部乾旱炎熱。   在這自然風光獨特的遼闊區域,最珍貴的東西一是草,二是水,乃生存的基本條件,缺一不可。每當一地的水、草耗盡,就是轉移草場,以解決飼養牲畜的問題,形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   牲畜是生計,水草是基本條件,在大草原上的民族,是環繞這兩要素展開你爭我奪的爭霸戰。從匈奴開始,鮮卑、柔然和今天的突厥,此興彼繼地成為大草原的霸主,有些民族被兼併,與兼併者融合為一,有的則避難遠方,其變化之速,是寇仲和徐子陵這些中土漢人難以想像。   在這情勢下,能存在的民族無不悍勇成風,祟尚武力,以保障水草牲畜,故高手輩出,能人無數。但像畢玄般威懾大地,則是從未在大草原出現過的罕有和不尋常的例子。但今天他終於有了挑戰者和夠資格的對手——跋鋒寒。   赫連堡和奔狼原兩役,注定這兩代高手會有交鋒相對的一天。   大草原最富饒的呼倫貝爾牧場,位於闊連海和捕魚兒海兩大湖泊間,現時是頡利的根據地,如若突利能成功侵佔此區,他將取頡利而代之,成為草原新一代的霸主領袖。   遼闊富庶的呼倫貝爾草原,在三人蹄下擴展至地平線外的無限遠處,在這被譽為遊牧民族搖籃的美麗境域,大小湖泊像一面面明鏡般點綴其上,長短河流交織在綠草如茵的地面,野馬成群結隊的縱情馳騁,處處草浪花香,置身其中,仿如陷進一個作不完的美麗夢境裡。   在這裡最兇猛的民族是自認為狼的突厥人,最惡的猛獸卻是真狼,聯群結隊的覓食,單是其嗥叫聲足可教人膽寒魄落。最大的兩個湖是呼倫湖和貝爾湖,由烏爾遜河連貫起來,從東面流入草原,河道的位置像遊牧民族居無定所般常起變化,致河水亦會不時變鹹或變淡,但卻漁產豐富。   三人與突利的大軍分手後,故意繞道此區,一方面是要使監視五彩石或他們性命的人,摸不到他們的行蹤,更重要的原因,是讓寇仲和徐子陵兩個遠方來客,能觀賞大草原最動人的景色。   寇仲指著遠處豎立在一個小湖旁的十多個營帳,營地旁馬羊成群,幾個牧人悠閒地放牧,問道:「這該屬那—族的帳幕?」   跋鋒寒隨意地瞥兩眼,道:「凡以毛氈搭蓋的帳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都是我們突厥的帳幕。少帥歡喜的話,我們今晚可在那裡借宿一宵,讓你體驗我族的風情。」   徐子陵擔心地道:「這不是頡利的地頭嗎?人家怎會歡迎我們?」   跋鋒寒啞然笑道:「在大草原上,每個放牧的小部落,如自成一個外界隔絕的族群,消息並不流通,有時整年都碰不到外人,遇上外人時會特別好客熱情,大家守望互助。所以我最痛恨馬賊,因為他們是這草原生活的卑鄙破壞者和掠奪者,殺馬賊更是我對自己少時曾當過馬賊的一個補贖。」   寇仲欣然道:「不若我們過去看看有沒有殺馬賊的生意,接一兩樁來玩玩。」   跋鋒寒搖頭道:「若你抱此心意,必失望而返,因為馬賊絕不敢到頡利的地頭犯事,而頡利則是草原上勢力最強的馬賊頭子,且能奪國滅族的馬賊。」   寇仲凝望前方,道:「不知李世民是否正與金剛交戰,戰況如何?」   徐子陵目光投往蔥綠的草地,道:「我現在懶得什麼都不想,只好靜下來看看天上的浮雲。小仲你是否意注意到一踏進這片草原後,千里夢和萬里斑都特別精神的。」   跋鋒寒道:「所以有人稱呼倫貝爾為馬兒的故鄉,像你們回到揚州,小弟回到高昌城。我雖是突厥人,出生地卻是那裡。」   寇仲尚是首次聽跋鋒寒說及出生地,興趣盎然道:「高昌!是否專產汗血寶馬的高昌,那是怎樣—個地方?」   跋鋒寒嘴角露出—絲苦澀的表情,沉聲道:「高昌在大草原之西—個叫吐魯番的大盆谷內,夾在兩列山脈的支脈內,形成一個廣闊的平原,南面是荒涼的覺羅塔格山,北面則被博格達山的群峰封閉,白天非常酷熱,晚上則冷得要命,那是沙漠氣候。」   寇仲道:「若能順路經過就好啦!說起順路,不知我們能否順道去幹掉南室韋的夫妻惡盜深末桓和木玲呢?好讓箭大師可了卻這一生憾事。」   跋鋒寒一拍背上亡月弓,點頭道:「受人之物,當然要替人辦事。不過我們不必千辛萬苦的去尋深末桓,若我所料無差,他該會來找我們晦氣,因為他既為頡利的走狗爪牙,我們又有五彩石,他肯放過我們才是奇事。」   突厥牧人的營地早給拋在大後方,太陽仍懸在地平之上,藍天白雲快要被迷人的星夜更替,在大草原上,大自然入夜的變化,讓人的感覺尤為強烈。   徐子陵遙指前方地平遠處道:「那是什麼?」   兩人奮目瞧去,寇仲皺眉道:「好像是一座營帳。」   隨著三人催馬疾行,黑點擴大成一座孤零零獨豎平原的營帳。   跋鋒寒道:「這是—座專供停屍的喪帳,否則不會在帳的四旁豎立祭旗,真奇怪!你們看到人嗎?」   兩人茫然搖頭,大感不妥。   看似很近,可是直到太陽沒在地平下,他們始到這座奇怪的營帳之前,帳內空無一人。   三人跳下馬來,讓它們吃草歇息,壯闊的星空下草原杳無人跡。   寇仲呆瞧著本該用來供死者火化葬禮的喪帳,道:「這東西真邪門,且偏豎在我們路經之處,大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跋鋒寒的目光緩緩掃過草原,搜尋敵蹤,同意道:「尚是首次遇上這怪事。」   徐子陵繞著營帳走一圈後,回到兩人身邊道:「奇怪是附近的草地並沒有給人踐踏過的痕跡,我們能辦到嗎?」   跋鋒寒搖頭道:「沒可能不留下痕跡的。」跟著親察一遍,然後苦笑道:「我們遇上真正的高手哩!」   寇仲倒抽一口涼道:「難道是石之軒?」   夜空上明月斜掛,照得草原迷濛美,晚風徐起,夜涼如水,三人都有遍體生寒的感覺。   不管對方是誰,單是露此一手,足把膽大包天的三人震懾。   要知他們為赴龍泉趁渤海國開朝大典的熱鬧,一直馬不停蹄的在趕路,而對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跟在他們後方,現在還超過他們,早一步在前方設置不祥喪帳,根本是沒有可能辦到的事。   寇仲斷然道:「我敢肯定只是湊巧碰上。」   話猶末已,一聲冷哼從後方馬兒吃草處轉過來,震得三人耳鼓嗡嗡作響。   三人駭然大震,旋風般轉過身去。   迷濛月色下,一人卓然傲立在三匹馬兒中間,一手負後,另一手溫柔地撫摸萬里斑項脊的鬃毛,神情悠閒自在,渾身卻散發著邪異莫名的懾人氣勢,彷彿是暗中統治大草原的神魔,忽然現身人間。   他看上去只是三十許人,體魄完美,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眩目的光澤,雙腿特長,使他雄偉的軀更有撐往星空之勢,披在身上的野麻外袍隨風拂揚,手掌寬厚闊大,似是蘊藏著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最使人心動魄的是他就像充滿暗湧的大海汪洋,動中帶靜,靜中含動,教人完全無法捉摸其動靜。   烏黑的頭髮直往後結成髮髻,俊偉古俏的容顏有如青銅鑄出來無半點瑕疵的人像,只看—眼足可令人畢生難忘,心存驚悸。   高挺筆直的鼻粱上嵌著一對充滿妖異魅力、冷峻而又神采飛揚的眼睛,卻不會透露心內情緒的變化和感受,使人感到他隨時可動手把任何人或物毀去,事後不會有絲毫內疚。   那人悠然道:「好馬!最適合作陪葬之物。」   跋鋒寒踏前一步、雙目閃起前所未見的光芒,大喝道:「來者是否畢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哪想得到會忽然遇上在大草原縱橫無故、盛名數十年長垂不衰的「武尊」畢玄。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畢玄擺明是因他們助突利擊敗頡利,含怒追來找他們晦氣,只看他敢孤身一人來找他們算帳的自信心魄,已令人心折,因他們三人絕非省油燈。   畢玄收回執馬的手,悠然朝他們望來,眼神嚴峻深遂,精芒電閃,嘴角飄出一絲冷酷的笑意,以漢語淡淡道:「赫連堡和奔狼原兩役,令你們名震大草原,更今本人拋下一切,立即趕來,你們可說雖死無憾。」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聲長笑,冷笑道:「今天的大草原,早非你畢玄昔日的大草原,金狼軍剛吃第一場大敗仗,下一場敗仗就該輪到你老人家承受啦!」   他因殺死畢玄寵愛的首徒,故兩人仇深似海。只有憑武力解決一途,即使沒有赫連奔狼兩役,亦難善罷。   「鏘」!斬玄劍出鞘,遙指畢玄,凜冽的劍氣,催迫而去。   畢玄卻不受絲毫影響,目光落向他的斬玄劍,好整以暇的道:「劍是好劍,只怕會有負斬玄之名。」   語音才落,他像魔法變幻般移到劍鋒外半丈許處,右拳擊出。   出乎三人料外,畢玄的一舉沒有絲毫拳風呼嘯之聲,亦不帶起半分勁氣,可是三人同時感到所有反攻路線全給拳勢封死。   由於跋鋒寒踏前一步,使徐寇兩人居於左右兩側,自然形成一個三角陣,而畢玄這看似簡單的—拳,卻把三角陣的攻防能力完全癱瘓,只餘後撤一途。   就在此時,三人都生出身不由主要向前撲跌過去的可怕感覺。   忽然間,後撤變得再無可能。   仍是沒有勁氣狂飆,整個空間卻灼熱沸騰,若如在黃沙浩瀚、乾旱炎熱、令人望之生畏的沙漠中赤身裸體曝曬多天,瀕臨渴死那乾澀缺水的駭人滋味。   炎陽奇功,果是名不虛傳。   畢玄此拳根本是避無可避,迫得首當其衝的跋鋒寒只有拚命—途,亦是他最不願發生的事。   寇仲猛擊井中月,徐子陵手捏法印,卻都遲了一線。   畢玄拳勢以驚人的高速推進,再生變化,熱度不住遞增升溫,無可測度,更無法掌握,但又像全無變化,返本復原地集千變萬化於不變之中,如此武功,盡奪天地之造化。   跋鋒寒感到自己催出的劍,面對這更高層次的拳功,變成在班門弄斧般兒戲,別無選擇下,暴喝—聲,腳踩奇步,盡展所能,迎著畢玄似變非變的拳勢,斬玄劍劃出合乎天地至理妙至毫巔的弧度,全力迎擊畢玄不住擴大、至乎充塞宇宙的一拳去。   畢玄的拳頭當然不會變大,只因其勢完全把他壓倒鉗制,影響到他的心靈,才生出這異象錯覺。   就在拳劍交鋒前的剎那,畢玄往前衝刺的雄偉軀體在近乎不可能下,雙足輕撐,竟微升離地寸許,拳化為掌,變得從較高的角度痛拍劍鋒,跋鋒寒不及變招,眼睜睜望著畢玄這突生的變化,全無辦法,慘失一著。   「蓬」!   寇仲和徐子陵大吃一驚,跋鋒寒的斬玄劍上下亂震,發出「嗡嗡」劍嗚,虎軀有若觸電,退回兩人中間去,口角溢出血絲。   寇仲井中月閃電劈出,仿似抽刀斷水地迫得熱浪兩旁翻滾,直取畢玄胸口;徐子陵則寶瓶氣發,不敢有絲毫怠慢,硬把熱浪沖開一道缺口。   兩大年青高手,傾盡全力往這位身居塞內外三大師之一的「武尊」畢玄攻去。   畢玄左右晃動,雙目中精芒閃爍,若如天上的閃電發生存瞳仁深處,兩袖拂出,似攻非攻,卻正中寇仲的井中月和徐子陵的寶瓶氣。   「蓬!蓬!」   兩人攻勢全被封擋,全身經脈灼熱起來,難受得如草原的野狼般對月仰嗥,感覺可怖至極點,難過至要吐血。   畢玄哈哈一笑,往後退開。   跋鋒寒張手攔著被迫回身後的兩人,雙目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凝視畢玄。   畢玄在兩丈外悠然立定,冷酷的臉容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搖著頭,歎道:「自四十年前與寧道奇一戰後,從未有過如此痛快。跋鋒寒你能擋本人全力一擊,足可盛名永存。」   跋鋒寒的臉色無比凝重,低聲向兩人耳語道:「這一場是我的,如我不幸戰死,就以此帳作我火葬之所,馬兒任它留在草原吧!」   寇仲和徐子陵兩顆心直沉下去,以跋鋒寒的高傲自負,此番語出,再無商量餘地。問題是以畢玄露出的武功,縱使三人聯手,亦未必能穩操勝券,跋鋒寒決戰,豈有僥倖可言。這番話等若他臨終前的遺言。   畢玄那種級數境界,已臻達完美無瑕,既不會出錯,更無可乘之機。   對方雖在兩丈之外,但三人卻再感覺不到大草原的夜風,有如置身大沙漠的乾旱火焰中。可知畢玄正以炎陽大法鎖緊籠罩,想逃跑亦難辦到。   誰想過世上有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功法,更不知如何可以化解抵擋,如何可對這武學的大宗師造成傷害。   跋鋒寒脊肩一挺,穩如山嶽的朝畢玄踏出三步。   寇仲和徐子陵只能頭皮發麻的跟著,忽然灼熱全消,夜風吹來,畢玄的炎陽氣全集中到跋鋒寒身上。   炎陽大法像沙漠上空的烈日,初置其中並不怎樣,但卻是無處可避,最終可把你烘乾成一堆白骨。   跋鋒寒握劍的手仍是那麼堅定,冷然喝道:「請賜教!」   斬玄劍似往下沉,突斜指向上,忽然人隨劍走長虹,如脫弦強箭朝畢玄射去,充滿一往無還的意念。   畢玄露出欣賞的神色,一個空翻,竟來到跋鋒寒頭上。   跋鋒寒畢生期待的一戰,忽然變成眼前的現實。 第二章 偷天換日   跋鋒寒在出招前曾想遍畢玄所有應招的方法,包括對方凌空躍起,不過仍想漏一著,就是炎陽氣消失得一絲不剩。   高手交戰,縱然蒙上雙目,仍可從對方勁氣的微妙變化把握對手的進退動靜,其感應的清晰更勝似黑夜怒濤中的明燈,使雙方曉得攻守的運變,不致稍有錯失。   但畢玄竟能把真氣完全收斂,那種感覺比被他的炎陽氣壓制至動彈不得更難應付,雖明明看到對手有所動作,仍像從陽光烈照的天地墮進暗不見指的黑獄,頓覺一切無從捉摸,其驚駭與震懾感直可令人發狂。   畢玄的右腳在上方迅速擴大,朝他似重似輕的踢來,其出神入化處,非是親眼目睹,絕不肯相信區區一腳,竟可臻如斯境界。   寇仲和徐子陵忍不住緩緩移向戰圈,如跋鋒寒真吃上大虧,他們將會不顧一切的全力出手。他們並不知戰情的變化或跋鋒寒當前的感受,只知當跋鋒寒進攻之始,畢玄已開始騰起,顯然看破跋鋒寒進攻的路數。   高下之別,不言可知。   跋鋒寒驟覺無從變招,因為劍勢已出,改變只會使自己陣腳大亂,無以為繼。冷哼一聲,硬往左移,斬玄劍上挑,爆起漫天劍雨,往身在空中的畢玄下盤迎去。   畢玄哈哈一笑,右腳原式不變地踩進劍雨去。   平平無奇的一腳,顯出干錘百煉的功力,先穿破劍雨,然後腳跟不動只以腳尖掃擺,牛皮長靴毫釐無誤的命中劍鋒。   跋鋒寒立感全身經脈發熱脹痛,竟生出無法運氣吐勁的駭人感覺,虎軀劇震,橫移之勢變成身不由已地往旁蹌跟跌退,失去重心,無法續施殺著。   畢玄木椿似的筆直插往草地,兩袖先後拂出,仿如一雙追逐遊戲的蝴蝶,卻是氣勢懾人,不予跋鋒寒絲毫喘息的機會。   際此生死關頭,跋鋒寒顯露出多年苦修的成果,改跌勢為大旋身,劍尖分別點中兩袖。   「蓬!蓬!」連聲,跋鋒寒往外旋開。   畢玄如影附形的追前,跋鋒寒忽又迴旋過來,斬玄劍全力展開,把畢玄捲進驚濤裂岸的劍勢中去。   畢玄大笑道:「好劍!」進退自如的以雙袖從容應付。   見跋鋒寒終能從劣勢中轉為有攻有守,寇仲和徐子陵終鬆一口氣。   只有身在局內的跋鋒寒曉得自己命不久矣。皆因這形勢是畢玄的恩賜,一方面畢玄是想看看他的本領,更重要是畢玄不想寇仲和徐子陵察覺跋鋒寒的危險而介入阻止。   跋鋒寒把召喚兩人援手的誘人想法完全排出腦海之外,心如止水的盡展所長,以命博命,希冀能創出奇跡。   驀地跋鋒寒的斬玄劍破入畢玄的袖影中,眼看可命中這無可比擬的大宗師胸口要害,但對方的胸口忽然變成肩膊,長劍入肉一寸即給反震彈出。   所有快速的動作如飛煙般散去。   寇仲和徐子陵狂喝撲來時,畢玄一腳橫撐跋鋒寒的丹田要害,後者斷線風箏般離地拋飛,直挺挺的「砰」一聲掉在柔軟的草原上。   畢玄古銅色的面上掠過一抹艷紅,迅速移離,大笑道:「兩位為他盡過帳葬之禮後,立即給我滾回中原去,否則休怪畢玄不懂憐才。」   轉瞬間畢玄變成草原邊際的一個小點。   兩人悲痛欲絕,撲到跋鋒寒旁,只見他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呼吸已絕,寇仲探他胸口,大叫道:「他心脈仍未盡斷,我們立即施救。」   徐子陵將他扶起,長生氣源源不絕從他背後輸入。   寇仲則抓起他雙手,與徐子陵的長生氣合流,在他體內運轉三周天後,熱淚泉湧道:「唉!我們應該救他,還是任他死去?他的真氣全被畢玄踢散,主經脈斷去七八,救回來恐怕只能是個終生癱瘓的廢人。」   徐子陵也是淚濕衣襟,但神情堅定,沉聲道:「破而後立,敗而後成。老跋能否再次挑戰畢玄,就要看換日大法真否如傳說般那麼靈光。」   太陽升離地平,照亮草原。   跋鋒寒躺在帳內毛氈上,臉門重要穴位處插著寇仲那七支銀針,寇徐兩人早力竭身疲,只能喘息靜候施法的結果。   經過整晚的試驗、推敲、努力,他們終於成功地令跋鋒寒活了下來,回復呼吸,又激發他三脈七輪的潛力,釋放出他殘餘的真氣;至於能否駁回他已斷折的數條主經脈,就要看跋鋒寒本身的功力和換日大法的神效了。   對徐子陵來說,直至在赫連堡一戰借此法迅速讓三人回復功力,換日大法仍只是輔助性的,而非真的能借快速修練以達其脫胎換骨的目的。現在無法可施下,只好企望換日大法確有重生之效。   跋鋒寒的呼吸急促起來,兩人大吃一驚,徐子陵按上他丹田氣海,寇仲則迅運銀針,盼望能把他救醒。   跋鋒寒渾體一顫,睫毛不住顫震,困難地張開眼睛,眼神空洞渙散,直勾勾的瞪著帳頂,視如不見。   兩人喜極狂叫道:「老跋!」   跋鋒寒眼神逐漸凝聚,回復意識,困難地呼出一口氣,望望兩人,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又忽然想起曾發生過什麼事似的,聲音沙啞無力的道:「我還未死嗎?」   寇仲發覺熱淚全不受控制滾滾瀉下,流過臉頰,滴在跋鋒寒胸膛上,搖頭道:「你當然未死,還會復元過來,再是一條好漢子。」   跋鋒寒此時發覺臉插銀針,想移動身體卻動彈不得,歎道:「不要哭!我最怕見男人哭,這處是什麼地方,畢玄走了嗎?」   徐子陵比較冷靜,雖亦淚水盈眶,仍強忍不讓淚珠滾出來,沉聲道:「仍是那個帳幕,畢玄雖佔了點便宜,亦付出代價,所以夾著尾巴溜掉了。」   跋鋒寒苦笑道:「為何要救我呢?這樣生不如死的,做人有啥樂趣?你們不用騙我啦。」   徐子陵擠出一絲笑容,道:「彼此兄弟,我們怎會哄你,你所以能呼吸說話,全賴換日大法的神奇功效,此法亦會使你功力盡復,甚至更勝從前。只要你依法修練,定可接回斷去的經脈。」   寇仲幫口道:「中土從沒有一人能修成換日大法,因為要破後才能立,敗而後成。你老哥現在既破且敗,正是乘機練成大法的好時機。千萬不要放棄,否則連自盡都要央我們幫手。」   跋鋒寒雙目射出希望的光輝,道:「怎麼練?」   徐子陵道:「由現在開始,我們輪流把真氣送進你體內,而你則自負導引之責,憑意志振起生命潛藏的力量,我會把口訣念一遍給你老哥聽。」   跋鋒寒道:「好吧!我們試一遍看看。」   寇仲拿起井中月,道:「我到帳外把風。」   黃昏時分,跋鋒寒沉沉睡去,臉門銀針被拔除。   寇仲領馬兒去附近一條小河飲水回來,入帳坐到徐子陵旁,道:「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要看今晚的發展,直至這刻,老跋一切都跟上了換日大法口訣所說的情況,激起了娘所說的人體內那自具自足的寶庫中所藏的潛能和生機。他五臟六腑的淤血已消散得有八、九成,問題是斷去的經脈能否接上。他現在非是睡覺。而是進入絕對鬆弛的休息狀態,無人無我,是真正的臥禪。」   寇仲道:「他聽得到我們說話嗎?」   徐子陵道:「應該聽不列的。因為他必須以自身的無上定力,全力催發體內激起的生機。其訣云:既從一念還從一念滅;生滅滅盡處,滅滅生機起。這叫念力,在這生死關頭,我和你只能負上護法之責,一切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假若……唉……」   寇仲提心吊膽的道:「假若什麼呢?不要欲言又止好嗎?」   徐子陵頹然道:「只有老天爺曉得換日大法能否在老跋這種生滅滅盡處生效,假若明早他接不回斷去的經脈,我們只好下手成全他,再找畢玄拚命。」   寇仲道:「歌訣既有生滅滅盡處,滅滅生機起這句話,他一定可吉人天相的。唉!我的娘,你說得對,這些歌訣說不定只為念起來順口而作的,但願惟有今趟是例外。」   徐子陵苦笑道:「多想無益。畢玄的厲害確遠超乎我們想像之外。到現在我始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是胡亂說出來的。」   寇仲道:「畢玄本打定主意來取我們三人的小命,殺我們半個不留。豈知我們比他想的要厲害,被老跋面臨生滅滅盡之前反擊受傷,才不能繼續對我兩個下殺手。你猜他傷癒後,會否再來追殺我們?」   徐子陵道:「這個可能性很大,怎辦好呢?老跋現在絕不可移動,倘驚醒他是前功盡廢,復元無望。」   寇仲伸手觸摸跋鋒寒躺臥的毛氈,這是他們從行囊中取出來的,道:「雖然辛苦些,但只要我們小心點,每人抓氈子兩角,不是可在完全不驚擾他的情況下將他運走嗎?」   徐子陵皺眉道:「抬往那裡去?太遠的話我們會吃不消的。」   寇仲道:「剛我帶馬兒去喝水的小河旁,有大樹林,那裡總比這個不祥的帳子安全些兒。然後我一把火將這勞什子喪帳燒掉,再騎馬兒四處製造踐踏草地的假象以惑敵,跑到遠處後才沿河回來。即使畢玄機靈過人,也要弄出個大頭佛來。」   徐子陵道:「單是畢玄單人匹馬,我們尚可跟拚個一死。最怕來的還有趙德言、墩欲谷和以千百計的金狼軍。就依你的方法辦吧!」   蹄聲轟鳴,三十多騎如飛馳來,到達燒成灰燼的喪帳處,紛紛下馬察看。   一頭獵鷹從那群人處飛出,沖天而上,盤旋繞飛。   藏身樹頂的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見到畢玄嗎?」   在刻下的情況,畢玄成了他們的催命符大剋星,若給他尋到,跋鋒寒肯定完蛋。   徐子陵搖頭道:「太遠哩,看不清楚。他終是宗師身份,說過的場面話不能不算數。照我看來的該是趙德言和香小賊,只有他們才不肯放過我們。」   寇仲咬牙道:「讓我去引開他們。」   當敵人找不到跋鋒寒的遺骸或骨灰,會猜到跋鋒寒重傷未死,只要循蹄跡追至河邊,再兵分兩路沿河搜索,終能找到他們,故寇仲有此提議。   徐子陵搖頭道:「要死就死在一塊兒。最糟是你不識路,早晚會給他們追上,別忘記頭頂上有對鷹目注視著你。」   寇仲別首一瞥在林木間空地臥禪的跋鋒寒和旁邊休息的馬兒,歎道:「好吧!縱死我也要找香小子陪葬的!我從未這麼痛恨和鄙視過一個人。」   獵鷹忽然飛回來,兩三個急旋後,又望西飛去。   寇仲和徐子陵大喜,獵鷹顯是發現那方有人,又會這麼巧的?   果然敵人紛紛上馬,全速追著獵鷹,迅速渡河遠去。   天漸明亮,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   跋鋒寒張開眼睛,好片晌才回復清醒意識,道:「扶我坐起來。」   兩人依言把他扶好,心兒霍霍急跳的聽他說話。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哈哈笑道:「我輸啦!」   見兩人呆頭鳥瞧著他,欣然道:「不要誤會,我說的是輸給畢玄,卻沒有輸給換日大法。」   兩人大喜高呼,歡欣若狂。   跋鋒寒試著搖動雙臂,道:「我只是練成換日大法第一層的基本功,使斷經重接,但一段時間內絕不能妄動真氣,一切得順乎自然。照我看有七、八天光景,我該可功力盡復,說不定能更勝從前。你們千萬不可再以長生氣助我,否則我的功力會大打折扣。」   兩人只懂點頭。   跋鋒寒探手摟著兩人肩頭,道:「確是我的好兄弟,讓我站起來吧。」   兩人把他扶起。   跋鋒寒目光落在林外朝陽下閃閃生輝的嫩綠的草原,不勝唏噓的道:「只有死後重生,才知能看到大草原的美景是多麼幸福珍貴。哼!終有一天我要畢玄嘗到失敗的滋味。放開我,我跋鋒寒要憑自己的力量站穩。」   兩人侍候他喝了幾口水,放開他,跋鋒寒搖晃兩下,終於立定,蒼白的面容苦笑道:「我恐怕沒法策馬。」   寇仲笑道:「讓我們輪流扶你吧!」   兩人不敢告訴他仍陷身險境,隨時會給趙德言等追上來。   徐子陵只好道:「不若再休息一天,到日落後再趕路。」   跋鋒寒愕然片刻,沉聲道:「是否有追兵?」   寇仲知無法瞞他,否則就不用將他從帳幕移到這裡,遂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   跋鋒寒斷然道:「我們更須立即起程,憑人馬如一之術全速趕路,這是唯一撇掉追兵之法。」   徐子陵突然大喝道:「停!」   寇仲領著跋鋒寒的愛駒塔克拉馬干回頭奔來,見到面容蒼白如死的跋鋒寒不禁大吃一驚道:「什麼事?」   跋鋒寒閉上眼睛,伏往徐子陵背上,道:「我的頭很暈。」   徐子陵道:「沒什麼事的,只要休息一會就成。」   寇仲下馬過來幫徐子陵把跋鋒寒扶下馬背,讓他躺在草地上休息。   太陽已過中天,大草原雖不見敵蹤,但敵人卻可在任何一刻出現。   幾頭野鷹在遠方一個小湖疏林上盤旋,教人更是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跋鋒寒閉上眼睛,竟酣然入睡。   寇仲擔心道:「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徐子陵搭上他的腕脈,喜動於色的道:「不但不用擔心,還該歡呼喝采,換日大法已進入奪天地精華以固本體的第二階段。老跋不是受不住顛簸之苦,而是受陽光地氣的影響,自然而然要躺下作臥禪。我本沒信心他可功力盡復,現在有啦!」   寇仲疑慮未釋的道:「這豈非等若吸收日月精華,有沒有這麼厲害?」   徐子陵道:「不是吸收日月精華,而是吸取來自天地的先天真氣,就像我們的長生氣。」   寇仲苦笑道:「希望他不會睡七日七夜,那時只有待人來宰我們的份兒。」   徐子陵劇震道:「糟哩!」   寇仲循他目光瞧去,只見昨夜敵人馳走的方向塵土大起,隱隱有人馬趕來。 第三章 草原之盟   定神看清,始知虛驚一場。   這該是一隊從西方來出使的某國隊伍,由百多個披掛垂至齊膝鎖子甲,褲子塞在高筒靴子中,圓領上衣只遮一截手臂的騎土負責護送。令人注目的是戰士都戴頂部呈雞冠狀的頭盔,有護簷垂至耳際,護頸背,既是頭盔,更是沙漠區民族流行防風沙的風帽。隊中有十多頭駱駝,貨物就綁紮在雙峰所裝設的木架上,除此外還有五輛騾車,每輛車由四頭騾子拖拉,不緩不急地在他們之前經過,朝東北方推進。   他們觀察馬隊,對方亦打量他們。   寇仲低聲道:「不知是西方那一國的人?穿得這麼古怪。」   暫失跋鋒寒這最佳嚮導的指點,他們是無從猜估。   徐子陵道:「駱駝是沙漠的畜牲,他們的帽子又有防曬防沙的作用,應是來自沙漠區的人。」   一聲叱喝,整隊停下來,橫亙前方達半里之長。   領頭的一個年輕騎士筆直朝他們策騎馳至。那匹馬兒頭細頸粗,非常精壯。   騎士身型強悍壯實,膚色黝黑,面容忠厚樸實,但一對眼非常精靈,該是智勇兼備之輩,腰掛馬刀,背負長弓,威風凜凜。   兩人直覺感到對方沒有惡意,因對方只是孤身來會,更因對方舉起右掌,似是向他們打招呼問好,忙學對方般舉掌回禮。   待馳至三人前方,騎士竟以漢語道:「漢人兄弟,你們要到哪裡去,是否有人受傷?」目光落在平躺草地上的跋鋒寒處。   兩人哪想得到對方懂得漢語,大感愕然。且是首次在塞外被人喚作兄弟,更有受寵若驚之感。   寇仲答道:「他確是身受重傷,須臥地休息。老兄你們是哪裡來的?」   年輕騎士飛身上馬,走到兩人身前,俯首審視跋鋒寒,沉聲道:「是否被突厥人打傷的呢?他該是突厥人嗎?他應是內臟受傷。」   徐子陵訝道:「他是我們的突厥兄弟,老兄你怎曉得他是被突厥人打傷的?」   年輕騎士道:「我叫越克蓬,是吐魯番車師國王座下護駕將軍,昨晚有一群突厥人到我們營地查詢兩個漢人的行蹤,該是你們吧?」   兩人你眼望我眼,始知昨晚趙德言等追兵誤追的對象是這來自車師國的使節團。   越克蓬露出一個得意洋洋的笑容,道:「我回答他們好像聽到有蹄聲朝西去了,他們便朝那方追去,哈!」   寇仲喜道:「多謝幫忙。」   越克蓬冷哼道:「突厥人滿手血腥,橫行霸道,不騙他們騙誰。」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將軍為何能說一口這麼漂亮的漢語?」   越克蓬欣然道:「在你們漢明帝統治中原的時期,貴朝大將班超領兵前來,驅走欺壓我們的匈奴,成立西域都護府;後來漢朝覆亡,屯駐的漢軍歸化我國,娶妻生子,我本身也有漢人血統,故對中土文化非常傾慕,自少學習漢語。」   兩人心忖難怪他會稱他們為漢人兄弟,際此跋鋒寒受傷,前路茫茫的當兒,遇上有漢人血統的人,份外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   越克蓬友善的道:「小弟今趟是奉王命送賀禮到東北的龍泉去,你們若走那方向,大可和我們一道上路,你們的突厥兄弟可在騾車內養傷。」   寇仲大喜,旋又搖頭道:「我們開罪突厥人,若跟你們走在一道,會連累你們。將軍的好意心領啦!」   越克蓬豎起拇指讚道:「很多人都說漢人無義狡猾,我看你們卻是好漢子。不用擔心,突厥人早認定你們不在我們隊中,只要三位肯屈就躲在蓬車之內,包保他們不會生疑。來吧!若給他們的獵鷹發現你們,將是大禍臨頭的時刻。」   在密封的騾車內,兩人舒適的挨在布帛一類的貨物上,護著平躺中間的跋鋒寒,三匹馬兒緊隨騾車之後。   寇仲歎道:「過去的一天一夜,肯定是我們一生中最惶惑失落的時間,現在終於過去了。」   徐子陵淡淡道:「不要說得這麼早,老跋一天未復原,我們仍不會有好日子過。唉!我首次後悔接過美艷夫人的五採石,更怕牽累見義勇為的越克蓬兄弟。」   寇仲苦笑道:「現在只有見一步行一步,總好過被畢玄幹掉我們。」   另一名懂漢語的車師戰士,越克蓬的副將客專在車旁說道:「小心點!突厥人來哩!」   寇仲的手摸上放在身旁的井中月,兩顆心提至咽喉。   若給發現,他們只好盡力反擊,既不能舍下跋鋒寒,更不能任對方殺戳義助他們的車師戰士。   蹄聲轟鳴,迅速迫近。   墩欲谷的聲音以突厥話喝道:「有否碰上那兩個漢人?」   越克蓬答道:「我們再沒有遇上任何人。」   蹄聲遠去。   兩人鬆弛下來,暗叫僥倖。   到黃昏紮營休息,追兵沒再出現。   安頓好仍酣睡不醒的跋鋒寒,兩人加入越克蓬一眾的野外晚宴,團團圍著篝火,在大草原清寒的晚風中,喝互相傳遞的葡萄美酒,寇仲大喝兩口後動容道:「這是我喝過最清醇美味的酒。」   架在篝火上鐵窩內的羊肉湯,香氣傳遍營地。   眾戰士好客熱情,把食物以大陶碗盛送到兩人手上。   越克蓬道:「尚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   寇仲不願騙他,坦然道:「我叫寇仲,他是徐子陵。」   越克蓬顯是從未聽過他們的名字,欣然道:「原來是寇兄和徐兄,兩個都是好名字。」   寇仲好奇問道:「若我想稱將軍為兄,越克蓬三字該以何字為姓?」   越克蓬答道:「我的全名是越克蓬他古魯那,魯那是族名,他古是祖姓,越克蓬是小弟的名字。」   寇仲哈哈笑道:「那我稱將軍為蓬兄如何?是否會冒犯呢?」   越克蓬笑道:「蓬兄叫來很好聽啊!」   徐子陵道:「今趟全仗蓬兄仗義幫忙,讓我們避過劫難,我兩兄弟永誌不忘。明早我們會自行上路,希望將來仍有見面的日子。」   越克蓬愕然道:「你們的突厥兄弟仍昏迷不醒,為何不待他醒後再作打算?」   寇仲明白徐子陵不想牽累越克蓬,道:「蓬兄放主,我們自己會想辦法。」   越克蓬面色一沉,不悅道:「兩位是否不把我當作朋友?」   徐子陵忙道:「蓬兄勿要誤會,你永遠是我們的兄弟。」   越克蓬斷然道:「那就待進入契丹人的牧野,大家才分手吧!」黑實的面容忽露難色。   寇仲苦笑道:「契丹人對我們不會比頡利的手下好。」   越克蓬皺眉道:「你們究竟做過什麼事?」   寇仲道:「蓬兄可知我們這位受傷的突厥兄弟,就是跋鋒寒?」   越克蓬和懂漢語的客專同時動容,前者劇震道:「竟是馬賊剋星跋鋒寒,我真的看走眼,大草原誰能傷他?」   寇仲歎道:「還不是畢玄那老傢伙。」   越克蓬和客專立即色變。   越克蓬倒抽一口涼氣,面上卻現出堅決的神情,道:「那此事我更不能不管,跋鋒寒曾為我們除去橫行吐魯番綠州的兩股馬賊,是我們的恩人。」   客專插入問道:「畢玄一向手段凶殘,殺人不眨眼,跋鋒寒又是頡利恨之入骨的人,畢玄為何會留他一命?」   寇仲坦然道:「不是畢玄手下留情,而是我們從畢玄手上把跋鋒寒的性命搶了回來。」   越克蓬和客專瞠目以對,似是不能相信。   寇仲笑道:「幸好只是畢玄孤身追來,否則我兩兄弟肯定沒命坐在這裡和各位喝葡萄酒。」   越克蓬難以置信的道:「你們曾和畢玄交手?」   寇仲道:「真正和他交手的是跋鋒寒,所以差點掉命,我們只和他過了兩招。畢玄走後,墩欲谷等人就趕來尋我們晦氣,我們為照顧老跋,只好跑跑逃逃。」   越克蓬劇震道:「剛才那批突厥人,竟有墩欲谷在內?」   寇仲解釋一番後,誠懇的道:「向你們問話的那個便是他,蓬兄有任務在身。不宜趟這渾水,蓬兄對我們的恩惠,我們非常感激。」   越克蓬忽然打個哈哈,欣然道:「兩位在中土必是大大有名的人,所以能成跋鋒寒的朋友,且能迫退畢玄。實不相瞞,小弟今次到龍泉去參加粟末部的開國大典,是另懷目的,早存捨命之心,不若我們同舟共濟,衷誠合作,互惠互利如何?」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亦被勾起好奇心,暗忖朋友有事,當然該出手幫忙,何況是恩人,更是義不容辭。   寇仲肯定的道:「蓬兄請直說無礙,只要老跋醒過來,天大的事我們也可想辦法。」   越克蓬沉吟片晌,道:「你們聽說過伏難陀此人否?」   徐子陵道:「是否煽動拜紫亭立國的『天竺狂僧』伏難陀?」   越克蓬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正是此人,七年前此人到吐魯番傳教,舌戰摩尼教和景教兩教教主,辯才無礙,法理精深,深得各國君主讚許,並成立天竺教。那時他並不叫伏難陀,整個臉面給毛蓬蓬的鬍子掩蓋,自稱苦僧。那時誰都以為他是法行高深的聖僧,被他騙得貼貼服服,豈知……唉!」   寇仲道:「蓬兄是否被騙者之一?」   越克蓬道:「那時我年紀尚少,父母是景教徒,所以沒有被騙。可是各國王族無不奉他如神明,在他巧立名目下獻金獻寶,又著子女隨他修法,直到摩尼教和景教兩教教主忽然暴斃,才有人懷疑是他下的毒手,但已遲了一步,被他挾帶大批財寶逃個無影無蹤,更發覺大批有姿色女信徒被他借修法姦淫殺害。此事惹起軒然大波,先王更因曾把他竭誠推介而被眾人責難,憂憤而死,此仇此恨,我們車師國的人絕不會忘記。」   徐子陵道:「吐魯番有多少國?」   越克蓬答道:「共有八國,最強大的是我們車師前國,其他就是車師後國和山北六國。兩年前,我們有人到龍泉作買賣,湊巧碰上伏難陀,他雖剃掉鬍鬚,仍給一眼辨認了出來。」   寇仲恍然道:「你們今趟是借送禮為名,其實卻是去找伏難陀算帳。照我看拜紫亭亦不會是什麼好人,十有八九與伏難陀狼狽為奸,騙你們的財富作開國之用。」   徐子陵道:「這種淫僧人人得而誅之,何況是蓬兄的事,我們絕不會袖手旁觀。」   越克蓬苦笑道:「問題是我們能否過得第一關,就是把賀禮送抵龍泉。因為契丹惡名最著的馬賊頭子呼延金得到契丹勢力最強的阿保甲全力支持,誓要截劫我們送往龍泉的賀禮。」   寇仲道:「蓬兄繞道不經契丹,不是可把問題解決嗎?」   越克蓬歎道:「不經契丹,就要經室韋,聽說室韋人因反對拜紫亭而和契丹人結盟。南室韋的深末桓,據傳比呼延金更難應付。」   寇仲喜道:「那就不如繞室韋把深末桓引出賊巢,因為我們正要找他。」   客專皺眉道:「我們不識那邊的路。」   徐子陵不願因一已之私,影響別人的計劃,忙道:「沒問題,你們依照既定的路線走吧!」   越克蓬不好意思的道:「小弟尚未請教兩位因何事到草原來?」   寇仲頭痛的道:「本來只是要取回八萬張被某方劫去的羊皮,可是事情的發展卻錯綜複雜,蓬兄忽然問來,才真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困難。」   越克蓬咋舌道:「八萬張羊皮,可非一個小數目,又是誰?」   寇仲道:「正是由拜紫亭作中間人,向回紇人買的。」   客專一震朝越克蓬瞧去,欲語還休。後者微一點頭,道:「同樣的事曾在我們身上發生過,約三年許前,我們向拜紫亭買過百車著名的響水稻,途中被人夜裡劫走!有幾個人僥倖逃生,其他慘遭殺害。一直以來我們只以為遇上馬賊,沒有懷疑到拜紫亭,看來並非如想像般簡單。」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寇仲咬牙切齒道:「我們也沒懷疑過他,哼!若給我拿到證據,我要他的立國大典變成亡國喪禮。」   越克蓬和客專只以為他說的是氣話,怎猜得到他與突利關係密切,確有傾覆栗末靺鞨的力量。   越克蓬探出頭來,露出誓達目標的堅定神情,道:「由今晚開始,我們就是並肩作戰的兄弟,同生同死絕不離棄。」   寇仲伸手和他緊握,道:「無論如何困難,我們定會為貴國向伏難陀討回公道。」   徐子陵緊隨寇仲搭在兩人握扣的手上,道:「大草原上,是絕不容騙人的淫僧橫行的。」   客專也加入這握手為誓的行列,四人均感壯懷激烈。   遠方狼嗥聲傳來,提醒他們表面看似寧靜和平的美麗大草原,實是危機暗伏,前路艱難。   兩人回到帳幕,跋鋒寒仍處於深眠的臥禪狀態。   寇仲為他把脈後喜道:「我操他奶奶的熊,天竺雖產說法的淫僧、亦出產貨真價實的換日大法。老跋只餘兩道主脈未接上,真令人難以相信。」   徐子陵欣悅道:「這兩天將是關鍵時刻,我們絕不容老跋受到任何外來的傷害。」   寇仲道:「明天我們進入契丹的勢力範圍,更是不容有失。所以現在必須好好睡一覺。唉!我們多少晚沒睡啦?」   徐子陵吹熄羊角風燈,道:「照你看,狼盜會否是拜紫亭的人,甚至那個段緒或叫什麼管平的,亦是為他斂財的走狗?」   寇仲呼出一口氣道:「若你料個正著,那大明尊教該與拜紫亭一個鼻孔出氣。他娘的!我們就到龍泉鬧他個天翻地覆,教拜紫亭和那淫憎以後沒好日子過。」   徐子陵苦笑道:「你好像忘掉另一個頭痛的問題,娘的國家高麗正全力為拜紫亭撐腰,我們這麼插手破壞,跟師姨的仇怨會愈結愈深。」   寇仲想起在山海關芳蹤乍現、旋又斂跡的美人兒小師姨傅君嬙,捧頭歎道:「我們只能見步行步,唉!睡醒再說吧!」   躺往葦席去。   徐子陵臥於跋鋒寒另一邊,在帳內的黑暗裡瞪大眼睛,心湖浮現師妃暄的絕世玉容,思忖她刻下會否在大草原的另一角落呢? 第四章 捨身救友   前方戰士一聲此喝,車隊應聲止步,挨坐在騾車內的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均知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今早天剛亮起程,到現在只趕得個把時辰的路,若非遇上特別的事,不該停下來。他們不敢下車看個究竟,怕攔路的是墩欲谷—方的人。跋鋒寒行功正在最關鍵的階段,任何驚擾可能令他難競全功,所以兩人份外小心。   不片刻越克蓬來到車尾,寇仲揭開蓬布,問道:「什麼事?」   越克蓬臉色凝重的道:「前方以三根長木桿分別掛著三個剛斬下來的血淋淋的狼頭,那是契丹呼延金威懾大草原的標記『血狼印』,見狼頭者若不立刻把所有財貨留在狼桿旁,他們會把對方殺得一個不留。」   寇仲皺眉道:「通常他們會在何時下手?」   越克蓬道:「很難說。有時他們會立即動手,又或待你擔驚受怕多天後,忽然殺來。」   徐子陵道:「蓬兄有何打算?」   越克蓬道:「想不到甫進燕原,就給呼延金綴上,現有只好提高警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寇仲和徐子陵均心叫不妙,在草原上無險可守,又要照顧跋鋒寒和大批賀禮,只要對方來個千來二干人,四方八面的攻來,他們該怎辦才好?   寇仲把心一橫,道:「我們到外面去駕御騾車,發現時好方便反擊。」   車隊繼續上路,寇仲和徐子陵以三匹寶貝馬兒換掉騾子,坐到馬車御者的位置,駕車隨隊前進,經過三個高掛桿上猙獰可怖又可憐的狼頭,以兩人膽色仍有怵目驚心的不安感覺。   徐子陵取了送予跋鋒寒的亡月弓,把所有箭矢隨身攜帶,作好戰鬥的準備。   燕原仍是那麼嫩綠迷人,但車隊的氣氛已變成另一個樣子,這批從車師不遠千里到龍泉復仇的死士,人在高度戒備的狀態下,再無先前輕鬆寫意的神氣。   燕河出現前方,蜿蜒而去,越克蓬命令車隊靠河而行,減去敵人從北方攻來的可能性。漫漫原野,除野生動物外,不見人蹤。這並不能稍安眾人之心,契丹的呼延金,室韋的深末桓和高麗的韓朝安,分別為大草原上惡名最著的三股馬賊,向以來去如風、神出鬼沒令人聞之喪膽,誰都不曉得他們會在何時何地突然出現。   寇仲苦笑道:「想我兩兄弟會有這麼一天,竟像待屠的羔羊般提心吊膽的在等候大限的來臨。若可跟呼延金來場單打獨鬥,小弟折壽十年也心甘情願。」   徐子陵遙望前方,沉聲道:「我們只能見步行步,這會是赫連堡後最艱難的—場硬仗,若真個抵擋不住,只有放棄財物,奪路逃走,待老跋醒來再找呼延金算帳。」   經過無驚無險、但每人內心都是波濤洶湧的兩個時辰後,車隊再次停下。   領先的越克蓬策騎奔到踞坐馬車上的兩人旁,道:「前方有密林阻道,我們是該提早紮營,還是趁尚有兩時辰的陽光繼續趕路?」   前方一片密林沿河生長,地勢開始起伏不平,在這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情況下,越克蓬對這片敵人能藏身的密林望而生畏,是可以理解的。   寇仲斷然道:「敵人遲早要來,且早來好過遲來,若我是呼延金,必不會在今晚我們背河可倚、嚴陣以待的時候來襲。而我們則要枕戈待旦,沒覺好睡硬提一晚,到明早仍要面對現時進退兩難的困境。」   越克蓬道:「說得有道理,我們索性避開這個林區,連夜通過丘陵地帶,說不定可把敵人擺脫。」   徐子陵搖頭道:「呼延金應在密林內。」   越克蓬一呆道:「徐兄怎能這麼肯定。」   寇仲不想費舌解釋徐子陵有過人的靈覺,道:「因為那是最佳伏擊我們的地方,深悉此區的呼延金當然不會錯過。」   越克蓬豪氣忽起,哈哈笑道:「來就來吧!我要教呼金曉得,我們車師人絕非好欺負的。」   策馬沿隊而馳,以車師話下達命令,激勵手下士卒,當他回到隊首,車隊偏離燕河,繞道往前。   寇仲向徐子陵道:「蓬兄確是個人才,心地又好,我們怎都要設法保住他的命。」   徐子陵歎道:「你保住他的命亦沒用,假若人貨兩失,他怎樣回去向國王交待,還不如殉職戰死得光光榮榮。」   寇仲皺眉道:「有什麼兩全其美之法,既可保住人,可不用損失財物?」   徐子陵苦笑道:「希望來的只有數百人,我們就先來一個反撲,斬下呼延金的狗頭。」   太陽降至西邊地平上,鋪紅綴綠的大草原蒙上一層淡紅的霞彩,和風吹拂,像一幅刺繡風景的帛卷,內中卻是危機四伏。   一片無涯無際的寂靜瀰漫眼前廣闊的天地,左方綠林連天,前路丘陵波紋般起伏延長,零星的樹木點綴其間。   兩人苦思不得善法時,蹄聲驟起,左方密林中衝出數之不盡、頭紮黑巾、身披戰甲的契丹馬賊,漫山遍野地從半里外殺來,喊殺震天。幸而這邊廂早有準備,立即結車為環形陣,戰士躲在車後,彎弓搭箭,護著另一邊的駱駝。   忽然前方亦殺聲喧天,一隊馬賊從丘陵後現身,分作兩股,一股直攻隊頭,另一股繞擊右側,眾人立陷三面受敵的劣局。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的娘!他們最少有三千人。」   這一仗如何能打?   即使寇仲和徐子陵能殺出重圍,跋鋒寒、越克蓬所有人都要完蛋。   看敵人驚天動地的駭人攻勢,越克蓬等人人臉上血色退盡,他們面對的再不只是一股凶殘的馬賊,而是可傾國滅族的大軍。憑他們區區百數人的勢力,只能是螳臂擋車。   契丹馬賊不住迫近。   寇仲忽然大喝道:「蓬兄!立即撤退,龍泉再見。」   一鞭擊出,三匹馬吃痛衝出車陣,斜斜衝往敵人兵力最薄弱的東北角去,正是從密林和丘陵衝來的敵人中間位置。   當連徐子陵亦像越克蓬般以為寇仲不講義氣、自行落荒逃走時,寇仲大喝道:「陵少!五採石!」   徐子陵醒悟過來,騰身而起翻上車頂,叫道:「你去把貨物扔掉!」   寇仲道:「來不及啦!」兩手各抓起一筒箭,背在背上,朝前撲去,落在帶頭拉車的千里夢上,一手張弓另一手取箭,連珠般朝兩邊的敵人射去。   徐子陵立在顛簸疾行的馬車上,穩如泰山的以兩指捏著五採石,高舉頭上,暗守不動根本印,以真言的方法大喝突厥話道:「寇仲、徐子陵在此,誰敢來奪我們的五採石!」   寇仲此人急智生的妙計確是不愁呼延金不來。   首先寇仲在中原曾大敗契丹另一大酋摩會的兒子窟哥,斬殺以百計的契丹人,與契丹族結下深仇。其次五採石乃契丹人從靺鞨人手上搶來保管多年,成為勝利榮辱的象徵,意義重大,絕不容重落靺鞨人手上。更何拜紫亭得石後將更能名正言順成為靺鞨諸族的君主。   相比之下,吐魯番諸國的賀禮只是一件小事。   所謂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呼延金並不曉得馬車有個不能移動的跋鋒寒,只知若讓兩人殺出重圍,落荒而去,再把他們截著將是難比登天。且白晝時間無多,黑夜即臨。   果然敵陣中大喝之聲傳來,發出命令。兩人雖聽不懂契丹話,但只看敵騎全體掉轉馬頭往他們追來,便知已成功了一半,餘下的一半就是如何殺出重圍,再擺脫敵人。   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無論干裡夢三匹良馬如何神駿,在急趕一天路後,兼拖著裝滿半車的布帛,怎都快不過在馬背上長大的契丹馬賊。   可是兩人再無別的選擇。   徐子陵一個翻滾,靈如猿猴般從車尾翻進車內,跋鋒寒正安然酣睡,茫不知兩人正面對生死關頭。   徐子陵抓起一匹布,待要擲出車外以減輕馬兒負擔,忽然心中一動,兩手抖開長達兩丈的野麻布。   馬車正逆風而行,兩丈長的麻布在車尾飄出,仿如馬車忽然長出一條大尾巴,被風拂得狂飛亂擺,「拂拂」作響。   此時左方的敵騎潮水般湧來,徐子陵運勁放送,長布像一堵牆般橫掃草原,剛好把衝來的五騎連人帶馬罩個正著,立時人仰馬翻,累得後面的來騎紛紛失蹄,撞到一塊了。   徐子陵生出希望,心忖這戰術豈非一舉兩得,既可卻敵又可減重,忙依法施馬,麻布戰術迅速開展。   一邊控制馬車一邊殺敵的寇仲在前方也忙個不亦乎。   雙方都在與時間競賽,看究竟是契丹馬賦能先一步合攏,截斷馬車的去路,還是馬車能在敵人合攏堵截前從缺口逃出去。   假若寇伸手上的不是滅日弓,威力強勁,敵人肯定可以衝近,射殺三匹良馬,達到目的。   寇仲哈哈一笑,馬車偏離左方的敵人,控著千里夢靠近本從丘陵區衝來,現變為由右前方斜斜殺至的隊尾兵力薄弱處衝去,勁箭不斷射出,狠下心不射人而射馬。戰馬紛紛傾翻倒跌,後面收勢不及的來騎紛紛被絆倒,連鎖反應下敵騎立時陣勢大亂,難以全速攔阻擊!   轉眼間馬車突圍而出,所有敵人變成從後方追來。   徐子陵大喝過來道:「你負責控車,只要車子不翻倒,我們便成功啦!」   又一幅長麻布送出,熱能生巧,麻布纏上整排近十騎的敵人馬足,馬兒失蹄,鞍上人立往前拋跌,無一倖免。   馬車衝上陵坡去,當越過丘頂,往下狂衝時,太陽終沒及地平下。   馬車藏在丘陵山區深處一座密林內,總算暫時躲過追兵,卻未脫離險境。   三匹馬兒口吐白沫,若再硬撐下去,必虛脫倒斃。   部份敵人趕越他們,變得四面八方全是敵人,若非丘陵區森林廣闊,且在深夜,他們又故意采迂迴曲折的礎線,恐怕早被敵人跟著車輪的痕跡迫到這處來了。   但到天亮時,他們將優勢盡失。   火把的光影和馬嘶人聲在山丘另一邊遠去,兩人稍鬆一口氣,同時心知肚明,下一刻可能不會再有此好運。   寇仲道:「假設你是呼延金,來到這裡只找到一輛空馬車和三匹馬兒,會怎麼想呢?」   徐子陵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使的是疑兵惑敵之計,令呼延金以為他們棄下車馬逃去。搖頭道:「就算戰死,我絕不會舍下馬兒的。」   寇仲道:「它們是三匹第一流的駿驥,呼延金會將它們據為已有,那我們就可待老跋醒來後,再把馬兒要回來,順便斬下呼延金的狗頭向大小姐交差。」   人聲火光由遠而近,直衝他們所在的密林緩緩走來,今次看來應是避無可避。   徐子陵歎道:「若呼延金老羞成怒,殺掉三匹馬兒洩憤,我們豈非後悔莫及。」   寇仲摟他肩頭道:「陵少先答我一個問題,假如我們出手硬拚,有多少成勝算?」   徐子陵沒好氣道:「當然是力戰身死的結果。」   寇仲道:「這就是啦,我以寇仲之名作擔保,如呼延金手下毒手殺害我們的寶貝馬兒,我們就立即反擊,直至幹掉那呼延金為馬兒報仇後才逃走。無論成功失敗,總算對老跋有個交待,即使不幸戰死,由於呼延金並不曉得老跋的存在,他老哥說不定可逃過此劫,日後為我們雪此仇辱。」   敵人已來到密林邊緣處。徐子陵終被打動,道:「好!就依你之言。」   兩人付諸行動,揀得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以野麻布在近樹頂處匆匆紮起搖籃般的吊床,再以麻布作擔架,將跋鋒寒送上吊床,剛藏好身子,敵人叫嚷聲起,發現馬車。   片刻後樹下周圍火光處處,數也數不清有多少個人。   兩個瞧得頭皮發麻,若沒有跋鋒寒,他們突圍逃走是游刃有餘,力拼則必死無疑,頂多只能望找得呼延金陪葬。不過此人既能橫行大草原,做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仍未伏誅,本身當然是武技強橫,手下亦當有能人高手。   叫嚷聲忽然收斂。   十多騎急馳而至,至馬車停處而止。   一陣尖銳難聽的聲音說了一番他們聽不懂的契丹話後,完全出乎兩人料外以漢語道:「梁公子!你說此事是奇怪,這三匹均為上等戰馬,這兩個小子為何舍下馬兒走呢?照我看有這三匹馬兒至少可多跑百來里路。」   另兩人有點耳熟的年青男子聲音回答道:「他兩人中原多次被人圍攻,都是憑輕功逸走,我猜他們是怕留下蹄痕,故棄馬不用?呼延大帥以為如何?」   呼延金咬牙切齒的道:「我操他們的十八代祖宗,任他們逃到天腳底亦要上去將他們碎屍萬段。」   寇仲握上井中月刀柄,只要呼延金下令殺馬,立即撲下去和他拚個你死我活。   那梁公子冷笑道:「在塞外他們人生路不熟,能逃到哪裡去?就算大帥肯放過他們,深末桓夫婦和別勒古納台亦絕不容他們把五採石送去給拜紫亭。更何況窟哥亦在廣徵勇士,務令他們不能活著回中原去。我們只須全速趕到草原區,任他們的腿如何快,在長途拚力下必要輸給馬腿。」   寇仲虎軀微震,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是梁師都的犬子梁舜明。」   徐子陵為之愕然。   他們與梁舜明只有一面之緣,卻鬧得很不愉快。當時他們只是兩個初窺武道的無名小卒,在被杜伏威脅持的情況下,遇上梁舜明與盧陵沈家的人結伴同行。   照道理梁師都是頡利的走狗,契丹則希望擴展勢力,梁舜明和呼延金沒道理會走在一道,然事實如此,其中該有他們不明白的因由。   呼延金梟笑起來,充滿冷酷殘忍的意味,道:「好!我們就看這兩個狡猾膽怯的小子能逃多遠。」   又道:「這三匹戰利品,就送公子一匹如何。」   梁舜明連忙道謝。   兩人鬆一口氣,曉得呼延金不會殺害馬兒洩憤。   呼延金以契丹話發下連串命令,號角聲閃起,敵人迅速離開。   兩人不約而同的朝躺在身旁吊床上的跋鋒寒關心的瞧去,同時狂喜。   跋鋒寒兩眼張開,射出前所未見的異芒,嘴角逸出一絲冷酷而充滿殺機的笑意。   換日大法,終能偷天換日般從死神手上把他搶救回來,且功力尤勝從前。 第五章 火燒長蛇   三人伏在丘陵區東端邊緣的樹林內,遙觀呼延金的營地,在陽光反照下,營帳向陽的—方被染上紅霞,另一面在草原上拖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有種難以說出來的淒迷之美,也格外顯得溫柔,只可惜這些營帳的主人卻是視打殺搶掠為家常便飯,泯滅人性的馬賊。   寇仲的心情因跋鋒寒死而復生,功力盡復轉為歡暢。更回夏自信,微笑道:「營地只有四、五百人,其他人該是勞師動眾地遍踏草原搜索我們,真的可笑至極。」   跋鋒寒答非所問的淡淡道:「我敗啦!哈!我終嘗過真正的敗仗。」   徐子陵微笑道:「沒有此敗,你將永遠勝不過畢玄,此人武功之高,已達奪天地造化的登峰造極境界,我們三人雖各有一拼之力,但最終亦必敗無疑,可作定論。記得那趟你差點給曲傲奪命,而那正是你能擊敗曲傲的契機。曲傲錯在沒能把你殺死,畢玄亦犯下同一錯誤。」   跋鋒寒歎道:「死而復生的滋味確令人深刻難忘,現在我可置生死於道外,因為我已看過死亡的真面目。現在我舊有的武功底子因換日大法而演化成新功法,就名之為『偷天大法』,斬玄劍亦易名作『偷天劍』,代表一個全新的我。」   寇仲喜道:「偷天當然比斬玄好得多,把馬兒搶回後,我們過兩招瞧瞧,看你的劍法如何偷天換日。」   跋鋒寒冷哼道:「何用待至取回駿馬後,待會我跋鋒寒斬下呼延金的臭頭時,你將可親眼目睹小弟的新變化。」   寇仲一把摟緊跋鋒寒肩頭激動的道:「只看你慘敗後信心竟比以前有過之無不及,便知老哥的偷天劍法非同小可。不過信心歸信心,你若要強攻入營,仍須三思。」   跋鋒寒微笑道:「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聳肩道:「不能力勝,就要智取。把沒可能的變成可能,都是腦袋想出來的。」   寇仲欣然道:「既然陵少也贊成來場屠營,小弟怎不奉陪。今仗就由老跋發號施令,我們兩個當他的馬前卒。」   跋鋒寒忽然岔開道:「畢玄曉得我竟死不去,對他的信心會造成怎樣的打擊呢?」   他們正守待黑夜的來臨,以便更成功避過放哨的守衛,潛至敵營近處。故心情極佳,且有閒暇,不由談興大發。   徐子陵道:「他將無法把握和明白為何你不但死不去,且功力倍進,勢將在他圓通的心靈種下失敗的種子,就像石之軒的不死印法,再非沒有破綻。」   寇仲讚賞道:「說得透澈,所以我們必須把老跋練成偷天大法一事絕對保密,不可讓第四個人曉得。」   跋鋒寒道:「給我一年時間,我必可雪此恨。」   接著目光掃過營地,道:「呼延金再非—般馬賊,而是因搶掠不斷壯大,成為能在大草原上舉足輕重的武裝部落。趁此良機,我們順手把他們殲滅,正可除—大患。只要殺死呼延金,下面的人將誰也不服誰,必鬧至四分五裂,—蹶不振。其他受盡欺凌的民族,會群起攻之。」   寇仲虎目精芒電閃,道:「如何下手?」   跋鋒寒道:「只要找到三匹馬兒,就是呼延金的帥帳所在,呼廷金生性狡猾多疑,不會像頡利般讓人一眼就察知他的營帳在哪個位置。」   徐子陵頭痛道:「這裡有二百多個營帳,約二十個一組,每組間有過千步的距離,擺成長蛇形的陣勢,深合兵法,我們如何能沙中淘金般找得三匹馬兒,探出呼延金主帳所在?」   跋鋒寒微笑道:「看我的!」嘬氣發出夜梟般的嗚叫,遠傳過去,嚇得兩人一跳。   馬嘶傳來,三人循聲瞧去,只見左端第三組營帳中跋鋒寒的愛馬塔克拉瑪干昂首而起,狂嘶回應。由於它被縛在營地旁的大群戰馬中間,不是昂首嘶叫,很難發現所在。   兩人提心吊膽地瞧著,見敵人並不在意後,寇仲道:「這一招真歷害,呼延金恐怕到陰曹地府後,仍不知我們為何能找到他。」   徐子陵點頭同意,若摸不清帥帳所在,憑他們三人之力,確是無從入手,現在整個形勢登時變成另一個局面。   寇仲忽又皺眉道:「呼延金對我們恨之入骨,會否按不下,親身離營去搜索我們?」   跋鋒寒道:「正因深恨我們,他才要留在此處養精蓄銳,讓馬和人有機會好好休息。待手下發現我們蹤影,以煙火或信鴿傳回消息,他立刻可全速趕去。假若我們靠兩條腿不停留地越過山區,逃到這邊來,此時該累得走不動啦!」   寇仲沉聲道:「就讓我三兄弟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保證他畢生難忘。」   太陽終沉下去,黑夜籠罩大地,營地簧火處處,烤羊肉的香氣飄送到這邊來。   跋鋒寒道:「趁敵人忙於吃喝的當兒,我們先用箭除去外圍放哨的幾個小賊,但必須一箭致命,不讓他發出聲音,然後來個火燒長蛇營,把篝火燒紅的柴枝火種投往營帳,盡量製造混亂,我們再混水摸魚把呼延金幹掉。」   寇仲笑道:「你是否想重施故技?」   跋鋒寒欣然道:「以鑿穿擊分散,以快制慢,才能以少勝寡。記著不要貪心,只要搶回馬兒,斬殺呼延金,便完成今戰的目標。」   寇仲笑道:「這還不算貪心嗎?走吧!」   「嗤」!   弓弦輕響,兩校勁箭分別從滅日亡月兩弓射出,橫過草原,貫穿兩敵咽喉,兩人一聲不響往後翻跌,倒在營地燈火外的暗黑中。   三人撲將出來,展開身法,魅影般迅速往呼延金所在那組營帳潛去。   呼延金的馬賊把注意力全集中往平原一方去,這方的戒備只是虛應故事,且哪想得到被三人摸清虛實!又膽大包天至以三個人硬撼他們近千的軍力。   倏地跋鋒寒加速前掠,二十多名在營旁燒烤進食馬賊發覺有異時,偷天劍已至,近半人未及取得兵器,慘給跋鋒寒斬殺,其他的亦給尾隨而來的寇仲和徐子陵殺個氣斷身亡。   營地內的馬賊始驚覺被襲。倉促迎戰。   寇仲和跋鋒寒毫不停留的殺進營地,徐子陵則取簧火燒成火炭的柴枝,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投擲敵營。   不論跋鋒寒或寇仲,因被呼延金把馬兒搶去,都是一肚子怒氣,見馬賊蜂擁迎戰,怎會留情,疾撲上去,見人就殺。   寇仲厲喝道:「呼延金何在?滾出來受死!」   一刀劈出,凌厲無匹不在話下,最要命是貫注上十成螺旋勁,領頭的小頭目連人帶刀給他劈得離地往後拋擲,命隕當場。   跋鋒寒比以前更是勢不可擋,偷天劍硬是挑開敵盾,順勢溯胸而入,再飛起一腳,踢得敵屍撞在後方擁上的敵人處,來援的敵人東倒西歪,陣腳大亂。   但突然間前後左右全是凶悍的馬賊,喊殺震天,劍斧紛往他們招呼侍候。人人雙目血紅,務要置兩人死地。   寇仲和跋鋒寒卻是夷然不懼,一刀一劍,所到之處伏屍遍地、染紅嫩綠的春草。   不斷有營帳起火焚燒,徐子陵展開另一套戰術,憑著提縱之術,一時躍上營帳頂借力,下一刻則來到另一篝火處,以腳挑起炭火投襲營帳,接又騰空而去,趁亂成一片的當兒,隨處放火搗亂。務令敵人摸不清他所攻,故亦無所守。   早前幾個被放火的營帳熊熊燃燒,冒出大量濃煙隨風飄散,瀰漫營地所在的大片草原,予徐子陵極大行事的方便。他的破壞從一端蔓延往長蛇營陣的另一端,一時人喊馬嘶,離帥帳較遠的馬賊還以為有大批敵人來施夜襲,競相奔走,狼狽不堪。   雖有另一批人追殺徐子陵,卻全無截停他的辦法。「蓬蓬」兩聲,兩敵即應拳噴血倒地,徐子陵橫閃至另—簧火處,火炭又像煙花般濺彈上夜空,往四周營地投去。   煙屑時濃時薄,敵我難分下,寇仲和跋鋒寒渾身浴血殺至帥帳所在處,模樣雖駭人,但身染的鮮血大多來自敵人,本人只是些許皮肉之傷,他們功力高絕,又懂避重就輕,即使敵刃臨身,亦不能造成嚴重的傷害。   前方一聲暴喝,呼延金的聲音厲喝道:「你們敢情是活得不耐煩哩!」   跋鋒寒和寇仲立時大喜,前者喝道:「少帥取馬!」   他則人劍合一朝前疾衝,全不理會攻來的敵兵,所到處馬賊東倒西跌,倏地一群人正面迎來,其中一人長髮披肩,身披棗紅色戰袍,內穿戰甲,腰束鋼索,面容猙獰,正是契丹惡名最著的馬賊頭子呼延金,卻不見梁師都之子梁舜明。   「光」!   擋路的賊將施出硬架手法,砍中跋鋒寒的長劍,卻只挫退兩步,顯示出不凡的身手。   殺到此處,尚是第一次有人能在硬碰硬擋下不受傷。   兩斧一槍,從左右側殺至,令他無法對前面的頑強敵人施展殺手。   身後更不知有多少件兵器朝他招呼。   跋鋒寒厲嘯一聲,騰身而起,順勢環視形勢,整個營地全陷進火焰濃煙內,處處人奔馬走。忙收攝心神,一落而下,向被擁在各賊將間的呼延金撲去。   寇仲此時落在千里夢的無鞍馬背上,愛馬認得主人,跳蹄喜嘶。萬里斑和塔克拉瑪干分別被縛在兩旁,井中月劃出,割斷三條系索,更不停留劈在一名攻過來的敵人長刀處,敵刀立斷,胸口血光乍現,頹然倒地。   寇仲趁此敵人主力被跋鋒寒牽制住的良機、嘬唇吹哨,命萬里斑和塔克拉瑪干跟在千里夢後,一馬當先地向另一邊殺去,擋者披靡。   此際濃煙掩眼之時,馬賊發覺到他是敵非友,但井中月早迎頭劈下。   「鏘」!   呼延金的長槍絞擊而上,堪堪架住跋鋒寒的偷天劍,跋鋒寒借力彈起,呼延金兩旁立即騰起三名賊將,兩刀一斧猛攻而至,使跋鋒寒難再施殺著。   呼延金雙腳竟陷進草地內近三寸之深,面色轉白,受了內傷。   此一劍乃跋鋒寒全身功力所聚,意圖取他狗命,當然是疾勁凌厲至極點。   跋鋒寒眼見呼延金仍屹立不倒,不由暗叫可惜,想不到呼延金武功如此高明,已知錯過唯一能殺死呼延金的難逢機會。   「哇」!   呼延金終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差點坐跌地上,用契丹話狂喝道:「快給我殺死他!」   跋鋒寒亦給他在硬架時的反擊之力震得氣血翻騰,不過三脈七輪之氣運轉,立時恢復過來,偷天劍命中最先攻上來的大斧,借力橫空而去,同時發出尖嘯,通知徐子陵立即撤退。   跟著足點在未著火的營帳上,一個翻騰,無驚無險落在緊隨寇仲身後的愛駒禿背上,大喝道:「呼延金聽著,我跋鋒寒必親手取你狗命,就此立誓。」   喝聲傳遍變成火場的營地。   兩人三馬,勢如破竹的眨眼間離開放營,朝東北黝黑的草原馳去,身後是遮天蔽月的火光濃煙。   徐子陵流星趕月的追來,飛身上馬,三人縱聲大笑,暢快非常。   以百計的敵騎從後追來,卻只能是虛張聲勢。   跋鋒寒迎風大叫道:「希望呼延金窩囊得會被火活活生燒死。」   兩人當然曉得他在說笑。   寇仲大笑道:「到什麼地方去配馬鞍呢?」   他們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將追兵遠遠拋在後方,只能見到被馬蹄踢起的飛揚塵土。   跋鋒寒道:「在契丹和室韋交界處有道大河名黑水,那是兩族聚居的處所,我們就到那裡碰運氣。」   大笑聲中,三人沒進草原的暗黑裡。   在長著長草和樹叢的疏林區,一道小河像和人捉迷藏似的在大地蜿蜒而過,流往一個夢一般靜靜躺在草樹間的小湖泊去,隨著日光從沉睡中甦醒過來,鳥兒在飛翔歌唱、充滿清晨的生氣。   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三人在湖內暢泳,洗滌衣物,失而復得的三匹馬兒則在湖旁喝水吃草。   折騰整夜後,份外感到此刻的暢快珍貴。   寇仲道:「深末桓不是頡利的人嗎?而頡利則支持拜紫亭立國以打擊突利,為何呼延金說深末恆會來搶五採石呢?」   跋鋒寒正努力洗去身上染上的血漬,聞言聳肩道:「這個很難說,深末桓終非頡利的直屬手下,不聽話亦不出奇。五採石就像和氏壁般成為君王的象徵,誰不想據為已有?」   徐子陵道:「有什麼方法可把深末恆誘往某一處去,再加斬殺,那就可為箭大師了卻心頭之恨。」   跋鋒寒道:「深末桓凶名尤在呼延金之上,且非常狡猾,恐不易中計。」   寇仲笑道:「只要他心切得到五採石,哪怕他不中計,我們就來個橫行大草原,去到那裡打到那裡,故意張揚,他和木珍這對夫婦檔自然要來尋我們奪寶。」   又曬道:「他們的來去如風,怎及得我們的來去如電。」   跋鋒寒欣然道:「既然少帥有此打算,我們不如到花林,那是黑水南岸最有規模的墟鎮,由突利、窟哥的爹摩會和南室韋的大酋清木瓜分管治權,遠近各族的人到那裡作交易,等若另一個燕原集。由於這微妙的形勢,誰都不敢帶大批人馬到那裡搞事,正是誘敵的最好所在。」   寇仲道:「花林離龍泉有多遠。」   跋鋒寒道:「只是十來天的馬程,那處的魚兒特鮮美,保證少帥可大快朵頤。」   徐子陵道:「不知會否能在那處遇上越克蓬?」   跋鋒寒點頭道:「機會很大。」   三人忽有所覺,朝西望去,草原邊際隱見塵頭。   寇仲嘀咕道:「真掃興,想睡一覺也不成。」   跋鋒寒悠然道:「你該感謝他們才對,這麼多活靶子送上門來,給你練箭。」   三人同聲大叫,撲上湖岸,迅速穿上濕衣,既難看,感覺更不好受。   寇仲道:「到花林定要買幾套新衣服。」   跋鋒寒曬道:「你當是洛陽長安嗎?哪來現成的衣服,只能重金找人度身定做。」   來騎已清晰可見,約有百餘騎,正是呼延金的馬賊。   徐子陵道:「殺退敵人後,少帥不是就可以大睡一覺嗎?」   跋鋒寒張開亡月,道:「今次是射人不射馬,他們搶人財物奪人性命,我們好該以牙還牙,把他們奪來的健馬去換新衣鮮魚,並補充箭囊。」   勁箭橫空而去,命中領頭的一名馬賊。 第六章 松花江畔   經過五天的旅程,三人趕著四十多匹從契丹馬賊搶回來的優良戰馬,離開大草原,進入變化較大的山區,沿途儘是疏密有致的原始森林,覆蓋著高低起伏的山野,林蔭深處清流汨汨,偶爾更可見到平坦的草野,春風吹拂下樹聲應和,令人神舒意楊。   寇仲笑道:「我現在才明白大草原的民族為何這麼有侵略性。」   跋鋒寒皺眉道:「不要一竹篙打掉一船人。大草原上有很多愛好和平的民族,與世無爭。」   寇仲正容道:「這並非惡意的批評,請你老哥告訴我,只想與世界無爭,乖乖放牧的,是否較弱小的草原民族?」   跋鋒寒無言以對,苦笑道:「大概是這樣吧。」   徐子陵道:「少帥你究竟明白了什麼?」   寇仲道:「初抵大草原時,人人都會被大草原的壯麗景色震撼,但習慣後會有點單調乏味,且有種策馬狂馳,直奔至天地盡頭,看看會有什麼不同變化的感覺。像現在我們來到東北的山區,感覺上便很新鮮,且燃起繼續追求的慾望。我所謂的侵略性,就是從這種傾向發展出來的。特別是像頡利般,手上有超過十萬的勁旅,自然會想看到這像潮水般的大軍,橫掃天下的痛快感受。所以自古以來,草原的霸主都會向草原外的天地擴展,南是我們中土,往西是波斯、吐火羅、大食等國。天竺因有馬兒不能逾越的高山所阻,故保得平安,往北則是終年冰封的不毛之地,不宜用兵。」   跋鋒寒道:「你這分析頗為透徹,我要稍作補充,遊牧民族自古養成逐水草而居的特性,畢生就在尋找富饒和令生活更豐足的地方。或者是基於這種特性,所以他們變得不住進犯別族的土地。我們善攻,你們善守,長城就是這麼來的。」   山勢變化,穿出兩山夾峙的一座幽谷後,眼前豁闊,長斜坡下草地無垠,林海莽莽,草浪中隱見營帳土屋,既有種青稞、春麥、胡麻的田野,也有大群放牧的牛,展現大草原外另一種半農半牧的生活景像。那些土屋就像土製的帳蓬。   他們生出重回人間的曼妙感覺。   徐子陵欣然道:「花林在哪個方向?」   跋鋒寒勒馬停下,居高望遠,指著北面遠處悠然躺臥山林間的大湖,道:「那是松花湖,過湖後再走十多里是松花江,據說水流從長白山直流到這裡來,與嫩江匯流後形成松花江。」   兩人用足眼力瞧去,松花湖沿山勢伸展,曲折多變,漁鷹忙碌地盤飛其上,碧波盈盈,映照十多個搭在湖岸色彩繽紛的帳篷,風光旖旎,看得人心曠神恰。   雖是春末之際,天氣仍是清寒襲人。這區域的樹木種類繁多,樟子松、紅松、落葉松和榆樹等互爭高低,色彩斑駁,絢麗燦爛,幾疑是人間仙境。   寇仲和徐子陵看得歎為觀止。   跋鋒寒續道:「沿松花江再走四、五里,就是花林,每個交通方便和特別富庶的區域,都會有這麼一個人和貨物集散的中心,一切依大草原規矩辦事。」   寇仲道:「什麼是大草原的規矩?」   跋鋒寒呵呵笑道:「大草原的規矩就是各師各法,不論馴鹿猛虎、野牛餓狼,各有一套生存的辦法。說到底是強者為王,不是人家對手就得學曉跑快點,又或像狼般聯群結隊,抗嚇外敵,少帥明白嗎?」   寇仲大笑應道:「完全明白啦!」   跋鋒寒策騎馳下山坡,領頭而去。   花林集位於松花江南岸,江面寬闊平靜,集區丘陵起伏,像統萬那種形式的土屋零散廣佈數十里的範圍,營帳處處可見,土屋灰黃,以靠近江流處最為密集,形成花林集的唯一大街。   江面浮著十多個木筏,漁人撒網捕魚。   岸上人馬往來,熱鬧處不比燕原集遜色。三人進入市集的範圍,由於他們趕著四十多匹有鞍的戰馬,惹得各族人側目談論,更何況寇仲和徐子陵是罕見的漢人衣著。   寇仲歎道:「確是個別有景致的地方,待會要找什麼鮮美的魚兒來吃呢?」   跋鋒寒欣然道:「鰱、鯽、鯉、青鱗等任君選來,小弟只嗜青鱗,肉質鮮美至極,故定要重溫舊夢。」   徐子陵對飲食一向隨便,關心的是別的事,問道:「我們帶這麼多匹馬兒,行動不便,是否可立刻賣掉?」   前方大批牛羊,由十多個牧人趕往集東的墟市,塞擋道路,迫得他們只能尾隨緩行。   跋鋒寒苦笑道:「坦白說,小弟從未做過這類買賣,只是想當然地以為在墟市賤價出售,該可輕易脫手。」   寇仲興致勃勃地道:「我們之所以幹此買賣,為的是要張揚其事,索性以一錢碎金賣一匹,包保可立即轟動整個花林集。」   又問道:「做衣服的在什麼地方?」   跋鋒寒道:「到大街後,你要鐵鋪有鐵鋪,做衣店有做衣店,只是沒有住的地方,來這裡的人全都自備營帳。」一拍馬頭,避過牛群,轉入主街。   左右兩旁各有幾排不規整的房子,果然是供人購物的各式店舖,非常熱鬧,似是只要肯打開門口,生意就擁進門來。   大街寬敞開揚,本是嫩綠的草地在馬蹄車輪的摧殘下變成黃土,馬蹄踢起灰塵,整條街黃濛濛的如霧如煙。   在這可容三十匹馬並行,勉強算是大街的兩旁榆樹處處,傘子般遮日成蔭,土鋪外均搭有木棚,棚內放置桌椅,累了的人可坐在其內歇息,馬兒則綁在棚外的木攔干處。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新鮮,瞧得目不暇給,在旁棚忽然衝出十多個長髮披肩的武裝室韋大漢,臉色不善的截著去路。   三人為之愕然,難道敵人消息靈通至此,竟懂得在這裡恭候他們。   其中一漢以突厥語戟指喝道:「看你這兩個盜馬賊逃到那裡去?」   十多人同時掣出馬刀,動作整齊劃一,絕非烏合之眾。   街上行人對這類街頭爭鬥早司空見慣,只避開少許,聚在遠處指指點點的瞧熱鬧。   寇仲和徐子陵感到說話的室韋漢很面熟,一時又記不起曾在哪裡見過他,隱覺眾漢攔路之舉別有內情。   跋鋒寒還以為對方是為契丹人出頭,心中奇怪,朗笑道:「這批馬是呼延金的,何時才輪到你們室韋人替他出頭,若再不滾開,休怪我跋鋒寒劍下無情。」   寇仲猝地記起說話的室韋漢,正是在遇上頡利前劈他一刀者,當時雙方言語不通,到現在仍不知為怎麼一回事。因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幾乎忘掉了。   一陣嬌笑從左方棚內傳出,以突厥話道:「名震草原的跋鋒寒,竟和兩個盜馬的漢狗混在一起,不怕有愧嗎?」   三人愕然望去,只見棚內深處另坐有—桌人,五男一女,都是室韋人,此刻全體離座起立,朝他們走來。   此姝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秀髮披肩,天藍色的勁裝很稱身的裹著她的嬌軀,外加無袖坎肩,腰掛馬刀,一雙長腿在皮革制的長褲和長馬靴配襯下豐腴勻稱,自然活潑,整個人有種健康婀娜,又柔若無骨的動人姿致,就像天上飄來的朵雲。左臂處套有十多個色彩繽紛的金屬鐲子,耳垂下兩串長長的耳墜,秀脖圍著彩珠綴成的項串,貼在豐滿的胸脯上。   蛋形的臉龐圓圓的,在烏黑光潔的秀髮掩映下更顯冰肌玉骨,活潑清麗,泉水般純淨的大眼睛秋水盈盈,該是期盼能匹配她的男士,此時卻是內藏殺機,俏臉凝霜。   三人哪想過室韋族中有此肌膚析白,容貌出眾的美女,一時看得呆起來。   五名隨她走到街上的男子顯然唯她馬首是瞻,緊隨她左右來到街上。   跋鋒寒回過神來,訝道:「姑娘這番話意何所指?」   室韋美女不看寇仲和徐子陵半眼,盯著跋鋒寒道:「什麼意思?兩個小漢狗偷去我的馬兒,是人人鄙視的馬賊,跋鋒寒你是否仍要護著他們。」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呆然相覷,楞然相對。   跋鋒寒甩蹬下馬,眾室韋人立即露出戒備神色,不敢輕視。   室韋美女顯為跋鋒寒豐彩所懾,眼中露出讚賞神色,旋又被煞氣取代,指著寇仲和徐子陵跨著的千里夢和萬里斑道:「這兩匹都是我們的馬兒,還可以狡辯嗎?」   三人更為之愕然。   跋鋒寒皺眉道:「這兩匹馬是我兩位漢人兄弟從山海關騎到這裡來的,姑娘沒看錯吧?」   室韋美女大嗔道:「我詩麗從不說謊,不信可看看它們內腿側是否有我大室韋的烙印,那是沒法去掉的。」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不妙,跳下馬來,同時探頭往馬腿檢查。   徐子陵在萬里斑的右後腿側處果然發現烙印,心中叫苦,寇仲的頭探進來道:「今次糟糕極矣,原來大小姐買賊贓。」   徐子陵長歎一聲,站直虎軀,向跋鋒寒聳肩無奈點頭,苦笑道:「我們的馬竟是賊贓!」   跋鋒寒大感頭痛,乾咳一聲向詩麗道:「嘿,這定是一場誤會,我兩位兄弟並非盜馬賊,只是誤買賊贓。姑娘可看在我跋鋒寒臉上,把馬兒轉讓他們,由姑娘開價。」   詩麗顯對漢人成見甚深,現出個鬼才相信他們的俏表情,正眼不看寇徐兩人的冷哼道:「我大室韋的馬不賣給漢狗,看在你跋鋒寒份上,他們立即把馬兒歸還我可答應再不追究,否則一切後果由他們自負。」   街上眾人一齊起哄,甚至有人吆喝鼓掌,顯示出對漢人的不滿和仇恨。   這番話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   寇仲見她左一句漢狗,右一句漢狗,心中大怒,沉聲道:「姑娘能令在下有什麼後果呢?請劃下道來。」   他以現在大草原最通行的流利突厥語說出來,大部份人都聽得懂,不懂的亦可問明白的人,鬧哄哄的大街很快靜下來,都想看大室韋的詩麗會怎樣對付兩個漢人。眾人雖不曉得寇仲和徐子陵是何方神聖,但他們既有資格做跋鋒寒的夥伴,本身又氣宇軒昂,—派高手風範,當然不會是平凡之輩。   徐子陵忙扯寇仲衣袖,嗔怪的低聲道:「雖然錯不在我們,總是我們較理虧。」   寇仲餘怒未消的道:「但她不應漢狗漢狗的橫罵豎罵,老子生出來是給她罵的嗎?」   詩麗聽不懂他們的漢語,交叉織手,令套臂的彩鐲襯得她更是人比花嬌,嘴角含著冷笑的道:「我的未來夫婿別勒古納台今晚即到,是漢子的就不要離開。」   眾人一陣嘩然,在松花江流域,蒙兀室韋的別勒古納台和不大納台的威名,比跋鋒寒更要響亮,難怪詩麗不把跋鋒寒看在眼內。   詩麗說罷轉身率族人離去。   徐子陵朗聲道:「姑娘請留步。」   詩麗停下來,卻不屑轉身,嬌嗔道:「有話快說,本姑娘沒那麼多時間和嫌命長的人說廢話。」   徐子陵毫不因她不留情臉的辱罵動氣,微笑對著她的粉背道:「此馬是姑娘之物,便物歸原主吧。」   街上全體爆起一陣哄笑,充滿嘲弄和看不起徐子陵的意味,他們誤以為徐子陵聞得別勒古納台兄弟之名喪膽,立即退讓,連帶對跋鋒寒亦評價大降。   跋鋒寒神態悠閒的袖手旁觀、不為滿街的喝倒采所動。   寇仲在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刁蠻女令我想起董淑妮,美則美矣,但卻是不可理喻,省點舌吧!」   詩麗仍不回過身來,冷笑道:「漢狗坐過的馬、我才不會碰,就留它們給你們陪葬。我們走!」   「詩麗公主且慢!」   詩麗嬌軀微顫,緩緩轉過身來,往聲音傳來處瞧去,事實上所有人的目光此時亦均被發言者吸引過去,那人正從另一邊棚內站起來,嘴角掛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此人只二十來歲,可是他的眼神卻像曾歷盡滄桑,看透世情,這種矛盾對比令他散發某種妖異的味道。面孔狹長,皮膚白嫩得像女人,說不上英俊,但總令人覺他擁有異乎尋常的魅力,如此人物,以跋鋒寒三人的見多識廣,仍是首次遇上。   只一眼他們就看出,此人武功絕不在他們之下。   詩麗—怔道:「又是你!」   那人微笑施禮道:「就是我烈瑕。不過公主萬勿誤會!你不是碰巧在這裡遇上我,而是我烈瑕跟公主來到這裡。」   詩麗拿他沒法的嗔道:「誰要你跟來!」   眾人都弄不清楚兩人的關係。   烈瑕聳肩苦笑,神態瀟灑風流,轉向跋鋒寒三人走來,施禮道:「我烈瑕敢以任何東西作擔保,這幾個漢人朋友絕不是盜馬喊。公主的消息太不靈通啦!竟不曉得在中土正如日中天的少帥寇仲和徐子陵已親臨草原,還在統萬城南的赫連堡聯同跋兄、菩薩和七十名壯士,力抵頡利和他的金狼軍狂攻至天明,其後與突利大破頡利於怯綠連河之畔的奔狼原。如此人物,怎會是馬賊。」   大街忽然靜至落針可聞,可見這番話如何震撼。事實上頡利兵敗的消息早像瘟疫般迅速傳遍大草原每一個角落,只是沒人知道得像烈瑕那般詳盡。   詩麗雙目射出難以接受和相信的神情,首次用神打量兩人。   跋鋒寒等則愈發感到這人深淺難測,摸不清他的底子。   烈瑕負手走出棚架,來到街上雙方人馬中間側處,向詩麗柔聲道:「若不是他們,頡利的大軍說不定已飲馬於松花江。」   寇仲苦笑道:「烈兄誇獎哩,我們只是僥倖沒死罷了!」   詩麗嬌嗔道:「誰要你烈瑕來插手我的事,再纏我的話,今晚我就喚人打斷你的狗腿。」   烈瑕大笑道:「你不是多次嘗試要打斷我的狗腿。今晚又有何分別?啊!我明白哩!今晚是你的心上人到啦!」   這麼一說,無人不曉得詩麗一方的人曾和烈瑕動手,只是奈何不了他。   室韋戰士齊聲叱喝,馬刀出鞘,卻沒有人敢帶頭撲出,進一步肯定眾人的想法。   詩麗氣得俏臉煞白,跺足怒道:「我們走!」   不看跋鋒寒等半眼,氣沖沖地領手下離開了。   烈瑕搖頭苦歎,接著換上一臉笑容,朝三人道:「這裡的魚很著名,不若讓小弟作個小東道,為三位洗塵如何?」   竟是字正腔圓的漢語。 第七章 明子之首   跋鋒寒道:「烈兄的漢語說得比我還要好,不知是否曾在中土長居過一段日子?」   四人處在花林大街一間專做羊皮買賣的店舖臨江一邊的土台上,圍桌而坐,對江喝酒。   依烈瑕所說,這鋪是回紇人開的,以此關係自是特別得到族人關照。可是三人感到那叫客勒達明的回紇店主對他神態恭順,不似一般同族的關係。   三人都感到烈瑕高深莫測,雖然說話冠冕堂皇,對他們客氣尊重,卻總覺得他是別有用心,非只是表面看來麼簡單。   所以跋鋒寒打開話匣立即巧妙地向他盤問。烈瑕正為三人添酒,聞言笑道:「愚蒙從未到過中土,但對中土的文化非常仰慕,故盡力學懂漢語,乃是將來到中土去時,不致有言語上的隔閡和障礙。」   徐子陵縱目松花江對岸沃野千里的美景,林木莽莽間,遠處幾個戴艷麗小帽的牧民,趕著大群牛羊緩緩遠去;向西北流去的江水上,木筏上的漁夫撤網起網,—切一切都充滿生活的氣息,心中更不由有點擔心,塞外諸族間愈趨險惡的鬥爭,會否有一天把眼前的太平寧洽摧毀。   烈瑕又道:「客勒達明會使人把幾款不同的泥燒鮮魚弄好上桌,讓三位品嚐。」   大街那邊仍是喧嘩噪吵,馬羊嘶叫,平台處卻像遠離塵囂,讓人體會到松花江寧靜的一面。他們的馬兒被安置到連接土台的後院去,在他們視線之內,正安詳地歇息吃草料。   碰杯對飲,寇仲道:「我們在這裡碰上烈兄,不知是否又屬一場誤會。」   早前烈瑕向大室韋公主詩麗戲言,勿要誤會是湊巧碰上,故寇仲有此一語。   烈瑕哈哈笑道:「當然並非誤會,因為愚蒙是聞聲而至,特於此地恭候三位大駕。」   三人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為之愕然。   跋鋒寒皺眉道:「烈兄消息的靈通,教人訝異。不知為什麼猜到我們會到花林來?」   烈瑕淡淡道:「從燕原到龍泉,花林是必經之路。諸位大哥一向的作風,當然不會閃閃縮縮的避道繞道,對嗎?」   徐子陵收回凝望岸原的目光,投在烈瑕身上,此人似是與生俱來地帶種邪門妖異的氣質,而這又偏偏構成他別具一格的魅力。   寇仲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用神打量他道:「烈兄不肯坦白說出到這裡找我們的目的,我們會立即拂袖離去。」   烈瑕長笑道:「少帥言重哩!愚蒙之所以會和三位大哥在這裡喝酒品魚,為的是要警告三位,契丹、靺鞨和室韋三方面最厲害的幾個人物,決定不理你們和突利的密切關係,不但要阻止你們把五採石送往龍泉,還要不惜一切殺死你們。最毒婦人心,你們中了美艷那賤人的毒計。」   跋鋒寒冷哼道:「我們和烈兄非親非故,烈兄為何不怕冒得罪三方面勢力之險來警告我們?」   烈瑕輕描淡寫的道:「因為我根本不怕他們,而對三位卻是衷心景仰。」   寇仲笑道:「烈兄確是豪爽過人,只不知是哪些人物,可否說來聽聽?」   烈瑕欣然道:「契丹當然是以阿保甲為首的眾族大酋,靺鞨則是與拜紫亭勢如水火的黑水靺鞨候斤鐵弗由,至於室韋,則是深末桓和木玲這夫妻惡盜。為了不太冒犯突利,他們將各自派出最頂級的高手,務要乾淨俐落地除去你們。所以若三位中伏,必會遇上雷霞萬均的攻擊;三位如若掉以輕心,說不定會吃上大虧。」   跋鋒寒沉聲道:「蒙兀室韋的別勒古納台兄弟,竟不在其中嗎?」   烈瑕搖頭道:「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兩兄弟武功蓋世,單打獨鬥所向無故,怎屑與其他人聯手以眾欺寡,故此不用擔心他們會參與這類詭計。」   徐子陵淡淡道:「烈兄消息的靈通,超乎常理,怎麼可以證實烈兄非是三方聯軍派出來的高手?」   跋鋒寒和寇仲生出同樣的懷疑。兩對眼睛厲芒大盛,準備一言不合,立即全力擊殺此人,免去無窮後患,因此人的武功才智,均能令人生出戒懼顧忌。   烈瑕忽然探手拉開衣襟,露出寬闊壯實的胸膛,一個以紅黃為主紋樣古怪的圖形刺青,赫然出現,乍看像個異獸的頭,又似一個青臉獠牙的人像。   跋鋒寒微愕道:「大明尊教?」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烈瑕胸膛上的大明尊教刺青,與狼盜身上刺青明顯不同,難道狼盜與大明尊教沒有關係?   烈瑕正容道:「愚蒙正是大尊者和善母座下五明子之首的妙空明子,諸位現在該明白愚蒙為何如此消息靈通,更不怕任何人了吧?」   寇仲抓頭道:「烈兄難道不是和我們是敵非友?」   烈瑕訝道:「我們間何時結下仇怨?」   徐子陵盯著他道:「山海關的騷娘子不是你們的人嗎?」   烈瑕啞然失笑道:「原來中間有此誤會。騷娘子曾是我教的人,後來叛教逃往中原,善母念在她曾侍候多年,決定不予追究,饒她—命。」   寇仲笑道:「她死前仍在念你們大明尊教的經文,似乎叛教叛得並不徹底。」   烈思欣然道:「明尊保佑,她竟能在臨終前憑一點靈光迷途知返,死後當可離暗入明,進入永遠光明的福地。」   他推得一十二淨,三人拿他沒法。   跋鋒寒沉聲道:「菩薩之所以被逐出回紇,難道與貴教沒半點關係?」   烈瑕苦笑道:「這更是一場誤會。愚蒙本身是回紇人,當然希望能有個像菩薩那樣的英雄豪傑振興回紇,好讓我們能隨國勢水漲船高,傳揚教義。菩薩真正被遠逐是頡利對時健的壓力,時健卻把責任推到我們身上,確是冤枉。」   徐子陵道:「烈兄說了這麼多話,仍未說出貴教為何要幫助我們。」   烈瑕微笑道:「我們希望三位能把五採石送到拜紫亭手上。」   跋鋒寒恍然道:「原來烈兄是站在拜紫亭的一方。」   烈瑕仰天笑道:「非也非也。事實上我們和美艷同樣是不安好心,因為當五採石送到拜紫亭手上的一刻,他將成為精神上統一靺鞨的君主,即使鐵弗由亦要忌他,甚至要在靺鞨其他六族的壓力下向拜紫亭臣服。不過福兮禍所寄,這五採石對外族完全不起作用,只會引致外人和突利聯手,不惜干戈的將五採石搶走。拜紫亭亦是深明這道理,絕不會感激你們把五採石送給他,可憐他對這大禮接又不是,不受更不是。對嗎?」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哪想得到一顆五採石,會牽連如此錯綜複雜的情況。   難怪突利曉得他們要將五採石送去給拜紫亭後,立即放棄追擊頡利。   烈瑕續道:「我們要針對的人,不是拜紫亭而是那『狂僧』伏難陀,自拜紫亭拜此人為國師後,立即禁絕宗教,更無情殺害我教的人,獨尊天竺邪教。所以大明尊將渤海國定為黑暗之國,只有除魔殺妖,始能讓光明戰勝黑暗。」   跋鋒寒歎道:「多謝烈兄坦然相告,現在我們必須是否把五採石送給拜紫亭一事,再作思量。」   烈瑕道:「這個當然由三位決定,五採石落在拜紫亭或其他人手上,對拜紫亭都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愚蒙卻要提醒三位,崔望其實是拜紫亭的人,與三位是敵非友。」   三人黯然以對。   烈瑕打自出現開始,一直領先,完全掌控主動。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你倒清楚我們的事。」   烈瑕道:「誰不在山海關布有自己的眼線?若非通過搶掠詐騙,四周強鄰壓境的拜紫亭憑何國勢日增,大興土木,把龍泉建成小長安?三位如肯與我合作,愚蒙包各位不但可得回八萬張羊皮,更可殺掉崔望為世除害。」   頓了頓續道:「小小一顆五採石,忽然把大草原各方整個形勢扭轉過來,頡利雖支持拜紫亭立國以牽阿保甲和突利,但亦不願見拜紫亭統一靺鞨,成為日後的勁敵,所以暗許深末桓參與奪石行動。最好笑是頡利千辛萬苦請得中原第一才女尚秀芳,為沉迷中土文化的拜紫亭在立國大典表演,現在演變為只能唱其亡國之曲,白便宜愚蒙這個尚才女的仰慕者。」   寇仲失聲道:「什麼?」   不由記起在長安往尚秀芳處道別,因可達志與尚秀芳閉門密斟,累他白等整個時辰,最後不耐煩走了,原來就為此事。   徐子陵見烈瑕提到尚秀芳時,雙目立即射出渴望迷醉的神色,遂代寇仲問道:「尚才女怎肯長途跋涉的遠道而來?」   烈瑕搖頭晃腦的道:「尚才女一向醉心塞外諸族技藝,頡利既擔保為她完成這心願,她當然不肯錯過這機會。我恨不得能背生雙翼,立即飛到她旁,一睹她仙容,並聽仙音,如能一親香澤,更是雖死何憾。」   三人呆看著他,無言以應。心忖這可能是塞外版一個多情公子,只是妖異可怕多了。   寇仲面對這位不知是否該認作「情敵」並莫測高深的回紇高手,知他所言非虛。皆因記起昔日在洛陽與尚秀芳同台共宴時,她確曾對塞外創新活潑的舞樂讚不絕口時,亦因憶起玲瓏嬌而想到以樂舞稱著塞外的龜茲國,有機會定要到那裡見識。此刻則連龜茲在哪個方向仍一無所知。   烈瑕忽又回復過來,冷靜的道:「突利和頡利分裂,使東北形勢劇變,除靺鞨外,阿保甲和別勒古納台兄弟都有統一契丹和室韋的心。誰能趁這時機冒起,就可往向外擴張,安內攘外,故而沒有人願見鄰國轉強。這豈非一場斗誰快統一的競賽,很久未曾有過這麼熱鬧哩。」   跋鋒寒道:「拜紫亭變成眾矢之的,形勢可相當不妙。」   烈瑕搖頭道:「拜紫亭實為東北最有遠見和雄材的領袖,他擺出因仰慕中原文化而建設小長安的姿態,實質上卻是針對鄰國的騎戰,以守城代替平原野戰。契丹乒曾三次攻打龍泉,均無功而回,能守然後能攻。何況拜紫亭背後有高麗王鼎力支持,否則鄰國何用聯手來攻他。」   寇仲壓下心內因尚秀芳而引起的煩亂苦惱,道:「烈兄合作的提議,我們要考慮一下。」   烈瑕微笑道:「這個當然。三位就請在這處歇腳,有什麼要求儘管吩咐客勒達明。不過卻不宜考慮大久,必須掌握主動,先下手為強,趁敵人未成聯手之勢前逐個擊破。愚蒙最大的作用是眼線廣佈,對敵勢瞭若指掌。」   寇仲忍不住問道:「尚才女刻下是否已抵小長安?」   烈瑕的眼睛又亮起來道:「該仍在途中,她在可達志親率高手護駕下,先往訪西域吐魯番諸國,其中尤以龜茲集漢文化、大草原文化、波斯和天竺文化薈萃而成。其樂舞堪稱舉世無雙,乃尚才女必訪之地。」   雖是隨口道來,已看出烈瑕識見高明,非同流俗。   寇仲和徐子陵從沒想過在塞外會遇上如此人物,且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   跋鋒寒道:「美艷夫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五採石如何會落入她手上?」   烈瑕苦惱的道:「我們到現在仍摸不清楚她是怎麼一個人,有什麼目的。五採石本存在阿保甲的牙帳內,五年前忽然失竊,不知所蹤,到最近才盛傳在美艷手上。到她在統萬當眾交給三位大哥,才惹得人人觸目,掀起軒然大波。」   徐子陵打定主意不和此人合作,趁機問道:「烈兄弄不清楚她,為何說起她來就咬牙切齒?」   烈瑕苦笑道:「實不相瞞,愚蒙對女人一向別有興趣,雖不能說無往而不勝,總能多少有點收穫,惟獨遇上她,遭到連番戲弄,教我氣憤難平。三位切勿誤會,我從不對女人用強,勉強得來的豈有情趣可言。哈!愈岔愈遠啦!」   跋鋒寒舉杯道:「坦白說,到此刻跋某仍未弄清烈兄是敵是友,但無論如何,先敬烈兄一杯,因為如是敵人,亦將是個難得的好放手。」   烈瑕哈哈舉杯,大笑道:「跋兄快人快語,今愚蒙有痛快的感覺,大家喝一杯,今晚絕不會是平凡的一夜,就此預祝三位大哥旗開得勝,威震大草原。」   寇仲和徐子陵豪情湧起,齊齊舉杯。   杯尚未碰,忽然足音驟起,大批戰士現身後院,往土台擁來。   四人看也不看,逕自碰杯對飲。   數十契丹戰士潮水般從後院門湧出來,各佔有利位置,形成半環形的陣勢,人人拉弓搭箭,在離他們兩丈外瞄準三人。   跋鋒寒隨手把酒杯摔往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另一手拭去嘴角酒漬,啞然笑道:「何須待至今晚,這個黃昏已非常有趣。」   徐子陵無視這五十把強弓勁箭的威脅,油然朝降往地平的紅日瞧去,心神卻落在內袋的五採石去。   這寶物究竟送還是不送?   拜紫亭若與狼盜有關,當然死不足惜。只是若害苦平民,卻於心何忍。   寇仲目現殺機,朝敵陣瞧去,緩緩放下酒杯,大喝道:「來者何人?」   契丹戰士往旁移開,窟哥在十多名高手簇擁下步至陣前,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狠狠道:「寇仲你可想過有今天?」   寇仲大笑道:「這正是小弟想對你講的話。」   烈瑕轉身朝窟哥笑道:「王子在動手之前,請先看身後。」   窟哥色變往後礁去,後院屋頂出現十多名回紇人,領頭的正是客勒達明,手持強彎,全以窟哥為目標。   他們剛才闖進鋪來時,鋪內的人全作鳥獸散,怎想到忽然變成對他們居高臨下的嚴重威脅。   烈瑕好整以瑕的道:「王子比之頡利的四萬金狼軍如何?不若坐下—起吃燒魚,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窟哥的臉色變得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 第八章 不戰屈敵   窟哥的臉色忽晴忽暗,顯是委決難下。他並非一時衝動下,前來尋仇算賬,而是在深思熟慮後,曉得只有利用這前鋪面街、後院土台臨江的獨特環境,才能採取忽然擁出,以勁箭近距離殺敵的戰略,殺傷或殺死像寇仲、跋鋒寒,徐子陵這種級數的高手。   至於烈瑕,他則從未聽說過,故並不放在心上。算漏此點,現在才要陷進腹背受放的局面。更覺烈瑕和他的手下均非尋常之輩。   跋鋒寒朝他瞧來,對以自己為目標的晶閃閃的箭鋒似是視而不見,露出一個冷酷之極的笑容,淡淡道:「有個提議,窟哥你若是個人物,就和少帥來場單打,還讓我們在吃燒魚前,多點消遣。若你王子殿下有本事宰掉少帥,小弟和子陵兄立即當場自絕,作為附禮。」   寇仲哈哈笑道:「鋒寒兄好主意。這等於每邊派出一人,以決定雙方生死勝敗,多麼刺激有趣。」   窟哥反唇相譏道:「在中原你即便是地頭蟲,在這裡則只是落難狗。給畢玄打得夾著尾巴逃到這裡來,還敢逞強。我這六十名箭手無一不是神射手,更精群戰,是我們的精銳,你們今次是太過輕敵大意啦。」   跋鋒寒攤手搖頭歎道:「小弟與畢玄的第一仗的確敗北收場,現正盼望第二仗的來臨。跋某人連畢玄也不怕,你窟哥算什麼東西?你老兄該曉得跋某人一向不怕開殺戒的作風吧。」   烈瑕動容道:「那跋兄與畢玄庫爾貝倫一戰就非訛傳。」   徐子陵把目光從晚霞掩空的黃昏美景收回來,掃過拉滿弓弦的契丹戰士,每對手都是那麼穩定,不晃半下的。不由微笑道:「烈兄為何會認為是謠傳?是否因之老跋仍是生蹦活跳?」   烈瑕臉上震駭神色一閃即逝,顯是因被徐子陵知悉心事,生出對徐子陵才智的戒懼,點頭道:「徐兄猜對了,假若跋兄真曾與畢玄決戰,那跋兄就是第一個畢玄殺而殺不死的對手。」   今回輪到窟哥心神俱顫,他雖聽到風聲,只隱約曉得三人曾被畢玄追殺,卻知而不詳。現在親耳聽當事人道來,暗忖若畢玄也沒法殺死跋鋒寒,自己能辦到嗎?在這裡,鬥志立時大幅減弱,後背被十多把弩弓居高臨下威脅的感覺,則大幅趨烈。只恨進退兩難。   跋鋒寒向寇仲和徐子陵苦笑道:「你看畢玄這架勢多麼凌厲威風,連敗在他手下幸而不死,竟亦變成一種榮耀。他娘的,第一個老畢殺不死的人!」   接著雙目爆起深邃莫測的電芒,別頭望往悠悠流過的江水,一宇一字的緩緩道:「畢玄!你將會為你的這個錯失,付出你負不起的代價。我終於知道你是什麼料了。」   這番話比什麼恐嚇威迫更厲害。重重打擊了窟哥的精神和意志。跋鋒寒再非畢玄的手下敗將,而是最有資格挑戰畢玄的可怕劍手。   窟哥終萌退念。   四人面對六十枝箭鋒仍是談笑自若的神采丰姿!窟哥也不由心折。他兩旁十多名親衛高手,全是族內最強悍的戰士,此時卻人人噤若寒蟬,擺明是為四人的氣勢所懾,大氣不敢吭一口。這一場仗如何打得過?   徐子陵陪跋鋒寒同觀對岸夕陽斜照的美麗原野景色,心想大草原確是個使人顛倒迷醉的地方,廣袤至可令人的想像力有如四條馬腿般縱情馳騁。想到這裡,他忽然感到從戰場抽離開去,享受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安靜,出奇地四周的情況反更清晰,他似乎能掌握到每一人內外的變化。   就在那剎那,徐子陵明白自己終真正晉入他和寇仲一直在追求的境界,井中月的境界。往窟哥瞧過去道:「假若王子肯答應以後再不動干戈,就著人先收起弓箭,我會禮送王子離開,其他都是廢話。」   他們全用突厥話對答,三方面的人馬聽個清楚明白,眼光不由集中往窟哥身上,看他是戰是和。   窟哥鐵青著臉,忽然一顆豆大的汗珠,從額角現形凝聚,再滾下臉頰,滴往地上。   誰都知窟哥在互拼氣勢上,敗個一場糊塗,陣腳大亂。   窟哥猛地一跺腳,暴喝道:「我們走。」   轉身便去,眾契丹戰士連忙收箭,狼狽的追在他後,轉眼跑個一乾二淨。   烈瑕舉杯道:「還不快拿魚來!來!我敬三位大哥一杯,到今天我才明白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上等戰馬,以半張羊皮的價錢賣出,想買的趁快,以免走寶,還附送馬鞍!」   三人將那批從呼延金手下搶來的戰馬,在花林東端的墟集迅速散貨,講明馬兒原屬馬賊,但買者仍是那麼踴躍。   跋鋒寒領路而行,兩人左右相隨,三匹愛馬就那麼乖跟在身後走。   此時他們是何方神聖,戰績如何彪炳,如何駭走窟哥的數十戰士,早經人以各種層層誇大的渲染方式傳遞。花林的人更因他們趕走頡利、視他們為英雄,所到處喝采聲起,禮敬有加。寇徐兩人雖喜不再被視為漢狗,亦不勝其煩。   跋鋒寒笑道:「肯定是烈瑕那小子弄的鬼,務要我們變得萬眾矚目,最好與各方人馬拚個幾敗俱傷。」   寇仲道:「看來我們這添購新衣的大計只好暫旁,速速離開是為上著。」   入黑後的花林,是另一番情景,主街的十多所土屋烏燈黑火,白天塵土飛揚的大街人馬絕跡,反是各處山地篝火處處,吵鬧喧天,更有人圍著篝火唱歌跳舞,充滿異域的風情,加上羊叫牛鳴,駝啼馬嘶,有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三人轉入路黑的主街,朝東北離開花林的方向走去,輕鬆悠閒。   跋鋒寒道:「陵少對烈瑕此人如何評價?」   徐子陵道:「此人有點像石之軒,渾身妖邪之氣,對我們則居心叵測。所以老跋你斷然拒絕與他合作,肯定是明智之舉。」   寇仲道:「假若祝妖婦肯說話,必可告訴我們大明尊教是什麼一回事,現在我卻給烈瑕這小子弄得糊塗起來,究竟狼盜是否如他所言,是拜紫亭抓銀兩的工具?」   跋鋒寒道:「此事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若烈瑕之言屬實,我們那八萬張羊皮便有著落。」   江水拍岸聲從左方陣陣傳至,星宿滿空的美景下,前方出現一高一矮兩道黑影,昂然立在街心處,攔著離開花林的路。   寇仲凝神瞧去,哈哈笑道:「可是蒙兀室韋的別勒古納台和不古納台兄弟?」   高上半個頭的那人背插雙斧,粗壯而體型均勻完美,長髮披肩,年紀不過三十,滿臉鬚髯,輪廓清晰突出,英偉古樸,渾身散發迫人的霸氣。仿似一株能永遠屹立不倒的大樹,不懼任何風雨的吹襲。   矮的一個壯如鐵塔,寬闊厚實的肩膀把他整體變成方方形,腰掛馬刀,眼神凌厲,頭髮卻修得只寸許長短,硬如鐵針,似個豬鬃刷子,容貌不算好看,卻有一股強悍豪雄惹人好感的味兒。   高的一個以突厥話回應,長笑道:「正是我們兄弟,本人別勒古納台,特來向三位問好。」   三人來至兩人前五步許外停下,跋鋒寒淡淡道:「跋鋒寒聞兩位之名久矣,今天終能相見,果然沒有令本人失望。」   不古納台豎起拇指,肅容道:「好漢子,能以三人之力,於赫連堡抵擋頡利的金狼軍,不是好漢是什麼,不古納台佩服。」   別勒古納台接道:「我們以前雖曾聽過寇仲和徐子陵揚威中土的事,總以為傳言誇大,想不到兩位剛到草原,立即把大草原整個形勢扭轉過來,威蓋塞北,如此英雄豪傑,我兩兄弟衷心佩服。」   三人大感愕然,想不到他們如此推祟備至,客氣有禮。   不古納台道:「我們特來相迎,接三位回營地一聚,大家喝個通宵達旦,至於明天是敵是友,將是明天的事。」   跋鋒寒豪情湧起,代表兩人答應道:「請引路。」   別勒古納台兄弟的營地遠離花林,設於半里外山頭,七十多個營帳,近五百驍騎,無不是勇武善戰。以這樣的實力,配上別勒古納台兄弟,若正面交鋒,吃虧定是徐子陵三人。   他們卻是毫不畏懼,隨別勒古納台兄弟直抵營地核心處的主帳。   主帳四周騰出大片空地、架起四堆篝火,營地火光處處,人馬往來,充盈大草原強悍原始的氣息。   三人隨別勒古納台兄弟下馬,散發披肩的戰士擁來,爭看三人的風來。   別勒古納台振臂以室韋語說出一番話,眾室韋戰士立即歡呼喝采,又把頭盔帽子往上拋擲,場面熾烈,令人熱血沸騰。   不古納台興奮的解釋道:「他們為三位英雄驅走金狼軍喝采歡呼。」   到帳內坐下,外面的室韋戰士仍在圍著篝火唱歌跳舞,情緒高漲。   別勒古納台取來羊皮袋的奶酪,自己先唱一口,遞給寇仲,笑道:「剛才詩麗因誤會開罪少帥,本人在此為她致抱歉,那兩匹馬兒本是我贈她之物,現在就拿它們作賠禮。」   寇仲反不好意思起來,道:「那兩匹馬兒……嘿!」   不古納台斷然道:「少帥不用介懷,若要算帳,自應找盜馬的去算賬。」   徐子陵道:「詩麗公主她……」   別勒古納台打斷他道;「走啦!女人就像野馬,總不願馴服。」   這麼一說,二人猜到詩麗定因他們的事和未來夫婿鬧得不愉快,負氣離開。   不古納台道:「那回紇人究競和三位是什麼關係?」   跋鋒寒接過奶酪,大喝一口,先讚一聲「好香」,才道:「此人我們只是初識,居心叵測,我們並不當他是朋友   接著正容道:「聽說兩位今趟來是要阻止我們將五採石送往龍泉,是否確有此事?」   此時有人送來一條燒好的羊腿,別勒古納台取出鋒利的巴首,親自割下腿肉,分給三人,微笑道:「這只是我們掩人耳目的口號,事實上我們今趟東來是別有所圖,對付的非是三位而是另有其人。哼!拜紫亭得到五採石又如何?突利第一個不肯放過他。」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心忖又怎會如此,更覺這兩兄弟大不簡單,非是純仗武力好勇鬥狠之輩。   寇仲大奇道:「兩位要對付的是什麼人?」   別勒古納台向不古納台微一額首,不古納台雙目立時殺機大盛,沉聲道:「我們要殺的是有『夫妻惡盜』之稱的深末桓和木玲。」   寇仲抓頭道:「又會這麼巧的?我們也想取深末桓狗命,兩位何不多說點他們的惡行,好更堅定我們殺他的心。」   不古納台還以為寇仲所以要殺深末桓,是因為他意圖強搶五採石,不以為意的道:「我們殺他非因私人恩怨,而是為子孫和後世著想。」   跋鋒寒愕然道:「竟有這麼嚴重?」   別勒古納台樸拙雄奇的臉容變得像岩石般堅定,雙目亮起異芒,閃閃生輝,平靜的道:「三位可有興趣往營外散步?」   五人來到離營地千多步外一座小山丘上,別勒古納台仰望壯麗的星空,似能直望至蒼穹的盡極,緩緩道:「現在大草原之爭,已演變成東西突厥、鐵勒諸部、靺鞨八支、吐谷渾、契丹大酋們和我們室韋各族之爭,識時務者均曉得若不想喪家亡族,首要是先團結內部。所以拜紫亭不得不在條件尚未完全成熟下行險一博,阿保甲亦要與他一向鄙視的呼廷金結盟。」   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均被他動人的神情和充分表現出胸懷識見的言語所吸引,感到此人絕非平庸之輩。   不古納台淡淡道:「鐵勒諸部本以薛延陀最強,可是只要菩薩能登上時健的俟斤之位,回紇在這個雄材大略,聲譽絕佳的人領導下,必能統一鐵勒諸部。」   別勒古納台忽然問道:「李世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頡利如此忌憚他?」   寇仲來到他旁,遙望花林那邊的營火,苦笑道:「坦白說,到大草原後,我早巳把他忘記。再多加一句,李世民就像菩薩於鐵勒般是最有希望統一中原的人。」   跋鋒寒歎道:「少帥的用辭遣字,確是精采絕倫,—句話道盡個中微妙處。」   別勒古納台望往寇仲,道:「任何一個民族由衰轉榮之際,必是英雄輩出的時候,看寇兄和徐兄,如此曠世奇才,正是盛世即臨的兆象。只要中土一旦統一,必是個中央集權的統一大帝國,而首當其衝的肯定是大草原上最強大的一族。」   跋鋒寒點頭道:「不論得天下的是寇仲還是李世民,第一個就會找頡利開刀。」   徐子陵開始明白他們「為子孫和後世著想」的含意。這對兄弟確是高瞻遠矚,對茫不可測的將來作出預測和準備,以免貪圖眼前一時的安逸,種下未來亡族大禍。令他想起伏騫像兩人般亦為識時務者。   不古納台微笑道:「誰都可以投降歸順,獨頡利不能降、一降他就要完蛋,大草原將沒有人肯聽他的話,所以中土統一之時,就是他要不顧—切全面進犯中原之日。」   別勒古納台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歎道:「我們本以為中土無人能制頡利的金狼軍,豈知赫連堡和奔狼原兩戰,少帥以鐵般的事實向整個大草原公告,頡利再非無敵的霸主。所以若少帥統一中原,此長彼消下,突厥再難稱雄。」   寇仲點頭道:「我明白哩!所以你們要趁中土出現一個強大的帝國前、準備充足的應付頡利的汗國崩潰後大草原的新形勢。真厲害!很少人可看得這麼長遠的。我最遠的也只想到有小長安之稱的龍泉上京。」   別勒古納台開懷地搭上寇仲寬肩,失笑道:「和少帥說話確是人生樂事,深末桓勾搭頡利,是我們室韋人的叛徒,人人恨之入骨,只要我兩兄弟斬殺此人,會立時聲威大振,順其自然的統一室韋,那時就向少帥歸降,年年進貢,少帥該不會薄待我們吧!」   寇仲哈哈笑道:「好傢伙,果然計劃周詳,用兵伐謀,終有—天蒙人會在兩位老兄打下的根基上崛起大草原,橫掃六合。」   跋鋒寒道:「那我們豈非幫了兩位一個大忙,深末桓的沙盜一向藏身大漠,來去如風,神出鬼沒,今趟卻給我們引離大漠,那就像惡魚離水,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兒。」   別勒古納台微笑道:「這實千載—時的良機,所以我們希望能與二位合作,斬下他的首級。」   徐子陵皺眉道:「老兄此舉,極可能會惹怒欲滅我們才甘心的鐵弗由和阿保甲。」   不古納台冷笑道:「在大草原上,我們兄弟只顧忌畢玄、頡利、突利三個人。我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會介意其他人的反應。」   這番話透出強烈的自信和沖天豪氣,來自肺腑,不會令人覺得刺耳。   別勒古納台淡談道:「勿要小覷這五百個隨我來的族中兄弟,他們無不是百中挑—的精選,像菩薩身旁的死士般,任他干軍萬馬,絕不害怕。」   寇仲以漢語道:「陵少和老跋怎麼說?」   跋鋒寒聳肩道:「遊戲有很多種,此為其個之一,任君選擇。」   徐子陵沒有說話。   寇仲反手摟著別勒古納台,大笑道:「你就算不是最厲害的統帥,也定是最出色的說客,由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兄弟和戰友。若我將來能統一中原,我們就聯手擊垮頡利,為大草原帶來全面的和平。」   一顆流星從天際一閃即逝,既像一個夢想的幻滅,更像一個夢想的開始。 第九章 死裡求生   曙光之下,三人策馬飛馳,登上高處,縱目前路形勢,波浪般起伏的丘陵延展無限,疏密有致的廣佈在大地上。   跋鋒寒哈哈笑道:「不用三天時間,我們可穿越丘陵林野,要在這種地勢下追截我們,只是癡人作夢。」   寇仲別頭後望,用神探索延往花林的平野,奇道:「敵人為何不在花林動手對付我們?」   徐子陵道:「照我猜是對突利的顧忌,來對付我們的三支人馬,依別勒古納台兄弟的分析,只有深末桓有膽量殺死我們,其他人都怕與突利結下深仇致後患無窮。」   深末桓因有頡利在背後撐腰,且有大漠藏身,並不害怕突利。   跋鋒寒微笑道:「我們進入這片丘陵區後,可選擇在任何一點突圍與離開,任何人都追無可追,截無可截。所以敵人若要搶奪五採石又或殺死我們,只能在入林前迎頭截擊,對嗎?」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你是認為前方其中一座密林內正暗藏伏兵,恭候我們的大駕。」   跋鋒寒道:「肯定如此。這—關我們必須憑實力硬闖,然後再掉過頭來,追殺深末桓。」   徐子陵皺眉道:「敵人是嚴陣以待,且實力難測,我們硬闖進去,豈非很吃虧?」   跋鋒寒雙目精光灼灼,審視遠近,道:「你們看,在遠方的樹林上,可見鳥兒飛翔嬉玩,惟獨面對我們的這數座密林飛鳥絕跡,由此可推加這數座山林均藏有伏兵,嚇走了鳥兒,伏兵分佈的形勢清楚分明。最壞的打算是三方敵人阿保甲、鐵弗由和深末恆結成聯盟,那他們的總兵力該接近千人之數。」   從別勒古納台兄弟處,他們得到有關敵人的精確情報。   阿保甲的鷂軍由曾有—面之緣的昆直荒率領,只有二十餘人,但全是契丹族各部中出類拔萃的高於,單是這批人,若作生死之戰,已夠他們應付。   鐵弗由—方則由他親率五十名手下精銳戰士東來,當然全是身經百戰的勇士。而鐵弗由智勇雙全,本人乃草原上威名顯赫的高手,實力不容置疑。   這兩方人馬均貴精不貴多,為的是不願張揚,盡免觸怒突利。如若在迫不得已下殺死三人,他們也可迅速潛蹤,推個一乾二淨,又或將責任推到深末桓的沙盜去。   深末桓卻是盡傾精銳而來,手下沙盜多達八百之眾。沙盜向以凶狠殘忍惡名遠播,縱橫大漠草原從未吃過敗仗,就算偶然撤退,捲土重來又能狠創敵人,當然更非好對付之輩。   任何一方的力量,均足可令三人頭痛。如聯手伏擊,三人一旦陷身重圍,被迫苦戰,恐怕不能活著離開。   寇仲苦笑道:「用兵伐謀,今趟最好的謀略,似乎該是掉頭返回花林。買條木筏子,順道欣賞松花江沿岸美景。」   徐子陵沒好氣道:「虧你這小子在這等時刻仍能說笑。昨晚你既豪氣干雲地答應別勒古納台兄弟聯手誅除深末桓,現在還可臨陣退縮、打亂整個誅敵大計嗎?」   寇仲一雙虎目亮起來,沉聲道:「我確在說笑,老跋你來發號施令吧!這種野林丘陵戰你該比我們在行。」   跋鋒寒道:「我只懂選取最有利於我們的地勢闖陣突圍,不過敵人都是作戰經驗豐富得不能再豐富的高手,看似最弱的一點。說不定反是實力最強之處。」   徐子陵道:「假若現在我們下馬休息,敵人會怎麼辦?」   跋鋒寒道:「他們將被迫在入黑前來犯。不過照我看陵少此計未必行得通,他們定有人藏在花林,斷我們後路。沒有林木掩護,我們更難突圍。」   寇仲仰天笑道:「既是進退不得,我們再來個鑿穿之戰,看誰有資格攔我去路。」   徐子陵啞然笑道:「這不是什麼鑿穿之戰,而是自尋死路!只要敵人在林內作幾重分佈,我們將變成自投羅網。我有一個較好的提議、就是先尋出深末桓所在處,再發射別勒古納台給我們的煙花火器,說不定可反敗為勝!出獵物變成獵人。」   跋鋒寒道:「這雖非我們與別勒古納兄弟商議好的計劃,也不失為應變之法,問題是怎樣找到深末桓的位置?」   他們原本擬定以己身作餌。只要引得深末桓在後追趕,別勒古納台兄弟則銜尾追來,前後夾擊對付沙盜。   徐子陵淡淡道:「隨我來吧!」領先拍馬下坡,朝敵陣闖去。   兩人哈哈一笑,隨他衝下山坡。   三人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座下愛馬與己身成為血肉相連的整體,先朝右方最接近的密林馳去。   自然而然他們形成一個三角陣,徐子陵在前,寇仲,跋鋒寒押後。後兩者滅日、亡月兩弓來到手上,上弦張弓。   「颼!颼!」兩聲,勁箭在兩股真氣貫注的鋼弦激送下,化作兩道閃電,橫過近千步的距離,沒進林內,林內應箭響起兩聲慘叫。跟著箭矢如雨的射回來,可惜最遠的一枝,亦要差三百步才能對他們構成威脅。   徐子陵哈哈一笑,猛拉馬頭,改直衝往野林為橫馳開去。   戰號聲起,剛才雙箭殺敵處蹄聲紛起,數十騎從林中殺奔出來,戰士彎弓搭箭,咬著他們的尾巴斜斜追來。   跋鋒寒和寇仲殺得性起,不住回身作連珠勁射,敵人帶頭者不斷有人中箭墮馬。   猝地前方左面密林中戰鼓敲擊,以百計的敵人潮水般從丘頂衝下,往橫越丘陵間平野的三人策騎追至,擺明是要封鎖他們的去路。   若換過是才智稍低的人,見到敵人如此聲勢陣仗,必往原路退走。但三人早看破敵人後有伏兵之看,當然不會中計。   徐子陵調教方向,稍偏向左,變成斜斜地奔離打橫殺來的敵人,免致前路被截,陷進苦戰之局。   三人馬快,早把後方追來的敵騎拋遠,寇仲和跋鋒寒兩把神弓改為對付右方的敵人,箭到處人仰馬翻,慘烈之極。   喊殺震天的敵人從後方和右側殺至,換了膽子較小的,早嚇得屁滾尿流的落荒鼠竄,然而三人何等樣人,連大草原最厲害的勁旅金狼軍亦在赫連堡頂足—晚,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反覺豪情奮湧,戰意軒昂,盡量利用丘陵起伏的地理形勢,避免陷身重圍之禍。又以快馬神弓,希望能把敵人後方的伏兵引出,那時他們將可戰可逃,再無顧慮。   徐子陵首先奔上一處丘頂,環目急掃,果然花林那方向塵土揚天,二百多騎扇形朝他們奔來,完全封死後路。   若他們不曉得敵人的真正文力、不驚惶失措才怪。可是他們從蒙人處得到精確的情報,曉得敵人聯軍總兵力在九百許間,當然是另—回事。這正是孫子兵法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花林來的敵人佔去敵人兵力兩成以上,這邊的兵力當不出六百之眾,現身的敵人約三百人,那仍在林內的伏兵只餘三百許人,形勢對他們變得非常有利。   徐子陵的心境晉入昨晚在契丹戰士箭鋒下立地成佛體悟回來的井中月境界,忽然間恍若從血肉橫飛的戰場抽離開去,但又一絲不漏的在心田處把外在的環境反出來,完全把握到整個形勢任何微妙的變化。就若奕手交鋒,對棋盤的現狀和可能的變化應智珠在握,只要他下子正確,敵人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徐子陵—聲長嘯,竟掉轉馬頭,朗花林來的敵騎衝去,迅下丘坡。   寇仲和跋鋒寒完全信任徐子陵的決定,緊追在他左右後側,從密林殺出的敵人,變得匯成—群,在後方追來。   蹄聲震得丘陵晃動,草野搖撼,塵土卷天,蔽空蓋日。   離來敵尚有千五步遠近,徐干陵再發尖嘯通知兩人改向,勒馬往右橫移衝上另—山丘。   密林區那方不見任何敵人形跡,五百敵騎分從左右後側漫山遍野的殺來。   三人全速飛馳,不住拉遠與敵人的距離,寇仲和跋鋒寒不再放箭殺敵,全心策馬,與敵人來個賽馬比賽。   徐子陵大喝道:「準備鑿穿!」   寇仲大樂道:「痛快痛快,這群傻子只有吃塵受箭的份兒,哪像什麼娘的精兵。」   徐子陵領頭拐彎,變得朝左方的密林區斜刺而去,這肯定是場豪賭,假若蒙人情報有誤,林內殺出以計的敵人,他們必死無疑。   密林不住擴大接近,照跋鋒寒剛才的觀鳥測敵之術,他們硬闖處該是敵陣北端伏兵所在,如若他們不入林往左方逃竄,將可逸進丘陵區,那敵人除了在後苦苦追蹤搜尋,再無別法。在這種情況下,敵人只有搶先出林,封死左方去路,再設法把他們重重圍困攻擊一法。   果然號角聲起,五十多騎從陣端殺出,領頭者矮壯強橫,頭頂弱冠,七彩繽紛,色彩奪目,大喝道,「逃到哪裡去!」   跋鋒寒以突厥話回應道:「原來是黑水鐵弗由,誰要逃呢?」   徐子陵縱聲長笑,捨左邊的北方,反向右邊與密林區平行的方向疾馳,沿林而走。   此著大出鐵弗由料外,捉錯用神,只好改向追在三人馬後食塵。   寇仲大笑道:「這不是鑿穿而是陣前捉迷藏,連孫子他老人家亦不曾在兵書上寫過,哈!」   全速驅馬下,三人沿林不入,把所有敵人全拋在後方。   「颼!」   一枝勁箭橫過千多步距離,從密林射出,直取徐子陵,又準又狠,真個令人歎為觀止。   徐子陵臨危不亂,在電光石火間完全把握到箭矢角度與來勢,猝地探手,竟把來箭抓個正著。   掌心一陣火辣激震,顯示出射箭者絕非尋常高手。   寇仲大叫道:「深末恆!」   兩人終明白徐子陵如何能在眾多敵人中確辨出深末桓的位置,憑的是引深末桓以他偷自箭大師飛雲神弓射出的箭,只有飛雲弓發射的箭,才可遠達千步之外。   今仗最難之處,非是突圍逃走,而是要助別勒古納台殺死深末桓。只要擊潰這支聯軍,他們將可遊山玩水地優哉悠哉前往龍泉去趁熱鬧。   寇仲抖手送出火箭,在天上「砰」的一聲化成一朵紅雲,厲喝道:「鑿穿戰開始。」   不用他提醒,徐子陵早掉轉馬頭,—無所懼朝飛雲弓發箭處馳去。   勁箭像飛蝗般從林內射來,徐子陵柘木弓左劈右砍,盡擋來箭,另一手以隔空氣勁硬將箭矢打得失去準頭,射往別處。   寇仲和跋鋒寒因而得以專責射敵,勁箭連珠發射。   右方敵陣盡端此時殺出二十多騎,不用說正是契丹大酋阿保甲的死士。   另有百多騎則從密林處迎頭殺出,力圖把他們阻截於林外平野處。   遠程的攻守,演變為近身的短兵相接。   沙盜的武器非刀即槍,有些把身體彎至馬腹旁,刀照著馬腳斬來;一些則往前傾至頭貼馬頸,矛尖探前刺敵,盡量發揮長兵器的優點。   當相方互相衝鋒的距離拉近至七百步遠近時,本雜亂無章的沙盜忽然組織起來,表演似的列成陣勢,變成十多排一波又一波朝他們攻來的勁旅,令人歎為觀止。   後方全是敵人,漫山遍野般殺至,只要前方沙盜能阻截他們少許時間,他們勢將陷身致死方休的血戰中。在真氣與體力迅速消耗和受傷流血下,他們能熬過一盞熱茶的功夫已非常本事。   即使三大宗師親臨,亦沒法在千軍萬馬重重包圍下突圍逃走。   沙盜無論戰術和馬上功夫,均厲害得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其陣勢更擺明能克制他們的鑿穿戰,正是以鑿穿對鑿穿,當然是他們人數少得可憐的一方吃大虧。   雙方迅速接近。   跋鋒寒和寇仲分別射出最後一枝箭,立掣出兵器,攜來的四筒箭全部射完。   當離沙盜前鋒戰騎百多步的當兒,徐子陵—抽馬頭,改向斜斜刺往沙盜鑿穿陣頭左方的空檔。   沙盜亦稍改方向,全力攔截,希望能趕在三人前頭攔截。   眼看雙方交鋒在即,徐子陵倏地以漢語大喝道:「停」!   沒有可能的事。在人馬如—的奇術下發生了。三匹馬在全速奔馳下,忽然停立而起,後腳卻像釘子般牢立不移,使得敵人似一條攻錯目標的長蛇般搶過了頭。   在那種全速策騎的情況下,沙盜眼睜睜看著敵人就停在左方十來步處,硬是無法可施地留不住奔勢,錯過而過。   三人縱聲大笑中,掉轉馬頭,朝另一方向奔去,仍彎往林內飛雲弓射出的位置,沙盜又變成在後方追趕。   寇仲大快道:「陵少真厲害,將敵人的千軍萬馬玩弄於股掌之上。」   跋鋒寒逆風叫道:「少帥太誇大哩!干軍勉強湊數,何為萬馬?」   箭矢迎頭灑至,其中包括飛雲弓射出的超強勁箭。三人輕鬆擋著,仍有餘暇談笑。   林內的敵人,從其箭矢的多寡,肯定不足百數,所以三人心情大佳。   只要能闖進密林,他們三個人的機動性和靈活性將可盡情發揮,怎都可捱至蒙人援兵來救,最不濟時亦可突圍逃走。   喊殺聲起,八十多騎從林內殺出,領頭兩騎為一男一女,男的穿上六重的鐵羅圈甲,內層以牛皮精製,外層掛滿鐵片,甲片相連如魚鱗,一般箭矢休想能穿透。   女子身披的是翎根鎧,用蹄筋、翎根相綴而串連甲片,看上去亦威風凜凜,不讓男兒。   這對名震塞外的夫妻惡盜,頭戴鐵盔,把大部分面容遮蓋,只露出眉眼和口的部分,護鼻器特別巨大,令他們看來形狀古怪。   深末桓手持蛇形的長槍,槍體全以精鋼鍛打而成,遠看去已知其鋒銳難擋。   木玲左盾右刀,身形高碩豐滿,雖不能睹其顏容,體態撩人處足可惹起任何男性性的遐思。   看他們夫妻馬上英姿,肯定是能與徐寇跋三人相比試的高手無疑,配上手下精銳的沙盜,難怪能縱橫草原大漠,更令英雄了得的別勒古納台兄弟顧忌。   寇仲以突厥話暴喝道:「深末桓,你的末日到啦!」   深末桓反以漢語狂笑道:「大言不慚,看你們哪裡去。」   徐子陵的柘木弓背,重重擋擊在深末桓斜刺來的蛇形鋼矛鋒尖處。   激戰由此拉開序幕。 第十章 千里追敵   木玲在同一時間與乃夫深末桓策騎衝至,當徐子陵忙於檔格深末桓的蛇形長矛之際,她從左方錯身而至,上端寬下端尖狀如樹葉的尖葉盾忽然打橫平掃,像一片雲般疾割萬里斑的脖子,招數狠辣陰毒,使人防不勝防。   最凌厲處是利用馬速大大加強其攻擊力,使對手不但要掌握其招數的變化,更要計算四條馬腿的走勢。兩夫妻配合得天衣無縫,狠狠於徐子陵迎頭痛擊。   以徐子陵的武功和測敵的本領,亦自知難擋這對惡夫妻馬上聯手的一擊。   深末桓的矛術已臻成家立派的宗師境界,看似簡單的一矛,事實上變化萬千。徐子陵施盡渾身解數,始可用弓背命中矛尖,只覺對方真氣千絲萬縷的攻來、教他不得不全力應付,大喝道:「鋒寒護馬!少帥殺人!」   此正是徐子陵高明處,並不中計分神去擋木玲的盾擊,反全力應付深末桓,好讓右後側的寇仲能有一舉誅敵的良機。   前後四方雖儘是敵人,但三人與這夫妻惡盜卻是短兵相接,正面交鋒,其他人暫時都沒份兒參與。   若不能趁此時刻擊殺深末桓,剎那後變成群戰時,他們再沒有可能有這麼好的機會。   在徐子陵左側的跋鋒寒,哈哈一笑將真力貫進馬體;催馬疾行,絲毫不理木玲橫割徐子陵坐騎的盾,易名為「偷天」威懾大草原的長劍隨著俯身前刺,化作芒虹般疾取木玲咽喉,劍氣隨劍體的推進倏地增強至顛峰,凌厲至極點。   寇仲則策騎緊貼徐子陵馬側衝向深末桓,井中月高舉上方,直線劈下,斬往深末桓的蛇形矛中段處。   雙方動作快如電閃,把馬戰的精采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沒有絲毫緩衝僥倖可言。   木玲一聲嬌叱,右手馬刀斜削偷天劍,左手盾放棄攻擊萬里斑,回護己身。跋鋒寒此劍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逼得她不得不全力應付。   「篤」!   柘木弓背和蛇形矛鋒相觸,深末桓駭然發覺徐子陵看似雷霆萬鈞的一擊,事實上卻是輕如羽毛,虛飄空蕩,如此功夫,他尚是首次遇上,攻出的氣勁,竟如石沉大海,不能影響對方分毫。   正要拍槍斜移,收回真氣,對方柘木弓背忽然生出無可抗禦的粘吸力量,帶得他連人帶馬往寇仲衝去。   井中月硬劈在蛇形矛身,以精鋼打製的長矛「鏘」一聲中分而斷,接著井中月沿矛身削往深末桓胸口,刀法之精妙,已臻出神入化的至境。   「噹」!   木玲馬刀砍中偷天劍,只能把偷天劍盪開少許,仍重刺在尖葉盾上,這鐵盔蒙頭的美女嬌軀劇震,連人帶馬給劍勁硬撞開去,她亦是了得,兩腳控馬,以斜衝開去拖盾化解跋鋒寒的劍勁,瞬那間和跋鋒寒錯馬而過。   深末桓在徐子陵和寇仲兩大宗師級年青高手渾然天成,且其默契不作第三人想的夾擊下,張口噴出鮮血,當機立斷,就在寇仲井中月作奪命一擊之前,身離馬背向後彈起,手中剩下的半截蛇形矛脫手射向寇仲,再一個空翻落往遠方。   寇仲暗歎可惜。   深末桓夫婦武功的高明,實大大出乎三人料外,他們拼盡全力,亦只能令深末桓矛折吐血。   井中月掃開斷矛,敵騎成群而至。   徐子陵心知肚明只要被前方敵人阻截片刻,這一生休想再有入林的機會,此時後方最近的敵騎離他們不足五百步,—旦前後敵人合攏,會像車輪壓螳螂般把他們輾成肉醬。   大喝一聲,柘木弓挑開迎面刺來的長槍,左手一記寶瓶印,正中來敵胸口,沙盜離馬背往後拋飛時,他已催馬破進敵陣中。   對鑿穿戰術他們已有深刻豐富的經驗,徐子陵成三角陣的錐尖,利用柘木弓的長度擋格敵人兵器,再用左手以寶瓶印高度凝聚的真勁隔空挫敵,這樣做雖使真氣損耗非常快速,幸好前方反是敵人兵力最薄弱處,所以可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損耗戰,純看誰能捱至最後一刻。   跋鋒寒和寇仲一劍一刀,左右翼護徐子陵,使他能心無旁顧的專注前方,破敵突圍。   後方不住迫近的蹄響與喊殺聲,他們都置若罔聞,更是無暇理會。   生死就決定在這瞬那之間。   跋鋒寒偷天劍全力展開,自憑「換日大法」死裡逃生,他的劍法因真氣的轉變,脫胎換骨的演化成另—種劍法,即能保持一貫的狠辣刁鑽,又變得更天馬行空,去留無跡,寓慢於快,舉重若輕,隱有君臨天下的氣度。   每與敵人兵器交擊後,他的偷天劍仍能留有餘裕,再生變化,取敵於不可能的情況下,其變化似是永無窮盡,超越常限,確有幾分偷天換日的味兒。   表面看去他似是一劍克敵,事實上其中招數,卻是精微玄奧至難以形容。   寇仲仍是大開大闔,霸氣迫人,似拙實巧,每刀劈出,不論砍中敵人的兵器或盾牌,融集長生訣、和氏壁、邪帝舍利三大奇功的真氣如洪峰破堤般螺旋爆發,總把敵人劈得不死即傷,墮跌下馬。   三人同心,均知不能稍停下來,故招招全力出手,毫無保留。   一時所到處人仰馬翻,擋者披靡。   忽然壓力一輕,前方密林在望,敵人全變成位在後方,遍野死傷。   他們再沒餘力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全仗馬兒腳力,朝二百多步外的密林逸去。   如狼似虎被激起凶性的敵人潮水般捲來,箭矢橫空射至。   三人已是血染衣衫,只能拚命擋箭拔箭。   假若前方仍是一望無際的平野,他們肯定捱不到半里路就會死於敵人亂箭之下。   徐子陵首先入林,寇仲一聲悶哼,肩頭中箭,幸好他體內立生抗勁,箭矢入肉半寸便無法深進,但亦痛得面容扭曲。   不遠處號角聲起,蹄聲轟鳴,搖撼戰場。   別勒古納台兄弟的援軍終於殺至,三人精神大振,惜無餘力回頭反噬,把敵人迫出林外,否則深末桓這對夫妻惡盜凶多吉少。   幾下呼吸間三人策馬深進密林,敵箭再不能構成威脅。   林外喊殺連天,別勒古納台兄弟果然沒有吹牛,五百之眾足抵敵人千軍,一下於就將深末桓的聯軍沖得四分五裂,潰不成軍。   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緩過氣來,回頭衝殺,斬瓜切菜的逢人殺人,遇敵砍敵,敵軍潰散四逃,教他們不知該追誰才好,在這兵荒馬亂的當兒,要把深末桓夫妻找出來,就如大海撈針那麼困難。   但他們終粉碎了阻止他們前往龍泉的最大三股力量。平坦的道路展現眼前。   寇仲、徐子陵、跋鋒寒、別勒古納台、不古納台在馬背上憑高丘之勢俯覽遠近,後方是丘陵區盡處的林野,前面東方是茵茵牧野,湖泊河流點綴交織,夕陽斜照,草野荒茫,景象懾人。   在經過多天日夜不休的迫躡,深末桓夫婦和追隨他們左右的十多名手下,空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蹄印蹤跡。   別勒古納台的兩名手下分捧著兩包東西,馳上坡來,打開一看,竟是深末桓和木玲的頭盔戰甲。   寇仲皺眉道:「他們在弄什麼把戲?」   別勒古納台沉聲道:「沙盜最著名的兩種本領是追蹤和隱跡,我並不奇怪會忽然失去他們的蹤影,只是奇怪為何他們要把我們引到丘陵區外,更要留下物證表明他們已變換作另一種身份,朝龍泉的方向逃走。「   不古納台冷哼道:「擺明是對我們的挑戰。」   跋鋒寒微笑道:「這可能只是疑兵之汁,事實上他們並沒有到龍泉,而是逃回戈壁去。陵少怎麼看?」   徐子陵仔細審視頭盔戰甲,道:「深末桓的眼神很特別,我感到他不但狡猾,心中更充滿對我的仇恨,而我還是和他首次碰頭,這仇恨會因今趟慘敗大幅加劇,足可使他不顧一切地進行報復,說不定在龍泉他可找到幫手反噬我們。」   寇仲聳肩道:「十有九成是拜紫亭,哈!不信的話,小弟可和你賭一頭羊。」   眾人為之莞爾。   那天花林外的晨戰,別勒古納台兄弟和其蒙族戰士展開一場對沙盜的屠殺,聽任契丹和靺鞨人逃走,連續三天三夜窮迫深末桓的敗走沙盜。最後能隨深末桓逃出陵區的沙盜只剩十多人,這場追逐戰的慘烈情況,可以想見。   跋鋒寒笑道:「陵少的猜測,很少會錯,我們現在怎麼辦?」   別勒古納台道:「我們當然不能數百人踏進龍泉城去。三位不是有一顆叫五採石的東西,可讓拜紫亭用來裝飾他加冕的王冠嗎?不若你們送貨,我們則用自己的方法混進城去,到城內會合,再設法把他們挖出來。」   寇仲哈哈笑道:「這個遊戲愈來愈精采有趣,深末桓、狂僧、拜紫亭、五採石、八萬張羊皮,全與這只有十多天就立國的渤海國拉上關係。他奶奶的!」   最後那句當然是以漢語說的。   別勒古納台欣然道:「能和三位並肩作戰、實是平生快事。坦白說、我們兩兄弟一向目中無人,可是相處下來,不得不承認三位確是超凡之輩。」   不古納台苦笑道:「將來若少帥得天下,我們兄弟絕不進犯中原,不但因為大家已是兄弟,更因毫無勝算。」   寇仲愕然道:「你們本打算入侵中原嗎?」   跋鋒寒大喝道:「少帥說的肯定是廢話,大草原哪個民族不想入主中原?問題是要進犯中原,先決條件是統一大漠,無後顧之憂後,始可傾力南下。」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塞外諸族不僅英雄輩出,且支支勁旅,精銳如李閥的唐軍,相比之下亦大為失色。他們等著一群兇猛的惡狼餓獅,正在莊稼外徘徊,等候撲進來擇肥而噬,而莊稼內的人仍在拚個你死我活,內鬥分裂。   別勒古納台接著道:「只要頡利和突利繼續分裂互鬥,突厥狼軍勢將無力南犯,終有一天另一個草原部族會崛興取代他們。就像季節的轉移替換。」   跋鋒寒搖頭道:「只要有畢玄在,頡利和突利只能以和氣收場,兩人紛爭之起,是因頡利不願見突利坐大,更因突利站在李世民—方。可是奔狼原之敗,頡利終驚醒過來,曉得再難收拾突利,縱使辦得到東突厥亦勢將大傷元氣,不能壓服其他部落種族。在這情況下,畢玄出來收拾殘局,誰敢不看他面子。」   在東突厥,畢玄像神般受千萬戰士的景仰和崇拜,包括突利手下眾將和戰士。   畢玄之所以出手追殺三人,正是藉此立威。   別勒古納台忍不住道:「你們是否真如傳言所說的曾和畢玄交手?」   跋鋒寒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往晚霞滿天的平原盡處,點頭道:「我確曾和畢玄首次交戰,且以慘敗收場。」   別勒古納台兄弟同時動容,後者道:「畢玄該不會對跋兄手下留情,這更非一般的比武較量,跋兄為何卻沒絲毫受創?」   寇仲代答道:「他是給我們及時從畢玄手上搶救回來的。」   他此句是實話實說,卻頗為巧妙,會使人誤以為畢玄殺死跋鋒寒之前,被他們迫退畢玄,而跋鋒寒根本沒有受傷。   不古納台歎道:「連頡利和畢玄亦奈何不了三位,草原還有誰能奈何你們。」   徐子陵道:「有什麼方法可令我們神不知鬼不覺潛入龍泉。」   別勒古納台道:「我們有族人在龍泉做買賣,可安排三位進城,龍泉是大草原上漢語最流通的地方。不過三位形相獨特,只要露臉,肯定會給識破身份。」   寇仲仔細打量別勒古納台,看得這硬漢也不好意,才笑道:「只要有適當材料,我們可扮作你們室韋人,當然須供應衣服和裝備。」   不古納台欣然道:「只要你們從這裡往龍泉去的五天不刮鬍子,披散頭髮,把臉弄得黝黑點兒,可扮作我們的馬販子,趕著十來頭室韋馬到龍泉作交易,包保沒有人懷疑。」   別勒古納台道:「我們仍要四處搜索深末桓,看他會否偷偷溜返西方夫。但在渤海國立國大典前,定趕往龍泉與三位會合。」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還有個大破綻,就是不懂你們的室韋語,若遇上室韋人,豈非立時露出馬腳。」   不古納台道:「我們室韋每族均有不同的語言,故慣以突厥話作交流,所以這並非問題。我們會先遣快馬知會我們城裡的兄弟,讓他們出城恭迎大駕,三位請放心。」   跋鋒寒長笑道:「就此一言為定,休息一晚後,我們就分頭行事,再在龍泉會合。」   眾人齊聲應喏。   在大草原這個充滿血性漢子、英雄豪傑的地方,既易樹立死敵,亦很易交到一見如故、肝膽相照的朋友。 第十一章 龍泉上京   龍泉上京是大草原東北最具規模的城市,南傍鏡泊湖,城環長白山餘脈,三面臨水,建於一塊開闊的沖積平原上,土地肥沃,以農業為主,畜牧為副,所產響水稻,名聞大草原,被視為米中極品。   另一特色是城內流的全是溫泉水,故遍佈石砌水渠,水清量大,無論洗灌戲水,均溫熱怡人,情趣盎然。   龍泉只有長安四分之一大小,亦分外城、內城和宮城三重,四面開十門,南北各三、東西各二,中央大街把城市分作左右兩半,當然亦喚作朱雀大街,直通內外城的正南門。   另外尚有四條主街,縱橫交錯,配上其他次要道路,像長安般把城內民房劃分作大小坊裡。   內城位於北部正中處,周圍九里,宮城處內重。城東是禁苑所在,內設池塘、小橋、假山、亭榭,景致極美。   龍泉城的城防雖遠及不上長安的規模,城高亦達五丈,以玄武岩築成,非常堅固,配合宏偉的箭樓,對付以騎兵為主的各族敵人,已是有堅可守。   宮城有五重殿閣,主宮亦稱太極,各殿間有遊廊相通,為拜紫亭治事所在。   在南門外有座石燈塔,以十二節經過雕鑿的玄武岩疊築,古樸渾重。每到晚上,有專人點燃塔頂的火炬,光耀高丈,成為龍泉的標誌和象徵。   龍泉城的平民從服裝、習俗、文字、文化、制度均與長安如出一輒,置身其中,幾疑是回到中土關中的長安。   由於七天後就是舉行立國大典的時刻,各方使節來賀,靺鞨族中支持拜紫亭的更是絡繹於途,所以盛況空前,朱雀大街比長安的更為熱鬧。   城防大大加強,一隊隊披甲帶盔的渤海軍,四處巡邏,以防有人擾亂安寧。   在別勒古納台一個叫術文的族人照應下,三人扮作室韋來的馬販子,繳稅入城,住入城西一座四合院內,院中有個溫泉池,三人當然不會客氣,安頓好馬兒,又遣術文去為他們打探消息,就那麼脫得赤條條的去浸溫泉水。   熱氣騰升,星光滿空下,寇仲歎道:「塞外竟有如此好處所,待會定要一嘗響水稻的滋味。」   接著好奇問道:「稻米就是稻米,為何會被稱為響水,難道掉進水裡會發響?」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所謂響水,是因為稻田下為玄武岩凝成的石板,板上是腐植質的肥沃泥土,石板間隙間泉水作響,水溫較高,自然灌溉,得盡地利,故米質特別,並以響水為名,少帥清楚了嗎?」   寇仲露出個原來如此的表情,笑道:「你們說拜紫亭會否穿得像李淵一模一樣呢?想想不是很有趣嗎?」   跋鋒寒道:「拜紫亭要學的並非李淵而是曾統一中原的隋文帝楊堅,據說他在楊堅死前數年在長安逗留過一段頗長的日子,那時他年紀尚幼,故深受大隋全盛期氣象的影響。要知大隋那年代乃你們中土罕有的盛世,上承漢魏以來優秀的文化傳統,又集魏晉南北朝民族大融合的成果,為中外經濟文化的中心。試想經過南北朝三百多年的分裂割據,然後重歸一統,但這統一後的國家再非以前秦漢般的國家,而是融和入侵各族後的新國度。除非像宋缺般僻處南方,又堅持漢統,否則誰不多少受到影響。」   徐子陵道:「鋒寒兄對我們中土確非常瞭解,我心中有個問題,很想向你請教,希望不會冒犯你。」   寇仲曬道:「不要說得那麼客氣嚴重好嗎?大家兄弟有什麼不可說的?」   跋鋒寒歎道:「我猜到子陵想問什麼,是否要問我身為突厥人,卻不大把突厥放在心上,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鋒寒兄猜得真準。」   跋鋒寒雙目閃閃生輝,道:「大草原的民族,自古以來即缺乏你們中土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即使出現霸主,以武力征服大片土地,旋又趨於分裂,這是地廣人稀和逐水草而居的大草原文化的必然結果。就算入侵中原,終沒有能力去統治那麼廣大和地理形勢複雜的土地,最後只能被同化融和。我很多年前已看通此點,所以從沒有想過要成什麼春秋大業,只想追求個人的自由,探求武道的極峰,國家的觀念根本不存在我腦海內。」   寇仲恍然道:「這麼說拜紫亭正是大草原上最高瞻遠矚的人,龍泉的建立,是要製造一種凝聚力,先統一靺鞨,後統一草原,而學習中土文化是為將來入侵統治中土鋪路。這傢伙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厲害。」   跋鋒寒道:「拜紫亭的路是走對了,不過時機仍未成熟,因突厥仍是極盛之時,臥榻之側怎容他人酣睡。」   徐子陵想起身處的這繁華熱鬧的奇異城市,即將受到戰火的洗禮,偏又曉得無法改變,心中不由湧起傷感的情緒。   寇仲興奮的道:「我們趁這時間好好商量,待會當然是先到假朱雀大街趁熱鬧,明天則該幹什麼才好呢?是否該將五採石送給拜紫亭,順道看那狂僧伏難陀是否長得三頭六臂,辯才無礙。」   徐子陵道:「五採石一事不宜輕舉妄動,否則我們便不用扮作室韋馬販子,我認為應先打聽越克蓬他們是否安全抵達,再配合他們進行刺殺狂僧的大計。」   跋鋒寒道:「只要伏難陀橫死,拜紫亭的立國大計必然完蛋。」   徐子陵暗忖這正是他能為小長安的無辜百姓稍盡棉力的地方,突利現在是分身不暇,只要拜紫亭立國不成,他哪還有空來管這邊的事。可是如果拜紫亭成功立國,加上畢玄的壓力,他說不定真會和頡利講和,那不但拜紫亭大禍臨頭,中土亦不會有好日子過。   寇仲道:「那就留到明天才去想幹什麼事,希望術文回來後,集齊所有情報,我們看看如何大幹一場,鬧他拜紫亭一個天翻地覆,取回他騙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   此時術文回來,到池旁向他們報告。這室韋漢是真正的馬販,四十來歲,沒有別勒古納台等蒙人的強悍,長得文文秀秀的,穿漢服,精通漢語,在東北滾打多年,對城內的事瞭如指掌。   術文欣然道:「打聽到車師國使節團的下落啦!他們比三位大爺早兩個時辰進城,落腳在朱雀大街近內城的外賓館。」   三人知越克蓬安然無恙,立即放下心頭大石,無比輕鬆。   術文續道:「沒有美艷夫人的任何消息,她一向行蹤隱秘,又神通廣大,即使身在城內,亦不會有人曉得。」   跋鋒寒道:「深末桓又如何?」   術文雙目閃起仇恨的火焰,狠狠道:「尚未有任何發現,只要他們真的敢來,我們必教他們難以活著離開。這對狗男女在頡利撐腰下,近年不住搶掠我們室韋各族的牲畜,姦淫擄劫無所不為,幸好有三位大爺出手義助,今次絕不能放過他們。」   徐子陵道:「他們的相貌有沒有特徵?」   術文頹然道:「我所認識的人中,從沒有人見過他們的真面目。」   跋鋒寒歎道:「這是另一批狼盜。」   憑他們的實力,要殺深末桓不難,難就難在如何把他辨認出來。   寇仲問道:「有沒有馬吉的消息?」   術文道:「馬吉住在城外南邊鏡泊湖旁一組營帳內,有大批武士隨身,更得拜紫亭禮待。三位大爺若要對付他,須小心一點。」   徐子陵道:「突利有什麼動靜?」   術文對答如流的道:「近日城內盛傳突利、阿保甲和鐵弗由結成聯盟,隨時兵臨城下。不過大多數人都不認為突利真敢來犯,因為頡利在奔狼原之敗後,力圖反撲,突利理該無暇分身。」   接著又道:「至於中原來的商隊共有三支,內情不詳,他們均被安排住進外賓館去。」   眼睛露出興奮神色,續道:「秀芳大家將會在這兩天抵達,因為今早拜紫亭派出禮儀司率隊往迎,顯是收到秀芳大家鳳駕的消息。」   寇仲頹然滑進溫泉水裡,心內翻起滔天巨浪,情關難過,尚秀芳是他最想見又最不想見的人,那種矛盾把他的心撕開成血淋淋的兩半。   術文訝然望向沒頂池水內的寇仲。   徐子陵道:「不用理他,這裡什麼地方可吃到最地道的響水稻?」   術文道:「我在朱雀大街最著名的稻香館訂下一張檯子,為三位大爺洗塵。」   跋鋒寒道:「術文兄勿要和我們混在一起,因我們樹敵極眾,隨時會與人動手拚命。」   術文為難的道:「這個……」   徐子陵道:「大家兄弟,何用客氣,正事要緊。」   術文只好同意。   寇仲從溫池水中冒出頭來,嚷道:「稻香館這麼好的名字,聽得我的肚子叭叭作響,嗅完稻香,才再想其他的事吧!」   就那麼爬上池邊去。   稻香館坐無虛席,兩層近五十張桌子全是客人。喧鬧震天,聚滿各族豪士美女,充滿異國風情,擊桌高歌,猜拳對酒,大有中土之風,卻又截然有異。   三人坐的是上層臨街的桌子,透窗下望,朱雀大街人馬往來。要在這麼一個城市找尋不知長相如何的深末桓和木玲,確是難若登天。   點下菜色,最重要當然是一桶響水稻米飯。   寇仲悠然道:「坐在這裡,等若坐在長安,如若中土為外族所侵,真正的長安極可能就是現在這情況。」   他們仍是室韋人的打扮,披散長髮,弄得面容黝黑,滿臉鬚髯,身穿革服,袒臂露胸,腰配蒙兀族的馬刀。這種裝扮在中土必然惹人注目,在這裡卻如水乳交融,配合無間。   跋鋒寒道:「吃飽飯後,我們先去找越克蓬,我要親自向他道謝。」   夥計送上響稻米酒,寇仲急不可待的斟滿三杯酒,舉杯笑道:「這裡用的杯碗盤筷,肯定是從中土運來的,乾杯!」   三人情興盎然的碰杯對飲,果然入口清醇香雋,甜不膩口,教他們讚歎不絕。   寇仲哈哈笑道:「老跋說得對,大草原果然是個多姿多采的地方,要什麼有什麼,糟哩!忘記問術文龍泉城最著名的青樓是哪一所,怎能不好好見識一番。」   跋鋒寒失笑道:「你要見識的不是塞外的青樓,而是各族的戰術,這是兵法的修行,回中原後,誰還可作你的對手?」   寇仲苦笑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何突厥狼軍能以一擋十,那種悍勇和馬術我們漢人再學一百世也學不來。我們仗的是人多,你們則是兵精,但若在平野之地開戰,就算我們有壓倒性的兵力,肯定必敗無疑。」   跋鋒寒曬道:「大家兄弟仍要騙我,照我看你已充分掌握到我們的缺點,更重要是你寇少帥在大草原建立了聲威,中土一天有你座鎮,包保沒有外族敢進犯中原。」   寇仲抗議道:「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厲害,何況我能否統一中原,仍是茫不可測的事。哈!再來一杯!」   徐子陵忽然低聲道:「看!是誰來哩!」   寇仲朝登樓處瞧去,虎軀一震,愕然道:「我的娘!他們竟真的來到這裡。」   一老一少兩個漢人,正站在那裡為沒有座位而煩惱,顯然是來自平遙日昇行的二老闆羅意和存義公老闆之子歐良材,卻不見大道社的人。   寇仲忘情地長身而起嚷道:「這邊來!有位子!」   兩人愕然瞧來,認不出是寇仲,只見這室韋大漢「口吐人言」,又神態親熱友善,遂朝他們走過去。   三人起身施禮,寇仲湊過去道:「羅老闆和歐公子,認得我們嗎?」   羅意和歐良材用神一看,同時色變。   徐子陵誠懇的道:「那只是一場誤會,我們絕無惡意。」   羅意頹然坐下道:「有惡意沒有惡意還有什麼分別,我們不但丟失貨物,更欠下一身錢債,有什麼好怕的。」   歐良材苦著臉隨他坐下,歎一口氣,一副窮途末路的樣子。   三人當然猜到是什麼一回事,坐好後,寇仲皺眉道:「你們沒有經過山海關嗎?我已著人在那裡警告你們,千萬不要中那騙子管平的奸計。」   羅意愕然道:「騙子管平?」   歐良材沉聲道:「兩位究竟是什麼人?」   跋鋒寒代答道:「他們一個是寇仲,另一位則是徐子陵,兩位該曾耳聞吧!」   羅意和歐良材立時劇震,在中土,一般平民百姓也知寇仲和徐子陵是誰,何況他們這些在江湖行走的商人。   跋鋒寒續道:「本人是跋鋒寒,我這兩位兄弟確是對兩位一片好意,只要你們把事情經過說出來,我們定會為你們討回公道。」   羅意長長吁出一口氣,點頭道:「在路上我們斷斷續續收到三位在赫連堡和奔狼原大敗金狼軍的消息,令我們大有面子,各族對我們漢人觀感更大為改善,只想不到竟是你們。」   歐良材疑惑的打量三人,道:「你們!嘿!為什麼……」   徐子陵道:「我們敵人太多,所以要扮成室韋人。究竟你們有否經山海關出塞?」   歐良材點頭道:「當然經過山海關,還由塞漠幫的大龍頭接待,只是沒有人來警告我們。」   三人聽得面面相覷。塞漠幫的大龍頭不就是荊抗嗎?難道他才是壞蛋。   羅意歎道:「我們在大道社的護送下,一路平安的來到龍泉南的小花河,正鬆一口氣時,忽然營地被數百馬賊重重包圍,賊首更邀大道社二當家馮跋單打獨鬥,不到二十招馮跋就受傷落敗,我們只好獻出財貨。」   歐良材苦笑道:「禍不單行,我們向這裡的外貿司說出經過,希望他們能派兵追回貨物,豈知他們不單不理,還迫我們賠雙倍訂金,把我們幾個主事人扣留在這裡,太蠻不講理啦!」   「砰」!   寇仲一掌拍在桌上,惹得附近幾桌的人駭然望來。大怒道:「根本是拜紫亭派人劫的,他怎會理會。」   羅意和歐良材膛目以對。   徐子陵道:「幸好他們還要苛索訂金,否則你們肯定性命難保。」   跋鋒寒耐心的向兩人把事情解釋一遍,道:「管平現在哪裡?」   羅意道:「他仍和我們在一起,哼!我還以為他是受害者哩。」   徐子陵問道:「他和蔚盛長李公是什麼關係?」   歐良材皺眉道:「他是蔚盛長新聘的夥計,專責塞外的生意,極得李家寵信,原來是個騙子。若非有他大力為此事奔走,我們絕不會如此輕易與拜紫亭作這麼大宗的買賣。」   此時飯菜上桌。   寇仲著夥計多拿來兩副碗筷,笑道:「兩位不用心煩,此事包在我們三兄弟身上,吃飽後先去找管平算賬,再尋拜紫亭的晦氣。」 第十二章 活的戰書   稻香樓晚膳後,他們著羅意和歐良材不動聲色地先回外賓館,三人則回到城東的四合院,回復本來衣著樣貌,向術文借一輛馬車,直驅往外賓館,停在街角,耐心等候。   際此繁榮熱鬧的當兒,人車往來,他們的馬車並不惹人注目。   駕車的跋鋒寒戴上流行的風帽,掩蓋上半截臉目,坐在御者的位置,穿上漢服,如非熟悉他的人,即使留神觀看,也肯定認不出他來。   寇仲和徐子陵藏在車內,透簾窺看羅意等落腳的賓館大門。   寇仲歎道:「拜紫亭賺錢的手法卑鄙狠辣,不但派人將十多名漢商洗劫得財貨兩空,還要把人扣留起來,再以高息放債,讓他們支付食住的費用,大道社的人則被逐回中原,為他們籌措巨款回來贖身。手法雖稍有不同,與劫去大小姐八萬張羊皮再要金子卻是如出一轍,哪有人這麼卑鄙的?」   徐子陵道:「荊抗會否是幫兇?」   寇仲沉聲道:「若荊抗是幫兇,高開道怕也有點關係。他奶奶的熊,我愈想愈氣憤,真想就那麼殺進宮城去,將拜紫亭和伏難陀兩人斬首,一了百了。」   徐子陵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不過這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們不是說過要以騙對騙嗎?怎樣可狠騙拜紫亭一筆呢?」   寇仲狠狠道:「以前我們是可憐管平那混蛋武功低微,才不願以武力勝他,現在既然曉得背後主使者是拜紫亭,那還理得什麼以騙對騙,務要不擇手段的對付他,要他不但立國不成,更要他以後再不能行騙設局害人。」   徐子陵道:「就像高手對壘,我們首先須找出他所有破綻弱點,然後出招,務求一舉破敵,不容他有翻身的機會。」   寇仲低呼道:「出來哩!」   只見可恨的管平悠然步出賓館,走下玄武石鋪築的台階,滲進街上的人流去。連忙通知外面的跋鋒寒,馬車開出。   管平在街上大搖大擺的緩步而行,茫不知煞星已至,他騙人的好日子將成過去。   寇仲和徐子陵對他特別痛恨的原因,是他助外人來對付同胞,罪無可恕。   馬車加速,越過管平。   倏然停下,寇仲和徐子陵閃下馬車,攔著去路。   管平失驚無防下,驟見兩人,立時嚇得魂飛魄散,神色劇變,尚未來得及反應,寇仲大笑道:「管兄別來無恙,我們一起喝酒去,不醉無歸。」   行人以為他們是老朋友,不以為意時,兩人左右侍候,輕輕鬆鬆的把他挾上馬車。   管平坐在馬車內,面色蒼白如死人,力圖強作鎮定,但手足都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兩人笑吟吟的瞧著他。   寇仲笑道:「管兄何用慌張,我們又不是殺人越貨的強徒,只要你肯乖乖回答一些問題,我們請教完畢,立即放人。」   管平深吸一口氣,回復過來,苦笑道:「我和兩位只是一場誤會,那天我為勢所迫,不得不……唉,確是我不對。」   徐子陵淡淡道:「你是否段諸?」   管平狡目一轉,點頭道:「那是我的真正名字,因開罪黃河幫的『大鵬』陶光祖,迫得隱性埋名,往平遙找生活,在蔚盛長李翁手下辦事。在此之前我確是美艷夫人的伙記,專為她到中原辦貨。唉!正因一樁與黃河幫的交易出了岔子,我才會弄到今天這田地。」   寇仲轉向徐子陵訝道:「管兄他似乎真不曉得我們是什麼人,否則怎敢睜著眼說出這麼可笑的謊話。」   管平雙目露出震駭神色,顯然不知自己的話有何破綻。   徐子陵微笑道:「美艷夫人是什麼年紀?」   管平對答如流道:「她的真正年紀沒有人曉得,看樣子只是三十許人,長得貌美如花,風情萬種。」   寇仲哈哈笑道:「陵少!給點東西他老哥過目。」   徐子陵掏出五採石,送至他眼前。   管平劇震道:「你們是……」   寇仲雙目射出鋒銳凌厲的神光,冷哼道:「你終於曉得我們是誰啦!」   馬車在橫巷深黑處停下,跋鋒寒鑽進車廂來,曬笑道:「看你兩人雞手鴨腳的,完全不像辦正經事的人,惡人自須惡人磨,讓我來侍候他,包保他不敢說半句謊話。」   管平本已蒼白的面容更無一點血色,嘴唇哆嗦打震的道:「有話慢慢說,啊!」   跋鋒寒坐上寇仲的位置,一手捏著他咽喉,五指收緊,管平難以呼吸,手腳掙扎,跋鋒寒另一手拔出匕首,抵著他下陰要害,笑吟吟道:「就算最強悍的馬賊,至今仍沒有一人能在我跋鋒寒嚴刑迫供下不說出真話。不要小看我這捏喉法,其實是一種上乘的手法,能減少他流往頭部的血液,令他不能像平常般清醒,且腦如針刺蟻咬,什麼硬漢鐵漢亦要變成應聲蟲。」   接著五指稍鬆,本已眼珠反白的管平重現黑珠,但頭筋暴現,面容扭曲,神情痛苦可怖。   跋鋒寒好整以暇的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說錯一字就割掉你的卵蛋,明白嗎?」   管平沙聲答道:「明白!」   跋鋒寒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管平道:「你是跋鋒寒。」   寇仲失笑道:「果然是老跋你有道行,令管兄忽然變得這麼乖。」   跋鋒寒神色轉厲,道:「你現在的一線生機,就是從實招來,我保證不損你半根毫毛,否則就把你一對卵蛋割下來喂狼,你該曉得我跋鋒寒不會連這種小事亦辦不到。」   徐子陵道:「我們問你的話,很多是早知答案的,所以你說話最好小心點。」   管平渾身抖顫,強忍著腦袋的痛楚,整個人陷於精神崩潰的邊線,啞聲道:「問吧!」   寇仲恐嚇道:「這人做慣騙子,說謊話最拿手,老跋你若覺得不妥,就割掉他的卵蛋了事。」   跋鋒寒匕首吐出寒勁,管平劇震道:「不要,小人什麼都肯說。」   跋鋒寒微笑道:「這才乖嘛,拜紫亭劫來的貨,是否均由『髒手』馬吉洗貨吐現?」   這兩句話非常凌厲,既顯示他們知悉很多內情,更教管平難以砌辭狡辯。一件髒兩件也是髒,只要打開始令管平說實話,且是最關鍵的事,其他較次要的事自然不怕不吐露,何況更與他卵蛋的存亡有關。   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三人名震中外,連頡利亦不被他們放在眼內,縱使管平能瞞過一時,日後給三人發覺,仍休想活命,誰都保他不住。   管平雙目射出悔恨莫及的神色,略一猶豫,在跋鋒寒五指快再收緊下,急忙道:「我說我說,唉!你們什麼都曉得,為何還要問我。唉!說啦!拜紫亭若非透過馬吉斂財,如何養得起這麼龐大的軍隊,更無法建成像龍泉這種規模的城市。馬吉還是拜紫亭最主要的兵備供應人,沒有人曉得這秘密的。」   寇仲記起菩薩的話,又從術文處知道馬吉札營城外,道:「聽說今趟馬吉到龍泉,就是要和拜紫亭談一宗兵備的大買賣,是否確有其事。」   管平苦著臉道:「少帥比我知道的事更多,馬吉確在城外,但個中洋情,則非小人有資格與聞。」   跋鋒寒道:「你為拜紫亭辦事有多久?」   管平道:「快十五年哩,我本待立國大典後就返中原終老,唉!」   寇仲喜道:「那你該對拜紫亭這人非常熟悉,現在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若想保存卵蛋,就不要有半字謊言。」   跋鋒寒鬆開手掌,看著管平像攤軟泥般倒在椅上,淡淡道:「我以特別手法對著他的三脈七輪,如無人解救,三天內他休想醒過來,即使醒來,對失去知覺前的事會變得模糊不清,什麼都完全忘記。」   寇仲駭然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厲害的封穴手法,老跋你可否教我。」   跋鋒寒沒好氣的道:「封穴的手法並不能令他如此,而是我剛才限制氣血上腦的手法所致。至於為何會如此,我也不甚了了。只知凡被我以此手法迫供後再給弄昏,醒來後就是這樣。」   徐子陵伸手按在管平頸側,點頭道:「這種封閉三脈七輪的手法非常難解,沒有一段長時間和耗損真元,休想解開。」   寇仲欣然道:「假設陵少亦如此說,那不懂三脈七輪的人更是無從入手。」   跋鋒寒沉聲道:「除我們三人外,龍泉只有一個人能提早救醒管平。」   寇仲點頭道:「那人就是『天竺狂僧』伏難陀。」   跋鋒寒道:「我們將管平丟在宮城外,向伏難陀下一道活的戰書,讓他疑神疑鬼,說不定還以為是天竺的仇家尋到這裡找他晦氣。」   寇仲拍椅叫絕道:「確是好計!」   徐子陵道:「下一步該怎辦?」   跋鋒寒道:「從管平口中,我們得到大量珍貴的情報,再非以前的瞎子摸象。今晚就讓我們先探訪老朋友馬吉喝酒敘舊,明早才找越克蓬到稻香館喝早茶,兩位意下如何?」   寇仲歎道:「馬吉啊!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的貨品,全看你老哥哩!」   三人逾牆而出,依術文指點來到龍泉南鏡泊湖旁馬吉營地所在。三十多個營帳,每帳門外均掛有風燈,營地四周豎起火炬,照得明如白晝,湖光反映,遠看過去人景幢幢,警備森嚴。   三人昂然直抵營地外,有人以突厥話喝止道:「什麼人?」   跋鋒寒腳步不停,朝從營地擁出來的十多人直迫過去,大喝道:「本人跋鋒寒,馬吉你究意出來迎接,還是要我們打進去!」   聽得跋鋒寒之名,原本要衝上來攔截動手的人立即退回去。   一陣渾厚沉重的笑聲從營地靠湖一邊響起,接著有人道:「原來是跋鋒寒,我馬吉只是個做小買賣的商家,怎當得起鋒寒兄連夜來訪,不知少帥和子陵兄有否隨行?」   他操的漢語帶有濃重的突厥口音,非常難聽,話倒說得非常流利。   寇仲呵呵笑道:「原來馬吉先生本身就是高手,難怪能在大草原縱橫得意,寇仲拜見。」   馬吉的手下全從營帳中擁出來,人數達二百之眾,是來自草原各族好手,是一股不容輕視的隊伍。   三人昂然在眾戰士虎視眈眈下穿營而過,朝馬吉聲音來處走去。   在靠湖的一座特大而裝備華麗的營帳前,高高矮矮站著七、八個人,但三人一眼看去,立即沙中淘金般把馬吉辨認了出來。   在塞外甚或中原,他們從未見過有人比馬吉穿得更豪華,更珠光寶氣,無論裡衣外袍的漢服,不但剪裁合度,且刺繡精巧,以日、月、星的紋樣,造成色彩繽紛、富麗堂皇的效果。馬吉頭頂的高冠,腰圍的玉帶,均綴滿寶石,在火光下閃閃生輝。舉凡可以掛鏈戴環的地方,均無一倖免。寇仲等看上去覺得很累贅,他卻是怡然自得。   這大草原最著名專收賊髒的人長相絕令人不會恭維,既肥且矮,頂著個大肚脯,面容肥腫難分,眼肚浮凸,一副酒色過度的樣子。可是時常瞇起像兩道線般的眼睛內,異芒乍閃,不但顯示出其深厚的功力,更令人感到他精明厲害,極有城府,非是易與之輩。   馬吉踏前一步,呵呵笑道:「能得三位大駕光臨,是我馬吉的榮幸,有什麼事不可以好好商量的?來!讓我們到帳裡來喝酒談心。」   三人暗忖難道這是另一個許開山,幸好他們從管平口中得到籌碼,絕不會容馬吉胡混過去,遂欣然隨他入帳。   長風拂來,烏雲蔽天,似是另一場風雨的來臨。 第十三章 一盤生意   雙方在寬敞的帳內分賓主坐下,滿鋪的地毯柔軟舒適,帳壁以掛毯刺繡裝飾得色彩豐富,瑰麗堂皇,中間放著一籃籃各種鮮果,來自波斯的名貴飲食器皿,盛著大盤香噴噴的羊肉,顯示其主人奢華講究的生活習慣。   一眾七名手下,全坐在馬吉後方處,人人面無表情,與馬吉的談笑風生,慇勤待客迥然有異。   馬吉不厭其詳的將手下逐一介紹,其中一位叫拓跋滅夫,來自黨項的年青劍士,最惹三人注意,不但因他長得軒昂英俊,更因他的氣度動靜,處處表現出第一流高手的風範和自信。術文說得不錯,馬吉絕非易與之輩。   一番客氣,馬吉舉杯道:「這一杯是我馬吉向三位大哥賠罪的,燕原集一事,我完全是身不由已。唉!人家是大草原不可一世的霸主,馬吉只是一個為生活奔走的小商人,他要我東就東,西就西,馬吉有什麼辦法。不過我已堅拒參與其事,幸好三位本領高強,突圍而去,馬吉才不致終生為此抱憾。」   三人心中早有定計,由他自說自話,大家舉杯對飲。   飲的當然是響水稻制的美酒。   跋鋒寒笑道:「我們今趟來並非要和吉爺計較此事,而是想談兩宗生意。」   馬吉拔起插在烤羊肉上的匕首,割下三片羊肉奉予三人,才欣然道:「聽到生意兩字,我馬吉立時精神起來。唉!生活愈來愈困難哩!我又開支龐大,不努力賺錢,如何應付?」   他說話時仍是笑容可掬,臉頰兩大塊肥肉不住隨他豐富多姿的表情顫震。   寇仲暗罵肥狐狸,這麼說等若擺明不肯做蝕本的生意,微微一笑道:「做生意當然是有賺有虧,不過吉爺放心,我們絕不會教吉爺連老本都賠出來的。」   跋鋒寒和徐子陵聽得心中好笑,寇仲雖說得客氣,事實上卻是針鋒相對,步步進迫。   馬吉呵呵笑道:「難得少帥這麼通情達理,有什麼事即管吩咐馬吉,只要馬吉力所能及,必為少帥辦妥。」   寇仲欣然道:「那我就直話直說,我們要把翟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人那批貨買回來,吉爺儘管開個價錢。若我們囊內的金子不夠,怕該可向突利籌措不足的金額。」   馬吉絲毫不透露出寇仲提到突利的威嚇的反應,愕然道:「我真的不曉得少帥指的是哪批貨?跋兄該比較清楚馬賊的手法和作風,例如他們手上有八萬張羊皮,肯定不會只賣給一家,而是分散出貨,免得被人能追查來源,且多透過中間人散貨。我馬吉則從不查問貨物的來源,只知有生意就做,有錢便賺,真金白銀的交易。」   徐子陵心生鄙視,更知他不會輕易就範合作,冷然道:「那吉爺現在手上有什麼貨色?」   馬吉取起一個香梨,送到大口痛嚼一大啖,好整以暇的道:「徐兄要什麼貨色,我馬吉就設法供應什麼貨色,這方面我馬吉敢自誇一句,沒有人比我辦得更好。至於價錢,則由來價決定,我馬吉只賺個三分利錢,便心滿意足。」   寇仲伸個懶腰道:「這兩樁生意,看來該是沒法談得攏,吉爺確懂做生意之道,只望吉爺能繼續賺下去,永遠不用賠本。哈!」   馬吉微一聳肩,正要說話,跋鋒寒先一步道:「聽說拜紫亭現時嚴重缺乏弓矢,吉爺這麼懂做生意,當不會錯過良機,狠賺拜紫亭一筆吧!」   馬吉終於面色微變,瞇成兩線的眼睛猛地睜大,射出銳利的光芒,旋又回復原狀,拋掉咬去一口的香梨,沉聲道:「我馬吉從來不做兵器武備的生意,利錢雖然豐厚,卻不好做。龍泉多鐵匠,拜紫亭若缺貨,命人趕製便成。」   寇仲笑道:「吉爺勿要誆我們,龍泉的內部供應或可應付一般情況,卻絕不足應付隨時來犯的各路勁旅。吉爺最好走快點,若不幸殃及池魚,將非常無辜不值。如被誤會作拜紫亭的武器供應商,那將來唯一出路就是希望拜紫亭能成為另一個頡利。否則吉爺的生計肯定會出現問題。」   馬吉面色再變,假若三人一口咬實他供應弓矢予拜紫亭,由於三人與突利關係密切,他必吃不完兜著走,何況他心中有鬼。他按不下心中情緒地猛喘一口氣,歎道:「三位大哥請高抬貴手,放過我這小商人,三位也不想我賠本吧!你們要什麼貨,請開出一張清單,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去張羅,人家以什麼價錢給我,馬吉就以那個價錢給三位,不賺半個子兒,三位大哥該滿意吧!」   跋鋒寒縱聲長笑,雙目神光電射,盯著馬吉道:「我們仍是談不攏,吉爺當我們沒有來過吧!」   三人同時起立。   馬吉的手下怕他們動手,亦站起來,氣氛立時變得斂拔彎張。   馬吉忙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三人心知肚明他怕的是突利,而非他們。憑馬吉現在的實力,雖留不下三人,但保護他馬吉則綽綽有餘。   馬吉緩緩起立,雙目殺機一閃即逝,換上笑容,低聲下氣的道:「若大家互相遷就,有什麼交易談不妥呢?三位請說出能令你們滿意的提議,馬吉再看看能否達到諸位的要求。」   跋鋒寒微笑道:「吉爺今晚睡覺前好好的想想,我們的要求並不高,該是我們的,就應是我們的,今晚打擾啦!」   說罷領頭出帳,三人頭也不回的離開營地。   三人伏在林內,遙觀馬吉的營地。   寇仲笑道:「你們猜馬吉被我們恐嚇後,會有什麼反應?」   跋鋒寒雙目殺機閃爍,寒聲道:「他現在唯一方法,就是不讓任何人抓到他販賣武器給拜紫亭的證據,那日後突利尋他晦氣,仍可砌辭狡辯。」   徐子陵道:「若管平所言屬實,那批弓矢仍該在運來龍泉的途上,馬吉應立即派人去照應,改變路線,又或化整為零的分散運來諸如此類。為何我們在這裡等足兩個時辰,仍不見他有任何動靜。至少他該遣人通知拜紫亭呀。」   跋鋒寒解釋道:「馬吉是頭老狐狸,這許多年來,辛辛苦苦與各地大酋建立起利益關係,所以才這麼吃得開。你們可問突利,看看馬吉有沒有依時依候的向他饋贈美女珍玩。他絕不會因拜紫亭而開罪我們或突利,故而不會將我們的事告訴拜紫亭。此人貪婪成性,不會放過賺錢的機會,現在他唯一的希望是盡快與拜紫亭貨銀兩訖,然後找個僻遠處暫避風頭,這是他一向的作風。」   寇仲狠狠道:「馬吉不單狡猾,且非常小心謹慎,若他明天才有行動,我們豈非要待至天明?」   跋鋒寒微笑道:「弓矢的事包在我身上,別忘記我是用刑的專家,事後又可令人忘記發生什麼事。只要摸清楚那批貨如何運來,我們可把馬吉和拜紫亭玩弄於股掌之上。」   徐子陵搖頭道:「我們共進共退,怎可要你一個人在這裡捱日子。」   跋鋒寒道:「我是個獵人,獵的雖是馬賊,但卻要比任何獵人更有耐性,明天你們約了羅意和歐良材,又要去見越克蓬,怎可陪我在這處呆守。」   寇仲低聲道:「你小心點!我們在龍泉等你的好消息。」   寇仲和徐子陵以本來面目抵達賓客滿堂的稻香館,羅意和歐良材正充滿渴望期待地等候兩人。   對他們來說,寇仲等是旱漠裡的活命甘泉,乃他們唯一的希望。   坐下後,四人邊吃邊說話。   寇仲道:「事情有點眉目,你們那批貨該尚未轉手,很大機會可以在短時間內給你起回來。」   羅意和歐良材大喜過望,感激零涕。   徐子陵隨口問道:「今早見到管平嗎?」   羅意不以為意的答道:「今早出門時,碰到他從外面回來,神情古怪,又沒有和我們打招呼,像看不到我們的樣子。」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能解他穴道者,除他們外,就只「天竺狂僧」伏難陀一人。他能在一夜間破去跋鋒寒獨門的封穴法,實是大不簡單,對此人必須重新估計。   寇仲心中一動,詳細問兩人所住賓館的形勢以及管平房間的位置,然後道:「有好消息時,我們會再來找你們。」   拉著徐子陵勿勿離開。   踏足塞外的朱雀大街,擠進人流去,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又要去折磨管平吧!」   寇仲哈哈笑道:「陵少一猜即中。試想想,伏難陀這麼急著為管平解穴,肯定是因以為有大仇家萬水千山的從天竺尋到這裡來,所以要弄醒管平來問個究竟。我們大有可能從管平口中迫出些有用的東西來。」   徐子陵不解道:「不怕會打草驚蛇嗎?若累及其他人,豈非弄巧成拙?」   寇仲摟著他肩膊道:「有老跋的用刑絕招,管平只會當是作了個噩夢。」   徐子陵訝道:「老跋何時傳你那種鎖喉的用刑手法?」   寇仲得意揚洋洋的道:「你當我們仍是揚州時那兩個小混混嗎?只要知道其中道理,可來個依樣畫葫蘆。老跋的手法是減少血液上行至腦,只要如法施為,事後又把他弄昏,保證他的小腦袋不能正常運作,把發生的事都忘了。」   又沉吟道:「記得否在揚州有趟我們和人打架,我給人在後腦打一記重的,事後把打架的事全忘掉,就是這個道理。人可能要在正常的情況下才能記牢東西。到年紀大了,記憶力更會衰退,全與腦子有關係。哈!」   徐子陵拿他沒法,無奈道:「好吧!」   寇仲領著他朝賓館方向走去,道:「如若真能把那批弓矢弄到手,我們就可以彼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分別從拜紫亭和馬吉處狠敲一筆,我們豈是好欺負的。」   徐子陵點頭同意。   據管平說,這批弓矢數量極大,足夠龍泉守城一年之用,故對拜紫亭來說是關乎到渤海國的生死存亡,其價值亦該在八萬張羊皮加上平遙商人那批貨價之上。   寇仲皺眉苦思道:「不過這遊戲並不易玩,數十車弓矢,我們能藏到哪裡去。」   徐子陵道:「找別勒古納台兄弟幫忙不就成嗎?」   寇仲大力拍他一下,笑道:「還是陵少的腦筋靈活。啊!我忽然發覺這小長安很可愛,且非常有趣。」   徐子陵低聲道:「你不是為尚秀芳煩惱嗎?」   寇仲頹然道:「因為我剛才想得興奮,一時間把她忘掉,你這小子真殘忍。」   徐子陵忽然虎軀劇震,不能置信的望向前方。   寇仲隨他望去,亦立時變得目瞪口呆。   一男兩女策騎沿街馳來,男的英俊,女的嬌悄,非常惹目。 『卷四一』第一章 隔牆有耳   那有美女伴隨左右的,竟是一直沒有任何音訊,生死難卜的段玉成。   當年雙龍幫立幫不久,寇仲、徐子陵偕同從幫內眾兄弟精挑細選出來的段玉成、包志復、石介、麻貴四人運鹽北上,途中變故迭生,最後包志復、石介、麻貴被上官龍害死,段玉成則突圍而去,自此不知所蹤,怎想得到會在塞外這充滿漢土風情的異地與他重逢。   寇仲正要撲上去和段玉成相認,給徐子陵扯得退進橫巷,耳中響起徐子陵的聲音道:「這兩個回紇女很邪門不宜輕舉妄動。」   寇仲留意看段玉成身旁的年青回紇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眉眼間風情萬種,顧盼生姿,果如徐子陵所言,絕非良家婦女,且是一流的武林高手。   別人在打量她們,她們亦打量途人,不但不怕男性放肆的目光,還不住在馬背上交頭接耳,似是對街上好看的男子評頭品足。幸好沒朝他們的方向瞧來。   寇仲呆瞪段玉成在眼前策馬而過,口齒艱澀的道:「我的娘,這是什麼一回事?我們是否仍在做夢?」   徐子陵盯著段玉成逐漸遠去的軒昂背影,壓低聲音道:「你去找管平,我去看玉成在什麼地方落腳,然後回住處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如何?」   寇仲吁出一口氣道:「小心點!如果我沒有猜錯,此兩姝該是大明尊教的人。祝玉妍不是說過上官龍是大明尊教的人嗎?希望玉成沒有背叛我們。唉!怎會是這樣的?」   徐子陵安慰他輕拍他肩頭兩下,閃出小巷,追段玉成三騎去。   寇仲從巷子另一端離開。   寇仲抵外賓館,正要從後牆潛人,竟見到管平從後門溜出來,面容蒼白難看,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該尚未從跋鋒寒昨晚的迫供手法回復過來,不由心中苦笑。看來只好放過他,否則再一次對他用刑,說不定會令他受不起一命嗚呼,那他寇仲就罪孽深重?好奇心又起,這傢伙在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仍要溜到什麼地方去?   管平顯是怕被人跟蹤,左顧右盼,寇仲忙避到一棵大樹後,待管平穿出橫巷,混入大街的車馬人流中,才追在後方,順道替管平查看是否有人在跟蹤他。   自懂事以來,寇促和徐子陵像不停在玩著一個尋寶的遊戲,做小扒手時,尋的是別人囊內銀兩,成為年青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後,尋的卻是和氏壁、楊公寶藏,至乎皇帝寶座那樣的瑰寶。   現在追在管平身後,他也有尋寶的感覺,他究竟要去見誰?   會否是「天竺狂僧」伏難陀?   只看此人能輕易破解跋鋒寒擺明向他示威挑戰的封穴閉脈手法,可知此人非同小可,絕非易與之輩。   管平忽然鑽進朱雀大街靠東的一間雜貨店去。   寇仲得意一笑,功聚雙耳,立時把管平的足音鎖定,大街上其他所有足音輪聲蹄響全給隔絕,不能分毫影響他高度集中的聽覺。   管平的足音變成他靈覺上遁去的一幕,就像在千萬幻影中掌握到敵人劍鋒所在。   管平從鋪後穿出。   寇仲暗呼狡猾,轉入橫巷,切入與朱雀大街平行的另一大街,管平的背影再次出現前方,轉進一間食店去,寇仲差些失諸交臂。   寇仲心中叫絕,若有人穿過鋪子尾隨追來,大有可能被管平撇甩。   來到食店外,有兩個人蹲在一邊下棋,另外尚有幾個圍觀者,寇仲湊前去詐作觀棋,暗裡運足耳力,竊聽管平在店內的所有動靜。   一把蒼老的聲音道:「你的面色為何這麼難看?」   寇仲心中一震,為何這把聲音如此耳熟,偏又想不起是誰?   徐子陵坐在東市主街一個露天茶水攤子所設的桌子旁,凝望斜對街段玉成和兩個回紇女子進入的羊皮批發店的入門處。   龍泉有東市而無西市,但市況的熱鬧,媲美長安,主街人頭湧誦,牛騾馬車往來不絕,喧鬧震天,充滿生氣。   忽然他感到被人注視,然後那人朝他走來,坐在他旁。   徐子陵看也不看,沉聲道:「祝宗主別來無恙。」   祝玉妍嬌媚的聲音響起,訝道:「子陵並沒有回頭張望,我走過來的路線,更是你雙目餘光難及之處,為何你卻曉得是我?」   徐子陵道:「每個人自有其特別的氣息,所以晚輩曉得是祝宗主。」   祝玉妍淡淡道:「我早運功收斂全身毛孔,不讓氣息外洩,這解釋分明是敷衍搪塞。」   徐子陵回過頭來,祝玉妍回復漢裝,仍是臉覆重紗,縱使在光天化日的鬧市中與她同桌而坐,仍感到其詭異神秘的特質。路人紛紛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她卻是視若無睹。   徐子陵皺眉道,「這麼說,該是我因對祝宗主心靈感應下生出的感覺,就像看到遠處的美食,雖不能直接嗅到香氣,卻因記憶而像嗅到香氣的樣子。」   祝玉妍透過覆紗凝望他,似是設法看通他心靈有異於常人的稟賦,好半晌才柔聲道:「你是個很坦誠的人,我歡喜坦誠的人。」   徐子陵當然不會誤會她的歡喜指的是男女之情。祝玉妍雖駐顏有術,仍能保持青春煥發的外相。事實上她卻屬寧道奇、石之軒、岳山那一輩的人,飽閱世情,歷盡滄桑,足可作他的祖母有餘。   目光又回到那所羊皮店,深吸一口氣問道:「我可否請教祝宗主一個問題?」   祝玉妍帶點嬌嗲的柔聲道:「問吧?我們仍是戰友,對嗎?」   徐子陵點首作答,道:「祝宗主因何要捲進爭天下的游渦去?」   祝玉妍幽幽一歎道:「子陵為何不拿同樣的問題去質詢師妃暄?」   徐子陵別頭朝她瞧去,聳肩道:「因為我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她並沒有隱瞞。」   祝玉妍淡淡道:「好吧!這並非什麼了不起的秘密,說給你知又何妨。對所有魔門的人來說,無論是兩派六道,我們追求的就是十卷《天魔策》,只有把十卷集齊,始有可能進窺魔道之極,至乎修成最高的『道心種魔』大法。」   徐子陵動容道:「晚輩明白啦!祝宗主之所以要爭天下。就是要統一魔道,使《天魔策》十卷歸一,完成魔門的夢想。」   祝玉妍沉聲道:「爭天下就等若跟以慈航靜齋為首的武林作正面交鋒,那一方的人能佔得上風,另一方就要找地方躲起來,變成外道。自漢代以來,我們在這鬥爭上—直處於下風。現在你該明白石之軒因何要覆滅大隋吧!」   徐子陵道:「可是祝宗主有否為萬民著想過?」   祝玉妍輕曬道:「這是否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論任何人登上帝座,亦不得不為子民謀幸福,否則他的位子就坐不穩,歷史早有明鑒。你以為我們魔門的人當上皇帝,就必定會殘暴不仁嗎?這想法實在太幼稚。我們魔門推祟的是真情真性,鄙視的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侈言孔孟佛道的偽君子。幸好子陵不是這種人,否則我絕不會與你多說半句話。」   徐子陵尷尬的同意道:「多謝祝宗主指點,不過像李世民之流,確與你們在本質上有很大的分異。」   祝玉妍嬌笑道:「分異?什麼分異?他殺的人比我們少嗎?一天他不掉轉槍頭對付父兄,他休想能坐上帝位。爭天下者誰不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自漢武以來,我們受盡排擠迫害,若無非常手段,如何生存下去?」   徐子陵苦笑道:「我又明白啦!」   祝玉妍輕柔欣悅的道:「你肯說這句話,我已非常中聽。」   徐子陵目下重投羊皮店,淡談道:「祝宗主與大明尊教是什麼關係?」   祝玉妍道:「到現在仍是合作的關係,不過這合作完全建基在利益之上。當年我從你手上救回上官龍,只是覆行這合作的精神。」   徐子陵沉聲道:「榮姣姣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祝玉妍嬌笑道:「給你猜個正著。」   徐子陵想不到祝玉妍如此輕易給他一個肯定的答案。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審視重紗之內的絕世玉容,訝道:「祝宗主是否不再打算和大明尊教合作下去?」   祝玉妍聲調轉寒,緩緩道:「目下對我最重要的事,就是殺死石之軒,其他的均為次要。」   徐子陵皺眉道:「大明尊教與石之軒有什麼關係?」   祝玉妍答道:「沒有任何關係。但若大明尊教能在中土落地生根,宣揚教義,終有一天會成我們兩派六道的另一大患。事實上他們的手早伸進中原,只是不被覺察而已!」   徐子陵想起騷娘子和烈暇,心知祝玉妍說的絕非虛語,順口問道:「大明尊教有什麼厲害人物?」   祝玉妍道:「大明尊教由大尊、善母和五明子領導,我只曾與善母莎芳有一面之緣,她精修鎮教秘典《娑布羅干》中的《藥王經》和《光明經》,武功不在我之下,且精於用毒。只是這個人,已夠你應付。」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以祝玉妍的身份地位,說出來的這番話誰敢忽視。善母莎芳之上還有個大尊,那他的武功豈非能與宋缺、寧道奇、畢玄之輩看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確有道理。   祝玉妍道:「你們在中土屢次破壞大明尊教的好事,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們,你和寇仲要小心提防。」   徐子陵苦笑道:「多謝宗主提點,石之軒刻下是否正在龍泉?」   祝玉妍答非所問的道:「水詫女和火詫女出來哩!」   徐子陵別頭瞧去,段玉成和那兩個回紇美女離開羊皮店,登馬續行。   一群穿著漢服的靺鞨少女嘻嘻哈哈在街上走過,見到高挺英偉充滿懾人魅力的寇仲,無不秀目生輝,大膽的向他行注目禮,寇仲雖兩耳不聞,仍有暇衝著其中長得最美的展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此時傳來管平坐入椅子的聲音,寇仲腦海中立即完整地虛擬出管平的坐姿,輕重緩急處,有如目睹。   眾女拋過來的媚服,他卻是沒空消受。   管平沉重地歎一口氣,老者有點有不耐煩的道:「究意發生什麼事?」   管平唉聲歎氣道:「昨晚發生很奇怪的事。我只記得踏出外賓館的大門,忽然失去知覺。醒來後就在宮城內,身旁站著拜紫亭和伏難陀,他們說我被人封閉穴道,又給丟在官門外。」   老者默然半晌,緩緩道:「此事確非常怪異,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寇仲直到此刻,仍想不起在哪裡曾經聽過這老者的聲音,差點忍不住探頭入店內看看。   管平道:「他們沒有說什麼。只是伏難陀反覆問我在被點穴前,有否見到身穿寬大黃袍的人。唉!我真的記不起仟何事?」   老者沉吟道:「從這句問話,可知伏難陀肯定是從你被封穴道的手法猜出對方是誰。問題是這麼多人可揀,為何偏要挑中你?此事必須立即上稟夫人。」   聽到「夫人」兩字,寇仲虎體一震,終記起老者是誰。   夫人就是美艷夫人,店內的老人家,是她的右長老,那天在統萬城,右長老說的話加起來不足五句,所以寇仲一時認不出來。   不由心中大喜,只要吊在右長老身後,不就可找到這狡猾的美女?   剛閃起這念頭,心中忽生警兆,立朝對街瞧去。   一位風姿綽約,衣白如雪,頭頂竹笠,垂紗掩面的女子,正向他招手。   寇仲心中叫苦,卻又不能不立即應召過去,雖看不到她的面貌,不過縱使對方化作飛灰,他仍可一眼看破是傅君嬙。   小師姨宣召,那到他不乖乖遵從。   祝玉妍道:「不用追啦!她們落腳的地方是城南仁里巷南泉橋頭的小回院,你這麼跟去,遲早會給人發覺。」   徐子陵感激的道:「多謝指點。」   祝玉妍沉聲道:「若你輕視大明尊教,說不定一世英名,盡喪此地。」   徐子陵迎上她透紗射來的凌厲眼神,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我們曾在花林與五明子之首烈瑕碰過頭,確是個不簡單的人。」   祝玉妍默然片響,冷冷道:「你們住在什麼地方?」   徐子陵把落腳四合院的位置說出來,皺眉道:「祝宗主仍未回答晚輩早先的問題。」   祝玉妍道:「石之軒肯定在這裡,有新發現我再和你們聯絡,你的心上人來哩!」   匆匆說出聯絡方法,起身離去。   寇仲追在傅君嬙身後,穿過一條窄巷,一道溫泉河橫亙前方,兩岸房舍對立,傅君嬙步上跨河石橋、停步轉身,嬌聲嚦嚦的道:「你在那裡呆頭鳥般站著幹什麼?」   寇仲正暗歎失去尋得美艷夫人的良機,聞言不敢不答,裝出尊敬的神色道:「我在看人下棋嘛!」   傅君始嬌嗔道:「說謊!」   寇仲苦笑道:「小師姨真精明,我確在說謊,事實上我在偷聽店內兩個傻瓜的對答。」   傅君嬙手握劍柄,寒聲狠狠道:「你再喚我一聲小師姨,我就把你的臭頭斬下來。」   寇仲駭然道:「不喚啦!不喚啦!只要師……噢!只要大女俠你明白宇文化骨的事只是一場誤會,你要我喚大女俠你作娘都可以。」   傅君嬙出乎他意外的「噗嗤」嬌笑道:「誤會?虧你說得出口。」   一聲冷哼,從後方傳來。   有人大笑道:「少帥近況如何?」   寇仲一震回頭瞧去,兩人悠然來到橋下,把後路封住,其中一人,正是曾在大海與他交手,高麗王的首席武士金正宗。   另一人比金正宗還要高出少許,一襲青衣,背上交叉掛著兩支各長三尺許的短戟,三十來歲的年紀,長得粗獷偉岸,意態風流,氣度非凡。   那人一揖到地,微笑道:「高麗韓朝安,向少帥請安問好。」   寇仲心中叫糟,曉得中了傅君嬙之計,陷進前後受敵的劣局去。   三人任何一人,已夠他應付,何況是三人聯手。   傅君嬙嬌笑道:「這是否你們漢人說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闖進來呢?」 第二章 真情流露   徐子陵正細味祝玉妍臨別贈言那一句「心上人」是意何所指,答案出現身旁,男裝打扮、神色平靜的師妃暄在他旁邊坐下,淡然自若的道:「你和祝玉妍又有什麼交易?」   徐子陵心中一陣刺痛,師妃暄對他顯是誤解日深。就以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實帶幾分輕蔑鄙視,在以前更不會吐自她的香唇。   他把心內的情緒隱藏起來,目光落在她靜若止水的玉容上,聳肩洒然道:「只是閒聊幾句吧。」   師妃暄秀眸一黯,打量他道:「子陵兄語帶不忿,是否心中覺有不平之事?」   徐子陵想不到她竟能窺破自已的心事,苦笑道:「有什麼語帶不忿的?事實上我們確和祝玉妍有單大交易,目標是殺死石之軒。」   師妃暄輕輕淺歎道:「我們的關係因何變得如此惡劣?」   徐子陵拿起放在桌子中間的茶杯,放在她前,為她斟滿一杯熱茶,道:「在我心中,師小姐永遠是我尊敬的人。」   師妃暄秀眉輕蹙,露出一個「縱然尊敬又如何」的苦澀表情,這種神信罕得出現在她俏臉上,故而格外動人,舉茶淺嘗一口,柔聲道:「塞外給你們三人鬧得天翻地覆,途中遇上的人,總忍不住要提起你們。今趟來龍泉,不是要把五採石送給拜紫亭吧?」   徐子陵心中湧起強烈的衝動!很想向她解釋自己並沒有違背與寇仲分道揚鑣,不會捲進寇仲爭霸大業的承諾,可是那等若暴露楊公寶藏的秘密,只好把來到唇邊的話硬嚥回去,道:「五採石確在我身上,不過仍未決定該如何處置,師小姐又怎會來到這裡?」   師妃暄漫不經意的道:「周老歎從大明尊敬的人手上脫身,可惜金環真已給帶離山海關,幸好周老歎有一套追蹤他妻子的方法,直追到這裡來。我是今早才進城的。」   徐子陵動容道:「竟又是大明尊教?他的什麼追蹤法竟能如此神乎其技?」   師妃暄道:「周老歎夫妻一直和大明尊教關係密切。當年為逃避陰癸派的追殺,曾到回紇托庇於善母之下。回到中原後,苦無他法下只好向榮姣姣求助,故有金環真被擒一事。」   徐子陵道:「你也曉到榮姣姣是大明尊教的人。」   師妃暄道:「我是從周老歎口中聽來的,榮嬌嬌是五明子中的妙風明子,屬大明尊教領導層的人物。辟塵則是大明尊教在中原最親密的盟友,彼此狼狽為奸,攪風攪雨。」   徐子陵道:「這麼說,大明尊教亦想染指邪帝舍利。大尊究竟是誰?」   師妃暄道:「大尊身份神秘,恐怕只有大明尊教的領導層才曉得。善母莎芳現在的身份則為回統時健俟斤最寵愛的大妃,時健對她言聽計從。」   徐子陵不禁為菩薩擔心起來,問道:「善母會否親自來此爭奪舍利呢?」   師妃暄道:「這個可能性非常大。不過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從大明尊教手上把金環真救出來,這是我答應周老歎的事。」   徐子陵低聲道:「可否讓我們助小姐一臂之力?」   師妃暄迎上他的目光,深深看進他眸子深處,唇角逸出一絲輕柔的笑意,平靜的道:「徐子陵啊!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苦笑道:「你大可當我是個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唉!舍利落到石之軒手上,我事實上內疚得要命,所以縱使是和祝玉妍合作,只要能殺死石之軒,奪回邪帝舍利,我亦顧不得那麼多。」   師妃暄皺眉道:「若舍利落到祝玉妍手上又為何?」   徐子陵道:「希望祝玉妍沒有騙我們。她說過只有與石之軒同歸於盡,始有殺死石之軒的可能。若這兩個魔門最頂尖的人同告完蛋,師小姐以後的日子是否會易過點。」   師妃暄露出深思的神情,輕輕道:「你仍未肯老老實實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徐子陵愕然道:「什麼問題?」   師妃暄盯著他道:「徐子陵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啞口以對,迎著她深邃澄明的眼神,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好一會才艱澀的道:「師小姐為何想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師妃暄欺霜賽雪的雙頰微現紅霞,語調卻出奇平靜,緩緩道:「因為妃暄很想知道。」   徐子陵抹過一陣強烈的渴望,假設能和這內外都純淨潔美、勝比天仙的美女並騎馳騁大草原,逐水草放牧,人生尚有何求?旋又想到此事絕不會發生,歎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不應由我口中說出來。同樣的問題,也恐怕沒人能回答。我和寇仲出身市井,性情粗野難馴。在很多事情上沒能節制,否則師小姐不會那麼氣惱我們。」   師妃暄搖頭道:「確有一段時間我在生你的氣!可是剛才見到你,我的氣惱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否則怎肯出來與你見面。」   徐子陵一呆道:「你真的不再生我的氣?」   師妃暄歎道:「我現在只氣自己低估你和寇仲間的兄弟之情。有你助寇仲打天下,現在更有突利站到你們一方去,中土什麼時候才有太平安樂的日子?」   徐子陵肅容道,「小姐可以放心,我絕不會介入寇仲的爭霸大業去。」   師妃暄道:「這又如何?寇仲背後有宋缺鼎力支持,他就算在北方失利,雄據南方仍是游刃有餘。想不到大隋一統之局只能維持那麼短的一段時間,天下又重回南北對峙,互相攻戰之局。所以妃喧才想請問徐子陵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若真如我想像的那樣,是否該為這情況想點辦法?」   徐子陵被她銳利的辭鋒迫得無法招架,若笑道:「待李世民坐上帝座,我們再討論此事如何?」   師妃暄白他一眼道:「記著你曾說過這句話,妃暄尚有一事相詢。」   徐子陵整個人輕鬆起來,皆因師妃暄現在對待他的神態,已回復舊觀,洒然道:「小姐請說出來。」   師妃暄單刀直入的問道:「楊公寶藏究竟是什麼一回事?若你們不曉得庫內有庫,為何能把舍利偷出來?」   寇仲感到三人雖劍未出鞘,可是氣勢早把他鎖牢,只要他有任何動作,就如要投往溫泉河水去,均會惹來三人全力聯擊,那可非說著玩的一回事。   韓朝安是翟嬌指定要他殺的三個人之一,現在終於碰頭,他反要恐懼會被他幹掉,確是令人氣餒的一回事。   因傅君綽的關係,他下意識地不把小師姨傅君嬙視為敵人,所以全無防備之心,以致陷此進退兩難之局。如若動手,傅君嬙肯定手下不留情,他卻無法對她施辣手。   此仗勝敗,不用打可預知結局。   聲稱用任何兵器亦能得心應手的金正宗,穿的是素白色的高麗武士服,不論頭巾、腰帶和馬靴無不素白,一身潔白,與攔在橋上的傅君嬙雙雙配對,令人感到高麗人不好華彩的民族風情。   寇仲更留意掛在他腰間左右的兩把劍,一長一短,肯定不易施展,但若使得好,當是險奇兼備,非常難擋。   當年與他交手,寇仲自問仍遜他一籌,幸好借風浪從大海脫身,此時看他精神氣度,顯然功力大見精進,縱使單對單,鹿死誰手,仍是未可逆料。   韓朝安表面上對他最客氣,踏前一步,微笑道:「少帥不是和跋兄與徐兄同行嗎?為何現在只得少帥一人。」   過橋的行人,見到橋上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的形勢,無不紛紛繞道,從附近左右的另兩道橋過河,亦有人駐足遠處看熱鬧。   寇仲笑道:「韓兄若想見他們還不容易,只要隨小弟走幾步路就成。」   傅君嬙嗔道:「仍然胡言亂語,現在給你兩條路走,是交出五採石,並廢去武功,另一條路就是濺血橋頭,伏屍此地。」   寇仲抓頭道:「娘並沒有教過我如何自廢武功,小師姨你不若先密傳法訣,然後大家再作商量。」   金正宗長笑道:「好膽色!少帥似乎並不把我們放在眼內。」   寇仲苦笑道:「金兄說笑啦,你當我是傅采林或畢玄嗎?怎敢不把你們放在眼內,問題是我真不懂散功之法,身上更無五採石,看來只好領教三位的高麗絕學。」   傅君嬙一聲嬌叱,長劍出鞘,朝他迎頭疾劈。   韓朝安的雙短戟,金正宗的長短刃同時出路,朝他攻來。   寇仲哈哈一笑,絲毫不理傅君嬙劈頭而來的一劍,更沒有拔出井中月,攸地前衝,硬要撞入傅君嬙的香懷去。   傅君嬙大叫「無賴」,竟收劍後退。   原來寇仲此一不成招式的招式,完全是針對她的奕劍術而設,靈感來自上趟在宇文化及宮內他不依章法出刀,反令傅君嬙無法發揮奕劍術的威力。   他也是不得不使無賴,如若讓傅君嬙展開劍法,肯定可把他纏死,教他無法分心應付韓朝安和金正宗的聯手猛攻。   在傅君嬙變招攻來前的少許空隙,寇仲一個旋身,羊皮外袍連著井中月脫下來,像一片白雲般往韓金兩人掃打,帶起的勁旋,若龍捲風暴的往他們襲去。   如此凌厲奇招,兩人哪曾碰過。   羊皮袍首先掃上韓朝安的雙戟,此人不愧能與深末桓、呼延金分為名鎮三方的馬盜頭子,左戟劃往羊皮袍,另一戟電刺而出,直取寇仲面門,心忖只要能擋住寇仲此擊,金正宗將可乘隙切入,一舉斃敵。   豈知「噹」的一聲,左戟劃中的非是蓄滿氣勁的羊皮袍,而是藏在袍內連鞘的井中月,他的如意算盤立即打不響,硬給震得往後跌退,虎口發麻。   袍尾拍打在他右手刺出的另一枝戟的尖鋒處,聲勢陡盛連環揮打的掃擊正要撲往寇仲的金正宗。   金正宗哪想得到韓朝安竟擋不住寇仲的一掃,駭然下抽身猛退,狼狽非常。   寇仲順手拔出井中月,反手劈後。   「噹」!   傅君嬙二度攻來的長劍像送上去給他砍劈般命中刀鋒。   螺旋勁山洪暴發般湧過去。   一個是氣勢如虹時全力發刀,另一方則是倉卒變招,故以傅君嬙的高明,亦被他這以奕劍對奕劍的小師侄,劈得後著不繼,觸電般慘被震退。   寇仲沒趁此機會逃走,沒乘勝追擊,還刀鞘內,慢條斯理地穿回羊皮外袍,長笑道:「萬事好商量,我和小師姨只是一場誤會。與兩位大哥更無他娘的什麼深仇大恨,他奶奶的熊,有什麼好打呢?不若大家一齊吃響水稻去,不是勝過打生打死,弄出人命嗎?」   傅君牆劍尖遙指寇仲,不住顫震,似是怕得發抖,只有首當其衝的寇仲感到那是一種玄奧的劍法,能把全身功力積聚創鋒,且取向變化無定,教他難以揣測。   此劍若攻來,將是洞穿山河之勢,雙方更無緩衝餘地,必有一方落敗傷亡方休。   這才是傅君牆的真功夫。   寇仲心中叫苦,看在娘的份上,他怎能殺傷她的小師妹。   韓朝安和金正宗重整陣腳,再度往他迫至,前者啞然失笑道:「少帥你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吧!這十多天我們一直恭候大駕,難得你終於現身,為的當然不是喝酒吃飯這類事兒。」   驀地蹄聲驟響,一隊騎士如飛馳來,圍觀者立時四散奔避,亂成一片。   帶頭的粟末靺鞨武士遙喝過來道:「少帥駕臨龍泉,大王有請立即入官相見。」   徐子陵把心一橫,坦然道:「楊公寶藏不但是庫內有庫,且庫有真假正副之別,師小姐明鑒。」   師妃暄玉容仍是靜若止水,像早知必是如此般,淡然自若的道:「為何到現在才肯說出來。」   徐子陵環目掃視身處這陌生奇異的城市,熱鬧的市況,深思的道:「可能這裡離開中土太遠,遠至可令我感到在長安發生過的事,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夢。又或因我感到小姐絕不會出賣我們,將此事轉告李世民。」   師妃暄一對美目升起朦朧似溫柔月色、如水如霧的霞彩,輕搖嫁首,輕輕道:「妃暄當然不會說。唉!妃暄已盡力而為,爭天下的大漩渦內再沒有妃暄容身之所。此間事了後,妃暄會返回靜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妃暄將不踏足人世。」   徐子陵失聲道:「什麼?」   師妃暄一瞬不瞬的凝望他,柔聲道:「子陵肯否聽妃暄一個忠告。」   徐子陵雖明知此事終有一天會發生,就是師妃暄返靜齋潛修天道,永不踏足凡塵,可是當面對這事實,仍無法控制心湖內翻天撼地的激烈情緒,生出永遠失去她的魂斷神傷。   師妃暄垂首柔聲道:「知道嗎?徐子陵,妃暄真的很喜歡看到你真情流露的樣子。你這人有個缺點,是愛把事情藏在心底內無人可窺的深處,什麼都悶在裡面,既不肯說出來,更不肯去爭取。這就是妃暄對你的忠告。」   徐子陵呆看著她,好半晌才長吁一口氣道:「妃暄不是在鼓勵小弟趁你尚未返回靜齋前,全力追求你吧?」   師妃暄遽地霞生玉頰,有點狼狽地沒好氣的橫他一眼,似嗔非嗔,神態有那麼動人就那麼動人,秀眉輕蹙道:「你這人哩!怎會想到這方面去,我指的是你和石青璇之間的事。唉!真想不到會從你口中說出這種話來。」   徐子陵像在雲端失足,重重一跤直墮凡塵,苦笑道:「第一趟真情流露,就受到口舌輕浮之責,似乎還是稍有保留為妙。」   師妃暄回復「正常」,微笑道:「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妃暄總算對子陵盡過朋友之道。你還是第一趟喚人作妃暄哩!」   徐子陵忽然感到無比輕鬆,不知是因把埋藏心底的話傾情吐出,還是因為曉得師妃暄對他並非像她表面般無情。她最後一句更令他心湖微蕩。   開懷一笑,油然道:「我不想去爭取,不敢流露真情是因為我不願強人所難。這是否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呢?」   師妃暄香肩微聳,岔開去道:「子陵可知如若石之軒真能借舍利把破綻縫補,第一個要殺的人是誰?」   徐子陵色變道:「誰?」   師妃暄盯著他道:「子陵猜到答案,對嗎?」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駭然道:「難道是他的女兒?」   師妃暄一字一字的沉聲道:「石青璇就是碧秀心的化身,石之軒唯一的破綻。」 第三章 蓄意玩火   寇仲隨粟末武士朝五城馳去,從朱雀門入城,差點以為自己重返中土的長安,左右官署林立,若非往來的武士與唐軍有異,確會令人疑幻疑真。   來到宮城人口的承天門處,一名四十來歲文官出門相迎,施禮後自我介紹道:「渤海國右丞客素別,恭迎少帥大駕。」   寇仲跳下馬來回禮。   客素別雖是文官裝束,但觀其體型氣度,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可肯定是一流的武功好手。此人五官端正,長相頗為不俗。   客素別歉然道:「時間真不巧,大王頃聞秀芳大家抵達城外,不得不立即出城迎接,未能在此恭候少帥,故命下官向少帥致以深切歉意,可否另約時間見面?」   寇仲心中一震,暗嚷尚秀芳終於來哩!此刻他哪還有心情責怪拜紫亭厚彼薄此,更何況在未把握到馬吉為拜紫亭籌措的那批弓矢所在前,他根本沒興趣與拜紫亭碰頭,忙道:「明天如何?」   客素別欣然道:「大王早有吩咐,一切依少帥的意思辦,就明天酉時吧,大王會設宴為少帥洗塵。至於住宿,下官已為少帥安排妥當。」   寇仲笑道:「小弟會準時入宮拜竭大王,住宿的問題不用勞煩客相。」再客氣兩句後,告辭離開。   徐子陵呆瞧著師妃暄,腦海中想的卻是石青璇,心中湧起對她的憐惜。   他從沒有設身處地去想像石青璇因父母情仇而受到的深刻創傷!直到此刻由師妃暄親口透露這個殘酷的可能性,不由暗下決定,縱死也要阻止此事的發生,那實是人倫的慘劇,他絕不容這動人的美女喪生在乃父的魔手下。   師妃暄歎道:「妃暄曾要求青璇到靜齋小住,又或覓地避居。卻都為她拒絕,或者子陵可勸勸她。」   徐子陵苦笑道:「她的個性很強,我說的話恐怕她聽不入耳。」   師妃暄柔聲道:「子陵可知你是第一個獲邀到幽林小築探訪她的男子?」   徐子陵湧起自苦自憐的情緒,頹然道:「她的邀請非是因男女之情,而是因為想解決手上《不死印卷》的問題,好一了百了,以後安心隱居。」   師妃暄帶點俏皮的道:「你真能那麼肯定?女兒家的心事,你能有多少瞭解?可曾認真投入地思考過?」   徐子陵有點不悅的瞪著她道:「妃暄似是對撮合我和石青璇不遺餘力的樣子,佛家不是有隨緣之說嗎?你自己心中想的又是什麼?」   師妃暄俏臉抹過紅暈,秀眸仍是清澄如水,輕歎道:「都是妃暄不好,在不適當的時間提出令子陵生出誤會的忠告,子陵可以饒過妃暄失言嗎?」   徐子陵衝口而出道:「不可以!」   話出口才曉得自己膽敢對這位仙子說出這麼不敬的話,但已收不回來。   是否因乍聞她即將遠離凡塵,又或因她軟語相求的動人神態?徐子陵自己也弄不清楚。   師妃暄招架不住的露出女兒羞態,垂首避開他灼灼的目光,微嗔道:「子陵怎麼是這種人,對妃暄說出這無禮的話。」   徐子陵想起她在長安穿上佛袍見他的無情樣子,心中竟湧起難以解釋至乎自己也吃一驚的快意,把心一橫,壓低聲音道:「小弟有個兩全其美的提議。」   師妃暄回復平靜,迎上他的目光,戒備深嚴的道:「說來聽聽。」   徐子陵洒然笑道:「不說啦!否則妃暄以後都不要見我。」   師妃暄幽幽的白他一眼,道:「你若不肯說出來,我可能真的會不再見你。」   徐子陵的心懷然而動,這兩句話顯是大有情意。   他生出玩火的感覺。   他在玩火,師妃暄何嘗不然?   開始時只是一點星火,但當火勢擴展,將難以遏止,可把整個大草原燒成灰燼,摧毀—切人為的防禦。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在這裡,我們是否並肩作戰的戰友?」   師妃暄點頭道:「可以這麼說。」   徐子陵差點要臨陣退縮,深吸一口氣後,續道:「妃暄返靜齋前,敢否一嘗純粹精神上的愛情滋味?」   師兄喧出奇地沒有俏臉霞生,玉容靜如止水,不見任何波動的注視他好半晌,然後微笑道:「自古以來情關難過,子陵忍心讓妃暄陷身險地?」   徐子陵開懷笑道:「我只是要為自己出一口氣而已!小姐不用過份著意。」   師記喧狠狠的再白他一眼,香唇逸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輕柔的道:「我的問題是不忍心騙你,更硬不起心腸對你說無情的話,徐子陵你使妃暄進遲兩難哩!」   徐子陵歉然道:「小姐肯說出這番話,在下非常感激。冒犯之處,請小姐見諒。唉!真情流露可非什麼好事,對嗎?」   師妃暄淡談一笑,瞪他一眼道:「你雖口怪自己失言,且道歉求諒,事實上則心有不釋。不過妃暄卻沒有絲毫怪責之意,待人家回去想想好嗎?」   徐子陵失聲道:「想什麼?」   師妃暄若無其事的道:「當然是想想你徐公子的提議,難道還有別的事嗎?」   寇仲返回四合院,徐子陵呆坐溫泉池旁,三匹馬兒被他從馬廄放出來,在圈內自由自在吃著草料。   寇仲和三匹馬攬頭摟頸的親熱一番,才到徐子陵旁坐下,道:「你猜我碰到什麼人?」   隨即解釋一番,奇道:「你在想什麼?神情這麼古怪,有和玉成說過話嗎?」   徐子陵搖頭道:「沒有。不過我曉得玉成落腳的地方,是祝玉妍告訴我的。」接著說出跟祝玉妍的一番對話。   寇仲一震道:「石之軒竟到龍泉來,豈非是蠢得自投羅網。」   徐子陵像聽不到他的說話般,淡淡道:「我更見到師妃暄。」   寇仲大感錯愕,湊近仔細審視他的神情,試探道:「她忍不住到這裡來找你,對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她遇上從大明尊教的人手上脫身的周老歎,然後為拯救仍在大明尊教的人手上的金環真,直追到這裡來。」   寇仲沉吟道:「她是否從小俊口中得悉那兩條屍是冒充的,那她該是在山海關找到老周,你有沒有問她在山海關誰是大明尊教的人?」   徐子陵尷尬的道:「有機會再問她吧。」   寇仲哈哈大笑,摟著他肩頭欣然道:「這不成問題,大家一場兄弟,我怎麼會怪你。哈!不要瞞我啦!你和師妃暄是否已私訂終身。哈!所以你的神情才這麼古怪。」   徐子陵歎道:「私訂終身?你別拿我的事來說笑吧!她告訴我此番事了後,立即返回靜齋,以後不再出來,更不會干涉你爭霸天下的大事。」   寇仲鬆手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仰望暗空,呼出一口氣道:「我是否真是個事事都悶在心底裡的人?」   寇仲思索的道:「我倒沒有這感覺,或者因為你從不掩飾對我的不滿。」   又興奮的一手搭著他肩頭,好奇問道:「為何忽然有這個想法,是否師仙子說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現在報想找個人來解悶。你有沒有聽的興趣?」   寇仲拍胸保證道:「一世人兩兄弟,你不對我說對誰說。」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想全力追求師妃暄,享受十來天肯定不會有結果的愛情滋味,又怕壞她清修,心內矛盾得要命。」   寇仲聽得瞪目結舌。因他做夢也想不到徐子陵會這麼勇敢無畏,轟烈激昂。   徐子陵懷疑的道:「我是否很傻?」   寇仲扮出專家款兒,分析道:「師妃暄會接受嗎?若她嚴詞拒絕,對你打擊的嚴重會是難以估計,別忘記在感情上你是多麼脆弱。」   徐子陵像個無助的孩子般茫然道:「她說會好好考慮。」   寇仲失聲道:「什麼?你竟和她商談過,這種事不是只能做不能說的嗎?我奶奶的熊,她考慮什麼?」   徐子陵哈哈笑道:「夠荒謬嗎?可是現在我真的很快樂,事實上我對她的要求很低,只希望她不怪責我或給臉色我看就行。不知是否因身在異域,以前在中土的種種壓抑顧忌,在這裡全失去約制效力,想幹點刺激有趣的事。我確有點失常,不過她似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去。」   寇仲大力拍他肩頭,道:「好小子!以前你是真人不露相,還要我為你的終生大事瞎擔心,怕你與我分開後偷偷溜去做和尚,誰知你竟是情關的闖將。照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力把仙子追上手,以後伉儷情深,有影皆雙的遊遍天涯海角,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向你這眼中只有成果功利的人討教,等若問道於盲。閒話休提,目下當務之急,是先弄清楚玉成是什麼一回事?再看可否透過他找到金環真的下落,然後出手救人。」   寇仲道:「這個當然,不過剛才的事我尚未說夠……」   徐子陵打斷他道:「你還可以說出什麼有建設性的話來,省點工夫吧!」   寇仲笑道:「我只是想對你表態支持,沒有結果的愛情,可能比有結果的愛情更動人。不信可看看石之軒和碧秀心,岳山和祝玉妖。哈!我和尚秀芳是否也可來個沒有結果的苦戀?」   徐子陵笑罵道:「去你奶奶的熊,你若移情別戀,置宋玉致不顧,這非但不動人,更是忘情負義,勸你好自為之。」   寇仲頹然道:「罵得好,我的情況確與你的分別很大。唉!我的心忽然很亂,這裡的情勢太複雜哩!不似在真長安那麼簡單,只要尋得楊公寶藏就大功告成。」   徐子陵道:「也沒有什麼複雜的,首要的是為大小姐取回八萬張羊皮,助平遙商討得財貸,再幹掉石之軒,還有是幫越克蓬刺殺『天竺狂僧』伏難陀,更有是……我的娘,確是很複雜。」   寇仲得意地道:「我說得有道理吧!至糟是敵我難分,只是美人兒小師姨就教我們頭痛,玉成更像被大明尊教的妖女迷魂似的。嘿,先放下別的不理,找到玉成問個清楚明白再說其他。」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若玉成真的背叛你,你會怎樣處置他?」   寇仲抓頭道:「難道我可下手宰掉他嗎?只好勸他走遠點,不要讓我一時錯手打傷他。哈!不會的,玉成不是這種人,其中定有些我們猜不到的情況。」   忽又跳起來搭著徐子陵肩頭,朝大門走去,歎道:「或者我太樂觀。首先人心難測,其次是女人的魔力,不論妖女聖女,均異曲同功。成語亦有什麼—笑傾城,眼前則有你這個好例子。」   徐子陵笑罵聲中,兩人以四處閒逛的心情出門去也。   小龍泉是寇仲和徐子陵到過最多橋的一座城市,沼澤環市,街巷適應,水、街、橋、屋巧妙的融為一體。且水是溫泉水,熱氣騰升,像為兩岸的景色披上一層迷離的薄紗,令人顛倒迷醉。   兩人駕著術文供應的小舟,戴上竹笠,在蛛網般交織穿插於房舍樹木間的小河靈巧地滑行,一座又一座的石橋在頭頂上掠過,就像一個接一個的夢境。   愈往城南劃去,行人漸少,感覺愈是寧靜。自抵有小長安美譽的龍泉上京後,他們尚是首次有機會感受這座位於大草原東北的奇異城市,更體會到拜紫亭爭霸草原的野心。   寇仲負責搖櫓,向坐在艇中心的徐子陵道:「我應否去見尚秀芳?」   徐子陵淡淡道:「最好不要去。」   寇仲苦笑道:「不怕有失禮數嗎?」   徐子陵歎道:「你是在自尋煩惱。在樂壽時為避開楚楚,沒覺好睡的連夜起程,現在又要自投羅網的去投降,算是哪碼子的一團事。」   寇仲哈哈笑道:「我真的投降哩,不過是向你投降,不去就不去吧。」   徐子陵話題—轉,道:「不知大明尊教是否曉得我們和玉成的關係?」   寇仲—震道:「我倒沒想過這問題,不曉得才合情理,若明知我們的關係,仍讓玉成與我們有碰頭的機會,那就表示大明尊教的人有信心玉成不會重投我們的懷抱。我的娘,豈非玉成已成了他們的人?」   徐子陵道:「記否師妃暄在山海關曾說過,大明尊教大尊和善母座下,尚有一個原子,可是祝玉妍卻沒提過有這麼一個人。」   寇仲沉吟道:「除原子外,尚有五類魔,祝玉妍是真不曉得,還是蓄意隱瞞?」   徐子陵分析道:「祝玉妍理該不會害我們,正如她所說,她最大的敵人是石之軒,沒有我們助她,她想和石之軒同歸於盡也不可能。而她對大明尊教由合作變為敵對,當是由於大明尊教勢力不斷膨脹,且其影響力直抵中土,故令她生出顧忌,怕終有一天會取代她陰癸派。在這種情況下,她絕沒有為大明尊教隱瞞的道理。」   寇仲道:「誰是大明尊教的原子?」   徐子陵道:「我們有一個可詢問的對象。」   寇仲道:「師妃暄?」   徐子陵道:「不是師妃暄,而是周老歎,他被安排住在城東一所民房內,我們處理好玉成的事後,立即去找他,然後才見越克蓬。」   小艇經過一道石橋,轉過河彎,兩旁種滿榆樹,在水氣籠罩中濕潤蒼濃,令人精神一振,刻有「南泉橋」三字的石橋出現前方,橋左有座頗具規模的莊園,四周高牆環繞,翠綠的林木中隱見亭台樓閣,景致極美。   小回園與繞莊而去的溫泉河只是—路之隔,莊門有個碼頭,泊著幾艘大小艇子,這段水路河面特別開闊,寬達三丈。   一艘比他們的小艇大上一倍的艇子,正從碼頭開出,朝他們的方向駛過來。   兩人銳目掃去、搖櫓操舟者是個回紇大漢,坐在艇上的赫然是段玉成和適才與他一道的水、火兩妖女。   雙方小舟迅速接近。   段玉成和兩女朝他們望過來。   寇仲掀起竹笠,露出臉容,目光往三人掃去。   段玉成明顯地軀體輕顫,卻沒有開腔呼喚,兩女的美目同時亮起來,為寇仲儀容所懾。   寇仲把竹笠拉下,兩艇錯身而過,距離迅速拉遠。   兩女仍不住回頭張望,段玉成卻像忽然變成岩石般,一動不動。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是龍是蛇,就要由玉成自己決定。」   徐子陵點頭道:「若他仍未變質,該在南門留下暗記,設法與我們聯絡。」   他們有一套暗通消息的完整手法,段玉成仍視他們為雙龍幫幫主。自該通過暗記與他們接觸。   寇仲操控小艇駛往左方的水道,繞過小回園轉入往城東的河道,道:「找周老歎把茶談心如何?」   徐子陵心忖說不定又會見到師妃暄,一顆心登時灼熱起來。 第四章 愛情預習   兩人把艇子繫在岸旁一株榆樹處,登岸朝周老歎落腳的小平房走去。   龍泉不但寬直的大街近似長安,里巷維妙維肖,石橋瓦屋鱗次櫛比,因水而成,但裝飾方面卻力求簡樸,以實用為主。   抵達師妃暄所說的平房院門外,寇仲抵聲道:「你猜周老歎會以什麼態度對待我們這兩個救命恩人,是感激還是猜疑。所謂江山易改,品性難移。」   徐子陵微笑道:「為了奪回邪帝舍利,你要他喚你作爹亦沒有問題。多想無益,不若想想該敲門求見,還是逾牆而入,給他一個驚喜。」   寇仲細聽半晌,道:「屋內沒有任何聲息,看來周老歎已微服出巡.四處去感應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執起門環輕扣三下,果然全無反應.向寇仲打個眼色。看清楚里巷沒有其他人,兩人騰身翻進院牆內。   一座以天井相連兩進的房舍,大門半敞,寧靜雅致。   徐子陵揚聲道:「寇仲與徐子陵拜見周兄。」   出乎兩人料外,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內進深處傳來,道:「原來是我老周的救命恩人,快進來。」   寇仲哈哈笑道:「周老兄確是高明,我倆竟完全察覺不到屋內有人。」   待要舉步入屋,只見徐子陵神色古怪,待要詢問,徐子陵探手搭上他肩背,迅速以指尖劃出一個「假」字。   寇仲心中一震,旋又恍然。   徐子陵曾以岳山的身份與周老歎見過面交過手,所以認得他的聲音,而對方卻不曉得此事,故想扮作周老歎來騙他們。如果徐子陵沒有聽錯,那周老歎肯定凶多吉少,又或已成階下之囚。   這所平房是師妃暄透過本地一個漢商為周老歎安排的,而師妃暄慣於獨來獨往,並不在此落腳。所以如非徐子陵曾與周老歎碰過頭,兩人不中計才奇怪。   「依叮」!   兩扇門給人從內推開,假周老歎現身大門處,徐子陵立給嚇一跳。   假周老歎和真周老歎在外表上有七、八分相像,同是臉寬頜勾,厚唇啄突,身形矮胖,雖穿僧衲而渾身邪氣。   如果徐子陵是先見其人後聽其聲,由於跟真周老歎碰面相隔多時,說不定會被他瞞過,此刻因心有懷疑,細看之下,立即發覺假周老歎的鼻子較短,眼神有異。   在徐子陵的銳目下,此人肯定沒有易容改裝,也該沒有戴上面具。雖說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但相似到這程度,眼前這假周老歎很大可能是真周老歎的孿生兄弟。   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難道師妃暄也被蒙過。   假周老歎笑道:「兩位大駕光臨,令老歎蓬蓽生輝,進來喝杯熱茶再說。」   寇仲哈哈一笑,夷然不懼的領先踏進小廳堂,屋內佈置簡潔。除一組桌椅外,就只有幾件小傢俱,四壁空空如也,尚算幾明窗淨。   兩人坐好後,周老歎在桌子另一邊坐下,道:「兩位來得正巧,我剛從外返,在這裡等候師姑娘。你們沒有依約定的手法敲門,我還以為是敵人尋上門來。」   徐子陵道:「你約好師小姐嗎?」   假周老歎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焰,表情十足的道:「我只是在指定地方留下暗記,請她到來相見,因為我掌握到環真被囚禁的地方。」   寇仲裝出大喜的樣子,問道:「嫂子囚在那裡?」   假周老歎壓低聲音道:「就在城外西方—十里一條村落的莊園內,那是大明尊教的秘密巢穴。」   徐子陵道:「何用待師小姐回來,我們立刻前去救人。」   假周老歎搖頭道:「那莊園戒備森嚴,實力難以估計。最怕是他們寧願殺死環真,亦不讓她被我們救回來,所以該待入黑後才設法潛進去,那樣救她的機會會大得多。」   寇仲皺眉道:「周兄是憑什麼曉得她在那莊園?」   假周老歎對答如流的道:「環真有套功法。縱使在遙遠的距離,亦可與我生出感應。除非大明尊教的人將她弄昏,不過他們顯然要借助她偵察聖舍利的奇術,所以才教我能一直尋到龍泉來。」   若非知道他是假貨,定被他騙得信以為真,現在則曉得他是在胡謅,世間根本沒有這種功法。   徐子陵心中叫好,假消息對假,消息,大家兩不相欠,道:「跋鋒寒到城外追查深末桓夫妻的蹤影,要三天後才能回來。」   假周老歎又道:「五採石是否仍在你們手上?」   寇仲答道:「我們將五採石藏在城外秘處,有起事來可和拜紫亭討價還價。周兄心中對救回嫂子一事,究竟有什麼大計?」   假周老歎道:「你們知否師小姐落腳的地方?」   徐子陵搖頭苦笑道:「她對我們誤會太深,肯和我說幾句活已是給足面子,哪肯告訴我們她的住處。」   假周老歎一對邪目閃過微僅可察的喜色,問道:「師姑娘為何又肯告訴你我在這裡?」   兩人差點給他問得無言以對。徐子陵人急智生,答道:「師小姐仍末至如此不近人情。她知我們曾從榮姣姣手上救出嫂子,故允許我們與老兄你見個面。」   寇仲不容他思索,問道:「你們不是在山海關中伏遭擒嗎?襲擊你們的是什麼人,為何師妃暄只能把你救出?」   假周老歎神色俱厲地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出手對付我們的是大明尊教的五類魔,他們先在我們不覺察下施毒,再出其不意的突然出手,我們在猝不及防下著了道兒。他們把我囚在山海關附近一處農莊內,只帶走環真,是要她因顧忌我的生死好為他們辦事。」   接著冷哼一聲,狠狠道:「不過他仍是低估我,我周老歎豈是易與的人,不到一天就給我把毒迫出來,解開穴道,將看守我的嘍囉殺死,哼!」   寇仲心叫聽夠啦,卻道:「我有個提議,周兄可否不把此事告訴師小姐,今晚我們約個地方,一起到莊園救人,好予師小姐一個驚喜?」   假周老歎先露出為難神色,一對邪目轉幾轉後,點頭道:「只要能救出環真就成。」   約好聚首的地點、時間,寇仲乘機問道:「除五類魔和五明子外,聽說大尊善母座下尚有個原子,周兄可曉得那是誰?」   假周老歎皺眉道:「我們夫妻雖曾托庇於善母座下,卻沒有入大明尊教,所以對大明尊教較機密的事並不清楚。只曉得原子修的是大明尊教三大秘典中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五明子是氣、風、力、水、火;五類魔是濃霧、熄火、惡風、毒水和暗氣。至於大尊和原子,是教內最神秘的人,教內的人從不跟外人談論。」   寇仲長身而起,道:「今晚準時見。」   告辭離開。   兩人坐上小艇,寇仲迅速脫掉外袍,連井中月交到徐子陵手上,戴上面具,低聲道:「我去跟蹤假老歎,看他去聯絡什麼人,這叫將計就計。你去找你的仙子吧!看她考慮出什麼來。」   不待徐子陵說出同意的話,登岸去也。   徐子陵輕輕搖櫓,小舟滑行。   他明白寇仲將計就計之意,此實為救出金環真和周老歎的一個良機。   假老歎不遠千里的把師妃暄引到龍泉來,肯定不懷好意。在中土慈航靜齋乃白道武林景仰的聖地,要對付靜齋派出來的傳人師妃暄,確是談何容易,但在這遠離中原的小長安則是另一回事。   師妃暄今天剛抵達,假老歎要等的本是她,好展開陰謀。卻那麼巧的兩人送上門來,假老歎自要改變計劃來相就,先設計幹掉他們,再從容對付師妃暄,所以假老歎現在通知同黨,作好準備。   如若假老歎一方傾巢往那城外莊園設伏,他們將可乘虛而入,救出金環真和周老歎。   關鍵處是先一步掌握得他們被囚禁的地方,寇仲因而必須從假老歎身上尋出線索。   為找尋邪帝舍利,金環真夫婦或其中之一肯定在龍泉附近,如此寇仲有很大成功機會。   艇子不住增速,轉過一個河灣後,一佛塔聳立在左方林木濃密處,那是小長安唯一的佛寺聖光寺。   拜紫亭本人一向並不信佛。現在更可能改奉伏難陀的天竺邪教。可是因真長安多佛寺,小長安也得應應景兒。據師妃暄說聖光寺不但香火不盛,寺內僧侶更不足十人,主持聖光大師是拜紫亭從長安請來,是有德行的高僧。寺內僧侶均是隨他從長安來的徒弟。   徐子陵離艇登岸,直抵寺門,入寺向遇上的第一個和尚說出暗語。   和尚似沒興趣看他半眼的垂眉合什道:「施主請隨我來。」   引路前行。   徐子陵想不到能這麼順利見到師妃暄,一顆心立時提至咽喉,霍霍躍跳,那感覺實是難以形容。   該對她採取什麼態度?   她的考慮有結果嗎?   這等若半個方外人的仙子如何處理自己對她的「冒犯」。   忽然間,其他曾在他心中留下倩影的美女,都變得模糊起來,師妃暄的一顰一笑,進佔他整個心靈。   假若真能在這充滿中土情調的異域名城,拋開一切地享受男女愛戀的動人滋味,與這仙子發生一段不會有結果的精神愛戀,以後再讓這段短暫而美麗的回憶隨他走遍天涯海角,那種甜蜜又悲哀的感覺,想想也可教人魂銷。   和尚領他穿過月洞門,來到一座禪堂般的建築物外,道:「施主請進,方丈正恭候大駕。」   四周林木參天,環境寧靜幽美,不遠處傳來起伏有致的禪唱經聲,以木魚青磐伴和。   徐子陵愕然道:「我要見的是……」   和尚面無表情的打斷他道:「小僧明白,施主見到方文自會明白。」   說罷就那麼轉身離開。   徐子陵心中湧起不妥當的感覺,頭皮一陣發麻,深吸一口氣,步進禪堂去。   堂內對門的一端供著三寶佛,壇前燃起檀木,煙氣燎繞,香溢禪堂。   一位高瘦老僧朝門而坐,眼觀鼻,鼻觀心,法相莊嚴,手持佛珠、口中吟吟有詞。似乎並不曉得有客來訪。在他面前有個蒲團,似為徐子陵而設。   入寺拜佛,徐子陵脫掉靴子,叩首三拜,逕自走到蒲團學對方般盤膝坐下,沒有說話。   聖光大師紋絲不動,那對埋在滿面皺紋裡的眼睛忽然上揚,像兩盞明燈般往他射來,道:「如何修行?」   徐子陵心叫「來哩」,微笑道:「請大師指點。」   聖光大師道:「大凡修行須是離念,明得三界無法,本來無物,方解修行。不見古來有一持戒僧,一生持戒,忽因夜行踏著一物作聲,疑是腹中有子無數的蛤蟆,驚悔不已!睡後夢見數百蛤蟆索命,大驚而起。到天曉觀之,乃一老茄耳。」   徐子陵心中暗歎,知是聖光老僧要借此故事點化自已。   對佛家來說三界本無實物,一切都是幻象。就像故事中持戒僧踏到的東西,究竟是蛤蟆?還是茄子?如說是蛤蟆,天亮時看到的是茄子。如是茄子,睡夢中又有蛤蟆來討索性命。只因心塵末脫,境由心生,致流轉三界,不能超脫。   這則故事分明是針對自己對師妃暄的妄求而發,由此推測,師妃暄的考慮肯定沒有什麼好結果。   師妃暄為何不把考慮後的決定直接告訴他,卻要通過聖光大師的口說出來?弄得他既狼狽又尷尬。   若非要告訴她有關假老歎的事,說不定他會立刻拂袖離開。   此刻只好苦笑道:「多謝大師點化,小子明白啦,請問小子可否見師小姐一面、小子有要事須上報。」   聖光平靜的道:「妃暄剛離開龍泉,返回靜齋。」   這兩句話像晴天霹雷,震得徐子陵全身發麻,腦際一片空白。   聖光一瞬不瞬的靜觀他的反應。   完了!一切都完了。   所有渴望、期待、企盼剎那間灰飛煙滅,不留半點痕跡。   他的心反平靜下來,灰燼般的死寂。   徐子陵對生命一向無求,過的是隨遇而安的生活,如非有寇仲在旁催迫督促,他今天絕不會成為名震天下的高手。   有所求必有所失。   這是繼石青璇後對他最嚴重的感情打擊,他感到萬念俱灰,甚至不願問聖光大師為何師妃暄可置石之軒和金環真的事不顧,匆匆趕返靜齋。   茫然間,他感到自己站起來,移到門旁拿起靴子。   聖光道:「施主!」   徐子陵生出極端荒謬的感覺.事情開始得荒謬,結束得更荒謬。   一邊想著,一邊緩慢而專心的穿上靴子。   就算不從佛家的角度去看。世上每一件事的本質,根本都是荒謬的。   男女為何要愛得難分難解?人為何要自相殘殺?生命究竟有什麼目的?廣袤無邊的宇宙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徐子陵哈哈—笑道:「我真的明白!但又是真的不明白。大師請啦。」   說罷離開,步下禪堂台階,目所見了無人跡,耳所聞再無敲經念佛的聲音。   宏偉的寺院,成蔭的樹木,落在徐子陵眼內卻有種輝煌背後的荒蕪。   他把本挽在手彎的羊皮抱洒然搭到肩上,忽然啞然失笑.搖頭歎—口氣,舉步前行。   沒有師妃暄的生命正在命運的前方恭候他的大駕,他從沒想過師妃暄竟在他心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失去她之後的天地,再沒有以前豐盛感人的色彩。即使先前向她提出愛情的要求,仍有點遊戲的成份,被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會像如今的痛苦失落。   可是她實在太絕情,躲避瘟疫般逃回靜齋去。   轉入主堂的路,徐子陵全身劇震、不能置信的朝左望去,一身男裝的師妃暄正安坐園內的小亭處,玉容靜若止水的凝望他。   徐子陵失聲道:「你……」   師妃暄微笑道:「這叫預演一次分離的情況,子陵兄仍有膽聞情關嗎?」   徐子陵搖頭苦笑道:「小姐這招比得上畢玄的赤炎大法,小弟甘拜下風。」   緩緩來到亭內.頹然坐下,再歎道:「太歷害哩!」   師妃暄的俏臉既無風亦無浪,似在說著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事般,輕描淡寫的道:「一旦有情,妃暄若要離開,必須這般無情。不論有情無情,都是同樣的不好受。所以妃暄說情關難過。」   徐子陵渾身乏力的點頭道:「我投降啦!可否讓我把那提議收回來。」   師妃暄微笑道:「徐子陵你是否男子漢大丈夫,話既出口,怎收得回來。」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   師妃暄微聳香肩,道:「子陵兄是否看破周老歎只是個冒充的傢伙?」   徐子陵鄂然道:「原來早給你看破。」   師妃暄淡淡道:「我們很少可以靜下心來說話,大家談談好嗎?」   徐子陵像對著她的色空劍般只有狼狽招架的份兒,苦笑道:「談些什麼才好?」   師妃暄啞然失笑道:「真是笑話,你不是說過要全力追求妃暄嗎?連說什麼才好也要問人家,是否可笑。」   徐子陵仰天笑道:「罵得好!小弟這叫自作自受,與人無尤。敢問小姐是否將小弟視為修行的一部分?」   師妃暄無可無不可的道:「劍道就是天道;劍心通明的境界,就是圓覺清淨的境界。有什麼非是妃暄修劍的部份呢?子陵兄的話使人費解。」   徐子陵的心倏地平靜下來,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因為他曉得不振作應戰,肯定會在這愛情的戰場敗下陣來。   對師妃暄來說,劍道不但是天道,亦是人道。 第五章 有緣相會   師妃暄耐心解釋的道:「在山海關出事前,一直和我聯絡的都是金環真,我與周老歎從未碰面,我之所以能看破後來出現的周老歎有問題,純粹是一種直覺,感到他口不對心。妃暄入城後,在暗裡追蹤他。今早子陵兄曾在東市遇到妃暄,就因為周老歎正在子陵兄監視的那間羊皮店內與同黨碰頭。這個冒充的周老歎,是個不可輕視的人。」   徐子陵見她沒再步步進迫,反感失望,卻仍就著她的話題思索道:「假老歎大有可能是真老歎的孿生兄弟,而周老歎夫婦因此對他沒有提防,致著他道兒。否則以他們兩夫妻的造詣,除非是五明子和五類魔全體出動,否則沒法把兩人一網成擒。」   師妃暄訝道:「你見過真的周老歎嗎?」   徐子陵解釋一遍,師妃暄恍然道:「難怪你能騙倒他,因為他不曉得你曾見過真的周老歎,這麼說他們已從周老歎夫婦口中迫問出所有的事,包括曾否見過你們這瑣細的事情。」   接著微笑道:「子陵兄有何妙計?」   徐子陵道:「成敗的關鍵,在乎能否在今晚再見假老歎前,尋得金環真夫婦被囚的地方。然後我們兵分兩路,一面去救人,另一方則全力出擊,務求一舉殲滅大明尊教的主力。」   師妃暄瑤頭道:「寇仲的跟蹤是不會有結果的。今早假老歎離開羊皮店後,大明尊教的人方才抵達,可知他們聯絡的方法根本不須直接碰頭。他們如此小心,怎會將寇仲帶往金環真夫婦被囚的地方去?」   徐子陵長身而起,洒然笑道:「事在人為。小姐可否在這裡等候我們的消息,所有事交由我們去處理。」   師妃暄微一錯愕,顯是想不到他忽然離開,說走就走,暗感此為徐子陵對她的反擊,秀眉輕蹙道:「你好像成竹在胸的樣子,妃暄真的不明白為何你那麼有把握。」   徐子陵莫測高深的微笑道:「世事無常,誰敢說自己真有把握,小弟只是盡力而為吧!」   說畢飄然而去。   徐子陵回到四合院,寇仲正和術文說話,術文領命而去。寇仲生氣道:「我恨不得把假老歎剖開來喂狼,他帶我在城內游花園,差點把我累死,然後又回到他的狗窩去。」   徐子陵早知如此,坐到溫泉池旁,道:「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寇仲氣呼呼的在他旁坐下,怒道:「他奶奶的熊,有什麼好打算的,我決定大幹一場,假老歎肯定已以他的手法向同黨送出消息,老子我就給他來個意料不到的,布下天羅地網,將大明尊教的人一網成擒。再來個交換人質,以他娘的什麼五明子,五類魔交換文老歎夫婦。哈!說起來仍是他們佔便宜,為公平起見,我們該殺剩兩個才去作交換。」   徐子陵道:「你是要找古納台兄弟幫忙吧?」   寇仲理直氣壯的道:「不找他們找誰,誰叫他們是我們的兄弟。你不同意嗎?」   徐子陵笑道:「我比你更貪心,我要同時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又救回金環真夫婦。」   寇仲大感興趣,興奮道:「計將安出?」   徐子陵道:「大明尊教為何要生擒金環真夫婦?」   寇仲道:「當然是為邪帝舍利。」   又道:「差點忘記告訴你,玉成並沒有在南門留下回應的暗記。」   徐子陵見他臉色沉下去,道:「勿要這麼快下定論,他可能是分身乏術。」   寇仲道:「最怕是今晚攻打莊園時,我們的人錯手把他幹掉。」   徐子陵道:「你怎樣看杜興和許開山這對結拜兄弟。」   寇仲並沒因徐子陵岔到別處去而有絲毫不耐煩,皺眉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認為他們兩人該有些分別,對吧!」   旋又點頭道:「我比較喜歡杜興,許開山則城府太深,會否他們並非狼狽為奸,而是杜興一直被許開山利用?」   徐子陵道:「這是一個可能性,我想說的是大明尊教本無意去惹師妃暄這個勁敵。只因魚目混珠的把戲會我們湊巧看破,才將計就計的打出假老歎這張牌。」   寇仲道:「這麼說,許開山豈非就是大明尊教的人?我敢肯定他若非大尊就是原子,因他的才智武功絕不在列瑕之下。」   徐子陵道:「許開山是否大明尊教的人,今晚自有分曉。」   寇仲愕然道:「為何會有分曉?」   徐子陵道:「道理很簡單,當晚在山海關燕山酒莊的大門外,我曾向許開山說出金環真和周老歎的裝束樣貌,所以許開山該曉得我曾見過周老歎。」   寇仲拍腿道:「我明白哩!若假老歎曉得此事,可肯定我們已看破他是冒充的。」   對寇仲和徐子陵這種高手來說,只要看過一眼,立可把對方的相貌特徵、舉止神氣精確掌握,不會弄錯。除非像假岳山般既有全無破綻的面具,又有令人疑幻疑真的換日大法,才可把祝玉妍等騙得貼貼服服。   徐子陵道:「所以今晚很可能是我們將計就計,而對方卻計中有計。故此萬全之策,就是先把金環真夫婦救出,從他們身上瞭解大明尊教的實力,再集中我們所有的力量,向大明尊教施以雷霆萬鈞的致命一擊,菩薩肯定會對我們非常感激。」   寇仲凝望他好片晌,訝道:「你很少對一件事這麼主動積極的,是否因為有仙子她老人家參與?」   徐子陵沉聲道:「這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要為志復他們三人找大明尊教的人償命。他們是因我們而死,不雪此恨,實難心安。回中土後,我們還要找辟塵、榮妖女和上官龍等人算賬。」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道:「快說出找尋金環真夫婦的妙法。」   徐子陵道:「此事必須央祝玉妍助我們。」   寇仲恍然大悟,叫絕道:「縱使諸葛再世,孫武復生,也只能像你般的才智。我們立即去找祝玉妍。但怎樣找她呢?」   徐子陵道:「由我去找她便成,你先去見越克蓬。然後到南門看玉成是否有回應,我們再在這裡集合,研究下—步的行動。」   寇仲搖頭道:「趁有點時間,我該先到城外那莊園勘察形勢,假若根本就沒有村落更沒有莊園,我們可省點腳力,不用白走一趟。」   徐子陵潛進祝玉妍留宿的客棧,來到東廂,在關上的窗門彈指三下。   祝玉妍不論在中外武林,均屬沒有人敢惹的那個級數的高手,無論多麼自負的人,除非沒有別的選擇,否則不會觸怒她。縱使龍泉之主拜紫亭,明知這中原魔門第一大派的領袖在他的城內,仍要隻眼開隻眼閉、詐作不知道;又或登門拜見,攀攀交情。後一行動當然還要冒點吃閉門羹的風險。   祝玉妍在房內的機會很大,因她必須施展能感應舍利的魔功,以探索石之軒的所在。   果然祝玉妍的聲音傳出來道:「進來,房門是沒有上閂的。」   徐子陵推門入房,祝玉妍盤膝坐在椅上,露出俏麗的玉容,正深深凝視著他,目光冰寒,像沒有絲毫正常人的感情。   可是徐子陵卻曉得這無情的背後,實蘊藏被長期壓抑著的豐富感情,她要和石之軒同歸於盡,亦是因愛成恨。   徐子陵關上門,施禮後坐到她左旁隔幾尺的椅子去,尚未有機會道出來意,祝玉妍冷冷道:「你覺得涫兒如何?」   徐子陵心中浮起婠婠赤足的倩影,鮮明清楚至暗吃一驚的程度,淡談道:「涫小姐的領導下,陰癸派將可得享盛名。」   婠婠的厲害,沒有人比他和寇仲更清楚。   祝玉妍點頭道:「和你交談確不用說廢話,為什麼來找我?」   徐子陵道:「晚輩是專誠來請祝宗主出手對付大明尊教。」   祝玉妍淡然道:「我要對付的只有一個石之軒,沒有空亦沒有心情去另生枝節。」   徐子陵微笑道:「假若師妃暄在龍泉有什麼不測,而湊巧祝宗主又在同一地方,究竟會有什麼後果?」   祝玉妍皺眉道:「大明尊教竟敢冒開罪梵清惠之險?對付她的徒兒。」   徐子陵尚是首次聽人說出慈航靜齋之主梵清惠的名字,更曉得祝玉妍看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無論她如何否認,由於她與大明尊教一向密切的關係,肯定難以置身事外。   徐子陵把大明尊教利用假老歎引師妃暄到龍泉來的事詳細道出。   祝玉妍雙目厲芒大盛,冷哼道:「此事雖非衝著我而來,可是若師妃暄有什麼三長兩短,梵清惠肯定會出山大開殺戒。不過師妃暄豈是易與之輩,我仍犯不著為此另立強敵。」   徐子陵訝道:「前輩難道看不破大明尊教不但要把爪伸進中原,還要取你們陰癸派的地位而代之嗎?否則哪敢插手到前輩和石之軒的事情去?現在我們一方人強馬壯,要多少人有多少人,甚至可利用這區最強大的勢力突利去重重打擊大明尊教或任何想幫助他們的人。如此良機祝宗主豈可失諸交臂。」   祝玉妍輕歎道:「有些事,外人是很難明白的。若我和你們合作,掉過頭來對付塞外的同道,陰癸派勢將難保魔門之首的地位。」   接著輕輕道:「可是我並不反對你們去對付大明尊教。」   徐子陵道:「晚輩怎敢陷前輩於不義,晚輩來前,早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祝宗主既可幫我們一個大忙,更沒有人會因此懷疑宗主正與我們合作。」   祝玉妍「噗哧」嬌笑,白他千嬌百媚的一眼,俏臉冰雪溶解,大地春回,低罵道:「死小鬼,竟想到這麼刁鑽的招數,是否要人家扮鬼扮馬,詐作尋到石之軒的所在?」   徐子陵看得兩眼發呆,眼前的祝玉妍只像是婠婠的姊妹,充滿小女兒的動人情態。   祝玉妍不待他說話,回復冷漠,平靜的道:「好吧!路線須精確設計。記著!你們須待他們把金環真或周老歎押回囚禁處後,隔一天才可動手救人。還有個唯一的條件,是你們要把大明尊教的人殺得一個不留,肯答應嗎?」   徐子陵想起段玉成,苦笑道:「我們盡量依宗主的意思辦吧!」   寇仲探敵回城,已是日落西山的時分,順道往南門個轉,仍不見段玉成任何暗記,一顆心不由直沉下去。   他們運鹽北上的四名手下中,以段玉成天份最高,人又得好看,故極得寇仲看重,若他背叛雙龍幫改投大明教,會令他很傷心。   思索間,來到熱鬧的朱雀大街。由於四月—日的立國大典只餘數天,四方來賀,又或別有目的和趁熱鬧的人數不住添加,充滿大慶典來臨前的節日氣氛,其興旺之況可以想見。   現在離開假老歎的約會尚有三個時辰,時間尚早,寇仲暗付應否先去和越克蓬打個招呼,突然上方有人大喝下來道:「少帥別來無恙!」   寇仲愕然望去,只見一座兩層高磚木建築物的二樓露台上,兩人正圍桌對飲,俯覽熱鬧的長街,好不自由寫意,正是北馬幫大龍頭許開山和「霸王」杜興。   寇仲順眼一掃,發覺其下原來是所頗具規模的騾馬行,哈哈一笑,就那麼拔身而起,落往露台,安然坐下。   許開山為他擺放酒杯,杜興則欣然為他斟酒,態度親切。   杜興哈哈笑道:「少帥果然名不虛傳,赫連堡、奔狼原兩役,令少帥的大名傳遍大草原每個角落。今天我們剛入城,又聽到少帥在花林販賣呼延金那小子的戰馬的消息,哈哈!」   許開山問道:「為何不見鋒寒兄和子陵兄?」   寇仲舉杯道:「我們各忙各的,來!大家喝一杯。」   三人轟然對飲,氣氛熱烈,不知情者會以為他們是肝膽相照的知交好友。   杜興抹去沾在鬚髯角的酒漬,道:「少帥似乎追失了狼盜,對嗎?」   寇仲微笑道:「我們非是追失狼盜,只是因為事情的複雜,遠過於我們原先的估計,怕欲速不達,故讓崔望多呼吸兩口氣。」   杜興又為他斟滿一杯,豎起拇指表示讚賞道:「他奶奶的熊,我杜興最佩服的就是像少帥這種真正的英雄好漢,面對千軍萬馬一無所懼,以前小弟有什麼開罪之處,就以這杯酒作賠罪。她奶奶的!待會讓我杜興帶少帥到這裡最著名的京龍酒館趁熱鬧,那處專賣各方名酒,更是漂亮姐兒聚集的地方,沒到過京龍,就像沒有到過龍泉。」   寇仲動容道:「竟有這麼一個好處所,定要見識見識,不過今晚不行。」   許開山道:「那麼明晚如何?但必須請鋒寒兄和子陵兄一起去趁熱鬧,大家兄弟鬧—晚酒,還有什麼事能比這更痛快的。」   寇仲道:「明晚該沒有問題,我見過拜紫亭那傢伙後,就來這裡找兩位。」   杜興舉杯喝道:「飲!」   三人又盡一杯。   寇仲直到此刻仍分不清楚兩人是友是敵,按著酒杯阻止杜興斟酒,笑道:「第三杯留待明晚喝罷。」   許開山欣然道:「少帥有什麼須我們兄弟幫手的地方,儘管吩咐下來,包保做得妥妥貼貼。小弟在這裡還不怎樣,杜大哥卻是無人不給足他面子的,辦起事來非常方便。」   寇仲裝出對杜興刮目相看的模樣,道:「杜霸王與馬吉交情如何?」   杜興不屑的道:「我杜興雖然出身幫會,現在更是北霸幫的龍頭,但做的是正行生意,有時朋友有命,不得不與馬賊或接贓的打打交道,心內卻最看不起這些沒有志氣的人。要在江湖上得人敬重,絕不能幹這些偷雞摸狗,傷天害理的勾當。」   寇仲笑道:「那就成哩!我再不用對馬吉客氣。咦!」   目光投往人頭湧湧,車馬爭道的大街。   兩人依他目光望去,一所專賣樂器的店舖外,站著十多名突厥武士,人人精神抖擻,其中一人特別長得軒昂英偉,氣度過人,腰佩長刀,儼如鶴立雞群。   杜興和許開山仍在猜那人是誰時,寇仲拔身而起,投往朱雀大街。   那青年突厥高手眼神立即像箭般往寇仲射去。   寇仲足踏實地,掀開外袍,露出名震中外的井中月、哈哈笑道:「這是否有緣千里能相會?竟能在此與可兄續長安的未了之緣。」   途人紛紛避往兩旁,形勢大亂。   可達志伸手攔著一眾手下,踏前一步,手握刀把,豪氣干雲的長笑道:「少帥既然這麼好興致,可某人自是樂於奉陪。」   街上的人此刻全避往兩旁行人道去,擠得插針不入。車馬停塞下,兩人間可容十二匹馬並馳的空廣大街,此時再無任何障礙。   街上雖有巡兵,可是兩人一是突厥頡利大汗寵愛的年青高手,一是名懾天下的少帥寇仲,突利的兄弟,誰敢干涉阻止。   「鏘」!   兩人同時拔出寶刀,大戰一觸即發。 第六章 當街獻禮   師妃暄面窗而立,映入靜室內的斜陽照得她像一尊完全沒有瑕疵的雕像,其美態仙姿只有「超凡脫俗」四個字能形容其萬一。   徐子陵來到她旁,心神不由被她有如山川靈動的美麗輪廓深深吸引,她一對美眸專注地觀看一雙正在窗外花園飛舞嬉逐的蝴蝶,似是完全不曉得徐子陵來到身旁。   她仍作男裝打扮,臉色白如美玉,充滿青春的張力和生命力。   只要她置身其地,凡間立變仙界。   徐子陵暗怪自己不該打擾她寧和的獨處及清淨,卻又忍不住問道:「師小姐從這對蝶兒看出什麼妙諦和道理?」   師妃暄淡淡道:「你想聽哪一個答案?真的還是假的。」   徐子陵微笑道:「兩個都想得要命,更希望小姐賜告為何答案竟有真假之別。」   師妃暄美眸閃動著深邃莫測的光芒,油然道:「真的答案是我並未試圖從蝶兒身上尋求什麼妙諦,因為它們本身的存在已是至理。」   徐子陵朝飛舞花間的蝶兒瞧過去,點頭道:「我明白小姐的意思,當我不存任何成見,將萬念排出腦海外,—念不起的凝望那對蝶兒,心中確有掌握到某種玄妙至理的奇異感覺。假的答案又如何?」   師妃暄平靜地柔聲道:「子陵兄確是具有意根的人,難怪能身兼佛道兩家之長。至於那假答案嘛,請恕妃暄賣個關子,暫時不能相告。子陵兄到這裡來找妃暄,該是有好消息賜告吧!」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小弟早就投降認輸,應是我來求小姐多加指點。」   師妃暄輕歎道:「子陵兄可知妃喧為何能感覺到周老歎口不對心?」   徐子陵訝道:「這類靈機一觸的神秘直覺,難道可蓄意而為?」   師妃暄理所當然的道:「那就是劍心通明的境界。」   徐子陵劇震道:「帥小姐竟已臻達《慈航劍典》上最高的境界『劍心通明』?」   師妃暄終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美目深注的望向徐子陵,半邊臉龐陷進斜陽不及的昏暗中,明暗對比,使她本已無可比擬的美麗,更添上難以言達的秘境,香唇微啟的柔聲道:「妃暄的劍心通明尚有一個破綻,那個破綻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俊目神光大盛,一瞬不瞬的迎上師妃暄的目光,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小姐肯坦誠相告,徐子陵既感榮幸又是感激,難怪小姐有自古情關難過之語。我的愛情預習,是否已勉強過關?小弟能否在縫補小姐破綻一事上,稍盡點綿力。」   師妃暄微笑道:「你這人很少這麼謙虛的。事實上你是個很高傲的人,尚幸是閒雲野鶴那種方式的高傲。」   徐子陵苦笑道:「原來我一向的謙虛竟是不為人認同的,最糟自己並沒有反省自察的能力。」   師妃暄含笑道:「你好像有很多時間的樣子,太陽下山啦!還有件事想告訴你:那個『踏茄踏蟆』的故事,是妃暄透過聖光大師說給你聽的。」   「鏗鏘」之音不絕於耳,爆竹般響起,中間沒半點空隙。   兩刀出鞘,就像兩道閃電交擊,互相揮刀猛攻,完全不拘泥招數,以快打快,刀來刀往,像在比拚氣力和速度,你攻我守,我守你攻,場面火瀑激烈,看得人忘掉呼吸,四周鬧哄哄的旁觀者倏地靜至鳴雀無聲,遠方傳來似像襯托的人聲馬嘶。   只有高明如居高臨下觀戰的杜興、許開山之輩,才看出兩人的刀法均到了無招勝有招之境,化繁為簡,水銀瀉地的尋隙而入,且雙方勢均力敵,攻對方一刀後就要守對方一刀,誰都沒有本事快出半線連攻兩刀,每一刀都以命博命,其凶險激烈處,看得人全身發麻,手心冒汗。   「噹!」   兩把刀忽然粘在一起,寇仲哈哈笑道:「好刀法,難怪可兄能打遍長安無敵手。」   可達志傲然笑道:「一天未能擊敗少帥,小弟怎敢誇言無敵手。」   兩人同時勁氣疾發,「蓬」的一聲,各往後退。   寇仲手上井中月黃芒大盛,刀鋒遙指可達志,心中湧起強大無匹的鬥志,暗忖此人的狂沙刀法確是厲害,今天若不趁機把他宰掉,異日必後患無窮。   就在此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嬌叱道:「還不給我住手!」   可達志亦打得興起,擺開架勢,未肯罷休。   剛才雙方間的一輪狂攻,純是試探對方虛實,再拉開戰局時,拼的將是意志,心法、戰術和才智。   際此大戰一觸即發的一刻,驟聆嬌叱傳來,可達志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寇仲卻虎軀—震,愕然瞧過去。   不施脂粉,樸素自然,但仍是美得教人屏息;她穿著連斗篷的寬大外袍,玉容深藏在斗篷內,不但沒有減去她的吸引力,還增添一種神秘的味兒。   伴在她旁的是個靺鞨的年青女武士,腰佩長劍,長得有可達志和寇仲那麼高,最有特色的是把秀髮結成兩條髮辮,先從左右角垂下,彎成半圓,再繞往後頸攏為一條,絞纏直拖至後脊樑處,艷色雖比不上俏立在她身旁的尚秀芳,卻另有一股活潑輕盈、充滿生命力的氣息,頗為誘人。   她的臉龐在比例上是長了點兒,可是高佻勻稱的嬌軀,靈動俏媚、又亮又黑的美眸,卻掩蓋了她這缺點。   不過此時她瞪著寇仲的目光充滿敵意,又隱帶好奇。   「鏘」!   寇仲和可達志不情願的還刀鞘內。   街上的人紛紛猜到來者是尚秀芳,登時哄動起來。   尚秀芳秀眉緊蹙,餘怒末消的道:「你們除憑武力解決一途外,再沒有其他方法嗎?」   女武士打出手勢,一輛華麗的馬車徐徐駛至。   寇仲哪想得到會在這情況下與尚秀芳碰頭,心中隱隱感到尚秀芳對可達志非是沒有好感,所以才把兩人一起責罵,登時心中有點不是滋味。   可達志乾咳一聲,尷尬的望寇仲一眼,道:「我和少帥只是打個招呼鬧著玩,不是認真的。」   寇仲首次對可達志生出欣賞之心,因可達志大可將事情推到他這開啟戰端的罪魁禍首身上,不由老臉微紅的朝尚秀芳一揖到地,道:「是我不對,驚擾秀芳大家,恕罪。」   馬車馳到她身後,女武士為她拉開車門,尚秀芳揭開斗篷,烏黑柔軟的秀髮宛如清澗幽泉、傾瀉而流的秀瀑,自由寫意地垂散於香肩粉背。嫣然一笑,嬌媚橫生,看得在場以百計的人無不呼吸頓止,她以堪稱當今之世最動人的聲音語調,帶著微笑道:「算你們吧!明晚見。」   寇仲給她這顯露絕世芳華的一手弄得差點靈魄出竅,正想過去和她多說兩句,驀地有人叫道:「秀芳大家請留步!」   尚秀芳正欲登車,聞言別過嬌軀,循聲瞧去。   一人排眾而出,手捧鐵盒,畢恭畢敬的朝她走過來。   可達志和一眾突厥武士同聲喝止,把那人阻於人牆外。   靺鞨女武士則移到尚秀芳旁,貼身保護。   此君渾身邪氣,深具某種妖異的魅力,正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的烈瑕。   烈瑕隔著攔路的可達志等嚷道:「不要誤會!我烈瑕是秀芳大家的忠實仰慕者,特來獻上《神奇秘譜》,諸秀芳大家笑納。小弟更是少帥的朋友,少帥可以保證小弟不會更不敢冒犯秀芳大家。」   尚秀芳劇震道:「神奇秘譜?」   寇仲當然不曉得《神奇秘譜》是什麼鬼東西,但看尚秀芳的神情,猜到該是愛好音樂者夢寐以求的瑰寶。以烈瑕的身份地位,在此刻出手的見面禮當不會差到哪裡去。   這小子真有辦法,追求美女更有投其所好的一手,打開始就在對方心中種下深刻的印象,更把自己搬上台來,苦笑道:「烈兄該不致那麼愚蠢吧!」   可達志顯然聽過烈瑕的大名,動容道:「原來是回紇的烈瑕,要送禮給秀芳大家,交給我可達志就行。」   烈瑕臉上現出個受委屈的表情,帶點哀求的可憐語氣道:「可兄能否恩准小弟親手把秘譜呈上秀芳大家,順便為秘譜釋解兩句?」   尚秀芳道:「請讓烈公子過來!」   可達志無奈答應,忽然間,他感到自己和寇仲均淪為配角。   烈瑕既歡天喜地,又是戰戰兢兢,唯恐唐突佳人的來到尚秀芳前,隔五步停下,竟單膝下跪,把鐵盒高舉過頭,朗聲道:「秘譜奉上,請秀芳大家笑納。」   整段大街靜至落針可聞,卻沒有人有絲毫厭煩的神色,朱雀大街的交通完全癱瘓,人人爭相來看究竟發生什麼事。   寇仲不忘回頭後望二樓露台上的杜興和許開山兩人,當然特別留意許開山對烈瑕的反應,卻見兩人均是目不轉睛的在飽餐尚秀芳的秀色,似是對烈瑕沒有半分趣。   靺鞨女武士代尚秀芳取過烈瑕的鐵盒,打開送到秀芳眼前。   只有尚秀芳和女武土,才可看到盒內所放的東西。   尚秀芳冰肌玉骨,滑如凝脂,白似霜雪般的玉手從舉起的寬袖探出,就在盒內翻閱秘譜,臉上現出驚喜神色道:「這是龜茲卷,烈公於從什麼地方得來的呢?」   烈瑕站起來,垂手恭立道:「秘譜共有十卷,龜茲卷外尚有高昌、車師、回紇、突厥、室韋、吐谷渾、黨項、契丹、鐵勒等九卷,囊括各地著名樂舞,乃五十年前有龜茲『樂舞之神』稱謂的呼哈兒窮一生精力搜集寫成。不過樂譜和評析均以龜茲譜樂的方法和文字寫的,幸好小弟曾對此下過一番工夫,只要秀芳大家不棄,小弟當言無不盡。」   寇仲暗呼厲害,烈瑕可說命中尚秀芳要害,雖未必可憑此奪她芳心,至乎完成他一親香澤的妄想,但確朝這方向邁出一大步。   果然尚秀芳像忘掉寇仲的存在般,喜孜孜的道:「我們登車詳談。」   烈瑕大喜若狂,向寇仲道:「遲些找少帥喝酒聊天。」   寇仲心中大罵,這小於已尾隨尚秀芳登上她的香車,靺鞨女武士當然貼身跟進。   馬車開出,可達志與一眾突厥武士紛紛上馬。   可達志策馬來到寇仲旁,目光先往上掃視杜興和許開山,苦笑道:「我也遲些找少帥喝酒聊天。」接著壓低聲音道:「我現在最渴想的是一刀宰掉烈瑕這混蛋。」   兩人同時大笑,笑聲充滿無奈和苦澀。   一刻前他們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此時卻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   徐子陵離開聖光寺,一群候鳥在城市上空飛過,朝僅餘幾絲霞彩沒入地平的夕陽飛去,這景像觸動到他深心內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既非喜悅,亦非哀愁。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為接觸到師妃暄深藏於內的另一面而心頭激動,但心境仍是那麼寧和靜謐。   面對師妃暄時,每一刻都似在「驚心動魄」中渡過,扣人心弦,更從沒想過自己膽敢這樣去冒犯和唐突仙子,但其感覺卻能令他顛倒迷醉,難以自己。   對師妃暄來說,男女之情只是她修行的部份,仙道途上的魔障;可是在他而言,則深具存在的意義,只有在身旁,他才能感覺到生命的真帝,感受到活著的意義。   同時他深心中亦掌握到,若他不能超越俗世男女的愛戀,將永遠不能與師妃暄達至水乳交融的精神連繫。   就像一個知道踏的是老茄子,另一方以為踩到的是蛤蟆。   暗歎一口氣時,有人叫道:「徐兄!」   徐子陵停步橋頭,微笑道:「蝶公子你好,想不到能在此見到你。」   陰顯鶴來到他旁,冷然道:「許開山既在這裡,我當然要來。」   徐子陵朝他望去,陰顯鶴冷漠如故,似乎這人世間再沒有令他動心的事物,包括許開山在內。   問道:「陰兄準備刺殺許開山嗎?」   陰顯鶴冷然不語,微微頓首。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陰兄可否幫小弟一個忙,暫緩刺殺的行動。」   陰顯鶴皺眉道:「徐兄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   徐子陵道:「陰兄可否由現在開始,暗中監視許開山,看他由此刻起至明日天亮,會幹什麼事?」   陰顯鶴凝視他好半晌,緩緩點頭道:「徐兄著我這麼做,當有深意。」   徐子陵微笑道:「我想知道他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陰顯鶴悄然道:「大明尊教?你們不是說過騷娘子和狼盜是他們指使的嗎?還要證實些什麼?」   徐子陵正容道:「希望陰兄也像我們般,未得到確鑿證據前,不要妄事揣測。因為我們得到消息,狼盜大有可能是拜紫亭的人。」   陰顯鶴失聲道:「拜紫亭!」   徐子陵道:「所以小弟才敢請陰兄幫這個忙。」   陰顯鶴點頭道:「我定不會有負徐兄所托。」   問明聯絡地點後,陰顯鶴幽靈般消沒在華燈初上的城內暗黑處。 第七章 踏茄踏蟆   回到四合院,寇仲正和不古納台研究戰略大計,把石子鋪排在溫池旁的草地上,說得興高采烈。   徐子陵發覺很難投進他們的情緒去,因為他此刻心中正填滿動人的愛情滋味。   師妃暄終親口承認他徐子陵是唯一令她鍾情的男子,她劍心通明的唯一破綻。   對師妃暄,他一直感到自己配不上她。   她是屬於仙界的,任何凡夫俗子都沒資格匹配這仙子。   在這一刻,石青璇變得遙遠而模糊,那是另一個令他曾動真情的女子。   寇仲笑道:「陵少回來得正好,與老跋少說一天突厥話,果然不進則退,再說起來不知多麼辛苦。」   接著又唉聲歎氣道:「冤家路窄,我不但碰上杜興和許開山兩個傢伙,更同時見到可達志那小於在街上愣頭楞腦……唉!」   徐子陵一震道:「你終與尚秀芳碰上面。」   寇仲向不古納台打出請忍耐片刻的手勢,續向徐子陵苦笑道:「你不用再擔心我會和尚秀芳鬧出事來。我和可達志兩個眼睜睜的瞧著烈瑕來個橫刀奪愛,獻上他娘的什麼神奇秘譜。她奶奶的。來!先聽我們破大明尊教的妙計。」   最後一句是用突厥話說的。   不古納台像豬鬃刷子的鐵頭一擺,興奮道:「這座莊園最有利我們的是位在村落之外,只要我們在谷丘布下伏兵,可把整座莊園封鎖。待你們放出訊號,我們立以快馬進擊,把對方殺得一個不剩。」   徐子陵問道:「你探過路嗎?莊園內住的是什麼人?」   寇仲道:「光天白日下很難混進去看個究竟,為免打草驚蛇,我只在遠處山頭觀察,莊園雖大,人卻不多。」   徐子陵轉向不古納台道:「搜索深末桓夫妻的事有沒有進展?」   不古納台道:「他們該在城內。」   徐子陵指向圍著代表莊園那塊石頭三面的小石子,道:「這是什麼?」   寇仲道:「是不太高的山谷,不過山頭雜樹叢生,只—個入口。」   不古納台解釋道:「莊園是在一座山谷內,非常隱蔽,是易守難攻的地方。」   徐子陵皺眉道:「在這四面平野河湖的區域,這樣的形勢是否很特別?」   寇仲動容道:「你的話有道理,若我是拜紫亭,絕不容外人霸佔這麼一個地方建立有軍事防禦能力的高牆深院。我的娘!差點給假老歎誆了。」   不古納台點頭同意,道:「這麼說,莊園該是拜紫亭的,又或是與他關係密切的人。奇怪的是術文在龍泉打滾這麼久,仍不曉得莊園的存在。」   寇仲狠狠道:「假老歎分明想來一招借刀殺人。不過這麼做,豈非自揭身份嗎?」   徐子陵道:「這不單是借刀殺人,更是調虎離山,那樣他們可集中全力對付師妃暄,大明尊教的主事者比我們想像的更要卑鄙狡猾,用的全是煽風點火,挑撥離間的奸計,一副愈亂愈好的樣兒。最好是中原正道與魔門互相殘殺,他們趁機混水模魚,從中得利。」   寇仲恨得牙癢癢的道:「該怎樣狠狠教訓他們一頓?」   不古納台提議道:「不如我們來個夜襲小回園,進去殺人放火,給點顏色他們看。」   徐子陵道:「在城內鬧事,後果難測。一切須待老跋回來再說,否則弄得天下大亂,要找深末桓夫婦將更為困難。」   不古納台欣然道:「大哥著我要聽你們吩咐,你們怎麼說我就怎麼辦。」   寇仲摟著他寬厚的肩頭笑道:「大家兄弟,有什麼誰聽誰的。今晚我們先把假老歎生搞活捉,你們的奇兵則按軍不動,等待我們進一步的好消息。」   三人商議好行事細節,不古納台離開。   寇仲笑道:「拜紫亭派出一個差點比你和我長得更高的女武士貼身保護尚秀芳,這女人美得來很特別,非常誘人,見過包你不會忘記。」   徐子陵笑罵道:「又起色心啦!」   寇仲搖頭晃腦的道:「食色性也,此乃人之常情。唉!快給我想條絕計,把烈瑕小子收拾掉。」   他只是順口說說,並非認真,接著道,「老跋為何仍未回來?若他能在明晚見拜紫亭前有好消息,立可由古納台兄弟為我們劫掉他的財貨,明晚就和拜紫亭討價還價多麼精采。」   見徐子陵沉吟不語,又道:「你跟我們的仙子有什麼新的發展?有沒有碰過她的香手兒。」   徐子陵苦笑道:「真不該告訴你這方面的事,滿腦子髒東西。」   寇仲猛叫撞天屈道:「碰手兒有什麼骯髒,除非你十多天沒有洗手。」   徐子陵沒好氣道:「不和你胡扯,有否再到南門?」   寇仲臉色一沉道:「我哪有空閒去?」   徐子陵曉得他對段玉成生出不滿,懷疑他忘情負義,拉著他往大門走去,道:「我們趁尚有點時間。先到南門打個轉,然後去找越克蓬吃響水稻,來吧!」   兩人一無所得的離開南門,段玉成仍沒有留下任何暗記。   徐子陵見寇仲臉色不善,開解他道:「至少他沒有出賣我們,否則可和大明尊教的人合作布下陷阱暗害我們,又或做些提供假消息誘我們上釣諸如此類的勾當。」   寇仲道:「這正是問題所在,假如他真的留下暗記,著我們到某處會面,我們怎曉得那不是陷阱。」   徐子陵道:「到時才說吧。」   兩人沿朱雀大街漫步,朝外賓館方向走去,花燈初上,大街明如白晝,人車爭道,熱鬧繁華,不時有人對他們行注目禮,指點說話,顯是曉得他們是誰。   忽然一人攔著去路,施禮道:「少帥徐爺在上,敝主人請兩位移駕一聚。」   此人穿的是漢服,說的漢語帶上濃重的異族口音,外貌亦不像粟末靺鞨人的精細靈巧,嚴格來說該是粗豪得有點賊眉賊眼。   寇仲訝道:「貴主人是誰?」   那人壓低聲音道:「敝主鐵弗由,此次相遇絕無惡意。」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   鐵弗由是靺鞨部裡另一支足可與拜紫亭分庭抗禮的勁旅黑水靺鞨的大酋,控制統萬,支持突利,曾在花林外連同深未桓和契丹昆直荒聯手伏擊他們,現在忽然客客氣氣的使人來請他們去見面,當然是有所圖謀。   寇仲以眼色徵詢徐子陵的意見,見他微微頜首,遂道:「請引路!」   那人領他們進入左方一間鐵器店,鋪子早已關門,兩名大漢為他們啟門,請他們直入內進。   經過一個大天井,鐵弗由從後堂單獨一人出迎,這矮壯強橫的黑水大酋仍是羽冠綵衣,頗有王者之風,哈哈笑道:「小弟若有任何開罪之處,請兩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他的漢語說得非常好,兩人知道塞外諸族的領袖或王族人物,均精曉漢語,已是見怪不怪。   寇仲見他敢以單人匹馬表示誠意,心中暗讚,笑道:「那只是一場誤會,我們亦是受人所托,絕無任何意思支持老拜立國。」   鐵弗由欣然道:「到裡面坐下再說。」   內堂佈置簡單,在廳心的大圓桌坐下,自有下人送上羊奶茶,鐵弗由道:「兩位該未進晚膳吧!」   徐子陵道:「大王不用客氣,我們尚要趕赴一個約會。」   鐵弗由的手下全退到堂外,只剩他們三人。   鐵弗由道:「如此讓小弟長話短說,兩位若肯把五採石送給小弟,小弟保證在一個月內將八萬張羊皮送往山海關讓兩位點收。」   寇仲皺眉道:「大王可聽過懷壁之罪,若五採石為大王擁有,固能在靺鞨八部中聲威大振,卻曾成為外族的眾矢之的,因福得禍,大王考慮過這情況嗎?」   鐵弗由微笑道:「我已和你們兄弟突利可汗達成協議,他會全力支持我得到五採石。」   徐子陵歎道:「假若突利和頡利言歸於好,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況?」   鐵弗由臉色微變道:「你們是否收到風聲,照道理,突利和頡利已成水火不容之局,沒有可能講和的。」   寇仲坦然道:「我們沒有收到任何風聲消息,純是猜測。突利雖是好漢子,卻不得不考慮龐大族人的前景和利益。他跟頡利的內鬥,令草原東北風雲變色,各部蠢蠢欲動,拜紫亭的立國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其中更有伊吾的美艷夫人和回紇的大明尊教在煽風點火,惟恐天下不亂。在如此倩勢下,若得畢玄出頭斡旋,你猜會有什麼後果?若屆時突利勸大王你將五採石歸還契丹的阿保甲,大王你將陷人進退兩難之局。不論是頡利或突利,均會不擇手段的阻止任何人憑五採石統一靺鞨八部。」   寇仲非是虛言恫嚇,因他曾親眼目睹突利知道五採石—事後,立即放棄進攻頡利,可知他絕不容靺鞨八部一統的局面出現。   鐵弗由呆了半晌,他終是才智過人的精明領袖,只因一統靺鞨的誘惑力太大,才利迷心竅,思慮不周,好片晌後沉聲道:「你們打算怎樣處置五採石?」   寇仲道:「我要先問大王—句話,大王是否願見拜紫亭被滅族?」   鐵弗由再呆上片刻,搖頭道:「那對我們靺鞨將會是非常嚴重的打擊,令我們更難抵抗突厥人的擴張,只能看著頡利的臉色行事。」   寇仲欣然道:「這就成哩!坦白說,直到這刻,我們仍不知該如何處理五採石。拜紫亭與我們是敵非友,可是我們更不希望龍泉城的民眾在突厥鐵蹄下玉石俱焚,只好隨機應變,看看有什麼兩全其美之法。」   鐵弗由雙目神光大盛,凝注寇仲,緩緩道:「兩位和跋鋒寒於赫連堡抗拒頡利金狼大軍於統萬城外,我還以為是因個人的榮耀,到現在始知兩位確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捨己為人,鐵弗由願交上你們兩位作朋友。」   一拍胸膛道:「那八萬張羊皮就包在我鐵弗由身上。」   徐子陵道:「大王是否須以贖金去換羊皮。」   寇仲接著道:「是呼延金還是馬吉?」   鐵弗由略作猶豫,眼珠一轉道:「我跟呼延金和馬吉都沒有交情,只是通過契丹的阿保甲去交涉,一切按規矩辦事。」   兩人江湖經驗何等豐富、只一看他眉頭眼額就知他是在說謊,什麼「交了你們兩位朋友」全是使手段攀交情,其中沒有半點誠意。   寇仲和徐子陵在中土固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在塞外又有突利和別勒古納台兄弟兩大勢力作靠山,本身更是頂尖兒的高手,既收拾不下他們自然要改為籠絡。   寇仲不再迫他,其至不追問他為何與深末桓和阿保甲結成聯盟來伏擊他們,免他砌辭搪塞,道:「大王不須再插手此事,因為我們絕不依大草原賊髒交易的規矩去辦,劫去羊皮者不但要把貨嘔出來,還要殺人償命。」   兩人告辭離開,回到人頭湧湧的朱雀大街。   只看看眼前的情況,立即明白突利為何不容拜紫亭立國成功,更明白拜紫亭因何冒險立國。   龍泉本身得天獨厚,氣候宜人,水土優越,只要立國成功,會營造出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氣氛環境,令各地想發財的人紛紛到這裡開業和從事交易,在這種情況下渤海國無論人口、收入和國力將不斷遞增,成為東北—股最大的勢力。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若我沒有猜錯,鐵弗由大有可能曉得深末桓夫妻躲在什麼地方。」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韓朝安、呼延金和深末桓乃大草原三股最有實力的馬賊,所謂兔死狐悲,何況大家是同路人,你說他們會否互相包庇?」   寇仲道:「這個可能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龍泉有多少地方?若沒有人包庇深末桓,他怎敢逃到這裡來。我早先猜的拜紫亭,現在想想韓朗安亦非沒有可能。」   徐子陵道:「到哩!」   一座接一座的外賓館,林立兩旁,均是高牆院落,每座佔地寬廣,足可容納百人以上的使節團。   所有外賓館均中門大開,人出入入,非常熱鬧。   兩人一座座的找過去,忽然眼角白影一閃,他們驚覺地望去,赫然見到美麗的小師姨傅君嬙和高麗王御前首席教座金正宗從左方的外賓館走出來,雙方碰個正著。   傅君嬙今趟沒有以帽子掩蓋玉容,見到兩人立即杏目圓瞪,嬌斥道:「停下來!」   兩人對視苦笑,無奈停步。   金正宗打量徐子陵,沉聲道:「是否徐兄?」   徐子陵微笑道:「正是小弟。」   轉向傅君嬙道:「小師姨你好!」   傅君嬙猛一跺足,嬌嗔道:「還要叫這叫那,誰是你的師姨,大師姊沒有你這兩個忘情負義的畜生兒子。」   寇仲心忖白己正因不是忘情負義的人,才會開罪你這個娘的小師妹。笑道:「小師姨怎麼不認我們也好,不過俗語有云一日為娘,終生為娘,長幼有序,我們心中口上都要恭稱你作小師姨。」   傅君嬙顯是拿他沒法,氣得俏臉煞白,更心知肚明憑她和金正宗沒法收拾兩人,跺足氣道:「現在本姑娘沒時間和你們瞎纏,遲些跟你們算賬。」   金正宗笑道:「有機會定要向少帥再請教高明。」   傅君嬙嬌哼一聲,拂袖去了,金正宗忙追在她身後。   瞧著兩人沒進銜中的人流去,寇仲苦笑道:「誤會原來只會加深,不會消減。只希望師公不會如她所說的親到中原來,否則我們將要吃不完兜著走。我情願對上畢玄的『赤炎大法』,亦不願招架師公的『奕劍術』。」   徐子陵大有同感,對著畢玄尚可拚命一搏,對娘的師傅難道以死相拼嗎?   兩人待要離開,一把熟悉親切的聲音從賓館傳來,叫道:「原來真的是你們!」   兩人愕然望去。 第八章 完美無瑕   風采依然的宋師道從外賓館步出,自有一股名門望族世家子弟的氣派,笑道:「他鄉遇故知的滋味確是無比動人。我兩個時辰前到達,君嬙在我面前罵足你們至少—個時辰,不過無論如何,宇文化及終於授首,君綽在天之靈該可安息。」   來到兩人中間,摟緊兩人的肩頭,橫過車馬道,往斜對街的一間酒鋪走過去。   寇仲苦笑道:「那是一場很冤枉的誤會。」   徐子陵問道:「瑜姨呢?」   宋師道道:「傅大師親自出手將她救醒,不過身體非常虛弱。據傅大師說,君瑜至少要休息到秋冬之際,才能完全復元。來龍泉前,我一直在平壤陪她,起始時對我很冷淡,我要走時她卻希望我多留點時間。」   三人在店內角落的桌子坐下,喚來酒菜。   寇仲抓頭道:「我有十多個問題等著想向你老人家請教,不知該先問哪個才對。」   宋師道失笑道:「老人家這稱謂是我絕不肯接受的,只准叫宋兄,不准喚別的。」   久別重逢,恍如隔世,三人非常歡喜。   宋師道對愛情的專一深情,義送傅君瑜返高麗的高尚情操和人格,令得他們從心底湧出源源的敬意。   徐子陵舉杯和宋師道對飲,輕描淡寫的試探道:「宋兄為何不應瑜姨之請,在平壤多留一會。」   宋師道呆望空杯子,緩緩道:「她只視我為一個好的朋友,真正佔據她芳心的男子,是跋鋒寒而非我宋師道,何況我的心除你們的娘外再容不下其他人。」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宋師道對傅君綽竟情癡至此,宋缺豈非要無後?   寇仲道:「會否是你老哥看錯?瑜姨既肯出言留你,當然對你有點意思。唉!你這麼拒絕她,她或會很傷心,甚至掉眼淚。」   徐子陵見他愈說愈露骨,只差在手上欠把媒人婆的大葵扇,在台下狠踢他一腳後道:「瑜姨和嬙姨均有種與娘非常酷肖的氣質,見到她們有點像見到娘復生的感覺。」   宋師道點頭道:「那就是傅采林的氣質,他令我想起爹,只有他們那級數的高手,才能有那種蓋代宗師的氣概。」   寇仲忘掉傅君瑜,精神大振的問道:「傅采林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一個人物?當世三大宗師,我就只差未見過他。」   宋師道駭然道:「你不是和寧道奇、畢玄交過手吧?」   寇仲道:「勉強可這麼說,寧道奇單用一手來和我過招,畢玄則是重創跋鋒寒後在我們兩人聯手下知難而退。」   轉向徐子陵道:「我有否誇大?」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向宋師道解釋道:「老跋沒事啦!宋兄不用擔心,他現在到城外辦事,這兩天該會回來。」   宋師道道:「傅采林是個追求完美的人,任何與他有關的事都非常講究。收的三個徒弟人人美若天仙,蘭心慧質。『奕劍閣』座落平壤最美麗的地方,仿如人間仙境。他的奕劍法更完美得至乎可怕的地步,唉!」   兩人齊聲道:「你和他交過手。」   宋師道苦笑道:「我是『天刀』宋缺的兒子,他怎肯放過我。不過我總算是他愛徒的救命恩人,所以他只守不攻,那並沒有什麼分別,我情願他向我反擊,當你每一劍都給他封死,那種難過與無奈只有自己知道,不逾十招我便吐血受傷,休息十多天才復元,最慘是信心方面的打擊,那比身體的傷更深刻難忘。」   兩人為之咋舌。   宋師道得宋缺真傳,本身資質優越,傅采林竟純以守代攻令他吐血受傷,如此劍法實是駭人聽聞,不敢相信。   寇仲道:「傅采林的劍法比之你爹如何?」   宋師道搖頭道:「很難說!爹是擅攻不擅守,傅采林的守是完美無瑕,攻是怎樣我仍無緣得睹。」   稍頓續道:「他很關心你和跋鋒寒,多次細問我關於你們的事。」   寇仲道:「聽你老哥的語氣,你和師公該是頗為相得,對嗎?」   宋師道微笑道:「幸好我是對生活非常考究和講求的人,故和他相處得份外投契。傅大師確是個非常特別的人,我不知如何去形容他,他的長相有點像女子,卻沒有脂粉氣,可能因他有副高大的骨架、一副仙風道骨的出塵之態。無論行住坐臥,尤其是手持奕劍,每個動作都是完美好看,不愧為天下三大宗師之一。」   寇仲道:「假若小師姨的誤會不能解開,早晚有一天師公會找我們算帳,老兄可否為我們想想辨法?」   宋師道欣然道:「這個當然沒有問題。君嬙是個可愛的女子,只是有些給傅大師寵壞,對我她仍算相當尊重,那場誤會的實情究竟是如何呢?」   寇仲解釋一遍。   宋師道聽得眉頭大皺,道:「我當然明白你們,恐怕君嬙卻很難接受,皆因她三師姊妹關係一向非常密切,而最關鍵的問題是君綽曾傳你們一晚師門心法,這對傅采林是大忌。高麗人無不痛恨們漢人、到現在傅采林仍不明白君綽為何對你們這麼好,事己至此,我惟盡力替你們斡旋化解。」   寇仲道:「你有否見過韓朝安那傢伙?」   宋師道點頭道:「他和我居於同一座賓館,還一起吃過飯,對我很客氣有禮。」   寇仲喜道:「賓館這幾天有沒有多出些生面人?」   他要問的是深末桓夫婦。   宋師道搖頭道:「並不覺眼,你可否說得清楚點,唉!你好像忘記我是剛到步。」   寇仲索性把來大草原的因由和所發生的事扼要說予他知道。當宋師道聽到師妃暄和祝玉妍同因石之軒而駕臨龍泉,驚訝得合不攏嘴。   最後寇仲道:「有件事差點忘記告訴你,我到嶺南見過你爹他老人家,蒙他答應鼎力支持,更承諾若我能得天下,會把致致許我。」   宋師道欣然道:「那真該恭喜你,那我遲些回嶺南該沒有問題。」   徐子陵試探道:「宋二哥是否想返高麗多陪瑜姨一會?」   宋師道微一錯愕,搖頭道:「我只是想在大草原四處逛逛,領略塞外民族的風土人情,然後回中土去陪伴君綽。爹的心願,只好由小仲去完成。」   兩人暗叫不妙,卻又沒有辦法,此人用情之深,已達到情癡的地步。   宋師道道:「深末桓夫妻的事,我會留意,若有消息,立即通知你們,其他還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   寇仲不想把他牽扯進紛爭去,表示再沒有其他事,約好聯絡的方法,分手離開。   經過連番轉折,時間不容他們去找越克蓬,忙趕返四合院,換上術文為他們準備的夜行衣,趕到城外。   兩人借林木掩護,在荒山飛馳,肯定沒有人跟蹤,再繞半個大圈來到城南一處山頭,位置剛好在龍泉城和鏡泊湖中間,既可看到龍泉南門外著名的燈塔,又可看到馬吉在鏡泊湖畔燈火輝煌的營地。   縱橫數十里的鏡泊湖像一面無邊無際的鏡子,反映著天上明月灑照的輕柔光色,馬吉營地旁多了兩艘船,雖遠比不上中土的巨舶大船,但因鏡泊湖連接附近河道,以之作撤退或運輸非常方便。   兩人心中首次想到,那批弓矢大有可能從水道運來。   師妃暄的聲音從後方叢林響起道:「你們早來哩!」   兩人轉身望去,師妃暄盈盈俏立,一身夜行黑衣,緊裹她美好的身段,秀髮在頭上結髻,背掛色空劍,在夜風中衣抉飄飛,輕盈灑脫,在月色朦朧下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充盈女性的溫柔嬌美。   他們即歎為觀止,大開眼界,又想起是首次和她並行動,心中湧起奇異的滋味。   三人避入山頭密林裡,寇仲大口喘氣道:「我很緊張!」   在密林的暗黑中,師妃暄訝道:「少帥身經百戰,什麼場面未見過,為何緊張。」   寇仲歎道:「仙子穿上夜行裝的樣相不但是首次看到,以前更做夢都未夢及,所以很怕說錯話和做錯事,被妃暄你怪責。」   師妃暄沒好氣的道:「少帥若非懂得說笑就是假作緊張。」   轉問徐子陵道:「為何揀這條路線。」   徐子陵站在她另一邊,嗅著她的芳香氣息,心境平靜寧和,解釋道:「是祝玉妍的提議,她指出金環真最有可能被藏在鏡泊湖某海灣的船上,不但可進退自如,更可成為一個活動的偵察站,擴大搜索的範圍。」   寇仲讚道:「姜畢竟是老的辣,我是到站在這裡看見鏡泊湖,始想到這可能性。」   師妃暄淡淡道:「她一心尋找石之軒,自然想得較周詳。」   徐子陵問道:「假老歎方面有沒有動靜?」   師妃暄道:「這正是我提問的原因,假老歎在暗記中約我於子時頭在鏡泊湖西北的鏡泊湖亭見面,說有重要消息相告。」   寇仲悄然道:「那豈非和他約我們的時間相同,他一個人如何分身。陵少沒猜錯,肯定他們在施調虎離山之計,真正的目標是我們的師仙子。」   師妃暄微嗔道:「妃暄並非什麼仙子,小心妃暄真的責怪你。」   寇仲笑道:「小姐請息怒,我們今晚就讓假老歎空等一趟,找到金環真和她的真夫君就此了事。」   徐子陵沉吟道:「不要低估大明尊教的人,只是烈瑕便大不簡單,假若我們沒有中計,他將生出驚覺,這對他們夫婦的事有害無利。」   師妃暄同意道:「子陵兄說得對,我們照樣分頭赴約,看他們能使出什麼手段來。」   寇仲失聲道:「太危險啦!」   徐子陵道:「師小姐可由我暗中押陣,你仲少獨自赴約,我看是撲空居多,若真見到假老歎,就動手把他拿下必要時可以他來作交換俘擄。」   寇仲點頭道:「這不失為正確的調兵遣將戰術,我只好作個小兵,哈!咦,來哩!」   一道黑影從龍泉方向飛掠而至,三人定神一看,均看呆了。   竟然是久未露面的石之軒。   又會這麼巧的,他們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師妃暄低呼道:「不要妄動。」   三人居高臨下瞧去,石之軒以迅逾奔馬的驚人高速像一陣風般在山下刮過,轉眼變成遠去的背影,朝鏡泊的方向投去,消沒在湖東北的密林帶。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的老天爺,這是什麼一回事?」   若非有師妃暄在旁,他至少會爆一句從杜興處借來的「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沉聲道:「至少證實祝玉妍感覺無誤,石之軒真的在龍泉。」   師妃暄淡淡道:「他要殺人!」   寇仲和徐子陵悄然以對,不明白師妃暄從何得出這樣一個推論。   師妃暄平靜的道:「他把舍利藏在湖水深處的泥土內,那是水銀外另一個可使人感應不到舍利的方法。現在他去把舍利起出來,引出能感應舍利的祝玉妍,甚或金環真和周老歎,以絕後患,從此他將可安心吸取舍利的邪氣。」   寇仲不解道:「祝玉妍一直追在他背後,他要對付祝玉妍,只要停下來稍待便成,何須等到這裡動手?」   徐子陵道:「你這分析很有道理,但對石之軒卻不管用。他的人格分裂症極可能有週期性,每逢發作時,他的不死印法現出破綻。說不定離開統萬後,他分裂病發,迫於無奈攜舍利千里逃亡,此刻穩定下來,當然要反擊。」   師妃暄訝道:「子陵兄的話非常透徹獨到。」   徐子陵歎道:「因為我曾和另一個深情自責的石之軒接觸過,故感受特別深刻。」   寇仲頭皮發麻道:「我已陣腳大亂,該怎辦才好。」   師妃暄斷然道:「事有緩急輕重之別,我們暫且拋開金環真的事,全力助祝玉妍擊殺石之軒,去掉此人世間的大禍害。」   徐子陵點頭道:「理應如此。」   寇仲緊張的道:「祝玉妍駕到。」   另一道黑影鬼魅般從龍泉飛奔而至,正是他們期待的祝玉妍。   徐子陵閃出林外,隔遠向祝玉妍打出召喚的手勢,又退回林內去。   祝玉妍先回頭一瞥,繼續前飛,繞個圈從另一邊登入林,來到他們旁,見到師妃暄,從容道:「原來是梵清惠教出來的徒弟,名師出高徒,佩服佩服。」   師妃暄行晚輩之禮道:「妃暄謹代師尊向陰後請安問好。」   若不曉得慈航靜齋與陰癸派的長期對立,數百年抗爭不斷,盡會以為師妃暄的師尊梵清惠與祝玉妍是多年深交。   祝玉妍轉向兩人微帶不悅道:「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寇仲道:「一刻鐘前我們剛見到石之軒從山腳下走過。」   祝玉妍雙目立即異芒劇盛,縱使隔有重紗,兼林內黑漆一片,三人仍清楚看到。   徐子陵將剛才的分析說一趟給她聽,最後道:「我們的猜測是否正確,很快揭曉。」   師妃暄低聲道:「來哩!」   三道人影如箭般追來,只看其身法,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   敵人毫不停留的朝鏡泊湖方向掠去,消沒在石之軒進入的密林帶內。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這三個傢伙武功非常高明,想不到大明尊教如此人材濟濟,隨便跑三個人出來都這般厲害。」   祝玉妍沉聲道:「他們並非三個隨便跑出來的人,而是大明尊教暗系五類魔中的浪霧、熄火和惡風。哼!大明尊教真可惡,連我祝玉妍也敢算計。」   徐子陵忍不住道:「今早宗主說及大明尊教時,為何沒有提起他們。」   祝玉妍淡淡道:「大明尊教分明系和暗系兩大系統,明系以善母和五明子為首,專責宣揚宗教;暗系以原子和五類魔為尊,專責剷除異已,是教內的劊子手。我當時仍未和他們鬧翻,故不願洩露他們的事。子陵見諒。」   三人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不可一世的「陰後」祝玉妍竟向人道歉。   寇仲乘機問道:「祝宗主可知周老歎有個孿生兄弟?」   祝玉妍點頭道:「五類魔其中一魔就是暗氣周老方,周老歎的孿生兄弟,所以當年善母庇護周老歎夫婦,我也難興問罪之師。」   寇仲想再追問,祝玉妍打出阻他說話的手勢,默然片晌後道:「你們沒有猜錯,我感應到舍利哩!」 第九章 逍遙拆氣   祝玉妍冷然道:「金環真夫婦理應亦感應到舍利所在,因時間上的配合,大明尊教的人會誤以為我是感應到舍利追出城外,所以必不顧一切盡起高手全速迫來,以收漁人之利。我們就讓大明尊教的蠢材先打頭陣,三位有什麼意見?」   寇仲道:「一切聽你老人家吩咐。」   祝玉妍歎道:「唉!造化弄人,誰猜得到祝玉妍竟會和梵清惠的徒兒合作對付石之軒呢?」   說罷掠出林外,在前引路。   三人緊隨其後。   寇仲和徐子陵並肩而馳,師妃暄稍墮後方。寇仲輕撞徐子陵一記,打個眼色,徐子陵微一頜首,表示感應到舍利所在。   山野在四人腳下迅速倒退,不片刻穿過密林,來到鏡泊湖東北岸,馬吉營地的燈光在右方,湖水仿如一塊不規則的大鏡般在腳下延展。   除馬吉的兩條船外,不見其他船隻。然而鏡泊湖河支流眾多,四岸雜樹叢生,把船隱於暗處容易方便。   祝玉妍幽靈般立在林木暗黑裡,三人不敢打擾,靜在她身後。   祝玉妍柔聲道:「石之軒在等我。」   接著幽幽一歎,道:「我一生人只曾對兩個男人動真情,最後都要設法毀掉他們,命運總愛戲弄人?」   寇仲首次感到她像普通人般,也有七情六慾,人的感情,憐意大生,道:「祝宗主身份特別,事事不得不以教派為重,故不能像普通女子般享受到一般的男女愛戀。」。   視玉妍像變成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子,輕輕道:「男女間的愛戀真能是一種享受嗎?」   徐子陵道:「敢問曾令宗主動真情的男子,石之軒外尚有何人。」   祝玉妍朝夜空望去,苦笑道:「我是否明知必死,所以忍不住真情流露。」   聽到「真情流露」四字真言,徐子陵忍不住朝身旁的師妃暄瞧去,這仙子玉容平靜,秀眸閃爍著聖潔和智慧的采芒,卻不肯迎接他的目光。   徐子陵立即生出失落的感覺!旋又把這種擾人的情緒排出腦域外。大戰當前,他必須在最顛峰的狀態下對付石之軒。   祝玉妍聲音轉柔,道:「另一個是魯妙子,唉!他太高傲啦!」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可惜,若能在魯妙子死前告知他此事,魯妙子肯定會有一番奇異的感受。   祝玉妍回復平靜,像述說與她無關的事般淡談道:「石之軒不死印法最厲害的地方,是任何進入他經脈內的真氣均會被他化解轉化盜用,妃暄曾讀過印卷,是否想到應付之法?」   師妃暄道:「敝齋心法與石之軒魔功天性相剋,石之軒雖身兼佛門奇功,但只要妃暄把真氣集中和局限在劍鋒間,務求只傷他筋骨要穴,當對他有一定的威脅。」   祝玉妍道:「這不失為一個方法,妃暄須小心他憑幻魔身法作出的反擊,令你難再堅持既定的戰術,你兩人又如何?」   寇仲道:「我們曾和他兩度交手,曉得他的厲害,到時會隨機應變。宗主尚有什麼指示?」   大敵當前,他們只有拋開以前所有恩怨,為除去石之軒衷誠合作。   祝玉妍緩緩道:「我會利用石之軒急欲殺我的心態,先和他來個單打獨鬥,當我的天魔大法全面展開,會生出一個把他纏死的氣場,只要我把氣場逐漸收窄至某一範圍,便能與他同歸於盡,破掉他的不死印法。」   師妃暄問道:「石之軒曉得陰後這與敵偕亡的秘技嗎?」   祝玉妍凝望在月色下閃閃泛光的鏡泊湖,沉聲道:「若非他顧忌這招『玉石俱焚』,陰癸派早臣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寇仲一震道:「這麼說石之軒將不會容宗主把天魔大法展至『玉石俱焚』的地步。」   他的震駭非是沒有理由,聽她語氣,曉得這位一向被其祟為魔門第一人的陰後,心底裡承認及不上石之軒,全賴這招「玉石俱焚」,教石之軒不敢妄動,勉強保住「邪道八大高手」首席的寶座。   祝玉妍道:「所以我須你們從旁協助,當他力圖破毀我的氣場時,你們必須全力出手,令他應接不暇,此至關緊要。因為若他曉得我會與你們聯手,勢將遠遁;直至練成舍利的聖氣後,始敢出世,那時縱使天下三大宗師聯手,怕亦未必能置他於死地。」   徐子陵道:「宗主施展天魔大法時,會否影響我們?」   祝玉妍搖頭道:「天魔大法只會針對石之軒一人,不過當你們與他真氣交觸,他說不定可利用氣場對付你們,此正是不死印法最可怕的地方,根本不怕圍攻。」   忽然把目光投往左方密林外的山頭,道:「大明尊教的人中計出動啦!」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知肚明自己比之祝玉妍仍遜一籌。因為他們聽至祝玉妍此句說話,醒覺過來連忙運功察聽,才勉強接收到遠方傳來的衣訣破風聲。   師妃暄仍是那恬靜無波的動人樣兒,無憂無喜,教他們猜想這或許就是劍心通明的境界。   儼有君臨天下之威的石之軒負手卓立兩座山頭間廣闊的平野,出奇地衣衫不覺半點濕氣,背上掛著的卻是個曾經濕透的小皮袋,神色冷酷,似對從四方圍上來的敵人全不介懷,嘴角還露出一絲不屑和殘酷的笑意。   祝玉妍和三人藏在石之軒左側山坡的密林處,隔遠觀戰。   大明尊教來了三十二人,在五類魔的「濃霧」鳩令智、「熄火」闊羯、「惡風」羊漠的率領下,把「邪王」石之軒重重圍困,卻不立即動手。   三魔的手下全是一流好手,以這樣的實力,確可把石之軒留下,可惜石之軒的不死印法配上幻魔身法,並不懼怕群戰。   「濃霧」鳩令智瘦高長面,長相頗有點吊死鬼的味道,兩眼不時翻露眼白,武器是一根重鐵杖,看上去至少百斤以上。   「熄火」闊羯中等身材,肩膊寬橫,容貌兇惡醜陋,獅子鼻頭紅點滿佈,用的是雙刀,腳步沉實,該是擅長攻堅的悍將。   「惡風」羊漠在三魔中長得算最令人順眼,白淨面皮,眼睛似醒非醒,還有幾分文秀之氣,背上長劍仍未出鞘。   只看外表,三魔年紀均在三、四十歲間,不過練氣之士均能把真實年齡隱藏。像石之軒和祝玉妍那個級數,橫看豎看都不應超過三十歲,事實上已是成名近一甲子的前輩高手。   石之軒目光掃過三魔,皺眉道:「為何還不動手?」   一陣嬌笑在寇仲等藏身的對面山頭響起,在七、八人的簇擁下,一位媚態橫生的半老徐娘從斜坡緩緩走下來,喘息細細的以漢語道:「石老哥不是剛和老相好碰過頭嗎?為何只剩得一人隻影形單?」   石之軒冷笑道:「原來是『善母』莎芳法駕親臨,為何大尊沒有侍奉左右?」   「善母」莎芳面如滿月,體形豐腴誘人,氣質高貴,穿錦靴,戴貂領,身穿紫金百鳳衫、杏黃金錢裙,頭結百寶花髻,長裙前據拂地,後裙拖拽尺餘,雙垂紅黃帶,奇怪的是仍予人飄逸靈巧的感覺。   她手捧一枝銀光閃閃,長約兩尺像飾物多過像武器的銀棒,面上掛著迷人的笑容,似是情深款款的瞧著石之軒。   在靜觀的祝玉妍道:「莎芳手上的銀棒叫『玉逍遙』,她的逍遙拆共有二十八式,但變化無窮,即使石之軒亦不敢小覷。想不到她竟會親自出馬,可知其對舍利的重視。」   寇仲和徐子陵心忖莎芳愈厲害愈好,最好和石之軒來個兩敗俱傷,他們可趁手撿便宜。   不過若祝玉妍不須和石之軒同歸於盡,那時舍利誰屬,會是另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   「善母」莎芳的侍從由五男兩女組成,回紇戰士打扮,均備有弩弓勁箭,殺氣騰騰。   莎芳儀態萬千的來到包圍圈外,包圍石之軒的戰士往兩旁讓開,使莎芳視線無阻的與石之軒對話。   莎芳斂起笑容,肅容道:「莎芳謹代大尊向邪王請安,假如邪王肯割愛讓出聖舍利,我們大明尊教的寶典《婆布羅干》可任由邪王翻閱過目。」   石之軒仍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的淡定模樣,冷然道:「廢話!我石之軒創的不死印法曠絕古今,倘若不信,就拿你善母從《婆布羅干》演化出來的『逍遙拆』試試看。」   圍著石之軒的大明尊教眾多高手,沒有人哼半聲,顯然被石之軒的氣勢震懾。   「善母」莎芳倏地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道:「邪王仍是豪氣如昔,唉!大家終屬同道,自相殘殺太沒意思啦!莎芳有一提議,只由我向邪王領教幾招,敢請邪王俯允。」   寇仲等心中均暗讚莎芳高明,發覺形勢有變,祝玉妍並沒與石之軒對上,立即改變策略,改群戰圍攻為單打獨鬥,表面是冠冕堂皇,實質上卻是為自己和手下著想,既免得石之軒借去手下的真氣反過來對付她,又可令石之軒不能突圍逃走。   不過她敢單挑石之軒,已是個非常有膽色的人。   石之軒仰天長笑道:「善母若肯和我單對一場,石之軒求之不得,怎會拒絕。」   「善母」莎芳媚笑道:「邪王快人快語,就以二十八拆為限,莎芳若仍不能破邪王的不死印法,以後將永不過問聖舍利的事。」   石之軒淡淡道:「就此一言為定,可是善母你二十八拆施畢之前,絕不能退。」   莎芳雙目殺氣大盛,冷哼道:「你有本事就在這二十八拆間取我莎芳的命吧!全部退到我這邊來!」   最後一句是向她一眾手下說的,三魔等不哼半聲,乖乖聽命,全退至莎芳身後二丈許處,莎芳左右五男兩女,亦往後退開。   氣氛立趨緊張。   兩大魔道頂尖高手,隔遠對峙。   莎芳身上的華服和飄帶,忽然無風自動的拂揚起來,嬌笑道:「邪王背上的是否聖舍利。」   石之軒反手一拍背上囊袋,微笑道:「正是!殺了我石之軒,它就是你的。」   那邊的祝玉妍沉聲道:「這是個沒有破綻的石之軒,就像遇上碧秀心前的石之軒。」   徐子陵心想那在長安遇上的石之軒該算是有破綻的石之軒,因為只要提到石青璇的名字,足可對他生出影響,最後更分裂出另一種截然相反的人格。現在再對他施展這套,恐怕不會起任何作用。   寇仲道:「我該很想石之軒成功宰掉莎芳,但事實上我卻頗為她擔心,這是否同情弱者的心態?」   祝玉妍道:「莎芳並非弱者,石之軒用的是攻心之術,令莎芳不敢放盡,從此可看出石之軒對莎芳不無忌憚。」   包括師妃暄在內,都聽得心中佩服。暗付祝玉妍不愧宗師級的人物,確是識見高明。   莎芳倏地移前,由於拽地長裙掩蓋著她雙腳的動作,使她有點像不著地的幽靈,住石之軒飄過去。   人影一閃,石之軒忽然已抵莎芳左側,一掌往她頸側切去。   動作行雲流水,瀟灑好看。   莎芳冷哼一聲,往外旋開,手上爆起點點銀光,迎向石之軒削來的一掌。   兩大武學巨匠,終於正面交鋒。   「蓬」!   掌棒交擊,狂飆刮起草泥,以兩人為中心向外激濺,聲勢驚人至極點,雙方退開。   感受最深的是徐子陵,因他多次與石之軒交手,深悉此君的厲害,莎芳能力擋此招而無絲毫狼狽之態,便知她至少勝過仍在長安時的他。   師妃暄輕歎道:「我們今晚的行動失敗啦!」   祝玉妍展出深思的神色,寇仲和徐子陵則愕然以對,尚未動手,師妃暄憑何預知結果。   莎芳嬌笑傳過來道:「莎芳自創出二十八拆後,從沒對手能把二十八拆由頭看到尾,邪王會否是唯一的例外?」   腳踩奇步,玉逍遙在她手上靈巧得令人難以相信的畫出無數眩人眼目的光影銀牌,落在寇仲等人眼中,卻看破她以迅疾無倫的詭異手法,從不同角度趁石之軒進擊前向他虛點十五下,發出十五道凌厲的勁氣,有些直接攻擊石之軒的要害,一些看似擊往空處,實際上卻對封死石之軒閃躲的變化。   十五道勁氣,像十五支氣箭,把「邪王」石之軒完全籠罩在內。   寇仲和徐子陵哪想得到莎芳的玉逍遙神乎其技至此,心忖若換過自己下場代替石之軒,必然非常狼狽。   假若莎芳的真氣可以無有窮盡,永遠保持目前的強大,那天下將沒有人能擋得住她的逍遙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要支持至她真氣枯竭的一刻,肯定非常難捱。   石之軒一聲長笑,身體在窄小的範圍內鬼魅般閃移!兩手化作漫天掌影,竟是以快對快,迎上莎芳的拆氣。   一時勁氣轟鳴之音,連串響起,密集似長安太極宮燒的爆竹塔。   「蓬」!   兩人硬對一掌,二度分開。   祝玉妍點頭道:「妃暄說得對,石之軒設法從莎芳身上盜取半分真氣,所以縱勝亦會損耗大量真元。在這種情況下,他今晚絕不肯冒險和我作生死決戰。」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暗讚師妃暄蘭心意質,眼力更是高明,在場中兩人交手的第一招,已看破石之軒就算能擊殺莎芳,勝來亦非常艱難辛苦,再無餘力應付祝玉妍,在這種情況下,只有遠揚一途。   以他的幻魔身法,根本沒有人可以追上他,故師妃暄有今晚行動宣告失敗的結論。   退開的莎芳一個旋身,像變成千手觀音般玉逍遙幻化出千百計虛虛實實的拆影,把她的軀體緊裹在光影之中,全力主動進擊。   石之軒冷哼一聲,動作似乎緩慢下去,一拳擊出,偏偏毫不遜於莎芳驚人的高速,當莎芳透過玉逍遙刺出八道氣箭,他的拳頭剛好命中虛實幻影中的真主。   「砰」!   拳拆交擊。   莎芳嬌軀劇震,往後飄退,顯是吃了暗虧。以三魔為首的一眾手下全瞧得目瞪口呆,莎芳明明至少有三道氣箭命中石之軒的要穴,他卻像個沒事人似的,並施以最凌厲的反擊。   祝玉妍等當然清楚看破石之軒雖不能盜用莎芳高度集中的拆氣,憑其不死印法在化解上仍是游刃有餘。   石之軒一聲長笑,由守轉攻,倏地搶至莎芳身前,全力強攻,他不論拳擊指點,掌削肘撞,每一下動作都是清楚分明,似拙實巧,莎芳再無法射出拆氣,只能見招拆招,雖未露敗象,已應付得非常辛苦。   不過在石之軒來說,這是非常耗力的打法。   「噹」!   石之軒指尖點正玉逍遙的尖端,莎芳顯是不敵石之軒的指勁,劇震後撤。   出奇地石之軒沒有乘勝追擊,反手負在身後,傲然道:「善母仍要鬥下去嗎?」   莎芳立定,雙目殺機大盛,狠狠盯著石之軒,一字一字的緩緩道:「不死印法確是名不虛傳,由此刻起,我大明尊教絕不再過問聖舍利,我們走!」   石之軒一聲長嘯,倏地橫移,鬼魅般逸往十丈開外,再拔身而起,投往附近的密林區去,轉瞬走得無影無蹤。 第十章 蟲鳴蟬唱   四人藏在密林內,瞧著石之軒和善母率眾先後離開仍沒取任何行功。   寇仲狠狠道:「假若我們追在莎芳身後,肯定可找到她藏身的船隻,金環真十有九成被囚船上。」   祝玉妍談淡道:「那少帥為何不去跟蹤?」   寇仲微笑道:「因為跟蹤她是下下之策。就算我們找到那艘船,除非立即動手硬闖上船,否則明天船兒起錨開航,躲到支流或某一隱蔽湖灣,我們的跟蹤只是白費功夫,還是不如以靜制動來得聰明點。」   祝玉妍皺眉道:「以你少帥的作風,莎芳顯然又負上不輕的內傷。何以你會放過殺敵救人的良機?」   寇仲歎道:「還不是為你老人家,若我們這麼跟在莎芳背後,莎芳猜不到我們間的關係才怪。」   祝玉妍微一錯愕,沒再說話。   師妃暄輕柔的道:「陰後有什麼打算?」   祝玉妍仔細地打量她幾眼,點頭道:「妃暄有何提議?」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佩服祝玉妍的襟胸,並不因師妃暄是宿敵的徒弟或後輩的身份而恥於下問。   師妃暄適才預見今晚行動沒有結果的先見之明,顯露出卓越的智慧,令祝玉妍低聲下氣向她求教。   寇仲和徐子陵都愛聽師妃暄說話,愛看她動人的神態,更是全神貫注在她身上。   師妃暄凝望石之軒消失的方向,輕輕道:「陰後沒有窮追石之軒,此事必大大出乎石之軒料外,教他疑神疑鬼,難以安心。」   寇仲皺眉道:「有一點我真不明白,石之軒現在的頭等大事,該是吸取舍利的邪……澳!不!該是聖氣,成功後才回中原統一兩派六道,為何仍要冒險引陰後你出來,難道真不懼你那招『玉石俱焚』嗎?」   祝玉妍唇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這問題若在今晚見到石之軒前提出,我真的無法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此刻卻可清楚的告訴你,石之軒在利用我。」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啦!石之軒正不斷的吸收舍利的聖氣,我的娘!」   祝玉妍歎道:「石之軒利用我對他做成的壓力來鞭策自己,等若古人的臥薪嘗膽,那種身處險境,須作步步為營的感覺,可令他無暇分心想起傷心往事。」   師妃暄道:「陰後對石之軒的分析非常透徹,若妃暄沒有料錯,石之軒明晚必然繼續向陰後挑釁,所以我們非是沒有第二趟聯手除他的機會。」   寇仲笑道:「那我們現在應否回城好好睡一覺?」   師妃暄責道:「少帥好像忘記假老歎的約會。」   寇仲哂道:「假老歎如何能分身赴兩個不同地點卻同一時間的約會?且莎芳受傷,想對付師小姐亦有心無力,我們還是勿要白走兩趟明智些。」   祝玉妍皺眉道:「你們在說什麼?」   徐子陵解釋後,道:「祝宗主請先回城休息,就算明知白走一趟,我們也要赴約,免致令假老歎生疑。」   祝玉妍略作猶豫,才斷然道:「看在你兩個小子處處為我著想份上,我再向你們透露一些不應傳往魔門外的訊息。辟塵曾親口告訴我,除大尊和原子深淺難測外,名義上大明尊教武功最強首推莎芳,可是五明子中的烈瑕和五類魔的『毒水』韋挪,兩人均親得大尊真傳,故該不在莎芳之下,若有這兩人出馬,配合其他人手,絕對不容小覷。」   寇仲欣然道:「太有趣哩!」   祝玉妍啞然失笑道:「我差些兒忘記替寇仲擔心只會是多餘無聊之舉,唉!你們好自為之吧。」   說罷沒進林木深處,迅速遠去。   寇仲和徐子陵自然地把目光投往師妃暄,兩副恭候命令聽從吩咐的樣子。   師妃暄微嗔道:「為什麼只懂看著我,你們不是最愛自把自為的嗎?」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又來翻舊賬。」   心中卻暗道我徐子陵正最愛看你這種女兒情態,只有當師妃暄顯露這類塵心,他會更強烈感覺到她是一個也有七情六慾的人。   寇仲笑嘻嘻道:「妃暄愈來愈漂亮哩!」   師妃暄顯然拿他沒法,淺歎道:「我們現在該否分頭行事?」   徐子陵道:「祝玉妍說得對,我們不可輕敵大意。」   寇仲道:「兩個約會的地點,只相隔十多里,只要你們略為遲到,我見不到人後可立即趕過來與你們會合。那時就算大明尊教傾巢而來,我們至少可自保突圍,只要能溜返城內便平安大吉。」   師妃暄道:「他們定有方法教你留下的。」   寇仲一拍井中月,微笑道:「那就要問問小弟背上的老拍檔,我會見機行事,隨機應變。」   徐子陵道:「就這麼辦。」   寇仲哈哈一笑,學祝玉妍般先沒入林木深處,再繞道赴約。   當剩下徐子陵和師妃暄兩人時,氣氛立時生出微妙的變化,一片奇異的沉默。   師妃暄似欲沖淡這種「無聲勝有聲」的氣氛,低聲道:「妃暄早前曾勘察鏡泊亭的形勢環境,這座石亭臨湖建築,一邊是湖水,另一邊是密林,頗為隱蔽。」   徐子陵攤開手掌,遞到她身前,輕輕道:「小姐可否把石亭的位置畫出來,那我們可分路赴會。」   師妃暄微一猶豫,探出纖美的玉手,以指尖在徐子陵手掌先畫出鏡泊湖形狀,再在北岸輕點幾下,道:「這是馬吉營地的位置。」然後再移往西北點一下,道:「鏡泊亭大約在這個位置上,地勢較高,並不難認。」說罷收起玉手。   徐子陵仍呆望著自己攤開的手掌,心中湧起奇妙的滋味,更曉得自己將永遠忘不掉她指尖畫在掌上的動人感覺。   這尚是他首次和師妃暄的「親密」接觸。   師妃暄微嗔道:「弄清楚了嗎?」   徐子陵終收起手掌,心忖假若此刻告訴她以後都不會洗手,她對自己這大膽的輕薄話會有什麼反應?這當然只能在心中想想聊以自慰,不會付諸行動。   微笑道:「非常清楚,小姐的纖指就像色空劍般準確穩定。」   師妃暄淡淡道:「你的手掌很特別,是否練長生氣後變成這樣?」   徐子陵瀟灑地聳肩,輕描淡寫的道:「事實上我並不太清楚,好像是學曉印法後,一對手始生變化。橫豎仍有些時間,我們可否再好好閒聊幾句。」   師妃暄輕歎道:「人家想不聽行嗎?」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蕩,又暗暗警告自己,絕不可把師妃暄視作一般俗世女子,這會令她看不起他徐子陵,點頭道:「當然可以,一切由小姐決定。」   師妃暄回復平靜,淡然處之的道:「說吧!徐子陵。」   徐子陵生出把她擁入懷內的衝動,嚇得忙把慾望硬壓下去,長長吁出一口氣道:「小姐此刻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師妃暄沉默片刻,柔聲道:「你聽到蟬蟲的和應呼叫聲嗎?」   徐子陵略一錯愕,點頭道:「給你提醒後,我忽然發覺像在一個蟬鳴蟲叫的汪洋中,它們的聲音所組成的世界是既豐滿又充滿層次感,美麗得教人感動。最奇怪是此前我卻把它們完全忽略。」   師妃暄欣然道:「不怕告訴你,妃暄真的很喜歡和你聊天,子陵兄對此有什麼體會?」   徐子陵苦笑道:「體會太深哩!再來一趟分離預習,我可能會有招架的辦法。問題是愛情就像一個陷阱,掉進去後可能永遠沒有方法爬出來,去領略陷阱外別的動人事物。」   師妃暄喜孜孜的道:「這個比喻真貼切,能否從陷阱跳出來,純看個人的決心和努力,更要瞧你是否把愛情視作人生的終極目標。在人世間所發生的一切,只是宇宙無常的其中部分。」   徐子陵洒然笑道:「小姐若任得自己陷身愛情,再從陷身處走出來,是否能破而後立的臻達劍心通明的境界?」   師妃暄唇角飄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白他一眼,似在說早曉得你會有此一問的動人樣兒,漫不經意的道:「子陵兄指的是否仍是純精神的男女愛戀?」   徐子陵大感刺激,師妃暄這句話等若同時說出另一種有親密接觸的男歡女愛,那表示她至少曾想及與自己或許會發生這可能性。不過他真的沒有佔領她仙體的任何意圖,所以不會趁機進逼。微笑道:「當然如此,小姐有什麼好的提議?」   師妃暄破天荒的「噗哧」嬌笑,道:「人家仍在考慮嘛?」   說罷盈盈去了。   寇仲來到龍泉城東門外著名的月池,這是個天然的溫泉,泉水從地底湧出,因池作半月形,故名月池。   熱氣騰升,把湖旁的林木籠罩在水氣中,加上月色斜照,確有幾分可使人不寒而慄的鬼氣。   寇仲並不相信鬼神,只欣賞到溫泉與月色合力營造出來如夢似幻的氣氛和美景。   池水中間氣泡爭先恐後的冒出水面,呼魯呼魯在作響。月池寬廣只有兩丈許,溢出的池水形成熱泉澗,穿野過林的朝龍泉城方向流去。   寇仲心忖找晚和徐子陵來這裡夜浸月池,必是非常快意。又胡思亂想假若陪他浸浴的是國色天香的尚秀芳該是如何醉人。忽感有異,定神看去,只見一團黑忽忽的物體,正在靠池邊的雜草處載浮載沉。   寇仲心中大為驚懍,拔身而起,掠過池面,落到最接近物體的岸旁。   看清楚點,更是心中發毛,赫然是具穿著衣衫的浮屍,衣服與今天見過的假老歎相同,由於臉向池底,故看不到臉目。   寇仲怎都不能相信身為五類魔中的「暗氣」周老方這麼容易死去,心想難道這傢伙詐死來算計我,哈哈一笑道:「池水這麼熱,老兄你能捱多久呢?」   同時耳聽八方,看看會否中計被敵人包圍。   再待片刻,心知不妥,倏地伸手下探,抓著周老方的腰帶,把他提離水面。   周老方滾倒岸旁草地,臉容向天,兩眼睜大,早氣絕多時。   寇仲怎麼想都沒想過會有這情況出現,呆看著眼前再沒有半絲生命氣息的屍體,一時間亂了方寸。   旋又深吸一口氣,回復冷靜,下手檢視他致死的原因,接著迅速離開。   徐子陵發出暗號回應,寇仲心情立即轉佳,因為大明尊教比他們早先猜估的更要可怕,知道徐子陵「健在」,可敬的仙子當然亦該安然無恙。   寇仲撲進林內,深進三丈許,拔身而起,落在一株老樹接近樹巍的橫析上,徐子陵正安然寫意的坐在橫桿間,寇仲就那麼蹲下,從這角度看去,鏡泊亭安穩的立在湖畔,四周蟲鳴蟬唱,一片月夜和諧寧謐的氣氛。   亭內空無一人。   徐子陵瞥他一眼、動容道:「你的平衡功夫大有進步,最難得是那種蹲在離地五丈多高只兒臂粗幼的橫幹上,竟像蹲在平地般舒適自然的感覺。」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你的仙子呢?」   徐子陵苦笑道:「仙子從來不是我的,將來亦非我的,至於她為何沒有出現亭內,這該叫仙心難測,你問我,我去問誰?是否白走一趟?」   寇仲歎道:「周老方變成一具浸在月池內的浮屍。他是被人在背心結結實實打了他奶奶的一掌,心脈盡碎即一命嗚呼,大羅神仙都難令他呼吸多一口氣。」   徐子陵失聲道:「什麼?」   寇仲微笑道:「假若我們以為周老方是真老歎,我們會否怒火中燒,立即到那神秘莊園殺人放火。」   徐子陵點頭道:「有道理!此計非常毒辣,既借我們的刀去殺人,更借別人的刀來殺我們。」   寇仲苦惱道:「那神秘莊園的主人必非善男信女,誰可告訴我他是何方神聖。」   徐子陵凝望著鏡泊亭道:「我敢以項上人頭打賭,假老歎很快會現身亭內。」   寇仲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月池的浮屍是周老歎而非周老方。唉!周老方還算是人嗎?連孿生兄長都辣手殘害。雖然真老歎亦非什麼善長仁翁。」   徐子陵道:「會否因莎芳承諾退出爭奪舍利,所以周老歎夫婦對他們再無利用的價值,索性毀去肉參,同時又可一舉兩得的騙我們去打場冤枉的仗?」   寇仲道:「這麼說,大明尊教的人可能真不曉得你能分辨出周老方是假的老歎,照此推論,許開山當非是大明尊教的人。」   徐子陵皺眉道:「仍是很難說,打第一次我在燕山酒莊大門見到許開山,就感到他屬『邪王』石之軒的級數。若他高明至故意不把此事告訴周老方,借此消除我們對他的懷疑,非是完全沒有可能的。」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若他高明至此,實在太可怕。」   徐子陵道:「你有否覺得莎芳是故意放棄爭奪舍利、以鬆懈石之軒和祝玉妍兩方面的防備之心。」   寇仲一震,正要答話。   徐子陵低呼道:「點子來哩!」 第十一章 意外收穫   周老方現身鏡泊亭,神情木然,頹然在亭內的石凳坐下,直勾勾的望往在月照下波光蕩漾的大湖。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傢伙真懂裝神扮鬼。」   兩人忽生警兆,朝後瞧去。   師妃暄來到樹下,再無聲無息的像腳踏彩雲般升上橫干,就那麼盤膝坐在徐子陵旁,香肩只差寸許便碰上徐子陵的膊膀。   徐子陵尚是首次與師妃暄處於這麼親近的距離,心中湧起無限的溫柔。   師妃暄盯著周老方的背影,輕輕道:「他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   徐子陵吁一口氣道:「他剛殺掉自己的孿生兄長,神態可能因此有異平常。」   師妃暄輕顫道:「什麼?」   徐子陵別頭往她瞧去,入目是她的靈秀和優美至無可比喻的輪廓線條,秀髮半掩著的小耳朵晶瑩潔白,更傳來健康的髮香,一時如屐仙境,自然地湊到她耳旁輕聲扼要解釋。   師妃暄秀眉輕蹙,似是有點受不住這麼親密的接觸,但亦沒有避開的反應。   那邊的寇仲訝道:「妃暄不準備下去見他嗎?聽聽他有什麼奸謀該是很有趣的事。」   徐子陵夾在寇仲和師妃暄中間,左邊是寇仲說話的聲音,右邊是師妃暄傳來清新和充滿生命力的芳香氣息,心中生出奇妙的感覺,想到在經歷了多少事情後,他們三人才能這麼同棲一枝樹幹之上,並肩作戰。   他和師妃暄的交往絕非順風順水,打開始他們就站在勢難兩立的敵對立場,最妙是直到此刻這情況仍未改變。   和氏壁是他們初識的序幕,接著的事複雜至連他也感到難以盡述,概而言之,就像現在的真實情況般,他徐子陵是給夾在兩人中間處,左右做人難。   一個是兄弟。   另一個是值得自己祟慕尊敬踏足凡塵的仙子。   我的娘!   這筆確是難算的賬。   師妃暄終於說話,淡談道:「這個是真的周老歎。」   寇仲劇震道:「那麼死的就是周老方,這是沒有可能的,陵少怎麼看,你為何像沒半點反應似的。」   徐子陵雙目亮起精芒,凝目亭內呆坐的周老歎背影,微笑道:「妃暄怎會看錯呢?我等凡人看不到的東西,當然瞞不過她。」   寇仲一呆道:「我還是第一趟聽到你喚一個女兒家的名字,這種感覺真古怪。」   師妃暄佯作不悅的微嗔道:「我要警告你們兩兄弟,請守點口舌規矩。」   寇仲抗議道:「我要為我的好兄弟打抱不平,因為太不公平,為何我能喚你作妃暄,我的兄弟陵少卻不可以?」   他們均以氣功收束聲音,聚音成線,故不虞周老歎聽到。   師妃暄秀眉輕蹙,沒好氣的白寇促差些令他翻身墮地的一眼,道:「我並不是指這個,而是他自稱凡人的可惡,明白嗎?打抱不平的寇大俠。」   寇仲還是首次有機會和師妃暄這麼朋友式的聊天,更明知這仙子胸襟廣闊,明辨是非,不會真的惱怪他言語無禮,登時生出魂為之銷的感覺,很想再進一步欣賞她的女兒神態,無聲無息的輕拍徐子陵的肩頭,欣然道:「你以後可享有我同等的特權啦!」   師妃暄淡淡道:「我要下去和他說話。」   寇仲裝作心中一寒,道:「這個會不會是周老歎的鬼魂呢?因死不瞑目,冤魂不息,所以到這裡來托我們為化報仇。唉!他肯定是沒有表情的苦臉鬼。」   師妃暄終忍不住嫣然一笑,以一個完美無瑕,動人至極的翻騰,投往鏡泊亭去。   周老歎紋風不動,沉聲道:「是否靜齋的師姑娘?」   寇仲聽到他的聲音,悄然道:「果然是真老歎。我的娘!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師妃暄落在亭外,盈盈俏立,從容自若的道:「正是師妃暄,周前輩可否解釋為何會從老方變回老歎?」   周老歎劇震轉身,大訝道:「原來姑娘早看破那畜生是冒充的。」   遠處樹幹上的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真掃興!若他真是冤魂不息的厲鬼,多麼刺激有趣。」   徐子陵為之氣結。   師妃暄平靜的道:「前輩仍欠我一個解釋。」   周老歎雙目凶光大盛,狠狠道:「我殺了那畜生,親手宰掉那畜生,他無論做什麼我周老歎都不會怪他,但竟敢勾引自己的親嫂,我卻絕不會放過他,這可惡的畜生。」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愕然以對,聽周老歎的口氣,他和金環真該非是大明尊教階下之囚。   師妃暄顯然和他們想法相同,道:「你們是否打開始就在騙我?」   周老歎雙目凶光轉為茫然之色,歎道:「我們是不得不和莎芳合作,只有他們才有能力和祝玉妍對抗。我和環真已成天邪宗最後的兩個人,不借助別的勢力,如何能把聖舍利從石之軒處搶回來,只有聖舍利才可重振天邪宗。」   師妃暄不解道:「大明尊教不是要害你們夫婦嗎?為何仍要和他們合作。」   周老歎狠狠道:「那全是辟塵在弄鬼。唉!無論希望如何渺茫,只要有一線機會,我周老歎絕不肯放過。」   師妃暄談然自若的道:「我要走啦。」   周老歎愕然道:「姑娘要走?我還有很多事要告訴你呢。」   寇仲和徐子陵亦大惑不解,師妃暄好應繼續問下去,弄清楚整件事,例如為何周老歎忽然找兩具屍體來魚目混珠?無端瑞的會弄個周老方來頂替周老歎?大尊和原子是誰?諸如此類的問題。   師妃暄輕描淡寫的道:「因為我再不信你們說的話。」   說罷就那麼離開。   寇仲和徐子陵由不明白改為心中叫妙,師妃暄一走了之,等若把周老歎這個燙手熱山芋交到他們手上。   周老歎呆在亭內,雙目不住轉動,似在思索揣測師妃暄的說話和行動,方寸大亂。   寇仲和徐子陵看得直搖頭,本性是不能改的,周老歎夫婦就是最好的例子。   好一會後,破風聲起,久違了的金環真現身亭內,道:「她真的回城去了。」   周老歎冷哼道:「這妮子太厲害,看穿我們要利用她。」   金環真嬌笑道:「夫君大人啊!我早說騙不倒她,只有你才天真得以為自己能辦到。」   說罷取出火熠燃點,然後送出訊號。   寇仲和徐子陵精神大振,朝鏡泊湖迷濛的深遠瞧去。   寇仲在徐子陵的耳旁道:「不論來的是什麼人,他奶奶的熊,我們就下去痛快一番,舒舒筋骨。」   徐子陵點頭同意,周老歎要對付師妃暄,但因師妃暄沒有中計,他們當然再不用對這種恩將仇報的人客氣。   一艘兩桅風帆,從左方一個湖灣駛出來,緩緩而至,船上烏燈黑火,在月色下船頭隱見人影幢幢。   寇仲又道:「若見到烈瑕那小子,先幹掉他才輪到其他人。」   大型風帆駛至,緩緩靠岸,四道人影從船上掠下、落在周老歎和金環真身前。   暗裡窺視的寇仲和徐子陵立即日瞪口呆,來人竟非大明尊教的人,而是「魔帥」趙德言、礅欲谷、康鞘利和香玉山四人。   怎想得到他們已抵龍泉,且和周老歎夫婦勾結起狼狽為奸。   兩人更由此想到趙德言和天邪宗必是關係密切,否則不會既有尤鳥倦與他合作在前,現今周老歎夫婦又與他聯成一氣。   趙德言皺眉道:「究竟發生什麼事,那小賤人沒有上當嗎?」   周老歎頹然道:「她丟下一句不信我的話就那麼回城去,唉!」   墩欲谷冷笑道:「只要她仍在龍泉,她休想能逃回中原去,那兩個小子有否中計?」   周老歎道:「這個很難說,因為師妃暄竟曉得有周老方,假若她把此事告訴那兩個小子,恐怕他們不會中計。」   香玉山點頭道:「計劃該已失敗。」   暗裡的寇仲恨得牙癢起來,湊到徐子陵耳邊道:「我要幹掉他。」   徐子陵搖頭道:「來日方長,這個險不值得冒。」   只是趙德育和墩欲谷兩大高手,足教他們窮於應付,何況多出康鞘利、金環真和周老歎三個亦非易與的人。   趙德言環目掃視,似在察看是否有人隱藏在附近,斷言道:「上船再說。」   到風帆離岸遠去,寇仲捧頭道:「事情愈趨複雜,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徐子陵沉聲道:「我一直不明白大明尊教的人為何敢引妃暄到草原來。因為妃暄若有不測,必會惹出寧道奇和慈航靜齋的人。現在明白啦!頡利要對付的是李世民,李世民一旦失去妃暄的支持,肯定再難斗很過有頡利支持的李建成和李元吉。」   寇仲皺眉道:「可是莎芳若非有金環真助她,如何能找到石之軒?」   徐子陵道:「這或只是一場誤會,大明尊教純因追在祝玉妍背後,誤打誤撞的碰上石之軒亦說不定。」   寇仲苦笑道:「我想得頭痛起來,不如回家睡覺好嗎?」   徐子陵道:「對不起!今晚你很可能沒空睡覺,看!」   寇仲看去,只見馬吉營地旁其中一艘船揚帆開出,卻沒有任何燈火,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兒。   寇仲歎道:「希望搬弓矢會比搬海監輕鬆點吧!」   兩人以敢稱天下無雙的水底功夫,迎上駛過來馬吉方面的船,貼附船側,把頭探出水面,以他們的敏銳的感官,待到有人察看時才縮入水內,仍是從容輕易。   寇仲低聲道:「他們可能不是去迎接運弓矢的船,否則不應以這種緩慢的速度行舟,只升起他娘的一張半帆。」   風帆緩緩劃破湖面,朝鏡泊湖南岸方向開去。   徐子陵道:「管她到哪裡去,當搭便宜船就成。」   寇仲歎道:「這種便宜船不坐也罷。待會還要用兩條腿跑回龍泉,什麼便宜都補不回來,哈!愛情確是法力無邊,把你這小子的情聖本質全迫出來,而逗仙子的功力比我更要深厚,小弟可否跟你學點本領傍身。」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閉上你的鳥口,還說什麼一世人兩兄弟,竟來取笑我。」   寇仲裝出正經樣子,道:「我是認真的,只是因代你開心代得太興奮,說話有點冒犯,陵少大人有大量,勿要與後學斤斤計較。哈!我從未想過師妃暄可以這麼誘人的。咦!」   趙德言那艘風帆出現在前方岸邊密林的暗黑陰影裡,馬吉的船則筆直朝它駛去。   兩人忙縮進水內,從外呼吸轉作內呼吸,貼附船底,除非有人浴到水裡,否則縱使畢玄在船上,仍難發覺他們的存在。   馬吉的船緩緩靠岸,泊在趙德言那艘風帆後。   兩人冒出水面,全神竊聽。   馬吉的聲音響起,以突厥話向趙德言、礅欲谷和康鞘利逐一問好,然後道:「諸位終於來哩!我給那三個小子不知弄得多麼心煩。」   墩欲谷道:「入艙坐下再說。」   兩人忙從水底潛過去,改為貼附趙德言的座駕舟。   兩人耳力何等靈銳,追著敵人的足音進入船艙,心中暗喜,能親耳竊聽敵人主帥的對答,還有什麼意外收穫能比這更令人感到珍貴。   趙德言等人坐下後,康鞘利笑道:「那三個小子怎樣煩你?」   馬吉歎道:「他們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竟曉得我有批弓矢要賣給拜紫亭,我用盡方法去瞞他們,不過這三個小子出名神通廣大,最怕是功虧一簣,最後仍給他們把弓矢截著。」   趙德言沉聲道:「你有把這情況知會拜紫亭嗎?」   馬吉道:「馬吉不敢冒這個險。」   暗中偷聽的寇仲和徐子陵為之愕然,且糊塗起來,知會拜紫亭因何會是冒險?   康鞘利談淡道:「馬吉你再不用為此煩惱,大汗有命立即取消這次弓矢的交易。」   馬吉愕然道:「那我怎樣向拜紫亭交待?」   墩欲谷哂道:「有什麼好交待的,你再拖他三天,然後秘密撤走,其他事都不用理。」   趙德言接著道:「那三個小子再來迫你,就把他們要的八萬張羊皮設法歸還他們,金子由我們付。」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心中一震,猜到突利已和頡利言和,其中一個條件當然是突利著頡利把八萬張羊皮找回來。   馬吉失聲道:「什麼?」   趙德言有點不耐煩的道:「不要問為什麼。你照大汗的吩咐去做就沒錯,不是有困難吧?」   馬吉道:「確有點小問題,首先是八萬張羊皮如今是在拜紫亭手上而非我馬吉的手上。其次是他們不但要羊皮,還要把拜紫亭私吞平遙商的一批貨取回來。最後是他們似乎不但要貨,更要我交出劫貨的人。唉!這三個小子實在欺人大甚。」   趙德言陰惻惻的道:「終有一天我會教他們後悔做人,但卻非是今天。有本事他們就找拜紫亭和伏難陀算帳吧!哼!你只要辦妥八萬張羊皮,其他的事都和你沒有關係。」   馬吉頹然道:「好吧!以拜紫亭的作風,這可能會是—個相當駭人的數目,說不定要我以弓矢作交易。唉!」   墩欲谷笑道:「馬吉你不會那麼容易被人明吃吧!弓矢絕不能交到拜紫亭手上,否則你只好把頭顱送給大汗讓他作箭靶來練射術,明白嗎?」   馬吉忙道:「明白!」   趙德言道:「那批貨現在哪裡?」   寇仲和徐子陵忙豎起耳朵,不敢錯失半句話。   馬吉道:「明晚應抵小雀河和鏡泊流的交匯點,後晚可抵達此處。」   墩欲谷道:「立即派人到小雀河把他們截停,再從陸路運走,不得有誤。」   寇仲和徐子陵在水底互擊一掌,悄悄潛離,他們要立即趕去請別勒古納台兄弟出馬,先一步把弓矢搶到手上,那時他們要風可以得風,要雨可以有雨,拜紫亭和馬吉均會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生命將會變得更有樂趣。 第十二章 同仇敵愾   寇仲在他的西廂睡床上給足音驚醒,艱辛的睜開眼睛,已是天光日白的時刻,可是幾晚沒覺好睡,他感到尚未睡夠。   術文的聲音在門外道:「寇爺!少帥!」   寇仲擁被坐起來,皺眉道:「什麼事?」   術文推門而入,神色有點緊張的道:「突厥的可達志在南廳待寇爺見他。」   寇仲立時精神起來,心忖難道這小子如此好鬥,大清早走來找自己再戰?   問道:「陵少呢?」   術文道:「徐爺剛出門,著少帥你睡醒後等他一會,他會回來找你去吃早點。」   寇仲笑罵道:「好小子!重色輕友,晨早就把我這好兄弟捨棄。」   連忙起身梳洗,手執井中月去見可達志。   腰掛狂沙刀的可達志臨窗傲立,呆看著四合院中庭圓林的景致,不過寇仲敢肯定他心事重重,視如不見。   來到他身後,寇仲循禮打招呼道:「可兄你好!」   可達志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落到他手上的井中月,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道:「少帥的井中月不但名字改得好,更是罕世的寶刀,可否讓小弟欣賞。」   寇仲毫不猶豫的把井中月遞前,可達志探手抓著刀把,從鞘內抽出刀刃,橫舉側斬三刀,訝道:「真奇怪!為何此刀只在少帥手上時,才能發出淡淡的黃光?」   寇仲聳肩道:「恐怕要問老天爺才成。」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大笑。   可達志欣然把井中月插回鞘內,看著寇仲把寶刀擱在旁邊的小几上,道:「子陵兄仍未起床嗎?」   寇仲咕噥道:「那小子大清早不知滾到哪裡去?我也在打鑼打鼓的通緝他。」   可達志給他的話惹得笑起來,有感而發的道:「少帥不但是個值得尊敬的敵人,更是位有趣的朋友,至今我仍很懷念在長安時與少帥把酒談心的情景。」   寇仲笑道:「你老哥那種尊敬不要也罷,誰比你更積極想幹掉我。」   可達志訝然失笑道:「少帥真坦白,不過今天我來找你,只把你當作個有趣的朋友,全無動干戈之念。」   寇仲訝道:「我正為此奇怪,因為你現在並不太尊重我,不當我是個敵人,哈!」   可達志雙目殺機大盛,閃爍生輝,沉聲道:「我想和你合作幹一件有趣的事,就是宰掉烈瑕那小子。」   寇仲一呆後,奇怪的打量他道:「憑你老哥手上的狂沙刀,這種事何須請人幫忙?」   可達志頹然道:「問題是此事必不能教秀芳大家曉得,否則我就要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雙目厲芒暴現,道:「昨晚發生什麼事?」   可達志歎道:「雖非少帥想像的那樣,但也差不多!秀芳大家整晚與那渾身妖氣的小子研究樂譜,到早上他才離開。哼!烈瑕竟敢不把我可達志放在眼內,我定要他為此飲恨。」   寇仲一震道:「他們沒幹過什麼吧?」   可達志肯定的道:「我可保證他們只是在研究樂譜,若他敢沾秀芳大家半個指頭,我會不顧一切進去把他的臭頭砍下來。」   又道:「你是怎樣認識他的?烈瑕是近年在大草原冒起的人物,最愛四處拈花惹草,什麼人的賬都不賣,不過確有兩下子。」   寇仲道:「我是在花林碰上他,給他纏著吃過一頓飯,可兄知否他是大明尊教的五明子中人。不是我長他的志氣,要殺他並不容易,一個不好,殺他不成,反被他向尚秀芳告發我們,我們那時就麻煩哩!」   可達志苦笑道:「我正為此頭痛,無論如何,我們絕不可令秀芳大家傷心,你老兄有什麼方法可做得乾乾淨淨。」   寇仲翻舊帳的道:「你現在該明白當日我勸你不要碰沙芷菁的氣惱心情吧?」   可達志苦笑道:「事實上被你老兄警告時,我暗下決定不再碰沙芷菁,並非怕你報復,只因為我尊敬你,視你為有資格的對手。」   寇種對可達志敵意大減,哈哈笑道:「這才像樣。他奶奶的熊,怎樣才有方法神不知鬼不覺的把烈瑕幹掉,事後尚秀芳又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頂多只會懷疑是老跋和陵少干的。哈!我們這樣做似乎欠點風度,捨情場而取戰場去爭勝。」   可達志冷然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小子對女人頗有一手,最怕他使些卑鄙手段得到秀芳大家的身心,那時再來不講風度都要遲啦!」   寇仲歎道:「可兄確很有說服力。你敢否放手大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大明尊教連根拔起。」   可達志一對銳目亮起來,道:「少帥有什麼好提議,可某人必定奉陪。」   寇仲道:「暫時我只能想到三個對付那小子的方法。」   可達志欣然道:「竟有三個之多,少帥真教小弟喜出望外。」   寇仲微笑道:「在說出來前,小弟先要弄清楚兩件事。」   可達志愕然道:「哪兩件事?」   寇仲舉起一隻手指道:「第一件是你怎會曉得我藏身這裡,小弟出入均非常小心。」   可達志道:「小心有啥用,龍泉有多大,是宗湘花告訴我的。」   寇仲抓頭道:「宗湘花?」   可達志耐心的道:「宗湘花是拜紫亭座下的首席女劍士,就是昨晚伴在秀芳大家身旁的標緻靺鞨女。」   寇仲發現寶藏似的呼嚷道:「原來她叫宗湘花,確是非常出眾的美人兒。」   可達志點頭道:「很少女人有這麼長的腿,即使在突厥仍屬罕見。」   寇仲笑道:「我們究竟算是志同道合還是臭味相投?一說起女人,我再不覺得你是我的敵人。」   可達志失笑道:「什麼都好,不過聽說拜紫亭和宗湘花暗裡有一手,所以宗湘花從不對其他男人假以詞色,第二件要弄清楚的事是什麼?」   寇仲湊近點故意壓低聲音道:「你這小子是否情不自禁的愛上尚秀芳呢?」   徐子陵在南門附近的一間食店與陰顯鶴碰面,店內鬧哄哄的擠滿客人,孤傲不群的陰顯鶴與這環境更是格格不入。   兩人在一角說話,陰顯鶴道:「出乎我意料之外,許開山獨自離開朱雀大街杜興的騾馬店後,直赴城西一所華宅過夜,整個晚上沒有離宅半步,我來前他仍在那裡。」   徐子陵大惑不解,若他真是大明尊教的人,沒有理由不找莎芳等見面商量,除非宅內有秘道,他可偷偷溜到別處去。   陰顯鶴道:「徐兄是否猜想宅內有暗通別處的秘道?這可能性並不大。不瞞徐兄,我對跟蹤躡跡頗有一些心得,昨晚連地底的動靜也沒有放過,他若從地道離開,該瞞不過我。而且我查出那華宅屬龍泉一位名妓慧深所有,應與大明尊教沒有關連。」   徐子陵頗感迷失,一時間再弄不清楚許開山是怎樣的一個人。   陰顯鶴道:「我有個提議。」   徐子陵欣然道:「蝶公子賜示。」   陰顯鶴道:「我明白徐兄是怕冤枉許開山,卻給真正的兇手逍遙漏網,對嗎?」   徐子陵點頭同意。   陰顯鶴道:「只要找到狼盜,便有可能找出他們背後的指使者是否許開山,不如我們暫時放過許開山和杜興,全力偵緝狼盜,會是對症下藥。」   徐子陵給他提醒,喜道:「好主意,我現在有九成把握肯定狼盜是拜紫亭的人,但問題是沒有人見過崔望的真臉目,如何把他找出來。」   陰顯鶴冷笑道:「假若崔望是拜紫亭的人,際此立國在即的時刻,崔望就算不在龍泉也該在附近。此事確令人費解,崔望於飲馬驛被殺的全是回紇人,那崔望本身肯定亦是回紇人,回紇人怎樣肯為靺鞨人賣命?」   徐子陵心中一動,說出城外那深藏谷內的大莊園位置,道:「這地方頗為邪門,說不定狼盜是躲在那裡,否則大批回紇人在龍泉現身,會惹人懷疑。」   陰顯鶴道:「這是一條線索,我不信崔望能永遠躲起來。」   徐子陵道:「若有什麼發現,千萬勿要獨自行事,你要當我們是兄弟才行。」   陰顯鶴露出一絲罕有的笑意,道:「兄弟?這名詞對我非常新鮮,放心吧!若有發現,我定會先通知徐兄和寇兄。」   兩人商量好一切配合行事的細節,各自離開。   徐子陵順步走到南門,沿城牆巡視,終有發現,在一株大樹見到段玉成以利刃劃下的暗記,說明見面的地點和位置。   徐子陵把暗記抹毀,匆匆離開。   可達志在廳內來回踱步,最後在一張椅子頹然坐下,又示意寇仲坐在他旁,搖頭苦笑道:「你這句話比你的井中月更難擋。當日我受命保護秀芳大家到龍泉來,心底裡決定即使要付出性命,亦絕不容秀芳大家受到任何傷害,那會是令我終生抱憾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對秀芳大家從沒有非份之想,但對她的技藝和才華確佩服得五體投地。唉!小弟並非守身如玉之輩,事實上還非常風流,但見到她時,心裡卻只有崇慕尊敬之意。所以份外不能忍受像烈瑕這種人接近她,因為他根本不配。」   寇仲動容道:「我相信你。因為你是那種高傲得視任何人為無物的人,不屑說謊。」   可達志呆看他半晌,緩緩道:「多謝!想不到你這麼明白我。」   又道:「我尚未弄清楚少帥為何要到龍泉來。」   寇仲把狼盜和八萬張羊皮的事說出來,笑道:「你的大汗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你老哥卻來與我合作,不怕大汗不高興嗎?」   可達志洒然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的目的是要好好保護秀芳大家,誰敢怪我。異日我若與少師交手,絕不會留情。」   寇仲道:「彼此彼此!」   兩人對望一眼,相視大笑。   寇仲喘著氣笑道:「我那三個方法,都不太見得人,可兄勿要笑我。第一個窩囊的方法,就是我們兩人陪伴秀芳大家時,由跋鋒寒和徐子陵下手殺烈瑕,那我和你可把事情推個一乾二淨。」   可達志皺眉道:「勿要誤會我取笑你,只要秀芳大家曉得是跋兄和徐兄下手的,你又怎脫得關係?」   寇仲道:「所以說這方法不太見得人,但仍非全無可取之處,只要沒人曉得是老跋和陵少干的便成。最大的問題是烈瑕這小子神出鬼沒,不容易在既定的時間內尋到他,且要讓人曉得他是在哪段時間內被宰掉。」   可達志道:「我不能親手取那小子狗命,會是很大的遺憾。」   寇仲道:「那便不選此法,唉!恐怕第二個方法你亦聽不入耳,我就跳到第三個方法。」   可達志截斷他道:「何不說來聽聽?」   寇仲道:「第二個方法就是由老子我收拾他,而你則置身事外,還裝作與小弟勢不兩立的樣子,那秀芳大家怎都不會懷疑到你可達志身上。」   說罷暗歎一口氣,這般做等若與尚秀芳一刀兩斷,以後只能反目相向。   可達成搖頭道:「這怎麼行!第三法如何?」   寇仲暗鬆一口氣,道:「第三個方法是搞大來做,把大明尊教的人殺個人仰馬翻,迫烈瑕出手反擊我們,我們裝作迫於無奈下把他幹掉,秀芳大家該難怪責我們。」   可達志沉吟片刻,點頭道:「這不失為一可行之計。不過若胡亂殺大明尊教的人,加上大明尊教到現在仍沒有什麼特別惹人注目的惡跡,似有點說不過去,少帥有什麼妙計?」   寇仲道:「這個包在我身上,你要負責的是好好監視烈瑕,不讓他有單獨接觸秀芳大家的機會。今晚我們見面再說。」   可達志微笑道:「現在我的心情好很多啦!在龍泉我還有點影響力,有什麼事要辦,少帥儘管吩咐,我可達志以狂沙刀作保證,絕不會壞少帥的事。」   寇仲起身送他出門,欣然道:「若有事情須你老哥出馬,我是不會客氣。」   可達志剛上馬離開,宋師道即駕到,道:「你托我的事,有點眉目啦。」 第十三章 自然之道   師妃暄聽畢,秀眉輕蹙道:「趙德言和周老歎夫婦暗中勾結,仍可以理解。但為何周老歎要殺周老方?更令人不解是金環真大可直接引我到龍泉來,何須中途換上周老方,橫生不必要的枝節,其中定有些關鍵的地方我們沒有想破。」   徐子陵很喜歡看師妃暄用心思索的神情,她深邃莫測的美眸,會射出智慧發自內心的動人光輝,俏臉像蒙上一層聖潔的霞彩,形成一股凜然不可侵犯,超俗脫塵的仙姿美態。   兩人坐在亭內,偌大的寺院杳無人跡,只主殿方向傳來木魚敲擊的清音。   師妃暄見徐子陵默然不語,訝道:「子陵兄在想什麼哩?」   徐子陵很想說正在飽餐秀色,當然不敢說出口,探手輕撫冰涼的桌面,道:「不知是否與寺有緣,我在寺院裡的遭遇總是不平凡的,使我對寺院的感覺特別深刻。剛才我步入寺門,忽然被寺堂宏偉的規模震懾,覺得這座寺堂是宇宙的化身,自恆古以來就是這樣子,以後亦不會改變。進入寺堂後,等若把過去和將來連起來,因為我正是它們的現在。」   師妃暄露出深思的神色,輕歎道:「有時真有點害怕和你交談,因為你總能說出些引得妃暄思索的話,令我生出微妙的感應,所以才說你是妃暄唯一的破綻,假若我能以平常心來待你,我或可臻達劍心通明的境界。」   徐子陵微笑道:「若妃暄有意為之,恐怕永難成功。唯一的方法就是任由事情自然發展,憑妃暄的智慧和多年修行,必能在某一剎那晉入劍心通明的至境。」   師妃暄靜若止水的道:「子陵很少這麼放開懷抱地坦白說出心想的話,不過卻說得隱含奧理。」   徐子陵靈台一片清明,湧起這宇宙捨師妃暄再無他物的奇異感覺,所有其他事物,包括什麼石之軒、狼盜、塞外各族生死存亡的鬥爭,群雄爭霸的中土等,全不關重要。此刻他最想探索的,是眼前這仙子芳心內的奧秘,把心神放在其他事上純屬浪費。   這感覺如汪洋大海般把他淹沒,幾令他窒息,強烈得教人難以相信。   忽然間,他醒悟到自己終嘗到愛情既痛苦又迷人的滋味。   以前他一直抑制自己,可是經過這兩天來的親近,終於堤決。   師妃暄柔聲道:「因何又裝啞巴?」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裝啞巴?不!而是小弟有時心神恍惚,有時則缺乏表達之詞,所以被妃暄你誤會。」   師妃暄現出一個沒好氣,充滿少女氣息的表情,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寇仲日夕相對,所以沾染不少他說話的壞習慣,真想揍你一頓。」   說到最後一句,罕有地毫無戒心的甜甜淺笑,宛如盛放的鮮花般的燦爛。   徐子陵一震道:「看來你很快可抵達劍心通明的境界,你剛才那笑容肯定是從那境界降到這凡間來的。」   師妃暄出奇地沒霞生玉頰,淡淡道:「我要修正剛才的話,你徐子陵剛青出於藍,超越寇仲。」   徐子陵失笑道:「這算否惡評如潮。」   師妃暄香肩微聳,搖頭道:「不是惡評,而是恭維。純瞧你徐子陵從什麼角度去看,就像那個踏蟆或踏茹的故事。」   徐子陵開懷笑道:「縱使只能和妃暄多相處幾天,無論代價是分離之痛,又或永誌在心的深刻苦楚,仍是值得的。」   師妃暄平靜下來,秀眸像兩泓深不見底又清澄得不含半絲雜質的潭水,深深地凝注他,柔聲道:「當幫妃暄一個忙好嗎?不要騎騾找騾,更不要騎上騾子後不肯下來。因為十方世界空曠清淨,本無一事,哪來騾子?」   徐子陵一呆道:「沒有騾子的心是什麼心?」   師妃暄道:「是平常心。假若子陵能把分離視作相聚,失正是得,妃暄將可無牽無掛,探窺天道,否則不如放棄清修,長伴君旁,免受相思的折磨。」   徐子陵聽得虎體劇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自和師妃暄相識以來,這仙子首次坦白說出愛上他徐子陵,而非「你是人家唯一破綻」那類可作任何詮譯譬解的禪語。   更令他震撼的是師妃暄把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他眼前,暗示假若他要像俗世男女般矢志要得到她,她大有可能拋棄一切以身相許。   當然她並沒有鼓勵徐子陵這樣去做,否則無須有請幫她一個忙的軟語。   騎騾找騾者,並不知要找的騾正給自己騎著,且不懂下騾,最終當然一無所得。   男女的繾綣纏綿,生死不渝,無論使人如何顛倒沉迷,到頭來仍像生命般只是一場春夢。師妃暄追求的是某一永恆而超乎徐子陵理解的目標。   徐子陵發呆好半晌後,緩緩道:「我忽然覺得很輕鬆開心,感到不論是什麼心事,都可拿出來說給你聽,而妃暄你則不會怪我無禮。我徐子陵只是個凡夫俗子,像一般人因感到生命的無常,美好的事物錯過就永不回頭,遂因驟聞妃暄決定返回靜齋一事後,不顧一切的向妃暄提出這連自己都感到過份的要求,哈!可是我卻沒有感到後悔。」   師妃暄微笑道:「當然不用後悔,除師尊外,徐子陵你是我在修行之道上最深刻的遇合;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亦如此。妃暄走時,不會向你道別,因為妃暄不想我們間有個刻意的分離,如你所說的一切順乎自然,有若天成。」   徐子陵洒然笑道:「既分離過一次,當然不須另一次,希望我不是那永遠騎在騾背不知下騾,更不曉得要找的東西就在跨下的呆子。妃暄你曾是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片回憶,沒有這段回憶,生命只是空白。」   師妃暄喜孜孜的道:「子陵的話很動人,妃暄會銘記心中,就如佛經禪偈,還記得蟬蟲鳴唱的事嗎?既可以是茄,也可以是蛤蟆;可以是騾,可以非騾。妃暄可否貪心點,再托子陵另一件事。」   徐子陵隱隱感到師妃暄下定決心,隨時會告別塵世返回靜齋,再不踏足人間,欣然道:「只要不是迫寇仲放棄爭霸大業,我必盡力為妃暄辦到。」   師妃暄秀眸射出令徐子陵心顫的深刻感情,緩緩道:「請好好照顧石青璇,不要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徐子陵愕然道:「妃暄這麼說,是否認定合我們和祝玉妍之力,仍沒法除去石之軒?」   師妃暄目光緩緩掃視圍林內的花草樹木,它們在朝陽斜照下投在地上的陰影,秀眸異彩漣漣,使人聯想到她那高逸出塵的內心世界,深情的道:「在敝齋山門入口處的牌坊有一對對聯,寫的是『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妃暄不知為何要告訴你,但卻覺得想你知道。或者是因妃暄再沒有什麼可傾訴的事。」   徐子陵長身而起,一揖到地道:「感謝妃暄,我徐子陵絕不會有負所托,今晚辦不到的事,終有一天徐子陵會給你辦妥。」   說罷洒然而去。   師妃暄平靜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寺院的行廊盡處,香唇逸出一絲動人的笑意。   寇仲把宋師道迎入南廳,心中想的卻是尚秀芳。   雖有徐子陵屢次提醒警告,可是當見到尚秀芳後,他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烈瑕只是個引發燎原大火災的火種。可達志顯然也像他般不濟,故而兩人才有合作對付烈瑕的行動,想想也覺荒謬。若給徐子陵曉得,不被他責難才怪。   他感到正徜徉於險峻高崖的邊緣,一個不好,就會失足掉下萬丈深淵。   坐好後,宋師道喝著寇仲奉上的香茗,道:「我費盡唇舌,始能勉強把君嬙說服,她要和你們兩人三口六面的談一次。照我看她該是有條件的,你最好和子陵商量妥當後才去見她。」   寇仲道:「時間地點如何?」   宋師道道:「正午外賓館,我會出席作你們間的緩衝。」   寇仲苦笑道:「只要不是迫我們自盡,我們只有乖乖答應的份兒,哪有資格和她討價還價。」   宋師道歎道:「問題若這麼容易解決當然皆大歡喜。只是你們要找的深末桓夫婦,有極大可能確托庇於韓朝安翼下。」   寇仲一震道:「你老哥查到什麼呢?」   宋師道道:「我一向看不起憑武力掠奪的人,故與韓朝安沒什麼話好說。昨晚我暗中留意,韓朝安所居的一座賓館,確多出一批不懂說高麗話的生面人,其中還有個相當冶艷的女人。」   寇仲心中叫苦,深末桓乃是他們不能放過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與傅君嬙和解?歎道:「韓朝安與傅采林究竟是什麼關係,以傅采林的名聲,怎會容許弟子與馬賊同一鼻孔出氣。」   宋師道道:「嚴格來說,韓朝安並非馬賊,而是海賊。」   寇仲愕然道:「海賊!」   宋師道道:「這要從整個朝鮮半島的形勢說起,半島上有三個國家,就是高麗、新羅和百濟,自楊廣三征高麗慘敗後,半島上的國家自身間展開變化無常的複雜鬥爭。新羅王金真興是類似拜紫亭既有野心又雄材大略的君主,力圖統一半島,故不斷擴張。新羅位於南部偏東處,佔有漢江口之利,遂大力發展海上貿易,主要與中土沿岸名城大做生意,使國力大增,惹得居半島南部偏西的百濟和國力最強佔據半島北部的高麗聯手對付他。韓朝安就是高麗王高建武派出來專在海上攔截打劫新羅商旅的人,目的是破壞新羅的經濟。」   寇仲恍然道:「我明白哩!高麗這麼支持拜紫亭,除了是希望有個強大的渤海國作她和契丹和突厥間的緩衝,更須在新羅與中士間取得賊船維修和補給的海口據點。唉!真令人頭痛。」   宋師道分析道:「新羅一向是親中土的,現在中土大亂,新羅失去依靠,若非有金真興支撐大局,早給仇視漢人的高麗和百濟瓜分。不過高麗本身並非沒有內憂,近年在高麗以東倔起的一個地區大酋叫蓋蘇文,外號『五刀霸』,高麗王高建武也要忌他三分。」   寇仲大感興趣,道:「五刀霸!是否沒有人能擋他五刀?」   宋師道笑道:「只因他愛隨身攜帶五把長短不同的寶刀,因而被稱五刀霸。此人殘忍好殺,視人命如草芥,在高麗東有龐大的勢力,高建武也不得不看他的面色。若非有傅采林坐鎮,恐怕蓋蘇文早起兵作反。」   寇仲頭痛的道:「天下烏鴉一樣黑這句話確沒有錯,何處始有安樂和平的土地?」   宋師道拍拍他肩頭道:「你和子陵仔細商量,千萬匆要爽約。我沒得交待事小,以後再難有機會心平氣和的坐下說話事大。」   寇仲依依不捨道:「你要到哪裡去?為何不待子陵回來大家齊去吃點東西。」   宋師道起立道:「我要去見秀芳大家,想一道去嗎?」   寇仲心叫饒命,連忙推辭,送他們到門外。   徐子陵滿懷連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滋味,趕回四合院去。   忽然一輛馬車駛至身旁,垂簾掀開,露出美艷夫人巧笑倩兮的如花玉容,嬌呼道:「徐公子移駕登車如何?」   徐子陵心中苦笑,心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麻煩再次臨身。 『卷四二』第一章 物歸原主   美艷夫人收回投往窗外的目光,別過頭來嫣然一笑,微聳香肩道:「終於到龍泉哩!真好!」   徐子陵於登車後直到坐在她香軀旁的此刻,仍弄不清楚她葫蘆內賣的是甚麼藥?事實上他的心神正緊繫在早前與師妃暄的「話別」,一時難以容納其他物事。   師妃暄終於要離開他重返仙山。   「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這兩句佛門偈語恰是他和師妃暄愛情的最佳寫照,既實在又虛無。在瞬那間發生,在同一瞬那結束,令人再弄不清如何開始,如何終結,既無始,亦無終,因為開始和結束融為一體。   我的娘!誰能不魂為之銷。   自己究竟是傻瓜?還是體會到愛情最高境界的幸運兒?恐怕他永遠難以斷定。   美艷夫人訝道:「徐公子有心事嗎?」   徐子陵淡淡笑道:「龍泉確是座令人難忘的奇異城市,敢問夫人有何指教?」   御車者是位體格魁梧健碩的年青漢子,觀其氣度神采,絕非平庸之輩,應是這位伊吾美人兒貼身護衛一類的人物。此時他把車子緩緩駛進棋街,朝這泉橋交織的城市東面開去。   美艷夫人今趟打扮樸素,淨黃色的衣裙配上繞項纏膊的肩掛,秀髮在頭上束成美人髻,玉簪棋貫,另有一番清新美態。   不過她的美麗與師妃暄的不食人間煙火是截然不同的,她有種打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狐媚和含蓄的野性,對男性有極大的煽動和引誘力。   美艷夫人忽抿嘴輕笑,瞟他一眼道:「徐公子長得真好看,奴家從未見過有男人比公子更文秀瀟灑的,誰家女兒見了能不心動?」   徐子陵為之愕然,雖說大草原上的女子風氣開放,大膽熱情,說話直接,可是像她這般肆無忌憚的當面對初相識的陌生男人評頭品足,還直言自己心動,則坦白至令人大吃一驚。   徐子陵苦笑道:「夫人只因尚未見過『多情公子』侯希白,他才真是儒雅多才的風流人物,小弟只能算是附充的。」   美艷夫人「噗哧」嬌笑道:「徐公子說話很有趣,公子你坐在奴家身旁,奴家那有空去想別的人?」   馬車駛離車道,在一座石橋旁的河邊林蔭裡停下。駕車漢子默然安坐,仿似變成一具石像。   徐子陵雖沒有心情和她調笑,心底卻不得不承認這伊吾美女確是顰笑生春,非常誘人,劍眉輕戚道:「夫人有甚麼話,何不坦白點說出來?」   美艷夫人野性的美目水波流轉,含笑道,「徐公子不耐煩啦?讓奴家長話短說,五採石是否在公子身上?」   徐子陵心叫來了,歎道:「是又如何?」   美艷夫人香肩微聳,道:「公子為何不把五採石交給拜紫亭?」   徐子陵洒然道:「今晚我們見到拜紫亭,當會如夫人所托把五採石交給他。」   美艷夫人舉起纖柔潔美,能令任何男人生出遐想的潔白玉手,攤開道:「奴家改變主意哩!請徐公子物歸原主,奴家會對三位的仗義幫忙,永記於心。」   徐子陵目光不由落在她動人的玉掌上,只見紋如刀割,整而不亂,當得上紋理如花的贊語,同時大感頭痛,皆因五採石是他們與拜紫亭討價還價的其中一項重要籌碼,還她不是,不還她更不是,一時間進退兩難。   美艷夫人見他呆望自己玉掌,柔聲道:「公子若想把五採石據為己有,奴家絕不會怪責公子,只會怪自己瞧錯人。」   這番話比大罵徐子陵更凌厲,徐子陵心念電轉,暗歎一口氣,探手外袍內袋,掏出五採石,放到她掌心上,仍以兩指捏著不放,微笑道:「夫人是五採石的原主嗎?」   美艷夫人露出一個動人的甜蜜笑容,五指收束,捏著五採石下方,指尖與徐子陵輕觸,欣然道:「公子可知這顆五採石的來歷?」   徐子陵迎上她那對散發野性和異彩的美目,微笑道:「願聞其詳。」   美艷夫人道:「這是波斯正統大明尊教立教的象徵,原名『黑根尼勒』,意思是『光明之石』,五十年前被光明使者拉摩帶到大草原來,之後發生很多事,輾轉多手,到最近才落進奴家手內。」   徐子陵不眨眼的正視著她,皺眉道:「那原主豈非是拉摩?」   美艷夫人欣然道:「拉摩正是家師。」   徐子陵一呆鬆手,美艷夫人以充滿歡喜欣賞的神色橫他一眼,取去五採石,納入香懷中柔聲道:「謝謝徐公子,更感謝少帥和跋鋒寒,奴家絕不會忘記此事。」   徐子陵苦笑道:「夫人可否給小弟一個較為滿意的解釋?起初因何要托我們把五採石送給拜紫亭?若五採石成為裝飾拜紫亭王冕之物,如何還可物歸原主?」   美艷夫人嬌嗲道:「都是尊神的指示嘛!公子對這解釋滿意嗎?」   徐子陵愕然以對,這也算是解釋?不過五採石已安返她手中,確是不爭的事實。   忽然間他只想離開這個能令人頭痛的美女越遠越好,她令他想起紀倩,美艷夫人比紀倩少去那份江湖氣,卻另多一股使人迷惑的氣質,歎道:「夫人請小心,回紇大明尊教的人傾巢而來,你現在的處境未必會比在統萬時好上多少。在下告退啦!」   寇仲在南廂屁股尚未坐熱,敲門聲再度響起。   術文往應門,寇仲則移到窗前,凝神望去,心想假設來的是石之軒,自己究竟該逃還是硬著頭皮應戰。   門開。   術文一震施禮道:「原來是御衛長大駕親臨。」   寇仲心忖誰是御衛長,旋即虎軀亦微震一下,只見尚秀芳在長腿女劍手宗湘花陪伴下,跨進院落來。   寇仲此時反希望來的是石之軒,因為至少尚有一拼之力。但卻又大感奇怪,她不是一夜沒睡?為何還有精神氣力來找他,且宋師道豈非要撲空?   今回真是硬著頭皮直迎上去,笑道:「秀芳大家和宗御衛長鳳駕光臨,令小弟篷蓽生輝,哈!請賞光進來喝口熱茶,哈!」   術文移往一旁,以免阻擋從與大門相對的南廂廳中昂然步出的寇仲與尚宗兩女的視線。   尚秀芳像剛從溫泉浴後走出來的樣子,不施半點脂粉,身穿湖水綠色的裙褂,秀髮披肩,仍是那麼美得令人心醉,白他風情萬種的一眼,道:「你的好兄弟呢?」   寇仲心叫救命,尚秀芳的鑿穿戰術比他的更要厲害得多,只用眼瞟兩記已打得他潰不成軍,七零八落。這樣下去,究竟如何了局?   苦笑道:「我也想找他,進來再說吧!」   宗湘花道:「秀芳大家有約在身,只是湊巧路過來和少帥打個招呼。」   她的態度雖客氣有禮,但仍有種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且隱含敵意。   寇仲的眼順道下掃她那對長腿,故意氣她,這才回到尚秀芳令他再難移離的俏臉上,微笑道:「我是否該說今晚見?」   尚秀芳微嗔的橫他一眼,轉向宗湘花道:「宗侍衛長請稍待片刻,我和少帥有幾句話說。」   就那麼輕移蓮步,來到寇仲旁,牽著他少許衣袖,朝前方的南廂走去。   寇仲像中魔法般乖乖隨她去。   徐子陵茫然在街道上的人潮中舉步,返回四合院去。   開國大典一天一天的接近,大草原各族來賀的使節團與各族來趁熱鬧的人從四方八面湧入龍泉,情緒氣氛不斷高漲,禍患危機亦同步醞釀。   可是他卻發覺自己對眼前一切失去思索和深究的興趣。   假如他現在立即趕往聖光寺去,懇求師妃暄永遠不要離開他,以後的日子會是怎樣?旋又暗歎一口氣!因為他曉得他絕不會將這妄想付諸實行。   師妃暄的離去,最大的問題是使他感到再沒有甚麼事情可戀可做,甚至乎大草原也失去吸引他的魅力。   在統萬城當他初遇美艷夫人,他確感到她秀色可餐,看著她不但不會沉悶,且是賞心悅目。但剛才他卻只想快點離開她,這使他明白到沒有人或物能彌補師妃暄離開後給他留下的空缺。   他沒有情緒低落,只是生出空虛無聊的感覺,無論幹甚麼事情,均不能分散他心裡孤獨和遺憾的失落感覺。   這是他「犧牲」自己,「成全」師妃暄必須付出的付價。   忽然間他曉得自己正陷身在曾說過的愛情陷阱中,沒有氣力爬出去!   那是失去一切後的孤獨。   他不如也就那麼消失掉,以後沒有人知道他在那裡,甚至以為他已死了。   這可怕的想法令他湧起不寒而慄的震懼,他搖頭把這想法送走。以往縱使一人獨處,他也從沒有寂寞的情緒,可是此刻無聊和寂寞正侵襲他的心神。   石青璇倏地浮現心頭。   唉!他是否真如師妃暄所說的,不肯為自己的幸福去爭取,去奮鬥和努力?   一切都會過去,時間可令人從不習慣變為習慣。他也有點恨自己,為何不能像師妃暄般看破一切。世上所有事物均如春夢秋雲,瞬息幻變,轉眼後了無遺痕。   然後他想起「蟲鳴蟬唱」,剎那間喧嚷的人聲車馬聲,潮水般湧進耳鼓內去。   他改向朝聖光廟舉步。   甫跨進門檻,尚秀芳把寇仲扯停,在宗湘花和術文視線不及的門旁,香肩輕柔地偎進他懷內,柔聲道:「少帥還有空想人家嗎?」   寇仲心中苦笑,記起在赫連堡面對金狼兵的千軍萬馬,自以為必死的一刻想起她的情境,不過問題是當時他還想起宋玉致和楚楚,登時生出肝腸欲斷的痛楚,這色藝雙全的美女就像一團烈火,可以將他溶化,將鋼鐵煉成繞指柔。   他感覺到她香肩柔軟嫩滑的肌膚內充滿生機和活力的灼人青春,鼻內更滿是她誘人的芳香氣息。眼前的小耳朵晶瑩潔白,圓美耳輪的弧線和渾圓的耳珠造成全無瑕疵的結合。   天地旋轉起舞,忽然間他發覺雙手把她緊摟懷內抵著自己,且重重痛吻在她香唇上,銷魂蝕骨的激烈感覺直把他送到九霄雲外。   尚秀芳嬌軀抖顫起來,玉手似拒還迎地無力的按上他寬敞肩膀,香唇卻作出熱烈的反應,好片晌後忽然扭動身子,把他推開。   唇分。   尚秀芳張劇地喘息著,紅霞滿面,嗔道:「你……」   寇仲呆若木雞,仍未從剛才的迷人滋味回復過來,更不明白自己為何失控至此,心中亂成一團。   尚秀芳舉手理好給他弄得散亂的秀髮,神色逐漸回復平定,又風情萬種的嫣然一笑,以能令天下男子顛倒迷醉的風姿露出個怪責他大膽冒犯的清晰表情,右手探前輕拍他臉頰,柔情似水的道:「不說啦!今晚見!」   徐子陵駕輕就熟穿林過園,來到師妃暄聖光寺幽靜雅致的禪室外,立刻聽到有若天籟的甜美聲音傳出來淡淡道:「子陵是否有話漏掉呢?」   徐子陵微微一笑,背著靜室在門外石階第二級油然坐下,話家常的道:「小弟剛才遇上大明尊教的美艷夫人,不知如何竟然想通一些事,很想與妃暄分享。」   師妃暄欣然道:「妃暄正留心聽著。」   徐子陵面對聖光寺林蔭深處不染俗塵的寧靜後院,道:「妃暄說過不明白金環真夫婦為何不直接引你到龍泉來,還要詐作雙雙被殺,後更畫蛇添足的找個周老方來掉包。」   師妃暄的聲音從後方室內傳來,卻仍似在耳旁聽語的柔聲道:「此事與美艷夫人有何關連?」   徐子陵道:「這要從美艷夫人的來歷說起,她的師尊是五十年前從波斯來的拉摩,拉摩本身是波斯正統大明尊教的人,攜來代表該教的五採石。五採石原名『光明之石』,是大明尊教的立教之寶。」   師妃暄聲音再在身後響起道:「拉摩攜此寶東來大草原,當然有重要的理由,對嗎?」   徐子陵沒有回頭,曉得冰雪聰明的師妃暄猜到他的看法,沉聲道:「拉摩要要對付一個或多個從波斯逃到大草原來的叛教者,不過拉摩的任務顯然失敗,因為那些叛徒在回紇落地生根,創立另一個大明尊教,還計劃入侵中原,榮姣姣和上官龍便是他們的先頭部隊。現在的大尊,若非那叛徒本人,就是他的繼承者。」   師妃暄來到他身後,神態自如的在比他高一級的石階坐下,微笑道:「子陵的測想雖不中也不遠矣,可是我尚未看到與金環真夫婦的關係。」   徐子陵別過頭瞧著她淡然道:「關鍵就在周老方身上,因為他是回紇大明尊教五類魔之一。這代表頡利和大明尊教無論是攜手合作,還是各自行動,他們均有一個共同目標,就是務要置妃暄於死地。」   師妃暄露出用心思索的動人神情,沒有理會徐子陵凝注在她俏臉上的目光,道:「請你繼續說下去。」   徐子陵把視線投回院落去,再移往在寺院上空飄過的一朵浮雲,道:「金環真和周老歎的任務是要把妃暄引往山海關加以殺害。他們夫婦之所以要詐死,正為可在事後脫身卸責。豈知有那麼巧就那麼巧,我們剛好在同一時間出現山海關,登時把頡利的計劃破壞。假若杜興肯說實話,他或會告訴我們頡利當時大有可能正暗藏在山海關某處,否則如何能安排那次在燕原集差點使我們三人中伏的陷阱。」   師妃暄點頭道:「你把複雜的事情看得很通透,既準確又有想像力。」   徐子陵苦笑道:「我該是遲鈍才對,想這麼久才想得通這麼多。金環真夫婦當時該是潛離山海關,繼續追蹤石之軒,所以惟有靠周老方出馬,引妃暄到龍泉來。」   師妃暄皺眉道:「周老方扮周老歎告訴我金環真給大明尊教擄去,豈非硬要嫁禍給自己所屬的教派嗎?」   徐子陵油然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何況大明尊教根本不怕撼上殺死師妃暄的罪名,這只會令他們一舉成名,他們就像頡利般,不怕任何壞後果。」   師妃暄道:「如此說子陵是否認為大明尊教在此事上是與頡利合作?但為何周老歎又要殺周老方?」   徐子陵搖頭道:「大明尊教肯定和頡利是對立的。」不由想起烈瑕向尚秀芳獻樂卷一事。   師妃暄訝道:「那為何周老方能配合得如此完美無瑕?」   徐子陵沉聲道:「他是依一個深悉頡利計劃的人的指令行事。這個人很可能有明暗兩個身份,暗的身份就是大明尊教的大尊或原子,明的身份是東北的黑道大豪和杜興的拜把兄弟,集黑暗與光明於一身。」   師妃暄輕吁一口氣,道:「許開山!」   徐子陵雙目亮起精芒,緩緩道:「安樂幫幫主因發現他這秘密,故遭到滿門滅口的大禍。」 第二章 誰是奸邪   師妃暄秀眸異采漣漣,輕輕聲道:「美艷夫人剛才找你為的是甚麼事?」   徐子陵苦笑道:「她是為五採石而來,我已如她所願將五採石還她。」   師妃暄訝道:「她不是請你們把五採石送給拜紫亭?」   徐子陵道:「她只是借我們為她押送五採石到龍泉來。當時她成為眾矢之的,室韋、契丹、突厥各族均欲奪得此石。她隨從眾多,目標明顯,不得己下惟有兵行險著,使我們接替她,轉移目標。現在目的已達,當然須將五採石取回。」   頓一頓續道:「美艷夫人正與大明尊教展開生死存亡的激烈鬥爭,不過看來她視此為教派中的家事。不願外人插手其間,故不肯進一步透露箇中內情。」   師妃暄思索道:「頡利若要在山海關對付我,大可在你們離開後實行。」   徐子陵道:「頡利只能在對付你或對付我們兩者中揀選其一。且他已從歷史深悉,無論他的軍力如何強盛,由於人數與中原相比太過懸殊,純靠武力絕不足征服和統治中土這麼廣闊的一片土地,所以定下以李建成為傀儡供其操控的策略,就如劉武周和梁師都。而凡阻礙他們這個目標的人或物均要除掉。」   師妃暄點頭同意。   徐子陵的推斷合乎情理。可以想像若師妃暄被害,中原以慈航靜齋為精神領袖的白道勢力將受到嚴重的打擊,對李世民的損害更是無法估量。頡利更可嫁禍陰癸派,一石二鳥,使中原武林掀起軒然大波。   至於寇仲,則成為頡利要入主中原李世民外的另一個最大障礙,皆因他有雄霸嶺南的宋缺撐腰,本身又具號召力。即使成功剷除李世民,留下寇仲這心腹大患,仍有機會令頡利的雄圖霸略功虧一簣。   所以在兩個選擇中,權衡輕重下,頡利選擇先除寇仲,才再看有沒有機會收拾師妃暄。   師妃暄柔聲道:「子陵對此有甚麼好的應付提議?」   徐子陵長身而起,移到安坐石階的師妃暄面前,從容道:「眼前由於頡利和突利息止干戈,頡利絕不會主動破壞與突利間的和平氣氛,故改變策略,暫時不來對付我們三人,可是對妃暄卻沒有這樣的顧忌。昨晚擺明是個對付妃暄的陷阱,只是妃暄沒有中計而已。」   要伏殺像師妃暄這種特級高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必須把她引到一個難以脫身的環境,始有可能辦到。   周老歎大有可能早一步制服周老方,從他口中迫問出大明尊教對付他和寇仲的計劃,於是將計就計,希望他兩人悲憤急怒下魯莽的硬闖神秘莊園,與莊園的人來個大火並。   至於留下暗記另行知會師妃暄,則可能是周老歎所為,這亦解釋了周老方難以分身的疑惑。   徐子陵續道:「周老方該是從許開山處曉得周老歎夫婦與妃暄的聯絡手法,所以周老方才可冒充乃兄而不露出破綻。」   師妃暄盈盈起立,欣然道:「下一步該怎辦?」   徐子陵畢恭畢敬的打拱道:「小弟懇請仙子恩准,讓我送仙子回到那刻有『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門坊外。」   師妃暄啞然失笑道:「這是我第二趟想揍你一頓。」   徐子陵開懷哈哈笑道:「妃暄不用認真,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妃暄考慮一下也無妨,只當是個『小習作』就成。」   說罷大笑去了。   徐子陵回到四合院,寇仲正失魂落魄的坐在溫泉池旁,見徐子陵回來,勉強振起精神佯罵道:「好小子,滾到那裡去啦!現在是甚麼時候?宋老哥和我們約定午時正去跟小師姨請和,趁還有點時間,我們立即去找越克蓬。」   徐子陵訝然審視他,奇道:「發生甚麼事情,為何你的神色這麼古怪的?」   寇仲站起來搭著他肩膀朝街門步去,歎道:「剛才有三位貴客臨門,其中之一當然是師道兄,另兩位你猜是誰?」   徐子陵劍眉蹙起,這:「這麼多可能性,教我怎猜得到。」   寇仲頹然道:「秀芳大家是也,今回你要設法打救我。」   徐子陵一震道:「發生甚麼事?」   寇仲苦笑道:「你答應不罵我,我才敢告訴你。」   徐子陵在街門前止步,日光灼灼的審視寇仲,好半晌歎道:「看你的樣子這麼徨然淒慘,做兄弟的怎再忍心罵你。情之為物最是難言,可以令人變蠢變傻,說吧!」   寇仲垂頭像個犯錯的小孩子似的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我親了她香噴噴的小嘴。」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事情竟這麼嚴重,我的娘!」   寇仲苦笑道:「你的娘也是我的娘。我當時糊塗得不知自己在幹甚麼!最糟是直至此刻仍期待一錯再錯,唉!怎辦才好,此事該如何了局?我總不能對她說我只是一時糊塗才親她嘴兒,請她大人有大量不要記小人之過。」   徐子陵沉吟道:「除吻她外你這小子再有沒有動手動腳?」   寇仲忙道:「當然沒有。我是非常尊重她,吻她只因她當時挨到我胸前來,使小弟一時情不自禁而巳!」   徐子陵歎道:「坦白說,這種事我雖是兄弟,也很難幫忙你,只知若你與尚秀芳發展下去,會很難向宋玉致交待。這因尚秀身份不同,反是宋玉致較易容忍楚楚,肯讓你納她作妾。」   寇仲駭然道:「你不幫我誰來幫我?快運用你聰明的小腦袋給我尋出解決的辦法。」   徐子陵苦笑道:「不知是否因這處遠離中土,所以做甚麼事犯甚麼錯都像不用負擔責任和後果似的。但男女間的手誰能插手幫忙?我只能勸你懸崖勒馬。不要對尚秀芳有進一步的行動或發展。希望她因醉心鍾情於塞外的音樂寶藏,將你這小子忘掉了事。」   寇仲慘然道:「我很痛苦!」   徐子陵道:「另一個是誰?」   寇仲道:「是可達志那小子了,專誠來告訴我烈瑕昨晚在尚秀芳處逗留整夜。你不要誤會,他們只是研究秘譜。」   徐子陵皺眉道:「就只告欣你此事那麼簡單,這不像可達志的作風。」   寇仲知道很難瞞他,只好把不想說出來的亦和盤奉上,苦笑道:「他和我商量如何修理烈瑕那混蛋,而事後秀芳大家又不會怪責我們。」   出奇地徐子陵沒有罵他,思索道:「要收拾烈瑕絕非易事,一個不好我們反要陰溝裡翻船。且最大的問題是烈瑕並無明顯惡跡,所謂怒拳難打笑臉人,難道我們能以他追求尚秀芳作罪名,捉他出來狼揍一頓?」   寇仲得他附和,興奮起來道:「不是揍一頓,而是幹掉他一了百了,更可削弱大明尊教的實力。」   徐子陵道:「差點忘記告訴你,玉成終留下暗記,著我們申時頭在朱雀大街南門處一所飯店碰頭。」   寇仲喜道:「約的是公眾埸所,肯定不會是陷阱。算他吧!你一早出門不是去見師妃暄嗎?她答應委身下嫁?對吧!」   徐子陵沒好氣道:「少說廢話,走吧!」   兩人來到街上。朝外賓館方向進發。   徐子陵道:「我也是見過三人,除妃暄外尚有陰顯鶴,真奇怪,我請陰顯鶴寸步不離的在暗中監視許開山,他卻整夜在一位叫慧深的龍泉名妓家中渡過,沒有離開。這個人真令人難猜虛實。」   寇仲道:「你似乎認定許開山是大奸大惡的人,我卻對他感到糊里糊塗。」   徐子陵把向師妃說過對許開山的分析無有遺漏的邊行遍說出來,最後道:「說不定玉成可為我們證實此事。」   一粒豆大約雨點打在寇仲額上,惹得他抬頭望天,嚷道:「今天發生太多的事,令人一時忘記觀天。這是他奶奶的烏雲蓋頂,快走。」   不過十多步,驟雨嘩啦啦的灑下來。兩人無奈下避往一所專賣羊奶茶和燒酪餅的食店內,躲雨兼填飽尚未吃早點的肚子。   寇仲邊吃東西邊歎道:「這是否好事多磨?每趟我們去找越克蓬,總有些事發生,使我們去不成的。」   他對此只是說說就算,跟著壓低聲音道:「我對尚秀芳的行為,算否行差踏錯,不過我真的有些不忍心拒絕她,辜負她的深情好意。唉!你沒見過她新春日孤零零一個人悼念亡母的淒清樣兒,教人更不忍心稍微傷害她。」   徐子陵正凝望大雨滂沱下的街景,一輛馬車冒雨駛過,他從寇仲的話想起因娘親被親父加害致心如死灰的石青璇,有感而發的道:「事實上我並沒真的深責你,因為尚秀芳對任何男人來說均是難以抗拒的女子,我只是為你擔心,怕你泥足深陷後難以取捨。現在只要你再踏前一步,肯定會身墮深崖,當前是懸崖勒馬的唯一機會。辦好事後,我們立即離開,否則你終會出事。」   雨勢漸歇,只有零落的雨點。   寇仲苦笑道:「但打後這幾天最難捱!想起她我就心兒卜卜跳。如此動人的美女。唉!我的娘!陵少你定要寸步不離的守著我,拉我拖我,不讓我掉往深淵去。」   徐子陵皺眉道:「這怎麼成?難道她約你私下見面,我可以不識趣的坐在旁又聽又看嗎?這還是要靠你自己把持得住,別人如何幫忙?」   寇仲道:「假如你是我,會怎麼做?」   徐子陵氣道:「說到底你仍是對尚秀芳難以割捨!宋玉致可非一般女子,而是高門大閥的千金之軀,你就算想納妾亦須得她同意點頭。問題是尚秀芳乃天下景仰尊崇的才女,怎甘心在這種情況下做你的小妾。你有坦誠告知她關於你和宋玉致的婚約嗎?沒有的話就是欺騙的行為。」   寇仲苦著臉道:「給你說得我像罪大惡極的情場騙子,不是這麼嚴重吧?今天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哩!唉!我有機會便依你之言向她如實稟告,聽任發落。卻又怕她一怒之下改投烈瑕懷抱,那會使我以後不再想做人。」   徐子陵探手抓著他肩頭,歎道:「我的話說重了。坦白說,當我對著石青璇時,我真的沒想過師妃暄,反之亦然,所以該沒有資格怪你。我的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們兩個都不會嫁給我,你的問題剛好相反。你說得對,尚秀芳若被烈瑕這邪人得到,會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我們要從詳計議。」   寇仲得到徐子陵在這方面罕有的諒解,登時精神大振,興奮起來道:「我和可達志那傢伙商量出一條叫趕狗入窮巷的妙計,就是對大明尊教展開全面的掃蕩,先拿死剩的四個五類魔祭旗,見一個殺一個,何愁烈瑕等不反抗,那我們就出師有名將烈瑕順手除去。」   徐子陵道:「除非我們能證明狼盜是大明尊教的人,否則我們如何出師有名。」   寇仲道:「單是上官龍殺害復志等三人的深仇大恨,我們已出師有名,上官龍是大明尊教的人,這可是祝玉妍親囗證實的。不要想那麼多,只要你陵少不反對我幹掉烈瑕就成。他奶奶的熊,我們又不是官府查案,需甚證據?見到玉成後問上兩句立即進行蕩魔大計。還有半個時辰,我們橫豎順路,先向越克蓬打個招呼。」   兩人正要結賬離開,一人跨檻進來喜道:「終找到兩位哩!」   兩人愕然瞧去,竟是他們正在研究如何除去的烈瑕。   這小子春風滿臉的來到兩人桌子坐下,欣然道:「昨晚是愚蒙一生人最快樂的時間,不但能得睹秀芳大家的仙顏,更得聞她妙手奏出來的仙韻,兩位代我高興嗎?世間竟真有如此內外俱美、色藝雙全的女子。若她肯與愚蒙共譜白首,我減壽十年也心甘情願。」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   寇仲悶哼道:「烈兄此話頗為矛盾,若真減壽十年,豈非少去十年與她相處的機會?」   烈瑕像醒覺過來的細審他的神情,訝道:「少帥不是為此妒忌吧?據聞宋缺之所以肯全力支持你,就是因為你肯作他的快婿。唉!大家兄弟,千萬勿要因任何事傷和氣。」   寇仲給他命中要害,登時啞口無言。   徐子陵淡淡道:「烈兄請先答我一個問題。」   烈瑕欣然道:「子陵請指教。」   徐子陵沉聲道:「上官龍和榮姣姣是否你大明尊教的人?」   烈瑕沉靜下來,凝神瞧著徐子陵好半晌後,露出一絲落在兩人眼中充滿邪氣的笑意,點頭道:「可以這麼說,也不可以這麼說。嚴格而言,他們只屬我們在中土的分支,並不用聽我們的指示,他們只向中土道祖真傳的辟塵道長負責。此可是我教的一個秘密,不過兩位問到,我烈瑕豈敢隱瞞。」   徐子陵為之諸塞,除非祝玉妍肯出來頂證他,否則憑甚麼來戳破他的謊寇仲狠狠道:「你這小子倒推得一乾二淨,希望你不是在說謊,否則我們會要你好看。」   烈瑕一臉冤屈的嚷道:「我怎敢騙你們?還有甚麼懷疑誤會,大家一併說清楚,免得影響我們的交往。」   徐子陵歎道:「這可是你的要求,五採石究竟對你有甚麼意義?」   他們愈和烈瑕接觸,愈發覺難對付他。   若許開山確是大明尊教的大尊或原子,那烈瑕跟他正是採取相同的戰略,就是避免與他們正面為敵。   烈瑕苦笑道:「子陵是否見過美艷那賤人,受到她唆擺。」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看出對方心中的驚懍。只憑徐子陵一句話,烈瑕立即推斷出徐子陵見過美艷夫人,並猜出他問這句話以證實他是否說謊的背後用意。思考的敏捷,才智之高雋,令人刮目相看。   徐子陵感到自已落在下風,心忖這般下去,如何還能出師有名的進行蕩魔之舉。   只好點頭表示見過。   烈瑕壓低聲音道:「你們千萬勿要信她說的任何話,因為她是伏難陀的女人,更千方百計助拜紫立國,偷蒙拐騙無所不為。唉!這女人其難纏,再來破壞我的事。」   寇仲和徐子陵再次你眼望我眼,同時想起管平,心忖烈瑕的話不無一點道理。   寇仲皺眉道:「她和你有甚麼嫌隙?為何偏要針對你?」   烈瑕挨往椅背,無奈地搖頭苦笑道:「這叫因愛成恨,在跟伏難陀前,她曾是我的女人。唉!愚蒙的醜爭都要抖出來哩!」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甚麼?」   烈瑕俯前低聲道:「此女貌美如花,毒如蛇蠍,千萬勿要碰她。她的武功或者比不上我們,可是騙人的本領,我們肯定望塵莫及。」   寇仲和徐子陵惟有苦笑以報,因為他們再難抓著烈瑕的把柄。   徐子陵很想向他質問周老方的事,終於忍住,以免暴露已方的秘密,道:「我們有個約會,遲些再和烈兄喝酒聊天。」   烈瑕笑著站起來道:「如此再不打擾兩位。今晚見!」說罷欣然去了。   寇仲愕然向徐子陵道:「今晚見?那是甚麼意思。」   徐子陵拉他站起來苦笑道:「那代表我們今晚和拜紫亭、伏難陀同吃響水米時,他會是座上賓客之一。不用擔心,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玉成或可助我們尋出對付大明尊教的方法。」   寇仲歎道:「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個橫蠻無理的人,就不須聽他這麼多的廢話。」   午時已至,兩人無暇往找越克蓬打招呼,匆匆應約而去。 第三章 卑鄙刺殺   兩人轉進朱雀大街,只見行人如鯽,車馬爭道,頗有寸步難移的擁擠盛況,關乎到靺鞨族以至整個人草原命運的渤海國立國大典,將在三天後太陽升離地平的古時舉行,要來的人均該來了。   寇仲搭著徐子陵的肩頭享受肩摩踵擊的繁華都會樂趣,四周鬧哄哄的,佔其門如市,盛況空前。不同種族的人說不同的話,構成民族大融渾的熱鬧常烘。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邊道:「你說今早見過三個人,一是師妃暄。一個是陰顯鶴,另一個是誰?」   徐子陵道:「是美艷夫人,唉!」   最後一聲歎息,是因烈瑕的話,使他弄不清楚美艷夫人是正是邪,會否真如烈瑕所說的不但是個騙子頭頭,更是伏難陀的女人。   寇仲明白他的心情,他自己也為烈瑕那番話感到心中忐忑難安,如此一位千嬌百媚的女郎,竟是這樣一個蛇蠍美人!實教人惋惜。當然此事仍有恃證實。   皺眉道:「竟然是她,是湊巧碰上還是她來找你。」   徐子陵邊邁步往前,朝王城和外賓的方向行進,邊答道:「我在回家途上給她截著登上馬車,她向我討回五採石,我只好還給她。「   寇伸失聲道:「甚麼?」   扼要的解釋一遍,徐子陵苦笑道:「情和理當時均在她那一邊,我能怎樣做呢?」   寇仲道:「這女人真不簡單,沒有五採石就沒有五採石吧!只要古納台兄弟成功奪得那批箭矢,那怕拜紫享不俯首低頭。」   又道:「老跋為何去這麼久仍未回來?」   徐子陵道:「他定有很多的理由。除非是遇上畢玄,誰能奈何他,打不過就逃,該不用擔心他。」   一陣小孩的歡叫聲從左方傳來,兩人循聲瞧去,原來是一群七、八個十二、三歲許的小孩子,到熱鬧的大街玩耍,在人群中左鑽右穿,奔跑追逐,正嬉鬧著的朝他們的方向走來。   徐子陵莞爾道:「以前我們在揚州也是這般在人堆中擠鑽,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別人的錢袋,希望這群天真活潑的小孩,勿要是我們的徒子徒孫。」   寇仲笑道:「他們似乎看上我們的錢袋哩!」   話猶未已,小孩們來到兩人旁,其中之一躲到寇仲身後,發出小孩天真響亮的笑聲,抓著寇仲外袍的後擺,上氣不接下氣的笑道:「抓不著!抓不著!」   其他小孩一擁而上,團團繞著兩人你抓我逐,鑽來鑽去,情況混亂,更不斷扯他們的衣衫。   在小孩們歡樂的渲染下,兩人停下步來,童心大起,相視而笑。   就在此刻,兩人忽感不妥。   前後左右均有人迫近,殺氣驟盛。   他們均是身經百戰,在一般的情況下,縱使誤陷重圍,亦可先一步發動攻守之勢應付敵人。可是現在前後纏著七、八個無辜的小孩,將他們活動的空間完全封閉。甚至拔身而起亦會令孩子受傷,何況在時間上已來不及。   刺殺者掣出隱藏在外袍內的兵器,絲毫不理孩子的安危,一時刀光四起,向兩人攻至,配合得無懈可擊。   由於事情來行大快太突然,衝上的行人弄不清楚發生甚麼事,看見刀光閃閃的都是本能地的往四外避開,令混亂的情況更混亂。   在電光石火間,兩人均想到這是敵人精心佈置的陷阱,以卑劣的手段利誘小孩,教他們纏在兩人身邊嬉玩,然後從四方八面發動攻擊。   部份小孩感覺到危機驟生,自然而然擠進他們懷中或抱緊他們,以求保護,使他們更是有力難施,心中叫苦。   刀光連閃。   寇仲瞧著刀鋒的一點精光,從正面循著一道弧線,照他面門刺來,刀氣把他完全籠罩,若在沒有任何牽絆的情況下,他可以往旁閃開,可是現在他們兩條腿均給小孩抱著,除非他忍心把他們震傷,否則縱使能夠脫身,時間上正會慢一慢。   正面攻來者臉貌陌生,但刀法已達一流刀手的境界,不過這一刀仍難不倒他,問題是還有右側劃頸劈來的一刀和從後方朝他背心疾刺的長劍。最可怕是背後那看不到的劍手,才是他寇仲的勁敵,劍鋒離他尚有尺許的距離,可是他整個背脊像浸在寒凍的冰水裡,顯示出此人的功力即使及不上他寇仲,然所差無幾。   寇仲由於在敵人進攻時來不及拔出井中月,暗歎一聲。直挺挺的朝前倒下去,帶得兩個小孩和他一起往地面僕去。   徐子陵的情況比寇仲更不堪,一個小孩驚惶失惜的挨在他懷中,兩個在後面扯著他外袍下擺,餘下二個小孩兩人跌坐在他和寇仲之間,一個則滾倒在他左側。   眼前刀光像風捲狂雲般翻騰而至,前方攻來者左右手各持一把鋒尖泛紅的淬毒匕首,其人身材不高,作男裝打扮,但徐子陵卻曉得是第二趟與對方交手。   她雖把本該冶艷絕倫的玉容弄得黑而粗糙,徐子陵仍從她的手法一眼認出是深末桓的妻子木玲,既狠且辣,完全不顧及他懷內核子的安危。   同時向他突襲的尚有三人,兩人從後方攻來,其中一人肯定若非深末桓亦是與他同級的高手,用的是兩把短柄斧,車輪般陣動著攻來,狂猛無儔,若給劈中,保證筋裂骨碎,甚麼護體真氣都捱受不住。   另一人功力雖遜上幾籌,亦屬一流好手,用的是雙鉤,分取他頸側和右腰眼。   餘下一個刀手則封死他左方,搠脅而至,在腹背受敵的形勢下,對他威脅極大。   剎那間,他兩人被迫入進退不得的絕境,最令人難受是被捲入刺殺攻勢中的無辜小孩肯定沒有人能悻免,敵人的狠毒,令人髮指。   深末桓此次行動可說計劃周長,因曉得他們午時必來赴會,故設下唆教小孩纏戲的毒招,當小孩在兩人身邊嬉玩,移至戰略位置的敵人發動雷霆萬釣的突襲猛攻,務求一舉置他們於死地。   徐子陵狂喝一聲,神功發動。   他心知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已是必傷無疑,只盼能夠傷而不死,又能使小孩們悻免大難。   羊皮外袍寸寸碎裂,往敵射去。   「叮!叮!」   寇仲在倒往地上時,忽然扭身變成臉孔朝天,兩手揮擊,同時命中前方和右側攻來的刀鋒,並爭取得避開從後方刺來的長劍少許空隙。   抱著他雙腿的小孩滾坐地面,使他縱有千般絕技武功,一時亦無法派上用場。   兩名刀手悶哼一聲,往後跌退,傳入他們刀內的螺旋勁乃寇仲畢生功力所聚,豈是易捱。   豈知後方攻來的劍手功力之強,變化之巧妙大大出乎寇仲意料之外,竟沖飛而起,來到寇仲上方,長劍原式不變的從上疾刺而下,筆直插往他心臟要害。   對方雖改變臉容,又黏上鬍子,但寇仲可從對方不能改變的眼神感到這凶狠的刺客十有九成是高麗的韓朝安。   寇仲兩手一時來不及收回來擋格,雙腳又因受小孩的抱纏用武無地,只能勉強借腰力把上身硬往右扭。   長劍朝胸直刺。   徐子陵羊皮袍的上半截被他以勁氣迫成碎片,朝敵彈去,每片均含蘊凌厲真勁,足可傷敵,若割中對方眼鼻等脆弱部份,更可做成永久的傷害,不怕敵人沒有顧忌。   最妙是下截袍擺脫離時,使兩個小孩「咕咚」一聲跌坐地上,也令他們避開後方攻來的雙斧雙鉤。   功力較次的刀手和鉤手忙往旁閃移,避開碎片,再變招進攻;木玲和深末桓則仍原式不變的攻來,兩人憑口吐勁氣,吹掉襲面的布片,對其他襲體的布片純以護體真氣應付。   微妙的變化,使徐子陵從絕境中尋到一線生機。   徐子陵暗捏不動根本印,身子扭轉,把迎著木玲淬毒匕首的小孩轉往安全的位置,口吐真言沉喝一聲「臨」,有如在洪爐烈火般的戰場投下冰寒的雪球,以木玲和深末桓的悍狠,仍在驟聞下心神大受影響,軀體一震,手上攻勢緩上少許。   徐子陵正是要爭取這丁點的間隙。   本玲左右兩把淬毒匕首變成分往他耳門和肋下劃來,招式精奇奧妙,即便在單對單和沒有羈絆下他仍要小心應付,何況從後方變成左側的深末桓雙斧亦正像車輪滾般朝他攻至。   徐子陵雙手分彈,迎向兩邊攻勢。然後憑右腿保持平衡,左腿曲提,再閃電向深末桓下陰處。   雙方乍合倏分。   木玲左匕首成功刺向他右脅下要害去,深末桓則以斧柄下沉截著他可致他老命的一腳,另一斧給徐子陵封個結實。   徐子陵真氣激送,使木玲的淬毒匕首在做成更大傷害前彈離脅下,但再無法避過接踵攻來的單刀雙鉤。   鮮血激濺,刀子刺入左臂,劃頸的一鉤落空,另一鉤則在他左後肩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衣衫裂碎。   這還是徐子陵上身迅速連晃,才能避過要害。   木玲和深末桓二度攻至。   一聲慘嚎,刀手被徐子陵反攻的一掌掃在肩頭,往橫翻滾跌開,刀子未及深進便給拔出來,帶起一股由徐子陵體內流出的鮮血。   另一遍的寇仲亦處於生死存亡的關口,他背脊尚差尺許觸地,敵劍搠胸直進,他兩手合櫳,堪堪夾著深進達兩寸的敵劍,心知若給這該是韓朝安的劍手在體內吐勁,定可把自已心脈震斷,忙兩手傳出真勁,猛朝對方攻去。敵人雄軀劇震,無法催迫內力,借勢抽劍飛退。   寇仲反手拍往地面,強忍胸口攢骨摧心的痛楚,另一手拔出井中月,帶著兩個小孩回彈立起時寶刀旋飛一匝,叮叮兩聲,把二度攻來的兩刀盪開。   井中月化作黃芒,疾射攻向徐子陵的木玲。   「蓬」!   徐子陵雙掌先後拍在深末桓攻來的兩斧,震得對方左右兩斧都無法續攻,另一腳側踢那鉤手,迫得他倉惶急退,卻無暇應付木玲的匕首。   幸好寇仲井中月到,「嗆」清響,木玲硬被迫退。   寇仲妄動真勁,胸前傷口血如泉湧。   混亂的戰況似波浪般以他們為中心往四方蔓延,途人競相走避,有些朝對街走去,橫過車馬道,弄致交通大亂,馬嘶人嚷。   一隊巡兵呼喝著從王城方向馳至,更添緊張擾攘的氣氛。   鮮血從左臂涔涔流下,痛楚令徐子陵難以舉臂,右拳擊出,寶瓶氣發,此招含怒出手,到鉤手察覺有異,高度集中的寶瓶氣已命中他胸口,鉤手應拳噴血拋飛,跌往車馬道。   疑是韓朝安的劍手刺客立即掠往鉤手,把他提將起來,發出尖嘯。   眾敵應嘯聲分散遁逃,或掠上屋頂,或逃進橫巷,轉眼走個一乾二淨。   徐子陵感到一陣失血力竭後的暈眩,孩子此時才懂哭喊,這可使他放下心來,曉得他們沒有受傷。   途人團團圍著他們指點觀看,較勇敢的走過來把孩子扶起牽走。   寇仲勉強站定,運功止血,移到徐子陵旁低聲問道:「有沒有傷及筋骨。」   徐子陵回過神來,見寇仲胸膛傷口仍有鮮血滲出。只要傷口往左稍移寸許,肯定可要他的性命,搖頭道:「還死不去。木玲的匕首淬有劇毒,換過別人必死無疑。」   寇仲低聲道:「我們絕不能示弱!」   徐子陵點頭同意,際此強敵環伺的當兒,若讓任何一方的敵人曉得他們嚴重受創,肯定沒命回中原去。   只石之軒已不肯放過他們。   圍觀者紛紛為他們說話,一致讚揚他們捨身維護眾小孩的義行。   巡兵馳至,領隊的軍官大喝道:「誰敢當街械鬥?」   寇仲還刀鞘內,強顏笑道:「我們寇仲徐子陵是也,就算有甚麼違規的行為,今晚自會親向大王解釋。」   巡兵被他們聲名所懾,立即改變態度,反問他們有甚麼要幫忙的地方。   徐子陵見自己和寇仲均是滿身血污,微笑拒絕對方的好意,扯著寇仲往一旁走去,湊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說小師姨有否參與這次突襲刺殺。」   寇仲強忍胸口的痛楚,歎道:「很難說,先找間店舖買套新衣,這樣去見敵人怎成樣子。」   他們渾身浴血的模樣,看得迎面而來的人駭然避退,兩人心中的窩囊感,不用說可想而知。   自出道以來,他們從未試過這般失著狼狽。   他們身上多處負傷,寇仲以胸膛的傷最嚴重,徐子陵則以脅下和左臂傷得最厲害。   即使懷有極具療傷神效的長生氣亦休想能在短時間內完全復原。   對方兵器均蓄滿具殺傷力的勁氣,侵及經脈,外傷內傷加上大量失血,若非他兩人內功別走蹊徑,早趴在地上不能起來。   在這危機四伏的城市中,打後的日子絕不好過。   徐子陵道:「敵人必派有人觀察我們當前的情況,若露出底細,後果不堪設想。」   寇仲哈哈一笑,故意提高聲有道:「今趟算是陰溝裡翻船,幸好只是皮肉受苦,我們定要討回公道。」   徐子陵在一間成衣店外停步,一個街口外就是傅君嬙下腳的外賓館,然笑道:「換過新衣,我們就去尋他們晦氣。」   寇仲領頭步進成衣店去,心知肚明若深末恆等倘敢於此刻來襲,會發覺他們均是不堪一擊。 第四章 虛虛實實   兩人離開成衣店,換上新衣,除臉色較平常稍為蒼白點,表面實看不出他們身負重創。   成衣店的老闆及伙伙們曉得剛才街上發生的事,一方面佩服他們拚死維護小孩的義行,另一方面更因他們是對抗頡利大軍的英雄,所以非常熱情,不但分文不收的供應合身衣服,更讓他們用後院的溫泉井水洗滌血跡。   寇仲因羊皮外袍是楚楚親自用她的玉手縫製,故雖沾血破損,仍不肯捨棄,取回滅日弓和井中月,將外袍交由成衣店修補清潔。   天空仍是灰檬檬的,就像兩人此刻的心情。   寇仲歎道:「離開山海關時,還抱著遊山玩水的心情到大草原來,以為可以輕輕鬆鬆過段日子,豈知有老跋差點掉命在前,我們更有今日的險況,事前那能想及。」   徐子陵左臂報廢,如與人動手,只得右手可用,但卻會牽動脅下的傷口,只兩條腿仍由他差使,聞言失笑道:「你看這條毒計會否又是香玉山在暗中籌劃的?」   兩人此時橫過車馬道,來到外賓館門外,寇仲聽罷立定,沉吟道:「你這猜測大有可能,只有那天殺的小子才如此明白我們的稟性,想到利用小孩子纏身這辣招。深未桓一向是頡利的走狗,趙德言則對我們恨之入骨,他們易容改裝後來狙擊我們,正是不想突利曉得是他們幹的。他奶奶的,此仇不報非君子。」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假若韓朝安待會來試探我們的傷勢,例如美其名曰較量試招,我們該怎麼辦?」   寇仲下意識地按按胸膛陣陣牽痛的傷口,狠狠道:「我們可否直斥剛才的事乃他所為,那時他只能砌詞狡辯,再拿我們沒法。」   徐子陵搖頭道:「這不失為一個辦法,卻絕不明智。首先以我們的作風,定會跟他翻臉動手,變成自取其屏,其次更重要的是讓韓朝安曉得我們知道他和深未桓夫婦狼狽為奸,以後更有所提防。」   寇仲頭痛道:「不知是否信心受到挫折,我的腦袋空白一片,想不出任何辦法來,你有甚麼好主意?」   徐子陵微笑道:「來個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如何?說到將說話弄得失實誇大,小弟自愧弗如,當然由你老哥出馬。」   寇仲聞絃歌知雅意,哈哈一笑,扯著徐子陵進外賓館去。   傅君嬙在外賓館的上廳會見兩人,金正宗和韓朝安兩人陪伴左右。   宋師道是安排這「和談」的中間人,見他們遲到近一刻,皺眉輕責。   兩人目光先後掃過正得不耐煩的傅君嬙,氣度沉凝的金正宗,瀟灑自如的韓朝安,三人神態各異。   傅君嬙鼓起香腮,一副悻悻然不能釋的樣兒,卻不知是在怪他們遲到還是因為宇文化及的舊恨。   金正宗表面不露任何內心的感受,可是他們仍感到他深藏的敵意。   反是剛對他們進行刺殺的韓朝安態度熱誠,使人感到他是欲蓋彌彰,貓哭鼠假慈悲,就這麼看去,還分不清楚傅君嬙和金正宗是否曉得或同意韓朝安對他們剛才的作為。   韓朝安顯然不曉礙兩人看破他是突施刺殺的罪魁禍首。   寇仲苦笑道:「諸位請恕我們遲來之罪。剛才在朱雀大街遇伏,我們同被重創,差點來不成。」   宋師道大吃一道:「你們受了傷?」目光灼灼的在他們身上巡視。   傅君嬙冷笑道:「誰那麼本事能令你們受傷,傷在那裡呢?就這麼看卻看不出來。」   徐子陵特別留意金正宗的反應,見他露出錯愕的神色,似乎對刺殺的事並不知情,若他沒有在此事上同流合污,傅君嬙理該沒有牽涉其中。   寇仲一掃身上新簇簇的衣服,笑道:「我們本來滿身血污的見不得人,全賴這身新衣遮醜。哈!可以坐下嗎?現在我兩腿發軟的,誰都可輕易收拾我們。」   韓胡安雙日閃過驚疑不定的神色,顯然兩人「示弱惑敵」的策略奏效。   宋師道忙道:「坐下再說。」   眾人分賓主次序坐到設在廳心的大圓桌,傅君嬙在金正宗和韓朝安左右仲持下坐在面向大門的一邊,兩人背門坐一邊,和事老的宋師道居中而坐,形勢清楚分明。   徐子陵見韓朝安不住留神打自已,心中好笑。曉得對方因自己中了木玲的毒劍,理該劇毒攻心而亡,偏偏他的長生氣不懼任何劇毒,故像個沒事人似的,更令韓朝安懷疑他們的「重傷」是裝出來的,以引深末桓等再來對付他們,其實是個陷阱。   此正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上上之計。   金正宗沉聲道:「究竟是誰幹的。少帥可否說得詳細點?」   傅君嬙嘟長嘴兒,帶點不屑他們裝神弄鬼的意味道:「你們真有本領,身受重傷還可談笑自如。」   寇仲先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向傅君嬙道:「小師侄的心臟給刺了,裡面仍在流血,哈!幸好我的長生氣有起死回生之力,才勉強到這裡來,讓嬙姨見我可能是最後的一面。談笑自如則是不得不裝作樣,以免給刺客看破我們傷得這麼嚴重再來檢便宜。至於小陵的傷勢,由他自己報上吧。」   徐子陵為之氣結,寇仲的誇大實在過份。   傅君嬙大嗔道:「胡言亂語,誰是你的嬙姨?」   心知肚明那一劍沒能命中寇仲心臟的韓朝安終忍不住,眉頭大皺道:「少帥請恕在下多言,直到此刻,我們和兩位仍是敵非友,少帥這麼坦白,不怕我們乘兩位之危嗎?」   寇仲愕然向宋師道道:「宋二哥不是說嬙姨肯原諒我們嗎?大家既是自己人,更是同門一家親,我們怎可隱瞞真相?」   傅君嬙見他始終不肯放棄「師侄」的身份,生氣道:「再說一句這種無聊話,我以後不和你們交談哩!」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心中暗喜,因從傅君嬙口氣聽出雙方問的嫌隙確有轉圜餘地。   宋師道責道:「小仲不要惹怒君嬙,我已將你們放過宇文化及讓他自行了斷的為難處清楚解說。」   金正宗不悅的道:「少帥仍未答在下先前的問題,當今龍泉城內,誰有能力伏擊重創兩位。」   寇仲歎道:「他們不是夠本領,而是夠卑鄙。」   當下把遇伏情況加油添醋,眉飛色舞的詳說出來,少不了把傷勢挎大至他們早該死去多時,命赴黃泉的地步。   聽者中以韓朝安的眉頭皺得最厲害。   說罷寇仲壓得聲音低無可低的道:「這批刺客最有可能是大明尊教的人,因為其中一個刺傷小陵的是個易容改裝扮作男人的女子。」   徐子陵補充道:「也有可能是深未桓的妻子木玲。」   眾人沉默下去,傅君嬙和金正宗都沒有特別的反應,宋師道則虎軀輕震,模糊地掌握到兩人的策略,因他曉得韓朝安與深未桓夫婦的關係。   兩人心中奇怪。   徐子陵故意提出木玲,是在測探傅君嬙和金正宗的反應。若他們與刺殺的事無關,除非他們根本不知道韓朝安跟深末夫婦同流合污,否則想都該有點異常的反應,例如朝他瞧去諸如此類,應是自然不過的行為。   寇仲正容道:「這都是題外話,我們今趟前來,是想聽嬙姨有甚麼吩咐。」   眾人目光集中到傅君嬙俏臉,這個高麗美女雙目亮起來,盯著寇仲道:「若不想我追究你們,你們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寇仲恭敬的道:「嬙姨賜示,只要我們辦得到,絕不會令嬙姨失望。」   他這番話發自真心,因傅君綽的關係,他們最不願與傅采林為敵。   傅君嬙目光掃過徐子陵,然後回到寇仲處,沉聲道:「第一個條件,就是你們以後再不能自稱是我們奕劍門的弟子,我更不是你的師姨。」   寇仲無奈地苦笑道:「師姨你不用請示師公就逐我們出門牆嗎?唉,好吧!以後我再不敢喚你作嬙小師姨,只喚嬙姨箅了。」   傅君嬙嗔怒道:「仍要耍賴皮?」   金正宗為之莞爾,同韓朝安搖頭失笑。   宋師道打圓場道:「少帥正經點好嗎?江湖有調不拘俗禮,長幼忘年也可以兄弟相交往,以後喚句傅姑娘這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他不愧世家大族出身,說話兩面討好,使人聽得舒服。   寇仲從善如流地哈哈笑道:「下一個條件請傅姑娘賜示。」   傅君嬙臉容稍霽,道:「第二個條件是若寇仲你異日一統中原,絕不能對高麗用兵。」   寇仲欣然道:「這個即使姑娘沒有吩咐,小弟亦不會對娘的祖國動祖,事實我根本不是個愛動干戈的人。哈,嬙…噢…姑娘看我的長相像有皇帝的運道嗎?是否太抬舉我呢?」   金正宗歎道:「少帥可知你自已已成在大草原最具影響力的漢人,看好你的大有人在,頡利現在最顧忌的人再不是李世民,而是少帥你。」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之所以有今次和談,宋師道的於中斡旋,只是促成的一個因素,更重要的是寇仲的聲望和勢力正不住膨脹。   寇仲不但以鐵般的事實諸明他是無敵的高手,更是助突利擊敗金狼軍運籌帷幄的軍師,現在寇仲在中土有名懾中外的「天刀」宋缺為靠山,大草原則有突利、菩薩和古納台兄弟作盟友,誰再敢輕視他。   所以高麗人不願與他為敵,至少不敢與他有衝突,韓朝安亦只能在易容改裝的情況下刺殺他,更很有可能把傅君嬙和金正宗都蒙在鼓裡。   宋師道喜道:「兩個問題均已解決,君嬙請說出第三個條件。」   傅君嬙淡淡道:「第三個條件更簡單,我知五採石仍在你們手上,只要將五採石交出來,你們偷學九玄大法和奕劍術的事我可代師尊答應一筆勾銷,以後誰都不欠誰。」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心中叫苦,臉臉相覷,無言以應,誰想得到她第三個條件會是與她沒有直接關係的五採石?   宋師道訝道:「究竟有甚麼問題,為何你兩個臉有難色?」   徐子陵頹然道:「若五採石仍在我們手上,我們會立即交給嬙姑娘,只恨今早美艷夫人來找過我,要我將五採石還她,現在五採石已經回到她手上去。」   傅君嬙三人同時露出震驚神色,似乎五採石回到美艷夫人手上,乃最壞的情況。   宋師道插入道:「竟會這麼巧的?」   轉向傅君嬙勸道:「我明白他們的為人,既然五採石歸還美艷大人,君嬙可否略去這條件。」   傅君嬙搖頭道:「這是三個條件中最重要的,何況他們一向謊話連篇,我怎知他們不是騙我?」   韓朝安道:「解鈐還須系鈐人,兩位只須向美艷要回五採石,可完成全都三個條件,以後大家即可和平共處。」   這番話若由金正宗說出來,寇仲會覺得易接受點,可是換過出自韓朝安這以卑鄙手段務要置他們於死地,口是心非者之口,寇仲只聽得心中火發。   冷然道:「韓兄以為美艷是我們的甚麼人,說要回五採石就可要回來?」   傅君嬙聞言玉容立即沉下去。   宋師道聽到雙方間的火藥味,做好做歹的道:「這五採石對君嬙有甚麼用處?是否非要回來不可呢?得到後是否送給拜紫亭,若是如此,何不讓拜紫亭自己去處理。」   金正宗歎道:「我們正是不想五採石落到拜紫手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恍然,高麗支持拜紫亭立國以作為他們和突厥、契丹兩族間的緩衝,卻不願見到拜紫亭統一,變成威脅高麗的強鄰。   事情錯綜複雜的程度,想想也會教人頭痛,寇仲乘機問道:「美艷和拜紫亭無親無故,該不會白白將五採石送給拜紫亭吧?」   傅君嬙冷哼道:「你們曉得什麼呢?美艷一向和伏難陀關係密切,所以在花林才有托你們二個傻瓜送五採石給拜紫亭之舉。現在見你們遲遲不肯將五採石交出來,所以出面向你們討回五採石。氣死人啦!」   寇仲和徐子陵給罵得你眼望我眼,同時心中震動,因為烈瑕似乎在美艷與伏難陀的關係上沒有說謊。   宋師道道:「他們只是不明真相下致有無心之失,君嬙可否不把此事弄得過份認真?」   傅君嬙氣憤難平的道:「他們辦不到就是辦不到。看在宋公子份上,我可竟容他們幾天,只要他們能於立國大典前把五採石送到我手上,我答應過的絕不反口。」   寇仲苦笑道:「傅姑娘可知我們正身負重傷,別人不來找我們麻煩,我們額手稱慶,那還有本事去找人家的麻煩。」   傅君嬙大嗔道:「還要瘋言亂語?信你們受傷的就是呆子,你們好自為之,條件我是絕不會更改的。」   說罷氣鼓鼓的拂袖走了。   剩下五個男人你眼望我眼。   宋師道無奈攤手,表示盡了人事。   寇仲和徐子陵是有苦自已知,想不到這招對付韓朝安的實則虛之會有這樣的反效果,會與傅君嬙誤會加深。   徐子陵見金正宗泛起無奈的神色,似在同情他們,又似惋惜他們與傅君嬙關係破裂惡化,生出希望,道:「兩位可否幫我們勸勸嬙姑娘。讓她明白縱使拜紫亭得到五石,亦難以統一,因為突利絕不容這情況出現。」   金正宗歎道:「這是另一個我們不希望出現的情況。拜紫亭人雖精明,但對伏難陀卻是盲目的崇信,事情起因在伏難陀以天竺神算佔得他為統一大草原的真主,其中最重要的徵兆就是已失去久矣的五採石會重回他手上。假如此事真的發生,後果實不堪想像。」   寇仲和徐子陵至此才明白五採石的關鍵性。如若五採石落人拜紫亭手上,拜紫亭那還不以為自已是老天爺揀選的真主,因而不自量力的大興干戈,對自顧不暇的高麗當然有害無利。   韓朝安起立道:「君嬙本以為可因取得五採石立下大功,豈知兩位竟把五採石交回美艷,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寇仲歎一口氣道:「好吧!讓我們想想有甚麼辦法?」 第五章 龍泉之主   宋師道送兩人到門外,低聲問道:「你們的傷勢是否如你們所說般嚴重?」   寇仲苦笑道:「我只是誇大少許,邊走邊說如何?」   宋師道與兩人轉入朱雀大街,朝南門方向舉步,訝道:「為何這麼坦白說出來?還要加油添醋。」   寇仲歎道:「這就是『空城計』,當別人以為我們故意誇張事實我們便能僥倖成功。」   宋師道問道:「誰幹的?」   徐子陵答道:「是韓朝安夥同深末桓夫婦干的,若非曉得我們與嬙姨之約,那能安排得這麼妥貼。」   宋師道雙目殺意大盛,精芒電閃,沉聲道:「韓朝安這狗娘養的竟敢完全不把我放在眼內,你們看君嬙是否同意?」   寇仲沉吟道:「到現在我們仍不明白韓朝安為何這樣做?更不清楚嬙姨是否同意或參與。」   徐子陵分析道:「韓朝安肯向深末桓提供一個安身之所,可說盡了對他們夫婦的道義,再無必要助他們來行刺我們,其中定有些我們不明白的道理。」   宋師道冷哼道:「管他們那門子的道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們打算如何?」   寇仲道:「目前當務之急是要迅速復原,否則在龍泉勢將寸步難行。二哥可否助我們暗中摸清楚韓朝安那狗娘養的虛實,最好能弄清楚嬙姨是否與他同流合污。我們傷癒的一刻,韓朝安和深末桓將大難臨頭。」   宋師道歎道:「我怎可以離開你們,你們療傷時也需人護法。」   寇仲哈哈一笑,探手搭著他肩頭,笑道:「我們的療傷法與別不同,在鬧市亦可進行,二哥陪我們多走兩步後必須回去,否則我們的『空城計』就不靈光。小陵,療傷開始。」   徐子陵挽上宋師道的左臂,感覺到寇仲把其氣送進宋師道的經脈內,忙收兩人結合後澎湃的真氣緩緩引進,在奇經百脈、二脈七輪分別運轉一周,再以宋師道作橋樑輸回寇仲體內,療治他嚴重受創的經脈。   宋師道乃天資卓越的人,兼之得宋缺真傳,瞬那間掌握到其中的精微奧妙,大訝道:「你們的療功法確是前所未聞。唉,你們怎能辦到的?原來竟是傷得這麼重,但表面可看不出來,只是臉色差些。」   其氣在二人體內來而復往,循環不休。借助得宋師道精純深厚的貫氣,當然比兩個重傷的人自行療傷優勝百倍。   隨著人流,三人談笑自若的邁開步子暢遊車水馬龍的熱鬧長街。   兩人回到四合院,術文氣急敗壞的截著他們道:「別勒爺剛送來緊急消息,說他們無法尋到那運弓矢到龍泉來的船隊。若在黃昏前仍沒有收穫,只好放棄回來。」   寇仲苦笑道:「所以說禍不單行,我們今晚對著拜紫亭時將處於完全捱揍的下風,還要繼續『裝傷』,好令他那美女衛士不好意思尋我們動手過招,否則我們會當場出醜。」   術文道:「事情說不定會轉機。」   徐子陵搖頭道:「我們定在某些地方犯錯。所以他兄弟找不到那批弓矢。良機一去不返,我們在此事上只好認輸。」   寇仲皺眉道:「我們手上的籌碼現在買少見少,若要馬吉給我們贖回羊皮,我們的面子該放在那裡。」   術文聽得一臉茫然,兼之另有要事,告退離開。   兩人來到溫泉池坐下,寇仲遷解衣服,還笑道:「窮可風流,餓可快活。聽說溫泉均有活肩生肌的神奇療效,不若我們浸他娘一會的溫泉,先拋開一切煩惱。」   徐子陵駭然瞧著他胸口的劍傷,道:「你這小子原來傷得這麼厲害,虧你還不住打哈哈。」   寇仲把外衣隨手揮開,落往院內草地上,苦著臉道:「每個哈哈都是有代價的,那是蝕骨攢心的痛楚。但不死撐行嗎?哈!哎唷!」   片刻後兩人浸在溫熱的池水裡,只露出人頭。   熱氣騰升,寇仲運氣行功,道:「假若玉成是另一個陷阱,我們必死無疑。我不是害怕,不過尚未讓韓朝安和深末桓安息就一命嗚呼,教人死難瞑目,你怎麼說?」   徐子陵苦笑道:「我最擔心的並非這件事,而是怕今晚沒法玉成祝玉妍與石之軒同歸於盡的美事,我幾敢確定在明天日出前,我們仍難和人動手,否則會傷上加傷。」   寇仲道:「在浸進池水之前,我也像你那麼悲觀,但現在的感覺卻是另一回事,每寸肌膚都像貫滿生機,似為生命的成長和變化歡呼喝。哈!這叫關心則亂,因為你怕我們的仙子要獨力去冒險。兄弟,拋開你的雜念吧,那才能發揮換日大法的奇效。」   徐子陵愕然道:「你倒瞧得通透,哈,說得好!不過這可能證明你沒我傷得那麼厲害。」   寇仲點頭道:「襲擊你的是敵人的主力,所以你傷得比我厲害才合道理。我的娘,今晚將會是我們出道以來最難應付的一夜。」   徐子陵沉吟道:「馬吉能否贖那八萬張羊皮回來,尚是未知之數,但平遙商人那批我們曾拍胸口保證給他們取回來的貨則肯定泡湯,唉,怎會找不到那批弓矢的?難道昨晚馬吉曉得我們在旁偷聽,故意胡亂說個地方?」   他們原本的大計是取得那批弓矢後,既可與拜紫亭講條件,更可威脅馬吉供出狼盜的秘密,因為若弓矢落到拜紫亭手上,頡利將不會放過馬吉,不怕馬吉不乖乖的聽話。   寇仲搖頭道:「馬吉怎能曉得我們在旁偷聽?唯一的可能性是他向趙德士再說謊。」   徐子陵輕輕撥動溫泉池內的水,增強熱度,皺眉道:「馬吉豈敢向頡利說能被揭破的謊話,我看事情另一個可能性是被人捷足先登,把弓矢劫走。」   寇仲一震道:「你的猜測不無道理,誰人那麼本事?」   徐子陵分析道:「能劫去弓矢者,必須具備三個條件。首先是曉得有這麼一批貨在運來龍泉途上,其次是線眼廣佈,在龍泉四周有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最後則是要有能力辦到這仲事。」   寇仲叮出一口氣道:「拜紫亭!」   徐子陵閉上虎目,連功吸取泉水的熱氣,激發三脈七輪生命的神秘力量,緩緩道:「這不是拜紫亭一向的作風嗎?假若狼盜真是他的人,那下手的會是狼盜。」   寇仲抓頭道:「狼盜怎敢動馬言的東西?」   徐子陵道:「狼盜是沒有特定的樣子,他們甚至可扮作古納台兄弟,嫁禍給我們。咦,有人來哩!」   敲門聲響。術文從東廂急步走出,前往應門。兩人定睛瞧著,均猜不到誰人登門造訪。   門開,只見術文身體一震,退後三步,又避往一側,恭敬施禮道:「小人拜見大王。」   兩人心中劇震,臉臉相覷,竟是拜紫亭龍駕光臨。   十多人大步進入院內,領頭者寬額大耳,懸著兩個大耳垂,獅子鼻,中等身材,儀態優雅得像中土高門大族的世家子弟,謙和中隱含高人一等的傲氣,並擁有一對使人望而生畏精明而眸神深逢的眼睛,肩色玄董,滿臉堆舊固不動的微笑:年紀看上去只在三十許間,只有氣勢亦給人有點霸道的感覺。最使人難忘的是他的裝束打扮,頭頂有垂旒的皂冕,身穿的龍袍用萁絲黑緞縫製而成,繡滿雲龍紋,就像統一戰國的秦始皇嬴政從陵萇復活走出來,回到人間。   陪他來是十多名龍泉武士,其中包括美女衛長宗湘花。   拜紫亭利目一掃,看到寇仲和徐子陵浸泡在院心的溫泉池內,打出手勢,著其他人於原處候他,大步朝溫池走去,呵呵笑道:「少帥和徐兄請恕本王保護不周之罪,竟容宵小奸邪在鬧市中以卑劣手段對兩位無禮,還誤信謠言以為兩位傷重垂危,幸好現在親眼看到兩位洛樂融融,壓在心頭的大石始能放下來。」   寇仲點頭施禮微笑道:「該是大王怪我們未能恭迎,無禮失敬才對。」   接著壓低聲音道:「大王可否幫我們一個忙,勿要把此中情況宣揚出去,最後還捏造一下我們的傷勢,說得愈嚴重愈好,希望可引得兇徒再來襲擊我們。」   拜紫亭負手傲立池旁,微笑道:「少帥胸口那一劍只要右移半寸,拜紫亭可能沒有機緣像刻下般得睹少帥笑談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之道時的神態風。」   寇仲漫不經意的搓揉傷口,苦笑道:「坦白說,這一劍確差點要我的命,現在仍令我痛楚難熬,但亦激起我的鬥志。受傷有受傷的打法,更可以是修行中最精采的片段,日後將會回味無窮。」   徐子陵心中讚歎,寇仲愈來愈有高手的風範,拜紫亭更是個不能輕視的敵手。兩人剛碰面即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內中的凶險比真刀實槍的生死搏擊有過之無不及,若給拜紫亭看破他和寇仲的虛實,他們極可能見不到明天升離大草原的朝日。   拜紫卓拍手道:「說得好,在草原上,受傷的狼是最凶險的。」   接著沉下臉去,冷哼道:「究竟是誰幹的?究竟是何方神聖敢到我拜紫亭的地方來撒野?」   當他說這番話時,神態睥睨,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勢,其娼體似可畏往虛空,與天比高。   寇仲雙目精芒劇盛,淡淡道:「此等小事,怎需勞煩大王,這批匪類若能夠活過今晚,我寇仲兩個字以後任人倒轉來為。」   說著望向拜紫亭,剛好拜紫亭也正朝他望來,給寇仲把他眼神捕個正著,毫釐不差。   拜紫亭龍軀微顫,一點不誤的迎上寇仲電射而來的目光,點頭道:「少帥的身體雖受傷,信心卻是絲毫無損,以前無論什麼人在我面前說得兩位如何了得,人間少有,我只會覺得誇大其實,現在才知天下間真有如兩位般的人物。拜紫亭令晚為兩位特設的洗塵宴,兩位不會因忙於殺人而缺席吧?」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重巨浪,暗為寇仲的招數歡呼喝采,只有完全拋開生死之念,才可純以情神氣勢令拜紫亭處處受制,落在下風。兩人打開始便較量高下,互尋對方的破綻空隙,表面雙方雖是客氣有禮,事實上笑裡藏刀,毫不相讓。   拜紫亭一直步步進逼,待到寇仲以精確至分毫不差的時間速度捕捉到他下射的眼神,始令拜紫亭落在下風。那等若瞧破拜紫亭的招數,掌握到他遁去的一。   不過拜紫亭亦非省油燈,把話題轉到今晚的宴會,以守為攻,看寇仲的反應。   徐子陵插入道:「我們怎可有負大王的雅意,今晚必準時赴會。」   拜紫亭日光移到他身上,後退平步施禮道:「如此拜紫亭再不打擾兩位清興,今晚恭候兩位大駕。」   寇仲露出疲憊的神色,瞧著拜紫亭離開後關上的大門,頹然道:「他若再多片刻,我肯定支持不下去,他的氣勢一直緊鎖著我,說不定二話不合就下手將我們幹掉,幸好他始終摸不透我的虛實。真奇怪,為何他半句不提五採石,是否因曉得美艷那動人的娘子早把五採石要回去?」   徐子陵伸出右手,與寇仲左手相握,兩人同源而異的真氣立即水乳交融地在體內經脈往還流通,思索道:「我始終感到美艷不像是烈瑕所說的那種人,所以不要對她這麼快下決定。」   接著歎道:「我明白你剛才是不得不裝模作樣,可是把話說得那麼滿,不怕以後難以交待嗎?」   寇仲雙日閃閃生輝,回復精神,道:「我並非故意誇張,而是心內真的有那想法。正如我所說的受傷有受傷的戰略和打法,假若我們能在這樣的劣勢下反擊成功,宰掉深末桓,那種成功的感覺是多麼動人。」   徐子陵皺眉道:「事實上你只比我好一丁點兒,如若全力出手,正痊癒的傷口必迸裂開來,單是流血足令我們消受不起,何況我們再沒有多少血可流。」   寇仲道:「所以我才說受傷有受傷的打法。要知道如果我們淪為被動,在這人家的地方我們這兩條外來龍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虛則虛之的策略只能支持一陣子,當敵人發現我們龜縮不出,只要略作試探,我們勢將原形畢露。所以大頭鬼定要撐到底,當足自己沒有受傷似的,才能置諸於死地而後生。」   又壓低聲音道:「說不定當祝玉妍曉得我們眼下那麼易吃,又再無利用價值。她會順手除去我們這兩個陰癸派的心腹之患,橫豎沒有用,留下來斡甚麼?」   徐子陵點頭道:「你的話很有道理,聽你的口氣,似乎已想到受傷的打法,何不說來聽聽。」   寇仲道:「經過一輪療傷,我們受創的經脈接近痊癒,問題只在身體的外傷和嚴重失血的後遺症。所以只要我們的外傷不再加重或再流血,施展借力打力的本領,並非沒有應敵的把握。」   徐子陵道:「你倒說得輕鬆,事實上任何劇烈的動作,我們亦消受不起。」   寇仲道:「這叫窮則變,變則通,一個人不行,兩個人加起來就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道:「說清楚點。」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靈感來自溫泉池,適才我運功抗衡拜紫亭時,泉水的灼熱使我因運功而惹發的痛楚大為舒緩,更使我的身體保持活力,氣血暢行,令拜紫亭窺不破我的虛實。你的長生氣灼熱比得上溫泉池水,對我的助力更遠勝百倍,只要在激戰時你以長生氣對我作出支援,由我這傷得較輕的人動手,肯定可使人大吃一驚。」   徐子陵一震道:「這確是受傷後的高明打法,唯一的問題是在群戰的情況下,我自顧不暇,恐無餘力對你作出支援。」   寇仲道:「所以必須配合上主動出擊的戰略,使敵人無法形成群攻的形勢。哈,想想看,若深末桓給我們宰掉,誰還敢認為我們傷重不能動手。否則石之軒會是第一個不放過我們的人,他盡可失收拾我們兩個小子,再從容對付祝玉妍。」   徐子陵訝道:「原來你真的要去殺深末桓。」   寇仲鬆開握著他的手,爬上池邊,笑道:「我少帥寇仲何時說過的話不算數,你這小子因心念師妃暄念到神智不清,快醒過來動腦筋,看如何能幹掉深末桓那小子,這是保命的唯一方法。來吧,見玉成的時候到了。」 第六章 亦敵亦友   兩人跨出院門,來到街上。   大雨後的天空灰濛濛的,街道濕滑,低處尚有未去的積水,顯然這模仿長安的城市,在去水這項工程上仍未滿師。   徐子陵生出感應,臉上擺出個輕鬆的笑容。其實他身上大小傷口均隱隱作痛,並不好受,低聲道:「有人在監視我們。其中一個是坐在對街討錢的流浪乞丐,瞥我們一眼後立即垂下頭去。另外還有兩伙人,一夥就在斜對麵食店靠門左方第一張桌子,一夥藏在這邊左方那輛泊在行人道旁的馬車內,不清楚有多少人。」   寇仲訝道:「你愈來愈厲害哩!我只捕捉到店內那三個傢伙的監視,這是送上門來的便宜,我們先拿那討錢的開刀,來個殺雞儆猴的下馬威,否則恐怕沒命去見玉成。」   徐子陵探手搭上寇仲寬肩,隨他橫過車馬道,往那戴著帽子把頭垂得有那麼低就那麼低,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子走過去。   寇仲微笑道:「怎找個方法將深末桓引出來,再以滅日弓一箭奪其狗命,他的飛雲弓就是你的。」   徐子陵哂道:「他的飛雲弓染滿無辜者的鮮血,乃不祥之物。還是讓箭大帥拿它在亡妻墓前焚燒拜祭好哩!」   兩人來到坐地的流浪漢前,寇仲掏出一枚在龍泉流通的仿隋朝通寶銅元,拋往空中,銅元陀螺般旋轉,再落到流浪漢身前地面,就在他的討錢瓦之旁,仍轉動好半晌才停下,發出輕微清越與地面的碰觸聲。   流浪漢怕被看破偽裝,不敢抬頭,探手去拿銅元,沙啞著聲音以漢語道:「多謝兩位人爺!」   他的指尖剛觸及銅元,寇仲的腳似快似緩的伸出,往他的手背踏去。   徐子陵搭在他肩頭的手送出真氣,牛刀小試的助他照胸口嚴重的創傷。否則如此妄動氣勁,傷口不重新迸裂才怪。   流浪漢心想縮手,卻發覺寇仲真氣下壓,本是靈活自如的手掌有若被千斤巨石壓著,竟動彈不得。   魂飛魄散下,手掌給寇仲踩個結實。   他另一手自然往寇仲的腳脛削去,寇仲真氣攻至,沿腳脈攻侵其身,使那削至半途的手頹然軟垂。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射出既凶毒又驚惶的神色,運勁猛抻,豈知不掙猶可,這掙扎立惹來一陣錐心裂肺的痛楚,令他額角冷汗直冒,手骨欲折。   寇仲不但對他的痛楚無動於衷,還似完全不曉得自己的腳正踩著人家的手般,若無其事的朝著他肩頭的徐子陵笑道:「人家說十指痛連心,若把手掌毀去,豈非一次過徹底解決這痛連心的問題?頂多是五指痛連心而非十指那麼慘。」   徐子陵有點不忍的朝那人道:「我們問你幾句話,倘乖乖的老實答了,我們立刻放人,保證你手腳齊全。」   兩人自小混混開始拍檔多時,深懂心戰之術,一唱一和,層層下壓的去摧毀對方抵抗的意志。   寇仲像此時才看到那人般,定神瞧他道:「昆直荒在那裡?有機會定要和他坐下來喝水響米酒,暢談近況。」   那人渾身一震,顯是因寇仲看出真相而大感驚駭。   只有徐子陵知道寇仲最多只有五成制敵把握,但這小子就若他的井中月般,最愛出奇制勝,大膽博他娘的一下,說得似十成十的樣子。   首先他們從他不純正的口音聽出他是契丹人。其次,契丹諸族無不畏懼突利,只有阿保甲這契丹大酋,敢不賣突利的賬,於花林外聯同深末桓和鐵弗由伏擊他們。昆直荒是阿保甲手下負責辦此事的將領,此人由他派來打探他們,該是順理成章的事。   寇仲把踏著那契丹人的腳完全放鬆,那人的手回復自由,卻不敢抽回去,恐懼神色從他雙眼直噴出來,顯示他防衛的堤防幾近崩潰。   寇仲微笑道:「是漢子的就答是或不是,只要說出直話,請代我向昆直荒問好。」   那人更不敢把從寇仲腳底下的手完璧歸趙,頹然點頭道:「是!」   寇仲移開大腳,拍拍那人的肩頭笑道:「早點說不是沒事嗎?」   扯著徐子陵回到街上,朝坐在食店的那夥人走去,低笑道:「我感到有點似回到揚州那段令人難忘的歲月,本領不夠,只好靠偷蒙拐騙過活。」   徐子陵笑道:「蒙拐騙與我無關,我只是個小扒子。」   寇仲哂道:「自命清高怕已變成你的一個老毛病。我是老實人,只懂說老實話,勿要見怪。」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自命清高的老毛病?說到底就是指我不肯助你去爭霸天下。還說甚麼兄弟!但人各有志,我不來怪你,是因為我懂得尊重別人的志向。」   寇仲開笑道:「趁還有點時間,不若我們去聖光寺真仙,只有在真仙跟前,陵少你才會顯露你的真臉目。」   兩人立定食店門外,朝內瞧去,佔據門旁第一桌的三名外族壯漢,為他們的來勢所懾,竟同時迴避他們的目光。   徐子陵日光落在其中一人手背上的刺青,心中一動道:「崔望身體好嗎?」   三漢同時輕震,雖微不可察,但怎瞞得過他兩人。暗叫可惜,因為若能暗中跟蹤,大有可能尋得崔望的巢穴,現在他們是心有餘力不足。   其中一人答道:「徐爺誤會啦,我們是烈爺手下,那日在花林還隔遠見過兩位大爺。」   兩人更無懷疑,只有在中土長期逗留者,漢語才可能說得這般道地,且帶上東北口音。   另一回紇漢子道:「烈爺叫我們在這裡聽候他的吩咐。」   寇仲微笑道:「少說廢話,三位兄台請!」   三人你眼望我眼,接著如獲皇恩大赦般狼狽地溜掉。   寇仲著徐子陵回到街上,那輛可疑的馬車早去遠,寇仲欣然道:「這可說是個意外收穫,你怎麼看?」   徐子陵思索道:「崔望的手下,大有可能亦是烈瑕的手下?我們在兜兜轉轉後,總回到最初的起點處,許開山既是大明尊教的重要人物,更是狼盜的幕後策劃者。」   寇仲興奮道:「只要證實烈瑕和狼盜有關,我們可公然找烈瑕祭旗。哈!這算否假公濟私,不過老寧曾說過凡事均以後果為重,總言之是為世除害就成。」   徐子陵笑道:「無論中外,都要講理。一天你未找到確鑿的罪證,只是憑空猜想,仍難入烈瑕以罪。」   兩人轉入橫街,切往前方的朱雀大街。   寇仲低聲追:「還有沒有跟蹤的傻瓜?」   徐子陵搖頭道:「沒有感應。」   寇仲沉吟道:「我想到個殺深末桓的方法,不知是否可行?」   徐子陵淡淡道:「小弟洗耳恭聽。」   寇仲油然道:「但卻要兩個假設成立,我的殺奸大計才可施行。第一個假設是美艷夫人私下保留五石,並沒有交給伏難陀或拜紫亭。第二個假設是深末桓想把五石搶到手。只要兩個假設均屬事實,我們可以美艷為餌,把深未桓這大魚引出來,以滅日弓賜他一死。」   徐子陵皺眉道:「美艷和我們非親非故,怎肯聽我們的擺佈?且我們根本不知她藏身何處。跟蹤管平不會有用,他絕不會直接去找她的。」   尚差兩個巷口將未雀大街,人車明顯多起來,氣氛熱鬧。   寇仲推徐子陵轉入橫巷去,站定,此時若有跟蹤者趕上來,肯定瞞不過他們,笑道:「其他事由我去花精神,你先說這兩個假設可否成立?」   徐子陵搖頭道:「很難說,直的很難說。」   寇仲微笑道:「有甚麼好為難呢?找美艷問個明白不就成。假設五採石仍在她手上,那就代表她並非為拜紫亭或伏難陀討回五採石,而是為她自已。若實情如此,我有七、八成把握可以說服她作釣大魚的餌。」   徐子陵道:「今晚尚有石之軒這令人頭痛的問題,我們已是應付不暇,更自身難保,你仍要分身去做這近乎不可能的事,算否好大喜功,又或不自量力。」   寇仲否認道:「我只是積極進取,誰敢傷我的好兄弟徐子陵,我寇仲絕不會放過他。且正因深末桓等想不到我們在這種劣勢下仍會主動反撲,深合出奇制勝的要旨,你必須支持我。」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明白到他因自已傷得更嚴重而動真怒,不惜一切的進行反擊,點頭道:「好吧!我該怎樣支持你。」   急劇的蹄聲從遠而近。一名騎士旋風般在巷外掠過,迅即勒馬回頭,奔進巷內,甩蹬下馬鬆一口氣道:「終找到兩位老兄。」   赫然是與跋鋒寒齊名的突厥高手可達志。   寇仲笑道:「你不是聞得我們身受重傷,故趕著來殺我們吧!」   可達志然牽馬來到兩人身前,先向徐子陵打個招呼,上下打量兩人,訝道:「表面真看不出來,只是臉色蒼白點。不過拜紫亭說少帥胸口那一劍,差點要掉少帥的命。究竟是誰幹的?」   寇仲壓低聲道:「是深未桓和韓朝安幹的好事,他奶奶的熊,這口氣我怎都嚥不了。」   可達志點頭道:「我也有點從其行事的卑鄙無恥猜到是深未桓,少帥有甚麼用得著小弟的地方,盡避吩咐,韓朝安這小子我早看他不順眼。」   徐子陵訝道:「深末桓夫婦不是一直為你們大汗辦事,可兄不怕大汗不高興?」   可達志冷哼道:「只看他既要爭奪五採石,又與韓朝安暗裡勾結,兩位該曉得他是甚麼貨色。」接著微笑道:「不是早說好嗎?在龍泉我們是並肩作戰的夥伴。」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均感意外,更有些敵友難分的奇怪感覺。   寇仲待一夥三名市民走過後,目光投往巷口外人來人往的街道,沉聲道:「我們要殺死深末桓,可兄是否感興趣?」   可達志欣然道:「不瞞兩位,小弟剛接到指示,著我不要讓深末桓活著回戈壁,你說我是否感興趣?」   兩人心中同時一震,翻起驚濤駭浪。   殺死深未桓,可能是突利和談的一個條件,也大有可能是頡利的意思,而事實上這更是一石二鳥的上上策略。   深末桓夫婦可被利用的價值,隨著頡利和突利的修好,變得愈來愈低。   狡免死,走狗烹,聲名狼藉的深末桓夫婦肯定會帶給頡利很大的負面影響,削弱他在大草原的威信。把他們處死,既可討好突利以示誠意,更可在各族間重建正面的威望。   更厲害處是不讓逐漸接近成功的古納台兄弟獨得此殊榮。   再深一層去看。頡利在奔狼原之敗後,即全面改變策略,揀的是近交遠攻之計,先團結大草原所有力量,然後組成聯軍,大舉南下侵犯中原,更可美其名是要收抬李世民,還可對突利說是助他的兄弟寇仲得天下。   能因應時勢作出這種決斷,難怪頡利能成為大草原的霸主。   這些念頭剎那間在兩人腦海閃過,既無奈又為難。   寇仲暗歎一口氣,以殺深末桓的事勢在必行,只好暫時拋開一切,辦妥此事再說其他,點頭道:「好!可兄是一言九鼎的人,我信任你。」   可達志肅容道:「可達志絕不會辜負少帥的信任,此事該如何進行?」   寇仲道:「拜紫亭一方是否曉得我們和可兄現在的關係?」   可達志微笑道:「這麼秘密和令人難以相信的事,小弟怎肯揭破。他剛才找我說話,故意使我知悉你們受到重劇,正是借刀殺人的陰謀。」   寇仲心中暗罵,亦猜到拜紫亭對頡利突利兩叔侄言和一事,仍是蒙在鼓裡。   緩緩問道:「他有否提到五採石。」   可達志道:「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妄想,怎會略過不提。對少帥適才沒有立刻將五採石送他,他顯得耿耿於壞,但說到底他還是不希望我幹掉你們後,把五採石私吞了。」   寇仲和徐子陵均抹過一把冷汗,曉得早前在四合院時拜紫亭確有殺人奪石之心,只因看不破寇仲虛實,又對突利與他們的關係深存顧忌,才不敢輕舉妄動。   徐子陵插入道:「伏難陀有甚麼反應?」   可達志搖頭道:「到龍泉後我從未見過他。」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愕然。   可達志壓低聲音道:「伏難陀行事一向詭秘莫測,他的天竺魔功據聞已臻登峰造極的化境,否則以拜紫亭的驁桀不馴,那肯尊他為師,對他言聽計從。這條借我之刀殺兩位的毒計,很可能就是他想出來的。」   寇仲道:「可兄的情報非常管用,至少令我們曉得五採石仍未落在拜紫亭手上,我們殺深末桓的大計可依原定計劃進行。」   可達志一呆道:「五採石不是在你們手上嗎?」   寇仲解釋一遍,道:「美艷將是我們對付深末桓至乎烈瑕那可惡小子的一關鍵人物,烈瑕暫且讓他多苟延殘喘幾天,可兄能否先查清楚美艷在甚麼地方落腳?我們辦妥一些事後約個時間地點再碰頭。」   可達志昂然道:「這個包在我身上,事實上我對此女一直留心,故只是舉手之勞。」   徐子陵忽然道:「可兄與杜興是否稔熟?」   可達志愕然望向徐子陵,似要從他的神色看破他心內的想法,點頭道:「可以這麼說,唉!我有點不老實哩!我和他有很深的交情,未得意前他曾照拂過小弟,就是他把小弟舉薦給大汗的。哈!不知如何,我竟不想瞞騙你們,看來我是有些愛和你們相交,這是否叫識英雄重英雄。」   寇仲苦笑道:「希望我們能永遠是好朋友,只不過大家都曉得只能在龍泉才有這種好日子。」   可達志笑道:「將來誰也難逆料,明天的事明天想好啦。」   轉向徐子陵道:「徐兄為何忽然問起杜興?」   徐子陵道:「因為我們懷疑杜興的拜把兄弟許開山是大明尊教的重要人物,如能瞞著許開山約杜興出來大家開心見誠的談一趟,說不定對事情會有幫助。」   可達志虎軀微顫,沉吟片晌後:「我試看待會能否找他一道來見兩位,不過兩位最好有些較實在的證據,否則很難說動杜興。」   寇仲心中叫秒,徐子陵此著確是高明,道:「我們雖非憑空揣測,但卻沒有抓著許開山任何病腳。不過談談總對老杜有利無害,否則將來被許開山拖累,才不划算。」   三人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可達志上馬離開。   寇仲向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又一趟猜錯。深末桓並非頡利指示來行兇的。」   徐子陵道:「深末桓一為私仇,次為韓朝安。他本身更為要統一室韋故要先剪除我們,再全力對付古納台兄弟。正因他有這野心,頡利再容不下他這頭走狗。」   寇仲看看天色,道:「時間差不多哩,我們去見玉成吧!」 第七章 迷途不返   段玉成坐在館內一角的桌子,臉色陰沉,到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分別在他左右坐下,雙目仍凝視蕩漾杯內的響水稻酒,依然是那麼英俊和輪廓分明,只稍嫌瘦削的臉容像沒有生命的石雕。   兩人見他神態異常,均感不妥。   寇仲愕然瞧他好半晌後,見他全無動靜,隨意點了酒菜後,湊近他道:「玉成!你有心事嗎?」   因已過午膳的繁忙時刻,晚膳則尚有個把時辰,十七、八張桌子,只三桌坐有客人,包括他們在內。   酒館一片午後懶洋洋的寧靜。   段玉成舉酒一飲而盡,似為某事狠下決心般,將空杯倒轉覆在桌面上,沉聲道:「兩位幫主,我要脫離雙龍幫,這是玉成最後一趟稱你們為幫主。」   兩人聽得臉臉相靦,無論他們事前如何猜測,仍想不到他開口就是決絕的話。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淡淡道:「合則留,不合則去,假若你是自己決定,而不是受大明尊教的妖女蠱惑蒙蔽,一切悉從尊便。我不會有第二句話。」   段玉成眼睛電芒驟現,迎上寇仲銳利的眼神,一點不讓的瞪著他,冷冷道:「我曾是你的手下,你要打要罵我絕無怨言,但卻不可侮辱她們,她們更不是妖女,而是在這混濁黑暗的世界掌握光明的人。他們都死了嗎?」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你說的是事實。你最後一句指的是志復他們嗎?他們都不在啦!唉!你可知是陷害死他們的。」   段玉成緩緩道:「是你害死他們。」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柔聲道:「我們怎樣害死他們呢?」   段玉成一字一字的道:「若非你們和我們分開上路,他們就不用死。」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乏言以應。他若要這樣去想,已到不可理喻的田地。不過段玉成的話確令兩人生出內疚,因為若非他們挑選他四人同行,包志復三人不會遇難。   寇仲歎道:「但直接害死他們的不是貴教的上官龍嗎?」   段玉成冷哼道:「他只是個叛徒,如非辛娜婭救我,又悉心為我治療,我今天恐怕再難坐在這和兩位說話。我話至此已盡,念在昔日傳藝之情,我只有一句話,就是你們立刻離開這裡。」   倏地立起,頭也不回的匆匆決絕離去,剩下兩人呆坐一角。   美酒上桌。   寇仲舉杯大呷一口,苦笑道:「他奶奶的!我開始不敢再小覷大明尊教,玉成肯定不是傻瓜,在四人中資質稱冠。我的娘!你看他現在改變得多麼徹底,是我再也不認識的段玉成。」   徐子陵低聲道:「老兄!你好像忘記傷不宜酒這金科玉律。」   寇仲放下酒杯,把聲音壓至低無可低的湊近他道:「這口酒一半是喝給敵人看的,一半是為自己喝的。唉!玉成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你有留意他剛才看我們的眼神嗎?這小子的功力大有長進,我們想收拾他並不容易。」   又皺眉沉吟道:「辛娜婭!這名字有點耳熟。」   徐子陵搜尋腦袋內的記憶,道:「祝玉妍曾提起過這名字,她是五類魔中的毒水,與烈瑕同為大明尊教中得大尊親傅絕藝的超卓人物,武功不在善母莎芳之下。」   寇仲一拍額頭道:「記起呷!唉!宗教可以是比刀槍劍戟更難擋的另一種侵略形式,不過玉成仍能保持一點靈明,至少沒有出賣占道他們先赴長安的秘密,剛才又勸我們立即離開。你有沒有辦法可使他回復正常,從這種邪教病痊癒過來。」   徐子陵搖頭道:「無論宗教和愛情,均對寂寞空虛的心靈有無比的威力,令人盲目的失去分辨是非的理智,兩者加起來更足威力無儔。兄弟,我們並非神仙,對很多事均無能為力。」   寇仲點頭道:「你說得對,玉成因為新婚妻子被隋兵姦殺,一直活在極大的傷痛中,現在就似在苦海浮沉掙扎多年後,忽然泅上個美麗的海島,其他事再不放在心上,唉,我很痛苦,好兄弟忽然成為敵人。」   足音響起。   一人昂然而入,竟是契丹大酋阿保甲手下得力戰將昆直荒,其身著足掩人耳日的龍泉人滲有干千風格的改良漢服。   兩人心中大凜,只看昆直荒能這麼快到這裡尋他們,可知契丹人在這果頗有勢力,耳目眾多。   昆直荒從容來到桌前,微笑以突厥話道:「我可以坐下嗎?」   寇仲暗叫不好,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裝出笑容,道:「歡迎還來不及,夥計,取酒來。」   昆直荒欣然坐下道:「還是泡一壺茶好點,兩位絕不宜酒。」   寇仲和徐子陵更是心叫不妙,知他來意不善,且曉得他們傷勢非輕。他的消息大有可能來自深末桓,因為他們曾在花林外聯手伏擊兩人,到現在仍有聯繫毫不出奇。昆直荒既在這兒,與他們結下深仇的呼延金亦該離此不遠。   不過他們尚未陷於無力反擊的下風,剛才他們在四合院外露了一手,把監視他們的三伙人嚇退。所以昆直荒雖從深未桓處證實他們確被重創負傷,仍摸不清楚他們目下痊癒的情況,故進來試采摸底。   寇仲哈哈笑道:「你老哥真怪,我們若喝酒喝出禍來,不是正中你下懷嗎?」   昆直荒微一錯愕,泛起笑容道:「我們和兩位素無嫌隙,只因五採石才起爭端,兩位若肯將五採石交出,人家以後就是朋友。」   今次輪到兩人愕然,接著暗罵深末桓卑鄙,竟沒告訴昆直荒五採石給美艷夫人收回去,同時更感進退兩難,如實話實說,反會令昆直荒更深信他們因傷重不能動手,所以謊稱五採石不在身上,如此則後果難測,倘正面衝突,他們就算能僥倖逃生,肯定傷上加傷,大幅延緩復原的時間。   寇仲見昆直荒的目光扮作漫不經意地掃過給他喝掉大半的酒杯,曉得他在審查自己剛才的那口酒真來還是假作,登時信心大倍,從容道:「若我們肯在你老哥一句話下就把五採石交出,呼延金就不用被我們放人燒營,更不會有花林郊野一戰,昆直荒你不覺得在說夢話嗎?」   徐子陵桌下的右腳朝寇仲伸去,到兩腳相觸,內力立即源源輸送,讓寇仲有隨時動手的力量。現在他們最害怕的是昆直荒來個搶攻,那寇仲在得不到支援下,勢將無所遁形。   昆直荒冷哼道:「我昆直荒敢到這兒來和兩位說話,當然有十足把握。我只是不想給人說是乘人之危,才好言相勸。兩位不要敬酒不喝偏要喝罰酒。」   他這番話改以漢語說出,充滿威嚇的意味,但兩人均心知肚明對方仍未摸清他們的傷勢,故以言語試探他們的反應。   寇仲得徐子陵暗地支援,雙目精芒大盛,倏地出手伸指,朝隔桌的昆直荒眉心點去,指風破空之聲,嗤嗤作響。   昆直荒那想得到負傷的寇仲敢主動出手,臉色一沉,喝道:「這是甚麼意思?」   說話時,右掌急削,指勁掌風交觸,發出「砰」的一聲清音。昆直荒上身微微一晃,顯是吃了暗虧。   寇仲沒晃動分毫,卻是心底凜然,想不到他在倉卒還招下,能將自己的指勁完全封擋,功力招數均非常高明。   寇仲笑道:「甚麼意思,當然是秤秤你老哥有否說這樣狂話的斤兩和資格。」   知他精通漢語,遂改以漢語對答。指化為掌,往昆直荒的手抓過去。   昆直荒知道退不得,否則寇仲會乘勢追擊,手即反抓過去。兩手在桌子上方緊握。   真氣正面交鋒。   昆直荒虎軀劇震,色變道:「你的受傷是假的。」   寇仲微笑道:「知得太遲啦!」   只有徐子陵始知寇仲再支持不了多少時間,大量的失血和經脈的損傷,寇仲若妄動真氣堅持下去,必然加重傷勢,惟有充當和事老的道:「五採石根本不在我們千上,昆直荒兄肯否相信。」   寇仲見好就收,趁佔住虛假的上風,要收手就收手,淡淡道:「老兄你是否曉得突利己和頡利講和,五採石即使讓你奪回去,最後恐怕仍要被迫交出來,免得突厥有對你們用兵的藉口。」   昆直荒虎軀再震。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全是攻心的厲害招數。   寇仲此時捱至強弩之未,勁力轉弱,昆直荒還以為對方是放過自己,慌忙鬆手,道:「此話是否當真?」   寇仲暗舒一口氣,心叫好險,正容道:「我們見你像個人的樣子,不似呼延金那種姦淫擄掠無惡不作之徒,才坦誠以告。你曾否聽人說過我寇仲會說謊呢?」   昆直荒深吸一口氣,轉白的臉色回復正常,顯示他功底深厚,沉聲道:「美艷不是托你們將五採石送交拜紫亭,為何又要取回?」   徐子陵道:「恐怕只有她能給你答案。」   他們有十分把握昆直荒肯打退堂鼓,說到底阿保甲一族與他們並沒有解不開的仇怨,就算有又如何?昆直荒只能拋開個人恩怨,以大局為重。突利既與頡利重修舊好,對東北諸族再無任何顧忌,看誰不順眼均可揮軍教訓,在這種情況下,若殺掉他的兄弟寇仲和徐子陵,後果可想而知。   昆直荒神色險晴不定片刻後,點頭道:「兩位均是英雄了得的人,我當然相信你們的說話。唉,若非五採石是關乎我們契丹人榮辱的象徵,敝上豈願與兩位為敵。」   接著壓低聲音道:「小心呼延金和深未桓,他們聯合起來務要置你們於死地。今天偷襲你的正是他們。」   兩人心叫厲害,昆直荒腦筋轉動的靈活度,快得出乎他兩人意料之外。他不但掌握到突利頡利言和後的整個形勢,還立即把握這唯一的機會,向他們示好,以化解花林伏擊的恩怨。且更藏借刀殺人之計,因為呼延金對一向討厭他的阿保甲而言,再無利用價疽,遂望寇仲和徐子陵能把他除去,以免威脅到阿保甲的地盤。   寇仲毫不驚異的道:「呼延金躲在那兒?」   昆直荒掃視另兩台客人,最近一張距他們有六、七張臬子遠,不虞聽到他們蓄意壓低的聲音,爽脆的道:「呼延金藏在城外北面五里的密林帶,不過他今晚會到城內來見深未桓,至於地點時間,就只他兩人知道。」   徐子陵道:「呼延金有多少人?」   昆直荒答道:「只有十多人,但無不是真正的高手。」   寇仲微笑道:「老兄的情報非常管用,請!」   昆直荒亦知自己不宜久留,迅快道:「深未桓已離開高麗人住的外賓館,改躲往別處,若我收到進一步消息,必通知兩位。」   長身而起,施禮,離開。   寇仲苦笑道:「我現在才明白甚麼叫一邊是喜,另一邊是憂。」   徐子陵頹然同意。   喜的是小師姨沒有包庇深未桓,所以深未桓要遷離安全的外賓館,憂的是不知深未桓躲到那兒去。   寇仲捧頭道:「今趟想不找美艷那娘子出來作誘餌亦不成啦。」   徐子陵起立道:「找些事來頭痛並非壞事,至少我們沒空去想玉成。走吧,我們好去看看好朋友越克蓬,看他近況可好。打個招呼後,便赴可達志和杜興之約。」   寇仲仰攤椅背,張開手道:「我很累,可否小睡片刻?」   徐子陵把酒錢放在桌上,微笑道:「坦白說,我亦是求之不得,我現在最想的是偷個空兒去見師妃暄,和她說幾句心事話兒。」   寇仲坐直身體,不能置信的瞧著徐子陵,訝道:「愛情的力量竟然他奶奶的這麼巨大,我從未想過你說話能比我更坦白,但現在你做到啦!」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快滾起來停止說廢話,時間無多,我們去見越克蓬吧!」   寇仲跳將起來,摟善他膊頭走出門外,來到人車川流不息的街道,古面就是南城門,仍不住湧進各地來趁熱鬧的人。   寇仲道:「你即管去見你的仙子,小弟是這世上最通情達理的人。在愛情上,你比我更勇敢,我通常是一蹶不振,你老哥卻是屢敗屢戰,佩服佩服。」   徐子陵帶著寇仲朝朱雀大街北端外賓館的方向走去,哂道:「你好像忘記自己現在是如何不濟,我們能分開嗎?」   寇仲一拍額角道:「說得對!我是樂極忘形哩!唉!玉成!我真的不明白。」   他仍因玉成的突蠻耿耿於懷,鬱鬱不樂。   為分他心神,徐子陵道:「你猜深未桓和呼延金的結盟,會否是頡利在背後一手撮合的呢?」   陽光溫柔地照在他們身上,睽違近半天的太陽,有點畏縮的在厚薄不勻的雲層後時現時隱,長風從東北方朝龍泉吹來,但天邊處仍有大片烏黑的雨雲,使人感到好景不長。   寇仲思索道:「很難說,看頡利的樣子,他是梟雄人物,該不會為小失大,致損害與突利仍屬脆弱的關係,且冒開罪畢玄之險。你怎麼說?」   事實上徐子陵只是故意找話來說,聳肩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只因呼延金是不願向突厥臣服的阿保甲的盟友,而深未桓則向為頡利的走狗,雙方理應充滿敵意,才想會否有人穿針引線,使他們能聯手對付我們。」   寇仲靈光一現,低聲道:「會否是馬吉那傢伙?」   徐子陵一震道:「可能性很大。」   馬吉是大草原勢力最大的接贓手,與深未桓和呼延金均有密切聯繫。在目前的形勢下,頡利一方無論如何痛恨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都惟有硬嚥下這口氣。可是馬吉卻曉得寇仲等絕不會放過他,不但要交出羊皮,還要供出劫羊皮者,所以只好先下手為強,通過呼延金和深未桓來幹掉他們。   呼延金和深未桓亦沒有選擇的餘地,跋鋒寒是他們最大的威脅,加上寇爬仲和徐子陵,形勢是更不得了。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在生死存亡,新仇舊恨的龐大推動力下,呼延金和保未桓以前就算有甚麼嫌隙,也只好暫且拋開,好好合作以求生存。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下,兩人豁然醒悟。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他們肯定會在今晚我們宴畢離宮時動手。」   徐子陵點頭同意,那就像他們今早赴會遇襲時的情況,敵人既能清楚掌握到他們的時間和路線,且敵人更不會放過趁跋鋒寒不在,而兩人又身負重傷的黃金機會。   至於拜紫亭,他恨不得有人能除去他們這兩個突利的兄弟,當然不會干涉。   忽然有輛馬車駛近兩人,車內傳出聲音道:「兩位大哥請上車。」 第八章 統一草原   兩人鑽入車廂,馬車開行。   可達志笑道:「小弟不得不用此手段,皆因這裡耳目眾多,敵人的探子耳目若雜在街上行人裡監視我們,神仙也難察覺。小弟將以種種方法,把跟蹤者擺脫,認為絕對安全後,才去見杜大哥。」   兩人心叫邪門,又或是好事多磨,為何每趟想去見越克蓬,總是橫生枝節去不成,連打個招呼的空間亦欠奉。   馬車轉入橫街。   寇仲欣然道:「你老哥辦事,我當然放心。你與杜霸王說過我們見他的原因嗎?他有甚麼反應?」   可達志苦笑道:「他先罵了我一輪像狂風掃落葉不堪入耳的粗話,說我誤信你們離間他們拜把兄弟的謊言。幸好接著沉吟起來,自言自語的說你們該不會是這類卑鄙小人。他說他奶奶的熊,敢以三個人力抗頡利的數萬金狼軍,應不會下作至此。寇仲那類小子我見得多,最愛無風起浪,惟恐天下不亂。你把他找來,讓我面對面痛斥他一頓。」   寇仲愕然道:「這樣還算好,我的娘!」   當可達志複述杜興的說話時,徐子陵可清晰容易的在腦海中勾劃和構想出杜興說話的語氣和神態。   可達志的談吐,確是精采生動。   馬車駛進一所宅院,又毫不停留的從後門離開。   可達志笑道:「他肯私下見你們,顯示他並非不重視你們的話。他這人雖是脾氣不好,強橫霸道,卻最尊重有膽色的好漢子,人也挺有情義,只因你們沒發現到他那一面而已!」   寇仲心忖杜興的情義只用於頡利一方,所以差點害死他們,道:「有否查到美艷的下落。」   可達志道:「我將此事交由杜大哥去辦,憑他在龍泉的人緣勢力,肯定很易獲得消息。」   徐子陵問道:「可兄與呼延金是否有交情?」   可達志雙目寒光一閃,冷哼道:「我從未見過他,只知他愈來愈囂張狂妄,恐怕他是活得不耐煩。」   寇仲訝道:「杜興不是和他頗有交情嗎?他說過為查出誰搶去我們的八萬張羊皮,曾請呼延金去斡旋。」   杜興同時擁有突厥和契丹族的血緣,故兩邊均視他為同族人。   可達志哂道:「誰真會與呼延金這種臭名遠播的馬賊請交情?說到底不過是利害關係,希望他不要來搶自己的貨或動受自己保護的人。呼延金最錯的一著是與阿保甲結盟,在大草原上,誰人勢力驟增,誰就要承受那隨之而來的後果。拜紫亭正是眼前活生生的好例子。」   馬車加速,左轉右折,但兩人仍清楚掌握到正朝城的西北方向駛去。   寇仲微笑道:「那他與深未桓結盟,算否另一失著?」   可達志愕然道:「消息從何而來?」   寇仲輕描淡寫的答道:「昆直荒,呼延金的前度戰友。」   可達志露出個原來是他的恍然表情,歎道:「阿保甲果然是聰明人,明白甚麼時候該攪風攪雨,甚麼時候該安份守己。要在變幻無常的大草原生存,必須能變化萬千的去尋機會,在被淘汰前迅快適應。咦!又下雨哩!」   驟雨突來,打得車頂僻卜脆響,由疏漸密,比今早兩人遇刺前那陣雨來勢更凶。忽然間馬車像轉到一個水的世界去。   徐子陵生出異樣的感覺。誰能想到會和這勁敵共乘一車,大家還並肩作戰。因頡利的野心和突厥遊牧民族的侵略特性,他們與可達志注定是宿命的敵人,終有一天要生死相拚。而現在雙方的確是惺惺相惜,且盡量避說謊話,表示出對另一方的信任,不怕對方會利用來打擊自己。   唉!這是否叫造化弄人?戰爭殘酷無情的本質,令朋友要以刀鋒相向。   寇仲咕噥道:「我今早起身曾仰觀天上風雲,卻看不到會有場大雨,登時信心被挫,懶再看天。回想起來,剛才天上飄的該是棉絮雲。他奶奶的!兩個一起幹掉,如何?」   可達志雙目變成刀鋒般銳利,由嘴角掛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擴展至燦爛的笑容,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笑道:「成交!」   寇仲呆看著他好半晌後,向徐子陵道:「我發覺無論在戰場上或情場上,均遇上同一勁敵。」   徐子陵也不得不承認可達志是個很有性格和魅力的人,當然明白寇仲的意思。   可達志沒好氣的道:「我們的勁敵是烈瑕,收拾他後才輪到你和我。」   寇仲先瞥徐子陵一眼,壓低聲音湊近可達志道:「我們以暴力去對付我們的共同情敵,算否以眾凌寡,不講風度?」   可達志啞然失笑道:「這正是我們突厥人勝過你們漢人的一個原因。我們的一切,均從大草原而來,在這裡只有一條真理,可用『弱肉強食』一句話盡道其詳。我們合享時比你們更合群,無情時更無情。只有強者才能生存,弱者只能被淘汰或淪為奴僕。」   寇仲不由想起狼群獵殺馴鹿的殘忍情景,歎道:「既然你們突厥人勝過我們,為何從強大的匈奴至乎你們突厥,到今天仍沒有一個大草原民族能令我們臣服於你們的鐵蹄之下。」   可達志從容道:「問得好!我們也不住問自已同一的問題。答案則頗有分歧,有人認為是中原疆域地廣人多,且地勢複雜,又有長江黃河的天險,故易守難攻。亦有人認為是你們文化淵源深厚,凝聚力強。但我卻認為這全不是關鍵所在。」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真正的問題在那裡?」   可達志雙目爆起精芒,一字一字的緩緩道:「真正的問題是尚未有一個塞外民族能統一大草原,將所有種族聯結起來,那情況出現時,在無後顧之憂下,我們會勢如摧枯拉朽的席捲中原。不過我們這夢想只能在一個情況下發生,否則鹿死誰手,尚未可料。」   寇仲皺眉道:「甚麼情況?」   可達志微笑道:「就是我們的對手中沒有像少帥你這種軍事上的天縱之才,奔狼原一役,令少帥成為我們最畏敬的人,否則我不會坐在這裡和你稱兄道弟。在突厥只有真正的強者才被尊重。」   寇仲苦笑道:「你倒坦白,這是否暗示貴大汗絕不容我活著回中原呢?我該歡喜還是擔憂?」   馬車駛進一個莊園,停下。   足音響起,兩名打傘大漢甫把車門拉開,可達志以突厥話喝道:「你們退開,我們還有話要說。」   眾漢依言退往遠處,御者亦離座下車。   寧靜的車廂裡,三人六目交投,氣氛沉重。   可達志先望徐子陵,然後把目光移往寇仲處,歎道:「在這一刻,我真的當你們是朋友,才實話實說。在畢玄親自出手無功而還後,大汗改變想法,故與突利修好請和,任你們返回中原與李世民爭天下,我們亦趁此機會統一草原大漠,然後等待最好的時機。」   徐子陵道:「我們為何不可以和平共處?」   可達志冷笑道:「你們可以嗎?仇恨並不是一天間建立起來的。你們自秦皇嬴政開始,每逢國勢強大時,對我大草原各族均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楊廣是最現成的例子,弱肉強食這大草原規條,置諸四海皆准,惟強者稱雄。所以對付烈瑕這種奸佞小人,何須和他講甚麼仁義道德。他肯同樣的來和你們講和平道理嗎?少帥千萬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肯定會敗於李世民之手。李世民就像我們般,對朋友雖有義,但對敵人卻絕對無情。」   寇仲道:「我不是姑息烈瑕,只是想到何不把戰場轉移到情場去,來個公平決戰。我現在已有點歡喜你這小子,就算給你成為最後的大羸家,以後仍可安安穩穩的睡大覺。」   可達志苦笑道:「有些事我真不想說出來,因為想想都足以令人心中淌血。今早秀芳大家規送烈瑕到宮門外時,眉梢眼角含孕的風情,令我生出很大的危機感,否則怎會去找你商量應付之計。烈瑕肯定不是甚麼善男信女,他對付你時更不會講風度。少帥快下決心,否則我們的合作就此拉倒。」   寇仲探手輕拍他肩頭,笑道:「那會拉倒這般兒戲。大家是歷盡滄桑的成年人嘛!我們抽絲剝繭的將烈瑕這個壞蛋的真面目暴露出來,先由老許開始。哈!是聽杜霸王爆粗話的時候哩!」   大雨下個不休,使人份外感到室內安全舒適的窩心滋味。   四人在廳角的大圓桌坐下,侍從奉上香茗,退出廳外。   杜興銅鈴般的巨目在寇仲和徐子陵臉上巡視數遍後,沉聲道:「聽說你們懷疑我的兄弟許開山是大明尊教的人,更是狼盜的幕後指使者,最好你們能拿出真憑實據來,否則莫要怪我杜興不客氣。」   寇仲微笑道:「若我有真憑實據,早就去找許開山對質,把他的卵蛋割下來,何苦要偷偷摸摸的和你見面說話。」   杜興臉上變色,正要發作。   徐子陵淡淡道:「若我們能開心見誠的交換雙方所知,說不定真的有證據可憑。」   可達志幫腔道:「他們肯找杜大哥你商談,顯示他們對大哥的情任和尊重。」   杜興面容稍弛,語氣仍是冰冷,哼道:「有甚麼是我不知道的?」   雨聲淅瀝,打在屋頂、簷頂和窗桶上,聲音多變而層次豐富。   寇仲淡淡道:「你知否大明尊教五類魔之一的周老方,李代桃僵喬扮他的孿生親兄弟周老歎,引我們的師仙子到龍泉來力圖加害?」   杜興面容不變的道:「這和我的拜把兄弟許開山有甚麼關係?」   寇仲微笑道:「霸王老兄你是記憶力不好,還是故意善忘?竟記不起周老歎夫婦那兩條假屍是由他帶回山海關的。」   杜興揮手哂道:「我的記憶力尚未衰退,有勞少帥操心。我不是記不起,而是覺得這沒有問題,你道有甚麼問題?」   可達志放下心來,曉得杜興有聽個清楚明白的誠意,因為直至此刻,仍未爆半句粗話。他自己是信足八、九成,因他深悉兩人的厲害,在長安他已領教過。   寇仲悠閒的挨到椅背處,輕描淡寫的道:「他當時做的兩件事,一是帶回周老歎夫婦的假遺骸,一是馬吉那手下的屍體,三條屍說出兩個不同的故事,但都是在杜霸王的指示下干的,小弟有否說錯?」   杜興雙目電芒大盛,顯示出深不可測的氣功,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平靜的道:「我開始有點明白徐兄早前因何會有開心見誠之語。好吧!馬吉手下一事確是我杜興布的局,想把兩位引往燕原集找馬吉,是不懷好意的。」   可達志拍桌喝采道:「敢作敢認,杜大哥確是了得。」   寇仲亦鼓掌道:「事情愈來愈有趣哩!你可知若非狼盜誘我們朝燕原集的方向走去,我們絕不會跌進燕原集的陷阱去。這是否巧了他娘的一點兒?」   杜興啞然笑道:「我杜興既做初一,當然不管他十五。你奶奶的熊,你們三個呆子追蹤的是由我和開山扮的假狼盜,何巧之有,根本是蓄意的安排。」   寇仲拍桌讚歎,失笑道:「竟給你耍了那麼他奶奶的一著。」   徐子陵把從聆聽屋外風雨的注意力收回來,輕描淡寫的道:「最關鍵之處,是周老歎夫婦屬趙德言的人,又只有周老歎夫婦才曉得與師妃暄保持聯緊的手法和暗記。請問杜霸王,你的拜把兄弟是否有機會直接或間接獲得這秘密的情報?」   杜興終於色變,沉聲道:「周老方既是周老歎親兄弟,他很有可能是為周老歎辦事。」   他的神色顯示出許開山確是知情者。   寇仲笑道:「周老歎昨晚剛把親弟幹掉,你說他們兩兄弟關係如何?」   杜興搖頭道:「這推理並不足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複雜迷離,前幾天我還在動腦筋看如何能除掉兩位,現在卻是情同兄弟般說話,說不定過幾天大家又動刀弄斧,以性命相拚?照我看周老歎兄弟狼狽為奸的可能性仍是極大。」   可達志道:「這方面我會比杜大哥更清楚。周老歎和周老方兩兄弟二十多年前則因爭奪金環真交惡,勢成水火,周老方更曾率眾伏擊周老歎,將他重創,若非言帥施以援手,他早性命不保。」   杜興沉聲道:「達志你坦白告訴我,是否連你也在懷疑我的拜把兄弟許開山?」   可達志苦笑道:「我只是照事論事吧!」   杜興厲聲道:「爽脆點答我,你何時變成扭扭捏捏的娘兒。」   可達志雙目精芒大盛,迎上杜興的目光,斷然道:「是的!我懷疑你的兄弟許開山,因為我肯定寇仲和徐子陵都不是會誣陷他人的卑鄙之徒。大哥你對許開山的瞭解比我們任何一人更深入,最後的判斷當然該由你作出。」   杜興急促的喘幾口氣,透露出心內激動的情緒,好半晌平復下來,轉向寇仲道:「你們怎曉得周老歎夫婦正和我們合作?」   寇仲道:「這是誤打誤撞下得來的消息,所謂百密一疏,周老歎想騙我們去做傻事,反因此露出馬腳。」   杜興搖頭道:「開山不是這種人,唉!我要進一步查證。」   徐子陵道:「究竟是誰劫去那八萬張羊皮?杜霸王現應沒有為呼延金隱瞞的必要吧?」   兩人目光全集中到杜興身上,看他如何回答。心中均有點緊張,若杜興坦然承認是他幹的,那他們不得不反目動手,為大小姐討回喪生兄弟的血債。於目前的情況下,這是最壞的發展,因可達志絕不容他們傷害杜興的。而問題是朝這方向發展的可能性非常大。   杜興微笑道:「你們是否在懷疑我?」   可達志道:「我可以保證不是杜大哥干的,否則我不會安排今趟會面。」   寇仲道:「究竟是誰幹的?若非為這批羊皮,我和陵少今天絕不會坐在這一桌。」   杜興道:「乍看似是我們布的一個局。事實上我是當大小姐負傷回到山海關才曉得此事,並加以利用。若是我杜興做的,怕甚麼當面承認。」   寇仲仍是那一句話,道:「誰幹的?」   杜興望向可達志,後者點頭道:「比起許開山的問題,這只是件小事。杜大哥和許開山關係太深,不宜自己調查,少帥和子陵兄正是最理想的人選。當然,一切仍由杜大哥作最後決定。」   杜興微一點頭,沉吟片刻,道:「好吧!說出來沒甚麼大不了,劫羊皮的是個不清楚大小姐和你們關係的人,到曉得闖禍時,羊皮已落入馬吉手上,事情再不由他控制,而是由我們操縱。」   頓了頓哈哈笑道:「就是韓朝安那小子,想不到吧?」   兩人失聲道:「甚麼?」 第九章 人心險詐   寇仲不解道:「怎會是韓朝安?他不是專劫海路商旅的嗎?何時變成在陸路上攔途截劫的強徒?」   杜興微笑道:「這並非呼延金那小子透露我知道,而是馬吉洩漏出來的,故千真萬確。你們早先猜的除我外還有誰?」   徐子陵道:「當然是拜紫亭,他是中間人,只有他清楚大小姐收貨的地點時間,從而掌握她把貨運去山海關的路線。」   杜興欣然的豎起拇指讚道:「了得!差些兒給你猜個正著。」   可達志不解道:「大哥不是說是韓朝安下手的嗎?為何現在像拜紫亭亦脫不掉關係,又卻仍是差了些兒。」   杜興淡淡道:「你們能猜到是拜紫亭,是雖不中不遠矣,韓朝安已成伏難陀的信徒,此事乃開山告訴我的。」   可達志一呆道:「此事當真?我尚是首次與聞,像韓朝安那種人,怎肯信一個從天竺來的妖僧說的話。」   杜興道:「男人誰個不好色,伏難陀有本《愛經》,專講男女歡好之道,韓朝安想跟他學《愛經》,當然要做走狗。哈!我只是在說笑,真正的原因是韓朝安向五刀霸蓋蘇文靠攏,而伏難陀則早和蓋蘇文勾結,所以韓朝安有時會為伏難陀作鷹犬。」   寇仲愕然道:「竟是那個身掛五把刀不嫌累贅的傢伙?」   杜興岔開去感觸歎道:「若非頡利和突利講和,我們今天怎會毫無芥蒂的聊天。」   徐子陵道:「伏難陀為何要劫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關於這方面的消息,是否全出自許開山之口?」   杜興沒有答他,沉聲道:「頡利肯和你們化敵為友還有另一個原因。」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同聲道:「請指點。」   杜興道:「三天前中土有消息傳來,宋金剛先大敗李元吉,迫得他倉皇竄回關中。接著宋金剛揮軍南下,李世民率兵從龍門渡過黃河,迎擊宋金剛,唐軍數度接戰,均為金剛所敗,最後李世民採取堅壁清野的策略,閉營築壘以拒金剛精騎,看準金剛軍糧不足,不能作持久戰的弱點。」   寇仲心中劇震,久違了的中土爭霸軍情,終經杜興之口,傳進他耳內。   宋金剛乃精明的統帥,當明白迅速南下之不利,問題是他軍中有部份是突厥人,可以想像他很難拂逆突厥將須的意見,不得不依從突厥人慣用速戰速勝,以戰養戰的消耗戰術。故一旦遇上善守的李世民,立吃大虧。   杜興續道:「宋金剛終於糧盡,往北撤返,李世民全面出擊,先在呂州挫敗金剛,接著乘勝追擊,一晝夜行軍二百多里,先後十次交鋒,直追至雀鼠谷,八戰八捷,大破金剛,俘斬數萬人,金剛退至介州,在城西背城列陣,南北長七里。李世民派李世績與之作戰,詐敗佯退,金剛追擊時,世民親率精兵繞到後方強攻,兩面夾擊,金剛不敵潰敗,被李世民收復晉陽。」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掌握到杜興說話背後的含意。   假若敗的是李世民一方,宋金剛攻入關中,那頡利定會不顧一切,揮軍進擊,甚至請出畢玄,把寇仲和徐子陵除掉,好使中原再無強勁對手。可惜事與願違,勝的是李世民,只好改變策略,不但與突利修好,更放寇仲和徐子陵返回中土牽制李世民,最好來個兩敗俱傷。否則若讓李世民勢如破竹的席捲中原,下一個他要對付的肯定是頡利。而頡利現在手上擁有的只是個爛攤子,奔狼原與宋金剛兩場敗仗,使東突厥元氣大傷。更頭痛的是因與突利交惡,令大草原各族蠢蠢欲動,形勢混亂。所以他頡利目前當務之急,是盡量爭取時間,先統一大草原,再圖謀中原,在這種形勢下,他當然不肯冒開罪突利之險,來對付寇仲和徐子陵。   晉陽是李閥的老家根據地,更是關中的屏障,如若失守,突厥大軍隨時可以南下關中。更重要是這個區域屬關中的資糧來源地,其存亡關乎李閥的命脈。平遙正是區內的經濟重鎮,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寇仲沉聲道:「李世民目下是否在晉陽?」   可達志搖頭道:「李世民派手下李仲文圉守,自己則率兵速速趕回長安去。」   寇仲歎道:「洛陽危矣!」   杜興沉聲道:「少帥有甚麼打算?」   寇仲瞥徐子陵一眼,歎道:「還可以有甚麼打算?誰想得到英明神武的宋金剛敗得這麼快這麼慘,眼前只能見步行步。」   可達志微笑道:「只要少帥同意,小弟可安排少帥與大汁坐下來好好商談。」   寇仲愕然道:「甚麼?」   望向徐子陵,旋又搖頭道:「這不是我寇仲的作風,要勝就要憑自己的力量,才勝得有意思,多謝可兄的好意。」   杜興哈哈笑道:「好漢子!事實上頡利早曉得少帥是甚麼人,不過若大家能坐下來以酒漱日談笑,並非壞事,對嗎?」   寇仲苦笑道:「遲些再說吧!眼前最重要的是看今晚如何幹掉深未桓和呼延金兩個小子,其他一切留待明天再說。老杜你仍未答陵少剛才的問題呢。」   徐子陵心中暗歎,寇仲洛陽勢危的判斷,絕非無的放矢。李世民不派如李世績又或李靖等夠份量的大將鎮守太原,只讓名位不彰的李仲文留守,正是要集中全部力量攻打天下三大著名堅城之一的洛陽,更看準頡利暫時無力親征或支持其他傀儡南下。他匆匆趕返長安,正為攻打洛陽安排備戰。而勝敗的關鍵,在於寇仲能否助王世充守穩洛陽,令戰無不勝的李世民吃敗仗。   徐子陵最不願見到的事情,迫在眉睫之前。   洛陽若破,寇仲縱能不死,李世民必對他窮追猛打,直至將這勁敵除去。   寇仲能在此等險劣情況下,仍一口拒絕頡利不安好心的所謂援助,可見他是能堅持民族大義的人。   杜興又喝一聲:「好漢子!」   始悠然往徐子陵瞧來,道:「消息主要是從開山處聽回來的。至於伏難陀因何這麼做,照我猜是此人野心極大,故不斷以卑鄙手段囤積財富,從而擴展勢力。」   可達志訝道:「在大草原上金子作用不大,就算伏難陀富可敵國,始終是個外人,沒有同血緣的族人支持,能有甚麼作為?」   杜興聳肩道:「這個很難說,或者他把金子帶回天竺,建立他的妖僧國也說不定。」   寇仲點頭道:「杜霸王言之成理,言歸正傳,你老哥可有美艷的消息?」   杜興搖頭道:「我早告訴達志,美艷行蹤詭秘,我雖發散人手查探,恐怕今天內仍難有結果。」   寇仲斷然道:「既是如此,我們索性不去想她。目前只剩下一個殺深未桓和呼延金的機會。」   杜興興致盎然的道:「願聞其詳!」   寇仲道:「我們兩人受傷的事,已街知巷聞,深未桓更比任何人更清楚我們確被他們成功重創。所以必會盡快再來一擊,而最佳的機會,就是我兩人今晚赴宴離宮的一刻,既有伏難陀在他們的一方,我們離開的路線和時間,又全在他們的掌握中。若你是他們,肯放過這機會嗎?」   杜興搖頭表示:「換作是他絕不肯放過這千載一時的良機。」   接著微笑道:「你們是否真的身負重傷?表面我絲毫看不出來,只是臉色沒以前般好看。」   寇仲淡淡道:「我們真的傷得根厲害。若你老哥和達志兄立即全力出手,大有機會幹掉我們,要不要試試看。」   杜興啞然失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出名打不死的寇仲和徐子陵?不要說笑啦!」   可達志皺眉道:「少帥把事情說得似乎過份輕鬆容易。假若今晚大草原三股最厲害的馬賊,精心設下一個刺殺佈局,你們能保不失已非常難得。倘武功深淺難測的伏難陀親自出手,就算加上我可達志和杜大哥,頂多來個平分春色,那還要兩位的傷勢不致影響武功才行。跋鋒寒能否及時趕回來?」   徐子陵道:「老跋能趕回來的機會很微。」   寇仲笑道:「事情的趣味性正在這裡,所謂出奇制勝,我們的奇兵正是兩位,你們有多少人可用,我要的是真正的高手。」   杜興道:「大約可動用的人手在一百至一百二十人間,都是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精銳。問題是馬賊作戰的方式,均是一擊不中,立即遠揚。龍泉街巷縱橫,人車眾多,他們若見勢色不對,分散竄逃,我們再多一倍人手恐仍截不到多少人。」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所以我們必須收窄打擊面,集中對付深未桓一個人,他們如分散逃走,就正中老子的下塵。」   可達志雙目亮起來,道:「與少帥並肩作戰,確是人生快事。只是我有點擔心,在那種戰況紛亂的情形下,如何把深未桓辨認出來,他定會喬裝改變外相的。」   寇仲道:「在情在理,拜紫亭會用馬車將我們兩個貴賓送回住處,也使我們成為箭矢的明顯目標。深未桓肯捨得不用他的『飛雲弓』嗎?可兄放心。」   杜興拍桌歎道:「我操他十八代的祖宗,現在連我都覺得非是沒有作為。」   寇仲微笑道:「在那種情況下,要殺深未桓和木玲這等高手,其實仍難比登天。但假若可兄能釘緊他,看他避到那個洞窟去,我們可盡起人手,將他重重圍困,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可達志欣然道:「此等小事,包在小弟身上。」   杜興皺眉道:「若深未桓夫婦逃進皇宮,躲到宮裡伏難陀的天竺廟去,我們豈非望洋興歎?」   寇仲道:「這雖是一個可能性,但機會不大。除非拜紫亭有份三與此事,又通告所有守衛宮禁的侍衛任從他兩人自出自入,否則他們絕不會避進皇宮去,無論事成事敗,他們均應逃出城外,以免遭到報復,又或牽累拜紫亭。」   杜興點頭表示有道理,道:「別勒古納台兄弟若能來助拳,我們殺深未桓一事,將更十拿九穩。」   寇仲先看徐子陵一眼,搖頭道:「我們不會有任何幫手,古納台兄弟因事遠行,怕明天仍未能回來。」   徐子陵聽得心中一震,接著湧起寒意。寇仲為何說謊?他們根本不曉得古納台兄弟是否在回程途中,說不定能於黃昏前趕返龍泉,偏他說得如此肯定。寇仲是不會向戰友撒謊的,除非是他在懷疑杜興或可達志,究竟他們在甚麼地方露出馬腳,讓寇仲起疑防範。   他心念電轉,立即配合寇仲道:「可惜師姑娘向不捲入人世間的鬥爭仇殺,且說給她聽亦怕污這她的仙耳,否則她會是很大的助力。」   杜興哈哈笑道:「我們四人聯手,難道還收拾不了區區一個深未桓?兩位只須安心做魚餌,達志負責跟躡深未桓,我和手下則做你們間的聯繫,保證深未桓活不過明天。」   可達志欣然道:「大哥肯在此事上仗義出手,我們當然勝算大增。」   杜興冷哼道:「只懂姦淫擄掠的歹徒,人人得而誅之,我早對他們看不順眼,以前是苦無機會,今趟怎肯放過。」   四人商量妥所有細節後,為掩人耳目,匆匆分手。   寇仲和徐子陵在附近一處撟底避雨商議。   寇仲神色凝重的道:「幸好有你配合,杜興令趟肯定中計。」   徐子陵一臉茫然道:「我只是順著你口氣說話,到這刻仍不曉得有甚麼地方出問題。」   寇仲道:「首先杜興不該對誅殺深未桓一事表現得如此熱心,我們去找他主要是弄清楚許開山的身份,他卻有意無意的一變而為我們的戰友。」   頓了頓續道:「其次是他善意的解釋他因頡利和突利的修好而和我們化敵為友,又深入分析因李世民擊敗宋金剛,所以頡利對我們改變態度。種種作為,並不似他一向強橫霸道,老子愛怎麼做就怎麼做的作風。適足顯示他自己心虛和使詐。」   徐子陵點頭道:「你的感覺不無道理,不過若憑此兩點斷定杜興口不對心,仍有點武斷。」   寇仲沉吟道:「還記得在山海關小桃源晚宴時,我們提及狼盜正逃往大草原一事時,感覺到杜興和許開山心內的驚慄,那是絕無花假的。他們正是怕我們真的追上沒有防範的狼盜,才要自己假扮狼盜,將我們引到燕原集,來個一舉兩得。」   徐子陵一震道:「我開始給你說服。回想剛才的情況,他確在設法摸我們的底子。」   寇仲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兩個都沒有甚麼籌碼和敵人周旋,倘不慎陷入重圍中必死無疑,所以不能出錯。」   徐子陵皺眉道:「你看可達志會否有問題。」   寇仲道:「照我看可達志並非這種人,問題全出在杜興身上。他根本曉得許開山的真正身份,更與他狼狽為奸。」   徐子陵不由想起陰顯鶴說的話,指杜興是個雙面人,表面疏財仗義,主持公道,暗裡則無惡不作,縱容許開山的北馬幫,寇仲愈來愈厲害,想騙他再不容易。道:「那應否對可達志說清楚我們對杜興的疑心。如若杜興真的與許開山合作做壞事,他也大可和深未桓、呼延金及韓朝安等勾結。可達志在不知就裡下,根易著道兒。」   寇仲搖頭道:「杜興於可達志有恩有義,這關係非是憑我們幾句話可改變過來的,可能反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放心吧!先不說可達志有足夠自保的能力,憑他身為頡利愛將的身份,給個天杜興作膽,他也不敢拿可達志如何。且能有個像可達志這樣的人在頡利身邊為他說好話,對他有利無害。」   徐子陵忍不住歎道:「你這小子變得愈來愈精明厲害。」   寇仲伸手摟著他肩頭,笑道:「這全是迫出來的,其實自杜興肯說出誰劫去羊皮,我已心中生疑,到說出來竟是韓朝安,實教人難以置信。杜興為何要這樣?一言以蔽之,羊皮該是狼盜下手截劫的。而馬吉則和杜興關係密切,一個負責在塞外接贓,一個在關內散貨,大做本少利厚的買賣。」   徐子陵道:「杜興會否並不曉得許開山在大明尊教的身份,當我們說出證據時,他的震駭並非裝出來的。」   寇仲點頭道:「大有可能。」   接著精神一振道:「今晚的二度刺殺必然凶險異常,我們須另覓幫手,你去尋師仙子和陰顯鶴那古怪傢伙,我去找越克篷和宋師道,然後再往皇宮赴宴,看看伏難陀如何舌燦蓮花,辯才無礙。哈!真的愈來愈有趣哩!」   徐子陵探頭看看天色,道:「這場大雨是對我們行蹤最好的掩護,趁雨停前,我們趕快把事情辦妥。」   兩人各自打起杜興贈與的傘子,分頭行事去也。 第十章 冤家路窄   寇仲溜進朱雀大街,冒雨朝外賓館舉步走去,街上行人大減,各式雨具則洋洋大觀,簷篷下擠滿避雨的人,酒館食店均告客滿,又是另一番情景。   寇仲胸口的創傷仍隱隱作痛,幸好體內受損的經脈經調理後處於迅速的復元中。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不由暗抹一把冷汗。   杜興是半個契丹人,與同是契丹人的呼延金理應關係密切,而呼延金則曉得他們和越克篷的關係,假若自己這樣摸上門去找越克蓬,很可能避不過杜興的耳目。   自己剛才半句不提越克蓬,杜興已或生疑,現在他寇仲又匆匆往找越克蓬,杜興定想到他是另有圖謀,那今晚的計中之計將不會奏效。   想到這裡,轉進橫街。   杜興有千萬個殺他和徐子陵的理由,首先若八萬張羊皮是他和許開山劫去的,怕兩人追究,遂來個先下手為強。其次更重要的是,杜興和許開山怕兩人支持荊抗將他們逐離山海關,假若徐子陵猜測無誤,杜興並不曉得許開山在大明尊教的身份,那杜興和許開山便是各懷鬼胎。而安樂幫慘案則是許開山瞞著杜興干的,為的是被安樂幫幫主發現許開山在大明尊教的身份。   兜兜轉轉下,他們的思路雖曾誤入歧途,最後仍是回到最先的結論去。   只有在杜興和許開山的包庇下,狼盜始能橫行無忌,行蹤如謎。亦只有像許開山這樣的財勢,才能收買安樂幫的副幫主舒丁泰。後者在飲馬驛被騷娘子殺死滅口,正因舒丁泰曉得許開山是安樂幫慘案的幕後主使者。   一理通百理明,想不到與杜興一席話這麼有用。   但這仍是一場大賭。   他們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去斷定杜興今晚會與呼延金勾結來害他們,假若錯的是他們,而杜興是無辜的,那今晚不但殺不到深未桓,還會開罪杜興和可達志。   看準左右無人,寇仲從懷裡掏出「神醫莫一心」的面具,戴到臉上,接著轉進一間成衣店,出來時搖身變成另一個人。   聖光寺的禪室內,寧靜平和,與世隔絕。   大雨下個不休,打在瓦頂瀝累成無數臨時小瀑布,嘩啦啦的沿瓦面凹坑傾瀉而下。   雖有傘防雨,徐子陵仍濕掉半邊身子,在傷重之後,份外有蕭條落難的感覺。可是面對師妃暄的仙容,所有這一切都變得無關重要。   今趟是他起床後第三次見仙子。   師妃暄坐在他旁,細審他的臉容,訝道:「子陵是否受傷?」   徐子陵點頭道:「還差點丟命。」扼要的把今早遇刺的事說出來。   師妃暄叫他把手舉起,溫柔的把纖指搭在他的腕脈處,徐子陵心中湧起無限溫馨時,她駭然道:「你真的傷得很重,短時間內不可與人動手。」   又皺眉道:「寇仲到那裡去?我現在立即和你去尋他。否則若被深悉你們傷勢的敵人截著,將非常危險。」   徐子陵很想說若寇仲被宰,李世民不是少去最大的勁敵嗎?但此時當然不會說出如此大殺風景的話,還感激師妃暄對他們兄弟的關心,微笑道:「我們正在玩一個虛虛實實的遊戲,以膽博膽,至少到此刻仍屬成功,所以能安坐於此。」   師妃暄嗔怪的橫他一眼,精純無匹的真氣從指尖輸入,助他行氣療傷,語氣卻非常平靜,淡然自若的道:「若寇仲的傷勢和你接近,你兩人根本沒資格玩任何遊戲,寇仲想逞強,你該勸阻而不是附和他。」   徐子陵道:「這叫置諸於死地而後生。我們今晚有兩個目標,無論如何艱難,必須設法完成,就是殺死深未桓和石之軒。」   師妃暄沒好氣道:「你們最應該做的是躲起來好好休息,石之軒的事由妃暄和祝後去辦。」   徐子陵堅決的搖頭道:「妃暄放心,受傷有受傷的打法,我們必須一出手就教石之軒逃不掉,否則將是白費心機,且永遠失去圍剿石之軒的機會。」   師妃暄訝道:「我不明白,你們在現今的情況下,如何應付石之軒這種魔功蓋世的高手。」   徐子陵道:「時間不容我作詳盡解釋,簡言之是我和寇仲有一套自創的聯手奇術,重傷至此仍可威脅石之軒。我想請妃暄去聯絡祝玉妍,告訴她今晚的情形,令大家能互相配合。大事要緊,妃暄必須信任我們。」   師妃暄歎道:「你們總愛做些出人意表的事。好吧,今晚有甚麼情況?」   徐子陵將杜興、可達志、保未桓、呼延金、韓朝安、伏難陀等人的事,包括前因後果、他和寇仲的猜想判斷,無有遺漏的說出來,然後道:「今晚即使我們不能成功誅除深未桓,至少可以證明杜興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師妃暄淡淡道:「倘若敵人在你們赴宴前進行刺殺,你們不單妙計成空,還要賠上性命。」   徐子陵愕然道:「我們真糊塗,竟沒想過這可能性。」   師妃暄微笑道:「人家旁觀者清嘛。唉!你這人哪,真叫人擔心。」   徐子陵感到她源源不絕輸入腕脈內的真氣令他渾身舒泰,大幅減去數處傷口的痛楚,更激發起體內竅穴的潛力,耳鼓則響起她關切和嗔怪的仙音,幾疑不知人間何世,一時心神皆醉,道:「我此時的腦袋似乎不大靈光,妃暄你說我們該怎辦才好。」   師妃暄道:「這要看杜興是否真的與呼延金等人私通勾結,若情況果真如此,除非能有百分百把握在你們踏進宮門時設伏殺死,否則自以將計就計為上策。」   徐子陵點頭表示明白,杜興的將計就計,是以人假冒深未桓以飛雲弓射箭,將可達志引入歧途,然後杜興這個中間聯絡人再把兩人誘往絕地,布下另一妙局加以撲殺。由於兩人傷勢未癒,兼之猝不及防,故必無倖免。   師妃暄續道:「只要你們赴宴時,露出全神戒備的狀態,例如分散而行,那敵人將不會捨易取難,作不必要的冒險。所以我並不大擔心這方面,令人憂慮的是你們的計中計全建立在假設上,如果其中任何一個假設乃自以為是的失誤,將會弄出大岔子。」   徐子陵愛憐的審視她用心思索的動人神態,苦笑道:「所以我要來請妃暄破例的出手去管管這凡塵的鬥爭仇殺。」   師妃暄輕歎道:「妃暄不得不再多一個假設,如若可達志奉有頡利密令,藉故與你們親近,事實卻是與杜興娘狽為好,務要置你們於死地,事後則諉過深未桓等人身上,使突利不能追究頡利,那就算我肯出手,亦是白賠,因為敵人中將有趙德言、墩欲谷等高手在內,敵我雙方實力大過懸殊。當然,問題仍在你們傷勢太嚴重,一旦被困,沒能力突圍逃走。」   徐子陵肯定的道:「可達志該不會是這種卑鄙之徒,而且昨晚我們偷聽趙德言等和周老歎夫婦的對話,頡利暫時確無意對付我們,所以迫馬吉想辦法從拜紫亭處討回八萬張羊皮,以歸還大小姐。」   師妃暄白他一眼道:「你陵少尚未告訴妃暄這件事嘛!」   師妃暄嬌嗔的神態逗人至極點,徐子陵湧起把她摟入懷內的衝動,只是不敢唐突佳人,惟有壓下此念,微笑道:「對不起,是小弟的疏忽。哈!妃暄竟喚我作陵少,聽起來既新鮮又刺激。」   師妃暄嫣然一笑,再橫他一眼,垂下蟯首,輕輕的道:「知道嗎?徐子陵你知道嗎?我對你的戒心愈來愈薄弱哩!」   徐子陵心中一蕩,愕然道:「你直至這刻仍對小弟有戒心?」   師妃暄回復淡若止水的神情,微聳香肩道:「我怎曉得你是否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呢?言歸正傳,你想妃暄在那方面幫忙?唉!此事必須和祝後仔細商量,看如何配合,使不致錯失除去石之軒的良機。」   徐子陵微笑道:「我先要弄清楚甚麼是說是一套,做是另一套的指責。在妃暄心中,我難道竟是個言行不一致的人?」   師妃暄「噗嗤」嬌笑道:「陵少息怒。我只是在找下台階,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今日已是第三趟來找妃暄,我生出戒心不是好應該嗎?妃暄真的很喜歡見你,和你閒話聊天,可是又怕難持正覺,使多年刻苦修行,付諸流水。妃暄已達《慈航劍典》所載『心有靈犀』的境界,對一般人的感覺份外通靈敏銳,可是若遇上歡喜的人,也特別危險。妃暄已說得非常坦白,因為不忍瞞你,更因對你信任,希望你能體會妃暄的心境。」   接著幽幽一歎,續道:「妃暄絕不能重蹈秀心師叔的覆轍,被迫脫離師門,那將是對敝齋最嚴重的打擊,更有負師尊對妃暄的期望,徐子陵你明白嗎?」   徐子陵感動的道:「我很感激妃暄說這番話的恩賜,會令我一生回味無窮。妃暄請放心,我絕不是說一套做又一套的人。但究竟甚麼才算是『劍心通明』的境界?為何不能與男女愛戀兼容?」   師妃暄神色靜若止水,柔聲道:「就是『看破』兩宇真訣,在劍術上,不但可看破敵人,更能看破自己,無有遺漏,圓通自在;在修行上,則是看破生命和所有事物的假象,直柢真如。那是一種甚麼境界?臻柢甚麼層次,時到自知。妃暄仍未能看破對子陵你的歡喜眷戀,故自知仍差一籌,亦使我明白正陷身感情危崖的邊緣,稍有錯失,將前功盡棄。」   徐子陵不由想起花林的一幕情景,在窟哥跟一眾敵人箭刃交加的生死威脅下,自己確臻達既抽離又無比清晰知敵的井中月奇境,不過確不能持恆地保持這種奇妙的境界,特別到龍泉與師妃暄重遇後發生不知可否說是「熱戀」的交纏,心境更是起伏難平,難以保持冷靜,甚至比之以前更有所不及。從自己的經驗看,師妃暄這番話實含至理,故她把男女之情歸諸必須看破的一環,確非用來搪塞拒絕的說話而是事實真個如此。   徐子陵淡淡道:「懇請仙子你消除對小弟的一切戒心,把我們間的感情完全昇華,從而晉入『劍心通明』的境界。我不知事情是否可以這樣,但卻感覺到是可行的。」   師妃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輕柔的道:「子陵可知你那對魔眼不經意流露的深情,甚或心內的情緒和渴望,均會令妃喧生出感應,做成沖激。我責你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並非沒有根據的。」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小弟知罪。我怎知你的『心有靈犀』這般厲害。」   師妃暄忽然目射奇光,凝神仔細打量著他,微訝道:「你這人真古怪,聽了妃暄毫無虛飾的傾訴後,心境竟能提升至不著一絲塵念的空靈境地,我似乎真的可以信任你。」   徐子陵用神沉思,好半晌後岔開話題道:「時間無多,妃暄可否扮成神秘的高手,在旁暗中助我們察敵破敵,因為變數大多,所以預早定下計劃反成礙手礙腳。憑妃喧的才智,到時隨機應變,應為明智之舉。」   從懷內掏出得自楊公寶庫的面具,送到師妃暄身前。   師妃暄放開搭在他腕脈那完美無瑕的纖手,接過面具,不解道:「子陵不須妃暄為你跟躡真正的深未桓嗎?」   徐子陵心頭浮現孤獨寂寞的陰顯鶴,道:「這方面我另有人選,我們更需要妃暄的……嘿!妃暄的保護。」   接替把陰顯鶴和越克蓬這兩方可能的幫手詳盡道出,以免生出不必要的誤會。   師妃暄道:「你們入宮前我會與你們碰頭,交換最新的消息。」   徐子陵遂告辭離開,尋陰顯鶴去也。   寇仲運功改變體型,變成個不惹人注意的「莫一心」,打著傘子朝越克蓬落腳的外賓館走去。   他和徐子陵己成偽裝的專家,不但能改變眼神,神態和走路的姿態亦不露出絲毫破錠。   當他還差數步即可柢達目標的外賓館大門,忽然心生警覺,感到一對銳利的目光在對街打量他。   不由心中大訝,暗付難道自己變得像徐子陵般敏銳,能對隱蔽的眼光生出感應。   正要別頭瞧去,又連忙制止這衝動,心叫好險。   這肯定是監視者的詭計。他並非忽然擁有徐子陵式的靈覺,而是敵人故意施為,功累雙目凝注他臉上,令他生出高手應有的感應。假若他中計望去,便表示他亦為高手,從而猜到他可能是寇仲或徐子陵偽裝的。   不由心中大懍。   首先是這監視者大不簡單,能以這種高明的方法測試他身份的真偽,其次是杜興極可能確與呼延金互相勾結,才會派人監視他們會否與越克蓬聯絡。   若對方真的肯定他是寇仲或徐子陵,說不定他離開外賓館時,會遇上雷霆萬鈞的突襲,因對方有足夠時間集中人手,將他擊殺。   刻下身在龍泉,確是危機四伏。   寇仲把心一橫,過門不入,改往高麗人住的外賓館步去,因為他沒資格去冒這個險。最大的問題是若他鬼鬼祟祟的故意壓低聲音和守門的車師戰士說話,只更惹人懷疑。   當車師國人住的外賓館落到他後方時,凝注他身上的目光隨即消斂,使他曉得自己猜測無誤。   唉!想不到與越克篷碰頭這麼簡單的事竟一波三折,不能成功。   現在越克蓬的整座外賓館都在敵人的嚴密監視下,明的暗的全瞞不過敵人。   找宋師道似亦不宜,想到這裡,寇仲暗歎一口氣,橫過車馬道,朝對街行人道走過去。   他想找出究竟是甚麼厲害人物在監視外賓館的大門。   大雨仍下個不停,有簷篷遮雨的店舖外站滿避雨的人,要把監視者找出來並非易事,不過寇仲自有他的辦法。   在這段接近王城的大道,一邊是林立的十多所外賓館,另一邊是各式店舖。   外賓館那邊行人道由於沒有避雨的地方,故行人疏落,只要有體型類似他和徐子陵的人經過外賓館,那高明的監視者又重施故技時,必瞞不過他的感覺。   徐子陵回到四合院,大雨終於停下。   寇仲浸在溫泉池中,見徐子陵回來,欣然道:「我既沒有找越克蓬,也沒有找宋師道,但卻有一個有趣的發現,你道是甚麼呢?」   徐子陵在池旁坐下,笑道:「說吧!還要費時間賣關子嗎?」   寇仲訝道:「你的臉色大有好轉,是否仙子親以仙法為心上人療傷?」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們快要起程入宮,你仍要多說廢話?」   寇仲臉色轉為凝重,沉聲道:「我可能剛見過崔望。」   徐子陵愕然道:「甚麼?你可辨認出誰是崔望嗎?」 第十一章 撲朔迷離   寇仲閉上雙目,在熱氣睛騰的溫泉池內夢囈般道:「若非下善大雨,我怎都想不到崔望會守在越克篷的賓館外心懷不軌,大雨將他半邊身子打濕,他所穿是龍泉的改良漢服,衣料單薄,淋濕後隱現臂上類似狼盜的刺青。哈!。可是那傻瓜仍懵然不知。若非我不宜動手,剛才即把他擒下。」   又解釋如何從他的功力高深處推測出他非是娘盜嘍囉而是首須崔望。最後道:「你猜他出現在那*,對我們有甚麼做示?」   說罷從池內爬出來,抹身穿衣。   他胸膛的傷口奇跡地癒合,只有一個泛紅和長約寸半的傷疤,不過若因劇烈運功重新撕裂,復原時間將大幅拖長。   徐子陵凝神細想好片晌梭,道:「在時間上,似乎不該是由杜興知會崔望的。除非我們找杜興時,崔望正在杜興宅丙,否則時間上不容許社興再到某處通知崔望,那怎樣都快不過你。還有是杜興怎曉得你在見他之前,沒有拜會過越克篷呢?。」扎寇仲穿好衣服,坐到他旁,呆望人門片刻,點頭道:「事情愈趨複雜,更是撲朔述離,崔望肯定與呼延金有間接或直接的聯緊,始得悉我們和越克蓬的關係。我們不妨來個大膽的假設,自令早我們遇襲受傷,由於我們掩飾得好,使敵人難知我們傷有多重,故不敢輕舉妄動。兼且龍泉終是拜紫亭的地頭,即使拜紫亭默許我們在他的地頭被殺,也不能太過張揚,甚至拜紫亭會抑壓韓朝安等人,唉!。愈說愈複雜呷!。」   徐子陵搖頭道:「並不複雜,簡而言之,是敵人第一趟刺殺行動失敗,必須在我們完全傷癒前進行第二次伏擊。而此次更不容有失,因為若老跋又或古納台兄弟回來,他們將癰失良機。」   寇仲笑道:「都是陵少詛得扼要清楚,我的意思是崔望之所以守在越克篷外賓館的大門外,是要看我們會否向越克篷求援,從而推測我們的傷勢保淺,更可看情況進行另一次攻擊。若我去找宋師道,情況亦是如此。我們現在雖弄不清楚崔望因何會呆頭鳥般站在那*乾瞪眼睛,但至少曉得崔望可能和韓朝安、呼延金等有點關係。換過是外人,怎知我們傷重至需找人援手的地步?,你那方面情況又是如何?。」   徐子陵仰觀天色,仍是灰濛濛一片,卻感到藏在雲後太陽正往西降,道「仙於沒問題,陰顯鶴卻不在他落腳的客棧*。唉1原本還以為可請宋二哥為我們追蹤保未桓,看來這願望要落空。待會人宮前妃暄會和我們碰頭,惟有央她親自出馬。」   寇仲一呆道「憑我們兩個傷兵,即使加上仙子,而深未桓和木玲只得夫婦兩人,我們恐怕仍沒法幹掉他們,何況他們肯定還有大批手下?」   徐子陵道:「說開又說,你的計中計有個很大的漏洞,假使杜興確與要殺我們的深未桓等人暗中勾結,那他們將一方面把可達志引開,另一方面則把我們引誘往某處。在這種情況下,探未桓還那有空隙返回藏身的地方去,他只會聯同呼延金、韓朝安,至乎崔望、杜興、許開山等在某處佈局襲殺我們。故跟蹤保未桓根本是沒有意義的。」   寇仲苦笑道:「我想出這計中計時,那想過杜興會是他們的人。我的娘,你說得對,在這敵我難分的情況下,我們的訐中計只是玩火,不但會燒7傷自己,還會把仙子賠進去。假設許開山是那甚麼大尊或他奶奶的原子,武N功只要比烈瑕更厲害點兒,只他一個已不易應付。」扎徐子陵道:「我本以為找陰顯鶴去跟蹤深未桓無傷大雅,可是願望落1空,只好改變計劃,眼前但求自保不夫。否則最怕因小失大,沒法助視玉妍與石之軒來個玉石俱焚,才不划算。」   寇仲堅決的搖頭道:「不!。錯過今晚,我們再沒有這麼好的機會去殺深未桓。」   徐子陵心中同意。   換過他是保未桓,假若令晚仍殺不死他們,只好立即有那遠滾那麼遠,躲回熟悉的大戈壁去,以避開兩人傷癒後的反擊。兼且古納台兄弟對深未桓構成嚴重的威脅,何況尚有個馬賊剋星跋鋒寒,在那種情況下,深未桓捨逃走外別無選擇。   徐子陵歎道:「我們辦得到嗎?,」寇仲道:「窮則蠻,變則通。敵人的失善,是被我們爭得喘一日氣的時間,使傷勢大有改善。哈!。這溫泉療傷的方法,既便宜又方便。他娘的!。該怎樣鑾才好?我要找可達志這小子攤開一切來說,讓他曉得杜興對頡利並非絕對真誠,甚至想破壤頡利和突利的修好。」   徐子陵搖頭道「可達志會很難接受我們的憑空猜想。而且你怎能肯定可達志確是站在我們的一方。」   寇仲道「若可達志要殺我們,我們該早橫死街頭,因為即管我們沒有受傷,跟他單打獨鬥,仍沒勝算。從這點看,可達志應是真心幫助我們。我並非要可達志一下子改變對杜興的想法,但只要他上長有個譜兒,而非全無疑心,當可隨機應鑾的看清楚我們是否冤枉社興。杜興始終有一半是契丹人,契丹人絕不願見頡利和突利修好的。」   風聲響起,一人逾牆而入,赫然是兩人苦尋的陰顯鶴。   徐子陵喜道。「陰兄是否看到小弟在你客棧內的留言,故而尋來。」   陰顯鶴仍是那副孤獨落寞,像人世間所有歡樂都跟他沒半分關係的神情,淡淡道:「徐兄在找我嗎?」   寇仲跳起來道「陰兄請坐,要茶遢是要酒?」   陰顯鶴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搖頭道:「站在這*便成,今趟來是有事9相告。」l兩人精神大振,洗耳恭聽。刃陰顯鶴仰望天空,道「剛才那場雨下得真厲害,當時我正在跟蹤許開山的馬卓,他離開名妓慧深的家,直馳往未崔大街的稻香樓,那是龍泉最有聲價的酒館,我借大雨的掩護,緊吊在他車後,自以為萬無一失,豈料祗稻香樓時,車子變成空車一輛。坦白說,我現在真的相信許開山是大明尊教的大尊或原子,否則豈能厲害至此。」   要知陰顯鶴責為東北武林最出色的劍手,功力跟他們所差無幾,此人更對自己追蹤跟躡的技術非常自負,所以在這方面無論如何該有兩下子。而許開山不但曉得被跟蹤,遢要撇下就撇下般把陰顯鶴甩掉,顯示出可怕的才智與身手,故令陰顯鶴驚怵不已,特來警告他們。   寇仲皴眉道「許開山因何不惜顯露狐狸尾巴,亦要以這種近乎炫耀的方式撇掉陰兄?哼!。這傢伙定是有更重要的事去辦。」   除於陵道「我奇怪的卻是他為何不索性下車找陰兄晦氣,此乃殺陰兄的一個好機會。」   陰顯鶴坦然道「因他對你們兩位非常忌憚,一天你兩人未死,他還不敢過份放肆。」   寇仲哈哈笑道「我猜到啦,因他很快就可以解決我們,故忍蔓時之氣。他娘的1陰兄的情報真管用,令我們弄清楚很多事。老許到稻香婆則,有人找他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不要那麼武斷,他可以是去幹其他事情的。」   陰顯鶴道「只有杜興來找過許開山,兩人不知因何事吵個臉紅耳熱,我因距離在退聽不清楚,後來杜劂贛沖沖的離開,接善是許開山離去。」   兩人臉臉相觀。   會仲動容道:「是陵少猜得對,杜皿懿與許開山狼狽為好,但確不知許開山是大尊或原子的身份,故興問罪之師,這正切合杜興火爆的性格。」   陰顯鶴茫然道:「你們在說甚麼?」   徐子陵道。「這個我們稍梭再向你作解釋,我們想請陰兄再幫我們一個大忙。」   陰顯鶴冷冷道「事實上我的命運己和你們連素在一起,你們若被害,l我陰顯鶴肯定沒命生離。死在龍泉,已成定局。但這也並非不是好事一ha樁。」二說到最後兩句,雙目射出溫柔的神色,似像對龍泉有某種奇異的感情。l寇仲苦笑道「死在龍泉對我來說卻只會是窩囊透頂,我絕不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現在我有十成把握肯定會在離宮時遇伏,他奶奶的熊,他們要殺我,我就還以顏色,一箭貫穿深未桓的咽喉要害。曰說到最後,他雙目殺機大盛,精芒電射。」咯!,咯!。咯!。,門塑目。   陰顯鶴淡然道:「我不想見任何人?」   徐子陵道。「這邊走!。」領他人南廳去了。   寇仲曉得子陵會趁機向陰顯鶴詳述今晚與敵周旋的細節,忙往應門。   當寇仲手觸院門,心中忽然想到假若門開時數十支勁箭以強弩射進來,自己會否閃避不及而一命嗚呼。不由猛提一口真氣,作好準備,綬緩做門。   半張人臉出現在門隙處,再隨善兩扇大門往內開盡展全豹。   寇仲心神劇震,表面卻不敢??漏絲毫心意。他奶奶的熊1這張豈非適才在越克蓬門外見過的崔望臉孔,看第一眼時仍不敢肯定,因為裝東大異。眼前的「崔望」一身軍服,活脫是威風凜凜的拜紫亭手下悍將的樣兒。他身後尚有十多名拜紫亭的禁衛軍。當時的崔望戴的雨帽又直壓至眉根,但寇仲仍清楚記得他略帶鷹釣的鼻,粗黑的臉容,和透射陰騖之色的眼神。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車馬路處泊有一輛華麗的馬車,看情況是拜紫亭派來接他們人宮的禁衛兵隊。   丙然「崔望」施過軍禮昂然道:「未將宮奇,奉大王之命,特來接少帥和徐爺人宮赴宴。」   寇仲終把門敞開,心念電轉,想到三個可能性。   第一個可能性是崔望假冒拜紫亭的手下來接他們,事實上卻是個陷阱,當馬車駛至某處,將對他們麥動雷霆萬鈞的攻勢,置他們於死地。   第二個可能性是眼前的崔望碓是貨真價宣的拜紫亭手下宮奇,這想法並非沒有其他理由支持,至少馬吉說過八萬張羊皮現時是在拜紫亭手上,烈瑕又指狼盜是拜紫亭的人。U第三個可能性是眼前此君果是宮奇而非崔望,只因湊巧身有刺青,令他刎誤將馮京作馬涼,至於宮奇為何會在越克篷門外監視出入的人,可能有其他的因由。   若是第一個可能性,當自己拒絕護迭,說不定對方惡向膽遢生,??准自己現在孤身一人,立即動手,那可非常不妙。   寇仲哈哈笑道。「啊!,原來是宮將軍。大王真客氣。」   接善故作神秘的低聲道:「宮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崔望」略一猶豫,跨過門檻,隨寇仲移人院落,恭敬的道:「少帥有甚麼吩咐?。曰寇仲對他的」猶豫「大感興奮,因可證明這」宮奇「有更大可能碓是崔望,所以對他寇仲具有戒心。寇仲臉對臉隔兩步的凝望對方銳如鷹集豺狼的雙目,裝作有點為難的道:「怕要宮將軍白走一趟,唉!。我們……」   爆奇愕然道:「少帥今晚不入宮嗎?大王會非常失望的。」   寇仲乾咳道:「將軍誤會哩!。我們只是想自行入宮赴宴。唉!,怎麼說才好呢,,我們是希望把今早襲擊我們的人引出來,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如有你們前呼後擁,這誘敵之計將不靈光。」   爆奇雙目異光一閃,瞬又斂起,環目掃過南廳,點頭道:「未將明白。只是大王派我們前來,正是為兩位安全酋想。聽大王說少帥傷勢頗為嚴重。若在途中有任何閃失,未將怎擔當得起?。」   寇仲心中暗喜,從此人的神態反應,愈麥肯定他是崔望。而對方能說出拜紫亭所知關於他受傷的情況,那他「宮奇」的身份亦無可懷疑。所以只要查清楚這「宮奇」是否因要常到關內「姿財」而長期不在龍泉,即可肯定他既是宮奇,亦是崔望。   唯一餘下的問題是崔望和他的手下均是回紇人,因何會為拜紫亭責命,與許開山和杜興的關係又如何?,寇仲心忖老子怎敢坐你老哥的馬車,壓低聲音道:「將軍不用擔心,我寇仲別的不成,療傷卻很有一手,否則怎肯為一些卑鄙之徒拿老命去博。將軍請回去告訴大王,我們定會準時赴宴。」s宮奇沉吟片刻,似無可奈何的道:「我們當然尊重少帥的決定,未將會」回去如實稟告大王,少帥小心。「%說罷施禮告辭。直至關上大門,寇仲才放下心來,鬆一口氣。剛才在宮奇沉吟時,寇仲感到他心內殺機大盛,隨又消失,顯然是一番思量後,終於放棄立即出手。此時徐子陵在面對大門的南廂廳內向陰顯鶴將令晚的錯綜複雜形勢扼要解釋一遍,寇仲神色興奮的進來,見到兩人站在盲後,笑道:「看到嗎?」   徐子陵道:「拜紫亭竟有這麼高明的手下,他的目光往我們投來時,我感到他看到盲後的我們,只這功夫已大不簡單。」   陰顯鶴沉聲道:「此人名叫宮奇,是拜紫亭座下四悍將之一,相當有名氣。」   寇仲動容道。已「他真是拜紫亭的手下?曬」徐子陵愕然道:「你在懷疑他?」   寇仲道:「你曾和崔望交過手,不覺得他有點眼熟嗎?」   徐子陵呆了起來,用神沉思。   陰顯鶴大訶這日。「少帥怎會認為宮奇是崔望呢?日h寇仲解釋清楚,苦惱的道:「有甚麼方法可查出當狼盜在關內殺人放火時,宮奇就不在龍泉,那我們立可肯定宮奇是崔望。一徐於陵道:「陰兄似對龍泉的事非常熟悉。」   陰顯鶴雙目又再射出溫柔的神色,點頭道:「這是我第三趟來龍泉。調查宮奇是否崔望一事,可交由我負責,至遲明天可有結果。一寇仲喜道:「如此有勞陰兄。嘿!,陰兄像對龍泉有種特別的感情。川陰顯鶴搖頭道。」我很少在一個地方長期逗留,所以比別人會多去些不同的地方。曰兩人均知他在掩飾,只是無暇去問個究竟,更知他不會輕易透露心事。   徐子陵點頭道:「樣貌和體型均有些兒相似,你的懷疑很可能是事實。」   寇仲苦笑道:「假若離宮時,崔望請我們登車,我們該接受還是拒絕?」   徐子陵亦大感頭痛,離宮時坐馬車,是他們計劃中一個重要部份,既可令目標明顯,兩人的「聯手妙術」又較易發揮,但若宮奇是崔望,坐他的車卻會驟增不可預測的危險變數。   陰顯鶴像被勾起甚麼心事般,木無表情的道:「兩位必有解決方法,我就趁兩人赴宴的時間,設法查證宮奇是否有另一個身份。」   說罷離廳逾牆離開。   寇仲歎道:「我現在腦袋發脹,對令晚的事再沒有把握,陵少如何?」   徐子陵道:「我能比你好多少?」   兩人對視苦笑。 第十二章 龍泉街上   兩人離開四合院,在華燈初上的街道提心吊膽的舉步前行。   寇仲回首一瞥院門,笑道:「你猜這座四合院將來會否變成龍泉一處遊人必訪的勝地?因為我們兩個傢伙曾在這裹住宿過。」   徐子陵哂道:「只有在三個情況下才會如你所願,首先是我們今晚死不去,其次是你日後真的做成皇帝,三則是龍泉城沒有被突厥大軍的鐵蹄輾成碎垣破片。」   寇仲道:「我跟你的分別是我做人較樂觀。而你有否感覺奇怪,從沒有人敢到四合院來尋我們晦氣的。」   對街走過一批穿得花枝招展的靺鞨少女,見到兩人無不俏目生輝,肆無忌憚的指點談論,顯是曉得他們一是寇仲,一為徐子陵。   徐子陵道:「會否因這是古納台兄弟的地方,故沒有人敢來撒野。」   寇仲不理途人的目光,啞然失笑道:「你永遠比我謙虛,我卻認為是想害我們的人怕了小弟的滅日弓。我只要躲在廂廳內,有把握射殺任何敢躍進院內的人。只有在這人來人往的通衢大道,我的滅日弓始無用武之地。」   徐子陵突感自己從喧嚷的大街抽離出去,就像在花林那珍貴的經驗般,對整個環境的感覺份外細緻清晰,曉得自己在面對生死存亡的壓力下,終從師妃喧的述障中破關而出,臻井中月的境界。   此時若有任何人在跟蹤、監視至乎伏擊他們,必瞄不過他的靈覺。   微笑道:「你確比我清醒,說得對!例如深未桓就不會賣古納台兄弟的賬,又不見他前來冒犯?可知少師那把令無數塞外戰士飲恨的神弓,確令敵人喪膽。」   寇仲喜道:「陵少心情為何這麼好?竟來拍小弟馬屁。哈!順帶再問個問題。」   徐子陵注意力落在左街坐在一間酒門外桌子前的男子,此人衣著普通,可是面容強悍,雙目閃閃有神,隔遠看到兩人立即把臉垂下,生怕給兩人看到的模樣。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你是否在看那小子,我猜他是呼延金的手下,要否來賭一手,看你是賭仙還是我為賭聖?」   徐子陵失笑道:「你不是有問題須垂詢小弟嗎?除非你想故意遲到,否則就不要去管這些小嘍囉。」   寇仲往那人以突厥話大喝過去道:「兄弟,給我向呼延金問好。」   那人登時色變,顯得溜既不是,不溜更不是,幸好寇仲兩人迅速走了。   寇仲和徐子陵相視而笑,那傢伙的表情正是最佳答案。   前者笑道:「我們開始能分辨契丹、靺鞨等諸類人,以前是只能憑衣飾打扮的外觀作判斷。我想問的問題其實有點唐突,使我難以啟齒。而事實上亦非甚麼大不了的事,擱下不問也可以。」   徐子陵訝道:「竟有這樣一個問題?」   寇仲的目光投往前方迎面而來的一個大漢,看衣著該是粟未靺鞨外另一部族的靺鞨人,見到兩人,隔遠恭敬施禮。   寇仲邊回禮邊道:「我和你均不是嗜血的人,嚴格來說,我要比你好鬥。不過在祝玉妍與石之軒同歸於盡一事上,你卻比我來得積極。我非是指殺死石之軒,而是你陵少像對祝玉妍的犧牲毫無半點憐惜之心,這與你一向不願見有人傷亡的性格似乎不大合拍。」   徐子陵心中一片寧靜,輕輕道:「還記得在南陽天魁道場發生的屠殺慘劇嗎?當時祝玉妍親率手下來犯,見人便殺,你因剛巧外出,故不曾親眼目睹那種道場變屠場的情景!但我卻終生忘不掉。今趟我肯和祝玉妍合作是迫不得已下的妥協,故對她的生死,絕沒有絲毫惋惜,何況更可助仙子一臂之力,算得是個多番開罪她的補贖。」   寇仲恍然道:「原來如此,你說得對,人會因形勢的變化不斷妥協忍讓。想想當年婠婠在我們眼前把商鵬商鶴兩位可敬的老人家殘殺,我那時心中立誓要把婠婠碎屍萬段以為兩位老人家報仇,其後還不是因形勢所迫而須與婠婠妥協。這就像頡利與我們仇深如海,仍要迫馬吉把八萬張羊皮還給我們。」   徐子陵道:「說起八萬張羊皮,令我想起老跋,他因何這麼久仍未回來?」   寇仲苦笑道:「事實上我一直擔心此事,只是不敢說出來。」   一人從橫街急步衝出,來到兩人身側。   兩人目光像四道閃電般往那人投去,那人被兩人眼神氣勢所懾,渾身一震,垂下雙手,以示沒有惡意或武器,施禮道:「敝上呼延金想請兩位見個面說幾句話。」   兩人大感錯愕。   呼延金竟來找他們說話?太陽是否明天會改由西方升起?   寇仲負手緩行,淡淡道:「老兄非是契丹人,而是漢人,如何教我相信你是呼延金的手下。」   那人回復從容神態,追在寇仲身側,低聲道:「小人梁永,一向為呼延大爺負責在關內的生意,杜爺和許爺想與敝上聯絡,亦要經小人作中介人,請少帥明察。」   又乾咳一聲道:「在龍泉反而沒有人認識我,所以呼延大爺派小人來作通傳,少帥和徐爺只要隨小人稍移大駕,見到金爺便知小人沒有說謊。」   寇仲另一邊的徐子陵點頭道:「你確沒有說謊,因為作呼延金的手下並非甚麼光采的事,說謊該找些別的來說。」   梁永臉色微變,卻不敢發作。   寇仲聳肩道:「說謊又如何,頂多是個陷阱,我寇仲甚麼場面未見過。問題是我現在根本既沒有見貴上的心情,更沒有那種閒暇。你給我回去告訴他,明天請早。」   兩人出身市井,最懂與黑道人物打交道,甫接觸便以言語壓著對方,令對方陷於被動,不得不拿點好處來討好他們。   果然梁永道:「呼延爺今趟派小人來請駕,對兩位實有百利而無一害。兩位不是為翟大小姐被劫的貨歷盡萬水千山來這裡嗎?呼延金爺正是要和兩位商量此事,並澄清雙方間一些小誤會。」   寇仲開始糊塗起來,昆直荒不是說呼延金和深未桓聯手來對付他們嗎?為何現在呼延金卻像要修好講和的樣子。   不由求助的望向徐子陵,後者微一搖頭,表示他亦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   梁永見寇仲毫不動容,湊近少許把聲音進一步壓低道:「敝上尚可附贈一件大禮,就是包保少帥能討回今早遇襲的公道。」   兩人心叫卑鄙。只聽這句話,可知呼延金確與深未桓結盟,且雙方早擬定計劃,故此呼延金可隨時送禮,把深未桓和任何三與計劃的人出賣。   寇仲裝出興致盅然的樣子,訝道:「贈品?」   梁永賠笑道:「少帥欲知詳情,只要與敝上見個面,敝上自是言無不盡。」   最後言無不盡四字他是加重語氣的說出來,企圖說服寇仲。   三人此時轉入朱雀大街,更是熱鬧繁華,充滿大喜日子來臨前的氣氛。   徐子陵不禁生出感觸,他們雖與街上群眾肩碰肩的走著,似是他們的一份子,但事實卻超然在這群眾之上,在某一程度上操控著他們的命運。這種人上人的權力,正是古往今來有志王候霸業的人努力追求的目標。   寇仲皺起眉頭道:「他因何肯這麼便宜我?有甚麼條件?」   梁永恭敬的道:「敝上早有明言,不會有任何要求,純是識英雄重英雄,與兩位套個交情,交交朋友。」   寇仲倏地立定,別頭望往梁永,微笑道:「回去告訴呼延金吧!我寇仲從不與馬賊打交道的。」   說罷哈哈一笑,與徐子陵舉步前行,把呆在當場,面色變得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的梁永留在後方。   寇仲向容色平靜的徐子陵笑道:「我做得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呼延金就像阿保甲般,因收到突利與頡利和解的消息,遂與我們講和。」   寇仲得意的道:「我拒絕他,是在迫他不要退出與深末桓對付我們的行動,何況他是大小姐指定要殺的三個人之一,我們當然不能辜負大小姐對我們的期望。」   徐子陵忽然扯著他橫過車馬往來的車馬道,朝對街斜切過去。   寇仲訝道:「前面有伏兵嗎?」   徐子陵沒有答他,踏上行人道後逾二十步才攤開手掌,現出一個紙團,笑道:「這是仙界來的消息。」   寇仲忍著要回頭細看改裝後的師妃暄那股衝動,佩服道:「真厲害,連我都看不破你們暗裡私通,休說其他人哩!哈!」   徐子陵無暇理他,借行人的掩護迅快過目,然後把寫滿師妃暄清麗字體的紙折疊起來珍而重之德納入懷囊裡,道:「妃暄聯絡不上祝玉妍,她又沒有依約定在房內留下暗記。」   寇仲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面露凝重神色,道:「妃暄說她必須立即去找祝玉妍,著我們交由她去處理石之軒的事。她大概不能及時趕回來,所以我們須設法留在宮內,那該是龍泉最安全的地方,因為無論拜紫亭如何狠辣,亦絕不敢讓我們死在宮內。唉!這是曉得我們傷勢的人所作出的忠言。」   寇仲一時陣腳大亂,沒有師妃暄的支持,只一個陰顯鶴實不足與實力難測的敵人周旋。他們現在只能以智取勝,若正面交鋒的打硬仗,不但兩人小命不保,還要多賠上個蝶公子。   寇仲苦笑道:「我開始有些兒後悔剛才拒絕呼延金的好意。」   徐子陵井中月的境界煙消雲散,師妃暄的安危形成比他自身生死更嚴重的壓力,不過亦激起他的鬥志。沉聲道:「你要設法說服可達志,否則我們必死無疑。」   他本是反對向可達志說出他們憑空的猜測,但在別無選擇下,只好改變初衷。   寇仲同意道:「現在只能見機行事,看可達志是龍是蛇,石之軒方面如何?」   徐子陵道:「也只是見機行事此四宇真言。」   說到這裡,兩人均感有人從後方接近。   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當然常有許多人跟在背後,但此人接近的方式卻與別不同,時快時慢,且左右位置不住改變,故令兩人生出警惕,知是有特級高手在接近他們。只要進入某一距離和角度,可向他們發動雷霆萬鈞的突襲。   來人的氣勢正緊鎖他們,只有像寇仲和徐子陵這級數高手,才不用回頭去看,亦能對來者的動靜如目睹般清晰。   若在受傷之前,他們自可從容應付,甚至可在敵人出手後,始決定採取那種方法狠狠反擊。   此刻當然不能如此瀟灑。   兩人肩頭輕觸。   徐子陵往靠店一方移開,寇仲得徐子陵輸入真氣,控制傷口的肌肉和經脈,旋風般轉過身來。   入目是大步趕至的烈瑕,只見他雙目先閃過得色,接著笑容泛臉,哈哈笑道:「兩位大哥好,愚蒙還以為會遲到,致唐突佳人,現在見到兩位,始能放下心來。大家兄弟結伴赴美人之釣,不亦樂乎!不亦樂乎!」   兩人心中大罵,偏又莫奈他何。更曉得被他以高明的手法,摸出底子。   若適才能以不變應萬變,尚可保持高深莫測的假像,現在雖未致露出狼狽相,但已給試出內傷未癒,難怪這可惡的小子眼現得意神色。   寇仲壓下內心的憤怒,若無其事的道:「列兄是否剛見過大尊?所以差些誤時。」   烈瑕微一錯愕,看來極可能是給說中心事,旋即來到兩人中間,笑道:「少帥說笑啦!我只是因籌措禮物需時,故趕得這麼辛苦。你們看!」   從衣袖滑出一個長約尺半繡有龍鳳紋的窄長錦盒,落到手上。   徐子陵和寇仲目光落在錦盒上,心中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烈瑕在進宮前這最後一段路加入他們行列,看似是無意的巧合,但兩人確知其中另有隱情。大有可能顯示杜興與許開山這夥人,跟深未桓、呼延金、韓朝安的那一夥人,至少在刺殺他兩人一事上,是各有各做的。   道理非常簡單,因為有烈瑕陪他們走這段路,勢令深未桓那夥人無法在兩人入宮時發動襲擊,只能留待他們出宮時進行。   假若烈瑕曉得兩人能從他陪行一事上推得這樣的結論,必然非常後悔。   寇仲隨口問道:「上一個大禮是《神奇秘譜》,令趟又是甚麼娘的譜兒。」   烈瑕欣然道:「見到秀芳大家時愚蒙自會解謎。」   笑嘻嘻的把錦盒收回袖內。   宮門在望。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神,均看出對方有在這條假的朱雀大街,比在萬水千山之外真長安的真朱雀大街更不好走的感覺。   今晚會否是他們最後的一夜? 第十三章 志趣相投   「玉階三重鎮秦野,金殿四塘撫周原。」   這是今晚拜紫亭宴客位於內宮西園的棲鳳閣入口處一副石雕漆金對聯,聯中描寫的是中土長安威鎮關中平原的情景,亦看出拜紫亭的抱負,是要把龍泉造就成鎮懾東北平原的軍事戰略據點。   抵宮門後,由恭候的禮賓司帶領三人穿過皇城進入皇宮,經磚石鋪築在主殿前左右延伸的廊道,穿園過院的進入清靜幽雅的棲鳳閣。   棲鳳閣位於西園一個引進溫泉水的人工小湖畔,與一環湖長廊連接,四周桐木成蔭,柏樹參天,竹影斑駁,在天色逐漸好轉下,彎月在浮雲後若現若隱,景致極美。   溫泉池熱氣騰升,形成烴霞纏繞的奇景,為曲檻迴廊,水榭平台,平添無限詩意,比之真長安的太極宮,又是另一番況味。   剛進西園,烈瑕搖頭晃腦,似若忘情的半吟半唱道:「宮鶯曉報瑞煙開,三鳥靈禽拂水回。撟轉彩虹當綺殿,檻浮花鶴近蓬萊。」   他沒有引吭高歌,反另有一種親切的味兒。   兩人雖不喜歡他,卻不得不承認他那帶點放肆和玩世不恭的腔子非常吸引人,又似隱藏著詭秘和機心,令人聯想到他獨特的邪異氣質。   尚秀芳甜美迷人的聲音從棲鳳閣臨湖那邊的平台傳來道:「烈公子來哩!」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看出對方心裡的震駭。   尚秀芳的聲音透出濃烈企盼和喜悅的情緒,透露出她渴望見到烈瑕的心境,使他們首次設身處地的感到可達志所說的危機。   尚秀芳乃中土人人崇敬色藝雙絕的才女,縱使戰火燎天,可是她卻是超然於爭鬥之上,到那裡都受到王侯般的禮遇,即管在塞外,凶殘強橫如頡利者,亦要侍侯之唯恐不周。她是名副其實的國賓,如給烈瑕這大明尊教的邪人俘虜身心,是沒有人肯甘心願見的憾事。   寇仲和徐子陵直至此刻,才親身體會到這另一個非武力能解決的戰場。   烈瑕最厲害的招數是與尚秀芳在音樂上志同道合,現在更表現出侯希白式的文采風流,這兩方面都不是寇仲和可達志能相媲的,故被烈瑕後來居上,將而人迫到被動和下風處。   烈瑕的聲音在兩人耳旁響起應道:「如斯美景,能與秀芳大家漫步環廊,憑欄賞月,河漢迢迢,談曲論藝,人生至此,尚有何求。」   寇仲和徐子陵跟在他身後,大有反擊無力之歎,人家說得這麼詩情畫意,他們難道來句秀芳大家你好又或小弟來了嗎?根本無法置喙,更不敢胡謅獻醜。   掛滿綵燈本像夢境般美的棲鳳閣,忽然變成個沒完沒了的噩夢。   尚秀芳歌聲傳來,清唱道:「月宇臨丹地,雲酋網碧紗。御宴陳桂醋,天酒酌榴花。水向浮撟直,城連禁苑斜。承恩恣歡賞,歸路滿煙霞。」   即景的歌詞,配合她不含半絲雜質灑麗而略帶傷感的聲音,在這樣一個晚上,別具精瓷白玉般的冷凝美感,聽者誰能不為之動容。   烈瑕一震停步,立在棲鳳閣四名宮女迎候的大門外,高吟道:「翠幌珠簾不獨映,清歌責瑟自相依。烈瑕願永作秀芳大家的知音人。」   他身後的寇仲和徐子陵惟有相視苦笑,烈瑕走這般小小一截路,已盡顯奪取尚秀芳的實力,使寇仲和徐子陵亦要淪為配角。   幌簾不獨映,歌瑟自相依,是兩人永遠沒法想到的示愛高明招數,但烈瑕卻如此輕鬆而漫不經意的出口成章,投尚秀芳所好。   避往一旁恭請三人人間的禮賓司唱道:「寇少帥、徐公子、烈公子到!」   寇仲和徐子陵生出找個地洞鑽進去躲藏的感覺,在烈瑕的比對下,只能感到自己在這方面的窩囊料子。   尚秀芳啊的一聲,聲音傳來不好意思的道:「寇少帥徐公子,請恕秀芳失禮之罪,竟不知兩位是與烈公子一道來哩!」   這番解釋,只令寇仲大感難過,而徐子陵則是替寇仲難過。   烈瑕表現出他的風度,退往與禮賓司相對的另一邊,躬身道:「兩位大哥請!」   寇仲恨不得舉手捏著他咽喉要害,迫他以後不得再惹尚秀芳,可是殘酷的現實卻不容他這般快意。還裝出不在乎的笑容,道:「烈兄不用客氣,你先去拜見秀芳大家,我和陵少有幾句私話說。」   烈瑕道:「如此小弟先行一步。」   說罷急不及待的入閣而去。   兩人再對視苦笑,這才跨步入間。   偌大的廳堂,當中擺下一桌盛筵,杯盤碗筷無不精美考究。   靠湖那邊是一排桶酋,外面是雕欄玉砌的臨湖平台,可達志和長腿女將宗湘花伴著一身紊黃,美若仙子的尚秀芳,正憑欄觀賞溫泉湖雲霧繚鐃的動人美景,環湖迴廊時現時隱,朝平台走出去的烈瑕就像從凡塵投身往仙界。   那是種絕不真實,又正因其不真實而份外迷人的美。   廳內沒有侍從,禮賓司交待兩句後,退出廳外,剩下兩人。   寇仲目光投往閣外平台,搖頭頹然道:「陵少不用再擔心我移情別戀,我根本不是烈小子的對手,這小子有可能比侯希白更厲害。」   尚秀芳甜美的笑聲像薰風般從外吹進來。   徐子陵皺眉道:「為盡朋友的道義,你是否該警告尚秀芳。她不聽是她的事。」   寇仲想起今早情不自禁半帶用強的吻尚秀芳香唇的動人情景,現在卻要目睹尚秀芳和自己的敵人言笑晏晏,心中那股難受窩囊氣,實無法以言語去描述,道:「男女間事,外人很難干涉,如枉作小人,只會惹尚秀芳反感。」   徐子陵聳肩道:「你並不是外人?」   寇仲苦笑道:「問題是我已失去追求她的條件,否則你也不會多番在此事上勸阻我。最乾淨俐落的方法仍是一刀把他宰掉。」   可達志此時不知是否想眼不見為淨,回到廳內,雙目殺機閃閃,狠狠道:「你們看到吧!,這小子公然跟秀芳大家打情罵俏,擺明不把我們放在眼內,落我們的面子。」   寇仲冷哼道:「看他能得意到何時?」   接著回頭一瞥正門,肯定拜紫亭龍駕未有影蹤,正容道:「你可知你的杜大哥和我們說話後,立即去見許開山,還與他吵得臉紅耳熱氣沖沖的離開嗎?」   可志失聲道:「甚麼?」   旋即臉色一沉,道:「你們跟蹤他?」   徐子陵道:「我們沒有跟蹤他,卻有位朋友在暗中監視許開山,湊巧目睹整個情況。當時許開山正在龍泉城最紅的名妓慧深的香閨裡。」   可達志的臉色變得陰晴不定,雙目不時現出凶光,好半晌後,忽然像變成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道:「唉!怎會變成這樣子的,杜大哥竟這般失策。」   寇仲坦言道:「人心難測,但照我們看杜興是真的不曉得許開山的身份。」   可達志沉吟道:「我們是錯估杜大哥火爆的性格,他這樣去找許開山,只會洩露出我和你們合作的秘密。打草驚蛇,杜大哥為何如此不智。」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頭痛,這應是可達志能接受的極限,如何才能說服他相信杜興是個只為自己利益不擇手段的人,表面義薄雲天,暗裡無惡不作,更可以出賣任何人,且包括他可達志在內。   可達志愕然道:「為何欲言又止?你們不是懷疑他向許開山出賣我們吧?他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寇仲苦笑道:「因為怕說出我們的想法,你老哥會不能接受。」   可達志微一錯愕,雙目精芒大盛,不悅的盯著寇仲,堅決的搖頭道:「我認識杜興,他絕不出賣朋友。」   宗湘花客氣而冷淡的聲音在平台出口處響起,道:「秀芳大家請三位到平台相敘。」   寇仲和可達志四目交鋒,各不相讓,清楚表明雙方在對杜興的看法上的分歧。   徐子陵向宗湘花含笑道:「宗侍衛長請告訴秀芳大家,我們立即出來。」   宗湘花怎曉得寇仲和可達志劍撥弩張的背後原因,還以為是宿敵相逢,發生衝突,道:「少帥和可將軍請看在秀芳大家臉上,暫將個人的事擱在旁,留侍宴會後再說好嗎?」   說罷別轉嬌軀,回平台去。   徐子陵尚是首次在近處看這冷若冰霜的靺鞨美女,感覺到寇仲所說她別具一格的吸引力。   寇仲伸手輕拍可達志寬敞的肩膀,笑道:「今晚可兄幫手的事就此作罷,因為我怕傷了你和你杜大哥間深厚的交情。」   可達志色變道:「你當我是甚麼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嗎?」   寇仲心中有氣,皺眉道:「你為何不能向好的一面去想,我是為你著想,才請你置身事外。麻煩你通知杜興,我再不用他出手助拳。」   可達志勃然怒道:「你們是否認為我可達志聯同杜興來害你們?」   徐子陵見兩人愈說愈僵,正要打圓場,足音從正門傳來。   三人循聲望去,均感愕然。   來的竟是韓朝安和金正宗,左右伴著他們的小師姨傅君嬙。 『卷四三』第一章 天竺狂僧   寇仲朝進來的傅君嬙、韓朝安和金正宗迅快瞥上一眼,立即別回頭來向神色不善的可達志道:「我們可否借一步把事情說清楚。」   可達志冷笑道:「還有甚麼好說的?要說就在這裡說個一清二楚。」   寇仲勃然怒道:「在這裡?你是否要我將所有事情全抖出來,大家一拍兩散。」   可達志亦動氣道:「要一拍兩散的是你而非我!想你亦應該知道,大家再沒有甚麼好說的。」   傅君嬙在禮賓司的引路下,剛跨過門檻進入閣廳,立即感覺到廳內火爆的氣氛,更見寇仲和可達志怒目相對;她也像宗湘花般誤以為兩人是一向水火不容,所以一言不合,發生衝突。正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韓朝安從後移前,湊近她低聲說兩句話,傅君嬙微一頷首,與金正宗和韓朝安移往門旁,一副隔岸觀火的姿態。   徐子陵見到這般情況,怕兩人真的吵起來,低聲道:「有客人來哩!待會找個機會再說好嗎?」   可達志斷然搖頭道:「不!現在輪到我要把事情說清楚。」   寇仲向徐子陵作個「你聽到啦」的表情,又轉向傅君嬙遙遙作揖道:「請恕小子無禮,待我和這位仁兄算過舊賬,再向三位請罪。」然後朝可達志道:「可兄能否容我直話直說,有哪句話就說哪句話?」   徐子陵心中暗歎,曉得在憤怒沖昏理智下,寇仲已豁出去,再不理後果,而寇仲和可達志之所以如此憤激,皆因雙方均曾視對方為可信任而有好感的戰友。正因此中微妙的敵友關係,演成意氣之爭。   可達志冷哼道:「小弟洗耳恭聽。」   臨湖平台那方尚秀芳等的注意力也移到廳內來,停止說話,這色藝雙絕的美人兒更是秀眉緊蹙,因兩人在時地均不合宜的環境下發生衝突而神情不悅。   寇仲雙目精芒爍閃,點頭道:「好!你老哥先答我一個簡單的問題,就是世上因何有那麼多人會被騙?」   只看神情,即知傅君嬙等聽得不明所以,捉摸不到為何這對宿敵會在這樣的問題上糾纏不清。   可達志臉容轉冷,緩緩道:「你當我是三歲無知小兒嗎?會中你的奸計兜個彎來罵自己,被人騙頂多是個可憐的蠢材,但誣蔑人則更是卑劣之極的小人。」   寇仲啞然失笑,豎起拇指道:「可兄果然是個不易被騙的人。我想藉此引出來的道理,就是只有你信任的人才能騙得你。其實我們也曾錯信別人,致終生抱恨,故不願見可兄重蹈覆轍。」   他們這番對答說話,沒有蓄意壓低聲量,故遠至尚秀芳等均可聽得清楚。   但除徐子陵外,所有人都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兩人在爭拗甚麼。   徐子陵放下心來,知寇仲回復理智,所以忽然變得從容不迫。   可達志卻毫不領情,雙目凶芒大盛,神情更顯冷酷,沉聲道:「少帥兜來轉去,最終仍是繼續在侮辱我和我尊敬的人,少帥可知大草原上沒有人比突厥人更著重聲譽。」   寇仲微笑道:「可兄若想訴諸武力來解決此場爭拗,我寇仲定必奉陪。」   徐子陵心中叫糟,寇仲此刻何來資格和本錢奉陪可達志,那跟自殺實沒多大分別,但也知寇仲被可達志迫得沒其他選擇。   不由暗朝韓朝安掃去,見他全神貫注的打量寇仲胸口的位置,似要透衣細審寇仲的受傷真況。   可達志心中仍顧忌尚秀芳,先透窗往她瞧去,才道:「少帥是否在耍小弟?除非你根本沒有受傷。」   寇仲淡淡道:「這正是最精要之處,叫置諸死地而後生,敗中求勝,乃刀道修行一個不可或缺的部份。」   可達志搖頭道:「我可不領你這個人情。要動手就另覓時間地點,一切由你決定,只有你自己曉得何時能完全復元。若現在動手,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只會飲恨收場。」   他的說話透露出強大的自信,亦充份表現出高手的風範和氣度。   寇仲正要說話,倏地一把柔和沉鬱,非常悅耳的低沉男聲在軒外響起道:「可否讓我伏難陀來作個持平之評:若兩位立即生死決戰,我猜是個同歸於盡的結局。我的道理是憑這樣作根據的,先假設兩位勢均力敵,而少帥因負傷致功力大打折扣,看似必敗無疑,但是可將軍卻因心無殺念,且有怕被譏為恃強凌傷的顧忌,故會在戰局初展時留手。豈知少帥的井中八法最重氣勢,且在面對生死存亡的關口,一旦有機會放盡,縱使傷口不斷淌血迸裂,亦必能將可將軍迫上絕地,惟卻無法承受可將軍臨死前的反噬,致形成兩敗俱亡之局。」   他的說話有條不紊,分析入微,兼之語調鏗鏘動聽,擲地有聲,充滿強大的感染力,又表現出能把兩人看通看透的眼力和才智,故人雖未至,說話已達先聲奪人的神效,包括寇仲和可達志兩個被評者在內,聽者無不動容。   可達志雖被駁回所說的話,但因伏難陀這個天竺高僧非是指他武技不如寇仲,反在某一程度上暗捧他的品格,所以並不感難受。   眾人朝大門望去,三個人現身入門處。   居中是臉色凝重的拜紫亭,他右邊是個瘦高枯黑、高鼻深目的天竺人,身穿橙杏色的特寬白袍,舉止氣勢絕不遜於龍行虎步的拜紫亭。頭髮結髻以白紗重重包紮,令他的鼻樑顯得更為高挺,眼神更深邃難測。看上一時間很難確定他是俊是醜,年紀有多大?但自有一股使人生出崇慕的魅力,感到他是非凡之輩。   在拜紫亭另一邊的赫然是大胖子「贓手」馬吉,臉上掛著似是發自真心的笑容,但認識他的人均曉得這只是偽裝出來的。   廳內諸人紛紛施禮,迎接主人,把寇仲和可達志劍拔弩張的氣氛沖淡。   尚秀芳此時從平台回到廳內,嬌聲嚦嚦地的向三人請安問好,她尚是首次與馬吉、韓朝安、伏難陀等見面,由拜紫亭逐一引介。   烈瑕亦像寇仲、徐子陵和可達志三人般,特別留心伏難陀的一舉一動。而伏難陀則像變成一座石像般肅立在拜紫亭旁,只在介紹到他時頷首微笑作應,予人莫測高深之感。   一番客套場面話後,拜紫亭轉向寇仲和徐子陵道:「兩位可否在宮內盤桓兩天,讓本王稍盡地主之誼?」   眾人間絃歌知碓意,明白拜紫亭是向兩人提供療傷的安全地點。此話既出,寇仲和可達志之戰當然更無可能立即進行。   寇仲微笑道:「大王不是想讓人隨便把我的名字倒轉來寫吧!」   他今午見拜紫亭時,曾作過若不能於今晚斬殺令他受傷的刺客,可任人把寇仲兩字倒轉來寫的豪語。   拜紫亭哈哈笑道:「少帥真豪氣,不過若本王看得不差,少帥以身誘敵之計,不成功便成仁。還望少帥三思,好好考慮本王的提議。」   此時主人與賓客均圍攏於宴廳內筵席旁的近門處,對答說話。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心中暗罵,拜紫亭表面雖似對他們照顧有加,關懷備至,事實上卻是把寇仲傷勢嚴重的情況洩露出去,教刺客不要錯過趁寇仲受傷的機會,而事後拜紫亭則可推個一乾二淨,責寇仲好勝逞強。   拜紫亭、伏難陀和馬吉三人聯袂遲來,大有可能是他們因突利、頡利修好之事曾舉行緊急會議,這解釋了為何拜紫亭跨門入廳時神色如此凝重,顯得滿懷心事。   馬吉目光掃過傅君嬙三人,皮肉不動的笑道:「少帥因何事與可將軍發生爭執?可否讓馬吉不自量力的作個和事佬?」   可達志聳肩道:「馬先生不用為此勞心費力。我和少帥的事從關中長安糾結到這裡,只有『一言難盡』四宇可以形容。」   寇仲笑道:「可兄說得真貼切。」   可達志雙目異芒劇盛,沉聲道:「少帥可否借一步說話?」   眾人立即眉頭大皺,可達志顯然並不賣拜紫亭的賬,仍要和寇仲私下約定決戰的日期地點,實在有點過份。   尚秀芳不悅道:「可將軍……」   可達志恭敬的道:「秀芳大家請放心。我和少帥均消了氣頭,不會再作任何令秀芳大家生氣的事情!對嗎?少帥!」   寇仲苦笑道:「我兩個知錯啦!秀芳大家大人大量,原諒則個。」   烈瑕大笑道:「天下間,恐怕只有秀芳大家能令可兄和少帥相互認錯道歉,真令愚蒙感動。」   寇仲見可達志垂下目光,知他怕被尚秀芳看到他對烈瑕的殺機,微笑道:「可兄!我們到外面看看月夜下的泉氣。」   又向拜紫亭告個罪,神態從容地領路往平台走去。   可達志負手昂然隨在他背後。   徐子陵一直留意傅君嬙,見她緊盯寇仲的背影,秀眸的神色有點異樣,不像她平時看寇仲那樣憎厭中帶點鄙視的眼神,而是多了點東西,別的東西。   馬吉忽然湊近拜紫亭,後者明白他有話要私下說,向諸人告個罪,與馬吉往門外走去。   韓朝安與伏難陀是素識,遂引領傅君嬙和金正宗過去跟伏難陀寒暄。   剩下徐子陵、尚秀芳、宗湘花和烈瑕四人,氣氛倏地在這奇異的兩男兩女組合中變得怪怪的。   尚秀芳望向避開她目光的徐子陵,神情專注,眸神異采漣漣,動人至極。烈瑕固是看得目瞪口呆,身為女性的宗湘花亦受她吸引,將注意力從徐子陵移到她有傾國傾城之色的俏臉去。   反是徐子陵似毫無所覺的只把目光投往已走到平台邊沿長欄處的寇可兩人,待到他們停步,才別回頭來,剛好迎上尚秀芳的目光。以他的修持,仍禁不住心頭一震。   尚秀芳像早知徐子陵會有這樣的反應,嫣然一笑道:「秀芳雖和徐公子雖有過數面之緣,但尚是首次有機會說話聊天。徐公子的傷勢沒少帥那麼嚴重吧?」   徐子陵心忖自己早和她臉對臉的說過話,只因當時是扮作岳山,所以她並不曉得。   正要答話,烈瑕道:「徐兄的右手有點不像平時般自然,是否脅下受傷?」   徐子陵心中暗懍,烈瑕看似在關心自己,其實是蓄意向自己顯露他高明的眼力,而他之所以如此「口不擇言」,惹起他徐子陵的警覺,皆因尚秀芳對自己饒有興趣的神態引起他的妒忌,這或者是烈瑕的一個弱點。   徐子陵從容微笑,試著舉手道:「烈兄看得很準,這樣略微舉手也會令我感到非常痛楚。」   宗湘花往徐子陵瞧來,客氣中仍保持一貫的冷淡,道:「我們宮內有很好的大夫,可為徐公子敷藥療傷。」   徐子陵婉拒後,隨口岔開話題道:「烈兄的神秘禮物,是否仍要保密呢?」   尚秀芳嬌笑道:「原來烈公子故作神秘的,竟是這管由高昌巧匠精製的天竹簫嘛?可否托徐公子為秀芳完成一個心願。」   徐子陵瞧著尚秀芳從寬袖內掏出烈瑕送她的長錦盒,訝道:「秀芳大家有甚麼事,儘管吩咐。」   烈瑕和宗湘花均露出好奇神色,不曉得尚秀芳有甚麼心願需徐子陵為她完成。   可達志凝望熱霧繚鐃的溫泉湖,沉聲道:「我希望少帥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寇仲愕然道:「有甚麼事令你老哥忽然低聲下氣的來求我,恐怕小弟難以消受。」   可達志往他望來,銳目內再無絲毫敵意,歎道:「假設杜大哥真的如少帥所言般,我希望少帥能看在我份上,放他一馬。」   寇仲大訝道:「這不像可兄的一貫作風,你大可站在你杜大哥的一邊,甚至掉轉槍頭來對付我們。」   可達志搖頭道:「因為你不但是我尊敬的敵人,更是我欣賞的朋友。或許終有一天我們仍要以生死相搏,但卻絕不會在龍泉城中發生。唉!我剛才起始時是一時氣在心頭,才有言語冒犯,後來氣消意會,遂順勢裝模作樣的給拜紫亭等人看。」   寇仲啞然失笑道:「好傢伙!」旋又皺眉道:「你是否亦有點懷疑杜興呢?」   可達志沉聲道:「杜大哥這樣去找許開山,確令人生疑,不過我仍不相信他會出賣我。現在我的心很亂,少帥可教我該怎麼辦嗎?」   寇仲斷然道:「看在你老哥的臉上,我們放過杜興又何妨,問題是現在佔得上風的是他們而非我們。你該比我們更清楚杜興的厲害,一個不好,我和陵少都要掉命,那來資格談放過誰。」   可達志道:「你信任我嗎?」   寇仲毫不猶豫的點頭,道:「絕對信任!」   可達志雙目閃亮起來,點頭道:「好!我可達志以本人的聲譽作保證,絕不辜負寇兄的信任。今晚應作如何應變,請寇兄吩咐。」   寇仲心中一陣感動,以前在長安,可達志給他的印象是強橫霸道,可是經過這幾天來的接觸,始看到他多情重義的一面。   微一沉吟,道:「我們對敵人的構想是這樣的,韓朝安、深末桓和呼延金是一黨,你的杜大哥和許開山是另一黨,兩批人並沒有聯繫,卻有相同的目的,就是在我們傷癒前翦除我寇仲和子陵。剛才烈瑕故意陪我們走進宮的最後一段路,正是要令刺殺之舉只能在我們離宮後發生。而你杜大哥對我們的行動計劃都瞭若指掌,故可輕易從中取利。」   可達志像被判刑的道:「真希望你猜錯。不過你若猜對,那杜大哥會詐作引路帶你們到深末桓的巢穴,而事實上那卻是杜大哥和許開山設下的死亡陷阱。唉!我真怕面對這可能性,因為我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親手取杜大哥的命,我最恨就是被朋友欺騙出賣。」   寇仲愕然道:「你剛才不是央我放他一馬嗎?」   可達志頹然道:「我那想到這麼快可揭開謎底?還以為至少拖個一年半載,甚或永遠尋不到真相。」   寇仲同情的道:「待我想想,說不定會想出個能兩全其美的方法,既可殺深未桓,又暫不須與老杜作正面交鋒。」   可達志雙目電光亮閃,回復他那種從容自信的神態,冷然道:「方法只有一個。我們定下另一套聯絡的辦法,而深末桓又確是用飛雲弓射出他的箭,我可保證深末桓見不到明天的日出。」   寇仲開懷笑道:「與你這小子合作,確省回不少唇舌氣力。我們尚有一個幫手,那亦是發現你杜大哥去與許開山大吵一場的同一個人,人稱『蝶公子』的陰顯鶴,乃中土東北出類拔萃的劍手,相當了得。」   可達志訝道:「我在甚麼地方聽過這個怪名字?」   寇仲助他一臂之力道:「是否聽杜興說的?」   可達志搖頭,旋又雙目射出奇怪的神色,道:「記起啦!宗湘花曾向秀芳大家提及這名字。」   寇仲不由別頭望往燈火通明的大廳,目光落在宗湘花修長優美的健康背影,心湖浮現出陰顯鶴這孤傲不群的劍客。   他和宗湘花究竟是甚麼關係? 第二章 生死之道   尚秀芳在宗湘花的幫助下打開錦盒子,一枝竹簫出現徐子陵眼前,縱使他對樂器沒有認識,也從其精美的造型與手工上,看出是簫中的精品,與中土流行的簫形制有異。   尚秀芳又把錦盒合上,遞往徐子陵,正容道:「徐公子可否為秀芳把這管天竹簫送予青璇小姐,她是秀芳崇慕多年的人,只恨尚未有緣拜見。」   烈瑕欣然道:「原來秀芳大家搜尋天竹簫的目的,背後有此意義。」   徐子陵恭敬地接過錦盒,訝道:「秀芳大家怎曉得我認識青璇小姐?」   尚秀芳瞟他一眼,抿嘴淺笑道:「今早秀芳因烈瑕公子慷慨贈送樂卷,往聖光寺酬謝神恩,忽得啟示嘛!」   徐子陵心中恍然,明白尚秀芳今早到聖光廟是去見師妃暄,從她處曉得自己是有資格到巴蜀幽林小築探訪石青璇的人。   唉!師妃暄擺明是想撮合他和石青璇,卻不知石青璇對男女間事已心如枯木,根本沒有絲毫興趣。自己多見她一趟,只是多心傷一次。   又想起尚秀芳見過師妃暄後,回宮途中往訪寇仲,給這傢伙半強迫的親過嘴兒,當時是聽過便算。但現在面對這天生麗質的動人美女,親身體會她強大的誘惑力,對寇仲情不自禁的魯妄行為,不由生出體諒和「同情」。   當日在成都解暉城堡的小褸內,石青璇在窗台處為他奏蕭的動人美景,重現腦海,那時他也有把石青璇擁入懷裡輕憐蜜愛的衝動,只是沒像寇仲對尚秀芳般付諸實行。   尚秀芳秀眸閃閃的瞧著臉容忽晴忽黯的徐子陵,有點促狹意味的微笑道:「秀芳不是勾起徐公子的心事吧?那秀芳真是罪過哩!」   徐子陵尷尬一笑,將錦盒收進袖內,心中激起強大鬥志,暗忖今晚定不能給人幹掉,否則如何為尚秀芳完成心願,肯定的點頭道:「秀芳大家請放心,此簫必會送到青璇小姐手上。」   烈瑕卻不放過他,笑道:「徐兄尚未回答秀芳大家有關徐兄心事的問題。」   徐子陵心中暗罵,開始明白為何寇仲和可達志均欲幹掉這小子,因為此人實在可惡,微笑道:「誰能沒有心事?只在肯否說出來吧!」   尚秀芳幽幽一歎,目光投往仍在平台說話的兩人去,螓首輕點的柔聲道:「秀芳懂得駕馭樂器,你們曉得駕馭兵器;但我們恐怕永遠都學不曉如何去駕馭自己的心,那是無法可依的。」   烈瑕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此時拜紫亭偕馬吉回到廳內,登時把分作兩堆說話者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去。   拜紫亭先瞥仍在平台憑欄密斟的寇仲和可達志一眼,哈哈笑道:「尚有一位拜紫亭心儀已久的貴客大駕未臨,各位如不介意,我們再等一刻鐘才入席如何?亦可讓少帥和可將軍多點說話的時間。」   尚秀芳欣然道:「大王說的貴客,是否指宋二公子?」   徐子陵這才知道宋師道在被邀之列,不過此事順理成章,因拜紫亭一向崇慕中土文化,宋師道來自堅持漢室文化正統、南方最有權勢地位的門閥,自然是拜紫亭心儀的對象。但卻有點擔心,宋師道究竟被甚麼事纏身而致遲到?   拜紫亭轉向傅君嬙、韓朝安和金正宗三人道:「看三位與國師談得興高采烈的樣子,所討論的必是引人入勝的話題,何不說出來讓大家分享?」   傅君嬙欣然道:「國師論的是有關生死輪迴的問題,啟人深思,君嬙獲益匪淺。」   尚秀芳興致熱烈的微笑道:「竟是有關這方面的事情,真要請國師多指點。」   徐子陵暗中留意烈瑕,只見他望向伏難陀時殺機倏現,旋又斂去。   伏難陀悅耳和充滿感染力的聲音再度在廳內響起,徐子陵終可親耳領教這來自天竺的魔僧如何辯才無礙,法理精湛。   寇仲問道:「宗湘花說過甚麼關於陰顯鶴的話?」   可達志坦白道:「除非她們說的是烈瑕那王八蛋,否則我不會費神去傾聽。我依稀記得當時正離開宮門,秀芳大家見宗湘花特別留意道上的行人,遂問她看甚麼,宗湘花就是在這情況下提起陰顯鶴三宇。」   不過他對宗湘花與陰顯鶴的關係毫無興趣,隨即道:「只要你和子陵能自保不失,我那方面可安排得妥妥貼貼,既不讓深末桓知道我跟在他身後,又可令…唉!假設杜興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會使他看不破我和你們另有大計。」   寇仲沉吟道:「現在還有一個非常頭痛的問題,如弄不清楚,我和陵少極可能沒命和你去殺深末桓。」   可達志皺眉道:「甚麼事這般嚴重?」   寇仲道:「就是崔望、許開山和拜紫亭這三個人的關係。」   烈瑕待伏難陀說過兩句自謙的話後,從容道:「大王可否容愚蒙先請教國師一個問題。」   徐子陵心叫來了,烈瑕終忍不住向伏難陀出招。若能在辯論中難倒這天竺狂僧,跟以真刀真槍地擊敗他沒多大分別。因為伏難陀最厲害的是他的辯才,而他正憑此成為能操縱靺鞨族的人物。   拜紫亭深深的瞥烈瑕一眼,啞然失笑道:「有甚麼是不容說的?大家在閒聊嘛!」   烈瑕欣然道:「如此愚蒙不再客套。」   轉向正凝視他的伏難陀,微笑道:「請問國師為何遠離天竺到大草原來?」   伏難陀目光先移往徐子陵,微微一笑,再移往尚秀芳,深邃得像無底深淵的眸神精芒一閃,又回到烈瑕處,油然道:「我伏難陀一生所學,可以『生死之道』四字概括之。而談論生死之道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戰場。只有在那裡,每個人都是避無可避的面對生死,死亡可以在任何一刻發生,生存的感覺份外強烈!故這亦正是最適合說法的地方,捨此之外難道還有比生死之道更誘人的課題嗎?」   可達志大訝道:「宮奇竟會是崔望?真教人難以猜想,我今早曾見過此人,相當精明厲害,武功方面收藏得很好,使人難測深淺,確有做狼盜之首的條件,你肯定沒看錯他的刺青嗎?」   寇仲回頭一瞥,湊到他耳旁道:「老伏開始說法哩!我們要否返廳一聽妙諦?」   可達志沒好氣道:「虧你還有這種閒心,伏難陀其身不正,說出來的只會是邪法。假設狼盜是拜紫亭一手培養的生財奇兵,與許開山又有甚麼關係?」   寇仲道:「今天我和陵少抓著三個有九成是狼盜的回紇漢,他們都自稱是烈瑕的手下,由此可知狼盜確屬大明尊教的人。我們想不通的地方,是大明尊教與伏難陀該是敵對的,為何宮奇卻會為拜紫亭辦事?此中定有我們不明白的地方。現在我們最害怕的,是拜紫亭在宴後派宮奇送我們離開,若我們拒絕,韓朝安定會生疑,徒添不測變數。」   可達志吁出一口氣道:「我現在必須離開片刻,為今晚的事預作安排,同時設法查證宮奇是否長年不在龍泉。以少帥和陵少隨機應變的本領,今晚定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寇仲提醒道:「你離開時,記緊裝出怒氣衝天跟我談不攏的樣子。不!這樣太著跡,還是表面沒甚麼事,但眼內卻暗含殺機似的。」   可達志啞然失笑道:「放心吧!沒有人肯相信我們能像兄弟般合作的。」   尚秀芳大感興趣的道:「秀芳尚是首次聽到戰場是最宜說法的地方,國師倒懂得選擇,現在中土四分五裂,兵荒馬亂,大草原各族更是沒有一天的安寧。只不知何謂生死之道?」   伏難陀法相莊嚴,此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只能同意他是有道高人,而不會聯想到他是魔僧與淫賊。   他露出傾神細聽尚秀芳說話的神色,頜首道:「生死是每一個人必須經歷的事,所以關乎到每一個人,無論帝王將相,賢愚不肖,都要面對這加諸他們身上無可逃避的命運。不過縱然事實如此,要我們去想像死亡,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甚至生出錯覺,認為自己會是例外,不會死去,遂對終會來臨的死亡視如不見。我們若想掌握生死之道,首先要改變這可笑的想法。」   徐子陵暗叫厲害,與四大聖僧相媲,伏難陀說法最能打動人心之處,是直接與每個人都有關係,平實近人又充滿震撼性。比起來,四大聖僧的禪機佛語雖充盈智慧,但與一般人的想法終較為疏遠,較為虛無縹緲,不合乎實際所需。   此時可達志臉色陰沉的回到廳內,打斷伏難陀的法話,先來到徐子陵旁,壓低聲音道:「勸勸你的好兄弟吧!大汗對他已是非常寬容。」   徐子陵還以為他和寇仲真的決裂,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聳肩作出個無能為力的表情,這比任何裝神弄鬼,更能令人入信。   尤其韓朝安等必自作聰明的以為可達志之所以要和寇仲到平台說私話,是要勸寇仲歸附頡利,像劉武周、梁師都等人般作頡利的走狗。   可達志再向拜紫亭告罪,道:「小將有急事處理,轉頭回來,大王不必等我。」   說罷逕自離閣,連徐子陵也以為他是要把與寇仲談不攏的消息,囑手下送出去,其他人更不用說。   可達志離開後,馬吉笑道:「該輪到我和少帥說幾句話哩!」   說罷穿門往仍憑欄而立於平台處的寇仲走去。   眾人注意力回到伏難陀身上。   金正宗道:「國師看得很透徹,這是大多人對死亡所持的態度,不過我們是迫不得已,因為所有人都難逃一死,沒有人能改變這結局。與其為此恐懼擔憂,不如乾脆忘掉算了。」   伏難陀從容一笑,低喧兩句沒有人聽懂的梵語,油然道:「我的生死之道,正是面對死亡之道。不僅要認識死亡的真面目,還要超越死亡,讓死亡變作一種提升,而非終結。」   烈瑕淡淡道:「然則那和佛教的因果輪迴有何分別?」   徐子陵也很想知道伏難陀的答案,假若伏難陀說不出他的天竺教與同是傳自天竺的佛教的分別,他的生死之道便沒啥出奇。   馬吉來到寇仲旁,柔聲道:「少帥在想甚麼?廳內正進行有關生死的討論。」   寇仲環視湖岸四周的美境,淡淡道:「我在思索一些問題,吉爺又因何不留在廳內聽高人傳法。」   馬吉歎道:「俗務纏身,那有閒情去聽令人困擾的生生死死?跋兄因何不出席今晚的宴會?」   寇仲朝他望去,兩人毫不相讓的四目交鋒。   馬吉微笑道:「少帥不用答這問題,那八萬張羊皮已有著落,少帥不用付半個子兒即可全數得回。至於平遙商那批貨,則有點困難,我仍在為少帥奔出力。」   寇仲暗罵馬吉狡猾,他和拜紫亭的密切關係,恐怕頡利也給瞞著,要討回羊皮和平遙商那批貨,只要馬吉出得起贖金,加上有批弓矢可要脅拜紫亭,該是舉手之勞。但他偏說成這個樣子,正是「落地還錢」,希望寇仲放棄追究是誰劫去八萬張羊皮,不再為大小姐喪命的手下討回公道。   寇仲皺眉道:「我想請教吉爺一個問題,就是拜紫亭究竟有甚麼吸引力,竟可令吉爺心甘情願陪他殉城。」   馬吉色變道:「少帥這番話是甚麼意思?」   寇仲洒然聳肩道:「因為直至這刻你仍在維護拜紫亭,雞蛋雖密仍可孵出小雞,何況殺人放火那麼大件事。假設突利因此不放過你,你認為頡利肯為你出頭嗎?」   馬吉不悅道:「我怎樣維護拜紫亭?少帥莫要含血噴人。」   寇仲轉過身來,輕鬆地挨在欄干處,淡淡笑道:「我知道些吉爺以為我不曉得事情的真相,這可說是吉爺你的最後的機會,可決定吉爺你是不得善終,還是安亨晚年。現在天下之爭,已演變成頡利、李世民和我寇仲之爭,並沒有人能逆料其結果。可是吉爺你卻一點把握不到這最新的形勢,只顧及眼前的利益。時機一去不復返,若被我今晚宰掉深末桓,明天我將再沒有興趣聽吉爺說任何話。」   寇仲這番說話非常凌厲,擺明不接受馬吉的討好安撫,迫他決定立場。   以馬吉的老謀深算,亦要招架不住,呼吸不受控制的微微急促起來,雙目卻精芒大盛,閃爍不停。   伏難陀正容道:「任何一種宗教思想,在發展至某一程度,均會變成一種權威,不容任何人質疑。我國最古老的宗教是婆羅門教,建基於《吠陀經》和瑜伽修行。可是當婆羅門教變成一種不可質疑的權威,便出現了與她對立的沙門思潮,其中包括佛祖釋伽牟尼,耆那教的大雄符馱摩那,生活派的領袖末伽梨·俱捨羅,順世派的阿耆多·翅捨欽婆羅等開山立教的宗主。可惜他們並不能擺脫婆羅門教的陰影,例如同樣著重業報輪迴,又吸收其神祇。他們雖看到有改革的必要,但仍是換湯不換藥,使後世重蹈婆羅門崇拜多神,實行繁瑣祭祀的覆轍。」   徐子陵湧起新鮮的感覺,他雖非佛的信徒,但總感到佛是高高在上上完全超越凡人的理解。現在他親耳聽到來自天竺的人,說及同為天竺人的佛祖的生平事跡,還作出批評,不由生出佛祖也是個人,或至少曾經是「人」的奇妙感覺。   尚秀芳不同意道:「佛教禪宗請的是『頓悟』,不重經文和祭祀,國師的指責,似乎偏離事實。」   徐子陵心中暗讚,尚秀芳並沒有因伏難陀的地位和權勢而退縮,還為自己的信念辯護。他曾接觸過禪宗四祖道信大師,對禪宗那種「直指人心,頓悟成佛」的超然灑脫、不滯於物、閒適自在的風流境界,大有好感。   伏難陀不慌不忙的微笑道:「秀芳大家說得不錯。不過禪宗是中土化了的佛教,禪的梵語是『禪那』,意即『靜慮』,發展成中土人皆有佛性的『禪』,正代表中土的有識之士,看到從我國傳來的佛教的諸般戒條缺點。可惜禪宗尚差一著,就是將個人的『我』看得大重,但已比較重頌經,重崇神,重儀式高明得多。」   尚秀芳蹙起秀眉,雖未能完全接受伏難陀的論點,亦找不到能駁斥他的說話。   伏難陀沒有直接答烈瑕的問題,卻藉題發揮,指出佛教的不是處,使人更希望知道他本身的思想。   拜紫亭負手立在伏難陀旁,沒有加入討論,只作壁上觀。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若不重我,還有何所倚重?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棄對諸天神佛的崇拜,遠離沉重的典籍和繁瑣的禮儀,無拘無束地深入探索每個人具備的佛性真如。」   伏難陀長笑道:「『真如』兩宇說得最好,難得引起徐公子的興致,不知可有興趣聽我趁尚有少許時間,簡說『梵我如一』之法?」   傅君嬙動容道:「大師請指點迷津!」 第三章 梵我如一   馬吉不眨眼的狠狠凝視寇仲,呼吸逐漸回復平常的慢、長、細,然後嘴角露出一絲帶點不屑的冷笑,淡淡道:「我馬吉在大草原混了這麼多年,從沒有人像少帥般以生死來威脅我馬吉,因為他們都明白我只是個做生意買賣的人。少帥若想要我的命,悉隨尊便,但若要我跪地求饒,卻是休想。」   言罷轉身便去。   寇仲心叫有種,更大感奇怪,馬吉在目前對他不利的情況下,為何仍要站在拜紫亭的一方,照道理若與他性命有關,馬吉該是那種可出賣父母的人。   冷喝道:「吉爺留步。」   馬吉立定離他七步許處,頭也不回的哂道:「還有甚麼好談的?」   寇仲注意到廳內的拜紫亭朝他們望來,柔聲道:「吉爺可知呼延金已打響退堂鼓,拿深末桓來和我說條件講和。」   馬吉胖軀一顫,道:「深末桓和我馬吉有甚麼關係?」   寇仲知道自己擊中馬吉弱點,微笑道:「怎會沒有關係?若深末桓幹不掉我們,吉爺以後恐怕沒多少好日子過。這是何苦來由?」   馬吉的胖軀出奇靈活地轉回來面向寇仲,哈哈笑道:「我從沒見過比少帥更狂妄自大的人,且是欺人太甚。要殺我馬吉的人,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但馬吉不是活得好好的。仍是那句話,我的命就在這裡,有本事就來拿吧!」   寇仲失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以前你有頡利作後台,又與深末桓、呼延金、韓朝安、杜興等互相勾結,確沒多少人能奈你吉爺何。可惜現在形勢劇變,首先頡利再不需要深末桓這條走狗,因為深末桓已成頡利和室韋各族修好的最大障礙。呼延金的形勢更好不了多少,阿保甲第一個想除去的人正是他。至於杜興,吉爺你自己想想吧!」   馬吉聽得臉色數變,忽明忽暗,顯示寇仲的話對他生出極大的衝擊和震撼。   寇仲神態輕鬆的道:「至於你老哥嘛!處在立場曖昧,與拜紫亭更是糾纏不清,不識時務。明知頡利不惜一切的與突利修好,目的是要聯結大草原各族南侵中土,卻仍陽奉陰違,與拜紫亭眉來眼去。頡利不是著你無論如何要將八萬張羊皮還我的嗎?還要在老子面前耍手段弄花樣。是否真的活得不耐煩哩!」   馬吉的臉色變得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肥唇顫震,欲言又止。   寇仲終使出最後的殺手,說出曉得頡利命馬吉把八萬張羊皮還給他事。   要知馬吉是咋晚才從趙德言處接到此一命令,而寇仲卻像早曉得此事般,肯定可使馬吉疑神疑鬼,弄不清楚寇仲現時與頡利的關係,甚至有被出賣的感覺,再沒有被頡利支持的安全感。   來完硬的又來軟的,寇仲幾可肯定深末桓能與呼延金聯手來對付他,全賴馬吉在中間穿針引線,否則兩方沒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碰頭成事。唯一他不明白的地方,是馬吉為何明知頡利因要與突利修好暫時停止所有對付他寇仲的行動,而馬吉仍敢膽生毛般務要置他和徐子陵於死地。   寇仲柔聲道:「我寇仲說過的話,答應過的事,從沒有不算數的。我也是因尊敬吉爺才這般大費唇舌,以後大家是朋友還是敵人,吉爺一言可決。」   馬吉臉容逐漸回復冷靜,雙目芒光大盛,且露出其招牌式的虛偽笑容,平和的道:「少帥從來不是我的朋友,將來也不會是我的朋友。但我亦不願成為少帥的敵人,至於少帥怎麼想,我馬吉管不到。八萬張羊皮的事再與我無關,失陪啦!」   就那麼轉身離開。   伏難陀雙目閃耀著智慧的光芒,語調鏗鏘,字字有力,神態卻是從容不迫的道:「要明白何謂『我』,先要明白『我』的不同層次。最低的一層是物質,指我們的身體,稍高一層的是感官,心意又高於感官,智性高於心意,最高的層次是靈神,謂之五重識,『我』便是這五重識的總和結果,以上御下,以內御外,靈神是最高的層次,更是其核心。」   尚秀芳一對美眸亮起來,點頭道:「秀芳尚是首次聽到有人能把『我』作出這麼透徹的分析。國師說的靈神,是否徐公子剛才說的佛性真如?」   此時沉著臉的馬吉回到廳內,向拜紫亭道:「小人必須立即離開,請大王恕罪。」   這麼一說,眾人無不知馬吉和寇仲談判破裂,撕破臉皮,再不用看對方面臉。   拜紫亭目光先掃過徐子陵,再投往平台遠處的寇仲,然後回到馬吉身上,點頭道:「馬吉先生如此堅決,拜紫亭不敢挽留,讓我送先生一程。」   馬吉斷然搖頭道:「不煩大王勞駕。」   接著轉過肥軀,朝尚秀芳作揖歎道:「聽不到秀芳大家的仙曲,確是馬吉終生憾事。」   言罷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   眾人均感愕然,不明白寇仲和馬吉說過甚麼話,令他不得不立即逃命似的離開龍泉。   徐子陵則心中劇震,猜到馬吉違抗頡利的命令,已將那批弓矢送交拜紫亭,否則拜紫亭怎容他說走就走。   跋鋒寒究竟到那裡去了?   看著馬吉背影消失門外,廳內的氣氛異樣起來,寇仲神態悠閒的回到廳內,站到徐子陵和尚秀芳中間處,打個哈哈道:「國師不是正在說法嗎?小子正要恭聆教益。」   伏難陀微笑道:「我們只在間聊吧!」   傅君嬙冷笑道:「少帥得罪人多稱呼人少,尚未開席已有兩位賓客給少帥氣走。」   寇仲施禮道:「傅大小姐教訓得好,不過事實上我是非常努力,處處為吉爺著想,豈知吉爺偉大至不怕任何犧牲,小弟遂拿他沒法。」   烈瑕失笑道:「少帥說得真有趣。」   尚秀芳不悅的瞥寇仲一眼,回到先前的話題道:「國師正在說關於『我』的真義,指出『我』是由五重識構成,由下至上依次是物質、感官、心意、智性和靈神,而以靈神為主宰的核心。」   寇仲隨口道:「這意念挺新鮮的,但那靈神是否會因人而異,為何有些人的靈神偉大可敬,一些人卻卑鄙狡詐?」   伏難陀淡然道:「靈神就像水般純粹潔淨,只是一旦從天而降,接觸地面,便變得混濁。靈神亦然,人的慾念會令靈神蒙上污垢。」   寇仲心叫厲害,領教到伏難陀的辯材無礙,不怕問難。   拜紫亭道:「大家入席再談。」   宴會的熱烈氣氛雖蕩然無存,卻不能不虛應故事,眾人紛依指示入席。   拜紫亭和伏難陀兩位主人家對坐大圓桌的南北兩方,寇仲和尚秀芳分坐拜紫亭左右,伏難陀兩邊是徐子陵和傅君檣,烈瑕是尚秀芳邀來的,有幸坐在尚秀芳之側,接著是金正宗,居於烈瑕和傅君嬙中間處,徐子陵另一邊是韓朝安。馬吉和宋師道的碗筷給宮娥收起,只剩下可達志那套碗筷虛位以待。宗湘花在寇仲右側相陪。   侍從流水般奉上美酒和菜餚。   酒過三巡,在拜紫亭表面的客氣慇勤招待下,氣氛復熾。   烈瑕不知是否故意氣寇仲,不時和尚秀芳交頭接耳,更不知他說了些甚麼連珠妙語,逗得尚秀芳花容錠放,非常受落,其萬種風情,只要是男人便會禁不住妒忌烈瑕。   寇仲卻是有苦自已知,崇尚和平的尚秀芳肯定對他在龍泉的「所作所為」看不順眼,遂予烈瑕乘虛而入的機會。   說了一番不著邊際的閒話後,傅君嬙忽然道:「可否請國師續說梵我如一之道?」   眾人停止說話,注意力再集中在伏難陀身上。   徐子陵特別留意拜紫亭,自他和伏難陀聯袂而來,拜紫亭從沒有附和伏難陀,後者說法時他總有點心不在焉,不似傳說中他對伏難陀的崇拜,更有點貌合神離,令人奇怪。   伏難陀欣然道:「難得傅小姐感興趣,伏難陀怎敢敝帚自珍,首先我想解說清楚靈神是甚麼一回事。」   烈瑕笑道:「國師的漢語說得真好,是否在來大草原前,已說得這麼好的?」   伏難陀微笑道:「烈公子猜個正著,我對中土語言文化的認識,來自一位移徙天竺的漢人。」   烈瑕含笑點頭,沒再追問下去,但眾人均感到他對伏難陀的來歷,比席上其他人有更深的認識。   伏難陀毫不在意的續道:「靈神雖是無影無形,形上難測,卻非感覺不到。事實上每天晚上我們均可感應到靈神的存在,當我們做夢,身體仍在床上,但『我』卻到了另外一些地方去,作某些千奇百怪的活動,從而曉得『我』和身體是有區別的。晚上我們忘記醒著時的『我』,日間我們卻忘記睡夢中的『我』。由此推知真正的『我』是超然於肉體之上,這就是靈神。」   伏難陀說的道理與中土古代大聖哲的莊周說的「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可謂異曲同工,但伏難陀則說得更實在和易明。   伏難陀續道:「我們的身體不住變化,從幼年至成年、老朽,可是這個『我』始終不變,因為靈神是超乎物質之上,超越我們物質感官的範疇,超越我們心智推考的極限,觸摸不到,量度不到。生死只是一種轉移,就像甦醒是睡覺的轉移,令人恐懼害怕的死亡,只是開放另一段生命,另一度空間,另一個天地的一道門。那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機會,問題在於我們能否掌握梵我如一之道,也是生死之道。」   寇仲訝道:「國師的法說得真動聽,更是令人深思。我自懂事以來,從沒想過這問題,還以為多想無益,就如杞人憂天。這甚麼梵我如一似更像某種厲害的武功心法,不知國師練的功夫有甚麼名堂?」   眾人為之啼笑皆非,誰想得到他一番推崇的話後,忽然轉往摸伏難陀的底子。   徐子陵則心中暗懍,曉得寇仲找不到他說話的破綻,故來一招言語的「擊奇」,插科打諢,看伏難陀的反應。   撇開敵對的關係,伏難陀說的法確如生命黑暗怒海裡的明燈,教迷航的人看到本來睜目如盲的天地。   伏難陀啞然失笑道:「我的武功心法無足論道之處,梵我如一更與武功無關,有點像貴國先哲董重舒說的『天人合一』,只是對天的理解不同。梵是梵天,是創造諸神和天地空三界的力量,神並非人,而是某種超然於物質但又能操控物質的力量,是創造、護持和破壞的力量。這思想源於我國的吠陀經,傳往波斯發展為大明尊教,烈公子為回紇大明尊教的五明子之首,對這段歷史該比本人更清楚。」   尚秀芳是首次聽到烈瑕的明子身份,訝然朝他瞧去。   烈瑕目露銳光,迎上伏難陀的眼神,微笑道:「國師此言差矣,我大明尊教源於波斯『祖尊』摩尼創的『二宗三際論』,講的是明暗對待的兩種終極力量,修持之法是通過這兩種敵對的力量,由明轉暗,從暗歸明,只有通過明暗的鬥爭,始能還原太初天地未開之際明暗各自獨立存在的平衡情況,與國師的梵天論並沒有雷同之處。」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眼色,開始明白烈瑕和伏難陀間是宗教思想的鬥爭,但也更添疑惑,為何大明尊教的狼盜崔望,會成為拜紫亭的手下。   伏難陀不以為忤的微微一笑,顯示出極深的城府,淡然自若道:「純淨的雨水,落到不同的地方,會變化成不同的東西,卻無損雨水的本源。梵我如一指的是作為外在的、宇宙終極的梵天,與作為內在的,人的本質或靈神在本性上是同一的,所以只有通過對物質、心意、感官、智性的駕馭,我們才有機會直指真如,通過靈神與梵天結合。而駕馭靈神下四重識的修行方法,就是瑜迦修行,捨此再無他法。」   寇仲和徐於陵表面雖不露聲色,事實上均感伏難陀說的話極有吸引力,因為他們練《長生訣》的過程,確如伏難陀說的梵我如一殊途同歸,只是沒像他所說般系統化而條理分明。兼之他們曉得換日大法,正是瑜迦修行的一種方式。由此推之,伏難陀極可能是石之軒那級數的高手。   烈瑕正要說話,步履聲起。   眾人朝大門瞧去,去而復返的可達志神情肅穆的昂然而入,手上捧著個木製長圓筒子。   只看他神情,令人感到事不尋常,目光不由落到他手捧的木筒去。   他筆直來到拜紫亭旁,奉上木筒道:「剛接到大汗和突利可汗送來的國書,著末將立刻送呈大王過目。」   眾人同時動容,心叫不妙。   拜紫亭臉色轉為陰沉凝重,雙手伸出接過,長身而起,沉聲道:「敢問可將軍,大汗聖駕是否已親臨龍泉?」   可達志直視拜紫亭,緩緩道:「這封國書由敝國國師言帥親自送來,送書後立即離開,沒有透露其他詳情,大王明鑒。」   拜紫亭在眾人注視下緩緩拔開來,取出卷子。   伏難陀雙目立時精芒劇盛,顯示出強大的信心。   拜紫亭露出一絲笑意,打開羊皮卷細看。   廳內靜至落針可聞,人人屏息靜氣,各自從拜紫亭閱卷的表情試圖找出羊皮卷內容的蛛絲馬跡。   在沉重至令人窒息的氣氛下,拜紫亭終讀畢這封看來十成有九是戰書的羊皮卷,緩緩捲攏,忽朝寇仲望去,沉聲道:「這封由大汗和突利可汗聯押的信,著我拜紫亭於後天日出前須把五採石親送出城南二十里處鏡泊平原,否則大汗和可汗的聯軍將會把龍泉夷為平地。」   尚秀芳「啊」的一聲驚叫起來。   寇仲和徐子陵均聽得頭皮發麻。   五採石乃拜紫亭立國的象徵,後天日出時正是拜紫亭渤海國立國大典舉行的時刻,這封國書不啻是對拜紫亭的最後通牒,迫他放棄建立能統一靺鞨的渤海國。   立國之事,已是如箭上弦,勢在必發,拜紫亭如向突厥屈服,以後休想再抬起頭來做人,遑論要稱王稱霸。   更嚴重的是五採石並不在拜紫亭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下意識的望往伏難陀,前者道:「大王勿要看我,我們今早剛被美艷那妮子將五採石討回去。」   拜紫亭厲芒一閃,眼神移往伏難陀。   傅君嬙、烈瑕等知情者亦把目光投向這辯才無礙的天竺魔僧,看他如何反應。 第四章 四面楚歌   伏難陀仍是那從容不迫的神態,微笑道:「兩位可汗志不在五採石,而在大王。」   轉向可達志道:「對嗎?」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個眼色,均看出對方心內對突利的不滿。   大家本是兄弟,在決定這麼連串的重大決定,先是與頡利修好,現在又揮軍來殲滅後天立國的渤海國,竟對他們兩人一句話都久奉,累得兩人夾在其中,既不忍見泉城生靈塗炭,又隨時有被拜紫亭加害的危險。   拜紫亭脊一挺,露出霸主不可一世的神態,仰天長笑,道:「既是如此,有請可將軍回報大汗,五採石並非在我拜紫亭手上,恐難如大汗所願。」   可達志轟然應道:「好!末將會將大王之言一字不漏轉述與大汗。」   轉向尚秀芳施禮道:「秀芳大家請立即收拾行裝,我們必須立即離開。」   寇仲和徐子陵立即心中叫糟,以尚秀芳憎厭戰爭暴力的性情,怎肯接納可達志的提議。   果然尚秀芳幽幽一歎道:「今趟到龍泉來,是要為新成立的渤海國獻藝,未唱過那台歌舞,秀芳絕不離開。可將軍請自便。」   可達志露出錯愕神色,他顯然不像寇仲和徐子陵般瞭解尚秀芳,目光掃過在她身旁面有得色的烈瑕,欲言又止,最後再施禮道:「末將必須立即大王的話回報大汗,稍後再回來聽候秀芳大家的差遣。」   拜紫亭似乎一點不把突厥大軍壓境一事放在心上,漫不經意的道:「可將軍若要回來見秀芳大家,最好選在白天的時間,因為由今晚開始,龍泉將進行宵禁,即時生效。」   宗湘花嬌叱一聲」領旨「,轉身便去。由此刻開始,龍泉將進入戰爭狀態!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劇震,拜紫亭突竟憑甚麼不懼在大草原縱橫無敵的突厥狼軍。   可達志亦露出疑惑神色,拜紫亭現在的行為,等若公然向頡利和突利的聯軍宣戰,他恃的是甚麼?他深深看拜紫亭一眼,點頭道:「縱使未來要和大王對陣沙場,但末將對大王的勇氣仍非常佩服。」   目光掠過寇仲和徐子陵,退至門前,施禮後昂然離開。   寇仲糊塗起來,大家不是說好要對付深末桓嗎?但現在看可達志的樣兒,擺明是奉頡利之旨立即離城,這算甚麼一碼子的事。   徐子陵因不曉得兩人關係的最新發展,故沒有寇仲的疑惑,遂特別留心其他人的反應。   伏難陀仍是一副沉著自然、秘不可測的神態。傅君嬙三人則表情各異,小師姨一對美眸閃閃生輝,似因突厥軍的壓境心情興奮。金正宗劍眉鎖起,神色凝重。韓朝安則嘴角隱孕冷笑,生出他胸有成竹的感覺。   最出奇是烈瑕,面色忽晴忽暗,只目精芒爍動,看來比任何人更關心尚未成立的渤海國的存亡。   尚秀芳螓首低垂,顯是愛好和平的芳心,已被以男人為主的殘酷戰爭現實傷透。   寇仲和徐子陵各有心事時,尚秀芳盈盈起立,仍坐著的各人,包括伏難陀在內忙陪她站起來,可見這色藝雙絕的美女,在各人的心中均有崇高地位。   拜紫亭收回望往門外的目光,投在尚秀芳身上,訝然道:「人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來明日當,天若塌下來就讓頭頂去擋,我們今晚何不來個不醉無歸?」   尚透芳搖頭道:「秀芳忽然有些疲倦,想回房休息。」   轉向伏難陀道:「國師所說戰場及說生死之道的最佳場所,現在秀芳終體會到個中妙諦,領教哩!」   緩緩離座,烈瑕忙為她拉開椅子,柔聲道:「讓愚蒙陪秀芳大家走兩步吧!」   尚秀芳目光一瞥寇仲,眼神內包含複雜無比的情緒,搖頭拒絕烈瑕的好意,淡淡道:「秀芳想獨自靜靜的走回去。」   在眾人注視下,她輕移玉步,直抵大門,又回過頭來,面上現出令人心碎的傷感神色,語氣卻非常平靜,向寇仲道:「少帥明日若有空,可否入宮與秀芳見個面?」   寇仲連忙答應,心忖只要仍能活命,明早定會來見蓮駕。   尚秀芳施禮離去,自有侍衛婢女前後護持。   宴不成宴。   寇仲和徐子陵趁機告辭。   拜紫亭在兩人拒絕他派馬車侍衛送回府後,道:「那就讓拜紫亭送兩位一程吧!」   兩人大感愕然,說不出拒絕的話。   拜紫亭向傅君嬙等交待兩句,又請伏難陀代他招呼傅君嬙、烈瑕等人,揮退從衛,就那麼陪兩人朝宮門方向漫步。   途經模擬長安太極宮的殿台樓閣仍是那麼優雅華美,但寇仲和徐子陵卻完全換了另一種心情,看到的是眼前一切美景將被人為的狂風暴雨摧毀的背後危機。   拜紫亭走在寇仲之側,沉默好一會後,忽然道:「若兩位處在我拜紫亭的處境,會怎樣做?」   寇仲歎道:「在此事上,我和子陵的答案肯定不一致,大王想聽哪一個意見?」   拜紫亭啞然失笑道:「兩個意見我都想聽,少帥請先說你的吧!」   蹄聲隱從宮城方向傳來,看來是女將宗湘花正調兵遣將,秉宵禁之旨加強城防,可以想像城內人心惶惶。   明日城開,只要拜紫亭仍肯開放門禁,可以離開的均會離開避禍,剩下來的便是支持拜紫亭的人。   寇仲淡淡道:「大王今趟是有備立國,戰場講的是軍情第一,若我是大王,如到此刻未曉得突厥聯軍的位置和軍力,我立即棄城逃生。只要青山尚在,自有燒不完的材料。」   拜紫亭停下腳步,深深望寇仲一眼,道:「三天前,他們的大軍仍在花林西方三十里處,兵力在五萬人間,以黑狼軍為主,可是我現在真不知他們在哪裡,不過他們只要進入我的警界線,保證瞞不過我的耳目。」   寇仲道:「幸好這是一座城而非平野曠地,否則他們的大軍可能來得比你回報的探子還快。我們在統萬便曾領教突厥人的戰術,抵達前無半點先兆,到曉得時,只剩下大半刻的工夫,當得上疾如風、勁如火的贊語。」   徐子陵道:「假若突厥人押後攻城,另以全力封鎖所有通往龍泉的道路,截斷水陵交通,重重圍困,使龍泉變成一座孤城,大王以為可以撐得多久?」   拜紫亭嘴角逸出一絲似是成竹在胸的笑意,道:「兩位對龍泉認識未深,故不知龍泉一向能自給自足,所以不怕圍城。我擔心的卻是突利和頡利近年為進軍你們中土,花了很多工夫研究攻城的戰術,而趙德言正是著名的攻城兵法家,有他主持大局,才真不易抵擋。」   寇仲道:「大王有否想過以延遲立國來向突厥求和?」   拜紫亭斷然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沒有事情能改變我於後天正式立國的決定。」   說罷領路續行,雙手負後,每一步都走得那麼穩定而有力。   拜紫亭又哈哈笑道:「我一生人最研究古今戰役,無論大戰小戰、著名的或不著名的,都不肯放過。從中理出一個道理,就是沒有必勝的仗。戰場上有無窮盡的變數,例如我為何要選四月立國,因為四月是我們最多雨的季節,利守不利攻。」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有重新估計此人的必要,心想若像今天般下的那場傾盆大雨,肯定可把突厥聯軍的進攻癱瘓。   寇仲道:「可是大王應沒想過頡利和突利會和好如初,聯手來攻打龍泉吧。」   三人步出宮門,來到皇城區,只見一隊隊騎兵隊,沿著貫通宮門和皇城朱雀門的寬闊御道,開出朱雀門。   儘管蹄聲震天,氣氛卻出奇的平靜,顯示出拜紫亭手下的兵士無不是訓練有素的勁旅,隊形完整,絲毫不因突厥軍壓境躁動不安,又或過分緊張。   拜紫亭止步道:「不是沒有想過,所有可能性均被我們反覆考慮過,只沒想過兩位會到這裡來,我想請兩位幫一個忙,希望兩位勿要拒絕。」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來了」,前者道:「我們在洗耳恭聽。」   忽然十多騎馳至,領頭的是宗湘花,宮奇亦是其中之一,全是將領級的甲冑軍服,隊形整齊,奔至離三人丈許處,勒馬收韁,各戰馬人立而起,仰天嘶鳴之際,宗湘花等諸將同時拔出腰刀,斜指天上明月的位置,齊聲呼叫,動作劃一好看。   寇仲和徐子陵雖聽不懂他們的靺鞨話,但也可猜到必是為拜紫亭效死的誓言。   氣氛熾烈。   拜紫亭大聲回話。   馬兒立定,眾將紛紛下馬,然後看也不看寇仲和徐子陵的魚貫進入宮城的大門,馬兒自有御衛牽走,顯然是準備與拜紫亭開軍事會議。   寇仲最愛看的是宗湘花,此時卻不得不把注意力轉放在宮奇身上,見他雙目射出狂熱的光芒,同時想到若甫出朱雀門便遇襲,理該與宮奇無關,因他為開會議將無暇分身。   子陵想的卻是若龍泉城的軍民均變成伏難陀的信徒,認為死亡只昃另一種提升而非終結,那將人人變成不畏死的勇士,可不是說笑的。   拜紫亭的聲音傳入兩人耳中響起道:「頡利和突利不要輸掉這場仗,否則大草原的歷史將要改寫。」   寇仲從沒想過橫掃大草原的突厥狼軍會敗在拜紫亭手上,但在此刻目睹靺鞨兵如虹的氣勢和激昂的士氣和拜紫亭的精明厲害、高瞻遠矚,首次想到這可能性的存在。   拜紫亭把話題岔遠道:「少帥當日以獨霸山莊的殘兵傷卒,憑竟陵的城牆堅拒杜伏威的江淮雄師於城外,此役令少帥嶄露頭角,亦使杜伏威深感後浪推前浪,種下他日後臣服於李世民之果。」   寇仲大訝道:「大王怎會對中土的事清楚得有如目睹?」   拜紫亭又領兩人穿過王城,避過兵騎往來的御道,繞靠王城東的郎道朝朱雀門走去,邊走邊道:「每個月初一十五,我會接到從中土送回來有關最新形勢的報告,如少帥所言,軍情第一,對嗎?」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忖拜紫亭正是頡利外另一個對中土存有野心的梟雄。若給他稱霸草原,會對中土造成更深遠的傷害!因為在大草原上,沒有人比他諳熟中土的政治文化。   徐子陵道:「大王剛才不是有話要說嗎?」   朱雀門在望。   把門的二十多名御衛肅立致敬,齊呼靺鞨語,猜來若不是「我王萬歲」,就是「我王必勝」那類的話。   兩人更在頭痛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的財貨,於現今大戰即臨的情況下要一個連突厥狼軍也不害怕的人,把那些東西吐出來,只是癡人說夢。   拜紫亭停下腳步,用神的打量兩人,微笑道:「明早少帥見過秀芳大家後,可否立即離開龍泉,本人將感激不盡。」   他說得雖客氣,卻是下了逐客令,且暗示若非要給尚秀芳面子,會立即令他們離開。但兩人很難怪他,他們既是突利的兄弟,又是戰績彪炳、天兵神將似的人物,不把他們當場格殺可說已仁至義盡。   寇仲苦笑道:「若我們明天仍活著,當會遵從大王的吩咐,只是秀芳大家她──」   拜紫亭仰天長笑,豪情奮發,接著笑聲攸止,面容變得無比冷酷,一字一字緩道:「秀芳大家是本人最心儀的女子,就算龍泉給夷為平地,我亦可保證沒人能損她分毫,即使凶殘如頡利、突利,亦只會對她禮敬有加,少帥可以放心。請!」   踏出王城外門的朱雀門,整條朱雀門,整修朱雀大街靜如鬼域,只有一隊緊追在他們身後馳出的騎兵隊遠去的背影和傳回的蹄音,與先前喧鬧震天、人來車往的情景,就像兩個完全沒有關係的人世。   寇仲歎道:「我的反刺殺大計肯定泡湯,老子我以後更要被人喚作仲寇,在這種情況下,刺殺只是個笑話。」   徐子陵點頭同意,像目下般的情況,刺客在全無掩護的情況下,如何進行刺殺?只會招來巡兵的干涉。   另一隊騎兵從朱雀門馳出,轉入左方的大道,還向他們遙施敬禮。   誰能預測離宮時是這番情景。   徐子陵長長呼出一口氣,道:「拜紫亭絕不會讓我們活著離開龍泉。」   寇仲一震道:「不會這麼嚴重吧!」   徐子陵道:「今早他到四合院找我們時,已是心存殺機,現在更不會放虎歸山,因為說不定我們會助突利來攻打龍泉。戰爭從來不講仁義道德,不擇手段,他要殺我們,今晚是最好的機會。」   寇仲不解道:「既是如此,剛才在宮內他為何不動手?」   徐子陵道:「因為他仍未有十足把握可收拾突利,所以不願背上殺死我們的罪名,只要我們不是死在宮內,他大可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由深末桓等人背這黑鍋。」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道:「可達志這小子走了,仙子又到城外去找祝王妍,四合院可能有大批高手等著我們去自投羅網,城門城牆均守衛森嚴,我們等若給困在一個大囚籠內,有甚麼地方是安全的?」   徐子陵目光掃過街道兩旁屋宇瓦面,家家戶戶烏燈黑火,奇道:「為何不見陰顯鶴?」   寇仲頭皮發麻道:「我首次感到生死再不由自己操縱,而是決定在別人手上,現在只要任何一方的敵人全力來犯,我們都捱不了多久。」   又道:「我們應否立即逃往城外,有那麼遠就走那麼遠?」   徐子陵斷然搖頭道:「今晚我們不但要保命,還要殺死深末桓和石之軒,受傷有受傷的打法,這可是閣下的豪言壯語。」   寇仲深吸一口氣,雙目射出堅毅不屈的神色,道:「說得對,貪生怕死絕非應敵之道,不若我們先去找越克蓬,他或者是現在唯一能幫助我們的人。」   徐子陵點頭同意,兩人邁開步子,先沿街疾行,然後轉入橫巷,轉瞬消沒在龍泉城深黑處。 第五章 天竺魔功   與其他外賓館不同處,是別的外賓館均是燈火通明,人影閃動,顯示各國來賀的使節,因拜紫亭突然頒令宵禁一事,生出反應,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獨是越克蓬車師王國的外賓館不見任何人或馬兒的活動聲息,且只有大堂隱隱透出昏暗的燈火,情景詭異得令人心生寒意。   兩人伏在靠鄰另一座外賓館大堂頂高處,全神觀察目標賓館的動靜。   寇仲目光巡視四方一遍,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仍有人跟蹤我們嗎?」   徐子陵目光不移的投往車師王國外賓館唯一透出燈光的廳堂,答道:「起始時尚有些感覺,但捉迷藏似的兜轉一番後,該成功把跟蹤者撇下。」   寇仲點頭道:「我也有這麼感覺。唉!真邪門,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腦海中浮現今天化身為宮奇的崔望守在賓館對街監視的情景,心中湧起極不舒服的感覺,暗忖難道越克蓬和百多名兄弟已全體遇害,又或被拜紫亭拘禁?道:「會否是個陷阱?」   徐子陵道:「很難說,不過我卻感覺不到裡面有任何伏兵。」   寇仲苦笑道:「我現在只想掉頭離開,你感覺該錯不到哪裡去。唉!下去看看如何?」   要知寇仲和徐子陵均為名震天下的高手,戰績彪炳,任何人想把兩人殺死,縱使他們負傷,亦必須利用環境、地利,布下絕局,始有成功可能。所以拜紫亭宵禁,弄得本是喧鬧繁華的朱雀大街空蕩無人,深末桓等的刺殺行動立告瓦解,故而寇仲才怕下面等待他們的是個陷阱。   徐子陵道:「有一事相當奇怪,陰顯鶴不在宮門外等待我們,還可解釋作發現深末桓的人,跟蹤去也,可是杜興人多勢眾,做好做歹也該找個人聯絡我們,或引我們到另一個陷阱去,為何卻全無動靜?」   寇仲抓頭道:「令人不解的事情實在太多,不過給你提醒,我忽然明白了一件難解的事,那亦使我們一子錯,全盤皆落索。」   徐子陵訝道:「是甚麼事這般嚴重?」   寇仲歎道:「就是錯估馬吉和拜紫亭的關係,事實上管平那傢伙早清楚分明的供出來,只是我們沒放在心上。」   徐子陵一震道:「說得對。」   寇仲氣道:「馬吉根本投下重注在拜紫亭身下,所以當頡利迫他取消拜紫亭的弓矢交易,便立即通知拜紫亭,著他遣人詐作把弓矢搶走,故令古納台兄弟撲空。」   他所謂的一子錯,正是指此,如古納台兄弟仍在附近,得他們之助,他們人強馬壯,甚麼情況應付不了,何致現在般求救無門。   寇仲續道:「所以我向馬吉點明曉得他與拜紫亭同流合污,立即嚇得這小子屁滾尿流的逃之夭夭,而拜紫亭沒有阻止,因為弓矢已到了他的手裡。他娘的,馬吉不是突厥人嗎?因何甘心為拜紫亭冒開罪頡利、突利之險?」   徐子陵沉聲道:「因為馬吉認為拜紫亭會贏這場仗。」   寇仲歎道:「橫想豎想,亦想不通拜紫亭憑甚麼去擊敗頡利突利的聯軍。若頡利仍和突利纏戰不休,馬吉和拜紫亭大膽的行為尚可瞭解,可是現今兩汗言和,拜紫亭他們好該收手認錯了事。」   徐子陵道:「關鍵處可能在伏難陀,他是個非常有魅力和說服力的人,感染得拜紫亭和他的手下均變成對死亡一無所懼的人,最難是拜紫亭深信梵天站在他們那一方。」   寇仲搖頭道:「我比你更明白拜紫亭和馬吉這種人,他們必有所恃,才敢不把頡利、突利放在眼內。不過你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如能幹掉伏難陀,保證靺鞨大軍立即不戰自潰,那時豈到拜紫亭不屈服。」   徐子陵苦笑道:「事情雖非常渺茫,但我真希望化解今趟屠城慘劇,若殺死伏難陀可達到這目的,我絕對會去做,也可為蓬兄完成他的心願。」   寇仲默然片晌,口齒艱澀的道:「你是否認為我們車師國的兄弟已遭殺害?」   徐子陵反問道:「你剛才為何想掉頭走,不是怕滿館伏屍的可怕情況嗎?」   寇仲問道:「有否感應到邪帝舍利?」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緩緩搖頭。   寇仲知他在擔心師妃暄,道:「那就成了。我們下去看個究竟,無論是遍地伏屍還是空無一人,都立即離城,找個地方藏起來,靜待石之軒出現。」   寇仲和徐子陵年紀不大,卻是老江湖,不會先去碰隱現燈火的賓館大堂,取道從後院牆摸進去,由寇仲領頭探路,徐子陵留在原處居高臨下監視。如此若有伏兵,必瞞不過他超人的靈覺。   看著寇仲沒入後院暗黑處,徐子陵靈台空廣澄澈,世上似無一物可以避開他的感應,忽然間他感覺到大堂內有一個人。   那感覺很奇怪,似有似無。   肯定是畢玄那級數的高手,且勝過此刻受傷的寇仲,因為他能清楚感應到寇仲的位置,而那人卻像與某種超自然的力量結為一體,故如幻似真。   梵我如一。   徐子陵心中一寒,井中月的境界立時冰消瓦解,對大堂那人再不生感應。而他驚惶的原因是寇仲正從後院摸往那神秘人所在大堂的途上,如若自己發出任何通知寇仲逃走的信號,給此神秘大敵察覺,立即全力對寇仲痛下殺手,他可肯定在自己趕往赴援前,負傷的寇仲必捱不到那刻致一命嗚呼。   正如他是師妃暄「劍心通明」的破綻,寇仲的生死亦可破掉他的井中月。   大堂內的敵人,絕對是畢玄那級數的高手,明明在那裡,可是失掉井中月狀態的徐子陵卻絲毫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就像那趟面對畢玄情況的重演。   徐子陵別無選擇,長生氣迅速在體內運行一遍後,騰身而起,往大堂階前的廣場投去。   寇仲此時搜遍後方院落各大小廳房,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忽然發覺徐子陵離開隱蔽處,往大門內的廣場投去,知道不妙,忙往徐子陵落點搶去,因兩人必須並肩作戰,始有能力應付強敵。   他心中湧起非常不祥的感覺,感到陷於完全的被動和落在下風。   徐子陵足踏實地,寇仲趕到他身旁,交換個眼色,目光投往大堂敞開的正門。   燈光倏滅。   寇仲虎軀一震,直至此刻,他才曉得堂內有敵人。差點要拉徐子陵落荒而逃,這樣的敵人,實在太可怕。   不過想到自己的傷勢不宜全速掠行,那只會使他們更難倖免,只好攝心神,把希望放在兩人聯手之術上,與敵決一死戰。   徐子陵和他心意相通,雙目射出一往無前的堅定神色,領頭踏上台階,來至大門處。   月色從左方窗透入,溫柔色光籠罩半邊廳堂,另一邊則陷於黑暗中。   一人負手背門而立,直有君臨天下、睥睨眾生的超然氣度。   穿的仍是橙杏色的寬闊長袍,頭紮重紗,不是天竺來的「魔僧」伏難陀尚有何人?   只憑他能在這裡恭候兩人大駕,已知此人對兩人的心意情況瞭若指掌。   伏難陀緩緩轉過身來,枯黑瘦瞿的臉容露出一絲令人莫測高深的笑意,油然道:「大王請本人來為兩位說最後一台法事,你們的傷勢可瞞過任何人,怎瞞得過達至梵我如一的人,透過梵天,我不但可看清楚你們身體的狀況,更可看到你們心內的恐懼。」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仰天笑道:「到此刻仍要妖言惑眾,我敢肯定你今趟來殺我們,拜紫亭是絕不知情,你究竟把越克蓬和他的人如何處置?」   伏難陀的枯槁容顏不透露分毫內心的秘密,從容對抗寇仲發出的刀氣,淡淡道:「你們若能殺死我伏難陀,再問這問題不遲。」   徐子陵皺眉道:「找誰去問?」   伏難陀微笑道:「若你們能把我殺死,龍泉立時軍心渙散,再無力抗拒突厥聯軍,那時你們要甚麼,怎到拜紫亭不答應。」   兩人暗呼厲害,伏難陀提醒兩人此一實情,是要迫兩人決一死戰,不作逃走的打算。否則兩人若分散逃命,必有一人可脫出他的魔掌。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勉力摧發刀鋒透出殺氣,不過由於顧忌體內的傷勢,頂多只有平常五成的功力,連自己也曉得不能對伏難陀構成任何威脅。   冷笑道:「國師可以開始說法哩!」   伏難陀微一頷首,道:「修行之要,在於內觀,那就是所謂禪定或瑜珈,把自我的心作為觀察宇宙的支點和通路,脫離現實所有迷障,把自我放在絕沒有拘束的自在境界,實現真實的自我,臻達梵我如一的至境,始能捕捉自我的真相,把握到將所有問題解決的關鍵。」   寇仲曬道:「你倒說得好聽,但假若在現實生活中姦淫劫奪,根本不算是個人,就算說得如何動聽亦是廢話。看刀!」   他口說「看刀」,實際上全無動作,只是加重催發刀氣,把對方鎖牢。   伏難陀像把他看通看透般,不被他言語所惑,繼續淡定的緩緩道:「在宇宙仍處於混沌的時代,沒有光暗,沒有虛無,更沒有實體,只有『獨一的彼』,那就是梵天,萬物發生的一個種子。若我們不認識梵天的存在,就像迷途不知返的遊子,永遠不曉得家鄉所在處。」   兩人雖對他的人沒有好感,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法」非常動聽和吸引人。   寇仲感到鬥志正不斷被削弱,可是對方依然不露絲毫破綻,尤可懼者是這魔僧真的像與梵天合為一體,令一向悍勇的他,竟無法主動攻出第一刀。   如此魔功,確已達畢玄、石之軒的驚人級數。   縱使兩人沒有受傷,單對單恐怕也只有飲恨收場之局。   徐子陵在這面對生死的時刻,心境逐漸平復下來,精神緩緩提升,微笑道:「國師的梵我如一該仍未臻大成,否則怎會給我察破人在廳內?」   伏難陀面容仍無動靜,瞳孔卻變縮斂窄,顯示徐子陵的話命中他要害。他剛才本打定主意先攻擊寇仲,待徐子陵來援前把寇仲擊斃,以亂徐子陵的心,然後把他收拾。豈知徐子陵竟高明至看破他的圖謀,使他打不響如意算盤。   寇仲立生感應。   狂喝一聲,井中月化作黃芒,劃過雙方間兩丈許距離,照伏難陀面門擊去。   徐子陵則朝伏難陀左側搶去,雙手法印變化,牽制伏難陀為寇仲助攻。   伏難陀一動不動,似是對兩人的夾擊全不放在眼內。   忽然間伏難陀全身袍服無風狂拂,整座廳堂立即陷進一個風暴裡,最奇怪是所有家俱全不受影響,兩人卻像逆風艱苦前進,耳際狂風呼嘯,全身如被針戳般刺痛。   如此魔功,確是駭人聽聞。   井中月劈至。   伏難陀像一塊木板般微往後仰,寇仲一刀登時劈空,心叫不妙時,伏難陀在背脊離地只餘尺許之際,忽然把身子扭側,一足柱地,身子回彈,另一足向寇仲小腹閃電踢來。   寇仲因傷勢牽累,根本無力變招,更想不到伏難陀的瑜珈法厲害至此,完全超離人體結構的限制,刀勢已老下,避無可避,正要硬捱伏難陀可能令他送命的一腳,徐子陵橫移過來,硬撞肩頭將他送離險境,寶瓶印下封,力擋伏難陀的殺招。   豈知伏難陀竟能在徐子陵封擋前不可能地疾縮回去,接著整個人彈起縮塌陷,雙膝屈曲貼胸,雙手抱膝,頭卻塞進兩膝間,活像人球。   這般的防守招數,肯定尚有厲害後著,以徐子陵作戰經驗的豐富,應變的靈活,仍失去方寸,不知該選擇進擊還是後撤。   伏難陀在徐子陵猶豫間「滾」至兩人上方處,接著四肢擴張,左右腳分向寇仲右耳側和徐子陵面門踢來。   寇仲心知要糟,徐子陵寶瓶氣發而無功,必會引發他體內傷勢,兩人要擋伏難陀這兩腳並不困難,問題是必被伏難陀硬將兩人分隔,那時只要他全力攻打其中一人,憑他可怕的魔功和難以揣摸的招數,必可重創他們之一,餘下另一人亦只有待宰的份兒。   寇仲把心一橫,閃電疾移,同時矮身避過伏難陀的左腳,井中月往伏難陀胯下刺去。   徐子陵見狀急忙配合,暗捏內外縛印,表面是雙掌齊往伏難陀切去,只要能接觸到對方左腳,最理想是把伏難陀硬從空中扯下來,至不濟也能將他留在半空原處,讓寇仲能對他展開刀勢。   哪想得到伏難陀冷哼一聲,高喧他們聽不懂的梵語,接著兩腳收起,變成盤膝凝坐半空,兩手往上虛抓,接著就那麼盤坐翻觔斗,落往廳堂的大門處。   兩人駭然轉身。   伏難陀從容自若的攔著大門出路,道:「『自我』以生氣為質,以生命為身,以光明為體,以空為性,以梵為本原,遍佈一切,貫通一切,其細小處如米黍,大處比天大,心空大,心萬有大。但在本性而言則毫無所異,皆因梵我不二。故死前之念最為關鍵,如能還梵歸一,發見真我,將是兩位最大的福份。」   雖同是說梵我如一之法,可是在伏難陀顯出絕世魔功後說出來,兩人的感受大是不同。   事實上兩人施盡渾身解數,仍沾不著伏難陀半點邊兒,早難受得要命,負傷的身體更是血氣翻騰,差點吐血。   寇仲雙目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哈哈笑道:「原來你老哥尚未達到梵我不二的境界,難怪開口梵我如一,閉口梵我如一,分明是聊以自慰。」   徐子陵勉強提氣,小心翼翼的不觸動創傷,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登時感到壓人的勁氣自伏難陀經三脈七輪透過小腹發出,形成令他們呼吸困難、似暴風般的氣罩,哈哈一笑,肩膊往寇仲撞去,喝道:「小腹!」   寇仲一聲長嘯,人刀合一,得徐子陵送入真勁下,施出擊奇,朝伏難陀攻去。   井中月在短短兩丈的距離下生出微妙玄奧的變化,把伏難陀完全籠罩在內。   伏難陀一對眼亮起來,雙袖拂迎。   生死勝敗,將決定在這一刀,若寇仲和徐子陵仍不能爭取主動,他們會陷於捱打的局面直至落敗身亡。 第六章 各展奇謀   伏難陀天竺魔功的高明奇詭,大出寇仲和徐子陵意料之外,而且戰術策略,更是針對兩人的傷勢,務要兩人生出有力難施、白花氣力的頹喪無奈感覺,以削弱兩人拚死之心及為生命奮發的鬥志。   高手相爭,尤其是寇仲和徐子陵這層次的高手,講究的是氣機交感與氣勢的對峙,以全心全身的力量把對方鎖定,從中爭取主動,搶佔上風,決定成王敗寇。   但受傷的寇仲和徐子陵由於功力大打折扣,無法辦到這點。   伏難陀的厲害處,在於看破兩人間不怕為對方犧牲的兄弟深情,更明白兩人合作無間,故以此消耗戰術,牽著兩人鼻子走,直至他們力盡不支。   寇仲現在的任務,就是在徐子陵送入真氣的支援下,把這令他們必敗無疑的形勢扭轉過來。   眼看伏難陀雙袖迎上寇仲的井中月,伏難陀又施奇招,身體像變成上下兩截,上的一截往左側拗去,枯黑的兩手從由內滑出。有如能拐彎尋隙的兩條毒蛇,十指撮成鷹喙狀,從外側繞擊寇仲沒有持刀的左手和左脅;下一截則踢出左腳,疾取井中月鋒尖。   這些本該人體承擔不來的怪異動作,他卻奇跡似的輕鬆容易辦到。   寇仲胸前的傷口開始迸裂淌血,這最重傷口傳來的痛楚,令其他傷口的疼痛均變成無足輕重。沒有多少血可流的他等若同時面對兩個敵人,任何一路的進攻,均可要他老命。   寇仲拋開一切,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無驚無懼,還哈哈一笑,倏地後退,竟來一招「不攻」。   以往他放展此招,均在開戰之始,以之試敵誘敵,但用在交戰正酣之際,還是第一趟。只見他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卻是無隙可尋,全無破綻。   變化之精奇奧妙,恰到好處,教旁觀的徐子陵亦要歎為觀止。徐子陵當然不會閒著,正不斷提聚功力,隨時接替寇仲,準備以消耗戰對消耗戰,因為無論他或寇仲,此時都沒有持久作戰的資格與能力。   在伏難陀眼中,寇仲被徐子陵輕撞一記肩頭,立時脫胎換骨地變成另一個人,刀氣劇盛,立即將他籠罩緊鎖,迫他不得不作全力硬拚。不過這亦是正中他下懷,他是天竺數一數二的武學大宗師,精通梵我不二的瑜珈精神奇功,不但清楚感應到徐子陵把真氣輸入寇仲體內,更知早先不與對方全力作戰的高明策略,已成功大副削弱兩人的鬥志和信心。所以只要覷機擊潰寇仲的攻勢,再趁徐子陵尚未完全提聚功力之際,重創寇仲,那時還不勝券握。   可惜徐子陵一句「小腹」,破壞了他的戰略計劃。   首先,伏難陀生出被徐子陵看通看透的可怕感覺,其次是他以為寇仲會以他小腹作為攻擊目標,故所用招數亦針對此而發,豈知全不是那回事,落得連番失著,反落下風。   奇變迭生,以伏難陀之能,亦禁不住心內猶豫。   究竟是變招再攻,抑是後撤重整陣腳。   伏難陀所有動作斂消,一口釘子般釘在地,身子卻不斷擺動,似往前仆,又若要仰後跌,怪異至極點。   如此招數,兩人尚是首次得睹,心中生出詭奇古怪的感覺。   寇仲更感到對方似真的與他所謂的梵天,聯成渾然不分的一股力量,若再向他強攻,等若向整個秘不可測的梵天挑戰。   「不攻」再使不下去,寇仲井中月疾出,劈往伏難陀身前四尺許空處。   以人奕劍,以劍奕敵。   橫奕。   井中月帶起的勁風狂飆,波浪般往兩旁捲湧,螺旋般的勁氣,另從刀鋒湧出,朝眼前可怕的敵人湧去,笑道:「這招大概該叫梵我如一吧!」   這比諸以前的棋奕,是更上一層樓,不但能惑敵制敵,控制主動,更能在這特殊的情況下破敵。   只要能迫得伏難陀只餘往後傾之勢,他這招「天竺式」的「不攻」勢被破掉。   伏難陀果然立定,單掌直豎胸口作出問訊的姿態,化去寇仲的刀氣,朗聲道:「我是梵,你是他;你是梵,我是他。梵即是我,我即是他,他即是梵。如蛛吐絲,如小火星從火跳出,如影出於我,若兩位能明白此義,當知何謂梵我如一。」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胸口的血漬開始滲透衣服顯現出來,哈哈笑道:「果然是個堅持在戰場一邊想殺人一邊說法渡人的古怪魔僧,看刀。」   刀化擊奇,劃過空間,朝對手咽喉彎擊而去。   若有選擇,他絕不會如此倉卒出手,問題是他沒有堅持下去的本錢,必須愈快愈好的爭奪主動權。   徐子陵同時配合移動,搶往伏難陀右側,牽制對方,使他在分神顧忌下難對寇仲全力還擊。   豈知伏難陀閃電後移,退到大門外兩步許處,徐子陵的威脅立即失去作用,只餘正面寇仲在氣機牽引下窮追不捨的獨攻。   三方面均為頂尖兒的高手,除在功力、招數方面互爭雄長,還在戰略、心理各層面上交鋒較量,精采處人目不暇給。   井中月的鋒尖變成一點精芒,流星般破空往伏難陀咽喉電射而去,呼嘯聲貫耳轟鳴,聲勢凌厲。   螺旋真勁貫徹刀梢,鋒銳之強,氣勢之盛,誰敢硬攖其銳。   寇仲曉得這一刀是決定他和徐子陵的生死,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如能把伏難陀迫出門外,他將得以放手強攻,加上徐子陵,展開聯擊之術,始有些微勝望。   伏難陀實在太可怕。   就在徐子陵也以為伏難陀除後撤再無他途之際,奇變突起,伏難陀的身體竟像一根枯黑木柱般往前直挺挺的傾來,變得頭頂天靈穴對正寇仲井中月刺來的鋒尖。   寇仲當然曉得伏難陀不是要借他的寶刀自盡,而是施出能把脆弱的頭頂罩門化為最堅強攻擊武器的天竺奇功,不過此時已無法作出任何改變,事實上他多麼希望能換氣改進為退,再看看伏難陀僕在地上的可笑樣子,如若他仍要乘勢追勢,則讓虎視一旁的徐子陵以他的手印好好招呼他。可是身上的傷口和一往無回的刀勢絕不讓他這般如意。   刀尖在刺中伏難陀天靈要穴三寸許的空隙餘暇間,伏難陀斜僕的身子雙腿忽曲,把與寇仲刀鋒的距離扯遠少許,然後雙腿撐個筆直,才迎上刀鋒。   就是這精微的變化,寇仲吐勁拿捏的時間失去準頭,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蓬」!   真勁交擊。   無可抗禦的力量,像根無形鐵柱硬撼刀鋒,沿井中月直搗進寇仲經脈內。   這一記頭撞,聚集伏難陀全身經穴所有力量,絕非說笑。   寇仲手中井中月「嗡嗡」震鳴,全身劇震,往後踉蹌跌退,潰不成軍,身上大小傷口迸裂,形相慘厲。   伏難陀亦渾體一顫,雙手卻虛按地面,似欲要趁勢窮追猛打寇仲,取他小命。   伏難陀的天竺魔功,與畢玄的赤炎大法確是所差無幾,奇招層出不窮,這樣的一記硬拚,清楚說明寇仲即使沒有負傷,純比內力,仍遜此魔僧一籌。   徐子陵卻知道伏難陀雖成功令寇仲傷上加傷,但非是不用付出代價,本身亦被寇仲反震之力狠創。   際此生死關頭,他完成晉入井中月的至境,既能抽離現場,又對現場一切無有遺漏,萬里通明。   雙腳離地彈起,寶瓶氣積滿待發,截擊伏難陀,時間角度妙若天成,無懈可擊。   「啪」!   「轟」!   寇仲先壓碎一張小几,然後背脊重重撞上另一邊的牆壁,力度的狂猛,令整座大堂也似晃動,掛牆毯畫鬆脫,掉了下來,情況的混亂可想而知。   「嘩」!   寇仲眼冒金星,渾身痛楚,喉頭一甜,幸好嗔出一蓬鮮血,胸口一舒,回復神智。   此時他唯一想的事,就是在伏難陀殺死徐子陵前,回復出手作戰的能力。今趟縱使拚掉性命,也要拉這惡毒狡猾的天竺魔僧作陪葬。   騰空而起的伏難陀心中暗歎,計算出絕難避過徐子陵的截擊,尤其對積滿而未發的拳勁,使他更不得不全力應付;臨急應變,他借力腳撐大門框邊,改向凌空而來的徐子陵迎去。   徐子陵心平如鏡,伏難陀雙手雖幻化出虛實難分的漫天爪影,鋪天蓋地的往他罩來,他卻能清楚把握敵手的真正殺著。   最令他安心的是伏難陀因被自己看透他的心意,再不能保持梵我不二的精神境界,使他非是無機可乘。   「砰」!   兩人在大堂半空錯身而過。   寶瓶氣發,氣勁爆炸,把漫天爪影粉碎。   殺氣凝堂。   為免觸發右脅的傷口,徐子陵只憑左手對雙爪,在接觸前以精妙的手印變化,著著封死伏難陀輕重急緩的無定魔爪,到最後以拳擊中他的右爪,高度集中的寶瓶印氣驟發,令伏難陀空有無數連消帶打的後著,亦無從施展,被徐子陵以拙破巧,以集中制分散,無法佔得半分便宜。   如非伏難陀仍未從寇仲的反擊力回復過來,徐子陵亦恐難有此驕人戰果。   縱是如此,伏難陀攻來的真氣確深具妖邪詭異的特性,寒非寒,熱非熱,似攝以推,無隙不入,陰損至極,令離痊癒尚遠的經脈捱得非常辛苦。   兩人分別落往相對的遠處,寇仲則位於兩人旁邊的靠牆處,仍在閉目調息。   徐子陵旋風般轉過身來,淡然一笑,右手負後,左手半握拳前探,拇指微豎虛按。   一指頭禪。   伏難陀同一時間觸地旋身,雙手合什,一瞬不瞬的注視徐子陵的拇指,首次露出凝重神色。   使他吃驚的非是徐子陵的一指頭禪,而是徐子陵的精神境界。   他再感應不到徐子陵的狀態。   自梵功大成後,他尚是首次遇上這樣一個對手,迫得他不得不對兩人作重新的估計。只徐子陵已足可把他纏上好一會,若讓寇仲回復作戰的能力,他將再沒有殺死兩人的把握。   在一輪血戰後,強橫如伏難陀,信心終於受挫。   寇仲此時已成功壓下翻騰的氣血,緩緩運氣提勁,井中月艱難的舉起,眼睛睜開,射出拚死力戰、一往無前的神色。   伏難陀心中大懍,怎也想不到寇仲回氣速度快捷如斯,不過他已陷入勢成騎虎之局,拚著損耗真元,冒被殺傷之險,亦要除去兩人,否則待他們完全康復後,日子將非常難過。   徐子陵生出感應,曉得伏難陀在再找不到自己任何破綻下,會被迫得冒險全力出手,因而更是靈台清明,嚴陣以待,要藉此良機,重創眼前可怕的大敵。   伏難陀口發尖嘯,全身袍服拂動,接著雙腳離地,像鬼魂般腳不沾地,往徐子陵移去,兩手隔空虛抓。   狂飆倏起。   就在這要命時刻,徐子陵澄明通透的心境浮現出邪帝舍利,接著湧出師妃暄的如花玉容,井中月的境界登時煙消雲散。   石之軒竟於此千鈞一髮的要緊時刻,以邪帝舍利引祝玉妍去決戰,慘在徐子陵和寇仲此刻自身難保,遑論分身往援,而往援的師妃暄當然要冒上非常大的危險。   這想法頓時使他像被石塊投進本來沒有波紋的井水,登時激起擾亂心神的漣漪。   伏難陀立生感應,加速推進,在氣機感應下,右手爪化為拳,往徐子陵轟去。   徐子陵像從九霄雲端墬下凡塵,伏難陀的拳頭立時擴大,變成充塞天地的一拳,從無而來,往無而去,後著變化,他再不能掌握。   高手決戰,豈容絲毫分心。   徐子陵心知要糟,又不得不應戰,勉力收攝心神,一指頭禪按出。   拳指交擊。   如果徐子陵能摸清楚伏難陀出拳的所有精微變化,由於一指頭禪是更集中的寶瓶印氣,專破內家氣勁,故不懼對方功力比自己高強。但此刻當然是另一回事,徐子陵只能卸去對方七成真勁,其他的照單全收。   悶哼一聲,徐子陵應拳斷線風箏的往後拋飛,舊傷迸裂,口中鮮血狂噴,重重掉在窗下的牆角處。   寇仲一聲不吭的閃電撲至,井中月全面展開,狂風暴雨的朝伏難陀攻去。   伏難陀心中叫苦,想不到寇仲絲毫不因徐子陵被重創而失去冷靜,兼之徐子陵反震之力令他內傷加重,在沒有喘一口氣的空隙下,一時只能見招拆招,再次落在下風。   寇仲「唰唰唰」連環劈出十多刀,黃芒大盛,刀勢逐漸增強,一刀比一刀重,有如電殛雷劈,螺旋氣勁忽而左旋,忽而右轉,選取的角度弧線刀刀均教人意想不到,刀刀都是以命博命,不顧自身安危,水銀瀉地的朝伏難陀攻去,凜冽的冰寒刀氣,裂岸驚濤似的不住衝擊敵人。   他將徐子陵是生是死的疑問置于思域之外,只知全力以赴,與敵偕亡。   可是從傷口滲出鮮血把他的衣服染得血跡斑斑,所餘無幾的真氣迅速消耗,無論他的死志如何堅決、戰意如何昂揚,始終不能突破體能的限制,漸到了由盛轉衰的階段。   伏難陀妙著連出,爭回少許主動,心中暗喜,知寇仲成強弩之末,立即展開一套詭異莫名的身法、手法,身體作出種種超越正常人體能的古怪動作,以對抗消減寇仲凌厲無雙的刀勢。   寇仲冷哼一聲,井中月在空中畫出大小不一的七、八個圈子,每圈子均生出一個螺旋氣渦,鋪天壓地的把對手完全籠罩突襲,以伏難陀之能,亦應付得非常吃力。   假設徐子陵在旁目睹,當可猜到這是寇仲「井中八法」最後一式,第八式的「方圓」。   寇仲在螺旋氣勁助攻下,似退非退,似進非進,倏地一刀刺出,看似簡單,卻有方中帶圓、圓中帶方的氣機,玄妙至乎極點。   伏難陀竟不知該如何招架封格,駭然後撤。   刀是直刺,但螺旋氣勁卻是方圓俱備,既一堵牆般往敵手壓去,核心處仍是圓圓的螺旋勁,刀法至此境界,實盡奪天地的造化,教他如何能擋。   此招「方圓」是給迫出來的,以前寇仲雖想到有此可能,卻未試過成功,故從未以之應敵,際此生死關頭,終成功使出來。   寇仲噴出小口鮮血,無力乘勢追擊,行雲流水的往後飄退,挾起徐子陵,破窗而出,落到房舍和高牆間的側園處。   伏難陀閃電穿窗追來,大笑道:「少帥想逃到哪裡去?」   寇仲左手摟緊徐子陵的蜂腰,感覺到自己兄弟仍在活動的血脈,迅速仰首瞥一眼天上夜空,只見星月蔽天,無比迷人,一陣力竭,心忖難道我兩兄弟今晚要命喪於此奸人之手。   就在此時,一道刀光從牆頭電射而下,筆直迎向正往寇仲背後殺至的伏難陀擊去,帶起的凌厲刀氣,有若狂沙拂過炎旱的大漠。   「蓬」!   伏難陀早負上不輕的內傷,兼之事出意外,偷襲者又是級數接近的高手,猝不及防下,慘哼一聲,給刀勢衝擊得從窗戶倒跌回屋內。   可達志一招得手,卻不敢追擊,來到寇仲身旁,喝道:「隨我來!」 第七章 破釜沉舟   寇仲關心瞧著盤膝床上療傷的徐子陵,問道:「如何?」   這是可達志在龍泉一處秘密巢穴,不用他說明,兩人亦猜到是供突厥探子在此作藏身之所,位於城東裡坊內一所毫不起眼的平房。   徐子陵微微頷首,道:「尚死不去。」   他們換上可達志提供的夜行勁裝,除臉色難看,表面並沒甚麼異樣。   可達志訝道:「子陵的療傷本領確是不凡,這麼快便能運功提氣,不過若不好好休息一晚,將來會有很長的後患,唉!」   寇仲道:「為何唉聲歎氣?」   可達志道:「我怕你老哥以後要任人將名字將名字倒轉來寫。」   寇仲兩眼亮起來道:「找到深末桓在哪裡嗎?」   可達志道:「仍是未知之數,我早前第一趟離宮,先派人通知杜興,告訴他取消今晚的行,唉!希望他醒覺吧!」   寇仲苦笑道:「好小子!對你的杜大哥,你這小子真是好得我沒話可說。」   可達志這般做,是有點不想面對現實,害怕杜興確如寇仲所料,被揭破不但欺騙寇仲,還欺騙他可達志。   可達志拍拍寇仲肩頭,接著右手輕搭寇仲寬肩,道:「然後我找著潛伏一旁的陰顯鶴,那傢伙比我想像中更易辨認,請他設法跟躡任何像木玲的人,因她比較容易辨識,而我則負責你們的安全。後來我詐作離城,但離開的只是我的手下,我則折返來跟蹤在你們的背後,看看誰會暗中對付你們。」   寇仲愕然道:「那為何不早點出現?說不定可合我們三人之力,一舉宰掉那愛在兵來刀往之際說法的混蛋魔僧。」   可達志苦笑道:「還說,你們兩位大哥閃個身就把我撇甩,幸好我憑你們傷口的血腥味,終成功跟蹤到那裡去。真想不到伏難陀的天竺魔功厲害至此,我一刀即試出無法把他留下,否則豈容他活命離去。」   寇仲恨得牙癢癢的道:「真是可惜,縱使陰顯鶴成功尋得深末桓所在,我們卻要眼睜睜錯過。」   徐子陵睜眼道:「你和可兄放心去吧!我有足夠自保的力量,伏難陀短時間內亦無法查出我藏在這裡。」   他並沒有告訴寇仲感應到邪帝舍利一事,因怕影響他療傷的效果。   寇仲卻沒忘記此事,問道:「你究竟有沒有感覺?」   可達志雖見他問得奇怪,仍以為他在詢問徐子陵的傷勢。   徐子陵違心的搖頭道:「一切很好,你放心去吧!千萬小心點,你的情況不比我好多少。」   寇仲猶豫片晌,斷然點頭道:「我天明前必會回來,你至緊要甚麼都不想,全神療傷。」   說罷與可達志迅速離開。   徐子陵曉得兩人必會徹查遠近,直到肯定沒有尋到這裡來的敵人,始肯放心去辦事,所以爭取時間療傷,在一盞熱茶的時間後悄悄動身,往邪帝舍利出現的方向趕去。   可達志回到藏在樹林邊沿的寇仲旁,與他一起卓立凝望月夜下的龍泉城北的大草原,道:「若我沒有猜錯,深末桓應躲在拜紫亭的臥龍別院內。道理很簡單,深末桓既托庇於韓朝安之下,而韓朝安的高麗則全力支持拜紫亭,由此可推知深末桓實為拜紫亭的人,又或是臨時結盟。」   寇仲歎道:「是否找不到陰顯鶴留下的暗記,唉!真教人擔心,這小子不至那麼不濟吧?」   可達志微笑道:「敵人愈厲害,就愈刺激,我會倍覺興奮,要不要試試一探臥龍別院,若陰兄被他們宰了,我兩個就血洗該地。」   寇仲聽得心中一寒,這麼愛冒險的人,若成為敵人,亦會是危險的敵人。淡淡道:「那臥甚麼別院,是否那座位於龍泉北唯一山谷內的莊園?」   可達志訝道:「你也知有這麼一處地方,它三個月前才建成,是個易守難攻的谷堡。」   寇仲道:「你可知我和陵少離宮時,給拜紫亭扯著向我們大吹大擂,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這對你有甚麼啟示?」   可達志冷哼道:「這種不自量力的傢伙,可以有甚麼啟示?」   寇仲沉聲道:「見你剛救過小弟一命,我就點出一條明路你走。拜紫亭絕非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的傢伙,而是高瞻遠矚、老謀深算的精明統帥。只看他揀在雨季的日子立國,當知此人見地高明,如此一個人,豈能輕視。」   可達志顯然記起今天那場傾盤豪雨,又感受到腳下草原的濕滑,點頭道:「拜紫亭確是頭狡猾的老狐狸,我會放長眼光去看,看他能耍出甚麼花招來。」   寇仲搖頭:「你若持此種態度,只能成為衝鋒陷陣的勇將,而非運籌帷幄的統帥。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告訴我,在甚麼情況下無敵大草原的狼軍會吃虧呢?」   可達志皺眉道:「小長安終非真長安,城高不過五丈,像我們般剛才突然發難,便可逾牆而出,拜紫亭憑甚麼令我們吃敗仗?」   寇仲微笑道:「憑的就是你們的錯估敵情。拜紫亭之所以這麼有信心,不懼一戰,必有所恃。」   可達志一震道:「你是否指他另有援軍?這是沒有可能的,現在唯一敢助他的是高麗王高健武,他正處於我們眼線的嚴密監視下,任何兵員調動,休想瞞過我們。其他靺鞨大酋也是如此,全在我們密切注視下。」   寇仲道:「你忘記杜興提起過的蓋蘇文嗎?還說韓朝安與他勾結,若我沒猜錯,蓋蘇文就是拜紫亭的奇兵。試想當你們全力攻打龍泉的當兒,忽然來場大雨,『五刀霸』蓋蘇文親率精兵冒雨拊背突擊,拜紫亭則乘勢從城內殺出,猝不及防下你們會怎樣?」   可達志道:「這確是使人憂慮的情況,蓋蘇文若乘船從海路潛來,會是神不知鬼不覺,我們會留意這方面的。」   寇仲搖頭道:「不用費神,若我所料無誤,蓋蘇文和他的人早已抵達,藏身的地方正是最近才建成的神秘莊院『臥龍別院』。」   可達志動容道:「我現在開始明白大汗和李世民因何如此忌憚少帥,此事我必須飛報大汗,著他提防。嘿!小弟真的非常感激。」   接著歎一口氣道:「想起將來說不定要會與少帥沙場相見,連小弟也有點心寒。」   寇仲道:「有些話你或者聽不入耳,為了秀芳大家,也為龍泉的無辜平民,可否只迫拜紫亭放棄立國,拆掉城牆,交出五採石了事。那和打得他全軍覆沒,把龍泉夷為平地沒甚麼分別。」   可達志沉默片晌,歎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此事必須大汗點頭才成,我自問沒有說服他照你意思去辦的本領。」   寇仲道:「那就由我去說服他。首先我們要多掌握確切的情報,就由臥龍別院開始。」   可達志駭然道:「明知有蓋蘇文坐鎮,我們闖進去跟送死有何分別?你老哥又貴體欠佳,想落荒而逃亦辦不到。」   寇仲笑道:「不是敵人愈厲害愈刺激嗎?你也不想我被人把名字倒轉來寫。何況陰顯鶴正等我們去救他。他娘的!我愈來愈相信拜紫亭、深末桓、馬吉、蓋蘇文、你的杜大哥、大明尊教、呼延金等各方人馬,結成聯盟,要藉渤海國的成立扭轉大草原的形勢。深末桓和呼延金兩個混蛋該是後來才加入的,因為此兩混蛋走投無路,故行險一博。」   可達志愕然道:「大明尊教理該因信仰關係與伏難陀勢不兩立,為肯與拜紫亭合作?」   寇仲道:「道理很簡單,首先化身為崔望的宮奇肯定是大明尊教的人,其次是拜紫亭派宮奇劫去大小姐的八萬張羊皮,不但是引我和陵少到這裡來的陷阱,更是助大明尊教盟友榮鳳祥除去生意競爭對手的手段,因為大小姐冒起極快,生意愈做愈大,說不定有一天會取榮鳳祥北方商社領袖的地位而代之。有財便有勢,招兵買馬更需財,為了求財立國,拜紫亭只好不擇手段。」   可達志搖頭道:「這實在教人難以置信,大明尊教支持拜紫亭有甚麼好處?馬吉更是突厥人,杜大哥起碼是半個突厥人,拜紫亭若冒起成新的霸主,他們哪還有容身之所,你是否過度將事情二元化?」   寇仲道:「換個角度來看,你客觀點的去瞧這件事,貴大汗頡利是否過於霸道,他為何與突利交惡?突厥因何會分裂成東西兩個汗國?」   可達志臉色忽晴忽暗,沉吟好半晌頹然道:「你的話不無道理,我們大汗為了擴軍,對各小汗和要看他臉色做人者確有很多要求。唉!就算他不高興,我也要提醒他這方面的問題和後果。」   接著冷哼道:「這都是趙德言成為國師後的事,他奶奶的!」   寇仲又道:「拜紫亭和伏難陀是兩回事。照我看他們已是貌合神離,原因極可能是因拜紫亭與大明尊教勾結。這夠複雜了吧!只要多過一個人,就會發展出錯綜復錯的關係,何況是多方面人馬,又牽涉到各自的利益,你的杜大哥可能因許開山捲進此事內,大明尊教原想借貴大汗的手幹掉我們,豈知偷雞不著蝕把米,反促成貴大汗和突利的修好。只從這點來看,馬吉這個穿針引線的人,肯定與大明尊教和拜紫亭暗中勾結。」   說到這裡,寇仲渾身輕鬆,很多以前想不透猜不通的事,此刻都像有個清楚的大概輪廓。   可達志苦笑道:「我一時仍未能消化你的話,只好暫時不去想,我會安排你與大汗見個面,說個清楚。」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道:「來吧!我們充當探子,來個夜探臥龍別宮,看看裡面是否藏著千軍萬馬。若實情如此,只要我們攻破此宮,拜紫亭只餘乖乖聽教聽話的份兒。」   徐子陵翻下城牆,落在牆邊暗黑處,幸好龍泉城沒有護城河,否則以他目前傷疲力累的狀態,又要大費手腳。   他憑著過人的靈覺,覷準守兵巡兵交更的空隙,神不知鬼不覺的逾牆而出,否則若讓守兵纏上,將不易脫身。   此時他再感應不到邪帝舍利所在,不知是因功力減退,還是其他原因。他更不知道趕去能起甚麼作用,但為了師妃暄,他要不顧一切的這麼去做。正如他是師妃暄劍心通明的破綻,師妃暄亦是他拋不開的牽掛。   他剛才首次向寇仲說謊,因為他不願拖累寇仲,讓他去冒這個險,何況此事不宜讓可達志曉得。   他也像寇仲和可達志般隱約猜到深末桓已和拜紫亭結盟,正因殺他們的責任落到拜紫亭身上,所以深末桓等人沒有出現。   徐子陵調息停當後,朝鏡泊湖的方向不徐不疾的馳去。   他必須利用這行程好好調息,那至少在見到石之軒時有一拼之力,死也可死得漂亮點。   平時在任何情況下,他也不用為師妃暄擔心,但對手是石之軒,則成另一回事。   誰都不知道祝玉妍的「玉石俱焚」,是否真能如她所言般,與石之軒來個同歸於盡。   徐子陵心中突感一陣煩躁,大吃一驚,知自己因心神不屬引發內傷,若任這情況發展下去,隨時可倒斃草原上,忙拋開一切雜念,把注意力集中緊守靈台的一點清明,邊飛馳邊行氣療傷,倚仗以三脈七輪為主的換日大法獲取神效。   壯麗迷人的夜空下,他的心神緩緩晉入井中月的境界。   出奇地他仍未感應到邪帝舍利的所在,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就在此時,他感到有人從後方迅速接近。   徐子陵只從對方的速度,立知是武功不在他處於正常狀態之下的第一流高手,但心中卻無絲毫驚懼。   他必須把來者不善的跟蹤者撇下,否則不但到不了鏡泊湖,且沒命知道師妃暄的吉凶。   對方離自己當有兩里許的遠距離,沒有一盞熱茶的工夫,該仍追不上他,這樣一段時間足夠他做很多事。   他沒有回頭去看,沒有加速,只偏離原來路線,朝右方一片密林投去。   入林後他先往西北走,到出林後再折回來,藏在叢林邊緣一棵大樹的枝葉濃密處。   一道人影迅速來到,赫然是他的「老朋友」烈瑕。   抵達樹林邊緣處,烈瑕雙目邪光閃閃的四處掃射,又仰起鼻子搜索徐子陵身體傷口血腥殘留的氣味,這才匆匆入林,一絲不差的依徐子陵適才經過的路線追進林內去。   徐子陵暗呼好險。   他不知烈瑕為何追在自己身後,但總不會是甚麼好事。   不過烈瑕發覺受騙,掉頭追回來仍有重新趕上自己的可能。   想到這可能性,徐子陵勉力提氣輕身,騰空躍起,落到三丈外另一棵大樹的橫梢上。   只有在樹上高空處,才能令烈瑕這擅長跟蹤的高手嗅不到他的氣味。在大草原上,出色的獵人均懂得利用鼻子追敵察敵。   徐子陵再提一口氣,連續飛躍,遠離原處近二十多丈時,忽然一陣暈眩,差點從樹梢墜往地上,連忙抱著樹幹。   風聲響起,不出他所料,烈瑕去而復返。   徐子陵再沒有能力做任何事,抱著樹幹跌坐橫椏處,默默運功,大量的失血,使他的長生氣亦失去療傷的快速神效。   破風響起。   烈瑕躍上他原先藏身的大樹上,當然找不到他,但他心中卻無歡喜之情,因為烈瑕隨時可尋到他這裡來,這傢伙太厲害了。   因此這可能性非常大。   徐子陵忽然把心一橫,行氣三遍後,一個翻騰,橫越五丈的距離,落到林外的空地上。   逃既逃不掉,惟有面對,還有一線生機。 第八章 療傷奇法   可達志「咦」的一聲,加速前進,並俯身探手從地上撿起像某種動物身上鱗甲似的一小塊薄片。   這薄片一邊尖一邊寬。   寇仲追到他旁,問到:「這是什麼?」   可達志把甲片遞到他眼下,晃動光華的一面,反映著天上的月光,閃閃生輝,欣然道:「這是我交給陰顯鶴那怪人的小玩意,給他在城外之用,撒在草原上,只要爬上高處隔兩三里也可看到他的閃光,以尖的一端指方向,所以看來陰顯鶴並沒有被害。但為何他不是依約定把第一片放在城牆附近,而是放在離城近五里的地方來,叫人費解。」   寇仲目光掃過草原,前方是一片樹林,林內隱傳河水流動的聲音,神色凝重的道:「希望不是敵人從他身上搜出來後,丟一個到地上引誘我們就好哩!」   可達志雙目殺機一閃,道:「也有可能是陰小子發覺有敵人在背後跟蹤,到這裡才成功撇下敵人,只好在這裡丟下第一片。」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卻沒你那麼樂觀,另一個可能是老陰現被深末桓、韓朝安、呼延金等整伙的人,追的上氣不接下氣,無法可施下,只好丟下甲片,讓我們循跡救他。」   可達志微一錯愕,但顯然認為寇仲的話不無道理,陰顯鶴正是那種非到最後關頭,不肯求人的怪胎。   突然一個縱身,藉雙腿撐地的力道,筆直射上天空,到達離地達七、八丈的驚人高處,來個旋身,再輕鬆降回寇仲身旁,興奮的指著西北方道:「我找到第二片,果然是依約定每裡一片,尖的一端指示方向,這樣看我手上這一片確是他親手丟的。」   寇仲道:「那為何還要多說廢話,走吧!」   領頭朝第二片甲片的方向馳去,可達志怪嘯一聲,追在他背後。   他們再沒有隱蔽行蹤的必要,當務之急就是循甲片追上敵人,銜尾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徐子陵今次可說是一場豪賭,賭注是自己的生命,賭的是烈瑕再沒有十成把握下,絕不敢出手殺他,所憑的是剛從伏難陀處領悟回來的「梵我如一」。   那是人與大自然合一的境界,天人合一的至境。亦是所有坐禪修佛者追求的目標,他可以有不同的名字,例如「梵我不二」、「劍心通明」、「井中月」,說的仍是同一件事,隨個人的經驗、智慧和修為而有異。   大明尊教對他兩人採取的策略,是表面和善、暗裡陰損,因為不願被人識破與拜紫亭暗中勾結;再則若拜紫亭失敗,大明尊教將遭到突厥人的報復,那時大草原雖大,將再無立足之地。   若可殺死徐子陵,當然萬事俱了。可是一個不好,讓徐子陵逃掉,烈瑕和大明尊教將吃不完兜著走,突利怎肯放過殺自己兄弟的仇人,那並非說笑的一回事。   徐子陵正是看準烈瑕這心理,又曉得逃過他鼻子搜索的機會微乎其微,遂行險一搏。   徐子陵雙腳觸地,烈瑕從林內撲出,落在他身前兩丈許處,雙目邪光並射,灼灼打量徐子陵。   徐子陵一手負後,另一手擺出一指頭禪的架勢,從容微笑道:「烈兄終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想來要小弟的性命,閒話休提,讓我看看你是否有此本領?」   烈瑕虎軀一顫,雙目凝重,全神評估徐子陵的真實情況,搖首道:「子陵兄誤會啦,愚蒙只是想趕上來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地方,怎會有相害之意?」   徐子陵心神進入井中月的境界,感到自己與天地合而為一,再沒有這個自我的存在,故意無驚怖、無恐懼,對烈瑕的動靜更是瞭若指掌,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完全把握不到自己的虛實,看不破他是不堪一擊。   忽然間,他感到自己經脈內的真氣竟開始自然凝聚,身體的狀況大有改善,渾渾融融,傷口雖仍傳來痛楚,卻與他要升至某一層次的精神意識再無直接的關係。   淡淡道:「既是如此,烈瑕兄請立即回去,我現在不需任何人跟在身旁。」   烈瑕踏前兩步,裝做往四處看望,道:「為何不見少帥與子陵兄同行?」   他這兩步踏的極有學問,要知徐子陵正嚴陣以待,對他的進逼自然而然該生出反應,他便可以從徐子陵氣場的強弱,從而推知得出徐子陵作戰的能力,以決定進退。   烈瑕儘管低垂雙手,以示沒有惡意,但誰都曉得這位大明尊教文采風流、出類拔萃的人物,隨時可發動雷霆萬鈞的攻擊。   徐子陵卓立如山,一對眼睛精芒閃閃,語氣卻出奇的平靜,道:「我徐子陵雖非好鬥的人,卻再沒興趣聽你的胡言亂語,動手吧!」   烈瑕忙道:「唉!子陵兄真的誤會,我絕沒有動手的意思,不阻子陵兄啦!」   說罷往後飛退,瞬那間變成在月夜下草原上的一個黑點,沒入右方一片疏林內。   徐子陵心知肚明他仍在暗裡隔遠觀察自己,因為在正常情況下,任何人如此提氣凝勢,必損耗真元,實非身負內傷的人負擔得起。   豈知徐子陵的「梵我如一」,只是一種精神境界,不需內力支援,且對傷勢大有裨益。   假若烈瑕以氣勁和徐子陵做對峙,自是另一回事,徐子陵想不露出馬腳也不行。   幸好烈瑕在弄不清楚徐子陵傷勢深淺下,不敢輕舉妄動。   徐子陵利用剛結聚得的真氣,倏地閃身,沒進林內,接著一跤跌倒地上,前方是蜿蜒流過樹林的一道小河。   只是這下橫掠近八丈的身法,足可嚇的烈瑕不敢再跟來。   小小代價,買回小命,怎都是划算吧!   寇仲追在可達志背後全速飛馳,奇異地內傷不但沒因提氣運勁加深加重,反愈奔愈見好轉,氣血愈是暢行無阻。就像他初練長生氣,需邊走邊練的情況。   早在起步之時,寇仲因一心一意與可達志同往援陰顯鶴,故得而拋開一切,進入無人無我的至境。假若他是獨自一人,又或和徐子陵在一起,由於要動腦筋,必因此心神分散,不能如目下般心凝意聚。最妙是追蹤之責全在可達志身上,他只需緊追在可達志背後,一切妥當。   可達志數度回頭瞧他,怕他不能支持,豈知竟見他能不即不離的追在身後,禁不住露出奇怪神色,不明白因何寇仲竟能絲毫不受傷勢牽累。   寇仲卻是無暇理他,更清楚自己又在長生訣、和氏壁、邪帝舍利合成的先天真氣領域中,再做突破。   在伏難陀的生死威脅下,為了徐子陵,他成功使出「井中八法」最後一式「方圓」,使他對自己的能力有進一步的瞭解。   於使出「方圓」的一刻,在他心中再無生死勝敗或任何擾人的雜念,人、刀和宇宙聯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天地精氣在他施刀時灌頂而下,將沒有可能的事變成可能。   這大概該是伏難陀所說的梵我不二吧!   草原在腳下飛退,雙腳似能吸收融融渾渾的地氣,而先天精氣則緩慢實在的灌頂而來,古人所謂「奪天地之精華」,也不外如是。   只需少許真氣,他便如能永遠在草原上滑翔,直至宇宙的盡頭。   寇仲心靈似像提升上虛空的無限高處,與星月共舞同歌,有種說不出的自在和滿足。   閉塞的經脈逐一被打通,並裂的傷口迅速癒合,完全是個沒有人能相信的神跡。   可達志倏地止步。   寇仲像從一個美夢醒來般,回到眼前的現實世界。   可達志一震道:「糟糕!我們中計哩!」   寇仲定神一看,兩人身處在丘坡之頂,前方橫亙著丘陵起伏的山地,被濃密的樹林覆蓋,蹄聲轟天響起,數百戰士從林內衝出,潮水般朝他們殺來。   在平坦的草原上,沒有人能在長途奔跑下快得過馬兒的四條腿,今趟他們是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對方中只要有深末桓、木玲那類高手助陣,他們必死無疑。   「鏘!」   可達志製出狂沙刀,雙目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語氣平靜至近乎冷酷的道:「我死也要找深末桓來陪葬!」   敵騎不住接近,把距離減至不到半里,直有搖山撼岳的驚人威勢。   寇仲回頭一瞥,見到左後方地平遠處有大片樹林,一拍可達志肩頭道:「隨我來!怎也要搏這一鋪。」   徐子陵躺在岸旁泥濘濕潤的草地上,全力行氣調息。   忽然破風聲再起,自遠而近,不用說也是烈瑕改變主意,不肯錯過這個能在神鬼不知下幹掉他的天賜良機。   這趟無論如何嚇唬他亦不起作用。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翻身滑進冰涼刺骨的河水裡,貼著深只八、九尺的河床順水潛往下游。   口鼻呼吸封閉,內呼吸天然替代,徐子陵感到渾身輕鬆起來,竟暫時把烈瑕忘掉,就那麼隨水而去。   敵騎愈追愈近,快到箭矢能射及的距離,兩人仍亡命奔馳。   目標樹林只在兩里許外,但這卻可能是他們永遠不能抵達的地方。   只要拉近至敵人箭矢可及的距離,他們除了掉頭迎戰,再無他法。   一把暴烈憤恨的聲音在後方以突厥話喝道:「你們這兩個沒膽鬼也有今天,有種的就停下來。」   寇仲催氣加速,向可達志喘著氣道:「說話的小子肯定思想幼稚如孩童,這是我兒時在揚州最常聽到的兩句話。」   可達志回頭一瞥,笑道:「這小子該是深末桓,還能挺下去嗎?」   「錚!錚!」   弓弦聲響,兩支勁箭破風而來,落在兩人身後五丈許處。   兩人同時想起一件事,駭然色變。   射程比普通強弓遠上一倍的飛雲弓,豈非可把他們當成活靶?   徐子陵在河水中緩緩潛游,不敢弄出任何撥水的聲響。   超人的靈覺,使他曉得敵人正沿河追來,向烈瑕那級數的高手,雖說在密林內,只要借點月色星光,也肯定可發覺他在河水裡。   心中叫苦時,忽然發覺河底靠岸壁處有塊大石,石下似有空隙,忙朝此游去。   果然天無絕他徐子陵之意,石下空隙剛好容身。   才藏好身體,破風響起,倏又停止。   徐子陵心叫不妙,難道烈瑕厲害至此,竟曉得他藏在石隙內嗎?   風聲再起,接著是有人從空中降到岸旁草地的聲音。   烈瑕的聲音道:「有什麼發現?」   一把如銀鈴鐘音般好聽的女聲苦惱道:「完全沒有氣味和痕跡,難怪這小子每趟被人追捕,最後均能脫身。」   她的漢語字正腔圓,是道地的北方漢語,徐子陵雖是第一趟聽到她的聲音,卻敢肯定她是漢人。   且若她是回紇人,應和烈瑕說自己的語言。   她會是誰呢?   更醒悟到烈瑕去而復返,是因多了這個幫手。即使自己不受傷勢影響,仍逃不出他們的毒手。由此推知,此女武功應與烈瑕非常接近,甚或不在他之下。   難道是祝玉妍提過五類魔內武功最高的毒水辛娜亞?   烈瑕道:「我本以為他借水遁,可是追到這裡仍不見他的蹤影,這麼看他的傷勢並不嚴重。他究竟要到什麼地方去,寇仲那傢伙為何不與他在一起?」   徐子陵心忖烈瑕該不曉得伏難陀曾與他們交手,否則當知道他和寇仲傷勢加重。   女子沉聲道:「就讓他們多活一天,有大尊和善母親自在此主持大局,豈容他們橫行無忌,我們走!」   風聲遠去。   徐子陵從石隙浮出來,到水面轉身仰躺,呼吸著林木的氣息,任由河水把他帶往下游,心神進而與萬化冥合,務求藉此別開心裁的療傷法,爭取最快速的復元。   「嗤」!   破風聲至。   寇仲勉力往橫移,避開第一枝從飛雲弓發射的奪命勁箭。   身法因而一滯,登時落後可達至近半丈。   此時兩人離開目標樹林不到一里,但卻像永難逾越的鴻溝。   只要有十來把弓能直接威脅他們,加上飛雲神弓,他們就算改變主意回身迎敵,恐怕仍難逃箭矢穿身的厄運。   寇仲尚未回氣,「嗖」的一聲,另一枝飛雲箭又電疾射來。   寇仲心想我也有今日了,以前以滅日弓射殺敵人,不知多麼痛快,現在深末桓以牙還牙,他卻毫無反擊之法。   可達志倏地退到寇仲身後,狂沙刀反手後劈。   「噹」!   刀鋒正中箭鋒,硬將勁箭擋飛。   可達至一掌拍在寇仲背後,助他加速,自己則箭矢般追上寇仲,把與敵人的距離拉遠少許。   寇仲再難邊走邊療傷運氣,登時大為吃力,把心一橫道:「可兄得為我報仇。」   正要回頭迎敵,豈知可達至一把扯著他衣袖,帶的他縱身而起,掠過近七丈的距離,怒道:「現在豈是逞英雄的時候,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寇仲心中一陣感動,想不到可達至這表面冷酷、處事不擇手段的人,如此有情有義。   樹林只在前方半里處。   可是兩人費力狂奔,又費力躲擋飛雲箭,早是強弩之末。   敵人又逐漸趕上來,只聽一把尖銳的女聲厲叱連連,說的是室韋話,雖聽不懂,總曉得是催促手下追上他們。   可達至一聲尖嘯,扯著寇仲衣袖,發力加速。   寇仲心中叫苦,曉得可達至拼著損耗真元,也要抵達樹林,但如此一來,即使他們真能逃入樹林,恐怕能否站穩也成問題,遑論繼續逃命。   樹林只在四十丈外。   驀地樹林內殺聲震天,數也數不清的奔出大群戰士,往他們迎來。   兩人心叫吾命休矣,哪能想到敵人竟高明至另有伏軍藏在這一邊。 第九章 邪王本色   徐子陵離開小河,登岸續行,整個人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沒有一種經驗比潛泳水中,更有回歸大自然的感覺,適才他在絕對的鬆弛下,進入深沉而清醒的半睡眠狀態,思維意識仍在活動,身體卻處於休息的情況,體內真氣如日月運行,周遊流轉,先天氣由左右湧泉穴分別湧注,左熱右寒,陰陽調和,令他內傷立即大有起色。   迎著清寒的夜風,他雖衣衫濕透,並沒有寒冷的感覺,且由於催氣療傷,水氣被蒸發,當鏡泊湖林區在望時,他的衣衫已經乾爽。   雖連番遇挫,致傷上加傷,但卻能令他的療傷心法更上一層樓,將臥禪推至新的境界。   更隱隱感到自吸取邪帝舍利的精華後,到此刻才徹底地與體內真氣融合。   他不敢去想師妃暄,怕會因而心浮氣躁,只決定抵達邪帝舍利的位置,再作打算。   徐子陵穿林而過,心忖這豈非是位於湖旁鏡泊亭的位置?   自然而然地他朝昨夜與師妃暄和寇仲暗裡遠遠監視鏡泊亭時的高大樹摸去。   驀地師妃暄盤膝於大樹枝幹上的倩影入眼簾,這仙子回首往他瞧來,秀眉輕蹙,不用說話,徐子陵清楚體會出她「你這人哪!為何仍要趕來呢?」的心意。   徐子陵喜出望外,又大惑不解。   寇仲和可達志仍保持最快速度的衝刺,怕的是深末桓的飛雲弓。   寇仲拔出井中月,向可達志長笑道:「殺一個歸本,殺一雙有賺,這生意划算啊!」   可達志回頭一瞥,露出不解神色。   寇仲亦感到有異,原來深末桓那方面的戰士紛紛勒馬,弄得馬兒嘶啼仰身,情況混亂。   兩人停下步來,另一邊的騎士漫野衝來,看清楚點,寇仲一震道:「是我的兄弟古納台的人。」   一把聲音傳來道:「少帥別來無恙!」   寇仲聞聲大喜道:「老跋你究竟到哪裡去哩!害得我們瞎擔心了好幾天。」   領頭者除別勒古納台、不古納台,尚有多時不知蹤影的跋鋒寒。   五百多名戰士旋風般馳來,扇形散開,與深末桓一方結陣的三百多名戰士成對峙之局,強弱之勢,清楚分明。   寇仲和可達志絕處逄生,執回兩條小命,自是欣喜莫名。跋鋒寒和古納台兄弟馳至兩人身前,三人目光灼灼的打量可達志,寇仲連忙引介。   跋鋒寒躍下馬來,以古納台兄弟聽得懂的突厥話哈哈笑道:「見面勝過聞名,任我跋鋒寒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你兩人為何會走在一塊。不過此事遲些再告訴我,處置深末桓比這更重要。」   識英雄重英雄,雖是敵友難分,別勒古納台兄弟對可達志仍表現得很友善。   可達志對跋鋒寒特別注意,道:「有機會定要領教跋兄的斬玄劍。」   跋鋒寒微笑道:「那小弟將求之不得。不過劍再非斬玄,已易名為偷天。」   移到寇仲旁,歡喜的摟著他肩頭道:「你這小子真命大,我們守在這裡並非因曉得你會給人追殺,而是準備伏擊和截劫老拜那批弓矢,交給我的事,小弟定會給你辦妥。」   接著雙目殺機大盛,投往約千步外的敵陣,沉聲道:「今趟該用甚麼戰術,才可殺敵人一個片甲不留呢?」   別勒古納台皺眉道:「我們雖比對方多上二百多人,大勝可期。可是深末桓最擅遁逃,若給他逃進樹林,極可能落得功虧一簣。」   寇仲內察體內傷勢,發覺已回復六、七成功力,傷口亦大致癒合,心中大喜,暗忖這飛馳療傷之法,肯定是由自己所創得的曠古絕今的療傷奇功,道:「小弟有個提議,包保深末桓不會拒絕,但問題是只能殺死深末桓,卻要放過其他人。」   可達志一震道:「這怎麼行,深末桓非是只懂繡花的娘兒,你又內傷未癒,太冒險哩!」   跋寒愕然望向寇仲,道:「誰能傷你?小陵呢?」   寇仲笑道:「此事說來話長,遲此再向你老哥稟報。」   轉向古納台兄弟道:「我若代你們只把深末桓幹掉,可有異議?」   別勒古納台道:「只要能幹掉他便成,其他人無足輕重,木玲一向不能服眾,不會有甚麼作為,但……」   寇仲打斷他道:「不用擔心,我似是蠢得把寶貴生命甘心獻給深末桓的人嗎?」   先拍拍可達志肩頭,著他安心,始踏前三步大喝過去以突厥話道:「深末桓,有膽與我寇仲單打獨鬥一場嗎?」   緊凝的沉默,好一會後,深末桓的聲音傳過來道:「寇仲你是在找死嗎?哈!這樣的狡計我也有得出賣,你不過想纏著我後,再揮軍進擊。哼!休想我會中計,有種的就放馬過來,大家明刀明槍對陣,看誰更為強硬。」   寇仲暗罵一聲「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哈哈笑道:「這麼說,你是打定主意落荒而逃。又或教手下為你送死,自己卻逃之夭夭。」   深末桓怒道:「我豈是這種人?」   別勒古納台幫腔喝道:「既然如此,你就和少帥決一死戰,假如勝的是你深末桓,我以袓宗之靈立誓,日出前任你逃跑,絕不干預。」   原野上一片沉默,只有夜風呼呼作響,雙方人馬靜待深末桓的反應。   寇仲卻是不愁深末桓不答應。深末桓比任何人更清楚他傷勢的嚴重,此正是取他寇仲之命的千載一時良機,且又可全軍安然撤走,有甚麼比這更划算的。   深末桓和身旁的木玲交頭接耳一番後,果然大喝回來道:「你寇仲既然不想活,我就成全你。」   雙方戰士同時吶喊,一時殺氣凝聚,決戰的氣氛籠罩草原。   只要有仙子在旁,就像能離開這充滿仇殺氣氛的殘酷現實,抵達仙界的洞天福地。   往亭子方向看去,祝玉妍赫然背著他們面湖安坐,凝然不動。馬吉營地一方不見燈火,顯是這大胖子已倉惶撤離。   徐子陵糊塗起來,亦放下心事,因她們顯然尚未遇上石之軒。   師妃暄在他湊近時柔聲道:「寇仲呢?」   徐子陵道:「他去尋深末桓的晦氣,並不曉得我會到這裡來。」   師妃暄秀眉輕蹙道:「你怎曉得要到這裡來?」   徐子陵道:「我感應到舍利的邪氣。」   師妃暄的眉頭皺得更深,訝道:「難道祝後在騙我,她說一直感應不到舍利的所在。」   徐子陵一呆道:「竟有此事。不過我亦只曾在某一剎那感應到舍利,之後也再沒有感應。」   師妃暄沉吟片晌,輕歎道:「我忽然有很不祥的預感。」   徐子陵問道:「你們為何會在這裡?」   師妃暄道:「我找到祝後,她收到石之軒的便條,約她今晚二更在此解決他們間的恩怨。啊!來哩!」   徐子陵定神瞧去,一條小船緩緩朝鏡泊亭劃來,高昂瀟瀟的石之軒立在艇尾,輕鬆的搖動船櫓,唱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馬,遊戲宛與洛。」   徐子陵聽得發呆,石之軒不是要殺祝玉妍嗎?為何卻似來赴情人的約會?   祝玉妍紋風不動,似對駕舟而來的石之軒視如不見,對他充滿荒涼味道的歌聲亦充耳不聞。   深末桓一身夜行裝,手提他的蛇形槍,大步踏出,來到兩陣對壘正中間的位置,朝寇仲以突厥話大喝道:「寇小子滾出來受死!」   跋鋒寒等來到寇仲左右兩旁,可達志湊近寇仲低聲道:「這傢伙信心十足,你得小心點。」   跋鋒寒訝道:「可達志你何時變成寇仲的朋友或兄弟?」   古納台兄弟亦露出注意神色,顯然對此大惑不解。   可達志歎道:「此事真是一言難盡,不過我們敵對的立場尚未改變,除非少帥肯歸順大汗。」   寇仲卻在凝望五百步外的深末桓,不放過他任何微小的動作及任何不起眼的表情,沉聲道:「若我十刀內殺不掉他,你們立即揮軍進擊,同時設法救我的小命。」   不古納台失聲道:「十刀,少帥有把握在十刀內宰掉他?少帥勿要輕視此人,他的蛇矛名震戈壁,否則亦不會縱橫多年,無人能制。」   跋鋒寒微笑道:「我賭寇仲八刀內可把他幹掉,誰敢和我賭。」   可達志苦笑道:「若是受傷前的寇仲,我絕不敢和你賭,現在卻是不想賭,因為不希望嬴。」   寇仲深吸一口氣,淡淡道:「那就八刀吧!倘不成功,你們還是不用來救我為佳,因為這會令我的心志不夠堅定,他娘的!讓你們看看甚麼是寇仲壓箱底的本領吧!」   昂然舉步。   看著他的背影,大草原上聲名最著名的四大年輕高手,均露出尊敬的神色,寇仲的氣度確令人心折。   深末桓只是中等身材,臉容陰鷙,予人冷狠無情的感覺。雙目則神采飛揚,閃閃有神,在窄長的臉孔上,份外懾人,是那種長期縱橫得意的人。   寇仲卻是有苦自己知,他因曾誇下海口,聲言要在今晚殺死深末桓,故此縱使拿命去博,也要以井中月把對方斬殺。而且因時日無多,他必須盡速趕回中土去,設法死守洛陽。但如讓深末桓今晚逃掉,他若不多花時日務把這傢伙幹掉,如何向箭大師交待。   幸好剛才在狂馳逃命間悟出他獨有的吸收天地精華的療傷大法,所餘無幾的真元不但沒有損耗,還回復至平時六、七成的水平。可最大的問題是失血過多,那並非短短一晚時間內可回復和補充得到的。氣血兩者互為關連,表裡相依,他定下十刀之限,正是迫自己速戰速決,因為實在支持不了太長的苦戰。   第一刀最是關鍵,他必須把主動搶到手內,再全力展開刀勢,把對方操控得無法反攻,始有在八刀內斬殺武功高強如深末桓者的可能。   跋鋒寒賭他八刀勝,並不是隨口說說,而是一個提示。提醒他只要將「井中八法」全力使出,深末桓會飲恨當場。   寇仲腳步加速,井中月遙指前方,似攻非攻,似守非守,刀鋒隨著行步之勢不斷加強對敵手的威脅。   第一式「不攻」。   此招如此使來,再非守式誘式,而是進手主攻的厲害招數。   深末桓顯然看不破寇仲此虛,臉上露出凝重神色。   長槍移到身前,兩手輕握蛇形槍的一端,槍尖顫震,伺隙而發。   到寇仲步入丈半的距離,他狂喝一聲,蛇形槍電疾刺出,直搠寇仲咽喉,試圖憑蛇形槍丈三的長度,不理寇仲的井中月,先一步把對方刺殺。   在深末桓後方的木玲尖喝一聲,眾手下立時齊聲呼喊,為首領打氣助威。   人聲轟鳴大地。   儒生打扮的石之軒閒適自得的飄飛上岸,左手提著一罈酒,緩步入亭。   師妃暄嬌軀輕顫,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就是遇上心師伯前的石之軒,能談笑間下手殺人,說的話愈好聽,下手愈是狠辣無情,殺人前後均可保持滿臉笑容。」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也看得目瞪口呆。   眼前的石之軒絕對和患上性格分裂的石之軒大相逕庭,在長安他遇上的石之軒,一是冷酷無情只懂殺人沒有人性的妖魔,一是深情自責的傷懷君子,從不是現在這瀟灑神情模樣。   只見他臉帶微笑,直抵亭內石桌前,在祝玉妍對面背湖坐下,油然把酒擱在桌面,柔聲道:「為了張羅這美酒,好與玉妍對月共酌,致累玉妍久等,石之軒罪過罪過。」   祝玉妍默然片晌,由於她背向兩人,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猜祝玉妍大概會像他們般對石之軒戲劇性的轉變生出疑懼。   石之軒訝道:「玉妍不是很愛和我說話嗎?夜深人靜時,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回想當年溫馨甜蜜的日子……」   祝玉妍冷冷打斷他道:「閉嘴。」   石之軒不以為忤道:「對!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一切由今天重新開始,聖舍利就當是見面禮,請玉妍笑納。」   魔門人人夢寐以求的聖舍利從他寬袖內滑出,滾往桌面,到桌心倏然而止。   晶石仍是黃光湛然,但徐子陵再感應不到它內蘊的邪氣異力。   他的心像忽然沉往萬丈深淵,更愧對身旁仙子。   石之軒成功了,舍利的邪氣異力已盡歸他所有,治好他的精神分裂症,使他變回遇上碧秀心前那談笑殺人的邪魔。   他公佈退出江湖一年之期,極可能是惑敵之計。   不!我拚死也要助祝玉妍把他除去。   祝玉妍嬌軀一顫,語氣卻出奇的平靜,似是早知如此般柔聲道:「之軒啊!你不是要張羅美酒而遲到,而是為吸盡舍利的聖氣遲到。唉!時至今日,因何仍要對我謊話連篇呢?」   徐子陵虎軀一震,醒悟過來,早前與伏難陀對戰正值緊張關頭之際,感應到舍利的邪氣,定是與此有關。後因舍利之邪氣與石之軒融合,故再沒法感應得到。   而石之軒完成吸取邪氣的地方,大有可能就在附近的湖水深處。   師妃暄湊近徐子陵道:「祝後要出手哩!」   石之軒苦笑道:「說謊?唉!有些事不說謊怎行?因為謊言才是最好聽和最美麗的,所以誰都愛聽。人說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們纏綿恩愛的日子豈此一晚,念在昔日之情,我們何不捐棄成見,攜手合作,重振聖門聲威,澤被大地。隋楊已破,天下紛亂不休,實我聖門之人久等近千年的難得機遇。」   祝玉妍嬌笑道:「你美麗的謊言人家早聽厭哩!」   石之軒朝兩人藏身的濃密枝葉處漫不經意的瞥上一眼,看得自以為隱藏得全無破綻的徐子陵和師妃暄遍生寒,知道瞞不過他,偏又毫無辦法。   祝玉妍當然曉得石之軒的心意,柔聲道:「沒辦法啦!邪王你想殺玉妍,怎都該冒風險吧!」   一指戳出,點向桌心的舍利晶球。   大戰如箭脫弦,不得不發。 第十章 八刀之約   寇仲倏地換氣,剎止衝勢改為橫移之勢,避過刺喉長槍,井中月側劈槍尖盡處,只要毫釐之差,便會劈在矛尖前空處,最妙至毫顛的地方,是掌握到對方槍勁因刺空而急欲變招,氣勢由盛轉衰的剎那。所以此刀雖只有寇仲平常六、七成功力,效果卻與功力十足時無異。   正是井中八法另一式「擊奇」,以奇制勝。   「噹」!   深末桓渾體劇震,刀鋒擊中的雖是槍尖,承受的卻是他全身的氣血經脈竅穴,有如給螺旋疾轉而至的大鐵錐硬刺胸口,難過得差點吐血墜跌,不過他亦是非常了得,急往後撤,蛇形矛搖擺震幌,形成槍網,務令寇仲難以乘勝追擊。   支持寇仲的一方立時爆起歡呼喝采,而另一方則人人呆若木雞。   誰想得到受傷的寇仲,刀法仍能精妙凌厲如斯。   寇仲事實上亦給深末桓反震之力弄得血氣翻騰,並不好受。   而且他此刀犯了「天刀」宋缺所傳心法的一個大忌,就是沒有留有餘力,因為他根本無力可留。   剛才的一刀,他已盡得宋缺所言「身意」的法旨,純憑心神合一後的超然狀態,任由身體去作出最精微的反應。   他的心仍是靜若月照下的井水,無驚無懼,拋開成敗得失。   「噗!噗!噗!」連跨三大步,在雙方眾目睽睽下,看似比不上急退的深末桓的速度,竟能趕到深末桓左側槍勢的空處,揮刀疾砍,無聲無息的劃向深末桓左脅。   高手如古納台兄弟、跋鋒寒、可達志之輩,都看出這三步大有學問,不但跨出的距離不一,急緩有異,最厲害是其縮地成寸的玄奧作用,令深末桓未能及時反擊。   深末桓怒叱一聲,扭旋身體,蛇形槍幻作漫天顫動的異芒,迎著寇仲罩去,但誰都曉得是他看不破寇仲的刀勢,更欺寇仲內傷未癒,無法可施下迫寇仲硬拚。   寇仲哈哈笑道:「老深啊!這招叫『用謀』,你中計哩!」   說話間,一個旋身,刀勢不改,改變成向深末桓後頸斬去,極具移形換影之妙。井中月由沒有聲息變成破空呼嘯,黃芒大盛,到此全場始知他剛才用的竟是虛招,真正的力量集中於此旋身疾砍的一刀。   跋鋒寒等無不歎為觀止。要知若先一刀是注足功力,後一刀絕不能像如今的凌厲驚人,倉卒變招只能予敵可乘之機。說到底仍是他的步法生出作用,令虛招成為深具威脅的必殺一刀,使深末桓不得不全力反應。亦正因是由虛變實,才讓對方看不破摸不透。   「噹」!   深末桓施展渾身解數,勉力以槍尾挑中寇仲必殺一刀的刀鋒,但螺旋勁再侵體而來,深末桓慘哼一聲,往前跌倒,寇仲哈哈再笑,搶到他身後。   兩人位置交換,除非能擊殺對方,否則再難退返己陣。   那邊的木玲從陣內搶出,尖叱連聲,隔遠向丈夫提點說話,本是艷麗的玉容青筋暴現,猙獰可怖,寇仲自是聽不懂她的室韋話。   深末桓一個旋身,擺開架勢,力圖反攻。   寇仲大喝道:「弈棋來啦!」   就那麼一刀劈在空處,生出的氣勁狂飆,捲起一蓬塵土,形成一個像天魔大法的氣勁力場。   深末桓生出要往刀仆跌過去的駭人感覺,在寇仲一招比一招驚奇、一招比一招出乎意料之外的凌厲刀法下,他本是大足的信心所餘無幾。   狂喝一聲,蛇形槍疾刺而去,取的是寇仲刀勢朝下露出的上身。   寇仲嘲笑道:「都說是弈棋哩,怎能亂下子哩?」   刀往上挑。   「鏘」!   寇仲紋風不動,深末桓卻往後跌退。   這並非受傷後的寇仲功力仍比深末桓強,而是寇仲用上卸力借勁打勁的奇法,深末桓那能不吃虧,最妙是寇仲仍保留借來的部分勁力,以備下招殺著之用。   寇仲至此總共使了四刀,離八刀之約尚有四刀。   他雙目不眨的注視退移開去的敵手,到對方終於站定,大聲以漢語喝道:「非必取不出眾,非全勝不交兵,緣是萬舉萬當,一戰而定。」   說畢化繁為簡,一刀劈出。   在眾人瞪目結舌下,寇仲人隨刀走,一縷輕煙般越過與對方間的距離,朝敵照頭照臉的劈去。   深末桓茫然不知被寇仲借去勁氣,只知交拚一招後變成氣虛力怯。最要命是從交手開始,主動全操縱在對方手上,要他往前他往前,要他退後他退後。   寇仲這看似簡單的一刀,刀勢卻把他完全籠罩,氣勢緊鎖下,他是避無可避,只能硬拚。先前他是迫寇仲硬拚而不得,此刻則是在絕不心甘情願的心態下被牽著鼻子去硬拚。   槍刀交擊。   深末桓雄軀劇震,再退三步。   寇仲暗呼可惜,若自己在平常狀態,加上借來的氣勁,至少可令深末桓吐一口血,此刻只能把對方震退三步。   作出個要往深末桓左側搶去的姿勢,他這動作深具感服力,包括跋鋒寒等在內,在他姿勢形成的剎那,誰都以為他是重施故技,想移至深末桓槍勢弱處另組攻勢。   深末桓也有這錯覺,但他和旁觀者不同,因是性命悠關,必須爭取時間先一步作出反應,立即側身運槍,希望能對寇仲迎頭痛擊。   寇仲心忖能否大功告成,還看此招,大笑道:「中計哩!小弟『戰定』後好該來個『兵詐』罷!」   動作由往側變成朝前,勁貫刀鋒,照深末桓頸側割去。   全場鴉雀無聲。   深末桓急怒下倉皇變招,再沒有交手前沉穩如山嶽的高手風範。   寇仲倏地衝前,似是投進深末桓的矛影內送死,偏是身形能毫無阻滯的穿槍影而過,在不聞刀槍交擊聲下,抵達深末桓身後。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   「鏘」!   寇仲還刀鞘內,忽然雙膝一軟,坐倒地上,喘著道:「老跋贏啦!只是六刀!」   「蓬」!   深末桓傾金山、倒玉柱的直挺挺僕往地面,揚起塵土,鮮血橫流。   寇仲一方爆起轟天采聲,五百多騎齊發,往敵陣殺去。   木玲悲叱一聲,要衝前拚命,給手下硬拉回去,四散落荒而逃。   草原被追和逃的戰士蝗蟲般覆蓋。   就在祝玉妍指尖戮中失去異力的邪帝舍利同一剎那,石之軒後發的左手同時輕拍晶球。   「噗」的一聲,魔門著名奇異的聖舍利變成粉碎,祝玉妍嬌軀一顫,忽然幽靈般飄起,動作似緩實快,倏忽間立足石桌上,裙下雙腿連環踢向石之軒臉門,招數狠辣迅快,令人防不勝防。   徐子陵一顆心直沉下去。遍體生寒,他曾和石之軒數度交手,對他的功力比任何人清楚。在長安的石之軒,由於受到精神分裂的困擾,總有可乘之隙,且動手似像一根拉緊的絃線,終欠了像畢玄那般級數高手的風範。但現在眼前的石之軒,卻是脫胎換骨的變成另一個人臨敵從容,神態悠閒,動作瀟灑完美,面對祝玉妍迅雷疾電的攻勢,仍是一派游刃有餘的架勢。   祝玉妍打開始就落在下風,她本意圖先發制人,把晶石擊炸成粉末摧襲石之軒,最理想當然是傷殘他雙目,至不濟亦可迫他離桌躲避,那就可乘勝追擊,殺他一個措手不及,豈知竟給他輕易化解。桌面上的碎片,沒有半塊掉往桌下,可知祝玉妍的天魔指勁完全給他封擋規限,只是這一手,已知眼下的石之軒在成功吸取邪帝舍利的異力後,厲害至甚麼程度。   石之軒就那麼安坐石凳,雙掌翻飛,嘴角含著一絲微笑的見招拆招,擋格祝玉妍變化無窮的腳踢。   石之軒長笑道:「玉妍這是何苦來由,你真正的敵人並非坐在這裡的石某人,而是外面人世間當道的虎狼。大家若能捐棄成見,天下將是你我囊中之物。」   祝玉妍拔身而起,一個翻騰,直抵三丈高空,變成頭下腳上,雙掌朝石之軒頭頂按去,厲叱道:「我曾錯信你一趟,累得師尊含恨而終,絕不會一錯再錯。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石之軒露出啞然失笑的神色,離桌沖天而起,雙拳迎往祝玉妍雙掌。   縱使身在暗處的徐子陵和師妃暄,也感到氣流的改變,曉得祝玉妍正全力展開天魔大法,務要憑最後一式「玉石俱焚」,與石之軒來個同歸於盡。   視當世高手為無物的石之軒,亦不得不全力應付。   祝玉妍那看似簡單的掌擊,實是畢生功力所聚,沒有變化中隱含變化,凌厲無匹,徐子陵可想像到若換過自己身當其鋒,當會發覺所處空間凹陷下去,被天魔勁場籠罩綁縛,有力難施。可是石之軒卻不受任何影響,針對祝玉妍的掌勢作出最凌厲的反擊。   師妃暄甜美的聲迫在他耳旁響起道:「非到最後關頭,你千萬不要出手。」   「蓬」!   拳掌交擊。   祝玉妍應拳上升,再一個斜掠翻騰,落在亭頂。   石之軒笑道:「玉妍中計啦!」   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接過祝玉妍掌勁的石之軒不但沒向下墮,反仍有餘力的在空中打個觔斗,「颼」的一聲往上斜飛,掠往立在亭頂的祝玉妍上方,宛似卓立虛空,神采飛揚。   師妃暄閃電搶出,先落往四丈外另一棵大樹近頂的橫枝上,借力人劍合一,化作長芒,色空劍朝正在半空下擊祝玉妍的石之軒刺去。時間、角度、速度,均是精采絕倫。   祝玉妍左右袖內分別射出天魔帶,左帶直衝石之軒雙腳,右帶現出波紋狀,繞彎捲往石之軒頭側。   一時破風之聲大作,遠處的徐子陵也感到嘯聲貫耳,彷如厲鬼悲泣。   設身處地,徐子陵暗忖即使自己沒有受傷,在這一老一少,一邪一正兩大高手夾擊下,他除了逃命閃避外,再無他法。   師妃暄雖不像祝玉妍般熟悉不死印法,但石之軒卻一直是她的頭號大敵,故曾下過一番參究的功夫,看過不死印卷,琢磨出許多攻守之道。故石之軒要同時應付她的色空劍,當非易事。   石之軒際此生死關頭,竟從容笑道:「賢侄女忍不住出手了,清惠齋主近況如何?」   色空劍在半丈之外,驚人和高度集中的劍氣將他完全籠罩,他卻仍是好整以暇,看似漫不經意的飄身下降,同時腳尖下點,正中祝玉妍帶端。   徐子陵暗叫不妙,他從婠婠處認識到天魔飄帶可和天魔場配合得天衣無縫,飄帶制敵縛敵,令敵人無法脫出氣場之外,就像蜘蛛織網,獵物陷身網內,只有待吞噬的份兒。祝玉妍那表面看來似要迎刺他腳心的飄帶,真正的作用是絞纏他雙腿,使他的不死印法難起作用,最後的殺著是上拂的帶式。   現在縛腳的飄帶給他點中,對他的威脅自然大幅消減。不過他仍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石之軒如何應付師妃暄橫空擊至的一劍。   答案立現眼前。   驀地石之軒憑著足點帶端之力,陀螺般急旋起來,緩緩升起,情況怪異到極點。   「噗」的一聲,色空劍明明命中變成一股龍捲旋風般的石之軒,偏無法戮破他氣牆,劍刃往外滑開,師妃暄只能錯身而過,投往鏡泊湖的方向。   祝玉妍攻向他頭側的天魔飄帶亦無功而還,硬給震開。   兩大高手的凌厲攻勢,全被瓦解。   石之軒發出震天長笑,道:「玉妍可知與梵清惠的徒弟合作對付石某人,乃欺師滅祖之事。」   說話間往右旋開,降往亭旁空地。   師妃暄落往岸旁,祝玉妍已如影隨形,從亭上往石之軒撲去,天魔帶幻出無數帶影,朝這令她愛恨交纏的邪王疾捲。   塵土飛揚,草樹斷折。   帶勢把石之軒完全籠罩,氣勁交擊之聲不絕於耳,魔門最頂尖兒的兩個人物,終於展開生死力戰。   在漫空帶影中,石之軒宛若鬼魅般化作一縷輕煙,兔起鶻落的左右閃移,活動的範圍被祝玉妍的狂攻嚴厲限制,但始終能守穩那半丈許的地盤,以指掌拳腳應付從四方八面攻來的天魔帶。   祝玉妍顯示出高踞魔門首席的功夫,真氣似是無窮無盡,催動招招奪命的駭人攻勢,忽左忽右,上攻下襲,其詭奇變化,非是目睹難以相信。   師妃暄移到戰圈旁,沒有插手,亦根本無從插手,只能嚴陣以待,防止石之軒逸出戰圈。   至此徐子陵才明白祝玉妍因何說只有她才能與石之軒偕亡。   石之軒的不死印法實是融合佛門和魔道武學大成的巔峰之作,曠古絕今,一般的功法不能對他做仍任何威脅。   即使面對武學大師如寧道奇、四大聖僧,他至不濟也可來個全身而退。   只有祝玉妍飄帶與勁場配合的天魔大法,才有可能把他纏死,直至最後的「玉石俱焚」。顧名思義,祝玉妍這令石之軒戒懼的一著,必是犧牲自己以求與敵同歸於盡,不用說連石之軒亦無從估計其威力。   而石之軒唯一殺死祝玉妍的方法,就是在她施展此招之前將她殺死,但也要冒上面對此招「玉石俱焚」的風險。   照目前的情況,祝玉妍的天魔飄帶一旦全面開展,強如石之軒也只要緊守不失,難以把此局面扭轉。   假如石之軒敢抵擋祝玉妍的「玉石俱焚」而不死,當然毫無疑問躍升為中土魔門第一人,更會成為再無人能制的外道邪魔。   看得徐子陵驚心動魄時,石之軒哈哈笑道:「玉妍技止此耳。」   倏地左右掌分別劈出,命中兩帶。   祝玉妍嬌軀劇顫,帶影一滯。   師妃暄一聲不響的揮劍攻去,劍尖顫震,似圓欲方,去勢凌厲無匹,人和劍予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渾然天成,似要刺往石之軒後方空處,偏又令石之軒不得不全神對付。   石之軒目露訝色,喝道:「好!」   右手揮灑自如的畫出個圓圈,往劍鋒套去,另一手握拳擊打祝玉妍。   徐子陵心知師妃暄晉入劍心通明的至境,看通石之軒的後著,故能後發制人,破去石之軒一個重創祝玉妍且可從容脫身的機會。   徐子陵知時機已至,滑落地面,提聚功力,往戰圈潛去。 第十一章 玉石俱焚   寇仲從深末桓的屍身撿到這惡貫滿盈的人從箭大師處偷得的飛雲弓,始稍覺安慰。   到塞外後,他們看似縱橫得意,威風八面,但若從所負任務的角度去看,可說「一事無成」。   現在深末桓伏屍授首,總算可向箭大師交待。   跋鋒寒和可達志在他身旁甩蹬下馬,前者笑道:「我的亡月弓應改回原名射月,你的則是刺日,對嗎!哈!好小子!好一個井中八法。」   可達志欣然道:「少帥的刀法確令我大開眼界,心癢得緊,可惜看不到最後兩刀。」   寇仲把飛雲弓張開把玩,歎道:「最好不要看到,唉!將來若要和你老哥對陣,怎辦才好?」   可達志苦笑道:「公還公,私還私,有些事最好不去想。」   寇仲把弓摺收好,望向跋鋒寒道:「你這幾天究竟滾到哪裡去?」   跋鋒寒遙觀古納台兄弟率領手下追殺敵方四散逃走的敗軍,答非所問的道:「如非見你受傷,就算我還得窮追千里,也要把木玲和她的手下逐一斬殺,寸草不留,以免後患。」   可達志拍拍寇仲肩頭,道:「小弟必須立即去見大汗,希望明天黃昏前能趕回來和你喝酒。」   寇仲微一錯愕,旋即醒悟過來,道:「可兄真夠朋友,大恩不言謝,請!」   可達志哈哈一笑道:「告訴古納台兄弟我借他們此馬一用,明天物歸原主。」   飛身上馬,迅速去遠。   跋鋒寒凝望他遠去的孤人單騎,頜首道:「這是個難得的朋友,也是非常可怕的敵人。」   寇仲點頭同意,可達志知情識趣,看出跋鋒寒不想在他面前吐露這幾天的行蹤,他更曉得眾人要去截劫那批馬吉從頡利處買來的箭矢,知自己不宜捲入此事,遂選擇立即離開,日後可對頡利詐作不知此事,等若幫他們一個大忙。   跋鋒寒移到寇仲背後,雙掌按他背心,輪入真氣助他療傷,道:「長話短說,這兩天我施盡法寶,包括嚴刑迫供,始查探到弓矢的下落,豈知仍給拜紫亭派出的人先一步搶走,正要回來找你們幫忙,幸好遇上古納台兄弟,布下天羅地網,豈知弓矢未至,卻遇上你這鴻福齊天的人,使我愈來愈想信冥冥之中,確有定數。」   寇仲一震道:「不會因此錯過截劫弓矢的機會吧?」   跋鋒寒笑道:「可以放心,由放弓矢沉重,故敵人運送車隊速度緩慢,應該尚在途中。算木玲她走運,若非有此要務在身,古納台兄弟絕不肯讓她活著離開,他們回來哩!」   古納台兄弟率眾凱旋而歸,人人意氣昂揚。   寇仲以突厥話笑道:「弓是我的,首級是你們的。」   別勒古納台道:「到剛才我始真正見識到少師名震天下的刀法,確是精采。」   不古納台歎道:「到現在我仍不相信深末桓會擋不過八刀。」   跋鋒寒沉聲道:「木玲是否逃掉?」   別勒古納台目落在深末桓伏屍處,點頭道:「正事要緊,讓她去又如何?她尚能有多少日子好過。」   寇仲想起生死未卜的陰顯鶴,暗歎一口氣,道:「說得對,正事要緊,我們立即去辦。」   色空劍黃芒橫空,劍光爍閃,連環十多劍,每劍均令石之軒不得不全神應付,每劍均是樸實古拙,偏又有空山靈雨、輕盈飄逸的感覺。且招招均針對石之軒的身形變化,似是把他看通看透,以石之軒之能,應付起來仍是非常吃力,再不像適才般揮灑自如。   這並非說師妃暄比祝玉妍更高明,而是她覷準時機,故能甫入戰圈立即以養精蓄銳的一劍,搶得先機,故能控制主動。   她秀美出塵的玉容仍是恬靜閑雅,不會像一般人在狠拚時睜眉突目,咬牙切齒。仙子畢竟是仙子。   祝玉妍壓力大減,使出另一套帶法,飄帶彷似重若千斤,舉輕若重,而看石之軒的情況,似對他有重大的威脅。   劍光帶影,分由兩個方位向他強攻猛打,可是石之軒竟凝立不動,純以精奇玄奧的手法,著著封擋,沒有露出絲毫敗狀。有如任由怒潮急浪沖擊的深海巨礁,永能屹立不倒。   氣勁漫空,呼嘯連連。   徐子陵從石之軒身後潛至,到抵達三丈許的距離立定,不住提聚功力,準備以寶瓶印氣,對石之軒作出致命一擊。   他的人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靈台清明,無有遺漏。   祝玉妍的天魔勁場不住收窄縮緊,籠罩以石之軒為核心的方丈之地,攻勢由四方八面襲往對手,改為正面強攻,因為師妃暄精微的劍法成功封鎖石之軒所有後著,故這邪人雖空有幻魔身法,卻是無從施展。   祝玉妍和師妃暄的武功路數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經脈運氣路線更是截然有異,聯手起來卻別具威力,恰又可針對石之軒的不死印法。兼之兩人深識不死印法的威力,氣勁緊束,令他借無可借,卸無可卸。除非肯冒險硬撼對方的劍或帶,那當然要冒極大的風險。   但石之軒畢竟是石之軒,在兩大頂尖高手夾攻下,仍能守得固若金湯,無懈可擊。   天魔場收窄至半丈的範圍。   徐子陵受氣機牽引,一步一步緩慢而穩定的向石之軒移去,他無形而有質的威脅,使石之軒生出感應,兩手使出大開大闔的招數,精采處層出不窮,應付兩方湧來的攻擊。雙腳仍像釘子般凝立鏡泊湖岸旁的草地上,踏出深入土中達三寸的痕跡。   師妃暄憑她的劍心通明,在祝玉妍的配合下,始成功破去他的幻魔身法。   可是石之軒似有無際無涯的潛力和耗之不盡的真元,若非祝玉妍有最後一著的「玉石俱焚」,師妃暄和祝玉妍大有可能至筋疲力竭,仍未可致他於死地。   眼前這形勢,是全賴師妃暄的無上智慧和超凡劍術心法爭取回來的。   祝玉妍一人之力,確沒法把石之軒困死留下,直至玉石俱焚的地步。   天下間根本沒人能把石之軒困得不能脫身,使他的幻魔身法不起作用,寧道奇和四大聖僧亦沒成功辦到。   但祝玉妍的天魔場和師妃暄的色空劍,終成功辦到。   祝玉妍和師妃暄閃電疾移,狂撼穩固似山嶽的石之軒,兩動一靜,情景詭異非常。   天魔場不住收縮。   徐子陵逐漸接近,謹慎地不入侵祝玉妍的氣場,以免激起意想不到之變,削弱天魔場對石之軒的糾纏。   他因未癒的內傷,只有一擊之力,所以必須小心行事。   寶瓶氣勁逐步積蓄至巔峰狀態,同時無有遺漏地掌握石之軒的情況,他要以集中破分散,擊破並削減石之軒的護體真氣,讓祝玉妍有機可乘。   祝玉妍目射奇光,瞳孔紫芒刻盛,天魔飄帶愈趨緩慢,帶起的呼嘯聲卻不斷增強。   石之軒失去掛在嘴角的笑意,面容寒若冰霜,雙手招數仍是那麼狠准精奇,深沉陰鷙。   師妃暄花容靜如止水,進入無人無我的通明境界,色空劍來去無痕,式式均是妙至毫巔的傑作。看似隨意,但無不是最能針對敵手的高明劍招。   就在這忘情激戰之際,祝玉妍忽撮嘴尖嘯,發出天魔音。   不論是敵人的石之軒,戰友的師妃暄和徐子陵,耳鼓均填滿她驚天動地的尖嘯聲,就像在長途跋涉的荒漠旅途上,狂猛風沙忽起,四方咆哮怒號,開始時已是短促有勁、刺激耳鼓,接著天魔音變成無隙不入、似有實質的沙石,沒頭沒腦鋪天蓋地的襲來。   徐子陵感到在魔音侵襲下,連視線也變得饃糊不清,天地似若旋轉,魔音像狂風怒濤般把他淹沒。   更駭人是天魔勁場倏地以石之軒為中心收縮,細窄至近一點,卻有種擴充爆炸的勢,若依此情況發展,不但石之軒會首當其衝,連他和師妃暄亦會被波及。   祝玉妍玉容逸出一絲淒然無奈的笑意,驀地把天魔音提至極限。   師妃暄雙目射出堅決神色,仍是義無反顧的向石之軒狂攻。   石之軒身子旋動,由緩轉快,面對徐子陵的方向時,似對他視如不見,雙手仍著著封擋兩大高手的色空劍和飄帶。   際此最吃緊的關鍵時刻,天魔場以「一點」作玉石俱焚發生前的積蓄之際,徐子陵猛然醒悟過來。   祝玉妍實是用心狠毒。   她之所以邀徐子陵、寇仲合作對付石之軒,又肯和大敵的門徒合作,實是不安好心、一石數鳥的卑鄙奸計。   既可借他們之力困死石之軒,俾她能施展玉石俱焚,與石之軒同歸於盡,更可同時拉他們上路。   如能一舉除去寇仲、徐子陵、師妃暄、石之軒至乎跋鋒寒,對以後由婠婠領導的陰癸派自然是大大有利,比之目前的情況完全是兩回事。   可是她千算萬算,仍未能算到寇仲缺席,而徐子陵則因傷只能作出一擊,故此刻仍位於天魔場的直接影響之外。   徐子陵曉得自己必須立即作出抉擇,在保他和師妃暄之命與殺死石之軒間作出揀選,否則他和師妃暄均要陪祝玉妍和石之軒一起上路。   師妃暄由於一直陷身天魔場內,雖非被天魔場針對,卻如掉落蛛網般無法脫身。   石之軒則因師妃暄而被祝玉妍鎖死不放,只能硬捱祝玉妍的玉石俱焚。   徐子陵猛下決心,一聲長嘯,倏地閃過石之軒,朝搠劍直刺的師妃暄撲去。   只有他才不受天魔場的影響。   祝玉妍厲叱道:「太遲哩!」   驚人的真勁,從一點爆開,以驚人的高速擴散波及達兩丈方圓的空間。   塵草往四外激濺。   徐子陵能做的事不多,只能把寶瓶印氣收回,廣佈背部形成抵擋的氣牆,氣勁的呼嘯瘋狂提升加劇,像成千上萬的飛箭般襲至。   模糊中他感到師妃暄收回變成朝他來的色空劍,他卻摟著師妃暄香軟的嬌軀。   致命的氣勁把一切淹沒。   「轟」!   祝玉妍爆作漫天精血碎粉,身體神跡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徐子陵再看一下石之軒如何化解和抵擋祝玉妍毀去自身的邪門大法的功夫都沒有,只知與師妃暄雙雙離地凌空撤走的當兒,一股渾融氣勁的精血襲至,鐵錘般轟散他護背的氣牆。   他和師妃暄硬給拋往遠方,似狂風吹襲下輕飄無力的兩個稻草人在地上翻滾,完全迷失方向。   接著噴出鮮血,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徐子陵醒轉過來,發覺仍未死去,躺在師妃暄香懷內,渾身酸痛無力。   天上繁星滿天,明月降至地平線上。   他從未試過與師妃暄如此親近,湧起就那麼直躺至宇宙終末的意願。   師妃暄的玉容從他的角度看上去像嵌進了壯麗的星空,平靜寧恬,秀眸射出海樣深情,愛憐地審視著他,語氣卻平淡無波,柔聲道:「她去哩!」   徐子陵誤會了她的意思,喜道:「收拾了石之軒嗎?」   師妃暄輕搖螓首,搖頭道:「我指的是祝玉妍,她害人害己,只能重創石之軒,照我看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石之軒休想能復元。」   徐子陵苦道:「真令人失望。」   師妃暄微笑道:「人世間每天發生無數的事,怎會事事盡如人意。幸好你的長生氣與祝後的天魔功性相似,否則必送命無疑。來!坐好身體,讓妃暄為你療治內傷。」   徐子陵在師妃暄協助下坐起來,讓師妃暄一對溫柔的玉掌按在背心。   真氣輸入體內,徐子陵渾渾融融,不到半晌已能運氣行血,說不出的受用。   師妃暄的聲音在耳旁輕響道:「石之軒復元之日,將是石青璇遭劫之時,子陵勿要忘記此事。」   徐子陵心中一震,醒悟到師妃暄諸事已告一個段落,為自己療傷後,將會告別江湖,返回靜齋修天道,故提醒自己對石青璇的責任。   一線曙光,出現在鏡泊湖的水平線上。   悠長的一夜,終於過去。   寇仲和跋鋒寒在城門開吞啟不久入城。   龍泉的守衛明顯加強,街上塞離開的人,城衛得到指示,客氣地讓兩人進城,其他想入城者則嚴密盤查,非是本城居民,禁止內進。   寇仲駭然道:「不好!陵少定是因感應到邪帝舍利,不顧傷勢的趕去援手。唉!怎辦好呢?」   跋鋒寒冷靜的道:「事情已發生,急也急不來。我現在到城外設法找他,你則去見拜紫亭依計行事。」   寇仲想起尚秀芳之約,歎道:「我給陵少弄得六神無主,石之軒豈是易與?像陵少昨晚的狀態,恐怕禁不起老石一個指頭。我的娘!怎辦才好!」   跋鋒寒道:「只有甚麼都不去想,腳踏實地地的去做。你也要小心點,因你尚未回復平時的狀態。」   寇仲行氣一遍,點頭道:「若陵少有甚麼三長兩短,老子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伏難陀。他奶奶熊,若非他使陵少傷上加傷,陵少至不濟亦該有自保之力。」   跋鋒寒拍拍他肩頭,道:「你最好在這裡調息一會,待腦筋清醒才去找拜紫亭攤牌,我先行一步啦。」   跋鋒寒去後,寇仲因關心徐子陵生死的心不但未能平復,反更心煩意亂,歎一口氣,離開該處。   茫然穿街過巷,不知不覺切進往宮城正門的朱雀大街。   大街已是另一番情況,再沒有趁熱鬧的遊人,途人均腳步匆匆,似要趕往某處去。   馬道上則不住有戰士押送裝載輜糧食的騾車牛車,往宮城方向開去。   一派大戰將臨的緊張氣氛。   宮城朱雀大門在望時,有人在後方叫他道:「少帥!少帥!請留步!」 第十二章 伊人遠去   徐子陵緩緩張開雙眼,燦爛的春光下,鏡泊湖寧靜的在眼前擴展。   鏡泊湖或許不及江南水鄉湖泊的建艷多姿,卻擁有東北草原的自然樸素,粗曠中顯出純真秀麗。   一群天鵝翩然飛過湖面,點水即起,充滿大自然的野趣。   師妃暄走了!   他並沒有失落神傷,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心內充滿她那溫柔的滋味,她芳香的氣息仍纏繞他的觸覺感官。   這是他平生的第一段情。   沒有山盟海誓,沒有卿卿我我,但他卻清楚感受到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戀愛滋味。就像眼前碧波微瀾的湖水,綠萍浮藻,隨風蕩漾,襯著藍天上的白雲,本身已是幅絕妙的動人畫卷。   湖水中忽然冒出一個人頭,朝他泅至。   徐子陵被扯回現實裡,定眼一看,大訝道:「顯鶴兄為何如此有興致,大清早竟到鏡泊湖來暢泳?」   穿著夜行衣的陰顯鶴濕漉漉的躍上岸來,來到他身前學他般盤膝坐下,苦笑道:「我像游早泳的樣子嗎?」   徐子陵見他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歉然道:「我剛調息醒來,神智不太清醒。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可達志說過陰兄會跟蹤深末桓的。」   陰顯鶴道:「我很想告訴徐兄幸不辱命,可惜事實非是如此,還差點掉命。少帥呢?」   徐子陵想起昨晚發生的事,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答道:「他和可達志去尋你,看來該是白走一趟。究竟發生甚麼事?」   陰顯鶴不曉得寇仲因伏難陀傷上加傷,心想有可達志和他在一起,甚麼事亦能應付,便道:「我依計行事,尋到跟蹤的目標,直追到城外,現在回想起來,實在過分容易,可見是敵人故意布下的陷阱。」   徐子陵一震道:「不好!」   陰顯鶴抹去臉上殘留下的水,愕然道:「寇仲加上可達志,該不用為他們擔心吧!」   徐子陵苦笑道:「若在昨晚前我也會像陰兄般想,但你若知我們昨晚所經歷諸般不幸的遭遇,該改變想法。雖說我和寇仲負傷,但伏難陀確是厲害得令人難以相信。他單獨出手已令我兩人差點給宰掉,要靠可達志出手救我們。而連他都不敢去追已負傷的伏難陀,只此可見一斑。」   素無表情的陰顯鶴動容道:「伏難陀終於出手啦!」   徐子陵難解憂色道:「最怕是許開山向他們出手。我現在有八成把握許開山就是大尊,此人的武功,會是石之軒的級數。」   陰顯鶴道:「邪王石之軒?」   徐子陵訝道:「你認識石之軒嗎?」   陰顯鶴若無其事的道:「石之軒這名字現在天下誰人不識?誰人不曉?長安一戰,石之先獨戰正邪兩道的代表人物,已使他名傳天下。首次認識他的人,才曉得天下間竟有能令白道與魔門同時畏懼的人物。」   徐子陵苦笑道:「這或許就是紙包不住火,又或雞蛋那麼密亦可孵出小雞,但陰兄可知石之軒長安之戰的因由?」   陰顯鶴道:「這方面恐怕沒多少人清楚,聽說當時你們也在場。」   徐子陵想起昨晚的石之軒,忽然全身劇震,腦際靈光乍現。   石之軒的不死法印根本是無敵的。天下三大宗師合起來雖可擊敗他,但休想能殺死他。   他只有一個破綻。   今趟師妃暄的塵世之行,最終目標當然是希望天下統一,人民不用再受戰禍荼毒。但亦是針對「邪王」石之軒的行動。   碧秀心與師妃暄分別是慈航靜齋兩代最出類拔萃的高手,與石之軒展開史無先例的鬥爭,誰佔上風現時仍難以逆料。碧秀心雖給石之軒害死,卻為他誕下女兒,並使他因過度內疚陷於精神分裂。   石之軒一手促成大隋的覆滅,昨夜又藉邪帝舍利復元,可是蕙質蘭心的師妃暄亦找到他唯一的破綻。   石之軒的破綻就是石青璇。   即使他變回認識碧秀心前談笑殺人的石之軒,石青璇仍是他的破綻,唯一的破綻。   師妃暄曾多次提到石青璇,並非一意要撮合他們,而是看到石青璇在與石之軒鬥爭上的重要性,她更曉得自己不宜介入徐子陵與石青璇的微妙關係間。至於怎樣才能除去石之軒,恐怕師妃暄亦沒有定計,她只憑著異乎常人的預感,隱隱感到徐子陵與石青璇的微妙關係會是主要關鍵。石之軒應是把徐子陵視作女兒心儀的男子,因此才有長安河道之遊,向徐子陵洩漏心中悔疚。   所以她不但向徐子陵直接指出石青璇是石之軒唯一的破綻,指出石之軒會殺害女兒,臨走前更千丁萬囑他勿要忘記此事。   她斷然決定返回靜齋,是一種充滿智慧和犧牲自己的行為。   假若他們昨夜能成功除去石之軒,說不定她會留下來長伴他旁。   唉!   這些念頭電光石火的閃過腦海,最後化為一聲歎息。   陰顯鶴見他顏容忽晴忽暗,滿懷心事,訝道:「徐兄在想甚麼?」   徐子陵心忖這麼複雜的事,要向寇仲解釋清楚亦需大費唇舌,何況不明內情的陰顯鶴,岔開話題道:「此事一言難盡,先說陰兄昨夜的遭遇如何?」   陰顯鶴逐漸從疲累回覆過來,精神轉佳,道:「昨夜我追著木玲等一夥人到城外,依可達志之計丟下能反映月色的甲片,豈知旋即給銜尾追來的十多名蒙臉敵人追殺,幸好我熟悉這一帶的形勢,成功逃往鏡泊湖脫身。這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但跟不上木玲,還差點掉命。」   若寇仲在此,當知他甲片留跡之法被敵人識破,還利用來布下對付寇仲和可達志的死亡陷阱。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難道是杜興一方的人?」   陰顯鶴搖頭道:「我看不道杜興的霸王斧,兵器一式是斬馬刀,作風很似狼盜。」   徐子陵道:「狼盜?」   旋又想起昨夜離宮時,宮奇正等待送他們至朱雀門的拜紫亭舉行軍事會議,故肯定追殺陰顯鶴的人中,沒有宮奇在內。   解釋一遍後,陰顯鶴仍深信自己的想法,道:「我對狼盜曾下過一番研究功夫,覺得這批鬼鬼祟祟的人是狼盜的可能性非常大。」   一頓後續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要發生的事早發生了。」   徐子陵長身而起,背後涼颼颼的,始知背後衣服破裂,道:「我們回城看看情況吧!」   喚他的人是平遙商布行存義公的歐良材和蔚勝長的羅意,兩人神色惶恐,把他扯到一旁的向內說話。   羅意道:「形勢不妙,我們必須立即離開。」   寇仲訝道:「拜紫亭肯讓你們走嗎?」   歐良材慘然道:「他的人迫我們簽下欠單,我們急於離去,別無選擇下只好依他們的意思做。」   寇仲暗叫慚愧,若非自己辦事不力,羅意他們何至如此任人魚肉,又記起若沒有荊抗從中弄鬼,他們根本不會到龍泉來,肅容道:「不用擔心,你們的貨已有著落,我現在正是要入宮向拜紫亭替你們討回公道。兩位可否勸其他人安心等候消息,我轉頭回來找你們,保證你們可安然離去。」   羅意頹然道:「少帥的見義勇為,我們非常感激,不過錢財只是身外物,我們出門做生意的人,早預料有意外的損失,只祈求能保平安,此事不如就此作罷。」   寇仲大吃一驚道:「現在形勢紛亂,路途不安,你們既是漢人,又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這麼長途跋涉的回山海關去,實屬不智。信我吧!給我兩個時辰,我還可央求我的兄弟突利護送你們安然回去。」   歐良材拉羅意到一旁密酌一番,回來後羅意道:「如此就麻煩少帥,但你最好不要動武,我們回去等候少帥的好消息,正午才啟程離開。」   寇仲心忖自己現時哪有動武的資格,除非是助頡利、突利大破龍泉,那更非自己所願。   再安慰兩人幾句話後,繼續行程。   徐子陵和陰顯鶴伏在龍泉城西的一座樹林裡,目送一隊近千人的靺鞨兵馬從西門馳出,神色匆匆的朝西北方趕去,領隊的正是長腿女將宗湘花。   陰顯鶴一瞬不瞬的注視宗湘花,雙目射出奇異的光芒。   徐子陵沒有在意他的神色,皺眉道:「他們要到哪裡去,黑狼軍該沒那麼快來到。」   陰顯鶴仍目光不捨的目送去遠的宗湘花,沒有答話。   城南的方向擠滿離城的車馬,此是意料中事,他們並不奇怪。   徐子陵突然心中一動,道:「有氣力跑兩步嗎?」   陰顯鶴微一錯愕道:「無論他們去做甚麼事,我們追上去亦難起任何作用,只會追得精疲力竭。」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但我覺得事不尋常,放過有些可惜。」   陰顯鶴道:「好吧!也可能與少帥有關,我們可隔遠吊著看看是甚麼一回事。」   兩人哪敢延誤,飛身掠出,藉樹林邊緣掩飾行藏,全速趕去。   寇仲抵達朱雀大門,曾接待過他的文官客素別正在恭候大駕,客氣有禮的道:「秀芳大家正在內宮西苑等候少帥,大王命我在此候駕引路。」   寇仲心知肚明是甚麼一回事,客素別明是接待,實則觀察他離開龍泉。殺他不成,只好把他瘟神般送走。   上一趟亦是由這文武雙全的人代表拜紫亭招待他,可知他就算不是拜紫亭的心腹,也是拜紫亭信任的人,有一定的本領。   客素別領他進入王城,看似隨意的問道:「因何不見徐公子同行?」   寇仲給他觸及心事,內臟緊抽一下,表面不敢漏出任何神色,道:「他知我是去見秀芳大家,故不肯陪我。哈!我可否見大王一面,因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和他商量。」   客素別皮笑肉不笑的道:「真巧!大王也想和少帥說幾句話,看看可否討回些屬於我們的東西。」   寇仲心裡一顫,隱感不妙,只看客素別的神色,可知拜紫亭手上另有討價還價的籌碼,他寇仲非是一定可佔上風。   客素別領他穿過內宮側院的月洞門,指著在花木濃蔭中的一座雅致平房,道:「秀芳大家就在那裡,少帥請!」   靺鞨軍隊分出小股人馬,離開往西北馳去的大隊,馳往東北,取的是疏林區的路線,若徐子陵和陰顯鶴緊跟隊尾,說不定會受愚被騙,他們因遠遠落後,又延疏林區邊延地帶前進,反聽到似開小差的小隊伍遠遠傳過來的蹄音。   徐子陵躍上樹巔,遙望過去,赫然發覺十多名騎士裡竟有宗湘花在其中,躍下地上欣然道:「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定有非比尋常的事,否則宗湘花際此突厥大軍壓境之事,哪有分身餘暇。」   陰顯鶴乃跟蹤的高手,凝神細聽,道:「如我所料無誤,他們該是往渤海小龍泉方向馳去,那是龍泉附近最大的海港,是最重要的海防重鎮,宗湘花到那裡幹甚麼呢?」   徐子陵笑道:「跟著去看看不是一清二楚嗎?」   陰顯鶴雙目射出令徐子陵難解的神色,點頭道:「由我這識途老馬領路吧!保管不會被她發現。」 第十三章 愛情承諾   從廳堂傳出來的箏音竟是如此動人,沒有任何虛飾,宛如天生麗質的美人卸下盛裝,益發清麗脫俗。   寇仲本是煩躁和沾滿塵俗的心靈,因受箏音滌洗,竟在他不自覺下升至忘憂無慮的境界,差點連徐子陵也忘掉。心忖音樂練至如此層次,天下間恐怕只有石青璇的蕭音差可比擬。   他捨正園而取橫過花圃,來到廳堂側的格窗,朝內瞧去,只見尚秀芳一人席地坐在廳心,專心的撫箏,奏出簡單而無比豐盛的音符,不知他寇仲正飽餐其秀色,作她的知音人。   坦白說,直到今天他寇仲仍對音樂一竅不通,在這方面他的靈性和愛好亦稍遜徐子陵。可是當他把箏和尚美人兒視為一體,登時魂為之銷,像喝著最香醇的響水稻米酒般,有無比酣暢和飄飄然的感覺。   在這充斥戰爭仇殺的年代,再無一片樂土和人間世,這厭惡戰爭的美女,彷彿荒旱大漠中一股清洌的流泉,超然於惡劣的環境之外,悠然自得的追尋她藝術的理想,要以她的音樂打動千萬人枯萎的心靈與受折磨的精神。   寇仲首次湧起配不上她的感覺。   宋玉致亦是愛好和平的人,所以寧願違反心意拒絕寇仲的追求,怕的是宋缺和他聯手去爭霸天下,帶來嶺南人民的災難。   唉!我並非偏好戰爭,只是要通過戰爭去一統天下,達致和平。   問題是李世民,很多人均視他為統一天下的明主,但說到底他只是大隋的舊臣,更非李淵指定的繼承人,將來若當皇帝的是李建成,那不如由他寇仲來當家作主更佳。   寇仲聳身穿窗而入,緩緩移至尚秀芳身後坐下。   尚秀芳雙手奏出連串清音,倏地收止,輕歎一口氣,道:「少帥終於來哩!」   寇仲感到她說話的語氣聲調,有種見外陌生的味道,心中暗歎,再說不出調皮話來,苦笑道:「死不掉自然要來聽秀芳的訓誨。」   尚秀芳別轉嬌軀,清麗脫俗的絕世玉容泛起幽怨神色,秀眉輕蹙的再歎一聲,道:「少帥的人生目標除了擊敗敵人,尚餘甚麼呢?」   寇仲微一錯愕,頓悟道:「原來我在秀芳眼中,只是個好鬥的人,我還可怎樣解釋?」   尚秀芳凝望著他,搖頭道:「我只是在昨晚才生出這對少帥的想法,以前在秀芳心中對少帥的印象並非如此。」   寇仲心中一震,暗忖難道她真的愛上烈瑕,所以對自己改變想法,立時湧起忿忿不平的失落感,旋又把這惱人的情緒拋開,心忖罷了,自己因宋玉致的關係,已失去得到她的資格,既然她移情別戀,自己只好乘勢抽身而退。   問題是若她真的愛上烈瑕,肯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自己怎容此事發生在她身上?   寇仲矛盾得差點要喊救命,無可奈何的道:「小弟從沒有改變過,一直身不由己扮演寇仲這個角色。秀芳有哪趟見小弟不是打打殺殺、與人鬥個你死我活的?」   尚秀芳白他一眼,像會說話的眼睛清楚傳出「虧你敢說出來」的心意,淡淡道:「你少帥寇仲不想做的是,誰敢迫你或惹你?」   寇仲搖頭道:「秀芳的話很新鮮,我倒從未想過這問題。這麼說我應是四處撩事生非的人,弄得天下大亂的禍首。」   尚秀芳「噗哧」嬌笑,有若鮮花盛放,看得寇仲一呆時,又橫他千嬌百媚的一眼道:「少帥生氣啦!好吧!人家說些你愛聽的話吧,假設少帥捨棄爭霸天下,秀芳願常伴君旁,彈箏唱曲為你解悶兒。」   寇仲虎軀劇震,不能置信的呆瞪著這色藝雙全、能傾國傾城的人間絕色,一時連宋玉致都忘記。   尚秀芳瞟他一眼,幽怨的眼睛像在說「有什麼好看的,你這大傻瓜」,然後垂下螓首,那種不勝嬌羞的動人女兒情態,可以把任何鐵石心腸的人溶化打動。   如能和她雙宿雙棲,享受真正琴瑟之樂,天下間哪還有比這更愜意的美事?   只可惜……   唉!   只可惜自己已身陷塵網之中,一手創立的少帥軍正等著他回去領導參與統一天下的鬥爭,且還有宋缺對自己的期望,還有其他數也數不清的人事糾纏,豈是說退就退。更何況尚有宋玉致。   寇仲暗歎一口氣,苦笑道:「秀芳是否明知我辦不到,才會說出這番話來耍我呢?」   尚秀芳嬌軀輕顫,迎上他的眼神,語氣出奇的平靜,柔聲道:「是秀芳不好,就當秀芳沒說過這話吧!從少開始,秀芳早立下志向,要窮一生的精力時間,全心全意鑽研音律曲藝之學,再無閒暇去理會其他。」   寇仲聽出她說話間暗含的怨懟,偏是無法安慰解釋,難受至極點,只好岔開問道:「突厥大軍即來,秀芳一向討厭戰爭,何不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以免捲入戰爭這無情的漩渦去。」   尚秀芳淡淡道:「你根本不明白我,少帥只管自己的事好嗎?秀芳有自己的主張。」   寇仲心中苦歎,道:「頡利雖非好人,拜紫亭又能好到哪裡去,我只是為秀芳著想。唉!我對秀芳……」   尚秀芳打斷他,微笑道:「少帥可知口說無憑?好聽的話秀芳早聽夠聽厭,寇仲啊!你可知秀芳欣賞你什麼呢?」   寇仲老臉一紅,道:「以前或許尚有些優點,現在該已蕩然無存,只留下惡劣印象。」   尚秀芳沒好氣的搖頭道:「少帥錯哩!秀芳仍是那麼欣賞你,因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凱子和大混蛋。」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傻瓜、凱子和大混蛋」雖是罵人的話,但吐自她的香唇,以她動人的聲音說出來,卻是情意綿綿,誘人至極。   尚秀芳別轉嬌軀,雙手撫箏,弄出連串音符,若無其事的悠然道:「沒事啦!不再阻少帥的時間,你去辦你的大事吧!」   寇仲頭皮發嘛,進退兩難,招架乏力。   尚秀芳收回撫箏的玉手,安坐箏前,柔情似水的道:「少帥有很多閒暇嗎?」   寇仲不能控制的探手撫著尚秀芳香肩,感覺著她動人的血肉,把臉孔湊在她天鵝般優美的香項後,頹然道:「秀芳!我很痛苦。」   尚秀芳紋風不動,亦沒有拒絕他的冒犯,輕輕道:「秀芳並不比少帥好過。」   寇仲嗅吸著她的髮香體香,心內卻在滴血,忽然坐直虎軀,放開雙手,一字一字緩緩道:「我要送秀芳一份小禮物,以報答秀芳對我寇仲的恩寵,那是我寇仲永誌不忘的。」   尚秀芳玉容平靜,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搖頭道:「罷了!少帥請!」   寇仲失去理性的激動道:「秀芳你怎能這樣把我趕走?」   尚秀芳別過俏臉,凝視他好半晌後,柔聲道:「是秀芳趕你走嗎?秀芳怎麼捨得呢?」   接著望往前方,美目異彩漣漣,像陷進令她魂斷神傷的回億般道:「我第一次認識少帥,是在洛陽王世充府內,少帥和其他人均不同,多出他們沒有的坦承和率直,更好像天下間沒有任何困難可把你難倒。你看人家目光直接,不會有任何隱瞞,現在仍是那樣。要說的話秀芳全說出來啦!」   寇仲呆頭鳥般說不出話來,心兒給激烈的情緒扭曲得發痛。   尚秀芳又回過頭來,抿嘴笑道:「你要送什麼禮物給秀芳,何不說來聽聽?」   寇仲雖矛盾痛苦的想自盡,仍不由被她多采多姿的風情傾倒,道:「倘若我能化解龍泉這場戰爭,秀芳可肯笑納,並暫緩對小弟判極刑。」   尚秀芳秀眸采芒大盛,迷人至極點,喜孜孜的道:「少帥哄人家的話真厲害,你可不要騙人,此事你怎能辦到?」   寇仲心中稍定,又暗罵自己作孽,問題是他縱使犧牲性命,亦不願尚秀芳傷心難過,歎道:「確是難比登天,卻非絕無可能。人說傾國傾城,只為博美人一笑,我只好來個反其道而行,救回龍泉無辜的百姓,讓秀芳可在和平安樂的環境下闡發仙姿妙樂。」   接著把大頭湊過去,愛憐地在她香滑嬌嫩的臉蛋香上一口,哈哈笑道:「就當是秀芳給小弟的獎賞和鼓勵吧!」   尚秀芳橫他一眼,嬌羞的垂下頭去。   寇仲長身而起,心中百感交集,眼前明明是自己心愛的玉人,但他卻因種種原因,不能拋開一切令她幸福快樂。   徐子陵說的對,他根本不應見尚秀芳,可是若時間能倒流,事情能重演,他仍禁不住要見她、接近她。   眼前情景實在太動人。   寇仲轉身離開,直抵大門。   尚秀芳的話從後方像清風般拂來道:「少帥何時再來見秀芳?」   寇仲答道:「只要我有空便來,縱使要過五關斬六將的殺進來,我也要見到秀芳才肯罷休。唉!又是鬥爭哩!秀芳定不愛聽,不過事實如此,我更沒有誇大,請秀芳見諒。」   說罷大步踏出。   來到堂前花園,客素別迎上來道:「大王正恭候少帥大駕。」   寇仲依依不捨的回首一瞥,深吸一口氣道:「請引路!」   客素別領路前行。   寇仲仰望晴空,想起不知去向的徐子陵、生死未卜的陰顯鶴、壓境而來的突厥大軍和自己為討美人歡心的承諾。   暗歎一口氣,邁開步伐。 『卷四四』第一章 難反劣勢   小龍泉並非一座城,只是龍泉東渤海灣以碼頭和造船廠為重心的小鎮,沿海設有七、八座望樓,海上交通往來亦不見繁盛,連剛出海的一艘船在內,徐子陵兩人眼見的不過二十艘大船,漁船倒有數十之眾,與中土像揚州那類重要海港,實有小巫大巫之別。   其防守力量是建於離岸半里許處的一座石堡,可容數百兵員,以之對付海盜、馬賊或是綽有餘裕,遇上突厥軍或外敵大舉來犯則只能應個景兒,恰供攻打龍泉前熱身之用。   在海港西北方有一列軍營帳幕,兵力在千人間,以他們抵擋突厥人的進犯,亦與螳臂擋車無異。   徐子陵和陰顯鶴在西面的一座叢林內,遙觀形勢。   各碼頭活動頻繁,一艘泊在碼頭的大船有數十壯丁忙著把貨物搬運上船,一副準備揚帆出海的姿態。   徐子陵想起在美艷夫人手上的五採石,忽然之間,他清楚掌握到此石的關鍵性。自五採石落到他們手上,攜石而來,最後又給所謂原主的美艷夫人沒收,他對此石雖有作過思量,可是特別在這與師妃暄熱戀的數天之內,一切都糊里糊塗,只有在面對危急存亡的時刻,始從迷惘中清醒過來。   現在師妃暄已像雲彩那樣去無跡,他也如從一場夢裡醒過來般腦筋回復平常的靈動性和活躍。   突利見五採石立即放棄追擊頡利,還接納畢玄的提議與頡利修好,正是看到此石對靺鞨諸族的影響力。只要拜紫亭戴上嵌有五採石的帝冕,不論是支持他的靺鞨部落又或反對他的族人如鐵弗由者,均無法不承認他成為靺鞨諸部大君的合法性和地位。加上鄰國高麗的支持,將會成為挑戰突厥的最大力量。   引發徐子陵思路是眼前的海港,當這海港發展成另一制海大城,拜紫亭的力量將會以倍數增加,物資源源而至,那時拜紫亭將肆無忌憚的擴展軍力。大小龍泉互補互助下,深悉中土城戰的拜紫亭,會是塞外最擅用這形勢的人。   拜紫亭之所以不擇手段的斂財,是在這情勢下沒有選擇的做法;一方面要壓低賦稅,以吸引人到這裡做生意開拓事業,另一方面卻要迅速發展初具規模的城市海港和建造貿易用的大船,在在須財,不能以正當手法得之,只好用卑劣手段求之。   五採石本身頂多是稀世的珍寶,但其象徵的意義卻主宰著東北各族的命運。   所以拜紫亭即使有五採石在手,亦絕不肯乖乖的交出來,在精心計劃下,他早打定主意冒此大險。   陰顯鶴道:「宗湘花是來接船,甚麼東西如此重要?」   宗湘花一行十多人,來到其中一個沒有泊船的碼頭處。三艘大船,出現在海平線的遠處,揚帆而至。   碼頭上還有一群二十多人的靺鞨兵,由另一將領領隊,此時那將領正向宗湘花報告說話,宗湘花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態,只聽不語。   忽然另一群人從那艘正在上貨的船走下來,往宗湘花處奔去,帶頭者赫然是昨夜宣佈離開的馬吉。   徐子陵醒悟過來,難怪馬吉如此有恃無恐,原來早安排好退路,就是坐船離開,那頡利和突利亦莫奈他何。他可以到高麗暫避,也可去任何地方匿藏,待這裡形勢安定下來,他再決定行止。   拜紫亭、馬吉、伏難陀,至乎韓朝安、深末桓、呼廷金、烈瑕、杜興、許開山等全是冒險家。他們要改變塞外的形勢,改變頡利對大草原的控制,從突厥的暴政解放出來,自然要冒上被頡利大軍掃蕩之險。   而引發這危機是因頡利採納趙德言和暾欲谷的進言,意圖殺死突利,顯示他要把權力全集中到自己手上。所以馬吉和杜興等雖是突厥人,仍在不同的參與程度下,助外人來反抗頡利,招引外族是更不用說。   陰顯鶴凝望遠在碼頭的宗湘花,雙目射出奇異的神色。   徐子陵留意到他的古怪的神情,訝道:「陰兄是否與宗湘花有交情?」   陰顯鶴微一搖頭,冷冷道:「我從未和她說過話。」   徐子陵欲言又止,因明白他的性恪,不敢尋根究底,岔開話題道:「馬吉肯定是知道狼盜內情的人,若能把他抓過來,可省去我們很多煩惱。」   馬吉此時抵達宗湘花旁,對進入海港的三艘大船指點說話,只看其姿態,可知這三艘船與他大有關係。   陰顯鶴道:「馬吉的手下有個叫拓跋滅夫的高手,此人對馬吉忠心耿耿,要抓馬吉,單是他那一關已非常難過。憑我們兩人之力,還是不打這主意為妙。何況馬吉本身亦非易與之輩。」   徐子陵記起那晚在馬吉帳內見過的黨項年青劍士,心中同意,更感奇怪,問道:「想不到陰兄對塞外東北的人事如此熟悉。」   陰顯鶴沒有答他,道:「際此大戰即臨的時刻,能使宗湘花和馬吉這麼緊張的在這裡接船,船上裝載的必是與龍泉存亡大有關係的物資,不出糧食、兵器、弓矢等物。龍泉藏糧豐富,故以後者的可能性最大。」   徐子陵雙目亮起來,微笑道:「陰兄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陰兄可否幫小弟一個忙就是立刻回龍泉找到寇仲,告知他這裡發生的事。」   陰顯鶴一呆道:「徐兄留在這裡幹什麼?」   徐子陵心忖或者是逮著馬吉的唯一機會,怎肯錯過。當然不能貿然說出來,要陰顯鶴陪自己冒這個大險,答道:「我留在這裡監視事情的發展,寇仲自有找到我去向的方法。」   陰顯鶴怎想到徐子陵在騙他,點頭答應,悄悄離開。   拜紫亭接見寇仲的地方是在皇宮一邊,與尚秀芳的西苑遙遙相對的東苑,位於西御花園正中,周圍草木小橋溫泉環繞,境致頗美。   宮內的氣氛和以前並沒有不同,可見人人早有突厥大軍早晚來犯的心理準備,故不顯驚惶失惜。   寇仲心知肚明與拜紫亭已瀕臨正式決裂的地步,隨時可一言不合拚個你死我活,因為拜紫亭連頡利和突利也不怕,何況他區區一個寇仲,孤掌難鳴,能有什麼作為?   來到東苑的白石台階前,客素別有禮的道:「大王就在梵天閣內恭候少帥,少帥請!」   寇仲微笑道:「在中土揚州的說書先生,最愛說廊外兩旁各埋伏五百個刀斧手,希望貴王不會連故事內的情節也來個照本定科,否則小弟情願留在這裡浸溫泉哩!」   客素別尷尬的道:「少師真愛說笑,大王明言單獨接見少師。」   寇仲哈哈笑道:「君無戲言,如此小弟放心。」又環目掃視道:「這御園的圍牆特厚特高,不適合埋伏刀斧手,來百多個神射手就差不多,恐怕我是鳥兒也飛不出去。」   客素別意仍不動氣,啞然失笑道:「少帥令我想起大王,大王每到一地,必會細察形勢,作出兵法的評論。」   寇仲心中暗凜,拜紫亭肯定對兵法下過一番苦功,至少是個勤力的軍事家,在戰場碰上他時必須小心在意。   這客素別也是個高明人物,說話不亢不卑,又能恰到好處地化解自己的言語冒犯。   寇仲哈哈一笑,踏上石階,朝入口走,去還不忘回頭揮手笑道:「不知待會是否亦由客大人押我離城呢?」   客素別為之氣結,乏言以對。   寇仲跨步入廳。   兩邊均為稜窗,陽光和園境映入,彷彿像罝身一座大花園內,廳堂和花園再無分彼此。   活像秦始皇復活的拜紫亭傲立對正大門的另一端,哈哈笑道:「少帥確是勇者不懼,劫去我拜紫亭的弓矢,還有膽單人匹馬的來見我?」   寇仲含笑往他走去,淡然道:「你劫我,我劫你,人與人,國與國間就是這麼的一回事。我敢來不關有沒膽的問題,而是看事情有否和平解決的可能?」   拜紫亭待寇仲在丈許外停步,微笑道:「少帥還我弓矢,我就送一個小禮給少帥。」   寇仲心叫糟糕,究竟有什麼把柄落到拜紫亭手上,所以一副不愁你不聽話的模樣呢?旋即想起越克蓬和他的兄弟。   苦笑道:「大王的確厲害,小弟甘拜下風,究竟是什麼禮物如此值錢?」   拜紫亭雙手負後,往向西那邊稜窗邁步直抵窗前,凝望花園某處,歎道:「為何少帥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敵人?少帥確是個不平凡的人。」   寇仲移到堂心的桌旁,一屁股坐下,淡然道:「坦白說!我對大王的高瞻遠矚亦非常欣賞。是否因置身於大草原,看東西亦能看遠點,能夠在今天計算幾年或數十年後的事,但會否因此而忽略眼前的形勢呢?」   拜紫亭傲然道:「這方面毋庸少帥擔心,只有掌握今天,才能計劃明天。少帥請移貴步,到這裡看本王為少帥準備的小禮物。」   寇仲暗暵對方正以行動來嘲諷自己,教自己面對眼前殘酷的現實!無奈下起立移到拜紫亭旁,往外望去。   全身五花大綁的宋師道,被兩名慓悍的御衛高手押著,出現在二十多丈外靠牆的小徑處,置身在春天鮮花盛放的美麗花園的濃蔭的樹叢下,旁邊尚有「天竺狂僧」伏難陀,面無表情的盯著寇仲。   宋師道身上有數處血污,神情萎靡,顯是經過一番激戰後遭擒,內外俱傷,但態度仍是倨傲不屈的向寇仲展露一個苦澀的笑容。   寇仲氣往上湧,拜紫亭的手段實在卑鄙!由此更想到昨晚伏難陀出手對付他兩人,應是得拜紫亭首肯,並且趁宋師道往宮廷赴宴,設伏把他擒下,如能殺死寇仲和徐子陵,便將宋師道一併處決,一網打盡,乾乾淨淨。現在因兩人成功突圍,又劫走弓矢,故以手上籌碼來向寇仲交換。   千辛萬苦才得到的弓矢,眼白白又要送回給拜紫亭!但為拯救宋師道,寇仲只有這條路走。   拜紫亭哈哈一笑,道:「事非得已,開罪之處,請宋公子見諒。」   宋師道唇角飄出一絲不屑鄙視的表情,眼睛往伏難陀轉過去,微一搖首,再閉上雙目。   寇仲明白他的意思,知是伏難陀親自出手制服他,並表示伏難陀高明至極,提醒寇仲勿要魯妄逞強。   寇仲回復冷靜,淡淡道:「有機會定要再領國師的天竺秘技,或者是今晚,又或是明早,哈!想想也教人興奮。」   伏難陀並不答話,只舉單掌回禮,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樣,此人城府極深,並不會因任何人的說話動氣。   至此刻寇仲仍弄不清楚拜紫亭和伏難陀的真正關係。   拜紫亭向寇仲微笑道:「宋公子是生是死,少帥一言可決。」   寇仲聳肩道:「大王似乎忘記宋公子的父親大人是誰?若有人敢殺害他的兒子,即管在萬里之外,又或是天王老子,最終的結局只能是命喪於他的天刀之下!」   他可非虛聲恫嚇,如若「天刀」宋缺不顧自身生死,全心全意去刺殺一個人,確有極大成功的機會。   拜紫亭啞然失笑道:「少帥剛才尚在提醒本王不要只顧將來而忽視眼前,現在卻又有此要重視未來的警告,是否前後矛盾?失去那批弓矢,我的龍泉上京覆滅正在眼前,我那有餘暇去思量未來茫不可測的事?況且宋公子的生死非是由我掌握,而是歸少帥決定。」   寇仲搖頭歎道:「我直至剛才一刻,仍只是視你老兄為一個交易的對手,但現在你已成為我寇仲的敵人,這是何苦來由。不過事情尚非沒有轉機,只要你拜紫亭除宋公子外,一併交還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人那筆應付的欠賬,大家仍可和氣收場。」   這是寇仲最後的努力,如談判破裂,一切將以武力來解決。縱使沒有突利支持,寇仲仍對龍泉有一定的破壞力。   拜紫亭仰天長笑道:「少帥怕是太高估自己哩!我拜紫亭絕不做賠本的買賣,既然一條人命可換回弓矢,我不會多付半個子兒。」   寇仲哈哈笑道:「好!」   轉向伏難陀喝道:「國師能否回答本人一個問題,車師國使節團的人到那裡去了。」   伏難陀從容答道:「現在尚未是時候,該讓少帥知道時,少帥自會清楚。」   寇仲心中湧起五湖四海也洗不清的屈辱和對兩人的深切仇恨,冷喝道:「好!今天未時中我們在城北二十里處的平原作交易,雙方只限五百人,一手交人,一手交貨。否則取消交易。」   心中暗歎,若不能救回越克蓬等人,他們將陷於完全被動和捱揍的劣勢。   拜紫亭欣然道:「少帥快人快語,就這麼決定。少帥勿要耍什麼花樣,這處是我的地頭,一旦出事,不但宋公子要陪上一命,恐少帥亦難倖免。」   寇仲哈哈笑道:「多謝大王提醒,惡人我見過不少!似未有人比得上大王,我們走著瞧吧!」   大步轉身離開,抵達大門處停下,淡淡道:「忘記告欣大王一個消息,深末桓已給我親手幹掉。」   拜紫亭露出震動神色,接著回復平靜,沉聲道:「那恭喜少帥不用把姓名倒轉來寫。」   寇仲背著他一拍背上井中月,傲然道:「大王何不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我寇仲留下來,那說不定可換多點金銀珠寶?」   拜紫亭歎道:「非不欲也是不能也,少帥是為赴秀芳大家之約而來,我怎能不給秀芳大家這點面子。」   寇仲一聲長嘯,盡洩心中不平之氣,大步離開。   客素別出現前方,領路而行。   寇仲心神回復澄澈,像井中月的止水無波。   自出道以來,他從未試過陷身於如此複雜綜錯,又是絕對被動的劣勢中,但反激起他的鬥志,務要與拜紫亭周旋到底,取回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的欠賬,拯救遇難的朋友兄弟,同時完成對尚秀芳的諾言,保著龍泉城無辜平民的生命。   這種種難題如何解決?   待會如何向歐良材和羅意交待?   時間更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一旦突厥大軍壓境,一切休提,只能以其中一方被殲滅作事情的終結。   若有徐子陵在旁商量就好多哩! 第二章 刑場之路   徐子陵潛至靠近碼頭一座倉庫旁,躲在一堆雜物後,碼頭旁有數十個各式各樣的貨倉,由開放式的竹棚至乎眼前木構建造的大倉庫,應有盡有。而他之所以選擇這密封的貨倉,皆因馬吉的人正不斷從倉內提貨運往船上去。   碼頭活動頻繁,近三百名腳夫忙於起貨運貨。趁宗湘花、馬吉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駛進海港來三艘大貨船的當兒,徐子陵自可放手而為。   他覷準其中一個肩托木箱的腳夫步出貨倉的時刻,發出一縷指風,射在那腳夫關節處,腳夫應指前仆,重重甸甸的木箱往前拋下。徐子陵不慌不忙,再發另一股拳勁,於木箱角地的剎那,重擊木箱。   木箱登時四分五裂,裡面的貨物立即原形畢露,赫然是一張張的羊皮。   在旁監督的馬吉手下看不破是九徐子陵在暗處整蠱,以為是腳夫失足,剛巧這木箱又特別釘綁不牢,只懂喝人把掉在地上的羊皮檢拾起來。   徐子陵差點掉頭去追陰顯鶴,又不得不把這念頭壓下,因誰也不曉得馬吉的船何時開行,所以他必須獨自處理此事。   眼前的事實告欣他,不管是馬吉向拜紫亭將這批屬於大小姐翟嬌的羊皮買到手上,抑是拜紫亭送給他或托他運往別處謀取厚利,總而言之羊皮確是拜紫亭派人搶劫回來,他們再不用為此猜估。   這批羊皮是一筆龐大的財富,能令翟嬌傾家蕩產,更可使馬吉發大財。   卸下桅帆的「隆隆」聲中,三艘大海船緩緩靠岸。   徐子陵凝神瞧去,船上雖沒有掛上旗幟,但看船夫的衣著模樣,可肯定是高麗人。   徐子陵心中一動,猜到馬吉的羊皮是要賣往高麗去,在高麗此等苦寒之地,上等的羊皮確是價比黃金。   想到這裡,徐子陵再不遲疑,往後退開,溜往海港無人處投進冰涼的海水中,從海底往馬吉的大船泅去。   朱雀大門處有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士,二十多個靺鞨戰士,人人冷靜沉凝,可肯定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在宮奇的指揮下,高跨馬上等候寇仲。   客素別湊近寇仲微笑道:「少帥勿要見怪,我們這些做臣下的只能奉旨行事,大王的意思是希望少帥立即離城。」   寇仲像沒聽到有人向他說話,只瞅在馬背向他的冷視的宮奇,輕鬆的道:「宮將軍在過去的一年有多少日子在這裡渡過的呢?」   宮奇瞳孔收縮,神光閃閃,按著腰上的馬刀,沉聲道:「少帥此語意有所指,可否說得清楚些。」   寇仲來到他馬頭半丈處昂然停立定,淡然自若的哈哈笑道:「宮將軍請勿誤會,只因我聽宮將軍的漢語帶點中土東北的口音,聯想起在山海關一個非常有趣的人,捨此沒有其他的意思。」   心想若是拜紫亭要在城外殺他,作用是振奮軍心,日後的說書到這段歷史,會是甚麼「拜紫亭龍泉門外斬寇仲」。借殺他來向本族和其他靺鞨部族公佈此舉是破釜沉舟,不惜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反抗突厥人的勇氣和決心,以激起將兵的死志,來個置諸於死地而後生。若他這種不惜一切的精神能感染整個靺鞨部,加上五採石的神話,蓋蘇文的奇兵,說不定真能創造奇跡,令靺鞨部取突厥代之,成為新一代草原霸主。   拜紫亭熟悉中土的戰役,當然不會忘掉名傳千古的「破釜沉舟」,殺寇仲後,與突厥再無轉圜的餘地。   寇仲這猜測並非因身處險境而疑神疑鬼,皆因押送他離城的是眼前此君,明為宮奇暗為崔望的凶人。而他身後的手下,若他們肯脫下軍裝,肯定是滿身刺青的回紇狼盜。   在拜紫亭的地頭,要把他逐離龍泉只須客素別和隨便一隊靺鞨兵己足夠有餘,何須出動宮奇和他的狼盜手下。   宮奇靜心聆聽,眸神轉厲,寒聲道:「沒有其他意思?少帥並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該知說話不能含糊,若關及他人的清譽,更該解釋清楚。」   他二十二名手下同時握住刀把,擺出一言不合,立即動手的姿態,氣氛轉趨緊張和充滿火藥味。   把守朱雀大門的御衛均朝他們望來,人人目露凶光,更添殺氣騰騰的味兒。   寇仲旁的客素別從容道:「宮將軍請冷靜點,照下官看只是一場誤會。敢煩少帥說兩句話,以釋宮將軍之疑。」   寇仲聞言更肯定自己的猜測,正因宮奇和他手下「客卿」的身份,客素別只能用這態度勸宮奇,著他不用急在一時,到城門外才動手殺寇仲,因那是拜紫亭的吩咐。   在宮門殺寇仲,只是寇仲與拜紫亭的個人恩怨,拜紫亭便難向尚秀芳交待;在城門殺寇仲,則與整個龍泉全體軍民有關,象徵意義大有分別。   寇仲一邊思量為何拜紫亭似不將那批弓矢放在眼內,兩名御衛牽著一匹空馬兒朝他走來,馬兒見到寇仲,立即仰首昂嘶,跳蹄歡躍,寇仲暗歎一口氣,迎過去一把將愛騎千里夢垂向他的馬頭摟個結實。   拜紫亭真厲害,不聲不響的就把整個形勢一手控制,千里夢於此時回到他身旁,正表示術文和他的室韋兄弟全給他拘捕扣留,當然還有徐子陵和跋鋒寒的愛騎。   哈哈一笑道:「有甚麼好解釋的,若宮將軍既清清白白,怎會因小弟的聯想而介懷。」   言罷飛身躍上千里夢馬背,雙目一眨不眨的凝望宮奇。   宮奇眼睛掠過濃烈的殺機,冷酷的容顏露出一絲充滿惱恨和殘忍的笑意,道:「如此請少帥上路。」   寇仲明白他的仇恨來自大批兄弟被他們在山海關幹掉,啞然一笑,策騎緩步跑出來朱雀門。   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以他一貫見慣大場面亦嚇了一跳。   整條朱雀大街行人絕跡,店舖關閉,靺鞨兵排在兩旁,形成兩條往南城門廷展的人龍,見寇仲走出朱雀門,立即轟然齊喝:「渤海必勝,大王萬歲。」   聲撼全城,沖天而上,膽小者肯定會給駭得從馬背掉下來。   寇仲感到自己變成被押往刑場斬首的囚犯,若不能改變這種形勢,自己只有在城門外被處死的結局。   宮奇一眾騎士左右前後把他夾在中間,蹄聲「蹄答」的在朱雀大街響起。   留在宮門的客素別揚聲道:「少帥保重,恕下官不送啦!」   寇仲暗底下苦笑,怎想得到與拜紫亭攤牌攤成這樣子?連與羅意等說句話也不成。若他能再見他們,第一句話必是著他們立即有那麼遠走那麼遠。   宮奇來到他身旁並騎緩馳,神情嚴肅,閉口無言。   寇仲真氣運行,同時轉動腦筋,激起死裡求生的鬥志。   拜紫亭既然要把我趕盡殺絕,我寇仲怎能沒有回報!   徐子陵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海水冒出頭來,倏地貼著船身往上疾升,一個觔斗,翻進艙窗,縱在光天化日之下,若非全神留意,就算看到徐子陵在眼前閃過,亦會以為是自己眼花。   徐子陵落在大有可能是馬吉自用的艙房中,環目一掃,立即肯定自己所料無誤,頗為自豪。他從結構建築學的方法入手,尋得船上景觀最好,最不受風浪影響的艙房,判斷出是馬吉的房間。   此艙房應是船上最大的宿處,前廳後房,以竹簾分隔,地氈掛飾,均極為考究,金碧輝煌,正是馬吉喜好的那種低俗的奢華品味,就像他馬吉的帳幕給從陸上搬到這裡來,何況外面廳內地氈上放著大盤馬吉最喜愛的鮮果。   床鋪均被薰上香料,濃濁得令徐子陵差點想閉氣。   徐子陵透簾外望,小廳旁放著一排三個大鐵箱,全上著鎖,可肯定內裡必是特別貴重的物品,否則誰都不願放三個這樣笨重的鐵箱在佈置講究的地方。   徐子陵穿簾出廳,沒有去碰三個大鐵箱,全神留意遠近動靜。   這艙房在頂層艙尾的一端,所以房和廳均有窗戶,他從靠海的窗鑽進來,此時移到另一邊的窗往外面的碼頭瞧去。   三艘高麗商船泊在岸旁,與馬吉此船相望,徐子陵心中一動,想到八萬張羊皮可非一個小數目,馬吉的船載上二萬己非常吃力,所以大有可能在高麗商船卸下貨物後,即把這八萬張羊皮運回高麗,甚或整件事是以貨易貨的交易。   卸貨上貨須時,且高麗的海船經過海上的旅程和風浪,當要補充糧食用水和維修,今天內肯定不會啟碇開航。   宗湘花、馬吉和似是船隊指揮者的高麗人在一旁低說話,不時仰頭觀天,由於相隔甚遠,以徐子陵之能,也偷聽不到半句話。   徐子陵曉得他們都是觀察風雲天色的專家,留神一看,發覺天上的雲移動得比先前迅快,白雲被較灰暗的雲替代,逐漸把陽光遮蔽,正是風雨欲來的前奏。   徐子陵心中好笑,凡事有利有弊,拜紫亭揀雨季立國,固是有利守城,但在不適當時機驟來大雨,卻會阻礙他備戰的進度。   果然馬吉向手下道:「下雨哩!停止搬貨。」   徐子陵心忖該是離開的時候,當他再回來時,將會是凶暴流血的場面,因為若要得回八萬張羊皮,這將是唯一的選擇。   「轟」!   遠處天際先閃電裂破天空,接著驚雷震耳,倏地那邊天際變成翻滾混濁的黑雲帶,往這邊鋪掩過來。   碼頭上立時形勢混亂,腳夫在馬吉手下的喝令中慌忙把未能送上船的貨搬回貨倉去,宗湘花和馬吉則隨那高麗人匆匆登上其中一艘高麗商船。   徐子陵迅速離去。   寇仲一邊調息行氣,一邊思量在城門外等待他的會是甚麼高手?會否是拜紫亭本人和「天竺狂僧」伏難陀。   拜紫亭此人極工心計,該是從呼延金處知他寇仲愛馬如命,所以特別在這情況下將千里夢交回他,使他難以捨棄愛駒以身法逃進民居,倘若如此,最後即使拜紫亭能把他搜出來殺掉,亦要大耗人力時間,且失去轟烈哄動的震撼效應。   所以他若想和千里夢一併離開,只能待出了離門後再打算。   寇仲感到千里夢的血肉和他緊密的連在一起,要他捨棄無私地忠於自己的馬兒,讓它陷於遭人殺死洩憤的險境,他縱使能從死中逃生,亦不肯如此做。   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南城門出現前方。   宮奇木無表情的在他旁策騎緩行,兩邊的靺鞨兵停止呼叫吶喊,人人眼睛射出堅定狂熱的神色,寇仲毫不懷疑他們肯為拜紫亭犧牲性命。   寇仲的心逐漸平靜,把生死拋開,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忽然感到宮奇的身體不安地扭動一下,同時往天空瞧去。   寇仲忙往上望,哈哈笑道:「大王說得不差,四月果然是龍泉的雨季。」   天色很快昏暗下去。   宮奇往他瞧過來,雙目凶光閃閃,又往左右轉動,看他的情況,顯是正猶豫該否改在城內殺他。   若讓寇仲出城,又來一埸像昨天的狂風暴雨,寇仲說不定能突圍脫身。   寇仲心叫不妙,如讓宮奇及時發出關閉城門的命令,他必死無疑。忙道:「宮兄不是回紇人嗎?為何會為拜紫亭辦事,還喬扮崔望幫他打家劫舍,草菅人命?」   他並非要觸怒對方,只是想分他的心神,使他在尚未作出決定下暫忘發出關閉城門的命令。   城門口兩邊城樓密密麻麻擠滿守城的箭手,城門處更是守衛重重,在一般情況下即使以寇仲這級數的高手,也難闖關離開,但若來一場滂沱大雨,寇仲逃生的機會將大幅增加。   宮奇果然被他擾亂思路,勃然怒道:「少帥若不能拿出真憑實據……」   寇仲截斷他道:「哈!這樣說表示你老哥作賊心虛,否則會直斥我胡說八道,又或表示聽不明白小弟的說話。哈!只因你心內正在猜測我憑什麼瞧穿你是崔望,所以衝口就是他奶奶的有否真憑實據,可笑啊可笑!」   他說個不停,正是要宮奇沒法分神多想。   他的手下人人目露凶光,卻因宮奇沒有指示,故仍按兵不動。   論才智宮奇與寇仲實差上大截,寇仲就像他肚內的蛔蟲,每句話都是針對他心內的想法而說,使他感到似赤身裸體盡露人前般難受!一時忘記風雨即臨,冷然道:「死到臨頭,仍要逞口舌,你……」   此時抵達南門外,只要穿過三丈許的門道,就是城外的世界。   本是排列在城門的一眾城衛,往兩旁退開讓道。   寇仲心付一句「死到臨頭」,此子終於洩密。眼看成功在即,那容對方有思索的餘暇,再次打斷他的話胡謅道:「外面等我的是否有呼延金的份兒?難得你大王肯給小弟這個方便,小弟索性割下他的臭頭才是。」   宮奇又再愕然,至此始知寇仲瞧破會在城外殺他。   忽然雄軀一震,望往上空,大喝道:「閉關!」   當他喝出能令決寇仲生死的命令時,一道電光劃破烏雲密佈的天空,驚雷爆響,震耳欲聾,把宮奇的喊叫完全掩蓋,只寇仲一人聽到他的話聲。   「嘩啦啦」!   狂風捲至,大雨灑下,雷電交替,地暗天昏,來勢之猛,比昨天那場雷暴有過之而無不及。   寇仲心忖生死成敗,就看此刻。趁混亂之際兩腳左右撐出,狠狠撐在宮奇和他手下的馬腹處,同時真氣輸入千里夢體內,施展「人馬如一」之術,朝城門道衝去,大嚷道:「下雨哩!快避雨!」   左邊的宮奇,右邊的狼盜,連人帶馬往外倒下去,加上雷雨狂風,整個押送寇仲的兵團立即亂作一堆,沒有人弄清楚正發生什麼事。   宮奇在馬倒地前躍起,大喝道:「截住他!」   可惜又給另一聲雷響把他的呼叫淹沒。   寇仲此時策騎衝入城門。   電芒劇閃,照得人人睜目如盲,再看不見任何東西。 第三章 雨中血戰   大雨橫掃無邊無際的汪洋,同時遮天蓋地的席捲整個龍泉平原,狂暴的雷電在低壓厚重的黑雨雲間咆吼怒號,有搖山撼岳、地裂天崩的威勢,顯示出只有大自然本身才是宇宙的主宰。   電光劃破昏黑的天地,現出樹木在從四方八面打來的暴風雨中狂搖亂擺的景況。   「轟」!   一道電光擊中徐子陵身前一株特高大樹,登時像中了火鞭般枝斷葉落,著火焚燒,旋給滂沱大雨淋熄,剩下焦黑的禿樹幹。   徐子陵渾身濕透,全力狂奔,心中想的卻是師妃暄。   上一場大雨她仍在,今趟下雨她已遠去,避世不出。   「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抑壓的情緒像被風雨引發,再不受他控制,緊攖著他的心神,讓痛苦和失落的感傷將他徹底征服。   他很想停下來痛哭一頓,盡洩心內的絞痛,並答應自己,哭過這次後,會遵照師妃暄的教誨把失視為得,把無視為有。   就只哭這一趟。   可他卻沒有哭,他必須立即找到寇仲,盡起人馬,趁馬吉仍在,把八萬張羊皮搶回來。   忽然又想起石青璇。   他已很久沒有在獨處時想起她,因為她是他不敢碰的一個內心創傷,直到此刻,傷口仍未癒合。   師妃暄並非另一個傷口,而是一段令人神傷魂斷的美麗回憶。   她陪他玩了一個精采絕倫的愛情遊戲,純粹的精神愛戀,卻比任何男歡女愛更使人顛倒迷醉,刻骨銘心。   他終嘗到愛情的滋味,被愛和愛人的動人感覺。   草原荒野,一切一切都被雷雨裹在裡面,渾成茫茫一片,迷糊混亂。   徐子陵感到與大自然渾成一體,再無分內外彼我。   心內的風暴與外面的風結合為一,淚水泉湧而出,與雨水溶和,灑往大地。   寇仲在第二道閃電前,與千里夢人馬合一箭矢般竄出龍泉城南門,在門道內至少撞倒五名守兵,沒入城外漫天的風雨中。   「轟隆」!   電閃雷轟。   一道金箭般的激電,在頭頂一晃而沒,狂風暴雨迎面打來,接著霹靂巨響,把人叫馬嘶完全蓋過。   一時間甚麼都聽不到,看不見。   寇仲環目一掃,心叫好險,若自己現在是給宮奇一夥人押著出來,又或自己在雷雨驟發前闖門衝出,只有陷身重圍力戰而亡之局。   在令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天地渾茫、有如噩夢深處的狂暴雨下,以百計本應是隊形完整恭候他大駕的龍泉軍,像被敵人衝擊得潰不成軍的樣兒。   旗幟固是東倒西歪,騎士則設法控制被雷電駭破膽,跳蹄亂蹦的戰馬。   電雷交替,閃裂、黑暗、轟鳴,在這種大自然狂暴的力量施威下,人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在極度的混亂中,寇仲見到全副軍裝的拜紫亭和仍是一襲橙色寬袍的伏難陀領著一隊近五十人的親兵朝他衝過來,拜紫亭還張口大喝,似在命令手下圍截寇仲,不過他的呼叫完全給雷雨掩蓋,連寇仲也聽不到他在叫甚麼。   豪雨像瀑布般朝大地無情的鞭打肆虐,光明和黑暗交替地將天地吞沒,閃亮時令人睜目如盲,黑暗時對面不見人影,龍泉城外只有震耳欲聾的可怕霹靂聲和滂沱風雨的吵音。   寇仲心叫老天爺保佑,策馬轉左,避開拜紫亭一夥,往草原逃去。   十多名持矛步兵攔在前方,往他攻來。   寇仲哈哈一笑,風雨立朝他口內灌進去,一抽韁,千里夢得他勁傳四腿,撐地彈跳,如神人天馬般跨空而過,敵人只攔得個空。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寶刀前探疾挑,另兩名攔路的長槍手立告槍折人跌,往兩旁倒去。   風雨茫茫的前方,隱見大隊騎士橫亙列陣。   驀地一股尖銳的氣勁從左上方似無形箭矢般襲至,寇仲看也不看,心隨意轉,體依意行,瞧似隨便的一刀挑去,同時一夾馬腹,千里夢朝前疾衝之際,「噹」的一聲,把拜紫亭挾著漫天風雨攻來的凌厲一劍,挑個正著,如有神助,大笑道:「大王不用送小弟哩!」   螺旋勁發,以拜紫亭之能,由於憑空無處著力,硬給寇仲挑得倒翻而回,痛失攔截寇仲的最後一個良機。   寇仲整條右臂也給他震得發麻,暗呼厲害,狂勁從後捲來,寇仲不用回頭去看,知來襲者是伏難陀,明是攻人,實為襲馬,哈哈一笑,勁往下傳。   千里夢已在急速衝刺的勢子中,再在寇仲勁力催策下,騰空而起。   寇仲刀交左手,身往後仰,朝後狂刺,氣勁捲起風雨,龍捲風般往凌空追來的伏難陀胸口撞去,大笑道:「還當我是昨晚的寇仲嗎?」   伏難陀那想得到他有如此厲害招數,更錯估馬兒的快疾動作,倉卒間雙掌封擋。   「蓬」!   雨點激飛。   寇仲渾身一震,硬捱對方掌勁,同時卸力化力,就像是伏難陀以掌勁相送般,人加速越過近八丈的遙距,落入敵騎陣內。   伏難陀功力雖勝他一籌,仍去勢受挫,墮往地面,還要後退半步。   那是一組近二百人的騎兵,若在晴朗的天氣下,只射箭足可令寇仲無法突圍,可是在一片迷茫狂風暴雨中,根本不曉得寇仲早已出城,待到寇仲天降神將般落到他們陣中,還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時,寇仲早左衝右突,寶刀翻飛,見人斬人,遇敵砍敵,殺出重圍外。   拜紫亭和伏難陀分別趕至,大喝道:「追!他逃不遠的。」   眾才才如夢初醒,勒馬往沒入風雨深處的寇仲追去。   寇仲策馬亡命飛奔,自然而然朝勒古納台兄弟藏身處逃去,心中仍在咀嚼為何拜紫亭會說他逃不遠。   他終是內傷未癒,適才奮盡餘力,施展非常損耗真元的人馬如一奇術,又分別硬擋拜紫亭和伏難陀兩大尖高手全力一擊,殺出重圍,已到了氣窮力盡的境地,再無法助千里夢一腳之力,只能憑愛駒健腿,載他逃出生天。   寇仲一邊調息回氣,只要捱到他能再展人馬如一之術,可撇甩追兵。   幸好千里夢神駿之極,不是那麼容易被追及。   蹄聲在雷雨聲中從後方隱隱傳來,寇仲回頭一瞥,立即大吃一驚。   敵人數百騎兵分三路,以拜紫亭、伏難陀為首的窮追在後,另兩路左右包抄,竟是愈追愈近。   寇仲心忖怎麼拜紫亭的馬會跑得快過千里夢時,駭然發覺愛駒露出吃力神能,敵騎是愈跑愈快,它卻愈跑愈慢,眼耳口鼻還滲出血絲。   寇仲大罵卑鄙,心中湧起前所以未有的對一個人的仇恨悲憤,再不顧自身的安危,將僅餘的真力,送入千里夢體內,助它驅毒保命。   不用說卑鄙無比的拜紫亭把千里夢還他,不但是要令他不肯孤身逃走,另外還有一個後著,就是預先給千里夢下慢性毒藥,現在終於發作。   只恨此時有弓無箭,否則寇仲必賞拜紫亭一箭。   拜紫亭一夥把距離縮至二百多丈,不住迫近。   寇仲的長生氣源源輸進千里夢體內,把毒藥從它皮膚迫出,讓雨水沖洗,千里夢口鼻再沒有滲出可怖的血絲,速度漸增,但當然仍達不到平時的快速。   追騎的蹄聲不住在耳鼓擴大增強,有如催命的符咒。   電光照耀下,整個大平原全被無邊無際的暴雨籠罩,傾瀉下來的雨水,在草原上形成無數流竄的臨時大小川窪,在雷暴的猖狂肆虐下,天像崩塌下來,全無節制的傾洩,無情地向大地人畜原野鞭韃抽擊。   寇仲心叫我命休矣,猛咬牙齦,從馬背翻下,同時一指刺向馬股,自己則往旁奔出。   千里夢吃痛朝前直奔。   寇仲心想再會無期,滿懷感觸。   千里夢是一頭高貴的馬兒,是屬於大自然的,卻因他寇仲捲入世間的醜惡鬥爭。現在他寇仲小命難保,再不願千里夢陪他一起遭人殘害,只好讓它獨自逃生,由自己把敵人引開,承受一切。   寇仲運起僅餘氣力,半盲目的朝西北方掠去,耳聽蹄聲迫至。   寇仲回頭一看,只能搖頭苦歎,原來是千里夢掉頭往他這主人追來。   寇仲翻身再上馬背,哈哈笑道:「好馬兒,大家就死在一塊兒吧!」   此時後方全是重重騎影,敵人追至百丈之內。   寇仲改朝附近地勢最高的一座小山丘馳去,心神晉入井中月境界,全力調息,暗下死志,當抵達丘頂時,就是他回身拾刀應戰的時刻。   殺一個歸本,殺兩個有賺。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衝上丘坡。   驀地丘坡上現出大群戰士,於馬上彎弓搭箭,朝他的方向瞄準。   寇仲定神一看,大喜嚷道:「越克蓬!」   竟是車師國的兄弟。   越克蓬一馬當先,馬刀往前高舉下劈,喝出命令。   百箭齊越,越過寇仲頭頂穿透狂瀉下來的傾盤大雨,往拜亭等勁疾灑去。   事起突然,拜紫亭一方不及掣出擋箭盾牌,加上視線模糊,前排三十多騎紛紛中箭倒地,一時人墮馬嘶,混亂至極。   寇仲策騎馳至坡頂,第二輪勁箭又飛蝗般往敵陣投去,再射倒十多人。   拜紫亭一方不敢推進,慌忙後撤,留下滿地人骸馬屍。   淌在草地上的鮮血,迅速被雨水沖走溶和。   寇仲絕處逢生,喘著叫道:「左邊!」   不待他說完話,越克蓬早發出命令,著手下向從左側包抄攻來的敵騎射去。   右方另一支抄擊隊伍馳至坡下,形勢仍是危急。   寇仲深吸一口氣,提聚功力,井中月回鞘,探身從越克蓬的箭囊拔出四根箭,另一手拔弓張弓,箭矢刺日弓發出,連珠往敵騎射去。   餘騎不敢冒進,紛紛後撤。   拜紫亭此刻又再重組攻勢,取出籐盾護人護馬,在左右兩翼戰士後撤當兒,從正前方殺將上來。   寇仲哈哈一笑,箭矢在刺日弓連環勁射,籐盾像紙糊般被穿破,命中多名敵人,仰後拋跌,滾往坡底。   車師國戰士士氣大振,百箭齊發,硬把拜紫亭等迫回丘下。   蹄聲從左方遠處傳來。   古納台兄弟和一眾室韋戰士五百餘騎,冒雨殺至。   號角聲起。   拜紫亭終發出撤退的命令。   雷電逐漸稀巰放緩,淋漓大雨仍是無休止的從天灑降,徐子陵穿過昏黑如夜的草林,朝龍泉上京方向馳去。   他的心平復過來,一片寧靜。   前方出現兩道人影,徐子陵功聚雙目,定神一看,登時喜出望外,同時放下心事。   竟是陰顯鶴陪著跋鋒寒來會他。   跋鋒寒隔遠大笑,加速趕來,一把將他肩抓個結實,歎道:「我現在才曉得甚麼是恍如隔世,今早入城見不到你,我和寇仲擔心得要叫救命呢。」   徐子陵反手抓著他,笑道:「你擔心我,我也擔心你,這兩天你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了。」   陰顯鶴來到兩人側,訝道:「徐兄不是留在小龍泉監視馬吉嗎?」   徐子陵欣然道:「我回來是要招集所有兄弟人馬,因為馬吉要把羊皮運往高麗,而高麗那三艘商船載的貨,肯定是兵器弓矢一類的戰爭必需品。」   跋鋒寒劇震道:「不好!」   兩人吃了一驚,愕然瞪著他。   跋鋒寒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解釋道:「寇仲今早去向拜紫亭攤牌,要憑劫來的弓矢向他交換羊皮和平遙商的久賬。現在拜紫亭既有從高麗來的供應,自然不受寇仲威脅,只看他任得馬吉把羊皮運走,便知他不會妥協交易。」   徐子陵雙目殺機大盛,道:「若寇仲有甚麼三長兩短,我絕不會放過拜紫亭。我們立即到龍泉去。」   兩軍在丘頂會合。   寇仲為雙方引介後,越克蓬以突話解釋道:「昨晚龍泉實施宵禁後,拜紫亭便派軍隊把我們的賓館圍困,沒收我們的兵器弓矢,指我們對他心懷不軌,驅逐我們離城,限令我們連夜回國。幸好我們早有預備,把一批弓矢兵器埋在城外,詐作遠離然後疾潛回來,恰巧遇上少帥被拜紫亭追殺,出了這口惡氣。」   別勒古納台不解道:「拜紫亭難道不想要回弓矢嗎?為何竟要置少帥於死地。幸好我們的探子發覺拜紫亭在南城門外有兵,我們知道不妥,立即來援。」   寇仲仰臉任由雨水擊打臉龐,歎道:「我直到遇上拜紫亭,才真正明白甚是卑鄙無恥,不擇手段。唉!老拜不但要殺我立威示眾,還把術文和『天刀』宋缺的兒子扣起來。」   不古納台勃然大怒道:「明知術文是我們的人,少帥是我們的朋友,拜紫亭仍敢如此膽大妄為?我操他的娘,此事我們絕不罷休。」   別勒古納台雙目電芒激閃,冷冷道:「他在迫我們站到突厥人的一邊,想不到他愚蠢至此。」   寇仲大感頭痛,他曾向尚秀芳拍胸堂承諾,要免龍泉上京的無辜百姓於戰禍,問題是拜紫亭處處挑起火頭,擺明不惜任何犧牲,此事如何善罷?   越克蓬的副手客專突然大叫道:「看!」   眾人循他指示瞧去。   漫天風雨中,三道人影朝他們奔來。   寇仲大喊一聲,歡欣若狂的朝來人奔下丘坡去。 第四章 攻陷渤海   風雨將天、地之間的所有景物統一為一個整體,從小龍泉西南的樹林朝海港方向瞧去,只是一片迷茫。雷電雖斂,稍減天地之威,可是吃力地在風中搖的草樹,仍令人感到大自然狂暴的一面。   陰顯鶴把徐子陵拉到一旁,淡淡道:「我想請徐兄幫個忙。」   徐子陵心中大訝,有甚麼事能令高傲如他者,開口求助,忙道:「陰兄請說,小弟必盡力辦妥。」   陰顯鶴默然片晌,木無表情的道:「我想你們放過宗湘花。」   徐子陵愕然卻沒有絲毫猶豫地答道:「這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性命擔保她絕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此時那邊的寇仲等人從樹梢躍回地上,交換觀敵的心得,寇仲喝過來道:「兩位大哥還不過來,研究攻陷整個渤海的戰咯,他娘的!陰兄懂否突厥話?因為古納台兄弟均不懂漢語。」   跋鋒寒代陰顯鶴笑答道:「少帥放心,在山海關一帶混的漢人,多少也懂幾句突厥話,何況陰兄縱橫塞內外,怎能不精通我們的話。」   寇仲咕噥道:「我不是不知道,不過陰兄長年說不上幾句話,怕他是唯一的例外。」   陰顯鶴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顯是不慣被人調笑,沒有回應,只向徐子陵低聲道:「徐兄確是我的朋友。」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曉得冷漠如陰顯鶴者,亦因自己沒有追問情由,一口把放過宗湘花的事攬到身上,生出感激。   在無情冷酷的戰爭中,要不傷害對方的指揮將領,談何容易,但徐子陵沒有絲毫猶豫的答應。   徐子陵拍拍陰顯鶴的肩頭,朝寇仲、跋鋒寒、古納台兄弟、越克蓬和客專走去,來到寇仲旁,以突厥話低聲道:「勿要大驚小怪,陰兄弟有命,不得傷損宗御待長半根毫毛。」   除寇仲外,眾皆露出錯愕神色,所謂擒賊先擒王,若不針對敵人統帥作部署,這場仗如何取得全面勝利?   幸好徐子陵有「勿要大驚小怪」之言在先,否則眾人必齊聲反對。   寇仲哈哈笑道:「陰兄有命,小弟當然不敢有違。拜紫亭雖不義,我們卻非不仁,靺鞨族若給擊垮,對室韋和車師絕沒有好處。」   陰顯鶴獨自一人遠遠站開,在風吹雨打中凝望海港的方向。   別勒古納台舉手抹掉臉上的雨水,點頭道:「少帥說出我兩兄弟心中的矛盾。」   越克蓬皺眉道:「我們連宗湘花所在的位置亦一無所知,如何避重就輕,不與她作正面衝突?」   跋鋒寒微笑道:「不與她正面交鋒怎行?我們只要設法把她生擒活捉,然後交給陰兄處理,仍是如陰兄所願。」   寇仲顯已完全回復一貫的鬥志信心,雙目閃閃瞧著位於他們和碼頭之間,象徵著小龍泉安危和操控權的大石堡,道:「我本想趁敵人被大雨弄得眼盲耳聾的當兒,以奇攻快打,一舉攻佔小龍泉,那就算拜紫亭的兵力在我們百倍之上,際此狼軍隨時壓境的時刻,他也莫奈我們之何,不敢來犯。那時我們要拜紫亭跪低喚我們作大爺,他亦只有乖乖照辦,現在當然要改變策略。哈!有哩!」   不古納台欣然道:「有少帥在,沒有問題是不能解決的。」   別勒古納台微笑道:「既非擒賊先擒王,是否來個制敵先擄船呢?」   眾人同時會意。   寇仲笑道:「別勒老哥確知我的心意,敵人兵力在一千至一千五百人間,我們只及敵人一半,奇兵突襲雖可穩操勝券,但我們傷亡難免。宗湘花乃拜紫亭重用的將領,怎都該有兩下子,加上馬吉和高麗方面的高手,若我們只能慘勝,將無法抵擋拜紫亭的反擊,戰利品最後惟有拱手回饋。所以必須避重就輕,讓宗湘花知難而退,我們只擒下馬吉那混蛋了事。」   徐子陵淡淡道:「別忘記那三艘大船來自高麗,可以是蓋蘇文的船,也可以是高麗王的人。」   寇仲苦笑道:「這是另一個頭痛的問題,我們絕不能殺小師姨的人,否則傅大師不會饒過我們。」   別勒古納台等聽得大惑不解,經徐子陵扼要解釋後,寇仲道:「我們若能控制高麗和馬吉的幾條大船,再攻佔石堡,宗湘花的軍隊只餘退走一途,別無他法。」   徐子陵道:「碼頭方面由鋒寒兄、陰兄和我負責,只要有百多個精通水性的兄弟,出其不意,敵人必著道兒。石堡方面須小心行事,如讓敵人先一步發覺我們將吃不完兜著走。」   越克蓬微笑道:「在這方面小弟可以作些貢獻,來十多套靺鞨兵的軍服如何?這是我們刺殺伏難陀的道具。」   寇仲喜出望外道:「大雨加偽裝,那到敵人不中計,事不宜遲,若大雨停下,就輪到我們受苦。」   各人各自準備當兒,寇仲拉著徐子陵朝陰顯鶴走去,來到他旁,寇仲把進攻大計告訴陰顯鶴,道:「這安排蝶公子是否同意,只要蝶公子搖頭,小弟可另想辦法。」   陰顯鶴直勾勾的瞧著風雨中的石堡,沉聲道:「假若宗湘花在石堡內避雨又如何?」   寇仲從容道:「小弟會親手把她擒下,再交由陰兄處置。」   陰顯鶴歎一口氣道:「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我本以為少帥是那種為爭天下而不顧一切的人,現在才知道我估量錯哩!」   寇仲很想乘機問他與宗湘花的關係,終於忍住,處理其他事去。   徐子陵低聲道:「我們去找老跋先談妥進攻的策略,只要能拿住馬吉,可揭破狼盜和安樂慘案之謎。」   徐子陵、跋鋒寒、不古納台和八十多名精通水性的室韋戰士,潛至海港的另一邊,只要游渡半里許的距離,即可抵達馬吉和高麗那四艘大船。   風雨勢子仍劇,小龍泉海港內波高浪急,泊在碼頭二十多艘大船和其他近五十艘中小型的船隻被浪舞動拋擲得像沒有主動權的玩具。   各碼頭上不見人頭,所有人均躲進有瓦遮頭的避難所去,沿海望樓雖有守軍,但均避往下層躲雨。   陰顯鶴沉聲以突厥話道:「馬吉肯定不在船上。」   徐子陵和跋鋒寒等點頭同意,馬吉一向在陸上過慣講究奢華的生活,有時雖會以舟船伐步,但只限在平靜的河湖間。如眼前般怒濤洶湧的大海風浪,他絕受不了,所以只會躲在岸上某處。   跋鋒寒道:「可以下船的都會離船避風浪,所以我們登船後該不會遇到太大的反抗。如此我們不妨對自己的要求嚴格一點,在敵人不覺察下先把四艘船控制,然後再到岸上尋馬吉的晦氣。」   不古納台欣然道:「這個沒有問題,我和眾兄弟最擅長的是突擊戰,況且人人只顧躲在艙內避雨,只要我們封閉船隻的所有出入口,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留在船上的人制服,就算有人及時叫嚷,叫聲亦難驚動岸上的人。」   跋鋒寒道:「風從大海的方向吹來,這四艘船因負重吃水極深,若我們張帆駛離碼頭要冒上被風浪把船翻轉的危險,故此我們只須把戰利品控制在手來配合另一邊的行動,倘能守穩四條船,可令敵人失去方寸,將對方牽制。」   徐子陵提醒道:「記著盡量不要傷人。」   不古納台笑道:「徐兄放心,我的兄弟配備馬索,擒馬擒人都是拿手方便。去吧!」   眾人投進海水,迅速往目標潛過去。   換上靺鞨兵裝束的寇仲、越克蓬、客專、別勒古納台和三十多名室韋族與車師的精銳戰士,拉著馬在林內耐心等待,計算時間。   別勒古納台道:「石堡主要的防守力量是上層的八座箭樓,只要我們能迫至近處,撲登上層,可從樓道往堡內殺進去,全力控制石堡出入的唯一大門,那時石堡將是我們手中之物。」   客專道:「少帥小心,聽說宗湘花劍法高明,勿要輕敵。」   別勒古納台笑道:「你若見過少帥在六刀內斬殺深末桓,當不有此擔心。」   寇仲哈哈笑道:「輕敵乃兵家大忌,不獨是我,大家都應小心。時間差不多哩!兄弟們!一切依計行事。」   眾人同時翻身上馬,一陣風般從林內捲出,全速投進林外的狂風暴雨去。後方四百多名室韋和車師戰士,分作兩組,亦推前移至有利出擊的位置,準備支援進襲。   寇仲跑在前頭,千里夢健蹄如飛,載著他往石堡馳去。   如何能完成對尚秀芳的承諾,消弭這場能把龍泉夷為平地、荼炭生靈的戰爭,他再無半分把握,只能見一步走一步的行事,盡量增加手上的籌碼,令拜紫亭知難而退,而他則憑對突利的影響力,達致雙方均可接受的和議。   唉!這是何等困難艱苦的一回事?   宋師道和術文等人仍在拜紫亭手上,加上和小師姨的恩怨糾纏,大明尊教與拜紫亭的曖昧關係,呼延金、杜興等的在旁作梗,蓋蘇文可能存在的伏兵,伏難陀的影響力,令事情更趨複雜,更難解決。而明早就是突厥人對拜紫亭定下獻寶的最後期限,他只餘半天一夜的時光。   他對尚秀芳的承諾並非在一時衝動下的決定,而是曉得這亦是徐子陵的心願,所以不論如何困難,他都要設法達到。   蹄聲驚擾防守石堡的兵士,只見其中兩座箭樓現出守兵,朝他們的方向瞧來。   越克蓬加速越過寇仲,以學得唯肖唯妙,帶點靺鞨口音的地道龍泉漢語大嚷道:「突厥狼軍來哩!大王有令!立即迎戰!」   位於石堡上層正中的鐘樓,立即響起示警的鐘聲。   鐘聲傳來,徐子陵一方剛把四艘目標大船置於控制之下,出乎料外的警報鐘鳴,令他們不敢輕妄動去找馬吉算賬,只能留在船上靜觀其變。   把一切混和模糊的狂風暴雨中,以跋寒鋒、徐子陵等的眼力仍看不清相隔近半里石堡那邊的情況,只猜敵人可鳴鐘示警,寇仲那方的行動將非順風順水。   位於碼頭北駐軍的營地像蜂巢被搗般眾兵蜂擁而動,人馬奔走列隊,準備迎戰,迅快而不亂,顯示出靺鞨兵確是大草原東北的精銳勁旅。   敲響第十下鐘聲時,號角聲起,第一隊百人騎兵馳出軍營,朝石堡方向開去,看得眾人眉頭大皺。   不古納台當機立斷,跳起來大喝道:「蒙兀室韋不古納台在此,靺鞨小賊快來受死。」   他的手下呼在船上齊聲發喊,傳遍整個海港區,把風雨聲也暫時掩蓋過去。   營地方面的靺鞨兵聞聲一陣混亂,把守望樓的侍衛此時才曉得四艘船落入敵人手上,忙一股勁的也把望樓的報警鐘敲響。   「噹!噹!當!」   鐘聲此起彼落,遙相對聞,把小龍泉送進腹背受敵的噩夢去。   營地的守軍只分出一小隊往支援石堡,其他人全往碼頭這邊馳來,可見指揮將領權衡輕重下,仍以奪回四船為首要之務。   不古納台雙目神光閃閃,暴喝道:「兄弟們!準備迎戰!」   眾室韋戰士箭矢上弦,齊聲吶喊。   跋鋒寒取出射月弓,大笑道:「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颼!」   勁箭從射月弓疾射而出,橫過千多步的距離,命中最接近的一座望樓上的守衛,貫胸而入,守衛慘叫一聲,墮往望樓下。   室韋箭士立時士氣大振,歡呼喝采。   箭矢戳破風雨,各自瞄準的往衝來的敵人射去,有如暴風雨內另一股不守規矩的風雨。   徐子陵留心陰顯鶴,見他木無表情的掃視碼頭一帶從船廠貨倉庫忙奔出奔入察看情況的人,知他在搜尋宗湘花的倩影,心中暗歎。   際此火熱血戰即要開的當兒,他的心神卻飛到遠在中土一個從未踏足只能想像的小谷內。身處的船兒蕩漾於其上的大海把他和中土的大江繫起來。只要他願意,即可揚帆駕舟,沿岸南下,直抵往石青璇隱居避世的幽林小谷去。   自離開成都後,心灰意冷下,他把對石青璇的愛意努力壓抑下去,不願想她,不敢想她,可是在龍泉與師妃暄決堤般的精神苦戀,不但燃起他對妃暄的愛火,更撩起他對石青璇的思念和愛憐。   師妃暄在時,他的心神全注在她身上,對石青璇的思憶只像浮雲掠空。師妃暄終於離開他,還三番四次囑咐他照顧石青璇,使他對石青璇本變得有如寒灰的心活躍起來,何況懷內尚有一枝奉尚秀芳之命贈送給她用油布包裹好的天竺簫。   失正是得,自己是否一個從不為己身的幸福努力爭取的人呢?   「颼!」   一枝勁箭從頭頂掠過,徐子陵驚醒過來,只見碼頭前全是往船上狂攻過來的靺鞨戰士,儘管在室韋戰士的箭網下人仰馬翻,仍是奮不顧身,前仆後繼的殺來。   血淋淋的殘酷戰爭,把他因石青璇而沉於溫柔銷魂滋味的天地硬扯回來。   拜紫亭說得對,大雨確是利守不利攻,縱使對方人馬多上幾倍,亦難施全力。   徐子陵大喝一聲,雙拳齊出,把兩個剛要撲上船來的靺鞨戰士轟到海水中。   陰顯鶴大喝道:「馬吉在那邊!」   徐子陵又起腳踢飛另一名敵人,偷空瞧去,只見馬吉和三十多名手下從營地策騎馳出,望北而去,當是見勢不妙,想落荒逃走。   跋鋒寒喝道:「子陵和陰兄去追馬吉,這裡交給我和不古納台。」   徐子陵和陰顯鶴撲上碼頭,登時令敵人陣腳大亂,以為他們下船來反擊。那知兩人斬瓜切菜的擊倒十多個敵人後,翻上奪來的兩匹戰馬,朝馬吉方向追去。   攻打小龍泉的突擊戰,在漫天風雨中全面展開。   泊岸的其他大小船隻紛開離碼頭,以免殃及池魚,在碼頭負責搬運上落貨的腳夫,只恨爹娘生少一對腳,能上船的上船,來不及上船的只好往附近叢林逃去。   號角聲、喊殺聲和風雨聲渾為一片。 第五章 雨過天晴   把守石堡的士兵第一個反應竟是鳴鐘示警,確出乎寇仲等料外,幸好沒有箭矢射來,否則將要功虧一簣,硬被阻於石堡外。   由於突厥大軍來犯,整個靺鞨族人就似一條繃得緊緊的絃線,稍有風吹草動,立即全面動員,倒非識破寇仲等人的偽裝。   守兵不住擁上城樓箭堡,有人大喝下來道:「報口令!」   寇仲超越眾人,大笑道:「忘記問拜紫亭哩!」   就從千里夢背上彈起,井中月化作一團刀芒,護著前方,像投石機擲出的石彈,往石堡上層投去。   敵人此時才知來的是敵非友,慌忙彎弓搭箭,卻遲了一步。   井中月刀光展開時,別勒古納台、越克蓬、客專和身手最強橫的三十多名室韋、車師戰士,紛紛騰身離開馬背,奮攻城樓上尚在不知所措的守軍。   埋伏於林內兩支各達二百人的戰士,同時殺出,阻截從軍營來援的敵人。   他們的策略是要令小龍泉的守軍誤以為來犯的是突厥大軍,心理上生出難以抵擋的致敗因素而進退失據。   猛烈的攻擊,配上狂風暴雨,確有點突厥大軍奇襲的味兒。   寇仲井中月到處,敵人不死即傷,幾下呼吸間,石堡上層城樓落在他們的控制下。   別勒古納台一馬當先,左右手雙斧如車輪急轉,朝從下層殺上來的守兵揮壓砍劈,擋者披靡,踏著敵屍硬闖向下層。   寇仲至此才領略到他斧法的凌厲,難怪能稱雄額爾古納河,被譽為無敵高手。他立與別勒古納台並肩作戰,井中月配合雙斧,逢敵殺敵,一級一級的殺進堡內去。   小龍泉亂成一片,喊殺聲分從石堡和碼頭方向傳出。在風雨和恐慌的無情鞭撻下,腳夫、船廠工人、來不及登船的商旅和失去方寸的守兵四散逃竄,活像末日來臨。   地暗天昏下,徐子陵提著隨手奪來的長槍,與陰顯鶴策騎朝馬吉逃走的方向追去。   馬吉乃狼盜事件的關鍵人物,只要將他擒拿,真相便有可能水落石出。   驀地橫裡殺來一隊過百人的靺鞨兵,衝破風雨截住去路,領頭者赫然是拜紫亭座下侍衛長宗湘花。   只見她手舞長劍,髮辮飛揚,秀眸含煞,厲喝道:「殺無赦!」   徐子陵心中暗歎,在戰場上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既曾答應陰顯鶴不能傷害宗湘花,此戰惟有避之則吉,眼睜睜放走馬吉。   一勒馬頭,向陰顯鶴招呼道:「這邊走!」   策馬往左,改向石堡方面衝去。   陰顯鶴領會他的心意,慌忙追隨。   宗湘花一聲嬌叱,領著手下在後方窮追不捨。   蔽天遮空的傾盤大雨中,倏然地前方一股人馬風捲而至,赫然是室韋和車師的聯軍,聲勢如虹的殺來。   徐子陵別無選擇,與陰顯鶴掉頭往宗湘花的追兵迎去。   「鏗鏗鏘鏘」!   徐子陵展開槍法,把狀如瘋虎的宗湘花截著來個馬上廝鬥,這美女雖奮不顧身,兼且劍法高明,可是跟徐子陵仍有一段距離,被他巧妙運用長槍的長度,纏緊不放,進退不能,陷於苦戰之局。   陰顯鶴明白他的心意,與來援聯軍同心合力,只一下子藉著高昂的士氣和優勢的兵力,把宗湘花的隨員沖個七零八落,四處奔逃。   石堡方面蹄聲轟鳴,另一支聯軍以鋪天蓋地的威勢殺至,領頭者正是寇仲、別勒古納台和越克蓬三人。   任誰都曉得此戰大局已定,宗湘花率領頑抗的戰士,擋不住攻勢,死的死、傷的傷,有些則落荒逃去,只剩下這位長腿女將仍在拚死。   「噹」!   長劍墮地。   徐子陵借長槍發出寶瓶真勁,一下比一下重,宗湘花終虎口震裂,寶劍脫手墮地。   寇仲等任由徐子陵獨自處理宗湘花,逕自往碼頭方面掩殺過去。   陰顯鶴勒馬回頭,來到徐子陵旁。   宗湘花的戰馬仍在噴氣跳躍,她卻呆如木雞的坐在馬背上,神情悲愴。   徐子陵再歎一口氣,道:「侍衛長請回去告知貴上……」   宗湘花厲叫道:「我跟你拚了!」   策馬朝兩人衝去。   兩人左右避開,宗湘花撲了個空,勒馬回頭悲呼道:「殺了我吧!為何不殺我!」   在風吹雨灑的混戰響聲中,她的話音似近而遠,如在噩夢中。   徐子陵從心底湧起對戰爭仇殺的厭倦,想起昨晚才同席舉杯言笑,今天卻你死我活的各不相讓,苦笑道:「若貴上不是欲置我們於死地,大家怎會兵戎相見。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談妥條件,我們可把小龍泉歸還,小不忍則亂大謀,宗侍衛長回去吧!」   宗湘花默然片晌,目光轉往陰顯鶴,射出深刻的恨意,叫道:「好!好!」然後勒轉馬頭,放蹄投進茫茫風雨去。   陰顯鶴略一遲疑,向徐子陵打個招呼,朝她背影追去。   風雨逐漸平靜,卻意猶未盡,餘威仍在似的代之為漫空飄飛的纖細雨粉,把整個海灣區籠上如霞如霧的薄紗,粉飾戰場殘酷的真相。   攻奪戰來得突然,完結得迅速,留下遍地的死傷人馬。   到一道陽光衝破雲縫而下,照在四艘泊在岸旁的戰利品上,天上烏雲像帷幔被拉開般顯露出後面蔚藍的美麗天空,似是把剛才的狂暴完全沖刷淨盡。   寇仲呆坐在碼頭一座系扎船纜的石躉上,陪徐子陵凝望睽違已久的大海洋,瞧著陽光再度君臨眼前的天地。   他們終於得回八萬張上等羊皮。   高麗船載的全是弓矢兵器和各式各樣的守城工具。   拜紫亭真厲害,若這些東西落到他手上,配合蓋蘇文可能親率的奇兵,確可令突厥的無敵雄師大吃一驚,甚或栽個大觔斗。   馬吉船上廂房內裝的是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夠普通人狂花十世子,正可作賠償平遙商之用。   大半問題一下子給解決。   寇仲回頭一瞥後方清理戰場的室韋和車師戰士,搖頭苦笑道:「我對戰爭也開始厭倦哩!只恨別無選擇,只好硬撐下去。」   徐子陵歎道:「你的硬撐似乎並不太硬,我甚至覺得你是有點不敢面對現實。」   寇仲雙目露出沉思神色,緩緩道:「現實確非常殘忍,令人不忍卒睹。我寇仲為王為寇,就要看能否守落洛陽守嬴李小子。唉!他娘的為王為寇,偏老子正是姓寇,犯了名忌。將來若我伏屍洛陽,你記得把我的骸骨問李小子要回來,葬在娘的山谷內,讓我乖乖的為娘作伴。」   跋鋒寒來到兩人身後,聞言道:「即是如此,不若任得王世充那老狐狸自生自滅,少帥則全力奪取東都,那是你們的老家,怎都比李海通這外人佔得地利的便宜。」   寇仲道:「若有選擇,誰願陪王世允一道上路?只恨李閥與巴蜀各大小勢力訂有協議,若唐室能攻下洛陽,巴蜀就向李淵俯首稱臣。那時李家不但得到巴蜀的銅鐵糧食,還可利用長江大險,迅速動員攻打兩岸敵人,加上老爹杜伏威在中流的支援,天下誰與爭鋒?所以洛陽是不容有失。」   跋鋒寒尚是首次與聞此由師妃暄為李家爭取回來關係重大的協議,默然半晌後歎道:「明知必敗無疑,何不把少帥軍解散,我們三兄弟並肩修行,嘯遨天下,豈不快哉!」   寇仲雙目神光迸射,哈哈笑道:「問題是戰無常勝,世上沒有必敗這回事。正因事情的艱難,更激起我的鬥志。我寇仲就押上小命去賭鋪轟轟烈烈的。」   接著目光投往馬吉那艘被俘的大海船,沉聲道:「明天不論頡利是否肯放過拜紫亭,我和陵少在此間的事情了結後,將從海路把羊皮先送往山海關,之後我兼程趕往洛陽,看看老天爺是否要我寇仲殉城陪葬。你老哥有甚麼打算?」   跋鋒寒目注海平線盡處,兩眼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淡然自若道:「現在我唯一的目標,是要擊敗畢玄,我會予自己一年的時間作擊敗畢玄的修行,洛陽該是一個理想的地方,不過我絕不會殉城的。」   寇仲大喜道:「有你老哥幫忙,將是另一回事,說不定……唉!你還是到別處修行吧!我真不想拖累你。」   跋鋒寒仰天笑道:「你沒有拖累我,只是我不想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參與名懾天下的寇仲與所向無敵的李世民為洛陽展開生死攻防的決戰而已!」   寇仲轉向徐子陵道:「陵少行止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你想我怎樣呢?」   寇仲正容道:「就算你要陪我到洛陽,我也絕不容許。假設我真能守住洛陽,令李世民吃一次真正的大敗仗,你再來找我喝酒談心好啦!」   徐子陵默然片晌,歎道:「真是別無選擇嗎?」   寇仲斷然搖頭道:「不是別無選擇,而是我心甘情願選擇這條路,到現在更沒法回頭。若唐室的太子是李世民而非李建成,我或會依你的意思,現在只能堅持我的選擇。」   此時別勒古納台等處理妥當,前來與三人進行戰後會議,眾人改以突厥話交談。   不古納台報告道:「俘虜共三百二十五人,其中二百五十四人是高麗王的武士和船夫,其他是靺鞨族的士兵和在船廠工作的靺鞨人,全給關在其中一座船廠內。」   寇仲大感頭痛,若這三艘船是屬於蓋蘇文的,該有多好。可惜事與願違,與小師姨傅君嬙舊怨未解,又添新仇。   別勒古納台道:「拜紫亭的大軍隨時來政,我已派出探哨。假如那情況出現,我們必須於現在決定,是死守還是乘船開溜?」   這處有一座石堡可供死守,只要能捱一個晚上,拜紫亭因顧忌突厥大軍來犯,必會退兵。問題是他們能否捱到那一刻。   越克蓬道:「我們若要船開溜,須立即動程,否則若對方以戰船堵塞出海口,我們將插翼難飛。」   眾人目光不由往海港出口投去,左右山勢伸展下,把海洋環抱而成深闊的港口,出海口寬約百丈,若敵人有十來艘戰船,可輕易把海港封鎖。   跋鋒寒見寇仲沉吟不語,知他正大動腦筋,問道:「陰兄到那裡去了?」   徐子陵見眾人目光落自己身上,苦笑道:「他追趕宗湘花。」   跋鋒寒不解道:「他和宗湘花究竟是甚麼關係?」   徐子陵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寇仲終於說話,道:「若我們的目標只是向拜紫亭討回被囚禁的人,最上之策莫如把船開走,再向他討價還價。只是我們的目的不止於此,首先誰都不願見靺鞨滅族,其次是蓬兄負有殺伏難陀以雪深仇的重任。所以我們絕不能棄守小龍泉,我有九成把握拜紫亭不敢來犯。各位看看小弟有否料錯,頡利的實力比他強得多,仍有赫連堡之敗,老拜是精通兵法的人,絕不會重蹈頡利的覆轍。」   別勒古納台同意道:「少帥之言有理,換作我是拜紫亭,亦不敢犯險。我們怕拜紫亭,拜紫亭則怕突厥大軍,變成互相牽制,大家均是動彈不得。」   跋鋒寒頭痛的道:「我是突厥人,比你們更明白頡利和突利的心態。他們既下戰書著拜紫亭於明天太陽出前交出五採石,如不能達到這要求,只餘血洗龍泉一途,否則他們在大草原上辛苦建立的威信將蕩然無存。」   五採石正在美艷手上,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否尋得美艷是一個問題,而能否從她手上取回五採石又是另一個問題。更何況拜紫亭若不肯屈服,他們儘管好心代拜紫亭交出五採石亦將是多此一舉。   越克蓬歎道:「殺妖僧一事並非急在一時,可容後再作處理。」   寇仲捧頭道:「誰能告訴我美艷和伏難陀的真正關係?」   當然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徐子陵冷靜的道:「這眾多難題事實上互有關連,只要我們能令拜紫亭感到全無勝算,就只有屈服投降,甚至助我們去尋找美艷。」   不古納台笑道:「我們扣起這兩批弓矢兵器的補給,那到拜紫亭不投降認輸。」   寇仲搖頭道:「拜紫亭是天生的冒險者,沒有補給雖能對他構成嚴重打擊,卻非致命。除非我們能攻陷臥龍別院,令拜紫亭變得孤立無援,他才肯乖乖聽話,最理想當然是肯把伏難陀交出來,讓蓬兄把他的首級帶回吐魯蕃去。」   徐子陵微笑道:「蓋蘇文深淺難測,我們對他的兵力更是一無所知,不過只要讓拜紫亭曉得我們知道他有此奇兵,那蓋蘇文可能存在的軍隊將失去作用。」   別勒古納台搖頭道:「拜紫亭可通知蓋蘇文移師別處,仍能構成威脅。」   寇仲拍腿道:「有哩!」   眾人均知他智計百出,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寇仲長身而起,掃掃仍未乾透的衣服,道:「我要去和拜紫亭喝酒談心,順道見見杜興和許開山,誰陪我去?」   跋鋒寒笑道:「不危險的事你不會去幹,我和陵少陪你去見識一下如何?那是決定抓住小龍泉不放,對嗎?」   寇仲點頭道:「不但要死守小龍泉,還要把藏在別處的那批弓矢送到這裡來,藏在石堡中,同時著人監視臥龍別院。我這條計又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只要拜紫亭中計將蓋蘇文的伏兵移往別處,我們就成功啦。」   接著向徐子陵道:「誰人最適合為拜紫亭傳話呢?」   徐子陵點頭同意道:「大有可能是伏難陀,如杜興沒有說謊,伏難陀與蓋蘇文的關係該比拜紫亭更密切。」   越克蓬和客專兩對眼睛同時明亮起來。   寇仲哈哈笑道:「我們還是首次手上的籌碼比拜紫亭多。唉!希望平遙諸位大哥尚未離開龍泉。」   蹄聲從西方迅快接近。   寇仲循聲望去,一震道:「比拜紫亭更難應付的人來哩!我的娘!」 第六章 生死豪賭   在金正宗的陪伴下,傅君嬙含怒而至,一副要找寇仲和徐子陵算賬的樣兒。   不過無論是嫣然淺笑,輕顰微鎖,又或像這刻的鼓著腮兒,秀眉帶煞,他們的小師姨仍是那麼洋溢著她那種充滿青春清新氣息的美麗,仍是那麼動人可愛。   跋鋒寒道:「我佩服金正宗。」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跋鋒寒佩服的是金正宗的膽量,要知寇仲一方高手如雲,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吃虧的必是傅君嬙一方無疑。傅君嬙乃「奕劍大師」傅采林關門弟子,除非自問不怕傅采林尋晦氣,否則絕不敢動她。   對金正宗卻沒有人會特別優待,只是被扣起來作人質,足令金正宗大不好受。   眾戰士知他們非是來動手作戰,更見頭子沒有表示,任由他們長驅直入。   傅君嬙隔遠盯牢寇仲,策馬領先馳至,嬌叱道:「寇仲、徐子陵你們滾過來。」   跋鋒寒是第二趟見到傅君嬙,第一次在山海關只是驚鴻一瞥,一邊細意欣賞她的容貌神態,邊道:「不若交由我來應付她。」   寇仲搖頭道:「你老哥絕受不了她的氣,讓我和陵少去吧!」   大步踏前,徐子陵苦笑隨後。   傅君嬙和金正宗跳下馬來,前者戟指怒道:「你兩個雖想設法砌詞狡辯,但我早識破你們是寡情薄義的卑鄙之徒。實在太過份哩,竟敢殺我的人,搶我們的船。」   寇仲來到她身前一揖到地,當然暗裡防她一手,恭敬道:「小師姨暫且息怒,我們沒有殺半個小師姨的族人,也沒有搶小師姨的船,只是原封不動的留在原地吧!」   傅加嬙怒不可遏的叉腰叱道:「還敢喚我作小師姨?我奕劍門沒有你這種不肖弟子,師尊絕不會放過你們。」   徐子陵移到寇仲旁,淡淡道:「傅姑娘請平心靜氣。我們今趟是情非得已,但下手很有分寸,貴族的人均安好無恙,請姑娘明察。」   傅君嬙環目一掃,道:「他們在那裡?」   寇仲道:「他們在其中一座船廠中休息,只要你一句話,我們立即把人交還。」   金正宗插入道:「那三艘船和貨又如何?」   寇仲苦笑道:「兩位可知拜紫亭要殺我?」   傅君嬙狠狠道:「活該!誰教你們做突厥人的走狗?」   對著成見已深的傅君嬙,寇仲能作出甚麼解釋,轉向金正宗道:「金兄知否拜紫亭以卑鄙手段扣押宋二公子的事?」   金正宗愕然道:「竟有此事?我們還以為宋公子和你們在一起。」   傅君嬙沉聲道:「胡說!拜紫亭怎敢如此膽大妄為?」   徐子陵心平氣和的道:「說這種最易被拆穿的謊言於我們有甚麼好處?」   寇仲心中有氣,冷然道:「你們貨已送到,且由拜紫亭的人親手接收。我們只是從拜紫亭處拿走,與傅姑娘再沒有關係。」   傅君嬙杏目圓睜,怒視寇仲道:「你竟敢嚼舌頭和我說這種搪塞的話?」   徐子陵打圓場道:「敢煩傅姑娘通知拜紫亭,只要肯把扣押的人全部釋放,我們可把貨物歸還。」   寇仲哈哈笑道:「先送小師姨一個大禮。」   轉向立在碼頭處的別勒古納台等嚷道:「將客人全體請出來,讓他們隨傅姑娘回龍泉去!」   傅君嬙飛身上馬,怒容忽斂,笑吟吟道:「寇少帥啊!我們就走著瞧,你們欠我們的,終有一天我們會要你兩人本利歸還。」   抽韁向金正宗喝道:「我們回高麗去。既不要管他們在這裡的事,也不須再為拜紫亭這種人操心。」   夾馬就去。   金正宗登馬追去,揮手揚聲道:「少帥若真有放人誠意,讓他們自行乘船回國吧!」   兩人轉瞬去遠。   寇仲向徐子陵無奈歎道:「你看到吧!與師公的仇結定哩!」   徐子陵苦笑道:「惟有瞧老天爺如何安排。」   跋鋒寒來到兩人旁,目光追著變成兩個小點的傅君嬙和金正宗,笑道:「如何能在奕劍大師的劍下保持不勝不敗,恐怕要比擊敗他更困難,這會是對兩位的最大考驗。」   別勒古納台道:「那些俘虜如何處置?」   寇仲道:「將高麗人和粟末人分開處理。高麗來的讓他們擠在一條船回國,橫豎開罪奕劍大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他們兩條船來運載羊皮。粟末族的則任由他們回龍泉去,這樣一來,拜紫亭對我們的動向更難揣測。」   不古納台大聲應道:「領命!」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這小子也來耍我,大家兄弟嘛!」   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在龍泉西南一座密林邊緣勒馬停下,他們故意繞一個大圈,避開龍泉軍的哨探。   龍泉城南門外的著名「燈塔」仍是高聳入雲,在這午後雨過天晴的時份,燈塔散發著懶洋洋的味兒。   徐子陵道:「昨晚我就是在這裡遇上烈瑕和可能是『毒水』韋娜婭的女子。」   兩人聽過他昨晚的經歷,跋鋒寒微笑道:「烈瑕是我的,兩位勿要和小弟爭。」   寇仲目注再沒有商旅離開的南門,道:「恐怕你要得可達志同意才行。際此兵荒馬亂之際,以他的為人作風,絕不放過烈瑕。」   徐子陵道:「拜紫亭確是個人物,吃了小龍泉這麼大的虧,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寇仲欣然道:「到俘虜集體被放回來,紙將包不住火,會狠狠打擊和動搖龍泉城軍民信心。」   跋鋒寒笑道:「原來你的釋俘有此妙用,不負少帥的智名。」   徐子陵道:「少帥狀態如何?」   寇仲昂然道:「當然是狀態大勇,昨晚六刀劈殺深末桓後,我的信心全恢復過來,比受傷前更厲害,陵少怎樣?」   徐子陵活動一下左手,微笑道:「不知師仙子在我身上做過甚麼手腳,內外傷痊癒至八八九九的程度,剛才策馬而來,乘機調息,現在該可應付任何場面。」   寇仲翻下千里夢的馬背,大笑道:「那就讓我們三兄弟硬闖龍泉,看拜紫亭敢拿我們玩甚麼花樣。今早給他差點趕盡殺絕那口氣憋的我太難受哩。」   三人並排往城門口走去,登時令守城的將領大為緊張,城牆箭樓上的守軍彎弓搭箭瞄準三人,城門擁出過百戰士,領頭的粟末將士大喝道:「停步!」   寇仲隔遠喝道:「給我去通知拜紫亭,我要面對面和他談一宗交易。」   守將不敢怠慢,吩咐手下回城飛報拜紫亭。   三人移往遠處道旁一處草坡悠然坐下休息,養精蓄銳以應付任何可能出現的危險。   跋鋒寒問聊道:「子陵尚未說出龍泉事了後會到那裡去?」   徐子陵道:「我或到巴蜀打個轉,完成尚秀芳托我把天竺簫送到石青璇手上的任務。」   寇仲向跋鋒寒打個曖昧的眼色,眉開眼笑的道:「看來以後我們若要探望陵少,只有到幽林小谷去。」   徐子陵沒好氣哂道:「少點胡思亂想吧!」   寇仲哈哈大笑,又問道:「你剛才說我不敢面對現實,意何所指?」   徐子陵洒然聳肩道:「沒有甚麼,只是指你硬要陪我去探大小姐,而不去好好訓練和領導正在彭梁的少帥軍,故感到你是不敢面對現實,一副拖得一時就一時的逃避心態。」   寇仲叫冤道:「我只是不這麼快和你分手,況且我此行得益良多,不但學曉看天色,更得傳人馬如一之術,又領教到塞外騎射戰的厲害,可說是滿載而歸。」   跋鋒寒道:「你最大的收穫,照我看並非這些東西,而是在大草原建立的人脈關係,就以古納台兄弟為例,他們均是桀驁不馴之輩,若非你能令他們心折,他們豈肯全力助你。」   寇仲微笑道:「是我先當他們是兄弟,又拚死為他們幹掉深末桓,他們感動下當然支持我。唉!我總覺得別勒古納台這人頗具野心,城府深沉,不像他的弟弟不古納台般率直坦白。」   跋鋒寒哂道:「能成一族之主,不但講手段更講性格修養。突利又如何?我們為他打生打死,轉個頭便去和頡利講和修好,事前有徵詢過我們的意見嗎?我跋鋒寒以後再不當他是兄弟!」   寇仲愕然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但反應卻沒你老哥般強烈。我會設身處地的為他設想,他不能只因考慮個人的問題,而置龐大族人的利益不顧,對嗎!」   跋鋒寒微笑道:「你是絕不會明白我真正的感受,因為你沒有我的經歷。況且你曾和突利同生共死,跟他的感情比我和他深厚得多,所以會設法為他開脫。但我和你是不同的,我和突利分屬兩個敵對的階層,他有的是權,我有的只是一把想偷天的劍。兄弟!勿說我沒有警告在先,終有一天突利和頡利會聯袂揮軍南下,你們最好做妥準備。」   寇仲苦笑道:「陵少你怎麼看?」   徐子陵歎道:「一天畢玄未死,這可能性一天存在。」   跋鋒寒雙目神光大盛,低聲吟道:「畢玄!」   寇仲不想因辯論而加深跋鋒寒對突利的不滿,岔開道:「陵少不是說過須遠離中土,以免聽到於我的任何消息,否則會忍不住來救我?」   徐子陵想起石之軒,苦笑不語。   密集的蹄音從城門內深處隱隱傳至,寇仲朝城門瞧去,淡淡道:「伏難陀是我的,你們不要和我爭。」   跋鋒寒哈哈大笑,借用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蹄聲倏止。   三人相顧愕然,只見客素別從城門馳出,來到三人近處勒韁下馬,從容道:「大王恭請三位入城見面。」   寇仲等想不到拜紫亭有此一著,城內見和城外見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若他們不敢入城見拜紫亭,在氣勢上怎都矮去一截。   寇仲哈哈笑道:「大王真好客。」   向跋鋒寒和徐子陵各瞥一眼,跋鋒寒微一頜首,徐子陵則聳肩表示不在乎,他一拍背上井中月長身而起道:「我還有件羊皮外袍留在城內修補,想不入城也不行。」   南城門雖是守衛森嚴,城樓城牆站滿粟末兵,可是城內的氣氛並不緊張,除了巡軍增多外,仍有疏落的行人點綴廣闊的朱雀大街,部份店舖照常營業。可見直到此刻,拜紫亭仍是信心十足,與這樣心態的人交手談判肯定非是容易的事。   假若城內千軍萬馬的迎接他們,他們的心反會安定和更有把握些。   客素別領他們穿過深長的城門拱道,來到最接近門一食店門外,恭敬的道:「大王在裡面恭候三位大駕。」   寇仲打趣道:「大人是否忙著去領兵來把我們重重包圍,所以無暇陪我們進去?」   客素別乾咳一聲,尷尬道:「少師真愛說笑。」接著壓低聲音道:「受君之祿,擔君之憂,希望少帥明白下官的處境。」   徐子陵心中一動,問道:「客大人官居何職?」   客素別微一錯愕,答道:「下官的職位是右丞相。」   寇仲動容道:「那是很大的官兒。」   三人均知不宜與客素別多說下去,舉步入鋪。   食店內堂寬敝,擺下近二十張大圓桌,拜紫亭居於正中的一張,神色平靜的瞧著三人進來。   「天竺狂僧」伏難陀坐在他右方,仍是那副高深莫測的神態;宮奇居左,恰是三個人對三個人,再沒有其他人。   桌上擺放六個酒杯和一樽響水稻米酒。   拜紫亭倏地起立,呵呵笑道:「少帥藝高膽大。果是名不虛傳,佩服佩服,請坐!」   邊說邊親自為六隻空杯斟酒。   寇仲三人昂然坐下,香氣四溢的美酒注滿六隻杯子,拜紫亭坐下舉杯敬酒道:「與跋兄尚是初次碰面,這一杯就為跋兄將來擊敗畢玄而喝的。」   六人舉杯對飲,若有不明白真相的人看到這情景,會以為是老朋友敘舊喝酒。   寇仲拭去唇角酒漬,目光先落到宮奇臉上,微微一笑後轉往伏難陀,欣然道:「國師的『梵我不二』確令小弟大開眼界,可惜昨晚本人身體狀況久佳,未能盡興,哈!」   伏難陀從容一笑道:「難得少帥這麼有興致,希望本人不會令少帥失望。」   拜紫亭放下酒杯,淡淡道:「少帥請開出條件。」   寇仲仰天笑道:「好!大王終有談交易興趣。不過我可先要問大王一句話,大王對突厥狼軍之戰,現在尚有多少把握?」   拜紫亭神態自若的道:「未到兩軍交鋒,誰能逆料勝敗,我們早知小龍泉無險可守,故小龍泉的得失並不放在我們心上。至於損失的補給,只是不能錦上添花,並不能對我們做成關係成敗的打擊。自三年前本王矢志立國,我們一直為今仗作出準備,否則我拜紫亭今天只能千方百計把五採石討來,跪獻頡利的牙帳前。」   這番話說得豪氣沖天,一副不怕任何威脅的模樣,確是談判高手的氣魄風度。   宮奇插入道:「少帥手上有貨,我們手上有人,以貨易人,乾脆俐落,大家可免去不必要麻煩。」   寇仲像聽不到宮奇的話般,向拜紫亭微笑道:「大王的所謂三年備戰,是否包括縱容狼盜搶掠斂財,對各地商旅巧取豪奪,勒索敲詐?」   拜紫亭雙目殺機大盛,次然道:「少帥要知口舌招尤之忌。我拜紫亭既敢不把突厥放在眼內,早存寧為玉碎,不作瓦全之心。」   「砰」!   跋鋒寒一掌拍在台上,六隻杯子同時似被狂摔地面般破裂粉碎,酒瓶卻神奇地完好無事,仰天長笑道:「好豪氣,我跋鋒寒最歡喜的就是像你老哥般的硬漢子。大王對小龍泉失守不放在心上,只不知對臥龍別院若亦不保有何感受?」   拜紫亭三人同時瞳孔收窄,臉色微變。   寇仲等心中叫好,跋鋒寒突如其來的一著,先顯示經「換日大法」改造後更上一層樓的精純內功,震懾對方,再揭破對方致命的弱點,命中對方要害。   寇仲微笑道:「小弟有個很有趣的提議。」   拜紫亭愕然往他望來,沉聲道:「說吧!」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凝望伏難陀,語調卻是平和冷靜,柔聲道:「不若我們豪賭一鋪,請大王賜准小弟與貴國國師作一場生死決戰,若死的是我寇仲,我的兄弟絕不會糾纏下去,立即以貨易人,且額外加送小龍泉。敗的若是國師,除以貨換人外,還要賠出平遙商那筆欠賬,大王意下如何?」 第七章 決戰魔僧   跋鋒寒心中叫絕,若要殺死伏難陀,確沒有比這著更精采。   早先寇仲雖有把伏難陀誘往臥龍別院之策,一來完全被動,二來縱使對方中計,以伏難陀天竺魔功的變化無窮,在曠野之地,只要一個不好,讓他逃進樹林,誰有把握攔截他。   但目下只要拜紫亭點頭,伏難陀將不得不起而應戰,至死方休,當然比任何其他計策更高明、更穩妥。   徐子陵卻是大吃一驚,除寇仲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伏難陀可怕的實力,雖說經一晚半天的調息,他和寇仲在長生氣神跡般的功效下內傷外傷已告復原,但失去的血卻仍需一段時間補充。   際此重傷初癒之時,與伏難陀進行決戰,這個險冒得太大。   寇仲從小時開始就是個愛冒險的人,自昨晨受傷後的種種挫折,令他憋下滿肚冤屈不忿之氣,現在見到拜紫亭和伏難陀,再忍不住爆發出來。加上時間無多,只有殺死伏難陀,才可令拜紫亭和龍泉軍失去信心,使他踏出完成對尚秀芳所許諾言的最關鍵性的一步,更可讓越克蓬快意地回國交差。   他不是不曉得伏難陀的厲害,但這個險卻不能不冒。   伏難陀聞言仰天長笑,接著肅容道:「大王請賜准此戰。」   拜紫亭目光閃閃的打量寇仲,顯是龍心大動,點頭道:「少帥確是膽色過人,不把生死放在眼內。好吧!此戰就在外面大街進行,不過何用分出生死,只要勝敗分明,我們依約定交易。少帥請!」   在拜紫亭指示下,城兵把這一截的朱雀大街兩端封鎖,在禁止進入的範圍內所有店舖立即關門。   守南門的士兵哄動起來,城上城下擠得水洩不通,爭看這場有關龍泉存亡的大戰。   一方是靺鞨人的精神導師,來自天竺精通瑜伽術的玄門大師,人稱「天竺狂僧」的伏難陀。   一邊是來自中土,名懾中外,連頡利和畢玄亦不放在眼內的「少帥」寇仲。   寇仲立在街心,神態輕鬆的向仍伴在左右的徐子陵和跋鋒寒道:「不用擔心,照我看他仍未從昨晚一戰回復過來。」   徐子陵苦笑道:「我的大爺,別忘記『換日大法』正是從天竺來的,人家療傷的方法會比你差嗎?」   跋鋒寒冷哼道:「子陵說得雖然對,因為瑜伽追求的正是超越人體的極限,所以這狂僧的體質肯定異乎常人,既不易受傷,縱受傷又比人快復原。不過管他內傷是否痊癒,昨晚他在十拿九穩下仍奈何不了你們,而寇仲這麼快敢向他單挑獨鬥,對他的信心肯定會有重大打擊,少帥只要把握此點,將可把他的魔心制住,大有機會勝此一仗。」   寇仲凝望正陪伏難陀步往對面街心的拜紫亭,微笑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要殺伏難陀,此實千載一時之機。」   忽然念頌道:「精者身之本,兩精相搏謂之神,隨神往來謂之魂,並精出入謂之魄,心之所倚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道。天人交感,陰陽應像。」   兩人聽得動容。   寇仲微笑道:「這是寧道奇那趟出手教訓小弟臨走時說的,小弟一直一知半解,似明非明。到昨晚伏難陀擊倒陵少,想取他性命時,我忽然明白了,來個他娘的天人交感,陰陽應像,成功使出井中八法最後一式『方圓』,刀法至此真臻大成之境。因而昨晚才能有負傷斬殺深末桓的壯舉。他奶奶的態,想起小陵差點給他宰掉,老子就絕不肯放過他。」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少時寇仲比他長得粗壯,每逢徐子陵被人欺負,寇仲必挺身出頭,就算明知敵不過對方,亦絕不退縮。現在只不過是歷史重演。   宗湘花此時和一群將領飛馳而至,顯是聞風趕來觀戰,益發令人感到此戰的重要。   拜紫亭踏前三步,朗聲道:「少帥是否準備妥當?」   寇仲哈哈笑道:「隨時可以動手。」   又低聲向徐子陵和跋鋒寒道:「我絕不會比伏難陀先死的,放心!」   兩人退往一方。   拜紫亭再走前五步,來到兩人對峙中間的位置,稍作橫移,到可同時看到雙方的位置,環目一掃,大喝道:「開始!」再往後退,至行人道才止,與另一邊的徐子陵和跋鋒寒遙遙相對。   決戰的大街一端是擠滿南門城樓上下以百計的靺鞨兵,一端是宗湘花、宮奇等十多名將領,決戰者左右兩邊行人道上分別是拜紫亭和徐跋兩人,人人默不作聲,氣氛沉凝緊張。   伏難陀仍是那襲招牌式的橙黃色寬袍,兩手隱藏袖內,神色從容自然,傲立如山如岳,雖沒有擺出任何迎戰的架式勢子,可是不露絲毫破綻,就像與天地渾成一體,超越人天的限制。   跋鋒寒尚是初次感受到「梵我如一」的境界,首次擔心起來、低聲道:「這傢伙的信心似乎沒受影響。」   徐子陵歎道:「此仗將是寇仲出道以來最艱苦的一戰。」   寇仲先把雙目睜得滾圓,神光電射的凝望對手,接著把眼睛瞇成只剩一線隙縫,就像天上浮雲忽然遮去陽光,變化神奇之極,也令目睹此景的宗湘花等一眾將領生出震撼的感覺。   同一時間寇仲脊挺肩張,上身微往前俯,登時生出一股凜冽的氣勢,越過近三丈的空間,朝神秘莫測的伏難陀迫湧過去,伏難陀的橙色長袍立即應勁拂動,使人曉得他正在承擔寇仲氣勁驚人的壓力。   高手相爭,不用刀來劍往,足使人看得透不過氣來,更猜不到下著如何,誰會先出手。   場中最瞭解寇仲的徐子陵和跋鋒寒均有點意料不到寇仲的武功進步到如斯境界。因為他發出的氣勁並非只是一股真氣,而是如有實質的一堵氣牆,處處平均,可令對手難以避重就輕的化解進擊,比之以前的他當然更為高明。   天人交感,陰陽應像。   寇仲先是臉罩寒霜,接著顏容放鬆,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淡淡道:「大師可以開始說法哩!」   「鏘」!   井中月離背而出,遙指對手。   一柱圓渾的刀氣,從刀尖以螺旋的奇異方式江河暴漲地狂湧而出,往伏難陀攻去。   氣牆為方,刀勁為圓,竟是隔三丈的距離發出井中八法中最後一式「方圓」。刀法至此,確已臻天人合人的至境。   方為陽,圓為陰;陰為方,陽為圓。陰陽應像,天人合人,再不可分。   跋鋒寒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都看出對方心裡的驚異。   寇仲擺明是一出手就是雷霆萬鈞之勢,務於數刀內與伏難陀分出勝負,免去應付伏難陀出人意表,層出不窮的天竺瑜伽奇術。   伏難陀再難保持他與天地渾成一體的梵我不二,左右袍袖環抱拱起,抵擋寇仲的方圓奇招。   「蓬」!   兩氣相交,響徹全場。   伏難陀再非無懈可擊。   拜紫亭那想得到寇仲厲害至此,臉容立即陰沉下去。   寇仲被伏難陀的反擊震得上身往後微晃,大笑道:「生死之道非是沉迷,而是超越和忘記,我有說錯嗎?請國師指點。」   伏難陀冷哼一聲,往前踏步,左袍袖看似隨意的畫出一個方整的圓,枯黑的右手從袍袖探出,朝寇仲遙抓過去,道:「沒有沉迷何來超脫?少帥勿要思路不清。」   寇仲心神晉入井中月的通明境界,感到伏難陀看似隨意的揮圈子,事實上卻把自己的氣牆卸往一旁,還帶得他生出橫跌的傾向,厲害非常。而遙施攻來的一抓,五指分別發出勁氣,將自己緊裹其中,只要他一個應付不好,對方的會接踵而至,殺他一個措手不及,至死方休。   寇仲卻是不驚反喜,他和徐子陵昨天的負傷迎敵,死裡求生,實是修行上無比珍貴的經歷,在生死的威脅下,迫得他們窮智竭力,把潛能釋放出來,與敵周旋。例如在察敵一項上,以前他寇仲雖非粗心大意,但總不及負傷時專心細意。   因為既沒有籌碼犯錯,更沒有補救的能力。故每一著進攻退守,必須達至百分百的精準。現在傷勢大致痊癒,但這些從負傷迎敵時身體力行領悟回來的妙諦,已成為他的一部份。   寇仲長嘯一聲,身子旋轉起來,井中月與他合而為一,再分不清人在那裡,刀在那裡,往「天竺狂僧」伏難陀旋轉過去。   拜紫亭、宗湘花、宮奇、客素別等和一眾將領士兵,因深悉伏難陀的本領,所以縱使寇仲名氣如何大,在兩人交手前對伏難陀仍是信心十足,從沒有想過伏難陀會有輸的可能性。   可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寇仲的刀法有如天馬行空,燕翔魚落,打開始就搶在主動,終於令他們要為伏難陀擔心起來。   龍泉軍的信心有大半是建立在伏難陀身上,若他落敗身亡,那到拜紫亭等不擔心。   徐子陵和跋鋒寒卻是歎為觀止。想不到寇仲能以遙距式的方圓,破去伏難陀本是無隙可尋的梵我如一,否則寇仲將陷攻無可攻的劣境。而隨著施展這招的攻勢更是凌厲,人旋刀轉,輕輕鬆鬆的從對方的卸勁脫身出來,又化解抓勁,兼仍保持主攻之勢。   當寇仲旋至適當距離,井中月可從任何角度劈出,豈是易擋。   在雙方觀戰者看得緊張刺激之際,寇仲龍捲風般旋進離伏難陀一丈內可隨時出刀的危險範圍。   伏難陀一眨不眨的注視著寇仲的接近,他是場內看破寇仲這招真正厲害處的寥寥可數幾人之一。寇仲看似全速旋轉,事實上每一下轉身和旋進的速度均有輕微差異,身法巧妙至此,已達神乎其技的至境。   伏難陀冷笑一聲,往橫移開,兩手收入袍袖內,袍袖倏地鼓張,然後塌縮,就像青蛙的腮子,忽漲忽縮的往攻來的寇仲拂去。   兩人迅速接近。   眼看寇仲要朝伏難陀一刀劈出,忽然刀鋒竟變成刀柄,先重重敲中伏難陀拂來的右手鼓漲的袍袖處,發出「蓬」一聲的勁氣交擊爆響。接著拖刀劃向伏難陀連珠攻來,袍袖塌縮貼手的左掌處,發出另一聲激響。   寇仲哈哈大笑道:「國師的瑜伽術到那裡去哩?」   正要錯身而過時,伏難陀下半身仍保持前衝之勢,上身卻像違背下身般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的向後拗曲,把本無可能的事變成可能,兩手從袖內探出,一取寇仲左頰,另一疾掃寇仲後背,既詭異莫名,又陰損至極點。   龍泉將士終爆起震天的采聲。   寇仲早領教過他能人所不能的瑜伽奇術,仍有餘暇叫道:「國師中計哩!」   猛換一口真氣,改移遠為移近,由左旋變成往右旋,反方向移回來,井中月貼身施展,一時刀光四射,像黃蛇般繞體纏動,整個人給緊裹在精芒耀目的刀光中,看得人人驚心動魄,又不得不佩服寇仲出人意表的身法,令人折服的膽色。   天下間除去徐子陵外,恐怕只有寇仲能以轉換真氣的奇功去應付伏難陀的天竺瑜伽法。   伏難陀尚是首次領教到在剎那間改變真氣運動方向的絕技,感到寇仲只是借位置的轉換,不但避重就輕的使自己的殺著變得搔不著癢處,若給他「嵌入」自己因盡力進攻而露出的空門,後果實不堪想像。大喝一聲,上身回拗,變回身體正常的部位,隨著雙腳疾往旁飄,力圖遠避開去。   主動真正落到寇仲手上。   寇仲出奇地沒有乘勝追擊,旋止立定,井中月指退開的伏難陀,體內真氣積蓄凝聚,逐漸推上巔峰狀態。   徐子陵和跋鋒寒心中叫絕,要知純以功力論,寇仲仍遜伏難陀一籌。論修養,伏難陀的梵我不二更可將寇仲拋離。最糟是比到招式變化,伏難陀的瑜伽奇術比之寇仲的井中月更難防難擋。   在這種種不利的情況下,寇仲憑的是以奇制奇,以高明的戰略爭勝。   有如兩軍對壘,對方雖在兵員的質素和數目上佔盡優勢,卻因遇上高明的戰略而把雙方的差異扯平。   寇仲先以井中八法最後一式「方圓」遠距施展,迫伏難陀反擊,在近距交鋒時再憑體內真氣迅換令伏難陀要變招退避。   但假若他乘勢追擊,誰能料到精通瑜伽術的伏難陀會以甚麼詭異的手法反撲。所以寇仲遂以不變應萬變,任由對方退開,自己則全力部署下一波的攻勢,在我長彼消下,以最佳的狀態硬撼處於被動的伏難陀,拉近雙方在功力上的差距。   他的刀氣遙鎖伏難陀,對方停下的一刻,就要面對他氣勢蓄至最盛的一刀。   觀戰者無不生出難以呼吸的緊張,全神靜待戰事的發展。   伏難陀驀地立定,鐵釘般釘緊離寇仲三丈許遠處,人人均以為寇仲要發刀之際,他竟像狂風拂吹下的小草般,左右狂搖擺動。最駭人的是他的身體變得像草原上的的長草般柔軟,擺動出只有長草才能做出迎風搖舞的姿態來。   寇仲積蓄至極限的一刀,在對上如此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守式下,竟是無法施展,因為他根本不知該攻何處,刀落何點。   拜紫亭首先帶頭轟然叫好,惹起他的一方震天喝采聲。   徐子陵和跋鋒寒也看得目瞪口呆。   這才是伏難陀的真功夫,瑜伽術的極致,自然之法的制敵奇招。令人攻無可攻,更不知何所守。   寇仲立時陷進決戰開始後最大的危機,倘判斷稍為失誤,會惹來伏難陀排山倒海似的反攻。   寇仲生出失去伏難陀的感覺。   這天竺來的武學大師仍是活勾勾站在眼前,可是他已與梵天合一。   幸而寇仲心神仍是澄明空澈,不著一絲雜念,心知止而神欲行,哈哈一笑,踏前一步,一刀劈在空處,正是井中八法的棋奕。   積聚至頂峰的氣勁,從刀鋒山洪暴發般洩出,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氣勁,如裂岸的驚濤般鋪天蓋地往這可怕的敵手湧去。   伏難陀擺動得更急更快,就像風暴中不堪吹殘的小草。   可是甚狂搖亂擺的動作再非無跡可尋,在刀氣的波卷下,寇仲的刀像長出可透視他虛實的無差法眼,循著某一超乎平常感官的直覺,自然而然的往伏難陀攻去。   驟見寇仲狂喝一聲,騰身飛掠,往伏難陀發出驚天動地的一擊。 第八章 兵法入刀   拜紫亭一方人人看得大惑難解,皆因若依寇仲現時撲擊的方向,攻擊點只能是伏難陀左方三尺許空處,而觀寇仲一往無前的前掠之勢,絕無可能在中途變招或改方向的。   伏難陀終於立定,全神貫注於寇仲的來勢上,他和其他旁觀者的分別,是看不破就要吃虧。高手對陣,最怕是摸不清對手虛實。從天竺到中土,一直以來憑著他令人難測虛實的心法「梵我不二」橫行無制,豈知遇上詭變百出的寇仲,以彼之道還治其身,竟成功的令他失去對手的掌握,並使他既能惑敵又擅測敵的無上心法,終被打開隙縫,露出破綻。   伏難陀首次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不安感覺,只好嚴陣以待,看寇仲有甚麼花樣。   三丈距離,轉瞬減半。   寇仲凌空換氣,施展從雲帥領悟回來的回飛之術,刀隨人走,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往伏難陀擊疾砍,帶起的勁風凝而不散,有增無減,將對手鎖緊鎖死。   人人鴉雀無聲,拜紫亭等無不露出驚懼神色,天下間竟有如此神奇的身法和凌厲的刀招?   寇仲尚是第一趟以回飛身法使出井中八法裡的「擊奇」,且在氣勢積蓄至頂峰之際施展,確有三軍辟易,無可抗禦的威脅。   身當其鋒的伏難陀終捉摸到寇仲的刀勢,竟是直衝自己而來,非是行險使詐,但已遲了一線,就算能勉力擋格,在我消彼長下,吃虧自是必然,且接著來的刀招會更是難擋。   際此刀鋒眨眼攻及的一刻,伏難陀全身骨節「辟卜」連響,就像燒爆竹的緊湊響聲,接著整個人往後變折,變成個「人圈」似的物體,並往後迅速滾開去。   如此怪招,包括寇仲在內,沒有人想過可以在對仗時發生。   但寇仲的井中月已是箭從弦發,在氣機牽引下,倏地加速,以肉眼也要看得疑幻疑真的驚人高速,迅速追上伏難陀的人圈。   「噹」!   寇仲眼看剌中伏難陀,卻給伏難陀從人圈裡一腳踢出,足尖點在井中月鋒尖上,一股強大無匹的力量透刀而入,震得寇仲攻勢全消,血氣翻騰,劇震退開。   伏難陀則由人圈變成直挺挺的貼地平飛,到三丈遠外再以一個美妙的動作重新立穩,黑臉抹過一陣煞白後回復正常,雙目魔光大盛,牢盯寇仲。   眾人看到大氣不敢呼出一口。   拜紫亭首次後悔批准此戰,本以為是可光明正大殺死寇仲的良機,借此立威振軍心,豈知寇仲的厲害大出他意料之外,伏難陀竟吃虧受傷。   不過他眼力高明,看出伏難陀是拚著被刀氣損傷,務要扯平寇仲佔得的上風和優勢,否則如此下去伏難陀必敗無疑。   寇仲橫刀而立,哈哈笑道:「國師現在面對死亡,不知對生死之道有甚麼新的體會,何不說來聽聽,讓我們分享國師的心得。」   這番話在此時說來,充滿嘲諷的意味。   在旁觀戰的跋鋒寒湊到徐子陵耳旁道:「老伏動氣哩!再不能保持他奶奶的甚麼梵我如一。」   伏難陀露出一絲滿盈殺機的笑意,令人覺得這才是他真實的一面,搖頭道:「年青人切忌自滿,因為死可變生,生可變死,生死本是無常,勝敗亦是無常,戰無常勝。少帥若有甚麼遺言,最好現在交待清楚。」   寇仲洒然笑道:「我有一大筐的遺言,卻無須在今天說,因為你的底給我摸得一清二楚,尚未有殺我的資格。哈,國師好像不把大王的指示放在心上,大王說過只要分出勝敗便成,國師你老人家剛才卻說要取我之命,把大王之話當作耳邊風,真古怪。」   伏難陀聞言微一錯愕,同時醒悟到自己因動真怒至不能保持梵我如一的心境,但已遲了一步。   寇仲看似談笑風生,事實上正不斷尋找進攻的良機和對手的破綻,伏難陀被他的話命中要害,心神稍分,他立時生出感應,豈肯錯過,喝道:「先勝而後求戰,故我專而敵分,因敵而制勝。國師已痛失一著,還甚麼要我留下遺言?」   揮刀疾劈。   他朗誦的是曠古絕今的天下第一兵法大家孫武的論據,雖是東拉一句,西扯一句,合起來剛好是對伏難陀目下處境最精確的寫照。伏難陀雖明知是蓄意分他心神的話,可是字字屬實,仍不能不受影響,難以回復狀態。   拜紫亭終於色變,寇仲此子能縱橫中外,不但因其蓋世的刀法,更因他高明的才智見識。孫子兵法十三篇只五千九百餘字,但卻博大精深,內容精采,寇仲隨意擷取,恰到好處。可知他把十三篇參透通明,智珠在握,還將之融入刀法內。   井中月在空中畫出一道令人難以形容的玄奧線路,似是平平無奇,又似千變萬化。腳下只像輕描淡寫的踏出兩三步,便是縮地成寸的越過近兩丈的遠距離,那種距離的錯覺,配合他玄奧的刀法,無論身受者和旁觀諸人,均感到此刀妙若天成,有令天地變色的駭人威勢。   跋鋒寒暴喝道:「好!」   他的喝叫含勁吐出,若平地起轟雷,聽得人人心神悸動,亦令敵方聯想起他和徐子陵乃與寇仲同等級數的威猛人物,而跋鋒寒更是連畢玄也殺他不死的高手,登時更增添寇仲本已威霸天下此一刀的氣勢。   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營而離之,並而擊之。雖仍是井中八法的擊奇,剛才是配以回飛之術,現在則是趁「營而離之」成功情況下,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取敵人。至此可知「天刀」宋缺對寇仲影響之大。若非有宋缺親自指點,現身說法,寇仲絕創不出此能令天地變色、鬼哭神號的井中八法,但仍要經歷無數生死血戰,單打群鬥,於死亡邊沿掙扎求生,他的刀法始能臻達如此鬼神莫測的境界。   伏難陀終屬大師級數,際此生死關頭,倏地收攝心神,身體在窄小的空間變幻出無數虛虛實實的位置,右手中指伸出,似要點出又非點出,其虛實難測處,看看也教人目眩,只要寇仲一下錯失,摸不清他的虛實,所佔上風將要盡付流水,拱手讓人。   高手交鋒,正在此一著半著之爭。   攻得好,守得更好。   拜紫亭等喜出望外下,齊聲喝采。   剛為寇仲打氣的跋鋒寒、徐子陵,也禁不住佩服伏難陀此一守式的高明,寇仲井中八法中的擊奇,最厲害處是迫敵硬撼火並,若要破此一招,唯一之法就是不與他硬撼。在這情況下,必須先令寇仲攻無可攻,被迫中途放棄變招,那寇仲的氣勢將慘受重挫,伏難陀此守式正含此妙用,虛實難測,使寇仲找不到刀鋒應落的一點。   兩人心中叫糟時,寇仲竟然衝勢全消,凝然倏止,傲然停步於離伏難陀一丈近處,擊奇化作不攻。   似攻非攻,似守非守。   那由動轉化為極靜的感覺,充滿戲劇性的震撼力。   兩方人眾登時寂然無聲,更大幅加強這種奇異的感覺。   井中月遙指伏難陀,發出凜然迫人的刀氣,籠罩對手。   伏難陀瞳孔收縮,射出集中強烈的魔芒,顯然是他比其他人更受到震撼衝擊,心神被奪,再不能保持與梵天的聯繫。   他再不保持守勢,在把握不到寇人招勢的變化下,愴皇進攻。   跋鋒寒和徐子陵均看得目眩神迷,想不到寇仲的擊奇和不攻竟可倒轉來使,因為以前他總是先不攻後擊奇。   不攻正是要強迫對手由守變攻,或由攻變守,把戰局扭轉過來。   一著之差,寇仲再度把伏難陀迫往下風,不予他任何機會。   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攻。   拜紫亭、宗湘花等眼力較高明者,均現出吃驚的神色。   伏難陀騰空而起,飛臨寇仲上方,兩手兩腳像身體骨骼失去正常的連繫般,水銀瀉地無隙不入的往下面的寇仲狂攻猛打,凌厲至極點,等若有四伴兵器同時齊心合力的強攻寇仲。   寇仲哈哈笑道:「國師的梵我不二到那裡去啦?是否給對死亡的恐懼嚇走了?」   井中月黃芒暴張,刀勢舒展,以迅雷疾電的速度往上砍劈,似是隨意施展,又像有意而為,大巧若拙,似樸實巧,那種有意無意之間的瀟灑自如,就像長風在大草原上拂捲回蕩,刀光疾閃的迎上敵手狂風暴雨般的激烈攻勢,正是「非必取不出眾,非全勝不交兵,緣是萬舉萬當,一戰而定」,井中八法中第六法的戰定。   和以往不同的是每一刀均深合宋缺天刀刀法之旨,刀勢去留無跡,總在著意與不著意之間,又如寧道奇的法度,陰陽應像,天人交感。   井中月與伏難舵手腳對上,發出勁氣交擊的聲音,連珠爆發的密集響起。   伏難陀把瑜伽術發揮到極致,在空中起伏升壓,從上而下對寇仲強攻重擊,偏是寇仲上則刀光幻閃,下則腳踩奇步,每一移位均能避重就輕,閃虛擊實,應付自如。   不知就裡的龍泉軍尚以為伏難陀搶得上風主動,忙為伏難陀打氣喝采,叫得震天價響,更惹得城民趕來圍觀。   跋鋒寒低聲道:「老伏已是強弩之末,絕捱不了多久,開始時我尚為寇仲有少許擔心呢!」   徐子陵點頭同意,伏難陀展開凌空下擊的攻勢,擺明在迫寇仲硬碰硬,希望憑著較寇仲深厚的功力和瑜伽術能人所不能的層出不窮奇招,一舉將寇仲摧毀。   豈知寇仲的井中月已到隨心所欲的境界,看似漫不經意,事實上或卸或黏,或虛或實,一時硬砍狂掃,一時避重就輕,有驚無險的擋過伏難陀氣勢如虹的強攻,憑腳踏實地之利漸進式的操控著凌空撲擊的伏難陀,消耗他的真元體力,令伏難陀的內傷加深加重。   寇仲大喝一聲,把為伏難陀喝采的聲音全部蓋過,誦道:「用兵之法,以謀為本,是以欲謀疏陣,先謀地利;欲謀勝敵,先謀固己。國師嘗嘗老子這招用謀如何?」   拜紫亭一方上上下下,都聽得心驚肉跳,寇仲的井中八法玄奧精奇,又與中土軍事家的理論結合,將千軍萬馬決勝於沙場的兵法,融渾入刀法之中,本來已具有秘不可測參透天地的至境。   此時見他再事先張揚的來另一招用謀,那能不為伏難陀擔心。   沒有人呼叫說話,只有不自覺的緊張喘息和呼吸。   伏難陀心知肚明凌空下擊的戰略再難奏效,一個不好還會給寇仲鎖在上方,不能脫身,忽然蜷曲如球,往寇仲撞去,心忖無論你用謀或不用謀,對著這處處破綻反成沒有破綻的一招,亦將有力難施。   寇仲倏地橫移避開,任他落往地面,搖頭歎道:「國師又中計哩!我這招即名用謀,更已穩佔地利,何用出手那麼下檔?只是靠口頭說說吧!」   觀者無不愕然。   跋鋒寒和徐子陵卻知戰事到達結束的最後階段,因為伏難陀不單被破掉他的天竺心法梵我不二,更是心志被奪,亂了方寸,陷於完全被動捱打的劣勢,勝敗再不由他作主,連一半的反擊之勢亦欠奉。   拜紫亭終忍不住,大喝道:「住手!」   伏難陀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怒吼,四肢舒展,左足尖點地,整個人陀螺般旋轉起來,雙手幻出漫天掌影,旋風般往寇仲捲去。   寇仲於他足尖點地的同一剎那,井中月吐出奪魄驚心的駭人黃芒,喝道:「國師第二次違背王命哩!看老子的速戰速決。」   說話間,黃芒暴張,運刀疾刺,時間角度拿捏得精準無匹,刀鋒彷似貫注全身功力感情,充滿一去無還的慘烈氣勢。   旁觀者全生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感到勝負將決定於眼前剎那之間。   就在兩人對上之前一劇,寇仲的井中月竟於不可能變化中再生變化,將井中八法中的速戰化為兵詐,長刀往後回收,旋身拖刀,與伏難陀擦身而過。   包括跋鋒寒和徐子陵在內,沒有人看到兩人間發生甚麼事,只聽氣勁爆激的聲音,兩人反方向的旋轉開去。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   寇仲首先立定,井中月刀鋒遙指仍旋向至五丈外靠南門一端的朱雀大街的對手,哈哈笑道:「用兵不用詐,猶如有弓無箭,有船無舵。國師雖武功過人,心法獨特,可惜卻不知用兵之道,不明白勇怯在乎法,成敗在乎智的道理。勇怯在謀,強弱在勢。謀能事成則怖者勇,謀奪勢失者則勇者怯。」   這番話在他此時仗刀八面威風下說出來,自有一種唯我獨尊,成敗在握的味道。   伏難陀終於旋定,面向寇仲,左手單掌豎在胸前打出問訊手勢,右手負後,表面看不出受創的痕跡。   但高手如徐子陵、跋鋒寒、拜紫亭之輩,均曉得他輸掉此仗。   雙方眼神交觸,一瞬不瞬互相凝視。   寇仲的說話非是為誇耀自己,而是進一步打擊伏難陀的鬥志,令他無力作垂死的反撲。   雖相隔超過五丈,但旁觀者不論武功高低,均感到寇仲的寶刀把伏難陀鎖緊罩死,隨時可在閃電間竄過五丈距離,予伏難陀奪命的一擊。   伏難陀的身體忽然顫震起來,胸前衣衫破裂,心臟的位置現出一道刀傷血痕,鮮血滲出,雙目卻異芒劇盛,冷哼道:「好刀法,不過你仍未夠資格殺死精通瑜伽生死之法的人,這一刀終有一天我會向你討回來,大王別矣!」   倏地飛退往南門的方向。   拜紫亭出奇地沒有喝止。   「鏘」!   寇仲還刀鞘內,發出一下清越鳴響,在場無不感到心臟像給重錘敲打一記,生出不同程度的難受和不安。   徐子陵聽得心領神會,所謂近廟懂拜神,這招鞘響實是他真言印法的變奏,不同處是充滿殺傷力。   瞧來簡單,卻是發自寇仲的全心全靈,並實注他整體的精神,非只是要弄出一下震懾全場的清音。   伏難陀應聲劇震下,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色。   拜紫亭一聲長歎,道:「國師安心去吧,拜紫亭絕不會辜負國師的期望。」   龍泉軍民大吃一驚,此時才知伏難陀不但中刀慘敗,且是傷重至死的地步。   伏難陀仍狠狠盯著寇仲,接著眼神黯淡下去,嘴角流出一絲可怕的鮮血,滴往地上。   在千百對眼睛注視下,這天竺來的武學大師,頹然倒地。   包括拜紫亭在內,龍泉軍民人人呆若木雞,不能相信的瞧著伏屍小長安朱雀大街上的伏難陀。 第九章 真相大白   人影一閃,拜紫亭在伏難陀倒臥街頭前,將屍身擁個結實,老淚縱橫的痛哭道:「國師三年前曾佔到自己會在渤海立國前遭逢死劫,想不到真的一占成讖。國師並沒有死去,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粟末族定不會辜負國師的期望。」   寇仲三人聽得臉臉相覷,這分明是拜紫亭見勢不妙人急智生作出來振奮手下的謊言,一切推往老天爺身上。老天爺要他死,伏難陀自是在劫難逃;同樣老天爺要粟末族勃興,天王老子都阻不住。難得是他說得情辭氏切,表情十足。   寇仲倏地踉蹌兩步,張口噴出一蓬鮮血,顯示他為殺死伏難陀,非是沒有付出代價。   城頭和大街兩端擠滿龍泉城千百計的將領軍民,但仍是靜至落針可聞,沒有人能接受他們視為天人的伏難陀橫死街頭的殘酷現實。   氣氛沉重至極點。   跋鋒寒打出手勢,著寇仲移到他們處,危險的形勢一觸即發,再不受他們的控制,若龍泉城狂怒拚死的軍民一湧而上,可將他們搗成肉漿,什麼武功都不管用。   寇仲卻是不敢輕舉妄動,止步立穩,指頭都不敢稍移。   拜紫亭將伏難陀攔腰抱起,狂喝道:「龍泉必勝!渤海必勝!」   龍泉軍民轟然喝應,吶喊聲直衝上龍泉城上空。   拜紫亭瞪圓如銅鈴的目光往寇仲射去,厲喝道:「我們就以他們三人的鮮血,祭祀國師在天之靈。」   四周喊殺聲震盪迴響,傳遍整條朱雀大道,有武器和沒有武器的兵將平民,均狀如瘋子的四下圍攏殺將過來。   寇仲等早猜到他有此一著,若非如此如何能渲洩龍泉軍民的悲憤和怨恨,再沒時間和拜紫亭計較他的不守信諾。   跋鋒寒向寇仲大喝道:「入店!」   邊說邊和徐子陵往適才與拜紫亭等人談判的食店退住去。   箭矢密集射至,寇仲縱身避過,在宗湘花、宮奇等將領趕到攔截前的一刻,也朝食館大門掠去。   宮奇的馬刀,宗湘花的劍,緊追而至,燃燒著恨火的人潮水般湧過來,群情洶湧,此時即使拜紫亭改變主意,亦無法阻止。   喊殺聲把一切淹沒,嘈吵至令人聽不到聲音的境地。   兩張大圓台從占內旋轉飛出,剛好留下一個空隙,可容寇仲穿過。   寇仲狂喊一聲,換氣加速,險險避過一根從左側投來的長矛,迅疾投進店內去。   跋鋒寒和徐子陵正不斷把桌子擲得旋轉往外,阻止擁殺進來的敵人,否則如被困往,必死無疑。   寇仲擲出最後一桌面,硬把十多人撞得東僕西滾,狂喝道:「從後街走!」   不待他吩咐,跋鋒寒和徐子陵早緊貼他背後,衝過後門。   就是那瞬間,食店內滿是想擇人而噬發瘋般的龍泉軍民,把一切能搗毀的東西粉碎。   三人竄房越房,直到撲伏於一座樓房瓦背處,發覺與東城牆只是一街之隔,城牆上雖有守衛,但若他們突然發難,肯定可輕易逾牆離城。   城南門那邊喧吵震天,且逐漸擴散往全城,但相對下目前處身的地方仍算寧靜,街上幾乎不見行人。   寇仲縮回探看城牆方向動靜的大頭,歎道:「我們絕不能這麼拍拍手便離開,離開後可能沒有辦法回來。」   側臥瓦脊向著他的徐子陵點頭同意道:「沒有宋二哥、術文和他的兄弟與我們兩匹馬兒,我們不可以離去。」   寇仲苦惱的道:「為甚麼會發展成這樣子,我是否殺錯伏難陀?拜紫亭難道不著緊被我們劫去的守城必需品嗎?」   躺在別一邊的跋鋒寒冷然道:「你並沒有做錯,因為拜紫亭請我們三個入城,早有預謀不讓我們活著離開。拜紫亭此人不但精通兵法,更是個好戰的狂徒,不能以常理測度。」   徐子陵同意道:「我們之所以一再吃虧,正因我們是正常的人,他是瘋子。」   寇仲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風聲驟響,一人從下方橫巷翻上瓦面來,三人大吃一驚,看清楚竟是「霸王」杜興,都不知該繼續緊張還是放心。   杜興喝道:「他奶奶的熊,想要命就跟我來!」   寇仲向兩人打個「且跟去看看」的眼色,領頭追在杜興背後,隨之而去。   杜興把他著名的長柄「霸王斧」解下放在桌面,向三人苦惱的笑道:「這把鬼東西又笨又重,我請人打造時只懂叫他落足料子,結果重達一百零八斤,背在背上不知多麼不便,平時還可著兒郎們做腳夫,像現在這情況只好自已當苦力,早知當初揀輕些的東西來練。」   三人雖視他為敵,亦不由為之莞爾。   這是杜興在皇宮對面裡坊內的另一巢穴,可見這位在山海關稱霸的黑道龍頭,在龍泉已生根。   「砰!」   杜興一掌拍在桌上,口沫橫飛的道:「他奶奶的熊,伏難陀竟給少帥宰掉,恐怕發生此事前整個大草原沒人會想到。現在小龍泉和老拜的大批補給全落在你們手上,老拜是大勢已去,再難成事。」   寇仲道:「我們也有人和馬匹在他手上,杜霸王有甚麼好提議?」   杜興胸有成竹的微笑道:「只要你們向拜紫亭說出『大祚榮』三字真咒,保證拜紫亭要乖乖屈服。」   跋鋒寒皺眉道:「大祚榮是其麼東西?」   杜興哈哈笑道:「他奶奶熊!大祚榮是甚麼東西?大祚榮並非東西,而是拜紫亭足五歲的愛子,他粟末族長的繼承人,是拜紫亭的心肝命蒂,是拜紫亭最寵愛的妃子為他生的,且其愛妃因產子而死,令拜紫亭更視大祚榮如珠如寶。刻下大祚榮給安頓到臥龍別院,由他的心腹武士保護,縱使龍泉失陷,大祚榮亦可安全離開,將來為拜紫亭報仇。而這才是拜紫亭的要害,只要讓拜紫亭生出兒子再不安全的危機感,三位大哥可把老拜玩弄於股掌之上。」   寇仲動容道:「我立即去找拜紫亭。」   杜興得意笑道:「少帥稍安毋躁,我已使人傳書老拜,封函上只寫『臥龍別院大祚榮少帥敬奉』寥寥數字,足可制得老拜不敢輕舉妄動,就當是我杜興送各位的一份小禮。」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杜興為何忽然變得這麼合作幫忙?   徐子陵不解道:「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杜興冷哼道:「兄弟可以成仇敵,仇敵自亦可變為朋友兄弟,出來江湖混當然要看形勢變化。勿要怪我坦白言來,他奶奶的,你們大小姐以後想做關外線的生意,仍要看我杜興的臉色,荊抗算是老幾,若非高開道看著他,老子早把他煎皮拆骨。告訴我,大小姐是否打算做完這筆羊皮生意後就金盤洗手,躲在家中帶孩子?」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我開始有點歡喜你哩!因為你的確很有趣。」   杜興拍胸道:「這是你們掙回來的,人總有不同的一面,對朋友我杜興兩脅插刀甘之如飴;對敵人我比任何人更狠辣無情。非如此如何生存?不過我不來和你計較,你也勿要和我計較,是敵是友全由你們決定。」   寇仲苦笑道:「我們可否先弄清楚些事情?」   杜興道:「這個當然,不如此老子反會懷疑你們沒有做兄弟的誠意。」   寇仲道:「你為何在與我們和可達志說話後,立即去告知許開山此事。」   杜興微一錯愕,罵道:「你奶奶的熊,竟敢找人跟我。他娘的!我愛做甚麼是我的事,許開山敢騙我,我當然要當面去操他十八代的祖宗。他奶奶的,分明是大明尊教的妖孽,卻推個一乾二淨,以後許開山再不是我的兄弟!你們聽清楚了嗎?許開山再不是我『霸王』杜興的兄弟,就算他給人五分屍,也不關我的屁事。」   說時額上青筋暴現,銅鈴大眼似像噴出火焰,神情激動,使人感到他的恨火發自真心,非是裝出來的。   寇仲等呆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杜興急喘幾口氣,平復少許時歎道:「你們來龍泉只是幾天的事,當然不能在短時間內弄清楚真正的情況,但我卻是參與者之一,知道很多你們不曉得的事。」   三人開始感到杜興確有和解的誠意,關鍵處仍是個人的利益,因為正如他所說的拜紫亭大勢已去,杜興必須為自己作打算。   跋鋒寒訝道:「你不是半個突厥人嗎?為何會助拜紫亭跟頡利、突利作對?」   杜興冷笑道:「但我也是半個契丹人,頡利一直想找人來取代我,作他入侵中原的踏腳石。細節我不想說出來,你們知道這麼多該足夠。而拜紫亭只要能牽制頡利亦足夠,那時沿海的生意,都是我杜興囊中之物。你們可知有過萬兒郎跟著我混飯吃,我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他們著想。」   徐子陵道:「有甚麼事我們是不曉得呢?」   杜興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道:「你們可知托我尋找其芳蹤的美艷是誰的女兒?」   三人為之錯愕。   杜興拍桌笑道:「哈!真好笑!像馬吉那樣的大肥豬,竟生出如此嬌滴滴的女兒來。」   三人失聲道:「甚麼?」   杜興意興飛揚的大笑道:「有甚麼不甚麼的?美艷就是馬吉的女兒,伏難陀的小情人,由伏難陀在床上親身授她天竺愛經。甚麼波斯大明尊教拉摩的傳人只是派胡言,只有笨蛋才相信。拉摩非是沒有傳人,但聽說早給回紇的大明尊教追殺滅族,被迫逃往中原去,明白嗎?」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感難以接受。   杜興歎道:「你們可知殺掉伏難陀,事實上是幫了拜紫亭一個大忙。」   三人愈聽愈糊塗,深感憑表面情況的猜想,與事實確大有出入。   不過只看騙子管平既為拜紫亭辦事,本身又是美艷的人,可看出美艷很有問題?只是被她美麗的外表蠱惑,沒作深思。   杜興一不說二不休的道:「事情要從五年前伏難陀西來傳法開始,那時拜紫亭仍安安份份做他的粟末族大酋,年年忍受頡利對他的苛索,到伏難陀為他佔得著名的立國卦,才把他的命運,也是粟末全族的命運改變。」   跋鋒寒搖頭哂道:「拜紫亭精明一世,竟沒想過此乃神棍的騙人手法,就那麼把整族人的生命財產押上去?」   杜興不耐煩的道:「你先聽我說,伏難陀的手段當然不止如此,佔得此立國卦不久,契丹阿保甲傳來保管多年的五採石失竊的消息,此事更增拜紫亭的信心,認為是應卦之象。又兼突利和頡利在很多事情上發生磨擦,而頡利重用趙德言,苛索無度,更使一向靠攏頡利的人萌生離心,在此種種情況下,拜紫亭遂大興土木建設龍泉,擴軍備戰。他娘的,真正有野心的人是伏難陀,拜紫亭只是他的扯線傀儡。照我們猜,縱使渤海成功立國,伏難陀亦會害死拜紫亭,再把大祚榮捧作傀儡皇帝,自己做太上皇,時機成熟後更取而代之。你看看街上的暴民,該知伏難陀在他們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   寇仲問道:「拜紫亭何時發覺伏難陀對他的威脅?」   杜興沉吟道:「這個很難說,我猜是自從兩年多前伏難陀和高麗的蓋蘇文開始來往,他才生出警覺,所以暗中拉攏野心勃勃的大明尊教,以對抗伏難陀與日俱增的實力。至於馬吉和伏難陀何時搭上,則該是伏難陀到龍泉前的事。但伏難陀和拜紫亭的關係惡化,則應是美艷將五採石托你們帶來龍泉促成的。你們應知若非五採石出現,頡利和突利未必能這麼快講和,龍泉也不用面臨狼軍壓境的厄運。」   寇仲不解道:「這樣做對伏難陀有甚麼好處?」   杜興沉聲道:「這是伏難陀策劃的一場豪賭,最理想是拜紫亭戰死,伏難陀代其領隊擊退狼軍,蓋蘇文則借勢取高麗王高建武之位而代之。至不濟伏難陀亦可與蓋蘇文瓜分拜紫亭多年斂聚的金銀珠寶,拍拍屁股各自回國。死的只是粟末族的人,他們不會少半根汗毛,如若成功,得益將是難以估計。」   三人終明白為何宰掉伏難陀竟是幫拜紫亭一個大忙,因為伏難陀已變成粟末人心人的神,就像畢玄之於突厥,傅采林之於高麗,即使拜紫亭亦無法動他。   他們更想起馬吉船上的三大箱黃金珍寶,大有可能是伏難陀的私產。   寇仲忍不住問最關鍵的問題,道:「狼盜究竟和你老哥有甚麼關係?」   杜興立即殺氣大盛,咬牙切齒的道:「我一向只知狼盜是拜紫亭的人,劫來的貨均交給馬吉處理,只要他不犯我,我杜興可隻眼開隻眼閉,殺幾個漢人算甚麼鳥事。到安樂慘案發生,我才覺到事不尋常,而你們更揭破狼盜與大明尊教有關,我首次生出警覺。我操他奶奶的祖宗,當你們告訴我許開山是大明尊教的大尊或原子,我才醒悟到事情的真相,包庇狼盜的不但有許開山,還有荊抗那殺千刀的老傢伙,安樂幫因發現荊抗和狼盜的關係,其幫主才會全家遭遇毒手,此事我絕不會猜錯。事實上我還很感激你們,否則我被人害死仍不知是甚麼一回事,死後也要做個糊塗鬼。」   真相確是離奇曲折,若非三人曉得平遙商到山海關後是由荊抗招呼,令任俊無法阻止平遙商北來,肯定一時間不能接受杜興的說法。   四人八目交投。   寇仲吁出一口氣道:「假設狼盜真與杜霸主沒有關係,以後我們就是朋友。」   杜興哈哈笑道:「我之所以和許開山成為拜把兄弟,全是由拜紫亭從中穿針引線,我真正兄弟是呼延金,希望三位看在我臉上,在頡利和突利面前說幾句好話,勿要和他計較。」   三人恍然而悟,始明白到呼延金昨晚肯與他們講和的原因,正因受杜興的影響。   跋鋒寒道:「杜霸王那封代我們向拜紫亭發出的警告信,己打草驚蛇,拜紫亭會否立即把他的兒子搬走。」   杜興道:「這是沒有可能的,蓋蘇文亦非善男信女,有大祚榮在手上,才不怕會被拜紫亭出賣。這是一個交易,拜紫亭只能來哩!」 第十章 將錯就錯   三人換過衣衫,戴上面具,昂然穿街而過,朝外賓館所在走去。   街上混亂情況依然,一群又一群的暴兵亂民,目露凶光手提兵器的四處搜尋三人蹤影,反予他們方便,不用心會給守軍盤查,因為敵人目標明顯,反疏忽他們。杜興更會依商定計劃找人扮作他們逾牆逃離龍泉,等敵人誤以為他們不在城內,他們便可見機行事。   三人跟著一股人身後走過一段朱雀大街,轉入一處橫巷,跋鋒寒道:「你們怎麼看杜興?」   寇仲攤手道:「我聽不出任何破綻,因為他的確曾與許開山大吵一場。我們辦妥事後,就去找許開山算賬,還有烈瑕和韓朝安,一個都不放過。哼!」   徐子陵望往對街的外賓館,那是平遙商落腳的地方,令人難知吉凶。最理想是歐良材等已離城,最壞的情況是他們給囚禁到牢獄去。   跋鋒寒道:「現在我們別無選擇,只好把重注押在杜興身上,若他敢騙我們,我絕不放過他。」   寇仲道:「別看他滿口粗話,卻是個粗中有細極有分寸的人,更是識時務者,除非他不惜放棄千辛萬苦在山海關經營起的事業,否則只好乖乖與我們合作,來個帶罪立功。哈!」   徐子陵凝望外賓館大門,道:「今趟來的先頭部隊不是突厥狼軍,而是菩薩的回紇精兵,對拜紫亭會造成怎樣的心理影響呢?」   寇仲欣然道:「陵少想得非常周到,影響可分幾方面來說,首先是有關回紇本族的形勢,菩薩在突利的全力支持,頡利的首肯和他因赫連堡一戰如日中天的聲勢下,奪回他在本族失去的東西,故能領軍西來。此更代表大明尊教在回紇失勢,大幅削弱大明尊教對拜紫亭的影響力。」   跋鋒寒歎道:「突利總算做對件好事。」   寇仲續分析道:「其次是頡利、突利讓菩薩打頭陣,擺明在對拜紫亭造勢施壓,顯示反對拜紫亭立國的並不限於突厥人,還有其他大草原的種族。若我是拜紫亭,今晚定不能成眠。」   徐子陵此時喝道:「看!」   兩人聞言往外賓館望去,只見管平閃閃縮縮的走出大門,左張右望。   三人忙往後移,避開他鬼祟的目光。   寇仲喜道:「歐良材等定因城門關閉走不了哩!」   管平從大門閃出,往南門方向走去。   寇仲當機立斷道:「陵少和老跋去跟他,小弟入館探望老朋友。」   管平坐上藏在橋底的小艇,往龍泉城西南方劃去。   徐子陵正要沿岸追躡,跋鋒寒牽他衣袖道:「橋底尚有另一艘小艇,走水道總好過走陸路,誰想得到我們尚有游河的興致?」   兩人迅速登艇,徐子陵負責划槳催船,遠吊著前方若現若隱的管平。   管平警覺甚高,不斷往岸上察看,又朝他們瞧來,顯是對他們生出懷疑。   兩人心中叫糟,跋鋒寒低聲道:「看來還是棄舟登岸追他穩妥點,雖然困難倍增,總好過明目張膽的隨他在河道上左兜右轉。」   徐子陵悠閒的撥槳,微笑道:「我敢賭他是到大明尊的巢穴小回園去,這正是我和寇仲那趟到小回園的同一水道。」   管平此時左轉劃進往北的水道,若依這方向,肯定不是到住於西南的小回園。   跋鋒寒早從兩人處聽過小回園,冷笑道:「好猾的傢伙,想試探我們哩!」   接著皺眉道:「若杜興說的是事實,美艷該是伏難陀的人,理應與大明尊教處於對立,為何美艷的手下會到小回園去?」   徐子陵沒有跟進管平的河道,逕自直朝西行,道:「此事確令人費解,不過杜興並非通天曉,美艷和大明尊教的真正關係恐怕連他都不知道。烈瑕說過美艷曾是他的女人,我看他該不是說謊,而他對伏難陀的敵意亦是發自真心。」   聖光寺的佛塔高聳前方,徐子陵觸景生情,不由歎息。   跋鋒寒訝道:「子陵有甚麼心事?」   徐子陵的心神馳過時空,回到與師妃暄相處那既動人又神銷魂斷的回憶裡。她現在芳蹤何處?是否正在返回深不知處的靜齋途上,對於將來,他再沒有任何企盼和希望,忽然又想起懷內尚秀芳托他送交石青璇的天竹簫。   搖頭道:「沒甚麼!此處事了後,你是否隨我們一起回中土?」   跋鋒寒默然片晌,漫不經意的道:「不!我還要去見一個人,遲些才到洛陽找寇仲。」   徐子陵一呆道:「芭黛兒?」   寇仲提高精神在賓館周圍巡視一遍,肯定沒有敵人監視,從後院翻牆入內,他還怕拜紫亭高明得在這裡藏有伏兵,逐間廳房的踩清楚形勢,到最後肯定十多名平遙商全集中在大廳,扯下面具,從後門入廳道:「各位別來無恙,小弟大感欣慰。」   歐良材、羅意等正坐對愁城,為自己未來命運擔憂,加上被街上暴亂的情況駭得三魂不齊,驟見寇仲出現,均是又驚又喜。   原來他們今早依約等到正午,仍不見寇仲出現,心知不妙,慌忙離城,豈知所有城門均禁止出入,無奈下只好折返賓館。   寇仲歎道:「現在我們必須立即離開,否則拜紫亭早晚會記起你們,他現在方寸盡失,充滿戾氣,甚麼都不會放過。」   羅意歎道:「少帥有高來高去的本領,說走便走,可是我們有甚麼辦法走呢?」   寇仲道:「我並非要你們和我打出城門去,而是將你們先移往安全地點。我在這裡有個非常有辦法的朋友,會看機會把你們送到安全所在。明天我們將可坐船回山海關,你們那筆欠賬亦有了著落。放心吧!我怎都保住你們的。」   眾人大喜過望,忙拿起早準備妥當多時的簡單行裝。   就在這要命時刻,「砰砰砰」!外院正門給人敲得震天響起,每一下都像轟雷般敲在寇仲和眾人的心臟要害處。   其中三人雙腿一軟,駭得坐倒地上。   羅意等亦是臉無人色。   宮奇的喝聲傳進來道:「這處已給我重重包圍,立即給我滾出來。」   以寇仲的強悍和信心,也要冒出一身冷汗。他勢不能拋下他們獨自逃生,這一下如何是好?宮奇也算了得,竟曉得自己在這裡。   宮奇再喝道:「還不給我出來開門。」   寇仲心中大訝,若宮奇要對付自己,肯定會破門或翻牆衝進來攻自己一個措手不及,怎會叫他去開門。   旋則即醒悟過來,宮奇並非曉得他寇仲在此,而是來要拘禁羅意等人,靈機一觸,立時計上心頭。   夕陽科照下,霧氣繚繞,河橋處處的龍泉上京縱使在大戰將臨的前夕,仍是那樣迷人。幻成金碧色的河水輕悄悄的流動,暮靄挾著溫泉河升起的水氣籠罩著小船四方隨著舟行而不斷改變的迷濛天地,雷雨後澄明的西邊天際凝聚著一抹絢爛的霞彩,和一塊塊意閒適舒捲的浮雲。   跋鋒寒淡淡道:「你可知為何我要和芭黛兒分手?」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跋鋒寒是把自己視為知己,始會透露心底密藏的事和情緒。   跋鋒寒露出一個充滿無奈和苦澀的表情。目光投往河水,歎道:「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分屬兩個不同階層的人,自出生便注定如此,大家無論在生活習慣、思想方式和人生目標都大相逕庭。在開始時,仍可靠衝破一切禁忌的熱戀支持,那種由仇恨變作愛侶的刺激和忘情把一切淹沒。可是當我沒法將她變得肖似我自己,而她亦因我沒有為她作絲毫改變而失望時,磨擦日漸增多,到最後終發展至難以忍受的地步。」   徐子陵雖不曉得他們間實在發生的事,亦可想像到像芭黛兒這突厥貴族出身的貴女,被抱著報復心態的跋鋒寒俘擄身心那不平衡的心態,她背叛自身的階層投向跋鋒寒,肯定要承受龐大的壓力。   跋鋒寒苦笑道:「那個早上她是自己走的,她走時我只是詐睡,她也曉得我在詐睡,可是我並沒有留下她,這使她恨我入骨。過去的再不能挽回,我們更不可能重溫舊夢。這些年來我對男女之情日趨淡泊,無復昔日情懷,可是我心中對她仍存一份真切的歉疚,一直以來我不願去想更不敢去想。在赫連堡的牆頭上,面對死亡的一刻,我忽然發覺橫亙心臆的惟此憾事,當時已決定若僥倖不死,會去見她一次,向她表達心中的懊悔。」   徐子陵皺眉道:「可是她要求的可能不只你的懺悔或道歉。」   小舟緩緩停在橋底,小回園出現在霞霧深處的左方遠處,若有舟船靠近園後的碼頭,定逃不過他們的監視。   跋鋒寒道:「她會的,沒有人比她更明白我,也沒有人比她更深愛我,只要她曉得自己是我跋鋒寒心裡唯一的女人,到現在仍是如此,她大概會放我一馬。唉!我的娘!」   一艘小舟出現小回園那邊水道迷濛處,緩緩駛至。   寇仲當機立斷,向羅意等人道:「不用怕!他們絕不敢傷害你們,我還會陪你們一起去坐牢。」   說罷往大門方向奔去,順手把面具取出戴上,幸好剛才為避人耳目,刀和弓均藏在外袍內,除非對方搜身,否則不虞被發現。希望際此兵荒馬亂的時刻,對方會馬馬虎虎,不能保持平時的嚴謹作風。   來到外院門和主堂的廣場,驀地省起一事,心中叫糟,正要另取面具換上。   「呯」!   門閂折斷,外院門硬被撞開。   戴著丑神醫面具的寇仲裝作雙腳發軟,坐倒地上,改變聲音驚惶失措的嚷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宮奇凶神惡煞的在大批粟末兵簇擁下衝將進來,目露凶光的盯著地上的寇仲,冷喝道:「進去搜!不得漏掉半個。」   如狼似虎的戰士潮水般從寇仲兩旁擁往大堂。   宮奇在六、七名手下陪侍下來到寇仲眼前,狠狠盯著他道:「你叫甚麼名字。」   他身旁一位像文官的手下從懷中掏出一份卷宗,張開查看。   寇仲心中叫苦,想不到對方做事如此周詳,竟來個核對身份,自己豈非要原形畢露,別無選擇下,硬著頭皮道:「小人管平!大人饒命!」   一邊盤算如何以最凌厲的手法,一舉將這混蛋置於死地。   那文官兒點頭道:「名單上有這名字。」   宮奇卻是凶光更盛,手按刀柄,冷冷瞧著寇仲道:「我好像在甚麼地方見過你。」   寇仲整個人輕鬆下來,至少這批人包括宮奇在內,並不曉得管平是美艷的人,又為拜紫亭辦事。可知龍泉正亂成一團,做起事來效率大不如前。   顫聲道:「小人卻是第一趟見大人,不知是否在街上碰過面呢?」   宮奇顯是想起那趟在對街見過他的事,反釋去疑慮,再不看他,目光投往大堂去,一名手下衝出來報告道:「只有十六個,尚差一人。」   宮奇冷冷指著寇仲道:「有否將這沒膽的傢伙計算在內。」   那手下驚愕失神下惶恐道:「將軍大人恕罪,是小人疏忽。」   寇仲心中暗喜,伏難陀之死、小龍泉失陷和菩薩的先頭部隊壓境,肯定動搖龍泉軍心,使上上下下失去方寸,故才會出這種笑話,自然大大方便自己行事。   宮奇大怒道:「蠢材!立即將犯人全給我押回宮去收監。」   兩人用神看去,均為之愕然。   小艇上的並非管平,而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道的烈瑕。   徐子陵運功硬把艇子移後,免給對方瞥見。   烈瑕泊舟碼頭,離船登岸。   兩人又待片刻,仍不見管平的小舟出現。   跋鋒寒歎道:「杜興沒有說謊,管平根本不是到小回園來,我們可能錯失一個尋到美艷的機會。不過知道她仍在城內這區域,可大大縮小找尋她的範圍。」   徐子陵道:「我們應否回去與寇仲會合?」   跋鋒寒搖頭道:「這叫既來之則安之,也是將錯就錯。烈瑕這小子昨晚既想要你的命,我們怎能容他安安逸逸的活下去。」   徐子陵皺眉道:「但我們並不清楚園內實力,而且事情鬧大對我們沒有好處。」   跋鋒寒目光投往小回園後方隱約可見亮起燈火的南城牆,微笑道:「這處要打要逃都很方便,且事情鬧得愈大愈好,最妙是全城的兵士都往這處擁來。不過照我看大明尊教絕不會驚動拜紫亭,因為他們仍不願我們曉得和拜紫亭的關係,何況與我們尚未撕破臉皮。」   徐子陵想起段玉成,心中暗歎,跋鋒寒作風強橫,一個不好就動刀動劍,盡最後的努力道:「假若許開山在裡面,恐怕我們難以脫身。」   跋鋒寒訝道:「子陵怎會害怕任何人,是否另有原因?」   徐子陵苦笑著把段玉成的事交待出來。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殺少個有甚麼問題,去吧!」   小舟駛出橋底,往小回園後院外的碼頭滑過去。   跋鋒寒把面具扯下,笑道:「每次我戴上面具,心中都不由驚歎魯妙子那雙巧奪天工的妙手。」   徐子陵心底浮現出魯妙子的音容,不由又想起商秀珣吃美食時的動人神態,心中百般滋味,順手學跋鋒寒般脫下面具。   驀地兩人生出警覺,回頭瞧去,一艘快艇疾駛追來,船上有一男一女。   雙方隔遠打個照面,均吃一驚。   男的竟是拜紫亭座下右丞客素別,女的則是侍衛長宗湘花,兩人可在正當龍泉陷於水深火熱的關頭到小回園來,自然是有重要事情與大明尊教的領導層商討。   跋鋒寒和徐子陵心叫不妙,快艇追至三丈的距離。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將小艇泊在烈瑕那艇子旁。   宗湘花和客素別快艇駛近,前者手按劍柄,秀眉凝霜,雙目射出的卻非純是仇恨,而是頗為複雜的情緒。   跋鋒寒油然道:「兩位好!」   客素別出奇地不露敵意,緩緩把快艇泊到他們船旁,苦笑道:「兩位該比任何人更明白,我們何好之有?」 第十一章 殺人滅口   宗湘花纖長的手離開劍柄,有點萬念俱灰似的木然道:「你們立即離開,有那麼遠就滾那麼遠,以後不要在我眼前出現,否則勿要怪我們不客氣。」   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你眼望我眼,大惑不解。宗湘花不立即拔劍相向,又或召大明尊教的人來援,已大出他們料外,現在竟還任他們離開,實是奇怪之極。   一向態度溫和的客素別歎道:「宗侍衛從秀芳大家處曉得少帥曾親口承諾要保住龍泉平民的性命財產,又看在你們曾在小龍泉放過她,所以不想再和你們為敵。唉!我們……我們……」   兩人明白過來,更明白客素別所說的原因均非最重要,真正令宗湘花不願動手的原因,是她對戰爭失去所有鬥志和希望,只能呆等滅族屠城的厄運。   徐子陵憐意大生,柔聲道:「事情仍非沒有轉機,只要我們找到五採石,而貴上又肯放棄立國,我們可設法說服突利,再由他去向頡利說項。」   宗湘花頹然搖頭,垂下螓首。   客素別珍惜地掃視四周河橋寧美的環境,露出心如刀割的表情,慘然道:「先不說大王一意孤行,決心死戰,就算我們肯放棄立國,獻出五採石,突厥人仍不會罷休,跋兄該清楚頡利那趕盡殺絕的作風。」   徐子陵想起初抵龍泉時朱雀大街繁盛的情況,想到婦孺老弱在突厥狼軍鐵蹄踐踏下生靈荼炭的可怕景象,義憤湧上胸臆,斷然道:「我絕不會讓突厥人屠城的。」   宗湘花抬頭往他瞧來,欲言又止,終沒說出話來,但秀眸再無絲毫敵意。   跋鋒寒皺眉道:「怎會弄至這般境地的?難道你們沒想過憑僻處一隅的微薄力量,挑戰雄霸大草原,威懾中土的突厥狼軍,只是以卵擊石。蓋蘇文雖是一著奇兵,最多亦只能把亡族的命運稍為推遲。」   客素別雙目射出悔之莫及的傷感神色,狠狠道:「大王這叫一錯再錯,但說到底仍是受馬吉蠱惑,在他引介下奉伏難陀為師,不惜手段斂財擴軍,更搭上蓋蘇文,迷信伏難陀指示的所謂天命。現在伏難陀自身難保,他終於醒覺,但已錯恨難返。當時我曾苦勸他勿要信任馬吉和伏難陀,卻給他痛斥一頓;從此投閒置散,只代他做些招呼外賓的工作。昨天我和宗侍衛長曾苦諫他不要擒拿宋公子,可是他全不聽我們的話,引致你們攻陷小龍泉,又觸怒傅大師的弟子嬙小姐,失去高麗這強援,最後伏難陀更命喪少帥之手。唉!我也弄不清楚事情因何發展至這地步。」   宗湘花回復冷漠,淡淡道:「不要再說啦!兩位當幫我們一個忙,立即離城,否則我們會很難向大王交待。」   跋鋒寒沉聲道:「兩位請勿低估寇仲和徐子陵,他們說過要化解龍泉這場大屠殺,定有方法辦到,且需要兩位的合作。你們就算不把自己生死放在眼內,也該為全城的無辜平民百姓著想。」   宗湘花冷哂道:「跋鋒寒不是出名鐵石心腸的嗎?因何忽然變得像個悲天憫人的俠士?你若真的為我們著想,就把劫去的東西送回來,我保證大王會把人交回你們。」   跋鋒寒明白她的心情,雖給搶白,卻沒有動氣,向徐子陵打個眼色,著他說話。   徐子陵會意,坦然道:「請兩位三思後答我一個問題,兩位究竟是忠於拜紫亭還是忠於粟末族?請勿倉卒回答,我要曉得兩位真正的心意。粟末族正面臨滅族的生死存亡關頭,或者會由你們的答話決定將來的命運。」   宗湘花和客素別同時露出震駭神色,朝他瞧來。   寇仲和平遙商一行十七人,被押上本應用來載貨的騾車,在宮奇和近百名禁衛軍押犯般招搖過市的朝皇宮駛去。   街上的暴民仍餘怒未消,雖因被阻止不能把他們這批漢人從車上揪下來狠揍,仍不住辱罵至乎向他們擲石,嚇得羅意等人臉無人色,縮作一團只懂抖震。   寇仲當然擺出與他們相同的姿態和害怕神情,事實上則是心情大佳,還求神拜佛宮奇把他們送入囚禁宋師道等人的同一個監牢。   這可能性非常大,把人質集中監禁,既方便防守,又利於運送。   就在此時,急劇的蹄聲響起,七、八騎從後馳來,領頭者赫然是韓朝安。   寇仲差點探手拔刀,所謂仇人見面份外眼紅,幹掉伏難陀和深末垣後,他最想殺的就是這可惡的傢伙,然後才輪到烈瑕。   宮奇別頭笑道:「韓兄從別院回來啦!」   韓朝安沉著臉,看也不看寇仲等一眾囚犯,直馳到宮奇身旁,與他並騎而行,氣沖沖的道:「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又怎可能發生?讓寇仲那小子攻下小龍泉,劫去事關重大的三船貨物,已是丟盡渤海的面子,至無稽的是在整城人眼睜睜瞧著下,任由寇仲擊殺大國師,事後竟又被他逃之夭夭,你告訴我這是甚麼一回事,明天那場仗還憑甚麼去打?只寇仲已足可令龍泉覆滅。」   若宮奇是粟末人,肯定招架不住。   宮奇低聲道:「韓兄勿要動氣,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我們錯在低估寇仲逃命的本領,但若非我們接受韓兄的提議暗算宋師道,事情怕也不會弄致如斯境地吧!」   韓朝安亦壓低聲音,仍掩不住心內怒火道:「明明是你們把計劃砸掉,還來怪我,你們把宋師道處決了嗎?」   寇仲大吃一驚,登時聯繫到連串事情。宮奇不單說出擒拿宋師道是由韓朝安提議,還用上「暗算」的字眼,可以想像當時是由韓朝安先出手,令沒有防範之心的宋師道著道兒,再由伏難陀助攻,殺宋師道一個措手不及,否則以宋師道的武功,或會力戰而亡,絕不會窩囊得受辱遭擒。   韓朝安為何要這樣做?這可從若他的計劃成功去推想,如宋師道和寇仲被殺,拜紫亭會匯同蓋蘇文的奇兵,以雷霆萬鈞之勢收復小龍泉,將徐子陵、跋鋒寒和古納台一舉殲除,那時勢將士氣昂揚,戰志堅定。這是即時的效果。   較遠的作用是把高麗王和奕劍大師傅采林捲進此事內,在未來女婿和兒子同時喪生於龍泉,作為拜紫亭夥伴的高麗自亦難以卸責,將來若傅采林到中土來,宋缺肯定會與傅采林作生死決戰。而宋缺正是天下間寥寥數個有資格挑戰傅采林的人之一。   對韓朝安和蓋蘇文來說,傅采林是他們登上高麗王位的最大障礙,故欲去之而後快。   這些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寇仲腦際,旋又想到另一個迫在眉睫的嚴重問題。   韓朝安聞訊匆匆趕回來,並非只是發一番脾氣,而是要殺宋師道滅口,使高麗方面永遠不知道他有份出手擒拿宋師道,否則傅采林會是第一個不放過他的人。   寇仲暗抹一把冷汗,幸好自己誤打誤撞的碰上此事,否則將成終生憾事,更無法向宋家交待。   宮奇淡淡道:「有關宋師道的事,最好由韓兄親自去問大王,我們這些當下屬的,只是執行命令。」   寇仲心中一動,猜估韓朝安並不曉得宮奇是大明尊教的人。   韓朝安回頭一瞥騾車上擠作一堆的寇仲等人,問道:「這些是甚麼人?」   宮奇忽然在馬背上探身挨往韓朝安,束音成線的向韓朝安說了幾句話,寇仲雖功聚雙耳,仍收聽不到一言片語,心叫不妙。   果然韓朝安精神大振,奸笑道:「橫豎小弟有空,就陪宮將軍去內宮囚牢兜個轉。哈!宮將軍真夠朋友。」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想到聽漏的是甚麼說話。   宮奇根本是不安好心,要借韓朝安的手去殺宋師道,而這可把寇仲陷入進退兩難之局。在王宮內苑,任他寇仲三頭六臂,仍難救人保命兩全其美。何況平遙商十六人全是手無縛雞之力者,動手之下首先遭殃的將是他們。可是他怎能眼睜睜瞧著韓朝安將宋師道害死?   宗湘花臉上血色倏地退盡,無意識地緩緩搖頭,客素別顏容則忽晴忽黯,露出內心不同的思想衝突。   跋鋒寒冷哼道:「一個人的錯誤,怎都不該由整族人去承擔!」   宗湘花失常的尖叫道:「不要再說!」   客素別壓低聲音向宗湘花道:「宗侍衛長請冷靜點,他們的話非是沒有道理。」   宗湘花一震道:「你要背叛大王?」   客素別苦笑道:「我只希望能拯救龍泉。」   宗湘花從艇上彈起,一個翻騰,投往岸上,跳過小回園而不入,迅速去遠。   客素別收回望向她消失方向的目光,無奈的道:「兩位放心,宗侍衛長是深明事理的性情中人,絕不會向大王報告此事。」   徐子陵反怕有大明尊教的人來取船碰個正著,道:「我們移往僻處再商量!」   朱雀大門在望,寇仲苦無妙計下只好行險一博,顫聲呻吟道:「這位將軍大人,小人可否代表大家作一個提議。」   在前方雙騎並行的宮奇和韓朝安不耐煩的別頭往他瞧過來,羅意等則心兒卜卜跳的看著他。   寇仲早收斂眼神,裝作驚惶萬狀的垂頭道:「我們都是在平遙有名望的商人,只要…」   宮奇大喝道:「閉嘴!」   寇仲仍佯裝惶恐的作最後努力道:「我們可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宮奇怒道:「再說一個字,我就割下你的舌頭。」   羅意等均不明所以時,韓朝安卻給寇仲提醒,忙與宮奇來個交頭接耳。   寇仲心中暗笑,曉得韓朝安中計,醒悟如在事後洩出他韓朝安進過內宮監牢而宋師道則告被殺慘死,那誰都會懷疑是韓朝安下的毒手。最少是宮奇亦不想將此事攬上身,成為「天刀」宋缺的殺子仇人可非說笑的事,何況更會成為寇仲和徐子陵的死敵。   所以兩人不但不能讓平遙商曉得此事,甚至要瞞過其他粟末兵,那將把寇仲要對付的人大幅減少。   唯一的問題是他如何脫身去阻止慘劇的發生,只好見機行事。   騾車在前後押送下穿過朱雀大門,進入皇城。   果然宮奇勒馬停定,發出命令,把隊內的粟末靺鞨兵轉交把門的小將,只留下看模樣便知是狼盜的十多名親信與韓朝安的七名手下。   宮奇向門將道:「立即告稟大王,平遙商全體落網,押往內宮牢囚禁。」   接著再發命令,押著騾車往內宮門馳去。   寇仲心中叫好,下一著宮奇必是將他們送往僻靜處,暫留片刻,到他們辦妥事後,才將他們送進牢內。   他求神拜佛的功聚雙耳,全神貫注在兩人的對話上,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   不出他所料,在到達內宮門之際,宮奇湊過去向韓朝安說了幾句話。   寇仲心中苦笑,因為他半句都聽不到。   進入宮城,宮奇故意墮後,向其中一名手下吩咐一番,然後道:「韓兄請自行去見大王,末將另有要務,恕不相陪。」   韓朝安欣然道:「宮將軍不用客氣。」   在宮奇那名狼盜手下的領路下,韓朝安一眾離隊策馬朝正殿方向馳去。   除宮奇外,只有寇仲手知肚明兩人約好在內宮牢外會合,好取宋師道之命。   跋鋒寒和徐子陵離艇登岸,繞到小回園外院正門處,前者微笑道:「我多希望可破門而入,見人就殺,落得痛快乾淨。可惜子陵不歡喜這種作風,換過是寇仲,肯定舉手贊成。」   徐子陵道:「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是衝進宮內救人,但這樣蠻幹只會令客素別無法進行他遊說其他將領的艱苦重任,時間無多,我們只好忍耐。」   他們從客素別處知悉,拜紫亭派他們來是要探聽大明尊教的意向,看他們在形勢急轉直下之際,是否仍肯支持他。   大明尊教今趟傾巢而來,本意是取伏難陀的天竺教代之。據客素別所言,他們是希望聯合粟末和回紇兩族的勢力,趁頡利、突利內鬥正烈之際混水摸魚,擴展大明尊教在政治上的影響力。   豈知人算不如天算,給感到危機的伏難陀打出「五採石」這張牌,硬迫拜紫亭孤注一擲面對突厥軍的進犯,亦在別無選擇下引狼入室惹來蓋蘇文這支另有居心的援軍。縱使擊退狼軍,拜紫亭不但會被伏難陀和蓋蘇文聯手鉗制,甚或被害,大明尊教在龍泉亦無容身之所。   大明尊教的劣況且不止此,菩薩成功奪回在回紇失去的權位,正代表大明尊教被逐的命運。客素別的情報,引證出杜興說的是實話。   跋鋒寒拿起門環,重垂敲一記,聲音遠傳進佔地寬廣的小回園內,從容道:「記著!烈瑕是我的。」   足音傳來。   女聲響起道:「是那位貴客?」   跋鋒寒淡淡應道:「烈瑕公子在嗎?請通傳一聲,是跋鋒寒和徐子陵來找他。」   門人女子的呼吸立即緊促起來,道:「兩位請稍候片刻。」   足音遠去。   跋鋒寒探手撫門,道:「這道門非常堅固,你道我能否一掌把它震破?」   徐子陵苦笑道:「不用這麼激烈吧!」   跋鋒寒訝然失笑道:「聽寇仲說,在長安時你扮岳山到晁公錯的府第尋他晦氣,亦是二話不說的破門而入,當時的豪氣現在到那裡去哩?」   徐子陵搖頭歎道:「我投降啦!或者惡人當須惡人磨,老哥請放手而為,小弟全力支持。」   跋鋒寒哈哈笑道:「我怎會強子陵所難,人來哩!」   「依唉」一聲,大門往內左右分開,現出一臉笑容的烈瑕,尚未有機會說話,跋鋒寒一腳飛出,朝他胸右疾踢。   烈瑕驚叫一聲,忙往後飛退,落在主宅石階前的空地。   跋鋒寒像沒發生過任何事般,負手跨檻入門,哈哈笑道:「好身手,不愧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   徐子陵隨在他身後入園。   烈瑕一臉冤屈的抗議道:「跋兄就算要試愚蒙的身手,也不用甫開門便來個照面突擊,弄出人命怎辦。」   跋鋒寒環目四看,除烈瑕外再沒有其他人,油然笑道:「我那有閒情試你身手,今天是尋晦氣來的,能否活命,就看你烈瑕是否有那本事。」 第十二章 還施彼身   宮奇和他的狼盜手下,押著騾車,朝主殿左方的馬道,往今早拜紫亭接見寇仲的西院方向馳去。   當時寇仲為自己小命著想,沿途固是用神認路,在西院更觀察過周圍環境,幾肯定內宮牢應在西院之北,皇宮後苑西北角的位置。因為照道理這類令人不感愉快的地方,不會建於宮殿和宅院之間,只會僻處一隅。   現在跟隨宮奇的手下共十二人,若宮奇離開,寇仲在他們猝不及防下發難,肯定可將他們收拾。難就難在行事時不驚動其他人,且要妥善安置十六位無膽無力的平遙商人,直到此刻寇仲仍未有善策。   皇宮內的氣氛與今早有顯著的分別,可能因大批兵員被調往守城戒備,除內外宮門置有重兵,宮內只間中遇上巡邏兵及在主殿等重地有守衛外,幾乎不見其他禁衛。更可能因保安的理由,宮娥內侍均留在後宮,故雖是夜幕低垂,除主要通道外,皇宮大部份建築物陷進沒有燈火的黑暗中,予人一種大難臨頭前荒涼沒落的味道,氣氛沉重。   宮奇滿懷心事,在馬上低頭沉思。   來到西院外,宮奇勒馬叫停。   寇仲環目一掃,四處不見人蹤,西院黑沉沉一片,而西北角處則有黯淡的燈光。   「嚓!嚓!」   兩名狼盜燃起火熠子,照亮西院緊閉的大門和向左右延展的寬厚高牆。   宮奇下令道:「開門!」   兩名狼盜甩蹬下馬,把門推開,騾車駛進院內的花園去。   羅意等人一看這非似牢獄的地方,登時大吃一驚,還以為宮奇等要私下將他們處決,若非有寇仲在,此刻定會紛紛求饒或驚泣。   寇仲仍在頭痛,驀地一個更大膽的念頭掠過腦海,不由暗罵自己愚蠢,放棄更容易的解決辦法不想,偏去絞腦汁思量只有笨蛋才會去做的方法。   想到這裡,忙大聲呻吟。   羅意等全體提心吊膽的朝他瞧來,心內矛盾,既想寇仲出手,又怕對方人多,更擔心的是縱然逃離深宮禁苑,亦難以離城。   宮奇正翻身下馬,聞呻吟聲不以為意的道:「給我掌嘴!」   兩名狼盜獰笑一聲,朝停在園中心的騾車走來。   寇仲裝作嚇得屁滾尿流的力圖爬起來,又只腿發軟的一頭栽下騾車,重重掉往草地上,痛得往宮奇的方向翻滾過去。   眾狼盜發出一陣哄笑,充滿幸災樂禍的殘忍意味。   宮奇雙目凶光一閃,朝寇仲走來,冷然道:「這傢伙最愛鬧事,給我揪他起來。」   兩名狼盜撲將過來,各抓著寇仲一條胳膀想把他提起讓頭子處置,異變突生。   「砰!砰!」   寇仲左右開弓,轟得兩名狼盜噴血拋跌,接著刀光一閃,黃芒大盛,井中月閃電向全無防備的宮奇搠去。   此時宮奇始從井中月醒覺這愛鬧事的傢伙竟是寇仲扮的,魂飛魄散下邊退邊掣出馬刀橫架。   其他包括騾車御者在內的沒有受傷的十名狼盜,人人駭得呆若木雞,一時間竟來不及反應。   「霍」的一聲,兩刀交擊,只發出一下沉悶的聲音,原來是寇仲使出手法,盡量免驚動宮內其他人。   宮奇給劈得連人帶刀跌退三步,豪氣全失,狼狽至極,不過他亦算了得,在這種情況下仍能力擋寇仲全力一刀。   其他狼盜此時如夢初醒,紛紛拔出兵器往寇仲殺將過去,正中寇仲下懷。   火熠掉地熄滅,羅意等在院門外透入的微弱燈火下,只見人影躍動,刀光打閃,那分得清楚誰勝誰負,只能求老天爺保佑寇仲得勝,其他人不要聞打鬥聲趕來。   寇仲向宮奇連劈三刀,一刀比一刀重,一刀比一刀角度刁鑽,殺得宮奇汗流浹背,全無還擊之力,應刀噴出不多不少三口鮮血,情況慘厲之極。   「砰!」   一名狼盜應拋飛之時,寇仲回刀割斷另一敵人的咽喉。   就算對方非是他深痛惡絕的狼盜,在此情況下也不容他留手。   井中月再次出擊,就趁以左手劈開宮奇馬刀,硬擋開一線空隙的剎那間揮刀劈入,迅疾得連宮奇自己亦看不真切,宮奇慘哼一聲,馬刀墮地,往後拋跌。   寇仲往後疾退,硬撞入一名敵人懷內,那人登時骨折聲起。   井中月同時開展,敵人紛紛應聲倒跌,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再爬起來。   「鏘!」   井中月回鞘,所有敵人均被解決。   寇仲扯下面具,來到仰躺地上的宮奇前,搖頭歎道:「要不要我為你念一篇貴教超度的經文?」   宮奇已是氣若柔絲,嘴角滲血,身體卻不見任何傷痕,因寇仲故意用上陰勁,以刀氣斷他心脈。   宮奇雙目射出仇恨的火焰,喘著氣艱難的道:「大尊定會為我報仇。」就此氣絕。   寇仲迅快的脫下他軍服頭盔,裝扮成宮奇的外觀,回到騾車處。   驚魂未定的歐良材代眾人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寇仲從容道:「沒有人曉得你們在這裡,所以直至天明前你們仍是安全的,我要立即去辦一件非常緊急的事,半個時辰內回來設法弄你們出城。」   烈瑕苦笑道:「大哥你要殺要宰,當然由你決定,不過大家始終曾同桌吃泥燒碰杯喝酒,依大草原的規矩,怎都該給愚蒙一個明白吧!」   跋鋒寒掣出偷天劍,淡然自若的盯著烈瑕,微笑道:「我跋鋒寒要殺一個人,從不須向對方作出任何解釋,為何你會是例外?」   偷天劍一擺,遙指對手,登時生出一股凜冽集中的劍氣,迫湧過去。   烈瑕不敢怠慢,從靴管抽出一把長約尺半閃亮亮微呈彎曲的匕首,橫架胸前,硬跋鋒寒的劍氣,沒有絲毫不支之狀。向立在跋鋒寒身後的徐子陵求救嚷道:「子陵你怎能見死不救,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情,現在更不想動手。」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道:「昨晚和你一起來追我的女子是誰?」   烈瑕微微一怔,跋鋒寒冷哼一聲,偷天劍照臉刺去,凌厲無匹中隱含虛靈飄逸的味兒,教人既感難以硬攖,更難以閃躲。雖是簡單利落的一劍,但其畫過空間的角度弧線,卻有種玄之又玄,巧奪天工渾然而成的感覺,顯示出他「復活」後精進的變他。   「噹」的一聲清響,烈瑕的彎匕首生出精微的變化,竟以硬碰的手法擋著跋鋒寒此一劍,接著往後飛退,穿過敞開的大門,溜進小回園主堂內。   兩人早曉得他武功高強,想不到借力逃走的本領如此高明,竟能從跋鋒寒偷天劍下脫身逃走。   跋鋒寒如影附形,疾如電閃般追進屋內去。   徐子陵怕屋內另有埋伏,緊隨其後,當他穿門而入,跋鋒寒剛追進內堂,偌大的廳堂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徐子陵心叫不妙,掠往內進,片刻後與還劍鞘內的跋鋒寒會合,後者立在一口水井旁歎道:「我們是遲來一步,剛才若是破門殺進來,敵人該沒時間溜走。」   徐子陵他目光往水井望下去,只見下面另有空間,竟是一條不知延伸往何處的地道。   跋鋒寒道:「我敢包保這地道是通往城外去,大明尊教整天在算計別人,當然也怕給人算計,所以設下這形勢危急時逃走的秘道,免致給人一網打盡。」   徐子陵皺眉道:「大明尊教人多勢眾,怎會不濟至給我兩人駭走?」   跋鋒寒道:「首先他們不知我們是否尚有後援,至少見不到寇仲,其次他們早生出放棄拜紫亭和龍泉的心,犯不著冒這個險,今趟算他們走運。」   接著探手摟著徐子陵肩頭,道:「好兄弟!我憋不住哩!讓我們立即潛入宮城,看情況再決定如何將宋二哥救出來,他是我跋鋒寒最欽佩的人。」   寇仲如脫籠之鳥在後宮飛掠騰移,先後避過三隊巡兵,兩個哨崗,來至西北角的院落處,只見宮牆一角有座方橫達十丈單層石堡形式的建築物,以鐵柵作門,守衛森嚴,只門外便有近十名禁衛。心知找到地方,忙搜尋韓朝安的蹤影。   院內只有幾株大樹用以遮蔭,其餘是低矮的花草,一目瞭然,不由心中叫苦,這肯定不是宮奇和韓朝安相約的地點。   寇仲四處掃視,心忖由於韓朝安不熟悉後宮的情況,宮奇當不會約他在太難找的地方會合,最有可能是鄰近處,例如內宮牢的東或南方,想到這裡,忙翻下環繞內宮牢的隔牆,往南潛去,他先揀這這方,因為只有內宮牢南鄰是沒有建築物的後御園,假山石池、亭橋草樹,環境清幽,最宜掩人耳目。   雷雨後的夜空份外澄明清澈,幸好不見月兒,雖是繁星滿天,內宮牢透出的燈火照不到這邊來,幽黑暗蒙,大利他心中的妙計。   他學足宮奇的行藏,掠往園心小亭,同時模仿宮奇說話的聲氣語調喚道:「韓兄!」   先是全無動靜,接著一道人影從園北一排竹樹後閃出,往他移來。   寇仲裝作一無所見,別轉虎軀,背向接近的韓朝安,不讓他看見自己的尊容。   韓朝安踏上小亭的石階,壓低聲音道:「宮將軍果是信人,我韓朝安包保將軍到高麗後,可享盡富貴榮華。」   寇仲心中恍然,宮奇包藏禍心,想借韓朝安之手殺宋師道,自然要找個藉口為何肯幫韓朝安這個忙。   寇仲倏地轉身,右拳迅疾無倫的痛擊敵人。   換上宮奇那個手下的軍服,扮作禁衛的韓朝安慘哼一聲,蹌踉後退,他不愧高手,竟能於此情況下仍避開口要害,以左肩胛迅移硬捱寇仲全力一拳,不但卸去他近半氣勁,且還了一掌,令寇仲無法連環出招,不過已受到重創。   寇仲閃電迫去,韓朝安終看到他是誰,低喝道:「且慢!」   寇仲五指撐開,單掌瞄著退往丈許外立定的韓朝安,氣勢將他緊鎖籠罩,只要再施一擊,定可取他狗命。不過他卻沒有絲毫歡喜感覺,還暗自己窩囊,不能一舉斃敵,令對方仍可發聲示警,破壞他的大計。   只好分他心神嘿嘿笑道:「昨天你暗算我,今天老子暗算你,算是扯平,現在我們可在這種公平情況下來個大戰三百回合。」   韓朝安嘴角滲出鮮血,英俊的臉容因痛楚扭曲得形如厲鬼,慘笑道:「少帥果然著著奇兵,教人不得不服,不過若我大喝一聲,少帥亦不會好過。」   寇仲被他擊中要害,表面當然不肯承認,不邊住加強氣勢壓力,一邊笑道:「我寇仲以後是風光還是潦倒,恐怕韓兄沒有目睹的機會,對嗎?」   韓朝安急喘兩口氣,道:「那就要看少帥肯否妥協,不瞞少帥,我今趟來此打個轉,將會立即撤離龍泉回國。只要少帥肯放過小弟,小弟必有回報。」   寇仲知他所言非虛,伏難陀既死,蓋蘇文和韓朝安再無油水可沾,怎肯為拜紫亭打生打死,去挑戰大草原稱霸多年的突厥雄師。   寇仲哂道:「你當我是三歲孩兒嗎?放走你後韓兄翹翹尾巴就去通知拜紫亭,我豈非吃不完兜著走。不如博你老哥的死前慘叫只得監牢的人聽到,小弟拚著多殺幾個人,仍有成功機會。」   韓朝安苦笑道:「少帥太低估小弟的死前慘叫,保證可直接傳入拜紫亭耳內。唉!小弟有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少帥可有聽的興趣?」   寇仲拿他沒法,笑道:「小弟在洗耳恭聽。」   韓朝安精神大振,道:「如若小弟依約離開,不驚動宮內任何人,少帥便請宋公子不把我曾暗算他的事洩露出去,否則反之,少帥以為如何?」   寇仲啞然失笑道:「那你豈非佔盡便宜,我不但要放你一條生路,更要央宋二哥為你保守秘密。」   韓朝安急道:「所以我早先才說另有回報,首先是進入宮牢的秘密口令,那是宮奇告訴我的,那會省去少帥很多麻煩。其次是小弟尚有些重要情報,是分別關於五採石和王世充的,對少帥非常有用。」   寇仲一呆道:「竟有關於王世充的事,你可不要胡謅一個出來騙老子。」   韓朝安歎道:「在這情況下仍敢騙你的肯定是不知『死』字怎樣寫的大笨蛋,若我有一字虛言,教我韓朝安日後不得好死。」   寇仲點頭道:「說吧!」收起部份罩壓得他動彈不得的真勁。   韓朝安松一回氣,道:「開牢的口令和軍令不同,只有拜紫亭和宮奇兩人曉得,故非常有用。因為把門者六親不認,只認口令。」   寇仲感有理,拜紫亭因不信任伏難陀,更怕他殺宋師道等人,所以憑此口令把內宮牢置於自己的控制下。他又想到拜紫亭屢次不顧一切的對付自己,只是因伏難陀的威脅教他別無他法,因為他的兒子大祚榮正在伏難陀的夥伴蓋蘇文手上。   心中一動道:「先勿把口令說出來,我有一個條件,你接受後我才覺划算,並保證縱使日後有人問起宋二哥你是否真是那種卑鄙小人,他還會代你否認。」   韓朝安給他嘲諷至哭笑不得的境地,無奈道:「小弟除接受外,尚有別的選擇嗎?」   寇仲哂道:「放心吧!你對我雖不仁,我卻不會不義,絕不會迫人太甚,否則我可聯同古納台兄弟和菩薩去把老蓋重重圍困,直至天明,你說後果如何呢?」   韓朝安立即色變,頹然道:「小弟服啦!少帥請開出你的條件。」   寇仲道:「只是小事一件,你們要把大祚榮交給我。」   韓朝安大感錯愕,顯是想不到他曉得大祚榮在他們手上一事,呆了半晌,點頭道:「這個沒有問題。」   寇仲低笑一聲,欣然道:「交易可以進行啦!」 第十三章 劫獄壯舉   徐子陵和跋鋒寒憑著過人的靈銳和超凡的身法,趁兩邊望樓的守衛瞧往別處的剎那空隙,翻過後宮的宮牆,悄沒聲息的往西北角內宮監的方向潛去。   兩人躍上內宮監東隔牆外一棵大樹,內宮監正門的情況映入眼簾。   看著內宮監緊閉的鐵柵大門和門外八名守衛,兩人均眉頭大皺。   他們以為寇仲正通過杜興設法把平遙商弄出龍泉,又怕時間失誤,所以沒去尋他逕自來此。   跋鋒寒道:「組成鐵閘的每枝鐵柱均粗比兒臂,就算借助工具亦非一時三刻能損毀,門內守衛有足夠時間鳴鐘示警,那時我們不但救人不成,還打草驚蛇。」   又道:「你說客素別會否知道開牢口令卻偏不告訴我們,是怕我們立即去救人呢?」   他們從客素別處知悉啟牢須有秘密口令,而客素別說過連他都不知道,故有此一疑惑。   徐子陵道:「這個很難說,人總是有私心的,目前唯一辦法,就是在這裡為宋二哥等護法,必要才出手。咦!有人來哩!」   身穿將軍服飾,卻戴著丑神醫莫一心面具的寇仲,跨步進入院門,大模廝樣的朝內宮牢走去,登時惹起守衛的注意。   徐子陵和跋鋒寒瞧得目瞪口呆,懷疑自己不是眼花就是在作夢。   由於徐子陵和跋鋒寒毫不掩飾對他的注視,寇仲立生感應,朝他們藏身的牆外大樹瞧去,跋鋒寒知機的探頭出枝葉外隔遠和他打招呼。   寇仲也糊塗起來,心想世事之離奇莫過於此,兩個小子怎會在這麼適當的時間現身於此,此時無暇多想,其中一名把門的禁衛隊長喝道:「口令!」他要求的只是一般通行的宮內口令。   寇仲慢條斯理的來到隊長和眾衛身前,背後則打出手勢,著兩人把這名門衛收拾,肅容道:「石生五采。」   隊長一呆道:「這位將爺是……」   寇仲湊近他耳邊低聲道:「我是宮奇將軍的人,長年在外,所以面生一點,令趟是奉大王之命來問宋師道幾句話。我入去後你最緊要把宮牢重新鎖緊,到我出來才再開閘,這可是宮將軍的命令。」   小隊長懷疑盡去,一來宮奇和他的部隊確長期在外辦事,認不出他手下的樣子是理所當然,其次是對方主動提出入牢後鎖門,將不怕犯人逃跑,遂喝道:「開閘!」   門內侍衛接令啟鎖。   此閘必須從內開啟,所以即使魯妙子復活親臨,對著這麼一堵閘亦朿手無策。   鐵柵內移,牢門通行無阻。   在眾衛注視下,寇仲進入牢內,垂手不動,任由衛士把閘上鎖,再把鎖交與門外隊長,才笑道:「宋師道在那裡?我要和他說幾句心事,大王有令,其他人均不准偷聽。」   隊長忙下令道:「把將爺帶到囚禁犯人的牢房後,所有人退到大門這邊來。」   寇仲心中好笑,旋又大吃一驚,只見入門後左方有個兩丈許見方的石室,貼牆處有一列列木架,放滿枷鎖鐵煉一類監獄常見的東西還有兵器弓矢軍服,但這均非教他吃驚的東西,頭痛是室內正中處放置的大銅鐘,還有敲鐘的撞錘,如若敲響,拜紫亭睡熟亦肯定被喚醒。   自己剛才還著跋鋒寒和徐子陵出手收拾門外守衛,不讓他們有通風報訊的機會,現在當然是不可行的。   人急智生,又退至閘門處,好讓聲音傳往外面,道:「差點忘記大王另一個吩咐,大王指示只要一見疑人,勿只想著動手,首先要敲響牢內的大鐘,明白嗎?」   小隊長只有立正應是,心忖那用你吩咐。   牆外的跋鋒寒和徐子陵收到警告,當然不會輕舉妄動,但仍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為何寇仲說得出啟牢的口令,據客素別所言只有拜紫亭一個人知道。   跋鋒寒歎道:「唉!這小子扮那樣似那樣,若我是守衛也要給他騙得貼貼服服。」   徐子陵仰望星空,月兒剛升上東方天際,心忖明晚的星空下,眼前壯麗的宮殿樓台,會否變為殘爍瓦碎?救出宋師道等人已從不可能變成可能,可是龍泉城軍民的命運卻是無人能作出預測。   寇仲隨一名牢衛往兩邊牢房林立的長廊盡處走去,此時他摸清牢內的情況,閘內有十二名牢卒,只要手腳快點,兼之位置恰當,可在任何人鳴鐘示警前將牢內小卒收拾,外面的當然交由跋鋒寒和徐子陵侍候。   想到這裡,心情大佳,差點吹起口哨來。這幾天受的冤屈氣太多,報復起來自是份外痛快。   術文和他的兄弟共二十五人分散關在左右牢室,全體重枷腳鎖,一臉頹喪失落。   到達長廊盡處,右邊的牢房內宋師道除手腳均有枷鎖外,還加上牛筋繩來個五花大綁,顯是怕他內功精純深厚,一般鐵枷困他不住。   宋師道臉色比今早見他時好多了,靠牆而坐,閉目不言,神情倨傲不屈。   牢卒把鐵閘門打開,道:「將爺請進,下屬會依規矩把門鎖牢。」   寇仲微笑道:「當然應依規矩做。」   宋師道聞言一震朝他瞧來,認出他的聲音。   寇仲背著守衛向他眨眼睛。   牢閘在後銷上,牢卒返回大閘處。   寇仲搶前跪下,邊研究如何為他解除束縛,邊道:「他娘的,拜紫亭竟敢冒犯你,我定要他本利歸還,伏難陀剛給我宰掉,而韓朝安那小子我曾答應不把他卑鄙行為洩露出去。」   宋師道聽得一塌糊塗,不知其所云,只知回復自由是不爭之實,道:「若給看到我脫去枷鎖,那牢卒怎肯給你開閘?」   寇仲笑道:「這個沒有問題,我還要二哥幫手,不讓人敲響警鐘。」   拔出井中月,先把牛筋挑斷,再取出針灸用的銀針,力貫針尖,只幾下便將手腳鎖頭打開,展示從陳老謀和魯妙子處學得的本領,道:「你坐著不要動,我去喚人開閘。」   放聲讓道:「啟門!」   那牢卒慌忙趕來,寇仲故意擋著他視線,牢卒不疑有詐,一心一意把閘門啟鎖拉開。   寇仲右手一探,抓著胸口,同時送出真氣,牢卒哼也不哼的昏迷軟倒,給扯進牢內。   寇仲立即為他解袍脫靴,向宋師道道:「快扮成他的樣子,待會彎腰跟在我背後,保證不會被發覺。」   又大聲道:「大王說對這犯人要客氣點,因為他老爹是中土很有名望的人。」   這番說是說給外面的牢卒聽的。   宋師道一邊活血行氣,一邊迅速穿衣,到搖身變為牢卒時,隨寇仲走出牢房,又裝模作樣為牢房上鎖。   寇仲大步朝長廊走去,揚聲道:「大王說若你們能看牢這批犯人,擊退突厥賊後所有人等均晉陞一級,賞金五兩。」   眾衛信以為真,齊聲歡呼。   宋師道跟在他身後。   外面的徐子陵和跋鋒寒正全力竊聽牢內的動靜,聞言知是時候,就那麼躍過院牆,大鳥騰空的往門外的衛士撲去。   眾衛的注意力全被寇仲的甜密謊言吸引,到警覺時,徐子陵和跋鋒寒勁氣壓頂。   牢內眾衛自然往閘外瞧去,駭然失色之際,寇仲和宋師道同時發難,將他們逐一點倒。只眨幾下眼的光景,內宮牢所有守衛全被制服。   跋鋒寒從隊長身上取得鎖匙,正要遞給寇仲將閘子打開,驀地蹄聲自遠而近,二十多騎衝進院門來。   寇仲等無不色變,牢內仍關著術文等,難道這劫獄壯舉,就此功虧一簣? 『卷四五』第一章 生死一線   二十多名粟末戰士旋風般衝進內宮監的院落,領頭的是長腿女將宗湘花,首先與站在門外的跋鋒寒和徐子陵打個照面。   宗湘花一聲嬌叱,抽韁勒馬,座下戰馬神駿之極,人立而起,隨來戰士忙勒止馬兒,一時馬嘶連連,只是這吵聲足可驚動宮內其他守衛。   若跋鋒寒和徐子陵沒有適才在小回園外與這長腿女將接觸,此刻只有冒險出手一途,希望憑藉迅雷不及掩耳的疾快行動,把對方收拾,然後伺機逃走。   當然此乃下下之策,先不說宗湘花的劍術怎都可捱上十招八式,還有她那二十多名親衛可纏上他們一段時間,最糟是替術文等人解縛需時,能離開宮內時其他戰士早聞得打鬥聲趕至,他們四人或可逃生,術文等人必無倖免。   「鏗鏗鏘鏘!」粟末戰士紛紛掣出兵器。   「卡嚓」!   監牢閘鎖開啟,可是寇仲在徐子陵眼色阻止下,不敢把門拉開。   四人隔著鐵柵八目交投,不敢動半個指頭。   宗湘花座騎前蹄落回地面,兩手張開攔著要出手的手下,目光掃過穴道被制橫七豎八倒在內宮監門外的八名守衛,又掠過隔門呆立的四人,露出一個疲憊的表情,似對眼前情況有不勝負荷的神態,歎道:「你們在這裡幹甚麼?」   她這麼開腔的一句話,徐子陵立即掌握到她非是專誠趕來阻止他們劫獄的,忙道:「我們只想救回無辜被囚的兄弟,絕無傷人之意。」   寇仲和宋師道感到徐子陵與宗湘花不似純是敵人的關係,知機地沒有插嘴說話,氣氛奇異古怪。   宗湘花俏臉忽紅忽白,顯是心內兩個不同的思想正在矛盾鬥爭,委決難下。   她的手下均蓄勢待發,只要頭子一聲令下,立即狂攻跋徐兩人。   跋鋒寒淡淡道:「侍衛長此來又是幹甚麼呢?」   宗湘花俏臉泛起一片寒霜,冷然道:「宮奇在那裡,他不是將平遙商送到宮牢來嗎?」   跋鋒寒和徐子陵為之愕然,開始有點明白寇仲因何在這刻出現。   寇仲陪笑道:「我見宮將軍長年在外扮狼盜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回宮後又日夜馬不停蹄,沒有時間休息,只好請他在別處小睡片刻,哈……」   宗湘花怒道:「胡說!」   跋鋒寒雙目殺機大盛,顯是心中動氣,不惜動手,沉聲道:「侍衛長該知我們非是含血噴人的無恥之徒,侍衛長請告訴我宮奇是否長年在外?他和他那批親兵是否乃回紇大明尊教的人?他和馬吉的關係是否特別密切?假若答案均非否定,侍衛長該知我們不是無的放矢。龍泉的稅收這麼低,出城人城都不用付稅,貴大王建軍造船的經費從何而來,何況只是應付突厥人的苛索已令你們非常窮困。對平遙商的不幸遭遇,侍衛長總有個耳聞吧?」   宗湘花嬌喘叱道:「不要再說!」   所有人的目光均集中到她身上,待她下決定。   寇仲歎道:「目下在龍泉城內,只有拜紫亭一個人不相信大勢已去。我也不忍瞞你,韓朝安剛和我達成協議,不但會將大祚榮交給小弟,還會立即與蓋蘇文撤返高麗。侍衛長的敵人是在城外而非這裡,殺掉我們只會令粟末族與突厥人再無轉圜餘地,侍衛長該否為龍泉的全城百姓著想?」   宗湘花玉容黯淡,她手下亦受到這番說話的影響,不知是否想起家中的父母妻兒,拿兵器的手再非堅定有力,兵鋒下垂。   跋鋒寒道:「侍衛長不是碰巧巡到這裡來吧?」   宗湘花如夢初醒的嬌軀微顫,垂下蟯首低聲道:「我答應秀芳大家送宋二公子離開。」   徐子陵訝道:「宗侍衛長不怕大王責怪?」   宗湘花露出堅決神色,冷冷道:「大王打算怎樣處置我是他的事,我只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接著向手下頒令道:「把少帥那兩匹馬帶來。」   四名手下猶豫片晌,終接令去了。   寇仲舒一口氣道:「我們可以出來吧?」   宗湘花歎道:「大王正巡視城防,我可保證你們安全離開宮城,可是外城那一關你們怎樣過?」   跋鋒寒微笑道:「只要能離宮,我們有方法離開。大明尊教的人從秘道撤走了,侍衛長明白嗎?」   宋師道回頭去釋放術文等人時,寇仲開門出牢,與跋鋒寒和徐子陵來到宗湘花前,低聲道:「平遙商十六人正在西苑內等候小弟,我們是否需有批戰馬軍服,以方便行事。」   宗湘花思索片刻,先召來手下吩咐他們將平遙商帶來,然後斷然道:「大王不在,宮內由我作主,我要送甚麼人出宮誰敢攔阻。唉!」   徐子陵道:「可是這麼一來宗侍衛長等若背叛大王,天威難測。」   宗湘花顯露她驕傲的性格,冷然截斷他道:「這方面不用為我操心,我既決定這麼做就這麼做。哼,粟末滅族在即,我宗湘花縱使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不授人以話柄。」   寇仲低聲問道:「秀芳大家她……」   宗湘花斷然道:「我勸過她,可是她不肯聽,且堅信你少帥能拯救龍泉。」   寇仲惟有以苦笑回報。拜紫亭失去理智,明天一戰如箭脫弦,神仙難改,現在只剩下大祚榮這個希望。   跋鋒寒和徐子陵卻想到客素別,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說服其他將領來場兵變嗎?   徐子陵問另一事道:「宗侍衛長令早離開小龍泉時,我的朋友陰顯鶴追在侍衛長馬後,他……」   宗湘花顯是心情極壞,再次不耐煩的打斷他道:「你這朋友的腦袋肯定有問題,當時我恨不得將你們碎屍萬段,他卻追在我身後問我能否記起他是誰?有沒有印象?我叫他滾蛋,他就沒再追來啦!」   三人聽得愕然以對,他們猜的本是陰顯鶴因在龍泉遇上這長腿美女,驚為天人而暗戀上她,但聽宗湘花如此說,當然是另有內情。   寇仲知道的比跋鋒寒和徐子陵多一點,問道:「侍衛長怎會記不起他呢?你不是曾向秀芳大家提過他的名字嗎?」   宗湘花沒好氣的道:「所以我說他不正常。在年多前連續十多天,每趟我早上出宮巡城,他都像幽靈般立在宮門呆盯著我,我派人趕他走並打他,他卻不還手,前天我又見到他,遂向秀芳大家提過,唉,我不想再提這個人。」   此時宋師道和術文等從牢內走出來,大家相見,自有一番歡喜,不旋踵羅意和歐良材等平遙商被帶到,均有再世為人的欣悅。   馬兒歡嘶,萬里斑和塔克拉瑪干見到主人,衝過來和兩人親熱。   跋鋒寒一把摟著馬頸,歎道:「我的寶貝,若你有甚麼三長兩短,我定會大開殺戒。」別頭看到同是摟著馬兒的徐子陵神色凝重,忍不住問他道:「你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現在所有事情大致解決,不值得高興嗎?」   徐子陵壓低聲音,沉聲道:「事情的發展順利得教人意外,我不知如何反生出不祥的預感?乍看一切都像老天爺巧妙的安排,忽然所有事情迎刃而解。但否極會泰來,樂極可生悲,我有點不敢相信我們的幸運。」   跋鋒寒低聲道:「你是否懷疑宗湘花?」   徐子陵搖頭。   跋鋒寒道:「另一可能是韓朝安出賣我們?可是他這麼做對他有害無利,他不致這麼愚蠢吧?」   徐子陵再搖頭,歎道:「或者是我過份操心。」   此時寇仲的聲音傳過來道:「兄弟們!動身啦!」   因徐子陵的不祥預感,跋鋒寒聯同寇仲說動宗湘花,令她改變主意,讓各人穿起軍服,騎上戰馬,扮作她手下的禁衛,馳出皇宮。   到朱雀門在望時,以頭盔掩臉的寇仲向徐子陵道:「有否被暗中監視的感覺。」   另一邊的跋鋒寒沒好氣的道:「這是皇城主門重地,皇宮與外城唯一的通路,遍佈明崗暗哨,沒有人注意才是怪事。」   寇仲目光落在朱雀大門上左右排列的四座箭樓,又移往守衛森嚴、長達三丈的城道出口,歎道:「我這叫慌不擇言,若有不測,我們四個或可殺出重圍,可是我們的老朋友定是半個不保,馬兒亦會遭殃。想想也教人心驚肉跳,陵少仍有危險的感覺嗎?」   徐子陵尚未來得及答他,一道鼓響,以千百計的粟末戰士從大門狂擁進來,同時城頭箭褸現出無數箭手,一下子把唯一出路完全堵死。   在眾人身後的宋師道大喝道:「小心!」   寇仲回頭一瞥,另一群戰士從後方兩座官署潮水般湧來,將他們的退路封鎖,人人彎弓搭箭,瞄準他們隨時發射。   宗湘花出奇的冷靜,勒馬嬌叱道:「大家不要動。」   眾人別無選擇,只好聽她的吩咐。平遙商其中兩人呻吟一聲,竟給嚇暈過去,滾跌下馬。剎那間,眾人陷身重圍之內,以千計的箭簇對準他們,形勢一髮千鈞,隨時出現流血的局面。   大笑聲中,拜紫亭在四、五名將領簇擁下從朱雀門策騎而出,接著收止笑聲,顏容一沉,喝道:「想不到我拜紫亭最信任的女人,竟是第一個背叛我的人!」   包圍他們的戰士達五千之眾,卻沒有人發出半點聲息,只是那種沉默形成的壓力,足可令人心顫膽寒。   宗湘花玉容冷漠,緩緩下馬,先向拜紫亭叩首三拜,接著長身而起,冷然自若道:「宗湘花並非大王最信任的人,你信的是能為你斂財的馬吉和宮奇,又或以前的伏難陀。大王下令放箭吧!我絕不還手,先一步去和遲一步去只是剎那時光的分別。」   拜紫亭氣得臉色煞白,勃然大怒戟指道:「枉我苦心將你栽培,看你現在變成甚麼樣子,不但敢以下犯上,還偷放我們龍泉的公敵逃走。」   寇仲再忍不住,一把扯掉頭盔,策騎來到宗湘花旁,怒喝道:「拜紫亭你可知自己是這世上最愚蠢的人……」   拜紫亭截斷他的話冷哂道:「究竟誰才是蠢人呢?我早猜到你們只是假裝離城,然後死心不息的回來救人,所以故意撤去守衛,再派人在遠方高處監視,只沒想過她會背叛我。」說到最後,聲色俱厲的指著宗湘花。   宗湘花傲然與他對視,語氣卻平靜不波,道:「誰敢面對金狼軍的千軍萬馬而不懼?誰能不顧生死只因不想禍及無辜小孩?他們從沒要與我們為敵,只是想討回失去的東西。大王卻被伏難陀和宮奇蒙蔽,不擇手段的對付他們。粟末的戰士聽著,我們要殉城戰死亦要死得像他們般英雄壯烈。」   不敢動半個指頭的跋鋒寒等人,舉目掃視圍著他們的敵人,雖仍默不作聲,可是其中部份人的箭鋒再非瞄準他們,而是斜指往地面。事實上形勢仍是危如累卵,只要有一個人失手射出弦上的箭,會惹來不堪設想的後果。   與宗湘花一道的二十多名親兵聽得頭子之言,齊聲喝道:「我們要死得像個英雄好漢!」喝叫聲迴盪於朱雀大門內廣場寬敞的空間,令人熱血沸騰。   兩名暈倒的平遙商仍蜷曲地上,沒有人敢去看他們,怕惹起可怕的誤會和後果,只能把他們的馬兒牽住,不讓它們踐踏暈厥的人。   拜紫亭怒氣更盛,正要不顧一切下令放箭的當兒,徐子陵溫和的聲音響起道:「大王可知韓朝安和蓋蘇文正撤返高麗,大明尊教則從小回園的秘道暗中離城,龍泉孤城一座,大王有為無辜的子民著想過嗎?」   寇仲乘機大喝道:「所以我們是你唯一的希望,若你還要動手,我們肯定有很多人不能活下去,但能活下去的,將拚盡最後一滴鮮血,看看能殺死你們多少人!而你的寶貝兒子大祚榮更肯定會被拿來祭旗。我們死了,你就算跪獻五採石或你老哥的頭顱,突利亦將為他的兄弟屠城報復,你說你是否這世上最愚蠢的人!」   徐子陵不讓拜紫亭有說話的機會,接下去道:「少帥曾答應秀芳大家消弭龍泉這場全城滅族的大禍,不信可請秀芳大家來問個清楚。」   此正是寇仲和徐子陵早年應付揚州其他小流氓的慣用技倆,一唱一和,一個扮好一個扮丑。際此力抗不得的當兒,他們施盡蓮花妙舌,希望說動拜紫亭逃過大難。   跋鋒寒淡淡道:「若大王仍不惜一戰,我跋鋒寒發誓不殺光全城所有人,絕不離開。」   廣場寂靜無聲,能聽到的是一片濃重的呼吸。氣氛沉重緊張至極,城頭火把獵獵作響。   拜紫亭緊盯寇仲,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寇仲等心中叫糟,正要搶先出手,蹄聲驟起,從朱雀門外自遠而近。   戰士讓道,以客素別為首的十多騎衝進來,客素別大嚷道:「突厥狼軍殺來哩!」   戰士一陣騷動,雖明知突厥人今晚必至,可是來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自然構成龐大的壓迫力。   客素別和十三名同來的將頓甩蹬下馬,向拜紫亭下跪行禮。   拜紫亭的臉色變得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忽紅忽白,顯是亂了方寸。   客素別接著和眾將站起來,以背朝著寇仲等給困在廣場中間的人馬退過去。   拜紫亭愕然道:「你們幹甚麼?」   客素別邊退邊道:「大王受天竺妖僧騙術所惑,泥足深陷,把我族拖進萬劫不復之地,現在應是夢醒時刻。」   更多人把手上弓箭下垂,但仍有近半人持弓的手堅定如故,可見拜紫亭在他們心中仍有強大的威情,那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過來,更不是幾句話能抹去。   拜紫亭劇震道:「反啦!反啦!連你們也在這時刻背叛我?」   客素別等退到寇仲和宗湘花左右,客素別搖頭歎道:「忠言逆耳,這些話微臣不是今天才說,只是以前說時總換來痛斥。誰是我們粟末人的敵人,誰是我們粟末人的朋友,大王此刻該有深切體會。希望大王平心靜氣想一想,若貪一時之快殺死突利的兄弟,結果會是如何?」   又是一片悠長沉重的沉默,全場以數千對計的目光全集中在拜紫亭臉上,靜待他對寇仲等人和粟末族的存亡下決定。   拜紫亭的臉色暗沉下去,忽然仰天長笑道:「我拜紫亭若會懼怕任何人,怕任何威脅,就不會定明早是立國之期。沒有人能蠱惑我,我拜紫亭亦非受人影響而成為今日的拜紫亭。寇仲,你們中土歷代各國誰能比秦始皇更強大,可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可惜你們不能活著瞧到我拜紫亭擊退狼軍,否則必會怪自己目光短淺。」   跋鋒寒神情漠然的道:「不殺你拜紫亭,我跋鋒寒誓不為人。」聲音裡透出一往無前的決心和自信。   寇仲、徐子陵、宋師道無不心中暗歎,曉得在劫難逃,真的應驗徐子陵不祥的預感。   拜紫亭雙目殺機大盛,點頭道:「好!好!就看你有否那本事。」   誰都知拜紫亭勢必下屠殺令。 第二章 梟雄末路   就在此慘劇瞬將發生之際,一聲「且慢」從寇仲等後方重圍外一座官署屋頂直喝過來,威懾全場,令全場數千人無不翹首望去。   突厥族與跋鋒寒齊名的同代高手可達志神態悠然的坐在瓦舊邊沿處,雙腳凌空,一對虎目閃閃生輝,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哈哈笑道:「拜紫亭你真有種!我有一個你老哥定肯接受的簡單提議,可一舉解決你的問題。」   寇仲知機代應道:「可兄有甚麼好提議。」   拜紫亭冷哼一聲,道:「除武力外,你能有甚麼提議?」   可達志冷冷道:「當然仍是武力解決一途。大汗有命,只要你能勝過小可手上的狂沙刀,我們立即撤軍,給你一年時間苟延殘喘,就看你是否真的有種?」   拜紫亭龍軀一震,雙目透出凌厲的神色。   可達志續道:「勿要錯失此良機,若非看在少帥一心化解今趟屠城之禍,經過我和突利可汗大費唇舌,頡利大汁絕不會答允作如此便宜你的事。如果你落敗戰死,渤海立國當然功虧一簣,那龍泉只要拆掉城牆,我們亦不損龍泉一草一木,如此划算的安排,大王是否接受,一言可決。」   客素別趁機大喝道:「請大王下令先收起弓矢!」   拜紫亭一瞬不瞬的緊盯可達志,好半晌才打出收起弓矢的手勢。   對峙雙方均鬆一口氣,箭回鞘,弓下垂。   可達志仰天發出一陣長笑,點頭道:「好!龍王畢竟是龍王,就讓我看看是你的龍劍鋒利,還是我可達志的狂沙刀了得。」往前翻下,凌空連打三個觔斗,足踏實地。   包圍在寇仲等人後方的戰士,自動讓開通路。   拜紫亭忽然喝道:「且慢!」   寇仲一方均大為懍然,以為他臨時改變主意。   跋鋒寒低聲向身旁的徐子陵和宋師道說:「若他反悔,立即動手!」   兩人點頭答應。   可達志卓立不動,手按狂沙刀柄,不可一世的冷笑道:「又有甚麼花樣,最好勿要教我小瞧你。」   拜紫卒雙目殺機劇盛,旋又斂入,露出令人複雜難明的神色,似是英雄末路的傷情,又似不惜一斗的決斷,轉朝寇仲瞧來,沉聲道:「我先要跟少帥私下說幾句話。」   眾人恍然,曉得必是與他兒子大祚榮有關,這等事確不宜在與可達志決戰前公開談判,示人以弱。   寇仲走出己陣,往前朝左前方空地正舉步走的拜紫亭移去,到兩人會合,成為全場目光眾矢之的時,拜紫亭向湊到貼近處的寇仲低聲道:「少帥以為我與可達志此戰有多少成勝算?」   寇仲想不到他會問這樣一個問題,輕歎道:「大王必敗無疑,可達志的狂沙刀法不但鋒銳難擋,其鬥志戰意更是氣勢如虹。而大王則因狼軍壓境,兒子落在別人手上,兼之眾叛親離,方寸已亂,此戰結果如何,大王該是最清楚的人。」   拜紫亭茫然道:「我真的沒有機會嗎?」   寇仲苦笑搖頭,深切感受到這末路梟雄失去他一貫的信心,否則怎會下問他這敵人?   拜紫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雙目回復清澈冷靜,似是下了決定,故靈智再不被陰霾迷霧籠罩,緩緩點頭,道:「我和少帥該是最瞭解對方的人。」   寇仲只好以苦笑回報,道:「該是這樣吧!大王有甚麼心事,儘管說出來,我定給你辦到。」   拜紫亭的話非是隨口亂說,他是指兩人均有稱霸為王的野心,而面對的主敵均比自己強大,故有同病相憐之感。   拜紫亭壓低聲音道:「我死後,請把我的屍體送給頡利,只要求少帥為我保存大祚榮這點血脈。」說罷慘然一笑,像忽然蒼老了許多年。   寇仲早猜到他有此決定,而這更是最明智之舉,最英雄的做法,因為與其被可達志當眾擊敗殺死,不如留下一點予人追想的空間,親手了結自己性命,以此換得龍泉軍民的平安。   寇仲低聲道:「大王放心去吧1我寇仲必不負大王所托。」言罷朝可達志走過去。   拜紫亭再召宗湘花和客素別說話時,他來到可達志前,歎道:「是否全是胡謅的?」   可達志莞爾道:「除此外你能有更好的主意嗎?且謊言永不會被拆穿,因為死的肯定不會是我。」接著道:「他是否托你保證大祚榮的安全?希望你沒有應承他,因為大汗絕不肯放過拜紫亭的兒子,唉!他也不會放過龍泉的軍民,拆掉城牆仍不能改變任何事。」   寇仲斷然道:「我會使他改變主意,你要助我達成這心願。」   可達志雙目厲芒大盛,面罩寒霜的道:「我可達志因何要助你冒犯大汁?」   寇仲笑道:「不要裝模作樣啦!別忘記在這裡我們是戰友,而且你該知這是秀芳大家的心願,你若不肯幫忙,我就向秀芳大家告發你。哈哈!」   他因受拜紫亭決意自盡影響了心情,笑得乾澀而且勉強。   可達志頹然道:「總說不過你!唉!這似乎與小弟的一貫作風不符。」   拜紫亭的聲音響起,道:「粟末族勇敢的戰士聽著,從這刻開始,族內一之切事務由客素別右丞相和宗湘花侍衛長全權處理,他們發的命令等若我的命令,違令者斬。」   宗湘花悲呼一聲「大王」,淚流滿臉。   在場數千戰士呆若木雞,只看宗湘花神情,便曉得即將發生的事。   拜紫亭轉向可達志肅容道:「煩請可將軍告知大汗,拜紫亭認輸啦!」接著仰天哈哈一笑,昂然從容的朝主殿方向獨自舉步走去。   哭喊震天而起。   尚秀芳若有若無的箏音從冷寂的東苑傳出,仿似內心充滿激烈情緒的演奏者,卻能以冷峻和落漠的態度以音樂去演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崛起與沒落。   寇仲不曉得是否因這幾天內龍泉發生的盛衰轉折,又或他受尚秀芳悲天憫人情懷所影響,感到自己愈來愈明白尚秀芳箏音的含意。   尚秀芳獨自一人坐在空廣的廳堂中心,撫箏彈奏。   當他跨入大廳時,箏音忽變,恰如其份的表現了天下動亂時人命賤如草芥的淒述景況,其對時間、節奏和輕重的精確把握,箏音的豐富變化,時如萬馬奔騰、千軍對陣,時如城破人亡,繁華化為焦土的荒涼情景,都從裊裊箏音中表達出來。   她超凡的箏技喚起寇仲腦海裡的視象,戰爭像宿命般緊纏著他。   箏聲倏止。   寇仲呆立門旁。   尚秀芳神色漠然的朝他瞧來,對他的出現毫不訝異,淡淡道:「少帥這麼夜還不歇息嗎?」   寇仲深吸一口氣,來到她側旁席地坐下,凝望她秀美的絕世容顏,歎道:「這正是我想問秀芳的一句話,卻讓秀芳先問了。」   尚秀芳目光移往仍撫在箏弦的玉手,平靜的道:「今晚誰能安寢?剛發生的事,湘花已著人通知我,少帥如今有甚麼打算?」   寇仲苦笑道:「可以有甚麼打算?若頡利、突利不接納我的要求,小弟只好死守龍泉直至殉城,否則我將終生抱憾。」   尚秀芳搖頭道:「少帥絕不需殉城的,因為頡利、突利很難過你這一關,頡利更犯不著為再無抵抗之力的粟末族冒與少帥硬撼之險,秀芳只想問你在龍泉事了之後有甚麼打算?」   寇仲暗中喚娘,心內淌血,口齒艱難的反問道:「秀芳又有甚麼打算?」   尚秀芳別過俏臉對他凝視片刻,忽然伸出纖長玉手,輕撫他的臉龐微笑道:「秀芳準備在大草原流浪一段日子,感受一下塞外動人的風情。」   寇仲失聲道:「甚麼?」   尚秀芳收回令他意亂情述,差點溶化的纖手,幽幽道:「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你既不肯陪人家,難道要人家終日等待少帥去殺人或被殺的消息,活生生的不斷被折磨嗎?」   寇仲一震道:「我……」   尚秀芳伸手豎起玉指,按上他的嘴唇,「殊」的一聲,搖首道:「不要說出口不對心的話來騙人,秀芳是你的知己,當然明白你的心事。更不要說甚麼塞外危險不宜旅行的話,秀芳從小就懂得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乖乖的去吧!秀芳想獨自一個人想點事情,少帥不是有很多事要做嗎?」   寇仲縱有千言萬語,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寇仲登上南城牆,左右有可達志、徐子陵、宋師道和宗湘花。   極目所見,城外鏡泊平原營火處處,佈滿地平盡頭,火光燭天,令天上星月黯然失色。   宗湘花指著西面的營地,道:「那是菩薩的回紇軍,兵力在五千人間,正南是突厥狼軍的營寨,兵力不斷增強。阿保甲的契丹鷂兵在城東紮營,只餘往北到小龍泉和臥龍別院的路線沒有被封鎖截斷。」   可達志道:「這表示我們對少帥的尊重,我們現時抵達的只是先頭部隊,大汗和突利可汗會於天明前駕到。」   徐子陵道:「術文一眾兄弟和平遙商由可達志的手下護送往小龍泉,好與古納台兄弟會合和向他們報告最新的發展。另外跋鋒寒親赴菩薩的營地,若韓朝安和蓋蘇文依約將大祚榮移交菩薩,就把他接回來。」   寇仲因尚秀芳的事心情鬱結,有點萬念俱灰的頹然道:「我們除等待外,尚有甚麼事可為?」   可達志道:「喝兩杯水酒如何?」   寇仲皺眉道:「找到美艷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依韓朝安提供的地點尋去,早人去樓空,只剩下張她留下的條子,說不會忘記我們的大恩大德云云。」   宋師道一拍寇仲肩頭,道:「還是去休息放鬆一會吧!」   龍泉城嚴厲執行宵禁,晚上除巡兵外再無雜人。   徐子陵把千里夢從城外的樹林帶到龍泉城,讓它與主子寇仲團聚,刻下就像在大草原般任它們在未雀大街蹈躂,但它們亦只在他們落腳說話的酒鋪外徘徊。   寇仲當然曉得可達志有話要說,果然兩杯酒下肚後,可達志先瞥一眼在一角打坐療傷的宋師道,才壓低聲音苦笑道:「實不相瞞,當日小弟借烈瑕與你們接近,皆因奉有大汁密令,務要保少帥平安回國,原因不用我說出來兩位該曉得所為何事。」   寇仲與徐子陵愕然對視,半晌皴眉道:「是否因李世民大勝你們和宋金剛的聯軍,故希望我能活著回去助王世充守洛陽?但你為何肯說出來?」   可達志歎道:「因為我最後弄假成真,把你們視作戰友。坦白說,你們在拜紫亭的事上確幫了我一個大忙,所以無論如何我亦要助你們保存龍泉。」   寇仲道:「這叫陰差陽錯,唉,算啦!以前的事不再計較。你遠比我們清楚頡利的心意,可有甚麼忠告?」   可達志正容道:「忠告只有一個,就是你盡量對我們大汗表現得友善點,那就萬事可商量。比起李世民,龍泉只是微不足道的瑣屑事。」   寇仲默然片晌,向徐子陵徵詢意見道:「陵少怎麼看?」   徐子陵聳肩道:「對他友善點並非要你出賣自己,若能使粟末族倖免大禍,當是功德無量。你不是說過政治不講本意,只論後果嗎?」   可達志欣然道:「兩位深明大義,這就好辦。尚有的問題是大祚榮,大汗會依規矩將他扣作人質,你們須有心理準備。」   寇仲一呆道:「這怎麼成?我怎樣向宗湘花等將官交待?」   可達志頭痛道:「照我看在此事上大汗是不肯讓步的。」   寇仲眉頭深鎖道:「我要好好想想。」順道把尚秀芳要周遊域外諸國的意願告訴他。   可達志聽罷色變道:「不是由烈瑕那窩囊廢作伴吧?」   寇仲倒沒想過這問題,道:「不會吧?」   可達志霍地起立,道:「我親自去問她。」說罷匆匆去了。   寇仲頹然為徐子陵斟酒,道:「你可知王世充是由大明尊教出身的,是上一代原子。」   徐子陵動容道:「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寇仲答道:「是韓朝安那小子告訴我的,而他則是從伏難陀處聽來,當時他為活命,連老爹都可出賣,該不會是胡謅來騙我。且想想又覺似是事實,可風明明是在榮鳳祥指使下來害他,而事後他竟沒向榮鳳祥追究人,卻似更加合作愉快,由此可知兩人關係暖味。」   頓了頓續道:「韓朝安說王世充乃大明尊教派出混入隋皇朝的奸細,不過後來他更有機會做皇帝,所以再不那麼聽教聽話,這確很像王世充這頭老狐狸的處境。還有一件事就是龜茲美人玲瓏嬌,大有可能她亦是大明尊教的人,被派往中土助王世充一臂之力的。」   馬兒歡嘶。   兩人聽聲辨意,曉得是千里夢和萬里斑見到跋鋒寒的塔克拉馬干,故有此友善反應,大喜迎出門外。   宋師道行功正到緊要關頭,仍是閉目冥坐。   跋鋒寒摻扶著一個人躍下馬來,兩人定睛一看,赫然是不知所蹤的陰顯鶴,以為他身受重傷,大吃一驚。   跋鋒寒笑道:「只是喝得爛醉如泥,沒有甚麼事的,哈!他在那裡找到這麼多酒來喝?真教人難以費解。」   兩人從跋鋒寒手上接過滿身酒氣的陰顯鶴,大惑不解的扶他進入店內,後者滿臉泥污,衣衫破髒,就像變成另一個人,再非那孤劍獨行冷傲的劍客。半閉雙目,不住喘息,他們那曾想過他會是這樣子的,大感事不尋常。   將他安置椅內,陰顯鶴扒在桌上,拍桌道:「酒來!我要酒!」   跋鋒寒攤手道:「我在路上遇到他時,就是這樣子。大祚榮接回來哩!菩薩處理一些事後,會入城來與我們會合,再與你們一道去見頡利和突利。」   寇仲放下對大祚榮一半的心事,心想算是韓朝安識相,沒有在此事上耍花樣,訝道:「你不去嗎?」   跋鋒寒坐下取起酒壺,大喝了口,道:「我不想和突利衝突,還是不去為妙。」   兩人無話可說,因為跋鋒寒確有惱怒突利的理中。   陰顯鶴又拍桌要酒,徐子陵伸手搓揉他背心,輸入真氣,柔聲道:「陰兄究竟有甚麼心事?何不說來聽聽,說不定我們能為你想到解決的辦法。」   陰顯鶴倏地坐直瘦長的軀體,雙目直勾勾瞧善前方,兩眼空空洞洞的,夢囈般道:「她不是小妹!她不是小妹!」   那邊的宋師道張開眼來,陪他們摸不著頭腦地盯著他。 第三章 傷心憾事   徐子陵怕他傷神過度,暗捏印訣,湊到他耳旁喚道:「小妹!」   陰顯鶴聞言劇震,醒轉過來,茫茫然掃視坐在前方的寇仲和右側的跋鋒寒,遠處角落尚是首次見面的宋師道,最後發覺徐子陵正在後面按著背心輸氣,一呆道:「甚麼一回事?」   跋鋒寒解釋一遍,又介紹宋師道予他認識,接著問道:「陰兄酒醉時喚著小妹這名字,是否陰兄的親人?」   陰顯鶴露出古怪的神色,歎氣搖頭,像鬥敗公雞似的頹喪失落的道:「往事不堪提,唉!我要走啦!」掙扎著站起來。   徐子陵抓著他雙肩硬把他按回椅內,懇切的道:「陰兄定有一段傷心往事,若當我們是兄弟就說出來,五個人想總好過一個人想。」   寇仲乃玲瓏剔透的人,猜到陰顯鶴非是如他們原先猜估般暗戀宗湘花,只是認錯她是他的小妹子,經宗湘花否認後,受不住那沉重的打擊和失去希望的痛苦,故借酒來麻醉自己,致有此失常之舉,柔聲道:「陰兄在找尋小妹嗎?大家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人多好做事,怎都好過你一個人去碰運氣。」   跋鋒寒幫腔道:「少帥在塞外有一定的影響力,做起事來方便點,勝過陰兄一個人去碰運氣。」   徐子陵移到他旁坐下道:「信任我們好嗎?」   陰顯鶴目光移往徐子陵,呆望他半晌,身軀一陣抖顫,頹然道:「小妹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唉!」   徐子陵射出鼓勵的神色,輕輕道:「你怎會和小妹失散?」   陰顯鶴雙目異芒大盛,透出盡傾五湖四海之水難以淡化的仇恨,沉聲道:「是拐子幫硬將她搶去,還把我打得剩下半條人命。」   寇仲忙道:「陰兄當時是甚麼年紀?」   陰顯鶴道:「當時我只有十二歲,小妹七歲,後來聽人說那趟拐子共搶走當地十多個不過十二歲的女孩,唉!我不想再說啦!」   跋鋒寒皴眉道:「那就是十多年前的事。」   寇仲和徐子陵均大感頭痛,十多年前一個給喪盡天良人口販子搶走的小女孩,在茫茫人海中如何尋找?宗湘花定是長得有點像陰顯鶴的親妹子,才令他誤會,他不斷出現她眼前,是希望勾起她兒時的回憶,認出他是自己親兄長。   這確是人間悲劇!難怪陰顯鶴經常落落寡歡,像給天下所有人遺棄的樣子,因為目睹親妹給搶去的童年悲慘回憶,使他不能像正常人般生活。   宋師道長身而起道:「幸好陰兄肯把此事說出來,因我對此宗舊事亦有所聞,寒家還曾派人調查呢。」   陰顯鶴劇震一下,雙目射出熾熱的渴望,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大口喘氣。   宋師道移到桌旁坐下,道:「據我們調查所得,此事禍首實為楊廣那個暴君,執行的是他的走狗巴陵幫。據聞一天楊廣忽然生出主意,想把其中幾座行宮的宮女用上未成年的少女,於是左右佞臣遂通知巴陵幫執行。當時巴陵幫的大龍頭陸抗手知此事必犯眾怒,命手下秘密在全國各地搜羅拐擄長得標緻精靈的少女,事後放出煙幕,謠傳少女是給賣往塞外。」   陰顯鶴顫聲道:「那批少女被送到那座行宮去?」   宋師道道:「楊廣轉頭就將此事忘記,接著出征高麗,那批少女仍應在巴陵幫手上。」   寇仲大怒道:「竟又是香家父子幹的好事!他娘的,希望香小子陪頡利一道來,那我們就可當面質問他,陰兄放心,此事包在我們身上。只要令妹……噢!不!我們定可為陰兄找到令妹。」   陰顯鶴低念道:「巴陵幫!巴陵幫!蕭銑是否巴陵幫的大龍頭?」   徐子陵道:「陰兄勿要輕舉妄動,因為此事非武力可以解決,必須計劃周詳,更不可打草驚蛇壞了事情。我們有位朋老叫雷九指,他一直在想辦法對付巴陵幫,對香家父子的事非常熟悉,是最理想的好幫手。」   寇仲沉吟道:「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照道理趙德言和香玉山是大纜扯不到一起的天南地北兩個人,為何香玉山忽然會拜趙德言為師?是否趙德言和香家或巴陵幫一向關係密切,因為巴陵幫的所作所為,確似魔門不擇手段令人神共憤的作風。」   徐子陵記起往事道:「你這分析根有道理,還記得香玉山說過他的氣功出岔子,是被陰癸派一位長老所害。只要有一半是實話,他和魔門的關係亦不簡單。」   寇仲雙目殺機大盛,道:「魔門因知犯眾怒,故由明轉暗,表面看來與他們全無關係者,事實上正是他們的人,林士宏如此,輔公佑和錢獨關亦是如此,現在可能再要多出個蕭銑來。陰兄放心,你的敵人就是我寇仲的敵人,他娘的,巴陵幫本就是我們的死敵。」   陰顯鶴雙目射出充滿希望的神色,精神大振。   徐子陵安慰他道:「回中土後,我陪陰兄去找雷九指,令妹的事必可圓滿解決。」   足音響起,可達志與杜興聯袂抵達。   陰顯鶴見到杜興,露出厭惡神色,起身道:「我到外邊走走!」二話不發的跟兩人擦身而過,走到街上回復孤冷的本色。   杜興回頭盯他背影一眼,訝道:「這不是蝶公子嗎?」   可達志不滿道:「他是甚麼一回事,碰面都不打個招呼。」   寇仲道:「不要怪他,他就是那樣子的一個人,坐下喝杯酒再說。」同時介紹宋師道予杜興認識,後者曉得他是名震天下「天刀」宋缺的兒子,態度即大是不同。   酒過兩巡,可達志頹然歎道:「小弟果然所料無誤。」   寇仲色變失聲道:「真是烈瑕那小子?」   徐子陵雖對尚秀芳沒有丁點兒野心,也大感不舒服,緊蹙劍眉道:「烈瑕那來空閒陪尚秀芳?」   杜興冷哼道:「烈瑕算甚麼東西,讓我們聯手將大明尊教的人殺得半個不剩。」   跋鋒寒淡淡道:「該否由許開山開始,他是否仍在城內?」   杜興微一錯愕,不悅的狠盯跋鋒寒一眼,沉聲道:「我說話一是一、二是二,說過不當許開山是兄弟就不當他是兄弟,還要我說多少遍才足夠。他奶奶的,現在連我都不曉得他在那裡,有本事你跋鋒寒就揪他出來,看看老子會怎樣對他。」   徐子陵心頭一陣煩厭,起來道:「我出去看看蝶公子。」   離座走到衙上,清冷無人的朱雀大街左右延伸,馬兒見到徐子陵,興奮的過來與他親熱,孤立門外的陰顯鶴冷冷道:「香家父子究竟是甚麼人,你們和他有何瓜葛?」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情,總望能知道得愈多愈好,抬頭望往籠罩著這命運難卜的塞外奇城的燦爛星空,歎道:「我真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那時我們經歷尚淺,不懂人間險惡,以為自己把心掏出來待人,別人會作同樣回報,怎知卻全不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一回事,由那時開始,我們再不輕易信任人。」   陰顯鶴淡淡道:「我從不相信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徐子陵欣然道:「陰兄令小弟受寵若驚。」接著沉吟道「我有個疑問,陰兄是否在上次來龍泉時,已懷疑宗湘花非是令妹?」   陰顯鶴臉色陰沉,點頭道:「小妹絕不會著人趕我打我。自賊兵作亂,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兩兄妹流浪天涯、相依為命,只要她真是小妹,定可把我認出來。我還記得她被人擄走時的眼神,當時我躺在血泊中,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她小時已很堅強,我知她定會活下來。」   徐子陵很想問他那套打遍東北的劍法是如何學成的,終忍著不問,答他先前的問題道:「香家父子負責巴陵幫妓院和賭場的業務,據傳人口販賣亦由他們主持,長安六福賭館的老闆池生春,極有可能是香貴的長子。唉!」   陰顯鶴一震道:「妓院?」   徐子陵明白他的感受,岔開道:「陰兄的小妹叫甚麼名字?」   陰顯鶴顯是想到妹子大有可能被賣入妓寨,臉色慘白,急促的喘氣道:「我不殺盡巴陵幫的狗賊,誓不為人。」   徐子陵再找不到安慰他的說話。   陰顯鶴沉聲道:「我想獨自一人到城外走走,明早我會在小龍泉等你們。」說罷舉步往北門方向走去。   看著他孤獨修長的背影,徐子陵暗下決心,定要把巴陵幫這喪盡天良的罪惡集團連根拔起。   陰顯鶴忽然止步,輕輕道:「我的妹子叫陰小紀。」說完大步走了。   徐子陵心念一動——陰小紀,腦海裡浮現長安首席名妓紀情的玉容,她那對不住變化的靈活眼神,似乎每一刻都湧起新的念頭,新的主意。她更有一雙起舞時非常悅目好看的長腿,想要跟他學賭術背後的原因耐人尋味。   差點就要追上陰顯鶴將此事告訴他,又怕只是一場誤會,徒令他多添煩擾。   蹄聲驟起,一騎從南門方向急馳而至。   來騎迅速奔至近前,蹄音粉碎小長安龍泉上京近乎膠著的肅靜,徐子陵認得是隨他們齊闖宮禁的宗湘花親隨之一,此時他神色張惶,差點是滾下馬來,嚷道:「不好哩!突厥狼軍開始揮軍進逼。」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那宗湘花的親兵道:「頡利大汗帥軍剛至,圍城的大軍便開始悄無聲息的移動,往我們迫近。」   徐子陵愕然以對。   寇仲、杜興、可達志、跋鋒寒、宋師道五人從鋪內搶出,聞訊無不色變。   頡利竟比突利早一步抵達,若此是突利故意遲到,便是居心叵測,任由頡利放手屠城。又或是頡利趕在突利前頭來攻城,攻城戰一旦開展,雙方互有死傷下,會激化民族間的仇恨,至乎失控難制。   大草原各族一向打的是消耗戰,對敗方盡情屠殺搶掠,除非力有不逮,否則總是要令對方陷於滅族的結局。對頡利來說,任何不聽話的民族,都要毫不留情的連根拔掉。   眾人目光集中到可達志身上,後者正代表冷酷無情的突厥戰士,還是他們中年青一代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之一。若非因他與寇仲和尚秀芳的關係,他會是毫不猶豫贊成屠城的人,此刻卻現出無奈的苦笑,道:「讓我出城去見大汗,瞭解情況。」   宋師道搖頭道:「可將軍萬勿如此,否則將來後患無窮,你可以回到大汗身旁,但千萬不要為龍泉說任何好話,只可如實稟告。」   寇仲等均點頭同意,如讓頡利發覺可達志是站在他們一方,會被頡利視為叛徒。   杜興道:「照我看此舉示威多於實攻,他不會不曉得突利的兄弟正在城內。」   寇仲問那粟末禁衛道:「菩薩的軍隊有甚麼動靜?」   禁衛答道:「菩薩的回紇軍和阿保甲的鷂兵仍是按軍不動,只有突厥狼軍迫近南門。」   徐子陵淡淡道:「可兄請立即歸隊,這裡的事自有我們想辦法應付。記緊宋二哥的話,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怪責可兄的。」   可達志歎道:「這是首趟有我不願打的仗。不過我仍不信大汗會真的攻城,他只是要加強與你們談判的籌碼。各位珍重!可達志去了。」言罷招來戰馬,飛登馬背,一聲吆喝,戰馬放開四蹄,迅速去遠。   宋師道向杜興道:「此事杜霸王不宜參與,最好立即煩貴幫兄弟從北門離城,以表立場。」   杜興猶豫片晌,「唉」的一聲道:「我杜興就交了你們三位朋友,以後大小姐的生意,我定會用眼睛盯緊,不會疏忽,有甚麼事可來向我問責。山海關見!」   到剩下四人和那禁衛後,宋師道道:「可達志對頡利的分析肯定錯不到那裡去,頡利現時只是擺出攻城的姿態,向我們加重心理的壓力。大草原的民族最重信諾,既定下日出是最後期限,絕不會在日出前發動攻擊,問題是我們陷於被動,若不能扭轉這形勢,我們將處於談判的下風。」   徐子陵點頭道:「他可以粟末族不能交出五採石為藉口攻城,那突利很難怪他。」   寇仲沉聲道:「我們先到南門瞧清楚情況,再決定該如何行動。」   南門外漫山遍野全是一排一排佈置有序的火把光,照得星月黯然失色,夜空火紅。   最接近的先鋒隊伍推進至距南門只有半里之遙,頡利的帥旗在里許外一處的頂上,眼所見的總兵力約在兩萬人間,清一色騎兵,看不到攻城的工具,很有可能收藏在較遠的密林內,稱得上是人強馬壯,士氣如虹。   菩薩的回紇兵仍在原處不動。   客素別、宗湘花等一眾粟末將領集中在南城牆頭,人人臉色凝重。   在目前士氣低落的情況下,敵人從四方八面發動猛攻,龍泉能捱半天已相當不錯。   寇仲環視敵勢,忽然露出一絲笑意,道:「頡利是迫我們出城去向他叩頭求饒,好小子!,真不愧縱橫大草原的梟雄。」   跋鋒寒指著菩薩右鄰靠北處的點點燈火,皺眉道:「那是何方人馬?」   宗湘花道:「那是與頡利同時柢達的鐵弗由黑水靺鞨戰士,兵力在八千人間。鐵弗由是我們靺鞨部裡反對我們立國最激烈的部族。」   徐子陵聽得一顆心直沉下去,敵方聯軍的人數在龍泉軍數倍以上,這場仗如何打得過。   寇仲回復自信冷靜,道:「客相和宗衛長可否讓我和子陵全權與頡利談判?」   宗湘花和客素別你眼望我眼,因事情關係重大,而寇仲和徐子陵始終是外人,一旦他們答應頡利的條件,他們只有照辦的份兒。   宋師道道:「兩位請和同僚私下商討,有答案再告訴我們。」   徐子陵懇切的道:「各位請信任我們。」   待宗湘花等到一旁商議,寇仲低聲向宋師道、跋鋒寒和徐子陵道:「眼下的情況非常明顯,就是突利把民族的利益置於兄弟之情上,所以我們不能倚賴他,必須自己想辦法,把這局面扭轉過來。」   跋鋒寒雖對他用兵如神的本領信心十足,可是見守城的粟末兵人人垂頭喪氣的樣子,苦笑道:「你憑甚麼把這局面扭轉?」   寇仲哈哈一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我這句話不知是否形容貼切。」   此時客素別回來道:「我們決定由少帥和徐公子作全權代表,只有一個條件,若頡利要求我們將儲君交出,我們寧選殉城死戰。」   寇仲欣然道:「這就成哩!你們愈能擺出不惜殉城死戰的格局,我愈有把握爭取頡利退兵的好條件。」   「篷!蓬!蓬!」   無敵於大草原的突厥狼軍,適於此際擊響戰鼓,一下一下的敲進守城的戰士心坎上。 第四章 突厥雄師   「噹!噹!當!」   龍泉城分別設於宮內和四道外城門的五座鐘樓同時敲響鐘聲,悠揚的聲韻隱含悲壯荒涼之意,因為這是衷悼拜紫亭駕崩的喪鐘,至敲畢四十九響始歇止。   莊嚴的喪鐘聲中,載著拜紫亭自殺遺骸的靈車,在八匹戰馬拉曳下,前後各有百名禁衛護靈,拖著沉重的步伐,駛出朱雀大門,踏上朱雀大街,朝南門開去。   沿途軍民夾道送行,哭喊震天,既為曾令他們對將來充滿憧憬和希望的領袖的淒慘結局表示衷痛,更為面臨的滅族大禍悲泣。   喪鐘聲雖未能把城外撼天動地而來的戰鼓聲蓋過,但其發人深省與惹人思考死亡本質的清音,跟戰鼓的殺伐聲毫不協調,反將其殺伐的味道大幅削減戰鼓聲忽然停止,只餘鐘音繼縝飄揚於城裡城外廣闊的夜空上。   突厥軍的先鋒部隊陳兵南門外千多步處,列成陣勢,再沒有揮軍進逼。   南門敞開,代表龍泉上京榮辱的燈塔火光熊熊,照得城門區明如白晝,可是在鐘音感染下,卻瀰漫著火光輝煌背後沒落荒涼的氣氛。   寇仲、徐子陵、跋鋒寒、宋師道和一眾龍泉將領,聚集南門城外,默候靈車的抵達。   宗湘花、客素別等沒有人流淚,喪鐘聲將他們的屈辱和悲憤化成力量,無人肯於此時向敵人展露軟弱的一面。   這正是寇仲的以心理戰對心理戰,以拜紫亭的奇異喪禮統一龍泉軍民的情緒,把粟末戰士變成一支令敵人不敢輕視的哀兵,向頡利傳出訊息,粟末人可戰至一兵一卒,絕不會投降,假設投降的條件是不可接受的話。   靈車駛過深長的門道,在南門外停下。   「噹!噹!當!!?   敲過第四十九響喪鐘後,是壓得人心頭有如鉛墜的靜穆。   靈車的御者離開座位,改由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坐上去。   客素別喝道:「恭送大王!」   全體將士立即跪下,熱淚終忍不住奪眶而出,那是充滿怨憤和屈辱的苦淚。   寇仲馬鞭揚起,在空中呼嘯一圈,落回來輕抽馬臀。戰馬長嘶,拖著靈車往敵陣馳去。寇仲回頭一瞥,心中酸痛,歎道:「今趟我真的沒有把握,陵少怎麼看?」   敵陣號角聲起,忽然近千騎離陣旋風般朝兩人所駕靈車馳來,直有鋪天蓋地,搖山撼岳的驚人威勢。   徐子陵卻像沒有看到似的,苦笑道:「今趟頡利是有備以來,故此絕不肯空手回去。談判會非常艱困,而大祚榮更可能是談判的死結。」   馬嘶震天,衝至近前的突厥戰士表演花式般同時勒馬吶喊,戰馬人立而起,像橫掃草原的波浪,然後分左右散開。其騎術之精湛,陣形的完美,教人歎為觀止。   後方的粟末將士和跋、宋等人,此時退回城內,緊閉城門。聽蹄聲在靈車左右震天響起,兩支千人隊分從兩側朝靈車衝來,似要把他們連人帶車輾成粉碎,拖車的戰馬因受驚嚇,不住跳蹄,使寇仲控制得非常辛苦。   寇仲狠狠道:「突利這小子太沒義氣,竟在我們最需要他時不出現,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沉聲道:「他自有他的為難處。大草原部落社會的領袖可不同中土的帝主,必須聽其他酋頭的意見。」   兩支突厥騎隊馳至兩側丈許近處,眼看撞上靈車,驀地各分作兩隊,斜斜在馬車前後竄過,變成流動的大交叉,而靈車正位於交叉的核心處。   片刻後,騎兵遠去。   寇仲搖頭苦笑道:「我們再練十世,也練不出如此厲害的騎兵團隊來。雖明知他們在示威,我也給嚇出一身冷汗。」   徐子陵凝望前方,沉聲道:「又來哩!」   漫山遍野的突厥戰騎出現在汗旗高豎的山岡上,潮水般往他們席捲過來。令他們想到中土若非有堅固的城池,早給突厥的鐵蹄踏遍每一寸的土地。   在兩人頭皮發麻下,前後左右儘是強悍的突厥騎兵,有如洶湧的汪洋,將他們四周的平原淹沒。   兩名突厥兵牽著靈車最前兩馬的馬韁,引領靈車前進,敵人士氣如虹,人人精神抖擻,目露凶光的向寇徐兩人注視吶喊。   如若對方動粗,兩人武功再高一倍,也必死無疑。   在以千計的突厥戰士簇擁下,靈車不斷加速,繞過山岡,只見營帳林立間有大片空地,聚集以千計的戰士,空地較遠一端擺放十多個箭靶,而頡利和趙德言、墩欲谷、康鞘利等一眾突厥將領二十多人,在親兵簇擁下,正在射箭為樂,卻不見可達志和香小子。   兩人一看此等架勢,立知不妙,對方是談笑用兵,穩佔上風。他們卻要獻上拜紫亭的遺體求和,高下之別,顯而易見。   「嗖!」   頡利將大弓拉成滿月,射出勁箭,橫過近五百步的距離,命中箭靶紅心,登時惹起左右過萬戰士興奮的嘶喊喝采,直衝霄漢。火把光照得遍地血紅,充盈著大戰爆發前暴力和傷亡一觸即發,令人熱血沸騰的氣氛。   靈車停下。   頡利躊躇志滿的把大弓交給手下,向兩人招手道:「少帥、子陵請過來!」   「嗖!嗖!嗖!」   十多支箭分別由眾將射出,無不命中遠方箭靶的紅心,又是另一陣轟天而起的喝采聲。   寇仲和徐子陵跳下馬車,往頡利等人立處走去,前者振起精神,哈哈笑道:「大汗風采依然,可喜可賀。」   頡利先是臉色一沉,接著換過笑臉,大笑道:「托福托福!少帥是否代送五採石來哩,哈!」   連徐子陵亦不明白寇仲為何一開口就是「風采依然」,這句本是讚美的話,用在有奔狼原一役之敗的頡利身上,只變成冷嘲熱諷,如此激怒頡利,對談判有何好處。不過再往深處一想,縱然討好他也不見得有何好處。   寇仲象老朋友般來到禿頭在反映四周火把光的頡利身旁,輕鬆的道:「小弟今趟來是交人而非送石,大汗可否將就點兒。」   兩人銳目交擊,互不相讓。   趙德言、墩欲谷等二十多名將領酋頭,卻是人人傲然相向,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   頡利唇角飄出一絲逐漸擴展的笑意,哈哈笑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只要少帥點頭同意,我頡利將全力助你逐鹿中原,你要人有人,要馬有馬。」   此時趙德言彎弓射出一箭,命中遠方的目標,寇仲拍手道:「好箭法,言帥何不來個草原奔馬騎射,好讓我們大開眼界。」   徐子陵開始有點明白寇仲的策略,就是插科打揮,盡量不著邊際的胡扯,以分敵人心神,不讓對方按部就班的進行擬定計劃,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趙德言城府極深,並不因寇仲暗諷他扮足突厥人動氣,往他瞧來微笑道:「少帥令趟到大草原來,若只是要看我在馬背上射箭,必然失望而歸。」   寇仲笑道:「我更想看的是賢徒玉山兄的馬上雄姿,是否比得上言帥。我們真的後知後覺,到今晚才曉得巴陵幫與言帥的關係。」再不理臉色微變的趙德言,轉向頡利道:「大汗肯供人供馬,我寇仲自是求之不得,不過娘曾教過我便宜莫貪,古人又有免死狗烹的訓言,大汗如何釋我的疑慮?」   徐子陵默立寇仲另一邊,看得觸目驚心,照他猜估,今次金狼軍確是傾力東來,人數比奔浪原之戰多上近倍,總兵力超過五萬人,除威脅龍泉南門的萬人先鋒部隊外,其他人正在營地忙碌不停,砍伐樹木建造攻城的各式工具,向他們顯示攻打龍泉的準備和決心。   龍泉兵力在萬五至二萬人間,縱使人人決意死戰,可是有小長安之稱的龍泉城仍遠及不上洛陽、長安的規模,假若趙德言確如傳言所說的是攻城的高手,龍泉肯定撐不上多少天。   頡利欣然道:「少帥是一個很特別的漢人,快人快語、率直坦白,不像其他漢人般口是心非。好,直話直說,我若能助少帥擊垮關中李家,少帥就把幽州讓予我,禮尚往來,大家再沒欠對方分毫,此後要打要和,悉從尊意。」   幽州正是高開道的地盤,包括山海關在內,如落入突厥人手上,那突厥人將取得中原東北的重要軍事據點,可逐步擴展蠶食,不用像以前般孤軍深入,搶掠一番後立要退走。   寇仲啞然失笑道:「幽州並非我寇仲的,如何能送禮般送給大汗?」   正與其他突厥大酋留神傾聽的墩欲谷淡淡道:「少帥如能消滅李家,天下將是少帥囊中之物,區區一個幽州,少帥自然可以作主。」   頡利正容道:「自我突厥於貴國西魏時期,大破柔然於懷荒之北,柔然可汗阿那鑲兵敗自盡,我族先祖阿史那土門建立突厥汗國,稱霸草原,幅員比古代的匈奴更遼闊,規模更是空前龐大,可惜其後分裂為東西兩大汗國。楊堅一統中原,屢次來犯,又使用離間分化之計令我草原各族內戰不休,東西汗國復合遙遙無期,我們不得已下對中土用兵,但我們的國策是先圖統一再論其他,少帥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開始感到頡利能成為突厥的最高領袖,是有他的一套本領,說話有強大的說服力,且能拋開對自己的仇恨,只請長遠的利益。   徐子陵卻另生感觸,思索自己和寇仲的分別,換過與頡利談判的人是他而非寇仲,恐怕早斷然拒絕頡利的提議,但這只會把事情砸爛破壞,後果則是屠城慘劇。政治是不論動機好壞,只論帶來的後果;政治上更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頡利正是這種人,寇仲則明白這遊戲的規則。他徐子陵雖明白,卻不會去做,所以他絕不宜沾碰政治。   孫子兵法有云「兵者,詭道也」,換言之,謀略正是一種高明的騙術,在精確掌握客觀情勢,敵我實力和心態後,始「謀定後動」、「能而示之不能」、「近而示之遠」,欺敵騙敵詐敵後克敵。   現實的世界冷酷而無情,甚麼大義當前,只是過份強調理想和道德的泥沼,經不起考驗。就像眼前的突厥大軍,只會從本族的利益作出考慮,順我者生逆我者亡。寇仲必須從利害入手,才能以最少的犧牲,獲致最大的利益。   所以徐子陵只有聽的份兒。   寇仲微笑道:「大汗這麼看得起我,我怎能不受寵若驚,此事可容後從長計議,我今趟來……」   頡利擺手截斷他道:「少帥若立即退出我們和粟末族的爭執,我頡利必有回報。說到底拜紫亭不但與你非親非故,更是卑劣可恥的敵人,少帥怎值得為這不知自量的蠢人出頭?」   趙德言陰惻惻笑道:「令趟挑起干戈的是拜紫亭而非我們,就算依中土的江湖規矩,我們勞師遠征,總不能空手而回,兩位以為然否?」   寇仲微笑道:「小弟可否請問諸位一個問題?」   墩欲谷油然道:「大家都是請道理的人,少帥請賜教。」   徐子陵大感頭痛,對方的策略是擺出處處講道理,非是恃強凌弱,將令寇仲更難招架。   寇仲望往星空,好半晌才道:「不知諸位對宋金剛、李世民柏壁一戰有何感想?」   頡利微一錯愕,露出不悅神色,冷哼道:「少帥若只對這方面有興趣,我們還需在這裡浪費寶貴的時間嗎?」   徐子陵亦摸不著頭腦,宋金剛聯同突厥兵攻打太原大敗而回,是頡利人入侵中土的嚴重挫折,寇仲硬揭他瘡疤,只會惹來頡利不快,於事何補?   寇仲笑道:「大汗勿要動氣,我們漢人有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來個戰後檢討,肯定有益無害,可避免將來重蹈覆轍。」   頡利勉強壓下怒火,冷冷的道:「我在聽著。」   寇仲從容道:「宋金剛之所以有柏壁慘敗,非因力不能敵,而是策略錯誤。如若正面交鋒決戰,李世民必敗無疑,可是李世民卻採取『先不為勝,以待敵之可勝』的高明策略,瞧準宋金剛孤軍深入,故雖兵精將猛,所統率的仍是以臨時搶掠回來的糧草供養的龐大軍隊,不能速戰速決就只有吃不完兜著走的份兒。於是當世第一擅守的統帥李世民實行堅壁清野的針對性戰略,再施小隊突擊困擾的游擊戰,待宋金剛計窮糧絕,被迫撤退時鍥尾痛擊。大汗也明白我的意思嗎?」   頡利、趙德言、墩欲谷、康鞘利一眾人等無不臉泛怒色,雙目殺機大盛。   徐子陵曉得寇仲是行險一博,借柏壁一戰暗喻現在的形勢,爭取談判的本錢。最絕之處是表示看穿聯軍的形勢,頡利的大軍確非區區龍泉軍所能柢擋,但若有寇仲這亦如李世民般精於守城的人領導,頡利想速戰速決恐不易辦到。   在這種情況下,突利的支持將成決定性的因素,他肯否攻打由曾與他出生人死的兄弟守衛的城池呢?更大的可能性是袖手旁觀,而突利的態度更會影響菩薩、鐵弗由和阿保甲。頡利在這情況下攻城的風險會大幅增加,一旦僵持不下,金狼軍將變成深入敵境的孤軍,倘陷於進退維谷的境況,則其地位大有可能給突利取而代之,因為頡利和突利的講和只是利益的結合,雙方間的信任是有條件和限度的。   粟末兵以驍勇善戰名著東北,否則亦不用頡利親自揮軍東來,如今更變成哀兵,誰都不敢低估他們的實力。   寇仲這一番說話,立即扳回少許上風,又沒有直接令頡利丟面子。   趙德言狡目一轉,故作驚訝的道:「想不到少帥遠在草原,對中士發生的事仍有如目睹,不知少帥是否曉得李神通抵黎陽助李世績一事?」   寇仲洒然笑道:「好像聽過有他娘的這麼一回事,不過竇建德、王世充依然健在。宇文化及被破,三方間再無線沖,黎陽變成孤懸關外的唐室重鎮,竇、王兩人均欲得之而甘心,該擔心的應是兩位老李,而非是我寇仲吧?」   趙德言啞然失笑道:「少帥看得通透,正因黎陽孤懸關外,故死守為下策,李世民挾大破宋金剛的餘威,必須於此時大展拳腳,以保黎陽,三方爭戰,形勢危急。令人奇怪的是少帥似乎仍有用不盡的時間般,置剛成氣候的少帥軍和中原霸業於不顧,盡糾纏於塞外毫不相干的雞毛蒜皮小事情上,實在令人費解。」   這番話命中寇仲的要害,差點啞口無言。   徐子陵終忍不住,沉聲道:「少帥為的不是拜紫亭,而是龍泉無辜的平民百姓和秀芳大家,大汗對此話或者聽不入耳,可是拜紫亭已自殺身亡,假設粟末族拆毀城牆,作出合理的賠償,大汗能否開恩,使龍泉不用出現血流成河的場面。大汗的寬大,只會為大汗贏回更高的聲譽,不損大汗威名分毫。」   頡利一愕道:「秀芳大家?」   至此談判終進入關鍵性的階段。 第五章 兩全其美   寇仲和徐子陵一唱一和,事實上仍是當年在揚州混時的那一套,來完硬的再來軟的,給足對方下台階和挽回面子的機會。假設迫得對方「退此川步,即無死所」,無論你多麼有道理,最後只餘式力解決一途。   此時寇仲又扮回老朋友狀,湊近頡利低聲道:「大汗勿要見怪,聽說是你邀請秀芳大家來龍泉的,現在要使龍泉變成廢墟的又是你。秀芳大家是只愛唱歌彈箏不愛戰爭的人,而我又敬愛秀芳大家。哈!大汗也不希望秀芳大家傷心得要步老拜的後塵吧?」   頡利露出為之氣結又略帶尷尬的神情,壓低聲音道:「我會親自向她解釋賠罪。」   臨時射靶場所有活動暫時停止,眾將都在留心聆聽兩人的對答。   寇仲道:「最好的賠罪是化干戈為玉帛,那明早小弟即可乘船回國,看看有甚麼事情可做,例如不讓李小子得逞洛陽諸如此類。大汁總不能派兵去助王世充守洛陽吧?那就交由小弟代勞好啦!」   頡利失笑道:「少帥是個很好的說客,就看在秀芳大家份上,我頡利破例讓步,粟末人除拆毀城牆外,須獻出戰馬五萬匹,牛、羊各十萬頭,黃金二萬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是大祚榮須被扣押作人質,這是我最低的要求,再沒有退讓的可能。」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粟末人怎肯交出大祚榮,他們也不忍如此對待一個弱子。   寇仲苦笑道:「大汗令我們好生為難,拜紫亭死後遺骸不保,要送來給大汗驗屍發落,已令粟末人無比怨憤屈辱,所以希望能保存老拜的骨肉血脈。大祚榮是個不懂事的稚童,大汗將他帶走只有象徵的意義,實質的作用不大。失去大批戰馬牛羊,立把粟末國庫掏空,十年八載休想復元,還不計以後年年進貢,大汗可否給小弟少許面子,放過大祚榮。」   頡利悶哼道:「你們中土有中土的規矩,我們大草原有大草原的規矩。從來只有入鄉隨俗,沒有俗隨客改。不信可去請教你們的兄弟突利,去請教菩薩或古納台兄弟,又或阿保甲、鐵弗由,問他們我頡利只帶走大祚榮一人,是過份還是寬容。哼!凡與我作對者,男的一律殺掉,女的作奴隸,今趟是例外中的例外,否則我突厥族如何立威大草原。」   趙德言奸笑道:「少帥勿要把假長安當作真長安,龍泉雖是粟末人的上京,事實上規模連竟陵亦遠有不如,我們更非杜伏威的江淮軍可比,煩惱皆因強出頭,少帥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少帥軍或大小姐想想。」   寇仲和徐子陵都聽得心頭火發,頡利固是不肯讓步,趙德言則是推波助瀾,語含威脅,還硬把翟嬌牽涉在內。   寇仲肅容道:「大汁如肯破格允容,我寇仲會非常感激。」   墩欲谷皴眉道:「大汗對少帥早格外寬容,少帥何不回去與粟末人從長計議,天明前給大汗一個回覆。」   寇仲仰天長笑,豪情奮湧的道:「何用待至天明,我現在就可立即給大汁個肯定的答案。」   頡利雙目殺氣大盛,電芒爍爍,點頭道:「好!我頡利洗耳恭聆。」   寇仲踏前三步,雙目掃過擺在空地另一邊的箭靶,從容從外衣內取出刺日弓,運勁張開,弓弦「崩」一聲扯直時,喝道:「箭來!口說無憑,就以此箭決定龍泉城的命運。」   他身後以頡利為首的一眾突厥將領,排在空地兩旁觀射的以百計的頡利親兵,遠近備戰的突厥戰士,無不被他出人意表的行為吸引,猛瞪著他。   頡利親手從隨從的箭袋抽出一支箭矢,送到寇仲伸後的左手處。   寇仲毫不遲疑的取箭上弓,輕輕鬆鬆的把刺日弓拉成滿月。   頡利等目觀這曾使無數突厥戰士飲恨的著名摺疊弓,心內都不知是何滋味。   全場只徐子陵知道寇仲將以螺旋勁射出此箭,將箭靶炸個粉碎,既是立威,更要表明寧為玉碎,不作瓦存的決心和立場。   在萬眾期待下,弓弦爆響,弦上勁箭射出,以肉眼難以看得清楚的高速,閃電般橫過百步的距離,正要命中箭靶紅心的當兒,忽然凝定半空,給一隻寬大厚重,似從虛無和另一世界伸出來的手以拇食兩指捏著箭鋒。   時間像忽然靜止。   「蓬!」勁箭寸寸碎裂。   寇仲和徐子陵訝目以對,突厥戰士則爆出震耳欲聾的喝采。   竟是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武尊」畢玄,不知從何處閃出!於勁箭命中目標前的剎那,以令人難以相信的迅疾和準繩,捏著箭鋒。由於勁箭貫滿螺旋勁,兩勁交擊下,長箭化為烏有。   以寇仲和徐子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靜功夫,亦為之色變,既驚懍畢玄能驚天地泣鬼神的莫測接箭手法,更想不到畢玄隨軍親臨,難怪突利要故意遲到,亦大增攻打龍泉聯軍的變數。   畢玄顯然沒想到不能盡數化去箭內的真勁,令長箭不能保存,微怔道:「少帥的內勁又深進一重,可喜可賀。」   寇仲大感不是滋味的將射日弓收起,施禮道:「不知武尊親臨,請恕無禮之罪。」   「武尊」畢玄仍是那襲樸素的野麻外袍,但自有一股像「天刀」宋缺般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氣概,兩手收後,跨步朝寇仲一方龍行虎步的油然而行,神態間適然自在,冷峻深不可測的眼神,天地間似再無可瞞過他之事物。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大感不妙。據說畢玄近數十年來從不參與突厥族的戰爭,今天他老人家親臨,當然不會是在旁看看那麼簡單,而是針對他們的行動。何況他曾有過警告,著他兩人滾回中土,所以肯定來意不善。   有畢玄在,形勢登時生出對他們絕對不利的變化,對事情的未來發展,再沒有把握。   五百步的距離,畢玄倏忽走過,似緩實快,本身充滿詭畢莫名的感覺。   遠近所有戰士肅靜恭立,對他們來說,畢玄不但是精神的最高領袖,更是天神般被崇拜的武學巨匠。   只有呼嘯的夜風,火把的燃燒聲響點綴這突如其來的肅靜。   畢玄在離寇仲十步許處停下,微笑道:「本人有個兩全其美的提議,可解決大汗和少帥間的爭持。」   寇仲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波動的情緒,正容道:「武尊請賜示!」   畢玄淡然自若的道:「軍事是政治一種極端的形式,是流血的政治,一旦訴諸武力,最後只能以存亡來解決。國與國間如此,人與人間亦是如此,故強者稱王。拜紫亭和伏難陀今趟挑起爭端,欲取我族而代之,若沒有少帥為他們出頭,只有滅族的唯一結局。少帥既不願見這情況出現,何不從大規模的攻防戰,改為兩人間的生死對決,若勝的是少帥一方,我們可破例刪去以大祚榮作人質的條件,少帥意下如何?」   寇仲和徐子陵立即心中喚娘,若畢玄親自出手,他們派那一個出去都是送死,深悉他武功的跋鋒寒早作出修行一年始再戰畢玄的決定,可知跋鋒寒心知肚明現仍沒法贏得畢玄。   到畢玄的武功境界,再無任何破錠弱點。   頡利等亦為之愕然,與趙德言、墩欲谷等你眼望我眼。   墩欲谷是畢玄親弟,較頡利更方便說話,乾咳一聲道:「這個與我們和突利可汗的協議恐怕有衝突之處,武尊明察。」   畢玄油然道:「任何協議均可隨形勢的改變修訂,像突利便沒想過少帥會站在粟末人的一方,還以為揮軍東來,可助少帥出一口惡氣。」   接著深不可測閃動著顧盼生威神采的眼神罩定寇仲和徐子陵,微笑道:「長話短說,本人就以十招為限,只要跋鋒寒能過關不死,便如前議。大汗是否別有意見?」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又驚又喜,心內矛盾得要命。   頡利卻是眉頭大皴,露出思索神色。   四週一片靜默,等待頡利的答覆,他始終是突厥之主,畢玄須得他同意始能代表金狼軍決戰跋鋒寒。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曉得對方又驚又喜的背後原因。   喜的是畢玄確提供一個解決談判僵局的辦法。兩人自問任那一個下場,肯定可硬捱畢玄十招,最糟的情況只是受點內傷。由此推之,畢玄之所以有把握可在十招內擊斃跋鋒寒,是基於錯誤的估計,以為跋鋒寒仍身負嚴重內傷,想不到世間有「換日大法」的療傷妙術,使跋鋒寒脫胎換骨,不但內傷盡愈,在武功更再上層樓,非是早前差點給畢玄宰掉的跋鋒寒。   驚的卻是跋鋒寒的硬朗作風,以兩人對他的熟悉,幾可肯定他會奮不顧身的務要於此十招內昭雪前恥,那和捱過十招的情況是完全兩回事,必須著著均為進手招數,那時誰都不敢肯定生死勝敗會否決定於十招之內。   頡利顧慮的當然是突利,可推斷他和突利間當有不得傷害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的協議,若給畢玄擊殺跋鋒寒,他將難以向突利交待。   果然頡利歎道:「武尊勿要見怪,我仍有為難之處,少帥可有更好的提議。」   寇仲心中大罵頡利狡猾,一句話將責任全推到他身上,如若他答應,事後突利很難怪到頡利頭上。   他求助的望向徐子陵。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其中之一可否代他應戰?」   畢玄微笑道:「兩位終有一天有此機會,不過卻非這星光燦爛的動人黑夜。」仰首觀天,雙目射出深刻的感情,油然道:「因為兩位與本人並沒有殺徒之恨。」   寇仲道:「事關人命,且是我們好友之命,我們可否私下說兩句話?」   頡利點頭答應,寇仲把徐子陵扯到一旁,以內功束裹聲音道:「這事真頭痛,怎辦才好?」   徐子陵頭痛的道:「若我們代老跋拒絕,恐怕他會氣得幹掉我們。」   寇仲斷然道:「我明白哩!老畢既主動挑戰,我們根本沒有選擇,老跋也別無他選。」   走回去昂然道:「我們決定接納武尊的恩寵,只有一個附加條件,就是大汗驗明拜紫亭的正身後,我們可把他的遺體運回龍泉安葬。」   頡利爽快的道:「兩位均是我頡利尊敬的人,這點面子我怎都要給你們,就這樣決定吧!」   吶喊聲再次轟然響起,傳遍鏡泊平原。   宗湘花花容失色道:「這怎行?」   她的反應代表龍泉將領的心聲,因為「武尊」畢玄乃大草原上無敵的代名詞,既以十招之限,無人敢不相信他有此本事。換言之,大祚榮將難逃被突厥大軍俘走的淒慘命運。   寇仲和徐子陵不禁大感頭痛,適才已答應畢玄,且把話說滿,偏沒想過龍泉諸將合乎情理的反應。   客素別搖頭道:「我們情願殉城死戰,四位為我們盡過的心力,我粟末族永遠不會忘記,唉!頡利是從不肯放過反對他的人,你們的兄弟突利實是與虎謀皮。」   跋鋒寒一對虎目亮起來,卻出奇地沒有說話。   長風一陣一陣的拂卷立在城頭商議的各人,城外則是漫野的敵人和火把,氣氛沉重。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各位請聽在下一言,只要我的兄弟跋鋒寒肯答允以救回大祚榮作最高目標,這將是最佳解救龍泉城的方法。」   宗湘花愕然道:「可是畢玄曾和跋兄交手,對跋兄的武功路子理該摸通摸透,故有信心在十招之內殺死跋兄,這一仗如何能打。事關重大,四位勿要怪我坦言。」   客素別和十多名將領均點頭同意宗湘花的看法。   跋鋒寒嘴角逸出一絲笑意,仍不說話,予人高深莫測的感覺。   寇仲欣然笑道:「此正是最精采之處,只要老跋肯如陵少所言,必可成功過關,將事情解決,待日後再與畢玄分出生死。因為跋鋒寒再非當日初戰畢玄的跋鋒寒,他亦將畢玄摸通摸透。哈!你們定要繼續信任我,想想吧!以我寇仲的為人,會否推自己的兄弟出城去送死?」   跋鋒寒洒然笑道:「知我者莫若徐子陵寇仲,不過你們有否想到,若我只是抱著捱過十招的心態出戰,可能真的只是去送死?」   寇仲賠笑道:「當然不是這樣被動,而是該攻時攻,應守時守,憑你老哥的偷天劍,必可給老畢一個驚喜。」   徐於陵見客素別、宗湘花等仍是一臉狐疑之色,誠懇的道:「與其玉石俱焚,何不行險一博?上一趟畢玄既殺不死鋒寒兄,令趟且有十招之限,怎會例外?」   跋鋒寒哈哈笑道:「無論你們怎樣想,我和畢玄此戰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此正是寇仲和徐子陵最擔心的事,以跋鋒寒的性格,根本不會理十招的限制,所以必須令他以助粟末解困為最終目標,才肯讓他出戰。   宋師道看穿其中關鍵,向宗湘花等龍泉將領道:「龍泉十多萬人的性命,就在你們手上,我信任少帥和子陵的判斷,你們若和我相反,將錯失關乎貴族日後能捲土重來的天大良機。」   宗湘花移到跋鋒寒身前,伸出纖長的玉手,神情嚴肅的道:「跋兄勿要見怪,我想知道跋兄的狀況。」   客素別等均點頭稱善,因為據傳聞跋鋒寒曾被畢玄重創,若他現在仍內傷未癒,此戰將必敗無疑。   跋鋒寒露出不悅神色,似要拒絕時,徐子陵歎道:「老哥你可否看在秀芳大家份上,破例一次呢!」   跋鋒寒微一錯愕,看看徐子陵,又瞧瞧寇仲,苦笑道:「你兩個確是迫人大甚,不過我仍是心中歡喜。」說罷伸手與宗湘花相握。   宗湘花嬌軀一震道:「這是沒有可能的,跋兄竟無絲毫內傷之象。」   客素別移過來大訝道:「難道傳言有誤?」   跋鋒寒放開宗湘花的手,歎道:「既有初一,自有十五。」改握上客素別遞來的手。   客素別立即催發內氣,只覺跋鋒寒手硬如鐵箍,體內真氣深廣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測,駭然道:「我明白哩!」   他明白的非是跋鋒寒決戰畢玄而沒有負傷,而是為何寇仲和徐子陵均力主跋鋒寒出戰。   跋鋒寒微笑道:「客相的內功想不到如此精純。」   客素別收手退開。   寇仲拍手道:「哈!事情就這麼決定。老跋請記著只是十招,若你繼續打下去,我們會出手破壞你的好事。」   跋鋒寒氣結道:「真是我的好兄弟。」 第六章 缺名   城門敞開,跋鋒寒在寇仲、徐子陵、宋師道和宗湘花、客素別等龍泉將領簇擁下,昂然出城應戰。   圍城聯軍的另三位領袖——回紇的菩薩、黑水靺鞨的鐵弗由、契丹的阿保甲均聞風而來,後兩者應邀加入頡利的觀戰團,只有菩薩為表示對寇仲三人的兄弟情,與親兵在西面觀戰。   在燈塔火把光的照耀下,決戰的場地明如白晝,清楚分明。可達志出現在頡利後側的位置,卻仍不見突利。   城外的聯軍,城牆頭的粟末戰士,決戰場兩方對峙的人馬,均是肅穆無聲,於此曙光將露前的黑夜裡,沉重的氣氛像一條緊繃欲斷的弓弦。   畢玄首先跨步出陣,每個動作都是優雅得完美無瑕,不露絲毫破綻,悠然自若自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宗師風範,立時惹起視他為神的突厥戰士轟天震地的吶喊助威,更添其本己迫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驚人氣勢。   不論敵我雙方,不論希望畢玄十招內得手或失手的人,均大感能目睹這垂名大草原近六十年的第一高手的風采,雖死無憾矣。   跋鋒寒仍是冷靜如恆,嘴角且帶著一絲散發著強大信心和鬥志的笑意,昂然下場,先仰天一陣長笑,顧盼自豪的冷然道:「這是你犯的第二個錯誤,第一個錯誤是施盡全力仍殺我不死,第二個錯誤是今晚低估了我,畢玄啊!你能在大草原稱霸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   粟末一方的戰士,受他不畏權威的豪情壯氣感染,登時爆起漫空采聲。   突厥一方卻人人大感意外,想不到跋鋒寒這畢玄手下的敗軍之將,不但毫不怯場,其膽色霸氣直能使他與威懾大草原的畢玄分庭抗禮,至少在氣勢對峙上毫不遜色。   畢玄現出欣賞的神色,微笑下跨前數步,將兩人的距離縮至五丈,油然道:「敗而不餒,確是難得,少說廢話,讓老夫看你有甚麼長進。」   兩人的對答以突厥話說出,針鋒相對,絲毫不讓,雖未真正動手,四方觀戰者已大感刺激緊張。   跋鋒寒在畢玄停步的剎那,倏地踏前三步,把兩人的距離縮至四丈,右手按往偷天劍,劍雖仍在鞘內,但人卻變得劍鋒般銳利,湧起一股凌厲的劍氣,朝這同族的武學大宗師激衝過去。他的臉容變得無比冷酷,雙目閃耀著凝然如有實質的強大自信,身體像拔天而起的傲松古柏,使人生出無論遇上任何風暴,他仍將屹立不倒的感覺。   後方的寇仲和徐子陵同時放下心來,知道他的自信完全從上一趟的慘敗恢復過來,回復高昂鬥志。   畢玄眼內訝色閃過,全身衣衫先是在劍氣的衝擊下波紋般捲拂飄揚,忽然又變得紋風不動,不動聲息輕描淡寫的化解了對手的劍氣,立即引起他那一方戰士的呼叫打氣。   跋鋒寒嘴角逸出一絲充滿奇異魅力的笑容,目注劍柄柔聲道:「此劍再非斬玄,而是偷天。」   說罷右肩後擺,左腳出步,然後移左肩,另一腳踏出,到右肩甫後移時,「鏘」的一聲清響,右手從鞘內拔出偷天劍,完全沒有停留猶豫的氣貫劍鋒,人劍一體,化作長虹,橫過四丈的遠距離,把握雜的動作串成一個簡單的整體,令人生出玄之又玄的感覺,人劍合一的筆直朝畢玄射去。   此劍不但手、眼、步配合得天衣無縫,且令人感到他的劍凝聚全身全靈的力量,意透神聚,除非功力、眼力都全面遠勝過他者,否則任誰都不敢硬攖其鋒,只能采退避之法。   畢玄卻是挺立不動,雙目射出深邃無邊、秘不可測的精芒,罩定對手,冷哼一聲,右手負後,另一手撮指成刀,朝前疾劈。看似簡單的一掌,但高手如寇仲之輩,均看出其中實含參透天地造化的玄功,既無跡可尋,更無隙可乘,無論跋鋒寒劍招如何變化,最後只餘硬撼一途。   身在局內的跋鋒寒卻有另一番滋味,他一點都感應不到畢玄的炎陽奇功,卻又知他的炎陽大法正全面展開,故能不為他催發的劍氣所影響。上一趟畢玄是以變化克制他的變化;今趟卻是以不變應付他的多變。只是簡單直接的一記劈掌,偏能籠罩他偷天劍每一個可能的攻擊點,令本有偷天之妙的一劍,立時變得再無出奇之處。   在寇仲和徐子陵眼中,事實上跋鋒寒已有長足的長進,因其身法、步法的渾然天成,巧妙至令畢玄不敢以變化對變化,改為以靜制動,以拙破巧,迫跋鋒寒硬拚一招,便知畢玄此時對因換日大法而得「重生」的跋鋒寒,再不能看通、看透。   「霍」的一聲悶雷般的勁氣甫響,跋鋒寒應掌觸電般後撤,偷天劍邊退邊生出精微的變化,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劍氣,使凝立的畢玄終因劍氣的阻礙,沒法乘勢追擊。   沒有任何喝采聲,但雙方戰士的呼吸均變得沉重急促,沒有人想過跋鋒寒竟能與畢玄硬拚一招不現絲毫敗象。   跋鋒寒感到所處空間變得灼熱沸騰,對方的炎陽真氣將他鎖緊罩死,幸好他每送出一道劍氣,均令對方可怕的真氣熱度下降少許,否則若讓炎陽真氣積蓄至巔峰,那時大羅金仙亦不能令他在畢玄手下逃生。他直退至四丈外的原處,始停下來,偷天劍遙指對手,雙方回復先前隔遠對峙的局面。   畢玄保持右手負後,左掌劈前的姿勢,欣然笑道:「痛快痛快!跋鋒寒你不但內傷盡愈,且功力尤有精進,令人感到後生可畏,如你不急於求勝,我的確沒法在十招內致你於死。」   粟末一方的人先是一呆,接著爆起震耳欲聾的歡呼。畢玄無論眼力氣度,均令人心折,只一招就看出難以在十招內取跋鋒寒之命,又肯大方承認自己原先估計有誤,正代表他之所以能攀上武道大宗師位置的廣闊襟胸氣度。   當連頡利一方也以為畢玄會就此罷手收兵,畢玄卻從容笑道:「尚有九招,跋鋒寒你最好小心點,免招致永不能痊癒的傷勢。」   震耳的喝采聲竟不能掩蓋他柔和的聲音,人人聽得一清二楚,決戰場倏又肅靜下來。   跋鋒寒正催發劍氣,抵禦他的炎陽真氣,力壓那股不斷上攀的熱度,更曉得畢玄的氣機把他緊鎖,令他陷於絕對的被動,只能覷機反擊,仍是絲毫無懼,微笑道:「偷天始能換日,我跋鋒寒正全力以待。」說罷偷天劍稍往左移,再沉肘拉後。   觀戰者全生出奇異之極的感覺,這連串的微細動作,本應怎都威脅不到遠在四丈外的畢玄,但偏是無人不感到這兩個高手間似有著無形連繫,連動個指頭也會影響到戰事的發展。   寇仲、徐子陵、宋師道、頡利等人,此際始真正明白跋鋒寒的高明處,因為若他任由自己處於被動的形勢下,由於功力修養仍與畢玄有一段距離,如此真氣相持下,情況只會愈趨惡劣。他的動作正代表他的反擊,牽引和渲洩炎陽大法氣場的變化,迫畢玄主動出手,雖是風險極大,卻是唯一解救當前因境的妙法。   果然在氣機牽引下,畢玄冷哼一聲,大步跨前,左手下垂,收在背後的手一拳擊出,雙腳彈離地面寸許,頓似離地飄行,姿態優美至無懈可擊的地步。   跋鋒寒忽覺虎軀一輕,壓體勁氣消失得一滴不剩,全身虛虛蕩蕩,沒有著落得使他差點要嘖血。隨著對方出拳,一般鐵柱般的熱勁奔襲而至,若讓其及體,等若給結結實實重重一擊,任何護體真氣亦救不回他的小命。   跋鋒寒一聲長嘯,偷天劍發出嗡嗡異鳴,斜刺而出,同時往左移開。勁氣爆破,發出悶雷般的巨響。   跋鋒寒微一蹌時,畢玄以鬼神莫測的高速越過三丈多的距離,掠往跋鋒寒右側,舉肘劈掌,橫斬跋鋒寒右頸側,動作行雲流水,有若天成。   兩人終於短兵相接。   跋鋒寒猛扭雄軀,偷天劍在懷內爆起一團因反映燈塔火光而爍動流轉的劍芒,似幻實真的迎上畢玄的劈掌。   畢玄哈哈一笑,掌化為指,變化出玄奧無倫的招數穿破該是沒有空隙的劍芒網,以神乎其技的手法,點往跋鋒寒眉心處,就像跋鋒寒的偷天劍只中看不中用,全無防守能力的虛幌子。   跋鋒寒卻是臨危不亂,就在寇仲方面人人不願目睹結果的剎那,偷天劍芒撤去,劍把回撞,在最後關頭硬封畢玄這能奪天地造化的一指。   「轟」!   劍芒再盛,化作漫天虛虛實實幻影,似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往快速收指的畢玄攻去。   被動的防守而非主動的進擊。但因兩人動作太快,眼力低者自生錯覺。   畢玄冷喝道:「第四招!」   雙手盤抱,一股勁氣旋捲衝出,照頭照臉的往跋鋒寒湧去,視他的偷天劍似若無物。   跋鋒寒有如置身火海熱浪中,心知肚明面對的是畢玄一生功力所聚,若再正面硬撼交鋒會是不死即傷之局,問題是倘繼續退避,將再難爭取主動,那時能否捱過餘下的六招,恐怕包括他自己在內誰都沒有答案。   跋鋒寒雙目精芒大盛,往橫疾閃,漫天鑽動如火蛇狂舞的劍芒還原為偷天劍,老老實實的一劍橫掃,本是平凡不過至乎有些笨拙味道的一劍,卻令所有觀戰者生出千軍萬馬廝殺得血流成河、屍橫片野、日月無光那種慘烈的感覺。   寇仲和徐子陵忍不住齊聲叫好,這才是跋鋒寒的真功夫。   「砰」!   劍鋒掃中畢玄盤抱氣勁的鋒端,真氣激濺,跋鋒寒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竟不退反進,唰,唰,唰連攻三劍!   畢玄隨手掃拂,瞧似漫不經意,卻著著封死偷天劍攻勢,最後更硬把跋鋒寒震退三步。   畢玄沒有乘勢追擊,兩手攤開,淡淡笑道:「這幾劍非常不錯,足令你憑之縱橫草原,還有兩招。」   跋鋒寒橫劍而立,一點不似曾噴血負傷的人,顏容平靜無波,雙目神光湛然,凝視畢玄,沉聲道:「這是武尊唯一殺我的機會。」   畢玄仰天長笑,點頭道:「好!新長的草茁壯嫩綠,若我餘下兩招不能取爾之命,下一次就由你揀日子時間吧。」   眾人差點連呼吸都忘掉,既佩服跋鋒寒視死如歸的膽色勇氣,又敬仰畢玄的襟胸氣度,更是誰都曉得即將看到畢玄的壓箱底真功夫。   寇仲和徐子陵至少放下一半心事,因為跋鋒寒的說話顯示他決定將全力保命,不讓「武尊」在餘下兩招得逞,故有這兩招是唯一殺他機會之語,之後他會全力準備下一場與畢玄的決戰,並有信心可雪前兩戰之恥。畢玄瞧透他這年輕敵手的心態,故有此豪情壯語,事實上亦是迫自己將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   宗湘花一方人人色變,跋鋒寒先前噴血受傷,乃鐵錚錚的事實,受創的跋鋒寒,是否能安然捱過餘下兩招,頓成疑問。   大部分人則大惑不解,決戰之初時,畢玄曾下判語,表示因跋鋒寒不但舊傷盡愈,且功力大有精進,故無法於短短十招內殺死他。現在似乎又務要辦到,教人摸不著頭腦。   兩人正面對峙,相隔不過十步,兩對目光像閃電般交擊,不論氣勢精神,均毫不相讓。   畢玄再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攤開的兩手顫震起來。   鈸鋒寒立即感到四周的空氣灼熱起來,知畢玄正提聚炎陽真氣,若給他積至頂峰全力出手,必成無可抗禦之勢,心中冷笑,暗忖自己怎容他在這情況下攻擊,接著又靈光一閃,以對方的武學修為和智慧,怎會讓他有這搶先出劍的隙縫,顯然是誘他出手之計。   想到這裡,暴喝一聲,偷天劍緩緩探直,再高舉過頭,另一手亦握上劍把,變成雙手持劍之勢。不過三十斤的寶劍,他卻似舉輕若重,凝盡全身氣力,帶起一股強勁凌厲、聚而不散的劍氣。   熱浪潮水般在他兩旁翻滾不休。   跋鋒寒又再大喝一聲,功力較低的觀戰者給他喝得心寒膽顫。當偷天劍似欲照頭往畢玄疾劈時,炎陽真氣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跋鋒寒立生出要往前仆跌,無處著力的難受感覺。如非他早有預感,看破畢玄誘敵的手段,此刻唯一的選擇將是捨命進攻,掉進畢玄精心布下的陷阱去。   此際卻是不驚反喜,偷天劍稍往前劈,即改變方向,逆轉劍勢的在頭頂畫出一個完美無瑕的正圓形,動作似緩似快,心意清楚分明,但玄妙處卻令旁觀者均不明所以。   宋師道、寇仲和徐子陵則同聲喝采。   畢玄雙目閃過訝色,發覺對方把催迫過來的劍氣一下子全收在頭頂劍圈間的窄小範圍內,斂而不散,顯而不逸。   要知高手相爭,全賴氣機感應,跋鋒寒此刻束收勁氣的手法,與畢玄撤消炎陽氣場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是不讓對方從氣勢的分佈強弱變化決定進攻退守的策略行動,若沒有兩招餘額之限,畢玄大可用種種手法迫使跋鋒塞暴露破綻狀況,但在僅餘兩招下,畢玄再難好整以暇,不得不全力出手。   由此可見跋鋒寒再非初戰畢玄時的吳下阿蒙,打開始就有力難施,著著錯失,而是有辦法及能力和畢玄分庭抗禮,至少尚有反擊之力,不是像扯線傀儡般任畢玄要他往東就往東,往西便不能移南或避北的窩囊,致棋差一著、縛手縛腳。   畢玄冷哼一聲,沖天而起。   跋鋒寒全身真氣全束聚在頭頂劍圈內,畢玄掠往他身子上方,他只要因勢乘便,發出把劍氣積聚至頂峰的一擊,等若畢玄自動獻身送上門來受劍。   不過世上當然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尤其對方是一代宗師。且他自知和畢玄仍有一段距離,故一心保命過關的跋鋒寒長笑道:「日子時間任我挑,對嗎?」   長劍閃電劈下,到胸腹前方的位置驀然凝止,斜指畢玄,使人摸不清他是攻還是守,但均感到此招攻守兼備,神妙不可揣測。   畢玄一聲長嘯,竟從半空急墜,到離地寸許的剎那,一拳轟出。 第七章 通靈獵鷹   畢玄忽然往左右迅速晃動,幻化出幾個虛實難辨的身影,就如化身千萬,即使石之軒的幻魔身法,亦不外如此。   跋鋒寒立即止步,偷天劍凝定平伸,劍鋒遙指兩丈外的畢玄。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叫糟,知跋鋒寒看不破對方的虛實。   畢玄哈哈一笑,雙手合攏成拳,往身前空處猛轟一記,發出「蓬」的一聲悶響。   兩丈外的跋鋒寒卻如受雷殛,劇震一下,後退半步,偷天劍發出「鏘」的一聲。   畢玄洒然笑道:「最後一招就這麼了結吧!你回去好好練劍,下一趟勿要讓我把你宰掉。」   兩方戰士同時力竭聲嘶的高聲喝采叫好,粟末方面的將士當然是因跋鋒寒成功過關,保著他們的少主大祚榮;另一方面則因畢玄在佔盡上風之際放過跋鋒寒,且誰都知如再放手相搏,跋鋒寒最後必敗無疑,故畢玄沒用盡第十招,不但無損其威名,且表現出其有容乃大的宗師胸懷。   呼喊聲響徹龍泉城內外漸漸轉白的天空,悠長凶險的一夜終於過去。   寇仲在宗湘花陪同下,神情木然的策著千里夢馳出朱雀宮門,往東門並騎而去。   尚秀芳婉拒他一起乘船返回中土的好意,堅持要在塞外過一段流浪的日子,更不把他對大明尊教的指責放在芳心上,顯示她對烈瑕這文武全材的邪男有一定的崇拜和好感。想到知己難求,烈瑕精通音律,又曾對塞外各民族的音樂下過工夫,對她自有極大的吸引力。   宗湘花低聲道:「少帥對粟末族人的恩德,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頡利的大軍依約立即退走,由雙方均信任的菩薩負責監察粟末人拆毀城牆,交出賠債,並由菩薩送往突厥。   龍泉正舉城哀悼逝去的拜紫亭和伏難陀,城民遵命盡量留在屋內,故街上行人稀疏,清冷寥落。   寇仲朝宗湘花瞧去,道:「宗侍衛長可知陰顯鶴是把你錯認作失散多年的小妹子?」   宗湘花為之愕然。   寇仲解釋一遍,見她心不在焉的聽著,知她心情惡劣,安慰她道:「大王最後能作最聰明抉擇,犧牲自己保全族人,嬴得所有人的尊敬。所以只要你們好好扶持大祚榮,必有東山再起之日,宗侍衛長不須將一時得失放在心上。」   宗湘花歎道:「今趟我們損夫慘重,以後還要應付突厥人的苛索。頡利只因你們和突利、菩薩和古納台兄弟的關係暫時放過我們,但他仍可暗中支持其他人壓迫我們,令我們難在東北容身。」   寇仲正容道:「這正是我說你們可東山再起的原因之一,你們為生存,必須自強不息。以前大王的路子的確走對,只是手段不正確,兼誤信妖人。你們所佔位置在大草原上是得天獨厚,渤海灣有那麼多海港碼頭,使你們掌握海運的命脈,只要肯大做海運生意,必能繼續振興。我回去後會把情況告訴大小姐,她可在互惠互利下為你們帶來大量的利潤,有財就有勢,怕他甚麼阿保甲、鐵弗由。至於突厥人,他們眼前的主要目標是聯結大草原各族,然後大舉入侵中土,你們如能充份利用這天賜良機,必可有一番作為。」   東門在望,徐子陵、跋鋒寒、和宋師道牽著馬兒在等他。   宗湘花聽得精神一振,秀眸生輝,點頭道:「多謝少帥指點,我們定不負少帥所望。」   寇仲拍馬加速,大笑道:「宗侍衛長不用送哩!若我沒有戰死洛陽,宗侍衛長到中原來遊山玩水時,定要來探望找。」   宗湘花勒馬抱拳送別,瞧著徐子陵三人翻上馬背,與寇仲旋風般馳出東門,消沒在午後陽光燦爛的大草原上。   (筆者按:粟末人為滿族女貞人的先祖,大祚榮後來果如寇仲所料建國。玄宗時受唐玄宗冊封為忽汗州都督、左驍衛大將軍、渤海郡王,遂改國號為「渤海」,完成拜紫亭的宏願。)   四人全速策馬,往小龍泉馳去。   草原在馬蹄起落下迅速飛退,四人均感神舒意暢,有不虛此行的痛快感覺。   宋師道高呼道:「你們真的立即便走,不和突利打個招呼嗎?」   寇仲狠狠道:「相見不如不見,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和他大吵一場。」   跋鋒寒哂道:「有甚麼好吵的?吵一場可改變些甚麼?」   徐子陵首先馳上一座小山丘,勒馬停下,遙望小龍泉的方向,昨天早上他們就是在這樹林邊沿的高處研究進攻小龍泉的大計。   三人紛紛收韁,來到徐子陵左右,後者歎道:「除非我們改從陸路回山海關,否則非見突利不可。」   三人定睛一看,只有同意的份兒。原來小龍泉石堡四周漫野豎起新的營帳,在夕陽斜照下,黑狼軍高豎的大纛正隨海灣吹來的長風「霍霍」拂揚。   突利竟在此恭侯他們的大駕。   跋鋒寒歎道:「想和你們多聚一會都不行,請代我向大小姐問好,洛陽再見!」   寇仲一震道:「這麼說走就走,哈!他奶奶的熊,今趟大草原之行確是極之痛快,照我看畢玄沒用盡第十招,只是想遮醜。」   跋鋒寒冷哼道:「希望守洛陽之戰不會令我失望,只要再有一年的修行時間,我將會令畢玄後悔他的豪氣。」   宋師道欣然道:「視武道為修行,確是精采。今趟你們大草原的修行,將奠定你們在塞內塞外的崇高地位,但最使人震撼的仍是鋒寒與畢玄限十招的生死決戰。」   跋鋒寒微笑道:「不過最快樂的人卻不是我或寇仲,而是陵少,既曾與師仙子共墮愛河,現在又萬水千山的送玉簫予另一位石仙子,踏上另一段快樂的旅程。」   徐子陵失聲道:「我最快樂?」   宋師道有感而發道:「隨遇而安,不將得失放在心上,不把自己與別人比較的人,時間總會易過一點。」   寇仲動容道:「二哥這話內中深含哲理,發人深省。不知此間事了後,二哥會否回嶺南打個轉?」   宋師道搖頭道:「若我回家,恐怕永遠不能再踏出家門。」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著他想辦法,徐子陵心中一動,道:「二哥能否先助我去對付人肉販子,再回去小谷陪娘呢?」   宋師道歎一口氣,淡淡道:「我明白你們的用意,唉!讓我想想吧!你們真瞭解我。」   跋鋒寒笑道:「兄弟們!我走哩!」勒轉馬頭,一聲呼嘯,催騎而去。   寇仲看著他沒入林內的背影,問徐子陵道:「老跋傷得重嗎?」   徐子陵道:「有換日大法在身的人,只要死不去,甚麼傷勢都難不倒他。在你入宮見尚秀芳時,我曾助他療傷,已好得七七八八,不用擔心。」   寇仲欣然道:「既是如此,我們走吧!」   三人穿營過帳,見到他們的突利親兵無不吶喊施禮,態度尊敬親切。   他們直抵主帳前空地,突利正和古納台兄弟和越克蓬、客專等人說話,見三人來到上立時雙目放光,大笑道:「我的好兄弟來啦!」宋師道與他在洛陽曾碰過頭,已是舊識。   三人甩蹬下馬,寇仲和徐子陵均發覺自己臉上的肌肉忽然變得僵硬,擠不出半絲回應的笑容。   突利排眾迎來,看他姿態本要和兩人擁抱,可是見他們木無表情的樣子,忙止步改口道:「鋒寒呢?」   寇仲冷冷道:「他走啦!」   古納台兄弟和越克蓬等感覺到雙方間異樣的氣氛,知機的留在遠處,讓他們說話。   突利歎道:「你們在怪我?」   宋師道和他打過招呼後,逕自往古納台兄弟等人處走去自我介紹,剩下三人你眼望我眼,氣氛沉重尷尬,均有不知說甚麼才好的難受感覺。   寇仲攤手道:「你想我們該怎樣對你?辛辛苦苦和你打敗頡利,你卻擺擺尾的便去和頡利修好講和,昨晚我們想倚仗你去和頡利談條件,你卻躲到小龍泉來休息,任我們自生自滅,還開口兄弟閉口兄弟,這樣算他奶奶的甚麼兄弟?」   突利苦笑道:「天下間恐怕只有你寇少帥這樣痛罵我而我突利不生反感。唉!他娘的,你可知我受的壓力。畢玄親自來找我,要我在和戰之間作出選擇,表明如我不肯講和修好,頡利將全力支持拜紫亭這蠢貨。我有能力打一場兩條戰線的全面戰爭嗎?一個不好!給拜紫亭統一靺鞨諸部,那時我應顧那一邊才好?若與拜紫亭鬥個兩敗俱傷,佔便宜的肯定是頡利。」   徐子陵不想寇仲和他鬧得那麼僵,且在突利來說已非常容讓,甚至低聲下氣作解釋,點頭道:「我們倒沒想得這麼周詳。」   突利歎道:「假設呼倫貝爾之戰勝的是跋鋒寒而非畢玄,我定會設法說服族人與頡利作戰到底。可是事實剛好相反。我與頡利的議和條件,首先是他不得再對付你們,就算你不當我是兄弟,但在我突利而言,你們永遠是我的好兄弟。」   寇仲瞼容稍鬆,只有少許氣憤難平的道:「那因何明知我們在龍泉,仍與頡利揮軍來攻,差點累死我們?」   突利哭笑不得的道:「請恕我無知,你奶奶的,我怎曉得你們想保存龍泉百姓,還以為你們要和拜紫亭鬥個你死我活,來圍城是幫你們。」   寇仲歎道:「好!這一筆算你過關,但昨晚你老哥故意不現身又怎麼說?」   突利苦著臉道:「你可知我和頡利講和的其中另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把龍泉夷為平地,將拜紫亭和伏難陀五馬分屍,這是當著突厥所有大酋說的。我突利說過的話不能沒有口齒,你若站在我的立場,會怎樣辦?只好接受畢玄提議,讓頡利親自去料理此事,倘他攪得不好,再由我來和你們計議。坦白說,我正為要暫作置身事外,內心不知多麼矛盾和痛苦呢。」   寇仲默然片晌,張開手道:「好!大家仍是兄弟,我接受你的為難處。」   突利一把和他擁個結實,四周靜觀事態發展的黑狼戰士和古納台兄弟等人立即爆起震動整個海岸區的采聲。   突利再與徐子陵擁抱,然後欣然道:「少帥請看兄弟為你帶來的禮物。」大力拍一記手掌。   一位雄赳赳的突厥大將從主帳滿臉笑容的走出來,兩人認得是突利手下第一先鋒將裡名射,只見他橫伸的手上立著一隻未成年的獵鷹,蒙上皮製頭盔,腳有栓鏈,將它縛在皮腕套處。由於頭被蒙著,只能左偏頭右偏頭的專意聽察環境的變化,模樣怪可憐的。   寇仲見狀大喜道:「送給我的嗎?」   別勒古納台等人攏聚過來,一起觀賞幼鷹。   突利摟緊寇仲肩頭道:「這是千挑萬揀的一頭優質獵鷹,只有八個月大,你若能依足我們的方法去訓練,它將終生不渝的助少帥去打天下,一統中原。」   裡名射首指著頭盔道:「不要小看這頂皮盔,不但軟硬合度,還要在裡面留下空隙,不壓著它的眼臉,尺寸差少許都不成。」接著掀起頭盔。   眾人無不發出讚歎之聲。   不古納台喝采道:「一看便知是只通靈的優質獵鷹,看它的眼吧!多麼銳利精悍。」   獵鷹振翅拍翼,昂頭毫無懼意的掃視眾人,有雄視大地的英姿。   突利欣然道:「練習非易事,首先要讓它明白甚麼是為它好,甚麼是對它有害。看它腳套的系鏈,要令它不去啄,已不知下過多少教導的工夫。我們的秘訣是耐性和愛心,只有讓它感到你對它的疼愛,它才會忠心對你。」   寇仲癢癢道:「它肯服從我嗎?」   裡名射笑道:「我會首先傳少帥鷹言的秘法,再把練鷹的方法告訴少帥,有一晚的工夫該足夠。」   突利忽然摟著寇仲走到一邊,低聲道:「大家兄弟直話宜銳,今趟送鷹之舉,於我族來說是非常破例的事,一般飼養的方法,告知其他人無礙,但涉及鷹言和訓練的手法,少帥可否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子陵當然不在此限。」   寇仲早滿心歡喜,大力一拍突利肩頭,道:「我答應你!」   四周忽然響起歡呼喝采,原來裡名射解開腳鏈,任鷹兒沖飛而起。   獵鷹在六十丈的高空上盤旋。   寇仲仰首觀看,愈看愈愛,想到將來它將在洛陽城上的空際作同樣盤旋,向自己報告李閥大軍的形勢,心中湧起一番難言的滋味。   老天又下著毛毛細雨,使得石堡、營地、碼頭、船廠和泊岸大船的燈火朦朧黯淡,有種離愁別緒的淒冷感覺。   離天明尚有個把時辰,天明後寇仲等將乘船返回中土,羊皮貨給儲在三艘大船的船艙內。馬吉那三箱珍寶由古納台兄弟、越克蓬和寇仲三方人馬瓜分,當是戰利品。   徐子陵和突利在最遠的一座碼頭離群說私話,談的是芭黛兒和跋鋒寒的事。   突利道:「子陵放心!沒有人比芭黛兒更明白跋鋒寒,她只是不甘心這麼多年跋鋒寒不肯去找她見個面,這麼多年啦!甚麼事都該淡了。」   此時寇仲架著寶貝獵鷹兒來尋他們、一臉興奮的嚷道:「原來養鷹是這麼深奧困難的一門學問,而雌鷹又比雄鷹強壯剛猛,這頭正是雌鷹,遲些我可否帶它回來配種,生它娘的一群小鷹兒。看它的毛色多麼光亮潤澤,趾爪硬得跟鐵一樣。哈!」   邊說邊在突利另一邊坐下,漫不經心的道:「你們在談甚麼?」   自見尚秀芳無功而回後,他還是首次回復豪邁不羈的本色。   突利道:「我們談及很多問題,頡利那方會由我瞧著,保證龍泉城的安全,你們走後,我會把小龍泉移交粟末人,安心回中原去吧!」   又道:「若守不住洛陽,千萬不要陪王世充殉城,你有宋缺支持,在南方仍大有可為,守穩陣腳後再圖北上,是最明智之舉。」   寇仲歎道:「不,我定要死守洛陽,否則一旦再失去巴蜀,大羅金仙亦難阻李世民大軍南下。」   又心中一動道:「為何不見陰顯鶴那小子?不是又喝個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吧!」   徐子陵苦笑以對。   突利愕然道:「誰是陰顯鶴?」   蹄聲驟然響起,自遠傳來。   三人用神望去,竟是與跋鋒寒齊名的另一突厥年青高手可達志。 第八章 重返中土   可達志和寇仲來到海灣另一端,小龍泉的燈火像是一團團朦朧的光影,充盈水份的感覺,海岸區被細雨苦纏不休。   兩人在一堆亂石坐下,面對大海。   可達志輕輕道:「又是另一個黎明前的一刻,時間就是這麼不理一切的無情推移飛逝,秀芳大家明早在拜紫亭的喪禮上奏畢悼曲,會立即動程離開龍泉,第一站是高麗,傅采林會親自接待她,聽說蓋蘇文亦請她作客,烈瑕已為她安排北上的海船。」   寇仲一震道:「這麼說,烈瑕該仍在附近。」   可達志歎道:「在附近又如何?難道我可當著秀芳大家宰掉他嗎?你托我查探許開山的事已有眉目,他和手下於你殺伏難陀的前一夜匆匆離開,照方向該不是回山海關,不過以他的狡猾,可能是故佈疑陣。」   寇仲道:「你的杜大哥呢?」   可達志道:「他和呼延金一起去見大汗,解釋最近發生的事,大汗表面上對他們很客氣,可是心裡怎麼想,只有大汗自己曉得。真奇怪,大汗在人前人後均表示對你非常欣賞,還說定要助你打敗李世民。」   寇仲皺眉道:「那對中土來說,絕非好事。顯示他將來會借助我為名,聯結草原各部大舉進侵中原。唉!我不該和你談這方面的事,對嗎?」   可達志苦笑點頭,道:「確不該說。在國與國的仇恨裡,個人交情並沒有容身之地。至於馬吉,還未有任何消息。」   寇仲沉吟片晌,低聲道:「我有個很唐突的問題,尚秀芳在可兄心中,究竟佔上怎樣一個席位?」   可達志搖頭道:「我不知該如何答你?在遇上秀芳大家前,女人只是我生命中的點綴品,令生命更有姿采。但我從不相信永生不渝的愛情,這是從體驗得到的結論。無論開始時你對她如何迷戀,甚至難以自拔,但熱情終有一天會淡去和消失,你甚至不想再對著她,她亦再不能為你帶來刺激興奮的感受。對男兒來說,真正永恆的事是建立功業,堅持達到某一遠大的理想和目標,不把生死放在眼內。」   寇仲頹然道:「那就當我沒問過你這問題好啦!」   可達志訝道:「你心裡想甚麼呢?秀芳大家在你心中的份量又是如何?嚴格來說:我們不單是注定的死敵,同時亦是情敵。但是我對你卻沒有絲毫敵人的感覺,至少現在如此。」   寇仲搖搖晃晃的艱難地站起來,顯示沉重的心情,歎道:「一心建功立業的所謂男兒漢,會否錯失生命裡最美好的事物?快天亮啦!我要上船回去,希望再見面時,大家仍有喝酒聊天的興致吧!」   三艘吃水極深的巨舶,載著羊皮、寶箱和兵器弓矢,在風平浪靜的大海並排而進。   十多天的旅程中,寇仲和徐子陵的時間就在馴鷹和談笑中飛快溜走。大海動人的自然美景,沿岸的迷人山水深深吸引著他們,操舟的重任由突利派出熟悉風浪的戰士負責。   不知是否大草原之旅經歷太多流血,兩人絕口不談武事,不過當山海關在望之際,他們像逐漸從一個美夢醒過來般須面對即將降臨的現實。   寇仲架著小獵鷹,一邊餵它吃肉,來到正在船頭閒聊的宋師道,徐子陵和歐良材旁,略一振腕,小獵鷹沖天而上,朝海平遠處飛去。   歐良材歎為觀止道:「我們在平遙見過靠鷂鷹打獵的獵人,但與此鷹的善解人意差得遠哩!看!它的毛色灰黑中隱泛金黃,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生輝,多麼威武!」   宋師道點頭同意,道:「嶺南的獵人也有養鷹,質素和此鷹則相差甚遠,想好為它改的名字嗎?」   寇仲抓頭道:「改甚麼名字好呢?」   徐子陵盯著變成遠方一個黑點的獵鷹,隨口道:「你不是有召喚它的呼叫嗎?那還需要名字,索性不用改名。」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喚它作無名吧!這只是對我們的方便,總不能那頭獵鷹這頭獵鷹的對它毫不尊重。唉!陰顯鶴那小子滾到甚麼地方去?希望他不是出事就好哩!」   宋師道冷靜分析道:「像他那麼性情孤僻的劍手,比一般人會更講信用,一是不答應,答應後定會守諾。所以該是發生了一些事情,令他不能於天明前抵達小龍泉。」   徐子陵靈光乍閃,點頭道:「宋二哥的話言之成理,且該是與許開山有關,陰顯鶴今趟來龍泉,目的是要刺殺許開山。」   寇仲擔心道:「那就非常危險,許開山既曉得身份被揭破,更與杜興鬧翻,再無任何顧忌,會掉轉頭來反噬任何威脅他的人,就像被趕入窮巷裡的惡狗。」   宋師道搖頭道:「你有些兒言過其實,事實上他的身份並沒有被揭破,仍可推得一乾二淨。許開山處心積慮在東北建立北馬幫,絕不肯輕言放棄,只會暫時避避風頭火勢,我們總不能因他呆在山海關,所以他大有機會重振旗鼓。在這種形勢下,他該不會出手對付陰顯鶴,免暴露真面目,且與我們結下解不開的仇恨。」   徐子陵道:「少帥虛心點受教吧!宋二哥可比我們更通達人情世故。」   寇仲老瞼一紅道:「我只是見陰小子不能及時上船,所以作出這樣的猜測。唉!若非給許開山幹掉,這小子究竟因甚麼事爽約。陵少不是約好他去尋小妹嗎?有甚麼能比此事對他更重要?」   宋師道道:「陰顯鶴是那種不願受人恩惠的人。雖然肯與你們交朋友,仍不想麻煩你們,又或認為與你們的緣份至此已足夠,所以故意爽約。」   寇仲點頭道:「聽宋二哥的話,確令人茅塞頓開。陰小子總不能永遠站在船上一角不理睬其他人,因而選擇獨自上路。哎喲!今趟糟糕透頂,他肯定會獨自丟尋香家父子晦氣,小陵你透露過甚麼消息予他。」說時向徐子陵打個眼色。   徐子陵會意,道:「我曾向他說過長安六福賭館的池生春可能是香貴長子,這可是偵查香家的唯一線索。」   宋師道皺眉道:「長安李家對我們並不友善,我們能否進城是個問題,就算抓得池生春,恐怕他死也不肯吐露家族的秘密。」   寇仲立即打蛇隨棍上,舊事重提的道:「所以才要請宋二哥幫忙,你的人生經歷比我們豐富,嘿……」   他顯是無以為繼,說不下去。   宋師道苦笑道:「我能幫上甚麼忙?」   寇仲忙道:「宋二哥可以幫很多的忙,唉!我又無法分身,只小陵一個人去對付池生春,真令人擔心。」   接著拍腿道:「有哩!」   徐子陵、宋師道、歐良材三人均呆瞧著他,不明白他能想到甚麼妙計。   寇仲煞有介事的道:「賭場最尊敬的,就是有家世的富商鉅賈,所以只要由宋二哥扮成這種人,小陵則扮作隨從,可混入長安城去接近池生春,再隨機應變看怎樣套他的秘密。小陵一向窮困淡泊,教他扮有錢人必破綻百出,故非宋二哥不行。」   徐子陵這才知他是隨口胡謅,目的是阻延宋師道回小谷伴墓終老。不過他此計確和雷九指原先的想法異曲同功,甚或比之更完美可行。   宋師道啞然失笑,道:「若真是有家底有名望的人,給人看一眼便瞧穿身份,還如何能去假扮,只有暴發戶才沒有人認識,那就非是沒有我不行,對嗎?」   寇仲自己也忍不住笑道:「小陵扮暴發戶,唉!我的娘!」   歐良材道:「若扮暴發戶,在下倒有一個適當的人選可供參酌。」   宋師道微笑道:「是否以典當起家,富甲平遙的司徒福榮?」   歐良材欣然點首道:「正是此人。」   寇仲和徐子陵為之目瞪口呆,想不到宋師道憑甚麼能一語中的,從以千百計的暴發戶中猜中是此君。   宋師道解釋道:「一來是因歐公子為平遙人,所以很易想起他這個同鄉;更主要是司徒福榮貪生怕死,罕與人打交道,唯一的嗜好卻是賭博,不過只限於與信任的人聚賭。但要扮他這暴發戶並不容易,凡開賭場者均與當鋪關係密切,熟悉典當的制度和運作,幾句話可知你是否內行。還有個問題是司徒福榮的當鋪遍天下,如在長安也開有當鋪,我們必會露出馬腳,那時就要吃不完兜著走。」   歐良材道:「司徒福榮的當鋪分別以福和榮兩字作鋪名,例如平遙的總店叫福榮,其他是福生、福永、榮滿、榮德諸如此類。在長安北苑的榮達大押正是他在長安的分店,也是長安最有規模的押店,主持人陳甫,正是我的親舅,可為諸位掩飾身份。」   徐子陵搖頭道:「這怎麼行,池生春背後有李元吉撐腰,一個不好,禍延貴戚,我們於心何安。」   歐良材正容道:「人肉販子,人人得而誅之,何況諸位於我蔚盛長有大恩,更且我相信諸位必有瞞天過海之法,不會把敝舅牽累。」   三人無不動容,想不到歐良材既有義氣更有正義感。   宋師道皺眉道:「不知貴舅陳先生會怎樣想?」   歐良材微笑道:「我清楚二舅的為人,這方面該沒有問題。」   接著壓低聲音道:「我們是支持秦王一系的人,如能借此事打擊太子黨,我們只會感激,一間押店算甚麼一回事?最怕是香家全力支持太子黨攪風攪雨,那才真的糟糕。」   三人恍然而悟,因為如讓李建成登上皇座,所有曾支持李世民的人將會遭受排斥,所以歐良材亦是為自已家族著想。政治確是非常複雜的遊戲。   宋師道無奈地歎一口氣。   寇仲和徐子陵不解地瞧著他,歐良材卻續道:「司徒福榮有位得力的助手,經常追隨左右,為他鑒定典押的珍玩財貨,名字叫申文江,是沒落的世家子弟,喬扮他或司徒福榮的人選都非宋二哥莫屬。」   寇徐明白過來,前者喃哺道:「此事愈來愈有趣,唉,可惜我卻無法分身參與。我是否有福不享自尋煩惱苦呢?」   無名在遠方一個盤旋,朝他們疾飛回來。   山海關東的碼頭出現前方,終於抵達目的地。   只見碼頭處泊著一艘大海船,正要揚帆出海,寇仲定神一看,嚷道:「這不是大小姐的船嗎?看到嗎?旗幟上有義勝隆三個大字,正是大小姐的字號。」   徐子陵點頭道:「是大小姐親自來了!」   以翟嬌的性格,只要走得動,定會第一時間到龍泉與他們會合。   勁風壓頂,無名落到寇仲寬肩處,緩緩收翼。   「砰」!   翟嬌一掌拍在桌上,不理剛認識的宋師道就在船艙內,破口罵道:「你兩個是怎麼搞的?我著你們去殺韓朝安、杜興和呼延金,卻半個都殺不成,還自誇甚麼天下無敵,照我看給我做打掃小廝都不配。哼!」   站在她身後的任俊忍不住低聲道:「寇爺和徐爺沒有說過自己是天下無敵,而且八萬張羊皮……」   翟嬌怒道:「閉嘴!這事那輪得到你來插嘴。我不是缺他們,而是為他們好,不想他們沒有長進。」   寇仲卑躬屈膝的點頭道:「大小姐罵得好,我們確是辦事不力。」   徐子陵深明翟嬌的性格,乖乖的垂首受教,不敢辯駁半句。   翟嬌氣呼呼的道:「當然是缺得有道理,你這兩個沒用的小子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把持山海關的人仍是杜興,教我怎樣向荊當家交待?還有那個甚麼北馬幫的許開山,只會壞我義勝隆的事。我以後還用做這條線的生意嗎?」   宋師道開腔解圍道:「大小姐能否聽在下一點愚見。」   翟嬌倒不敢發他脾氣,欣然道:「宋公子請指點,我翟嬌是明白事理的人嘛!」   宋師道道:「山海關的形勢異常微妙,在各方勢力的相互爭持下反能達至平衡,愚見以為此刻不宜輕舉妄動,否則將出現難測的變數。若高開道與突厥或契丹人正面衝突,更會出現最壞的情況。現在狼盜之禍已解,許開山和杜興鬧翻,兼且誰都曉得大小姐和小仲、小陵的關係……」   翟嬌不屑的道:「我要靠這兩個沒用的小子嗎?」   宋師道忍笑道:「他兩個雖沒有用,但卻是突利的兄弟,不給他們面子亦要給突利面子。所以大小姐請放心,這條線的生意只會愈做愈大。」   翟嬌臉容稍霽,道:「只有這樣向好的一面想吧!我現在要立即趕回樂壽把這批羊皮發送各地,你兩個小子是否隨我回去看小陵仲。」   寇仲歎道:「我們也想得要命,只是……」   翟嬌再拍抬道:「不去就不去,誰稀罕你們。」接著自已也忍不住笑出來,然後和顏悅色道:「不知為何見到你兩個小子便忍不住要罵人。算了吧!辦完要緊的事立即滾來見我,記著不要整天只顧著打生打死,留住小命才有機會享福。那些兵器弓矢我會使人給你送往彭梁去,放心好哩!」   又道:「你們把小俊帶在身邊吧!再給我操練他幾個月,以後有起事來不用求你們。」   任俊大喜過望。   寇仲和徐子陵豈敢說不,只有點頭同意的份兒。   翟嬌吩咐任俊道:「把那些平遙商喚進來,看看有沒有現成的生意可談的。」   任俊應命去了。   寇仲、徐子陵和宋師道乘機溜到甲板透氣說話,無名仍在碼頭上空自由寫意的盤旋。   寇仲道:「和大小姐分手後,我們是否先到漁陽把飛雲弓送交箭大師呢?」   徐子陵道:「這個當然,之後你會直奔洛陽,對嗎?」   寇仲道:「我還要想想,小俊交由你們帶他去磨揀,我不想他陪我到洛陽去送死。」   宋師道不悅道:「怎能如此悲觀?洛陽是比長安更堅固的軍事重鎮,即使沒有你寇仲主持,仍不易被李世民攻陷。」   寇仲歎道:「問題在於王世充不肯讓我指揮守城,我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鐘,看看能撞鐘撞至何時吧!」   宋師道沉吟道:「我有個提議,到洛陽前如你能先和竇建德打個招呼,說不定可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王世充亦會對你客氣點。」   寇仲一對虎目立時亮起來。 第九章 計劃周詳   寇仲、徐子陵、宋師道和任俊策馬轉入官道,朝漁陽方向馳去,無名在天上盤旋追隨。   寇仲笑道:「看小俊整個人顯得神氣十足,顯是刀法大有進步,不像我和小陵般只是兩個沒用的小子。」   任俊臉皮的厚度卻沒有絲毫改進,立即紅起來囁嚅道:「寇爺勿要笑我,你們曾吩咐我好好練習,小子怎敢荒怠?」   徐子陵問任俊道:「你肯定陰顯鶴沒有回山海關。」   任俊斷然道:「由於我們期待兩位爺兒隨時回來,所以日夜派人瞧著關口,誰入關都瞞不過我們,許開山比你們早一天回來,杜興則未見蹤影。」   宋師道道:「若我們在山海關多待兩天,說不定可與陰顯鶴碰頭。」   寇仲歎道:「我們那有時間?咦!那不是老朋友張金樹和丘南山嗎?」   四人勒馬收韁。   夕陽斜照下,前方塵頭大起,張金樹和丘南山在十多騎簇擁下,朝他們奔來。前者和他們曾有一面之緣,是高開道手下大將,被派往偵察群雄形勢;後者為高開道的總巡捕,與他們在飲馬驛相識,共抗狼盜,勉強算是共過患難的戰友。   徐子陵欣然道:「竟是那位愛狗兒的朋友。」   對方騎速減緩,張金樹大笑道:「少帥、徐兄風采依然,可喜可賀,今趟兩位在塞外揚我漢族威名,早轟傳江湖,哈!」   丘南山收韁止馬,向宋師道施禮打招呼道:「這位兄台氣宇不凡,定是宋家二公子,我等東北野夫聞名久矣。」   只聽這句話,便知彼此不是揍巧碰上,而是對方特意來迎。   一番客氣寒暄後,張金樹道:「我們到一旁說話。」   寇仲等心中大訝,曉得對方非是來接他們入城,而是另有話要說。   張金樹催騎進入路旁疏林,眾人連忙跟隨。   無名從天上俯衝而下,落在寇仲肩頭,又惹來一番驚歎詢問。   眾人在山丘頂處,下馬遙觀最後一道陽光消沒在地平線下,天地立轉昏黑,星光漸現,清涼的晚風徐徐吹至,代替日間的炎熱。   寇仲把狼盜的事解釋一遍後,已是滿天星斗,夜空燦爛。   丘南山冷哼道:「許開山既失去杜興的支持,我們再不用對他客氣。」   張金樹搖頭道:「事情並不容易解決,許開山大可投靠幽州的羅藝,羅藝表面上雖臣服高爺,事實上則據幽州以稱霸,我們暫時仍奈何他不得。」   寇仲皺眉道:「羅藝是甚麼傢伙?」   宋師道道:「羅藝是幽州最有實力的土豪和黑道霸主,聽說一向與李家暗通消息,只要李世民成功攻陷洛陽,他大概會是第一個歸降李家的人。」   寇仲給勾起心事,苦笑道:「唉!又是洛陽。」   張金樹問道:「諸位是否準備入城見箭大師?」   徐子陵訝道。「張兄竟曉得此事?」   丘南山笑道:「張兄是箭大師的唯一好友,當然曉得少帥對箭大師的承諾,所以我們聞得諸位從山海關大駕光臨上立即來迎。」   張金樹語氣平靜的道:「少帥今趟來是否有飛雲弓相隨?」   寇仲欣然道:「沒有飛雲弓,怎敢來見箭大師。」   張金樹一震道:「天!果然給你們辦到哩!」   由於他們斬殺深末桓只是離開龍泉前數天的事,消息尚未傳至中原。   寇仲索性取出飛雲弓,遞予兩人過目,笑道:「原來你們是為此而來,我還以為張兄不想我們進城。」   張金樹摩挲手上刻有飛雲兩字的摺疊神弓,神情激動的道:「少帥沒有猜錯,你們確不宜進城。」   宋師道訝道:「為甚麼?」   張金樹把飛雲弓轉遞丘南山,歎道:「因為高爺準備歸附唐室,少帥這麼進城,會令我們感到為難。」   寇仲心中一震,立即明白過來。那次遇上張金樹,他已猜到這可能性。   高開道派張金樹去偵察李世民與宋金剛的決戰,就是要決定應否及早歸順李閥。現在李世民既大破宋金剛和突厥聯軍,高開道有此反應乃順理成章的事。   宋師道問道:「目下情況如何?」   張金樹顯然當他們是朋友而非敵人,毫不猶豫道:「秦王現已回到關中,全力備戰以攻洛陽。唐帝李淵則派李神通另率大軍一萬,到黎陽與李世績會合,增加黎陽兵力,對抗夏王竇建德和鄭王王世充。」   寇仲皺眉道:「李世績和李神通憑甚麼應付兩路大軍?」   張金樹沉聲道:「黎陽的唐軍確沒有這力量,不過李世績乃精通軍事兵法的人,看通夏軍與鄭軍互相猜疑,棄王世充不顧,采北攻西防的策略,既在戰峪上採取主動,又不至使黎陽空虛。」   黎陽位於洛陽東北,許城西南,故西防是指應付王世充,北攻則針對竇建德。   丘南山接口道:「李神通首先率軍攻佔黎陽以北竇建德的趙州,竇建德大怒親率五萬精兵南下,收復趙州,李神通損失慘重,倉皇退返黎陽,令李世績北攻西防的策略頓成泡影。現在竇建德正密鑼緊鼓強攻黎陽,一旦黎陽被陷,唐軍佔領的其他城池如衛輝等便再不能守,竇建德可望於短時間內廓清入關之路,形勢異常危急。」   寇仲歎道:「那等若迫李世民提早出關。」   張金樹道:「李世績並不是那麼易吃,且黎陽城防堅固,竇建德要攻陷它絕非易事。」   徐子陵道:「你們是否正採觀望的態度?」   張金樹微笑道:「徐兄猜個正著,暫時不要說這些煩擾人的事,不若我們找個地方喝酒聊天,再找人把箭大師請出城來,讓他親耳聽少帥斬殺深末桓的精采經過。」   話銳當時天下大勢,自「知世郎」王薄在長白山首揭竿聚眾起義,群雄逐鹿,各競智勇,到宇文化及於江都發動兵變,弒殺煬帝,中土遂成無主之地,各地強梁軍閥,紛紛借起義為名,割地稱霸,規模大小不一,但大多為看風駛舵之輩,依強者而附之,希望所投明主異日能一統天下,可封侯晉爵,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故分分合合,形勢變化劇烈。   本來勢力最大者首推李密,破宇文化及更使他攀上霸業的巔峰,可惜亦種下禍根,招致偃師慘敗,被迫降唐更是身敗名裂,再無可為。   四大門閥無論在隋末的政治和武林中,均為中流砥柱,是舊隋勢力裡最有機會取隋廷代之的有實力軍閥。宇文化及被殲,獨孤閥在與王世充鬥爭中落敗逃往關中依附李家,形勢漸轉為清晰分明,成為以關中為本和嶺南為據的李閥與宋閥北南對峙之局。   此時北方諸雄中,劉武周和薛舉被李世民破於柏舉和淺水原,雄霸江淮的杜伏威則不戰而降,在中原能與李閥擷抗者僅餘竇建德和王世充兩大勢力。   南方諸雄,李子通、沈法興因長年交戰,自顧不暇,只有等待被殲滅的份兒,再無北上爭霸之力。僅餘有實力之輩唯只巴陵的蕭銑和豫章的林士宏,亦因互相牽制,無力參與以黃河為中心最關鍵性的決戰場。   在這逐漸明朗的形勢下,寇仲變成宋閥從南方遠處探伸往黃河這決戰場的利刃。少帥軍雖是羽翼剛成,勉強守穩彭梁這根據地,卻是不可少覷。   首先少帥軍擁有彭梁北面的海港,能大做海上貿易,又得到宋閥源源不絕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少帥」寇仲不但是名震天下後起一輩最出類拔萃的高手之一,更是戰績彪炳,擅長以弱勝強,以少勝眾,沒有人敢懷疑他的軍事才能,比之軍功蓋世的李世民不遑多讓,成為李世民最顧忌的勁敵。   且李閥亦非沒有內憂,李世民與太子和妃嬪黨之爭,加上在北疆虎視眈眈隨時南下的突厥人的介入,大增難以預知的變數。   就是在這種種情況下,寇仲與徐子陵分手,帶著小獵鷹無名,獨赴趙州往見竇建德。只要能使竇建德與他看不起的王世充結成聯盟,將有機會使戰無不勝的李世民首次大吃敗仗,保住洛陽,令少帥軍爭取得喘一口氣的空間與時間,由翼羽剛長的小鷹變成一頭縱橫長空的威猛獵鷹。   經過三天日夜兼程趕路,寇仲於黃昏時份抵達趙城,守門將領立即飛報竇建德,劉黑闥親自出迎,兩人相見,自是非常歡喜。   劉黑闥早聽到他揚威塞外的消息,見他肩立獵鷹,讚歎道:「塞外草原民族一向看不起我們,楊廣那昏君征高麗屢戰屢敗,更成外族笑柄。少帥今趟可使他們觀感大改,再不敢說我們中原無人。」   寇仲道:「李世民柏舉一戰亦轟動大草原,誰敢說我們中原無人。」   劉克闥愕然道:「少帥胸懷果然異於常人,對敵人亦這般推崇備致。」   寇仲與他並騎馳往位於城心被竇建德徵作指揮總部的都督府,只見街上情況如常,店舖依然開門營業,民生沒受絲毫影響,心中暗讚,笑道:「低估敵人是兵法大忌,嘿!不要少帥前少帥後好嗎?我仍是那個小仲。」   不知是否勾起劉黑闥對素素的傷心事,這鐵漢低歎一聲,沒有答話。   寇仲為分他心神,問道:「黎陽近來情況如何?」   劉黑闥精神一振,道:「李神通兵敗退返黎陽,與李世績閉門堅守,我們攻又不是不攻更不是,夏王正為此頭痛。」   寇仲道:「王世充那邊有甚麼動靜,你們不是與他結成聯盟嗎?若他肯派兵北上拖一把李世績的後腿,即使他如李世民般擅於守城,恐亦回天乏術。」   劉黑闥冷哼道:「提起這人我們便心中有氣,據探子回報,王世充把楊侗囚在含涼殿,迫他禪讓以便他名正言順的稱帝。你說這樣不懂形勢的人我們如何與他合作?」   寇仲訝道:「我還以為他早幹掉楊侗登上帝座,原來他仍只是鄭王。」   劉黑闥道:「這是夏王與他的協議,就是保楊侗緩稱帝,待擊垮李閥大軍,我們再看如何瓜分戰果。豈知王世充這麼不識相,如若他真的稱帝,擺明要我們臣服於他,所謂的盟約頓成空口白話。」   頓一頓又道:「見到夏王再說吧!他非常高興你肯來找他呢。」   兩人馳進都督府去。   當寇仲進入趙城城門,徐子陵、宋師道和任俊亦於洛陽西南一座小鎮找到正在休養的雷九指。   雷九指精神盡復,只是有時會感到疲倦,可見七針制神的狠毒和遺害之深。   徐子陵以長生真氣為他舒筋活絡後。徐子陵、宋師道和雷九指三人在小廳坐下商議,任俊則負責生火造飯。   雷九指伸展四肢,訝道:「不見只兩、三個月,但子陵的內功卻有長足的進步,神速至教人難以相信,現在我體內似是遺禍盡去,我本以為自己永不能痊癒過來的。」   兩人都聽得非常歡喜。   宋師道道:「這個懂得七針制神的人既站在趙德言一方,該是魔門中人,如有機會,我們定要為世除害。」   徐子陵不禁肅然起散道:「若我能再聽到他說話,定可把他辨認出來。」   雷九指道:「若真能假扮司徒福榮,會比我原先的構想更是完美,因為典當的生意並不易為,商譽尤為重要,若香家能在賭桌上將司徒福榮遍佈天下的當鋪嬴回來,會是如虎添翼。」   頓了頓續道:「不過我們會露出馬腳的機會也很大,因為香貴等閒不會親自出馬,若迫得他出馬與我們決勝賭桌上,依他們一向的作風,必會先作查證,對他們來說這只是舉手之勞,因為香家線眼遍佈天下,只要曉得司徒福榮仍在平遙,我們的騙局會立即被揭穿,那時我們能否逃生亦是問題。」   宋師道微笑道:「聽說他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我們或可利用此點,迫他離開平遙避禍。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當然會隱蔽行藏,而我們則於此時現身長安,那便天衣無縫。」   雷九指像首次認識宋師道般,呆瞪他半晌拍案道:「二公子不但思考敏捷,更是大膽老到,有甚麼方法可迫他離開平遙?」   宋師道油然道:「此事可交由我辦,近年來司徒福榮的典當業務開始擴展至南方,由於兼營息口極重的借貸,累得很多人傾家蕩產,我可借此為名,修書一封給司徒福榮,明言會到平遙找他算賬,在求援無門下,他只有一個選擇,就是我們要他揀的選擇。」   捧菜上桌的任俊興奮的道:「宋二爺真厲害。」說罷掉頭入去。   雷九指欣然道:「不要說是司徒福榮,任何人曉得嶺南宋家要來尋他晦氣,亦只有找個愈深愈好的洞躲起來。這問題解決啦!餘下的問題是司徒福榮長相如何?有甚麼特別的喜好和習慣,愛作怎樣的打扮,他的得力夥計申文江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知道得愈詳細愈好,愈能避免給揭破。」   徐子陵道:「這方面全無問題,我們可從歐良材口中得悉所有必須知曉的資料,最妙是司徒福榮從不接見陌生人,更從未到過長安,這對我們非常有利。」   雷九指道:「我不是潑你冷水,要知百密也會有一疏,如此難得機會,我們是許勝不許敗。平遙不但是李閥在太原最富庶的大城,更與長安有非常密切的貿易來往,只要有一個到長安辨事的平遙商認識司徒福榮,我們便有露出馬腳的可能。」   宋師道沉吟道:「此事確非我們所能控制,能將這誤事的可能性減到最低的方法,就是請歐良材找個久在平遙混日子且熟悉往長安做生意的平遙商人,替我們先一步查清楚在長安的平遙商,我們遂能先發制人,用種種可行的手段阻止這樣的人與我們碰頭。」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大道社會是個理想的選擇,他們專門負責平遙商的押運工作,理該清楚誰到了長安,不過要他們合作並不容易,這種事是迫不來的。」   雷九指默然片晌,沉聲道:「可否找李靖想辦法,平遙商大多支持李世民,大道社的丘其朋亦不得不看在李世民份上,給點面子李靖。」   徐子陵望往屋樑,歎道:「我不想把李靖捲入此事內,唉!」   宋師道道:「你不若直接見李世民,那事情會簡單點,若除去香家,對李世民有百利而無一害。李世民還可替我們掩飾,唯一的壞處是會把事情鬧大。」   雷九指笑道:「鬧得愈大池生春愈不會懷疑,那才精采。」   徐子陵頹然道:「好吧!看來沒有別的選擇,對嗎?」 第十章 謀定後動   竇建德立在大堂,沒有侍從陪伴,獨自一人凝視擺放在廳心圓桌上一個以陶土製成的模型。   聽得兩人足音,這位屢戰屢勝的霸主露出一絲笑容,雙眉一軒,平靜的道:「小仲你過來看看,為我想想如何攻破黎陽,斷去李淵探出關外的一條臂膀。」   寇仲心中暗歎,知他對要自已歸順並未心死,急步趨前,定神一看,原來桌上放的是黎陽城的模型,附近山川形勢、道路城鎮羅列分明,絕非一般軍事地圖可比,玲瓏浮凸,使人一目瞭然,省去不少解說的工夫。   讚歎道:「這立體的地形圖非常精緻。」   站在另一邊的劉黑闥笑道:「這模型是竇爺親手造的。」   寇仲為之愕然,心想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要親手製成這樣的模型,首先得下過一番實地觀測的工夫,當用雙手捏制,更須一番思考和感情的投入,達到兵法上知敵的最高要求,由此亦可見竇建德對黎陽的重視。   竇建德徐徐道:「黎陽南連江淮,西連襄洛,北通幽燕,無論我要進軍關中,又或用兵洛陽,此為必爭的戰略要衝。」   寇仲細察模型裡黎陽城的佈置,牆垣寬厚,城周挖有深溝,引入永濟渠水,可謂固若金湯,易守難攻。指著黎陽西南另一座城池道:「這座是甚麼城?」   竇建德哈哈笑道:「小仲果是不凡,看出攻打黎陽的關鍵所在。此城名衛輝,與黎陽成犄角之勢。昔日宇文化及率十萬舊隋精兵北上,李世績棄黎陽而守黎陽倉,李密則率軍駐於清淇,每天與李世績以烽火聯絡,每當宇文化及攻擊黎陽,李密就派兵襲他背後,使宇文化及前後受敵。今天黎陽倉已給我破毀變成廢墟,李世績再難施退守黎陽倉之計,不過若與衛輝唐軍呼應,對我軍攻黎陽仍是大大不利,小仲可有破敵妙計?」   寇仲隨口應道:「既有此慮,何不先攻取防守能力比黎陽差得遠的衛輝,然後截斷黎陽所有海陸交通,使黎陽真的變作一座孤城,那時要殺要宰,竇爺可隨心所願。」   劉黑闥歎道:「我們不是沒想過此策,怕的是當我們繞道黎陽直取衛輝之際,李世績率兵在身後突擊。李世績實為李世民手下最出色的大將,絕不能把他低估。」   寇仲沉吟片晌,笑道:「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將計就計,詐作用兵衛輝,引李世績來襲,我們則掉頭反噬他一口。」   竇建德皺眉道:「我們亦曾想及此策,卻有兩道難關,首先是李世績精通兵法,不會輕易中計。其次是就算李世績肯出兵襲擊,可是從黎陽到衛輝,雖只百多里之遙,但山川形勢複雜,我們行軍分散,熟悉當地形勢的李世績則可集中兵力,組成奇兵借夜色掩護,突襲我軍任何一點,那時我們只有捱揍的份兒。」   寇仲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我倒不擔心黎陽不出兵,若黎陽主事的人只有一個李世績,此計是否可行尚屬難料,幸好尚有李神通,他被李淵委以重任,卻在趙城吃大敗仗,正感臉目無光,在求勝心切下,必不肯錯失這良機,放心吧!我包保黎陽會出兵來襲。」   接著油然道:「我今趟到塞外去,真的大開眼界。突厥人清一色是騎兵,來去如風,從不怕突擊偷襲,我們雖不能學足他們行軍的方式,卻可變通運用。」   竇建德和劉黑闥均大感興趣,連忙問計。   寇仲道:「所謂兵不厭詐,我們不但要引他們來襲,還要不怕被襲,更要反其襲而重創之,立下馬之威,奪其志氣。不知敵我兩方實力如何?」   竇建德毫不猶豫的答道:「今趟隨我來的是我最精銳的部隊,不計工事兵的話共有五軍,每軍萬人。黎陽城軍民總數在六至七萬間,但真正受過嚴格訓練和有作戰經驗的兵士不過三萬人。」   寇仲哈哈笑道:「我一向慣於以弱勝強,若今趟以強對弱也不成功,應該乖乖捲鋪蓋回家。但尚有一事雖向竇爺直言,我想知道竇爺攻陷城池後一貫的作風是怎樣的。」   竇建德露出讚賞的神色,因寇仲此問是絕對內行的話,要知攻城者的聲譽,對被攻者會有決定性的影響。例如突厥人慣於屠城,那麼城內軍民既知橫又是死,豎又是死,寧願拚盡最後一滴血,對抗到底。   劉黑闥代答道:「竇爺對待敵人的態度好得沒人可以說話。就以擊破宇文化及為例,所得皇宮美女數以千計,竇爺立刻遣散,敵將願留下來的,均加重用。所以舊隋文臣武將,無不樂為竇爺所用,如任原隋兵部侍郎的崔君肅為侍中、少府令何稠為工部尚書、虞世甫為黃門侍郎、歐陽洵為太常卿;至於不願降我者,我們尊重其意願,禮送離境。」   寇仲動容道:「那就成哩!黎陽將是竇爺囊中之物。」   竇建德深深凝望著他,肅容道:「假若小仲肯與黑闥共事,區區一座黎陽城固不在話下,連天下亦是我竇建德囊中之物。」   寇仲苦笑道:「此事可否遲些再談,眼前當務之急,是先奪黎陽,再挫李世民出關東來的大唐軍。」   竇建德欣然道:「小仲可知我竇建德為何特別看得起你,不但因你智勇兼備,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都是賤民出身,我的環境雖比你好一點,但少時家裡很窮,所以最看不過那些腐敗的官吏和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世家門閥。只有我們這些來自民間的人,才能明白民間疾苦。縱觀歷史,誰的武功霸業比得上始皇嬴政,可是大秦二世即亡,正是不恤民情之害。反而漢高祖劉邦流氓出身,卻成就漢家帝業,其後文景之治,光武中興,更是我中土全盛之期,曠古絕今。故此有志之士,都不願讓李淵之輩得逞。所謂合則力強,分則力弱,小仲要從大處著想。」   寇仲點頭道:「竇爺這番話直說進我心底去,故合作方面絕無問題,我雖有統一天下的意向,卻無做皇帝的野心,只希望有能者居之,讓天下百姓有安樂的日子過。」   竇建德大喜道:「這就成哩!小仲請說出如何師突厥人以敗黎陽兵的妙計。」   寇仲深吸一口氣,待思路回復清晰,正容道:「突厥人之所以被譽為隱身奇兵,在大草原上神出鬼沒,皆因能把騎兵的機動性發揮得淋漓盡致,貴精不貴多。我們當然不能一下子變得像突厥狼軍般厲害,卻可從五萬軍中精選二、三千騎射高明之士,詐作為開路的先鋒部隊,只要能避開敵人探子耳目,這支騎軍便可像突厥狼軍般化作神出鬼沒並能隱身奇兵。」   竇建德和劉黑闥聽得聚精會神,不住點頭。   寇仲眉飛色舞,聲音透出強大的自信,續道:「然後我們兵分五路,一軍保護輜重和工事兵居中央。其他四軍前後左右遙護,與中軍保持三里的距離,清晨出發,以日行四十里計,傍晚可於過黎陽三十里許處紮營休息,敵人該會趁晚上來襲,燒我糧草輜重,我們可依計迎頭痛擊,殺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   竇建德皺眉道:「若我是李世績,如施突襲,用的必也是行動迅快的騎兵,借夜色地形的掩護,可從任何一個方向攻來,教我們防不勝防,大有可能真的吃虧。」   寇仲哈哈笑道:「這正是最精采之處。」長身而起,移至向花園的一邊窗戶,嘬唇尖哨,在上空盤旋的小獵鷹無名,聞主人召喚,俯衝而入,落在寇仲架起的手腕處,他功力深厚,不用腕套,亦不虞會給獵鷹鐵爪所傷。   寇仲一個大轉身,欣然笑道:「有我這頭小寶貝在高空幫眼,敵人在無所遁形下將被我們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一雙,竇爺還有甚麼疑慮。」   竇建德雙目亮起來,縱聲大笑道:「這叫天助我也,否則小仲你怎能來得如此合時。三天後的早上我們就揮軍衛輝,來個引蛇出洞,黎陽既陷,李淵除派李世民出關東來,別無其他選擇。」   經三天全速快馬趕路,徐子陵、宋師道、雷九指和任俊四人抵達潼關西黃河南岸的桃林,依約入住迎賓客棧,歐良材早在恭候他們。   這所客棧不是隨便挑的,老闆鄭佳和是翟讓舊部。翟嬌這些年來做塞內外生意賺大錢,遂以錢財支持舊部屬改行做生意,過些安定的生活。   鄭佳和安排他們入住客棧後座,樓下是大廳,樓上客房,寧靜偏隱。   眾人圍桌坐下,鄭佳和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徐爺要的箱子大小姐已遣人送來,放在下面的酒窖內,封箱的漆印完好,沒被拆開過。」   這箱金銀財寶是小龍泉之戰搶得回來的戰利品,其中小半箱黃金贈予歐良材等平遙商,當作他們被劫貨物的足額賠償,餘下的財寶仍夠他們去和池生春賭身家。   徐子陵道謝後,鄭佳和知機告退。   歐良材欣然道:「我首先代表家父和平遙商館向各位致以最探切的感激,若非你們見義勇為,財物的損失固是慘重,我們更可能性命不保。家父在知道你們要去對付人人深痛惡絕的巴陵幫,且此事又對秦王有利,決定全力支持各位。我二舅那邊絕無問題,家父已遣人進關通知二舅。」   宋師道道:「我們有更周詳的計劃。」遂把用計將司徒福榮「嚇」離平遙的事說出來。   歐良材喜道:「這方面我們可以配合,當司徒福榮離平遙時,我們會從平遙附近開出一艘船,駛入黃河,諸位可於此處登船往關中,那即時使真有人查根究底,會以為確是司徒福榮躲往關中去。我們更會放出消息,說司徒福榮困開罪宋家,只有逃往宋家勢力難及的關中避禍。平遙官府內我們也有自己人,保證入關文書一應俱備,沒有人會懷疑你們的身份。」   雷九指問道:「司徒福榮身材樣貌如何?」   歐良材笑道:「我起始為何想到司徒福榮,正因他身材高大,滿瞼鬚髯,徐爺扮他只要不是遇上相熟的人,定可魚目混珠。我回平遙後請人畫下兩幅畫像,分別是司徒福榮和他的副手申文江,待會給各位過目。」   雷九指豎起拇指讚道:「歐公子思慮縝密,省去我們很多工夫。不過仍有三個問題須解決,首先是氣氛的營造。」   任俊聽得興致盎然,間道:「何謂氣氛營造?」   雷九指得意洋洋的道:「若論騙術,不是我誇口,江湖上能比我高明的沒有多少個。最高明的騙術,就是要被騙者自投羅網,心甘情願上釣。假若我們就那麼到六福賭館找池生春,他怎都會有點防備之心。只有令他自己來找我們,誤信自己操控主動,我們才可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宋師道微笑道:「雷大哥請不吝指點。」   雷九指哈哈笑道:「這其實是水到渠成之事,香家正全力擴展青樓賭館業,如能鯨吞司徒福榮的典當業務,勢力將以倍數增加。若此猜想正確,我們可在平遙放出消息,指司徒福榮因典當業開罪你宋二公子沒有人敢招惹的老爹『天刀』宋缺,致對典當業意興闌珊,有金盤洗手之意。在這種情況下,池生春既從平遙眼線得知司徒福榮到長安避難,又曉得他想放棄典當業,定會千方百計來找我們,我們當可見機行事。」   眾人無不歎服。   雷九指已從七針制神完全回復過來,神氣的道:「第二個問題是找們必須學習平遙的口音語調,否則只要一開口,就會立即被拆穿身份。」   歐良材欣然道:「這個包在我身上,第三個是甚麼問題?」   雷九指在眾人注視下,從容道:「第三個是隨從的問題,必須由道地的平遙人喬扮,人數不需太多,但小婢僕從怎也要七、八個。我可辦作管家,小俊是保鏢護院。這批人必須絕對忠心,歐公子能否辦到?」   歐良材道:「這事我要回去和家父商量,應該沒有問題。」   宋師道道:「歐公子請告訴令尊,我們會先去和秦王打個招呼,待他點頭才進行這有一定風險的計劃。」   歐良材大喜道:「那就完全沒有問題,我們行起事來或找人幫忙,亦方便容易多了。」   雷九指向徐子陵道:「子陵何時入關見秦王?我要為你弄一套入城的戶籍文件才成。」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自己的兄弟與李世民斗生斗死,他卻要去求李世民合作,這算甚麼娘的一回事?   答道:「就明天吧!」   離黎明尚有個許時辰的黑暗裡,趙城西門大開,蹄聲轟鳴下,三千精騎旋風般馳出,沒入城外的疏林區去。   無名在暗無星月的黑漆夜空暢飛盤旋,錯非眼力銳利如寇仲,休想看到變成百多丈高空一個小點的無名。   騎隊停在林木深處,劉黑闥和寇仲躍上樹稍,觀看無名傳遞到地面的訊息。   劉黑闥歎道:「現在才明白突厥人為何能稱雄塞外,只是這利用獵鷹的探敵秘技,等若在天上憑空多出一對眼睛,既不怕偷襲遇伏,更可掌握敵人形勢。」   寇仲道:「不過鷹目在攻城戰中作用不大,所以突厥人雖能橫掃大草原,對我中土仍只能進行急攻速退的掠奪戰。只是這形勢正逐漸改變,不但因他們有劉武周、粱師道等走狗奴材的依附,更因趙德言是攻城的專家,令突厥人逐漸掌握攻城的戰術。」   劉黑闥冷哼道:「一天不除趙德言,始終會成我中土心腹之患。」   寇仲點頭道:「這正是小陵拋開一切對付香家的主要原因,香家線眼遍天下,香玉山那賤種又狡猾多智,配合趙德言的攻城術和突厥狼軍的悍勇,遲早會成中原大禍,所以我們須先發制人,將香家連根拔掉,然後就輪到蕭銑有難。」   劉黑闥皺眉道:「突利會否看在與你的兄弟情份上,不和頡利聯手入侵?」   寇仲搖頭歎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突利還可推作是助我對付李世民,照塞外的形勢發展,其他的民族只有聽頡利說話的份兒。塞外聯軍何時來犯,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劉黑闥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算吧!現在該怎麼走。」   寇仲凝澗無名在高空飛行的路線和姿態,道:「突厥人稱這為鷹舞,可指示敵人探子的所在,大軍是停是行和移動的路線。照現在鷹兒的姿態,它仍未發現敵人的蹤影。不過這並不可靠,因為它仍非常稚嫩,大有出錯的機會。」   劉黑闥色變道:「它會出錯,那豈非很易誤事。」   寇仲啞然夫笑道:「這只是一個可能性吧,小弟還從老跋處學曉地聽之術,數十里內大批騎兵的活動,保證我不會聽漏耳。來吧!依照原定路線便成。」   兩人跨登馬背,領著騎兵穿林越野的去了。 第十一章 重返長安   由於天下分裂,征戰連年,各地霸王軍閥,均有一套對付敵人偵察滲透的方法。既不能不讓促進貿易的商旅通行,又不能任由不良份子湧進來,如何取得平衡,代表著政策制度的成功。   由於地理形勢的優越,關中的唐室在控制人流上有最出色的表現。自入主長安後,唐室李家增強關防,於入關要塞的潼關和黃河水路布重兵、置官署,屬民出入不但需戶籍文件,還要有各地督府發放的往來批文。外地欲往關中做生意,又或遷徙的移民難民,更須得官署批核安置,對人口的徙移有嚴格的限制和規定。   徐子陵攜著雷九指憑他的妙手偽造的批文,戴上從楊公寶庫得來本供楊素逃命時使用的面具,乘客船安然過關。再經過三天日夜趕路,終抵達長安城。愛馬萬里斑則留在桃林,由任俊等照拂。舊地重遊,自有一番感慨。尤其是剛從塞外的小長安回來,面對這中土的真長安,想起伊人已遠,能不黯然神傷!   入城後,直赴侯希白的多情窩,據雷九指所言,侯希白探望他後,告訴他會回長安趁石之軒不在之際找楊虛彥的晦氣,看看楊虛彥從半截不死印法練出甚麼奇功來。即使侯希白不在,他亦可借此多情窩作落腳之用。   他駕輕就熟的從後院逾牆入屋,只聽侯希白的歌聲傳來唱道:「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衣裙;羅衣何飄飄,輕擺隨風還」。   徐子陵哈哈笑道:「誰能比侯希白更多情?」   侯希白疾掠而出,拉著他雙手大喜道:「子陵大駕忽臨,真教小弟喜出望外。這幾天在長安到處都聽得人談論你們和跋鋒寒在塞外八面威風的事跡,令我後悔沒有依附驥尾,白白錯過使人神往的塞外風情。少帥呢?」   徐子陵道:「入去坐下再說吧!」   入廳坐好,徐子陵把塞外的經歷概略地述說一遍,又解釋今趟來長安的目的,接著問道:「你不是告訴雷大哥到這裡來是要和楊虛彥分個勝負嗎?我看你卻是在唱歌作畫,非常寫意。」   侯希白苦笑道:「我只是苦中作樂,我與你們合作對付楊虛彥,石師肯定視我為叛徒。剛才你更告知我祝玉妍已死,石師成功吸取聖舍利邪氣致魔功大成。看來小弟已是時日無多,不好好多畫兩張美人畫流傳後世,更待何時。小弟現在成為繼莫神醫後最受長安權貴歡迎的人物,昨天李淵親自見我,禮聘小弟為他繪一幅宮廷百美圖,我看在畫卷完成前,連石師亦不敢輕易動我,楊虛彥更不用說。」   徐子陵訝道:「李淵為何如此糊塗,明知楊虛彥乃楊勇之後,仍肯善待楊虛彥?」   侯希白道:「子陵有所不知。李淵是最念舊情的人,他以前與楊勇交情甚篤,怎捨得殺他僅餘的一點血肉,兼之楊虛彥立誓與石之軒割斷關係,騙得李淵加封他為隋國公。唉!我和他雖難免一戰,但目前各有顧忌,只好暫時來個河水不犯井水。」   徐子陵道:「我想見秦王。」   侯希白道:「這個我可作安排,且要立即進行,因為現時黎陽被竇建德重重圍困,日夜攻打,李家正結集大軍,準備出關往援。」   徐子陵皺眉道:「黎陽有李世績和李神通固守,該沒這麼容易被攻陷吧?」   侯希白道:「理該如此,但事實卻剛好相反,黎陽那邊形勢危急。據我聽回來是李世績和李神通誤中竇建德誘敵之計,在竇建德率軍繞道進軍鄰城衛輝之際,李神通率軍偷襲,豈知慘中伏兵受襲,被竇建德殺得李神通只能帶著十餘親衛逃脫。竇建德挾餘威回師猛攻黎陽,告急的文書正像雪片般飛回來。」   又壓低聲音道:「據說仲少加入竇建德的陣營,此事令長安朝野震動,小弟則與有榮焉。你們在赫連堡、奔狼原、花林和龍泉四場戰役大顯神威的事,連街頭巷尾也在議論不休,李世民今次有對手哩!」   徐子陵搖頭道:「寇仲絕不會歸順竇建德,應是誤會。」   頓了頓續道:「有一件事尚要你幫忙,希白兄可否設法查探,是否有個東北人叫陰顯鶴的劍手來了長安。」   侯希白問清楚陰顯鶴的年紀、特徵、外貌,拍胸道:「要查一個人在我確是易如反掌,可包在我身上,長安很多人都要賣面子給我侯希白。子陵在這裡好好休息,書齋內由易經至春宮圖無不齊備,子陵不愁寂寞。」   徐子陵給他說得啼笑皆非,搖頭道:「我還要去找紀倩,她或有可能是陰顯鶴失散多年的親妹子。」   侯希白一呆道:「竟有此事,你以甚麼身份去見她,此姝立場曖昧,與太子黨更關係密切,一個不好,恐怕你會給她揭破身份,惹出禍來。」   徐子陵微笑道:「我有分寸的!不知可達志是否會來呢?」   侯希白道:「這個我不大清楚,我在長安的保身之道是只談風月不論政事,子陵還是見過秦王再想其他事穩妥點。」   徐子陵終接受侯希白的勸告,侯希白去後,就在椅子盤膝打坐,以舒連日趕路的勞累。瞬那間進入天人交感的境界,體內真氣渾渾融融,說不盡的受用舒暢。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倏地心兆一動,醒轉過來,腦際出乎天然的浮現一位絕世美女的鮮明形象。   他肯定自己不是被任何聲音又或氣流的改變驚醒,而是出自一種超乎感官之上,玄微妙難言的感應。且並非首次發生,以前亦有類似的感應,卻沒有一趟比今次更清晰分明。   來者鬼魅般從後進飄進廳子來。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曉得避無可避,甫抵長安即給揭破行藏,輕輕道:「婠婠法駕光臨,不知因何事找希白兄?」   婠婠甜美的聲音驚喜的道:「竟是子陵你啊!真教人大出意外,你還是第一趟這麼親熱的喚人家作婠婠哩!」   徐子陵微一錯愕,婠婠在他對面椅子坐下。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消逝,他在午後時份入城,此時卻日落西山,廳內一片昏沉,他坐息逾兩個時辰,精神盡復。   兩人四目交投,雙方心中都不知是何滋味。   婠婠雖仍是白衣赤足,但徐子陵清楚感到她的氣質與前迥然有異,可是到底有甚麼地方不同,他卻不能具體說出來。只是感到她比以往的她更深邃難測,難以掌握捉摸。   心中一動道:「恭喜你天魔功終於大成哩!」   婠婠秀眸一閃一閃興致盎然的打量著他,語調則像一向的冷漠平靜般道:「人家奉師尊之命,留在長安潛修大法,當然有些許成績。子陵你呢!你不是也大有長進嗎?不用回頭看已知是人家嘛。」   無論她用甚麼語氣聲調說話,總有種直鑽入人心窩兒的感覺,具有很大的誘惑力。   徐子陵沉聲道:「令師在與石之軒的決戰中,因施展玉石俱焚而雲散煙消,我是親眼目睹的。」   婠婠出奇地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淡淡道:「石之軒有否陪她老人家一道上路?」   徐子陵搖頭道:「他受傷遠遁,令師功虧一簣。」   他心存厚道,絕口不提祝玉妍因要他和師妃暄陪葬,被他及時發覺,在急於拯救師妃暄下令石之軒有一線脫身之機,否則歷史說不定要改寫。   婠婠一瞬不瞬的凝望著他,忽然輕歎一口氣,語調冰冷平靜得令人心悸,道:「他是否盡得舍利內的聖氣?」   徐子陵點頭道:「怕是如此吧!」事實上舍利內大部份異氣,已給他和寇仲早一步分享,當然不會向婠婠透露這秘密。   婠婠再歎一口氣,秀眸射出使人複雜難明的情緒,柔聲道:「天下從此多事哩!」   接著又道:「子陵可肯與我合作對付石之軒?」   徐子陵再暗咦一口氣,以前的所謂與她的「合作」,沒有一次不是在無計可施被威脅的情況下發生的。自竟陵之戰,飛馬牧場兩大元老高手慘死在婠婠手上,他們間結下解不開的深仇,發展到眼前此刻,連他亦弄不清楚和婠婠是甚麼關係。他理該與婠婠來個你死我活的決鬥,可是面對宛如聖潔天仙般的婠婠,他總生不出殺機。   苦笑道:「我們間還有合作的可能性嗎?不要威脅我,我隨時可離開長安。」   婠婠嬌笑道:「人家何時想過要威脅你?不過你若不肯幫助婠兒,婠兒只好乖乖的下嫁石之軒,看他能否領導聖門在這場爭天下的鬥爭中成為大贏家。人家可不是迫你嘛,而是別無選擇。還有你那擅奏蕭的紅顏知己說不定會成為犧牲品,因為她是碧秀心遺留下來的禍根,只有親自殺死她,石之軒才能嬴得聖門各派系對他的尊敬。」   徐子陵給命中要害,歎道:「還說不是威脅?」   想想也教人心寒,趁著天下大亂,魔門各派暗中不斷在各方面擴展勢力,林士宏、錢獨關、輔公佑等割據成大小軍閥,王世充則與魔門關係密切,趙德言乃頡利心腹謀臣,其他辟塵、安隆則控制著經濟命脈,若這些人全臣服於石之軒的控制下,其力量之大,為禍之烈,恐怕沒有人能預估。   迫在眉睫之前的問題,是婠婠可輕易發覺並破壞他們針對香家的行動。婠婠既知他來長安,不論他扮成甚麼樣子,均可一眼將他看破。   婠婠「噗哧」一笑,白他一眼道:「人家是那麼可怕嗎?以前很多對不起你徐公子的事,只因師命難違。現在人家可以當家作主,當然是另一番可令徐公子滿意的新人事新作風。我不會迫你去作任何不願意的事,只希望你能和婠婠攜手殺死石之軒,為世除害,這不是你們這些以替天行道為己任的俠義之士義無反顧的事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沒有資格作俠義之士,只是見一步行一步的混日子。對付石之軒一事可否容後再說,他還須一段時間療傷,我們尚有時間。」   婠婠搖頭道:「子陵豈是如此短澗的人,若待他重出江湖,一切都遲哩!」   徐子陵皺眉道:「若他留在塞外,你怎樣找到他呢?」   婠婠道:「何須去找他,我會有方法把他引出來。」   又甜甜一笑道:「子陵是否肯合作哩!不若人家嫁給你好嗎?我會做你最聽話最乖的好妻子。」   徐子陵大吃一驚,狼狽道:「婠大姐勿要說笑。」   婠婠幽怨的瞥他一眼,道:「不說便不說。但你可有興趣聽人家的計劃,好讓你可保著幽林小谷那位美人兒。」   徐子陵無奈道:「我在聽著。」   婠婠淡然自若道:「根據聖門先祖遺訓,魔門兩派六道約每二十年須舉行一次聚會,推舉領袖,上一趟聚會在二十年前舉行,祝師被推為聖門之首。可惜因天下紛亂,祝師雖成聖門的尊首,卻是有名無實。現在統一之機已現,慈航靜齋通過李家佔盡上風,兩派六道此時再不團結,待李家一統天下,將重陷掄亡之險。在這種形勢下,聖門諸派的『二十年聚會』有再次舉行的必要。祝師已去,婠婠是現時唯一有資格的召集人,石之軒必來出席,我們便有機會殺死他,破他的不死印法。」   徐子陵皺眉道:「你可知我對破他的不死印法,沒有絲毫的信心把握。」   婠婠柔聲道:「假設我們能把斷作兩截的不死印卷合起來,說不定可找到破不死印的方法。」   徐子陵開始有點明白婠婠因何來找侯希白,搖頭道:「師小姐曾看過不死印卷,仍沒有破解之法。」   婠婠美眸亮起來,閃動智慧的采芒,動人得教人心顫,也令人心碎!如此天生麗質的美人兒,卻是陰癸派新一代青出於藍的領導人,能在這年紀練成天魔大法,肯定在魔門亦是前無古人,而她更是魔門唯一深悉他們長生氣的人,這使她的天魔功更有鬼神莫測之機。   只聽她檀口微張輕輕道:「又是師妃暄,奴家和她怎同哩,她懂的是玄門正宗,石之軒得玄門與聖門大成的不死印法,任她如何聰明智慧,頂多明白其中部份。但若奴家和子陵合起來參詳,將是另外一回事。」   徐子陵逍:「就算侯公子沒有問題,可是楊虛彥是石之軒的繼承人,絕不會蠢得要對付石之軒,那等若他和自己過不去。」   事實上楊虛彥那半截不死印卷早給侯希白偷到手上,記熟後毀去,不過他認為暫時仍不該讓婠婠曉得,因為天知道如給婠婠知悉不死印法的秘密,會帶來甚麼後果。   婠婠甜笑道:「借不來可以搶,更可把人順手殺掉,在這方面,徐子陵侯公子和人家的願望該並無差異,對嗎?」   徐子陵拖延時間道:「這要和希白兄好好商量才成。」   婠婠媚態橫生的嬌笑道:「人家又沒有迫你立即答應,我們的二十年聚會就挑在三個月後的中秋之夜在成都舉行,徐公子意下如何?」   徐子陵不悅道:「為何千不揀萬不揀,偏要揀成都?」   婠婠漫不經意,道:「方便嘛!徐公子既可趁機探訪石美人,又叫置諸於死地而後生,讓石之軒有乘機下毒手的機會。那徐公子當不會詐作應承人家,暗下卻決定爽約。唉!人家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不得不對你用上點心計,該可原諒吧!」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你何時才能改變害人的習性。」   婠婠再露幽怨神色,半真半假的歎道:「我真的再不會害你,子陵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你會在長安逗留多少天?」   徐子陵很想問她蕭銑是否魔門中人,但怕打草驚蛇,只好忍著不問,道:「你只要找到侯希白,就可找到我。」   婠婠忽然神色一動,這:「有人來哩!明天見。」   飄身離椅,赤足輕觸地面,穿窗幽靈般沒在外邊,剩下徐子陵獨自站在已是漆黑一片的廳堂內。   徐子陵和婠婠同一時間感到有人從後院入屋,只從這點看,婠婠的靈銳絕不在他之下。   李世民的聲音在徐子陵後方響起,沉聲這:「我正想找你們。」   徐子陵心中一動,曉得有些令李世民亦要夫去方寸的事發生了。   究竟是甚麼嚴重的事呢?   李世民在他對面坐下,代替了婠婠,瞼色陰黯,劍眉緊促,肅容道:「黎陽將在數天內陷落,王世充則兵抵慈澗,使我們動彈不得,欲援無從,子陵可知黎陽城內尚有何人?」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去。 第十二章 其下攻城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舉凡在戰略上有重要意義的城市,均是城厚牆高,溝河護城,易守難攻,能以少勝多,故以孫子的用兵如神,仍以攻城為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常把這幾句軍事名言掛在口邊的寇仲,對此更有全面深刻的體會。竟陵一戰,他是守城者;今仗黎陽,則成為攻方。   若有選擇,他會勸竇建德只圍不攻,但問題是李世績準備充足,城內儲糧足可捱上一年半載,其次是如敵人援軍來救,裡外夾擊下,他們將從主動淪為被動。   經研究商討後,他們決定採取四面包圍,日夜不停輪番猛攻的戰略,以瓦解敵人的鬥志體力。黎陽城外誘敵突襲之戰,他們殲滅敵軍達萬人之眾,大幅削弱守城正規軍的實力,剩下之數不過二萬人,要穩守如此規模的城池,黎陽必須全軍出動。換句話說,竇軍可以休息,唐軍則沒有這福氣運道,可見城外一戰的關鍵性。   竇建德今趟攻打黎陽是志在必得,援軍不住從壽春和許城開來,到此刻總兵力超過十五萬人,不停地加重對黎陽守軍的壓力。   一切輜重供應更是準備充足,因為要攻破敵方的深溝高壘,只憑步騎兵和一般刀劍弓矢是絕對沒有可能。所以必須在攻城器械、物資和組織方面準備妥當,尤其輪番日以繼夜的猛攻,各方面的要求更是嚴苛。   首先是建造可移動的望台「巢車」和「樓車」,俾能在高處窺望城內的情況,或發箭助攻。   了敵後必須攻敵,攻城戰的第一步是「越壕」,只有成功越過黎陽城的護城河,攻城的器械和敢死隊才有機會接近城牆,展開攻城戰。竇建德和劉黑闥均是攻城的老手,戰事開始立即截斷護城河的水源,採取『塞其水源,淺其閘口』之法,待其水淺後,再囊土運石,以裝滿土石的車子直接推入壕中,讓這些俗稱為蝦蟆車強把深壕填平。   「填壕」後是「接城」戰,「木驢」在這種情況下是必備之物。木驢為四輪大車,頂部是尖斜形像屋脊似的巨木,不怕弓矢,亦不懼石擊,且蒙著藥製牛皮,不容易燃燒,其下可隱藏近百戰士,在掩護攻城具有奇效。   接近城牆,就是各式攻城工具派上用場的時刻,飛樓、撞車、登城車、釣堞車、火車、高樓、雲梯和衝擊城門的巨型檑木,都以雷霆萬鈞之勢,攀城、撞牆、擊門,務要登上城頭,並在城上站穩陣腳,再逐步擴大突破口,消耗敵人的意志和防禦力。   寇仲和劉黑闥並騎在前線指揮這場慘烈的攻城戰,竇建德則留在離城較遠臨時搭起的指揮台上,以火把、號角、戰鼓指揮全局的進攻退守。   今趟和竟陵之戰不同處,是當年杜伏威採取「開其一角」的策略,留下生路讓城內軍民逃走。今趟竇建德則是重重圍困,務要殲滅城內所有將士,令李世績和李神通不能逃往衛輝,重整軍容。   不過無論竇軍準備如何充足,資源總是有限,所以竇建德把攻城的主力集中攻打東門,對其他三門的進攻規模則小得多,作用只有牽制敵人,防止敵人突圍逃走。   在城內城外火把光照耀下,承受了幾天幾夜從沒間斷狂攻的黎陽守軍,已是疲態畢露。   寇仲曾三度親自攻上城牆,斬敵過百之眾,最後仍給李神通、徐世績和敵方一眾高手拚死迫回城外。剛才他回營休息兩個時辰,此時精神體力盡復,又再披甲上馬,等待城破的一刻。   他高踞千里夢馬背上,無名傲立左肩頭,虎目閃閃生輝,心神卻平靜如井中水月,掃視敵我雙方你死我活的慘烈攻防戰。   「轟!轟!轟!」   檑木撞車一下接一下的衝擊城門,似在代表黎陽軍的力量正一分一分的被削減,攻城者亦為此每一分的削弱敵人付出沉重的代價。   城外被敵人箭火燒著的木驢、樓車,部分已成灰燼,一些仍在熊熊燃燒,送出團團濃煙,遮天蔽空。   城內亦多處地方冒起火頭,煙屑橫空,都是拜以投石機發放的火球彈所賜,務使城內軍民疲於奔命。   箭矢和投石似飛蝗般於城內城外彼此交投,不住添加為這無情戰事犧牲的亡魂,仁慈和憐憫在這裡根本沒有容身之所。   寇仲愈來愈感到戰爭像在下棋,而亦必須以這種冷酷的心情,才能以只求成果的心情,指揮已方人馬的進退。   攻城的竇軍就像大批不理自己生死的螞蟻,攀梯登牆的朝牆頭的敵人攻去,守城者則憑高牆拚死抵擋敵人,將企圖攀城的敵人消滅在垛口或城牆下。   近身的肉搏,顯示攻防戰進入高潮尾聲。   這是今夜由竇軍發動第三波的攻勢,上兩趟竇軍給守城唐軍拋撒的石灰、糠枇、滾油、石塊粉碎了破城的願望,今次顯是資源補給不繼,防守力大不如前,再無法和無暇先一步阻止檑木車直接衝擊東城門。   每趟攻城前,竇建德均向李世績、李神通招降,均被堅決拒絕。   劉黑闥搖頭歎道:「李世績輸啦!」   寇仲仰首往李世績帥旗豎立處瞧去,果然不再見到李世績和李神通的身形,點頭同意道:「小心他們趁城破時突圍逃走。」   劉黑闥回首一瞥在身後嚴陣以待的一千精騎,冷笑道:「豈有這般容易。」   接著發生命令,餘下的百多輛梯車、撞車,兩隊手持巨盾弓箭位於騎兵隊兩旁,人數各達五千的步兵師,在戰鼓聲中往東門方向推進。   「轟隆」!   堅固的東城門終不堪衝擊,頹然往門道內傾倒,揚起滿門塵屑木碎。   攻城一方士氣大振,喊喝震天而起,把廝殺聲和兵器交擊的聲音完全掩蓋。   劉黑闥色變喝道:「退後!」   號角聲起,負責撞門的檑木車隊倉皇后撤,卻遲了一步。   只有寇仲明白劉黑闥色變的原因,是為錯估破門的時間而致失誤,不用說是敵人暗中移開堵塞以增強城門抗力的沙石鐵車,使城門被輕易撞破。要知如按原定計劃,城門破毀的一刻,檑木車必須立即退走,工事兵則負責清理門道內的障礙物,再讓步兵殺進城內,最後才是劉黑闥和他的騎兵隊長驅直入的衝擊戰,但此刻事實與預估出現不符,使竇軍一方雖是佔盡優勢,在時間仍要進退失據。   果然城內鑼響,大隊敵騎從城道蜂擁而出,見人就殺,分成數股往四方八面突圍,負責撞門清陣的工事兵哭喊震天的四散逃命,更添敵騎逃生的機會,東門外的戰場亂成一片,敵我難分。   劉黑闥當機立斷,狂喝道:「弟兄們!衝啊!」   與寇仲衝前,不理狂擁出城的敵人,集中兵力,一千騎兵蹄音轟鳴,直往敞破的東門殺奔而去。   寇仲發出尖嘯,命令寶貝無名飛上天空,展開人馬如一之術,策騎愛駒千里夢,超前疾闖。   後方的竇建德連忙調軍圍截,阻止敵人突圍逃遁。   兩側步兵在另兩名將領指揮下,像兩股怒潮般往東門壓去,戰況激烈。   寇仲一馬當先,井中月左砍右劈,螺旋勁發,擋格者無不連人帶兵器給他砍得拋飛墮跌,勇不可擋。在劉黑闥和精銳戰士的配合下,硬把衝出門道的敵人迫回城內去。   也不知殺了多少人,忽然壓力大減,原來成功穿過門道,進入城內。只見城內哭喊震耳,在火頭四起,濃煙火屑蔽空燭天,一片血缸有如修羅地獄的黎陽城內,軍民與老弱婦孺四散奔逃,一片末日的慘厲氣氛,令人慘不忍睹。   城頭城內,展開更激烈的近身肉搏戰。   寇仲和劉黑闥的騎兵雄師,踏著黎陽城的東門大街,寸步不讓的向護城敵人衝擊深進,後面的竇軍步兵潮水般湧進來,敵人大勢已去。   殘酷的巷戰全面開展,寬厚的城牆完全失去防禦保護的作用。   忽然一股近三百人的唐軍迎頭殺至,領軍者正是李淵之弟,在李閥中武功數一數二的李神通。   寇仲哈哈笑道:「為何不見世績兄?他不是嚇得躲起來吧?」   千里夢載著他往前疾衝,井中月閃電劈出。   李神通雙目血紅,手中長劍朝前疾挑,大喝道:「我就算死,亦要你寇仲陪我一起上路。」   「噹」!   刀劍交擊,兩人同時劇震。   眨眼間雙方人馬交鋒纏戰,李神通的手下被寇仲一方像潮水般吞噬,再不成隊形。   李神通自知必死,展開劍法,神勇難當,瞬那間在馬上向寇仲攻出十多劍,劍劍均是同歸於盡的招數,以寇仲之能,亦擋得頗為吃力。   雖在千軍萬馬的廝殺中,寇仲的心神仍靜如井中月,心知肚明李神通在這幾天的守城激戰中損耗甚鉅,是強弩之末。   忽然李神通身後親兵人仰馬翻,劉黑闥出現於李神通背後,長刀挾著勁厲嘯聲往他背項掃去,若李神通中刀,肯定身首異處。   寇仲健腕一翻,加重勁道,震得李神通長劍盪開,無法回劍後擋,李神通也是了得,忙往馬頸旁伏下去,堪堪避過劉黑闥必殺的一刀。   劉黑闥冷喝一聲,大刀倒轉以刀背在馬頭狠敲一記,戰馬悶聲不哼的四蹄軟跪失控,住地側傾跌,使得李神通和馬一同滾往地上。   就在他失去平衡墮地前剎那,寇仲俯身探離馬背,井中月閃電挑出,正中他脅下要穴。   李神通應刀觸電般劇震,寇仲順手拿著他背心甲冑,從地上提起來,在馬背上坐直虎軀大喝道:「李神通遭我活捉生擒,投降者生,反抗者死。」   喝聲把所有喊殺聲硬壓下去,傳遍城東區整個戰場。   劉黑闥來到寇仲旁,助威喝道:「放下兵器投降者不死。」   兵器交擊聲逐漸減少,城內唐軍見主帥遭擒,鬥志全消,紛紛棄械投降。   竇軍不斷狂湧入城,把黎陽城置於控制下。   寇仲放下滿臉無奈屈辱、穴道受制的李神通,交由竇兵捆縛拘禁,心中豈無感慨,想他李神通往昔如何八面威風,今天卻成階下之囚。   在劉黑闥的指示下,入城的將領分率戰士深進城內,招降城內其他守軍。   寇仲和劉黑闥在一批戰士簇擁下,並騎緩馳於東門大街,往黎陽城核心的都督府推進,一隊一隊的騎兵步卒,從他們兩旁走過,為他們探路開道。   劉黑闥興奮的道:「今趟能攻陷黎陽,全賴小仲巧施妙訐,殲滅敵人主力,狠挫敵方士氣。下一個我們最希望攻陷的不是洛陽而是李家的要塞潼關,它不但是出入關中平原的通道,長安東面的屏障,更控制著黃河的風陵渡,攻下潼關,李閥能逞威的日子將屈指可數,看李淵能威風至何時?」   寇仲歎道:「劉大哥不覺得我們今仗勝得很慘嗎?」   劉黑闕愕然道:「小仲為何要往這方面想,自古以來,攻城戰傷亡難免,黎陽乃李閥關外最重要的戰略據點。黎陽既下,衛輝難保。李閥現在唯一選擇,就只是攻打洛陽,我們則是進可攻,退可守。」   寇仲正要答話,一隊人馬馳至,領隊小將報告道:「敵人殘餘退守督府,決意頑抗。」   劉黑闥大怒道:「不知好歹的傢伙,給我把都督府重重包圍,看他們能守到何時。」   小將又道:「據抓來的降兵道,李淵的幼女秀寧公主應在都督府內。」   寇仲失聲道:「甚麼?」 第十三章 缺名   徐子陵為之色變,不由想起沉落雁,她是否陪李世績同守黎陽,若她殉城戰死,寇仲豈非多少要負點責任,自己該如何面對這殘酷的現實。   一直以來,由寇仲一心爭霸天下開始,兜兜轉轉的,就像一個只存在幻想中夢境似的事情,與真實的世界遙相遠隔。不過聽著李世民的話,忽然這兩個世界竟融合為一,變成活生生的在眼前發生,再非遙遠的夢。寇仲的爭霸之路,使他與本是朋友兄弟至乎愛慕的人都變成戰場上的死敵,只能以一方的滅亡來解決。   李世民歎道:「秀寧公主在竇建德圍城前兩天抵達黎陽,駙馬則因事沒有隨行,唉!」對李秀寧關愛之情,溢於言表。   徐子陵沉聲問道:「世民兄有甚麼打算。」   李世民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機,道:「援救黎陽已因王世充惡意的動員而不可行,我只好拋開一切,全力進攻洛陽,終有一天我會和你的好兄弟在戰場上交鋒決勝,那是我李世民最不願見的事,但捨此再無別的選擇。」   徐子陵感覺到李世民只把寇仲視為能匹配他的對手,其他如竇建德、王世充之輩,仍未被他放在眼內,暗歎一聲,道:「如若寇仲曉得秀寧公主在黎陽城內,他必盡力保護,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李世民苦笑道:「我絕對相信寇仲會這樣做,可是戰火無情,誰都不能預估會發生甚麼事。子陵來得正巧,遲一天將碰不上我。」   徐子陵心中一顫,曉得他明天將率領大軍出關,開赴洛陽,這將是中土爭霸戰最關鍵性的大戰役,影響深遠。   李世民正容道:「無論我與寇仲日後發生甚麼事,我仍是那麼尊重子陵,子陵有甚麼事即管吩咐,只要我李世民力所能及,必為子陵辦妥。」   徐子陵感到心亂如麻,比起在黎陽可能發生的慘劇,其他事忽然變得微不足道,但又隱覺事實非是如此,可見自己對寇仲的關切。因為若李秀寧間接因寇仲而發生不幸,鑄成恨事,對寇仲的打擊會是極殘酷劇烈。以他的性格,大有可能走上自毀之路。   勉強杷各種情緒壓下,道出來意。   李世民思索片刻,點頭道:「子陵對香家的懷疑,我大有同感,只是不知道池生春會是香貴的長子。此事非同小可,若齊王明知池生春的真正身份仍然包庇他,有可能他並不如表面的情況般那麼全力支持太子,而是另有打算。」   徐子陵道:「魔門的影響力,要比我們原先猜想的遠為龐大,楊虛彥是石之軒的繼承人,又在令尊旁布下董淑妮這厲害的棋子,石之軒則是魔門數百年來才智魔功最傑出的人物,世民兄不可不防。」   李世民露出無奈的表情,滿肚苦水的道:「楊虛彥這步棋害得最慘的人正是小弟,先是千方百計令父皇對董淑妮生出興趣,然後慫恿父皇著我去向王世充提親,令兩位夫人以為迎董淑妮回來與她們爭寵是我的鬼主意,現在父皇身邊全是為太子說話的人。你也親眼看到,太子在楊文幹事件裡犯下大錯,最後不過是痛責幾句了事。父皇仍聽任唆使不派我而遣齊王赴援太原,我怎能不心淡。若非師小姐對我期望殷切,說不定我會拋棄一切,與子陵做嘯山林過些寫意日子了事。」   徐子陵心中矛盾得要命,不知該如何勸他,若勸他振作,豈非鼓勵他去對付自己的兄弟寇仲,只好改變話題道:「世民兄可有想過若攻下洛陽,長安城內會有更多難測的變數。」   李世民雙目電芒一閃,深深凝視他片刻,道:「這正是我遲遲不能發軍東征洛陽的背後原因,如非黎陽陷落在即,明天休想能起行。一個時辰前我才在父皇手上接過帥璽兵符,子陵明白嗎!」   徐子陵道:「是否有人怕世民兄攻陷洛陽後,會在關外自立為帝,另起爐灶?」   李世民訝道:「子陵看得很透徹,這確是父皇和太子最擔心的事。」   徐子陵回敬他銳利的目光,語調卻是漫不經意的,問道:「秦王會這樣做嗎?」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想得要命,但卻知自己絕不會這樣做。我還是破題兒首趟向任何人透露內心的感受,因為我真的完全信任你徐子陵,亦信任寇仲。因為你們從未向我李世民說過半句謊言,答應過的事更沒有不作數的,若你們是忠心於我的追隨者,有如此表現是半點不稀奇,因為大家利益與共。但你兩人從不須倚賴我李世民,你們的聲名是憑自己親手爭取回來的。」   徐子陵湧起發自心底的感動,這正是李世民的成功處和魅力所在,襟胸氣魄均非常人能及。   李世民苦笑道:「秀寧的事我不敢去想,只能委於天意。我接到侯希白帶來的口訊,立即拋開一切來會子陵。我明天離開後,李靖會予你一切支持,能給我把香家在長安潛隱的勢力連根拔掉,我會很感激子陵。」說罷長身而起,就那麼走了。   黎陽城落入竇建德的手上,戰敗的唐兵投降者達八千人,只餘李秀寧和她的千餘親衛死守位於城心的督都府。   李世績成功突圍逃走,能隨他離開的親衛不過百人,敗得淒慘。   是役竇建德方面亦損失慘重,傷亡戰士達三萬之眾,對他的實力有一定的影響。   寇仲和劉黑闥抵都督府正門外,兩人對望一眼,前者露出苦澀的表情,劉黑闥拍拍他肩頭低聲道:「趁竇爺仍未入城,趕快把事情解決,我支持你任何沃定。」   寇仲感激地點頭,躍下千里夢,朝都督府正門走去,環繞著都督府的牆頭立即現出密密麻麻的箭手,以他為瞄準的目標。   寇仲解下井中月,拋給後方馬上的劉黑闥,這行動純是一種姿態,以他的武功,有武器和沒有武器分別不大。   他再踏前兩步,高舉雙手道:「秀寧公主,寇仲求見。」他含勁吐音,聲音直傳進圍牆的府堂內去。   唐兵知他該無惡意,但曉得他武功蓋世,不敢稍有鬆懈。   這八百親兵皆是李世民親自從本系子弟兵中為李秀寧挑選的,忠心和武功兩方面都沒有問題,隨時可為她獻上性命。   李秀寧靜的聲音傳出來道:「寇仲你走吧!只要你不參與進攻我們,秀寧心中感激。」   寇仲早猜到她有此反應,回話道:「那公主下令把我射殺吧!我怎也要和公主面對面說幾句話。」言罷大步朝正門舉步。   這正是寇仲聰明處,令守衛督府的死士在沒有李秀寧的命令下,不敢向他放箭。   在兩方戰士眾目投注下,寇仲直抵督府門前,還拿起門環,輕扣一記。   「篤!」   「咿呀!」   大門往內拉開少許,一名年輕將領低聲向寇仲道:「少帥請進來!」語氣出奇地敬重客氣。   寇仲閃入門內,只見守兵處處,人人一面堅決赴死的神態,氣氛沉重凝重。他拍拍那將領肩頭,淡然自若道:「放心吧!公主定可安返關中。」   那將領輕輕道:「末將李來復,追隨秦王時曾在洛陽見過少帥,後來又在飛馬牧場再遇少帥。公主在大堂內,請隨末將來。」   寇仲心道原來如此,他肯自作主張開門給自己,顯是多少曉得自己和李秀寧的關係,知道他現在是李秀寧唯一的生機。唉!老天真愛作弄人,第一次與唐軍交鋒,竟碰上初戀情人李秀寧。   追上他低聲問道:「柴將軍在嗎!」   李來復搖頭道:「駙馬爺沒有隨行,剛才我們嘗試突圍,卻不成功,只好退守這裡。」   「駙馬爺」三字像根利針般刺進寇仲心裡,其他的話再聽不清楚。   一身軍服、英氣凜然的李秀寧安坐對著廳門的太師椅上,左右後方是十多名一看便知是高手的親隨。   李秀寧怒道:「來復!你竟敢自作主張,是否要我把你先斬首哩!」   李來復跪倒地上,語氣平靜的道:「末將願接受任何處置。」   寇仲怕他拔劍自盡,忙按著他肩頭,道:「是我不好!」   李秀寧目光落到他臉上,與他灼熱的目光一觸,立即別頭望往窗外的花園,低聲道:「你們出去。」   四周的親衛為之愕然,其中一人駭然道:「公主!他——」   李秀寧淡淡道:「我要你們立即退下,這是命令。」   寇仲攤手道:「我若要傷害公主,只要一句話就成,何須如此欺欺騙騙的下作。」   親衛們無奈下只好退往後進。   李秀寧道:「你也走!」   寇仲一呆,指著自己鼻子疑惑的道:「我也要走。」   李秀寧嬌嗔道:「不是說你,而是來復。」   李來復如獲皇恩大赦,爬起來垂頭退往大門外。   李秀寧歎道:「唉!寇仲,你來幹甚麼呢。從你拒絕王兄那天開始,該想到有今天一日,問題是你殺我還是我殺你吧!」   寇仲湧起無法抑制的愛憐,朝她走去,在她椅旁單膝跪地,細審她清減憔悴但清麗如昔的秀美玉容,沆聲道:「公主請當機立斷,讓我立即護送你和手下親隨從西門離開,只要抵達衛輝,即可返回關中。」   李秀寧美眸射出複雜深刻的神色,迎上他的目光,道:「你們準備怎樣處置黎陽城的無辜的平民。」   寇仲拍胸保證道:「竇建德一向不是好殺的人,這方面聲譽良好,必會善待城民。」   李秀寧垂首輕道:「李將軍和王叔是否死了?」   寇仲坦然道:「李世績成功突圍逃去,至於你王叔,唉!他給……他給小弟生擒了!」   李秀寧先露出喜色,旋又黯然,低聲道:「寇仲你還是殺死秀寧吧!」   寇仲當然明白佳人心意,同時大感為難,因為李神通已給送往城外讓竇建德過目,要竇建德把這麼有價值的戰利品交出來,自己也說不過去。換過他是竇建德,肯定不會交人。事實上這樣放走李秀寧,他和劉黑闥均要面對莫測的後果。   苦歎一口氣道:「秀寧可否給小弟少許時間,讓我去把令王叔要回來。」   李秀寧嬌軀劇顫,脫口道:「寇仲啊!」   寇仲挺立而起,忽然間充滿信心,不要說只是去求竇建德釋放李神通,就算是面對千軍萬馬,他亦毫不猶豫為李秀寧拋頭顱灑熱血。   李秀寧一對美眸淚花亂轉的瞧著他,仰著能令寇仲肝腸寸斷的玉容,悲切的道:「這是何苦來由呢?」   寇仲抓頭道:「怕只有老天爺才曉得吧!」忍不住探手輕輕拍打她臉龐兩下,觸手欲酥,心中一陣酸楚,欲語無言。這是他自認識李秀寧以來,最親密和有情的接觸。   轉身便去。   李秀寧的聲音像風般從後吹來道:「你看過人家寫給你那封信嗎?」   寇仲像被制著穴道般停定,尷尬而滿口苦澀滋味的頹然道:「我不敢拆開來看,只是以防水油布包好隨身收藏,希望沒有浸壞吧!」   李秀寧的情淚終忍不住奪眶而出,揮手道:」珍重!」 『卷四六』第一章 仁義之風   李世民離開後,負責為兩人穿針引線的「多情公子」侯希白匆匆回來,問道:「與秦王談得投契嗎?」   徐子陵點頭道:「他答應全力支持我。」   侯希白在他身旁坐下,細察他的容色訝道:「但為何你的臉色這麼難看,似是心事重重?」   徐子陵不想他因李秀寧的事擔心,道:「沒甚麼,只是想到將來若秦王與寇仲對陣沙場,我……唉!沉落雁是否在長安?」   侯希白笑道:「哈!你說那風流的美人兒,她不但在長安,還單獨和我喝過一次酒。」   接著壓低聲音道:「李家對她夫君李世績還不太信任,怕他眷念與李密舊主之情,所以不許沈美人隨她夫婿出征。」   徐子陵皺眉道:「風流?」   侯希白忙解釋道:「子陵不要誤會,我多情公子雖多情,卻絕不沾惹人家的嬌妻,風流只是指她動人的風韻和灑逸的氣度,令她成為女性中的極品,一個別具獨特風格的美人。大家這麼老的朋友,不怕讓你知道,近年來我對美女的態度有很大的轉變。」   徐子陵奇道:「你竟對漂亮的女性不感興趣?」   侯希白搖手道:「當然不是這樣,只是不像以前總要一親香澤,而是只重觀賞,只有這樣才可保留男女間最動人的神秘感覺。」   接著取出美人摺扇,「霍」的一聲在手上張開,灑脫自然的搖頭晃腦吟哦道:「投懷送抱雖是動人,怎及得上欲拒還迎,欲拒還迎又比不上可望而不可得,得不到和沒有結果的愛戀是最動人的。」   徐子陵不由給勾起對師妃暄的思念,深深感到侯希白的話並非全無道理。   侯希白大發議論道:「這是我從各種不同類型的女子身上體會回來的至理,當你變成她的男人後,她會態度大改,例如變得千依百順,又或斤斤計較。亦因此失去未得到她前相處時彼此有如高手過招、你來我往的樂趣;更失去對方是不可冒瀆侵犯的神秘感覺。哈!你像是沒有聽下去的興趣?」   徐子陵苦笑道:「希白兄的話有很高的趣味性,只是我的心情有問題而己!」   侯希白亳不介懷的改轉話題道:「我使人為你查聽陰顯鶴的影蹤,明天可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今晚我們不若到上林苑探望紀倩,印證她是否陰顯鶴的妹子,順道為徐公子你洗塵。」   徐子陵嚇個一跳,皺眉道:「我以甚麼身份去見她?」   侯希白微笑道:「就用你莫為的身份樣貌吧!你們起出楊公寶藏之後的幾天,長安出現前所未有的混亂,秦王巧妙地『安排』你離開,所以你的身份並未被揭破,只是現在你回來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這怎麼行?莫為曾與可達志在宮廷的年夜宴此武,萬眾矚目,接著忽然失蹤,誰都猜到莫為若非寇仲就是我徐子陵。」   侯希白聳肩道:「知道又如何?惹莫為等若惹秦王,現時形勢微妙,秦王剛擊退劉武周和突厥的聯軍,明天則出師洛陽。包括李淵在內,一時誰敢招惹他,故最聰明的人都會詐作不知你莫為是誰。李建成有楊文干作反事件,李元吉則遭兵敗之辱,兩人同病相憐只好暫時偃旗息鼓,不敢撩事生非。」   徐子陵仍是搖頭,道:「扮莫為仍是很不妥當,最怕是打草驚蛇,讓池生春警覺,我們將會徒勞無功。」   侯希白不解道:「以我們的實方,又有秦王府的人作後盾,何不索性設伏把他生擒,嚴刑迫供,好好伺候招呼,哪怕池生春不說真話。」   徐子陵道:「雷大哥對香家行事的方式認識最深,據他說香家有套聯絡的方法,就像一個環扣一個環,我們若將其中任何一個環脫下來,連貫的鏈子就會斷掉,這正是他們針對家族內有成員被人迫供而設計的。所以非到無計可施,不宜用這笨方法。」   忽又探手懷內,把既是弓辰春又是莫為的面具戴上。   侯希白訝道:「你不是說不想扮莫為嗎?」   徐子陵微笑道:「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雷大哥是否留下些易容的剩餘物資?」   侯希白醒悟過來,拍腿道:「妙!那就可使紀倩曉得你是誰,其他人不注意下則沒法認出你來,請稍等片刻。」   侯希白回來時,拿著一副鬍髯,為他黏上笑道:「這是我自家的珍藏,保證沒有人能看破。」   徐子陵淡淡道:「你可知婠美人剛才來找你談心。」   侯希白失聲道:「婠婠?」   徐子陵把與婠婠會面的經過說出,道:「我有個問題問你,如果希白兄不方便說,我不會怪你。」   侯希白奇道:「甚麼事要事先聲明這般嚴重?」   徐子陵道:「蕭銑會否是魔門的人?」   侯希白搖頭道:「我真的不曉得,為何有此猜疑?」   徐子陵道:「由於香玉山與趙德言的關係。你是魔門出身的人,該比我清楚魔門事。」   侯希白思索片晌,肅容道:「你的猜疑不無道理,我們收徒比一般幫派嚴謹千百倍,甚至會不惜盡殺其親人斷其六親,小弟可能正是這樣一個受害者。不過蕭銑乃梁朝遺胄,本身該非魔門中人,香貴則很難說,否則香玉山不會忽然變成趙德言的徒弟,可是香貴兒子成群,該不是魔門直屬的人。」   又道:「若香家是魔門中人,或其中某左道的旁支,最有可能是滅情道,因為此派專攻陰陽採補媚惑女性之道。只要我們細查池生春的生活方式,或可尋出蛛絲馬跡。」   徐子陵精神一振道:「希白兄的提議非常管用。」起立道:「我想到六福兜個轉,看看會否湊巧碰上紀倩,那比到青樓找她妥當點,你亦不會被我牽連。」   由於心神恍惚,他竟弄錯紀倩要拜之為賭林師傅的是「雍秦」而非「弓辰春」。   寇仲走出都督府,剛入城的竇建德正和劉黑闥在馬上說話,只好硬著頭皮朝他們舉步。心忖若老竇堅持不肯放人,自己該怎麼辦?   竇、劉兩人見他現身,停止交談,目光落在他臉上。包圍都督府的竇軍達上萬之眾,卻是人人屏息靜氣,嚴陣以待,像一根繃緊的弓弦。   城內各處火勢已被撲滅,只餘水氣輕煙裊裊上升,提醒人們適才攻城曾發生的激烈戰鬥。   寇仲走到竇建德馬前,振起精神,道:「竇爺可否容我說句話?」   竇建德哈哈笑道:「當然可以!」甩蹬下馬,劉黑闥和左右知機的往四外移開,好讓兩人密談。   寇仲移到竇建德身旁,苦笑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竇爺答應。」   竇建德微笑道:「想不到小仲是這般風流多情的人,聽黑闥說李秀寧是你的初戀情人,教人意想不到。」   寇仲歎道:「甚麼初戀情人?只是一廂情願的單戀死症,為此我可對李家任何人狠下心腸,她卻是唯一例外。」   竇建德從容道:「我們是自家人,有甚麼不可以開心見誠地說的?今趟能攻陷黎陽,小仲功勞居首,是否想我把李秀寧、李神通等通通放掉?」   寇仲愕然道:「沒有問題嗎?」   竇建德探手摟著寇仲肩頭,朝大街往東門一方走去,他看著手下紛紛讓路,啞然失笑道:「我竇建德出身於山東武城農村,隨清河高士達在高雞泊起義,承高爺看得起我,交由我指揮義軍,以七千裝備不齊的義軍,擊敗隋將郭絢的過萬精兵,確立我竇建德之威名。後來高爺為隋朝名將楊義臣所殺,我只得百餘人倉皇逃走,此後辛苦經營,到今天不但降服徐圓朗、滅宇文化及,更攻陷黎陽,憑的是甚麼?就是『仁義』兩個字。對隋朝降將,願留下來的都推心重用,不願留下的任他自由來去。每次攻城掠地所得都均分給手下將士,自己則清茶淡飯,與士卒同生死共甘苦。攻陷黎陽前我還向你說善待降人,難道現在立即反口?人無信不立,何況是少帥的心願。」   接著轉頭向手下暍道:「把李神通帶來,要客客氣氣。」   手下領命去了。   寇仲心中湧起感激。比起王世充,竇建德真是個人才。   竇建德立定,放開搭在寇仲肩頭的手,雙目閃閃生威,沉聲道:「今趟我們傷亡雖重,該仍有餘力西攻虎牢,讓王世充大吃一驚,小仲可肯助我?」   寇仲才是真正的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麼?此事萬萬不可,虎牢乃洛陽東方重鎮,王世充必救之地,若我們不能在數天內攻陷虎牢,將被虎牢守軍和王世充的援軍前後夾擊。這些還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李世民會趁虛而入,一旦重奪黎陽,我們將後無退路,竇爺請三思。」   竇建德哈哈笑道:「只要你肯助我,我們可以雷霆萬鈞之勢,突襲虎牢,如不成功,可在王軍抵達前退回黎陽;如若成功,王世充在李閥大軍威脅下,只有向我稱臣一途。」   寇仲首次發覺竇建德的弱點,就是因從未遇過像李世民那種勁敵,近來又連戰皆捷,致生出驕縱的心態。歎道:「要攻陷虎牢,必須先取它附近三城的管州、汴州和滎陽,如此繁複的軍事行動,不可能在王世充大軍來到之前辦到,只會是徒勞無功。」   當年與李密之戰,令他對洛陽四周形勢瞭如指掌,故能提出有力的事實,勸竇建德打消攻打虎牢之意。   竇建德沉吟不語。   寇仲鼓其如簧之舌續道:「李世績成功逃往衛輝,雖暫時無力反攻,但必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竇爺今趟攻城工具損折過半,沒可能在短期內對虎牢進行黎陽式的攻擊。眼前當務之急是鞏固戰果,集結軍力,那時進可攻退可守,悉隨竇爺意旨。」   竇建德終被說服,點頭道:「你的話不無道理。」   寇仲正容道:「我還有一個提議,只怕竇爺聽不入耳。」   竇建德目光閃閃對他打量,搖頭道:「只要是你寇仲說的,誰敢輕忽視之?」   寇仲歎道:「因為我知道竇爺鄙視王世充的為人,不過在現今的形勢下,最上之策莫如與王世充聯手,擊退李世民的大軍,竇爺可乘勢奪取唐軍在關外所有城池,然後向王世充開刀,那時天下將是竇爺囊中之物。」   竇建德沉聲道:「我不喜歡王世充,他何嘗看得起我,這些舊隋的皇親貴胄,與我們從農村起家的義軍一向話不投機,很難衷誠合作。」   寇仲壓低聲音道:「這正是問題所在,若王世充感到必敗無勝,你道他會向李家臣服還是向竇爺你投降?」   竇建德動容道:「這確是個問題。」   寇仲道:「所以竇爺應該修書一封,讓我親自送往王世充,安他的心,使他感到有把握對抗李閥東來的大軍,竇爺才能爭取寶貴的時間,從容佈置,先來個隔山觀虎鬥,再坐收漁人之利。」   竇建德終於意動,哈哈笑道:「我是給勝利蒙蔽心智,幸好得你提醒,就如你所言!」   徐子陵在六福賭館的平民化主大廳趁熱鬧般小賭兩手後,頗為猶豫自己應否設法到較高級的賭廳去尋紀倩。   以往入賭場總有雷九指打點一切,此人像魯妙子般博學多才,興趣廣泛,事事均有研究,又熟賭場門道規矩。現在他孤身一人,且不可惹人注目,盤算得失下,決定到此為止,離開擠得水洩不通的賭館。   剛回到街上,見對面明堂窩有個女子背影,婀娜多姿的沒進大堂內,身型似是紀倩,心中湧起熟悉喜悅的感覺,遂以平常步伐橫過車馬道,進入明堂窩。   外堂人多熱鬧的情景一點不遜於六福賭館,疑是紀倩的女子卻不知去向。徐子陵心中叫苦,遇上在六福賭館同樣的難題,是否應換一個銅牌好進入貴賓廳去,還是在大門外等待,若作後一個選擇,將不知待至何時。   正猶豫間,一群人進入賭廳,徐子陵退往一旁瞧去,七、八名一看便知是高手、好手的大漢,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個華服中年大漢,趾高氣揚的跨步入廳。   此人中等身材,神態從容的手提煙管,由隨從慇勤伺候,他則輕鬆的邊行邊吞雲吐霧,神態悠閒,極有氣派。不過他的容色有點酒色過度的蒼白,乍看模樣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倘去掉華服和從人,混進賭廳內任何一堆賭徒中,保證不引人注目。但徐子陵眼力高明,觀其神察其態,敢肯定此人非是一般等閒之輩,可以深不可測四宇來形容。   長安城乃關中平原文化薈萃之地,一向臥虎藏龍,見到這樣一個人並不出奇,徐子陵心中有事,無暇理會,正要先到兌換房換一批籌碼,探聽領取貴賓牌的手續,驀地一把聲音傳來道:「今天是甚麼好日子,兩所賭場都是人山人海?」   徐子陵心中劇震,認出這聲音正是上趟在長安城外,躲在暗處聽到那對雷九指施展七針制神者的聲音。   他迅速轉頭,及時捕捉到正是那華服中年漢在對左右說話,外堂雖是喧鬧震天,卻沒有一個字能漏過他的靈耳。   那人確是高手,徐子陵這麼轉頭望他,立生感應,灼灼的目光往徐子陵射來。   徐子陵心叫糟糕,幸好人急智生,目光不停留的掠過那華服中年漢,還舉手裝作與另一邊的人打招呼,然後大步在華服漢身前橫過,裝作找到熟人往另一邊走去。   一名賭場主管級的人物迎往華服漢,與徐子陵擦身而過,向華服漢施禮道:「尹國公大駕光臨,是我們明堂窩的榮耀,大仙在天皇廳,請讓小人引路。」   徐子陵此時擠進人堆去,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他已知此人是誰,正是李淵愛妃尹德妃之父尹祖文,此人在長安恃勢橫行,他曾聽過尹祖文曾唆使人打斷秦王李世民天策府首席謀臣杜如晦一個指頭,後又誣告是杜如晦先動手,令李淵怒責李世民,怪他縱容手下凌辱他愛妃的家人,因而與李世民更為疏遠。他當時聽過便算,沒作深思,現在當然曉得事情大不簡單。至少肯定除楊虛彥外,魔門的勢方己深進李閥的皇室內,後果難測。   他又從人堆穿出,心想找紀倩並不急在一時,不如先去與李靖碰個頭,告知他尹祖文的秘密。   忙朝大門走去,尚未跨過門檻,香風撲臉而來,徐子陵一眼瞧去,心知要糟,卻是避無可避,只好垂頭急步,希望對方一時疏忽下沒注意自己,又或因假鬚髯遮掩而看不破他是「弓辰春」。   來者正是胡小仙。   兩人錯身而過時,徐子陵衣袖一緊,給她扯個正著,接著耳邊響起她銀鈴般的聲音道:「為何要扮神扮鬼,識相的馬上隨我來。」   徐子陵終於後悔沒接受侯希白的提議,即使是到上林苑喝悶酒,總勝過被胡小仙揭破「身份」。 第二章 告別惡夢   在大仙堂沒有其他人打擾的幽靜貴賓休息室裡,胡小仙與徐子陵在桌子對坐,前者「噗哧」嬌笑,美目透出勝利的神色,神態悠閒的道:「你究竟是徐子陵還是寇仲?」   徐子陵暗裡大吃一驚,旋又回復鎮定,因猜出對方並非真的要拆穿他的身份,只是作為試探的性質,皺眉道:「你愛認為我是誰便是誰吧!」   胡小仙搖頭笑道:「還要在本姑娘面前裝蒜,你可以騙過別人,卻休想騙我。無論你扮弓辰春又或雍秦,我承認你確扮得維肖維妙,活像不同的兩個人,可是賭錢的風格和方式卻把你出賣,令我曉得你不但是雍秦,更是弓辰春,又是那在朝廷上大顯威風的甚麼叫莫為的傢伙,既然三者都是你,那亦是三個人都不是你。快快招認,你究竟是徐子陵還是寇仲?回長安幹啥?不怕給人圍捕活捉嗎?」   徐子陵心中叫苦,甫抵長安,便先後給婠婠和胡小仙拆穿身份,以後怎樣混下去?歎道:「胡小姐是否有點托大?若我是徐子陵或寇仲,為隱瞞身份,只好硬著心腸把你滅口,胡小姐不害怕嗎?」   胡小仙花枝亂顫的嬌笑,搖頭道:「不怕!真的不怕!因為徐子陵和寇仲從來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乖乖識相點吧!閣下是哪一位?」   徐子陵頹然道:「我是徐子陵,小姐滿意嗎?幸好我來此只打個轉,待會離城算了。」   胡小仙嗔道:「奴家那麼可怕嗎?要走該待明早城門開才走!哼!一派胡言亂語,當人家是第一天在江湖混。快給我脫掉面具,聽說徐子陵長得儒雅風流,是有名的俊俏郎君。」   徐子陵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幸好感到她沒有敵意,把心一橫,低頭扯下面具,露出真臉目,微笑道:「小姐的評語用在侯希白身上是無比恰當,我徐子陵則名不符實,只是粗人一個。」   胡小仙凝望他的美目明亮起來,像聽不到他的話似的喜孜孜道:「徐子陵啊!做小仙的情郎好嗎?幾天也好!」   徐子陵為之瞠目結舌,這麼言詞大膽作風放浪的美人,連紀倩亦有所不及。苦笑道:「胡小姐不要說笑哩!」   胡小仙抿嘴嬌笑,神情得意,白他一眼道:「我想你仗義幫人家一個忙,奴家正苦惱得緊呢!」   徐子陵感到事情大有轉機,哪敢開罪她,順著她語氣道:「小姐有甚麼煩惱?」   胡小仙露出愁容,輕歎道:「正是因找不到如意郎君,誰家姑娘不為此煩惱?嘻!奴家是說笑,我真正的煩惱是有人自認為是我的如意郎君,而我則見到他就心中厭惡,你可為我想辦法解決嗎?」   徐子陵大訝道:「誰敢迫胡小姐做不情願的事?」   胡小仙像個小女孩般豎起手指,逐個指頭的數道:「首先是那個自以為賭術比我更好、最有資格作我爹快婿的混蛋;第二個是齊王李元吉,提親的人便是他;第三個人最可惡,我還以為他對我們胡家特別照顧,誰知竟是適得其反,而除此之外,還有第四個是我老爹,唉!他卻是迫於無奈,誰叫他看中長安這個地盤,夢想異日李家得天下,他可以大力發展賭業。你給我說吧!我現在的情況是否四面楚歌,身不由己。」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那第三個迫小姐的人是否尹德妃之父尹祖文?」   胡小仙愕然道:「你怎能一猜即中?」   徐子陵明白過來,迫胡小仙下嫁者正是他今趟到長安來要對付的池生春,此更是香家擴展賭業的一著奇兵。要知香家惡名遠播,為白道武林不容,如若李唐一統天下,必會對香家的生意展開掃蕩,但若香家能通過婚姻合併大仙胡佛的賭業,可借屍還魂似的名正言順於此情況下大展拳腳,以另一種形式名義繼續香家的事業。   如此來看,尹祖文與香家應是暗中勾結,支持明堂窩是另有居心。   徐子陵道:「我可以怎樣助你?」   胡小仙喜道:「早知你是個見義勇為的俠士嘛!幫人家還不簡單?只要你將六福賭館贏過來便成。」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那怎麼可能?」   胡小仙噘扁嘴兒哂道:「有甚麼是不可能的。池生春犯了開賭場業的一個大忌,就是本身嗜賭,常忍不住親自下場,賭得又大又狠,只不過因沒有人賭得過他,故至今尚未出事。你徐大俠既精賭術,又不怕他使卑鄙手段,今趟他是遇上剋星哩!」   徐子陵皺眉道:「你爹究竟是否己答應李元吉的提親?」   胡小仙俏皮的道:「奴家反對嘛!爹當然要拖延時間,花點唇舌來說服我。唉!可惜時間無多,齊王下月擺壽宴時,爹怎都要給齊王一個答覆,你若不救人家,小仙只好自盡。」   徐子陵大感頭痛,若他不是對池生春有更大的圖謀,幫胡小仙一個忙絕不成問題,現在卻是節外生枝,又很難向胡小仙解釋清楚。只好道:「胡小姐信任我嗎?」   胡小仙媚態畢露的瞟他一眼,嗲聲道:「你若是弓辰春,人家頂多信你一半,但你是徐子陵徐大俠嘛!小仙當然信你。而且你若肯讓小仙今晚陪你、討好你,人家會對你更死心塌地。徐子陵啊!小仙仰慕你嘛!」   徐子陵嫩臉一紅,尷尬道:「請小姐勿要拿這類事開玩笑。你先告知我你和池生春目下是怎樣的關係,例如你故意對他不瞅不睬,又或虛與委蛇?」   胡小仙果然給他引往另一個話題,嫣然一笑柔聲道:「我在迷惑他。」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胡小仙花枝亂顫的笑道:「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我是大仙門這一代的繼承人,精於騙術,哪有這麼容易給他池生春瞧破人家真正的心意。最妙是天無絕人之路,碰上你這冤家,人家今後全聽你的話,好嗎?」   徐子陵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微笑道:「若你真肯全聽我的話,我可立誓助你擺脫池生春的魔掌,但不是用你的計,而是我的計。」   胡小仙大喜道:「是甚麼計?快說出來聽聽看。」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胡小姐似忘記是誰聽誰的話?」   胡小仙「噗哧」媚笑道:「人家不知你對條件這般執著認真,呀!不問就不問。那麼第一著棋子應如何下?」   徐子陵淡淡道:「首先是你要保密,無論任何情況下均不可以洩漏我和你的關係予第三者知道,否則胡小姐只好委身下嫁池生春。」   胡小仙微笑道:「收到徐大俠警告啦!放心吧!我比你更著緊。」   徐子陵發覺自己開始有些兒歡喜她,歡喜她的善解人意,機伶聰巧。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道:「我要你去迷惑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至於此人是誰,遲些會教你曉得。」   胡小仙裝出楚楚可憐的動人神態,盡顯大仙門的媚功妙法,嗔道:「奴家是否很蠢呢?真的想不到你這計劃與小仙的終身大事有何關係?」   徐子陵聳肩洒然道:「當然大有關係,因為他將是繼池生春後,另一個向你的大仙老爹提親的人。」   胡小仙動容道:「我真的開始愛慕你哩。」   徐子陵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從容道:「剛才你的仰慕全是弄虛作假,對嗎?」   胡小仙幽幽一歎道:「徐子陵可知我大仙門的第一戒條就是戒動情,情緒會把理智蒙蔽,謂之『烏雲蓋日』,賭術實在是一種高明的騙術,尤其心理戰術最為重要,只要能令對方的靈智被蒙蔽,可百發百中。不論表面如何堅強的男人,總有可乘之隙,例如因過度自信,以為天下的女子都要為他傾情,被他吸引,我可以利用他這弱點使他吃大虧。」   徐子陵皺眉道:「你的甚麼全聽我的話,最好不是假的。否則我不但不會助你,更將把你視作敵人。」   胡小仙橫他嬌媚的一眼,嗲聲道:「騙甚麼人都不敢騙你哩!人家向你施展媚術,有假的成份,亦有真的成份,很想逢場作戲的和你纏綿一段日子,哪知你鐵石心腸,不被勾引。人家有甚麼不好?」   徐子陵啼笑皆非的道:「現在我們是在進行一個大騙局,目標是整座六福賭館,若你想成功,只有四個字,就是『衷誠合作』,全聽我的指揮調度,否則一切拉倒。」   胡小仙凝望他半晌,肅容道:「你既不是對我有興趣,這樣做對你有甚麼好處?」   徐子陵淡淡道:「胡小姐太不明白我徐子陵的為人。」   胡小仙輕搖螓首,輕輕道:「不!這或者是女人的直覺,自從九江首次相遇,我一直感到你是那種極重情義的好人,現在更覺得可以毫無保留的信任你。但亦有些擔心,怕你低估池生春的狡猾。」   徐子陵見她兜兜轉轉,最後仍是旁敲側擊自己的計劃,啞然失笑道:「我給你三天的時間想清楚,三天後再來找你。」說罷長身而起。   胡小仙焦急的站起來嬌嗔道:「人家還未把事情弄清楚,能有甚麼可想的?」   徐子陵豎起一隻手指,向她遙點兩下,微笑道:「胡小姐似乎又忘記了誰該聽誰的話哩!」   胡小仙頹然坐下,手肘斜枕桌子托著香腮,秀眉緊蹙的幽幽道:「好吧!人家會乖乖的聽話,但至少你該說出如何聯絡你的辦法嘛!」   徐子陵道:「是我聯絡你,而不是你聯絡我。」   胡小仙嫣然笑道:「好吧!徐大俠還有甚麼吩咐?」   寇仲牽馬呆立路上,目送李秀寧、李神通等遠去的騎影,百感交集。   無名從星空俯衝而下,落在他肩頭,寇仲探手輕輕為它梳理羽毛,歎一口氣,踏蹬下馬,朝洛陽的方向緩緩而行。   他和李秀寧的事將來如何了局,此刻的他不敢去想,不願去想。   臨別時李秀寧的眼神,可以把他的靈魂勾出來,使他肝腸寸斷。他己選取一條與她對立的道路,他們的分歧會愈來愈大,洛陽之戰,更是與她最敬愛的兄長李世民公然對抗。   罷了!   寇仲一聲叱喝,催馬加速,迅速消沒於無盡的深夜裡。   徐子陵離開明堂窩,踏足街頭,深吸一口氣,將胡小仙誘人的倩影、可把任何男人迷得暈頭轉向不辨東西的一顰一笑,驅出思域之外。胡小仙就像婠婠般,能將自己的美麗利用至盡,教人不易抵擋。   此時他變回長滿鬍髯的弓辰春,沿街漫步,經過仍在營業的榮達大押時,不由多看兩眼,差點想進去找歐良材的親舅陳甫。迅又壓下這股衝動,心忖待與李靖聯絡上後再去找他比較穩妥。只有當陳甫清楚他有李世民在背後大力支持,對方始會全無顧忌的與他合作。在經歷過這麼多事後,他再不易輕信任何人。   順步來到永安渠旁,這道接通城外北方渭河的大渠,在沿岸稀疏的點點燈火下,滔滔往南流去,燦爛的星空下,碼頭區舟舶幢幢,兩岸街道行人疏落,不由想起與沉落雁泛舟渠上的動人情景,又想起黎陽的情況,心中暗歎。   倏地一艘小舟在上游駛來,徐子陵不經意的瞥上一眼,登時頭皮發麻,更心湧殺機,又知絕不能動手,首先是敗多勝少,且會暴露身份。   操舟者把小艇往他立處靠過來,柔聲道:「這麼巧!子陵請上艇說話如何?」   竟是連魔門第一高手「陰後」祝玉妍也要在他手底喪命的蓋代魔君「邪王」石之軒。   自己所有偽裝,全給他一眼看穿看破,該怎辦才好呢?此刻走又不是,不走更不是,進退失據之餘,只好把心一橫,躍往艇尾面對他坐下。   石之軒臉色如常,絲毫沒有受傷之像,神色雍容自若,眼中射出慈和神色,凝望著他微笑道:「事實上我們並不是湊巧碰上,自你離開希白的居所,我一直躡在你身後,真想不到子陵會到賭場去,是否受雷九指的影響?」   徐子陵遍體生寒,不但因對石之軒的跟蹤沒有絲毫感應,更因他弄不清楚分不開眼前這石之軒究竟是談笑殺人的邪魔,還是那個對碧秀心之死歉疚終生的多情種子。   他徐子陵的靈覺就像給人廢去武功。   這是最可怕的魔功,石之軒終於魔功大成,天下恐難有制得住他的人,連三大宗師也不行。因為石之軒完全屬於他們那一級數,足可與任何之一分庭抗禮,甚且過之而無不及。   迎上他深邃莫測的眼睛,徐子陵淡淡道:「前輩是否剛抵長安,立心去找希白兄算賬,現在則改為殺我。」   石之軒啞然矢笑,神態瀟灑好看,搖頭道:「人道虎毒不食兒,希白等若我半個兒子,他有時頑皮點,始終是情有可原,因為錯在我不能常在他身旁指點。不過這亦是我訓練繼承人的方法,不但予他人身的自由,更希望他有獨立的思想,不會變成我石之軒另一個版本,在這方面他的表現異常出色。」   徐子陵心中喚娘,石之軒不但氣質有變化,手段也有變化,其辭鋒的銳利,比得上他的不死印法。   徐子陵苦笑道。「我情願前輩像以前般坦白,因為我弄不清楚你是真心讚賞希白兄,還是說反話?」   石之軒兩槳交叉打出,劃進永安渠反映兩岸燈光的水裡,光影破碎下,小舟從岸旁滑出,順流而去。凝望徐子陵好半晌後,微笑道:「過去的十五年就像一個悠長的噩夢,現在我終於成功醒轉過來。」   接著目光投往渠水去,神色益轉柔和,旋露出痛苦的神色,頹然道:「我是自食其果!哪有人這麼蠢竟會去害死自己最深愛的情人!這十五年就是我這蠢材應償還的代價。」   徐子陵愕然瞧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究竟他是在裝神弄鬼,還是邪帝舍利內的邪氣,在以毒攻毒下,反把石之軒改造變成「好人」。   他真的不曉得該說甚麼才好,他再不明白石之軒,掌握不到他的內心世界。   我的娘!   這正是沒有絲毫破綻的「邪王」石之軒。   石之軒將目光上移,注入無盡的星空去,一邊輕輕道:「子陵到幽林小谷去吧!讓我的女兒有個幸福的歸宿,告訴青璇,這些年來我沒有去探望她,是因為我不敢見她,缺乏那種勇氣。告訴她,我和她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絕不可再有碰頭的機會,絕對不可以,唉!」   徐子陵心神劇震。   妃暄說得不錯,石青璇仍是石之軒唯一的破綻,石之軒怕見石青璇,正因他知道自己難以對她痛下殺手,更怕再招來另十五年的可怕噩夢,所以不肯多做一次蠢材。   若讓石青璇與他相見,會有甚麼後果? 第三章 同床共榻   寇仲仰臥山野,以羊皮外袍為床,星空為被。   千里夢在十多步外流過的小溪旁響起喝水的聲音,無名則以他的胸膛為巢,蜷首安睡。   他的手輕撫楚楚一針一線為他縫製的羊皮袍,此袍經龍泉巧匠修補,回復原狀,表面看不出痕跡,但卻像他的心般傷痕纍纍。   尚秀芳該已抵達高麗,她能否寄情於音樂的天地,將他淡忘?宋玉致對他究竟是愛多恨少,還是恨多愛少?他不敢去想,又忍不住去想。   他寇仲路過壽春而不去見楚楚一面,伊人會否因此肝腸寸斷,怪他無情!   唉!男女之情不但令人牽腸掛肚、神傷魂斷!更是個可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沉重包袱。不過若他在洛陽殉城戰死,她們當然為他悲痛傷心,但一切都會被時間沖淡和療愈。   忽然間他感到無比的孤獨,若她們中任何一人刻下正在身旁,他肯定自己會不顧一切去愛她,求她原諒。   徐子陵回到多情窩,侯希白看書看得搖頭晃腦,樂在其中。   徐子陵頹然在他另一邊隔幾坐下,歎道:「我剛見過你的師尊。」   侯希白雙手一顫,差點把書掉往地上,愕然往他瞧來,失聲道:「真的?不是說笑吧?」   徐子陵沒好氣道:「說笑也拿別的東西來說,照我猜他大有可能想來處置你,卻見我從你家溜出來,遂改變主意,找我坐艇游永安渠去。」   侯希白色變道:「你怎能活著回來的,且沒受半點傷。」   徐子陵苦笑道:「侯公子啊!你的石師再非以前的石之軒,而是成功把分裂開來的兩種極端再融合為一的石之軒。你絕不知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我對他再無半絲體察的把握。臨別時他給我一個可能是發自真心的忠告,就是希望我立刻離開長安,到巴蜀探訪他的女兒。」   侯希白倒抽一口涼氣道:「這不是忠告,而是警告。現在我們該怎辦好?」   徐子陵感覺到侯希白從深心透出來對石之軒的敬畏和怯懼,知道若不能振起他的鬥志,後果堪虞。   微笑道:「在他口中,希白兄只是個有獨立思想的頑皮孩子,還讚你甚為出色。」   侯希白愕然道:「他竟會說這種話?」   徐子陵苦笑道:「這正是最令人頭痛的地方。他把我們看通看透,我們則完全不知他的意向如何。我們必須把這形勢扭轉過來,若真想不到辦法,今晚只好捲鋪蓋離開長安。」   侯希白皺眉苦思道:「他為何肯放過你?又或放過我?又或是否因我們兩個在一起而有顧忌?若是如此,那表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幹,所以不想橫生枝節。」   徐子陵讚道:「希白兄的腦筋開始回復正常,這樣最好。我卻有個更大膽的想法,就是他的話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就是直至此刻,他仍無法向他的女兒下毒手,甚至害怕有這個想法。所以因著我和青璇的關係,於是放過我,順帶暫緩對付你。」   侯希白點頭道:「雖是想得玄妙了些,但肯定有點道理。妃暄不是說過沒有一年半載,石師休想復元嗎?會否他因傷勢未癒,所以哄著我們待他傷癒始向我們動手。」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搖頭道:「他不但完全復元,功力比之在小長安時更有精進,巳臻天人合一之境,他不動手絕非因沒有把握收拾我。」   侯希白捧頭壓低聲音道:「我情願他擺明車馬來殺我,我們魔門中人從不注重甚麼長幼之序,師徒之義,若威脅到自己性命,可抗爭到底,現在我卻給他弄得糊里糊塗。是哩!你找到紀倩了嗎?」   徐子陵脫下黏滿鬚髯的弓辰春面具,拿在手中呆看半晌,啞然失笑道:「不知是否因你的石師暗伺在旁,我的意識雖感覺不到他,元神卻有感應,以致心神恍惚,犯下錯誤。因為我根本不應扮弓辰春,見紀倩該扮黃臉漢雍秦才對,紀倩是想跟雍秦學賭技而不是弓辰春。幸好錯有錯著,令我與胡小仙搭上關係,她的媚術確是誘人,回想起來心兒還卜卜跳呢。」   侯希白一呆道:「你在說甚麼,聽得我更添糊塗。」   徐子陵解釋清楚,侯希白提議道:「橫豎睡不著,不若我們到上林苑找紀倩,不見她時再去賭場。」   徐子陵搖頭道:「無論我是弓辰春或是雍秦,均不宜被紀倩看到我們在一起,你該趁仍有福份睡覺好好安眠。」   侯希白歎道:「石師隨時會來尋我晦氣,你教我怎能安寢,我就像紀倩般愈夜愈精神。你或者根本不該和紀倩碰頭,讓我去試探她吧!」   徐子陵訝道:「你不怕石之軒在門外等你嗎?」   侯希白搖頭道:「他既已復元,現在是要完成統一聖門兩派六道的時刻,而不是急著要將我這花間派的唯一傳人滅掉。我倒希望他來見我,看他有甚麼話說。」   說罷回復一貫的瀟灑自如,哼著歌兒去了。   徐子陵離開小廳,穿過前後進間的天井,剛踏足後進的廊道,一震停下。   他竟然聽到女子的悲泣,哭聲斷斷從左方走廊尾端侯希白的臥室傳來。   我的娘!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誰家女子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來,又因何事哭哭啼啼,這麼傷心?   甫到長安,發生的事總是出乎他料外,忽然間他對即將展開的行動,再無半點把握。   他重新舉步,來到侯希白虛掩的臥室門前,輕輕推開。   溫柔的月色從朝東的窗子透入,照亮半邊臥室,另一半仍陷在暗黑裡,絕世美女婠婠梨花帶雨的坐在床頭,香肩不住聳動,哭得昏天昏地,神情悲楚。   徐子陵作夢亦未想過婠妖女可變成這樣子,呆在當場,好半晌移到床旁坐下,歎道:「究竟是甚麼事?」   婠婠像此時始察覺他來到身旁,悲呼一聲,竟撲入他懷裡,泣道:「我師尊死了哩!」   徐子陵哪想得到婠婠有此反應,他當然可及時避開,卻是無法在這情況下硬起心腸,登時溫香軟玉抱滿懷,襟頭被她的熱淚沾濕大片。   婠婠雙手摟實他的蜂腰,嬌軀抖顫,完全失去平時的冷靜自制,比之早前聽到祝玉妍死訊的冷漠是截然不同的兩番情景。徐子陵感到她的悲傷痛苦是發自真心的,不由心中惻然,歎道:「人死不能復生,終有一天我們也會死去,只是遲早的問題。」   婠婠把俏臉埋在他的胸膛,死命把他摟緊,淒然道:「師尊是婠兒唯一的親人,只有她真正疼惜我、栽培我,現在她去了,遺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又哭起來。   徐子陵胸膛衣衫濕透,一對手更不知放在哪裡才好,只好輕拍她香肩道:「你剛才表現得很堅強,為何此刻會忽然兵敗如山倒的失去控制?還要躲到這裡來哭?」   婠婠抽搐道:「我不知道,人家離開這處後一直思前想後,再忍不住,只希望能在你懷裡把悲痛全哭出來。我絕不可讓派內其他人知道我為此悲傷失控。」   徐子陵無言以對,目光落在她那對蜷曲床沿的美麗赤足上,心中湧起感觸。無論魔門如何進行異常和泯滅人性的訓練,將門人變成心狠手辣、冷酷無情之徒,但人總是人,仍會有人的七情六慾,石之軒如此,婠婠亦是如此,就看你能否接觸到他們人性的這一面。   柔聲道:「你來了多久,有聽到我和侯希白的對話嗎?」   泣聲稍斂,婠婠以哭得沙啞的聲音道:「我來時只得你一個人,還以為你會生出感應,哪知你全無所覺,人家哭出來你才懂得來安慰人家。」   徐子陵自家知自家事,曉得是因遇上石之軒陣腳大亂,致失魂落魄,歎道:「你可知我適才碰上甚麼人?」   婠婠嬌軀一震,終不再飲泣。   徐子陵不自覺的輕撫她背心,道:「是石之軒!」   婠婠坐直嬌軀,拭去淚漬,黯然道:「我從來不曉得祝師在我的心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她其實是個很可憐的女人,石之軒害得她很慘。血債必須血償,石之軒是聖門的罪人,現在更是最有機會統一聖門的人;只要他殺死我,陰癸派將落入他手中。而且我只能孤軍作戰,因為只有如此可證明我是有資格的繼承人,才能坐上祝師空出來的寶座,那時派內的人始肯為我賣命。這是敝門初祖定出來的繼承法則,在接掌派主之位前,須獨自修行三年。子陵此刻該明白石之軒為何到長安來。」   徐子陵心中喚娘,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起應付只剩下一個破綻的石之軒,香家的事立即在比較下變得輕鬆容易。他雖視婠婠為敵人,但人接觸多後怎都有點感情,在情在理,他也不應眼看著石之軒殺死婠婠,否則真給石之軒統一魔道,把分散的經卷重歸為一,後果的嚴重,教他不敢去想。   婠婠美目深注,柔聲道:「你肯助我破他的不死印法嗎?」   徐子陵皺眉道:「在長安,他的不死印法根本是沒有破綻的,我們聯手對付他亦沒有用。我有個提議,現在我立即送你攀城離開,且須立即奔赴巴蜀,此間事了後,我會到你避世的地方找你。」   婠婠秀眸泛著智慧的異芒,輕輕道:「你是否暗示在巴蜀他尚會有破綻呢?」   徐子陵搖頭苦笑道:「這可是他親口說的,我自問看不透他是真情還是假意。」   婠婠洒然聳肩,毫不在意的道:「多一個制他之法總是好的,你徐公子到長安來究竟有何貴幹?不論是甚麼,我會為你守秘密,甚至出手助你。」   徐子陵怎敢信她,斷然道:「我的事請你高抬貴手,最好不聞不問。」   婠婠幽怨的白他一眼,表示心中不悅,剎那後回復一貫冷漠篤定的神態,和剛才悲痛下淚的婠婠宛若兩個不同的人,淡淡道:「今晚人家可否在此借宿一宵?」   徐子陵愕然道:「這是侯希白的居所,你該問他才合理。」   婠婠深深瞧進他眼內去,輕柔的道:「你可知敝師因何敗於石之軒手上?」   徐子陵心道當然是因她意圖拖他和師妃暄一起上路,口上卻不願說出來,緩緩搖頭。   婠婠歎道:「修習天魔大法的女子,是絕不可和自己心愛的男子發生肉體的關係,師尊正因情不自禁,被石之軒騙到床上去歡好,所以天魔大法至十七重後再無寸進,始終不能達到第十八重的最高境界,只好以玉石俱焚與石之軒來個同歸於盡,可惜仍是失敗。」   徐子陵尷尬道:「這並非我拒絕你留宿的原因,而是我不能代侯希白答應你,因何你不接受我的勸告,立即離開長安。」   婠婠苦笑道:「尚未動手,我便倉皇逃竄,還有甚麼資格繼承派主之位?不要婆婆媽媽的好嗎?照我們侯公子一向夜夜笙歌的習慣,不到天亮絕不回家。不管你啦!人家哭累了,想睡覺哩!」   說罷就那麼躺在床上,閉上美目,橫陳的嬌軀起伏有致,雪白的赤足,秀麗的玉容,即使以徐子陵的自持力,亦看得怦然心動,心中喚娘,更拿她沒法。   婠婠唇角逸出一絲甜蜜迷人的笑意,輕拍身旁柔聲道:「躺下來休息一會好嗎?」   徐子陵嚇得站起來,狼狽的道:「不行!」   婠婠依然美目緊閉,神態安詳的道:「剛摟著人家都不怕,睡一起有甚麼問題?呀!」   徐子陵心神劇震,只見婠婠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花容慘淡,陣紅陣白,顯是走火入魔的可怕先兆,難道她因祝玉妍之死動真情,以至有此厄難。   大駭下一時忘卻與她敵對的關係,撲上床去。   婠婠仍是抖震不休,探手將他摟個結實,累得徐子陵和她滾作一團時,顫聲道:「子陵救我!」   徐子陵雙手按上她香背,送入真氣,懍然驚覺。她體內天魔氣亂竄狂流,如脫韁野馬不受控制的在經脈竅穴間騰奔竄闖,若不把這可怕的情況改變過來,肯定她捱不了多少時候。別無選擇下,徐子陵無私的送入真氣,先抵其丹田氣海,再由該處出發,沿十二正經來個撥亂反正。   他因熟悉婠婠體內的情況,駕輕就熟的向她施以援手。   長生氣在她嬌軀內不知連行多少遍,到徐子陵神疲力竭,真元損耗鉅大之際,婠婠回復平靜,鬆開抱著他的手,躺在床上,似是沉沉睡去。   徐子陵不放心的探手按上她的香額,大吃一驚,感到她的體溫正瘋狂的攀升,想再輸入真氣探個究竟,竟給她充盈澎湃的天魔氣排斥。此時更奇異的事又發生!   當她變得灼手般熱時,體溫轉往下降,變得冰雪般寒凍,出奇地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如此忽寒忽熱,徐子陵亳無辦法,無從入手。   一陣疲累侵襲全身,徐子陵身不由己的閉目調息,臥倒身旁,他曉得若硬撐下去,說不定會對自己造成永久性的傷害。   只休息片刻,只休息片刻……   當他再張開眼睛,晨早的日光映入他眼簾,徐子陵駭然坐起來,婠婠仍躺在身旁,輕柔的呼吸著。   徐子陵聽到侯希白的足音,正朝內進走來;心知若非被他驚醒,或會繼續睡下去。   伸手探觸婠婠額角,奇寒無此,此時他無暇理會,跳起床來,在門外截著滿身酒氣的侯希白。   侯希白探頭一看,驚訝得合不攏嘴,望望床上的婠婠,瞧瞧徐子陵。   徐子陵知他誤會,既狼狽又尷尬,忙把他推到外廳,將事情解釋清楚。   侯希白露出凝重的神色,道:「子陵中她的奸計哩!」   徐子陵色變道:「甚麼奸計?」   侯希白像從宿醉中醒過來般,雙目閃閃生輝,道:「我雖不真正清楚她玩甚麼手段把戲,但看她現在的情況,她該是借子陵的長生氣助她突破天魔大法的限制,進軍陰癸派自初祖以降,歷代派主從未有人臻達的第十八重境界,甚或尤有過之。」   徐子陵心中亂成一團,不知是驚是喜。   侯希白逍:「現在只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就是下手幹掉她。」   徐子陵一震道:「這怎麼成?」   侯希白猛然起立道:「讓我來下手。」說罷住內進走去。   徐子陵叫道:「希白兄!」   侯希白往他退回來,頹然坐進椅內,喘息著搖頭歎道:「你不用阻止我,我根本狠不下辣手摧花的心,何況是美若天仙的大美人,唉!」   兩人對視苦笑。   「砰」!   扣門聲傳來。 第四章 一生一世   侯希白將李靖迎進小廳,坐好後徐子陵低聲道:「婠婠在房內,我們說話小心點。」   李靖為之愕然。   徐子陵扼要解釋一遍,還坦然告之石之軒己返長安,又說出今趟來長安的目的,李靖皺眉道:「我們還以為京兆聯解散後長安的形勢會簡單明朗,現在聽子陵的分析,完全不是這樣的一回事。」   徐子陵歎道:「我尚未告訴你,尹祖文正是那個向雷大哥施七針制神的人。」   李靖和侯希白同時失聲嚷道:「甚麼?」   徐子陵下意識的別頭一瞥婠婠所在的方向,束聚聲音道:「尹祖文該是與元吉和池生春暗中勾結,秘密擴展勢力。元吉表面支持建成,實則另有居心,希望借助魔門勢力成為最後一個登上帝座的真命天子。」   李靖往侯希白瞧去,道:「侯公子乃魔門中人,對這有甚麼看法?」   徐子陵曉得李靖是因侯希白的出身而不信任他,如不釋去李靖的疑慮,合作上將出現問題,道:「希白兄是魔門的異種,李大哥不能理解為何經石之軒培養出來的徒弟竟是個可信任的人,是正常不過的事。唉!其中的原因,確是出乎一般的想像,玄妙非常。」   今趟侯希白也給勾起興趣,欣然道:「子陵的話另有所指,哈!事實上我自己並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微笑道:「我這叫旁觀者清,問題出於石之軒過去十多年的性格分裂,一邊是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的魔君,另一邊則是深悔自責的多情種。所以當他傳授希白兄花間派的武功,可能因花間派的心法影響,他較傾向變成那多情的人;而當他訓練楊虛彥時,亦因受補天派心法的引發,將楊虛彥這楊勇遺孤變成冷酷的刺客。後果便是希白兄和楊虛彥變為極端不同的兩個人。」   侯希白拍桌道:「說得精采,所以我和楊虛彥的對立,竟是石師一手促成的,代表石師內心善與惡的鬥爭。假若我擊敗楊虛彥,石師會有甚麼感想?」   李靖沉聲道:「楊虛彥是石之軒手上重要的棋子,可發揮難以預測的後果,舊隋文臣大將擁楊廣者少,擁楊勇者多。一旦登上天子之位的人德望不足鎮服天下,楊虛彥可打著楊勇遺孤的旗號出而號召舊部。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兩人點頭表示明白,曉得他指的是若李世民破排斥或被殺,人心不服時,禍亂分裂的局面怕會繼續下去,那時人心追思楊堅掌政時的隋朝,楊虛彥可帶來期望和幻想。   侯希白苦笑道:「這麼說,石師殺我是勢在必行,因為我代表他善良的一面,是他性格分裂後的產品,故絕不容我這異種活在他眼前。」   李靖頭痛的道:「石之軒究竟躲在長安何處?若我們能把握他的行蹤,可集中全力,佈局將他殺死,破他的不死印法,為世除害。」   說罷凝望侯希白,看他的反應。   徐子陵卻生出感觸,與寇仲在一起,他從來不用隱瞞任何事,什麼均可掏出來研究討論,可是面對算得上是「兄弟」的李靖和侯希白,由於大家背境立場有異,像大德聖僧是石之軒另一化身一事他不敢隨便透露,怕惹來不測的後果。李靖亦然,由於侯希白是「石之軒傳人」的身份,始終對他有懷疑。   侯希白俊美的臉容露出茫然神色,搖頭歎道:「我不知道,唉!他終是一手將我培育出來的人,我是不會主動去對付他,不過他若想殺我,我會盡一切方法保命,這是敝門的規矩。」   李靖聽他這麼說,反釋然點頭道:「我明白侯公子的立場哩!」   轉向徐子陵道:「子陵對石之軒一事有甚麼提議?」   侯希白站起來無精打采的道:「我去看看婠姐兒。」避嫌的離開。   兩人瞧著他沒入後進的背影,均感心情沉重。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們面對的可能是魔道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人物,任何一般我們以為能收效的方法均不管用。在長安這種人口密集的城市,憑他的不死印法,肯定可輕易殺人,從容脫身。此人更是智計超群,警覺性高,李大哥可否暫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李靖瞥一眼侯希白沒入的後進門,皺眉道:「你不為你的好朋友的性命擔心嗎?」   徐子陵道:「我有個直覺,一天我在長安,石之軒仍不會下手收拾他這徒弟。」   李靖愕然道:「怎麼說?」   徐子陵解釋一遍他跟石青璇、石之軒的關係,並沒有說出「石青璇乃石之軒唯一破綻」那方面的事,因他感到這乃石青璇與石之軒間的隱私,不宜公開。   李靖吁一口氣道:「我就算想對付石之軒也無從入手,好吧!秦王吩咐我全力支持你,究竟我可以在甚麼地方幫你的忙?」   徐子陵凝望他片晌,沉聲道:「我今趟到長安來,主要的目的是無情地將香家喪盡天良的每一份子趕盡殺絕,連根拔起。」   他少有這樣說話,但因素素和親身遇上香家父子幹下的惡行,終狠下心腸,決定對香家進行無情的剿滅。   李靖虎軀一震,雙目爆起精芒,冷然道:「即使沒有秦王的指示,我李靖也定要全力助你。」   李靖離開後,徐子陵到臥房找侯希白,只見侯希白呆坐床沿,婠婠卻芳蹤杳然。   徐子陵在侯希白旁坐下,關切的問道:「希白……」   侯希白遞來一張信箋,苦笑道:「我進來時她巳離開,留下這該是給你的便條。」   徐子陵接過一看,只見箋上有一行清麗灑逸的留言,寫著:「愛你恨你,一生一世。」八個字。上款是「子陵」,下款竟是她淡淡的唇印。   侯希白湊過來看道:「香艷的留言,該是她因聖法大成,心情特別,一時下真情流露,否則只會寫『愛你』兩字。」   徐子陵皺眉道:「哪裡來的信箋?」   侯希白道:「她往對面小弟的小書齋來個不問自取,真奇怪,我一直在留意她,卻聽不到任何聲息。」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點頭道:「你猜得不錯,我也一直留意她的動靜,竟沒有絲毫的感應。唉!真狡猾,我竟被她利用了!」   侯希白歎道:「此事禍福難料,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子,因為石師一天收拾不下她,可能會暫緩收拾我。」   徐子陵瞧他好半晌,不解道:「為何侯兄今早對令師忽然變得如此消極被動?」   侯希白回復灑脫自然,微笑道:「子陵是指我剛才對李靖說的一番話,哈!李靖既不信任我,我侯希白為何要對他說真話。」   徐子陵笑道:「原來如此,你的不死印法究竟練出甚麼成績來?」   侯希白搖頭道:「愈練愈糊塗,愈沒有信心。不死印法與花間派的心法截然不同,講的是損人利己,不大適合我的性格。」   徐子陵道:「窮則變,變則通。照我的經驗,練功的過程是以波浪的形式進行,時登波頂,時沉浪底,當你置身低谷,大有可能是攀上另一高峰的先兆。」   侯希白同意道:「你的話很有道理,不如我將不死印法的口訣念一遍給你聽,說不定你可找到破不死印的方法。」   徐子陵愕然道:「這豈非等若你親自助我對付令師?」   侯希白毫不在乎的聳肩道:「有甚麼問題,他要殺我,難道我坐著等死?」   兩人眼神交觸,旋則同時笑起來,沉重的氣氛盡去。   徐子陵笑著道:「研究不死印法一事暫緩進行,我們可否假設因小弟的關係,令師暫時不會來對付你呢?」   侯希白點頭道:「理應如此,昨晚我故意給石師機會,他則全無動靜。」   徐子陵沉吟道:「但若他以為我離開長安,豈非糟糕。」   侯希白道:「不用擔心,石師昨晚因初來甫到,不明白我現今的情況,但只要他見過楊虛彥,當從他處曉得我正替李淵寫百美圖,殺我會打草驚蛇,影響他統一魔門的大計。所以我說婠婠藉你練成聖法禍福難枓,就是這個意思。今天你有甚麼事要辦?」   徐子陵淡淡道:「這幾天我會很忙,要到押典店聽課,不但要學習押典店的經營手法,還要練一口帶平遙口音的話。」   說罷站起來,一手搭著侯希白的肩頭,微笑道:「好好睡一覺吧!今晚回來找你吃飯和研究不死印法,希望不要聽你念到一半時我己吐血受傷便謝天謝地。」   侯希白往床上倒下去,踢掉靴子,笑道:「這是美人兒睡過的床,小弟大有可能作一個既甜蜜又可怖、愛恨交纏的夢,哈!」   徐子陵離開北裡的榮達大押典,剛是華燈初上的時刻,著名名青樓賭館所在的北裡主街車水馬龍,非常熱鬧。   他現在是臘黃臉的雍秦再加一副假鬍髯,即使是寇仲亦要多看兩眼才能看破他是徐子陵,其他人更不用說。   榮達大押典的陳甫本身是個可信任的人,再得李靖親身向他打過招呼,讓他曉得此事有天策府全力在背後支持,更是衷誠合作,令徐子陵少擔一份心事。   由於胡小仙的啟發,他想出一個妙想天開的方法,就是使他扮的「司徒福榮」成為池生春的情敵,把主動操控在手內,而非被動的待池生春來上鉤。問題是如何能把司徒福榮變成一個對池生春有威脅的提親者,如果「大仙」胡佛讓他碰得一鼻子灰,只會是一個笑話。兼且此事必會開罪李元吉和尹祖文,只有錢而欠缺背景的司徒福榮如何在不令人生疑下競逐胡小仙?凡此均是必須解決的問題。   想著想著,發覺自己抵達明堂窩大門外,正猶豫該否到裡面打個轉,又怕撞上胡小仙時,一群人迎面而來,進入明堂窩。   中間一人本身高人一等,還戴上高冠,非常矚目,赫然是他和寇仲的老爹「杜伏威」,由五個親隨高手簇擁而行,頗有威勢。   他往杜伏威瞧去,老杜亦朝他望來,兩人眼神交觸,杜伏威仍是木無表情,似個吊死鬼的樣子,但徐子陵曉得杜伏威已將他這「兒子」辨認出來,因為他並沒有掩飾眼神。   杜伏威忽然停步,四名親隨連忙立定,徐子陵知機地在他旁緩步走過,好聽他指示。   果然杜伏威道:「對面街那間齋鋪賣相不錯,我們和大仙打個招呼後,去試試它的齋菜是否如門面設計般出色。」   徐子陵心領神會,心中湧起親切、熟悉和信任的愉悅,舉步而去。   寇仲獨坐丘崗之上,遠眺地平盡處虎牢城的燈火。   千里夢在背後安詳的飽餐青草,獵鷹無名在天上盤旋偵察中正大演其鷹舞,顯示有人在不住接近。   月照下的虎牢城,代表著王世充東面的戰線,最堅固的軍事城堡,虎牢若失陷,附近管城、滎陽、鄭陽勢不能保。如能穩守虎牢,縱使洛陽各線全部失陷,他的少帥軍仍有機會把糧食物資通過虎牢送往洛陽,助王世充對抗李閥的大軍,故關係重大。   想到這裡,寇仲忽然輕鬆起來,心忖只要能保著虎牢和偃師兩城,大有可能令李世民吃一場大敗仗,把現今李閥雄霸天下的威勢扭轉過來。   蹄聲自遠而近。   寇仲跳起來笑道:「我還怕你們弄錯地點時間,要我白等三天三夜就糟糕哩!」   來的是他八鎮大將中的宣永、白文原、焦宏進、卜天志、高占道、陳長林、六部督監的虛行之和陳老謀。   陳老謀在馬上笑道:「我們接到大小姐的飛鴿傳書,還怕來早哩!白等的將是我們。」   宣永笑著下馬道:「任大姐須留鎮彭梁,因不能隨來生足半天氣。」   卜天志首先與寇仲相擁大笑道:「少帥雖遠赴關外,但有關你揚威大草原的戰績卻像雪片般飛來,且誇大扭曲至令人難以相信。」   來到兩人旁的高占道欣然接口道:「例如說你們三人各以一敵萬,殺得突厥人落花流水,還追擊千里,把頡利的牙帳都拔掉。」   虛行之啞然失笑道:「不過這對少帥軍的士氣大有幫助,各路豪傑來投,讓我們能迅速壯大起來。」   寇仲放開高占道,大喜道:「我們現在能作戰的有多少人?」   虛行之道:「我們現在總兵力達三萬人,但稱得上是訓練有素的精兵只在萬許人間。」   白文原道:「只要少帥一聲令下,我們隨時可調這一萬人往戰場,保證不會讓少帥失威。」   寇仲興奮的道:「你們辦事,我當然放心,現時我們少帥軍的大本營情況如何?」   焦宏進答道:「王世充、竇建德、李子通、沈法興等自顧不暇,故沒人有空來惹我們。所以我們得到楊公寶庫運回來的大批財帛後,不但重建彭城,還減低賦稅,刺激工農商各業,兼之有大小姐、龍游幫和南方宋閥的全力支持,故彭梁日趨繁榮興盛,為少帥奠定爭天下的基礎。」   陳長林道:「我和謀老依少帥交給我們魯大帥的寶笈,建立起一支機動性和作戰力強的水師,艦艇的數目不住增加,只要再有一年的時間,將不懼李閥龐大的船隊。」   寇仲喜道:「全是好消息,看來我應是到轉好運的時刻。」   虛行之道:「一切都在密鑼緊鼓中,只待少帥的指示。」   宣永道:「據探子回報,李世民在關中集結大軍,揮軍洛陽一事如箭在弦,此乃成敗的關鍵,如我們能助王世充擊退李軍,那時將輪到竇建德和王世充展開黃河兩岸各城的爭奪戰,我們可南攻李子通,只要取得江都,我們將大增爭霸的籌碼。」   寇仲往天空招手發嘯,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下,無名俯衝破雲而下,安穩的落在他肩頭處,寇仲探手輕撫無名,解釋這頭寶貝的來歷,道:「我會教導你們一些練鷹養鷹的基本方法,勞煩你們帶它回彭梁好好照顧,我的寶貝馬兒也須一併帶走。」   虛行之愕然道:「少帥決定獨赴洛陽嗎?」   寇仲點頭歎道:「若我率領你們和過萬少帥軍到洛陽,只會招王世充之忌,所以我連乖無名也不敢帶去張揚。唉!王世充此人出身神秘,背景複雜,實在一言難盡。惟今上策,就是由我一人去洛陽設法了,你們則全力備戰,聽我的消息。」   目光再投往虎牢,心中燃起希望,暗想只要老子能助王世充守穩這黃河以南的東面戰線,李世民此仗必敗無疑,這該是他可以和有能力辦到的事。 第五章 暮鼓晨鐘   齋肆大堂二十多張桌子全告客滿,徐子陵出手打賞夥計,又等待近兩刻鐘,被安排在一角的方桌坐下,點好齋菜,杜伏威一人獨自來到,他脫掉高冠,弓腰哈背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到徐子陵旁坐下,後者忙為他斟茶,還低喚一聲「乾爹」。   杜伏威現出一個罕有的慈祥笑容,欣然壓低聲音道:「能聽得你這聲爹,我已老懷大慰。唉!小仲仍堅持與虎謀皮,去助王世充守洛陽嗎!」   徐子陵無奈一笑,改變話題問道:「乾爹你今趟到長安來是打個轉還是準備長住?」   杜伏威再歎一口氣,有點茫然的道:「我不知道,問題出在我的所謂刎頸之交輔公拓身上,他與那魔門妖道左遊仙佔著丹陽自把自為,更拒絕與我對話。李家父子上上下下待我非常不錯,真想留在這裡享點清福便算,但又不忍眼睜睜瞧著老輔沉淪下去,千辛萬苦始能與魔門割斷關係,現在卻重投其懷抱,確是愚不可及。」   舉杯以茶當酒般一口喝盡。   徐子陵再為他添茶,色香俱備的齋菜上台,徐子陵不由想起師妃暄,若能與她在這齋肆一角共當上素,該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杜伏威機警地掃視堂內其他賓客,道:「子陵到長安來所為何事?」   徐子陵沉聲道:「孩兒可否問乾爹你一個問題,在李世民和李建成兩者中,你希望誰去繼承唐主之位。」   杜伏威雙目精光乍閃,冷笑道:「我杜伏威自淮南起家,南征北討,從未吃過敗仗,我的事業是從馬上得來的,你認為我會尊重那一種人?」   徐子陵欣然道:「這就成哩!我今趟到長安是要對付池生春,因為他大有可能是巴陵幫香貴的長子,香玉山的親兄。我們和香家不但有私仇,對他們販賣人口等為非作歹的勾當更恨之入骨。」   杜伏威皺眉道:「要對付他還不容易。以子陵現在的身手,有心算無心下,取他狗命易如反掌。」   徐子陵湊近點歎道:「問題是我們想從池生春身上把香貴迫出來,故不得不用上些計謀手段。」   接著解釋一番,對這位老爹他是絕對的信任,便連自己亦不太明白為何有這種心態。   杜伏威聽得啞然失笑道:「子陵的計劃確是妙想天開,我實難以判斷會否行得通。我聽過司徒福榮此小子,據聞是個輜銖必計的人,卻未聽過他好色。且猛虎不及地頭蟲,他若為避禍到長安來,那敢同時開罪尹祖文和李元吉,除非他是嫌命長。」   徐子陵心忖薑是老的辣,他倒沒有想得這麼周詳,應道:「假若是胡小仙自己看上司徒福榮,情況會否不同?」   杜伏威愕然道:「此事怎可能發生?」   徐子陵把胡小仙的事和盤托出後,道:「現在司徒福榮欠的是一個靠山,這靠山要硬得使池生春不敢以別的手段對付他,只能在賭桌上與他一爭短長。」   杜伏威明白過來,沉吟片晌後道:「這事我要回去想想,怎樣可找到你?」   徐子陵說出侯希白的多情窩,與杜伏威分手回家。侯希白正在書齋內興高采烈地畫他的百美圖卷,見他回來欣然道:「今晚我們直接到上林苑找紀倩,無論她如何忙。知是我找她定會分身見個面,子陵到時可直接問她。」   徐子陵在一旁坐下,皺眉道:「陰顯鶴方面有什麼消息?」   侯希白放下毛筆,退往他旁的椅子坐下搖頭道:「他該尚未到長安,沒人見過這樣一號人物。」   徐子陵心中一沉,順口問道:「你甚麼時侯起床的?」   侯希白頹然道:「我根本不能入寐,惟有替你老兄出外奔走辦事,我向長安一個信得過的幫會人物查探過池生春,得知此人確大有可能是香家的人,因為在李淵入關前沒有人認識他,池生春是忽然冒起的,在李元吉支持下經營六福賭館,誰都不曉得他的出身背景,只知他有雄厚的資金,先從六福的原主人把賭館巧取豪奪的拿到手,短短數年間打響名堂,使六福成為能與明堂窩爭一日短長的另一所大賭館。」   接著歎道:「不是我潑你冷水,我那位幫會朋友說池生春生性多疑,非常機警,比任何人更深明便宜莫貪之理。若依你的計劃扮成司徒福榮,大鑼大鼓的來與他在賭桌上較個高低並爭娶大仙胡佛的女兒,他不起疑才是怪事。香家幹盡壞事,會比一般人有更高的戒心,小弟認為你這條計是行不通的。」   徐子陵岔開話悠然道:「你似乎在長安很吃得開。」   侯希白欣然道:「我在這裡的人面闊,上至皇宮,下至市井,我總有辦法。唉!我在為你擔心啊!」   徐子陵微笑道:「不瞞你老哥,我和寇仲是小扒手出身,遇上特別著緊錢袋,甚或走路時用手按著錢袋的人,我們會採用聲東擊西之法,例如硬撞他一記,分他的心,另一個則趁機施展空空妙手。無論他把錢袋如何密藏,一把小刀子即可探驪得珠,百發百中,從不失手。」   侯希白微一錯愕,劍眉輕蹙道:「這聲東擊西之法如何用在池生春身上?」   徐子陵道:「還未想妥,不過希白兄的情報非常管用,使我更有把握。只要我們將他生春的多疑,變成入手的破綻,或可成為引他入彀的道兒,因放著有人肯把偌大家財送上門來的機會,他豈肯輕易錯過。」   侯希白動容道:「給你這麼一說,事情似又非絕不可行,我們要好好想想。哈!到上林苑灌兩杯黃湯如何?我在青樓總是靈感如泉的。」   徐子陵笑道:「去的是你。我還要你設法把紀倩弄往明堂窩去,好讓她無意中碰上我這長滿須冉的雍秦。」   侯希白苦笑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你好像並不清楚紀倩直到今晚仍是長安最紅的青樓名妓、明堂窩的首席方家客,兼且這位姐兒既愛使性子又愛亂發脾氣,好起來時可對你千依百順,但隨時可把你轟出明堂窩,這種事曾在我身上發生過一趟。哈!現在長安的男人均以曾被她轟過為榮,那至少表示能令她動氣。不過小弟卻只引以為恥。」   徐子陵心中浮起紀倩明亮而變化多采的一對美眸,暗忖若非上一次到長安時她有事求自己,恐怕會遭到同樣的對待,心中一動問道:「你知否她和池生春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侯希白道:「池生春怎敢碰紀倩,因為李元吉正是拜倒於紀倩裙下的不二臣之一。」   徐子陵訝道:「以李元吉的威勢權力,要得到紀倩不是易如反掌嗎?」   侯希白道:「怎會如此簡單,紀倩的情況有點像尚秀芳,在長安是街知巷聞無人不曉,即使李淵也絕不容許李元吉對紀倩強來,免得招來對李家有損的話柄。何況李元吉尚要顧及本身形象和聲譽,加上李淵身邊近臣大多與紀倩有良好的關係,所以李元吉只可像其他裙下之臣般去爭奪紀倩的苦心,其中的愛恨苦樂,該是非常動人的。」臉上現出陶醉的神色。   徐子陵忽想起一事,問道:「李元吉不是和風雅閣的青青夫人相好嗎?」   侯希白曬道:「青青夫人只是李元吉眾多女人之一,李元吉一向風流,最愛四處拈花惹草。」   一拍徐子陵肩頭道:「好哩!要不要到上林苑碰碰運氣?」   徐子陵搖頭道:「我到青樓能碰到的只會是壞運氣,更重要的是我不可主動去找紀倩,只可讓她碰上我。幸好這並非急迫的事,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才去想這事。你知否原來經營押店是怎麼一門高深複雜的學問,為探求這門學問累得我筋皮力竭,你最好乖乖在這裡繼續作你的百美圖,畫累了上床休息,別忘記你的石師心意難測,昨晚你又沒好好睡過,聽我的話吧!」   侯希白頹然道:「何用你來提醒我,現在只有寫畫和盤桓青樓可令我忘掉一切,這或者是人與禽獸的分別吧!它們只懂為生存而奮鬥,我們卻懂寄情風月,忘掉對生存的威脅,這叫逃避。」   徐子陵深思道:「睡覺正是逃避的一種方式,所以禽獸亦有借睡覺逃避現實這與生俱來的辦法。」   侯希白興致盎然的道:「那麼人和禽獸最大的分別在那裡?」   徐子陵凝想片刻,道:「我想最大的分別該是人會對自己本身的存在作出思索,例如我們因何存在?存在本身有甚麼意義和目的?冥冥中是否有主宰?每一個人是否均像扯線傀儡般任由命運擺佈?生從何來?死往何去?生死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侯希白聽得發起呆來。   徐子陵想起愛談生死之道的伏難陀,若不是得他啟發,自己恐怕不會對這人生之謎想得這麼透徹深入,使他更明白師妃暄為何會捨棄塵世,修行天道,那正是對自身存在身體力行的探索。   旋又想到石青璇,她是因截然不同的原因,對這殘酷的現實和人世間的恩怨看通看透,故選擇避世隱居的生活方式。   自己卻不幸捲入凡塵的大漩渦裡,難以抽身退脫。   心中不由暗歎一聲。   侯希白點頭道:「子陵這番話有如暮鼓晨鐘,發人深省,我現在只想醉個不省人事,忘掉心中的痛苦。」   徐子陵心中湧起去見石青璇的強烈衝動,忽然間感到自己比以前任何一刻更明白她。可是眼前的侯希白是他另一個必須關心的人,道:「希白兄何不把心中的痛苦說出來,那會好過點。」   侯希白一對俊目紅起來,瞥徐子陵一眼後垂首苦笑道:「我是由石師一手培育成材,若說對他沒有感情,就是騙你的。有時他真的對我很好。唉!我和他這盤賬該如何算?我現在只想面對面和他把事情弄清楚。昨晚我獨自到青樓去,正是想他來找我,要殺要剮悉隨他老人家的意思,總好過現在般如墮在迷霧中,沒有一件事是分明的。死並非那麼可怕吧?」   徐子陵終於清楚候希白對石之軒的真正心意,心中叫糟,因為石之軒再非以前性格分裂的石之軒,在他認為有此需要的情況下,會毫不留情把這個「產品」處決清理。   沉聲道:「你不是說過若依師門傳下來的規矩和他在你十八歲那年立下的咒誓,你在二十八歲那年擋不過他的『花間十二支』,才會把你殺死?你現在該是二十七歲吧!還有一年的時間。」   侯希白頹然道:「二十八歲只是他訂下的限期。我隨時可要求提早舉行,我真想曉得當變成被他殺死的冤魂後,石師會否傷心後悔。唉!花間派的規矩宗法是自小從心中建立起來的,現在已成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我不會讓子陵你插手此事,只會憑自己的力量去渡過難關。」   徐子陵皺眉道:「像你目下般全無鬥志,一會兒說束手任從處置,一會兒又說要力爭過關,都是消極的表現,真使人擔心。」   候希白回復瀟灑自然,笑道:「這叫心情矛盾,若能不死,誰願尚有大好光陰時一命嗚呼?至少待我完成這唐宮百美圖才說,哈!」   徐子陵道:「照我看你石師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將不會親手幹掉你。」   侯希白一呆道:「子陵此話有甚麼根據。」   徐子陵沉吟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使自以為鐵石心腸的石之軒,亦因害死碧秀心,充滿痛苦矛盾的渡過十五年,否則這天下可能是另一番局面。現在從他所謂的『噩夢』中甦醒過來,不但不敢去碰石青璇這死穴,亦該不願親手處決自己一手培育出來的徒弟,所以我推測他會利用楊虛彥來對付你。」   侯希白精神大振道:「這會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我怎也不會讓楊虛彥得逞的。」   徐子陵見振起他的鬥志,心中大慰,道:「你石師只得兩個傳人,若死的是楊虛彥而非你,他沒理由將自己唯一的傳人毀掉,否則花間和補天兩派將無以為繼。更可想像的是你石師必會全力支持楊虛彥成為勝出者,若你再不振作,將會飲恨於楊虛彥的影子劍下。」   侯希白冷哼道:「我怎會那麼容易便宜楊虛彥?幸好得子陵點醒。哈!我現在可安心睡覺哩!」   自李世民取得柏壁大捷後,天下有足夠實力作其對手者,僅剩下以王世充、竇建德和蕭銑為首的三大軍事集團。寇仲羽翼初成,暫且不論。宋閥僻處嶺南,割地稱霸綽有餘裕,但若憑其本閥之力,兼且南人不耐北方苦寒,則有鞭長莫及之歎。   宋金剛柏壁之敗,實是影響深遠,不但使劉武周聲勢由強轉弱,更令突厥在聯結好塞外各族之前不敢輕舉妄動。沒有突厥人的支持,另一依附突厥的霸主梁師都只好按兵不動,以隔岸觀火的態度坐看以洛陽為中心的爭霸決戰。   三大軍事集團中,以蕭銑的形勢最不利,關鍵處在於杜伏威降唐,不但鎮著蕭銑,令他動彈不得,亦使朱粲、李子通、沈法興之輩在迫不得已下袖手靜觀變局。   林立宏則被夾在兩大勁敵蕭銑和宋閥之間,難有任何作為。   在這逐漸明朗化的情勢下,天下頓成李閥、王世充和竇建德三方之爭,而寇仲的唯一希望,就是把王世充和竇建德拉到一起,粉碎李世民不敗的神話。   經過一夜全速趕路,寇仲於清晨時分抵達洛陽,守城的兵衛誰不認識他,立即飛報王世充。   來迎接的是寇仲對他頗有好感的王世充次子王玄恕,大家見面,自有一番高興。   在親兵簇擁下,兩人並騎馳往皇宮。   寇仲問道:「李世民方面有甚麼動靜?」   王玄恕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據我們得來消息,李世民將於這幾天親率大軍出關東來,我們已作好準備,務要對他迎頭痛擊。唉!果然不出少帥當年所料,李世民吸取李密久攻洛陽不下的教訓,採取逐步肅清外圍據點,斷絕食道,再孤立我們的策略。」   寇仲興致盎然地掃視繁榮如舊的洛陽風光,訝道:「李世民的大軍仍遠在關中,你怎知他採取甚麼策略?」   王玄想道:「因為柏壁之戰後,李家先後派出四名大將,在我們四周集結兵力。分別是史萬寶進駐龍門,斷我們南援之路;劉德威屯兵太行,倘若東攻河內,我們北路勢被封閉;王君廓則對洛口侖虎視眈眈,而另一將領黃君漢枕兵孟津,一旦渡過大河,回洛侖勢將難保。」   寇仲暗忖這確配稱為「上兵伐謀」,李世民不費一兵一卒,只憑兵馬調動,即構成對王世充的龐大壓力。在這樣的形勢下,李世民若要勸降王世充旗下的將領,使他們離叛歸附自是水到渠成。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洛陽處於河流交匯之地,要真把洛陽孤立,談何容易。當年我為要說服令尊,言辭當然誇大點。不用擔心,李世民即管放馬過來,只要我們能守穩偃師、虎牢一線,李世民圍城時,竇建德大軍來援,定可把李世民殺個落花流水,能否逃回關中亦成問題。」   王玄恕露出尷尬神色,低聲道:「父皇不肯聽我勸告,違反與竇建德的協議,已於昨天登上帝位。」   寇仲色變道:「什麼?」   人馬馳進皇宮去。 第六章 唇槍舌劍   在榮達大押幽靜的內堂,徐子陵在上他到長安後的第二課。昨天主要是聽榮達的主持人陳甫說及平遙的風土人情,生活習慣,順帶學他的平遙口音。在語言上,徐子陵和寇仲均是有天份的人,突厥話能很快上口,帶些鄉音的話自然難不倒他。   圓桌上放滿「質錢帖子」、「錢票」、「賬簿」一類典當業的東西,看得徐子陵眼花繚亂時,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陳甫道:「我們典當業可以四個字來形容,就是以財生財,將財富放貸取利,憑高息賺錢,可以信用借貸,或以抵押放貸。抵押品由動產例如珍寶玉石,至乎不動產如房舍地契,甚或人身作抵押。」   徐子陵一呆道:「怎樣以人身作抵押?若沒有錢還,難道可將人賣掉嗎?」   陳甫身材瘦削,生就一副馬臉,五十來歲的年紀,相當高的鬢角有些花白,態度友善熱誠,聞言露出一絲曖昧的笑容,壓低聲音道:「欠債還錢,沒錢可以工作還債,若抵押的是標緻的娘兒,更可賣入青樓。不過我們長安榮達絕不會幹這種事,但在鄉鎮偏僻的地方,我不敢擔保言種事不會發生。在你情我願下,官府很難干涉。何況我們開當鋪的,首先要打通官府的關節,一方保持低調,一方隻眼開隻眼閉,大家相安無事。」   徐子陵聽得信心陡增,只是這以人作押一項,對香家己有莫大的吸引力,等若以後可公然作人口買賣。皺眉道:「典當業究竟是怎樣開始的?」   陳甫輕描淡寫的道:「典當業於南北朝時大行其道,源於佛寺的寺庫制度。」   徐子陵愕然道:「怎會和佛寺有關?佛寺豈能幹斂財的勾當,不是與出家人的四大皆空有違背?」   陳甫微笑道:「出家人不用吃飯嗎?寺院通過各階層的佈施,積聚大量財富,為維持眾多僧侶的生活,進行各類宗教活動,維修和擴建寺院,凡此無財不行,於是想到這以財生財的法門,憑放貸取利。」   頓了頓續道:「至於有否違背佛門的本意,就非我所能知。不過至少佛教經律中的『無盡藏』有『生息不已,其利無盡』,『爾時六眾當種,種出息,或取或與,或生或質』的記載,令僧侶可安心放貸得利供佛,法,僧三寶之用。」   徐子陵聽得耳界大開,問道:「這樣一個賺錢的行業,競爭一定很大,司徒福榮憑什麼能脫穎而出,成為全國最大典當業的老闆?」   陳甫欣然道:「這方面誰都要佩服大老闆,他之所以能這麼成功,皆因推出『谷典』和發行『錢票』兩門新的生意,谷典並不限於米糧,而是廣及其他糧貨,這特別受農村鄉鎮的歡迎,試想可以糧貨換錢,雖然價格比直接買賣低一大截,但在方便和應急上卻非其他貿易方式所能比擬。」   「至於錢票,對經商者可說是一種恩賜,方法是由當鋪簽發換券,代替貨幣在市面上流通,隨時兌現,我們則賺取『貼水』。」   徐子陵明白過來,難怪說典當業最重商譽,所以香家或在財力上能超越司徒福榮,卻因與青樓賭館畫上等號,又有販賣人口的背景,隨時會遭為政者掃蕩封閉,誰肯信他們發行的「錢票」。   愈清楚典當業,愈有把握令香家上鉤,皆因此乃香家可藉以施展「變天換日」大法的千載一時良機。   陳甫道:「好哩!現在輪到公子深入瞭解我們的經營和運作手法。」   徐子陵心中苦笑,只好強迫自己振作精神,專心聆聽,為扮好司徒福榮努力。   在皇宮的書齋內,一身龍袍的王世充看罷竇建德的密函,遞給坐在右下首的王玄應讓他也過目,皺眉道:「竇建德為何要助我對付李世民?」   寇仲尚未回答,王玄應邊看竇建德的信函,邊頭也不抬的冷笑道:「說不定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哩!」   寇仲立即心頭火發,正要拂袖而起,坐在寇仲旁的王玄恕忙接口道:「現在夏王與我們大鄭唇齒相依,洛陽若失陷,下一個……」   王世充截斷他道:「洛陽怎會失陷?李世民一向善於後發制人,薛舉父子和宋金剛就是這麼敗在他手上。我今趟就以彼之道還治其身,當他久攻不下退兵之時,就是他全軍覆沒的一刻。」   寇仲雖對王世充絕無好感,卻不得不承認這是應付李世民大軍的正確戰略,問題是鄭軍能否堅守到那一刻。   王世充目光閃閃的盯著寇仲,沒有立即說話,王玄應則把竇建德的書函毫不尊重隨手扔在旁邊几上,臉含冷笑的瞧著對面位於王世充左首的寇仲。王玄恕無奈苦笑,默不作聲,書齋內充滿一片難堪的氣氛。   驀地王世充仰天長笑,道:「少帥如此著緊我大鄭的事,我非常感激,若李世民提早一年來攻,我或會手忙腳亂,可是經過整年備戰,我有十足把握打這場仗。現在我洛陽兵精糧足,只要能守到冬天大雪之時,哪到李世民堅持下去?」   寇仲心中大訝,上次見王世充,至少表面上這老狐狸對自己禮遇甚隆,但今趟顯然態度大改,究竟他有何所恃?又或是如他所言的有十足把握勝此一仗。   寇仲生出無話可說的頹喪感覺,苦笑道:「聖上是否要對我下逐客令呢?」   王玄恕一震望往乃父。   王世充歎道:「少帥實在是我非常欣賞的一個人物,只可惜不能為我王世充所用,更大的問題是少帥己成嶺南宋家的人,宋缺一向敵視外族出身的人,我和他是水火不容,少帥請告訴我教我如何信任你?」   寇仲道:「事有緩急輕重之分,假若聖上你有十足把握可獨力收拾李世民,小子當然無話可說。但事實擺在眼前,所有曾信心十足自以為可收拾李世民的人,最後均被證實是錯的,若我是聖上,當不會未開戰先絕自己的後路,我要說的話全說出哩!至於該怎樣做,請聖上定奪。」   王世充微笑道:「我們曾合作擊垮李密,今次自可聯手教李世民吃場大敗仗,少帥勿要多疑,只是大家必須將心裡的話先說出來。」   王玄應淡淡道:「擊退李世民,對少帥有怎麼好處?」   寇仲真想照臉轟王玄應一拳,看他的青白小臉事後會變成甚麼樣子,此人不識大體,只因兩趟被擒之辱,迄今仍對他懷恨在心,深吸一口氣後,沉聲道:「可否倒轉來說,若李世民攻佔洛陽,對我寇仲有甚麼壞處,好嗎?」   王世充露出不悅之色,冷哼道:「少帥請說出來高見。」   寇仲目光從與王玄應的對視,移往王世充。道:「洛陽若失陷,那竇建德將被迫退守河北,那時李世民只要隨便派他天策府任何一個大將,將可守得洛陽固若金湯。那時李世民第一個要殺的人不是竇建德而是我寇仲。」   王玄應曬道:「少帥有否高估自己在李世民心中重要性?竇建德手下雄師達四十萬之眾,少帥軍只區區數萬人,且無堅城險地可守。」   寇仲回敬他嘲弄的目光,微笑道:「這不是誰重要些的問題,而是戰略的問題。李世民若攻下洛陽,李閥唐室聲勢大盛,一些望風駛舵之輩如高開道,羅藝之流,只好搶著向唐室歸降,令竇建德腹背受敵,動彈不得,李世民非是蠢人,只會誘竇建德勞師遠征的來攻,自己則從容佈置用兵南方,一旦把我剷除,再在巴蜀建立水師船隊。加上有杜伏威的江淮軍作呼應,南方諸雄只餘任由宰割的份,那時竇建德唯一生路就是來攻洛,遇上天下最擅守城的李世民,又有關中呼應,結果會是如何?似乎再不用小弟說出來吧!」   王玄應給說得啞口無言,因為他說的全是實話,更是王玄應從沒想過的。   王玄恕雙目射崇慕神色,不住點首。   王世充兩眼精光大盛,不得不同意點頭,道:「少帥對整個時局看得非常透徹,不過洛陽是不會失守的。」   寇仲笑道:「聖上既指出要直話直說,那我亦不客氣,聖上憑甚麼這樣有把握?」   王世充成竹在胸的道:「因為少帥千算萬算,仍算漏李閥內部的變數,若李世民能一舉攻克洛陽,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若久攻不下,其他大敵則蠢蠢欲動。李淵或會改變主意,命李世民退兵,少帥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心中一震,忽然掌握到王世充如此有恃無恐的原因,皆因他暗裡得到突厥人的支持,正因如此,才不把竇建德的援助放在眼內。當李世民圍攻洛陽之時,只要頡利助梁師都之輩再犯太原,李世民在首尾難顧下,只好退兵回守關中。   他與王世充互相緊盯半晌後,哈哈一笑,挨回椅背處歎道:「假如聖上真的作如是想,正中突厥人的奸計。」   王世充首次色變,不悅道:「突厥人和我有甚麼關係?我怎會中突厥人的計?」   寇仲微笑道:「聖上和突厥人是甚麼關係,我當然不清楚。只希望不是透過趙德言或大明尊教作橋樑搭出來的關係。頡利終有一天會聯同塞外諸族大舉來犯的,不過絕不會是這幾個月內的事。我剛從塞外回來,對塞外的形勢或會比你們清楚些。」   王玄恕忍不住道:「塞外目下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寇仲道:「大可用一個亂字來形容,突利在畢玄的壓力下被迫和頡利修好,但雙方均因奔狼原之役和渤海立國之事師勞兵累,在重整陣腳和與其他各族建立新的關係前,絕不敢輕舉妄動。若我所料無誤,頡利表示支持你們大鄭,怕的只是你們不戰而降,讓李世民不費一兵一卒的奪得黃河的控制權,那時唾手即可取得天下。對頡利來說,最理想莫如李世民因攻打洛陽元氣大傷,那時突厥聯軍乘勢南侵,在李閥無力反擊下,先佔大原,站穩陣腳,然後逐步蠶食,完成席捲中原的美夢。」   書齋內一陣如鉛墜的沉默。   王世充年凝望寇仲,長長呼出一口氣道:「頡利對我沒有任何承諾。」   他這句話說得軟弱無力,明顯是言不由衷,更令寇仲曉得自己猜個正著。   王玄應沉聲道:「剛才少帥說由趙德言、大明尊教為我們搭路是怎麼意思?」   寇仲聳肩道:「沒有甚麼意思,趙德言和榮鳳祥關係密切,而榮鳳祥本身是大明尊教的人,你們又對他特別容忍,我這樣順著一猜,該屬合情合理吧!」   王玄應為之語塞,言辭上的針鋒相對,他怎是寇仲的對手。   王世充心不在焉的道:「我們不要在這些小事上爭,少帥有甚麼好的提議?」   寇仲暗鬆一口氣,費這麼多唇舌,要爭取就是王世充這麼一句話。正容道:「我的提議可用三句話總結,就是守為上,聯竇軍,固虎牢。」   王世充沉吟道:「我以為少帥有甚麼意想不到的提議,這些……嘿!這些均為我們擬定的策略。」   寇仲心中暗罵,至少聯竇軍一項不是他的既定策略,道:「守為上一策說來容易,實行起來卻有一定為難處。第二項的聯竇軍,聖上必須暫緩稱帝,事情才有得商量。」   王玄應終於找到反擊機會,不悅道:「名不順言不順,現在舊隋廢君正式讓位父皇,令我大鄭軍心大振,這干竇建德甚麼事?他歡喜大可由夏王變稱夏帝,這是稱號的問題,否則父皇怎都像矮李淵一截似的。」   王世充默言不語,似是同意,又像在思索稱帝的事。   王世充以鄭王還是鄭帝的身份與竇建德對話,當然有很大的分別,若采後者,勢令雙方很難有合作的共同基礎。   王玄恕欲語無言。   寇仲歎道:「這是大鄭的事,由你們決定。但任何一條戰線亦可失去,卻絕不能失虎牢偃師這條東面最重要的戰線,那不但是竇建德來援之路,更是我少帥軍可把糧草裝備源源不絕送來的生命死活線。我有一個大膽的提議,希望聖上信我是個守諾的人,絕對信任我。」   王世充一震道:「少帥想為我守虎牢嗎?」   寇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這當然最理想,卻是強聖上所難。我只希望能以楊公卿,張鎮周,又或玄恕公子為正,我則當個手下跑腿的,那我敢說任李世民三頭六臂,亦不能孤立洛陽,我們可十拿九穩的打一場大勝仗。」   王玄應失聲道:這怎麼行?   王世充伸手阻止王玄應說下去,道:「此事待我仔細想想。」   不顧王玄應的眼色,向王玄恕道:「少帥在這裡的住宿事宜,由玄恕打點。明早我們有個重要的軍事會議,少帥請準時出席。」 第七章 與魔為盟   寇仲和王玄恕並騎地出皇宮,踏上洛陽天街,心中豈無感慨。   驕兵必敗。   王世充目前的聲勢,正進入巔峰時期,主因是擊敗李密的瓦崗軍,雄霸中原核心戰略位置的東都洛陽。其次是在東都小朝廷的鬥爭中勝出,趕跑獨孤閥,現在更迫得楊侗禪讓帝位予他。外患內憂,一下子全解決掉。   但他的稱帝在戰略上絕不聰明,因為這會令竇建德生出反感,推翻聯手的盟約。不過卻是風氣潮流所趨,蓋因林士宏、劉武周、梁師都、李淵、蕭銑等各方霸主均先後稱帝,他王世充若再高舉「楊隋」的旗幟,將難有號召力。剛擊敗瓦崗軍的王世充聲勢如日中天,加上王玄應等人慫恿,心癢難熬下,遂走上這錯誤的一著。   此時黃河以南,盡成他大鄭的領地,倘能擊退李唐東征的大軍,勢成獨霸中原之局,難怪他給野心掩蓋理智,連一手促成他今天聲勢的自己亦不放在眼內。   可是寇仲卻肯定若任由王世充與李世民決戰,最後敗的必然是王世充。   致敗的原因是王世充本身性格的問題,此人表面的話雖說得好聽,事實卻是狡詐反覆,心窄不能容人,致除王氏同宗外無心腹可言,這樣的一個人,何能成大業。在這樣的性格支配下,他根本不可能以誠待人,更難令人甘願為他效死。遇上豁達大度,知人善用的李世民,後果可想而知。否則如秦叔寶、程咬金之輩能爭相來投為他出力,鹿死誰手,確未可知。   未能對屬下諸將公平地論功行賞,莫說難望外人望風歸附,更會迫得手下投往敵對的陣營,此正是王世充最大的失著。   人馬馳上天津橋。   王玄恕乾咳一聲,把寇仲從沉思中扯回眼前的現實來,道:「少帥在想甚麼?」   寇仲苦笑道:「我在想是否白來一趟。」   王玄恕大吃一驚道:「少帥萬勿這般想,父皇不是剛說他非常欣賞你嗎?」   寇仲歎道:「我也很欣賞李世民,欣賞又如何?唉!不要再談這些洩氣的事,我可否仍住在上趟的地方,那所房子相當不錯,我最愛它清靜。」   心中最想問的是楊公卿的情況?但縱使是對他有好感的王玄恕,亦知不宜匆匆問出口來,否則如傳回王世充耳內,他不懷疑兩人的關係才怪。   王玄恕一口答應道:「這個沒有問題。」   寇仲忙道:「我不需任何人侍候。是哩!我在這裡的諸位老戰友近況如何?」   王玄恕欣然道:「楊老和張老兩位大將刻下均在洛陽,我安頓好少帥後,會使人通知他們,他們定會很高興又可與少帥見面敘舊。」   寇仲放下心事,暗忖只要見到楊公卿,將可完全掌握到王世充這方面的形勢,那時再看看有甚麼方法可扭轉乾坤,讓王世充「慘勝」這決定天下命運的一場硬仗。   徐子陵踏進多情窩的院子,首次對選擇多情窩作落腳的地方生出悔意,因為多情窩已因侯希白成為名人沒有秘密可言。他正是因到多情窩,故先後被婠婠和石之軒發覺他來長安,以後情況更是禍福難料。   空氣中殘留女子清幽的香氣,徐子陵浮現起與沉落雁泛舟河道的迷人情景,暗歎一口氣,扯掉面具,推門進入前廳。   沉落雁動人的背影向著他,憑窗外望,柔聲道:「我的心很煩,想找個人解悶兒。」   徐子陵曉得她誤以為自己是侯希白,緩緩舉步走到她身後五尺許處,淡淡道:「沈軍師為甚麼事心煩呢?」   沉落雁嬌軀劇顫,猛地轉過身來,不能置信地嬌呼道:「啊!子陵。」   她清秀明麗如昔的玉容泛起毫不掩飾的驚喜。   徐子陵入門前曾想過掉頭離開,可是終不忍心對這位已嫁作人婦的紅顏知己如此無情。   徐子陵歎道:「正是小弟。沈軍師是否因黎陽被破心煩,唉!我也很不好過。」   沉落雁露出千言萬言,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態,秀眸異采漣漣,動人至極點,似欲要撲入徐子陵懷內,又像盡力在克制自己,忽然垂下螓首,輕輕道:「子陵猜錯哩!世績於黎陽城破時成功突圍逃走,被俘的秀寧公主和李神通在寇仲的斡旋下為竇建德釋放,你可以暫時安心。」   「暫時安心」四字可圈可點,顯示這位善解人意的美女準確把握到徐子陵的心情。   徐子陵聽得李秀寧安然無恙,登時如釋重負,皺眉道:「然則軍師為甚麼心煩?」   沉落雁別轉香軀,目光重落在窗外後園的美景處,輕柔的道:「我早不當軍師哩!為何仍要喚人家作軍師,是否連喚一聲落雁亦吝嗇呢?」   徐子陵洒然笑道:「在我們心中,落雁永遠是那位美人兒軍師。」   沉落雁背著他「噗嗤」嬌笑,道:「美人兒軍師,虧你們叫得出口,這稱號令我們想起寇仲。我沒有看錯他,他或者是唯一能今李世民吃敗仗的人。」   徐子陵苦笑道:「可是這絕不會在洛陽之戰發生,寇仲自己比任何人更清楚此點,因為我們明白王世充是怎樣的一個人。」   沉落雁不屑的道:「偏狹譎詐,多疑矯偽,難成大事。」   徐子陵動容道:「沈軍師這八個字形容得非常貼切。」   沉落雁再次轉過身來,回復一貫風流綽約的嬌姿美態,喜孜孜的道:「見到子陵,所有煩惱都像不翼而飛,你真的能不管寇仲的事嗎?」   徐子陵頹然道:「我不曉得。我現在最大的期望,就是寇仲能及時退出這場攻打東都的大戰,否則洛陽失陷後,下一個將輪到他和他的少帥軍。」   沉落雁雙目閃著智慧的光芒,道:「你這叫關心則亂,寇仲豈是這麼易被收拾的。更正確點說,應是『天刀』宋缺豈是這麼容易應付的。一旦惹出宋缺,將沒有人能預料局勢的發展。」   徐子陵一呆道:「宋缺竟會親自領兵上戰場?」   沉落雁沒好氣地橫他一眼,微嗔道:「子陵憑甚麼認為他不會,李世民始終有胡人血統,宋缺絕不會讓這種人統一天下。要振興漢統,此乃千載一時的良機。李家顧忌寇仲,對宋缺更是憚懼。」   徐子陵訝道:「我只知宋家在南方有財有勢,卻不曉得在軍事上佔著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   沉落雁道:「若說寇仲是天生的卓越統帥,宋缺就是博通古今衰變,中土最高瞻遠矚的軍事戰略大家。所以他能一直按兵不動,直至合他心意的寇仲興起,始表態支持。宋缺配寇仲,一個精於作全局的佈置戰略,一個是沙場上無敵的統帥,你說李家對此有何感想?」   得沉落雁點醒,徐子陵開始從另一角度看寇仲的大業,更覺頭痛。無論誰勝誰敗,對中土的影響均是天翻地覆,卷南蕩北,無人能獨善其身。   沉落雁續道:「以宋缺之強大,竟能連蕭銑以壓制林士宏,正代表宋缺要保存實力,靜待爭霸中原的時機。密公若能學他一兩成,當不會有堰師之敗,唉!」   李密慘勝宇文化及後,不待恢復元氣,立即用兵對付王世充,正是致敗主因。   沉落雁又道:「嶺南軍以俚僚為主,民風純樸,刻苦擅戰,視宋缺為天人,固雖只十多萬之眾,卻是訓練精良,在宋閥的財勢支持下,加上寇仲這樣的人材,即使李世民亦不敢輕易言勝,所以你不用為寇仲擔心。」   徐子陵苦笑無言,沉吟片晌問道:「軍師仍未說出因何事心煩?」   沉落雁嬌軀微顫,緩緩轉過身去,透窗瞧往蔚藍清澄的天空,歎道:「還不是因為念在一點故主之情?」   徐子陵心中一震,她竟為李密心煩,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楊公卿、張鎮周和寇仲在廳內圍桌坐下,這兩位王世充手下最著名的大將均有風塵之色,可知奔波勞碌,因即將來臨的大戰難得休閒。   張鎮周免去閒話,劈頭道:「少帥可知王世充與朱粲暗中結為盟友?」   寇仲失聲叫道:「甚麼?」   在爭霸諸雄中,聲譽之差者,莫過於「迦樓羅王」朱粲,他和女兒都是聲名狼藉的人,朱粲更被傳為殺人食肉的魔王。近年來朱粲內則地方勢力抬頭,外則受壓於蕭銑和杜伏威,找靠山是理所當然的事,問題是王世充因何要收容他,此舉勢必盡失人心。   寇仲生出歷史重演的感覺,朱粲無論如何不濟,手下賊兵總有數萬人,他於王世充等若「五刀霸」蓋蘇文之於「龍王」拜紫亭,可成為扭轉局勢的奇兵,難怪王世充如此有恃無恐。   由於寇仲處境有異,李世民是下定決心摧毀王世充,而他寇仲必須助王世充守穩洛陽,擊退大唐的雄師,再不能像龍泉時般靈活應變,揮灑自如。   楊公卿搖頭道:「我其不明白王世充因何一錯再錯,竟招攬這人人切齒痛恨的凶魔。」   寇仲暗忖小弟明白,只是不宜說出口來。皆因張鎮周並非他的心腹人,不宜讓他曉得太多秘密。   從朱粲的作風觀之,他極可能是魔門出身的人,與和魔門有千絲萬縷密切關係的王世充結盟,乃水到渠成的事。   事實上王世充不信任外人的性格,亦是魔門中人的特性,同門也互相猜疑,何況對待外人?   張鎮周和楊公卿開口王世充,閉口王世充,毫不客氣,不但不視他為皇帝,更似不當他是主子。   張鎮周壓低聲音道:「少帥今趟來是否要助王世充應付李閥的大軍?」   寇仲歎道:「可以這麼說,你老人家有甚麼打算?」   張鎮周淡淡道:「有甚麼好打算的,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鐘。」   寇仲和楊公卿均聽出他言不由衷,因為以他的精明果敢,王世充又傷透他的心,絕不甘願陪王世充一道送死。   張鎮周又道:「在現今的情況下,少帥尚有甚麼回天之計?」   寇仲生出警覺,心想若張鎮周暗中降唐,與李世民來個倒王世充的裡應外合,現在就是刺探機密。搖頭苦笑道:「除非王世充肯把部份兵權交出來,否則我有甚麼辦法。」   皺眉問道:「你們如何知道王世充與朱粲秘密結盟?」   楊公卿道:「這消息最初是從朱粲內部傳出來的,指王世充收編朱粲的隊伍,並拜朱粲為龍驤大將軍,王世充雖多次向我們否認此事,但『毒蛛』朱媚曾兩次到洛陽來見王世充乃不爭之實,所以我們知王世充在睜眼說謊。」   寇仲道:「那朱粲就再不能成為奇兵,頂多只能牽制李世民部份的軍隊。」   張鎮周冷哼道:「只看李世民兵員的調動,可知他的策略是要封鎖洛陽對外所有交通糧道,孤立洛陽。洛陽軍民達數十萬之眾,每天均消耗大量糧食,就算城內各糧倉全部滿溢,最多只能擴得半年。所以在戰略土李世民是正確的。」   楊公卿道:「現在就要看李世民是否有本事將洛陽圍個水洩不通,亦要看竇建德會否揮軍來援,所以虎牢一線最具重要,不容有失。」   張鎮周歎道:「大鄭的成敗,要看明天的會議王世充如何分配兵權,若他肯用我們三人任何之一宇虎牢,李世民大有可能吃敗仗。」   楊公卿冷笑道:「事到如今,若他仍執迷不悟,任用宗親,那就是他要自取滅亡。」   寇仲聽得大動腦筋,至此方知明天的軍事會議如此重要,王世充能否留住異姓諸將的心,還看明朝。   楊公卿道:「我自起床後沒吃過東西,肚子餓得咕咕叫,不若到天津橋頭的董家酒樓祭祭肚腸,順便為少帥洗塵。」   張鎮周歉然道:「我還有點事辦,楊公代我向少帥多敬兩杯酒吧!」   沉落雁背著徐子陵輕歎道:「到現在我仍不明白密公因何降唐,從起義軍領袖的身份變成唐室的官吏,隨他入關的二萬瓦崗軍成為唐室的官軍,將曾為天下景仰討伐暴隋的正義之師徹底變質,現在他終於後悔哩!」   接著旋風般轉過身來,道:「我沉落雁該怎麼辦?」   徐子陵明白過來,李密入關後並不得意,獲封幾個虛銜,事實上被投閒置散,反而手下大將李世績受重用,怎能快樂得起來?   柔聲道:「他可以怎麼辦?」   沉落雁香唇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他當然認為自己可東山再起。」   頓了頓歎道:「王伯當雖名義上被封為左武衛大將,同是有職無權,故生出非份之想,常對密公說李世績據黎陽,張善相守羅口,中原一帶忠於密公的舊部仍是人多勢眾,際此唐鄭交戰之時,只要離開長安,出走山東,招集舊部,定可創出一番新局面,重振瓦崗軍的聲威。唉!忠言逆耳,我離多番勸密公打消這念頭,總是說不動他。你教我怎麼辦?」   聽到王伯當之名,徐子陵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不過素姐已逝,對王伯當侵犯素姐的怨恨早雲散煙消。看到李密和王伯當兩個曾叱吒風雲的人,落至如此田地,那還有興致與他們計較。   問道:「在關內,他隨來的舊部有多少人願跟隨他的?」   沉落雁苦笑道:「連我也不願隨他自取滅亡,你說有多少人願跟他?」   徐子陵道:「你是否決定與他劃清界線?」   沉落雁道:「如我真是那麼絕情的人,現在就不用煩惱。」   接著嬌媚地白他一眼道:「現在心情好多啦,這些煩事不該對你說的。是哩!你到長安來有何貴幹,不是對那個所謂寶藏內的廢銅爛鐵仍死心不息吧。李淵起出那不符實的財寶後,任由那批發霉的兵器留在下面,現在誰都沒興趣談楊公寶庫,只當那是個笑話鬧劇。」   徐子陵道:「我到長安來是對付一個人,遲些待事情有些著落時,再奉上詳情好嗎?」   他故意說得含糊,是不想節外生枝。   沉落雁不以為忤的道:「能驚動我們徐公子,此人自非等閒之輩。差點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你們的好朋友商秀珣場主這兩天會到長安來,尹德妃特別邀我作她的伴友,聽說李建成對她很有意思。」   徐子陵一震道:「甚麼?」 第八章 寒林清遠   在董家酒樓四樓景觀最佳的廂房內,寇仲歎道:「王世充又想害我!」   楊公卿一呆道:「不會吧!上趟王世充出爾反爾,要殺少帥,曾大失人心,惹起軍方上下極大反感,現在際此風雲幻變的時刻,少帥更非善男信女,王世充豈敢造次?」   寇仲舉杯相敬,雙方盡興一杯後,笑道:「這叫經驗之談,王世充因有信心贏此一仗,我又自動獻身的送上門來,他怎肯錯過良機不來個順手一刀,將小弟了結。」   接著將王世充的身份揭出,道:「魔門中人行事心狠手辣,趕盡殺絕,不講天理人情。我屢次破壞他們的計劃,肯定成為他們的公敵,如能一舉把我和李世民除去,他們成事的機會將大大增加。王世充派王玄恕來迎接我,正是為安我的心。」   楊公卿皺眉道:「魔門的人一向自私自利,像一盤散沙。以王世充的性格,只會做對自己有益的事,對付你實在不智。唉!若非是你說的,我真不敢相信王世充是魔門出身的人,不過只有王世充是魔門出身的人,方可解釋他和榮鳳祥的曖昧關係。」   寇仲壓低聲音道:「照我看原本鬥個你死我活、一盤散沙的魔門各系現下正趨向團結一致的發展,因為生死存亡,就在此刻,王世充成為他們奪天下最大的一個希望。剛才見王世充時他曾透露口風,說李閥內部不穩,可知魔門有人在關中玩弄手段。假若朱粲與魔門有關,朱粲歸降王世充,正顯示魔門聯成一氣,好能在這爭天下的鬥爭中脫穎而出。」   楊公卿點頭道:「若擊敗李世民,天下至少有一半落進王世充的口袋去,如能一舉除掉你和李世民,天下將更是王世充囊中之物。少帥對此有甚麼打算?」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微笑道:「當然是將計就計,先助王世充勝此一役,再想其他。」   楊公卿愕然道:「可是王世充不是要殺你嗎?」   寇仲淡淡道:「今時不同往日,王世充再不敢公然對付我,怕的是影響軍心,只能由魔門其他人來殺我,他可置身事外。那我就當作是有人送上門來給我練刀吧!」   楊公卿道:「在這種情況下,少帥留在這裡能起甚麼作用?不如我盡起手下兒郎,與少帥回彭梁隔山觀虎鬥。」   寇仲苦笑道:「我對你這一提議想得要命,可惜現在我的彭梁軍比起李閥大軍,仍不堪一擊。且洛陽牽涉到巴蜀的動向,關係重大,不容有失,否則誰願為王世充這種人出力?」   楊公卿道:「問題是王世充不會用你,你留在這裡只會被投閒置散,還要應付王世充的加害。」   寇仲冷哼道:「到他走投無路時,自然要來求我,我太清楚他無恥的性格。」   楊公卿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少帥認為王世充有多少成勝算。」   寇仲顯是曾重覆想過同一問題,想也不想的迅快答道:「頂多只有一成機會,還要靠李閥本身的內爭方能賺回來的。王世充根本不是李世民的對手。唉!若洛陽現在是我寇仲的,李世民肯定要吃大虧。」   楊公卿沉聲道:「果真如此少帥會怎麼辦?」   寇仲微笑道:「若我是王世充,就會全力迎擊,與李世民打幾場硬仗,振奮軍心,務令有異心的外姓諸將不敢輕舉妄動。」   楊公卿歎道:「可惜王世充並非少帥,在戰場對上用兵如神的李世民,只會敗亡得更快更急。假設王世充被孤立於洛陽,才求少帥幫忙,少帥有甚麼回天之計。」   寇仲知他為人穩重,如自已只是逞匹夫之勇,肯定會令他唾棄自己。正容道:「我原本的構想非常完美,就是當李世民攻打洛陽時,竇建德則渡河南來,只要枕軍虎牢附近,令李軍不敢冒犯虎牢,保持洛陽東線的暢通,使洛陽糧食無缺,圍城之戰勢將變成奪糧之戰,那李世民將難以安寢。只恨王世充急於稱帝,竇建德再難與他合作。只好將就點,由我的少帥軍補上,只要守著虎牢這一線生機,李世民將不能孤立洛陽,更有可能輸掉這場決定性的大戰。」   沉落雁翩然去後,侯希白飲飽食醉的回來,見到徐子陵在家,大奇道:「你不是要去聽課嗎?為何這麼早回來?」   坐在他旁又道:「你那朋友陰顯鶴仍沒有消息,但有關征東大軍的謠言卻是滿天飛。」   徐子陵道:「有甚麼謠言?」   侯希白好整以暇的道:「無稽之談不用花時間,但有三則消息可堪玩味,且可信性非常高。」   徐子陵給惹起好奇心,笑道:「你要對我賣關子嗎?快說出來,否則大刑侍候。」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有子陵作伴,苦悶的日子可變得有趣。第一個消息是李淵正考慮應否委派元吉作李世民的副帥。」   徐子陵皺眉道:「不會吧!李元吉剛吃過敗仗,全賴李世民收拾殘局,反敗為勝。洛陽如此重要的戰役,怎會有李元吉的份兒。」   侯希白分析道:「你仔細想想,這並非沒有可能的。李淵派李元吉去洛陽,並非為打勝仗,而是監視李世民,因怕他攻佔洛陽後據其地以脅長安。李淵或者不會這麼想,但只要李建成的太子黨和妃嬪黨有這疑慮,等若李淵也有這顧忌。」   徐子陵記起李世民曾說過李淵怕他佔領洛陽稱帝,心中暗歎,道:「第二個消息呢?」   侯希白道:「第二個消息更是驚人,就是食人狂魔朱粲竟歸順王世充,想不到王世充會這麼愚蠢。」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   侯希白道:「空穴來風,非是無因。朱粲慨能與蕭銑和曹應龍合作,與我聖門應是關係密切。恰好王世充和聖門中老君廟的辟塵關係曖昧,故兩人若情投意合,在大敵當前下聯成一線,乃水到渠成的事。問題是此事怎會被揚出來。」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若沒有內鬼,這種惟恐人知的事絕不會由王世充或朱粲主動公開,此事實關係重大,增添寇仲助王世充守洛陽的變數,使形勢更趨複雜。道:「應是牽涉到貴門派系間的鬥爭,王世充始終是大明尊教的人,不屬於兩派六道,現在中土的聖門裡某系有人支持王世充,說不定會被聖門其他派系的人反對,從中破壞。」   侯希白道:「這方面不用費神去想。最後的消息是關於池生春的,你不是說過要對他來個聲東擊西,混水摸魚嗎?原來他在長安開賭場並非順風順水,六福賭館本是屬於一個叫溫玉勝的人,此人外號『過山鳥』,心狠手辣,否則不會得此外號。」   過山鳥是一種劇毒的蛇,性情兇猛,並不像大多數蛇般見人即避,且會主動攻擊人。   徐子陵點頭道:「李閥入主長安,理所當然的會將巴陵幫香家的舊有勢力徹底剷除,池生春就是於此時受命改名換姓潛入長安,借屍還魂重操賭業,更搭上李元吉,發展至今天的局面,併吞明堂窩是他擴展賭業的下一步。」   侯希白道:「六福賭館是池生春從溫玉勝手中贏回來的,照江湖規矩,願賭服輸,溫玉勝該無話可說。可是池生春卻犯下大忌,竟連溫玉勝的愛妾也搶過來,聽說溫玉勝為此上門尋池生春的晦氣,從此失去影棕,應是給池生春殺掉,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徐子陵愕然道:「溫玉勝竟死了!我們還如何利用此事?」   侯希白欣然道:「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溫玉勝有位比他更有名氣的拜把兄弟,姓曹名三,外號『短命』,愛披長髮,擅用飛刀,是臭名遠播的劇盜,在巴蜀曾橫行一時,後來給小弟幹掉,因他也是一個殘暴的採花惡賊。哈!你說是否精采?」   徐子陵皺眉道:「你是否要我扮短命曹三為溫玉勝向池生春報復?但你有沒想過若真的是曹三來和池生春算賬,以池生春的勢力,根木不會把他放在眼內。何況曹三是採花淫賊,不犯一兩起奸案,怎顯得出他的作風?」   侯希白失笑道:「除小弟外,沒有人曉得曹三是淫賊,我看中此人一方面是因他武功高強,夠資格成為池生春的禍患;另一方面則因我追殺曹三的事在巴蜀無人不知,只是我沒有把結果告訴任何人。所以當池生春奈何不了曹三時,定會來借小弟的美人摺扇去對付他,那小弟就可與池生春拉上關係,這是另類的聲東擊西。真正的聲東擊西,是你的司徒福榮擺出對著明堂窩而來的款兒,對池生春則欲拒還迎,池生春不上釣才奇。」   徐子陵動容道:「希白兄為我的事費了很大的心思。」   侯希白道:「我最恨的是採花賊,何況香家販賣婦女?你徐子陵的事也是我侯希白的事,否則甚麼是叫兄弟。今晚你打散長髮,來個大鬧香家,殺幾個人來玩兒。」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能這樣胡亂殺人的。」   侯希白道:「那就改為打傷幾個人,總之要令池生春風聲鶴唳,寢食不安,方能達到目的。」   頓了頓又道:「此計尚有一妙處,就是可公然去摸池生春的底子,看他在別無他法下會央甚麼人為他出頭。例如幫他的是婠婠,代表支持他的是陰癸派。曹三的作用,是要令池生春感到性命受威脅,遂能令他露出馬腳。」   徐子陵皺眉道:「曹三有這麼厲害嗎?」   侯希白笑道:「我當年殺他不知多麼艱苦,此人高來高去的輕身本領名著一時,否則不能成為著名的獨行大盜。你不用採花,只要干幾起竊案,那就誰都曉得曹三大駕已臨長安。」   徐子陵微笑道:「好吧!依你之言,暫時作賊。事實上我早想來個夜探池府,只是怕打草驚蛇,現在有曹三這身份,可方便行事。」   侯希白大喜道:「我總算可幫上點忙,你現在休息片刻,待我秘密為你張羅扮曹三的工具,至少有幾把飛刀才像樣子。哈!事情愈來愈有趣哩!」   楊公卿沉吟片晌,道:「我現在該怎麼辦?」   寇仲問道:「告訴我,現在除楊公你和張鎮周外,王世充最怕那些人叛他投唐?」   楊公卿輕描淡寫的答道:「明天我們將會一清二楚。」   寇中明白過來,明天的軍事會議中,王世充會對迎戰李世民大軍作出全局的調配,只要看他如何鉗制異姓諸將,可推知他的心意。   寇仲問道:「襄陽是否仍由錢獨關主持。」   襄陽乃王世充的大鄭以南最重要的軍事重鎮,若襄陽落入李世民手內,朱粲的軍隊將寸步難移,是大鄭和大唐必爭之地。   當年李密與王世充作戰,曾親身到襄陽遊說錢獨關,可見襄陽的重要性。   寇仲問起這方面的情況內中大有文章,因他曉得錢獨關是陰癸派的人。   楊公卿道:「此事頗為奇怪,若我是錢獨關,絕不會於此時表態支持那一方,而會在看清楚形勢後從容決定。可是事實卻非如此,錢獨關已表明支持王世充,令王世充更是信心十足。」   寇仲拍桌歎道:「終於把事情弄清楚,王世充至少是得到大明尊教和陰癸派的支持,才如此有把握勝此一役。他娘的!今晚我定要去給榮鳳祥一個驚喜,來個先發制人。」   楊公卿道:「你不怕觸怒王世充嗎?」   寇仲微笑道:「我會見機行事。現在楊公你首要之務是保存實力,只要令王世充不敢派你作先頭部隊便成。還有一件事差點忘記問你,玲瓏嬌是否在洛陽?」   楊公卿搖頭道:「我不清楚,此女屬王世充的心腹,專為他偵察敵人。少帥最好勿要向她說真話,王世充肯信任她自有一定的理由。」   寇仲拍拍肚子站起來告辭道:「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後,榮鳳祥將有難哩!哈哈!」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的時刻,在侯希白的多情窩內,侯希白為徐子陵圍上一條掛著八把飛刀的腰帶,哈哈笑道:「披髮黑衣,腰掛飛刀,再帶上一個猙獰的鬼臉,就像翻生復活的短命曹三,連我這把他結果的人亦看得不寒而慄,疑神疑鬼。」   徐子陵苦笑道:「我雖做過小偷,扮大賊尚是被題兒第一遭,是否可算升級呢?」   侯希白道:「且是連升數級,因曹三並非一般小賊,而是擇肥而噬的獨行大盜。最好你能把池生春貴重的家當偷個清光,那曹三將一舉成名,長安城眾財主則惶惶不可終日。」   徐子陵移到書齋窗旁,細觀被天上夕陽霞彩染紅的浮雲,笑道:「那你要準備一隊馬車才成。」   侯希白慇勤的遮上外袍,讓他穿上以掩蓋夜行衣和腰佩的八把飛刀,徐子陵則自行把髮結髻,屆時只要把髮髻解掉,就可化為「短命」曹三,當把可怖的面譜貼身藏好後,徐子陵戴上面具,變成長上鬍鬢的「雍秦」。   侯希白笑語道:「子陵不當探子確是浪費人材,凡是出色的探子,無不深諳易容改裝之道,能化身千萬,扮甚麼似甚麼,子陵正有這本領。」   徐子陵道:「不要說笑哩,我由今早到現在,尚未有半粒米進過肚皮,早餓得雙腿發軟,給人追上便要應上短命的外號。你老哥有甚麼好的提議?」   侯希白道:「北裡和東西兩市食市如林,任君選擇,你愛否吃辣的東西?北裡有間川菜館是小弟經常光顧的好地方。」   徐子陵道:「現在連我都弄不清楚你是否假糊塗,我怎可以和你這名人一道走,若遇上熟人你如何介紹我。小弟只須你點條明路,自己尋著去醫肚子就成。」   侯希白開懷笑道:「這是我會錯意,皆因你老哥和寇少帥均愛出奇制勝,令小弟誤會一起上菜館是另一著奇招,又怕尋根究底會令你覺得在下愚魯,只好順著你的口氣說話。」   徐子陵感到愈來愈歡喜這個人,道:「你今晚有甚麼去處,不是又去上林苑吧?」   侯希白攤手道:「不到上林苑,日子怎麼過。北裡明堂窩附近的青城菜館,那是紀倩最愛去的地方,我第一趟就是跟她去的。」   徐子陵道:「明白啦!」   正要離開,侯希白扯著他衣袖道:「你聽過關仝嗎?」   徐子陵愕然道:「關仝是誰?」   侯希白壓低聲音道:「荊、關、董、巨分別是前代畫壇四大巨匠,關是指關仝,據傳池生春以重金求得關仝的《寒林清遠圖》,視之為瑰寶。我是得李淵親口說出,始知這稀世異寶落在他手上。你若把此畫偷出來,我能看上一眼雖死無憾矣。」   徐子陵為之氣結,至此方曉得侯希白費盡心機要他扮短命曹三,肯定至少有一半是為他自己。   侯希白還俏皮地向他眨眨眼睛,微笑道:「你現在該明白今晚我因何要通宵達旦留在上林苑吧!這叫做泡製不在場的證據。」 第九章 自投羅網   寇仲背上井中月,穿窗而出,展開身法,立時耳際生風,進入夜行的天地。   洛陽的街道仍是車水馬龍,熱鬧昇平。可是寇仲卻清楚大禍即臨,縱使王世充能保住虎牢、偃師的生命線,李世民必派兵千方百計攔截搶奪運往洛陽的糧草,使城內軍民進入艱辛的圍城歲月。   洛陽居民對戰爭的警覺性並不高,因為過往的攻城戰無不如隔靴搔癢,不能影響城內的生活。沒經過戰火洗禮的洛陽城,城內的人均有種洛陽永不會攻破的錯覺。   事實上雄據黃河南岸的洛陽城北屏邱山,為伊、洛、塵、澗四水交匯之地,城堅牆厚,城周超過五十里,要像竇建德圍黎陽般把洛陽城重重圍困,根本沒可能辦到,在戰略上更是不切實際,只能於要衝點布重兵,以堵截的方法封鎖洛陽。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附近有戰略性城鎮仍在鄭軍手內,等若一個敞開的缺口,不但可隨時突破李世民的封鎖,更可威脅到攻城軍的存亡,令李世民不敢分散兵力包圍洛陽,換句話說就是不能孤立洛陽,而那卻是唯一攻下洛陽的方法。   寇仲識途老馬的竄房越屋,體內真氣運行攀上巔峰狀態,感官就得無比敏銳,當他翻過外牆,落入榮府後院時,敵人的明崗暗哨無一能瞞過他的耳目。   他到榮府內並非貪一時之快,而是要證實心內一個想法,就是在塞外受到嚴重挫折的大明尊教,有否移師到中原來,並以榮鳳祥的府第作落腳之所。   忽然往左貼牆滑行,避過監視他的崗哨,再以迅若鬼魅的身法,借樹木花叢的遮掩,拔地而起,來到後院一座似是下人宿處的建築物瓦頂上。   環目一掃,院落重重,古樹參天,建築物之間繞有各式迴廊、環回貫通,假山水池小亭,佈置井然有序,燈火從屋內透出,廊道均以六角宮燈照個通明。換了一般好手,在這樣的環境下確是寸步難行,但對寇仲這級數的高手來說,榮府卻如一個不設防的地方。   寇伸展開身法,竄高伏低,來到可直視正東主院落外圍的圓林裡,遇上當年與徐子陵夜探榮府的同一問題。   因為主堂四周是大片無遮無掩的空地,在燈火照耀下,無論他身法如何高明,要掠過近百步的空地而不被發覺,是絕無可能的事。   此時宏偉的主大堂傳來杯盤交錯、喝酒猜拳的聲音,顯然正舉行晚宴,更令寇仲生出走近一瞥之心。   寇仲待一群捧著送菜的婢僕走過後,躍上當年曾挑選藏身的二重樓,不由生出望洋興歎的無奈感覺。   若有徐子陵在,兩人聯手下,可輕易跨這不可逾越的「鴻溝」,避過崗哨耳目,神不知鬼不覺的落到主大堂頂上。現在他則是無氈無扇,神仙難變。   就在此際,心中驀生警兆,猛然回頭,一道似輕煙的人影,正貼著瓦背往他疾竄而至。   甫踏進青城川菜館,紀倩甜美的笑聲傳入耳內,令徐子陵心懷大慰,感到不虛此行。一眼掃去,紀倩被四、五位公子哥兒的人物眾星拱月般圍坐在一角的桌子,她不知聽到甚麼惹笑的話,正笑得花枝亂顫,吸引館內所有食客的目光。   館內雖不乏打扮講究的女客,比起她的艷色,立時給映照得黯然無光。   他忽然給人攔住去路,原來店內夥計因客滿的關係,婉言請他稍後再來光顧。   紀倩的注意力終移到他身上,徐子陵迎上她的明亮目光,微微一笑,悠然轉身離開。   來到人頭湧攢的北裡主街,走不到幾步,紀清嬌喘細細的自後趕上,罵道:「死鬼!你尚未離開嗎?算你有運道,楊文干的京兆聯樹倒湖孫散,否則你定被人剝皮拆骨。」   徐子陵邊行邊道:「我昨天回來,目的是代朋友尋找失散的妹子。」   紀倩毫不客氣的一把扯著他外袍的衣袖,半強迫的拉他移往人流較少的橫街去,笑臉如花的道:「你在求我嗎?否則怎會這麼坦白而不像以前般故弄玄虛。嘻,請我喝酒吧,誰都知喝醉的紀倩,會答應平時不肯答應的事。」   看她晶瑩澈亮的明媚大眼睛,聽她充滿誘惑性的說話,徐子陵生出親切熟悉的動人感覺,微笑道:「最好找一間比較幽靜的……」   還沒說完,早給紀倩扯得身不由主的進入橫街深處。   對方和寇仲打個照面,雙方同感愕然。   來的竟是龜茲美女玲瓏嬌,一身夜行打扮,撲到他旁伏下,又探頭往屋脊主大堂方向望去,低聲道:「你到這裡來幹甚麼?」   寇仲嗅著她嬌軀散發的芳香,頓感夜闖榮府變得香艷旖旎,微笑道:「嬌小姐到這裡又所為何事?」   玲瓏嬌朝他瞧來,神情肅穆的淡淡道:「當然是奉皇上之命,來探看榮鳳祥的動靜。」   寇仲失笑道:「你在說謊!」   玲瓏嬌嬌軀微顫,不悅道:「有甚麼好撒謊的。」   寇仲轉過身來,仰觀星空,含笑道:「王世充與榮鳳祥同一個鼻孔出氣,更是一丘之貂,在目前利益與共下,誰也不會防誰,嬌小姐不是說謊是說甚麼?」   玲瓏嬌雙眸射出銳利的神色,緊盯他好半晌,最後像軟化了的伏下嬌軀,再改為側臥,輕輕道:「你究竟知曉多少事?」   寇仲扭轉身體,變成與她四目交投,頓時生出以瓦面為床,星空為被,同床共寢的迷人滋味,柔聲道:「你相信我嗎?不理嬌小姐與王世充是甚麼關係,我寇仲仍是站在嬌小姐的一方,絕不會將小姐的事洩露與第四個人曉得,徐子陵是唯一的例外。」   玲瓏嬌輕歎道:「我若不信任你,就不會跟你說話,你還未說你知道多少內情。」   寇仲道:「在龍泉我曾和大明尊教的人交過手,更獲悉王世充是大明尊教派來中土的人,上一代的原子,請問嬌小姐和拉摩是甚麼關係?」   玲瓏嬌一震道:「你怎會曉得這秘密的?唉!我娘是拉摩的弟子,在王世充的庇蔭下避到中土來,後來潛回龜茲,我今趟到中土來,是奉娘的命向王世充報恩,只是……」   寇仲代她說下去道:「只是王世充在利益考慮下,又與大明尊教重修舊好,今嬌小姐不知該如何自處,對嗎?」   玲瓏嬌瞟他一眼,道:「你比奴家聰明,奴家的事當然瞞不過你。」   寇仲道:「榮鳳祥現在宴請的是否大明尊教的人?」   玲瓏嬌道:「我不曉得,所以來探個清楚。你是甚麼時候到洛陽的,皇上是否曉得?」   寇仲訝道:「我大鑼大鼓的來找王世充,你竟全不知情?」   玲瓏嬌道:「我本在慈澗探聽敵情,是偷偷回來的,怎知洛陽的事。奴家現在該怎辦呢?」   寇仲明白過來,正容道:「嬌小姐請先告訴我,你最大的心願是甚麼?」   玲瓏嬌欲言又止,旋即黯然道:「那是沒有可能的。」   寇仲道:「有甚麼是不可能的,先說出來聽聽。」   玲瓏嬌沉吟片刻,迎上他的目光,輕輕道:「娘最大的心願是把五採石送返波斯,你聽過五採石嗎?」   寇仲苦笑道:「不但聽過,還看過和觸摸過。」   玲瓏嬌香軀劇震,失聲道:「甚麼?」   於酒館靠門的桌子坐下,紀倩接過夥計送上的美酒,親自為徐子陵斟滿一杯,再為自己注酒時,笑吟吟的道:「你是否故意在小妹面前現身露面?你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快給本姑娘從實招來,否則告將官府把你關進牢裡去。在這裡我紀倩是很有辦法的人。」   徐子陵知她逮著自己這條大魚,心情暢快,所以「妙語連珠」,微笑道:「小姐聽過陰小紀這個名字嗎?」   他開門見山的道出來意,皆因時間無多,他還要為侯希白去偷《寒林清遠圖》。   紀倩呆起來,念道:「陰小紀,這名字很耳熟。」   徐子陵愕然道:「很耳熟?」   紀倩聳肩道:「有甚麼稀奇。我來長安前走遍大江南北,曾遇過這麼多人,聽過後忘掉是最平常不過。陰小紀是你朋友失散的妹子嗎?因這個姓氏並不常見,我才會記起似乎曾在那裡聽過。」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滿懷的希望化為烏有,更懷疑紀倩順他口氣說話,以便她對自己有討價還價的本錢,頹然道:「我看小姐的藝名有個紀字在其中,還以為……唉!算了。」   紀倩舉杯相敬,興致盎然的道:「我的天!你竟當我是陰小紀,快說老實話,你不會只憑一個紀字就猜我是那陰小紀的,定有其他的原因,快給本姑娘老老實實的說出來。」   徐子陵開始有自投羅網的感覺,頭痛起來,道:「此事一言難盡,紀小姐今晚不用回上林苑嗎?」   紀倩道:「賺少一晚銀兩有甚麼大不了,我又沒應承人非回去不可。你這不解風情的冤家啊!今晚傳我兩手絕活如何?要錢要人,悉隨尊便。」   徐子陵心中一動,隨口問道:「小姐要對付的人是否池生春?」   紀倩俏臉微一變色,秀眸緊盯著他,好半晌才道:「若我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你可否不再尋根究底,將手藝盡傳予我,當然不能再要錢要人那麼佔盡便宜。」   徐子陵明白說到底她都不願對自已犧牲色相,心中忽生憐意,壓低聲道:「小姐可否把右手伸出來?」   紀倩微一錯愕,雙目射出疑惑神色,終還是乖乖遵從,把手掌在桌面攤開。   徐子陵把手遞出,見紀倩看到他透明如玉的右手時露出訝色,心中叫糟,皆因他的手掌與臉色差異極大,不過這時顧不得那麼多,道:「若小姐能曉得我是用那一個指頭點中你掌心,我就如你所願。」   紀倩欣然道:「這個還不容易,來吧!本姑娘和你走著瞧。」   徐子陵環目一掃,見沒有人注意他們,五指就開始動起來,由緩至快波浪般起伏,驀地再不依次動指,且快得有如變戲法,看得紀倩眼花繚亂時,這美女「啊」的一聲,呆瞧著徐子陵把手移開後自己光潔纖長的手掌,呆若木雞。   徐子陵問道:「是那一個指頭。」   紀倩雙目竟紅起來,接著眼角溢下兩滴晶瑩的淚珠,猛地立起,就那麼哭著奪門去了,輪到徐子陵發起呆來,不知所措。   寇仲從瓦面爬起來,目光從屋脊往主大堂方向投去,道:「嬌小姐該明白我和大明尊教的恩怨。」   玲瓏嬌來到他旁,低聲道:「王世充始終對娘和我有大恩,我可以離開他,卻不能背叛他。」   寇仲仍不清楚她和王世充的真正關係,亦不想迫她說出來,道:「我要過去看看。」   玲瓏嬌皺眉道:「你有方法接近嗎?」   寇仲微笑道:「只要兩條腿沒給廢掉,就可走進去看榮鳳祥在招呼甚麼人,對嗎?」   玲瓏嬌大吃一驚,通:「你尚未摸清楚敵人虛實,就那麼硬闖進去?」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嘻嘻笑道:「這叫但求目的,不擇手段。譬之兩軍對壘,無論知否對方虛實,仗總是要打的。待會無論發生甚麼事,你千萬勿要現身助我。在三十六計中,我最擅長的就是走為上著。就算大明妖教的甚麼大尊、善母、原子、五明子、五類魔全體在座大吃大喝,我寇仲仍有本事安然回家睡覺。探聽不成就立他娘一個下馬威,這叫靈活變通嘛。」   說罷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玲瓏嬌現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的無奈神色,旋又低聲道:「我歡喜你這種事事漫不在乎卻又令人可恨的神色,去吧!」   寇仲往後悄無聲息的滑下瓦面,踏足實地時,從暗處走出,大搖大擺的往主大堂正門舉步而去。   徐子陵把外袍面具脫下藏在懷內,拆散頭髮,戴上鬼面譜,搖身一變而成短命曹三後,輕輕鬆鬆翻過池家位於城東北永福坊大宅的後院牆,立即收斂全身毛孔,防止體味外洩,因他剛才曾聽得院內有狗兒走動的聲音,一般江湖上的鼠竊之輩,休想瞞過它們比常人靈敏百倍的嗅覺和聽覺。   他立身處是院落東南角的後花園,足尖微一點地,拔身投在最接近的一座建築物,無聲無息的落在瓦面處。   後方傳來犬隻在地面走動的聲音,不由暗呼好險,假若自己略作停留,肯定會被護院惡犬發現。   他伏身掃視形勢,憑著對建築學的認識,迅快地在重重院落中判斷得正副賓主之別,認定位於莊院核心處一座建築物,穿房越捨的潛去。   此建築物分前中後三進,以長廊天井相連,四周園林圍繞,景致極佳,花木池沼,假山亭榭,與院內別處截然不同,應是宅主人起居之處。   他和寇仲曾隨陳老謀學習盜竊的本領,當時為的是東溟夫人手上的帳簿,現在為的卻是山水畫大宗師關仝的《寒林清遠圖》。據陳老謀的教導,凡是珍寶之物,其主均會藏於身邊始覺安心,所以最有可能是在寢室之內,又或在起臥處附近建的地庫。   此時剛過初更,池府內大部份人均已就寢,只餘數處建築物透出燈火,萬籟無聲,一片安寧。   當他肯定附近沒有惡犬影跡時,再不猶豫,掠進花園內去。   同時功聚雙耳,收聽建築物內傳出的任何聲息。   前進處隱有聲音傳來,似是一男一女在說話,由於距離頗遠,又有牆壁阻擋,所以聽不清楚。   中進沒有絲毫聲息,後進該是寢室所在的地方,有微弱燈火透出,且傳來悠長均勻的呼吸聲,房內的人似在熟睡。   徐子陵很想去偷聽前堂甚麼人在說話,因為大有可能其中之一正是池生春,又怕他回後進的寢室睡覺,那他就坐失找尋寶畫的時機。   終下決定,先尋寶後竊聽,心忖一般家常閒話,錯過毫不足惜。   付諸行動,徐子陵從藏身暗處掠出,貼往燈火透出的窗旁,往內瞥去。   一看下立即目瞪口呆,因他從未想過會看到如此一番情景。 第十章 兵法入刀   寇仲朝主大堂正門走去,立知不妥,因為越過空地近半的距離,仍沒有榮府的人來攔阻他,非常不合情理。   唯一的解釋,就是榮鳳祥早猜到他今晚會摸上門來鬧事,於是在主大堂設下「鴻門宴」,歡迎他大駕光臨。   寇仲湧起段玉成改投大明尊教,包志復、石介和麻貴三人慘被害死的深切仇恨,心中燃起高昂的鬥志和濃重的殺機,心中冷哼一聲,踏上主大堂的白玉長階。   堂內燈火通明,不時傳出敬酒對飲的歡笑聲,倏又靜至落針可聞,顯是曉得他寇仲現身。   寇仲跨步進堂,六道銳利和充滿敵意的目光同時投在他身上。   空廣的大堂,在對門另一端筵開一席。坐著形相各異的六個人,全是面向大門,六人面前還擺著一副碗筷酒杯,只看此等格局,寇仲知自己所料無誤。   一眼掃去,六人中有五個是他認識的,辟塵妖道化身的榮鳳祥居左,臉含冷笑,正瞇起一對妖眼仔細打量他。   另一邊是曾被他重創,洛陽幫的上任龍頭上官龍,他臉色不錯,該完全康復,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像一頭要擇人而噬的的凶獸。   居中的兩人分別是「子午劍」左遊仙和「雲雨雙修」辟守玄,兩人均是魔門元老級的人物。前者與輔公佑關係密切,後者以地位論,在陰癸派內僅次於祝玉妍。   坐在榮鳳祥旁的人寇仲要好一會才記起他是誰,此人是王薄的手下,人稱「病書生」的京兆寧,寇仲當年在洛陽曾與他有一面之緣,那時已感到他非是等閒之輩,想不到會在今晚這種情況下相逢。   不認識的人是個獨目中年大漢,壯實魁梧,下頷寬厚,頭頂微禿,有些賊眉賊眼,帶著一股強悍狠辣的味道。尤令寇仲注意的是倚在他椅背的一把長約八尺的重關刀,使人感到他是兵器從不離身,隨時要與人拚過你死我活。   寇仲心中喚娘,這裡任何一人,單打獨鬥,他均有戰勝的把握,難道他們能比伏難陀更難應付嗎?可是只要其中任何兩人聯手,他大有可能落敗受辱。   對方既是專誠佈局對付他,當然是不講江湖規矩兼不擇手段,六人聯手可不是說笑的,即使強如石之軒,恐亦只有拚命逃走一途。   不由暗責自己托大,可以推想敵人還有暗處的伏兵,在沒現身堂內的榮姣姣指揮下,把大堂重重圍困,不怕他突圍逃走。   寇仲非是首次陷身絕地,把所有雜念全排出腦海之外,哈哈一笑,朝六人所坐桌子走去,朗聲道:「有勞各位久候哩!」   榮鳳祥微笑起立施禮道:「我們一邊喝酒談笑,一邊恭候少帥大駕,頗得其樂。少帥請坐,讓榮某人為少帥引見幾位朋友。」   左遊仙傲然一笑道:「少帥之名早如雷貫耳,貧道左遊仙見過少帥。」   寇仲大馬關刀般在六人對面坐下,「病書生」京兆才起立俯身,為他斟酒,笑道:「少帥確是膽色過人,甫抵洛陽即來赴會,京兆寧佩服。」   寇仲盯著他掛在背上的鋼骨傘,故作驚訝道:「剛才外面下雨嗎?」   獨目大漢哈哈笑道:「少帥談笑風生,果然見面勝似聞名,京老師這把傘子不是用來擋雨,而是殺人的。」   寇仲目光落到他身上,微笑道:「這位大哥是……」   上官龍冷哼道:「少帥不是關西人,難怪不能從宗兄的關刀認出它的主人是誰。」   寇仲仍想不出關西的高手中有誰是用關刀的,乾笑一聲道:「小弟最遠只去過長安,至於長安以西是什麼樣子,請恕小弟孤陋寡聞。」   「雲雨雙修」辟守玄道:「天下用關刀者,誰能過於宗羅喉,不用到過關西亦該聽過吧!」   寇仲心中一震,他當然聽過宗羅喉,此人為薛舉麾下的無敵大將,曾連敗唐軍,軍功甚盛。後來薛舉父子被李世民大破於淺水原,奠定獨霸關內的局面,還以為宗羅喉已被李世民順手宰掉,怎知現在竟坐在這裡,不用說是針對李世民報仇來了。   哈哈一笑,舉杯道:「原來是宗兄,敬你一杯。」   宗羅喉喝一聲「好」,舉杯和他對飲。   榮鳳祥微笑道:「少帥今趟光臨敝舍,不是只喝兩杯水酒那麼簡單?」   寇仲放下酒杯,點頭道:「說的對!這當是先禮後兵吧!小弟是算舊賬來的,你們一起上還是逐個來,小弟無任歡迎。」   又轉向辟守玄道:「祝後因施展玉石俱焚對付石之軒無功而亡,順便告訴辟老一聲。」   辟守玄立時色變,欲語無言。   榮鳳祥、上官龍和左遊仙同時露出震駭神色。   只一句話,就試出他們與陰癸派聯成一氣,不願臣服於「邪王」石之軒,唯一不解處是楊虛彥與榮鳳祥的密切關係。   宗羅喉推桌而起道:「就讓宗某人先領教少帥的名震塞內外的井中八法吧!」   房內佈置華麗,正中處拽放一張大床,在床旁幾台上的煙火映照下,一位美女正在床上盤膝打坐,運氣行功。   使徐子陵發呆的是此女為祝玉妍另一女弟子白清兒,婠婠的師妹,兼且她頭上插著三支金針,勾起他對七針制神的聯想,頓然令他生出滿腦子的疑惑。   白清兒因何會出現在這裡?照說香玉山該是靠向魔帥趙德言的一方,而陰癸派則與趙德言因邪帝舍利勢成水火,白清兒怎都不該在池生春的寢室內練功。其次是她頭上插著的金針,顯是出於七針制神同類源的手法,難道尹祖文到池生春的家為白清兒施針,這是徐子陵一時間難以理解的。   心中警兆忽視,事實上他聽不到絲毫足音,只是感覺有人接近,心中大凜,暗忖若來的是池生春,他的武功肯定比香貴和香玉山高明多了。   再不敢向內偷看,貼牆靜立,收斂精氣,從外呼吸轉為內呼吸。   片刻後,一把男聲在房內響起道:「清兒的進展比我預期中的要更好,下趟可增添至五外激穴,到能十針齊施時,奼女心法有望大功告成。」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只聽奼女心法之名,便知是魔門異術,而練功的方法又如此邪門霸道,絕不會是什麼好路數,似乎是頗有風險,白清兒為何要冒這個險。   房內男子的聲音有些耳熟,似曾在某處聽過,但總想不起是誰?   另一把女子的聲音道:「這個險是值得冒的,唯有練成奼女心法,才有十足把握殺人於無影無形。今趟全賴我們陰癸派和滅清道兩門經典會一,始能還這失傳近百年的聖門秘法一個完整的面目。」   徐子陵認得是陰癸旅長老級人物聞采婷的聲音,心想滅清道豈非是給自己宰掉的「天君」席應所屬的門派嗎?如此看來房內男子該是滅清道的重要人物,像尹祖文般精於針刺頭頂要穴,大有可能尹祖文本身亦屬此一魔門派系。   男子冷笑道:「或者我們該感激岳山,若不是他在成都擊殺席應,我們結為同盟的事勢會被他阻止。識時務者為俊傑,現今天下的形勢,實是我聖門一統天下千載一時的良機。若我聖門諸道仍是一盤散沙,勢將痛失良機。」   聞采婷道:「許師兄說得對。」   姓許男子道:「聞師妹在這裡好好為清兒護法,是我回六福的時候哩!」   徐子陵聽得心中叫苦,若聞采婷守在房內,他今晚的偷畫大計豈非要泡湯。   宗羅喉兩手提起關刀,擺開架勢。   其他五人分別移往大庭四周,隱隱形成把即將動手兩人包圍在庭心的形勢,守大門一關的是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子午劍」左遊仙。   寇仲心念電轉,明白過來,暗呼厲害。   表面看對方似在講江湖規矩,只派一人下場,事實上卻是高明的戰術策略。試想當宗羅喉與他激戰難休的當兒,虎視在旁的敵人則看準時機,以旁觀者清的優勢覷隙出手,輪番施襲,他能應付多久?   想通敵人的詭計,寇仲哈哈一笑道:「失陪啦!」   眾敵聞之無不愕然時,井中月離背出鞘,化作長虹,往守在後方的左遊仙劈擊。   宗羅喉首先怒喝一聲,雙足離地,凌空撲擊,關刀照寇仲背脊搠去,登時勁風呼嘯,聲勢十足。只要左遊仙能把寇仲擋著,他有把握在數招內置寇仲於死地。   「蓬」!   「病書生」京兆寧的鐵骨傘張開,旋又合攏,從左側橫掃往寇仲;辟守玄、榮鳳祥和上官龍分由不同方向向寇仲撲去,無不全力出手,務要阻止寇仲逸出大堂。   寇仲一個動作,牽動和改變了原先的形勢。   左遊仙冷哼一聲,掣出子午劍,劍鋒指向迅速往他迫近的寇仲,登時劍氣劇盛,子午正氣隨劍發出,望寇仲照胸衝擊,連寇仲亦不敢懷疑他沒有足夠本領阻止他闖關出門。   若寇仲到洛陽來只為鬧事逞強,他現在會施盡渾身解數,突圍離去,只恨他有更遠大的目標,就是要助王世充擊退李世民,若這麼走為上著的溜掉,以後還不知要應付這批一心置他於死地,又得王世充暗中同意他們行動的強敵多少防不勝防的滋擾。   所以在拔出井中月的一刻,他狠下立威的決心,務要憑更高明的戰略,與敵周旋到底,將敵人鎮懾。   寇仲晉入井中月的境界,霎時那間計算出敵人的距離和下一刻的位置,倏地體內真氣迅速轉換,在出乎敵人意料下,竟改進逼左遊仙為疾退,一個旋身,逸離勢將被諸敵聯手圍擊的危險位置,一式擊奇,反迎向宗羅喉凌空砍至的關刀。   眾敵無不色變,誰想得到他全力攻向左遊仙的當兒,竟能來此近乎不可能且神乎其技的變式。   怒喝冷哼聲中,敵人紛紛變招改向,往寇仲猛擊,均遲卻一線。   宗羅喉則無暇變招相迎,只能眼睜睜瞧著寇仲的井中月循著虛空一道合乎天然的玄妙線路,往自己關刀畫至。   既像蓄意而為,又如無心插柳,其勢有一種玄之又玄,秘不可測的味兒。   塞外之旅的刻苦修行,是寇仲刀法修為的非常重要階段,在生與死的威脅下,他的井中八法徹底與兵法融為一體,成為曠古絕今,惟他寇仲獨有的刀法。   「噹」!   井中月斜砍在關刀鋒銳處,宗羅喉胸口如被大鐵錘硬撼一記,關刀則被難以抗禦的螺旋勁帶得強將他往橫扯開,那種難受和有力難施的無奈感覺,實是生平首遇。   「嘩」的噴出一口鮮血,踉蹌橫跌。   宗羅喉本身肯定是高手,至不濟亦不會在一個照面被寇仲所重創,問題出在他不及變招,本是氣勢十足的一招變成師老無功並摸錯敵人虛實的敗著。而寇仲則是計算精準,蓄勢而為,故能一刀克敵。   高手相爭,正是這一線之差。   強如「天竺狂僧」伏難陀亦要因此飲恨於寇仲刀下,何況是不熟悉寇仲底蘊的宗羅喉。   寇仲大笑道:「這就叫天下第一的關刀好手?再看老子的兵詐。」   說話時,身子往四方各晃一下,似要往某方逸去,最後偏仍是立定原地。   這招變體的兵詐,是從伏難陀處學來的絕活,教人不知何所攻,更不知何所守。   果然眾笨敵無不放緩一線,不敢魯莽攻來。   此時左遊仙、榮鳳祥和上官龍均位於靠大門的一方,在寇仲的背後,距離較遠。   京兆寧和辟守玄分在他左右兩側,其中以京兆寧最接近。   寇仲身子再晃,似要撲擊右側的辟守玄。   榮鳳祥眼力高明,大喝道:「京老師小心。」   寇仲笑道:「遲哩!」   竟往側疾衝,反手一刀往持傘最先攻至的京兆寧掃過去。   他的策略是絕不容對方形成合圍群攻之局,只要戰略得宜,將可逐個擊破,否則必死無疑。   宗羅喉此時勉強立定,寇仲嘲諷之言傳入耳內,想到一世英名,盡喪於寇仲此刀之下,又吐出另一口鮮血,無力再戰。   雙方交戰間的玄奧精奇,形勢變化,實非旁人所能瞭解,此時若有人在一邊觀戰,只會見到眾人位置不住變化,以快打快,沒有半分遲誤。   京兆寧冷哼一聲,鋼傘陡張,旋轉著往寇仲的井中月迎去。   寇仲心知他這類邪門奇兵。必有奇異的手法和招數,若只兩人決戰,他會興致盎然的採取種種試敵測敵的手段,看對方能變出什麼把戲來。此時強敵環伺,再沒有這種閒情,忽然一個側翻,來到亦兆寧頭頂。   京兆寧不愧高手,立變招相迎,傘邊往寇仲下盤割去,凌厲非常。   寇仲足尖點中傘邊,發出「噗」一聲悶響,同時往上騰升,哈哈笑道:「不攻來啦!」   京兆寧渾體劇震,雖未至如宗羅喉般吐血受傷,亦氣血翻騰,難過至極點,寇仲以螺旋方式輸出他體內合長生氣、和氏壁、邪帝舍利而成的真勁,實在非同之可。   京兆寧雖乃一方高手,但比起寇仲這名震天下的人物,終仍有一段距離。   左遊仙、上官龍、辟守玄和榮鳳祥四人心知不妙,怕寇仲破頂而出,紛紛躍起來追,變成各自修行,再無合圍之勢。   寇仲的所謂不攻,正是要如此耍弄敵人。   一個翻騰,寇仲足尖點在橫樑處,人刀合一的朝手下敗將上官龍俯衝疾去。   己方三名夥伴雖全在大堂半空,上官龍卻感自己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只能單憑己力應付寇仲驚天動地的一擊。   他以前已非是寇仲對手,現在寇仲功力大進,比前判若兩人,刀未至,凜冽的刀氣早將他完全籠罩鎖緊,心膽俱寒下,上官龍的龍頭鐵杖改攻為守,除保命外再無他求。   「鏘」!   寇仲與上官龍錯身而過,後者像斷線風箏般橫拋開去,寇仲則借力橫移,趕上改往下降的榮鳳祥,一刀抹去。   榮鳳祥終非上官龍可比,長劍疾挑,「噹」的一聲正中井中月。   寇仲長笑一聲,使出卸勁,帶得榮鳳祥往下墮跌,自己則借力再往上騰升。   此時左遊仙和辟守玄一口真氣已盡,只能繼續降往地面,欲阻無力。   上官龍「蓬」一聲掉在地上,龍頭杖脫手滾往一旁,發出嘈吵的磨擦聲,胸口血如泉湧,不用細看均知他只餘幾口殘氣。   眼看寇仲破頂而出,但他又哈哈一笑,足尖再點樑柱,改往尚未觸地的左遊仙凌空撲去。   他的勇悍和高明,是敵人在動手前夢想不及的。 第十一章 變天大計   徐子陵心叫完蛋時,許姓男子朝中進方向走去,聞采婷忽然低呼道:「許師兄請等等。」追出連接中後進的天井去。   徐子陵心叫天助我也,再朝寢室瞥一眼,白清兒仍閉目運功,對身外的事不聞不問。   聞采婷陪那男子往中進方向走去,邊行邊說話,徐子陵無暇偷聽,穿窗而入,展開搜索,片刻光景後肯定下面果然設有地庫,只是尚未能找到入口。   心念電轉下,他的目光落到寢室南牆一組三個高逾人身的貼牆木櫃,正要過去查探,足音與人聲來至門外。   徐子陵知道自己因心神放在搜索入口上,致有如此疏忽,幸好身旁有屏風擋著一角,以供主人方便之用,忙躲進去。   一把陌生的男聲在屏風外響起道:「清兒小姐一切順利嗎?」   聞采婷答道:「據你的許叔說,清兒的進展比他預期的更好,生春不用擔心。」   竟是池生春回來了,沒有那許姓男子在,徐子陵頓感輕鬆,心忖縱給發現,該可輕易硬闖離開。   聞采婷又道:「還以為你至少三更才回來呢?」   池生春道:「我剛收到幾個重要的消息,煩聞長老立即發送洛陽,讓他們作好準備。」   徐子陵心中微懍,終肯定魔門果然聯手助王世充應付李閥的大軍,而池生春若真是香貴的長子,那香家與魔門的「滅清道」必有密切關係。   池生春續道:「今趟李閥是全力以赴,隨李世民東征洛陽有七位總管和二十五名將領,兵力超過十萬。據說拖了這麼久,是因要在滑水和黃河設置水陸的轉運站,以保證前線大軍的供給。不過黎陽的陷落,使李淵非常頭痛,在調度上很吃力。」   聞采婷道:「李淵有甚麼方法應付?」   池生春道:「聽說李淵正考慮派劉世讓率軍進駐土門,若竇建德有任何異動,就奔襲夏軍的洺州,以牽制竇建德。」   聞采婷冷笑道:「竇建德的河北軍戰鬥力強大,豈是區區一個劉世讓牽制得了。」   池生春道:「那只是權宜之計,重要關鍵出自李建成自動請纓,要北上守蒲陂,鞏固北方的戰線,擺明是防止突厥人南下。李淵已答應他的請求,還另派行軍總管段德操進守延州,防備梁師都。這是我們事前所料不及的,對我們的計劃影響極大。」   頓了頓續道:「李建成應是迫不得已,必須向李淵表明與突厥人劃清界線,更想向唐室將領大臣證明他確有軍事才能。其他事稍後再和長老詳談,我現在要去應付王伯當。」   徐子陵才明白池生春因何會回到寢室這裡與聞采婷說話,皆因王伯當正在前進的內廳等他。不用說王伯當是想利用池生春與李元吉的關係,請他說動元吉支持李密藉故離開長安的圖謀。   櫃門拉開,然後是窸窸窣窣的換衣服聲音,這或者也是池生春到內室打個轉的借口,就是須換一件衣服。   聞采婷嬌笑道:「你的體格很好哩!」   只要是正常男人,可曉得她贊語隱含挑逗意味。   池生春顯然對她不感興趣,岔開道:「王伯當說李密想於此非常時刻,為唐室稍盡綿力,說服他降鄭的舊將叛鄭歸唐,長老相信嗎?」   聞采婷答道:「鬼才會信他。」   池生春邊行邊道:「有沒有徐子陵的消息?」   徐子陵聽他提起自己的大名,忙打醒精神留心聆聽。   聞采婷把他送往門外道:「他和寇仲分手後失去影蹤,我們猜他是往巴蜀找石青璇。」   聲音遠去。   徐子陵暗呼此時不溜更待何時,閃出屏風穿窗去了。   寇仲一口氣在凌空時和著地後眨眼的光景間氣勢如虹的向位列「邪道八大高手」的「子午劍」左遊仙劈出毫無斧鑿之痕的十多刀,每一刀不但功力十足,且角度詭異刁鑽,中間全無予敵反攻的破綻空隙,在榮鳳祥、辟守玄和京兆寧撲過來援手前,殺得左遊仙左支右絀,節節後退。   但寇仲心知肚明像左遊仙這種魔門元老級的高手,氣脈悠長,縱使沒有別人插手干擾,要殺他亦非容易,立見好就收,閃電橫移,迎上血氣未復的京兆寧,一刀將他劈得連人帶傘蹌踉跌退後,又改退為進,嵌入搶上來的辟守玄和榮鳳祥間,一個旋身,帶得井中月旋飛一匝,先後擊中兩人長劍。   他先巧妙地吸取了辟守玄部份真氣,再以卸勁將他帶開,到砍在榮鳳祥劍上時,全力送勁,與他硬擠一記。   「噹」!   螺旋勁像海水決堤、山洪暴發的湧攻榮鳳祥,後者等若硬挨寇仲和辟守玄的聯手重擊,那禁受得起,悶哼一聲,往後跌退。   「嚓!嚓!嚓!」   就在左遊仙子午劍攻來前,寇仲連續向辟守玄刺出充滿慘烈意味的三刀,以辟守玄之能亦擋得異常吃力,忙往外避開。   鏖戰至此,左遊仙、榮鳳祥一方不但對眼前的寇仲完全改觀,甚至生出恐懼之心。由於打開始主動之勢就緊操在寇仲手上,他們不但不能形成合圍之勢,還給寇仲牽著鼻子走,六人中一死一傷後,仍然落在下風。   寇仲哈哈一笑,腳踏奇步,忽然移到左遊仙的左側,令位於左遊仙另一邊和仍往外退開的榮鳳祥無法配合圍攻,井中月看似隨意的往左遊仙掃去。   左遊仙的心志早被他剛才十多刀所奪,寇仲這一刀本身看似沒甚麼厲害,可是配上他縮地成寸、玄之又玄的步法身法,偏能對他構成嚴重的威脅,竟不敢擋格,往後疾退。   寇仲刀勢不改,一個旋身移往仍陣腳未穩的辟守玄,井中月照他頸項抹去,巧妙處如若天成,精采處沒有任何言語可形容萬一。   辟守玄那想得到寇仲攻打左遊仙的一刀變成由自己消受,那敢招架,往後飛退。   忽然間,圍攻他的三名勁敵,全給他殺得四散逃開。   外面此時傳來沸騰的人聲和火燒引起的辟辟啪啪的聲音,寇仲當然猜到是玲瓏嬌為他在榮府內四處放火,榮鳳祥等則無不色變。   寇仲怕玲瓏嬌會忍不住進來助他,倏收攻勢,橫刀而立笑道:「今仗到此為止,你們若要殺我寇仲,本人隨時奉陪。」   說罷拔身而起,撞破瓦頂,避過四萬八面近乎盲目射來的以百計勁箭,在空中來個移形換氣,就那麼改變方向,揚長突圍逃之夭夭。   徐子陵略為猶豫,始曲指在窗槁叩出他和沉落雁約定的暗號,際此近三更時份,李世績在長安位於皇城西面只隔一條安化大街布政坊內的將軍府正是夜深人靜,明月斜照的一刻。   徐子陵本想待明天與沉落雁聯絡,卻怕時機失誤,只好依約定的方法來找沉落雁。   「吱嘎」!   窗門推開,露出沉落雁秀麗的玉容,她剛從床上起來,不施脂粉,釵橫鬢亂,另有一種灑脫隨意的動人風情。   沉落雁低聲道:「快進來!」   甫進房內,沉落雁輕扯著他衣袖,在她閨房一角的椅子坐下,竟赧然嬌笑道:「我現在的模樣是否很嚇人呢!」   徐子陵不敢看她在單薄衣衫內美妙線條盡露的身體,有點尷尬的道:「請恕我冒昧來訪,皆因剛聽到有關密公的消息。」   接著將王伯當找池生春的事說出來,沉落雁聽得眉頭大皺,道:「密公怎會變得這麼愚蠢!要說動他的舊部叛鄭降唐,單是魏征足夠有餘。他難道不曉得自己降唐一事早令人失望透頂嗎?」   又目光閃閃的打量徐子陵道:「你因何事往探池生春的府第?」   徐子陵知瞞不過她,又不想說出來,只好苦笑道:「可否待遲些才說呢?現在當務之急,是勸李密打消此意,安份守己留在長安,否則恐怕永世到不了潼關外去。」   沉落雁淒然道:「要李淵放虎歸山,是密公的妄想。我是勸不動他的,便任他向李淵提出,讓李淵拒絕他算哩。」   徐子陵思索片刻,沉聲道:「假若李淵答應又如何?」   沉落雁微一錯愕,道:「那就代表李淵有殺他之心。」   今趟輪到徐子陵發起呆來,好一會才道:「我不明白!」   沉落雁歎道:「道理很簡單,李淵絕不肯放密公回到他起家的根據地,那會令世績處於進退兩難的局面。際此進攻洛陽的關鍵時刻,李淵絕不容許出現其他變數。所以李淵若答應密公的請求,只是假意允准,然後再試探他,讓他露出馬腳,那殺他時天下將沒有人敢數李淵的不是。」   徐子陵恍然大悟,點頭道:「所以最上之策,仍是勸李密打消此意,一旦提出,將收不回來。」   沉落雁頹然搖頭,傷感的道:「沒有用的,我勸他不要降唐,他不肯聽;現在我勸他不要叛唐,他亦不會聽的。」   接著雙目射出奇異的采色,柔聲道:「落雁真的很感激子陵來通風報信。子陵再不用理這件事,說到底密公還是你和寇仲的敵人。」   徐子陵搖頭道:「看到他現在的落魄境況,我對他早恨意全消。我們是朋友嘛,軍師須小心點,切勿因李密開罪李淵,致令世績兄陷於不利的處境。」   沉落雁點頭道:「我曉得怎辦啦!真正需你擔心的人是寇仲。聽說王世充手下大將李君羨和羅士信均已降唐,他們和世績曾為密公舊部,在魏征遊說下歸唐。寇仲識時務的就該立刻離開王世充,轉往南方發展,否則難逃兵敗人亡之局。」   徐子陵聽得心煩意亂,搖頭無語。   沉落雁又道:「竇建德攻克黎陽後,宣佈遷都洺州,長安朝廷盛傳他會在短期內稱帝,以對抗王世充稱帝之舉。洛陽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竇建德的救兵,但因王世充的妄自尊大,使他和竇建德合作的基礎化為烏有。寇仲要利用世充和洛陽擊退李世民,正如緣木求魚,沒有可能成功的。」   徐子陵欲語無言。   沉落雁淡淡道:「假若王世充降唐,你道寇仲會陷於怎麼樣的處境?」   徐子陵一震道:「這不大可能吧?否則他就不敢稱帝。」   沉落雁微聳香肩道:「在這變亂的年代,沒有甚麼事是不可能的。誰在事先能想得到杜伏威肯歸降?否則現在將不是眼前這番局面。」   徐子陵更是心煩意亂,道:「軍師好好休息,我想回去靜靜地想一下。」   寇仲回到在洛陽棲身的宅院,楊公卿和張鎮周竟在等他回來,兩人均是神色凝重。   坐好後,張鎮周先問道:「少帥到那裡去?」   寇仲若無其事的道:「來到洛陽當然要去探望老朋友榮鳳祥,順手宰掉上官龍。究竟有甚麼重要的事?累得兩位不去睡覺而在這裡陪我捱夜?」   楊公卿一呆道:「宰掉上官龍?」   寇仲笑道:「這些不過是節外生枝的小事,我還見到宗羅喉,給我一刀殺得棄甲曳戈,恐怕再無顏留在洛陽混。是哩!你們究竟有什麼事?」   張鎮周道:「黃昏時收到消息,李世民的先頭部隊抵達新安。」   寇仲愕然道:「新安不是慈澗西面的城池嗎?該屬王世充的地方。為何張公卻說得像唐軍可隨時進駐的樣子?」   楊公卿苦笑道:「道理很簡單,因為負責守該城的正副大將羅立信和李君羨已率全城軍民降唐,慈洞處於被正面衝擊的險境內。」   慈澗之於洛陽西線,等若虎牢之於洛陽東線,要知洛陽北靠地勢險要的北邙山脈,然後是黃河,山脈和大河成為北面天然的屏障。洛水是黃河支流,從東北流至,於洛陽東分叉為洛、伊兩河,洛水流經洛陽後,轉往西行;伊水則往南流去。   壽安和伊闕分別是洛陽南面洛水和伊水旁最重要的城池。   李世民大軍東來,首當其衝的就是慈澗,此為攻打洛陽必取之地。倘能攻陷慈澗,李世民的大軍將可兵分兩路,一路進駐北邙山,攻打黃河南岸的洛城,甚或東進攻打虎牢。另一路則向壽安進軍,占壽安後再攻打伊闕,所以慈澗的存亡,在整場洛陽的攻防戰中實處於關鍵性的位置,不容有失。   張鎮周痛心的道:「新安城防甚嚴,加上有慈澗在東呼應,本該穩如泰山,李世民即使有能力奪取新安,必須付出極大代價。現在李世民不費一兵半卒把新安收進口袋裡,王世充要藉新安阻遏唐軍的如意算盤再打不響,令他對異姓將領更有戒心。」   寇仲唯一的安慰,就是知道張鎮周尚未有降唐之意,否則該代李世民高興,而非痛心疾首。   楊公卿道:「剛才我和鎮周仔細研究過,唯一能擊退李世民的方法只有一個。」   寇仲大喜道:「我還想不到有擊敗李世民的方法,快說來聽聽。」   楊公卿和張鎮周你眼望我眼,似是有口難言,又像指望由對方說出來。   寇仲大感奇怪,旋即醒悟過來,劇震道:「你們不是想扳倒王世充吧?」   張鎮周歎道:「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楊公卿苦笑道:「這是如今唯一可行的辦法。王世充任用同宗,盡失人心!若少帥取而代之,可令軍心大振,誰不知道少帥是擊敗李密的最大功臣,更是李世民唯一畏懼的人。」   寇仲皺眉道:「問題是現在重要的軍權和城池的控制權均操在王世充的皇親國戚手上,如王世充有什麼三長兩短,整個鄭國會亂成一團,潰不成軍,只會白便宜李世民。」   張鎮周冷笑道:「無毒不丈夫。只要我們計劃周詳,行事狠、辣、快,一舉殺盡洛陽城內王氏族人,再封鎖消息,然後假冒王世充親筆頒發的旨令,可把其他城池逐一接收,將王姓將領逐個誅除,那時何愁大事不成。」   寇仲因知魔門和突厥正全力支持王世充,曉得要扳到王世充此舉是似易實難。同時更明白王世充因何如此顧忌自己,大概他也害怕眼前這類情況的發生。   楊公卿道:「此事並非我和鎮周先想到的,適才禮部尚書裴仁基、左輔大將軍裴行儼和尚書左丞宇文儒童曾聯袂來找我,向我提出此事,希望我能和少帥商量,請少帥出手刺殺王世充。不過他們的目標是要讓被王世充廢掉的楊侗重登帝座,但卻觸發起我作如此想法,再找鎮周商討後,我們均認為非是絕不可行。」   寇仲頭痛起來,道:「讓我想想。」   張鎮周搖頭道:「若要動手,必須於明天上朝時動手,否則若讓王世充領大兵往守慈澗,我們將痛失良機。」   寇仲把心一橫,斷然道:「好吧!你們立即準備,明早將是王世充的死期。」 第十二章 並肩作戰   徐子陵回到多情窩,等待他的是去而復返的婠婠,她仍是那美得令人心顫的樣兒,並回復一向冷漠篤定的神態,似乎世上再沒有能使她動心的東西。可是徐子陵卻感到她和以往不同,但究竟怎樣的不同?他卻說不出來。   直至踏進內堂,目睹她安祥悠閒的坐在靠窗椅子處,他才知道她芳駕在此,而不能預早生出感應。如此不濟的最大原因,是因他擔心寇仲致心神不屬。   婠婠冷冷的瞧著他,櫻唇輕張的道:「這麼夜哩,子陵到那裡逛?」   徐子陵在她旁坐下,沉聲道:「昨晚你是否在利用我?」   婠婠皺眉道:「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好嗎?人家現在孤立無援,你仗義幫忙好應該吧!」   徐子陵搖頭不悅道:「你若要我幫你,何不開誠佈公的提出要求,竟要來騙我!你那甚麼為師傅哀傷的哭哭啼啼,全是裝出來的。用心是先引起我對你的同情心,再利用對我長生真氣的認識,助你在天魔大法上修煉到功行完滿的最高境界,我有說錯你嗎?」   婠婠默然片晌,心平氣和的道:「子陵是甚麼時候醒覺的?」   徐子陵想不到她敢坦然承認,心中反響起危險的警號!硬將不平之氣壓下,淡淡道:「我太愚魯哩!要直至剛才看到你的一刻,才敢肯定自己又中你的奸計。」   婠婠凝望前方空處,聲音轉寒,道:「子陵勿要再侮辱我。我現在正掙扎求存,否則只有臣服於石之軒的一條路走。你助我成為陰癸派的新主人,我則助你除掉石之軒,各有得益,豈非兩全其美。」   徐子陵苦笑道:「你想得真周詳妥當,你該比我更想除掉石之軒吧!他正是你想統一魔道最大的障礙。」   婠婠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動人嬌笑聲,搖頭歎道:「子陵錯哩!且錯得非常厲害。我只要向石之軒俯首稱臣,他會對我愛護惟恐不及,說不定還將我收作他的女人,讓我成為他的左右臂助。可是你和寇仲卻是他的眼中釘,寇仲他尚可容忍,因為可利用他來牽制李世民,但你和師妃暄的關係卻是他無法容忍的。更大的問題是你兩人的修為每天均在突飛猛進中,終有一天會成為寧道奇和宋缺那級數人物,深深威脅到我聖門的存在。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石之軒絕不會錯過殺你的機會。」   徐子陵聽得糊塗起來,婠婠固言之成理,可是當他面對石之軒時,確實感到他因石青璇的關係至少目前尚未有殺他之意。不過石之軒真正的心意誰都沒法捉摸,則是不爭的事實。   婠婠終朝他瞧來,原本冰冷的眼神被複雜難明的神色替代,柔聲道:「你可以信人家一趟嗎?石之軒上次放過你,是因他受祝師玉石俱焚所創,至今內傷未癒,所以借石青璇以穩住你,一旦他內傷盡愈,那時不但你要遭殃,石青璇亦將遭他毒手。石之軒是沒有人性的人,絕不能以常人之心測度。」   徐子陵暗裡出把冷汗,因為婠婠的分析有強大的說服力,說的極可能是真實的情況。兼且師妃暄曾說過石之軒「康復」後,第一個要殺的就是自己的女兒,虎毒不食兒這類說法對凶殘如石之軒是兩碼子事。他可以不信婠婠,卻不能不信師妃暄的預測,何況他曾親口向師妃暄說過會盡力除去石之軒。   那晚石之軒明明是要來對付侯希白,卻因他的介入改變計劃,裝作專為與他見面,並勸他到巴蜀找石青璇,說不定全因不想他在這裡阻手阻腳,妨礙他統一魔道的大計。   婠婠的說話再一字一字的傳入他耳內道:「要殺石之軒,現在正是最後一個機會。否則若待他完全復原,那時即使天下三大宗師聯手對付他,他仍有安然逃逸的能耐。」   徐子陵仍堅守最後一道防線,不說出石之軒就是坐禪的大德聖僧,沉聲道:「我們縱有殺他之心,但該到那裡找他和如何著手?」   婠婠道:「這方面由我想辦法,只要你肯答應和我並肩作戰便成。子陵啊!為己為人,千萬勿要錯過這千載一時的良機。」   徐子陵別頭朝她瞧去,婠婠的目光忽然變得鋒利如刀刃,似能透視他內心的想法。   徐子陵心頭一顫,清楚感受到婠婠在精、氣、神上無不比前大大提升,再非昔日婠婠。   婠婠語氣卻出奇的冷靜平和,淡淡道:「你的一句說話,可決定我聖門未來的命運。」   徐子陵感到自己的心正「霍霍」急躍,長長呼出一隻氣,盡量令自己冷靜下來,好一會斷然道:「好吧!」   寇仲從禪定中天然醒覺,窗外剛透入第一道曙光,新的一天開始,新的煩惱隨之而來。   刺殺王世充一事,根本沒可能作真正的籌劃,只能見機行事。於此大戰即臨之際,洛陽城內任何風吹草動,均瞞不過王世充和榮鳳祥的耳目。   所以楊公卿和張鎮周既不能調動兵馬,更不敢知會其他存有異心的將領,只得和彼此信得過的心腹手下作好心照不宜的心理準備。   殺王世充,只有一個機會,一擊不中,將招致王世充親衛的反擊,沒有第二個機會。王世充本身為貨真價實的高手,雖及不上杜伏威、晁公錯那個級數,但若及時驚覺,硬擋他寇仲全力數擊肯定沒有問題。所以寇仲必須營造出最有利的形勢,掌握時機,予他致命一擊。至於成功刺殺王世充後會出現甚麼的局面,則只有老天爺才曉得。   想到這裡,寇仲暗歎一口氣,隱隱感到刺殺王世充實是兵行險著,來一場生死豪賭。   蹄聲在宅外響起,自遠而近。   寇仲功貫雙耳,立時大吃一驚。   他所居宅院位於城南擇善坊內,緊傍通津渠,是前巷後河的格局,現在不但街巷兩端各有數十騎馳至,渠上更有多艘快艇破水的聲響,一下子將整座小院落重重包圍起來,難道刺殺之謀已經敗露?   探手抓著擱在床上一邊的井中月。   王玄應的聲音從外面喝進來道:「少帥開門。」   接著是叩門的激響。   侯希白滿身酒氣的回來,徐子陵仍呆坐椅子,前者在他旁坐下,興奮的道:「偷到手嗎?」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虧你還有這種閒情,滅清道的高手中,有誰是姓許的?」   侯希白失望的搖頭,道:「滅情道我只認識一個『天君』席應,此道在聖門兩派六道中行藏詭秘,不過聽石師提起他們時的口氣,與他們的關係該相當不錯;因為滅情道一向支持聖門諸道合一,你昨晚遇上此人嗎?」   徐子陵將昨晚的經歷細說一遍,侯希白的酒意登時退掉幾分,色變道:「滅情道竟肯與陰癸派聯成一氣,不是有石師在後主持吧?」   徐子陵皺眉道:「這有甚麼出奇之處,在巴蜀時陰癸派不是曾和席應合作,要把宋缺引往巴蜀去吧?」   侯希白神色凝重的道:「那怎相同呢?其時祝玉妍尚健在,至少名義上是聖門的領袖,而石師則患上怪病。聖門諸系誰都不會服准,更不會輕易結盟,現在只有石師夠資格將像一盤散沙的聖門各系統一團結起來。」   徐子陵心中一動,開始有些明白婠婠所說的孤立無援非是違心之言。   侯希白陪他齊發半晌呆後,長長呼出一口氣道:「石師若迫我表態,我該怎辦才好?」   徐子陵探手過去,抓著他肩頭,語重心長勸道:「找個僻遠些的地方避避風頭好嗎?」   侯希白夢吃般道:「那你怎麼辦?」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拋開一切,立即動程往洛陽找寇仲,迫他解散少帥軍,放棄爭霸天下的妄想。」   侯希白劇震朝他瞧來,搖頭道:「你不是說笑吧?寇仲是那種天生愛馳聘沙場的人,就像我愛到青樓去偎紅倚翠一般無異。」   徐子陵放開搭在他肩頭的手,軟弱的道:「最近他曾多次表示對戰爭感到厭倦,現時洛陽死路一條,或者我可以趁此時機說服他。」   侯希白歎道:「有時我也會厭倦青樓打滾的生活,但還不是離不開那裡?因為沒有其他更能吸引我的事物。我所有拿手絕活,甚麼吟詩作對、琴棋書畫,都要到青樓才有人欣賞,令人生出共鳴。寇仲亦然,戰場是最能表現他長處的地方,要他像你般閒雲野鶴的生活,我們的少帥絕對辦不到。」   徐子陵頹然道:「你好像比我更瞭解他。」   侯希白勉強振起精神,道:「哈!我決定不走啦!要走也待完成能留芳後世的百美圖卷後考慮。哈!我準備在捲上作一百首詩,每首詩形容一個美人,這可是從沒有人曾幹過的壯舉。若你能再接再厲把《寒林清遠圖》偷回來,事情將更完美。」   徐子陵忍不住潑他冷水道:「你的石師來找你時怎辦?」   侯希白豪興忽起,笑道:「就和他來個據理力爭!誰叫他把我教導成這麼一個只愛風花雪月的人。」   徐子陵苦笑搖頭,道:「你好像完全失去鬥志,我對你的鼓勵難道絲毫不起作用。」   侯希白頹然道:「縱使練成不死印法,且擊敗楊虛彥又如何?石師若一心殺我,我終仍是難逃他毒手。」   徐子陵道:「你老哥似乎每天早上從青樓回來,都是現在般鬥敗公雞的頹喪模樣,全無鬥志!可是一到晚上,又會脫胎換骨的變成另一個人。好好睡一覺吧!黃昏見。」   侯希白茫茫然的瞧著他站起來,道:「不是又要到陳甫處學經營押店生意吧!」   徐子陵聳肩道:「或者先去和紀倩打個招呼,她的香居在那裡?」   寇仲心念電轉,把眼前的處境迅速作出分析。那關乎到他自身的生死,與及是否要助王世充守洛陽的大計。   若王世充蓄意殺他,他最聰明的做法是立即突圍逃走,再不理王世充的事。   但除非王世充曉得部下對他刺殺行動,否則殺寇仲實屬不智。既與竇建德關係破裂惡化,更使位於東南的少帥軍成為他的死敵,有百害無一利。   所以現在的問題可能只是王玄應私下的行動。王世充並不知情,縱非容易應付,總勝過王世充盡起高手來圍殺他。   寇仲一邊應道:「太子少安毋躁,小弟即來開門迎接。」一邊把井中月背到背上,又把暗藏刺日折弓由楚楚手制的外袍搭在左肩處,悠然往前進走去。   剛推開前廳大門,尚未步下台階,「砰」的一聲門閂斷折,外院門給硬撞開來,王玄應策馬領先闖入,緊隨他旁的是滿臉殺氣,杏目圓瞪的榮姣姣。   眨眼間,院子內滿是高踞馬上,殺氣騰騰的鄭國戰士,王玄應的親衛高手,人人對寇仲怒目而視,手按兵器。   寇仲明白過來,呵呵笑道:「太子若以這種連等開門亦不及的心情去對抗李世民的玄甲戰士,肯定必敗無疑。」   王玄應戟指怒道:「閉嘴!我來問你,我們大鄭視你為上賓,為何你昨晚竟到榮府殺人放火,是否不把我們大鄭放在眼內?」   寇仲抓頭道:「你究竟要我閉嘴還是答話。」   王玄應勃然大怒。   榮姣姣嬌叱道:「還要砌詞狡辯,今天有你就沒有我,上!」   寇仲大喝道:「且慢!且容小弟先請教清楚,太子今趟是否奉旨而來?」   王玄應微一錯愕,旋即怒道:「殺你區區一個寇仲,難道還要向父皇請示嗎?」   隨來的手下始知王玄應非是奉有王世充之命來殺寇仲,無不露出猶豫神色。若王世充因此怪罪下來,王玄應頂多被痛斥一頓,但他們這批左右從人,卻要承受嚴重罪責。   寇仲好整以暇道:「我差點誤會哩!我本還以為太子是公報私仇,原來全與公無關,純為私仇,要替一個幫會的女子出頭。哼!際此新安失守,李閥大軍兵臨慈澗的當兒,難得太子尚有這種閒心閒情,自亂陣腳。你殺我於大鄭有何好處?除非太子認為你父皇的敵人不夠多,打起來未能盡興,否則的話,我們不該動手。」   王玄應臉色變得忽紅忽白,顯是得寇仲提醒後,開始思索殺寇仲隨之而來的嚴重後果。   寇仲知他很難下台,轉向榮姣姣道:「虛彥兄近況如何?沒有榮大小姐在長安陪他,他的日子定是寂寞難挨啦。」   王玄應一震往榮姣姣瞧去,雙目射出嫉恨神色。   榮姣姣氣得消臉煞白,向王玄應怒道:「休要聽他生安白造的胡言亂語,還不動手?」   寇仲火上添油的道:「太子若肯到一旁平心靜氣聽小弟的幾句肺腑之言,當知小弟是否生安白造。」   接著向王玄應左右喝過去道:「你們來評量評量,我寇仲面對頡利金狼軍的萬馬千軍而不懼,會否在這時候誣蔑別人以保命?」   王玄應左右當然無人敢答話,但看神色卻知他的話既有威嚇力,更有說服力。   王玄應雙目忽然殺機大盛,至乎帶點瘋狂的意味,朝寇仲瞧來,沉聲道:「今天無論你如何舌粲連花,將難逃一死。」   寇仲仰天長笑道:「早知太子心意已決,我寇仲就不用花那麼多唇舌。是英雄的,就接老子三刀,三刀內若我不能再次把你生擒,我就當場自刎。」   王玄應雙目透出熾熱的仇恨和屈辱,狂喝道:「去你的娘!給我上!」   寇仲心中暗歎,給這蠢人如此一鬧,刺殺王世充的大計勢將泡湯,如這刻殺傷大批鄭國戰士,此殘局老天爺都不曉得該如何收拾。 第十三章 欲離難去   「停手!」   敵我雙方愕然望去,王玄恕現身牆頭,斜掠而下,護在寇仲前,張開兩手正氣凜然道:「大家是自己人,皇兄不可以動手。」   王玄應狠狠盯著乃弟,沉聲道:「你來幹什麼?竟敢來管我的事,手指拗出不拗入,想作反嗎?」   王玄恕毫不退讓道:「我是奉父皇之命,到這裡接少帥入宮的。」   王玄應眼珠在眼眶內左右亂轉,好半晌才揮手道:「我們走!」說罷悻悻然率眾去了。   榮姣姣無奈隨隊離開,臨走前瞥向寇仲的眼神充滿怨毒,寇仲則以微笑相送。   王玄恕等乃兄走後,整個人像洩了氣的一陣抖顫,急喘道:「好險!」   寇仲感激的摟上他肩頭,道:「你來得真及時,否則我將被迫大開殺戒。」   王去恕驚魂甫定的道:「我曉得榮姣姣往找皇兄,心知不妙,所以立即飛馬趕來,差些兒就趕不及。」   寇仲一呆道:「不是你父皇派你來接我入宮嗎?」   王玄恕苦笑道:「不這樣說,皇兄怎肯罷手離開,皇兄除父皇外,是不買任何人的賬。」   寇仲聽得眉頭大皺,王玄恕這麼一心向著自己,自己卻要去刺殺他的老爹。唉!這究竟算什麼一回事?道:「你為我開罪皇兄,將來的日子恐怕很難過。」   王玄恕堅決搖頭道:「我不怕!現在宮內只有我一個人明白少帥是真的想助我們擊退李家的東征軍。」   寇仲歎道:「你沒想過擊退李軍後我們可能成為敵人嗎?你爹正因這般想,故不肯信任我。」   王玄恕無奈道:「少帥是那種不肯臣服於任何人的英雄好漢,我們誰都明白。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若我不是父皇的兒子,定會投效少帥。當年大破李密的經歷,玄恕從沒有一刻忘記。」   寇仲首次後悔答應楊公卿和張鎮周刺殺王世充。假設仍如原先計劃先助王世充擊退李世民,然後再和王世充展開爭霸之戰,他的心會舒服得多。如果刺殺王世充,他怎樣面對眼前這位尊敬他的王玄恕,想到這裡,他真的不敢想下去。   王玄恕道:「早朝的時候快到哩!我們須立即趕入宮。」   寇仲痛苦矛盾得差點想立即離開,但又曉得自己不會如此做,暗歎一口氣,隨王玄恕去了。   徐子陵報上雍秦之名,稍候片刻得紀倩接見。這長安最當紅的名妓有所別緻的院舍,位於清明渠東岸的太平坊,院內林木扶疏、清幽典雅,顯出她超乎一般妓女的身份和氣派。   紀倩在內廳接見他,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且是一夜沒睡的疲憊神態,教人看得心痛,侍女侍茶後被她趕出廳外,兩人圍桌對坐,紀倩沒精打采的道:「你來幹什麼?我這一世都學不懂你那種手法,我現在對你再沒有絲毫興趣。」   徐子陵訝道:「既是如此,小姐為何肯賜見?」   紀倩神色凝重起來,沉聲道:「因為我想弄清楚一件事,陰小紀這名字你是從何處得回來的?為何竟偏找我來查問?不會只因大家姓名中都有個『紀』字那麼簡單吧!紀倩只是我青樓的藝名,對嗎?」   徐子陵坦然道:「我確沒有說謊,陰小紀是我一位叫陰顯鶴的朋友失散多年的妹子,小姐對陰顯鶴這名字是否有印像?」   紀倩不耐煩的道:「我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古怪的名字。快答我,長安有千千萬萬的人,為何偏向我問陰小紀這個人。」   徐子陵把心一橫,道:「因為小姐的職業和似是要學好賭技去對付某一個人。在下再不隱瞞,陰小紀的失蹤,是與一個江湖幫會大有關係。楊廣在生時,這幫會是他的走狗,專事誘拐婦女、經營賭場與青樓的勾當,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嗎?」   紀倩的呼吸急促起來,怔怔瞧他片刻,卻說不出話來,顯示徐子陵說的話,在她芳心中惹起極大的震盪迴響。   徐子陵坦誠的道:「小姐有什麼心事,儘管說出來,只要我力所能及,定為小姐辦到。」   紀倩搖頭道:「我從不相信賭徒的話,你不是賭徒嗎?還是我見過最高明的賭徒呢。」   徐子陵苦笑道:「你或者不會相信,我對賭博沒有半點興趣,學賭只因要對付這個幫會的人,怎樣方能令小姐信任我?」   他隱隱感到紀倩有關於陰小紀的消息,甚至認識她,所以希望能說服紀倩。   紀倩冷笑道:「我怎知你是否那幫會派來試探我的人,你這人鬼鬼祟祟的,打開始我就不信任你,討厭你。」   徐子陵大感頭痛,皺眉道:「誰是小姐信任的人?」   紀倩不悅道:「為何我要告訴你?這件事巧合得使人心寒!給我滾,以後我都不想見到你。」   徐子陵反大感興趣,微笑道:「小姐請勿隨便下逐客令,有事可仔細商量。小姐究竟信任誰?例如李建成、李世民又或『多情公子』侯希白?」   紀倩嬌軀微顫,好像首次認識他般對他重新打量,秀眉輕蹙道:「你認識他們嗎?」   徐子陵道:「我只是隨便舉幾個例子,小姐若肯說出信任的人,而在下湊巧又認識他們,可由他們證實我是個可讓你信任的人。」   紀倩冷哼道:「你不是隨口亂說的,至少侯希白就不是隨口亂說,好吧!你給我去找候希白來證實你的清白吧!其他話我不想聽下去。」   寇仲與王玄恕並騎馳上天津橋,心底一片茫然。   今趟到洛陽是來錯了?   他本以為至不濟王世充也可像上次對付李密般因強敵當前採納他的意見。豈知實情非是如此,他還捲入洛陽本身的政治鬥爭中,弄至現在陷於進退兩難之身。   魔門要去之而後快的態度又是另一個煩惱,使他不能專於對付李世民壓境而來的大軍,可是他已泥足深陷,身不由己。   尚未現身的塞外大明尊教更是另一個隱憂,可令他在猝不及防下陷於殺身之險。   假若現在立即回頭,馳離洛陽又如何?   這想法對他生出極大的誘惑力,但又知這就等若放棄與李世民的鬥爭,對自己的聲譽更有嚴重的打擊。   宮門在望。   守衛明顯加強,刁斗森嚴,充滿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   王玄恕靠過來壓低聲音道:「待會如果父皇怪責少帥夜闖榮府的事,少帥請容讓一二,我知父皇內心仍是倚重少帥的。」   寇仲歎道:「倚重?」   王玄恕正容道:「我不是砌詞來討少帥歡心,自少帥光臨,我們大鄭軍的土氣比前好哩。所以父皇不理皇兄的反對,定要少帥來參與今早的誓師儀式。」   寇仲一呆道:「不是軍事會議嗎?怎會忽然變成誓師儀式。」   王玄恕尷尬道:「會議昨晚於新安失守的消息傳來後早開過哩!所以今早只是調兵遣將,安排職責。」   寇仲心想那豈非連楊公卿和張鎮周均被拒於王氏宗親的家族會議之外,這樣的態度,異姓諸將不作反降唐才是怪事。   他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到隨王玄恕進入皇城,始醒覺錯過拂袖而去的最後機會。   他會行刺王世充嗎?   徐子陵匆匆趕返多情窩,踏入廳門,興奮的心情立即冷卻,還直沉下去。   石之軒背著他在一邊憑窗凝望院側的小園圃,似毫不知他回來。   徐子陵頭皮發麻的立在門旁,沉聲道:「希白呢?」   石之軒淡淡道:「我的徒兒很好,有勞子陵關心。」   徐子陵聽不到房內任何聲息,心中湧起怒火,踏前數步,移到石之軒身後,冷然道:「你是否處決了他?」   石之軒緩緩轉過身來,雙目異芒閃閃,上下打量他道:「你倒很關心朋友,為何偏不關心自己。」   徐子陵暗中提聚功力,集中精神,使心靈重歸平靜,道:「前輩尚未回答我的問題,希白是否已死?」   石之軒仰天洒然一笑,負手朝他走來,直抵他左側,像研究他側面輪廓的線條般細審他道:「我著你到巴蜀去見青璇,子陵因何不領我的情?」   徐子陵默然不語。   石之軒不滿的冷哼一聲,往前舉步,到兩人背對背相隔達五步的距離,石之軒悠然立定,沉聲道:「這叫喜酒不飲飲罰酒。我石之軒縱橫天下,從來不會對要殺的人手軟,不過念在青璇份上,再給你徐子陵最後一個機會,限你三天內離開長安,否則勿怪我心狠無情。」   徐子陵一字一字緩緩道:「希白在那裡?」   石之軒聲音轉寒,亦是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蠢材!」   徐子陵一聲冷喝,旋身一拳擊出,向這魔門有史以來最出類拔萃的高手主動出擊,因為他再沒有其他選擇,縱死亦要死得轟轟烈烈,明知不可為而為。   只有這樣方不會在九泉下愧對他的摯友「多情公子」侯希白。 『卷四七』第一章 不死七幻   旌旗蔽空下,王世充在一眾同宗將領和追隨他多年的心腹大將簇擁下,登上臨時搭建位於皇城與宮城間的閱兵大廣場南端、承天門外的木構帥台,親自調兵遣將,頒授兵符帥印。   廣場上列陣參與誓師大典的過萬鄭軍,全屬王世充的親兵,乃支持王世充帝權的核心力量,故人人士氣高昂,戰意甚濃。   文武百官,分立點將台兩側,足有三百餘人。   寇仲在王玄恕引領下,來到張鎮周和楊公卿之旁,三人對視苦笑,曉得在這樣的情況下,刺殺王世充一事提也休提。   王玄恕安頓好寇仲後,到帥台另一邊加入以王氏宗親為主的行列去。   寇仲環目一掃,認識他的如田瓚、楊慶、郎奉、宋蒙秋等紛紛向他含笑致意,其他不認識者,亦禮貌地向他頷首點頭,顯示他寇仲在王世充諸將中是無人不識和備受重視的人物。   張鎮周湊到他耳旁低聲道:「誓師大典後,王世充會立發軍慈澗,我們須另尋機會。」   廣場上雖聚集過萬人,卻是鴉雀無聲,氣氛莊嚴肅穆。   寇仲凝望台上安坐龍椅的王世充,身後站著十多名親衛高手,貴為太子的王玄應立在他右側,訝道:「王世充在等甚麼?」   張鎮周答道:「他在等良辰吉時。」   話猶未已,承天門樓響起鐘聲,眾將士同聲吶喊,呼叫聲浪直衝宮城上的晴空。   王世充志得意滿的長身而起,舉起雙手,待將士歡呼聲逐漸收斂,才高聲陳辭道:「自隋室傾覆,唐起關中,鄭帝河南,我王世充從沒有北侵之意,現今李淵命次子世民來犯,欲毀我家園,實是欺人太甚之舉。朕受禪登位……」接著是連串歌頌自己功德的好話。   寇仲聽得直搖頭,只是從王世充的開場白,便曉得他仍只是割據稱雄的心態,比之李閥以一統天下為己任,明顯給比下去。   再沒聽下去的興趣,湊過去低聲問楊公卿道:「慈澗形勢如何?」   楊公卿亦壓低聲音道:「形勢危急,李閥由秦叔寶和程知節率領的先頭部隊已抵新安,與羅士信的叛軍會合,隨時進軍慈澗。三人均曾為李密部將,合作上如魚得水,羅士信又深明我軍虛實,所以慈澗這場硬仗絕不輕鬆。」   寇仲心中一陣難過,第一仗就要對上自己的朋友秦叔寶和程咬金,確是造化弄人。苦笑道:「羅士信好好的為何要叛鄭投唐?至少該等鄭國出師不利時方投降亦不嫌遲嘛!」   楊公卿無奈的道:「還不是王世充的多疑反覆累事,王世充本來對羅士信非常厚待,後來見李密其他將領亦紛紛來降,對羅土信不再重視,還下詔命羅士信回洛陽,擺明是要用其他將領代他鎮守新安,羅士信遂一怒降唐,令慈澗陷於險境。」   此時王世充說話完畢,在王氏宗將帶領下,鄭軍齊呼「我皇萬歲!大鄭必勝!」掩蓋兩人的對話。   分派軍權和職份的重要時刻終於來臨。                ※   ※   ※   徐子陵終於明白「沒有破綻的石之軒」是怎樣的一回事,且切身體會到師妃暄千方百計阻止石之軒「復元」的苦心。   以前的石之軒身法歸身法,不死印管不死印,兩者只是互相配合,可是眼前的石之軒,闊別十五年的兩種功法,終重新匯合,結成完美無缺的一個整體,再沒有半點破綻瑕疵。   石之軒啞然失笑,似瞧不到徐子陵照面轟來的那一拳般,道:「子陵可知不死印其實只是一種高明的幻術。」   徐子陵心中叫苦,暗忖若連我這個與他多次交手的人,亦看不破他的幻術,其他人更是不行。   「邪王」石之軒仍是神態悠閒的立在距他半丈許近處,且似快被自己的拳勁在他臉上轟出個拳頭般大的窟窿來,可是他卻完全看不到石之軒有何應變之道。   石之軒既在那裡,也似不是在那裡,正出入於有無之間,動中含靜,靜裡生動。徐子陵完全把握不到他下一步的動向。   沒有破綻的石之軒,就該是這個樣子。   他這一拳再不敢用老,拳往後收,化為掌心向外,另一手移前會合,兩手合攏作蓮花狀,然後十指波浪般抖動,活似新荷盛放,頗有像能將某種玄妙的奧理釋放出來的秘異意態。   這朵以雙手模擬出來的活蓮花,本身亦是完美無瑕,同被視為他徐子陵式的不攻。   石之軒饒有興致的審視徐子陵疑真疑假的蓮花手印,動容道:「我從沒想過可以這方法應付石某人的不死印,也令我生出妒才之心,怕終有一天你能成氣候。子陵勿要怪我無情,我是別無選擇。」   左手探前,以迅疾無倫的手法在胸前連續畫出近十個圓圈,大小不一角度各異,古怪詭異至極點,登時氣勁「環」空。   徐子陵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雙目一眨不眨的盯著石之軒的動作,不敢有絲毫遺漏,微笑道:「邪王若打開始就這麼坦白,豈非不用浪費那麼多唇舌嗎?」   石之軒洒然一笑,左手功成身退似的重收背後,輪到右手撮指成刀,循著某一玄異的路線靈蛇竄動般恰好穿過剛才虛畫出的十多個氣環每一個的核心,用勁神妙得教人難以相信。   如此奇招,徐子陵作夢亦未想過,千多個充滿殺傷力的氣環全給「掛」在石之軒的手腕處,右掌鋒往徐子陵的蓮花手印疾刺而來,取點是花蕊的正中心。   那是最強的一點,亦是最弱的一點。   徐子陵有十足把握可硬捱石之軒掌鋒的戳擊,卻心知肚明無法應付繼之而來十多個充滿殺傷力的氣環進襲,所以最強的一點,立即淪為最大的破綻弱點。   沒有人比徐子陵更瞭解石之軒的厲害,他曾與之多次交鋒,更曾旁觀他全力應付師妃暄和祝玉妍的聯攻,但那仍是有破綻的石之軒,不死印和幻魔身法尚未能如現在般水乳交融、渾然無間。   徐子陵兩手分開,迅又合攏,當掌心相距約半尺時,左右掌心分別吐出一卷勁氣,合而成螺旋的氣球,往石之軒刺來的掌鋒迎去。   這一下還擊是無計可施下硬被迫出來的。   「蓬!蓬!」氣勁交擊之聲不絕如縷,石之軒掌鋒的勁氣首先將徐子陵震退三步,接著每一個氣環,均把徐子陵沖得後退一步,徐子陵連續釋放出十多團螺旋氣球,擋到最後一個氣環時,「砰」的一聲背脊撞上廳內西壁,喉頭一甜,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石之軒出奇地沒有乘勝追擊,仰天笑道:「好!以圓破圓,虧你有此本領。我從噩夢甦醒過來後,已將畢生所學融會囊括、化繁為簡於七式之內,名之為『不死七幻』,這是第一幻法『以虛還實』,取其意而不重其實,千變萬化,你能只傷不死,非常難得。」   徐子陵聽得倒抽一口涼氣,他的內傷經噴血減壓後已大幅減輕,又憑長生氣神奇的療治,故仍能保持強大的戰鬥力。石之軒這番話傳進耳內,卻令他知道石之軒不但回復精神分裂前的原狀,更作出突破,創出「不死七幻」的奇功。   只是第一幻他便擋得這麼辛苦,其他六幻他憑甚麼能捱得過去?但又隱隱感到此為石之軒的心理戰術,務要瓦解自己的鬥志,若自己生出逃走之心,便正中其下懷。   他是絕跑不過石之軒的不死幻的。   石之軒看似從容瀟灑,事實上他的勁氣將他緊鎖籠罩,且徐子陵更明白石之軒有「借氣窺敵」的本領,自己體內任何真氣變化,均瞞不過他,他徐子陵稍有異動,不論反擊或逃遁,只會招來針對性的致命攻擊。   不幸地他再不能從氣勁接觸中反窺對手動靜,因為沒有破綻的石之軒再無隙可尋,無虛可窺。   這種形勢若不能改變,明年今日將是他的週年忌辰。   徐子陵情願面對畢玄,也不願對上石之軒。   倏忽間他把體內真氣保持在絕對的靜態,從容笑道:「邪王請賜招!」   石之軒露出訝色,皺眉道:「子陵高明之處,確大出我意料之外。唉,你可知我若不能一鼓作氣,根本無法狠下心腸。」   勁氣忽消。   徐子陵只覺虛虛蕩蕩,生出無處落實的難過感覺,心中叫糟,石之軒像從有轉無,再從無轉有般出現身前五尺許近處,右手探出中指,往他眉心點至。   短短的距離內,石之軒的手法卻是變化萬千,每一剎那都作著微妙精奇的改變,只要看不破其中任何一個變化,都是應指敗亡的悲慘結局,且每一個變化都造成一個幻覺,令人再分不出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       ※       ※   寇仲隨楊公卿的隊伍出發,開赴慈澗。楊公卿本部有五千餘人,都是追隨他多年的子弟兵,即使以王世充對人的多疑,亦不敢動楊公卿這支部隊,例如以別人取代楊公卿等舉措,因為那只會立即惹來兵變。楊公卿本是著名的起義軍領袖,後來投誠王世充,故地位特殊。   這支訓練有素,久經戰陣的隊伍駐紮在洛陽城西洛水東岸,寇仲和楊公卿兩人輕騎出城,拔營起行,成為王世充開往慈澗的先鋒軍。   張鎮周則另有任務,被派往守慈澗以南的壽安。若慈澗失陷,壽安是最有可能被攻擊的另一重鎮。   王世充擺明在安撫這兩位最重要的將領,明知兩人交情甚篤,故將楊公卿安排在身旁,那張鎮周若想反叛,亦須三思。他肯讓寇仲與楊公卿一起上道,也是妙著,因為寇仲是絕不會向李世民投降的人,只是沒想過楊公卿早暗裡向寇仲稱臣而已。   對兵權職份的分配,王世充仍是以本宗將領為主,外姓將領為輔。以楚王王世偉、太子王玄應、齊王王世惲、漢王王玄恕、魯王王道徇五將鎮守洛陽。   東邊最重要的虎牢由荊王王行本負責,附近重要的城池則出楊慶守管川、魏陸守榮陽、王雄守鄭陽、王要漢守汴州。這些將領大部份都是從舊隋隨他過來的,又成與他有密切關係,例如楊慶的妻子是王世充的侄女。   另一個比較特別的安排是派魏王王弘烈往襄陽,與錢獨關聯合堅守這洛陽最南面的重鎮,俾能與朱粲互相呼應。   其他有實力的大將如段達、單雄信、邴元真、陳智略、郭善才、跋野綱均被策封為各種銜頭的大將軍,由王世充統御出征。   更厲害的一著是王世充公佈全軍只有郎奉、宋蒙秋和另一心腹將領張志方是有資格為他傳遞詔令的使者,此著可見王世充的老謀深算,免去因手下叛變假傳旨意之禍。   楊公卿乃精通兵法者,把五千軍馬分作前、中、後三軍,互相呼應,又派快馬先行,佔領往慈澗沿途的掣高點,確保行軍的安全。   寇仲與楊公卿在中軍並騎而行,均有點意興闌珊,沒有談笑的心情。   寇仲歎道:「楊公對王世充這人知得多少?」   楊公卿皺眉道:「你指那方面的事?」   寇仲望往前方看不到隊頭延綿不絕的兵馬,沉聲道:「我是指他的出身來歷,他既是胡人,為何煬帝仍肯重用他?」   楊公卿道:「我不太清楚,只聽人說過他本姓支,屬西域那一胡族恐怕沒人曉得。他的老爹幼時隨母嫁霸城王氏,故改姓王。至於煬帝為何會重用他,應與他拍馬屁的工夫有關,對嗎?哈!」   寇仲聽出他語氣裡對王世充的憎厭鄙視,歎道:「然則楊公你為何肯為他效力呢?」   楊公卿臉色一沉,滿懷感觸的道:「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但自從鬥垮獨孤閥,更趕跑你,兼之大勝李密,便整個人都變了,且變得教人難以相信。若當年他就是如今這副嘴臉,我寧願自盡亦不會降他。」   接著往寇仲瞧來,目光閃閃,壓低聲音道:「少帥不是說過要我盡量保存實力嗎?」   寇仲暗吃一驚,低聲道:「你不是想現在就掉頭開溜吧?」   楊公卿道:「這是最後一個機會,少帥一言可決。」   寇仲的心臟「霍霍」躍動,又頹然搖頭,道:「若我們這樣開溜,保證張鎮周第一個開城迎接唐軍,而王世充則陣腳大亂,被李世民勢如破竹的席捲而來,那時我們的彭梁能捱得多久?」   楊公卿苦笑道:「我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只是要我和眾兄弟為王世充這卑鄙小人賣命,太不值得!」   寇仲搖頭道:「我們不是為王世充,而是為自己的存亡奮鬥。我有另一個較能兼顧楊公感受的提議:就是假設我們能把李世民迫回新安,我們便和王世充各行各路,如何?」   楊公卿淡淡道:「你到過慈澗嗎?」   寇仲聞絃歌知雅意,駭然道:「慈澗不是洛陽南最重要的軍事重鎮嗎?」   楊公卿歎道:「王世充一直想聯李淵對付竇建德,故把董淑妮嫁入關中作皇妃,又為表示友好,所以沒有對慈澗大造防禦工事。加強慈澗與諸城間的軍防是破李密後的事,故此慈澗的城防遠及不上虎牢與襄陽,比之你的彭梁城池也有不如,城周只十多里,處於丘陵平野之地,無險可守。我們若要擊退李世民,只能與他在城外決戰。」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心忖今趟王世充能發往慈澗戰場的軍隊,包括楊公卿的兵員在內,只在三萬之數,其他人須駐守各戰略要點,以應付李世民之外另四路軍的威脅進犯。至此才深切體會到李世民用兵的高明,迫得王世充無法集中全力迎擊他的主力。   楊公卿沉聲道:「李世民天策府諸將悍勇無倫,所部玄甲鐵騎雖只三千餘人,卻有『天兵』之稱,雜在唐軍中往往能發揮出難以估計的突破力,薛舉和劉武周均因此吃大虧。今趟慈澗之戰李世民有壓倒性的兵力,又因羅士信的投降而對慈澗和我方的形勢瞭若指掌,且有新安作後援補充,少帥認為尚有多少成勝算?」   寇仲想起自己的鑿穿戰術,如讓李世民的勇將天兵對王軍來個鑿穿,不但慈澗難保,三萬大軍能有多少人逃返洛陽亦成問題。   楊公卿續道:「所以若我們現在立即折往彭梁,再設法在李世民大軍壓境前先一步攻下江都,應是明智之舉。」   寇仲呼吸沉重起來,好一會才斷然道:「我們絕不能就這樣放棄洛陽,因為那不但牽涉到巴蜀的未來動向,更令我生出不如李世民的心態。在我看來,洛陽之戰大有可能是唯一使李世民吃敗仗的機會,在形勢危急下,我有把握說動竇建德南下來援,我的少帥軍亦可藉機發揮作用。慈澗之戰,我們不能退縮,否則退此一步,即無死所。我們要打的是損耗戰,李世民勞師遠征,無論補給如何完善,人總是會累的,我寇仲就以慈澗之戰,同李世民證明我寇仲並非易與之輩。王世充不是封我作甚麼他娘的護駕軍師嗎?兵權雖欠奉,但在千軍萬馬對壘沙場之際,那到他不聽我的話。」   楊公卿仰天笑道:「好!一切就如少帥所言,你若與我想法相同,就不是名震天下無人不懼的寇少帥。」 第二章 死中求生   瞧著石之軒變化無窮的一指戳至,指風將他完全籠罩,其中氣勁強弱分佈又不斷微妙改動,使人防不勝防,擋無可擋。徐子陵心中第一個念頭,是貼牆往橫滑移開去,來個避之則吉。   可是石之軒接踵而來攻勢如何應付?現在眼睜睜瞧著石之軒一指攻至,仍難以掌握其變化,何況倉皇退避之時。   這些念頭電光火石的在他心中掠過,徐子陵一掌劈出,角度亦不斷變化,以應付石之軒鬼神莫測的玄妙手法。   表面看來兩人似是旗鼓相當,但徐子陵卻曉得是被石之軒牽著鼻子走,因為他每一個變化都是應石之軒新的變化而生,處於絕對的被動和下風。   眼看指掌交擊,石之軒於幾近不可能的情況下,長指擺掃,徐子陵想應變時,時間已不容許。   指尖掃打掌鋒。   徐子陵如給萬斤大鐵槌重重敲擊,整條手臂自肩膊以下立時麻木至不覺疼痛,至此始知石之軒這一指乃其全身魔功所聚,已硬給掃得貼牆往右跌開去,噴出第二口鮮血。   徐子陵心知要糟,若依目前跌勢,將沒可能且更無力擋格石之軒的乘勝追擊。   人急智生下,忙逆轉體內受石之軒指勁驅動的真氣,竟貼牆上升,後腳猛撐,離牆斜衝上小廳主梁的位置。   石之軒運掌橫劈,擊在他剛才所立位置的空處,及牆而止,還保持那個姿勢,怪異至極點,顯是徐子陵此著大出他意料之外。   徐子陵連續三個翻騰,落往另一邊牆的窗子前,背向石之軒。   每個翻騰,他體內長生氣都運轉一遍,療治體內傷勢,到足踏實地時,他右手回復感覺,陣陣發痛。   窗外陽光漫天,充滿生氣和光明,與廳內瀰漫殺機的空間有如兩個天地,對徐子陵更生出龐大的誘惑力。   若他穿窗逃逸,石之軒該不敢在通衢大道,眾目睽睽下追殺他吧?   石之軒出奇地沒有攻來,只凝視他自己劈空的右掌,哈哈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石某人想不認老也不行。子陵仍認為自己有勝算嗎?」   說罷收回手掌,負手轉身目光投往徐子陵臨窗而立的背影。   徐子陵靈光乍閃,石之軒分明是予機會自己逃走,再憑其不死幻在自己逾越外牆逃命之前把他截殺,否則就應繼續出手。   但他為何採取這樣的策略?唯一的解釋是他因玉石俱焚而來的傷創仍未完全痊癒,故每次全力出手之前,總要有一段時間凝聚魔功,否則會牽動傷勢。   這或者是他徐子陵的唯一生機。   徐子陵綾緩轉過身來,淡然自若道:「邪王這一指又有甚麼名堂。」   石之軒負手舉步,好整以暇的來到廳心圓桌坐下,目光投往徐子陵,欣然道:「這是七幻裡的『以偏概全』,子陵被迫得以巧對巧,正因看不破偏全之理。」   按著輕歎一口氣道:「子陵!你不如立即動程往巴蜀好嗎?只要你能立誓從此隱居幽林小谷,再不出世,我石之軒破例放你一馬。」   徐子陵湧起石之軒言不由衷的感覺,且尚是首次捕捉到石之軒的心意。   因為以石之軒的聰明才智,該清楚徐子陵是絕不受恐嚇威迫的那類人,他若真的希望徐子陵到幽林小谷長伴石青璇,就不該有最後的一句。這是否表示石之軒在拖延時間,好在不影響傷勢的情況下,提升功力,準備另一個可擊殺徐子陵的猛烈攻勢。   徐子陵唇邊露出一絲不屑神色,全身衣衫忽然獵獵作響,無風自拂,雙目瞪明清澈,凝定在石之軒身上,不放過他任何細微動靜,沉聲道:「希白兄是否已不在人世?」   說話時一手負後,另一手探前,掌心向外,功力不住集中提聚。   石之軒仰天笑道:「我石之軒從不用回答無禮的問題。你天份雖高,可惜武功仍未到『入微』的境界,比之師妃暄尚有不及。好話說盡,放馬過來!」   徐子陵冷叱一聲,右掌疾推,一球螺旋氣勁從掌心吐出,以迅雷激電的高速,橫過丈許空間,照石之軒面門印去。   這是寶瓶印氣的進一步提升,從一束化作一球,比拳頭還小,更高度集中,更難抗禦,這是給石之軒迫出來的臨時創作。   經過塞外之行的修練,徐子陵無論在心法和功力上均有長足的進展,長生氣與和氏璧及邪帝舍利的異氣渾融一體,成為古今未有的真氣,能隨心所欲,變化萬千。   石之軒的說話,今他更肯定剛才這邪王對自己連施殺著,極可能早牽動內傷,所以故意貶低他的武功,又指他不及師妃暄,事實只是要使他動氣。   石之軒冷哼一聲,仍安坐不動,張口吐出一股氣箭,刺往圓球。   徐子陵右掌稍移,寶瓶氣球竟改變方向,先往外彎出,堪堪避過氣箭,改往石之軒左臉頰撞去。神乎其技至使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石之軒顯是想不到徐子陵兩度受傷後,仍有此駭人之極的能耐,終於坐不穩椅子,倏地仰身往後,一個翻騰,以毫釐之差避過寶瓶氣球,落往廳子另一邊。   寶瓶氣球凝定半空。   徐子陵剛閃過擊空射至的氣箭,以鬼魅般迅疾的身法,趕上來揮掌輕飄飄似是全無力道的拍擊凝在半空的寶瓶氣球。   寶瓶氣球如有實質的發出破空呼嘯聲,如影附形又像冤鬼纏身的往正向地板落下的石之軒追去。   時間角度拿捏得天衣無縫,石之軒觸地的一刻,正是勁氣襲體之時。   交戰至此,徐子陵首次搶得主動和上風,卻是得來不易,如非看破石之軒確是內傷未癒,他絕不敢孤注一擲的以全身勁力凝聚成這寶瓶氣球,為自己的存亡豪賭一鋪。   石之軒雙目殺機劇盛,再一聲冷哼,探指疾戳。   氣球再非直線前進,在空中畫出弧線,往石之軒印去。   「波」!   勁氣爆破,氣勁卷飆。   任石之軒的不死印法如何厲害,也無法化解如此高度集中且螺旋急轉,本身自成一體,排斥外氣,殺傷力極強的氣勁,所以只能以硬碰硬,與徐子陵硬拚一招。   徐子陵看似終尋得破解不死印法的法門,可惜只能在石之軒內傷末愈的情況下施展,因為以石之軒的絕世魔功,在正常的情況下自可輕易硬架他的氣球,那時徐子陵由於真氣損耗過鉅,將無以為繼,敗得更快。   離石之軒近兩丈的徐子陵應指渾體劇震,噴出交戰以來第三口鮮血,踉蹌跌退。   石之軒則慘哼一聲,臉色轉白,往後斜飛,「嗖」的一聲穿窗而出,閃後沒進外面陽光普照的天地。   徐子陵「咕咚」一聲坐倒地上,渾身乏力,再吐出一口血。              ※       ※       ※   徐子陵被啟門聲驚醒過來,此時體內激湯的真氣平復下來,進入逐漸康復的過程。且聞聲整個人輕鬆起來,因為他辨認得是生死未卜的侯希白獨有的足音。   侯希白推門瞥見徐子陵盤腿坐在地上,廳內處處血漬,大吃一驚,撲到徐子陵背後,手掌按上他背心,輸入真氣,駭然道:「甚麼人這麼厲害,竟把子陵打成這個模樣?」   徐子陵苦笑道:「除你的石師外尚有何人?」   「若是石師的話,我便要奇怪你仍能活生生的在這裡喘氣?」   徐子陵沉聲道:「婠婠猜得不錯,你的石師仍是內傷未癒,否則我就是躺在地上而非坐在地上。我們時間無多,一旦他功力盡復,我和你將沒命離開長安,所以討香大計必須火速進行。」   侯希白俊臉一沉,皺眉道:「照你估計,石師需多久才能復原?」   徐子陵頹然道:「你的石師就像一口深不可測的水井,明知他內傷未癒,仍沒法摸著他的底子。」   得侯希白真氣助療,徐子陵容色與傷勢均大有改善。   徐子陵問道:「這叫錯有錯著,我還以為你給他宰掉,所以不顧後果的主動出手,否則情況更不敢想像。」   侯希白感動的道:「你該主動逃走才對,石師絕不願驚動李閥的人,故逃到街上會安全很多。以前我是睡覺的高手,倒在床上可立即呼呼入睡,現在則失去這能力,只好四處打聽消息,藉以消遣該用來睡覺的時間。嘿!我懷疑楊虛彥已離長安,卻不知他滾到那裡去。」   徐子陵一怔道:「這小子神出鬼沒行跡詭秘,你見不到他並不代表他不在長安。」   侯希白放下按在他背上的手,移到他對面盤膝坐下,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小楊的花園那幾株由他親手淋水培植的毒花毒草,這兩天都改為由下人侍候。你猜這小子到那裡去了?」   徐子陵苦笑道:「我怎曉得呢?」   侯希白正容道:「我猜他是到洛陽去。」   徐子陵一震道:「洛陽?」   侯希白道:「我有很大的把握小楊是到洛陽去,且是奉石師之命,要到洛陽行刺我們的兄弟『少帥』寇仲。因為你已來了長安,若你在寇仲身邊,楊虛彥絕對無機可乘。」   徐子陵肯定的道:「寇仲今趟塞外之行,在刀法上有重大的突破,楊虛彥想殺他只是癡心妄想。」   侯希白道:「我卻不像你那麼信心十足。楊虛彥是當今世上最出色的刺客,而刺客成功之道是掌握時機。在正常的情況下,當然奈何不了仲少,但試想在以下的一種情況:洛陽外圍所有城池均被攻陷,李世民率軍狂攻洛陽,仲少奮不顧身日夜守城,終至筋疲力竭,而養精蓄銳的楊虛彥則趁城內亂成一片,烽煙蔽天的一刻扮成守軍,接近仲少……」   徐子陵喘息道:「不要說下去,你這小子原來說起故事來也這麼繪影繪聲的,石之軒為何要殺寇仲,少帥軍和洛陽王軍的瓦解對他有甚麼好處?」   侯希白歎道:「師傅是縱橫家,常言智謀比千軍萬馬更厲害,他的心性雖注定他非是縱橫沙場的人材,可是若論權謀手段,卻數不出有那個能及得上他。這幾天我不住苦思他以前對我說過的話,大概地把他的謀策理出一個輪廓,照我看是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能猜到楊虛彥要去刺殺寇仲。他剛才想殺你,恰好證實我的想法。」   徐子陵茫然問道:「此話何解?」   侯希白沉吟片晌,露出深思的神情,徐徐道:「石師是深謀遠慮的人,當年以巧計傾覆大隋的天下,不可能沒有後著,而他的後著就是李淵,他更摸通摸透李淵的性格和弱點,分別把兩隻重要的棋子安插在他身旁,就是楊虛彥和尹德妃。」   徐子陵點頭道:「他對李淵看得非常準確,李淵現在已成最有機會一統天下的霸主,唯一的障礙是李世民,假設李淵不是違諾改立李建成為繼承人,你石師的心血將盡付東流。然則既有尹德妃,為何又要把董淑妮弄入唐宮?」   侯希白沉聲道:「因為尹德妃未能為年事已高的李淵生兒子,董淑妮近誕之兒正好填補此一缺陷。至於那嬰兒是否真是李淵的兒子,就要董淑妮自己才曉得。楊虛彥意圖害死張婕妤,正是為董淑妮爭寵的手段。」   徐子陵仍是有些不解,皺眉道:「你這些推測合情合理,但與除去我和寇仲有甚麼關係?」   侯希白道:「當然大有關係,李閥愈早得到天下,對石師的陰謀愈是有利。最理想是李世民破洛陽時以身殉戰,由李元吉接收李世民的戰功成果。因統一之戰愈拖得久,李世民的重要性勢將不斷增加。石師只要能控制李淵,剩下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又轉而互相爭鬥,石師更將有機可乘,混水摸魚的接收李唐的天下。到時只要把董淑妮的兒子捧出來作傀儡皇帝,后妃把政,兼有聖門作強大後盾,誰能與抗?」   徐子陵不得不點頭道:「這事確非沒有可能。」   侯希白興奮起來,道:「雖然其中尚有很多細節仍未想通,但事情的大致該是這樣子,所以石師最顧忌的人是寇仲,一來因他刀法蓋世,在一般情況下除石師親自出馬再沒有人能收拾他,更因他有石師最顧忌的人之一『天刀』宋缺在背後支持,就算石師通過建成與元吉成功除掉李世民,寇仲的反擊力卻不容輕估。又試想以下的情況:世民與建成、元吉之爭,變成元吉與建成之爭,而寇仲則以為李世民抱不平討伐李家和聖門作號召,得到慈航靜齋、宋缺和突利等全力的支持,會是怎樣一番情況?首先天策府諸將會全靠往寇仲這邊去,對嗎?」   徐子陵歎道:「我要到洛陽打個轉,唉!我究竟該勸寇仲退出這場爭天下之戰還是應請他繼續堅持下去?你教教我好嗎?」   侯希白搖頭表示無能為力,道:「何不再化身為『霸刀』岳山,把李淵這多情的老頑固點化。」   徐子陵道:「此事不可輕舉妄動,先不說李淵是否肯聽岳山的話,這種管人家事的行為絕不合岳山的性格。現在他該往嶺南找宋缺決戰才合理。」   侯希白道:「你去找寇仲,那麼這裡的事怎麼辦,難道要我假作失蹤只扮司徒福榮,小弟對典當業可沒像你般好學。」   徐子陵道:「若我日夜兼程趕路,一來一回將是五、六天光景,回來時再非徐子陵而是司徒福榮,有甚麼問題?」   侯希白道:「你真那麼有信心能掉下寇仲在洛陽不顧嗎?」   徐子陵雙目射出深邃的神色,語調卻非常平靜,道:「現在再非顧及個人得失的時候,寇仲既作出他自己的選擇,他就要面對所選擇的命運。我現在最關心的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他們已受夠苦,再經不起摧殘。若讓你石師陰謀得逞,天下尚不知亂至何時?我一定要阻止此事的發生,更希望清楚你的立場。」   侯希白苦笑道:「我已把心中所想和盤托上,還不清楚表明立場嗎?唉!坦白說,直至剛才知道你老哥為我不顧生死血戰石師,我始能下此一決定,先前我還打定主意不捲入石師的事情內,他要殺我殺個夠吧!」   徐子陵探手抓著他肩頭道:「我現在必須立即趕往洛陽,其他事例如聯絡李靖和陳甫則改由你代勞,記著這再非個人榮辱,而是關乎到天下蒼生。中原若亂下去,突厥大軍南來之日,將是我們淪為亡國奴的時刻。」   侯希白雙目射出堅定神色,斷然點頭,道:「子陵即管吩咐。」   徐子陵想起紀倩,心忖此事要待他回來後才好處理。 第三章 友敵難分   「行必為戰備,止必堅營壘。」   經過三天行軍,楊公卿和寇仲的五千先頭部隊終抵達慈澗。慈澗守將右游擊大將軍郭善才大喜出迎。   經商議後,決定靠城立寨,以加強慈澗的防守力,因背靠堅城,有險可恃,故采立攻擊性的「偃月營」,指揮部所在的中軍居中,兵力二千人,然後再分左右兩翼,各千五人,面向平原。又在偃月營陣前挖壕,深丈五,口寬二丈,底寬丈二,由於口大底小,敵方兵馬掉進去會遭到更大的傷害。   唐軍此時尚未開始攻城,只在離城兩里遠處的丘陵高地設立木寨,大興土木,為李世民大軍作好攻城前的準備工夫,估計其兵力在一萬至一萬五千人間。   楊公卿、寇仲率親兵赴前線察敵,在離敵營半里許處一座小丘頂上遙觀敵寨的情況。   日落西山,天地一片蒼茫。   楊公卿歎道:「只看敵方營寨的佈置,便知羅士信、秦叔寶和程知節是精於兵法的將才,只可惜投誠李世民,否則若能為我所用,可大增勝算。」   寇仲點頭同意,立營之要,是為達到「自固」和「扼敵」兩大軍事目標。不但是宿營地和指揮部,保障安全的庇護所,儲備糧草和器械的供應站,更是扼據戰略要點,阻止敵人進犯的軍事要塞。   對方能踞高地,擇要隘,於此慈澗、新安兩城問的四通之地立營建寨,既對慈澗構成威脅,又令他們無法進逼新安,收復失地,正深合「下營之法,擇地為先」的要旨。   在楊公卿另一邊他的頭號心腹年青大將麻常道:「他們立的是方營陣,看其佈局,該可抵受任何一個方向的攻擊,本身且能互相支援,達到營中有營、隊中有隊的要旨。若我們向他們發動攻擊,會正中其下懷,無任歡迎。」   寇仲審視立在將高地佔據連綿近半里的敵寨,營內炊煙四起,隱見敵騎馳出寨門,遙向他們指點說話,微笑道:「攻寨只比攻城好一點,咦!那不是秦叔寶和程咬金?」   楊公卿和麻常凝神望去,果然看到從寨門陸續撩出的騎士中,秦程兩人赫然在內。   寇仲心中湧起萬般滋味,暗想若這兩位「兄弟」率兵來襲,自己該掉頭走,還是憑自己的身手刀法,借此良機斬殺這兩員猛將於千軍萬馬之中?後一想法令他不寒而慄,他怎狠得下這般心腸。   麻常低喝道:「來哩!」   遠方寨門的秦叔寶和程咬金排眾而出,策騎衝下丘坡,快馬加鞭,朝他們立身的小丘筆直奔來,沒有半個隨從。   楊公卿一眾近百親兵立即緊張起來,手都按到刀劍和弓弦處,只待頭子發令。   寇仲心中暗歎,沉聲道:「千萬不要動手,他們是信任我寇仲,我去看他們有甚麼話要說。」   一夾馬腹,奔下丘坡往他們迎去,把楊公卿等留在後方。   雙方迅速接近。   程咬金隔遠喝道:「好小子!竟淪落至當王世充那兔崽子先鋒,還有臉目見我們嗎?」   雙方在近處勒馬收韁相遇。   秦叔寶從馬上探過身,緊握寇仲雙手,神色凝重的道:「好兄弟,到我們這邊來吧!」   寇仲苦笑道:「你們好像今天才認識我?」   程咬金催騎來到他另一邊,伸右手抓著他左肩胛,怒道:「信不信我將你廢掉,他娘的!你那時曾教我們如何反抗王世充,現在翹翹屁股卻又去向王世充投誠效力,算那門子英雄好漢?」   秦叔寶皺眉道:「老程給我放開你骯髒的臭手,大家兄弟怎可見面就動粗?惹怒少帥保證你以後只能單臂上戰場,嫖女人也再不能像以前般賣弄花式。」   寇仲哈哈失笑道:「不要說得那麼嚴重,我絕不會還手的。」   程咬金悻悻然的收回大手,仍忍不住再罵一輪粗話。   秦叔寶歎道:「老程和我不是不明白你的處境,只是與王世充這種卑鄙小人合作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們是為你設想。」   程咬金憤然道:「憑你那區區數萬少帥軍,其中至少一半只適合在家吃奶和帶孩子,與我大唐軍硬撼根本是不自量力,不信的話可到我們營寨看看。」   寇仲雖不住被程咬金臭罵甚至侮辱,卻不但不以為忤,且心中湧起友情的溫暖,苦笑道:「既然如此,為何你們不來助我攪好少帥軍,卻去投靠李世民那小子,現在則來數我的不是。」   秦叔寶不悅道:「你怎能怪我們?那時你的少帥軍軍不成軍,不成氣候,我們又敬重李靖是胸懷救國濟民大志的好漢子。大丈夫立身於世,自要轟轟烈烈的幹一番大事。」   程咬金冷哼一聲,沉聲接道:「環顧中土,誰及得上秦王知人善用,豁達大度,知機的就滾到我們這邊來,一齊打破王世充的卵蛋。」   寇仲正容道:「大唐的太子若是世民而非李建成,小弟或會考慮兩位老哥的提議,因為說到底我也曾和李小子做過兄弟。可是現在唐室真正能作主的人是李淵,合法的繼承人是李建成那混蛋,不要怪我危言聳聽,一旦你們的主子失去利用價值,將是鳥盡弓藏的一刻,不信的就放長眼光去看,瞧我有否猜錯。」   秦叔寶歎道:「我們早知勸不動你的哩!但可否退出今趟洛陽之戰,因為王世充根本沒有機會。羅士信和李君羨的降唐,難道還不能給你清楚的啟示?」   程咬金移轉方向,一把抓著他馬兒的韁索,氣呼呼的道:「來!到我們處看看,你小寇仲並不是第一天到軍隊來混的,該有眼睛看出誰更有勝算。」   寇仲大吃一驚,勒馬道:「老程你似乎忘記我是你們唐軍必欲斬殺的敵人!」   程咬金怒道:「你當我是甚麼人,既敢把你請回寨內,當然能保證你的安全。」   寇仲皺眉道:「你不怕李小子怪你私通敵人嗎?」   秦叔寶哈哈笑道:「李世民若是這種不識大體的混蛋,我們就不會口服心服的為他賣命。他奶奶的,你寇少帥執迷不悟,大家就在戰場上見個真章好啦。但兄弟是兄弟,至少要喝飽一頓黃湯才拚個你死我活。」   寇仲豪氣狂湧,道:「好!不過先要讓我回去向老楊交待兩句,才隨你們去看看你們的大唐兵是否人人三頭六臂,刀槍不入,哈!」              ※       ※       ※   大地逐漸暗黑下來。   徐子陵坐在關中平原一段黃河的南岸呆看著太陽消沒在地平線下,心中滿懷感觸。   遠去的三艘大船仍可隱見帆影,是負責把糧草物資源源不絕送往關外,以供應龐大軍隊所需的船隊之一。   無論李閥國庫如何充足,糧倉滿溢,在連年戰爭,最近又有柏壁之戰,可肯定消耗李閥大部份的存糧。   唐室兵制是戰爭時徵集壯丁入伍,平時解甲歸田,從事生產,除各王侯大將的親兵是終生服役外,其他戌務均是輪番值勤。像今趟發兵十餘萬遠征關外,生產力方面失去十多萬壯丁,對農作收穫當然有很大的影響,且要支持這些無暇生產戰士經年累月的需求,對民生打擊極鉅,即使以關中的富足,其子民仍不免要過著節衣縮食的緊日子,其他遠比不上關中的區域,更是民生凋零,加上人命的損失,戰火的破壞,法紀的敗亡,戰爭的禍害確今人不敢深想。   甚麼時候這一切才可停止?   徐子陵忽又強烈地想著石青璇,石之軒既要殺他,那為統一魔道,會否亦狠心殺死自己唯一的女兒,對此他再無把握。   他腦海裡浮起一幅又一幅與這美女初遇、相交的動人情景,古廟的美麗背影,荒僻山居的隔廉對話,中秋佳節成都燈會長街的驚艷,獨尊堡憑窗的簫奏,恨不得立刻拋開一切,趕到幽林小築保護她,乖乖守在她與世無爭的天地裡,再不理人世間此起彼繼的仇殺和斗事。   可是他現在卻是無暇分身。   擺在他眼前急待解決的事太多哩,幸好石之軒重傷未癒,更要應付魔門的事情,他徐子陵尚有空隙時間,待一切解決後,他會立即趕赴幽林小谷。   但他真可以解決正糾纏著他,牽連廣泛,錯綜複雜的各種難題嗎?              ※       ※       ※   外觀已是氣象肅深,軍容鼎盛,進入寨門,更感受到營寨堅大的防守力量,以木柵為隔,高地為險,外辟壕塹,內設壁壘,圍布蒺藜竹馬,深栽鹿角,加上守以強弩,只要糧水無缺,縱使王世充盡起大軍,想攻下這營寨亦要大費工夫,且須付出慘痛代價。   營寨的唐軍知道己方主帥把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請回寨內,立即哄動全營,但由於唐軍軍紀極嚴,沒有人敢離開崗位或放下手頭的工作,只是忍不住隔遠偷眼看他,既敬畏又帶著濃烈的敵意。   只是這情況,已教寇仲心驚,他以前的少帥軍比起來只是一盤散沙,只好希望在宣永、白文原等通曉兵法的將領不斷訓練下,現在會比較似點樣兒。   踏進寨門直通中央中軍帥帳的走馬兵道,秦叔寶低聲道:「我和老程在一個月前早潛來此地,勘察地形,為我大唐軍預作準備。秦王委我們兩人以重任,一來是因我們熟悉王軍,二來是因我們和羅士信向有交情,更重要的是秦王對我們絕對信任,如此明主,值得我們以肝腦塗地為報。」   寇仲心中感激,兩人毫不避嫌的邀他入營參觀,是要盡最後努力說服自己歸唐,而自家知自家事,他只好忍心拒絕他們的好意。   今晚大家仍是兄弟,明天將是務要置對方於死地的敵人。   另一邊的程咬金道:「只是選這立寨的地方便幾經反覆推敲,既不可距慈澗太遠,太近則易受攻擊,所謂擇地屯兵不能趨利避害,是驅萬眾自投死所,非天之災,將之過也。少帥並不是第一天出來混闖,看看我們的手足,無不是精挑出來的優秀戰士,至於王世充的手下,不用我說大家都曉得是甚麼貨色。」   秦叔寶接下去道:「今趟的東征軍是秦王親自監督挑選的,秦王選兵有他的一套,首取膽氣精神,次取膂力便捷,認為伶俐而無膽者,臨敵必自利;有藝而無膽者,臨敵忘其技;有力無膽者,臨敵必怯,俱敗之道也。」   三人邊行邊說,所到之處營內唐軍無不側目。   程咬金哂道:「王世充的軍隊全是募兵和降兵,人心離散,只懂向利益看,我們大唐行的是府兵制,人人有家有業,戶籍明確,為保家園,不僅作戰勇敢,且服從軍紀。老弟是精通兵法的人,當然知兵,可惜靠向王世充這不知兵的蠢人。」   寇仲苦笑道:「王世充不是那麼不濟吧?」   三人來至主帳前的空地,守兵同時吆喝致敬,整齊劃一。   秦叔寶立定冷哼道:「王世充如何算得知兵。孫子兵法有云:兵以何為勝,以治為勝。且必須治強盛之軍。知兵還要懂用人,共書又六:誰謂任賢而非軍中之首務也?天下賢才,自足供一代之用。不患世無人,而患不知人;不患不知人,而患知人而不能用。知而不善用之,與無人等。如此才能投之而往,如手之使指。若王世充真的知人善用,我和老程就會留在他那邊與你並肩作戰,羅士信亦不會獻城歸順。他奶奶的,你這小子還要我們說多少話才夢醒?」   寇仲見所遇唐軍,人人士氣高揚,鬥志鼎盛,早暗自心驚,兼之兩人說話雖愈來愈不客氣,但均是良藥苦口,句句從實,歎道:「府兵制並非沒有弱點,至少對秦王來說有一點非常不利,就是將不專兵,戰爭完畢,將帥歸朝而府兵歸府,府兵不會受某一固定的統帥控制,更難向某個人效忠,只向國家負責。所以無論你們的明主秦王如何軍功蓋世,無敵沙場、一旦變起不測將難以反抗李淵,若李建成網羅得中外高手,他更是任由宰割,兩位老哥有否想過這方面的問題?」   頓了頓續道:「我不是要當王世充的走狗,而是要借他來讓我的少帥軍爭取時間,你們要我說多少趟才明白我的為難處。」   秦叔寶和程咬金給他說得相對苦笑,無奈搖頭。   蹄聲響起,營寨另一邊馳來一隊人馬,帶頭的將領身材健碩,顏容俊偉,充滿自信,隔遠哈哈笑道:「士信見過少帥,素仰素仰。」   說罷與隨身諸將躍下馬來,迎往三人。   寇仲抱拳笑道:「原來是鼎鼎有名的羅士信將軍,小弟早聞大名。」   羅士信見他隻字不提叛鄭歸唐的事,心生好感,搶前拉起他的手懇切道:「與王世充合作,等若與虎謀皮,少帥乃秦王最看重的人,若能改助我們,必得禮遇,請少帥三思。」   寇仲苦笑道:「好意心領。只可惜小弟另有想法,詳情可問我這兩位直到此刻仍是兄弟的兄弟。」   羅士信失望地放開他的手,望向秦叔寶和程咬金,兩人只能以無奈的苦澀笑容回應。   羅士信皺眉道:「請恕我直話直說,戰爭是雙方軍力的較量,守城攻堅,臨陣斯殺,全憑將帥士氣,現在王世充任用私人,只重同宗將領,士無鬥志,寇少帥是聰明人,怎會陪他一起送死?」   秦叔寶憤然道:「不和於國,不可以出兵;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連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戰。少帥還要我們費多少唇舌?」   程咬金沉聲道:「王世充既失公允,再無誠信可言,無誠信則不能和眾,最後只能以飲恨收場。」   寇仲苦笑道:「你們究竟是請我來喝酒還是奚落教訓我?」   羅士信隨身諸將中有人踏前移位,來到羅士信身後,按劍喝道:「好話說盡,少帥仍是不識時務,待小將領教高明,看看少帥是否名如其實。」   包括羅士信在內,對此人的膽大包天均感愕然。   秦叔寶現出怒容,叱責道:「阮青你給我滾蛋,有那麼遠滾那麼遠,我不是要維護自己的兄弟,而是要維護我大唐軍的士氣,不想白白送一個表演機會予少帥,亂我軍心。滾!」   阮青大感錯愕,往頭子羅士信瞧去,臉色陣紅陣白,尷尬非常。   所有人目光集中到羅士信身上,看他如何處置。   羅士信淡淡道:「秦將軍的話就等若我的話,我以後再不想見到你。」   阮青臉上血色退盡,羞慚無地的敬禮後掉頭走了。   羅士信像作了微不足道的事般,漫不經意道:「以下犯上,不知自量,任何一項已是犯下天條,這種人不要也罷。」   寇仲不得不對這未來的敵人重新估計。   程咬金伸手搭上他膊頭道:「天塌下來是明天的事,今晚我們就喝他娘的一個痛快。最理想是把你灌得不省人事,長臥醉鄉,錯過洛陽的大戰役,哈!」   眾人興高采烈的入帳去。 第四章 斬草除根   寇仲返回營地,城上城下燈火通明,挖壕等防禦工程仍在火熱地進行,不因黑夜的來臨停頓。最觸目是在外圍處建起八座一局達五丈的木架哨樓,頂處分兩層,每層箭樓上各有八名箭手守衛。   麻常正在指揮手下工作,見寇仲回來,忍不住問道:「有沒有跟他們打起來,咦!少帥不是剛喝過酒吧?」   寇仲搭著他肩頭往主帳走去,道:「打是早晚要打,卻不是今晚。你的鼻子很靈,我只喝過三杯吧!」   麻常訝道:「李世民一向治軍極嚴,軍中禁酒,怎會有酒供應?」   寇仲欣然道:「那是老程那傢伙在立寨前埋在地下最後一壇珍藏,哈!他娘的,所以上帥帳時這傢伙要親自監督,務要分厘不差,我和老秦、老程和老羅四個人躲在帳內偷偷喝酒,不知多麼有趣刺激。」   麻常有感的道:「該是和我少時躲在房內夜讀禁書差不多,不送你啦!大將軍在帥帳內,今晚我們必須打醒十二分精神,照羅士信的作風,今晚必來偷襲、燒幾個營帳示威,那叫我們的兵力比他差上一截。」   寇仲笑道:「放心吧!老羅怎都要給我一點面子,不是說他和我有甚麼交情,嚴格來說應是瞧在我的井中月份上,小規模的襲擊,只會是白便宜我。」   麻常露出崇慕的神色,肅然致敬,道:「少帥所言甚是,末將完全同意。」   寇仲揭帳而入,解下盔甲的楊公卿席地而坐,左右各放置小几,左邊几子燒著一爐檀香,弄得滿帳芬芳,另一邊几子放著一壺熱茶和幾隻杯子。   這大將神態悠閒,見他回來微笑道:「來!喝一杯熱茶再說。」   寇仲在茶几旁坐下,接過楊公卿斟滿遞來的熱茶,笑道:「想不到楊公在戰場上仍這麼懂享受生活。」   楊公卿歎道:「檀香和香茗是我消除緊張的獨門秘方。對我來說,睡不著覺才是兵家大忌。待會我還要和麻常輪班,不休息鬆弛一下怎行?」   寇仲道:「楊公即管睡他娘一個日上三竿,輪班的事,由我代勞便成。」   楊公卿搖頭道:「外面全是追隨我多年的子弟兵,若他們發覺我偷懶不與他們同甘共苦,心裡會很不舒服。你們談出甚麼結果來?」   寇仲苦笑道:「可以有甚麼結果?唐室領頭的人是李淵,太子是李建成。」   楊公卿冷哼道:「李建成!」   寇仲見他雙目射出熾熱的仇恨,知他憶起舊恨,岔開道:「但羅士信確是個智勇兼備了不起的將才,不易應付。」   目光落到杯內深綠的茶水裡,心申劇震,醒悟到他正處於非常危險的情況中,因為他已失去戰勝李世民的信心。   王世充自作聰明的愚頑出乎他意料之外,與竇建德的失和更令他陣腳大亂,而李世民挾柏壁之勝的餘威東來,新安因羅士信歸唐失守,加上外姓諸將密謀行刺王世充,內外交困的鄭國就像一艘正不斷下沉的船,使寇仲生出獨木難支的頹喪感覺。   還有較早前被秦叔寶和程咬金硬拉他入唐營,深切感受到唐兵軍紀之嚴、士氣的高昂和唐將對李世民的效死和崇拜,更摧毀了他僅餘下的少許鬥志。若他保持著這種心態,慈澗一戰必敗無疑。   寇仲暗裡冒出一身冷汗,以往無論千軍萬馬的大會戰,又或單打獨鬥的事雄決勝,他能以弱勝強全仗對自己的信心和強大的鬥志,故能保持在井中月的至境,把兵法戰略與刀道融匯,淋漓盡致的發揮出來,爭取勝利。   所以現在他必須回復信心,在不可能的劣勢下創造出不可能的成果,千軍萬馬的交戰如棋奕,始能有勝望。   楊公卿的說話傳入他耳內道:「羅士信當然不好應付,秦叔寶和程知節又豈是易與?明天王世充的大軍來時,若我沒有料錯,王世充會迫我們為他打頭陣進攻他們的營寨,白白犧牲大批兒郎。」   寇仲啞然失笑道:「好一個大蠢材!」   正要續說下去,麻常的聲音在帳外響起道:「美胡姬求見少帥。」   寇仲與楊公卿交換個眼色,應道:「快請她進來。」   麻常道:「她想在帳外見少帥。」   楊公卿皺眉向寇仲道:「去看她有甚麼話要說的?小心點,她始終是王世充的人。」   寇仲拍拍楊公卿眉頭,示意他放心,揭帳而出。   麻常道:「少帥請隨我來。」領路前行。   玲瓏嬌的倩影出現在營地外圍邊沿處,寇仲一手輕拍麻常,道:「麻將軍回去辦事,由我應付她便成。」   麻常領命去後,寇仲朝玲瓏嬌舉步走去,自那晚她在榮府放火助他逃跑,他與她一直沒有聯絡,不知如何,此刻竟生出少許陌生疏離的感覺,可能因受楊公卿說話的影響,又或因她這時望向他的眼神。   兩人終於臉臉相對。   在星光月色下,這美女巧俏的玉容平添幾分神秘美。   玲瓏嬌低聲道:「隨我來!」展開身法,往營地外的暗黑掠去。   寇仲緊隨她身後,百奔到慈澗西北十多里外丘陵起伏的山野,密林內現出一道溪流,寧靜地反映天上的月光。   玲瓏嬌在溪旁一塊平坦的大石坐下,還示意他坐到她身旁,淡淡道:「李世民已從黃河登岸,若連夜行軍,明天可抵此處。」   寇仲一呆道:「這小子來得真快。」   玲瓏嬌朝他瞧來,秀眸異光閃閃,道;「他的船隊共有八十艘大船,只有四十三艘船泊岸登陸,其他船隻繼續朝東航行,估計李世民的兵力在三萬到四萬之間,另一批人大有可能是往攻洛陽。」   寇仲搖頭道:「另四十艘船的兵員不會直撲洛陽,而是部署對洛陽外圍城市的攻擊,最有可能是洛陽東北、大河南岸的回洛城,那不但是供應洛陽所需的重要糧倉,更是大河的交通要塞,如能攻陷回洛,可與對岸的河陽隔河呼應,截斷大河以西的水路交通,把大河置於控制下,更可作為進攻另一糧倉洛口的後援基地,從而進犯虎牢,李世民這一著真厲害。」   玲瓏嬌把目光投在淌流著的溪水,輕輕道:「我只希望洛陽之戰能快點結束。」   寇仲愕然道:「你希望王世充贏還是輸呢?」   玲瓏嬌不耐煩的道:「我不願想這個問題。」   寇仲訝道:「你是否和王世充說過關於大明尊教的事?」   玲瓏嬌突然激動起來,急喘兩口氣,搖頭道:「不要問我,洛陽之戰不論誰勝誰負,我已完成娘對我的囑咐。現在我只想返回自己的地方,再不理任何人,更不管五採石的事,我也沒能力去管。」   寇仲曉得她必是跟王世充曾大吵一場,所以變得如此心灰意冷,憐意大生,柔聲道:「嬌小姐若要離開,何不立即離開,只要我寇仲死不去,終有一天會為小姐取得五採石,送到小姐手上。哈!我也想到龜茲見識一下。」   玲瓏嬌輕歎道:「我現在仍未到走的時刻。」說罷長身而起。   寇仲陪她站起來,愕然道:「就只說這幾句話?」   玲瓏嬌聳肩道:「還不夠嗎?本來我是找楊公卿的,如你在那裡,忍不住和你說兩句,你代人家通知楊公吧!我要走啦!」   寇仲皺眉道:「你要到那裡去?」   玲瓏嬌美眸射出茫然神色,搖頭道:「我不知道,小心點,王世充對你不懷好意。」   寇仲瞧著她背影消失在密林深處,暗歎一口氣,他幾可肯定李世民的大軍正往慈澗迫來,明天將會是艱難的一天。              ※       ※       ※   徐子陵借夜色的掩護,附在一艘運送軍事物資的大船底部,從水路偷出潼關,出關後,棄船登岸,往慈澗趕去。   他原本的目的地本是洛陽,幸好偷聽船上衛兵的說話,曉得李世民正率大軍進犯慈澗,遂作出改變。   他腦海中不住浮現石青璇的信影,師妃暄則似變得在遙不可及的遠處。原因可能是基於他對石之軒生出恐懼,更可能是因他對石青璇的關心和思念。   石青璇是首位令他生出愛慕的女子,對師妃暄他非是沒有愛慕之意,卻由於她身份特殊,使他不得不蓄意抑制任何涉及男女間愛戀的情緒,故一向是尊敬多於男女間的情愛。直至在龍泉這充彌異國情調的地方,對師妃暄的苦戀才像不受控制的熔岩般噴發出來,差點不可收拾。   但對石青璇卻沒有如師妃暄的障礙,且這秀外慧中的美女對他的吸引力比之師妃暄毫不遜色,又似乎對他另眼相看,肯為他奏簫獻藝,讓他看到她的如花玉容,兼之其淒迷的身世,也今徐子陵情難自禁。可是石青璇的表明心跡,有如一盤冷水照頭淋下,使他在那時刻猛下決心,盡力把她淡忘,否則後來不會有與師妃暄的龍泉之戀。   師妃暄已回靜齋,極有可能永不再踏足塵世,龍泉變成一段畢生難忘的回憶,回到中原後,尤其身在長安時,面對石之軒的威脅使他不斷想起石青璇,本如枯木死灰的心又復活過來。   他是否從不為自己去爭取?假若他努力爭取,能否打動石青璇的芳心,讓她放下丫角終老的意向?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心中苦笑,自家知自家事,他心知肚明在男女之事上,他是絕不會主動去爭取甚麼。   當日在龍泉,只要師妃暄有一句決絕的話,他們的精神愛戀便不可能繼續下去。他不願強人所難,縱使要承受最大的傷痛,付出終生隻影形單的沉重代價,他仍會把傷痛深深埋在心底裡。這是他隨遇而安的性格,師妃暄是一語中的。   唉!為何自己不能因一位心儀的女子而改變?自己是否蠢蛋一名?   西方天際露出曙光,新的一天終於降臨大地。   就在此時,他聽到女子嬌叱和兵器交擊聲,從左方里許遠處的樹林傳來,忙提一口真氣,全速趕去。              ※       ※       ※   在清晨昏暗的光線下,寇仲和楊公卿登上營地的箭樓,憑高遠眺敵陣的情況。   李世民的主力大軍從西北方源源開至,進駐大寨,羅士信、秦叔寶和程咬金則兵分三路,迫近慈澗,布下防禦性的陣勢,以防他們趁李世民主力軍陣腳末穩之際發動攻擊。   寇仲惋惜的道:「若非有羅士信等人在這裡立寨礙手礙腳,昨夜我們大可突襲李小子,要他大吃一驚。」   楊公卿搖頭道:「李世民一向作風穩健,思慮慎密,絕不會讓敵人有偷襲他的機會。現在看來,我們已陷於被動之勢,只能待他來攻,看可守到甚麼時候。」   寇仲暗吃一驚,曉得楊公卿失去信心鬥志,就像昨晚的自己,如不能激起他爭勝之心,極可能王世充大軍末至,慈澗已守不住。   從容笑道:「這豈是致勝之道,進攻是最佳的防守。現在李小子挾柏壁之戰的餘威東來,士氣高昂,若被他們感到我們怯戰,只會添長其氣焰,使他們更勢不可擋。」   楊公卿真的大吃一驚,朝他瞧來,愕然道:「少帥不是要憑我的五千兵馬,主動向對方超過五萬的軍力挑戰吧?」   寇仲哈哈大笑起來,透露出強大的信心,點頭道:「有何不可?李世民的主力軍初來甫到,兼之水路顛簸,昨夜又兼程趕路,連早飯也沒時間進食,此時能迎戰的只有老羅的軍隊。我們不是沒有可乘之機。只要打他娘的一場硬仗,證明唐軍並非那麼可怕,我們才能壓下敵人氣焰,振奮我方士氣。否則若讓李軍休養一天,而王世充的援軍到今晚才至,那我們會很難捱至明天。」   楊公卿苦笑道:「少帥的分析很有道理,不過單是老羅的軍隊人數是我們的三倍,我們若頂不住他們的軍力,敗返慈澗,後果將更不堪想像。」   寇仲欣然道:「上兵伐謀,現在老羅的軍隊唯一的部署要著只是防禦我們襲擊李小子筋疲力盡的遠征軍,更想不到我們敢發兵向他襲擊,所以若我們敢出兵,已成奇兵。正面交鋒,我們當然要吃不完兜著走。可是我們卻可來個明是李軍,暗為羅軍的策略,只要依足我的妙計,我們定可避重就輕,牽著敵人的鼻子走。大勝雖沒有可能,小勝卻可預期,只要今李小子吃驚一番,我們便達到目的。」   楊公卿呆想片刻,點頭道:「少帥作戰的方略果然與別不同,更是膽大包天,計將安出。」   寇仲湊過頭去,附在他耳旁說出他妙想天開的計劃。   在面對李世民大軍壓境的一刻,他完全回復一貫的自信。              ※       ※       ※   林外空地激戰的兩男一女,全是徐子陵認識的。   兩男是大明尊教五類魔的「熄火」闊羯和「惡風」羊漠,女的則是「美胡姬」玲瓏嬌,正被前兩者疾施殺手,迫得左支右絀、險象橫生,嬌軀多處淌血,其勢再難支持下去。   徐子陵心申湧起怒火,加速前進,提累全身功力。   「熄火」闊羯的雙刀和長得頗為文秀的羊漠的長劍,交織成天羅地網,任玲瓏嬌如何努力突圍,劍勢仍被迫得不住收窄,無法遁逃。只能憑高明的輕身功夫,屢屢避過對方致命的殺著。   闊羯首先瞥見徐子陵以驚人的高速向戰圈掠至,他並未見過徐子陵,雖看出對方並不好對付,仍毫不畏懼道:「你去應付他!」   羊漠抽劍後撤,改往從密林掠出徐子陵迎去,叫道:「夜長夢多,快點收抬她。」   闊羯獰笑一聲,雙刀如驟雨狂風般往玲瓏嬌攻去,後者見來的是徐子陵,立時精神大振,竟堪堪擋住對方攻勢。   羊漠手中劍化作激電,朝徐子陵射去,威勢十足,不愧五類魔中的人物。   徐子陵連石之軒也奈何不了他,那會把羊漠放在心上,突然停下,像釘子般立在草地,羊漠登時色變,作夢都想不到有人可在這疾衝的勢子中全無先兆的說停就停,為之大失預算,變招不及,惟有硬著頭皮仍依勢子照敵人前胸刺去。   徐子陵忽又衝前,似要把胸膛迎上劍鋒時,倏然迫至羊漠左側處,揮掌掃打刀鋒。   一股不可抗禦的力量,帶得羊漠往前方踉蹌跌去,等到醒悟敵人用的是借力打力的卸勁時,已後悔莫及、失去平衡,眼睜睜瞧著徐子陵錯身而過,往闊羯後背突襲狂攻。   羊漠比任何人更清楚,闊羯肯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這個念頭從心中升起,他立即借跌勢繼續前衝,能奔多遠就多遠,走得有那麼快就那麼快,舍下闊羯逃命去也。 第五章 旗開得勝   戰鼓聲中,楊公卿親率三千大軍,從營地開出,迅速注進慈澗西面平原敵寨所在的戰場上,形成與敵方正面對壘的局面。   果如寇仲所料,中軍的羅士信立即揚起旗號,登時鼓號齊鳴,氣氛拉緊,秦叔寶和程咬金兩翼軍同時移動,以車輪輾螳螂的壓倒性優勢兵力,趁楊軍陣腳末穩之際,試探的湧迫而來。   兩軍均以步行的槍盾手作先鋒,箭手居後,然後是機動性強的騎兵,只要步行的兵陣牽制對方的攻擊,騎兵可從任何一方攻襲對方。   現在兩翼齊展攻勢,當迫得楊公卿的三千軍繼續挺進交鋒,羅士信的中軍將正面迎擊,憑優勢的兵力一舉將楊軍擊潰,然後緊咬著敗返營陣的楊軍摧破營壘,直攻慈澗城,說不定就可這麼不費吹灰之力攻陷慈澗。   這誘敵之計是不怕羅土信不入彀的。   此時楊公卿的三千軍在營外立卒伍、定行列、正縱橫,擺出一個前行持戟盾,後行持弓弩的拱月陣,形如彎月,凸出的部份對著對方中軍。除楊公卿和八名將領在馬上指揮,其他全是清一色的步兵,用的是高過人身的大盾牌,盾下方伸出尖錐,可插入士壤三尺之深,加上槍戟箭矢的助守,不怕敵方戰馬的衝擊。   兩軍交戰,致勝因素有四,就是「陣、勢、變、權」四要,而以「陣列」居首。   二人對決,那一方技藝高明,便可取勝。兩軍對壘講求的卻是體合作的力量,倚賴的正是陣法,要做到「出無窮之變,或伏或起,或正或奇,似整不整,似亂不亂。合亦成陣,散亦成陣,行亦成陣,敵固不知我之所以退,抑亦不知我之所以進」,才能把戰的力量發揮出來。   故此在戰場上,憑的非是個人勇力,而看是否乃「有制之兵」,將領的指揮更成勝敗關鍵所在。   楊公卿是身經百戰的名將,一旦同意寇仲的計劃,立即拋開對敵人壓倒性兵力的畏懼,擺出最能應付眼前局面的陣勢,迎戰強頑的敵人。   寇仲和麻常的騎兵趁敵人尚未部署停當的空隙,從營地左右兩側翼營的兩個出口開出,佈陣在楊軍兩翼處,形成進可攻退可守,充滿機動性的威脅力,與楊軍的全守勢像日月般互相協調,互相輝映。   寇仲率一千精騎布軍於楊公卿右翼,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冷眼瞧著秦軍和程軍的推進和接近。慈澗城上郭善才率的守城軍則準備就緒,投石機和箭弩車嚴陣以待,若楊軍不敵,在有秩序的情況下退返營地,他們將可發揮龐大的支援力量,如若被敵人殺得亂成一團,當然是另一回事。   在這兩方人馬逐漸接近的一刻,戰場的氣氛就像一條繃緊的弓弦,大戰一觸即發。   秦叔寶三人昨晚沒有吹牛皮,唐軍確為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只看其推進的陣勢法度,能陣間容陣,隊間容隊,隅落相連,整而不亂,人人步伐一致,生出千軍萬馬推進的氣勢,已足可寒敵之膽。   戰鼓聲中,敵方兩軍推進至二千步的距離。中軍傳出號角聲,顯示羅士信的中軍開始推進,配合秦、程兩軍的迫近,形成對王軍更大的壓力和威脅。   寇仲卻是夷然不懼,自天明前的一個時辰,李世民主力軍陸續抵達,羅士信的先鋒軍於此一個時辰而使動員護駕,防止他們的突襲。   到現在足近三個時辰,不但睡眠不足,辛勤勞苦,且尚末吃早飯。而楊公卿的軍隊雖輪番挖壕設防,但工事在三更前完成,有足夠的休息。現在是以養精蓄銳飽餐之兵,對付對方既疲且餓之旅,只要擋得住他們首輪攻勢,對方鋒銳一失,他寇仲就可趁機佔便宜。   現在是以守代攻,時機至時,會轉為以攻代守,等若由「不攻」變「擊奇」,兵法刀法,實無二致。   鼓聲驟急。   秦程兩軍同聲發喊,由緩步變成急步,隨著鼓聲的節奏,從兩翼殺至,登時風雲色變,戰意橫空。   當兩軍衝至八百多步的距離,號角再起,後方各奔出一隊近二千人的騎兵,繞往外側,從大外檔配合步卒殺來,蹄聲起落,轟傳整個平原,聲勢駭人。   敵陣大後方的李世民主力大軍停止入寨休歇的行動,轉左木寨前的平野佈陣,只看高起隨風飄舞的帥旗,便知李世民大駕已臨,為己方兵馬助威。   寇仲仰天長笑,道:「是時候哩!吹號!」   麻常的一千騎兵應號聲往寇仲佈兵處馳來,慈澗城則中門大開,降下吊橋,衝出商子守兵,在營內箭樓和壕沿處佈防。   喊殺聲加強,擂鼓趨急,敵軍從急步轉為急奔,像兩股潮水般,憑盾牌兵在前掩護,衝鋒陷陣而至。   敵騎則從左右外檔向己陣兩翼衝刺。   慈澗的會戰終拉開戰幔。              ※       ※       ※   經徐子陵以長生氣為玲瓏嬌療傷近一個時辰,玲瓏嬌內傷盡愈,只低聲說句謝謝,接著沉默起來,似有滿懷心事。   徐子陵望向闊羯伏屍處,重創他的是自己,殺他的卻是含恨反擊的玲瓏嬌。大明尊教的人壞事做盡,闊羯是咎由自取,死有餘辜。   此時他對玲瓏嬌的身世已猜到七、八成,知她不願向自己吐露心事,又忍不住心生憐意,問道:「姑娘一向獨來獨往,行蹤隱秘,他們能綴上你很有本事,故姑娘須加倍小心提防他們還有後著。」   玲瓏嬌冷哼道:「他們只因猜到我會去見寇仲,故能伏在營地外等我,下趟他們休想再有這機會。」   接著語調轉為溫和,瞟他一眼道:「我們到樹林內說兩句話好嗎?」   她的語氣帶點請求的意味,徐子陵不忍拂其意,點頭答應。   兩人在密林邊沿各挨一樹坐下,林外炎陽似火,照耀大地,他們卻躲在濃蔭底下,感受林木內清涼濕潤的滋味。   玲瓏嬌打開話匣,卻心不在焉的問道:「為甚麼會這麼巧的?」   徐子陵知她有心事,且在猶豫應否向他透露,口上答道:「我正要去找寇仲,姑娘則是剛見過他,所以會碰個正著。」   玲瓏嬌露出一個心力交瘁惹人憐愛的表情,輕搖螓首道:「這不是巧合,而是冥冥裡早注定了,因為娘在另一個世界庇佑我。唉!愛上一個人是否會很辛苦的,愛可以令人很疲累啊!」   徐子陵心中一震,應道:「對這方面我體驗不深,沒有能力為姑娘解答這問題。」   玲瓏嬌朝他美目深注的瞧來,肅容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但只許你一個人知道,不准告訴寇仲。」   徐子陵心中再震,曉得她看上的男子正是寇仲那小子。   苦笑點頭道:「若是有關姑娘的私隱,小弟可否免涉此事?」   玲瓏嬌兩眼微紅,垂下頭去,以蚊蚋般的微細聲音道;「你猜到那人是誰啦!我感到他有點歡喜我,可是縱歡喜又如何?他和宋家小姐有婚約,宋家又一向排斥外族,為此無論我要吃甚麼苦,我絕不能令他為難,損害他的事業。我本還不捨得離開他,但現在王世充指使邪教的叛徒來殺我,我和王世充已一刀兩斷,須立即離開。」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他尚是首次聽到一位女子吐露心聲,坦言愛上另一男子,更深切感受到她暗戀近乎自虛的矛盾和痛苦!而她是如此嬌俏可愛,不由憐意大生。道:「姑娘怎知是王世充指使人來殺你?」   玲瓏嬌狠狠道:「前天我和王世充大吵一場,我一直當他……唉!我不願說哩!只有他才清楚我在甚麼地方。念在娘的份上,我不和他計較,我很累,只想立即趕回家鄉,再不理任何事。」   接著長身而起,微笑道:「寇仲和你是我見過的漢人中最好的,是真正的英雄好漢。你們要小心大明尊教,聽說他們新一代裡終有人練成悟破《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獲封為新一代的原子。你和寇仲已成他們的死敵,以他們一向的行事作風,會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來害你們。我說了出來舒服多哩!謝謝你!告訴寇仲人家回龜茲啦!」   言罷飄進林內深處。   徐子陵起立叫道:「誰是大尊?」   玲瓏嬌道:「是一個叫修古司都的回紇人,乃偷走波斯明尊教秘典逃來東方的『魔王』哲羅的得意傳人,更是東方邪教第一個勘破智經的人,你們若遇上他,絕不可輕敵大意。」   看著她窈窕嬌小的背影沒進樹林深處,徐子陵頹然坐下,苦戀的滋味,他比任何人更清楚。              ※       ※       ※   領著十多名手下小將從城內策騎馳出,指揮布在營地的大半手下由南翼出口衝出,列盾箭陣迎擊從另一邊衝刺過來的敵騎,今楊公卿可集中全力,應付左右兩路衝鋒而至的敵兵。   羅士信中軍鼓聲一變,不但全軍加速前進,二千騎兵更從後衝出,望著寇仲的騎隊中段切去,若寇仲的騎隊給從中切斷,變成首尾難顧,在敵人多出一倍的強勢兵力下,動輒會全軍覆沒。   雙方各展奇謀,就像高手對壘,憑的不但是武力的強弱,更講誰的戰略較為優勝。   喊殺聲搖撼整個戰場。   楊公卿陣中千箭齊發,掠過長空,飛蝗般漫天遍野的往秦、程兩軍射去。營地餘下的近千守兵把投石機推往楊軍陣後,蓄勢待發,只要羅士信的中軍移至投擲的範圍,十多座投石機將可對敵人造成龐大的傷亡,重達數十斤的巨石,並非盾牌和盔甲所能抵擋的。   寇仲一馬當先,一支支勁箭從射日弓連珠發放,箭無虛發下,射透敵人的戰甲,中箭者帶著一蓬血雨往後拋擲下馬,擋者披靡。   他無論刀法箭術,都是在戰場培養至大成的境界,刀法是兵法,回到戰場,如魚歸大海,鳥翔晴空。   他的心靜如井中之月,完全把握到戰場上遠至每一角落的形勢,更清楚若給距離只九百多步的敵騎截著,那由羅士信中軍衝來的二千敵騎肯定可把己隊攔腰切斷及衝散。   關鍵處在於己隊能否一下子將敵隊擊潰,突破對方的阻攔,在羅軍騎兵切至前衝往敵陣右方空處,那時將可直接威脅到後方李世民的大軍。   敵騎盲目的向寇仲還箭,只能射越雙方間大半的距離,便力盡墮往草原上,可是已有十多人中箭墮斃。   寇仲狠下心腸,到雙方距離只餘六百步許,再疾往敵騎發箭,一時人仰馬翻,累得後面衝來的敵騎紛紛被阻失蹄,亂成一片。   騎隊前陣的潰亂,波浪般影響和蔓延至全隊,再不成隊形,而是往兩旁散開。   隨在寇仲身後的騎兵見主將如此厲害,箭法如神,只憑一人之力重創對方,直比天兵神將,立即士氣大振,氣勢如虹,人人在馬背上彎弓搭箭,敵人甫入射程,同時箭雨齊發,令散亂的敵人更是潰不成軍。   寇仲往箭筒摸去,摸了個空,左右各二的四個箭筒一百二十枝箭矢全部射光,狂喊一聲,拔出名震中外的井中月,一夾馬腹,勇不可擋的躍過一匹倒斃戰場上的戰馬,便闖進敵騎陣內。   在戰場上,甚麼誘敵惑敵的招數全是兒戲笑話,每一刀劈出均講求效率,以硬碰硬,力強刀快者勝。   「噹」!   一名敵人給他連人帶槍,劈得拋離馬背,硬被他以重手法震斃,一招都擋不住。   寇仲展開刀法,見人便斬,手下無一合之將。隨在身後的手下配合他無堅不摧之勢,正面狂撼失去陣勢的敵方騎隊,殺得敵騎人仰馬翻,往四外潰散。   此時羅軍援騎仍在七百步外奔來,由於敵我兩方騎隊正在混戰的當兒,無法發箭,只能衝過來作近身交鋒。   麻常乃楊公卿愛將,身經百戰,見狀知寇仲的一千騎兵足可應付變得七零八落的敵騎,忙領一千手下,離開大隊改往羅軍援騎迎去。   寇仲此時重整隊形,不再追擊潰逃的敬騎,也轉往援騎殺去。   在中軍指揮全局的羅士信大吃一驚,想不到在寇仲指揮下敵軍可強悍至此,若讓麻常的騎兵迎頭截著己軍,寇仲再來個攔腰衝擊,己軍勢遭先前隊伍的同一命運,影響整個戰局,忙下命令,中軍改攻為守,停止推進,又吹號命騎兵撤回中陣。   正抵禦不住全力進攻的秦軍和程軍的楊公卿,見狀大喜,原本準備迎擊羅士信中軍的投石機改變目標,開始發射,投在兩側攻來的敵軍。   人命在戰場上變得不值半個子兒,雙方不住有人喪命或受傷,卻沒人理會,戰事無情的繼續下去。   看著敵騎退回己陣,寇仲暗叫可惜,若依剛才形勢發展,他說不定可重創戰場上的唐軍,麻常此時來到他旁,騎隊重整陣勢。   麻常興奮的道:「我們立即回師夾擊,定可把敵人殺個落花流水。」   寇仲往最接近的正和守在營地外楊公卿展開激戰的秦叔寶大軍凝神望去,微笑道:「老秦果然是精通兵法的人,不要看他們似不顧一切的對楊公狂攻猛打,事實上他已作好準備,隨時可分出大半兵力迎擊我們。且我們若敢進攻他們,他們只要能頂一陣子,羅士信會率大軍從後壓來,恐怕最後只有你和我或可逃回去。」   麻常細察敵陣,點頭同意道:「少帥真冷靜,他們後方的軍隊確在開始後撤佈陣。」   話猶末已,號角聲起,秦、程兩軍開始有秩序的緩緩後撤,死傷者均被抬走,而羅士信的中軍則往前推進,重整隊形的兩隊騎兵分佈兩側,若楊公卿乘勢追擊,又或寇仲想來個攔腰突襲,羅軍均有足夠能力應付。   佈陣在戰場以北的寇仲在馬上伸個懶腰,從容道:「今天戰事完畢,此戰將可大振我軍士氣,亦可教李小子不敢視我寇仲如無物。」   麻常全神留意敵人的退卻,心悅誠服的道:「如我們真能刺殺王世充,由少帥取而代之,李世民今仗必敗無疑。」   寇仲苦笑道:「在慈澗刺殺王世充,你不是說笑吧!洛陽的守將全是他的人,甚麼事都待回洛陽才說吧。唉!希望不用回洛陽便把事情解決。只要能在這裡狠挫李世民,他的東征大計將會完蛋大吉,恐怕他連王位都不能保任。若李淵一怒下改派李建成代替他,那天下更將會是我寇仲的哩!」 第六章 戰場夜話   徐子陵於黃昏時份抵達慈澗,王世充的大軍二萬五千人陸續進駐,紮營於城池兩側,另一邊的李世民則在羅士信的木寨外,亦即昨天寇仲和楊公卿遙窺敵營虛實的高丘另立一寨,兩寨互相呼應。   此時雙方均為加強營寨的防禦工事忙個昏天黑地,徐子陵在營寨中軍營入口報上來意,守門衛士立即飛報正在帳內與王世充及諸大將密議的寇仲,寇伸大喜出迎。   兩人在寨門碰頭,均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徐子陵環目一掃,見遠近守軍目光無不集中到他兩人身上,低聲道:「我們到外面說話。」   寇仲一把摟著他眉頭,朝營外走去,道:「我今天剛小勝一場,殺敵近千之眾,今王世充那老狐狸高興得合不攏嘴。我現在愈來愈有把握可擊退李小子,若你肯來助我,此仗將更添勝算。」   徐子陵苦笑道:「我今趟來不是助你打仗,而是另有要事。唉!對李世民你千萬不可輕敵,否則我下趟來會是為你收屍。」   寇仲無奈道:「我也知道陵少你老人家不會回心轉意,只是忍不住說出心中的願望,沒有你在旁說笑胡吹,日子真的很難過。一世人兩兄弟,卻要這麼各走各路的,確是造化弄人。你不是扮司徒福榮去騙池生春嗎?為何還能抽空來探小弟?」   徐子陵苦笑無言。   寇仲一呆道:「不是又來勸我退出爭天下吧?」   徐子陵哂道:「我才不為此費唇舌,你這冥頑不靈的傢伙,來吧!」展開腳法,往北馳去。   寇伸大笑道:「我們好久沒比拚過腳力,看誰跑得快一點。」   追在徐子陵背後,兩人一前一後疾掠如飛,流星般投往兩邊營地燈火不及的暗黑深處,當徐子陵奔上離兩方營地足有三里遠的一座小山崗上,倏地立定。   寇仲來到他旁,笑道:「好小子!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是追不上你。」   徐子陵欣然道:「我也撇不掉你。」   寇仲探手搭上他眉頭,用力摟個結實,指著李世民的營地道:「唐軍訓練的精良、紀律的嚴明,是我在中土從未遇過的,明天我將會與李小子在這廣闊的戰場上拚個你死我活,看看他縱橫無敵的玄甲天兵厲害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說剛勝他一仗嗎?為何又說得像尚未與李小子交手的樣兒?」   寇仲歎道:「今天我只是和老秦老程的先鋒軍交戰,且勝來僥倖,全因羅士信新降李世民,急於立功下便宜了小弟。」   徐子陵岔開道:「老跋仍未來找你嗎?」   寇仲笑道:「他去會初戀情人,怕怎都要纏綿一段日子,哈!希望他不會被柔情感化,放下偷天劍過其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就好哩!」   徐子陵笑罵道:「原來你這小子既自私又不安好心,老跋肯為一個女人安定下來,你該為他高興才對。」   寇仲歎道:「你該知我在說笑。老跋是怎樣一個人,你和我最清楚。哈!少說廢話,陰小子那古怪傢伙有否到長安尋池生春的晦氣?」   徐子陵臉上蓋上陰霾,頹然道:「仍沒有他的影蹤,教人擔心。」   寇仲道:「這種事擔心是沒有用,只好期望他吉人天相。你今趟來究竟有甚麼重要的事?」   徐子陵道:「此事一言難盡,坐下再說。」   兩人席地坐下,徐子陵凝望左遠方處燈火耀空的慈澗城,淡淡道:「我在長安碰上石之軒,還與他交過手。」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一五一十把到長安後的遭遇詳細說出,最後道:「若待石之軒傷勢盡愈,我或你遇上他必死無疑,石之軒魔功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即使祝玉妍比之他仍有一段距離。」   寇仲思索道:「這個當然,否則祝玉妍就不用使出自殺招數『玉石俱焚』,你最熟悉石之軒,究竟有否尋出破他不死印的方法?」   徐子陵搖頭道:「我只覺略有頭緒,卻不敢肯定是否有效,問題是他的幻魔身法和不死印結合為一,根本無隙可尋,無虛可乘。」   寇仲斷然道:「我才不信他真能變成無法擊敗的惡魔,只要是人就有弱點,例如祝玉妍的玉石俱焚能重創他。現在他內傷末愈,更可能因與你激戰牽動內傷,此實殺他的千載一時之機,兼且我們曉得他藏身何處。」   徐子陵狠狠盯他一眼,沉聲道:「你可以分身嗎?」   寇仲目光投往李世民營地,道:「若我的兄弟徐子陵有難,我寇仲甚麼都可以拋開。」   徐子陵道:「事有緩急輕重,你這樣離開如何對得起楊公卿,況且我再回長安會化身為司徒福榮,暫時該沒有危險。」   寇仲頹然道:「說得對。我確該看看這裡戰況如何發展,才能決定何時抽身回到長安和你聯手宰掉石之軒,一了百了。一日不除石之軒,必後患無窮。」   徐子陵又把遇上玲瓏嬌被羊漠和闊羯兩人追殺,他出手救助之事說出來,當然略過玲瓏嬌的心事不提,緊守承諾。   寇仲呆住半晌,才道:「她回家也好,表示她終看破王世充猙獰的真面目。這麼說大明尊教的人已抵洛陽。他娘的,新的原子會是誰,不會是玉成那傻子吧!」   徐子陵道:「我絕不希望你猜中,但機會卻很大。玉成的資質你和我都清楚,根基更是好得沒有話說。此事真令人頭痛,你不但要小心大明尊教,且要小心楊虛彥,我和侯希白均猜他公報私仇的已奉李淵之命來行刺你。」   寇仲哂道:「我會怕他嗎?」   徐子陵道:「勿要托大,在正常情況下他當然奈何不了你,可是若慈澗失利,你們被迫退返洛陽,然後李世民大舉攻城,你仲少久戰力疲下,養精蓄銳的楊小子將有可乘之機,別忘記他得傳石之軒的幻魔身法,又是第一流的刺客。」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慈澗此仗,我是不會輸的。」   徐子陵語重心長的道:「不要過份自信,因問題可能會出在王世充身上。要說的都說完哩!我還要去見李世民。」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聳肩道:「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魔門的勢力在他家內生根,大家一場老友,在情在理我好該給他一個警告,對嗎?」   寇仲苦笑道:「陵少想出來的,會錯到那裡去。唉!若我跪下來求你,你肯留下來助我勝此一役嗎?然後大家開開心心的去算計石之軒,聯手破他娘的甚麼不死幻。長生對不死,大家應是旗鼓相當,但我們的兵力卻是他的一倍,合共兩條好漢。」   徐子陵轉身沒好氣的道:「你會這樣做嗎?」   寇仲哈哈笑道:「當然不會。現在老子有頭有臉,哈!有甚麼好笑的,去找你的李小子好朋友吧!」   徐子陵斂笑淡然道:「告訴我?你是否真的想成為另一個楊堅,一統天下後做皇帝?」   寇仲深深凝望著他,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可否答過這問題後,你再不會懷疑我。我可對任何人說謊,卻絕不會騙我的好兄弟徐子陵。我對做皇帝半丁點兒興趣都欠奉,但一統天下使百姓過太平日子,卻是我肯付出性命作為代價以追求的夢想。兵法就是刀法,對我寇仲來說,武道的最高體驗正是身體力行的以武力去換取天下的太平,我確信對得住自己的良心。若師妃暄挑選的是我而非李小子,子陵就不用這麼為難。」   徐子陵苦笑道:「好小子,終忍不住吐露內心的不滿。如你大哥的目標只是希望天下太平,那一切都好商量,你奶奶的!」   寇仲一把摟著徐子陵眉頭,微笑道:「最真心的那一句,就是我寇仲要贏,不但要贏眼前慈澗一戰,還要爭天下的每一場戰爭,就像老跋以戰養戰式的修行。當我一統天下,建立霸業的一刻,便是功德完滿的一刻。那時得煩子陵去請妃暄仙子下山來給我們挑他娘的一個皇帝出來,這方面她可比我們兩兄弟在行得多。」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希望你不是給勝利沖昏頭腦,尚未與李小子交手,就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李世民非一般庸手,至少在駕御將領一項上遠勝過你,至於兵法戰略,就要打過此仗始可分明。」   寇仲放開徐子陵,正容道:「兄弟!去吧!大家永遠是兄弟。我是絕不敢輕敵的,李小子的厲害,我比任何人更清楚。」              ※       ※       ※   寇仲回到營地,心中仍想著徐子陵,也有點後悔,他尚是首次對徐子陵說這麼重的話,因為徐子陵在這時刻去見李世民,今他心裡很不舒服。現在這不舒服的感覺已煙消雲散,遂較能體諒徐子陵的矛盾和苦衷。   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與他關係比兄弟更親近的徐子陵,他有著悲天憫人,時刻為天下蒼生著想的好心腸。若非為了他寇仲,徐子陵說不定會全力助李世民統一天下,至乎登上皇位,完成師妃暄對李世民的期待。可是因他與李世民在爭霸路上的衝突,徐子陵唯一可做的惟有置身事外,他內心的痛苦和矛盾可想而知。   若現在他寇仲仍是無掛無牽,則一切好辦。可惜他已是泥足深陷,欲退不能,少帥軍、楊公卿和他的將士,宋缺的支持和期望,都是他既拋不開也不願捨棄的,何況李世民現在仍非是李淵的繼承人。   剛踏入寨門,麻常迎上來道:「王世充著少帥立即去見他,他在城樓上。」   寇仲心中暗歎,心忖這老狐狸今趟不知又要弄甚麼花樣。              ※       ※       ※   李世民摒退左右,當寬廣的帥帳內剩下他和徐子陵兩人,他拉著徐子陵的手在帳心席地坐下,然後放開他的手欣然道:「他們差點要抗命不肯離開。因為怕你是為寇仲來行刺我,哈!徐子陵是甚麼人?他們太不瞭解。今晚我們定要談個痛快。」   徐子陵心中浮現李世民手下諸將長孫無忌、尉遲敬德、龐玉等人離帳時的不情願表情,苦笑道:「剛才我和寇仲分手時,他臨別的贈言是大家永遠是兄弟,其含意是無論我怎樣對待他,甚至出賣他,他仍當我是兄弟。」   李世民哈哈笑道:「徐子陵會出賣朋友?我李世民第一個不相信。子陵今趟遠道而來,分別見寇仲和小弟,究竟有甚麼急迫的事。」   徐子陵把侯希白的話轉述,最後道:「你的老爹已完全被別有居心的女人和小人所蒙蔽,視你為楊廣而李建成為楊勇,再沒有甚麼道理可說,世民兄可有甚麼打算?」   李世民默然片晌,歎道:「想不到魔門手段如此厲害,哼!不過天下一日末統,我李世民尚有被利用的價值。唉!坦白說,我也不知怎辦才好,子陵對我有甚麼忠告?」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一天不回長安,沒有人可奈何你。」   李世民一震道:「子陵是否暗示我須在關外自立呢?」   徐子陵沉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非世民兄有十足把握,否則回長安後將陷於完全被動,任人漁肉的劣境:石之軒現在魔功大成,再無任何破綻,天下恐難有能鉗制他的人。」   李世民苦笑道:「實不相瞞,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家族內的鬥爭,又或魔門的陰謀,而是寇仲加宋缺而成的威脅,那是長安上下的噩夢,也是妃暄的夢魘,若不能趁宋缺北上前徹底擊垮你兄弟的少帥軍,天下將重陷南北分裂的局面,那時突厥入侵,我們勢將沒有反擊的能力。」   徐子陵念道:「寇仲加宋缺。」   李世民神色凝重的道:「世民非是危言聳聽,我剛收到南方來的消息,宋缺正在嶺南集結兵力,俚僚的戰士加上宋家的子弟兵,兵力可達十萬之眾。估計召集和裝配需時兩至三個月,還須另加三個月至半年的訓練和演習,那時宋缺會親率大軍東來,若再加上寇仲和他的少帥軍,天下誰能攖其鋒銳。」   徐子陵皺眉道:「宋缺開始動員?」   李世民道:「所以我只餘頂多半年許的時間攻打洛陽和平定北方,否則誰都無法逆料未來的變局。」   徐子陵苦笑道:「宋缺加寇仲,唉!世民兄對宋缺這個人瞭解多少?」   李世民歎道:「此人雄材大略,學究天人,不但是精通兵法的統帥,更是對天下山川形勢有深刻認識的人,在戰場上則是無敵的猛將。手下更視他如神明,對他忠誠方面沒有人敢懷疑。若再有寇仲輔他,將如虎添翼,在戰場上與他們交鋒,誰敢誇口有勝算。」   徐子陵苦笑道:「寇仲說過他只有爭霸天下,讓蒼生安享太平的興趣,卻無當皇帝的野心。唉!我怎麼說才好。」   李世民默默凝視著他,好一會忽然問道:「我們的關係弄成現在這樣子,是否起因於秀寧?」   徐子陵啞口無言。   李世民無奈地道:「秀寧沒向我說過甚麼,是我自己回想當日的情況猜出來的。大家本是好好,寇仲卻忽然拒絕我的提議,還要取賬簿離開,我和他的關係從此逆轉惡化,現在還要在戰場上對決。假若有一天寇仲不幸命喪我李世民手上,子陵會怎樣對待我?」   徐子陵平靜答道:「我會求秦王你讓我把他的遺體領走,帶回小谷安葬。」   李世民歎道:「或者死的是我李世民,相信寇仲亦會善待我的遺骸,天下落在寇仲手上,怎都勝過落在石之軒手上。」   徐子陵明白他是因聽到李淵輾轉為魔門控制,故生出感觸,才會有這種說話。   李世民又往他深深瞧來,輕輕道:「子陵可知妃暄返回靜齋前,曾到長安找我,與我詳談近兩個時辰,對我作了很多有用的指示。」   徐子陵湧起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滋味,就像師妃暄芳蹤再現人世,當然那非是實情,只是因她下定決心再不出世,故而要與李世民見最後一面。   艱澀的道:「妃暄有甚麼話要說。」   李世民搖頭道:「她主要是問我關於我們李家的情況,唉!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何上一輩的超卓人物,在碧秀心被石之軒害死後如此傷痛欲絕!因為眼前有妃暄這好例子,誰能不被她高尚的胸懷情操,仿如天仙下凡的秀慧引起愛慕之心,可是愛意只能密藏在心底下,不敢表露絲毫,怕對她冒瀆不敬。」   徐子陵一震道:「世民兄!」   李世民苦笑道:「這是我首次向人吐露心聲,因為小弟曉得子陵比任何人更明白我的感受。哈!說出來後舒服多哩!」   徐子陵欲語無言,在某一程度上卻感到自己的幸運,至少他曾和這動人的仙子試過「師妃暄式」談情說愛的醉人滋味。   李世民又道:「她走時說過一句奇怪的話,是關於你的。」   徐子陵愕然道:「甚麼話?」 第七章 臨場怯戰   寇仲進入慈澗城,登上城樓,王世充正臨高遠眺李世民方面的形勢,漫空星斗下,陪伴王世充的是追隨他的心腹大將陳智略、郭善才、跋野綱、張志、郎奉、宋蒙秋、和李密處投來的降將段達、單雄信、邴元真。楊公卿卻不在其中。   王世充見寇仲來到,堆起笑容道:「少帥請快到朕身邊來。」又對其他將領道:「朕要私下和少帥說幾句話。」   眾將移往兩邊遠處,剩下王世充一個人立在城樓處。   寇仲來到他旁,心中第一個衝動是要質問他為何對玲瓏嬌如此無情,最後壓下這衝動,淡淡道:「聖上有何賜諭?」   王世充神色轉為凝重,沉聲道:「李世民不愧當世名將,比我估計的來早三天。若非少帥今早當機立斷,主動出擊,我大軍抵達時勢將被他殺個措手不及,雖不致就這樣決定勝負,但肯定能動搖我們軍心士氣。現在敵人雖比我們多出近二萬人,我們卻是有城可依可守,形勢仍有利得多。」   沒有王玄應在旁礙手礙腳,兩人間談話的氣氛較為協調,大家均是知兵的人,可省去很多無謂的意氣爭拗。   寇仲沒有答話,因知他尚有下文。   王世充默想片刻,壓低聲音道:「另外五萬人到哪裡去了?」   寇仲道:「我有一句肺腑之言,希望聖上可聽入耳。」   王世充別頭向他瞧來,道:「說罷!」   寇仲微笑道:「這句話容後再說,聖上召我來,是否想問子陵找我有甚麼事?」   王世充道:「你們兄弟間的密話,不說出來朕絕不怪你。」   寇仲淡然道:「雖是密話,與聖上卻大有關係,子陵告訴我:石之軒再次到人世間作惡,他的目標是要我不能活著離開洛陽,而李世民則不能活著返回關中,那天下極可能成為石之軒囊中之物。」   王世充露出震駭神色,旋又平復下去,肅容道:「少帥意何所指?」   寇仲道:「若洛陽被破,聖上只要向李淵說一聲投降,李世民絕不敢動你分毫,那是因為淑妮的關係,但李世民卻絕不容我活命。洛陽既落入李淵手上,與關中互相呼應,竇建德再不能有任何作為,那時李世民的利用價值亦告完蛋,我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   王世充冷笑道:「這只是石之軒的如意算盤,洛陽是不會陷落的,永遠不會。」   寇仲道:「我的肺腑之言,正是針對洛陽保得住與否而發。假若聖上能拋開一切顧慮,不理李世民如何動員攻打其他要塞重鎮,死守慈澗,將有極大機會可保洛陽。」   王世充沉聲道:「你是否知曉李世民的全盤計劃?」   寇仲道:「那並不難猜。除了來攻慈澗的五萬五千主力大軍,李世民把餘下兵力分作四路,其中以從河陽渡大河攻擊回洛為重頭戲。其他三路只是騷擾性質,作用在拖住聖上的大軍,令聖上不敢減少洛陽的兵力,其他城池的軍隊則難以調來慈澗參戰。」   王世充目光移回城外遠方敵營,重複兩趟的喃喃道:「回洛城!回洛城!」   寇仲道:「現在河陽指揮唐軍的是黃君漢,他只要據守河陽,就能拖住我們的援軍,進退不得,另一方面則守不住慈澗。唯今之計,是任得其他城池失陷,若能守得住慈澗,洛陽可穩如泰山。那時將輪到李世民泥足深陷,進退不得。倘再把李世民趕回老家,失陷的城池還不是手到拿回?」   王世充又往他瞧來,好半晌始道:「我們能守得穩慈澗嗎?」   寇仲歎道:「恐怕老天爺才有資格答聖上此一問題,且更要看聖上的判斷和決心。慈澗關係重大,一旦失守,對軍心士氣的打擊無可估計,最怕再來多幾個羅士信,聖上會吃不消的。」   王世充斷然道:「好!我就依少帥之言,全力固守慈澗。」   目光投往城外,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若我把軍隊交由少帥全權指揮,少帥有多少成勝算?」   寇仲聽得又驚又喜,曉得王世充目睹大唐軍容陣勢,失去信心,故生出對他倚賴之心。王世充心知肚明,若換過他是寇仲,今天必不敢迎戰敵人在數目上超出己方數倍的大軍,而他寇仲能在此一劣勢下出擊並獲小勝,己贏得王世充和軍方將領的好感和尊敬。否則王世充不會有這句話。   寇仲掃視敵陣延綿的燈火,哈哈笑道:「那李小子今趟有難哪!」              ※       ※       ※   李世民沉吟道:「我有時真想不通你和寇仲怎會走在一起,純看眼睛便曉得你們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寇仲像無時無刻不在找尋新鮮的事物、冒險與刺激、打敗對手和征服對手的機會,而子陵你則與世無爭,只想過隨遇而安的生活。子陵同意我對你們的判斷嗎?」   徐子陵愣然道:「我沒想過你會這樣看寇仲。誠然他是個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心的人,卻非蠻不講理,只是他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和理想,且不是旁人包括我在內能改變他的。」   李世民欣然道:「這正是妃暄對寇仲的看法。她要我說出這一番對你們兩人的瞧法後,然後說出自己的意見。她指出除非我能在洛陽之戰擊垮寇仲,甚至把他殺死,否則未來必成南北對峙之局,那時能解決這僵局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呆住片刻,苦澀的道:「這就是她那句話嗎?妃暄太看得起我哩!唉!問題是當南北分裂對峙之勢形成,再非關乎寇仲一個人,而是牽連到宋缺、宋閥和整個支持漢統的南人,在那情況下小弟死怕無能為力。」   李世民歎道:「我也向妃暄說出同樣的見解,可是她沒有直接答我。只說當天下蒼生最需要徐子陵時,子陵是會當仁不讓的。」   徐子陵苦笑道:「這叫仙心難測,她不是想我去找寇仲決鬥吧?」   李世民沉聲道:「坦白告訴子陵吧!我會盡最後努力避免與寇仲成為死敵。可是若努力失敗,我會拋開一切,盡所有力量對付他。否則若讓宋缺與寇仲聯成一氣,後果將不堪想像。」   頓了頓續道:「世民真的非常感激子陵告知關於石之軒的陰謀,我會小心應付,不會教奸人得逞,致步上隋陽的後塵。」              ※       ※       ※   寇仲步出城門,楊公卿迎上來道:「他有甚麼話說?」   寇仲低聲道:「到營外走走如何?」   楊公卿使人牽來戰馬,兩人並騎馳出營地,途中遇上麻常,麻常笑道:「若不是有少帥相陪,小將定要阻止楊老出營。少帥可知天策府有派人同敵營溺戰的習慣,在深夜連番向另一敵方挑戰,既可擾敵,假若對方龜縮不出,更可揚威耀武,如你派兵出營追殺,則說不定又會中伏。哈!不過今趟他們卻不敢重施此技,皆因我們有少帥助陣,惹惱少帥他們要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哈哈笑道:「你老哥說得我心花怒放,果是拍馬屁高手。」   出營後,寇仲道:「麻常這人相當不錯,有勇有謀。且看他現在仍能輕輕鬆鬆的開玩笑,當期他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楊公卿道:「這人確是個人材。是哩!王世充又有甚麼花樣?」   寇仲與他馳上一座小丘,遠目細察遠近形勢,微笑道:「王世充怯戰哩!」   楊公卿一呆道:「尚未正式與李世民交鋒,他竟害怕起來,還用出來混嗎?」   寇仲曬道:「他打過甚麼大仗?李密那場仗是我和楊公為他贏回來的,以前他的所謂勝仗只是侍強凌弱,替楊廣鎮壓未成氣候的義軍。李世民乃天下有數的名師,軍力比我們強,訓練比我們好,手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躲在洛陽的高牆後死守不出他或者會好一點,在平原會戰怎到他不心虛氣餒,他娘的!」   楊公卿不解道:「縱使他心中害怕,該不會告訴你啊。」   寇仲目不轉睛打量遠方燈火輝煌的敵營,微笑道:「他當然不會對我吐露心聲,卻請我明天在他身旁獻策,等若間接為他指揮軍隊,以他的為人,如非怯戰,怎肯作此安排。」   楊公卿錯愕道:「明天?李世民陣腳未穩,該沒這麼快來攻吧!」   寇仲沉聲道:「這正是我的策略,明天李世民來攻也好,不來攻也好,我們也要出兵佈陣示威,引李世民來個小試虛實,假若他龜縮不出,我們就當預演一趟,如他敢迎戰,就是被我們牽著鼻子走。」   楊公卿倒抽一口涼氣道:「少帥會否是過份高估我們的作戰能力?在這丘原平野之地,能勝自可長驅直進,否則兵敗如山倒,倘敗勢一成,動輒全軍盡墨。李世民今趟的東征軍,是在唐室的六十萬大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乃精銳中的精銳,我們不倚城作戰,實屬不智,少帥須三思。」   寇仲從容一笑道:「我沒有奢望可在明天擊潰李世民的大軍,但要贏此一役,不冒點風險怎行?若待唐軍養精蓄銳來攻,不如我們先發制人。明天倘能鬥個平分春色,我軍將士氣大振,敵人則剛好相反。」   接著壓低聲音道:「楊公勿怪我直言,我方上至統帥,下至兵卒,大多數人對唐軍都抱有像楊公你般的瞧法,心忖著到慈澗來只是虛應故事,最後還是要回守洛陽。我卻不是這麼想,就讓李小子在這裡見識我寇仲的手段。」   楊公卿沉吟片晌,歎道:「我現在愈來愈明白少帥和我們的分別,但王世充那膽小鬼肯冒這個險嗎?」   寇仲啞然笑道:「誰叫他想做皇帝,當然要拿出賭注來博哩!來!讓我們四處看看,好為明天的大會戰做足工夫。」              ※       ※       ※   李世民親自送徐子陵到案外,隨行的有長孫無忌、尉遲敬德、龐玉、羅士信和十多名護駕親兵。   徐子陵不好意思的道:「世民兄不用送啦!」   李世民欣然道:「我只是順道吧!照例我要到戰場巡視一番,做點功課。讓我送子陵一匹馬代步如何?」   徐子陵搖頭道:「我還是歡喜用兩條腿走路,世民兄不用客氣。」   李世民轉頭對眾將士道:「你們留在這裡。」然後扯著徐於陵走遠十多步,低聲道:「還記得長安玉鶴庵的常善尼嗎?通過她可把信息傳往慈航靜齋給妃暄。唉!石之軒的事,你看是否該讓她知曉?」   徐子陵心神劇震,忽然間,師妃暄再不像以前般遙不可及,至少有聯絡她的方法。   李世民道:「子陵看著辦吧!」接著有點難以啟齒的道:「子陵回長安後,可否幫我一個忙?」   徐子陵收攝心神,道:「只要力所能及,定為世民兄辦妥。」   李世民雙目精芒乍閃,沉聲道:「設法幹掉尹祖文和任何精通七針制神的人,這種邪術對我是很大的威脅。」   徐子陵心中同意,這種可怕的酷刑,最硬的漢子也承受不起的,如若李世民的心腹被擄去施刑,說不定會盡洩李世民的秘密。試想若李世民要對付建成、元吉,而此事又被揭破,李淵會怎樣處置李世民?   淡淡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李世民苦笑道:「我一方面求你辦事,另一方面卻要殺你的兄弟!子陵會怎樣瞧我李世民?」   徐子陵陪他苦笑道:「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我只好作這麼想。」   李世民又道:「還有是楊文干,京兆聯雖冰消瓦解,但楊文干勢力仍在,不過從地上轉往地下,一天不除他,終是後患無窮。在一般情況下楊文幹起不了甚麼作用,可是在長安內,當父皇完全站到建成的一方,楊文干和他手下將是舉足輕重、不可疏忽的一股力量。」   徐子陵道:「我會設法把他挖出來,為世民兄了此心事。」   李世民拉起他雙手用力一握,道:「子陵珍重!」              ※       ※       ※   寇仲和楊公卿繞個大圈,從北面一座樹林穿出,抵達樹林邊沿處時勒馬停定。   楊公卿笑道:「少帥是否已胸有成竹?」   寇仲點頭道:「現在確較有多點把握。」接著指向兩方營地中間一座小丘道:「若我是李世民,會以此丘作指揮台,既可盡覽全局,又不怕被敵突襲。」   楊公卿道:「若我們先佔這小丘又如何?」   寇仲搖頭道:「我們不能勉強自己,只能像今早般靠城佈陣,方便進攻退守,除非李世民不敢迎戰,我們才登上小丘耀武揚威,風光一番後退卻。哈!戰場上的風光。咦!」   楊公卿亦看到二十多騎現身丘頂處。   寇仲功聚雙目,凝神瞧去,劇震道:「李小子不會這麼便宜我吧!其中一個似乎正是他。」   楊公卿一震道:「若真是李世民巡視戰場,那其他的人肯定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我們兩人恐怕會吃虧。」   寇仲搖頭道:「不是兩個人,而是我一個,楊公只給我在這裡押陣,若我能狠下心腸斬殺李小子,今晚我們可抽身返回彭梁。他娘的!我究竟能否在這情況下動手,說到底我和李小子總算有過交情。」   楊公卿道:「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有人情可講,更是不擇手段。問題是少帥真否有信心應付這麼多人,不如待我回去調一批好手來助陣較為穩妥點。」   寇仲道:「時機一去不返,更何況若大批人馬聲勢浩蕩的殺過去,只會是打草驚蛇,看我的。」   言罷飛身下馬。   楊公卿大吃一驚,探身一把抓住他肩頭,勸道:「太危險哩!」   寇仲仰望星空,微笑道:「楊公好像忘記我面對頡利的千軍萬馬而不懼,區區二十多個精兵猛將,嚇唬別人自是足夠有餘,卻仍末放在我寇仲眼內。」   楊公卿受他強大的自信心感染,不由鬆手。   寇仲迅如輕煙的閃出林外,藉長草樹叢的掩護,鬼魅般往敵騎潛去。 第八章 功敗垂成   徐子陵在草原飛掠,朝大河方向前進,趕返長安,心中一片茫然。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卻無法阻止事情的發展。造化弄人,師妃暄為何認定自己是可以改變這似乎是早經注定的命運?而事實上他總覺得無能為力。   他感覺到李世民或可狠下決心應付建成和元吉的迫害,但仍無法不顧及與李淵的父子之情。李世民的沉穩冷靜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反應更非如他預想般的衝動激烈,而是斷然決定把長安發生的事置諸腦後,集中精神與寇仲周旋。   若沒有宋缺介入此事,就算不看在徐子陵份上,他於擊敗寇仲後必會敬寇仲一馬,不會力圖致他於死地,宋缺卻令事情走上另一路向。李世民向他說明此事,正表示那是他沒有選擇中的唯一選擇。   他多麼希望能遠遠離開這快將發生的一切,不再聽到有關於這殘酷攻防戰的任何消息。可是他已難以置身事外,他能生看寇仲被殺嗎?              ※       ※       ※   寇仲從草叢樹後撲出,流星般奔往丘坡,朝李世民掠去。   面向這邊的龐玉和兩名親衛高手同時警覺,大聲吆喝,到發現來者是寇仲後,忙從馬背躍起,掣出兵器,一劍兩刀對寇仲迎頭截擊。   丘頂的李世民、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羅士信和十六名親衛高手並沒有如寇仲預料般亂作一團,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少帥別來無恙!」   長孫無忌等紛紛取出兵器,團團環護李世民,再分出五名親衛高手下馬對付寇仲。   寇仲則心叫可惜,若能潛至丘坡才被發現,又或對方策馬來攔截,他便可仗著比馬兒靈活得多的身法,掌握機會對李世民作出近身狂攻,現在則已成雙方力戰之局。口上應道:「世民兄也是風采依然,可喜可賀。」   「錚」!   井中月離背而出,往前疾挑,正中龐玉攻來的一劍,接著身子往右稍移,只差毫釐的避過本是斬到頭頸的一刀,井中月往橫掃出,狠狠迎上右方高手從側劈來的刀背上。   龐玉首先悶哼一聲,運劍的右手虛虛蕩蕩,無處著力,難過至極點。他以前在洛陽曾與寇仲交手,可是眼前此刻的寇仲卻似脫胎換骨的變成另一個人,功力深不可測,刀法又無法捉摸,駭然下退後重整陣腳。   「噹」!   右邊親衛高手竟被他連人帶刀掃得踉蹌橫跌開去,原來寇仲從龐玉處借來部分內勁,此君哪能不立即吃虧。   寇仲掃開右方敵人的同時,底下飛出左腳,靴頭命中左方敵人變招溯至的刀鋒,那人眼睜睜瞧著寇仲踢來,偏是無法避開,螺旋勁發,那人噴血跌退。   龐玉疾退時,五名持槍的親衛高手越過龐玉,奮不顧身的向寇仲殺來。   丘頂上的李世民等人看狀倒抽涼氣,寇仲竟變得如此厲害,再非他們熟悉的寇仲。   寇仲哈哈一笑,拔身而起,五枝長槍擊在空處。   寇仲何等精明,見五人一式用槍,判斷出這五名親衛高手定是精通某種能把長槍的優點發揮出來的陣法,哪敢被他們纏上。   再從丘坡俯衝回來的龐玉卻大惑不解,寇仲筆直彈往上空,力盡時豈非要筆直的落回地上,如何可應付在地上等待他的五桿長槍,在難以揣測下他只能在旁押陣以待。   在坡頂上李世民等人無暇多想,除李世民外,人人放下兵器,右手取弓,左手取箭,拉個滿圓彎弓往仍在騰升的寇仲射去。   弓弦聲連串爆響,十四枝勁箭脫弦而出,織成一片箭網,往寇仲激射而去,射箭者無一不是此道高手,取點的準繩角度,均是無懈可擊,只要寇仲依循現時升勢速度,肯定會變成箭靶。任他武功再高,也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同時格擋十四枝勁箭。   李世民生出不忍之心,卻又隱隱感到寇仲不會這麼容易被人殺死。   果然寇仲一聲長笑,真氣變換,竟改直上為往旁斜衝,不但堪堪避過能奪命的勁矢,還越過龐玉,直朝丘上諸人撲去。   龐玉大喝一聲,沖天斜起,長劍直追寇仲後背。   寇仲去勢徒增,迅速拉遠與龐玉劍鋒的距離,朝丘頂的李世民投去。   尉遲敬德等哪想得到寇仲有此逆轉真氣變換身法方向的絕活,無不大失預算,來不及取出慣用的兵器,紛紛從馬背躍起,凌空迎擊寇仲,就以手上大弓,揮擊硬攻。   他們均是身經百戰的猛將勇士,臨危不亂,不但不會在空中撞作一團,還互相配合,分出一半人形成搶攻與阻截的人網,另一半人則忙收弓抽取兵器,固守原地。   由寇仲來犯,直至此刻,只是眨幾眼的光景,可見戰況的緊湊激烈。   李世民拔出佩劍,他本身亦武技強橫,雖見寇仲勇不可擋,奇招送出,仍舊無所懼。   龐玉的劍直追寇仲後背,五名槍手亦反殺回來,只要尉遲敬德、羅士信和三名親衛阻截成功,寇仲將陷入重圍,有死無生。   長孫無忌護在李世民旁,目不轉睛的盯著寇仲來勢,諸將中以他和尉遲敬德武功最高,他更是冷靜多智,不會因己方似能控制局面而生出輕忽之心,還考慮到情勢變化下種種應變的方法。   首先迎上寇仲是尉遲敬德,像他這級數的高手,手上雖是長弓而非慣用的歸藏鞭,仍是招數凌厲,威足勢猛。眼看可堪堪掃中對方的井中月,豈知井中月明明是疾劈而來,竟突生變化,心中叫糟時,長弓不及變招,便被寇仲刀鋒挑在弓弦處。   寇伸大笑道:「這叫兵詐!似實而虛,虛反成實。」   「崩」!   弓弦分中斷開,弓體彈直。   這一刀最巧妙的地方,是在避重就輕,不與尉遲敬德硬拚,卻擊在長弓最脆弱處,化解敵人攻勢。試想彎弓變成直木,加上彈直時生出的力道,任尉遲敬德如何了得,一時亦難變招反擊,還要怕寇仲再施殺手,只好往下沉墜,不過他並不擔心,羅士信的刀和另三名親衛高手的劍,可教寇仲窮於應付。   哪想到寇仲就借挑中弓弦那些許力道,借力上升,一個翻騰,竟完全避過空中截擊,再往丘上只有長孫無忌和餘下三個親衛護著的李世民投去。   無論戰略刀法,寇仲均運用得出神入化,精采絕倫。   後面追之不及的龐玉落回地面,心中後悔,若適才以靜制動,固守丘頂,當不致陷入眼前局面,如讓寇仲正面攻擊李世民,即使事後李世民毫髮無損,他們已難逃保護不周的罪過。   長孫無忌當機立斷,見李世民欲揮劍迎敵,狂喝道:「你們擋住他!」   一把抓著李世民坐騎的韁索,拉轉馬頭朝營寨方向奔去。   三衛右刀左盾,齊住凌空而降的寇仲撲去。   「碎」!   井中月閃電般擊中其中一面盾牌,借勢往上彈升,憑空再喚一口氣,疾如箭矢的往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射去。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剛奔下丘坡,座騎雖神駿非常,仍未能放盡四蹄,臻達全速,寇仲身法卻已全面展開,疾如流星般後發先至的趕到。   長孫無忌早蓄勢以待,一個翻身,從馬背落地,手中玉蕭化作千百反映天上星月的光點,往雙腳快要觸地的寇仲狂風暴雨的點過去。   他計算得非常精確,在寇仲觸地前出手,那是寇仲舊力末消新力未生的尷尬時刻。寇仲一聲暴喝,腳尖疾伸,比長孫無忌估計的先一步觸碰地面,接著陀螺般往他旋轉過來,人刀合為一體。   「叮叮」之聲不絕如縷,長孫無忌施盡渾身解數玉蕭連點十多下,均點在井中月的刀體上,仍無法阻遏得狂攻而來的刀勢,只好往後飛退,否則若讓寇仲連人帶刀撞人他懷內,他會像被五馬分屍般給砍成多塊。   寇仲卻是心中長歎,暗讚長孫無忌功夫了得,憑他奮力擋了這幾招,使自己白白錯過除去李世民這勁敵的天賜良機,功敗垂成。   長笑道:「世民兄慢走,我不送哩!」   李世民早奔下丘坡,回頭笑道:「遲些找少帥把酒談心如何?」   寇仲在被敵人圍攏前,迅速溜掉。              ※       ※       ※   徐子陵抵達大河,再沿河西上,疾走一個時辰,快天亮時,地勢轉平,前方出出現渡頭,在日出前的暗黑裡,寧靜無人。   徐子陵還以為找錯地方,待看到刻有「翁山古渡」的小石碑,肯定是雷九指,宋師道等約定會合入長安的正確地點,遂於渡頭坐下,呆望滾滾東流不休的大河水。   負責知會雷九指一方的是陳甫,他與歐良材有個藉快艇通信的渠道,消息可迅速往還,雷九指等理該正在此處等候他,但現在仍未見船影。   正猶豫該否呆等下去,還是直接往找雷、宋等人,帆影在上游出現,一艘小風帆順流駛至。   徐子陵感到不大對頭,司徒福榮的座駕舟當然不會是這麼一艘單桅小風帆,而應是三桅至乎五桅的巨舶,忙躲進古渡旁的樹林內去。   風帆泊岸,歐良材現身船上,東張西望。   徐子陵仍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從林內閃出。   歐良材見到他,大喜道:「子陵快上船。」   徐子陵登船,歐良材下令把船掉頭,朝西駛往入關的方向,道:「這是雷老哥的意思,他說趁天下皆知你去見秦王的當兒,找個和你身材近似的人扮司徒福榮入京,那就誰都猜不到司徒福榮和你有關。不過子陵現在須火速趕往長安,否則若讓假司徒福榮開腔和人應酬說話,你這真司徒福榮再要扮他便會有破綻。」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我竟是真的司徒福榮嗎?那不真不假的司徒福榮行止如何?」   歐良材欣然道:「司徒福榮躲往塞外去以為那是宋家勢力不及的地方,沒有一年半載怕仍不敢回來。我們在同一時間從平遙開出大船,又放出風聲他是往長安避風頭;平遙的商家都是自己人,大家口徑一致有誰人會再去查探打聽來證實表面沒有任何可疑的消息?」   徐子陵望往露出晨光的天際,心中一陣感慨,寇仲與李世民爭雄鬥勝的戰場離他愈來愈遠,可是他能把戰場從心頭拋開嗎?              ※       ※       ※   兵器交擊聲響個不絕,在城上城下大批戰士圍觀喝采聲中,寇仲赤著上身,與十二個由麻常精挑出來的楊公卿親兵比武演練,精采迭出,惹得觀者不住叫好,氣氛熾熱。   「喳喳喳」!   寇仲展開奇步,倏地逸出重圍,舉刀笑道:「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們留點氣力去搞李世民的卵子!」   寇仲來到在旁含笑觀戰的楊公卿處,負責為他拿衣物的親兵忙替他拭汗穿衣。   楊公卿笑道:「少帥這麼鋒芒畢露,不怕招聖上之忌?」   寇仲把射日弓好好收藏,淡淡道:「他該感激我才對。」望往在牆頭仍不住向他致敬的守軍,道:「這是最好激勵士氣的方法,就是以身說教,用實際行動顯示我的實力,那在戰場上會發揮意想不到的功效。這一招是從頡利學來的,在要攻打龍泉前,頡利還和一眾將士在後方營地射箭為樂,這是真正的大將之風。」   楊公卿欣然道:「在這裡最尊敬你刀法的人該是我,除少帥外,誰能視李世民的親兵猛將如無物,殺得他只有策騎逃命一途。」   寇仲頹然道:「不要提哩!只差一點點我就不用一早起來便演一場耍猴子戲。」   蹄聲驟響,一騎從城內奔出,兩人望去,竟是正式受命專為王世充傳遞命令的大將張志,寇仲和楊公卿你眼望我眼,均惑不妙。   張志在兩人身前下馬,道:「我們入帳再說。」   寇仲動也不動,皺眉道:「張大將軍是否奉有聖上之令?」   楊公卿冷哼道:「聖上有甚麼指示?」   張志為難的低聲道:「聖上著我口頭傳令,取消今天主動出擊,改為靜觀其變。」   寇仲和楊公卿同時失聲道:「甚麼?」   即使楊公卿原先並不同意今天出戰,可是王世充的夕令朝改,正犯上兵家大忌。現在人人準備妥當、士氣如虹之際,王世充的愚怯行為就像照頭向他們淋下一盤冷水,怎教人不心灰意冷。   張志苦笑道:「聖上認為……」   寇仲打手勢阻止他續說下去,飛身上馬喝道:「我去跟他說。」   再不理張志,策馬直入城門,去見以慈澗總管府作臨時行宮的王世充。   寇仲闖入總管府,守衛均不敢攔阻,他直抵大堂,才被王世充的親衛攔在門外,寇仲大喝道:「我要見聖上。」   王世充聲音傳來道:「讓少帥進來!」   寇仲氣沖沖的跨步入廳,正和王世充說話的宋蒙秋和郎奉知機的退出大堂,只餘王世充獨自一人坐在廳南的太帥椅上,好整以暇的品嚐香茗,還示意寇仲到他右下首坐下。   寇仲卻筆直來到他身前,沉聲問道:「這是甚麼一回事?」   王世充不悅道:「甚麼一回事?我昨夜睡不能寐,將事情反覆思量,最後決定今日仍不宜用兵。道理很簡單,防禦工事仍末完成,匆匆出兵,一旦失利,城池左右陣地將受衝擊,後果堪虞。」   寇仲沒好氣的道:「但是聖上有否想過昨晚才下令全面備戰,決心今天出擊,忽然改變過來,這對士氣會生出不良影響。而且我們的戰略是要先發制人,以示我軍對唐軍一無所懼。如讓李世民佔得先手,我們被動的還擊,與主動出擊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王世充冷哼道:「少帥勿要動氣,我只是把出擊推延一天,待壕防做妥,十拿九穩時出戰。戰場上不但要鬥勇力,還要鬥智計,躁進乃兵家之忌,不過是區區一天時間,現在李世民陣腳未穩,怎都要幾天時間休息準備,明天和今天並沒有甚麼分別。」   寇仲憤然笑道:「若李世民這麼容易破人猜中他的行止戰略,就不配稱當世無敵的帥將,他能比聖上預測早三天抵達,現在怎會讓人猜中他何時來犯?李世民的兵法可穩可奇,奇正變化無窮,我們若以平庸的軍事規條去看待他,肯定不會有好的結果。」   王世充泛起怒容,道:「朕自有主張,不用你來教訓我。」   寇仲再按不下怒火,仰天笑道:「既是如此,我寇仲只好及早回彭梁去享點清福。」   王世充臉容一沉,正要說話,宋蒙秋和郎奉神色慌張的衝進來,齊聲嚷道:「李世民大軍全面發動,正朝我軍迫至。」 第九章 慈澗會戰   王世充和寇仲登上城樓,遙觀敵勢。   唐軍在兩座營帳外開始集結兵力,調動井然有序,迅捷靈活,確是軍容鼎盛,士氣如虹,裝備精良,訓練有素。   雖仍在初步的集結階段,已可見微知著,令人看到整個戰陣的雛形。   王世充在寇仲耳旁低聲道:「朕錯啦,少帥可有甚麼補救方法?應堅守還是迎戰?」   寇仲心頭一震,王世充真的是怯戰,失去信心,故方寸大亂下低聲下氣來求教自己。王世充這反覆不定的情況非常危險,會令他在面對取捨時,作出錯誤的判斷。   他凝神打量敵陣,兵力約在五萬人間,其他五千人該是留守營寨。中央清一色是步兵,兩翼和前後陣均是騎兵。中央步軍又分九組,每組三千許人,由不同兵種的隊伍合成,各備弩、弓、槍、刀、劍、盾、拒馬等兵器。可以想像作戰時在李世民的指揮下陣法變化無窮,隨時針對敵人而作出種種最有效的應變。   寇仲見唐軍如此威勢,亦不由心生寒意,從而推出王世充等其他人的感受。不禁恨起王世充來,若王世充肯聽教聽話,先李世民一步出軍,便不用被李世民搶吃這頭一道湯,累得現在連他都感進退兩難。   如若慈澗是洛陽、長安級的堅城,甚或次一級如黎陽或虎牢,他不用想也會主張堅拒不出,憑穩固的城池和強大的防守力削弱損耗唐軍的力量,只恨慈澗卻是不堪大軍衝擊的小城池,且根本無法容納二萬多鄭軍,只能及早依城立帳抗擊龐大的敵軍。   楊公卿和其他諸將來到王世充和寇仲左右兩旁,聽候王世充的指示,而王世充則等待寇仲這「護駕軍師」的說話。   矮壯強橫,臉相粗豪,有胡人血統的王世充心腹大將跋野綱分析道:「敵人的動員正接近完成階段,若我們現在倉卒出營迎戰,陣勢未成,敵人壓陣攻來,我們一個抵擋不住,正要吃大虧。照臣下看該以據壕城固守最為穩妥。」   城頭十多名將領近半數人點頭表示同意。   連楊公卿亦歎道:「我們已失去在營外會戰的時機。」   寇仲曉得楊公卿是說給他聽的,表示他不支持在這種情況下迎擊敵人。深吸一口氣,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若連他亦失去鬥志,此仗必敗無疑。   從容笑道:「若我們堅守不出,李世民會有怎樣反應,是揮軍強攻?還是收兵了事?」   王世充忽然皺眉道:「真奇怪,他們並沒有預備跨壕攻城的工具。」   郎奉諛媚的道:「可知李世民只是要顯示實力,耀武揚威,我們可置之不理。」   大將陳智略沉聲道:「李世民的功業戰跡,全是從守城得回來的,並不善於攻城,所以我們打定主意據城穩守,李世民將莫奈我何。」   寇仲心中暗歎,李世民既是守城的專家,當然比任何人更明白城池的強處和弱點,如守然後知攻。事實王世充和手下大將是被李世民的威名和現在顯示的實力嚇得不敢迎戰。   寇仲淡淡道:「諸位尚未答我的問題,李世民究竟是揮軍強攻,衝擊我們的營地,還是展示實力後收兵了事?」   郭善才道:「少帥怎樣看呢。」   眾人目光齊集中往寇仲身上,聽他的答案。   寇仲哈哈笑道:「李世民不愧縱橫無敵的主帥,虛實相生,使人摸不透他的目的。我們則連他究竟是揮軍來犯,還是想示威一番亦弄不清楚。」   轉向王世充道:「李世民在測試我們的反應,如果我是李世民,聖上若龜縮不出,他可派出一軍,繞往慈澗後方,在那裡選取戰略地點,設立能堅守的營寨,斷去我們與洛陽的聯繫,絕我們糧草。等到他能成功在慈澗四方建成這類營寨,慈澗將被重重封鎖,我們將不戰而潰,以最窩囊的方式輸掉這一場本應是漂漂亮亮、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的大會戰。」   王世充一震道:「少帥是主張出戰?」   寇仲道:「我們是別無選擇,主動之勢已落入李世民手上,當其陣勢完成,便向我軍推進,待鉗制得我們動彈不得之時,我們將變成帖板上的肥肉,任他宰割。聖上必須當機立斷,否則延誤軍機,後悔莫及。」   楊公卿點頭道:「少帥的話很有見地,聖上請立即決斷。」   王世充的呼吸急促起來,倏地喝道:「就如少帥提議,立即佈陣迎敵。」   此時敵陣爆起震天的喝采吶喊聲音,潮水般不斷湧來,只見李世民帥旗出現在營寨出口處,主帥李世民在天策府諸將簇擁下,加入唐軍中陣。   寇仲仰天笑道:「李世民啊!就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真本領。」   鄭軍從城中和營地源源不絕注入戰場,唐軍亦開始推進,果如寇仲所料,李世民選取在雙方間的小丘作臨時指揮台,以旗號、戰鼓、號角指揮全局的進攻退守。   鄭軍布的是半月形圓陣,以慈澗城作依托,將防禦線盡量縮小,以收緊密集的隊形,盡可能形成有機的防禦體系,藉此對抗唐軍較為疏散的進攻型方陣。   二萬鄭軍分左、中、右三師,左、石兩師各五千騎兵,兩萬步軍居中。右方騎兵由楊公卿和麻常指揮,左方騎兵則是陳智略為主,跋野綱為副。   中軍步兵分作四大組,每組五千人,分由郁元真、單雄信、段達和郭善才統率,宋蒙秋和郎奉留守城池。   寇仲和張志陪同王世充和其二千人的親衛兵團位於中軍正中處,指揮進兵,統攬全局。   方陣的唐軍,與半月形依城佈陣的鄭軍,兩方兵馬,隔遠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實際上唐軍只比鄭軍多出二萬人,但由於唐軍布的是疏散的進攻陣式,鄭軍是密集的防守陣式,驟眼看去,漫山遍野均是唐軍和迎風飄拂的旗幟,兵力便似在鄭軍數倍以上。   從寇仲的角度瞧去,前方盡足往左右延展的各式兵種唐軍,聲勢駭人至極點。   確是其悍將勇,軍容鼎盛。   反觀己方,由於先勢被奪,被敵軍牽著鼻子走,人人臉容沉重,無不抱著能抵住敵軍的進攻便非常了不起的被動心態。   寇仲排開一切雜念,全無旁驚的觀敵察敵,尋找敵人的破綻空隙。   「咚!咚!咚」   敵陣戰鼓齊鳴,中車前三組的合成步兵團和前鋒騎隊向前推進,直逼而來,到離鄭軍中鋒步兵陣千許步外停止,隊形往兩旁舒展,形成長方陣,動作整齊劃一、迅疾而有效率,盡顯訓練有素的成績。   雖未真的進攻,已對鄭軍構成龐大的壓力,仍是騎兵居前、步兵居後的陣式。   寇仲欣然笑道:「好一個李世民,我寇仲差點看漏眼。」   號角聲起,鄭軍側翼兩支騎兵策騎緩進,逐漸散開移往外檔,像一對巨掌伸展般以摯敵人。   王世充臉色凝重的道:「少帥看破李世民甚麼陰謀詭計?」   寇仲道:「右方騎兵共有五隊,每隊千人,靠內側的一隊就是李世民最精銳的玄甲天兵,也是能鑿穿的奇兵,李世民仗之屢克大敵,若我們不能早定計對付,今仗必敗無疑。」   王世充另一邊的張志訝道:「我們並不是未曾聽過李世民的玄甲親兵,可是這批騎兵表面看與其他騎兵沒有半點分別,少帥憑何判斷此隊正是李世民的玄甲天兵?」   王世充點頭表示同樣的疑惑。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看他們的座騎,要比其他隊伍的戰馬安詳整齊,這是突厥人觀馬的要訣,馬兒有敏銳的觸覺,若主人緊張不安,它會清楚感應,更在行動與神態反映出來。正因這隊人馬是精銳的精銳,久經戰陣,所以人人神凝意舒,不像其他人般心情緊張,遂經馬兒反映出來。」   張志定神細看,歎服道:「果是如此,少帥的眼力真高明。」   王世充道:「我們該如何應付?」   寇仲淡然道:「敵方最強的一點,正是弱點破綻所在,假若我們頂得住他們,李世民在今仗將無所施其慣技,至於下一仗,留待下一仗再算吧!」   往王世充瞧去,沉聲道:「聖上最精銳的部隊是否我們身後的親兵團?」   王世充無奈點頭道:「應是如此!」   寇仲笑道:「沒有犧牲怎能有收穫?聖上只要分出五百人給我指揮,我可對李世民這支釘子般有穿透力的奇兵迎頭痛擊,殺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否則如讓這隊人由陣前殺到我方陣後,又回頭衝殺返來,我們就陣不成陣,軍不成軍!」   「咚!咚!咚!」   戰鼓齊嗚,喊殺連天,唐軍終發動攻擊,漫山遍野卻又陣形完整的奔殺過來。   雙方大軍,終正面交鋒。              ※       ※       ※   徐子陵於黃昏時分進入長安城,今趟他打醒十二個精神,施展種種撇敵手段,以防被高手如石之軒或婠婠之輩跟蹤在背後,潛往侯希白的多情窩。   侯希白見他回來,喜道:「早猜到你今晚該是時候回來,所以不敢到上林苑去,情況如何?寇仲肯否聽你的話?」   徐子陵在書齋一角坐下愣然道:「聽我的甚麼話?」   侯希白賠笑道:「我是不知該問甚麼才好,所以順口來這一句,只要寇仲提高警覺,楊虛彥該難逞奸謀。李世民又有甚麼打算?」   徐子陵苦笑道:「他的打算就是管他娘的長安事,先幹掉寇仲再說其他。」   侯希白呆頭鳥的在他旁坐下,茫然道:「這算甚麼打算?」   徐子陵歎道:「此事多想無益,不如擱下不想。有和雷大哥聯絡過嗎?」   侯希白點頭道:「他們昨天入城,住進崇仁裡的華宅去,一切似乎頗為順利,雷大哥他們擺出力求低調的姿態,不過司徒福榮來長安的消息已暗地傳開去。不過由於唐鄭交戰,又有寇仲參與,吸引了唐室的注意力,現在碰口撞面的話題都是與此有關,沒有人有閒情去理會一個暴發戶的出沒。」   徐子陵問道:「見過紀倩嗎?」   侯希白搖頭道:「這幾天她都以抱恙為由沒有返上林苑,至於陰顯鶴仍未有消息,他會否遇上不測之禍?」   徐子陵歎道:「我們不必胡亂猜測,免徒鬧得心煩意亂。」   侯希白道:「婠婠來找過你兩趟,該怎樣應付她才好?」   徐子陵道:「她再來找我,請代我和它的個時間在此處會面。我還要去找胡小仙,還有你那幅《寒林清遠圖》,對嗎?」   侯希白精神大振,喜道:「對極!在下還怕陵少忘掉此事。你甚麼時候去偷,我就甚麼時候到上林苑製造不在場的鐵證。」   又壓低聲音道:「石師全無動靜,看來你真的牽發他的傷勢,使他必須密藏潛修,希望這段好日子何以拖長一些。」   徐子陵想起石之軒立即頭痛,問道:「你的百美圖進展如何?」   侯希白道:「只差十來個美人兒,畫美人一點不難,難就難在那百首美人詩,百首不同,累得我差點要放棄。」   徐子陵拍拍他肩頭道:「今晚到上林苑去花天酒地吧!我要去和雷老哥、宋二哥會合,弄清楚情況後再行事,今晚會是非常忙碌的一晚。」              ※       ※       ※   激烈的攻防戰,從上午延續至黃昏。   唐軍主攻,鄭軍主守。   在李世民的指揮下,唐軍將士對鄭軍發動一波又一波持續不斷的狂攻猛擊,從遠距離的箭射到近身的肉搏,此起彼繼,無休止地進行著。   馬蹄軍靴踢起的塵土,遮天蔽日,雙方互有傷亡,血染草原,屍橫遍野,戰況慘烈。   寇仲以奕劍術的心態面對這場等若由他指揮的劇戰,王世充反成他的傳令將軍。   在這一刻,他變成只求成功的指揮者,每一名將士,都是他放在棋盤上的棋子,以冷眼去作出判斷,哪子該留,哪子該棄,作為爭取最後的勝利。不如此,鄭軍早抵不住唐軍的撼擊,被迫退回營裡城內。   號角聲起,接戰中的唐軍潮水般退卻,寇仲下令追擊,卻給迅速補上的唐軍硬以強弓勁箭迫回來,雙方再成對峙之局。   寇仲暗責自己疏忽,唐軍退而不亂,連死傷者亦全部送返後方,可知是有秩序的退卻,不宜追擊,就是一念之差,累得百多人命喪敵手,身為主帥的確足責任重大。   敵我兩陣燃起千百計的火把,日戰轉為夜戰,又是另一番氣氛情景。   王世充沉聲道:「李世民究竟尚有甚麼鬼主意!」   這是鄭軍一方每一個人都急欲曉得的事,戰場上的李世民指揮若定,策略變化無窮,如非有寇仲這軍事上的天縱之才冷靜應付,一一化解,鄭軍肯定不能像目前般不失寸土。   雙方重整陣腳,移走死傷。   寇仲身上多處負傷,他卻像個沒事人般不以為意,甚至拒絕包紮治理傷口。別人以為他英雄了得,不畏傷痛,他卻自家知自家事,長生氣比任何聖藥更有療效。   他和王世充分派的五百親衛多番出擊,粉碎敵人連番猛攻,他的射日弓發出的連珠箭,更使敵人心寒膽喪,否則戰局會變成由唐軍全部控縱的發展。   王世充的二千親衛精銳,分作四批讓他統率調遣,故每趟都是以生力軍勇不可擋的姿態反擊唐軍,屢創奇功。   張志道:「真奇怪,李世民為何仍不出動他的天兵?」   直至此刻,那一千被寇仲法眼看破的天兵騎士,只曾佯攻兩趟,仍在養精蓄銳,等待時機。   寇仲微笑道:「大將軍累嗎?」   張志歎道:「除非是鐵鑄的,怎能不累?」   寇仲道:「所以大家都累哩!李世民就是等候此刻,他的天兵才可發揮最大的效用。」   話猶未已,唐軍留在後方從未參與過攻擊的一隊步騎兵,開始推進,其中正包括天兵騎隊在內,退回去的兩萬步騎兵重整陣勢,按兵不動,不過若在李世民一聲令下,他們可隨時再投身戰場。   敵人不住迫近。   寇仲拔出井中月向身後休息充足的五百騎兵嚷道:「成功失敗,就看我們的本領。」   五百戰士轟然響應,寇仲在他們心中建立起無敵的領袖地位,人人樂意追隨他,為他效死。此事雖招王世充之忌,但寇仲已顧不得那麼多,否則他將橫屍此地,洛陽、少帥軍全不關他的事。   前方中軍步兵依鼓聲旗號的指示,往兩旁懂移裂出去路缺口,讓寇仲領軍衝出,迎擊首次殺到的玄甲天兵和以萬計的唐軍。 第十章 離間高招   徐子陵從後牆進入崇仁裡的華宅,易容改裝了的雷九指和宋師道兩人正在後廳說話,見徐子陵來會,當然非常歡喜。   雙方大致交待別後情況,徐子陵訝道:「為何不見從人,小俊到哪裡去了?」   雷九指道:「小俊正在裝扮,我們再經思慮後,計劃有少許變動,但該是更加完美。」   徐子陵對雷九指或尚有疑惑,但對宋師道卻是信心十足,欣然道:「小弟洗耳恭聽。」   宋師道洒然笑道:「事實上只有兩項變動,首項是因應形勢變化,原來司徒福榮比我們想像中的更為膽小,接得我們警告信後,就那麼與申文江兩人連夜離開、平遙避禍去也,生意交由親弟打理,所以我們不能婢僕成群的跟來。」   徐子陵訝道:「又有這麼巧的?他為何不帶其他人,而偏和這申文江一道避禍?兩人關係這般親密嗎?」   雷九指笑道:「你這叫聰明一世,蠢鈍一時,當然是宋二爺在信內下料子,不怕申文江敢不與老闆有禍同當,亡命天涯。」   徐子陵恍然道:「宋二哥確是算無遺策。」   宋師道笑向雷九指道:「我並不是宋二爺,而是申先生,蘇管家幾時可改口。」   雷九指自掌一記嘴巴,裝作誠惶誠恐的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申爺大人有大量,勿要和小人計較。」   這幾句他以帶著平遙鄉音的誇張語調說出,惹得哄堂大笑。   徐子陵歎道:「若這裡有石之軒、婠婠那類高手來探望我們,我們所有心血將盡付東流。」   宋師道點頭道:「子陵說得對,蘇管家你該檢點些,否則只要文江在福榮爺面前說一句話,蘇管家你立即要捲鋪蓋回鄉耕田。」   三人再次對硯大笑。   徐子陵挨往椅背,心中一陣難過,若寇仲在此,那有多好。大家一起開懷大笑,共商與奸人周旋的大計。   一把聲音從後門處傳來,老氣橫秋的道:「蘇管家又犯上甚麼錯失?咦!竟是徐爺!」   徐子陵一眼瞧去,登時心中叫妙,走進來的小俊扮得就像司徒福榮本人大駕親臨,似足圖畫中他的體型臉相。   雷九指跳起來,一把摟著任俊肩頭,探手捏他的臉皮道:「這張臉雖及不得上魯師妙手的巧奪天工,但至少亦有他七、八成的工夫,我保證司徒福榮看到他時,會以為自己在照鏡子。」   徐子陵不禁莞爾,笑道:「該說連魯大師亦以為這張面具是他做的。」   雷九指欣然放開捏著小俊臉皮的手,笑道:「好小子!何時學懂拍馬屁的。」   宋師道道:「這是我們第二項變更。因為要你徐子陵整天坐在這裡扮司徒福榮實在太浪費,所以平時改為小俊代勞,到要在賭桌上顯身手,以你的功夫,模擬小俊的聲音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任俊正容以帶上平遙口音的語調道:「開押店不但是盤生意,更是門學問,想賺錢首先講商譽,我司徒福榮賺多一個子兒賺少一個子兒絕不是問題,最重要是諸位朋友聽到我司徒福榮四個字便有信心。」   他說話的音調、緩急和斷續均有種令人一聽難忘的特徵,就因有此異樣與別不同處,故容易被掌握和模仿。   雷九指道:「這是歐良村教的路,司徒福榮確是用這般語氣說話的。據歐良材說,小俊學得有七、八成相似。」   徐子陵信心大增,道:「坐下再說!」   四人坐好後,宋師道道:「我們和官府打過招呼,並請他們關照我們不願張揚的願望。陳甫明天會遣幾個婢仆下人來伺候福榮爺,至於護院保鏢一類我們曾透過陳甫暗中招聘,若池生春真的對我們有狼子之心,該會趁機讓手下混進我們這處來,我們可將計就計。」   任俊道:「最怕是池生春根本不曉得我們大駕蒞臨。」   徐子陵思索半晌,向雷九指道:「雷大哥有否傳小俊兩手絕活?」   雷九指尚未答他,任俊探手攤掌,三顆骰子赫然出現掌心處,笑道:「我現在連睡覺亦夢到自己在賭錢,不過在夢中總是輪多贏少。」   徐子陵欣然道:「那會省去找很多工夫。真正的司徒福榮年紀有多大,妻妾子女情況如何?」   雷九指答道:「真正的司徒福榮該不過四十歲,似乎不好女色,到現在仍是獨身,所以很多人在懷疑他另有癖好,與宋二爺有一手。」   宋師道啞然失笑道:「雷老哥又來耍我,他是與申文江有一手,而非甚麼二爺三爺。」   徐子陵望向任俊,道:「小俊有否心怯?」   任俊肯定的搖頭道:「有雷爺和二爺在旁指點,我不但不害怕,還感到樂在其中。」   雷九指正容道:「小俊非常好學,天份很高,子陵不用擔心他能否勝任。」   徐子陵道:「這就成哩!唯一擔心的是小俊的眼神會洩漏秘密,因為只要有點眼力,就可看出他是會家子。」   宋師道道:「敢開押店的人背景怎會簡單,司徒福榮出身黑道,本身是平遙一個著名幫會的龍頭大哥,我這申文江也是世家子弟出身,自幼習武,所以這方面不成問題。」   雷九指道:「我扮的蘇管家真有其人,是司徒福榮另一心腹,在平遙武林薄有名氣。司徒福榮和申文江逃離平遙,他便南下不知所蹤,該是奉司徒福容之命打聽宋二爺家動靜。」   徐子陵深感群策群力的好處,自己可輕鬆得多,道:「你們今天好好休息,待我安排一切後,明天可實行我們的討香大計。」   宋師道訝道:「子陵會有甚麼安排?」   徐子陵長身而起,笑道:「首先要安排一位絕色美女,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的看上小俊這絕不討人歡心的司徒福榮,令他改變癖好,改為歡喜女人。我的娘!這是甚麼一回事?」              ※       ※       ※   戰事終告暫時結束。   唐軍屢攻不下,李世民鳴金收兵,控制主動的大唐軍有秩序的撤退營地。   此仗關鍵處在於寇仲死命抵著李世民的「鑿穿天兵」,令唐軍無法突破鄭軍的防禦線,雙方均傷亡頗重,死傷達數千之眾,戰情慘烈。   寇仲負傷纍纍,戰袍被自己和敵人的鮮血染得斑駁可怖。   經過塞外以戰養戰的修行,他完全掌握如何在千軍萬馬的血戰中保命之道。但受傷是無可避免的,任你武功如何高明,刀法何等了得,在避無可避及人擠人的混戰中,捱刀碰劍是必然的事,但如何把來自敵人的傷害減至最低,卻是寇仲從無數戰役領悟回來的超凡本領。   戰士在清理戰場,楊公卿和他策馬繞過城營,來到慈澗另一邊一座小丘上,由此以快馬沿官道朝東疾走,兩天許的時間可抵洛陽。   寇仲道:「待會我要去向王世充說話,必須於此設立營寨,以確保糧道暢通,否則若被李世民派小隊人馬襲劫運糧隊伍,可使我們窮於應付。」   楊公卿道:「那就不如索性建一座石堡,可與慈澗遙相呼應,工具與匠人可從洛陽調來,如此即使慈澗失陷,李世民們不能長驅直進,直追洛陽。而我們若迫不得已退返洛陽,也不懼李世民銜尾追擊。」   寇仲訝道:「我們今天剛打過一場漂亮的大仗,教李世民不敢小覷我們,楊公對慈澗是否能穩守仍這麼沒信心嗎!」   楊公卿歎道:「我對少帥當然信心十足。但對王世充則是另一回事!誰曉得明天他又會想出甚麼蠢主意來。」   寇仲大有同感,道:「那建一座似點樣子的石堡要多少時間?」   楊公卿道:「為抵禦唐軍攻打洛陽,早在城內儲存大批鑿好的方石,準備必要時修補破損的城牆。若把部分運來建有堡,而人手足夠的話,可於十來天的時間弄成一座有抵禦能力並容納數百守兵的石堡出來。」   寇仲訝道:「可以這麼快建成石堡,令人想像不到,那就不如夾道建起兩座石堡,其防守之力將以倍數增強。」   楊公卿欣然道:「好主意。不過最好不要由我們提出,由我私下去和跋野綱商議,他追隨王世充足有十年,是王世充最信任的外姓將領,他的提議王世充較易入耳。」   寇仲思索的道:「跋野綱和王世充同是胡人,可能有血緣關係,又或同是大明尊教有關係,該是跟王世充說話的理想人選,楊公想得周到。」   楊公卿苦笑道:「周到?唉,應說辛苦才是。在戰場上,拿主意的人若出問題,神仙難救。」   寇仲道:「打過今天這場戰後,我對整個形勢從悲觀轉為樂觀,現在誰都該曉得我是有誠意助王世充擊退李世民。現在只要能說服王世充接納竇建德;另一方面則向竇建德痛陳利害,請他出兵來援,李世民將進退兩難,陷進被動的劣境。」   楊公卿沉吟片晌,沉聲道:「竇建德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寇仲微一錯愕,好一會才道:「坦白說,直到此刻我仍摸不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說話得體,只說該說的話,圓滑得不會惹人反感。不過他的缺點,也極可能是他的優點,是過度的自信。像攻陷黎陽後,他曾想過揮軍渡河攻擊虎牢,這不但代表他不把王世充放在眼內,還低估李世民的威脅。」   楊公卿道:「難怪王世充怕他,竇建德攻陷黎陽,對王世充構成很大的威脅,在這樣的情況下,兩人絕無聯手抗唐的可能。」   此時麻常和十多名手下策騎奔至,道:「聖上有請少帥!」   寇仲和暢公卿交換疑惑的眼神,均猜不到王世充因何事這麼急著要見他寇仲。              ※       ※       ※   徐子陵戴上「雍秦」的面具,外加侯希白那副須胡,進入明堂窩的外大堂際此接近初更的一刻,燈火通明的大堂人頭湧湧,圍著賭桌喧聲震耳。   徐子陵換得少量籌碼,施施然在賭桌間閒逛,心中想著的卻是胡小仙,只要他在賭廳角落留下暗記,明天將會聯絡上胡小仙。唯一擔心是自己因趕往慈澗,錯過與她聯絡的約定期限,不知會否因而出現變化。   最後還是把心一橫,趁沒人注意時留下暗記,以只有他和胡小仙才明白的方法,標示見面的地點時間。   然後隨便在其中一張賭桌賭兩手,輸掉近半籌碼,正要離開,香風襲至,紀倩在他身旁走過,道:「我在那間川菜館等你。」              ※       ※       ※   王世充踞坐總管府大堂南端的「龍座」,諸大將段達、單雄信、邢元真、張志、陳智略、郭善才和跋野綱等分坐兩旁,氣氛嚴肅。   見寇仲來到,眾將均向他合笑打招呼,態度尊敬。顯示他寇仲在他們心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贏得他們的敬意。   王世充將拿在手上的書簡,遞給站在椅後的親兵,淡淡道:「給少帥過目。」   寇伸大惑愕然,王世充冷哼道:「這是李世民使人射進營地的書函,信是給朕的,話卻是向你說。」   寇仲接過信件,展開細看一遍,其他人除王世充外,顯然未悉飛箭傳書的內容,露出好奇神色。   以李世民的作風,此信內容當然不會光是無聊的話。   寇仲看罷合起書函,啞然失笑道:「好一個李世民,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可令聖上心中不舒服,而我則進退兩難。」   大將陳智略忍不住問道:「李世民究竟在信內耍甚麼花樣?」   王世充悻然道:「朕怎會因此介懷,少帥可自行決定該怎麼辦。」   眾人更是摸不著頭腦,不過誰都曉得王世充說自己不介懷,與實情剛好相反,否則不會說這氣話。   寇仲在右方那排椅子的最後一張坐下,把信件擱在几上,拍著扶手哈哈笑道:「李世民在信內邀我三更時分到他營地見面,我究竟該去還是不該去呢?」   諸將恍然。   李世民這著確非常厲害,信是給王世充,話卻是向寇仲說,正點出王世充與寇仲間最大的矛盾。且擺明不尊敬王世充,明示在李世民心中,只有寇仲堪作對手,王世充根本不被他放在眼內。   張志乾咳一聲,道:「聖上須小心這有可能是李世民布下對付少帥的陷阱。」   寇仲心中暗讚,張志這句話非常得體,將話事權交回王世充手上。   郁元真歎道:「這封信是非常高明的離間計,聖上勿要中李世民的圈套。」   只聽王世充手下兩名大將爭著為他說好話,當知眾將對他寇仲生出倚重之心,問題是王世充心胸狹隘,理智上曉得諸將所說屬實,情緒上仍難接受。   單雄信皺眉道:「李世民會有甚麼話和少帥說?少帥若是可輕易動搖的人,今天就不會在這裡和我們出生入死的共抗唐軍。」   寇仲心懷大慰,卻知道諸將都為他說好話,會更招王世充之忌,可偏拿不出別的辦法。   王世充果然仍神色不善,冷冷道:「這麼說!諸位卿家均認為少帥不宜赴會,對嗎?」   一直沒有作聲的跋野綱道:「照我看以李世民的作風,此會絕非鴻門宴。且即管真是陷阱,以少帥的身手,要突圍逃走誰攔得住。或者李世民經過今仗,知難而退亦屬可能。」   王世充冷哼道:「若他是知難而退,該直接來向我提出。」   郭善才道:「我還想到另一個可能性,就是李世民想弄清楚少帥的心意,然後決定應否退兵。」   對王世充諸將來說,不論是追隨他多年的老部下,又或像段達、單雄信和郁元真等從李密處投降過來的將領,均曉得寇仲是擊敗李密的大功臣,今天一仗全憑他撐著大局,所以郭善才這番分析人人認為理所當然。只有王世充愈聽愈不是味道。   王世充見眾人大多點頭同意郭善才的見解,臉容一沉,同寇仲道:「少帥比任何人更清楚你自己與李世民的關係,且說到底少帥是客卿身份,不受朕直接管轄,所以此事應由少帥自行決定。」   寇仲心中暗歎,表面仍從容自若,淡淡道:「多謝聖上!李世民既敢約我,我寇仲就敢去見他。他對我說過甚麼話,我會一字不漏轉述與聖上,聖上請信任我。現在我唯一的目標是守穩慈澗,其他的事既無暇去埋,亦無暇去想。」   他對王世充是說盡好話,給足他面子。若王世充還想不開想不透,那是他自取滅亡,他寇仲還可以幹甚麼? 第十一章 紙上談兵   徐子陵進入川菜館,紀倩背著眾人在較僻處的一角等候他,菜館快要收鋪,再不接待遲來的客人,只餘三張桌子仍有賓客,寧靜安詳。   在紀倩對面坐下,紀倩美目向他飄過來,似回復一貫的生機,僕閃僕閃並饒有興趣的打量他,待他開口說話。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請先恕過在下爽約之罪,皆因身有要事,當日須立即離開長安,今日黃昏時分才回來。」   紀倩一手托著巧俏的香腮,另一手懶洋洋的為他斟茶,漫不在乎的道:「是否又是不可告人的事?」   徐子陵洒然微笑道:「小姐猜個正著。」   紀倩放下茶壺,「噗嗤」嬌笑,瞟著他道:「你倒坦白,今趟你有很大的改變,不但聲音好聽得多,說話的神氣跟以前更活像兩個不同的人。噢!差點忘記告訴你,人家記起陰小紀是誰哩!」   徐子陵大喜道:「真的?」   紀倩不悅道:「我紀倩是說謊的人嗎?不過若要我告訴你,卻有一個條件。」   徐子陵早知她不會如此馴服,微笑道:「小弟洗耳恭聽。」   紀倩一字一字的道:「你要告訴我為何你要對付池生春,然後由我決定是否參與。假如你說的話令我不感興趣,我是不會透露陰小紀的任何事。」   徐子陵欣然道:「這個要求很合理,有機會紀小姐可向侯希白詢問我是否可以信任的人,他會給小姐一個確切的答案。」   紀倩抿嘴淺笑道:「不用緊張,若我半點不信你,今晚就不會坐在這裡和你這冤家說話,還會改找我在官府的朋友在明堂窩門口把你擒個正著,關進牢內去。那時我要知道甚麼事,會親自拷問。」   徐小陵給她說得啼笑皆非,知她仍是含恨在心,怪自己戳破她要學成非凡賭技的美夢,聳肩道:「言歸正傳,我要對付的不是姓池的,而是姓香的,小姐開始感興趣了,對吧?」   紀倩坐直嬌軀,秀眸閃閃生輝,柔聲道:「先告訴我你究竟是寇仲還是徐子陵。我曾多次問希白關於你們的事,希白只是笑而不語,卻承認你們和他有過命的交情。」   徐子陵明白過來,紀倩是因上趟他提起侯希白,從而猜出他是誰,所以態度大改。輕俯往前,迎上她期待的眼神,柔聲道:「我應否先說兩句江湖的場面話?例如甚麼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然後說出自己是徐子陵。」   紀倩忍不住發出銀鈴般的動人笑聲,掩嘴瞪他一眼道:「不要逗人家笑好嗎?我現在想嚴肅認真點嘛!」   徐子陵心中暗歎一口氣,長安可以說是另一個戰場,只是這戰場實在比寇仲在慈澗的戰場有趣得多。寇仲是否自尋煩惱?   紀倩在他眼前輕揚玉手,吸引他的視線,道:「你在想甚麼東西?」   徐子陵坦然道:「我在想寇仲,希望他到這一刻仍可活得好好的。」   紀倩喜孜孜的瞧著他道:「你真的把人家視作朋友,不怕我害你嗎?」   徐子陵正容道:「我從沒想過小姐會害我。」   紀倩湊近他低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幾晚人家都在明堂窩門外等你,因為知道你一定會來。」   徐子陵生出不妥當的感覺。   紀倩笑道:「你扮徐子陵扮得真像。如果我不是曉得寇仲和徐子陵正在慈澗跟秦王斗生斗死,定會給你騙得貼貼服服,現在嘛!嘻嘻!」   徐子陵心叫不妙,紀倩靈活的跳起來往後避退,三張桌子共七名客人同時拔出兵器,搶過來把他封死在角落處,這些人徐子陵並不認識,全是生臉孔,看樣子該是長安權貴的公子哥兒,紀倩的仰慕者,在紀倩的徵集下湊雜成軍。   紀倩在「大後方」得意洋洋嬌笑道:「你這騙子算老幾,竟敢來騙本姑娘,你若真是徐子陵,就露兩手給我見識見識。」   其中一個持劍的年輕公子大笑道:「即使是徐子陵又如何?就讓我們長安七公子令他知道甚麼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長安豈是隨便任人撒野的地方?」   刀光忽閃,兩劍分從兩個角度橫斬直劈他的頸項和臉頰,既狠且疾,頗有兩下。   徐子陵心中暗歎,若給這甚麼他娘的長安七公子暴露他徐子陵的行藏,弄得李淵等全曉得他身在長安,那就冤哉枉也。              ※       ※       ※   唐軍營寨前擺開一桌酒菜,只有兩個席位,李世民悠然自得的安坐靠著寨門的位子,身後立著尉遲敬德、龐玉、秦叔寶、長孫無忌一眾心腹大將,在營寨火把光的照耀下,隆而重之的恭候寇仲大駕。   寇仲單人匹馬從慈澗城營方向馳來,直抵酒席前,輕輕鬆鬆的甩瞪下馬,任得趕來為他牽馬的唐軍伺候馬兒。笑道:「世民兄果是信人,小弟初時還以為把酒言歡只是隨口說說,現在才曉得是真的。」   李世民長身而起,從容道:「我們終曾是知交,縱使要快生死於戰場上,在可能的情況下好應該來個敘敘舊情。少帥請入座!」   他身後諸將無不目光灼灼的盯著寇仲的一舉一動,眼神充滿敵意,叉隱含尊敬。   寇仲來到另一邊的席位,大模大樣坐下,李世民親自為他斟滿一杯,然後坐下舉杯道:「我大唐軍營內嚴禁喝酒,違令者斬,所以今晚的宴會,不得不在寨外舉行。酒是附近村落張羅回來的米酒,充滿鄉土風昧。讓我先敬少帥一杯。」   兩人舉杯對飲。李世民回頭向手下諸將道:「你們退回寨內,木王有幾句心腹話要和少帥說。」   諸將齊露愕然之色,又知李世民言出必行,軍令如山,無奈下退得一乾二淨,只剩兩人在營案外隔桌對坐。   寇仲計算酒席離案門足有二百步的距離,訝道:「世民兄不怕我突然發難?世民兄武功雖高,可是若我肯以命換命,拚著硬涯世民兄一擊,說不定在世民兄的手下來救護之前,重創世民兄。」   李世民哈哈笑道:「若寇仲是這種人,我李世民根本不屑和你共桌談心,我李世民絕對信任你,更相信不會看錯你。」   寇仲苦笑道:「我確不會這樣無恥。唉!你老哥害得我恨慘,使我和王世充再添心病。究竟我們還有甚麼好說的?」   李世民又為他斟酒,微笑道:「以前我是力勸少帥而不果,今趟卻想痛陳利害。少帥勿要笑我,因為大家始終曾做過兄弟好友。」   寇仲舉杯道:「這一杯就是為我們以前的兄弟之情而喝的,飲過這一杯,以前的兄弟情一筆勾消。若我寇仲命喪世民兄之手,做鬼亦不會怪世民兄,只會怪自己不自量力,妄圖與世民兄為敵。」   李世民喝一聲「好」,兩方再盡一杯。   寇仲放下酒杯,油然道:「世民兄有甚麼利害須向小弟痛陳?我倒希望有點新意思,若都是我早曉得的,我們就不用花時間,各自早點回去睡他娘的一覺。」   李世民往前微傾,雙目閃閃生輝,凝視寇仲,微笑道:「我想和少帥來一場豪賭。」   寇仲把掃視寨門情況的目光收回來,迎土李世民銳利似能洞穿任何秘密的眼神,大感意料之外的訝道:「豪賭?我們賭甚麼?」   李世民道:「賭的當然是洛陽,假若我李世民不能在半年內攻陷洛陽,我李世民從此不問任何軍事政事,但我如能成功,閣下須放棄爭霸大業。我可任你解散少帥軍,又或把少帥軍歸順於我,我李世民保證會善待寇仲的每一名手下。」   寇仲虎目精芒乍閃,嘿然道:「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世民兄不怕作繭自縛!」   李世民笑道:「若我說的是一年之期,少帥是否還肯賭此一鋪?任何賭博,沒有風險就沒有樂趣。」   寇仲歎道:「世民兄的膽子比我還大,若換過小弟是你老兄,際此慈澗勝敗末分之際,怎敢說此豪情壯語!」   李世民仰望星空,徐徐道:「讓世民亦來一個假設,若洛陽的主事者是寇仲而非王世充,我李世民絕不敢下重注作此豪賭。」   寇仲一呆道:「你的痛陳利害果然與別不同。你不怕我說服王世充死守慈澗,由於有洛陽作後援,說不定可堅持上一年半載。世民兄那時豈非要眼白白瞧著手上的籌碼輸個一乾二淨。」   兩人表面客氣友善,事實上卻是針鋒相對,各不退讓。   李世民啞然笑道:「少帥會否對王世充過份高估?少帥表現愈出色,愈招王世充之忌。鄭國政權內外交困,派系鬥爭和只重同宗將領更是不得人心。少帥可以有良好的願望,可惜事實偏是冷酷無情。」   寇仲微笑道:「王世充始終是曾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在戰場上刀來箭往,豈容他有餘瑕玩弄骯髒手段。」   李世民淡淡道:「那我就把王世充迫返洛陽,予他多點時間考慮自身的處境。不瞞少帥,我已命懷州總管黃君漢和猛將張夜叉在河陽集結三萬大軍,只要成功渡過孟津,將可剋日攻陷回洛。不用世民提醒少帥,同洛和洛口,乃供應糧食予洛陽兩大糧倉之一。回洛失守,對慈澗這方面的軍糧供應,怕多少會有點影響吧!」   寇仲立時處於下風,苦笑道:「幸好尚有洛口,一天虎牢仍在,洛口可源源不絕把本身藏糧由洛水運往洛陽,以保洛陽糧食無缺,支援慈澗的鄭軍,更可向大河下游諸城買糧。何況現在回洛已加強防守,世民兄是否言之過早?」   李世民長笑道:「虎牢!哈!虎牢!」   接著眸神深深注視寇仲,微笑道:「為了虎牢,世民另遣三軍,每軍萬人,一由行軍總管史萬寶率領,自宜陽進軍伊厥。另一軍由劉德威指揮,自太行東圍河內。河內乃現今鄭軍在大河以北唯一據點,此鎮失守,大河北岸盡入我手,憑我大唐水師的實力,少帥是否仍有疑惑我們能置大河於控制之下呢?」   頓了頓續道:「大河既任我縱橫,最後一軍由上谷公王君廓率兵,渡河枕軍洛口,斷去洛陽最後一條糧道,洛口的糧草要運往洛陽,那時須問過我李世民才成。」   寇仲回復冷靜,淡淡道:「想不到世民兄對紙上談兵興致極濃,小弟就奉陪到底。世民兄對攻陷伊闕似乎成竹在胸,小弟卻是大惑難解。籌安、伊闕兩城,一據洛水之南,一據伊水之西,兩城相隔不過一日馬程,唇齒相依。壽安有經驗老到的張鎮周坐鎮,只要他發兵呼應,史萬寶憑甚麼本領攻陷伊闕?伊闕城外尚有龍門堡,況且若襄陽錢獨關與朱粲聯軍北上,史萬寶將四面受敵,能否逃回來向世民兄問好請安,勢成疑問。」   李世民笑而不答道:「這處請恕世民賣個關子,任由少帥自行想像如何?」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世民兄是否在暗示張鎮周向你歸降?」   他絕非大驚小怪,因為若張鎮周投降一事屬實,不但對鄭軍士氣打擊無比估量,隨之而來的後果更是不堪想像。首先是伊闕不保,且切斷與洛陽的聯繫。大唐軍那時會如蝗蟲般蠶食洛陽南面所有城鎮,北面的大河則在唐軍手上,再失慈澗,洛陽將只餘東線虎牢唯一的呼吸孔道透氣。   李世民岔開道:「不知少帥是否懂下圍棋,對我來說,王世充和它的軍隊是一條大龍,若正面對撼,我縱勝亦傷亡慘重。所以得採取圍堵和斬截的策略,堵死他每一個活口,然後逐一收氣,到只剩下洛陽一隻眼,獨眼焉能造活?少帥請指教。」   寇仲苦笑道:「小弟從未學過下圍棋,獨眼活不了,那麼一雙眼是否能活?另一個活口就是虎牢,更是另一條活龍的來路。」   李世民微笑道:「若世民沒有牽制竇建德或你少帥軍的方法,根本不敢東來,寧願在關中坐看竇建德和王世充鬥個頭崩額裂。」   寇仲一震道:「我的少帥軍?」   李世民漫不經意的道:「杜伏威既已歸唐,李子通還有甚麼作為?降我大唐,還可封侯拜將,風風光光。少帥軍雖朝氣勃勃,士氣昂揚,但仍是羽翼未成,自保或可有餘。只要李子通作出北上攻長之態,少帥的彭梁軍將動彈不得,派不出一兵半卒往援虎牢。」   寇仲整片頭皮發麻起來,至此才領教到李世民兵法如神,算無遺策。   李世民好整以暇的油然道:「至於竇建德,一方面要留下部分兵力以壓制北面高開道和羅藝的蠢蠢欲動,更要應付東面另一支義軍的挑戰,這支義軍由山東孟海公率領,與徐圓朗齊名,竇建德想收拾他怕要費一番工夫。」   寇仲就像一個賭得天昏地暗的賭徒,想下最後一注時,忽然發覺手上籌碼全輸掉。最難過是明知李世民的戰略,他仍無法應付和改變。   深吸一口氣,道:「假若世民兄輸掉慈澗此仗又如何?」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我這一仗是無論如何不會輸的。由今晚開始,我軍將堅壘不出,等待另四支軍隊分別攻陷回洛、洛口、河內、伊闕的好消息。若這還不夠,世民可留下萬來人守寨,自己則率其他人沿大河南下親取北邱山南、洛陽東北的金塘城。那時看王世充會否因慈澗而置洛陽不理,陪少師在這裡賞月觀星?」   寇仲拍桌歎道:「好小子!你奶奶的熊!到現在我才明白甚麼是上兵伐謀,亦明白為何薛舉父子和劉武周、宋金剛輸得這麼他娘的一塌糊塗。你老哥令我有力難施,你今晚請我來喝酒,就是要這般令我難堪而下不得台,對嗎?」   李世民肅容道:「恰恰相反,我請你來喝酒談心,因為我李世民們當你兄弟。你寇仲是英雄的,就接受我的賭約。我李世民定下半年之期,就當是還你的人情債。」   寇仲雙目精芒閃閃,凝視李世民而不語。   李世民沉聲道:「不要對虎牢再寄任何希望,我已派李世績全權負責攻克虎牢,此人無論在李密軍中,又或我大唐諸將裡,均是一等一的人才,我有十足信心他可輕取虎牢。」   寇仲搖頭歎道:「洛陽之戰,對我太不公平哩!」   李世民道:「戰爭就是這樣,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戰爭有戰爭的規矩,就是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少帥入鄉隨俗,如何竟出此言?」   寇仲霍地立起,仰望星空,緩緩道:「我寇仲有我寇仲的規矩,秦王由此刻開始,再不用眷念舊情,只該依你戰爭的規矩把我和我的少帥軍斬草除恨。若技不如人,我寇仲死而無怨。」   李世民歎道:「如此說少帥是不肯接受賭約,這是何苦來由?」   寇伸大笑道:「因為我愈來愈感到有你老哥這樣一個對手,不負此生。」   兩人最後一場談判,終告破裂。 第十二章 最後希望   燈火倏滅。   長安七公子的各式兵器不是劈中椅子,就是斬上桌面,徐子陵早不知去向。   紀倩等仍在漆黑一片的菜館內驚惶摸索,徐子陵油然從後門悄悄離開。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應付辦法,亦只有他能在眨眼間一舉手弄熄館內八盞照明的宮燈,趁由光明轉為昏暗的當兒,輕鬆逸出包圍網,今七公子摸不著他衫角。   如此窩囊的事,自命不凡的七公子當然不會宣揚出去,還可自詡為使徐子陵的「雍秦」怕得落荒而逃的好漢,不致驚動其他人。   與紀倩關係惡化是無可奈何的事,只好暫且不理,待將來時機至時把誤會澄清。   當他轉入一條橫巷,立即飛身登上巷旁乎房瓦頂,搖身化為惡形惡狀面如鬼臉的「短命」曹三,全速往池生春的華宅方向掠去。              ※       ※       ※   赴約前寇仲曾表示會一字不漏把跟李世民的對話轉述與王世充。可是真要這麼做時,寇仲始明白到這是沒有可能的:不但只能選擇性地挑選適合向王世充說出來的東西,還要把李世民原本的口氣語調改變,把侮辱性的字眼去掉。   在慈澗總管府的內廳,王世充摒退左右,全神聽寇仲的報告。   寇仲最後道:「李世民今趟約我去說出這麼一番話,主要是今我知難而退。但聖上放心,我現在比任何時刻更有信心可守穩慈澗。若李世民真的繞道往攻洛陽,我們就把他留下的營寨夷為平地,再夾擊他攻打洛陽的軍隊。像洛陽這麼堅固的大城,豈是一年半載可以攻下的。」   他半句不提李世民提議而他不敢接受的賭約,也沒說出張鎮周的事,那大有可能只是離間之計,當然也可能是確有其事。至於李世民的戰略,他則如實報告。   王世充滿臉陰霾,沉聲道:「若我們長期攻不下他的城寨,我們的三萬軍豈非給他區區萬來人牽制在這裡。李世民若能攻陷回洛,連管北邙山,可輕易截斷洛陽到慈澗的運糧道,而因他掌控黃河的控制權,得關中從水路支援,糧食補給方面全卻無問題。此消彼長,對我們大大不利。」   寇伸大吃一驚,忙道:「聖上萬不可放棄慈澗,慈澗若失,壽安和伊闕勢將不保,對我們士氣打擊之重更是難以估計。北面大海既已入李世民之手,如讓唐軍席捲南方諸城,切斷與襄陽的聯繫,我們將僅餘偃師、虎牢的東面,完全陷於被動。」   王世充冷哼道:「我卻不像少帥般悲觀,虎牢與洛口、滎陽、管州、鄭陽、汴州和偃師各城互相呼應,這條線上的城池全是對我王世充忠心耿耿的大將把守,李世民想斷我東面豈是輕易。如李世績敢攻虎牢,等若自取滅亡,只要我把兵力集中洛陽,東面有事,我就從洛陽調軍往援,李世民能捱得多久?到冬天大雪時,他只有過返關中,那時天下就是我王世充的天下。」   寇仲淡淡道:「可是聖上有否想過我們的成敗將繫於虎牢,這是否叫孤注一擲,只能每天求神拜佛希望虎牢不會陷落?」   王世充搖頭道:「朕意已決,明天開始,我們分階段撤軍,退回洛陽。回洛是我們兩大糧倉之一,比之慈澗對洛陽的成敗影響更大。」   寇仲聽得無名火起,霍地起立,沉聲道:「終有一天,聖士會後悔這個決定。兵敗如山倒,退兵雖非戰敗,可是慈澗的失守,會影響所有將士對聖上的信心,也影響他們對聖上的忠誠。聖上可否給我一萬人,由我寇仲負責為聖上死守慈澗一面。」   王世充冷然瞧他好半晌,緩緩搖頭道:「朕必須保存兵力,以守洛陽。」   寇仲長歎並作個無奈的表情,就那麼往出口走去。   王世充怒喝道:「你要到那裡去?」   寇仲沒有回頭,沉聲道:「當然是回彭梁去,看看有沒有機會從李子通手上把江都奪過來,江都是另一個洛陽,若入我手,無邊無際的大海將任我寇仲橫行,李世民若攻到彭梁來,我始有籌碼與他周旋。」   王世充軟化下來,歎道:「朕有自己的難處,何不坐下來好好商量,研究出可兩全其美之策。少帥是為慈澗設想,我則是為洛陽著想。例如可在慈澗和洛陽間夾道建兩座石堡,既可加強洛陽以西的防禦力,又不用像苦守慈澗般有鞭長莫及之虞。」   寇仲曉得張志把他和楊公卿早前的構想向王世充提出,而說到底王世充仍因心怯而決定棄守慈澗,搖頭道:「只有慈澗仍在,這樣兩座石堡才可發揮積極作用。唉!我真的不想離開聖上,只因別無選擇,不願這麼容易給李世民宰掉而已!」   王世充離座而起,直走到寇仲身後,不悅道:「少帥怎樣才肯留下助朕,除慈澗此事朕是難以點頭外,其他均有商討餘地。」   寇仲旋風般轉過身來,斷然道:「好!只要聖上肯讓我全權負起守護虎牢的重責,我寇仲就與聖上共存亡,絕不中途離棄。」              ※       ※       ※   徐子陵駕輕就熟的潛入池府,避過巡犬護院,進入內宅,更是打醒十二個精神,皆因隨時會遇上魔門高手。   三進內院只前廳燈火通明,傳來人聲,中、後兩進均是黯無燈火。   徐子陵暗叫天助我也,循老路窺探池生春寢室的動靜,白清兒人去床空,被鋪摺折整齊,顯示池生春尚未上床。心忖不知白清兒是否練成甚麼奼女心法,去了害人。   他迅速進入臥室,以專業的眼光手法,不到半刻鐘即發現地室入口在靠牆其中一個櫃內,被衣物掩蓋,且不須甚麼開關設施,拿著把手掀起,現出斜伸往地室的木梯,心想又會這麼順利的,肯定附近無人後,打著火摺子,鑽往地室去。   地室丈許見方,空空蕩蕩,一邊是三個木櫃,另一邊是三個堅固的檀木箱。徐子陵逐個櫃子打開,內藏的分別是兵器、藥物和各式賭具,木箱裝的全是金錠,三箱金錠合起來該超過萬金之鉅,足可把整個明堂窩買起,假設「大仙」胡佛肯點頭答應。   徐子陵心叫不妙,轉而對地室內壁、地板、天花展開逐寸的采查,很快肯定侯希白夢寐以求的《寒林清遠圖》,並非藏於這秘室內。登時大感頭痛,始知作雅賊之不易,這麼房舍連綿的一座府第,如何可大海撈針的去尋找一個卷軸。   忽然心中一動,畫是要來看的,池生春會否把畫卷掛在廳堂當眼處作補壁之用,而自己則傻瓜般的盡往秘處搜尋?   想到這裡,徐子陵靜悄悄的退出來,把一切回復原狀後,經過中進的書齋內廳,往燈火通明的前堂走去。              ※       ※       ※   寇仲氣沖沖的穿過城門,守門軍士肅然致敬,士氣高昂。   早在候他的楊公卿和麻常迎上來。   寇仲打手勢著他們勿要詢問,邊行邊道:「李小子真厲害,一個約會加番說話,就把我寇仲打垮。他娘的!肯定是要報我前晚想殺他的一箭之仇!」   楊公卿和麻常見他神色不善,均知不妥,前者皺眉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在離寨門十多步處立定,目光投往遠方敵營輝煌的燈火,頹然道:「王世充要退兵以保回洛和洛陽!」   麻常失聲道:「甚麼?那壽安和伊闕豈非要拱手讓人?」   楊公卿震駭道:「那等若迫張鎮周歸順唐室。」   寇仲心中暗歎,他和楊公卿比任何人包括王世充在內更明白張鎮周,他對王世充已完全失望,如能刺殺王世充,他定會站在寇仲和楊公卿的一方。   但在王世充棄守慈澗的情況下,他當然不肯為王世充這種卑鄙反覆、用人唯私的小人犧牲性命,投降以換取唐室的官職爵位,實乃明智之舉,沒有人可批抨他半句話。   如果李世民能預估他的一番話可令王世充撤軍放棄慈澗,而這行動後果之一是令鄭軍兩大名將中的張鎮周憤而投降,李世民的心計實在可怕。   苦笑道:「所以找說李小子厲害。」   扼要的把李世民事先聲明的戰略部署向兩人詳說一遍。   楊公卿吁一口氣道:「李世民這番警告說得合時,因為洛陽剛傳來消息,我們一個水師在孟津慘敗,集結河陽的唐軍正準備大舉渡河進犯回洛,而李世績的大軍合共二萬人,已在大河南岸登陸,攻陷河陰,正威脅虎牢、滎陽、管城諸鎮。李世民以事實證明他說的非是空口白話。」   麻常道:「我們該怎麼辦?」   楊公卿道:「李子通仍有一定實力,足可威脅我們在彭梁的兄弟。」   寇仲苦笑道:「現在我必須離去,到長安助我的好兄弟對付石之軒。王世充撤軍約需十來天時間,回洛陽後,他別無選擇下只好派你們往援回洛,再配個王玄應諸如此類的人來監軍你們,你們須把握機會往彭梁去與眾兄弟會合,長安事了,我會立即趕返彭梁。試試看有甚麼法子既可保存實力,又可攻下江都。那時我們仍有一線生機。」   麻常道:「如王世充親自督師往援回洛,我們又應如何?」   寇仲斷然搖頭,拍拍麻常肩頭,笑道:「放心吧!若李世民可讓王世充分身去救回洛,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李世民。王世充有秩序的退軍,李世民絕不會冒險追擊,而會兵分兩路,一路往壽安、伊闕,與史萬寶會合,切斷襄陽與洛陽的連繫;另一路則由李世民領軍東進,背倚北邙山以壓洛陽,對王世充來說你以為洛陽還是回洛重要呢?」   楊公卿道:「幸好我軍的家小盡在偃師,偃師守將亦是我的人,從那裡逃往彭梁非常方便,只要有足夠安排的時間便成。」   寇仲訝道:「這會是王世充控制手下將兵一個大破綻。若他把軍隊的家小眷屬全留在洛陽,要背叛他將多出很多顧慮。」   楊公卿道:「但這在實行上有很大的困難,且不利經濟,洛陽全城三萬戶,人口達七十萬之眾,加上軍隊,已達飽和狀態,若再加上將士家眷,糧食供應方面肯定應付不來,所以家眷均隨將士駐地安置,亦是穩定軍心的手段。否則只是安排將士定期回家探親,已是非常頭痛的事。」   麻常道:「少帥非走不可嗎?或者待明天再和王世充據理力爭,說不定他會回心轉意,少帥這麼離開,太可惜哩!」   楊公卿也道:「我可遊說其他明白兵法戰略的大將,明早向這蠢材痛陳利害,今他不再一意孤行,自取滅亡。」   寇仲歎道:「我太明白王世充這個人,他信的只是自己,這也是魔門中人的特性。我最後一個要求是為他死守虎牢,他卻以需時考慮來敷衍我。他娘的!我不想再為這種人浪費時間,現在我唯一的機會,就是在李世民攻下洛陽之前先取江都,再央我的未來岳父從海路來援,那時我就可要李小子好看。」   說罷往寨門步去。   楊公卿和麻常亦步亦趨,欲語無言。   對寇仲的謀略智慧,兩人早心悅誠服,他的決斷應是最好的選擇。   寇仲忽又止步,道:「我的另一兄弟跋鋒寒或會在這幾天來洛陽找我,他清楚我們的關係,找不到我自然會找楊公。」   麻常道:「我會著人留意,洛陽城防現在非常緊張,不關照一聲,恐怕他很難入城。」   寇仲笑道:「這小子比我更有辦法。你們最好不要洩出風聲,因為他也是魔門欲得之甘心的頭號大敵之一。放心吧!他有辦法入城的。」   楊公卿道:「少帥可放心,我們是否該請他到彭梁候少帥呢?」   寇仲道:「這樣太浪費他哩!請楊公為我傳話,請他貼身保護楊公,至彭梁為止。有他的偷天劍在旁,縱使陷身千軍萬馬,仍有機會可突圍離開。」   楊公卿一顫道:「多謝少帥!」   寇仲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張鎮周若降唐,王世充對楊公將疑惑大增,所以在任何情況下,亦要防他一手。保存實力,是在當今情勢下唯一可行和應該做的事。」   又抓著麻常肩頭道:「楊公是我寇仲最敬愛的長者之一,麻常你給我打醒精神,好好照顧楊公,將來我們定可縱橫天下,雪卻今晚受辱於李世民之恥。」   麻常兩眼淚湧,垂頭堅定道:「我就算赴湯蹈火,亦要讓大將軍有再見少帥的機會。」   寇仲哈哈一笑,朝寨門走去。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兩人均感到他帶走守住洛陽的最後一個希望。 第十三章 巧取豪奪   前廳傳來池生春和那魔門許姓高手在說話,卻沒有聞采婷或白清兒的聲音。   到現在徐子陵仍弄不清楚池生春和「許師叔」的關係,只知許師叔公然助池生春管理六福賭館。   他潛至中進和前進交接的大天井,立在入口旁燈火不及的暗黑處,功聚雙耳,一絲不漏偷聽兩人的低聲交談。   池生春歎道:「不知是誰把消息洩漏出去,竟傳進李淵耳內,弄得我進退兩難。」   許師叔冷哼道:「會否是獨孤閥的人故意陷害生春?」   徐子陵心中一懍,獨孤閥竟會與池生春有瓜葛?此事確出人意料之外,幸好聽許師叔的語氣,雙方間該非是互相信任、衷誠合作的關係,否則只是尤楚紅一人,已夠他們應付。   據寇仲說,以尤楚紅的功力,在他針療的協助後,極有可能從哮喘病復原過來,功力因而大有突破。沒有喘病的尤老婆子,可不是說笑的一回事。   池生春苦笑道:「我不曉得。照道理他們肯把東西賣給生春,生春好好歹歹都算是他們的主顧,能暫濟他們在長安頭寸吃緊的燃眉之急。生春是他們的恩人而非仇人,這樣害生春於他們有何好處。他們開支龐大,又急於重建昔日聲勢,不怕以後我不肯再和們交易嗎?」   徐子陵明白過來,同時心中暗歎。   獨孤閥倉皇逃離長安,只能匆匆帶走部份貴重的細軟,在洛陽的產業財富全給王世充沒收。現在長安居住,若要保持昔日的生活風光,不得不把手上值錢的東西變賣,以供生活所需,又或作生意賺錢的本錢。   現在的徐子陵「身家豐厚」,不愁衣食,可是池生春這番話,卻勾起他和寇仲在揚州作小扒手時穿不暖、吃不飽的回憶,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   究竟是那時快樂些,還是現在快樂點?恐怕自己和寇仲都沒有肯定的答案。   許師叔道:「誰曉得生春你手上有展子虔的《寒林清遠圖》?」   徐子陵立時精神大振,暗呼幸運,原來獨孤閥變賣的,正是此寶。想想亦是道理,只有像獨孤閥這類長期位於隋皇朝權力核心的世家大閥,始有可能擁有這種識貨者無不動心的異寶,且說不定是從廢帝楊侗處順手牽羊帶來長安的。   池生春沉吟片晌,道:「這種事我怎會胡亂說出去,曉得此事除獨孤閥的人外尚有『大仙』胡佛,因為我要憑他老人家的眼光去監證此畫真偽。要花萬兩黃金的寶畫,生春當然不肯輕忽從事。不過我相信大仙絕不會洩露此事,因為我明言若婚事落實,此寶就是聘禮。」   徐子陵那想到《寒林清遠圖》有此與胡小仙有關的曲折故事。「大仙」胡佛既是監定古畫的專家,本身該是像侯希白般愛畫如命的人。由此可見池生春對迎娶胡小仙的重視,威迫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也使他更感此事的迫切性,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一旦胡佛開金口答應婚事,連胡佛自己亦不可以在沒有充份的理由下改口。   許師叔同意道:「胡佛不是那種亂說話的人,胡佛只得一女,繼後無人,得生春你入贅,是他幾生修到,洩露寶畫對他有害無利。」   池生春淫笑道:「當胡小仙試過生春的滋味後,包保她明白甚麼是幾生修到。」   徐子陵首趟想到這事的嚴重性,至乎可今他滿盤皆落索的後果。   魔門自有一套在床上媚惑取悅女性的秘法,胡小仙或者仍不算淫娃蕩婦,但始終非是正經閨女,若給池生春使手段弄上手,由恨變愛,兩相歡悅,大有可能盡洩他徐子陵的秘密,那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陰溝裹翻船。   許師叔嘿然奸笑道:「胡小仙有甚麼本領可飛離生春的掌心,何況祖文和李元吉均是他父女不敢開罪的人。至於《寒林清遠圖》,生春不用過份擔心李淵,他只愛女色不愛書畫,更要講做皇帝的風度,生春只須詐作不知,過兩天把畫當聘禮送給胡佛,讓胡佛去為此頭痛,還干你何事?哈!」   只聽他這番話,可知此人心術極壞,幸災樂禍,盡顯魔門中人自私自利的劣性。   池生春歎道:「問題是今早李淵差遣劉文靜來和我說話,說甚麼張婕妤在前代四家的珍藏中,獨欠展子虔一幅手墨真跡,言外之意,就是要生春自己識相,乖乖獻寶。唉!坦白說,若非曾向胡佛說過以畫為聘禮,我定會毫不猶豫拿畫去討好李淵,讓他可討美人歡心。目下卻是進退兩難,怕胡佛惱羞成怒,以此作借口拒絕婚約,師叔教生春怎辦才好,累得我連飯也吃不下。」   徐子陵至此掌握到《寒林清遠圖》的關鍵所在,難怪李淵會向侯希白提起此畫,說不定是想借侯希白之口去迫池生春獻寶,那知侯希白卻見獵心喜,想據為己有。李淵等得幾天,見池生春仍未有動靜,遂忍不住著劉文靜明刀明槍的向池生春提出他的要求,害得池生春茶飯無心,陷入兩難兼顧之局。   許師叔恍然道:「原來事情變得這般棘手,難怪你坐在這裡唉聲歎氣。劉文靜既已開口,生春不立即獻畫,已同時開罪劉文靜和李淵,此事恐對我們的大計非常不利。」   池生春道:「生春當然不敢公然不給劉文靜臉子,所以坦白向他道出已以畫作聘的事,希望他在李淵面前美言兩句,待婚事定後,我再想辦法從胡佛手上取回來,獻予李淵。」   許師叔一震道:「糟糕!」   池生春大吃一驚道:「有甚麼問題?」   許師叔歎道:「當然大有問題,『大仙』胡佛無論在長安或江湖士都是德高望重,李淵終是半個江湖人,不能全不講江湖規矩,若李淵為妃嬪的愛好硬迫像胡佛這樣地位的老叔父獻出獨女婚嫁的聘物,會為江湖所不齒。李淵最講顏面,怎肯做這種觸犯眾怒的事?」   池生春無言以對。   徐子陵悄悄退回中進的書齋,現在縱使沒有侯希白的請求,他亦會不惜一切把寶畫偷到手上,使池生春的難題由痛症升級為死症,打亂他的陣腳,不但可破壞他和李淵的關係,更可今胡佛不滿。              ※       ※       ※   寇仲全速在星空包裹的廣闊原野朝西飛馳,離開戰場愈遠,心底更覺茫然。   難道就這麼窩囊的任王世充失去洛陽,甚至失掉宋玉致的婚約、宋缺的期望和支持,失去已蜀,至乎失掉整場爭霸天下的鬥爭。   他與王世充的決裂,會對王世充軍心造成雪上加霜的打擊,很多原本沒有異心的大鄭將領,現在會從本身的利益去重新考慮去留。   他幾可肯定李世民必可成功孤立洛陽,那只是時間的問題。洛陽何時失陷,關係到他少帥軍的存亡。   以他現在的實力,明刀明槍絕不可能從李子通手上把江都奪過來,只能用計,若時間容許,他可通過竹花幫從內部瓦解聲勢似江河日下的李子通的防禦力量。   由決意爭霸天下開始,他從未試過像眼前的計窮力竭。   李世民視他為唯一勁敵,他此刻才真正明白到李世民確是他最大的障礙和威脅。   他現在只想趕快找到徐子陵,同他傾訴心中的徬徨和怨憤。   他沒有因此心灰意冷,雖難免失落失意,但在深心處,他的鬥志正像燎原的星火逐漸蔓延。   他和李世民的鬥爭,只能以一方的敗亡來解決。              ※       ※       ※   徐子陵藏身子其中一個櫃內幾近整個時辰,才聽到池生春返回臥房的步音。   接著是池生春的驚呼,徐子陵不用拿眼去看,就知他看到以書鎮壓在枕上,他冒「短命」曹三的留書。   上面寫著:「池館主足下:暫借《寒林清遠圖》,以償素願。曹三頓首」寥寥數字。   風聲疾去。   徐子陵心中叫好,卻沒有立即推櫃門而出,因池生春乃老江湖,絕不會蠢得立即去看寶畫是否被盜,只有當他肯定曹三確不在旁,才會懷疑曹三是否真的盜寶去了。   他功聚雙耳,追蹤池生春,果然察覺他只是在內宅二進四處搜索,且顯示出迅快的身法速度。聲音遠去,徐子陵仍耐心等候。   不半晌池生春重返臥室,今趟尚有那許師叔隨行。   許師叔沉聲道:「曹三不是死了嗎?這麼多年都聽不到他消息,為何偏在這時間來?」   池生春心煩氣躁的道:「他是想找死,竟敢來惹我,我操他十八代的祖宗,若真敢取去我的《寒林清遠圖》,無論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他受盡我的極刑而亡。」   許師叔道:「少說廢話,看看《寒林清遠圖》才是首要正事。」   按著是櫃門拉開,地道被揭開入口的聲音,在入口櫃旁另一櫃內的徐子陵心中大訝,暗忖難道寶畫真的藏在地室某一秘處,只是自己疏忽了。   細想又該非如此,若有暗格,除非由魯妙子親自設計,否則怎瞞得過他。   地室下傳來池生春的笑聲,道:「原來只是吹牛皮,《寒林清遠圖》仍安然無恙,他娘的,差點給這短命的小子欺騙。」   接著是池生春爬回來,櫃門合上的聲音。   徐子陵差些失去信心,要搶出去強奪寶畫,旋又按下衝動,因發覺事有蹊蹺。   因為他既沒有聽到機括開放暗格的異響,更沒有聽到打開畫卷查看的聲音,於理不合。   唯一的解釋是外面兩個奸人思疑自己用計,故將計就計,引他出來。   兩人走音遠去。   忽然間他們的互逞奇謀變成比賽耐力戰,徐子陵正懷疑自己的判斷時,足音再響。   池生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覺。」   許師叔道:「我們猜錯哩!曹三沒有來過,否則撒粉的地上會現出足印,而我們就可憑『定形粉』的氣味把他挖出來。」   徐子陵暗叫好險,若自己適才忍不住從櫃內走出來,肯定著道兒仍懵然不覺。   池生春顫聲道:「我要去看看!」   許師叔道:「我在旁為你押陣,我怎都不信曹三如此神通廣大,竟能曉得你把圖軸藏在甚麼地方。」   池生春道:「如此有勞師叔。」   忽又啞然失笑道:「我們是因畫軸太重要,才這般患得患失。曹三算甚麼,就算把畫軸送到他手上,他亦沒有能耐活著把畫帶走。」   許師叔道:「小心點總是好的。」   足音移動。   徐子陵推開櫃門,閃身而出,足不沾地橫過臥室,穿窗而出。   由盜竊變成強奪雖非理想,可是他別無其他選擇。               《》卷四十七終   (筆者按:前卷寒林圖作者為關仝,實為筆者失誤,因關仝乃唐以後的人物,此卷更正為展子虔,請讀者諸君見諒。) 『卷四八』第一章 捷足先登   聽到池生春掠往中進的聲音,踏足側園的徐子陵暗罵自己愚蠢,為何想不到《寒林清遠圖》藏在它最該藏放的處所,書齋之內。收藏這類絹本畫是一門學問,寒暖燥濕,非常講究,否則若發霉或蟲蛀,會令珍寶變為廢物,陰暗潮濕的地牢因而絕不適合,看來要做風雅賊實非易為,必須具備這方面的常識。   那許師叔躍上書齋瓦頂,負責把風押陣。   徐子陵閃到屋角牆邊暗黑處,功聚雙耳,既不虞被上方的許師叔發覺,又可作隔牆之耳,憑靈銳的聽覺無微不至的監察書齋內池生春的一舉一動。   池生春的呼吸急促起來,顯是患得患失,心情緊張,接著是機括聲、放鎖聲和打開暗格的連串響音,可知書齋內有秘密暗格,用以擺放貴重書畫或文件的一類東西。   許師叔在上方低喝道:「在不在。」   池生春長長吁一口氣,將畫卷拉動觀看的聲音隨之響起,他同時應道:「那臭點子果然只是耍手段,許師叔小心!」   許師叔冷哼道:「我倒希望他真的敢鑽出來盜寶。」   徐子陵正不住提聚功力,務求一舉成功,聞言心中暗笑,心忖必如你所願。待要行動時,上面的許師叔竟傳來一聲驚呼,接著是爆竹般響起的勁氣交擊聲。   竟是另有強搶寶畫的雅賊?此人該是一直在旁窺伺,到此時才出手。而以他徐子陵今時今日的功力,竟然沒有覺察,可知來人肯定屬於石之軒那一級的高手。   事情發生得太快,徐子陵大吃一驚,不知該否立即加入這場事前毫無先兆、突然而來的寶畫爭奪戰中,許師叔已被一拳轟離屋頂,然後書齋燈火熄滅,池生春慘哼驚呼不絕,椅翻物墮,然後風聲遠去。   徐子陵暗歎倒霉,又好奇心大熾,何人厲害至此,因那許師叔確是一等一的魔門高手,卻幾個照面就給他擊退,再從容從池生春手上奪去寶畫。   風聲遠去,徐子陵別無選擇,跟蹤去也。                ※   ※   ※   寇仲倏地停下,官道前方一人卓然傲立,哈哈笑道:「少帥不是要作王世充的走狗嗎?為何卻有閒情離營散步?」   寇仲大步踏前,到離攔路者十許步遠,啞然笑道:「原來是虛彥兄,幻魔身法果然名不虛傳,竟能趕在小弟的前頭作阻路剪徑的小毛賊。小弟現在身無分文,賤命倒有一條,要拿去就得看虛彥兄有否那本事?」   竟是「影子劍客」楊虛彥,不用說他是暗伺營外,見寇仲離營,故綴於其後,到此現身攔截。寇仲因心神失落,胡思亂想,兼之楊虛彥乃潛蹤匿跡的高手,一時失覺下,懵然不知給這勁敵跟在身後。   頭蒙黑布罩,一身夜行衣,體型偉岸而靈巧的楊虛彥雙目透出凌厲神色,淡淡道:「少帥的井中八法名震天下,誰敢誇口可取少帥性命。不過虛彥見少帥與秦王惡鬥多時,不禁手癢難耐,更不想平白錯過時機,忍不往來試個高低。」   寇仲苦笑道:「虛彥兄看得真準,更說得坦白,我今天確是沒有停過手,真元損耗極鉅。唉!難道虛彥兄有很多時間嗎?何必說廢話,立即動手見個真章才是正理。」   「鏘!」   楊虛彥掣出曾令無數被刺目標茫然飲恨的影子劍,催發出強大的劍氣,朝寇仲迫去,冷然道:「如此虛彥不再客氣!」   寇仲後撤一步,拔出背上井中月,遙指對手,抗衡對方霸道凌厲的劍氣,大訝道:「難怪虛彥兄如此有恃無恐,原來劍術大進,確有收拾小弟可能,令小弟登時大感刺激過癮。」   楊虛彥催發的劍氣不住凝累增強,語調卻平靜無波,冷然道:「當年拜少帥所賜之辱,虛彥怎敢有片刻忘記。少帥勿要怪虛彥乘人之危,因為這正是虛彥一向的作風,更是刺客應具的本色。看劍!」              ※       ※       ※   徐子陵無聲無息的竄上樹頂,剛好捕捉到那人背影閃進高牆內另一華宅後園側的一座小樓去。   這是布政坊永安渠東岸的豪宅,能入住此坊者非富則貴,與皇宮只隔一條安化街。際此夜深人靜之時,宅內烏燈黑火,顯是宅內各人均早進夢鄉。   徐子陵能跟到這裡來,可說出盡渾身解數。這個似湊巧撿個大便宜的「前輩」武功出奇地高,徐子陵自問沒有任何把握能從他手上把寶畫硬搶回來,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只打算從他手上再把東西「偷」回來。   為達到此目的,故絕不能讓對方發覺有人躡在後方,因此他全憑超乎常人的靈覺遠吊在後,並直到此刻才驚鴻一瞥的看見他背影。   心中泛起眼熟的奇異感覺,似乎在某處曾見過如此體型氣度的人,又一時間偏想不起是誰?同時大惑不解,以建築學的角度去看,這座處後園,遠離華宅主建築群,仿似被世遺忘的小樓,何須設計得像比主宅更講究和精緻?其實不合情理。除非宅主是個奇人雅士,喜愛躲到這裡來享受後園的清靜。   徐子陵心中暗歎,想不到偷幅畫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侯小子明天將會非常失望。自己現在該怎辦?最理想當然是對方立刻從小樓捧著寶畫滾出來,那他就可看到此人把畫藏往何處,來個對方前腳出他就後腳進,做賊阿爸把畫盜走。   只可惜那人進樓後就如石沉大海的再無任何動靜,若對方在此倒頭便睡,他豈非須等到天亮待他醒過來後再窺看動靜。但明早安化街人來人往,這棵長在街旁的大樹再不是容身之所。   好吧!   就只好等到天明,看看老天爺今夜是否肯賜他良機!              ※       ※       ※   寇仲心中大恨,楊虛彥這壞傢伙真懂挑揀時間。論心情,他是劣無可劣,剛和王世充大吵一場,不歡而散,既失落又茫然;論狀態,他惡戰竟日,身心俱疲,身上大小十多個傷口仍未癒合。   這小子擺明是乘人之危,只不過由一向的暗殺改為明刺,罵他手段卑鄙只是無聊廢話。   寇仲激起龐大的鬥志,勉強提聚功力,發覺刻下頂多只能使出正常狀態下的五、六成功夫。換過對手不是楊虛彥而是其他人,真鬥他不過還可想辦法落荒而逃,楊虛彥傳自石之軒的幻魔身法卻使他死了這條心,只看他從營地直追綴至這裡來,又趕在他前方攔截,不是蠢蛋該知自己跑不過他。   十步外的楊虛彥哈哈一笑,手上影子劍忽化作千萬芒點,反映著天上的星光月色,漫空遍地的往他灑來,如牆如堵的氣勁化作無數似利針刺膚的細碎氣勁,隨著變化萬千的劍招無孔不入的朝他狂攻而來,擺明欺他身疲力累,以雷霆萬鈞之勢務求一鼓作氣,置他於死地。   他是第二趟和楊虛彥交手,知他自創的影子劍法專走「奇險」的路子,劍鋒幻化出的美麗芒點乃惑人的技倆,就若蛇蠍美人,在美麗的外表掩飾下暗藏致命的殺著。   寇仲屹立不動,瞇著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鋪天蓋地似盛煙花往他爆發過來的光點,純憑護身真氣拒抗對手鋒如刀刃的細碎氣勁。   芒點攻至寇仲前方五尺許近處,倏又收縮,變成尺許直徑的由一球芒點組成的光團,神乎其技至令人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寇仲看到的再不是一把影子劍,而是超乎任何形容詞語的靈物。   這才是楊虛彥的真功夫。   「鏘」!   井中月忽地變招,高舉過頭,似劈非劈,正是「不攻」的變體。   楊虛彥大笑道:「少帥累啦!」也不見其有甚動作,忽然移到寇仲左側,芒點像一柱衝奔的水瀑,往他面頰位置激沖而來,氣勁呼嘯的刺耳聲,填滿寇仲耳鼓。   影子劍法是針對敵手的感官而設計的,即使以寇仲之能,在楊虛彥只此一家並無分號的劍式全面開展下,平常的靈銳也大打折扣。   寇仲側移開去,井中月看似隨手揮擊,劈往光團核心的位置。   「叮」!   光點散去。   井中月命中劍鋒。   寇仲半邊身登時麻木起來,心中叫糟,知自己因真元損耗過鉅的關係,再無法在內力方面壓倒這可惡的對手。   楊虛彥臉露訝色,道:「少帥進步多哩!」劍鋒一顫,化成三點精芒,品字形的往寇仲印去,同時腳踏奇步,移形換影,倏忽間移往寇仲身後,攻勢從寇仲的左側化為從後攻至,迅疾如鬼魅,疑幻似真。   寇仲無奈下一個旋身,揮刀後掃。雖明知他要以游鬥的方式損耗自己的真元氣力,偏是無法從他手上搶回主動,只能見招拆招,被對方牽著子走。   假設這形勢不能逆轉改變,寇仲將是飲恨收場。   「噹噹噹」刀劍交擊之聲不絕如鏤,寇仲不斷往外旋開,楊虛彥的影子劍則如附骨之蛆,狂風驟雨的朝寇仲強攻硬擊,不予他有喘息機會。   寇仲更是心叫救命,知道若任此形勢發展下去,以快打快,吃虧的只會是他。   際此生死關頭,寇仲倏地立定,井中月往前疾挑。此著顯是大出楊虛彥意料之外,想不到寇仲能逆轉真氣,動靜變換,說停就停。最厲害是此一刀乃同歸於盡的招數,完全漠視他的劍攻,刀鋒疾襲他咽喉要害。   血花迸濺。   寇仲左肩膊皮開肉綻,衣服破碎。   楊虛彥則於寇仲刀鋒及喉前的毫釐之差,退往兩丈之外,回復對峙之局。   劇痛從傷口蔓延全身,猶幸對方為避開刀鋒,未能及時吐出真勁,故只是皮肉之傷。   痛楚令寇仲似從述糊的噩夢保處驚醒過來,把惡劣的情緒完全排出腦海之外,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   楊虛彥劍鋒遙指寇仲,淡然笑道:「這一劍滋味如何?」   寇仲微笑道:「非常好!看刀。」   他千辛萬苦拚著受傷扳平一面倒的劣局,當然不肯放過主動出擊的良機。   楊虛彥非是故意讓寇仲有喘一口的機會,而是寇仲手上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使他看不破瞧不透,不敢冒進。   楊虛彥尚是首次遇上被他刺傷後,反變得更厲害不可測的敵手。   寇仲的井中月似若破開虛空,似拙實巧,朝他筆直射至。   楊虛彥動容道:「好刀!」影子劍畫出一個完整的圓形,幻起一芒光影,往井中月套過去。   寇仲哈哈一笑,刀勢加速,命中圈心。   「錚」!   影子劍絞擊井中月,然後爆起漫空劍雨,兩人各自退開,回到先前的位置,刀劍遙對。   寇仲雖沒有佔到任何便宜,卻是不驚反喜。皆因曉得已成功的將劣勢扳平,再非由楊虛彥操控全局。   楊虛彥閃電衝前,影子劍再化作點點劍雨,一陣一陣的從不同角度,往寇仲攻去,在他幻魔身法的配合下,他變換的每一個位置均出乎人之料外,四方八面的向寇仲狂攻猛擊,直有搖山撼岳之勢。   寇仲屹立如山,以井中八法的「戰定」硬擋對手水銀瀉地式的攻勢,井中月縱橫開闔,揮灑自如,以奇對奇,以險制險,不時用上同歸於盡的拚死招數,堪堪擋著令天下人喪膽的影子劍法。   勁氣呼嘯,天地失色。   倏地寇仲刀劈空處,楊虛彥的影子劍就像送上門去的乖乖的被他劈個正著。   「棋奕」!   直至這一刻,寇仲才首次看破楊虛彥的劍勢,也救回自己的小命,否則若讓楊虛彥如此不停地全力發揮,倒下的一個肯定是他寇仲。   「噹」!   楊虛彥劇震後撤,招式變化全給寇仲封死,無以為繼。寇仲的螺旋勁道,更使他難受非常,不能不退。   寇仲刀光劇盛,他已接近油盡燈枯的情況,再支持不了多久,趁此良機,焉肯放過,展開井中八法中的「速戰」,全力反攻。   一時「鏗鏘」之聲連串響起,井中月化繁為簡,老老實實的一刀接一刀往楊虛彥劈去,刀刀疾如閃電,靈活如焰火,角度時間精準無倫,無一著不是針對楊虛彥的強弱處而發,忽似撼強,忽又尋弱而攻。   以楊虛彥之能,在寇仲強橫的攻勢下,亦只有不住往官道另一方邊退邊擋,不過他並非不敵敗退,而是先避其鋒,再尋反擊的機會。   「叮」!   影子劍挑中井中月鋒尖處,寇仲劇震急退。   出奇地楊虛彥沒有乘勢出擊,橫劍而立,仰天長笑道:「論刀法,恐怕『天刀』宋缺之後就要輪到你『少帥』寇仲哩!」   寇仲在兩丈外重整陣腳,擺開陣勢,大訝道:「你老哥不是要殺我嗎?為何放過大好機會?」   楊虛彥歎道:「我已試出少帥的虛實,推測出或可致寇兄於死地,可是卻絕難避過寇兄臨死前的反擊。唉!偏是小弟有要事在身,此際不宜受傷,所以今戰只好作罷。」   寇仲仍感他的劍氣緊鎖自己,那敢輕信而鬆懈下來,笑道:「坦白說,楊兄只差一點點就可取我寇仲的小命,何不再試試看?否則錯過令晚的機會,以後須擔心的將是你老哥而不是小弟。」   楊虛彥還劍鞘內,緩緩揭開頭罩,露出英俊高貴的容顏,他那對與挺直的鼻樑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對照銳如鷹集,冷酷無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視寇仲,高廣平闊的額頭似蘊藏著無窮的自信和智慧,烏黑的頭髮整地梳向腦後,結成髮髻。   寇仲大奇道:「楊兄為何如此優待我?」   楊虛彥淡淡道:「我們相同的地方,是大家均有同樣的目標,分別在少帥是要得到一些並不屬於你的東西,而我則是要取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至於為何我不敢冒險,皆因我並不慣於冒險,我每趟刺殺目標,均有詳盡的計劃與萬全的把握,似險而非險。少帥能躲過兩趟,不代表能躲過第三趟。少帥請啦!」   寇仲頭皮發麻的瞧著楊虛彥沒入道旁林內,心中大感不妥,偏又毫無辦法,只好繼續行程,往找徐子陵去也。 第二章 難解之謎   徐子陵吃過早點後回多情窩,出奇地侯希白尚未回來,只好頹然坐在小廳堂中,暗歎昨夜的霉運。   既為別人作嫁衣裳,又於樹頂吃了整晚西北風,結果是一無所得。那人自進小樓後,直至天亮仍沒有任何動靜,更休說踏出樓門之外。   此時侯希白興高采烈的回來,跨過門檻立即箭步標前,來到徐子陵椅旁俯身湊到他耳邊還要壓低聲音道:「子陵真棒,說偷就偷,恐怕真曹三都及不上你。」   徐子陵愕然道:「你怎知東西給偷走的?」   侯希白在旁邊的椅子坐下,笑道:「今早天尚未亮,池生春就到上林苑找小弟,央我為他畫出曹老兄的真臉目,以作官府通緝曹三歸案之用,聽池生春的口氣,懸紅當不少於千兩黃金,真大手筆。咦!為何你的臉色這難看?」   徐子陵迎上他詢問的目光,苦笑道:「東西不是我這個曹三偷的,而是另一個曹三幹的好事。」   侯希白劇震失聲:「甚麼?」   徐子陵遂把昨夜發生的事詳細道出,道:「那華宅位於安化街中段,與皇城遙相對望,門口有一對獅子,獅子頭長鹿角,非常易認,極有氣派,不知是誰人的官邸?」   侯希白聽得瞪目結舌,倒抽一口涼氣道:「此人武功之高,可令子陵亦不敢逞強硬搶,確是駭人聽聞。」   徐子陵追問道:「你究竟對這樣一對怪獅是否有印象。」   侯希白沉吟片晌,皺眉道:「我要去查看才成,在我印象中,尹祖文的府邸大門處確有一對像子陵所說的鎮門異獸。但太沒道理哩!」   徐子陵一呆道:「那豈非是尹祖文要跟自己過不去?何況若出手的是尹祖文,絕瞞不過池生春和那許師叔。」   侯希白道:「我聖門中人從來沒有同舟共濟這回事,只會因利益結合,又或因利益勾心鬥角,假若尹祖文去搶奪《寒林清遠圖》,小弟絕不奇怪!唉!此事真是一波三折,教人氣餒。我要動工為曹三畫懸賞像哩!五兩黃金一幅畫,酬金算不錯吧?」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我要去與胡小仙碰頭,若紀倩向你問起我,你就當甚都不知道便可。」   侯希白訝道:「子陵不再理她嗎?」   徐子陵道:「我只希望事情暫時可以簡單些,待解決池生春後,再找她說清楚該沒有問題?對嗎?」              ※       ※       ※   寇仲坐在黃河南岸危崖高處,俯視百丈下滾流不休的大河,思潮起伏。   楊虛彥的所謂有要事在身,肯定是個藉口,無論他要付出任何代價,也該盡其所能把握昨夜的良機除去他寇仲。   因為寇仲加徐子陵,已成石之軒最大的威脅。   其中一個解釋,是楊虛彥故意放過他,好讓寇仲到長安與徐子陵會合,除去石之軒這個在暗中操縱著楊虛彥的人。因為楊虛彥再不願做被石之軒控制的木偶。   另一個解釋是楊虛彥以飛鴿傳書的方式,通知石之軒趕來,截殺他於赴長安的途上。   唉!真頭痛。   若是後一個可能性,會是最有趣的。但他必須準備妥當,好能在最巔峰的狀態下與石之軒決戰,分出勝負。   這究竟算是英雄還是蠢蛋,連他自己亦分不清楚。因為徐子陵說過任他們任何一人,對上石之軒將是必死無疑。但他已決定要這麼做,賭的是石之軒仍是內傷未癒。              ※       ※       ※   徐子陵在東市東北角著名的放生池旁與胡小仙碰頭,這是他們商量好見面的地點,只要胡小仙看到徐子陵留下標示時間的暗記,會到這裡依時見他。如此安排,縱使被人識破以形狀劃數顯示時間的手法,亦不知他們見面的地點。   放生池是游東市的人必到之地,樹木婆娑,不規則形狀遠闊都達千步的大水池水面蓮荷處處,鯉躍魚游,充滿生機。   穿上男裝把秀髮藏在帽子內的胡小仙靜立池旁,秀眸目光閃閃的看著池內的活動情況,興致盎然,自得其樂。   到徐子陵在她旁坐下,她才有點依依不捨的收回目光,歎道:「小仙從不知池內的魚兒這麼動人,想起沒有人敢傷害它們,小仙就為它們感到欣慰。」   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首次感受到這美女內在善良的本性,欣然道:「這世上原多充滿美好的一面,我們卻因自身的煩惱忽略了而已!」   胡小仙把目光重投池水裡,思索片刻後道:「人家不用你仗義幫忙啦!但小仙仍是非常感激。」   徐子陵皺眉道:「不用幫那方面的忙?」   胡小仙瞟他一眼嬌笑道:「當然是池生春那傢伙的事,還有別的嗎?不過你可以放心,我胡小仙是講義氣的人,絕不會洩露徐大俠任何的秘密。」   徐子陵醒悟過來,點頭道:「原來池生春從獨孤家買入《寒林清遠圖》事,是由小姐口中洩出去的。」   胡小仙一震,往他瞧來,秀眸射出難以相信的驚異神色,大訝道:「你真的神通廣大,怎能曉得此事?」   徐子陵瀟灑地聳肩道:「小弟怎會曉得此事?恕小弟要賣個關子。不知小姐是否相信,池生春要娶姑娘一事是勢在必行,由於他有尹祖文和李元吉在背後全力支持,終有一天令尊翁要屈服的。」   胡小仙目光灼灼的打量他好半晌,淡淡道:「是池生春失信於我們,怪得誰來。令早池生春登門造訪,告訴爹《寒林清遠圖》被他的仇家『短命』曹三盜走,爹立即乘機發難,明言一天未尋回畫軸,婚事再也休提。曹三現在恐怕早攜畫遠走他方,茫茫天下,試問池生春憑甚能將畫軸追回來?唉!告訴奴家好嗎?徐大俠怎會曉得此事呢?奴家也是在出門前才得爹告知的。」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有想過嗎?曹三憑什麼曉得池生春手上有此寶畫?更怎知此畫關係重大?其中一個可能性是籠中雞作反。池生春被自己人所乘,待事情解決,說不定寶畫又會回到池生春手上,那時由於令尊把話說滿,小姐豈非更要下嫁池生春?」   他的話絕非無的放矢。原因是盜畫者最後是回到尹祖文宅內,就算非是尹祖文本人,那麼必與尹祖文關係非淺,還有可能關係到魔門派系內的鬥爭,個中實況,則非是外人所能揣測。   胡小仙色變道:「你是否暗示這只是池生春欲擒故縱的一種手法,又或借此以絕旁人恃勢奪畫之心。」   徐子陵從容道:「小姐這一手真厲害,故意把池生春得寶的事洩與李淵曉得,問題是今趟出手奪畫的是所謂『短命』曹三而非大唐皇帝李淵,小姐想到兩者的分別嗎?」   胡小仙露出凝重神色,道:「你是否指這是池生春一手擺佈的鬧劇,弄得長安人人皆知《寒林清遠圖》是他重金買回來作嫁妝之物,使李淵再不好意思向他強索?」   徐子陵不忍騙她,搖頭道:「此事內情複雜,池生春恐亦沒有這聰明。不過他得回寶畫的機會頗高,小姐若真不想成為池生春合併令尊明堂窩的犧牲品,現在的做法等如坐以待斃。」   胡小仙驚疑不定的目光打量他好一會,沉聲道:「池生春究竟是甚人?惹得你徐子陵要來對付他。」   徐子陵搖頭道:「這方面的事你最好不要管。只要你依足我的話去辦,我會令池生春奸計難逞。」   胡小仙又展媚術,露出委屈的表情,怨道:「大家是衷誠合作嘛!這又瞞人那又瞞人,將來出事,受害的將是小仙而非你徐大俠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為小姐好而已!因此事牽涉到李閥的內部鬥爭,知之無益。小姐愈不知情,捲入此事的機會愈小。你不是說過信任我嗎?現在是你以行動證明你對我信任的機會。否則一切拉倒,我們再沒有任何合作的關係。」   胡小仙「噗哧」嬌笑道:「好吧!人家全聽你的話,冤家有甚吩咐?」              ※       ※       ※   徐子陵抵達崇仁裡雷九指等人落腳的華宅時,任俊正伏案練習司徒福榮畫押的方式,雷九指得意洋洋地拿著仿製的印章,笑道:「這是我假冒司徒福榮印章精製而成,就算是司徒福榮本人也難分真假。」   旁邊的宋師道補充道:「司徒福榮隨身帶備私印,以準備隨時簽押開出的錢票,這些細碎的地方最易露出破綻,我們須小心從事。」   徐子陵問道:「有沒有訪客?」   雷九指道:「我們現在是謝絕訪客,小俊只見過押店的夥計。」   徐子陵先把《寒林清遠圖》的事情詳細道出,又說清楚與胡小仙的關係,道:「現在第一階段的計劃,是要與『大仙』胡佛拉上關係,讓胡小仙與司徒福榮碰頭,我們的大計才能開展。」   宋師道道:「胡佛若有志發展賭業,當不會錯過與司徒福榮結交的良機,故此事說難不難,難就難在不著痕跡,要弄得是胡佛來找我們,而非我們善意與他拉關係攀交情。」   雷九指仍在思索《寒林清遠圖》,皺眉不解道:「尹祖文為何要去偷展子虔的名畫?此事令人費解。」   宋師道道:「多想無益,我們定要作賊阿爸,從尹祖文手上將寶畫偷回來,否則若尹祖文把畫交回池生春,胡佛將沒有拒絕婚事的藉口。子陵有把握嗎?」   徐子陵沉吟道:「我只能盡力而為。」   宋師道苦思道:「究竟怎樣才可與胡佛拉上關係?」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此事或可由我老爹杜伏威促成。首先是讓胡佛曉得司徒福榮到此避難,其次是令胡佛曉得司徒福榮想沾手賭場生意。由於司徒福榮押店遍天下,胡佛有志賭業,當明白司徒福榮對他的用處。」   任俊此時歡呼道:「成啦!」   三人移到他身後觀看,任俊示威的再運筆如飛的簽押,果與歐良材提供的真版本唯肖唯妙,幾可亂真。   三人讚歎不已。   任俊躊躇志滿的擲筆而起,笑道:「練了近十天,到現在才像點樣子。」   徐子陵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必須立即設法聯絡杜伏威,進行我們的大計。」   宋師道道:「小仲方面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教我如何答宋二哥?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不去想他。」說罷匆匆離開。   回到多情窩,侯希白並沒有在家睡覺,廳堂一片午後的寧靜,徐子陵到書齋躺下,閉目養神。   忽然想起玉鶴庵,暗忖如若自己寫一封信給師妃暄,主持常善尼會否真的把信送到師妃暄手上?接著心中苦笑,因曉得自己絕不會寫這封信,且更不知寫甚才好。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任何片言支字均屬多餘,這才是真正的「盡在不言中」。   商秀珣不知已抵京師否?此事找侯希白去查探包保穩妥,當然最直接是問沉落雁,可是他卻有點怕見沉落雁,怕她灼熱的眼神。   尹祖文和池生春究竟發生甚事?兩者有何關係?或可向婠婠打探。   侯希白在黃昏時份終於回來,徐子陵早睡醒一個滿足安逸的午覺,回復精神。在走廊迎上侯希白,笑道:「希白兄的錢袋是否多了五兩黃金呢?」   侯希白喜氣洋洋的道:「是五十兩黃金,小弟一日氣畫下十張老曹的肖像,每幅五兩金,狠賺池生春一筆,對小弟的經濟情況大有幫助。為李淵的百美圖卷,我硬著心腸推掉其他所有生意,小弟又出手豪爽,確多點金子在手。」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這簡直是勒索行為,小池為省時間,只好忍痛付賬,難道說他本來只請你畫一幅畫嗎?」   侯希白哂道:「今天未時前各大城門掛滿曹三的懸賞,全是我快筆的功勞,小池這五十兩金使得絕不冤枉。你猜曹三令趟值多少錢?」   徐子陵道:「小池確有辦法,只有官府才有資格發出懸賞,他卻能通過官府在一個早上辦妥如此複雜的事,殊不簡單。」   侯希白搭著他膊頭進入書齋,道:「令晚我和你一起到尹府去尋寶,沒看過展子虔的真跡,我是絕不肯死心的。」   徐子陵頹然坐下道:「我有個不太好的預感,尋寶的過程當不會順利,我總感到有些地方我們犯下錯誤而不自覺。」   侯希白在他旁隔幾坐下,訝道:「子陵少會這沒有信心。尋寶未必須得寶,單尋責的過程本身已非常有樂趣。」   徐子陵回到先前的話題,道:「曹三值多少錢?或者是《寒林清遠圖》值多少錢?」   侯希白歎道:「是一萬兩黃金,我愈來愈不敢小覷這傢伙。」   徐子陵點頭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或許必有賣友求榮的人。曹三是不可能沒有同黨的,否則如何曉得池生春手上有畫,例如我這假曹三的同黨就是你,同是當災的白狗!」   侯希白笑道:「最慘的人並不是你或我,而是池生春。任他想破腦袋仍難明白曹三為何千不偷萬不偷,偏要偷這張事關重大的畫,害得他一身是蟻,陣腳大亂,這招聲東擊西算厲害吧!」頓了頓道:「初更響時,我會在這等你。」   徐子陵皺眉道:「初更前你有甚事?」   侯希白眉飛色舞道:「令晚我要去見一位風格獨特的著名美女,希望能為美人扇再添一個美女像。」   徐子陵淡淡道:「商秀珣?」   侯希白一呆道:「你怎能一猜立中。」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問好嗎?」   心中浮起塞外大草原上赫連堡戰爭之夜,當他在堡上面對比他們強大千萬倍的金狼軍,自忖必死時竟想起商秀珣,難道自己竟偷偷愛上她而不自覺?想想又覺沒有理由,他從來對商秀珣只有欣賞而沒有遐想,而對師妃暄和石青漩,他卻屢次生出去見她們的衝動。   徐子陵首次感到不明白自己。   侯希白呆看他好半晌後,道:「子陵須否小弟為你向商場主送個口信?」   徐子陵沉吟良久,歎道:「告訴她我在你家裡吧!」 第三章 天一玄功   三更時份,寇仲借索鉤之助,攀越高達三十丈的城牆,偷入長安。   由於大批軍隊外調,故長安城防遠不及上趟來尋楊公寶庫時的嚴密,寇仲泅過護城河,覷準城兵換更的空檔子,無驚無險的抵達城內。   他竊房越屋的朝多情窩趕去,竟發覺自己並不孤獨,瓦面上不時有一身夜行衣的江湖人物掠過,又或伏在暗處,累得他須戴上面具,以免偶一不慎給認出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那就冤哉枉也。   有幾起夜行人想把他截停,寇仲差點想停下來問個究竟,終怕節外生枝,擺脫對方後來到多情窩。   侯希白這個小窩人去屋空,寇仲經過這些日來奔波勞碌和連番血戰的折騰,早疲不能興,更感到多天沒有洗澡的難受,豪興大發,把澡房的浴桶搬到後進的天並,從天階的井汲水,注滿大浴桶,把井中月擱在桶旁,脫個精光鑽到桶內享受冷水浴的無限樂趣。   徐子陵和侯希白這兩個小子滾到那裡去呢?若他們回來時看到自己在床上倒頭大睡,會是怎樣一副表情?想到這裡,寇仲大感得意,一時間忘掉戰場上的失意,輕鬆的哼著揚州流行的小調。   「又是這個曲子,少帥不怕悶的嗎?」   寇仲大為懍然,徐子陵說的不差,婠婠果然比以前厲害多了,自己對她芳駕光臨竟沒有半點警覺。苦笑道:「婠大姐似是對我洗澡特別有興趣,偏揀這時間來。」   婠婠幽靈般從中進飄出,來到桶子旁,笑吟吟的道:「人家從沒隱瞞對少帥身體的愛慕,不過今趟則是適逢其會。少帥不是要和李世民決戰於洛陽嗎?為何竟有閒情專誠到長安來洗澡?」   寇仲雙肘枕在桶旁,細審婠婠秀美的玉容,訝道:「婠大姐比前更漂亮哩,是否天魔大法的功效。我們好像總鬥你不過,令趟又準備怎樣害我們?」   婠婠湊過來蜻蜓點水的輕吻他面頰,香軟的紅唇令寇仲魂為之銷,這才挪開少許,在兩張臉只隔數寸的近距離下,吐氣如蘭的柔聲道:「人家怎捨得害你們呢、以前是師命難違,現在則再無顧忌。今晚我本來是要找子陵的,遇上你更是意外驚喜。」   寇仲仍在回味她香唇吻頰的動人感覺,矛盾的是明知她口蜜腹劍,偏是無法凝聚厭惡她的情緒,甚至不願記起她以前的惡行,歎道:「唉!捨不得害我們?虧你說得出這種謊話!只不過你要利用我們去對付石之軒,好讓你能坐上陰癸派派主之位,為令師完成統一魔道,更至乎統一天下的夢想而已!我有說錯嗎?婠大姐請指教。」   婠婠微垂蟯首,輕輕道:「你想聽真心話嗎?」   寇仲心中一軟,頹然道:「我在聽著。」   婠婠深邃莫測的眼神往他凝視,回復她一貫篤靜冷漠的神態,語調像不波止水般的平靜,道:「無論石之軒或我聖門任何一人,甚至頡利或李淵之輩,都在等待你和子陵分道揚鑣的一天。因為事實證明當你兩人聯手合作,天下再沒人有能力同時殺死你們。不論要對付你們的人如何人多勢眾,你們至不濟亦可落荒而逃。但令趟少帥你到長安來,大有可能是你們最後一趟聚在一起,此後將各散東西,因你寇少帥總不能置洛陽和少帥軍不顧。所以若要殺死石之軒,破他的不死印法,這或者是最後一個機會。少帥是聰明人,當曉得石之軒對你的威脅,他是絕不容你和子陵同時活在世上的。」   寇仲苦笑道:「你的話不無道理。可是殺石之軒談何容易,四大聖僧辦不到的事,我們能辦得到嗎?」   婠婠道:「這世上有什麼事是十拿十穩的,能有一半成功機會,甚至半絲希望,我們亦不能不試。我練成天魔大法的事石之軒仍懵然不知,大概可給他一個驚喜。」   寇仲懷疑的道:「不是又重施故技,學令師般來個甚玉石俱焚,要我們陪石之軒一起上路,你大姐則佔盡便宜,我和子陵則成為陪葬的傻瓜。」   婠婠沉聲道:「當時究竟發生甚事?石之軒憑什麼捱過祝師的玉石俱焚?」   寇仲不願答她,更不想答她,推搪道:「此事你的情人比我清楚,因為他是當事人之一,而我正忙著宰深末桓。」   婠婠幽幽一歎道:「我會設法約石之軒談判,你們究竟來還是不來?」   寇仲笑道:「我們只有一個殺石之軒的機會,給你這浪費掉,豈非可惜。」   婠婠一對秀眸亮起來,盯著他柔聲道:「你好像已有全盤計劃,肯讓我參與嗎?信任我好嗎?我真的不會害你們,否則讓我五雷轟頂而亡。」   寇仲苦笑道:「老天爺恐怕很少使出五雷轟頂這類罕有招數來懲罰不守信諾的人,婠兒你真懂立誓的竅妙。全盤計劃言之尚早,初稿倒有點譜兒。不過我要和子陵商量後才能答覆你,明晚大家在這吃頓家常便舨如何?我的廚藝比之小弟的井中八法亦差不多少。嘿!我正在洗澡啊!」   婠婠目光投到桶內水去,皺起巧俏的小鼻子,微笑道:「又髒又臭!我到房內睡覺,洗乾淨再來和人家親熱吧!」不理寇仲抗議,逕自往臥室去了。              ※       ※       ※   徐子陵和侯希白臨天光前沒精打采的回來,見到寇仲把侯希白「珍藏」的所有乾糧糕餅美酒一類的東西全搬到廳心的大圓桌上,左手酒右手餅,吃個不亦樂乎,均驚喜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   寇仲瞧著徐子陵驟見自己仍活著出現發自內心的喜悅神態,心中一陣感動,先豎起一指按唇表示噤聲,再以拇指點向內進的方向,道:「侯公子的床上有位睡美人在等他,我們要小心說話。哈!侯公子確是艷福齊天。」   侯希白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醒悟過來,低聲提點他道:「不要聽他胡謅,是婠婠來哩!」   侯希白取出美人扇,打開輕搖兩記,洒然道:「你兩兄弟先說些私己話,飛來艷福,卻之不恭,待小弟上床去也。」說罷搖頭晃腦的往內進跨步。   徐子陵在寇仲對面欣然坐下,寇仲收回望向侯希白背影的目光,笑道:「這小子愈來愈有趣。這些年來我們雖遍地樹敵,亦著實交得一群肝膽相照的兄弟朋友。」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你為何會在這的?」   寇仲歎道:「洛陽完蛋哩!李小子真厲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他只請我喝一頓酒,就嚇得王世充屁滾尿流的嚷著退返洛陽。他娘的,這種人對多他一刻就是受多一刻活罪,所以索性到長安來和你喝酒,順道宰掉老石。」   徐子陵皺眉道:「失掉洛陽等若失掉巴蜀,也等若失去宋玉致的聘禮,你有甚打算?」   寇仲苦笑道:「你該知我是死不肯認輸的傻瓜,馬死落地走,幹掉石之軒後我立即趕回彭梁,看有甚辦法將李子通從我們的家鄉揚州趕跑,就算戰至一兵一卒,我寇仲絕不會俯首認輸的。」   徐子陵默然半晌,忽然石破天驚的道:「讓我助你奪取揚州吧!」   寇仲劇震一下,雙目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感動至眼睛通紅,好一會才堅決的搖頭道:「有陵少這句話,我即使兵敗戰死,亦要含笑九泉之下。但我卻絕不會接受你的好意,唉!坦白說,一直以來我的心確有些不舒服,以為你對師仙子比對我還要好,現在才知道自己錯得多厲害。正因我們是兄弟,怎能陷你於不義,要你混這潭渾水。哈!我寇仲豈是這易吃的,陵少放心去過你嘯傲山林的日子吧!」   徐子陵歎一口氣,欲語無言。   寇仲岔開話題道:「你和侯小子剛才到什麼地方胡混整夜?」   徐子陵苦笑道:「確是胡混,且是白忙整夜,搜遍尹府仍找不到小侯想要的東西。」遂將《寒林清遠圖》的始末道出。   寇仲百思不得其解,思忖道:「尹祖文竟去偷池生春的東西,此事太不合常理。哈!難怪有滿城夜行人,原來為萬兩黃金的懸紅四處尋找曹三,笑死人哩!天下竟有這多傻瓜。」接著向內進大喝道:「侯公子完事了嗎?」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失去洛陽似對你沒甚關係。」   寇仲再盡一杯,搖頭頹然道:「這叫苦中作樂,李世民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上兵伐謀,明知他如何打這場仗,你卻只能眼白白瞧著他贏你,毫無辦法。」   侯希白此時回到廳內,到桌子坐下,苦笑道:「美人兒要梳洗更衣。她連衣服都帶來哩!似是準備和我們雙宿雙棲,兩位有甚意見?」   寇仲俯前壓低聲音道:「她上床前究竟有否將一對小腳洗乾淨呢?」   侯希白莞爾道:「你很快會非常清楚。」   寇仲望向雙眉緊蹙的徐子陵,訝道:「這好笑的事,子陵為何吝嗇笑容。」   徐子陵道:「因為我曉得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商場主刻下正在長安,假若她到這來時碰上,你說會有甚後果?」   侯希白色變道:「我昨晚暗中知會她子陵在我家時,她說過今早會來見我們的。」   寇仲駭然道:「這確是個大問題,我們竟與她的死敵同住一宅,她知道後肯理睬我們才怪。」霍地立起,斷然道:「我去把她趕走。」   徐子陵道:「豈是這易對付的?不要胡來,由我和她說妥當點。」   寇仲頹然坐下,苦著臉道:「我們也實在說不過去,更無法向場主美人兒交待。就由子陵去說服,她為對付石……嘿!該甚都肯答應吧?」   侯希白歎道:「不用吞吞吐吐,小弟明白是什麼一回事。」   寇仲雙目射出銳利神色,道:「我從慈澗趕來長安途上,被楊虛彥攔途截擊,這小子的影子劍法確是精進了得,欺我久戰力疲,幸好我看穿他愛惜自己的皇帝命,招招同歸於盡,迫得他知難而退。亦可能他故意放我來長安對付令師,也是他的師尊,更可能是他讓令師親自殺我。無論那一個可能性,你的石師再不當你是他的徒兒,希白有甚打算?」   侯希白茫然道:「我能怎辦?」   徐子陵道:「假若楊虛彥在決戰中將你殺死,石之軒因而傳授不死印法予楊虛彥,算否違背貴派的規矩?」   侯希白搖頭道:「當然不算違祖師規法。」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哩!前晚楊虛彥說身有要事,我還以為他找藉口下台階,原來確有其事,若他受傷,短期內將難與小侯你爭鋒。」   侯希白抓頭道:「現在弄得我好糊塗哩!石師究竟是要親手處理我這不知算否是叛徒的人,還是要我和楊虛彥分出勝負?」   徐子陵歎道:「此為連你石師也弄不清楚的一筆糊塗帳,源於他的性格分裂,而他因為性格的矛盾,故無法自行解決,所以寫下不死印法,希望你兩人來個了斷。不過他現在性格已重歸於一,萬事只向實際大局著想,自然是捨你而取楊虛彥。」   寇仲冷哼道:「小侯你須痛下決心,是坐以待斃還是為保命而掙扎奮鬥?」   侯希白斷然道:「若只是應付楊虛彥,那就好辦。可是若是可師親自出手,小弟……唉!小弟……」   寇仲哈哈笑道:「老石交由我和小陵處理,楊虛彥則是你老哥的,成了吧!」   「還有奴家哩!」   三人心中大懍,往內進方向瞧去,美麗如天仙下凡,詭異如幽靈的婠婠赤足白衣立在入門處,秀眸異芒漣漣。   直至她說話,三人始警覺她芳駕光臨。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婠大姐變得愈來愈厲害。」   婠婠淡淡一笑,像足不著地的幽靈般飄掠而來,安然坐下,道:「若我和寇仲、徐子陵聯手,仍不能收拾石之軒,天下將再沒有人能辦到。」   侯希白苦笑道:「他始終是我師傅,不要說得那坦白可以嗎?」   婠婠目光往他投去,油然道:「侯公子必須面對這殘忍的現實,你是石之軒的一個錯誤,現在是他糾正錯誤的時刻。補天派訓練傳人的方式一向是汰弱留強,石之軒現今擺明要全力栽培楊虛彥,如果你仍婆婆媽媽,還滿口甚師徒情義,乾脆自盡了事,既可免丟人現眼,更不會拖累朋友。」   徐子陵不悅道:「你怎可以說這種話。」   婠婠冷然道:「這不但是我聖門內部的鬥爭,且關係到天下將來的命運,等若正在洛陽發生進行的爭霸之戰。在這條誰主天下的戰爭路上,父可殺子,子可弒父,朋友可反目,兄弟會相殘。我只是實話實說,侯公子必須從迷夢中警醒過來。一是遠走他方,永遠躲起來,一是奮戰到底,第三條路就是成為屠場上的豬羊,等待被宰殺的命運。」   侯希白的呼吸急促起來,好半晌頹然道:「我縱明知如此,可是真要我切實對付石師,仍是難下決心。這樣吧!楊虛彥由我應付,至於石師,唉!我不聞不問算哩!小弟生性如此,奈何?」   婠婠淡淡道:「你根本不是楊虛彥的對手。」   侯希白泛起不服氣的神色,卻沒有反駁。   寇仲皺眉道:「你憑甚作出這樣的判斷?」   婠婠緩緩道:「石之軒的兩大絕活,就是自創的幻魔身法和不死印法,而這兩種絕學均賴石之軒融匯花間和補天兩道的『天一心法』,才能臻達登峰造極的境界。楊虛彥得傳幻魔身法,當然亦得『天一心法』的真傳,那是集補天花間兩道的奇功,而侯公子只得花間一派之長,高下立判,所以我的分析非是危言聳聽,而是有根有據。」   頓了頓續道:「侯公子和楊虛彥各得半截印卷,但因楊虛彥身負天一絕學,練起不死印是水到渠成,而侯公子將是隔靴搔癢。即使侯公子能得閱全卷,練至關鍵處亦動輒會走火入魔,有害無益。」   三人聞言同時色變。   婠婠嬌軀一顫道:「難道楊虛彥的半截印卷竟給你們取到手上?」   侯希白指指腦袋,苦笑道:「全在這!」   婠婠美目異彩閃現,不用她說出來三人均知她在打不死印卷的主意。   侯希白慘笑道:「左不成,右又不成,在下該如何自處?」   徐子陵道:「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希白兄決定抗爭到底,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寇仲冷笑道:「楊小子我早看他不順眼,就交由我把他幹掉。」   婠婠歎道:「憑少帥的井中八法,或可擊敗楊虛彥,但若想殺死他,即使他背後沒有李淵或石之軒撐腰,怕亦非易事。」   寇仲待要反駁,扣門聲響。   三人再次色變,心叫不妙。   來的若是商秀珣,豈非糟糕透頂。 第四章 誤會難解   三人同時望向婠婠。   婠婠露出雪白整的美齒,甜甜淺笑。好像要在他們心中留下不能磨滅的印像,這才盈盈俏立,道:「今晚再見,希望你們到時能有完整的計劃,每過一刻時間,我們將失去一分的成功機會,切記!」   她如此知情識趣,他們均對她稍添好感。   侯希白跳起來道:「讓我去迎客!」旋風般掠往屋外,比兩人更興奮雀躍,看得兩人相視莞爾。   兩人自然而然功聚雙耳,遠聽侯希白的情況,因為若來的非是商秀珣,他們必須立即躲起來。   門開。   侯希白唱喏道:「果然是商場主大駕光臨,令蓬蓽生輝,歡迎歡迎!」   兩人為之鬆一口氣,心中湧起溫馨動人的感覺。   商秀珣甜美的聲音傳來道:「侯公子不用客氣,子陵在家嗎?」   廳內的寇仲向徐子陵道:「她竟是單獨來見你哩!要否我暫時退避?」   徐子陵哂道:「難道她要拉大隊招搖過市的來嗎?去你的奶奶!」   外面的侯希白應道:「不但子陵在,寇仲亦正恭候場主大駕,請場主移步。」   兩人慌忙起立,正要離桌到大門迎接,卻同時色變。   他們心神先是集中在婠婠的離去上,接著轉移往耳朵的聽覺,到此刻回復平常狀態,倏地嗅到婠婠獨有的芳香,仍殘留在她坐過的位置。   百密一疏,寇仲連忙補救,一袖往婠婠坐過的椅子拂去,希望能把餘香驅散。像商秀珣這級數的高手,感官敏銳,嗅到女子遺香,不生疑才怪。且女孩子對女孩子是份外靈銳,說不定還可認出正是仇家的香氣。   此時候希白商秀珣登階入門,兩人不敢怠慢,笑臉相迎。   商秀珣男裝打扮,該是要瞞人耳目,可是那身青藍色的武士勁裝用料名貴,手工考究,襯得她英氣勃勃,神采迫人。   她眉目如畫,俏臉輪廓如若刀削般分明,不要說侯希白這鍾愛女性的多情種子,兩人亦心迷神醉。   這美女見到寇仲和徐子陵,綻放出一個發自真心充盛愉悅的笑容,語調卻故作冷淡的道:「好小子你們滾到哪裡去,長年累月沒半點音信。」   侯希白洒然笑道:「他們不是追殺人就是被追殺,該是情有可原,商場主坐下再說。」   寇仲和徐子陵本想截住商秀珣,先在廳外說一番話以拖延時間,好讓遺芳消散,卻給侯希白一句話破壞,只好同聲請她入座。   寇仲湊到她耳旁道:「美人兒場主愈來愈標緻哩!」   商秀珣能攝魄勾魂的美目橫他一眼,沒好氣的道:「你給我規矩點,否則家法伺候。」   徐子陵搶先一步,拉開自己坐過的椅子,恭敬道:「場主請坐!」   不知是否造化弄人,商秀珣白他一眼道:「徐子陵何時變得這麼懂伺候女兒家,我坐這一張,你自己坐吧!」竟坐入剛才的一張椅去,接著玉臉微變。   寇仲和徐子陵的心兒立即卜卜狂跳,暗呼不妙,因為縱使在他們的位置,仍可嗅到的婠婠香氣,此事實不合情理,寇仲那一袖應該成功把香氣驅散,此時隱隱想到大有可能是婠婠有意相害,破壞他們和商秀珣的關係。問題是她怎曉得來訪的會是商秀珣。   侯希白還懵然不知情況所在,哈哈笑道:「少帥和子陵為何不坐下?斟茶遞水的碎務,當然是在下的份內事。」   寇仲和徐子陵硬著頭皮在商秀珣變得嚴肅混雜疑惑的目光注視下入座,就像兩個被推出刑場的重犯。   侯希白終感覺到三人間異樣的氣氛,愕然道:「場主……」   商秀珣顯出場主的威嚴,打手勢截斷他的說話,目光在寇仲和徐子陵臉上打轉,沉聲道:「你們知否我為何長途跋涉的到長安來?」   侯希白茫然坐下,然後軀體一震,醒悟問題出在甚地方。   寇仲頭皮發麻的恭敬道:「場主請說。」   商秀珣清麗迫人的顏容再沒半絲笑意,一對美睜射出深刻的仇恨,語調平靜而堅決,緩緩道:「當年琴老和鶴老慘被陰癸派妖女所害慘死,我們飛馬牧場上上下下,沒有人敢片刻忘記。這些年來我們明查暗訪,終查出少許蛛絲馬跡,判斷陰癸派的老巢自隋朝立國後,一直隱於長安。我今趟到長安來就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妖女血債血償。此事與侯公子無關,可是秀珣卻一直把你們兩個當作自己人,你們究竟站在哪一邊?」   果然預料成真,商秀珣竟辨認出極可能是婠婠蓄意留下害他們的香氣。要知舉凡練氣之士,由於體質與常人不同,均有其獨特的氣息,像這類修練先天真氣的高手,若非蓄意斂藏,自然而然會散發一種特別的氣息,感官靈銳如商秀珣者便可從氣息認出是何人所有。   徐子陵心中同意商秀珣調查的結果,當日在洛陽,宋師道曾從陰癸派門人用過的皿具和茶葉,指出他們生活極為講究,不似長期隱居於深山窮谷或窮鄉壤那種生活方式。況且陰癸派有心爭霸天下,亦應居於交通方便的大城大邑,始能掌握最新最真的情況,更方便做生意賺錢。所以商秀珣猜陰癸派把秘巢設於長安,雖不中亦不遠矣。還有是祝玉妍、婠婠在此來去自如,不但要熟悉長安,更要有良好的身份掩護才成。   寇仲有氣無力的道:「我們當然站在場主的一方,大家是自己人嘛!」   侯希白只能空為兩人擔心,卻無法插口。   商秀珣目光移往徐子陵,道:「既是如此,請告訴秀珣,你們是否剛見過那妖女。」   徐子陵硬著頭皮道:「我們確剛見過她,她……」   商秀珣怒道:「你們為何容她活著離開?」   寇仲歎道:「此事一言難盡,場主請容我們細道其詳,因為目前……」   商秀珣臉寒如冰,霍地起立,大怒道:「我不想聽你們的花言巧語,由今天開始我們一刀兩斷,我們飛馬牧場的事再不用你們理。」說罷拂袖而去。   二人你眼望我眼,頹然無語。好半晌寇仲歎道:「今趟究竟是無妄之災,還是婠妖女有心害我們,好使我們和美人兒場主鬧翻,那我們就不會替飛馬牧場向她尋仇。」   徐子陵搖頭道:「此豈可用『無妄之災』來形容,我們的砌辭根本站不住腳,因為婠婠確是死有餘辜的妖女,而我們卻因種種形勢,在姑息養奸,屢被其所害是咎由自取。」   侯希白道:「若這次是婠婠故意遺留香氣,那她確高明得教人心寒,可是她怎曉得來的是商美人?」   寇仲沉吟道:「此正關鍵所在,婠妖女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陵少怎看?」   徐子陵一字一字緩緩道:「她是有心的,否則經你這以真氣拂驅香氣,香氣應散掉不留。」   轉向侯希白道:「昨晚你是在甚場合下見商秀珣的呢?」   侯希白答道:「是張婕好和尹德妃作主人的晚宴,胡小仙亦有出席。」   寇仲拍台道:「那就是啦!大有可能……唉!不過照理尹德妃該不曾將此事告知婠婠,除非婠妖女告訴我們的什麼獨自修行全是謊言。」   侯希白色變道:「那什麼聯手合作豈非只是一個陷阱?」   徐子陵道:「總言之我們再不能沒有保留的信任這妖女。」   寇仲提議道:「陵少去向美人兒場主解釋道歉如何?告訴她我們的苦衷,說我們從今以後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唉!他娘的婠妖女。美人兒場主一向對你比對我有好感,由你去解釋比較有威力。」   侯希白搖頭不同意道:「愈有好感愈不安。尤其牽涉到男女之情,所謂愛之深恨之切,而且她氣在頭上,現在去找她必碰壁而回。」   徐子陵苦笑道:「你們在胡說什麼?我和她只是朋友關係吧!」   寇仲道:「你身在局中,當然糊里糊塗,我們卻是旁觀者清。呀!對哩!今趟向她解釋的人必須是個旁人,否則我和陵少任何一人去見她,只能是被轟走的淒慘命運。」   侯希白自告奮勇道:「那小弟就當仁不讓,由我去作中間人,像她這秀外慧中的美人兒,該明白事理。」   寇仲皺眉道:「侯公子好像沒有份兒和婠婠同台相處的樣子?你算甚旁人?我們三個都不行,要找魯仲連,必須是我們三個之外的人,唉!誰是適當的人選?」   目光往徐子陵投去,剛巧後者的目光亦往他迎來,兩人同時心動。   侯希白一震道:「當然是宋家二公子,對嗎?」   寇仲吁出一口氣,似已把事情解決的樣兒,道:「就算打鑼打鼓遍天下去找,亦不會有人比宋二哥更適合,我們立即去請他出馬,事不宜遲,遲恐生變。」   寇仲按桌離坐,道:「好好睡一覺吧!今晚我們再探尹府,找不到畫卷就抓起尹祖文嚴刑拷問,再來個殺人滅口。他娘的我現在最想殺人放火,以洩心頭之恨!」              ※       ※       ※   兩人各自戴上從楊公寶庫新得來的面具,踏足熱鬧的長安街道。   寇仲搭著徐子陵肩頭,感受兄弟重聚的動人感覺,道:「今趟對付石之軒,我們既不能靠婠婠,也不可牽涉侯公子,只能依賴我們自己的力量。」   徐子陵道:「我們聯手該不會輸他多少,但要殺他卻絕無可能,除非他肯和我們分出生死。」   寇仲得意道:「上兵伐謀,我當然有周詳計劃,石之軒的大德聖僧肯定在無漏寺的禪室內養傷,只要我們能製造一種形勢,迫得他從秘道逃往那細小的地室,便可在那裡伏擊他,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且又無路可逃。困獸之鬥雖危險一點,但我們以眾欺寡,怎都能多佔些便宜。」   徐子陵沉吟片刻,道:「誰有本事迫得他逃往地牢?此事只有一次嘗試的機會,揭破他聖僧的身份,我們以後將再難掌握他的行藏。」   寇仲道:「小弟算無遺策,怎會漏去此一關鍵,在長安,只有一個人有能力,就是李小子的老爹李淵。」   徐子陵一震道:「你是在玩火,一個不好,連我們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笑道:「此事仍須從詳計議,總之計劃大概如此,細節尚有待研究部署。到哩!」              ※       ※       ※   宋師道聽畢兩人的請求,道:「你們以後是否打算和婠婠劃清界線,又或會助飛馬牧場報此深仇,這兩點非常重要,否則縱使我舌燦蓮花,亦說不動商秀珣。我和她曾有一臉之緣,比較明白她。」   雷九指問道:「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宋師道道:「她在一個非常獨特的環境長大,牧場內人人稅她為神明,而她則依牧場祖傳的家法管治牧場,與牧場外的人交往永遠保持一份距離。你們兩個或者是她罕有曾信任的外人,所以今趟的事故對她傷害特別嚴重。」   寇仲吁出一口氣道:「我們當然站在她的一邊。不過現在魔門因祝玉妍之死和石之軒復元而形勢轉趨複雜微妙,故當務之急是先要對付石之軒始輪到其他事。我們就是請二哥向商秀珣說明我們的苦況,唉!怎說才好?」   宋師道點頭道:「我明白哩,不過大家立場不同,恐怕不是這麼易說得攏。」   徐子陵見陪坐一旁扮成司徒福榮的任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知他不敢插嘴說話,問道:「司徒老闆有甚話想說?」   任俊靦腆的道:「徐爺也來耍我,我只想提醒宋爺待會有客來訪,宋爺須速去速回。」   雷九指接口道:「差點忘記告訴你們,蕭瑀昨天使人投牒,說今天正午時份來拜訪我們的司徒大老闆,李淵可說給足福榮爺面子。」   寇仲和徐子陵動容。   蕭瑀像裴寂、劉文靜般是李淵最親近的大臣,更是舊隋帝的妻舅,在唐臣中德高望重,地位特殊。他紓尊降貴的來見一個司徒福榮般的暴發戶,背後必須有李淵同意,甚或是奉命而來。   任俊囁嚅道:「嘿該否由徐爺扮回司徒福榮,小子!嘿!小子……」   眾人這才曉得他欲言又止的真正原因,皆因臨陣怯場,想免此一役。   徐子陵打趣道:「若蕭瑀是來央大老闆你開銀票,教我如何應付?」   任俊苦笑無語。   寇仲正容道:「這正是歷練的機會,所謂玉不琢不成器,若陵少代你去應付蕭瑀,小俊將錯失一個機會。」   任俊恭敬答道:「寇爺教訓的是,小子明白哩!」   宋師道站起來道:「小浚說得好。商秀珣在甚地方落腳?」   寇仲等忙起立,徐子陵答道:「據侯希白說,她在望仙街東市北的勝業坊有物業,是她在此寄居的地方。」並說出詳細的地址。   宋師道道:「如何見她亦頗費周章,不過我會想辦法,你們是否在這裡等我的消息。」   徐子陵道:「我約好杜伏威在北苑碰頭,見他後我會回來看情況。」   寇仲大喜道:「你約了老爹嗎?」   雷九指道:「你們不宜一道離開,給人看見便不好。」   寇仲哈哈笑道:「二哥當然從正門出入,我們這些見不得光的則來是翻牆,去亦翻牆,來去自如。」   宋師道微笑道:「放心吧,商秀珣怎都要賣點面子給我,至少會聽我把話說完。不過我為你們作和事佬的紀錄卻不太光采,化解不了你們與君嬙間的恩怨。」   寇仲歎道:「我們受夠哩!再不希望更多出個美人兒場主。」 第五章 誤中副車   雷九指送兩人穿房越捨的往後園走去,這華宅佔地甚廣,房舍連綿,亭台樓閣,其前主人當是非富則貴,結果因抵押變成司徒福榮的物業,令人唏噓感歎。   三人走在後園的碎石路上,寇仲皺眉道:「這麼大的宅院沒有婢僕打掃,感覺挺怪異的。」   雷九指道:「我們是故意如此,打掃的人由陳甫派來,干半個早上的活後離開,只有膳房的人是長駐的,都是信得過的自己人。我們是來避難嘛!行藏古怪沒有人會起疑。」   徐子陵道:「請武師的事進行如何?」   雷九指道:「這兩天不時有人上門應聘,由我故意刁難,沒有落實聘任何人,只著他們留下詳細資料,再交由陳甫去查證他們的身份,這手法合情合理,否則怎知哪些人是與池生春有關?」   寇仲笑道:「若真是池主春的人,定是魔門中人,怎會給你老哥這輕易識破身份?」   雷九指得意道:「別忘記我和你們宋二哥是老江湖,不易被騙。且你的顧慮可反過來說,每逢遇到身份不明朗者,極有可能是魔門的奸徒,我們正是要聘用這種人,哈!」   三人抵達後院圍牆,牆外是分隔鄰舍的小巷,翻牆進來對寇仲和徐子陵來說自是輕而易舉,因可先察看清楚周圍情況方開始行動,但翻牆離去則難度會大增,因不容易掌握牆外的情況。   徐子陵正傾聽牆後里巷的聲息,寇仲笑道:「我敢打賭正門和前門均有某一勢力派來監視的人,其中且必有官府的人在,因福榮爺已惹起各方關注。」稍頓又道:「假若我和陵少從後門大模廝樣的離開,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況?」   徐子陵哂道:「我們的誅香大計可能就此壽終正寢,嗚呼哀哉。」   寇仲搖頭道:「今趟和上趟的分別,是上一趟所有人均曉得我們會來長安尋寶。今次則無人不以為我正在慈澗與李小子糾纏不清,所以被識破的機會微乎其微。況且我們可為自己設計一個身份,來來往往方便些兒。」   雷九指欣然道:「我們早為你們想過這問題,小仲就叫蔡元勇,小陵喚匡文通,都是太行幫的高手,並稱『太行雙傑』。太行幫的大龍頭黃安一向和司徒福榮有過命的交情,司徒福榮有難,他派兩個得力手下來保護司徒福榮,該是理所當然的事。」   徐子陵不解道:「你這一著似有點不妥,香家線眼遍天下,只要派人查證,立知甚『太行雙傑』仍在黃安身邊,沒有到長安來,我們豈非原形畢露。」   雷九指哈哈笑道:「這正是精采之處,據探子回報,黃安的確派這兩個傢伙去保護司徒福榮,不過並非到長安來。我本想遲些才和你們商量此事,現在見小仲想從後門走出去亮相,所以順帶提出吧!」   寇仲掃視自已的裝扮,道:「這兩個傢伙模樣如何?靠甚兵器成名立萬?」   雷九指得意道:「我辦事你們請放心,先隨我來吧!包保你們跨步出門時,有點江湖見識的均曉得你們是雙傑而非雙龍,哈!」              ※       ※       ※   寇仲的井中月變成一把形狀奇特的鋸齒刀,徐子陵則配上長劍,髮飾和打扮均略有改變,以配合「太行雙傑」蔡元勇和匡文通的表面外貌。   跨出後門,徐子陵順手掩門的當兒,寇仲目光四掃,歎道:「通常都是這個樣子,你一心想被人發覺時,偏是沒有人注意你。」   徐子陵道:「沒人注意最好,最怕老爹等得不耐煩走了,去吧!」   兩人並肩而行,寇仲笑道:「我們何時才能以本來的面貌和身份大模大樣的在長安街道上漫步呢。」   徐子陵淡淡道:「一是你肯歸降唐室,一是你成功收拾李世民,捨這兩者再沒有別的可能性。」   他們從長巷切入一道裡坊內較寬敞的橫街,往左走可離開裡坊進入大街。   忽然左右吆喝聲起,兩端各有十多名大漢往他們迫來,人人神色不善,擺明是衝著他們而來。   兩人愕然對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照道理若有人識穿他們的真正身份,來的該是李淵的親衛高手,而非這二十來個似是本地幫派的人,至少遠近屋頂都伏滿弓箭手,阻止他們高來高去的突圍逃遁。   若非曉得他們是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和寇仲,則更沒有道理。難道只是從司徒福榮的長安寓所離開,便開罪這些人。   轉眼間,前後去路均被這批人截得水洩不通,殺氣騰騰,附近路人四散躲開。   前面大漢群中一人排眾而出,戟指喝道:「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闖進來,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兩個給我納命來。」   徐子陵定神一看,說話者不就是關中劍派的肖修明,他上趟加入興昌隆冒充莫為,與他有過一段交往。肖修明的大師兄段志玄,就是天策府核心將之一,極受李世民重用。這次不知算否大水沖倒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寇仲改變嗓音答道:「這位仁兄不知是否認錯人,我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這麼截著去路喊打喊殺算是甚行徑?」   另一人在後方喝道:「你當然不認識我們,否則給個天讓你做膽也不敢到長安來撒野,我們早收到風,你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會來送死。識相的就放下兵器,免去我們一番工夫。」   徐子陵不用回頭去看,立即認出是肖修明的師弟謝家榮,肖、謝兩人都是興昌隆的人,與興昌隆大老闆卜萬年之子卜廷同屬關中劍派。   寇伸大叫頭痛,耐著性子道:「束手就擒沒有問題,不過至少要給我們一個明白,我們究竟在甚地方開罪各位兄台?」   肖修明露出不恥神色,罵道:「好我就依江湖規矩向你兩個小賊交待。若你們還記得修武城陸顏的女兒陸芝兒,你們對她幹過甚好事,再不用我肖修明多費唇舌吧!」   後方的謝家榮怒叱道:「騙財騙色,累得人家小姐含恨自盡,蔡元勇、匡文通,你兩個還算是人嗎?實是豬狗不如的禽獸。」   肖修明接著道:「幸好我們曉得你們會到長安來見那個吸血鬼,所以在這裡日夜等候,再不放下兵器,我們就把你亂刀分屍。」   兩人明白過來,心忖雷九指真是好本事,誰人不扮,偏扮兩個騙財騙色的淫賊,眼前的事動手不是,不動手更不是,溜只溜得一時,真不知如何收場。   肖修明見兩人毫無反應,怒道:「動手!」   兩人心中暗歎,交換眼色,決意拔足開溜,唯一的願望是不會因此洩漏更多底細,再無他求。   「且慢!」   肖修明循聲望去,立時眉頭大皺,呆在當場。   寇仲和徐子陵則心叫大事不好。因為來者是李建成長林重的心腹手下爾文煥,他身邊尚有另一穿軍官武服的高瘦漢子,身後跟著十多名城衛,若給他識破身份,他們只有硬闖城門一途,對付池生眷的大計當然泡湯,陳甫等人亦將被牽連,後果嚴重至極。   爾文煥兩手負後,好整以暇的直往肖修明一夥人迫過來,面帶奸笑道:「肖兄好像不知皇上嚴禁私鬥的樣子,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街上持械橫行,是否自恃有大師兄段志玄在秦王府摩下任事,所以知法犯法。」   肖修明臉色微變,先著眾人收起兵器,才應道:「爾將軍可知這兩個是甚人?」   爾文煥打出手勢,命隨身的十多名城衛留在外圍,自己則與那高瘦武將筆直走過來,肖修明那組關中劍派的兄弟只好往兩旁讓開,任由兩人穿過,來到肖修明左右。   寇仲和徐子陵稍放下心來,因曉得爾文煥尚未看破他們的喬裝。   爾文煥目光轉往打量徐子陵和寇仲,似乎沒有甚惡意,還掛著笑容點頭招呼,話卻是向肖修明說的,道:「他們是甚人,肖兄請指教。」   肖修明道:「此兩人在太行山一帶橫行無忌,作惡多端,曾騙無辜女子財色,害得人家姑娘服毒自盡。」   那身材高瘦,長著一副馬臉和八字眉的武將瞇著一對細眼喝道:「既是如此,肖修明你為何不向我城守所報告,這自行處理就是私鬥,是否視我城守所如無物,不放我姚洛在眼內!」   爾文煥哈哈笑道:「原來真的是名震太行山的蔡兄和匡兄。」接著肅然道:「蔡兄和匡兄對肖兄的指責有何意見?」   只要不是傻瓜,就知爾文煥正在為兩人開脫,寇仲和徐子陵雖千不願萬不願接受爾文煥的「好意」,惟恨別無選擇。   寇仲乾咳一聲,有氣無力的道:「嘿!我們太行雙傑怎會幹這種有違天理的事,肖修明他擺明為達某種目的含血噴人,爾大人和姚大人請為我兩兄弟主持公道。」   爾文煥向兩人打個請你放心的眼色,又微微首,冷然道:「無論官府或江湖,講的無非一個理字。肖兄對蔡兄和匡兄的指責非常嚴重,不知有甚人證、物證?」   肖修明為之愕然,啞口無語。   姚洛大發官威道:「既沒有真憑實據,硬派他人罪名,漠視我大唐王法,肖修明你好大膽。人來,給我將這些強徒全帶回城守所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心想這還了得,坑害了肖修明這些主持正義的人,他們於心何安?   幸好眾城衛吆喝行動之際,爾文煥忽又化作好人,道:「照我看只是一場誤會,只要肖兄答應以後再不來騷擾蔡兄和匡兄,大家可和氣收場。」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訝,旋即想到這可能是李建成向手下傳達的命令,於此非常時期不要惹秦王府的人,所以如此易與,並向該是直屬李淵一系的城守所將姚洛說項。   眾人目光全集中到肖修明身上,看他如何反應。   肖修明臉色陣紅陣白,顯是心中氣憤難平,偏又毫無辦法,好半晌頹然認輸道:「今趟是我們魯莽,以後再不曾冒犯兩位。」   爾文煥佔盡上風,長笑道:「肖兄果然是明白人。」   肖修明悻悻然向己方人馬喝道:「我們走!」   關中劍派一眾人等離開後,爾文煥欣然道:「久聞大名,難得兩位遠道前來長安,就讓小弟稍盡地主之誼,請兩位賞臉吃一頓便飯,如何?」   兩人怎能拒絕,雖不能應杜伏威之約,但看爾文煥這熱情模樣,如他必有企圖,實為「意外之喜」,慌忙以同樣熱情答應。   這次的長安之行,形勢變得更錯綜複雜。   酒過三巡,在這俯瞰躍馬橋,長安最著名食肆福聚樓三樓靠東的桌子,四人把酒言歡,氣氛融洽。   一番客氣話後,姚洛轉入正題道:「我們對蔡兄和匡兄到長安一事,早有風聞,所以早特別留意入城的人,看有否兩位兄台在內,豈知直至兩位給關中劍派的人截著,我們才醒覺兩位大駕早在城內,兩位真有辦法。」   他說得客氣,實是盤問寇、徐兩人。   寇仲先哈哈一笑,以爭取應付質問的時間,訝道:「我們今趟來長安的事本是刻意保密,怎卻像長安無人不知的樣子?」   爾文煥笑道:「凡與司徒大老闆有關的事,現均變成無人不關心的事。宋缺如此橫蠻霸道,公然迫害大老闆,江湖上沒有人看得過眼。幸好大老闆選擇正確的到長安來,我爾文煥敢拍胸保證,長安是宋缺唯一不敢來撒野的地方。」   徐子陵回答先前姚洛的問題,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福榮爺是不希望我們見光的,所以我們是藏身柴車潛入城中,希望兩位大人包涵見諒。」   爾文煥爽快的道:「這個沒有問題,姚大人還會為兩位補辦入城的手續。來!喝一杯以後大家就是兄弟。」   四人轟然對飲。   寇仲裝作好奇的往樓上其他賓客張望,其中部分人更是他認識的,李密、王伯當和晃公錯分坐其中兩桌,這三人應是福聚樓的常客。   徐子陵知機的道:「那不是瓦崗軍的密公嗎?」   爾文煥露出不屑神色,淡淡道:「瓦崗雖在,瓦崗軍卻早雲散煙消。」又笑道:「聽說司徒大老闆對人疑心極重,罕肯信人,是否真有此事?」   寇仲知他摸底來了,志在探清楚太行雙傑有多少利用價值,點頭道:「大老闆為人確非常謹慎,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們的安爺,每趟到各地巡視業務,安爺均派我們隨行護駕。不瞞兩位,我們屢為福榮爺出生入死,所以福榮爺今趟有難,首先想到的是我們兩兄弟。」   爾文煥目露喜色,看來他心中想的心是慶幸沒出錯手幫錯人。   姚洛道:「聽說大老闆要在本地禮聘護院武師,兩位武功高強,何須另聘人手,不怕給別有居心的人混進去嗎?」   寇仲道:「我們今天才到,剛見過福榮爺,聽他老人家說是怕我們因事不能趕來,現在當然再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徐子陵怕他把話說滿,道:「不過若能聘幾個可靠的人,負責巡院任務,可減輕我們的負擔,我們來長安,能有點餘暇四處觀光會是美事。」   姚洛笑道:「爾大人是長安通,更是青樓賭館常客,有他帶路,包保兩位不虛此行。」   爾文煥拍胸道:「可包在小弟身上,不要再大人前大人後哩!以後大家兄弟相稱,玩起來痛快些嘛。」   寇仲心中一動,奸笑道:「我們兩個沒有甚嗜好,頂多是閒來賭兩手,可惜現在有重責在身,只好戒絕這一心頭嗜好。」   爾文煥立即雙目放光,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道:「賭兩手誰會知道,只要由我爾文煥安排,包保絕不會有半絲風聲傳人司徒大老闆耳內去,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保證兩位大過賭癮。」   徐子陵暗讚寇仲,一句話試出爾文煥極可能與池主春有「關係」。現在擺明爾文煥要不擇手段的去控制他們,包括籠絡、利誘、威逼至乎布天仙局。只有通過他們這對「太行雙傑」,香家才可以得到有關司徒福榮的精確情報。   姚洛正容道:「不知如何與兩位竟是一見如故,這或者是一種緣份,蔡兄、匡兄勿怪小弟交淺言深。」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對兩位大人非常投緣,至乎有點受寵若驚,請姚大人多加賜教。」   今次輪到寇仲暗讚,徐子陵這招叫欲擒先縱,一句「受寵若驚」暗指自己是老江湖,對姚洛紓尊降貴的來巴結兩人,並不是沒有戒心。   爾文煥正要說話,一名城衛登樓筆直朝他們一桌走來,立時吸引三樓全層座客的目光,移往寇仲等人所處的一桌去。 第六章 甘心作賊   徐子陵和寇仲心中叫好,如此亮相,反可釋人之疑,不會把他們「太行雙傑」跟寇仲、徐子陵聯想在一起;皆因陪他們的是李建成長林軍的心腹爾文煥,兼且長安上下均以為他們寇、徐兩人仍身在慈澗。   那城衛直抵桌前,先向爾文煥和姚洛拱手敬禮,然後俯首到姚洛耳邊低聲說話,徐子陵和寇仲怕被眼力高明如李密、晃公錯等看破運功竊聽,只好錯過這送上門來的密語。   城衛說罷敬禮離開,樓上氣氛回復原狀。   爾文煥道:「甚事不方便說就不用說出來。」   姚洛苦笑道:「有甚不方便說的,還不是那短命鬼的煩事。我們在城門扣押起和各方想發財交來的所謂『曹三』,現累積至十三個,要我花整個下午去辨認真偽,這短命鬼真害人不淺。」   爾文煥啞然笑道:「若曹三這般容易給那些庸手逮著,他就肯定不是曹三,不用看也可知是假的。」   寇仲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發言詢問。   爾文煥解釋後道:「姚兄是城衛所的頭子,長安城發生一宗極為轟動的失竊大案,有得他忙哩!」   姚洛歎道:「只恨我不是真正的頭子,真正的頭子是率更丞王大人,小弟充其量是個跑腿的,一應奔走事務當然由我負責。他娘的若曹三真落到我手上,我會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寇仲裝出個「貪婪」的「獰笑」,道:「聽說『短命』曹三多年來所偷珍寶無數,若他真個落網,姚兄可在他身上狠刮一筆哩!」   爾文煥見到他的「饞相」,有會於心,微笑道:「今趟蔡兄和匡兄為司徒老闆辦事,應是酬金豐厚,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相當不錯,對我們福榮爺來說算是闊綽。」   寇仲歎道:「希望夠清還欠下的賭債吧!」   爾文煥壓低聲音道:「聽說福榮爺閒來愛賭兩手,是否確有其事?」   寇仲心叫來哩,淡然答道:「福榮爺不賭尤自可,賭起來又大又狠,不過他從不進賭場,還只和相熟的人賭。」   徐子陵再不想跟這兩人磨下去,托詞要為司徒福榮辦事,告辭想要離開,爾文煥堅持要作他們長安導遊,約好晚上見面的時間、地點,始肯放兩人走。   爾文煥以為上鉤的是「太行雙傑」,只有寇仲和徐子陵才明白誰才是真的被釣者。   趕到北苑,杜伏威已離開,只留下暗記,約徐子陵於黃昏時於原處會面。   兩人唯有回「家」,看宋師道是否有好消息。但為釋人之疑,他們故意往榮達大押打個轉。   寇仲搭著徐子陵肩頭在街上緩步,有了「太行雙傑」的身份,當然比以前神氣。   徐子陵道:「有沒有被人跟蹤監視的感覺?」   寇仲笑道:「這句話該是我問你才對。」   徐子陵道:「我只是要證實自己的感覺,自離開福聚樓後,一直有人遠跟著我們,且跟蹤的手法頗為高明,非是一般庸手。」   寇仲點頭道:「我也有感應。只惜我們現在是老蔡和老匡,否則就來個他娘的反跟蹤,把對方揪出來毒打一身,迫問清楚,哈!」   徐子陵笑道:「老蔡老匡有老蔡老匡的辦法,例如我們若落單,對方會否採取別的行動?」   寇仲皺眉道:「跟蹤者說不定是爾文煥那小子,看我們到哪裡去,何須為他們費神!」   徐子陵道:「好吧,回去再說。」   兩人首次從正門進司徒福榮的臨時寓所,雷九指啟門後把兩人引到一旁,道:「老闆仍在見客。」   寇仲和徐子陵早看到馬車和從人在前院廣場等候,蕭瑀的手下正目光灼灼的朝他兩人打量。   雷九指道:「隨我來!」   兩人隨他繞過大堂,從側道往內院方向走去,寇仲訝道:「蕭瑀是否遲到,為何到現在仍未走?」   雷九指嘿然道:「他沒有遲到,鑒證古畫當然要花多點時間。」   兩人失聲道:「什麼?」   雷九指在中園處停下,微笑道:「我們不是對蕭瑀這類元老級的唐室大臣來訪一個暴發戶大惑不解嗎?如今啞謎終於揭盅,蕭瑀要見的並非我們的福榮爺,而是我們的古物珍玩鑒賞家申文江申大爺。老蕭帶了四、五卷古畫來,擺明是考較申爺的功夫,其中有真的,有假的,也有是臨摹的偽畫,幸好扮申爺的可能是比申爺更有實學的宋爺,否則今趟我們就要栽到家呢。」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心中湧起古怪的感覺。   寇仲抓頭道:「又會這巧的,長安剛被《寒林清遠圖》鬧得滿城風雨,蕭瑀卻來試探申爺鑒辨古畫的眼力,老蕭有沒有說他的畫是從哪裡來的?」   雷九指道:「他沒有說,我們則是不敢問,你們先到內堂,我還要去作斟茶遞水的跑腿。」   兩人到內堂坐下,寇仲拍桌道:「我敢拿全副家當出來狠賭一鋪,那批畫定是李淵著蕭瑀帶來的,當證實申文江確是宗師級的鑒賞家後,李淵就會邀請申爺入宮去鑒賞另一批名畫。」   徐子陵雙目神光爍閃,一字一字緩緩道:「是另一張價值連城的古畫。」   寇仲劇震道:「不是這麼樣吧?」   徐子陵往他瞧去,啞然失笑道:「這叫一理通,萬理明。他娘的,差點歧路亡羊,幸好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們以前不是想不通尹祖文為何要去偷池生春的《寒林清遠圖》嗎?沿此瞎想當然想不通,因為偷的人根本不是尹祖文,而是大唐皇帝李閥之主李淵,他為討好愛妃而甘心作賊。」   寇仲眉頭的皺紋逐一舒緩,捧腹笑道:「真教人意想不到,這說,尹祖文那座奇怪的小樓底下,肯定有可通抵對街皇城內的秘道,以供李淵秘密出入之用。我們要不要入宮將畫偷回來,那將是非常驚險和有趣。」   徐子陵哂道:「有趣告訴我,你情願寶畫留在李淵身邊,還是讓侯小子把賊贓藏於多情窩內?」   寇仲尷尬道:「陵小子的詞鋒比得上老李,即小弟命中注定的剋星李世民。」岔開話題道:「不知尚要等多久,因我很想知道宋爺見美人兒場主的結果。」   此時宋師道獨自一人來到,從容坐下,仍未說話,寇仲笑道:「老蕭帶來的畫裡,正否至少有一幅是假的展子虔作品?」   宋師道一呆道:「不是一幅是兩幅,你怎能猜到,且兩幅畫都是由此道中的高手偽摹之作。」再一震道:「寒林清遠圖?」   兩人含笑點頭。   宋師道倒抽一口涼氣道:「盜畫者竟會是李淵。」   徐子陵道:「這是唯一最合情理的解釋,凡皇宮必有逃生秘道,不用逃生時就可用來作秘密出入之用,出口就在李淵信任的尹祖文府內僻靜處,所以小樓佈置精雅,寢室在下層而非上層,但卻沒有人居住的痕跡。因為榻下正是秘道出入口,只要把臥床移開,可發覺出口,我和小侯因從沒想過這可能性,粗心大意下竟忽略過去。」   宋師道點頭道:「亦只有李淵的身手,才可從池生春兩人手上硬把寶畫搶走。」   寇仲雙目放光,興奮的道:「今晚讓我們夜闖秘道,看看通往哪裡去?若另一入口在李淵的寢室內,說不定還可刺殺李淵,那洛陽之圍自解,唐室將陷內戰的局面。」   徐子陵不悅道:「你在胡說甚?」   寇仲賠笑道:「我只是說來玩玩,你不知我給李小子欺壓得多淒慘。」   宋師道道:「若李淵有甚不測,長安勢將亂成一團,我們對付池生春的計劃更無法進行。」   寇仲尷尬道:「我真的是隨口亂說,哈!宋二哥見商美人情況如何?」   宋師道道:「我一句也不敢提起你們,只跟她閒聊整個時辰,因為她曉得我為甚去找她,而我則曉得若有半句提及你們,必給她轟出大門去。」   兩人聽得臉臉相覷,無言以對。   宋師道雙目異芒閃閃,輕柔的道:「商秀珣是非常有品味和獨特情性的女子,但她卻是非常寂寞,滿懷心事無處傾訴,養成孤芳自賞的性格。這種性子的人一日一認定某事無訛,絕非三言兩語或你們的所謂解釋能改變過來。我在君嬙的事上曾失敗過一次,今趟再不想失敗,故特別小心行事,與她盡說些生活上有趣的見聞與心得,先爭取她的友誼和好感,待她對我有一定的信任和認識後,始可向她提及你們。」   兩人想起他對著一片茶葉寫一本書的本領,當然不會懷疑他可令講求生活質素的人聽得津津入味,如沐春風。   宋師道笑道:「不用擔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和她約好明天再見面,待會我還要到長安兩市看看有甚適當的禮物,作明天見面時的手信。」   徐子陵和寇仲你眼望我眼,心中湧起意外之喜,一直以來,他們不住擔心癡情的宋師道會回到傅君綽安眠的小谷終老,現在似是在無心插柳下,讓商秀珣勾起他對傅君綽之外另一女性的仰慕和興趣。宋師道或會認為自己只在為兩人辦事,可是在爭取商秀珣好感的過程中,他將發現商秀珣的許多動人處。而且兩人同是出身事事講究的世家大族,會比宋師道和傅君綽的相處更接近和易生共鳴。   宋師道像看不到他們的神情似的,雙目凝視西方被太陽染紅的霞彩,油然道:「就買一匹從波斯來染上鬱金香花紋的一等香布吧!穿在她身上肯定非常好看。」   雷九指和任俊來了,後者因首趟扮司徒福榮成功,興奮自信。   寇仲把盜畫者是李淵的事說出來,又把爾文煥籠絡他們的經過詳細交待,道:「現在一切順利,所以我們更要小心。」   雷九指道:「我們全賴有宋老弟扮申文江,一眼看穿哪張是假的展子虔作品,還可推斷出是誰的摹功,照我看真的申文江也沒此本領。」   宋師道謙虛道:「我是湊巧碰個正著,一來因寒家藏有展子虔的真跡《游春圖》,二來北董南展,董是董伯仁,展就是展子虔,他跟我大家都是南方人,對他自然比較熟悉和親近點。展子虔雖以人物畫成名,但成就最大的是山水畫。在他之前山水只是人物畫的背景配襯,到他筆下山水才成為主題,反而人物變成點綴。據聞《寒林清遠》是純山水的作品,所以在畫史上意義重大,若確是真跡,稱之為稀世奇珍當之無愧。」   寇仲點頭道:「難怪李淵不擇手段把此畫奪來獻給張美人。」   雷九指怪笑道:「申爺說不定明天便要入宮見駕,你們沒有看到剛才的情況真個可惜,申爺每說一句話,老蕭便要點一次頭,回去後保證他須忍著脖子的痛楚向李淵報告申爺了不起的眼光。」   宋師道笑道:「雷大哥真誇大。」   任俊忍不住道:「下一步該怎走?」   徐子陵道:「我們必須耐心等待,待會改由寇仲去見老爹,我則去會侯希白,然後我兩人會以太行雙傑的身份去和爾文煥胡混,到我們清楚掌握整個形勢後,始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       ※       ※   寇仲肯定沒有被人跟在身後,舉步進入食肆,戴上低壓雙眉帷帽巾的杜伏威獨坐一角,銳利的目光往他射來。   寇仲到他旁坐下,心中一熱,道:「爹,是我,是小仲!」   杜伏威劇震道:「真的是你。」在桌下探手過來,兩手緊握。   寇仲感到咽喉像給瘀塞了似的,說話艱難。深刻的情緒衝擊著他的心神,點頭道:「真的是我,爹!」   杜伏威用力抓緊他的手,低聲道:「你怎會到長安來的,我還怕會永遠失去你。」這才把手鬆脫。   寇仲扼要解釋情況,苦笑道:「洛陽完哩,現在我只好看看能否把江都奪到手,否則一切休提。」   杜伏威頹然歎一口氣,道:「當年你為何不肯接受我的好意,繼承我的江淮軍,那我就不會變得心灰意冷,投靠李閥,你亦不用弄至今天如此田地。」   寇仲安慰他道:「一日我寇仲未死,李世民們未可言勝。」   杜伏威沉吟半晌,道:「子陵托我為他辦的事,已有點眉目,這個人你們是認識的,他對你們亦很有好感。」   寇仲大訝道:「我真想不到長安有這一個人。」   杜伏威道:「他不是長安城內的人,卻是李淵以前的江湖朋友,更是大仙胡佛尊敬的人,江湖上即使窮凶極惡者,多少都要給他點面子。」   寇仲抓頭道:「究竟是誰?」   杜伏威道:「就是歐陽希夷!」   寇仲一震道:「竟然是他,他老人家不是隱居名山,不再出世嗎?怎會到長安來?」   杜伏威道:「他不是自己到長安來的,而是李淵專誠請他出山,去向你的岳父說項,請他放棄支持你,並開出條件,只要『天刀』宋缺在生一天,李家的人不曾踏進嶺南半步,宋缺更不用向李淵稱臣。若宋缺過世,唐室將會續封他的繼承人為鎮南公。其他條件,當然包括唐室會堅持漢統,與突厥人劃清界線諸如此類。」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這是非常優厚的條件。」   杜伏威道:「天下誰不懼怕宋缺?宋缺再加上我的仲兒,哈!」   寇仲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苦笑道:「爹不用為孩兒打氣。唉!」頓了頓皺眉道:「歐陽希夷身份崇高,就算他肯作司徒福榮的後盾,只會惹人起疑,歐陽希夷和司徒福榮,是大纜不能扯到一起約兩個人。」   杜伏威啞然失笑道:「窮則變,變則通。辦法卻須由你們去想,歐陽希夷與胡佛兩人關係非比尋常,歐陽希夷說的話,胡佛會言聽計從,例如歐陽希夷揭穿池生春的身份,胡佛即使為此惹來殺身之禍亦不肯把女兒許配他。」   寇仲歎道:「問題若發展到那情況,我們對付池生春的大計肯定泡湯。若胡佛通知李淵,情況更不可收拾。」   杜伏威道:「所以你們必須想得個妥善的方法,歐陽希夷後天將起程往南方,我可安排你們秘密會面。」   寇仲忽然靈光一閃,道:「有哩!」 第七章 不死夢醒   徐子陵回到多情窩時,侯希白正挨著椅子熟睡,到徐子陵隔幾坐到他旁,才睜目道:「是什麼時候哩?」   徐子陵正感受著夕陽餘光所惹起對時間消逝的惆悵感覺和寧和心境,淡淡道:「已是黃昏時份。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對你說,卻一直忍著,怕傷你的心,今天終忍無可忍,不吐不快。」   侯希白苦笑道:「不用你告訴我,我自己知是什麼一回事,是否認為我永遠練不成不死印法,因為我和石師根本是本質大異的兩個人。」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侯公子你確是善知人意。」   侯希白不解道:「子陵你該不會是幸災樂禍的人,為何聽到又或證實噩耗,仍好像什麼欣興的樣子,小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聳肩輕鬆的道:「希白兄眼下是否感到很緊張,整個人像一條扯緊的弓弦,每一刻都活在緊張戒備中?」   徐子陵忽又打個手勢阻止他說話,欣然道:「在答這問題前,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侯希白精神大振道:「這世上尚可能有好消息嗎?快說出來洗一下我的晦氣。」   徐子陵道:「小弟曉得另一幅展子虔的真跡在那裡。」   侯希白劇震道:「確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要賣關子哩!快說出來。」   徐子陵道:「只要你肯央宋二哥,他可帶你回嶺南看展子虔的《游春圖》。」   侯希白動容道:「《游春圖》與《寒林清遠》同是展子虔的傳世代表作,令他成為山水畫之祖,想不到竟落到宋缺手上。不過似乎改向寇仲求一封介紹信穩妥點,宋二哥不是和他老爹鬧得很不愉快嗎?」   徐子陵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宋二爺極可能遇上他命中另一剋星,他見過商秀珣的神情,你看到自然明白。」   侯希白一呆道:「竟有此事?不過也難怪他,『相近』和『相異』在男女間均可做成極大的吸引力,以宋二哥高門世閥培養出來的品味、氣質、風采,與商美人確是非常匹配。」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說真的,我和寇仲都配不上她,只有宋二哥能予她幸福的生活,若我們願望成真,將是最理想的結局。」接著微笑道:「侯兄現下感覺如何?」   侯希白一呆道:「原來子陵在設法開解我,不過我現在確是輕鬆平靜多啦!想起《游春圖》,練得成不死印法與否只是小事,唉!怎樣也可得看到《寒林清遠圖》?」   徐子陵肅容道:「我不是開解你,是提醒你,最好把不死印法忘記,否則你的精神會受到嚴重損害,最後連李淵囑你畫的《百美圖》會難以交卷。」   侯希白皺眉道:「沒這麼嚴重吧!」   徐子陵問道:「你的美人扇上有否多添一位商美人呢?」   侯希白一顫道:「你看得很準,我確是不敢動筆,沒有信心掌握她迷人的風采神韻,難道真是苦研不死印法落得的後果?」   徐子陵道:「你這叫捨長取短,若你能把寫畫的境界融入武道,另出樞機,不是勝過去學令師損人利己的不死印法嗎?自創是唯一的出路,更是你的生路。」   侯希白雙目精芒大盛,一拍扶手,奮然道:「對!當我寫畫之時,意在筆鋒,無人無我,意到筆到,沒有絲毫窒礙,心中除畫內世界外別無他物。哈!幸好得子陵提醒。」   徐子陵欣然道:「你終於從不死印法的噩夢醒過來,順道告訴你另一則消息,《寒林清遠圖》該落入李淵手上。」   侯希白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解釋後,微笑道:「你若想親睹《寒林清遠圖》,必須代宋二哥扮成申文江入宮鑒畫,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必須下一番模仿的工夫。」   此時寇仲翻牆而至,在侯希白另一邊坐下,訝道:「為何侯公子像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充滿生機和鬥志,不再死氣沉沉的!」   侯希白笑道:「全拜子陵所賜,提醒我以畫入武,不再向不死印法緣木求魚,浪費精神時間。」   徐子陵道:「有沒有好消息?」   寇仲道:「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現在全盤計劃成竹在胸,保證可行。」   先說出歐陽希夷一事,接著道:「事情要雙管齊下的進行,首先我們請夷老他親自出馬,警告『大仙』胡佛,指出池生春極可能與巴陵幫和香貴有關係,要他設法找藉口拖延池生春的迫婚。」   徐子陵道:「你這不是多此一舉?因胡佛早明告池生春,除非在聘禮中有《寒林清遠圖》,他才肯答應婚事。」   寇仲從容道:「我就伯胡佛在尹祖文和李元吉的壓力下,放棄此一堅持。而且不知陵少有否想到另一可能性,假設尹祖文透過尹德妃請出李淵為池生春提親,《寒林清遠圖》將再難成為障礙。」   侯希白點頭道:「這個可能性非常大,李淵一來有愧於心,二來對尹德妃言聽計從,且說不定尹德紀亦曉得《寒林清遠圖》正在李淵手上。」   徐子陵皺眉道:「但在那種情況下,胡佛唯一拒絕的方法,是將夷老這張牌打出來,向李淵揭破池生春的身份,那時我們的大計勢必泡湯。」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所以我說雙管下,首先不能讓夷老向胡佛透露太多關於池生春的事,只說此人與魔門大有關係,光是此點足可令胡佛對池生春敬而遠之。另一方面,則由陵少設法說服胡小仙,不妨告訴她《寒林清遠圖》已落入李淵手上,好安她的心。那時她只要扮成孝女的模樣,由她公告天下誰人能誅殺曹三及把《寒林清遠圖》取回來送給她爹,她就委身下嫁,來一招寶畫招親,將問題徹底解決。此事必會傳至街知巷聞,李淵更不能為池生春出頭。」   徐子陵道:「你這條所謂妙計雖匪夷所思,但確可解決池生春迫婚的問題,因為曹三已變成子虛烏有的人物,神仙下凡亦不能把他再殺一趟。可是對我們的大計卻似乎有害無益,至少以後胡小仙再不用聽我們的指揮。」   寇仲笑道:「這恰是精采之處,徐子陵大俠於此時功成身退,改由司徒福榮和太行雙傑上場,在什麼娘的地方碰上胡小仙,驚為天人,下重金禮聘長安最有資格誅殺曹三奪回寶畫的侯公子出馬……」   侯希白截斷他道:「你弄得小弟糊塗起來,這是否節外生枝,平添麻煩呢?」   寇仲指著自己的腦袋道:「這是因為我幻想力豐富,自然而然想出節外生枝的妙計來。我的目的只是先破壞池生春合併明堂窩的奸計,而司徒福榮則因看上胡小仙,故由低調變為高調,終正面和池生春較量,更把香家之主香貴引出來。」   徐子陵點頭道:「你的提議不失為妙計,時間差不多哩!我們還要赴爾文煥的酒肉約會,今晚肯定我們可狠贏一筆,明晚便很難說。」   侯希白一呆道:「爾文煥?」   寇仲解釋一番,侯希白失望道,「那今晚豈非沒我的份兒。」   寇仲笑道:「公子放心,我們怎敢冷落你,今晚二更時份,我們在此會合,同赴尹府尋找秘道入口,看看秘道通往皇宮那一個角落去,此事關係重大,不容有失。」   徐子陵皺眉不悅道:「你又對李淵心懷不軌哩。」   寇仲舉掌立誓道:「皇天在上,若我寇仲有此心,教我永遠娶不到老婆。」   徐子陵歉然道:「是我錯怪你。」   侯希白坦然道:「我也該向你道歉,因為我和子陵想法相同。」   寇仲笑道:「大家兄弟,有什麼是不可以說的。事實上我是一番好意,邀請兩位大哥和我一起欣賞和享受生命。生命所為何來?就是動人的體驗。請想像一下大唐皇宮內深夜是如何動人,矗立的殿閣樓台,宏偉的橫斷廣場,深幽的御園,就讓我們在這長安最危險的地方,聽聽皇帝與愛妃的私語,別忘記李建成和李元吉都住在宮內,不入虎穴,焉得虎語?」   尚未說完,徐子陵和侯希白早捧腹大笑,虧寇仲尚可繼續慷慨陳詞,直至話畢。   寇仲若無其事的道:「今晚的節目,兩位應再不反對吧。」              ※       ※       ※   忽然下起毛毛細雨。   寇仲和徐子陵扮的太行雙傑與爾文煥在北苑碰頭,姚洛沒有出現,卻多出個喬公山作陪客,四人在一間食館把酒言歡,席間爾喬兩人一唱一和,以老道的手法探聽有關司徒福榮的事,順便便盤查兩人,寇仲和徐子陵一一應付,給爾文煥和喬公山勾畫出司徒福榮有志賭場的一個初步印象。   飯後喬公山提議到上林苑去,且誇言可請紀倩來獻唱兩曲,寇仲卻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直言手癢,賭癮大起,爾文煥遂他們往六福賭館。   至此兩人更肯定李建成和李元吉為打擊李世民,仍是緊密合作,所以池生春的事,才能有李建成的心腹從旁協助。至於李元吉或李建成是否曉得池生春和尹祖文乃魔門的人,則難以證實。   爾文煥還找來賭客,於六福的貴賓房組成賭局。幾個人賭個天昏地暗。結果不出所料,寇仲和徐子陵在對方故意相讓下,大有斬獲,每人各贏近百兩通寶,已是一筆頗大財富。   離開六福後,爾文煥還想帶他們到青樓快活,被他們以必須回去保護司徒福榮為借口推卻。   分道揚鑣後,寇仲和徐子陵朝司徒府方向走去,毛毛細雨仍下個不休,給長安城籠罩在迷霧裡。   寇仲曬笑道:「爾文煥和喬公山都是非專業的騙子,熱情得過份。好哩!我現在去見夷老,你是否陪我去?」   徐子陵道:「你不是要我去找紀倩嗎?我現在須往明堂窩留下暗記,約好她明天見面的時間。」   寇仲點頭道:「時間無多,我們分頭行事。記著今晚的精采節目,先到先等。」   分手後,徐子陵變成長滿鬍鬚的弓辰春,掉頭往北苑的明堂窩,留下暗記,再賭兩手後匆匆離開,沿街走不到十多步,心中忽現警兆,別首瞧去,不由心中叫苦。   石之軒似緩實快的從後追上來,面帶微笑,淡然自若道:「子陵從慈澗匆匆趕回來,究竟所為何事?」              ※       ※       ※   寇仲在杜伏威在長安的行府內見到歐陽希夷,這是杜伏威的安排,除幾個心腹外,府內其他人均不知寇仲到此與歐陽希夷碰頭。   在後院內堂,沒想過會見到寇仲的歐陽希夷大感意外。寒暄過後,杜伏威道:「我留下希夷兄和小仲私下在這裡說話,我雖安排你們見面,卻不代表希夷兄要看我的情面,一切由希夷兄自己決定。」   說罷離開。   歐陽希夷歎一口氣道:「小仲你實不應來見我,因為我已答應寧道奇,決定全力匡助李世民統一天下,嚴格來說我們是敵而非友。」   寇仲恭敬的道:「我明白夷老的立場,讓我先把須夷老幫忙的原因說出來,夷老再決定應否助我。」   接著毫不隱瞞把今趟到長安來的目的說出,然後道:「我們今趟要對付的是魔門的人,對李家有利無害,而最大的得益者可能是李世民,李世民更清楚此事。」   歐陽希夷露出震駭的神情,皺眉道:「竟連尹祖文父女亦是魔門滲入唐室的奸細,此事非常嚴重,我必須和李淵說個清楚。」   寇仲道:「萬勿如此,首先我們沒有任何證據,其次是若李淵問夷老消息來自何方,難道告你訴他是我寇仲說的嗎?若李淵認為夷老是為李世民詆毀尹德妃,事情會愈弄愈糟。」   歐陽希夷終被打動,沉聲道:「我可以在什麼地方幫你們忙?」   寇仲欣然道:「聽到夷老這句話,我既感激又開心。夷老可在兩方面助我,首先是警告『大仙』胡佛,暗示池生春與魔門有密切的關係,告訴他消息是寧道奇處得來,那就不到胡佛不信服。」   歐陽希夷為難道:「我可是個從不對朋友說謊的人。」   寇仲道:「那索性不告訴他是從何處聽回來的。但說時著墨須恰到好處,若惹得胡佛狀告李淵,我們的大計將告完蛋。」   歐陽希夷道:「可否透露給他消息是從李世民而來,這並非全屬謊言,因李世民確知此事,又令胡佛不敢轉告李淵。」   寇仲喜道:「姜畢竟是老的辣,這一著確是妙絕。」   歐陽希夷啞然失笑道:「不用拍我的馬屁,我自第一趟見到你和子陵便心中歡喜,說服胡佛只是舉手之勞。另一須老夫幫忙的又是何事。」   寇仲道:「此事要複雜多哩!夷老可知石之軒的事。」   歐陽希夷立即眉頭深鎖,點頭道:「聽說他成功從邪帝舍利提取元精,不但功力盡復,且尤勝從前,祝玉研更在他手底下慘死。」   寇仲壓低聲音道:「石之軒刻下正在長安,進行他統一魔門兩派六道的大業,且成功的機會極高。」   歐陽希夷色變道:「你們和他交過手嗎?」   寇仲道:「我沒和他碰過頭,子陵卻差點給他宰掉。」   歐陽希夷沉聲道:「此事我當然不會坐視,要我怎樣幫忙。」   寇仲把聲音再壓下少許,束音成線,送入歐陽希夷耳鼓內道:「我們曉得他藏身在那裡,而石之軒卻不知道我們已掌握他的行藏。」   歐陽希夷動容道:「他藏在那裡?」   寇仲道:「夷老請恕我在這裡賣個關子,當時機來臨,我會請夷老通知李淵,把他藏身之所重重圍困,只留一條退路,而我和子陵將會在那裡伏擊他。」   歐陽希夷道:「應否把道奇兄請來呢?」   寇仲道:「夜長夢多,此事必須在這幾天內進行,夷老可否多留一兩天呢?」   歐陽希夷道:「這個沒有問題,你想我什麼時候和胡佛說話?」   寇仲道:「愈快愈好。」   歐陽希夷道:「那就今晚吧!我們最好不用通過伏威聯絡,做起事來可以靈活點,我更不想他捲入此事。」   寇仲知他怕杜伏威和自己接觸多了,說不定會反唐來助他寇仲。商量好互通消息的方法後,寇仲心情舒暢的告辭而去。 第八章 玉女芳心   長安變為漫天雨粉的天地,遠近街景若現若隱,模糊不清,滿盈著水氣的豐富感覺。   一老一少分別代表他們時代出類拔萃的兩大高手,就在如此一個晚上,沿永安渠漫步於融融的雨夜下。   徐子陵歎道:「邪王是否又要來殺我?」   石之軒容色平靜寧和,一派宗師級高手的風範,淡淡道:「一錯焉能再錯,上趟幸好我懸崖勒馬,唉!子陵可知我每出一招。均要經過內心強烈的鬥爭,也幸好如此,方沒致鑄成大錯。」   徐子陵聽得倒抽一口涼氣,若他所言屬實,那上趟他能保住小命,並非因石之軒傷勢末愈,而是因石青璇,他唯一的破綻。   可是他怎知石之軒現在是說真話還是假話,他面對著的會是個只有一個破綻的石之軒,也可能是全無破綻的石之軒。   石之軒露出一絲微笑,道:「子陵在長安必有非常重要的事,才會置青璇不顧,戀棧不去。」   徐子陵心叫救命。石之軒智比天高,如給他識破他們的誅香大計,後果不堪想像。   徐子陵岔開道:「我有一事始終大惑不解,想請前輩指教。」   石之軒點頭道:「可隨便說出來,橫豎尚有點時間。今晚確是一個不尋常的晚上,將有人會流血。」   徐子陵一陣心寒,石之軒說及別人流血這類事,就像閒話家常般的普通平常,顯示出他冷血的本性。   徐子陵皺眉道:「邪王是否會以殺人為樂呢?」   石之軒訝道:「你大惑不解就是這件事?」   徐子陵歎道:「我大惑不解的是另一件事,就是你為何會認定我和令千金青璇小姐似是將要談婚論嫁的一對愛侶,事實上我和青璇小姐純是普通的朋友。」   石之軒停步,負手立在永安渠旁,凝視對岸煙雨淒迷的夜景,雙目湧出深刻的傷感,緩緩道:「我石之軒是過來人,怎會看錯?你就像當年遇上碧秀心的我,不住騙自己。除非你能狠下心一輩子不到幽林小築,那我石之軒才不能不承認在此事上看錯。」   目光朝徐子陵投去,柔聲道:「我曾在暗裡偷看她,她就是她娘的化身。而你見到青璇,就像我見到秀心,你的感受我怎會不明白。告訴我,子陵你第一眼看到青璇時有什麼感覺,可否坦白點說出來?」   徐子陵作夢沒想過石之軒竟會和他大談心事,在如此一個雨夜。身上衣服快要濕透,雨點涼涼的落在臉頰上,卻蠻舒服的。   他對石青璇的第一眼是一筆糊塗賬,究竟那一眼才算他望她的第一眼,或者那是驟看她背影的一眼?又或者是中秋之夜在成都隔街看到她展揭一半臉龐的那一眼?   徐子陵一震道:「她在我們最後一次的碰頭,始肯讓我看她的真正容貌,所以我不知道那一眼看她算是第一眼。」   石之軒苦笑道:「青璇啊?你可知天下的男兒都是蠢鈍的,誰能瞭解你的心意呢!」   徐子陵愕然道:「邪王是什麼意思?」              ※       ※       ※   寇仲先到司徒府取井中月和換上夜行衣,還差一刻才是初更,正慶幸尚有點時間可在侯希白回來前與徐子陵研究殺石之軒的大計,因有侯希白在旁將不方便說話。   豈知等著他的非是理該比他早回來的徐子陵,而是婠婠。他先把面具脫下,始入屋見她。   這詭秘難測的美女赤足靠窗而坐,一副玉臉含春的迷人樣兒,不認識她的肯定要暈其大浪,寇仲卻是無名火起。   婠婠見到他不友善的神情,不禁黛眉輕蹙幽幽道:「我又在什麼地方開罪你少帥爺?」   寇仲在她旁隔幾坐下,沉聲道,「你怎知今早來的是商秀珣?」   婠婠玉容轉冷,不悅道:「你憑什麼說我曉得來的是商秀珣?」   寇仲怒道:「還想狡辯,若你不曉得來的是商秀珣,怎會故意遺下香氣,累得我和陵少一場糊塗。」   婠婠臉色微變,露出思索的神色,旋又回復冷靜,柔聲道:「我不和你爭論這類沒意義的事,你是否再不願和我合作呢?」   寇仲心中卻在思索她剛才的神情,那是從未在婠婠的玉容出現過的,什麼事能對她產生這麼大的震撼力,是否與她的天魔大法有關。由於在修煉上出了問題,才會留下香氣。難道他們真的錯怪她?   沉聲道:「很抱歉!我們沒有可能合作下去,我們和你的屢次合作,沒一趟有好結果的,今次焉會例外。」   婠婠輕輕道:「少帥可知一事?」   寇仲苦笑道:「說吧!還要耍什麼手段?」   婠婠凝望著窗外的雨夜,溫柔的道:「婠兒對你寇仲忍無可忍,決定殺死你。」   寇仲失聲道:「什麼?」              ※       ※       ※   石之軒道:「隨我來!」   沿渠飛掠,忽然躍落泊在岸邊一艘快艇上,徐子陵無奈下緊隨其後,落在艇後坐下。   石之軒似乎對永安渠特別有好感,這是徐子陵第三趟和他佯游永安渠,直覺感到對方暫時沒有惡意。   在這肯定為魔門第一人的絕頂高手徐徐搖擼下,快艇沿河往躍馬橋和無漏寺的方向緩緩駛去。   細雨絲絲似銀線的灑下來,漫空飄曳,河渠灰幢幢的,沿岸的樹木變成朦朧的黑影,兩岸的燈火化作一團團充滿水份的光環,與風雨溶為一體。   石之軒語重心長的道:「青璇為怕惹起男性對她的胡思亂想,向不以真面目示人,上次她在成都不但讓你看到她的容色,更在你旁親奏一曲,她對你的情意是昭然若揭,子陵說你是否愚鈍?」   徐子陵心中大凜,想不到他對女兒和自己的事如此清楚,另一方面心中卻不以他的話為然。在他的感覺裡,石青璇只因感謝他仗義幫忙,加上是最後一次見面,故對他特別恩寵,其中或涉及一絲男女間的好感,卻非如石之軒說的是「示愛」的行動。   他的心兒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不能控制的馳想著當日迷人的情景,和石青璇相處時,時間像失常般轉瞬飛逝,但她每一個動人的表情神韻,仍可清晰地在他腦海逐一重演。   石之軒傷感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我選在成都培育希白,是為接近青璇,可以不時偷偷去看她。每當我心生惡念,會立即離開,但當我想念她時,忍不住又要到成都去。唉!那種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   徐子陵呆看著他,至此才明白為何他會把侯希白變成個多情種子,因為他每次到成都,他正值是那深情自責的石之軒。   忍不住道:「經歷過這麼多事。前輩為何仍不能從鬥爭仇殺的噩夢中醒過來?前輩說自己會心生惡念,那表示前輩心中仍有善惡之分,既是如此,何不棄惡從善?」   石之軒啞然失笑道:「我石之軒自出道以來,從未有人像子陵般當面教訓過我。我剛才說的惡念,是針對青璇而說的。鬥爭仇殺,自古已然,從沒有間斷過,以後仍會繼續下去,那是人性,不算惡念。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你來勸我為何卻不去勸寇仲和李世民,他們自有其理想,我石之軒亦有我對聖門的理想和使命。我們數百年來不住受所謂正統武林的欺壓和排濟,只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現在機會終於來臨,有志者豈肯白白錯過?」   接著漫不經意的道:「子陵有沒有興趣看我殺幾個人?」   徐子陵愕然道:「你該知我的答案,邪王不怕我攔阻嗎?」   石之軒微笑道:「你該歡喜看到我殺這些人的,更不會擅加攔阻,因為在你心中他們都是該死的人,在我心中亦如此。」   徐子陵沉聲道:「是誰?」   石之軒油然道:「就是大明尊教的人,我對他們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很有好奇心,不殺人強搶,他們肯乖乖獻上給我過目嗎?」   徐子陵心中一震,想不到大明尊教的人也到長安來,且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是隨他去,因伯他要殺的人中有段玉成在。              ※       ※       ※   婠婠起立朝後進方向走去。   寇仲跳起來在她身後奇道:「你不是說要殺我嗎?為何卻要入房睡覺?」   婠婠背著他止步,輕歎道:「我不是去睡覺,而是離開。剛才的兩句話,在我心中早說過多遍,到現在終說出口來,舒服多哩!」   寇仲皺眉道:「你終肯招認,什麼合作諸如此類全是騙人的。」   婠婠仍以粉背對著他,淡淡道:「是的!全是騙你。唉!寇仲你可知自己已成我聖門最大的敵人,一旦讓宋缺與你的少帥軍合併,我們多年苦心經營的成果,大有可能盡付東流。我想殺你,石之軒也要殺你。我和石之軒的分別是我對你有特別感情,所以故意任你出言羞辱,到我忍無可忍時出手把你殺掉。」   寇仲啞然失笑道:「最後這句話若由石之軒說出來是理所當然,但你嘛?卻還是差一點資格。」   婠婠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像在嘲弄他的自信,也似在笑他的無知,平靜的道:「沒有了寇仲的天下絕不有趣,可是別無選擇,以後只好憑自己的力量去對付石之軒。」   「鏘」!   井中月出鞘的同一時間,婠婠旋風般別轉嬌軀,一指戳出。   寇仲尚未有機會劈出井中月,竟生出要往左側傾跌的駭人感覺,以他臨敵的冷靜自信,亦要大吃一驚,曉得自己甫動手立陷下風。   婠婠確如徐子陵所說的練成天魔大法的最高層次,即使以往對上祝玉妍,也沒有這種身不由己的可怕情況。   她的天魔氣場在她出指前已布成,將他完全籠罩,令他尚未真正與對方交鋒爭勝就縛手縛腳,有力難施。   寇仲往後飛退,天魔氣場忽然化成十多股勁氣,像無形有實的天魔飄帶般四面八方朝他纏過來。   如此魔功,駭人至乎極點。   婠婠卻像在施演天魔妙舞,配合其無懈可擊的花容體態,探指邁步,無不充盈舞蹈的動人感覺,而每個動作均妙至毫巔,內中暗藏殺著,把至美和至惡融合為一。   寇仲一個旋身,憑本身的護體真氣「掙斷」氣帶的糾纏,擺出不攻的架式。這戳來的一指封死他所有進攻的路線,令他攻無可攻,唯有退守。   婠婠微笑道:「實力是否夠資格的最佳答案,我聖門絕學博大高深,豈是你寇仲所能想像。」   指化為掌,另一手從袖內探出,兩手掌心相向,接著翻飛蝴蝶般在細窄的空間互相纏繞追逐,始終是掌心對掌心,其動作曼妙精采,變化層出不窮,看得人眼花繚亂。   寇仲卻是全神戒備,正不住迫近,籠罩他的天魔力場則瘋狂地增強,而他卻仍看不破她的手法。   婠婠終青出於藍,超越「陰後」祝玉研,成為石之軒外他們另一勁敵。   忽然全身一緊,原來似守似攻,攻守兼備的「不攻」慘然從活招變成死招,就這樣給婠婠透過力場破掉他的「不攻」。   寇仲心中叫槽時,那對纖美柔嫩的玉手消失不見,縮回袖內。   衣袖倏地脹滿,照面往寇仲拂撞過來,似直線強攻,又似彎弧攻至,難測難擋。   同時四周的天魔勁氣化為向中心收縮,壓得他護體真氣似欲破碎,耳鼓貫滿氣勁呼嘯的可怕尖音,有如置身在暴風中,再無法如平時之行動自如。   寇仲狂喝一聲,井中月朝前疾擊。              ※       ※       ※   徐子陵隨石之軒逢屋過屋,棄舟登岸後來至城東南青龍坊的一所大宅正門前。   石之軒神態悠閒,微笑道:「大明尊教的人非常可惡,竟敢趁我病重之時入侵中原,甚至離間我和虛彥,罪該致死,對嗎?」   徐子陵趁機問道:「誰是大明尊教的大尊?」   石之軒不答反問道:「子陵以為是誰呢?」   徐子陵道:「是否許開山?」   石之軒笑而不答,直抵大門,若無其事的道:「破門後我見人就殺,雞犬不留,子陵有什麼意見?」   徐子陵歎道:「邪王有否想過其中有些是無辜的人,例如是在長安聘請的侍女,又或一些不值邪王出手的跑腿嘍囉?」   石之軒搖頭道:「所以去爭天下的是寇仲而非你徐子陵,大明尊教絕不容外人混在他們之中,且今趟到長安來的均是該教的核心人物,你知否他們為何到長安來?」   徐子陵無從揣測,搖頭表示不知道。   此時初更剛過,細雨紛飛下,大街小巷不見人,家家戶戶烏燈黑火,大部分人處於尋好夢的當兒。   石之軒柔聲道:「菩薩重掌權力,大明尊教又在拜紫亭一事上開罪突利、頡利,塞外再無容身之所,現在他們唯一可持者是在我們中土建立的一點根基。辟塵那蠢材不知自愛,欲借大明尊教擴展勢力,讓大明尊教在中土發展,實是愚不可及。要清除雜草,必須把草連根拔起,我若手下留情,最後受害的不單是我聖門,還有中土的百姓。」   在這一刻,徐子陵感受不到石之軒的邪惡,他只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所有行動均經過理性的深思熟慮。道:「邪王仍未說出他們到長安來的原因。」   石之軒哂道:「當然是為傳教而來,目的是要在長安建立大明寺,讓善母莎芳能名正言順的在這裡立足生根,借宗教擴大影響。」   徐子陵皺眉道:「李淵豈容他們胡作非為?」   石之軒道:「大明尊教在中土並無彰顯的惡行,其教義簡而不繁,容易吸納新血,加上有人穿針引線,成事的機會極大。所以我必須以雷霆手段,一舉把大明尊教摧毀,當是我石之軒向聖門各派系發出的警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徐子陵道:「誰在穿針引線?」   石之軒淡然道:「穿針引線的何止一人,可以告訴你的是李淵的新寵,母憑子貴的董淑妮,所以這亦是向虛彥發出的警告。」   說罷雙手按上正門,默聚玄功。   徐子陵道:「這麼說,邪王統一聖門的大業進行得並不順利。」   石之軒從容道:「恰恰相反,事情變得愈來愈順利,我們聖門中人只講利益,當他們看清楚臣服於我是他們最大利益時,聖門統一大業思過半矣。」   運勁一吐,「嚓」一聲,門閘分中斷開,掉往地上,際此夜深人靜,發出兩響清脆的碰擊聲。   門分。   石之軒負手大步闖進門去,就若臨門索命的魔王。   徐子陵記起他早先說過的話。   「今晚有人要流血了!」 第九章 辣手無情   寇仲大感頭痛,並非由於天魔功大成的無從應付。誠然,攻勢的厲害大大出乎他料外,可是他卻是個遇強愈強的人,從不會畏怯退縮。使他頭痛的問題是他並不想殺死婠婠。   寇仲以兵法入刀法,兵法是什麼?就是要在殘酷無情的戰場上不擇手段爭取勝利的方法,無所不用其極,務要置敵人於死地。這正是「井中八法」的精粹和精神,所以其中有些招數根本不能向徐子陵施展。除非他一心要殺死,就像對深末桓和伏難陀的情況那樣,他的井中八法才能發揮至巔峰的境界,兵法就是刀法,刀法就是兵法。戰場上豈有「仁慈」容身之所?現在他對婠婠心存「仁慈」,實是他獨有刀法的大忌。   「噗」!   勁氣橫流。   寇仲的井中月先被雙袖交叉格個正著,硬把他震退三步,後者嬌笑道:「少帥的井中八法若只是這類三腳貓的招式,明年令夜就是少帥的忌辰哩。」   語聲未竭,爆起漫空虛實難分的袖影,狂風暴雨般往寇仲偃魅ュw欽姓猩弊牛皎棌?取寇仲之命誓不罷休的姿態。   寇仲仍是提不起殺她的意念,她的「天魔飄」固是厲害,但她的「天魔力場」更厲害,若以前祝玉妍的「力場」是死的,婠婠的「力場」則肯定是活的,變幻萬千,可以像翻滾的狂風,也可以像洶湧的怒濤,或蓋天覆地的無形罩網,令你生出無能得脫的氣餒感覺。   寇仲哈哈笑道:「你殺了我再吹大氣不遲!」   運勁揮刀,竟來個老老實實的橫掃千軍,似乎看不見漫空迎面襲至的袖影。   寇仲心中湧起在慈澗城外的平原上與李世民大軍會戰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壯烈場面,在千軍萬馬的爭戰中,你再看不清楚有多少箭矢巨斧刀劍槍矛往你身上招呼,純憑「心意」的直覺反應衝鋒陷陣,更沒機會賣弄花巧,只求每一式均收到克敵的實效,殺人或被殺。   他的心神全集中在揮刀橫掃這簡單的動作上,螺旋勁發,登時生出只會在戰場上發生慘烈悲壯的氣勢,勁氣渦旋隨他刀勢往四方八面狂湧開去,終使他渾身一輕,硬從天魔力場的糾纏和壓迫中鬆脫過來。   寇仲如破籠之鳥,回復自由,井中月改橫掃為直奔,化作黃芒,刺進漫天袖影。   「蓬」的一聲,刀袖交擊,兩人同時後退。   天魔場勁再次把他纏緊,不過令趟他卻非是陷於絕對的被動,而是能感覺婠婠施放力場的情況,何處強,何處弱,至乎增強和遞減的變化和方位。   婠婠雪白纖長的一雙玉手從袖內探出,掌心遙向著他,神情冷漠沉靜,柔聲道:「只有我的天魔大法,始有機會把石之軒纏死不放,而你和子陵則可放心搶攻,不予他喘息的機會。故我們惟有全力合作,尚有破石之軒不死印法的機會,捨此再無他途。」   寇仲刀鋒遙指,刀氣迸發,硬頂著整個氣場,同時鎖緊,爭回少許主動,訝道:「你不是要殺我嗎?」   婠婠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怎捨得殺你呢?你和子陵都是婠婠不惜自薦寢席的男子,但我適才不如此說怎能讓你試出天魔大法的威力,不知少帥肯否改變心意?」   寇仲大感為難,他拒絕和婠婠合作,主因是不想引致商秀珣誤會,可是親身教過婠婠的厲害,她的天魔場確是對付石之軒的有傚法寶,令殺死石之軒的機會大增,為大局著想,他理該接受婠婠的「好意」。   歎道:「可否待我和子陵商量過後方回答大姐這問題?」   婠婠淡淡道:「子陵早答應哩!只差你這愛逞英雄的傻瓜。時日無多,愈早出手對付石之軒,我們愈有破他不死印法的機會。我再給你一天時間,明天午後你須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   說罷鬼魅般飄身離去。   毛毛雨終停止降下,天上重見星月。              ※       ※       ※   徐子陵進入院宅大門,石之軒已開始他的殺人行動,硬以肩頭撞開前堂大門,閃進堂內,徐子陵暗吃一驚時,堂內傳來叱喝聲和勁氣呼嘯的激烈打鬥聲,顯然宅內之人早生警覺,從內進趕至前堂攔截反擊。   徐子陵想起尤鳥倦的遭遇,心中叫糟。石之軒的不死印法,令他根本不怕敵手進攻,所以能以險搏險,在照面間取對方性命,若段玉成在堂內,他要阻止勢遲卻一步。   那敢怠慢,徐子陵搶上台階,穿門入室,進入暗黑的廣闊廳堂,戰事剛結束,石之軒的背影又沒入大堂後門外的黑暗。   徐子陵橫目一掃,廳堂兩男一女伏屍地上,均是一招玫命,表面看不到傷痕,肯定是內臟給石之軒以狠辣霸道的手法震碎,大羅金仙駕臨亦返魂乏術。   他無暇為石之軒無情的手段震駭,把其中一個俯伏的男屍翻轉過來,看清楚非是段玉成時,打鬥聲從內堂方向傳至。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全速掠去。   內堂不但變成慘烈的戰場,更是駭人的屠場。   當徐子陵抵達入門處,有多名大明尊教的男女橫屍地上,圍攻石之軒尚有十多人,包括「善母」莎芳在內,其他均是大明尊教武功高強的徒眾,卻不見五明子級的人物在內,亦見不到段玉成。   大明尊教的最高領袖大尊從不露面,只在暗中主事,所以一般教務由莎芳管理,並統率五明子五類魔和大批盲目忠心的眾徒。原子則身份神秘,與大尊情況相同,不為教外人知曉。五明子之首為「妙空明子」烈瑕,此人與五類魔中的「毒水」辛娜婭,同為大明尊教最出類拔萃的人物,據祝玉妍所說,兩人的武功比莎芳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今晚並不在此,否則石之軒恐怕無法如此橫行無忌。   五類魔已是七零八落,先是「暗氣」周老方被乃兄周老歎所殺,「熄火」闊羯則因徐子陵干預命喪玲瓏嬌之手,五魔只餘三人,實力大減。   若今趟莎芳被石之軒殺死,對大明尊教的打擊將是沉重至難以負擔的,對其進軍中土更是嚴厲的挫折。   在暗黑的內堂,「善母」莎芳的玉逍遙使出渾身解數,硬拚石之軒排山倒海之威的大部份攻擊,若非如此,其他徒眾恐怕沒有一人能活至此時。   徐子陵眼力高明,一眼瞧去,立知除莎芳一人外,其他人雖似是攻勢凌厲,卻無一人能對石之軒構成威脅,反被利用來對付莎芳,令她不時要分神照顧,增強對她的困擾和壓力。   而莎芳表面鎮靜冷漠,可是徐子陵直覺感到她心底下生出懼意,正試圖棄下可憐的追隨者,獨自逃遁。   無論智計武技均高她不止一籌的石之軒,怎會讓她稱心如願,但見石之軒從其中一個敵人借來真氣,一指重重點正玉逍遙前端,震得莎芳向後飛退時,石之軒無視側攻而來的一劍,硬撞進那敵人懷內,使他骨折拋飛,撞牆跌墮之際,石之軒又閃往另一方,手掌穿過對方劍網,拍在另一敵人面門,那回紇壯漢立時應掌拋飛,墮地前早一命嗚呼。   包括莎芳在內,大明尊教一方剩下九個人。   石之軒避過四方八面攻來的兵器,後發先至的趕上移往內堂後門的莎芳,兩手幻出萬千掌影,狂風驟兩的朝莎芳攻去。   莎芳且戰且走,沒入門後。   兩名徒眾殺紅了眼的狂追過去,豈知「蓬蓬」兩聲,不知給石之軒用甚手法擊飛倒退,落地後氣絕身亡。   徐子陵看得頭皮發麻,更不知如何是好,以突厥話大喝道:「要命的就快逃!」   剩下四女兩男,似乎此時才發覺徐子陵這外人,愕然下往他瞧來。   門後勁氣交擊之聲絕,顯示石之軒和莎芳的惡鬥進行得如火如荼。   徐子陵續以突厥話道:「你們會愈幫愈忙,愛惜自己性命的就立即離開,遲恐不及。」   豈知六人稍一猶豫,竟不再理他,一窩蜂的往門內一擁而入。   慘叫聲響個不絕。   徐子陵無奈苦笑。他盡過人事,偏是大明尊教一眾人等視死如歸,他再無辦法阻止屠殺的發生。              ※       ※       ※   二更前一刻,侯希白洒然回來,見寇仲憑窗而立,若有所思,移到他旁道:「雨停啦!我最愛這種細雨,令街道景物籠上平時難有迷離縹緲的美態,咦!子陵為何仍未回來。」   寇仲苦笑道:「我正為他擔心,他理該比我更早回來的。」   侯希白皺眉道:「什麼事把他纏著呢?」   寇仲道:「我們多等一刻,他再不回來我們就上天下地的去尋他。唉!長安小一點就好哩!」   侯希白道:「我收到一個最新的消息,張鎮周率壽安的軍民降唐,王世充則開始逐批把軍隊撤返洛陽,擺明放棄慈澗。」   寇仲苦笑道:「我此刻真不想聽到有關王世充的任何事情。」   張鎮周的投降,代表李世民孤立洛陽的大計踏出成功的一步,而王世充則軍心渙散,外姓諸將陸續降唐,幾可預見。   侯希白道:「事不可為,就要放棄。以少帥的才華,可任意縱橫天下,何必定要為王世充賣命。」   寇仲笑道:「爭霸天下的事業對我來說只是剛開始,不瞞你說,李世民愈強大愈厲害,我寇仲對他愈感有趣。若李世民不堪一擊,那還有甚意思。我知會為此吃苦,但只要想想將來登上皇帝之位的是李建成或李元吉,背後控制者卻是你聖門的人,又或令師石之軒、妖女、楊虛彥,我便絕不肯放棄。」   侯希白道:「若只為此一目的,何不索性全力助李世民,務令他登上皇座。」   寇仲道:「先不說李世民能否狠得下心,不但要對付親兄弟,還要公然違抗李淵,甚至把李淵廢掉。事實上唐室的府兵制度,根本令李世民無法擁兵自立。一旦他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回到長安將會任人魚肉,落得死路一條。若加上突厥人和你聖門在背後支持建成和元吉,我們三人助李世民亦是白賠的下場。」   侯希白點頭道:「少帥言之成理!唉!我對這方面的事毫不在行。哈!若我們能成功把《寒林清遠圖》從宮內偷出來,李淵會有甚反應?」   寇仲失笑道:「你這小子,說到底就是要把寶畫取到手。」   侯希白坦然道:「你的人生目標是要贏得天下,小弟則僅是賞盡天下名畫美人。你怎都要幫我這個忙,說服子陵。」   寇仲此時聽得徐子陵之名,臉色一沉,道:「事情待見到子陵再說,還不換上夜行衣戴上頭罩,你當我們是去游皇宮嗎?」              ※       ※       ※   徐子陵趕至後院,戰事已告結束,石之軒右手直伸,緊捏「善母」莎芳的脖子,提得她雙腳離地,把她的生命逐分逐分擠出體外,冷冷道:「《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在哪裡,若要一個痛快,給我立即說出來。」   追進來的六名男女徒眾伏屍處處,死狀千奇百怪,教人看得心寒。可見石之軒手段的殘忍,下手從不留情。   莎芳七孔滲血,雙目神光漸逝,艱難的道:「大尊會為我報仇的!」   劇震一下,憑餘力自斷心脈而亡。   徐子陵呆立在石之軒身後,欲語無言。   石之軒鬆手,任由莎芳頹然墮地,語調回復溫和平靜,就像完全沒有事情發生過,又或冷血殺掉十多人只是微不足道的事般。從容道:「子陵可知大明尊教的原子是誰。」   徐子陵湧起對他冷酷心態的反感,冷然道:「我在聽著。」   石之軒似不願回過頭來看徐子陵,沉聲道:「就是我的寶貝徒弟楊虛彥。」   徐子陵失聲道:「什麼?」   石之軒道:「有甚好奇怪的?大明尊教的經典名為《娑布羅乾》,內含多卷,其中以《藥王經》專講用毒,《光明經》為最,差可媲美我聖門十卷合一後的《天魔策》,秘不可測,故歷代大明尊教中罕有人能夠修成。虛彥得我真傳,故生出對《御盡萬法根源智經》染指之心,甘心加入大明尊教。希望他見到今趟我發出的警告後,能懸崖勒馬,回我門下,否則下一個將輪到他。」   頓了頓又道:「子陵走吧!在我改變心意前立即離開。不論你在這有多重要的事,也最好立即離去。我不知自己對你的容忍可堅持到那一天。」   徐子陵沉聲道:「邪王要殺我,請立即動手。」   石之軒終別轉身來,雙目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柔聲道:「當幫我一個忙,好嗎?」              ※       ※       ※   寇仲和侯希白掠上屋頂,待要看清楚遠近形勢時,一道黑影從遠處如飛掠至。   兩人看清楚是徐子陵,大喜迎上去。   寇仲怨道:「好小子到那胡混?」   三人在另一建築物瓦頂相遇,伏下說話。   徐子陵歎道:「我不但遇上老石,還看著他殺死大明尊教的人,其中包括『善母』莎芳在內。」   兩人無不動容。   徐子陵把經過說出。   侯希白駭然道:「楊希彥竟會是大明尊教的原子,若非石師親口道出,我怎都不會相信。」   寇仲不解道:「可是我們在龍泉時,明明收到風聲大尊和原子均在其地。而幾可肯定當時楊虛彥身在長安,這說豈非有兩個原子。」   徐子陵道:「希望此事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隱隱有個感覺,楊虛彥因是石之軒徒弟的關係,始終不能得大明尊教完全的信任,故會在暗中培殖另一個原子。」   寇仲一震道:「你是指玉成?」   侯希白訝道:「誰是玉成。」   徐子陵道:「不要想這多,我們是否出發到皇宮去?」   寇仲道:「正確點應是尹祖文的老巢,去吧!」   三人騰身而起,朝尹府所在疾掠而去。 第十章 意外之得   三人先後躍上那株可俯瞰尹府後院小樓的大樹,朝府內主建築物的方向瞧去,大堂燈光通明,隱隱傳來管弦絲竹之聲。   寇仲笑道:「尹祖文確是夜夜笙歌,非常享受人世間的繁華富貴,希望他能忘本就天下太平。」   徐子陵道:「對權力和財富的追求,是不會有止境的,只會得隴望蜀,聖門的人均有以聖門一統天下的使命。」   侯希白歎道:「恐怕只有我是例外,我對權位利祿沒有絲毫興趣,要我當皇帝等若迫我受刑。」   寇仲欣然道:「若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們今夜就不會一起到皇宮探險,參觀月夜下的唐宮。」   侯希白道:「我剛才正是去打聽有關皇宮內情況,據傳李淵近半年來不斷請像歐陽希夷那一輩的名家高手出山,到長安來座鎮,這些有實力的前輩大家,無不是經得起時間考驗、開宗立派的人物。至於究竟是那幾位高手,則請恕小弟沒能查到半個名字。」   徐子陵苦笑道:「都怪我這個岳山不好,令他感到你石師的威脅。我敢肯定他在延攬夠份量的高手以對抗你的石師。所以我們令晚極可能遇上不測之禍。」   寇仲欣然道:「沒有凶險,何來樂趣?生死有命,富貴由天,我寇仲愈來愈相信命運。既然由命注定,無論來的是禍是福都逃不過,那還有甚好顧忌的?」   侯希白附和道:「少帥說得好,我們索性放手大幹一場,把《寒林清遠圖》偷回來,然後留下『短命』曹三的燕子標記。」   寇仲仲探手搭著肩頭,笑嘻嘻道:「小侯的心意好像是二對一呢!」   徐子陵不悅道:「偷《寒林清遠圖》,對我們有甚好處?」   侯希白求助的目光往寇仲射去,寇仲回敬以「你放心啦」的眼神,湊到徐子陵耳旁聚音成線的貫耳而入低聲道:「老石現在不安於室,只有一個情況下他會回到無漏寺的禪室扮大德聖僧,就是當全城在搜捕『短命』曹三的時候,那是老石不宜外游的時刻,尤其當搜索集中在躍馬橋、無漏寺,老石絕不容人發現禪室是空的。所以只要在這關頭,由夷老通知李淵老石就是大德聖僧,那李淵的目標會立即轉移到這比曹三更重要千萬倍的勁敵,而我們則在另一出口守候老石這條大魚。所以《寒林清遠圖》是非偷不可,只有如此才可惹得李淵大發雷霆,也使老石如魚入網。但偷的時間卻須斟酌,先摸清楚形勢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自小我便說不過你,所以討包子總是我負責居多。好吧!看在你似是而非的歪理份上,我再不反對。」   侯希白大訝道:「少帥剛才說的是甚歪理?功效竟神奇至此。」   寇仲微笑道:「我和他說的是命運的玄機和奧理,陵少是有悟性的人,被深切啟發和感動下只好改變初衷,以完成侯公子的夢想。」   侯希白大喜道:「勿要認為我是妄起貪念,只不過希望這絕世之作能讓最有資格擁有它的人擁有它而已!」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們一個是混蛋,另一個是癡子,我勢孤力薄,怎鬥得過你們。咦!有人來哩!」   只見三個人沿著園內林木間的碎石小徑,談笑甚歡的緩步朝樓走去。   寇仲等凝神細看,第一個反應就是瞇上眼睛,收攝毛孔,以免被對方警覺他們的存在。   中間那人軒昂威武,雖現在穿的是便服,仍具豪雄帝皇的氣度威勢。   竟是大唐皇朝李閥之主李淵。   他左旁的人高度與他相若,鷹目勾鼻,鬢角花白,形相威猛,年紀表面看只四十來歲,但寇仲等敢肯定此人年紀不會在李淵之下,至少超過六十歲。   徐子陵和寇仲均感到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偏是想不起他是誰?   另一人稍墮後半步,應是自問身份不足以和兩人並肩而行,赫然是尹祖文。   李淵笑道:「今晚真精采,尹國岳安排好得令人沒話說,一流的美女,一流的舞蹈。」   勾鼻老者微笑道:「更精采的地方是她們不曉得賢弟是大唐皇帝李淵,用權勢只能得到她們的身體,但卻永不能像剛才般讓賢弟得到那美人兒發自真心的傾慕。」   兩人對視大笑,那尹祖文則在後面陪笑。   樹上三人醒悟過來,李淵做慣皇帝,故想過些「不是皇帝」的癮兒,從秘道喬裝微服的溜出來,以另一身份由尹祖文給他安排娛樂。好色的李淵,自然離不開與女色有關的節目。問題是尹祖文好好歹歹都是李淵的岳父,由尹祖文向女婿提供女人,似乎說不過去。不過只要想到李淵的皇帝身份,對尹祖文的諂媚巴結就會覺得不足為怪。   徐子陵心中忽覺不妥,似是捕捉到某一關鍵,但一時間卻不能具體的掌握到什麼。   至於這勾鼻老者則肯定是與李淵有深厚交情的人,直到現在李淵貴為皇帝,那人仍與他平起平坐,稱兄道弟,甚至直呼其名,可見既是他的玩伴,更是他隨身的保鏢。肯定身份地位與武功均非同小可,卻想不破他是誰,或者李淵請回來對付石之軒的前輩高手。   李淵三人來到小樓台階前停下,李淵點頭道:「只有珍貴的歷遇才有真樂趣,單看美人嗔罵的神態便是千金難買。明晚我要款待飛馬牧場的商秀珣,後晚我們再到這耍樂如何?又或到別的地方去?」   尹祖文忙道:「一切由皇上定奪,請皇上賜示,臣下自會妥善安排。」   勾鼻老者皺眉道:「賢弟暫時只宜把活動限於尹國岳府內,待我們除去石之軒,那時你歡喜到那去都可以。」   李淵苦笑道:「你老哥說的話,李淵怎敢不從。」   尹祖文口氣改以更諛媚的語氣道:「閥主是為皇上的安全著想哩!且更是為天下的百姓著想。」   李淵有感而發的歎道:「唉!做皇帝!真不易為。」   尹祖文步上台階,把門推開。   寇仲徐子陵等三人你眼望我眼,終曉得勾鼻老者是何方神聖,為何敢管束李淵的活動。   武林最顯赫的四姓門閥,就是李閥、獨孤閥、宇文閥和宋閥。前三閥為北方大閥,長期為歷代皇朝效忠,故這三閥雖不斷為權位鬥爭,關係仍是千絲萬縷,離合無常。   在大隋覆亡後的鬥爭中,獨孤閥和宇文閥先後垮台,兩閥的殘餘憑藉關係來投靠李淵,眼前的人正是宇文閥的閥主宇文傷。   論武功,四大門閥中自以「天刀」宋缺穩居首席,接著輪到宇文化及的親伯父宇文傷,尤在李淵之上。獨孤雖陪居未席,不過他武功卻非獨孤閥的第一人,那第一好手是尤楚紅。   有宇文傷這樣等級的高手護駕,李淵遂可放心溜出來玩樂,卻不知尹祖文正是魔門的人。   宇文傷笑道:「邪道之徒儘管將石之軒捧上天上,說他如何厲害,我仍有所保留。最好他來闖犯禁苑,我和尤老必教他來得去不得,若知道他在那就更好哩!」   李淵欣然道:「全賴你老哥提醒我,請出尤老貼身保張貴妃,憑她近百年的老到經驗,被人傷害的事絕不會重演。」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心叫糟糕。《寒林清遠圖》最有可能藏的地方是張婕妤的香閨,若有尤楚紅座鎮,教他們如何落手。   宇文傷道:「她老人家舊患根治痊癒,武功更上一層樓,說不定巳超越『天刀』宋缺,成為我四姓大閥的第一人,有她在宮內,賢弟可以安心。」   李淵歎道:「可惜莫神醫飄然遠遊,奇人奇行,教人欽佩。此人不但醫道超卓,本身亦是個非常有趣的人。」   宇文傷笑道:「希望他早日回來吧!我們是回宮的時候哩!」   待到尹祖文離開,寇仲長吁一口氣道:「我很後悔!」   侯希白奇道:「後悔甚?」   徐子陵笑道:「他在後悔治好尤老婆子的陳年哮喘病。」   寇仲頹然道:「這叫自作自受,做好事得惡報應。他娘的!一個宇文傷足教我們頭痛,再來個尤婆子,出事時我們可不易脫身。」   徐子陵哂道:「你剛才不是說聽天由命,放手而為嗎?現又似乎大不信命呢。」   寇仲苦笑道:「因為命運正似在警告我們,讓我們曉得我們要去玩耍的地方有尤老婆子恭候我們的大駕,侯公子有甚意見。」   侯希白歎道:「你教我該怎樣答你,我雖愛畫如命,但總不能要你們陪我去送死。」   徐子陵聳肩道:「我沒意見,不要這樣看我,我真的沒有意見。全由你寇少帥作主。」   寇仲仍盯牢他,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是戴上面具的時候哩!皇宮的吸引力,要比尤婆子的威脅大得多,對嗎?」              ※       ※       ※   寇仲推開小樓底層房內的床榻,三人用足目力,看到地道入口方蓋與地板整齊的淺淡接縫。由於地板是以方石鋪成,不留心看絕難察覺,還以為也是其中一塊方地板。   寇仲以專家的姿態阻止侯希白憑掌力把地板吸起,道:「先前我們聽不到絲毫地道開啟的聲音,可知此入口設計巧妙,若開啟不得其法,極可能觸動警報系統,那當我們從另一端鑽出去時,皇宮的全體禁衛將在該處等待我們送上門去。」   徐子陵對他的機關學全無信心,皺眉道:「說得這麼危險,你又有甚辦法?」   寇仲道:「我的辦法是先摸底後破關,來吧!我要陵少的支援。」   徐子陵二話不說,手掌按上他的背心。   侯希白好奇的在旁瞧著,訝道:「我現在開始有點相信江湖上一個流行的傳言。」   寇仲單膝蹲下,雙掌按上石蓋,問道:「甚傳言?與我們現在做的事有何關係?」   侯希白道:「傳言說的是若寇仲和徐子陵聯手,三大宗師也要靠邊站。」   徐子陵失笑道:「他們肯定未見過我們在畢玄和令師手下險死還生的狼狽相,當時還多出個跋鋒寒。」   侯希白道:「所以我一直只當是好事之徒誇大之言。直至今晚見到你們這共用真氣的奇術,想到此術若能進一步發展,天下有何人能抵當這種情況下的聯手一擊?」   寇仲和徐子陵雙雙一震,前者雙掌更離開石蓋面。   侯希白愕然道:「你們的反應為何如此激烈?」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知給侯希白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們以前曾多次憑借互用真氣的方法對付比他們高明的敵人,至乎在內傷末愈下憑此力戰伏難陀,但都是臨危應急,沒有真正研究在這基礎上發展出一套聯戰之術。際此對石之軒計窮力竭的時候,這或者是可行之法,以破石之軒曠古絕今的不死印法。   此事自不宜向侯希白透露。   寇仲仲岔開道:「小弟果然所料不差,若我們試圖以內力吸起石蓋,石蓋升起一寸,立即扯動警鈴,設計者肯定是機關高手,對人的心理把握得很準。」   侯希白心切寶畫,忘掉先前所說的話,道:「那是否向某一方向推動便成?」   寇仲道:「向內推會是紋風不動,因為給一方粗若兒臂的鐵閂鎖死。」   侯希白失望道:「那今晚豈非到此為止,望入口興歎。」   寇仲坐倒地上笑道:「若我不夠朋友,說不定會誆你我們沒此能力。但大家既是兄弟,我今晚怎都會把你弄進皇宮,讓你到張美人的房偷香竊玉。」   侯希白訝道:「這機關只能從內開啟,你有甚辦法。」   寇仲移前雙掌再按在蓋面,當徐子陵按掌到他背心上時,寇仲好整以暇的道:「這招叫隔山打牛,內勁固是重要,更重要是在機關學上的造詣,任何一方稍有不足均不成。他娘的!看我天下無雙的隔蓋啟關大法。嗟!」   蓋下傳來門閂移動的聲音。   侯希白聽得目瞪口呆,歎道:「難怪你們縱橫天下,沒人能奈你們何。」   大功告成,徐子陵笑道:「你太抬舉我們哩!應是逃竄天下,勉強保命才對。」   寇仲探手力按蓋子一側,石蓋往下傾斜,露出一道深進七、八級的石階。   侯希白大喜道:「成哩!即使我們去告訴李淵是從地道入宮,他一定不肯相信,因為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偏是你們不費吹灰之力似的就輕鬆辦到。」   寇仲微笑道:「好哩!入宮有望,我們先來談條件。」   侯希白一呆道:「談甚條件?」   徐子陵坐倒寇仲旁,笑道:「條件是今晚不能偷東西,不可驚動任何人,若不幸被人發現,更絕不可從這秘道離開。」   侯希白單膝蹲跪,茫然道:「既不是取畫,進宮幹啥?」   寇仲探手摟著侯希白肩頭,道:「畫一定要偷,但須另擇吉日進行。我們今晚進去是探路,摸清皇宮的明哨暗崗,進路退路。」   侯希白搖頭道:「我仍是不明白,所謂夜長夢多,例如我們找到寶畫,待下趟再來,寶畫可能換了另一藏處。除非今晚遍尋不獲,當然只有改天再來。」   接著皺眉道:「你們總好像有些事瞞著我的神態模樣,是否仍視我為外人呢?」   寇仲揭開頭罩,苦笑道:「陵少!你教我該怎說,侯公子誤會我們哩!」   徐子陵坦然道:「我們確有事瞞你,因為不想你為難,想靜悄悄的替你消解那殺身之禍。」   侯希白一震坐下,道:「是否與石師有關?」   寇仲道:「正是如此,只要你依足我們的話,不但可擁有《寒林清遠圖》,我們更極有可能破掉令師的不死印法,讓你能快活的繼續看名畫和與各方美女鬼混。」   侯希白沉吟半晌,沉聲道:「好吧!我信任你們。唉!我確不能主動去攻擊石師。可是他要殺我,我當然反抗到底。」   徐子陵道:「問題是令師直到此刻仍沒有向你動粗,所以你該聽我的。」   寇仲戴上頭罩,跳下石階,打燃火熠,笑道:「你看地道的通風系統多好!」   兩人隨他先把榻子移回原位,步下石階,再關上石蓋,鎖好蓋關。   火熠光映照下,可容昂藏七尺的漢子直立通行的窄長地道往東延伸,正是皇城的方向。   徐子陵道:「照此方向,地道另端出口將是皇城而非皇宮。」   寇仲斷然道:「本機關土木學大師敢肯定此地道必有轉折,最後的出口當在皇宮內苑,且離大唐皇帝的寢宮不會太遠,所以我們出去玩耍時切忌粗手粗腳。哈!來吧!」 第十一章 初探失利   寇仲抓頭道:「這是沒有理由的。」   出口的封蓋就在他們頭上的石階頂,與入口設計相同,問題是地道並沒有如寇仲所料的折往皇宮的方向O照位置若推蓋走出去,肯定是在皇城的範圍內而非是皇宮。   大唐皇宮佔地極廣,不把西內苑計算在內,面積等若十二個東市併合起來,皇城和皇宮各佔地一半,以橫貫東西的橫斷廣場分隔。皇城是文武百官辦事的官署所在,皇宮則分為掖庭宮、太極宮和東宮三宮,居中的太極宮是李淵親政議事和居住的地方。   布政坊位於皇城之西,與皇城只隔一條安化大街,從布政坊內尹府筆直朝東走,照距離出口只可以是皇城的西南角。   就算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皇城,要偷過廣闊的橫斷廣場,還要闖過進入太極宮的廣運門、承天門或長樂門三門任何一道門關,際此唐宮全面戒備以防石之軒的當兒,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侯希白道:「要不要啟關探頭出去看看,外面可能是一間密室,有另一條通往皇宮的地道。」   徐子陵搖頭道:「在設計上這太沒道理,剛才李淵和字文傷亦非從這裡鑽出去。希白兄請看鐵門,其袑騆茠磳頇O長期沒經人啟動的。」   寇仲點頭道:「這不但是假出口,還是個陷阱,蓋子開關的機括似和入口處相同,其實卻有微妙的差異。雖然我弄不清楚作用在那裡,卻可猜到若啟動關,必會觸動警報系統。」   侯希白同意道:「這才合理。如此一條能通往皇宮的地道,事關重大,唐室的巧匠當然要絞盡腦汁保證其安全,所以設下陷阱,讓找到地道的敵人中計。」   三人始研究地道的北壁,一塊火折燒盡又到另一塊,沿道探索,到最後一塊火折告終,仍是一無所獲。   寇仲歎道:「我這新晉機關土木學大師今趟真栽到家,壽終正寢。他娘的區區一條地道,竟似比楊公寶藏更難破解。」              ※       ※       ※   徐子陵從尹府小樓出口的方向摸黑回來,道:「還漏了另一面的南壁沒探勘,但可惜時間無多,我們必須離開,否則天亮後就沒那麼方便,明晚再來吧!」   仍立在出口石階下的侯希白打出手勢,表示上面有人。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訝,照道理小樓該屬尹府禁地,日常的打掃亦不應在天亮前進行,他們卻不擔心有人會到地道來,一來因出口只能從內啟,除非來者有寇仲和徐子陵剛才聯合起來的本領。二來此應為李淵專用的「御道」,豈容他人濫用。   兩人移到侯希白旁,功聚雙耳下果然隱聞男女的對話聲,可是由於石蓋厚達半尺,兼縫合後等若密封,以三人的功力仍聽不清楚上面的人在說什麼?   徐子陵的感官向比寇仲敏銳,低聲道:「男的似乎是尹祖文,女的……嘿……女的,噢!是陰癸派的聞采婷。」   他的聽覺大幅增強,不但認出是聞采婷,還聽到兩人對話內容,因為寇仲舉掌按在他背心,真氣源源不絕的輸進,與徐子陵本身的真氣同流合運。天下間,能把真氣如此水乳交融的輕易借用,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兩人逐步登階,說話聲愈是清晰,不過這只是對徐子陵而言。   只聽尹祖文道:「此事宜緩不宜急,且是時機未至,我們先種因,後收果。」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心付肯定錯過先前更精采的對話。   忽然衣衫磨擦的聲音傳來,接著是聞采婷的咦唔聲,只要不是傻瓜,就知上方男女纏綿親熱。   這聞采婷不知是利用仍未衰弛的色相以遂目的,還是天性淫蕩,徐子陵曾親耳聽到她挑逗池生春,而池生春則不為所動。   接著聞采婷嬌喘細細的道:「人家的功夫怎樣?你滿意嗎?」   徐子陵向一臉期待之色的寇仲和侯希白輕輕道:「他們剛歡好過。」   寇仲抹一額汗的道:「幸好如此,否則我們就要悶死在這裡。」   尹祖文的聲音再傳入徐子陵的靈耳道:「采婷你真是個奇跡,十二年前是那麼迷人,十二年後的今天仍是這麼迷人,那些嫩娃兒試多兩趟就索然無味,怎及得上你。」   徐子陵心付原來兩人是老相好,只是尹府這麼多地方,為何偏到這暗藏秘道的小樓來幽會,假若李淵心血來潮,要作今夜第二趟出巡,豈非碰個正著?   聞采婷道:「地道入口在那裡?」   徐子陵大吃一驚,旋又想到對方是不能從外啟的,稍放下心來。   尹祖文道:「就在榻下,不過只能從內啟,我第一天獲分配這府第,便負起為李淵守護地道之責,但卻從未進過地道內去。」   聞采婷吃吃笑道:「李淵很信任你哩!」   尹祖文笑道:「李淵這人不難應付,最緊要投其所好。初時他並沒想過借地道出來花天酒地,全賴我的提醒和安排,豐富了他的人生,在他心中,我尹祖文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聞采婷優美諛媚道:「如論智計,尹師兄在我聖門中可入三甲之內,只看你弄個女兒出來,令李閥的天下落了一半進尹師兄的口袋,我們陰癸派望塵莫及。」   尹祖文道:「你把氣力留在床上討好我吧!閒話休提,我對清兒這後輩非常欣賞,認為她是祝後繼承人的最佳人選,比婠兒更適合。」   聞采婷歎道:「我和辟塵師伯、邊師弟均看好清兒,問題是《天魔法訣》一天在她手上,她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尹祖文道:「只要你們能把她生擒,我自有辦法迫她把法訣交出來。這女娃的資質非常好,問題是不識時務,竟只顧著為師報仇。現在我聖門的夢想終有實現的機會,所以必須放下嫌隙,團結一致,讓最有能力的人出來領導。」   聞采婷默然片響,沉聲道:「好吧!只要清兒得到法訣,石之軒又肯殺掉他的女兒以示決心,我可代陰癸派其他元老作主,一切聽從石之軒的吩咐!噢,快天亮哩!」              ※       ※       ※   徐子陵在東市放生池與胡小仙碰頭,兩人到池旁─角石凳坐下。   胡小仙喜孜孜的道:「有什麼事找人家呢?」   徐子陵道:「我終找到一個辦法,令胡小姐再不怕池生春的迫婚。」   胡小仙雙目秋水盈盈的打量他,嬌嗔的道:「奴家終於明白徐大俠因何要對付池生春哩!」   徐子陵明白是歐陽希夷對「大仙」胡佛昨晚說的話已生效。胡佛並將此轉告胡小仙,令她心情大佳,因曉得胡佛絕不肯讓她嫁往池家。裝糊塗道:「小姐似乎不大把我的辦法放在心上,是否因自己找到別的解決辦法?又或者認為事情已解決掉。」   胡小仙訝道:「你這人的思考推理真厲害,竟能從奴家的反應測出許多道理來。唉!奴家服啦!本來還想逗著你玩,好吧!又有什麼壞消息?」   徐子陵心中佩服她的靈巧,從語氣聽出他成竹在胸,微笑道:「假若尹祖文請出李淵為池生春向令尊提親,小姐可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胡小仙不屑道:「李淵怎會為池生春出頭,池生春根本沒有那讓尹祖文提出來讓李淵去考慮的資格。」   徐子陵淡淡道:「若偷《寒林清遠圖》的人不是曹三而是李淵又如何?」   胡小仙花容失色,失聲道:「你是說笑吧!」   徐子陵暗吃一驚,想不到胡小仙反應如此強烈,道:「此事千真萬確,胡小姐有什麼打算。」   胡小仙呆了半晌,頹然道:「那就糟糕,我情願嫁給池生春,也不願嫁進深宮,過那些暗無天日的淒慘日子。」   徐子陵楞然道:「你怎會嫁進皇宮呢?更何況《寒林清遠圖》是見不得光的東西,李淵只為討好張婕妤去偷的。」   胡小仙歎道:「對李淵這種男人的瞭解我比你徐大俠要深入千倍萬倍,他每次見到我時瞳孔會放光,唉!這種女人的直覺一言難盡,教我怎樣向你解釋。」   接著皺眉道:「你怎曉得是李淵偷的?」   徐子陵糊塗起來,不答反問道:「既然你曉得這麼危險,為何仍把池生春手上有《寒林清遠圖》的事透露予李淵?」   胡小仙可憐兮兮的道:「我是想李淵代人家出頭嘛!他若是明取,那就不會有問題,暗奪則居心難測。他只要說是從曹三手上將畫卷取回來,送給我爹,再由身邊的人向爹明提暗示,爹就只有把我這乖女兒送入皇宮,除非以後他不想在長安混。唉!爹整天想著如何發展大仙門,犧牲個把女兒幸福算什麼回事?說到底小仙只是他的養女。」   徐子聽得膛目以對,好半響不解道:「倘令尊為人果如小姐說的那樣,憑李淵的權勢,不用《寒林清遠圖》該可納小姐進宮,何用如此大費周章?」   心中同時想到此事不難證實,只要查證張婕妤是否如劉文靜向池生春所說的欲求此畫就成。若胡小仙的話不幸屬實,那將輪到他和寇仲、侯希白三人頭痛,要在尤楚紅眼皮子下偷寶畫已是難之又難,在正嚴密戒備以防石之軒的李淵手上偷東西,更是近乎不可能。   胡小仙歎道:「長安城內李淵最想納入宮中的有兩個人,一是紀倩,另一就是奴家,紀倩是青樓最紅的名妓,奴家……唉!怎麼說你才明白,奴家比較愛結交朋友,你明白嗎?總言之以李淵的皇帝身份,對納我們入宮大有顧忌,怕給天下人笑他好色,雖然他好色之事天下無人不曉。」   徐子陵心叫糟糕,若是如此,那寇仲的「寶畫招親」豈非害了她,此事何止行不通,徐子陵更不敢提出來。   苦笑道:「這是小姐的一個猜測吧。」   胡小仙嗔道:「你不信我嗎?到李淵借此納奴家入官時誰能打救我?」   徐子陵道:「待我證實此事確如你所說後。就把寶畫從他手上偷定,一了百了。」   胡小仙道:「但你能怎樣證實此事呢?難道去質詢李淵嗎?」   徐小陵微笑道:「這叫山人自有妙計,暫時不宜透露。」   胡小仙不滿道:「你這人哪,說話總是吞吞吐吐,藏頭露尾,是否想奴家擔心死呢?縱然真可證實,太極宮高手如雲,警備深嚴,你徐大俠雖然本高強,但在不知李淵把畫藏在何處的情況下,勢將無能為力,不要哄奴家歡喜哩!」   徐子陵苦笑道:「又在耍手段迫我說話。我答應你的事,當會盡力為你辦到,你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胡小仙急道:「你尚未告訴奴家要去迷惑的人是誰呢?」   徐子陵起立攤手洒然道:「這方面的事暫時取消,再有變化時自會告訴你的。」   說罷欲去時,給胡小仙一把扯著衣袖,笑道:「我還有一件秘密要告訴你呢。」              ※       ※       ※   寇仲以蔡元勇的外貌身份來到司徒府,發覺新來四個健僕,問起雷九指,後者笑道:「這樣我才似是個管家嘛!否則有客人來時我就變成跑腿,開門的是我,斟茶遞水又是我,成怎麼樣子。這四人是陳甫調派過來的,乃我們福榮爺的同鄉,忠心方面沒有問題。」   兩入在廳堂與任俊的司徒福榮碰頭,圍桌坐下後,寇仲壓低聲音道:「宋二爺是否會佳人去?」   雷九指錯愕道:「聽你的語氣用詞,似乎另有所指。」   寇仲道:「你們不覺得我們宋二爺昨天見過商美人後,整個人神氣活潑起來嗎?」   任俊道:「給寇爺這麼說,小子亦有同感,宋爺告訴我他跑盡東西二市,始選購得合他心意的花布作送給商場主的禮物,回來後且問我們的意見。宋爺的眼光,當然是好得沒有人能批評的。」   雷九指思索道:「今回是否無心插柳而柳成蔭?若確是如此,真是可喜可賀,你和小陵將少卻一件心事。」   任俊好奇問道:「了卻什麼心事?」   雷九指倚老賣老的道:「小孩子不要理大人的事。」看到任俊失望的表情,心軟道:「遲些告訴你,如今是正事要緊。」   寇仲道:「有什麼要緊的正事?」   雷九指道:「尹祖文今晚在上林苑宴請我們的福榮爺,為福榮爺洗塵,你說這是否要緊的正事。」   寇仲喜道:「終於中計哩!」   旋又皺眉道:「那今晚豈非要推掉爾文煥的天仙局?」   雷九指哂道:「你好像忘掉自己是什麼身份,福榮爺的應酬關你這跑腿什麼鳥事?」   寇仲啞然失笑道:「總管對新來的人使的下馬威確厲害,小人見識淺薄,不知跑腿的工作是這麼輕鬆容易,只須躲在家中睡覺或隨處閒逛,間中入賭場博他娘的兩手。」   雷九指笑道:「我是說你們只須裝裝門面。我們在裡面大碗酒大塊肉時你們盡可溜過對街去等待上釣,這正是貪心賭鬼不肯錯過任何賭局的本色,包保沒有人懷疑你們。」   任俊道:「雷爺想問寇爺的是今晚我該怎樣應付。」   寇仲欣然道:「很簡單,你既要透露對沾手賭場的野心,更要表現出慎重多疑的一貫作風。對尹祖文當然落力巴結,其他的你最好問陵少,對整盤計劃他比我清楚。」   雷九指笑道:「現在是有心人算有心人,幸好我們知道他們心中轉的鬼主意,他們卻不曉得我的袖內乾坤,我們是佔盡上風。」   寇仲欣然道:「若今晚的陪客裡有池生春在,那我們離成功不遠耳。尚有一緊要事差點忘記告訴你們,大明尊教的『善母』莎芳和她十多個徒眾昨晚給石之軒宰掉,而石之軒竟親口說楊虛彥是『原子』。」   雷九指和任俊大感錯愕。   問清楚事情經過後,雷九指道:「此事肯定轟動全城,震驚天下。」   寇仲道:「我說是沒有人曉得才對。在此對外用兵之時,像這類消息唐室必會設法壓下去,不洩漏半點風聲,像是從沒發生過任何事的樣子,免得人心惶惶。」   又歎道:「石之軒確是不可小看,只這一手,足可鎮懾魔門各系,婠婠的處境會更危險。」   雷九指皺眉道:「你還要姑息這妖女嗎?」   寇仲苦笑道:「我不是姑息她,只是戰略上的需要。我們現在非是一般江湖仇殺,而是爭霸天下的明爭暗鬥。若撇除一切顧慮,第一個要殺她的該是我寇仲,因為我們昨晚交過手,她的天魔大法,極可能是我井中八法命中注定的剋星,他奶奶的!」   雷九指和任俊聽得臉臉相覷,無言以對。 第十二章 醉翁之意   徐子陵重新坐下,問道:「什麼秘密?」   胡小仙道:「此事本不應告訴你,可是見你對人家盡心盡力,真的為奴家著想,且不求回報,奴家感動下,只好出賣朋友的秘密來回報你這個好人,可是你須答應不能傷害奴家的朋友和家人。」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道:「胡小姐請賜示,小姐該知我是從不傷害無辜的。」   胡小仙甜甜笑道:「奴家當然信任你,沉落雁是否你的老相好?」   徐子陵心中暗顫,道:「只可說是好朋友,究竟是什麼事?」   胡小仙羨慕的道:「能得徐子陵肯親口承認為紅顏知己,是多麼難得,小仙肯定沒有這恩寵,對嗎?」   徐子陵不知好氣還是好笑,大家在說正事,胡小仙卻不忘妒忌別人,還要爭寵!只好道:「若異日有人問起我和胡小姐你的關係,我亦是同一的答覆。」   胡小仙喜道:「奴家真的受寵若驚呢,可你這人喲,是否真個鐵石心腸的?」   徐子陵當然明白她的語意,卻不願在這方面跟她胡纏不清,正容道:「此事竟與沉落雁有關?」   胡小仙湊近少許,輕輕道:「在長安,有一極具影響力和實力的世家,正密謀對付沉落雁,一個不好,李世績會受到牽連。」   徐子陵一震道:「獨孤閥?」   胡小仙道:「你清楚他們間的過節嗎?」   徐子陵心中暗歎,道:「算是清楚吧!獨孤霸在洛陽被沉落雁刺殺,唉!此事本沒有人曉得,還是我們洩漏出去的。若她現在真遇上你說的情況,我們要負上主要責任,所以我們絕不會坐視。」   胡小仙擔心的道:「我可以告訴你,條件是你們只可暗中化解,不可傷害獨孤家的人,因為獨孤鳳是奴家最好的朋友,若非得她通知我,我不會曉得《寒林清遠圖》被池生春高價收購,並以之作聘禮來打動爹的心。」   徐子陵至此始明白胡小仙「洩秘」的來龍去脈,也暗起戒心,因胡小仙打始便沒有「坦誠無私」,幸好逐漸贏取得她的信任。   誠懇的道:「胡小姐請放心。」   胡小仙沉聲道:「我只是從鳳妹的話語聽出一鱗片爪,他們是要利用李密的異心造文章,拖沉落雁淌這渾水,若沉落雁中計,他們將出手取沉落雁之命,至於其中細節,奴家並不清楚。」   徐子陵暗呼一波末平,一波又起,令他們窮於應付,卻又不能置諸不理,不解道:「李世績現在是唐室重臣,攻打洛陽的主將,獨孤閥現在聲勢大幅減弱,怎敢冒開罪秦王之險去陷害沉落雁?」   胡小仙肅容道:「不要低估獨孤閥,現時獨孤閥和宇文閥均投靠李淵,一向以來三閥關係親密,現在兩閥更清楚保存富貴權力的唯一生路,就是全力支持李淵。只看李淵能請得動尤楚紅入宮保護張婕妤,可推斷他們的關係。有張婕妤在背後支持獨孤閥,加上李淵對李世民的猜疑顧忌,在順水推舟下,李淵說不定會縱容獨孤閥向沉落雁報復。一旦令沉落雁背上與李密叛變的罪名,秦王怕亦無可奈何,因為沉落雁對李密的忠心,早是人盡皆知的事。」   徐子陵大感頭痛,此事確可大可小。告辭離開。              ※       ※       ※   出乎寇仲等意料之外,宋師道並非神情輕鬆愉快的回來,而是一臉沉重。   雷九指和任俊知機的藉詞離開,好方便兩人私下說話。   宋師道接過寇仲斟上的香苫,無意識地飲上一口就放在桌上,雙眼直勾勾的瞧著前方,寇仲可肯定他視而不見,只是沉浸在深思裡。試探問道:「商場主是否仍不肯原諒我們。」   宋師道茫然搖頭,道:「我看她對你們早消了大半的氣。她是位有智慧的女子,對你們瞭解甚深,該明白你們是別有苦衷。」   寇仲聽得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問道:「二哥有否代我們向她解釋。」   宋師道仍是自顧自兩眼空空洞的朝前望,夢囈般道:「我向她解釋過一遍,她沒有肯定的答覆,只說要多想幾天。然後她興致盎然的和我談論她最喜愛的藍田玉,這種美玉乃玉中王者,玉色冬則溫潤,夏則清涼,質地潔堅脆,擊之發音清澈嘹亮,紋理艷絕無倫。唉!秀珣確是有品味和有眼光的女子。」   寇仲訝道:「聽二哥這麼說,你們該談得非常投契,怎麼……嘿……怎麼……」   宋師道像首次發覺寇仲的存在般朝他瞧來,苦笑道:「投契有什麼用?」   寇仲不敢直問,旁敲側擊道:「宋二哥是以本身的身份面貌去見她,還是以申文江的模樣身份。」   宋師道道:「當然是宋師道的本來面目,你不想她曉得司徒福榮的事吧!」   寇仲歎道:「我是忍不住哩!宋二哥為何像……嘿……像失去人生樂趣的樣兒,是否她在言多有失下罪二哥你呢?她歡喜你送她的花布嗎?」   宋師道呆望他好半晌,慘然搖頭道:「小仲你誤會哩!她不但對我送她的花布非常欣賞,還說要立即親自動手栽縫成衣裙穿給我看,我走時她更約我明晚與她共晉晚膳。大家是自己人,我不想瞞你和子陵,秀珣是你們的娘外首個能令我心動的好女子。」   寇仲百思不得其解的抓頭道:「那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宋師道苦笑道:「問題是我宋師道是『天刀』宋缺之子,又是你寇少帥的二哥。」   寇仲心中劇震,立刻明白過來。   商秀珣乃飛馬牧場之主,故必須首先考慮牧場的存亡。照現在的形勢發展,天下極可能演變成南北隔江對峙的局面。大江之南,是宋缺和寇仲的天下O大江之北,則為李閥唐室的勢力範圍。假設宋師道與商秀珣相好,飛馬牧場位於大江之北,勢成李閥的眼中釘,將難逃被連根剷除的命運。   宋師道頹然道:「你終於明白哩!」   寇仲無奈點頭,道:「二哥是什麼時候想起這個問題的?」   宋師道答道:「當我向她提起你們時,她說形勢所迫下,終有一天她要與你們劃清界線,她今趟到長安來,亦因飛馬牧場的領導層決意與李閥修好。言下之意,與你們因婠婠而來的誤會只屬小事。那時我才想起自己是宋缺之子,不宜與她交往,這關係只會把她害苦。」   接著慘然笑道:「我對你娘的心志不夠堅定,本早下決心陪君綽終老幽谷,卻還三心兩意,朝秦暮楚,理該受到懲罰。」   寇仲心亂如麻,驚呼道:「二哥萬勿有這種想法,若二哥尋得真愛,娘在天之靈只會欣慰,你伴在她墳旁反會令她不安。」   宋師道六神無主的茫然道:「真的是這樣嗎?」   寇仲回過神來,拍胸保證道:「我和小陵就是娘在世上的代表,你不信我們信誰?明晚你宋二爺記緊赴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瀟瀟灑灑的和她談論藍田美玉,談什麼都好,就是不談我們和政治形勢。只當她是個紅顏知己,至於將來如何,就交由娘在天之靈決定。」   宋師道雙目亮起來,點頭道:「對!她現在只視我為一個談得來的知己朋友,所以我不用多心。」   寇仲放下心事,但又心知肚明多了件心事,且可能是無法解決的難題。不由想起李建成對商秀珣的興趣,如若明晚李淵親口向商秀珣提出婚約,商秀珣會否因飛馬牧場的將來,委屈自己答應這政治的交易?那或是與兩人「劃清界線」一語背後的真義。   宋師道能承受這繼傅君綽之死後另一沉重打擊嗎?              ※       ※       ※   徐子陵十萬火急的趕回多情窩,侯希白正悠然自得的在書齋為他的《百美圖》動筆,見徐子陵欣然道:「全賴子陵點醒我,我現在眼見是畫,心見是畫,卻又似是沒有畫,果然安樂自在,多餘的事無暇去想,無心去想。」   徐子陵在旁坐下,瞧著他為勾勒好的畫令美人敷上粉采,隨口問道:「李淵不是指定要你畫他後宮的美人兒嗎?為何你卻像在此閉門造車的樣子?」   侯希白放下畫筆,笑道,「怎會是閉門造車?且我怎肯放過盡視唐宮佳麗的機會,畫中美女,我是在宮內面對真人勾勒而成,那些美人兒沒一個敢不乖乖聽我的話,還要千方百計討好我,怕我把她們畫丑,又或不能突出她們的優點,在畫卷裡給比下去。哈!真是難求的優差。」   徐子陵問道:「你何時入宮?」   侯希白傲然道:「我歡喜何時入宮就可何時入宮,為何要問?是否與偷畫有關?」   徐子陵道:「能否變成與偷畫有關,遲一步再說,眼前則有兩件急事,須你出手幫忙。」   侯希白道:「看來小弟亦有點用,子陵請吩咐。」   徐子陵道:「首先我要你查清楚劉文靜代李淵向池生春說的話是否屬實?此事關係重大,若失竊前張婕妤根本不曉得《寒林清遠圖》的存在,又或她沒有對此圖生出觀視之心,寶畫就該藏在李淵的藏畫室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侯希白在徐子陵旁坐下,點頭道:「果然關係重大,此事包在我身上。我是出名愛畫的人,問起這方面的問題,絕沒有人會起疑心,讓我直接問張娘娘那美人兒吧!另一件是什麼事?」   徐子陵面容一沉,道:「你設法與沉落雁見個面,警告她獨孤閥想借李密暗謀離長安的事拖她下水,背後可能有李元吉什或李建成在支持,叫她千萬不要中計。」   侯希白動容道:「此事更重要,你可否說得具體些,好讓她知所趨避。」   徐子陵搖頭道:「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提醒她當李密正式向李淵請纓到關外召集舊部以對付王世充、竇建德,就是危險來臨的時刻。而在這事發生前,最好不要與李密或王伯當有任何接觸。」   侯希白道:「若她要見你,我怎樣答她?」   徐子陵道:「今天直至黃昏,我該在司徒府,有事的話你可來找我,我可趕到這裡來見她。」   侯希白道:「我立即去為你辦這兩件事,也是時候去查探莎芳歸天一事對唐室的震撼力。」接著低聲道:「謝謝你們!」   徐子陵悄然道:「謝什麼呢?」   侯希白徐徐道:「謝你們為偷畫的事費盡工夫,絞盡腦汁。坦白說,縱使偷不到,我仍是非常感激。唉!若畫不在婕妤的房而是在李淵的書房內,我們就只有放棄。何況李淵的居處樓殿重重,他隨便把畫放在任何一個地方,就算沒人阻攔任得我們搜尋,恐怕亦非一、兩天能找得到。我雖對畫是癡子,卻不是傻瓜,沒理由要你們陪我去送死的。」   徐子陵微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晚我去偷畫時,池生春曾把一些粉末灑在地上,只要我鞋底沾上,他們便能憑氣味追蹤我,你能否找些這樣的粉末來呢?」   侯希白不解道:「這與偷畫有什麼關係?」   徐子陵欣然道:「若李淵真的請我們的申爺去鑒證《寒林清遠圖》,這種粉末將是我們怒海黑夜航行的照明燈,除非李淵把畫藏在不能透氣的密室內。」   侯希白拍幾叫絕道:「子陵果是智計過人,此計萬無一失。因為畫軸的理想藏處該是通爽適中乾濕合宜之處,而不應密藏室內。此事又包在我身上,應該說包在雷大哥身上,他該比我行。那今晚是否仍須入宮探路呢?怕否會打草驚蛇。」   徐子陵道:「今晚的唐宮之遊是勢在必行,不能不去,更不敢不去,否則我們受辱的土木機關學大師焉肯放過我們。」   兩人交換個有會於心的眼神,同時放聲大笑。 第十三章 計劃未來   徐子陵被雷九指迎入宅內,順道介紹他認識新來的四僕,入廳後見任俊扮的司徒福榮神情古怪的立在一角,訝到:「什麼事?」   雷九指得意洋洋的道:「你有沒有發覺福榮爺有些不同?」   任俊做出個無奈的表情,表示雷九指硬迫他站在那裡等待被檢閱。   徐子陵漫不經意地拿眼一掃,微笑道:「小俊不但在扮司徒福榮,也在扮我,對嗎?」   任俊喜道:「徐爺的眼力真銳利,我還怕你看不破雷爺的手段。」   雷九指傲然道:「這正是針對高手的必要作法,所以我加高小俊的靴子,令他高度與陵少分寸不差,更加闊他的肩頭,當有需要由子陵扮回司徒福榮時,將沒有人能看破。」   徐子陵知情識趣地誇獎他幾句好聽的話後,問道:「有沒有方法弄一種粉末似的東西,可以貼附在畫絹上,既令人難以察覺,又可以逐漸散發出某種氣味呢?」   雷九指指指自己腦袋,笑道:「這傢伙可為你解決任何事情,不過最好把真正的情況說出來,否則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徐子陵遂把構思說出來,雷九指一句:「待我去想想」便溜掉。   任俊來到他旁,誠懇的道:「徐爺真厲害,竟然想出這種匪夷所思的妙計。」   徐子陵微笑道:「整天要窩在屋內,會否感到氣悶?」   任俊搖頭道:「怎會氣悶?小子從兩位前輩身上每天都學到新的東西,寇爺正在臥房休息,並請徐爺到步後立即去見他。」   徐子陵問道:「宋爺呢?」   任俊壓低聲音回答道:「宋爺自見商場主回來後,一直在中園的亭子呆坐,我們不敢去打擾他。」   徐子陵泛起不安的感覺,點頭道:「我見過寇仲再說。」              ※       ※       ※   徐子陵在床沿坐下,雙手交叉放後做枕仰臥榻上的寇仲朝他瞧來,歎道:「我有兩個難題想與你分享。」   徐子陵苦笑道:「看你現在愁眉不展的樣子,就肯定滿腦是如假包換的難題。唉!難題嗎?我也有得出讓。」   寇仲盤膝坐起來,笑道:「是我先說的,所以我有優先權。我一直沒告訴你,昨晚我曾和婠婠動過手。」   徐子陵明白他不想讓侯希白曉得這方面的事,因關連石之軒。道:「她功德圓滿的天魔大法厲害至何種程度?」   寇仲道:「我尚未試清楚清楚,卻有個極端不詳的感覺,是她的天魔大法剛好能克制我的井中八法,就像水能克火的一種無法改變的物性相剋。」   徐子陵道:「事情未必如此嚴重,只因她比誰都明白我們以長生氣為基礎的的真氣,你們怎會動手的?」   寇仲道:「是她迫我動手的,以證明只有她的天魔場才能困住石之軒。難題就在這裡,我們究竟和她合作,還是拒絕她。今天我們必須給她一個肯定的答覆,時間不容我們拖下去。」   徐子陵道:「或者是因我見過她悲泣的慘樣兒,感覺到她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際此她正限於四面楚歌的時刻,我們為人為己都該扶她一把。而合作則止於對付石之軒,我們以後再不插手她任何事內。」   寇仲歎道:「你同情她,是因為認為石之軒以大欺小,可是我卻有個感覺,婠婠極可能是另一個石之軒,終有一天天下無人能制。」   徐子陵凝望他半晌,道:「她昨夜的表現,肯定令你猶有餘悸,對嗎?」   寇仲雙目神光閃閃,忽然嘴角逸出一絲笑意,道:「應說是打動,她天魔場靈活、變幻的變化,深深打動我對武道的追求,就像石之軒的不死印。好吧!就依你之言和她合作,狠很賭他娘的一把。假若伏殺石之軒失敗,我們該如何應變?」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立即撤走,並放棄司徒福榮計劃,否則會連累很多人,因為我們將惹起石之軒的殺機,並不擇手段對付我們。那可不是說著玩的。」   寇仲道:「第一道難題就當解決,另一道難題恐怕連你也有心無力。」   接著就把宋師道的顧慮說出來。   徐子陵沉吟片刻,見寇仲眼瞪瞪的呆看著自己,訝道:「為什麼這樣呆瞪我?」   寇仲頹然道:「我在看你會否乘機勸我放棄爭霸天下。唉!我現在內疚的要命,這可說是宋二爺唯一的一個得到幸福的機會,如若觸礁,他將失去生趣,說不定會到娘的墳前自盡殉情,那是我最不願見到會發生的事。」   徐子陵沉聲道:「依目前的形式發展,如若你寇少帥放棄爭霸,洛陽必然失陷,宋缺給你氣得心灰意冷下將袖手不理中土的事,李淵會把李世民召回長安,改由李元吉主持大局,由於洛陽得關中支持,寇建德和劉大哥將有敗無勝,巴蜀依約降唐,天下群雄像骨牌般應聲投降或戰敗覆亡。於此情況下,李世民肯定會被魔門的人刺殺,那時唐室天下若不落入魔門之手,亦難逃塞外聯軍入侵征服的命運。」   寇仲劇震道:「你好像是首次正式支持我為統一天下而戰?」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以事論事,看到李淵被魔門的尹祖文利用其好色弱點的情況,還有獨孤閥、宇文閥和李閥三合一的形勢,加上石之軒之外上有婠婠,李世民絕對沒有機會,妃暄期待落空。而正如你所言,李世民在府兵之下根本沒有可能擁兵自立,而他亦不願這樣做。」   寇仲道:「假若我真能殺死李小子,擊潰唐軍,那又如何?」   徐子陵道:「戰火無情,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小弟有什麼話好說的。但你不是說過只有爭天下的野心和享受那種過程,卻沒有當皇帝的興趣嗎?在容許的情況下,大可放過李世民,將來讓他當皇帝算了。」   寇仲苦笑道:「給你說得我心都癢起來。坦白說,看過李淵當皇帝之苦,想當皇帝就是傻瓜,只可惜我們是癡人說夢。依現今的形勢發展,即使我能奪取江都,仍難逃兵敗戰死的劣局。坦白說,我真看不到自己有任何機會。非是要長李世民志氣,在實力上和戰略的佈置上,我和李世民仍有一段差距。」   徐子陵搖頭道:「你因被李世民重挫於慈澗,心情鬱結下既低估自己,更低估你未來岳丈『天刀』宋缺,只要你能撐著局面,一待宋缺率南方大軍北上,天下形勢會逆轉過來,再非李閥獨大的一面倒情況。」   寇仲一呆道:「宋缺竟會來助我。」   徐子陵道:「此事千真萬確,是沉落雁和李世民告訴我的,宋缺正召集嶺南各族的俚僚軍,進行集訓,若從嶺南坐船沿岸北上,可餘個許月的時間抵達。」   寇仲半信半疑道:「那他老人家為何不立即來救我?」   徐子陵道:「軍隊結聚後尚要集訓,須時至少三個月,加上船程,是四個多月的時間,所以嶺南大軍最快趕來救你的時間在十月才能實現,但宋缺乃軍事大家,絕不會在那時候北進。」   寇仲失聲道:「為什麼還要拖延?到那時我寇仲可能要靠你才能向李小子討回遺骸,好安葬在娘的墓旁。」   徐子陵歎道:「仲少你這叫關心則亂,南人北戰,首先要克服水土的問題,十月北方嚴冬開始,在寒冷的天氣下,不耐風雪苦寒的南兵勢將戰力大減,以宋缺的智慧,怎都會忍耐至春暖花開的時候始發兵,他到那時始會將這計劃知會你。」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那豈非仍要捱九個月的悠長時間。」   徐子陵道:「那就看洛陽可守多久。我願助你取江都,並不是一時感動下的魯莽之言,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我不願和李世民交鋒,對李子通卻沒有這種顧忌。」   寇仲呆看他半晌,道:「好!無論伏殺石之軒一事是成是敗,只要死不去,我立即趕回彭梁,盡一切辦法收服李子通。」   徐子陵道:「我非常高興你恢復鬥志,卻不知是福是禍。此間事了後,我會到巴蜀走一趟,然後到彭梁和你會合。」   寇仲道:「然則眼前宋二哥與美人兒場主的死結如何解開?我真怕商秀珣為牧場著想,會委身李建成,那是我們難以容忍的。」   徐子陵道:「我們找個機會,和商秀珣開心見誠的談一次,希望她怎都拖延至洛陽失陷,才在這方面決定。」   寇仲點頭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希望美人兒場主真的傾情宋二哥,那就一切好辦。我的兩個難題似都解決哩,你那方面又有什麼新問題?」   徐子陵一股腦兒把胡小仙擔心的事說出來,道:「若證實李淵偷畫別有居心,我們須將偷畫大計改變過來,且要冒更大的風險。現在我們把偷畫和伏殺石之軒兩事勾連在一起,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我們也要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擔憂的道:「若李淵打消宋二哥鑒證寶畫的念頭,又或待幾個月風聲過後才這般做,我們豈非只能被動的呆等嗎?」   徐子陵肯定的道:「我有直覺李淵會在這幾天內請二哥入宮,因為他必須肯定手上名畫是真作而非偽冒,否則便是個笑話。若宋二哥真的是申文江,李淵一句話就可令他不敢說三道四,所以並不存在須待風聲過後的問題。胡小仙卻是非常迷人,難怪李淵動心。不過他是否志在小仙,還須待侯公子去證實。」   寇仲興奮起來,道:「今晚就讓我們去勘破入宮地道的玄虛,到宮內探路。他娘的,揚州雙龍和多情公子來啦!」   徐子陵沒有被他的興奮感染,冷然道:「應說曹三來哩!」   寇仲錯道:「曹三?」   徐子陵道:「當然是曹三,我們先扮曹三順手牽羊拿走唐宮中一件國寶,下趟去偷畫就不至於太突然,更不會懷疑是宋二哥洩密。」   寇仲皺眉道:「那會令李淵更加強防備,對我們是有害無利的。」   徐子陵哂道:「你真的認為有分別嗎?李淵為防範石之軒,且更因莎芳被殺一事,宮內的戒備警覺早提升至頂點,根本沒有分別。」   寇仲呼出一口氣道:「你這小子比我更膽大包天,就像我以為自己是情場戰士,你卻是情場先鋒將,是我在情場的上司。哈!曹三不但沒有遠遁,偷東西還偷到皇宮去,視李閥為無物,究竟會惹起什麼反應?」   徐子陵看看天色,道:「差個把時辰便是黃昏哩!我們應否去建商秀珣一面呢?」   寇仲道:「小弟認為你一個人獨自去看她易說話點,我則去找爾文煥,告訴他須取消今晚的賭局。這叫欲擒故縱,待他做出提議,例如與其在上林苑外呆等,不若溜過對街賭他娘的幾局諸如此類,我們則裝作最後終被說服,因為太行雙傑不但貪婪成性,且是只顧自己的人。」   徐子陵道:「說到底就是要我孤伶伶一個人去面對美人兒場主,由我背這黑鍋。」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一世人兩兄弟,這叫群策群力,又叫分工合作嘛!」   就在此時,兩人心現警兆,同往臥室朝西的窗子瞧去。   婠婠幽靈般立在窗外,正巧笑倩兮,秀眸生輝的凝視兩人。   兩人大吃一驚,魂飛魄散。 『卷四九』第一章 矛盾之爭   寇仲和徐子陵的震駭是有理由的,因為這是他們最害怕的事。   上趟到長安尋找楊公寶庫,如被揭破,還可與高占道等人立即撤走,可是今趟卻是牽連廣泛,榮達大押的陳甫等人固是首當其衝,追查起來,平遙的歐良材等人亦難免禍。   且際此李淵正深忌李世民的當兒,可能李靖也將有難,所以他們於此時份看到窗外的婠婠,立即三魂不齊,七魄不整。   在這方面的掩飾,他們非常小心,用盡手段,想不到終被婠婠識破,最糟是直到此刻他們仍不曉得漏子出在那裡?更聯想到婠婠既可如此,暗伺在旁的石之軒自可辦到。   兩人頭皮發麻,啞口無言時,婠婠從窗外飄進來,毫不客氣的坐到床端,嘴角含春的道:「兩位情郎好!你們的考慮有結果嗎?」   寇仲正面向著她,深吸一口氣以舒緩震駭波動的情緒,沉聲道:「你是怎樣發覺的?」   徐子陵改變坐姿,雙目電射婠婠,心忖現在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希望婠婠乃唯一曉得「司徒福榮計劃」的人,然後合兩人之力不擇手段拚著受傷來個殺人滅口,否則以後會被她牽著鼻子走。他肯定寇仲心中轉的是同一念頭,他不知道寇仲能否狠下此心,卻知自己肯定辦不到。   婠婠香眉微聳,輕鬆的道:「百密一疏,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婠兒早曉得你們另有圖謀。」   寇仲雙目精芒驟盛,旋又斂去,頹然歎道:「看來你是不肯說出我們錯失在甚麼地方哩!」   婠婠秀暉湧起複雜的情緒,幽幽的瞟徐子陵一眼,目光轉回寇仲臉上,柔聲道:「恰恰相反,我本不打算說出來,但現在改變主意,決定立即解除你們的疑慮,好令你們安心。相信人家一趟好嗎?就算你們拒絕助我,婠婠絕不會出賣你們。」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婠婠目光投往窗外中園的方向,微歎道:「剛才我在試探你們,看你們會否殺人滅口?我進房來實是以身犯險,可是在如此情況下,你們仍不肯向人家下毒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婠兒給你們感動哩!」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因難測她說話的真假,感覺則窩囊至極點,有肉在玷板上,任由宰割的被動苦況。   婠婠柔聲續道:「你們的漏子出在商秀珣身上,也是唯一的失著,我猜到你們定會找她解釋,只沒想過為你們作和事老的是宋家二公子。跟蹤他可比跟蹤你這兩個其奸似鬼的小子易多哩!他早前離開商府時更是滿懷心事。」   兩人恍然大悟,這確是百密一疏,同時亦安心下來,因為石之軒並不曉得他們和商秀珣間發生的事,故不會像婠婠般懂得伺伏商秀珣行館之旁,等待他們上釣。   婠婠見兩人呆頭鳥般的瞧著她,微笑道:「人家真不會出賣你們,更不會利用這來威脅你們,那對婠兒有甚麼好處?而縱有天大好處我也不願以後你們認定我不但是無可化解的仇人,更是卑鄙至極之徒。」   兩人開始感覺到婠婠的誠意,交換個眼色後,寇仲道:「見你這麼乖,我們亦有回報。我們昨晚夜采尹府,聽到尹祖文和貴派聞采婷的對話,尹祖文指你難忘殺師之恨,不利你們聖門兩派六道的統一,提議以白清兒代替你。聞采婷看來已給說得意動,還說邊不負、辟守玄兩人都支持白清兒。只要石之軒肯狠心殺死女兒,陰癸派會臣服石之軒之下。」   徐子陵補充道:「尹祖文認為只要能生擒你,他有辦法迫你把《天魔訣》交出來。」   婠婠容色平靜,雙目下垂,淡淡道:「你們確神通廣大,竟瞧破尹祖文的身份。」   寇仲笑道:「這或者就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婠婠嘴角微翹似示不屑,曬道:「甚麼天網?甚麼天命?太史公早有伯夷、叔齊善人不得好死,而滿手血腥罪孽者卻得善終之歎!他自己則慘遭宮刑,不能人道。所謂天網天命,是耶非耶!只不過是滿口仁義的偽善者騙人作奴材的大話。」   寇仲訝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心中並無意見,你卻像並不把眾叛親離、四面楚歌的情勢放在心上?」   婠婠雙目凝視寇仲,緩緩道:「祝師死後,婠婠從此沒有親人,在聖門裡惟強者稱王,只要殺死石之軒,其他人怕我還來不及,豈還敢來惹我。現在最後的決定握在你們手上,你們若一意孤行,我只好另尋辦法,但仍不會揭破你們的勾當。」   最後一句話今兩人大生好感。   寇仲向徐子陵道:「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道:「我答應過的事,從來沒有不算數。」   婠婠喜出望外,嬌軀輕顫道:「那石之軒死定哩!你們可有甚麼計劃?」   寇仲道:「我們希望能在此點上有些保留。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們曉得石之軒在長安有另一個化身,故正等待某一時機的來臨,當迫得石之軒全無退路,我們可在他唯一的逃生出路伏擊他,可是詳細計劃要待到那一刻來臨前,我們才可以告訴你。到時你會明白我們現守口如瓶的原因,因為牽涉到我們太多秘密。」   婠婠點頭道:「這非常公平。你們現在是婠兒僅有敢信任的兩個人,不必絲毫擔心你們會害我。為方便行動起見,奴家暫居此處行嗎?這裡環境不錯,我保證不會被下人發現。」   只聽她的話,兩人知她已把司徒府的形勢摸通摸透。   寇仲皺眉道:「你自己沒有落腳的地方嗎?待展開行動時我們自會通知你。」   婠婠容色平和的道:「我當然有安身落腳的處所,卻不敢告訴你們。誰料得到我們將來的關係會如何發展?人家不願整天擔心你們不知甚麼時候會摸上門來尋晦氣呢。」   寇仲微笑道:「隨便大姐你吧!不過你這番話透露出珍貴的消息,希望將來不須被我們利用來對付你。」   婠婠瞟徐子陵大有深意的一眼,歎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目下人家四面楚歌,而你兩位是我僅有可信賴的人,只好躲到這裡暫避風頭。」   兩人恍然,婠婠是因聽得本派人密謀對付她的消息,感覺到危險,所以不得不放棄原來隱藏的處所和身份。   徐子陵淡淡道:「還有一則重要的消息順帶告訴你,昨夜石之軒親自出手,不但擊斃『善母』莎芳,還盡殲其隨員。」   婠婠微一錯愕,露出思索的神情。   寇仲乘機問道:「誰是大尊?」   婠婠目光往他投去,稍作沉吟,歎道:「若我告訴你們,與背叛聖門無異!」   寇仲哈哈笑道:「你還及不上石之軒的瀟灑,他昨晚告訴陵少,楊虛彥就是甚麼他奶奶的原子。大明尊教並非你聖門內的派系,且聖門的人正排擠你,你還要計較他娘的所謂義氣,如此守成不變,我寇仲第一個不看好你。」   婠婠微笑道:「楊虛彥和大明尊教不過是互相利用,大明尊教需楊虛彥助他們立足中原,而楊虛彥則看上大明尊教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雙方是利益的結合,所謂的『原子』只是個名稱,可以沒有任何實質的意義。楊虛彥永不會成為大明尊教的信徒,大明尊教更不會認為楊虛彥是他們的人。」。   寇仲知再難從婠婠口中套間出進一步的有用情報,瞧天色已是日落西山,早錯過去見商秀珣的時間,笑道:「今晚回來再和你耍花槍,我們現有要事待辦,婠美人兒你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婠婠橫他千嬌百媚的勾魂一瞥,道:「人家也很忙哩!明早見!」說罷穿窗離開。   婠婠離開後,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有是福是禍,難以逆料的感覺。   此時雷九指領侯希白至,見到兩人表情,前者訝道:「發生甚麼事?為何你們既不說話,更木無表情?是否又吵架哩!」   寇仲歎道:「我們今趟的誅香大計,已因被婠婠發現敲起警鐘,沒哭喪著臉是非常了不起。」   雷九指和侯希白立即色變。   徐子陵解釋後道:「事情仍未至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我們必須有應變計劃。」   雷九指終弄清楚情況,點頭道:「撤退可以有全面撤退和部份撤退之分,我去找宋爺商量,好教他沒時間胡思亂想。」   徐子陵把他喚回來道:「那小玩意有沒有頭緒?」   雷九指哈哈笑道:「別忘記我是誰的傳人,明早交貨如何?哈!」笑著去了。   侯希白坐往床端婠婠適才坐過的位置上,道:「只要你們能撤走,我保證婠婠不敢出賣你們,那對她有百害而無一利。順帶問句,你們似對石師藏身處有十成十的把握,對嗎?」   徐子陵淡淡道:「可以這麼說,卻非十足十,那要看老天爺的意旨才能定奪。」   侯希白苦笑搖頭,通:「我是否令兩位感到小弟是很麻煩的一個人?」   寇仲笑道:「不是麻煩,而是矛盾。因為最銳利的矛和最堅固的盾相擊,必是矛折盾碎的結局,沒有矛和盾,再沒有麻煩。你的矛盾就是對你有仇有恩的師尊石之軒,由他老人家一人分飾兩角,幹掉他就天下太平,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在下再不需你來開解,皆因給子陵點醒畫道即是武道後,早心暢神舒,只是怕你們低估石師的智計,一個不好給他反噬一口。更要小心是你們加上婠婠或會變成這世上最銳利的矛,但石師卻肯定是最堅固的盾,一張從未被人攻破的堅盾。」   徐子陵岔開道:「那兩件事辦得如何?」   侯希白道:「我先去找落雁,下人說她被張婕妤召入宮去,怕要小住數天,你們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麼難看?」   寇仲沉聲道:「這極可能是對付她的第一步行動,你是否按著入宮,見到她嗎?」   侯希白搖頭道;「我入宮求見張娘娘,她的頭號太監鄭公公說她正陪皇上下棋,故見落雁不著,當然沒有機會打聽《寒林清遠圖》的下落。」   徐子陵道:「今晚我們入宮,定要設法通知落雁。」   寇仲道:「為何捨易取難?今晚李淵不是設宴招待美人兒場主嗎?沉落雁肯定是陪客,我們請美人兒場主設法通知沉落雁便成。」   侯希白道:「遲啦!我離宮時,剛好碰上商秀珣入宮的車隊,她還停下揭廉和我說過兩句話,唉!」   兩人聽他語氣,知道不會是甚麼好說話,你眼望我眼,無言以對。   侯希白低聲道:「她說再不怪你們,但以後你們不用再找她。她說時眸子透出傷感失落、無可奈何的神色。」   寇仲苦笑道:「你說的全是壞消息,可以有令人快樂些的消息嗎?」   侯希白道:「我不想有好消息告訴你們嗎?可惜事與願違,皇宮的守衛明顯增強,我則由宮監韋公公貼身侍候,令我不敢向人詢問寶畫的事,說到底我仍是石之軒的徒弟,際此石師剛擊殺莎芳的當兒,李淵怎也要防我一手。」   徐子陵道:「韋公公是甚麼人?」   侯希白道:「韋公公在舊隋時曾侍候楊堅,後則追隨楊廣,是隋宮內武功最高強的太監頭子。煬帝被殺時他正在江都,憑武功突圍逃走,自此投靠李淵,並得李淵起用為內宮監,宮內所有大小太監均歸他管轄。」   寇仲道:「能在那種情況下突圍逃走,這人肯定有兩下子,我們曾於江都見過楊廣,印像中沒這麼一個人。」   侯希白道:「韋公公為人低調,此正是李淵歡喜他的地方。韋公公的武功是楊堅親手訓練出來的,負起保護楊堅的重責。坦白說,橫看豎看我不覺得他有何特別之處,但光是這種真人不露相的本領,足可令人感到他的深不可測。」   徐子陵歎道:「宇文傷、尤楚紅、韋公公,再加上幾個出山來助李淵的前輩名家,我們入宮後一旦行藏敗露,必有死無生。」   寇仲道:「入宮之事今晚勢在必行,到時隨機應變吧!」   徐子陵點頭同意,轉向侯希白道:「希白兄可否代為查采另一事,就是看李密是否已正式向李淵提出離開長安一事。」   侯希白道:「這方面該比較容易,我立即去辦,今晚見!」   侯希白去後,兩人各自沉吟,沒有說話。   徐子陵心中大感不安,婠婠出賣他們的機會不大,卻使他生出危機感。   例如以石之軒的眼力,加上他曉得徐子陵正在長安,肯定可一眼瞧破太行雙傑就是他徐子陵和寇仲,只要給石之軒有這個機會。   要命的是石之軒定會盡力查采他到長安來的目的,昨夜更發出清晰的警告,若再不離開長安,休怪他不留情。   所以他必須在這情況發生前,先伏殺石之軒。問題是他們對寶畫究竟是在張婕妤的香閨,還是李淵的書房?尚未弄清楚,只能被動地苦候李淵召申文江監畫的機會。   侯希白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一個不好,他們將要飲恨長安,完蛋大吉。   石之軒確有鬼神莫測的手段和才智。   寇仲的聲音傳進他耳內道:「你在想甚麼?眉頭全皺起來,令我想起將來你年老時的樣子。」   徐子陵頹然歎一口氣,反問道:「你又在想甚麼?」   寇仲盯著自己一對腳尖,搖頭道:「肯定我想的和你不同。唉!我想到的是洛陽之戰輸得並不冤枉,我是應該輸的,因李世民的高明近乎令人心寒的地步。他選在六月用兵,宋缺即使聞信立即調動軍旅,仍不能趕在十月冬季前開撥,因為抵達時剛好是冬天,不利南人用兵,所以只好待至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出發。李世民卻可趁這九個月的時間,攻陷洛陽,再把彭梁夷為平地,他奶奶的,這小子的手段確是狠辣。」   徐子陵道:「無謂的犧牲是沒有意義的,為何不考慮撤返嶺南,先平定南方,再圖渡江?」   寇仲道:「這並不是我寇仲喜歡的方式,輸就輸吧!但贏則定要贏得漂漂亮亮。陵少的提議或可使我保命,但勢將令我在頗長的一段時間陷於動輒敗亡的被動推打之局。李世民並不用和我在戰場分勝負,只要巴蜀降唐,整個大江之北將落入李唐手上,我們能保住大江之南已非常不錯。且我怎忍心看到中土回復南北對峙之局,予突厥可乘之機。一是我統一中原,一就是李小子得天下。所以我決定死守彭梁,直至宋缺援軍開到的一刻。此事我會獨力承擔,更不願你介入到我和李小子的生死決戰去。」   此時雷九指來說,出發往上林苑的時間已到。 第二章 上林之會   馬車離開裡坊,加入街上的車馬人流,往上林苑緩馳而行,由寇仲和徐子陵的太行雙傑當御者,載的是雷九指三人。   目睹華燈初上下長安的繁華景象,兩人各有感觸。   寇仲湊近道:「黎陽之戰後,我剛送走秀寧公主,那晚我感到無比的孤獨和寂寞,差點哭起來,湧上心頭的全是不如意的事,更感到很對不起別人,只想向玉致、秀芳、楚楚她們下跪殲悔,那是種使人窒息的痛苦。」   徐子陵淡淡道:「以後有否同樣的情況?」   寇仲茫然搖頭,苦笑道:「那還有空閒時間。」   徐子陵點頭道:「理該如此,你是給李秀寧勾起你深心內的情緒,故有此軟弱的表現。此後你會變作鐵石心腸的人,不再為本身的情緒左右,一切以勝利為目標。」   寇仲訝道:「你的分析很古怪,但我感覺自己仍是那個人,只是把心神移往戰爭上,無暇顧及其他。」   徐子陵道:「昨夜我有個奇怪的感覺,聽著石之軒說話,目睹他毫不留情的屠殺大明尊教的人,我感到再不能以正邪去介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肯定他是個為求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撇開一切阻纏著他的功利主義者。他的唯一弱點是對碧秀心難以捨割的深情,若他沒有這破綻,昨晚必全力幹掉我,不容許我們有計算他的機會。」   寇仲一震道:「你是否暗示我為求成功,必須不擇手段,變成一個無情的人?」   徐子陵肅容道:「戰爭本就是為求勝利,不擇手段。你既揀選這條爭霸之路,自須遵循這遊戲的規則,否則最好回家睡覺。」   寇仲搖頭道:「我永遠不會變成這樣的一個人,事實上在感情方面我是很脆弱的。」   徐子陵道:「你只是脆弱過一個晚上,唉!你這小子怎地糊塗,若你真的脆弱,該不會任由尚秀芳到高麗去,不會過門不入的避見楚楚,更不會不顧宋玉致意願將宋閥拖進戰爭去,亦不會與李秀寧變成敵人。自選擇以一統天下為己願後,在這大前題下你從沒退縮過。」   寇仲呆想片刻,艱澀的道:「難道我真是鐵石心腸的人嗎?」   徐子陵道:「坦白說你還沒有那麼厲害,所以我一直為你擔心。」   寇仲道:「我並不想變成這樣的一個人,那我的選擇是否錯誤?」   徐子陵苦笑道:「那要老天爺才曉得。今趟來長安的所見所聞,徹底改變我很多過往深信不疑的想法,更懷疑妃暄選中李世民的正確性,因為照目前的形勢發展,李世民的勝利,只會便宜魔門又或突厥人。」   又搖頭道:「我不知道!哦!到哩!」   任俊的司徒福榮、宋師道的申文江、雷九指的管家,在上林苑的知客慇勤款接下,迎進苑內去。   寇仲和徐子陵依指示把馬車停在廣闊的廣場一角,取來清水飼料服侍馬兒,兩人都不由懷念愛馬千里夢和萬里斑。為避風險,兩匹寶貝均被留在關外。   寇仲道:「上林苑的老闆是何方神聖,有甚麼後台背境?」   徐子陵道:「想知這方面的事,該問我們的侯公子。」   此時有馬車駛進上林苑,寇仲眼睛掃過去,低聲道:「這小子死性不改,仍是沉迷於夜夜笙歌的生涯。」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見到個衣飾華麗紈褲子弟式的人物,問道:「這傢伙很眼熟?」   寇仲道:「是沙家二少爺沙成功,與沙成就一個好賭,一個好嫖,幸好尚有三少爺沙成德撐持家業。」   徐子陵道:「時間差不多,我去見爾文煥和喬公山,你在這裡總纜大局。」   寇仲忙道:「這裡有甚麼事可做的?只會把我問出鳥兒來。我陪你去走一趟。」   徐子陵道:「這並不合情理,因為我現在是去告訴他們今晚分身乏術,而竟然可兩個人都溜去見他,他們不起疑才怪。兄弟!耐性點啊!」說罷笑著去了。   寇仲為之氣結,心神回到洛陽之戰上。離開慈澗後,他盡量避免去想及這方面的事情,把心神集中到石之軒身上,因為他正威脅自己兄弟徐子陵的生命,那可比爭霸天下更重要。所以際此洛陽陷於水深火熱之時,他仍要拋開一切,到長安來對付石之軒。   此間事了,他須立即趕返彭梁,接收楊公卿撤往彭梁的人馬,然後遵從遊戲的規則,無所不用其極的從李子通手上奪取江都,一個他最熟悉的地方。不過他的不擇手段單是針對敵人而言,對無辜的平民百姓,他絕狠不下心腸,這是他的底線和原則。   想到這裡,後方有走音接近,聽輕重力道,該是個會家子,寇仲故意待來者接近,始驚覺地別頭瞧去。   看一眼他敢肯定對方是池生春,他雖比香玉山高大,那種自習清瘦的形神,與香玉山有四、五成相肖。舉止文雅而沒有江湖的俗氣,嘴角掛著自信老練的微笑,顯示他善於交際。他不算英俊,但長得隨和順眼。   池生春見寇仲轉過身來朝他打量,拱手笑道:「這位定是名震太行的蔡兄哩!小弟池生春,為何不見匡兄?」   寇仲見他沒半個從人,瀟瀟灑灑的,恍然他該是從對街的六福賭館走過來,不過仍摸不清楚他來「巴結」自己的目的,裝出震驚姿態,忙抱拳道:「原來是六福的大老闆池爺,我們福榮爺正在苑內。文通他有事轉頭便回。」   池生春神態從容的來到寇仲身前,壓低聲音道:「昨天我聽爾文煥大人談起蔡兄和匡兄,兩大人對兩位非常欣賞,說兩位是交得過的朋友。我池生春最愛結交英雄好漢,來!我們到苑內去說,到長安來怎可在上林苑門外徘徊不入。」   寇仲裝出受寵若驚的神色,給結巴巴帶點尷尬道:「這個……嘿!這個不太好吧?小弟現在為福榮爺辦事,嘿!」   池生春一把挽著他朝大門走去,欣然道:「我對司徒兄慕名久矣,今晚正是前來一睹司徒兄的風采。對我來說司徒兄是朋友,蔡兄和匡兄亦是朋友,蔡兄在長安有甚麼須小弟幫忙的地方,隨便說出來,小弟你會為蔡兄辦到。」   寇仲暗叫厲害,池生春籠絡人的手段直接熱情,若他真是蔡元勇,給他這麼紓尊降貴的巴結奉承,不飄飄然受落才怪。   遇上的人,不論是士林苑人員又或是賓客,無不向池生春請安問好,顯示池生春交遊廣闊,八面玲瓏。   池生春又笑道:「不要看長安城這麼大,可是有甚麼風吹草動,立即傳遍全城。關中劍派的人最愛管別人的閒事,包括小弟在內,很多人早看不過眼。邱文盛那老不死恃著自己的大弟子段志玄在秦王手下辦事,囂張跋扈,仗勢橫行。我不是危言聳聽,那天關中劍派的人雖被迫說出不再騷擾兩位老兄的話,但必下不了這口氣,說到底長安是他們地盤,所謂猛虎不及地頭蟲,蔡兄必須小心。」   寇仲醒悟過來,明白他們的太行雙傑已捲入長安的鬥爭內,而爾文煥肯放過肖修明和謝家榮,是要釣更大的魚,最終目的自然是想抓邱文盛的漏子,把整個關中劍派摧毀,使李世民變得孤立無援。   忙裝出驚恐神色,沉聲道:「他們究竟想拿我們怎樣?」   兩人此時步至中園,池生春挽著他移往旁邊的荷花池,立定正容道:「邱文盛行事心狠手辣,謀定後動,可說防不勝防。我池生春對他的胡作非為一向不滿,兼且和蔡兄一見如故,此事我不會坐視。待我和兩大人仔細商量,只要能請齊王為兩位出頭,保證邱文盛吃不完兜著走。哈!今晚不宜談這些大煞風景的話,我們先盡興欣賞長安第一名妓紀倩的歌藝,明天我會有好消息告訴蔡兄。」   寇仲驟聞紀倩之名暗吃一驚,又慶幸徐子陵沒有被池生春硬拉來赴宴。   池生春挽著他邊行邊道:「待會匡兄辦事回來,把門的自會將他引進,大家高高興興的歡敘一晚,不醉無歸。」   寇仲心中叫苦,紀倩和徐子陵關係密切,若憑女性對男性的敏銳直覺識破他,那今回真是栽到家哩。   食館內,爾文煥聽罷徐子陵的借口,笑道:「恕我直言,在長安,司徒老闆的安全絕無問題,我和城守所打過招呼,除非是宋缺親來。否則,哈!」   喬公山接口道:「宋家現在自顧不暇,對司徒老闆應是虛言恫嚇,匡兄不用放在心上。反是匡兄和蔡兄須當心別人的暗算。」   徐子陵愕然道:「別人的暗算?」   爾文煥湊近少許,壓低聲音道:「據我們收到的風聲,關中劍派的人心懷不軌,決意置兩位於死地;此事尚有秦王天策府的人作後盾,一出手你是雷霆萬鈞之勢,有心人算沒心人下,兩位很易著他們的道兒。」   徐子陵像寇仲般明白過來,對此節外生枝的事大感頭痛,只恨不能不作出「正確」的反應,雙目射出疑懼的神色,通:「若我和元勇有甚麼三長兩短,誰也猜到是他們幹的,他們的膽子有這麼大嗎?」   喬公山肅容道:「若沒有天策府在暗裡支持,諒邱文盛天作膽仍不敢動兩位一根毫毛。不過兩位不用擔心,我們會為兩位想辦法應付。」   爾文煥沉聲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匡兄跑慣江湖,當然明白這道理。」   徐子陵點頭道:「幸好今趟遇上爾兄和喬兄兩位貴人。唉!此事該否知會福榮爺呢?」   喬公山道:「你們是為司徒老闆辦事,在情在理該讓他曉得,卻不用說得太嚴重。」   爾文煥一拍他眉頭道:「這不過小事一件,我們自會留神,包保關中劍派那些兔崽子鬧個灰頭土臉。六福是通宵營業的,兩位若能溜出來,我們隨時可作妥善安排。」   喬公山笑道:「上趟是六福,今趟應到明堂窩開眼界,明堂窩是長安歷史最悠久的老字號,在長安新城建時成立。」   徐子陵裝出心動的樣子,又歎道:「遲些回去沒問題,整夜溜出去賭怎都說不過去,不若到明天才往明堂窩見識。唉!我這人沒甚麼嗜好,就是賭癮大一點。」   爾文煥邪笑道:「匡兄只有賭癮麼?」   徐子陵「記起」自己的騙財騙色,嘿嘿笑道:「歡喜漂亮的姐兒是男人的天性,該不算是嗜好,哈!」   爾文煥和喬公山陪他邪笑起來,大有臭味相投之樂。   徐子陵與他們約定明晚會面的時間地點街,起立告辭,爾文煥和喬公山出奇地沒有挽留,任他離去。   宴會設在上林苑西園的黃菊廳,筵開一席,留下廣闊的空間作歌舞表演之用。   池生春和寇仲到達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多個歌舞姬從天門退出,見到兩人頻拋媚眼,不過目標多集中在池生春身上,嗲聲嗲氣的喚「池大爺」,連旁邊的寇仲亦感受到溫柔鄉那令人心蕩意軟的滋味。   池生春踏過門檻,立即長笑道:「久仰司徒兄大名,今日終可還我池生春的心願,幸會!」   環桌而坐者紛紛起立相迎,扮司徒福榮的任俊以他的姿態神氣地笑應道:「原來是一手創立六福的池大老闆,想不到這麼年輕。賭場這門生意並非有錢就可做得來的,能做得有聲有色人人稱讚的更可數得出有多少個人。」   尹祖文欣然道:「賭場旁例必有押店,生春做得越是有聲有色,司徒老闆的生意做得越大,所以今天怎少得生春和我們天仙他老人家?」   寇仲閃閃縮縮的躲在池生春身後,皆因一眼掃去,立即倒抽一口涼氣,生怕給人認出體型氣度,真的作賊心虛。   尹祖文居於背南生家位,右手順序是任俊的司徒福榮,「天仙」胡佛,胡佛右邊赫然是沙家二少爺沙成功。   這好色的二世祖初抵長安時並不得意,唐室的權貴雖借重他老爹沙天南,對此一事無成的公子哥兒並不放在眼內。不過他今天能出席這個宴會,顯然是尹祖文著意籠絡,看中的當然非是他木人,而是掌握在他沙家手上的兵器和礦藏業務。   寇仲倒非怕給他辨認出是醜神醫莫一心,因沙成功並沒有如此高明的眼力,他怕的是位在沙成功右席的薛萬徹。此人為李元吉的心腹大將,無論才智武功,均不在李元吉之下。兼且此時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寇仲的恐懼非是沒有根據的。   薛萬徹旁是宋師道的申文江,另一邊虛位以待的是對正尹祖文的席位,當是留給他生春的。接著是雷九指的蘇管家,這老小子表情十足的盯著寇仲,一面不悅,反應恰如其份。   雷九指另一邊亦是熟人,是外務省言詞便給的溫彥博,他專責招待外賓,出席這類場合不會令人感到突兀。   再過去是另兩個空席,寇仲猜到其中一席該是留給紀倩這長安最有地位的名妓,另一席卻不曉得留給誰。   看賓客座位的安排,可知尹祖文的高明,如非寇仲等知悉他真正的身份,又是為對付池生春而來,定看不透這宴會的目的是尹祖文和池生春陰謀的第一步行動。   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忽然間雙方即互相入局,正面較量起來。   寇仲尚是初見胡佛,這賭界宗師級的人物有種一般江湖人物欠奉的靈秀文氣,與侯希白的氣質頗為神肖,不知是否因對字畫藝術的鍾情,使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在氣質上相近。   「大仙」胡佛哈哈回應道:「賭場旁有押店是個不爭事實,可是押店旁卻不是非有賭場不可,我和生春的小生意怎能和司徒兄相比,哈!」   眾人齊聲陪笑。   池生春注意到雷九指瞧向寇仲的眼神,知機的反手挽著寇仲,朝酒席行去,笑道:「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開口生意,閉口生意,不過上林苑是不應談生意的地方。這位是大名鼎鼎太行雙傑的蔡元勇兄。」   按著向恭立門旁負責伺候眾人的上林苑美婢道:「給我加兩席,還有一席是匡兄的。」   寇仲硬著頭皮隨他入席,又略斂眼神,心中只能求神拜佛不會被薛萬徹和溫彥博兩個熟人看破他的偽裝,否則一切休提。 第三章 飛錢生意   徐子陵漫步於晝夜喧呼、燈火不絕、華車健馬、比肩接踵的北裡主街,忽然對寇仲那晚體會到的孤獨有深切的感受。   不知是否因前仆後繼般發生的煩惱,令他的情緒開始低落,他感到主動再非掌握在他們手上。無論是對付石之軒,又或池生春,他們只能被動的等候機會。   置身於長安不夜天的北裡,他想起在雲深不知處的師妃喧,想起遠在巴蜀的石青旋,可是這一切他只能默默去忍受,孤獨地一個人承擔思憶的痛苦。這是他內心的秘密,他不會把秘密告訴任何人,包括寇仲在內。   此時有人在他身旁策騎馳過,轉進橫街,徐子陵看到的是他馬上的背影,認出是李密現在長安最親密的頭號手下王伯當,心中一動,收攝心神,跟蹤去也。   池生春親自把寇仲的蔡元勇介紹予席上諸人,入席甫坐下,池生春神態恭敬的向「大仙」胡佛問道:「小仙還未來嗎?」   胡佛微笑地從容道:「這野丫頭很難管教,我這作爹的答不了你的問題。」   他答得風趣,登時惹起哄笑。   寇仲始知另一空席是予胡小仙的,心中暗讚胡佛的老到,能絲毫不表露心內對池生春的顧忌。   雷九指往寇仲瞧來,皺眉道:「文通在那裡?」   寇仲裝出怯怯的神態,先朝池生春打個眼色,才道:「他遇上相熟的朋友,哈!」   瞧他言不由衷的神態,誰都曉得他在胡謅為匡文通開脫,實情當是開小差。   池生春知機的岔開道:「長安多名勝,司徒兄到過什麼地方遊玩?」   任俊的司徒福榮以他斷斷續續的語調道:「長安有什值得一遊的地方呢?」   薛萬徹笑道:「溫大人是席上最有資格回答大老闆問題的人,因為來長安外賓的遊覽節目,都是由他安排的。」   溫彥博洒然笑道:「薛大將軍又來耍我,長安值得去的地方因人而異,對我來說坐在上林苑已心滿意足,不用到別的地方去。」   尹祖文失笑道:「想不到溫大人這麼容易滿足。我的情況有些不同,在上林苑滿足後,還要過對街的明堂窩或六福找些別的滿足。」   他的話語帶雙關,曖昧抵死,又惹起哄堂大笑。   寇仲輕鬆起來,感受到尹祖文、溫彥博等這些交際老手口角生春,瀟灑野逸的情趣;更重要是薛萬徹終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顯是沒有對他起疑。   苦無機會開腔的沙成功終掌握到機會,道:「長安多的是可供游賞的園林,例如昌明坊的令寺園,昇平坊的藥園,體祥坊的奉明園。不過若論名氣和規模,則無出於樂游原和曲江池,前者是城內高地,位於昇平坊和新昌坊間,登高望遠,別有一番開拓自由的境況。但論景觀,曲江池仍是長安之最,它位於城東南隅,一半在城內,一半在城外,南北長而東西短,兩岸彎曲,苑殿連綿,樓閣起伏,花卉周環,綠蔭圍繞,加上沿江設置的笑蓉園和杏園,以及沿岸小巧雅致的曲江亭子,使人幾疑是置身天上而不是人間。」   寇仲首次發覺沙家二少的長處,就是在吃喝玩樂方面絕對不賴。   宋師道往沙成功瞧去,臉上掠過你對我老闆說這些話等若對牛彈琴的神色,恰到好處。   果然任俊知機的道:「長安現在最賺錢的是什麼生意?」   眾皆愕然,心付這大俗儈剛才定是對沙成功的話半句沒聽進耳內去。   池生春哈哈一笑,圓滑的道:「說到做生意,我敢說在座者沒有人及得上司徒兄,所以司徒兄問的該是目前在長安最賺錢的投機生意,對嗎?」   任俊展示出被宋師道和雷九指苦心訓練的成果,點頭道:「池兄確是我的知心人,城市城市,有城必有市,城是由城牆和溝河組成的軍事防禦,保證住民的安全;市是商品交換的場所,代表城內外居民生活所需的經濟活動。沒有城市,生意怎都做不大。」   溫彥博讚道:「司徒兄做生意確有見地,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有生意眼的人最易起家。說來好笑,司徒兄剛才那番話正點出目前長安最賺錢的生意,就是經營船店,這相當於貨棧,只要你在東西兩市又或通衡大街有十來間邸店,可賃予從各地來做生意的人,賺取租金佣金。特別是不遠千里而來的胡人,十來天的租金動則以黃金計算,利潤驚人。」   胡佛笑道:「司徒兄在長安收押回來的物業不在小數,確可想想這門賺快錢的生意。」   寇仲心底開始羨慕徐子陵,眾人說的是他沒有絲毫興趣的話題,不過卻是任俊表現他是司徒福榮的好時機。   任俊擺出專家款兒,道:「邸店是讓人住宿或存貨沽賣的地方,我的想法更進一步,何不經營讓人存錢的邸店,加上飛錢的方便,我做的將是整座城市所有商家的生意。事實上這正是我來長安其中一個目的,這當然須靠座上各位支持,又或大家看看可如何合作。我司徒福榮牙齒當金使,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   眾皆動容。   寇仲心中叫絕,暗付這必是宋師道的腦袋想出來的,雷九指肯定沒這種智計。   尹祖文正容道:「司徒兄的提議確是精采,可否進一步說明概要。」   任俊侃侃而言道:「其實這是錢莊和錢票的生意,這方面我仍是剛起步。商家在各地奔走賺錢,一旦錢囊脹滿,首先考慮是要把錢放在什麼安全地方?就需要一個能絕對信任的錢莊作長短期的存放。其次是帶著一箱箱的銅錢上路,笨重而不方便,且須僱請保鏢,我的飛錢對他們是一種恩賜。例如把錢放進長安錢莊,可憑錢票在江都兌現後用來買進淮鹽,我們只賺取手續費和佣金。」   胡佛歎道:「這等若手上長期擁有大量現金,做起什麼事來都方便。」   「爹啊!是什麼都方便哩?」   眾人朝大門瞧去,進來的正是姍姍來遲,艷光四射的胡小仙。   徐子陵翻過後院牆,借夜色和園內樹木掩護,潛往外堂的方向。   王伯當非常狡猾,詐作進入明堂窩,寄放馬匹後隻身從後院翻牆離開,來到離明堂窩不遠水安渠旁一所看似是尋常百姓家的宅院。若非跟蹤他的是徐子陵而是一般庸手,肯定會被他甩掉。   此時宅院沒有半點燈火,但徐子陵超人的靈覺清楚正有十多人分伏院內各處,布下暗哨,宅內外全在嚴密的監視下。   在如此情況下,即使高明如徐子陵亦感有心無力,只能行險一博,趁王伯當敲門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剎那空隙,閃入宅內。過得此關,輕鬆多了。說話聲從中進傳來,徐子陵不敢太過接近,躲在後進一間寢室內,功聚雙耳,竊聽對方的說話。   一把低沉的聲音道:「我們已為密公打通所有關節,密公出關一事該沒問題。」   徐子陵心中一震,認出說話者是京兆聯的老大楊文干。想不到他造李淵的反失敗後,仍膽敢留在長安,難怪宅內外均有人放哨。卻又大惑不解,楊文干為何要助李密?李密怎肯信任他?他們如何會勾結起來?   楊文干又道:「只要能離開長安,我們有辦法保你們安然出關。」   王伯當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道:「那我就回去和密公商量,看該否於明天早朝時正式向李淵提出來。」   楊文幹道:「千萬勿當眾提出來,若有不識相的大臣反對,會橫生枝節。尤其是天策府的人,必會指秦王正用兵洛陽,任何行動均須押後為由反對此事。一旦有其他人附和,李淵又不想在此非常時期令李世民不快,會弄巧反拙。」   王伯當道:「那只好由密公私自求見李淵。」   楊文幹道:「李淵未必肯私下接見密公,且必有其他人在,亦不妥當。不過你可放心,明天宮內將有一場馬球比賽,李淵最愛熱鬧,一向歡迎大臣旁觀或參與,我已使人作出安排,密公會在被邀之列。到時密公只要把心願輕描淡寫的提出來,李淵點頭便成。」   暗裡聽著的徐子陵大感不妥,楊文干應是不安好心。若真的打通所有關節,又得李淵同意的情況下,何須如此偷雞摸狗的。偏是一時間仍看不被楊文干的用心和目的。   如李淵一日拒絕李密,反沒有問題;假設李淵真的答應,問題將複雜多了。   王伯當感激的道:「今次倘若事成,我們答應過的事,絕不會反悔。」   楊文幹道:「此處你我均不宜久留,一切依約定辦。」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付如若明天仍聯絡不上沉落雁,沉落雁因眷念故主之情,大有可能被敵人算計,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他絕不能容許事情如此發生的。   胡小仙芳駕一到,有如萬綠叢中一點紅,立即注進這男人世界另一種活潑的生機。   表現得最慇勤的是池生春,親自為她拉開座椅,伺候她坐下。   胡小仙頭梳盤龍髻,面飾朱色花鈾,身穿粉綠色緊袖糯衫,紫紅色的披巾,乳白色窄長裙,腳穿尖頭履,盡顯其優美的身形體態。她的美麗雖與商秀珣、師妃喧那級數的美女有一段距離,可是美目流盼間自有一股騷在骨子裡的媚態,非常引人。   被她能攝魄勾魂的美目掃過,寇仲心付恐怕除她老爹外,誰都要色授魂與,至少令他本人心動。   胡小仙坐往寇仲右旁,似另眼相看別有含意的先朝這鄰居慷慨地送一個媚眼兒,仍立在她椅後的池生春忙作介紹,接著引介任俊、宋師道和雷九指三人。   胡小仙曉得對面的任俊是「正主兒」,嫣然笑道:「希望小仙不用光顧司徒大老闆就好哩!」   眾皆大笑,曉得她不明白任俊的生意並不限於押店。   任俊的表情有點尷尬,兩眼放光地直勾勾的瞧著胡小仙,竟忘記回答。   寇仲心中奇怪,若按先前與池生春爭奪胡小仙的計劃,任俊此刻的表現肯定是超水準的精采演出,連他都不會懷疑。可是目下該已把原計劃放棄,任俊此刻的情況如是情不自禁,那就糟糕透頂,因怎可對這蕩女動真情。忍不住朝宋師道和雷九指瞧去,只見兩人均對任俊的神態露出錯愕之色,更感不妙。   池生春回歸席位。   「大仙」胡佛佯作不悅的朝胡小仙道:「仙兒為何這晚來?還不向各位賠罪。」   胡小仙現出一個受責委屈的神情,另有一番楚楚可憐最能打動男性的嬌柔風韻,先謝過罪,秀眉輕蹙的解釋道:「小仙千辛萬苦從皇宮脫身趕來哩!」   接著美目往身旁兩個空席一瞥,撅起小嘴刁蠻的道:「不是有人比小仙還晚來嘛!」   她無論表情動作,均是嬌俏可人,媚態橫生,惹人遐想。   此時有人進廳附耳跟尹祖文說了幾句話,把眾人注意力扯回尹祖文身上,那人去後,尹祖文欣然道:「倩小姐剛回來,整妝後會來侍客。」   薛萬徹笑道:「我們今晚大可到大仙和池爺的賭館賭兩手試手風,這幾個月來只有走運的人才可在上林苑見到倩小姐,前天齊王早預先約好她,她卻忘記了,齊王也拿她沒法。」   寇仲等心付紀情的架子真大,李元吉也不被她放在眼內。   溫彥博道:「不要說在上林苑難見到倩小姐,她賭場也少去呢,誰若能告訴我原因,我願以一席酒菜答謝。」   沙成功笑道:「待會由溫大人親口問她不就成嗎?」   胡小仙嬌笑道:「女兒家的心事只會告訴女兒家,溫大人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   談笑風生下,氣氛更是融洽。   任俊終於回復常態,沒話找話來說的向胡小仙問道:「胡小姐剛才說很艱難才能從皇宮脫身,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胡小仙裝出個沒好氣的動人表情,橫任俊一眼,待後者如觸電般一呆之際,巧笑倩兮的道:「還不是為明天宮內舉行的重要馬球賽事,皇上不知是否心情特別好,剛才練習足有整個時辰,小仙怎敢離開?」   任俊俏然道:「打馬球?」   胡小仙美目一膘左邊的寇仲,含笑道:「我們這裡有一位打馬球的高手。喚!該說是兩位,司徒老闆想曉得馬球是什麼一回事,方便得很?適才還有人在皇上面前提起他們兩位哩!」   眾人目光朝寇仲瞧來。   寇仲、雷九指、宋師道和任俊同時心叫糟糕,聽胡小仙的語氣,再看她的眼神和席上諸人的反應。這兩位打馬球高手分明指的是」太行雙傑「蔡元勇和匡文通,此事一個應付不好,會立即敗露身份。   寇仲出身寒微,對這類流行於權貴之家的遊戲不但一竅不通,且是一無所知。試問他如何向自己的老闆解釋打馬球是什麼一回事?   任俊在後悔發問,而雷九指則在悔恨讓兩人扮什麼勞什子的太行雙傑。   寇仲求助的目光先朝宋師道瞧去,故作謙虛的道:「我只是愛玩馬球,對馬球的歷史和源流卻不知道,嘿!」   這是沒辦法回答的回答,把球兒交往宋師道這世族出身的人去。   宋師道心中暗讚寇仲的急智,從容向任俊道:「打馬球起源於吐蕃,西傳波斯後再傳至北方,比賽者跑馬爭奪以木料挖空塗紅漆繪花紋的馬球,以彎曲的球棍擊進對方木板牆下開出一尺見方的孔洞為勝。競賽進行的場外有人擊鼓奏樂助威,非常刺激熱鬧,不但講究擊球的技巧,還要有嫻熟的騎術,缺一不可,所以又稱為『軍中戲』。」   尹祖文讚歎道:「申兄不但是名聞天下的鑒賞家,想不到對各款遊戲更有深到的認識,我從不曉得馬球戲源出吐蕃,尚以為是突厥人流行的玩意。」   寇仲暗鬆一口氣,始明白胡小仙甫坐下時別有含意看他的眼神,又心知此事尚有後患,如李淵邀他們太行雙傑入宮獻藝,他們該怎麼辦?   胡佛忽然插入笑道:「仙兒!何不拿出爹在你今年生辰時送的小玩意,讓申兄過目。」   宋師道微一錯愕,曉得是精於鑒賞的胡佛要考較自己這方面的功夫來了。胡佛當然不曉得自己曾「大展神威」為李淵間接鑒畫,否則此著可免。   在眾人期待下,胡小仙略帶嬌羞的翻開少少領口,露出雪白修長的玉項,然後以一個惹人遐思的誘人動作,玉手探進領口內去。 第四章 梟雄末路   王伯當離去後,徐子陵耐心地靜候楊文干和手下撤走,豈知等待好片晌,楊文干仍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   徐子陵不由心中叫苦,正猶豫該否再冒一次險溜走,楊文干像自說自話的道:「走啦!虛彥出來吧!」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差點要伸手抹額角的冷汗,幸好選擇在此隔牆遙距竊聽,否則定瞞不過楊虛彥的耳目。楊虛彥確是功力高深,自己竟半點察覺不到他的存在,不負影子刺客的盛名。   楊文干的聲音片刻後再道:「李密會中計嗎?」   楊虛彥冷哼道:「李密現在是窮途末路,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肯放棄,那到他相信或不相信?李密已非以前縱橫黃河南北的密公,嘗盡寄人籬下的慘痛滋味,有所求必有所失,那到他不中計。」   楊文乾笑道:「他確是走投無路,沒人肯為他出頭遊說李淵,我們肯提供服務,這傢伙該是感激零涕。」   楊虛彥淡淡道:「有沒有寇仲和徐子陵的消息?」   暗裡的徐子陵立即精神大振,誤打誤撞下竟聽到兩人的對答,只能感謝老天爺的眷寵。   楊文幹道:「兩個小子最大的本領是扮鬼裝神,若蓄意隱蔽行蹤,確不易發覺。」又道:「你那趟在慈澗截擊寇仲,有否用上《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心法武功?」   楊虛彥沉聲道:「若我盡展全力,保證寇仲不能活著到長安來。不過我最大的敵人不是他是石之軒。哼!你知否石之軒昨晚出手把莎芳和她三十多名隨從殺個雞大不留。此事令唐室震動,李淵下旨把消息封鎖,不讓外洩。」   楊文干失聲道:「什麼?」   楊虛彥道:「這分明是針對我發出的警告。哼!石之軒太小覷我楊虛彥哩!他還以為我不曉得他只視我為有利用價值的工具。不過他千算萬算,仍算漏楊廣那老賊敗亡得這麼迅速,加上他因碧秀心精神出岔子,致坐失良機,沒法將我捧起作他的傀儡皇帝。我操他的十八代祖宗,如非他從中作鬼,我大隋的天下怎會陷於現在四分五裂之局。」   楊文干的呼吸加重,顯是心情緊張,道:「你打算怎麼辦?」   楊虛彥笑道:「我什麼事都不用做,因為自有寇仲和徐子陵代勞,說不定會加上一個婠婠,最好是他們拚個幾敗俱亡,我們坐享其成。」   楊文幹道:「你有否高估他們的能力,石之軒神出鬼沒,誰能掌握他的行蹤?唯一曉得石之軒藏處的是安隆胖子,他已回巴蜀,否則或可抓起他來嚴刑銬問。」   楊虛彥道:「那是最後一步,非不得已絕不可用。現在我應該做的事是虛與委蛇,騙石之軒相信我仍是他的好徒弟。放心吧!婠婠與寇徐兩人關係特殊,在別無辦法下只能請他們幫忙,在郎有心妾有意下一拍即合。婠婠可以己身作餌,把石之軒這條大魚釣出來的。」   楊文幹道:「魔門其他派系現在對石之軒採取什麼態度?」   楊虛彥道:「祝玉研死於他手下,我聖門中人無不對他敬畏震懼。加上莎芳被他下手處死,辟塵和左遊仙早晚會臣服在他的淫威下。勢力最大的陰癸派現在群龍無首,婠婠一去,誰敢不看石之軒的臉色做人?滅情道的尹祖文和許留宗則像安隆般一向視他為統一兩派六道的救星。現在我唯一揣摸不到心意的是趙德言,他有突厥妖人作後盾,不用害怕石之軒,但為《天魔策》十卷歸一的目標,趙德言說不定肯與石之軒合作。」   接著續道:「眼前當務之急仍是除去李密和王伯當,他們曉得我們太多秘密,既順便賣個人情給獨孤峰,又可打擊李世民,一石三鳥,且不用我們親自出手,再沒有比這更便宜現成的事。」   楊文干歎道:「坦白說,我真的不明白你憑什麼相信自己能騙倒石之軒。現在他的精神再沒有問題,不像以前般隨時變得瘋瘋癲癲的。論才智武功,天下實難有勝過他的人。你亦可能高估寇徐兩小子的能力,昔日四大賊禿做不來的事,他們能辦得到嗎?」   楊虛彥道:「我自有應付石之軒的辦法,當然不會只是空口白話,更重要的是我對他有很大被利用的價值。至於寇仲和徐子陵,他兩人聯手的威力不可低估,兼且他們智計百出,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我並不須他們殺死石之軒,只要能把他重創,我將有辦法令石之軒陷於萬劫不復之地,順便為李淵立個大功。哼!李淵之所以仍肯對我信任有加,正因我真的視石之軒為仇人,而李淵亦明白石之軒收我作徒弟,只是利用我。」   頓了頓續道:「好啦,我還有很多事情辦,一切依計劃進行,趁李建成和李世民不在長安的時機,我們須向李元吉多做點工夫。」   宋師道接過仍保存胡小仙體溫和幽香的珍珠項鏈,拿到眼前,含笑瞧著不語。   光華奪目串成項鏈的近百顆珍珠每一粒大小相同,晶瑩、亮滑、潤澤,質地細膩凝重,眾皆讚歎。   要判別珍珠的級數價值,在座的尹祖文、溫彥博、沙成功和池生春均有信心辦到。不過胡佛對宋師道的要求當然不止於此,若宋師道表現不佳,會連帶眾人對司徒福榮的評價大打折扣。   在眾人的期待下,宋師道微笑道:「這麼多粒粒大小相同串成的珠鏈,我還是初次得睹,若在下沒有看錯,這該是來自嶺南西沿海合浦縣名傳天下的合浦南珠。我國珍珠的四大產地均在南方,分別為合浦、南海、洞庭和太湖。南海珍珠以虹彩著名,洞庭珍珠以大為勝。太湖珍珠無核為奇,只有合浦南珠銀白質優為上,就像這串珠鏈。若把珍珠研為粉末能定驚安神,清熱益陰,是名貴的要藥。」   接著遞往任俊,笑道:「福榮爺請過目,看文江有沒有看錯。」   胡小仙鼓掌道,「申先生見聞廣博精到,獨具慧眼,經先生品評,小仙這串項鏈身價立即不同。」   任俊接過珍珠串,不知是否感到珠串的餘溫,竟發起怔來。   胡佛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道:「這確是罕見的合浦南珠,初時我也看走眼,以為是太湖的無核淡水珠,後經取出一珠研末,始肯定是南珠,申先生竟能—眼瞧破,令人佩服。」   池生春恭敬道:「申先生什麼時候有空,請到敝舍一行,給點高明意見。」   寇仲則心叫僥倖,宋師道生於南方最著名的世家,對南方珍貴的土產特別在行,若考較他北方的土產,他當不能如適才般說得頭頭是道,令在座的北人絕倒。   任俊此時把珠串遞給胡小仙,胡小仙含笑接過,指尖有意無意間接觸任俊遞來珠串的手指,任俊觸電般輕顫一下,在座的老江湖無不看在眼內。   沙成功顯是對胡小仙又起色心,藉機道:「胡小姐可否讓在下見識見識?」   胡小仙是蓄意挑逗任俊,原因或是要池生春生出妒意,美目仍往任俊處瞟去,珠串遞往沙成功。   沙成功接過珠串,讚不絕口。   當眾人傳閱完畢,珠串回到胡小仙雪白的粉項,尹祖文舉杯道:「為司徒兄做生意的獨到與申先生的博學多才喝一杯。」   眾人舉杯對飲。   樂聲響起,一隊全女班的樂伎持著各式樂器,邊吹奏邊步入廳堂。   當紀倩芳駕現身,眾人無不眼前一亮。   這位艷名僅次於尚秀芳之下的美女一身胡服打扮,穿的是窄袖緊身、翻領左襖的短衣長褲,下為革靴裹腿,既盡顯她窈窕秀麗、優雅纖巧的體態,還另有一種靈活爽楓,女飾男妝的健康美態。   只聽她唱道:「自從胡騎起煙塵,毛冕腥腋滿鹹洛。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火風聲沈多咽絕,春鶯轉罷長蕭索。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   徐子陵匆匆趕返上林苑,把門的大漢頭子向他恭敬的道:「池老闆有言,匡爺回來,小人須立即領匡爺到黃菊廳,那是尹國岳擺宴的地方。」   徐子陵心忖池生春終於上釣,問道:「我的兄弟呢?」   漢子答道:「蔡爺由池爺請駕到黃菊廳。」   徐子陵沒有辦法推卻,只好同意。   紀倩一曲既罷,在熾烈的喝采叫好聲中入座,其他樂師舞伎退下往另一廳堂表演,只留下兩個小婢伺候添酒。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爆竹聲,在鼓樂仍殘餘耳鼓,紀倩動人的歌聲繞樑未去的當兒,份外使人感到上林苑的風情與別不同。寇仲更開始明白為何每晚長安燈火通明時,侯小子總忍不住往上林苑鑽。   紀倩神情既非冷淡,亦談不上熱情,擺明是說幾句客氣話後會告退的姿態,對這位敢爽李元吉之約紅得發紫的名妓,以眾人的財勢藝仍不敢有半句微言。   紀倩甫坐下表現出老練的一面,笑意盈盈的舉杯道:「紀倩先敬各位一杯。」   眾人慌忙舉杯回敬。   胡小仙的狐媚,紀倩的明艷,登時滿室皆春。   紀倩忽然湊到身旁的胡小仙耳邊說了兩句話,兩人竟在眾目睽睽下笑作一團,旁若無人,嬌態橫生。眾人無一倖免的看呆眼,胡佛的注意力則全集中在紀倩身上。   沙成功忘形的道:「小仙請作個好心,告訴我們紀小姐在你耳邊說過什麼話,讓我們分享。」   紀倩含笑道:「小仙姐會為我保守秘密,包保連大仙他老人家也沒辦法。」   目光投往任俊,笑道:「這位定是天下最懂賺錢的福榮老闆爺,我們大唐的首富,你在長安開的鋪子更是我常光顧的,敬你一杯。」   任俊回過神來,慌忙舉杯回敬道:「我會使人清點一下,凡在我司徒福榮鋪內倩小姐寄存的東西,明天正午前一律送返到倩小姐府上,少許心意,紀倩小姐笑納。」   寇仲、雷九指和宋師道聽得你眼望我眼,旁人以為他們在驚訝司徒福榮破例的豪爽,事實上是他們為任俊的急智震驚,因為他恰如其份地表現出當司徒福榮遇到心愛的對象時,可以從孤寒財主變成千金不惜的人,頓然令「司徒福榮」有性格起來。   紀倩喜孜孜的道:「多謝老闆爺!」   寇仲開始感受紀倩的威力,她那種毫不掩飾的風格,確是誘人,難怪這麼多男兒漢為她神魂顛倒。一個在賭桌上千金一擲的紅妓,自有其別具一格的姿采。   看神態,紀倩並不把任俊的厚待看在眼內,她的眼神洩露出芳心的玄虛。   紀倩的美目向宋師道瞟去,嬌柔的道:「申先生有一對很銳利的眼睛,難怪看東西這麼精準。」   寇仲心中佩服,紀倩待客確有一手,把整個場面全控制在手內。   紀倩美目終膘到他臉上,寇仲搶先半步咳一聲道:「小弟蔡元勇,只是福榮爺的跑腿,本無緣坐在這裡,是池老闆硬把我拖進來的。久仰久仰!」   他的話立時惹起哄堂大笑,包括雷九指和宋師道在內。兩女更笑作一團,弄得一室皆春。溫彥博笑道:「想不到蔡兄這麼風趣。」   任俊忍著笑道:「各位不要信元勇說的話,他和文通都是……」   此時有人在門口報上「匡文通匡爺到」之語,打斷任俊的話。   徐子陵跨過門檻,步入黃菊廳,心神仍停留在到此前所見的情景,忽然變成眾人目光的眾矢之的,心中苦笑瞧去,赫然看到紀倩和胡小仙並為座上客,以他的冷靜功夫,亦暗吃一驚。   胡小仙還沒有什麼,紀倩卻露出驚異的表情,美眸盯牢徐子陵,似想把他看通看透。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暗呼糟糕,曉得紀倩憑女性的敏銳感覺對徐子陵動疑,更知她對徐子陵這「騙子」不會客氣,若給她當場揭破是「雍秦」,會是一場大災難。   任俊開始對扮演司徒福榮揮灑自如起來,笑道:「文通你究竟溜到那裡去?還不賠罪罰酒?」   寇仲特別注意薛萬徹的反應,見他不但留心到紀倩因徐子陵而生的奇怪神態,且雙目射出思索的神色,心叫不妙。   徐子陵渾身不自在的坐往紀倩和尹祖文間唯一的空席,照原本的安排,坐尹祖文左邊席位的該是紀倩,但因紀倩要坐在胡小仙旁,故空出此席。   徐子陵舉杯以「匡文通」的「聲線語調」作最後的掙扎道:「文通若曉得不是要站在門外看管馬車而是能到這裡喝酒作樂,定會速去速回。唉,我和元勇本約好爾文煥和喬公山兩位大人,剛才只好向他們道歉和取消約會。」   尹祖文笑道:「文通和元勇都是坦誠的人,大家為他們的直言無忌喝一杯!」   眾人再舉杯對飲。   紀倩略一沾唇,放下酒杯。   薛萬徹卻不肯放過,微笑道:「倩小姐和文通兄是否相識?」   雷九指、宋師道和任俊心中劇震,終察覺紀倩和徐子陵間異樣的氣氛。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作最壞的打算。   徐子陵先朝紀倩瞧去,又往胡小仙張望,露出不知兩女誰是倩小姐的疑惑神情。   紀倩嬌俏的微聳肩腫,蹙起秀眉道:「薛大人不是好人哩!是否要迫紀倩揭人私隱?」   他生春訝道:「倩小姐為何對薛大將軍有此指責。」   薛萬徹亦疑惑的道:「這和文通兄的私隱有什麼關係?」   寇仲和徐子陵反看出一線生機,因為紀倩神情風流,語調輕鬆,不似視徐子陵為敵人,當然也像池生春和薛萬徹那樣不明白紀倩說話的含意。   其他人無不被紀倩的話勾起好奇心,胡小仙不依的笑道:「小倩不要賣關子好嗎?你若不是和匡兄是舊識,怎會曉得他的私隱?」   徐子陵硬著頭皮道:「小弟是最想知道謎底的人,倩小姐請直言指點。」   沙成功顯是對紀倩非常感興趣,聞言推波助瀾的道:「匡兄既不介意,我們更不介意,倩小姐可以解開謎底哩!」   紀倩含笑不語,美目掃視席上諸人,最後固定在任俊的臉上,淡談道:「我說出來後,司徒老闆爺是第一個不可介意的人。」   任俊一頭霧水的道:「我怎會介意呢?」   紀倩目光飄往身邊的徐子陵,輕輕地帶點頑皮的語氣道:「剛才匡大爺真的只見過爾大人和喬大人嗎?」 第五章 笑裡藏刀   徐子陵聞言如釋重負的暗鬆一口氣,裝出尷尬神色,口吃吃的道:「倩小姐剛才在明堂窩嗎?」   眾人先是愕然,接著紛紛醒悟過來,爆出震堂笑聲。   任俊笑道:「我怎會介意?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什麼是賭癮。」   池生春大訝道:「現在謎底揭曉,原來匡兄弟適才順道到大仙的寶號賭兩手,不過卻另有兩個新的疑團,第一個疑團是匡兄弟怎會疏忽至看不到我們的倩小姐?」   眾人均點頭認同,因為只要是男人,總不會放過看漂亮女性的機會,何況是紀倩這種絕色美人兒。且看過一眼後,包保以後不會忘記。   徐子陵心知肚明自己的心神全集中到王伯當身上,怕在人頭湧湧的賭場內盯不牢他,但怎可說出來?只好苦笑道:「不知倩小姐當時在那裡呢?唉!我這人踏進賭場,可忘掉父母。」   胡佛啞然笑道:「我們最歡迎像匡兄弟這種貴客。」   眾人禁不住蕪爾。薛萬徹更是懷疑盡去,宴會回復先前融洽的氣氛,宋師範和雷九指交換一個會心微笑,心中同時想到的是無論寇仲和徐子陵扮作跟班或什麼其他的角色,總能成為注意力的集中點。   尹祖文笑道:「生春另一個疑團可以說哩!」   池生春先朝胡小仙瞧一眼,始含笑道:「我們長安城的男兒漢,沒有人不想在倩小姐心中留下印象,不過似乎直到此刻在這方面仍沒有人成功,大仙的寶號是城內人最擠的地方,倩小姐在賭興起時也是六親不認……」   說到這裡,又是哄堂大笑,打斷池生春的說話。   紀倩則又嗔又好笑的橫池生春一眼,把在座男性的魂魄差點硬勾出來。   池生春待笑聲漸斂,有風度的向紀倩致歉道:「匡兄弟和蔡兄弟把直言的風氣帶到長安來,我只是跟風,倩小姐大人有大量勿要見怪。各位該明白我第二個疑惑吧!請教倩小姐,匡兄弟為何能特別惹起你的注意,我們想向他偷師嘛!」   徐子陵是紀倩外唯一曉得答案的人,因為紀倩留心出入明堂窩的人,意在「雍秦」,而自己因身形與「雍秦」同出一人,所以能得她「青睞」。   紀倩沒好氣的道:「當時人家是在明堂窩門口的一輛馬車上,不是在賭場裡,而匡兄走得比其他人匆忙多哩,賭癮似比奴家還大,嘻!」   眾人再次大笑,紀倩的話同時解開池生春的兩個疑團。   尹祖文舉杯勸酒,氣氛熱烈,不知情者如溫彥博、沙成功,作夢都想不到與坐者關係如此錯綜複雜,一場爾虞我詐的角力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胡小仙轉向紀倩道:「小倩可否助我贏溫大人一席酒菜?」   紀倩正想告退,聞言皺起黛眉,目光迎上池生春等期待的目光,立即明白過來,嫣然笑道:「我累啦!這是否足夠為小仙姐贏一席酒菜呢?」   眾人對她的靈巧智慧,無不歎服。   溫彥博洒然道:「倩小姐金口說出來的一句話,怎只值一席酒菜,我當然說過算數。」   尹祖文道:「我有一個提議,何不另找一晚我們原班人馬移師往大仙的明堂窩,既可喝酒作樂,又可小賭怡情,匡兄弟亦不用因過賭癮再開小差咧。」   池生春往紀倩瞧去,微笑道:「我是第一個贊成,不知倩小姐那晚有空呢?」   寇仲等交換個眼色,曉得尹祖文和池生春一唱一和,說到底是要和他們建立更密切的關係,目標是要把「司徒福榮」的典當錢莊業控制到手裡至乎吞掉。   紀倩徐徐站起來,不置可否的道:「尹國岳定下日子後,知會人家一聲吧。」接著告退離開。   寇仲和徐子陵一身夜行衣,借夜色的掩護躍上尹府後院牆外街上老樹的枝葉茂密處,侯希白早守候多時。   侯希白低聲道:「尹祖文剛回來。」   寇仲訝道:「你在這裡,怎看到他從前門回來。」   侯希白歎道:「他剛進小樓去,唉!今晚的探宮大計看來要胎死腹中。」   寇仲和徐子陵同感愕然,前者皺眉道:「他不是又在等老相好來幽會吧?」   侯希白搖頭表示不知道。他顯然心情低落,正想向徐子陵交待打探李密向李淵請求出關一事,徐子陵道,「我曉得啦!」扼要地向他說出偷聽到楊文干分別與王伯當及楊虛彥的說話。   寇仲在從上林苑驅車回司徒府途上已聽得詳細經過,目光四處搜索,看敵人例如聞采婷會從那個方向來會尹祖文,心付這座小樓水到渠成地成為尹祖文與魔門同黨秘密會面的地點,因為小樓被列為禁地,更位處一隅,來往方便,不虞被府內婢僕發覺。   忽地虎軀一震,左右手分別抓著徐子陵和侯希白肩頭,低呼道:「小心!」   兩人循他目光瞧去,無不倒抽一口涼氣,遠方一道人影逢屋過屋的奔來,自有一種鬼魅般難測的迅快味道,疑幻疑真,竟是「邪王」石之軒而非聞采婷。   三人自然而然的蹲低縮進老樹茂密處,不敢透半口氣,收斂一切能引發這魔門頂尖高手警覺的因素。   石之軒此時騰空而起,橫過十多丈的空間,掠上小樓瓦頂,以君臨天下的姿態睥睨四顧,搜索遠近。   三人嚇得不敢透過枝葉朝他張望,怕只是目光交接又或無形的注意力,會使他生出感應,那就大事不好。他們此時反慶幸尹祖文早一步進入樓內,若尹祖文比石之軒遲來,那石之軒會剛好在他們設法開啟秘道時撞破他們的好事,那可怕的後果他們想也不敢去想。   石之軒閃到地面,穿門入樓。   寇仲探掌按往徐子陵背心,真氣源源輸入,徐子陵不敢說話,借寇仲之力與本身真氣結合,進行遙距竊聽。   尹祖文的聲音在小樓上層僅可耳聞的響起道:「石大哥!」   石之軒沉聲道:「情況如何?」   尹祖文道:「一切順利,陰癸派元老會和趙德言分別開出條件,只要大哥辦得到,他們以後會唯大哥之命是從。」   石之軒歎道:「他們的腦袋是用什麼造的,到這時刻大家已是自己人還要談條件,說來聽聽。」   尹祖文恭敬道:「陰癸派元老會的條件是大哥必須除去孽種,以示決心。」   石之軒默然片刻,好一會道:「趙德言又有什麼說話?」   尹祖文道:「趙德言說大哥必須殺死寇仲和徐子陵。」   石之軒再次沉默起來。   尹祖文道:「對付這兩個小子是勢在必行,否則若讓他們與宋缺那老頑固聯成一氣,極可能令我們的大計功虧一簣。至於陰癸派的條件,祖文不敢為大哥拿主意。」   石之軒沉聲道:「我自有主張,有沒有婠婠的消息?」   尹祖文道:「她像忽然消失,陰癸派的人沒法找到她。」   石之軒冷笑道:「任她脅生兩翼,仍難飛出我的指隙,李淵方面有什麼動靜?」   尹祖文笑道:「大哥出手處決莎芳,令李淵睡不安寢,他已成立一個所謂什麼『誅邪隊』,由麾下武功最高強的高手組成,包括尤楚紅和宇文傷在內,人數在五百之眾,不住秘密演練圍攻的戰術。真好笑,現在我們怎捨得殺他?若我們想殺他,再多干倍萬倍的高手保護他也沒有用。」   聽到這裡,徐子陵心中一動。上趟他聽尹祖文和聞采婷的對答。心中早有模糊的意念,卻沒法具體掌握,此刻清晰起來,浮現出白清兒在池生春寢室內頭插銀針的練功情景。   白清兒的奼女大法,肯定是用來對付李淵的,當時機到時,李淵再無利用價值,尹祖文可憑他與李淵特別的關係,安排李淵遇上白清兒,再在與李淵歡好之時,施奼女法殺李淵於蕩魄銷魂之際。此計非常毒辣,投李淵所好,不到他不中計被害。   石之軒道:「辦得好,將來我聖門得天下後,祖文你應屆首功。祖文你給我向辟塵和左遊仙這兩個小子發出最後通碟,若他們仍不肯臣服於我石之軒,我會清理門戶。而他們更沒有向我提出條件的資格。明白嗎?」   尹祖文道:「明白!虛彥方面石大哥打算如何處理?」   石之軒淡淡道:「只要他乖乖的交出《御盡萬法心源智經》,一切好辦,否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還有沒有其他事?」   尹祖文歎道:「生春的事想不到會橫生枝節,殺出個『短命』曹三來。」   石之軒笑道:「那來什麼曹三,他是什麼東西,此必是有人借他之名把畫搶走,這雅賊無論才智武功,均是一等一的人物。會否是希白幹的?」   尹祖文道:「希白當時在上林苑醉生夢死,樂不思蜀。唉!究竟是誰幹的?」   石之軒沒有答他。   正聚精會神竊聽的徐子陵心中大訝,石之軒既想到侯希白,自然會想到可能是他代侯希白出手,而侯希白則故意泡製不在場的證據,為何他不向尹祖文提出。心中不由湧起難言的感覺。   尹祖文又道:「司徒福榮這人很不簡單,手下幾個人都是一流的人材。更想不到是司徒福榮對胡小仙似乎很有意思,我們還以為他只好龍陽之癖。」   石之軒道:「司徒福榮會否有問題?」   尹祖文道:「這方面我們非常小心,對整件事作過無孔不入的調查,不放過任何可能的疑處,到現在仍沒有發現問題。我和生春打算先和他建立夥伴的關係,到摸清他的底子後,會逐步把他的業務蠶食光淨。」   石之軒笑道:「他自動送上門來,是倒足霉運。我要走哩!事事小心點!」   石之軒和尹祖文先後離開,三人始輕鬆起來。   寇仲問道:「聽到什麼秘密。」   徐子陵把兩人對話迅快複述一遍,侯希白倒抽一口涼氣道:「那怎麼辦,石師定以為偷畫的人是子陵,我們豈非要為李淵黑鍋嗎?」   寇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遲些才擔心這些事。現在我們須先下判斷,剛才石之軒會否已發現我們,只是裝作不知道。」   徐子陵和侯希白均啞口無言,他們身處的老樹是極佳藏身處,加上黑夜的掩護,離小樓有近二十丈的遠距離,高明如石之軒應很難看見他們。昨晚高手如李淵、字文傷之輩,對他們的存在一無所覺,正是例證。可是石之軒非比常人,能否對三人生出感應實是未知之數。   寇仲向徐子陵道:「聽他的口氣,有否發現我們而詐作不知。」   徐子陵苦笑道:「很難說,自他復原後,我感到很難看破他的心意。」   寇仲正容道:「這是關乎我們生死的決定,不應由我一個人選擇,兩位大哥怎麼說?」   石之軒肯定曉得小樓下層有這一條秘道,若知道三人躲在老樹上,當然猜到三人要通過秘道潛入唐宮,那時他只要設法驚動宮內守衛,可來個借刀殺人,一舉解決三個心腹大患。以石之軒的才智武功,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現在的唐宮等若龍潭虎穴,組成的誅邪隊嚴陣以待,既防石之軒,更可迅速動員對付任何入侵者。   侯希白先左右張望,然後壓低聲音向徐於陵道:「子陵有感應嗎?」   這句話問得合乎情理,若石之軒曉得他們藏在這裡,會先詐作離開,再折返來在暗處監視他們的舉動。   徐子陵苦笑道:「我感覺不到,可是我的感覺對你石師可能派不上用場。別忘記我到你的多情窩時,也感覺不到他在暗裡窺伺。」   寇仲分析道:「怎相同呢?那次他是有心算你無心,你一時疏忽情有可原,現在你則全神留意。嘿!我對你有信心哩!」   徐子陵道:「這麼說!你是要照計劃進行。」   寇仲斷然道:「進入地道後我們立即把地道上閘,單憑石之軒之力,該沒法隔蓋把地道開啟,我們今趟只是從另一端出口鑽上去看看環境,弄清楚出口的位置,然後立即離開。石之軒當不曉得出口在那裡,我們縮短逗留的時間,石之軒想弄鬼也不成。唐宮此際戒備森嚴,他老人家要逾牆入宮不是那麼容易吧?」   侯希白聽得精神大振,搖頭晃腦道:「有道理!有道理!」   寇仲欣然道:「又是二對一,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笑道:「總說不過你,就看看是否買大開大,來吧!」   火熠光下,寇仲開始對地道的南壁進行勘察,從「假出口」開始逐寸逐寸往回探索。   侯希白向站在身旁的徐子陵道:「石師會否因欲統一聖門,狠下心來對青璇下手?」   徐子陵歎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恐怕你的石師仍未有肯定的答案。」   正對地道壁又摸又敲出盡法寶的寇仲聞言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你石師先幹掉陵少,所以由今晚開始,陵少勿要單身到你的多情窩去。」   又道:「小侯你反會安全得多,在收拾我們前,你石師絕不會收拾你,免致打草驚蛇。咳!找到哩!這是幅活牆。他娘的!這設計真考心思!」   兩人移近寇仲雙手按著的牆壁,徐子陵道:「是否有牆鎖?」   寇仲笑道:「你當是魯大師設計的嗎?看我的!」   兩手運勁一推,六尺見方的牆一邊往內傾入,另一邊反移過來,變成活門,露出裡面並行的地道。   三人相顧大喜,均有得來不易的欣悅。   寇仲帶頭入內,地道往東繼續延伸,越過假出口的位置達千步,估計直抵外皇城心臟位置,然後折往北方。   三入再走數千步,出口終出現眼前,設計與小樓入口關蓋相同。   寇仲小心翼翼的啟開,笑道:「我敢肯定出口在太極宮,最有可能是李淵寢室附近。」   侯希白歡喜的道:「何用費神去想,探頭出去看看哩。」   寇仲向他豎起拇指讚道:「好主意。」 第六章 蕭規曹隨   寇仲從出口把探出去的頭縮回來,一臉不能相信自己那對眼睛的震驚神色,倒抽一口涼氣道:「你們自己去看。」   徐子陵和侯希白忙走上石階,到階頂探頭外望。   徐子陵一震道:「我的娘!竟是太極殿的正中處。我還曾和可達志踏著蓋子比較過。」   侯希白環目掃視,星光月色從貼近大殿頂門的天窗透入,殿門緊閉,北端的龍座上燃點著四盞八角宮燈,使大殿那一方被光暈籠罩,另一邊則由明至暗陷入昏黑去。皺眉道:「這出口若須推門才能離開,似不合情理。」   寇仲點頭道:「對!只憑正門作唯一出路是絕無可能,這需四、五名壯漢才推得動的重鐵門,移動時的聲音可把整個太極宮的人驚醒過來。嘿!我是誇大點,龍座後肯定有後門,李淵那趟年晚夜宴就是和群妃從那處進入大殿,不過太極宮乃皇宮重地,殿外必有明崗暗哨把守,從前門或後門出去均沒法避過守衛。若我估計無誤,當另有一條短地道可通往李淵的寢宮。」   侯希白吃驚道:「若依你那種逐寸推敲的方法,沒有幾天工夫休想尋到另一地道的入口。」   寇仲在出口邊坐下,指指自己的腦袋微笑道:「上兵伐謀,肯動腦筋便可省去很多工夫,如確有短地道通往寢宮,為節省人力,地道入口當設於殿內較接近寢宮位置的一方,李淵也可少走幾步路。我這魯大師的嫡傳弟子寇小師敢肯定入口設於龍台的位置,最有可能是龍座之下,如此可把搜尋範圍大大縮小。」   徐子陵和侯希白點頭同意,因寇仲的推測合乎情理。   寇仲見兩人附和,跳將起來,往龍座高踞的白石台階掠去,空廣的大殿,震懾性的空間令人生畏。   徐子陵和侯希白從出口跳出,徐子陵注意到侯希白背上的包裹,問道:「裡面是什麼東西?」   侯希白在殿中盤膝坐下,解下包裹置於身前地上,道:「寇仲有得他忙哩!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先把謀生工具分配妥當。」   徐子陵明白過來,笑罵道:「好傢伙!」學他般盤坐下,瞧他解開包裹。   那邊的寇仲正在對目標展開他「專業」的推敲研究,忙個不亦樂乎。只看先前長地道巧運匠心的設計,便知這條宮內短地道的入口不會是可輕易發現的。   侯希白得意洋洋地把包裹載的行當盡傾地上,笑道:「我作夢沒想過會坐在太極殿中心處分配扮賊作賊的工具,這份是你的,因為你是曹三,所以比我們多出一條腰掛的十八把飛刀和撩牙面譜一個。」   徐子陵對曹三的東西全沒興趣,拿起侯希白推往他膝前的勾索,訝道:「這是粗牛筋織成的索子,勾抓則以精鋼打製,顯然非是臨時張羅回來的東西。你如擁有一套我不會奇怪,但有三套之多,則出乎我意料之外。」   侯希白笑道:「城隍就在近處仍不懂求得好簽嗎?這是我請魯大師的真正嫡傳雷爺精心研製而成的,索長達十二丈,一般庸手送給他也用不上,我們只要在手法上下點功夫,當可像長出一對翅膀般在宮城內高來高去,既方便作賊,更可在必要時溜之大吉。」   徐子陵指著分作三堆大如棗核不知以何物製成的圓彈子,道:「這些是什麼鬼東西?」   侯希白道:「這並非一般下三檻的迷香彈,而是曹三著名的獨門防身法寶,既有迷魂作用,又可生出大量濃霧,我從曹三身上得到,本留為紀念,想不到竟派上用場,每人三顆。只要擲出此彈,特別室內封閉的地方,能發揮意想不到的效果,且讓人相信你果是曹三。」   徐子陵懷疑道:「這麼一粒小圓彈。能生出多少濃煙?曹三是否數顆一起用?」   侯希白道:「本來共有十顆,我也像你般懷疑,試把一顆擲在地上,說出來你怕不相信,濃煙差點把我活生生嗆死,我可不會像寇仲般誇大。」   徐子陵沒好氣道:「看你的行頭,聽你的語氣,今晚似乎不是來看看便算。」   侯希白從懷裡掏出卷軸,撥開其他東西攤平地面,以迷煙彈壓鎮四角,笑道:「這是大唐宮城全圖,由小弟憑記憶在這幾天精製而成,一草一木均沒有遺漏,比劉政會所藏的宮城圖更要詳盡,以你兩位老哥過目不忘的本領,多看幾遍當盡記心中,逃起來時可像在家裡走動般熟悉方便。空白的地方則是我尚未到過的地方。」   徐子陵皺眉道:「你尚未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喀嚓」!   從龍台方向傳來的聲音吸引兩人注意,循聲瞧去,寇仲躊躇志滿的從被移開的龍座旁站起來,向兩人打出大功告成的手勢。   龍椅下的地道入口與尹府通來的地道入口設計相同,只是沒有閂鎖,不過少點功力也無法開啟這入口,故除非像寇仲這有心人,否則休想察覺入口的存在。   秘道筆直往北延展,三人沿此直抵後宮,始見出口。今趟他們小心得多,先整理行頭,各把勾索掛在腰間,徐子陵更把曹三的飛刀和面譜藏好,寇仲把手掌按貼徐子陵背心,讓後者能探聽地道外邊的動靜。   徐子陵在兩人期待下沉吟道:「外面應是御花園一類地方,我聽到風吹葉動的響聲。」   寇仲喜道:「依小侯的唐宮詳圖,上面理該是分隔後宮的御園,右為李淵的寢宮,左為群妃院落,張娘娘的凝碧閣就是其中一座獨立的庭院。」   大唐宮城座落長安城南北中軸線的最北部,居高臨下,南面稱王。宮城分外皇城和內皇宮兩大部份,以廣場橫斷分隔。皇宮再分為三,中為太極宮,西為李世民天策府所在的掖廷官,東為李建成的太子東宮。   太極宮的核心是太極殿,接著是兩儀、承慶、立政和神龍四殿,過此四殿往北是御花園和皇帝妃嬪的起居庭院。後宮門是玄武門,設有宮衛所,是宮內御衛大本營,長期駐有重兵,負責宮城的防務。故皇宮後院乃大唐宮最危險的地方,一個不好,動輒引來以千計的精銳御衛圍剿。   徐子陵道:「我對今晚夜探唐宮的真正目標仍有點含糊,一時有人說是探路,一時又有人似真要大展拳腳。」   寇仲笑道:「不是說好讓曹三大展威風嗎?陵少不用那樣瞧著我,我明白驚動李淵那什麼娘的誅邪隊是絕對不智,且屬瘋狂。所以我們只須順手牽羊的拿走一件看得上眼的寶貝,再以侯公子帶的貨真價實的燕子印記留下個燕子印。如還嫌不夠,陵少可用你的字跡在牆上寫下『曹三到此一遊』等諸如此類的句子。」   侯希白興奮道:「入寶山焉可空手回。就順手把《寒林清遠圖》拿走,勝過於等李淵召我們宋二爺入宮。」   徐子陵向寇仲打個眼色,著他說話。   寇仲會意,拍拍侯希白肩頭道:「事有難易之分,今晚我們是取易捨難。只探李淵的書齋,縱使寶畫真的放在那裡,你公子大爺看兩眼後須放回原處,然後一起回家睡覺。」   侯希白大感錯愕,失望的道:「是否又有什麼計劃瞞我?」   寇仲道:「不要多心,全是為你好!就這麼決定。我們今晚是悄悄來,悄悄去,只留下曹三的痕跡,請弄熄火折子。」   地道回復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在寇仲的巧勁下,石蓋無聲無息的下陷橫移。   寇仲低呼道:「這蓋子特別重。」   繁星滿天的夜空,出現在三人頭頂上。   徐子陵探頭一看,不由暗讚地道設計者的匠心獨運,原來出口設置於御花園核心處大魚池中心一座假石山內,出口在其中一面平滑的斜坡處,四周有山石阻擋視線,出入均不虞被發覺。   三人鑽出去,把出口關閉,再套上頭罩。   徐子陵低聲道:「御花園似乎沒有人,這可能是李淵為方便出入,故意不於此布設巡衛。」   寇仲深吸一口清涼的夜風,低笑道:「長安最好的游點該是大唐宮才對,我們是來觀光的,來吧!」   帶頭急竄,橫過七、八丈的水面,足尖一點池旁石欄,騰身斜掠,落在池旁一株大樹橫枝上。   徐子陵和侯希白如影附形,追掠而至。   居高望遠,張婕妤的凝碧閣所在處仍是燈火通明,隱隱傳來絲竹管弦之聲。不論是妃嬪聚居處或是李淵的後宮,都是一個又一個以迴廊圍成的庭院殿閣,各以高牆把連綿的建築組群和中間的御花園分隔開來。此時除凝碧閣外,大部份建築物只透出暗淡的燈火,廊道卻被十步一個的宮燈照得明如白晝,隔遠瞧去,宛如燈陣,蔚為奇觀。   十多丈的後宮牆外西內苑所在處燈火輝煌,若想從那邊離開,只有硬闖一途。   侯希白皺眉道:「如何可以潛越高牆?」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只要我們找得李淵溜到御花園來的慣常路線,可學李淵般來去自如,李淵總不會每趟出巡都驚動整個後宮的御衛吧?來!」   三人藉著夜色和樹木亭閣的掩護,迅速往花園東後宮的高牆掠去,到躍上另一株大樹,後宮景況盡收眼底。   後宮共有九座庭院,佈局方整,四角各有一座高過三十丈的望樓,上有守衛。照侯希白手繪的唐宮詳圖,李淵的寢宮居中,書齋位於寢宮之西。宮內樹木婆婆,景色極美。   看得見的有四組御衛軍每組二十人的在各迴廊巡邏,不過他們擔心的卻是佈於暗處的崗哨。   徐子陵以目光掃視遠近,道:「無論我們身法有多快,只要望樓的守衛沒有打瞌睡,我們休想逾牆而入不驚動人。李淵會否另有出入門道?」   寇仲以他建築土木學大師的姿態細視分隔後宮和滿園的高牆,除正式出入有人把守的門道外,表面看全無異樣。   侯希白指著後宮正西處道:「那裡的樹本特別密再過去就是李淵的御書房,李淵若要出宮,可詐作到御書房辦事,然後從秘門講入御花園。我這猜測合情合理吧!」   寇仲欣然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忽又色變,側耳聽道:「是什麼聲音?」   徐子陵正把耳力集中收聽那方向的動靜,皺眉道:「該是犬隻走動的聲響。」   寇仲歎道:「那我們可更肯定秘門設在那裡,李淵是不想手下曉得他行蹤,故書齋只以惡犬守衛。我的娘,縱使能進去卻怎避得開狗大哥們靈銳的狗眼和狗鼻。」   徐子陵笑道:「你好像忘記我們並不怕有限度的張揚,索性由你老哥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逢狗點狗,把各狗兒的穴道全體制住。」   寇仲啞然失笑道:「兄弟又來耍我!」   轉向侯希白道:「你石師教過你如何點狗兒的穴道嗎?可不許傷害它們。」   侯希白苦笑道:「江湖上恐怕沒有人懂得這類奇門制狗法,不知曹三的迷魂彈能否為我們達致同一的效果?」   經過一輪推敲探索,果然天如人願,於分隔御花園和隔壁御書房的牆壁發現一道活門。   三人不敢弄出任何聲息,怕驚動隔鄰的惡犬,寇仲和徐子陵再次合作,以奇異的長生氣對活門展開查察。   此牆厚達半尺,若真是磚石砌成,恐怕兩名大漢推之仍難動分毫。   寇仲指指牆腳,表示活門只能從下掀開,同時探手入懷,取出一顆迷香彈。   徐子陵和侯希白在寇仲點頭示意下,蹲低試推活門下方。   果然活門由下方往內移,露出寸許空隙,三人同時運功收斂毛孔,防止氣味散播,否則狗兒狂吠起來他們將功虧一簣。   牆內群犬發覺有異,齊往活門處奔來,說不定會以為是主子大駕歸來,至於是否如此,他們當然永不知道。   寇仲把手中迷香彈捏破微縫,迷香以煙霧狀逐少逸出,在他真勁控制下,有節制的透過縫隙往隔壁噴去。   不片刻另一邊傳來狗兒悶鳴和倒地的聲前,寇仲大喜,硬把迷香彈按進土內,笑道:「大功告成。想不到這麼容易,幸好有樹蔭遮擋,否則教望樓的人看到狗躺滿一地會是個大笑話。」   靜心細聽,肯定狗兒全體中招,忙把活門從下推開,鑽將進去。   李淵的御書房是一座別緻的建築物,四周林木環繞,以迴廊把它從別的樓房分隔,分前中後三進,前進是個議事廳,四壁擺滿放宗卷文件的紅木櫃,中進是書齋,置有兩組可休息看書的桌椅書幾,內進是李淵處理重要事務的龍桌,掛有字畫,飾以古董珍玩、民間巧藝,佈置清雅,充盈書卷氣息。   寇仲走到龍椅坐下,面對兩人歎道:「能到此一坐,不虛此行。」   侯希白像沒聽到他說話般,兩眼放光的迅速掃視,然後一股勁兒的開始對任何可藏放東西的櫃子進行搜畫行動。   徐子陵忍不住笑的移到龍桌的另一邊,道:「若真給他找到《寒林清遠圖》,你負責把他捉著,我負責把畫搶回來。」   寇仲索性把雙腳架在書桌上,探手拿起放在桌面的空印,道:「就偷李淵這枚空印如何?保證李淵暴跳如雷,把整座長安城翻轉搜捕曹三。」   徐子陵搖頭笑道:「皇帝的玉璽怎會這麼隨便放在桌上,恐怕只是個普通的印章。」   寇仲試圖細看印章上的刻文,片晌後立即放棄,搖頭道:「這比《長生訣》上的甲骨文更難辨認,侯小子快來解讀。」   侯希白嚷道:「我那有這種閒情,還不快來幫手,我會怨你們一世的。」   寇仲正要笑他,驀地頭上瓦面傳來「叮叮噹噹」的異響,接著是金屬磨擦瓦面的嘈吵聲音,最後是不知名的金屬物從瓦脊掉往地上,發出另一下驚心動魄的觸地響聲。   在沉寂莊嚴的大唐後宮,如此響聲可傳遍遠近。   三人你眼望我眼,頭皮發麻,一時間掌握不到發生什麼一回事。   叱喝聲在御書房範圍外響起。   三人大叫不好,就像忽然陷進一個噩夢去。   他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 第七章 唐宮風雲   寇仲沉聲道:「是石之軒!他怎辦得到?」   前一句是結論,後一句是疑問。   只石之軒有可能曉得他們從地道潛進來。可是除非他一直由地道迫攝他們來到這裡,否則他怎能如此準確的把東西拋往御書房的瓦頂,磨擦滾動墮掉地上,驚動禁宮的守衛。   為防範石之軒刺殺李淵,大唐宮城早就像一條繃緊且蓄勢待發的弓弦,石之軒這一手立使大唐宮中強大的防禦力量驟漲山洪般引發。   首當其衝的是他們。   他們雖不時把入宮後會被人發現掛在口上,事實上是談笑的成份居多,今晚來純是探路,從沒想過會陷身如此可能是萬劫不復的情況中。   徐子陵斷然道:「把迷香彈全給我,你和希白由短地道潛往太極宮,再由太極宮設法離開,我會引開敵人。」   一手接過兩人交出的迷香彈,另一手脫下頭罩,弄散頭髮,戴上面譜。   寇仲和他心意相通,此刻更沒時間說廢話,這是沒有選擇中的選擇,若寇仲和侯希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而另一方面徐子陵亦能脫身,當算功成身退。   侯希白低聲道:「子陵小心!」   此時御書房外火把光芒處處交織閃動,顯示敵人從四方八面趕來。   徐子陵穿窗而出,同時擲出兩彈,在箭矢及體前一個倒翻,躍至御書房瓦頂。   濃煙團團冒起,最精采處是隨風四散,把御書房隱沒進煙霧中。   居高臨下,徐子陵剎那間掌握到整個形勢,趕來的禁衛仍未對御書房形成合圍,最先趕至的兩組親軍分從南、北兩門擁入,剛才向他發箭的是南門來的禁衛,其中兩個輕功較高明的,縱身斜掠而至。遠方四周全是往這裡迅速移動的火把光,只要稍有遲疑,肯定是被千軍萬馬圍困的死局。   徐子陵不讓敵人有交鋒或合圍的機會,掠上瓦脊,騰身而起,橫空而去,落往書房中進,單足輕點即起,再在前進瓦沿惜力,投往御花園。又擲出兩彈,整個御書房的範圍被湧起的煙霧迷香籠罩,效果的神奇,徐子陵這使用者也感到難以相信。   遠近均有人從瓦面或地上往他奔來,看身法其中不乏高手。   徐子陵越過高牆,落在御花園的碎石徑處,又發兩彈,登時濃煙四起,隨風勢往廣闊的御園蔓延,四周如虛似幻。   八彈已投六彈,對徐子陵本身作用不大,但對寇仲和侯希白卻是必須的掩護。   「殺無赦。」   徐子陵百忙中往發聲處瞧去,只見十多人從御花園另一邊朝他迫來,帶頭者赫然是李淵,喝叫出自他御口。此外徐子陵認得的尚有宇文傷。   以百計的親衛軍分由太極宮和玄武門的方向擁入,如非煙霧瀰漫,火把光可把他照得纖毫畢露,無所遁形。   弓弦聲響,後方以百計的勁箭從強弩發射,以他為目標暴雨般灑來。   徐子陵筆直彈起,令所有箭矢射空,直達近十五丈的高處,右手一抹腰際,取得牛筋勾索,往後方貼近隔牆的一棵高樹射出,同時借力橫空而去,離開御花園,重投往李淵寢宮的範圍內。   這一著出乎所有人料外,再無法把他圍困於御花園處。   不過徐子陵心知肚明仍未脫險境。因為李淵寢宮乃皇宮內警衛最森嚴的處所,外宮牆更是飛鳥難渡,只要被人阻延他片刻時間,給李淵和一眾高手追上,他將是有死無生之局。   而他最後的法寶,將是懷內僅餘的兩題迷香彈。   當徐子陵甫擲出迷香彈,寇仲和侯希白不敢遲疑,從正門竄出,通過活門進入御花園,再借煙霧和敵人注意力全集中到徐子陵身上,從花樹叢中潛往假石山,當他們進入地道,御花園內儘是火把光和如狼似虎的禁衛,險至極點,遲疑片刻,他們只好和徐子陵集體逃亡。   侯希白邊走邊道:「子陵能脫身嗎?」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不要看這小子平時老老實實的樣子,其實他比我更狡猾。」   「鏘」!   掣出井中月。   侯希白醒悟過來,擦燃火炮。   轉瞬兩人來至太極宮龍椅下的出口,寇仲著侯希白弄熄火熠,低聲道:「若你石師真的吊在我們尾後入宮,那他如今最應該等待我們的地方,就是上面。將我們出一個殺一個,出一雙殺一雙。」   侯希白點頭表示明白,取出袖內美人扇,道:「啟蓋!」   徐子陵足尖點在瓦脊,立即旋風般轉動起來,使招呼到他身上的箭矢暗器滑脫開去,不能造成任何傷害,他左手勾索同時射出,抓上建築物旁一株大樹,硬是改變投進敵人重圍內的衝勢,橫移半空,再以利落手法收回勾索,往分隔庭院的迴廊頂落下去。   整座後宮變成沸騰的戰場,以百計燃起的火把光照得處處明如白晝,夜色再無掩蔽作用。樓房殿頂全被禁衛登上把守,若非有救命勾索,他將是寸步難移。   大唐禁衛表現出高度的組織能力和鋼鐵般的紀律,一組一組的對他進行圍剿迫殺的行動,只要他被任何一組纏上,肯定沒命離開。   他尚差一組庭院的距離就可抵達分隔太極宮和東宮高達二十丈的高牆,牆頭自是密佈禁衛,箭手張弓待發。而他的目標卻是東南角高三十丈的望樓,只要勾索能抓上望樓頂,他可避過箭矢,逃進東宮的範圍,直闖外宮牆。   一組三十多人的禁衛見他躍往迴廊頂,忙搶先躍上迴廊,刀矛齊舉,準備對他迎頭痛擊。   以李淵為首的多名特級高手,像十多道電光楔而不台的從後迫至,若非徐子陵不斷改變方向,恐怕早被迫及,此時他們離徐子陵只是五十丈許距離,轉瞬可至。   徐子陵正往下落,如給迴廊的禁衛迫落地面,那將等若投進虎狼群中,必無倖免。他早算計及此,投往迴廊純是惑敵之計,在敵人兵器及身前,收回的勾索再次疾射,抓住迴廊牆外另一株大樹,改斜掠而下之勢往上斜衝,堪堪避過敵人的攔截,大鳥騰空的往東南角的建築物頂投去。   該處殿頂多名箭手,見他凌空投來,立時射出箭矢,既勁且准,避無可避。   徐子陵振起鬥志,心付只要能在殿頂取得立足點,他又可借勾索抓樹,抵達目標的望樓,闖進東宮。   一聲怪嘯,徐子陵轉換體內真氣,從下投變為平射,以毫釐之差避過最接近的勁箭,在敵人第二輪勁箭發射前,虎入羊群的衝入殿頂敵人群裡,施出渾身解數,確是擋者披靡,交鋒者無一合之將,東僕西倒的跌落瓦脊,再墮跌地面,造成敵人很大的混亂。   不過只是這一耽擱,李淵等人把距離縮短至三十丈,形勢大為吃緊。   徐子陵左右開弓,把從另一邊瓦背擁來的四名敵人轟落地面,正要踏足屋脊。驀地一男一女現身屋脊,男的大笑道:「邪王往那裡走,愚夫婦恭候多時。」   徐子陵由逃亡開始,從沒想過對方會把他當作石之軒,不過此時無暇多想,逃命要緊。   這對男女形相獨特,男作文士打扮,女穿繡花長裙,前者只持一盾,後者玉手提劍,只是隨便站在那裡,自有一種穩如鐵塔的防守氣勢,絕非一般普通禁衛高手。男子一頭銀灰色的頭髮,可是模樣只像中年人,還長得頗為英俊,不過瞧他眼神,應是飽閱世情的老前輩。女子長得雍容華貴,儀態萬千,鬢角花白,但感覺上仍是一頭烏黑閃亮的秀髮。   徐子陵眼力高明,知道此關不易硬闖,厲叱一聲,撥出腰間飛刀,連珠擲去。   石蓋橫移,顯露出口。   寇仲和侯希白屏息以待,外面竟是毫無動靜,一片寧靜。   寇仲皺眉道:「難道我猜錯,待我先出去看看!」   人隨刀竄,沖天而起。   空廣的太極殿平靜如前,並沒有石之軒的蹤影。   寇仲心中奇怪,早騰上十多丈的空中,待要轉氣下沉,異變突起。   地道內傳來勁氣呼嘯聲,夾雜著侯希白的悶哼和真勁交擊的密集響音。   寇仲大叫不好,始知石之軒竟躡在他們身後,從漆黑的地道覷準時機向侯希白偷襲。石之軒不但武功在侯希白之上,更是深悉自己這徒弟的功夫,加上欺侯希白猝不及防,當然佔盡便宜。   寇仲收攝心神,不讓對侯希白的關心和焦慮影響情緒,深吸一口氣,人刀合一的重往出口投下去。   勁氣帶起的呼嘯聲,響徹地道。   打鬥聲倏止。   石之軒提著侯希白從地道口閃電穿出,一拳重擊在寇仲往下刺來的刀鋒尖銳處。   寇仲如受雷轟,五臟六腑翻轉過來般難過,差點噴血。石之軒驚人的氣勁洪水般透刀湧來,他身不由己的往大殿中心拋飛過去,雙腳觸地時,石之軒隨手放下不省人事的侯希白,移在他身前丈許處,負手而立微笑道:「難得難得!竟能擋石某人全力一拳,可見少帥刀法與功力均大有長進。」   寇仲勉強壓下翻騰的血氣,井中月遙指這魔門至乎天下間最可怕的邪人,沉聲道:「我的小命就在這裡,看你邪王是否有本事拿走?」   石之軒好整以暇的別頭望往平躺地上的侯希白,再回過頭來笑道:「希白只是被我制著穴道,仍末喪失視聽的能力,希望希白不會看到或聽到自己視為好友的人,會是貪生伯死,為自己舍友而逃的鼠輩。」   寇仲差點給氣得怒火燒心,深吸一口氣道:「卑鄙!」   井中月疾劈而去。   徐子陵看得倒抽涼氣,他從沒見過有人可把一張盾牌用得如此輕似羽毛、靈活如神,千變萬化,無論他的飛刀從任何角度或手法發射,對方盾牌翻飛,或是硬檔,或以盾沿砍劈,均能把飛刀擋個正著,射出的十把飛刀無一倖免。他的飛刀是以連珠手法擲出,分別射往攔路那對高手夫婦,卻給男的以一個盾牌照單全收。   所有這些事發生在電光石火的瞬那間,忽然盾牌迎頭壓至,而盾牌右方則劍芒大盛,劍盾配合得天衣無縫下,正面強攻而來,瓦坡上其他戰士重整陣勢,朝他殺至,頓使他陷入重圍之內。李淵等則追至他剛才掠過的迴廊處,形勢危急至極點。   女子嬌叱道:「修哥!他不是邪王!」   徐子陵悶哼一聲,足尖用勁彈高少許,隔空一拳朝迫至丈許的盾牌轟去。   「蓬」!   勁氣交擊,毫無花假的狠拼一記。   持盾高手全身一震,徐子陵則給反震之力往後拋送,朝李淵那組人落去,此著出乎瓦坡上所有敵人料外,登時陣腳大亂,叱喝震天。   李淵等想不到徐子陵會送上門來,見機不可失,十多人騰空而起,凌空截擊。   地面的禁衛見李淵帶頭出手,士氣大振,齊聲吶喊為主子助威。   喊叫喝采聲直衝霄漢,震動全宮。   徐子陵當然不會這般愚蠢,勾索橫射而去,抓著側旁的樹幹,改變方向,往橫移開,李淵、字文傷和一眾禁宮高手,全撲在空處。   徐子陵改變策略,足尖在近樹頂的橫桿一點,順手收回勾索,掠往一座小亭之頂,再一個翻騰,借勾索抓樹,從高空往東南角的望樓投去。   城牆上和望樓處射來的勁箭,紛紛落空。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以迅疾無倫的身法從地面禁衛群中筆直朝他射上來。   徐子陵正在近二十丈的高空滑翔,感覺到敵人來勢的凌厲,只看對方能彈上二十丈的高空截擊自己,可知對方至少是李淵或字文傷的級數,甚或尤有過之。   低頭一看,立時魂飛魄散,大叫不妙。   寇仲終體會到徐子陵面對沒有破綻的石之軒那種無從入手的感覺。   他像站在那裡,又若不在那裡。寇仲根本無法掌握他的位置,更逞論預計他下一步的行動。   可是他這一刀已是有去無回之勢,變招徒加速敗亡,此刀螺旋勁貫注集中,任石之軒的不死印法如何厲害,怕仍不敢硬提。   石之軒淡然一笑,忽往左右以驚人的高速搖晃,就像多出幾個化身來,虛虛實實,倏地出現在寇仲左側處,衣袖拂掃寇仲額角。   寇仲竟閉上眼睛,旋身揮刀,帶起森寒凌厲的刀氣,刀鋒如有神助的砍中石之軒拂來的衣袖。   「霍」!   寇仲給石之軒拂得反旋開去,一個踉蹌後始能立穩,再向石之軒擺開架勢。   石之軒嶽立如山,氣定神閒的道:「這一刀還似點樣子,有什麼名堂,是你井中八法中的那一法。」   寇仲心中大訝,石之軒為何像有很多時間般不乘勢追擊?此事確不合理,趙德言既開出條件要他殺死自己和徐子陵,他理該不肯錯過這千載一時的良機。   他打的什麼鬼主意?   石之軒可能想不到他和徐子陵可在那麼遠的距離竊聽到他和尹祖文的密話,因為他並不曉得他兩人功力互借的獨家本領,所以並不曉得他寇仲已知悉趙德言向他開出的條件。   寇仲哈哈笑道:「這招沒有什麼名堂,叫作『身意』,妙在有意無意之間,乃傳自『天刀』宋缺的心法。」   石之軒雙目射出凌厲的神色,冷哼道:「『天刀』宋缺,終有一天石某人會教他曉得他的天刀只是破銅爛鐵,代表著失敗和恥辱。」   寇仲曬道:「儘管在我這後輩前吹大氣吧!你若肯找他老人家動手,他老人家保證求之不得,無任歡迎。」   石之軒不以為忤的微微一笑,油然道:「誰勝誰負,可待日後的事實證明,廢言無益。念在你寇仲成名不易,一手刀法練至如此境界更是難能可貴,我就予你一條生路。」   寇仲悄然道:「邪王你不是在說笑吧!」   石之軒道:「我那有閒情來和你開玩笑,我的寶貝徒弟由我帶走管教,放心吧!無論他如何反叛頑皮,終是我石某人的徒弟,他只不過暫時不能風花雪月,或陪你兩個小子到處惹事生非。只要你們把盜去的《寒林清遠圖》交出來,希白立即回復自由。石某人予你們一天時間,於明日黃昏前把畫放在希白小廳堂的桌子上,否則協議取消。」   寇仲大笑道:「想帶走希白嗎?先問過老子的井中月吧!」   人刀合一朝石之軒殺去。 第八章 棋高一著   寇仲扯掉頭罩納入懷內,免得影響視聽靈覺。在石之軒說話之際,他已掌握到自己的處境和石之軒的用心。   石之軒並非不想殺他,且是有意殺他於此時此地。他的一番說辭,只為予寇仲一線生機,誤認石之軒因要取回《寒林清遠圖》,所以放過眼前取他小命的機會。   事實權衡利害,殺死寇仲實為目下石之軒的頭等大事,否則他就不會冒險跟進皇宮來,深思熟慮的算計他們;至此幾可肯定石之軒並不知道他們竊聽到他和尹祖文的對話。   即使以石之軒之能,要殺他寇仲絕非輕鬆的一回事。且當寇仲自忖必死,說不定會行險一博,例如奮力逃入地道,又或衝破天窗闖出宮外,那時縱使石之軒變得三頭六臂,諒也不敢在禁衛重重的大唐宮內四處與寇仲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石之軒才智超凡,知道只要提出帶走侯希白,寇仲必會全力阻止,那石之軒就可不虞寇仲在分出生死前舍友逃走。   螺旋勁透過刀鋒,挾著嘶嘶異響,刀未至勁氣先行,兜頭兜面往「邪王」石之軒罩去。   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石之軒的不死幻教人無從捉摸,疑幻似真。而寇仲則是利用本身長生氣的靈異特性,正如他和徐子陵可隔壁探察,他現在亦以氣勁先行探測石之軒的虛實,只要石之軒有任何反應,他可在氣機牽引下,釐定進攻的位置、角度和勁力。   殿外不住傳來禁衛軍來回走動的聲響和馬蹄踏地聲,顯示禁衛軍正作大規模的調集和動員,形勢緊張火熱。不過誰都想不到江湖上一老一少兩位最頂尖的人物,正在皇宮核心的大殿內進行生死決戰。   石之軒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又往左右各晃一下,每一晃均帶得寇仲的「氣勁場」往晃動的一方偏移。   等若變成寇仲第三隻眼睛的刀鋒立生感應,倏地加速,化作井中八法中的「擊奇」,迅雷激電般往感覺中的石之軒射去,把宋缺傳他的身意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且更上一層樓。   刀鋒刺空。   明明應可刺中石之軒胸口,至不濟該可迫他擋格反擊,可是石之軒卻出現在他左方側處,還橫掌拍向井中月,以他的功力,如此一掌拍實,保證寇仲拿不穩刀子。   寇仲明白過來,不死幻不但是世上最迅疾的身法,並能在氣勁上令對手產生幻覺,除非寇仲刀尖的靈覺達至可分辨真偽的境界,否則休想破他的不死幻。   幸好他從宋缺處學曉每出一刀,均留有餘力,際此危急關頭,臨急變招,人往後退,刀勢生變,反往石之軒掌心挑去。   石之軒低喝一聲「好」,掌化為指,點正刀鋒。   一股可怕和高度集中的內勁重擊刀尖,發出「唆」的一聲勁氣交擊清響,寇仲給震得血氣翻騰,差點拿不穩井中月,觸電般依原勢往後疾退。   石之軒雙目異芒大盛,正是要全力出手的現象。   寇仲心叫不好,忙施展體內真氣逆轉之法,改退後為側移,擺出「不攻」架勢。   似攻非攻,似守非守。   當日他與伏難陀決戰時,在強攻之際使出「不攻」,迫得伏難陀無奈出手,此刻卻是在退守之際重施故智,目的是不讓石之軒能爭奪上風優勢。   石之軒果然目露訝色,點頭道:「這招相當不錯。」   說時掌化為拳,隔空一拳轟來,狂猛無躊的勁氣將寇仲完全籠罩。   寇仲心叫不妙,石之軒這拳脈絡分明勁氣的強弱輕重角度變化全在掌握之內,曉得其意並不在破他的「不攻」,而是以不死印氣遙探他的情況,再釐定進攻的最佳方法,等若適才他寇仲以刀氣探路摸底,只不過石之軒的獨門心法更能探測他體內真氣運動的狀態。   寇仲私下曾和徐子陵多番研究討論破不死印的方法,雖仍是一籌莫展,可是從徐子陵多番與石之軒交手的經驗中,卻得到珍貴的啟悟,所以能判別石之軒這一拳的背後用意。   一招失著,勢將招來殺身之禍。   寇仲臨危不亂,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哈哈一笑,回刀護體,真氣斂而不發,人刀合成一個無隙可尋的整體,是為「不攻」的變式。   「蓬」!   寇仲像斷線風箏的應拳往後飛退,落下處剛好是侯希白身旁,還提腳朝侯希白輕踢試圖解穴,是龍是蛇,就要看他的長生氣是否靈光。   石之軒想不到寇仲不但能憑刀氣凝成的護體真氣硬捱他一拳,且有此妙著,露出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如影附形的閃電追至,兩手幻化出漫天掌影,鋪天蓋地往他罩來,本體像變成沒有實質的幻影,虛實難分,教人無從掌握。   寇仲收回踢往侯希白的右腳,改為往左踏出且是縮地成寸的奇步,哈哈笑道:「這叫腳詐!邪王中計哩!」   倏忽間他避開石之軒正面的進攻,移至石之軒右側,看也不看的隨意一刀揮掃,心中凝起戰場上千軍萬馬互相衝殺,血流成河、日月無光的慘烈情景,登時生出凜例冰寒的刀氣,以橫掃千軍的霸道威勢,不理石之軒是真是幻,就把石之軒當作是婠婠的天魔勁場,井中月化作黃芒,疾掃過去。   石之軒漫天掌影消散,提腳側踢井中月,在毫無轉圓餘地下雙方狠拼一招。   寇仲給連人帶刀踢得側退開去,不過心中只有歡喜,交手至此,他尚是首趟主動的迫得石之軒肯與他硬擠。   石之軒上身微晃,目露殺機,待要追擊,寇仲早憑逆轉真氣之法,反衝回來,冷喝道:「看老子的『方圓』!」   以石之軒的身手眼光,仍在判斷上失誤,想不到寇仲能硬接一記後如此快回復過來,更想不到他在退跌的中途能反退為進,更頭痛是眼看寇仲只簡簡單單的一刀溯至,竟生出一堵方闊的氣牆,迫身而來,令他不敢冒進,最威脅他是刀鋒射出一柱渾圓的氣勁,如鐵柱般朝他胸口直搗。   石之軒冷喝道:「找死!」   驀然急旋,化作人造的龍捲風暴,迎向刀鋒,「方圓」的勁氣和旋動的勁氣正面硬撼,生出貫滿全殿空間的狂飆激嘯。   寇仲那想得到對方有此一著,更害怕對方把他的氣牆真氣吸納,反過來對付自己,我消彼長下,一招就可取他小命。   想也沒想過「方圓」可給對方這麼破掉,幸好他身經百戰,深明窮則變、變則通之理,硬把氣牆收縮,方不在圓仍在,一束高度集中,使對方無法吸收消化的勁氣,在井中月黃芒劇盛下,改「方圓」為「速戰」,刀隨人去,重擊對手。   變成旋風般的石之軒也不敢以身試法以不死印卸解寇仲的刀氣,改為一袖揮出,搭上刀鋒,發出「砰」的一下悶響。另一手揮袖拂擊寇仲面門,可怕的旋動似從沒發生般那樣突然終止。   寇仲的井中月似給整座大山壓著,不管如何運勁都不能移動分毫,最要命是對方衣袖輕輕一拂,不但成功的將他自以為必殺的勁氣震散,對方那充滿邪惡冰寒的真氣更沿刀入侵,往他經脈襲至。   以往大小戰役,從沒有人能將他靈動如神的井中月如此壓服控制。寇仲險些兒要棄刀保命,又曉得倘如此不智只有加速敗亡,人急智生下顧不到威儀,就那麼側滾地上,避過拂往面門的奪命一袖,把全身全靈的力量對抗石之軒搭在刀鋒可攝魄勾魂的另一袖。   螺旋勁山洪暴發般透刀反擊。   「轟」!   石之軒分得一半的力道終及不上寇仲的全力反擊,纏刀的衣袖鬆脫,且身不由主的後退小半步,寇仲則風車般轉動著滑地直滾開去。   石之軒一陣長笑,騰空而起,往寇仲撲去。   徐子陵的吃驚是有理由的,因為截擊他的正是從喘病康復過來的獨孤閥第一高手尤楚紅,嚴格來說此時徐子陵只是從她的身手和獨門兵器碧玉杖把她認出來。   她的白髮和佈滿臉龐的皺紋換上烏髮和嫩膚,雖仍是老婆婆的形相,此時外貌卻至少比以前在洛陽見她時年輕上三、四十年。她真正的年紀肯定接近百歲,現在則橫看豎看只是個五十來歲的貴婦,此刻的她頭飾黑漬巾,白衣黃裙,朱色短帕肩迎風飛揚,加上徐子陵對她以前的印象,情景詭異得使人心寒。   她理該和李淵等一道趕來,卻能趕在前頭從下方沖天而上追截自己,足見功力高明。難怪宇文傷有尤楚紅可能勝過宋缺的高度評價。能否及得上威鎮天下的「天刀」宋缺仍是言之過早,可是只要她與宋缺有一拼之力,此刻給她纏上,徐子陵肯定今晚要飲恨唐宮。   徐子陵低頭下望的剎那,她剛從兩組騎兵間離地躍起,拿捏的時間角度精準無匹,照雙方移動的速度,她剛好能在空中截住徐子陵。即使憑她以前患著喘病的身手,徐子陵絕無可能過得此關。   思索間尤楚紅以閃電的速度斜掠而上至十丈的高空,碧玉杖生出微妙難言的變化,隨疾升往他刺來,杖氣把徐子陵完全鎖緊籠罩,使他的身法不由受到影響稍有遲滯。   徐子陵靈光一閃,本蓄勢待發射往望樓頂的勾索改為朝她下射,真氣貫注。   鋼爪迅疾下抓十丈,由於尤楚紅正全力上衝,避無可避,唯有以碧玉杖迎擊。   若徐子陵是一般高手,以尤楚紅積近百年的經驗功力,可以輕易卸勁反把徐子陵從空中扯下來,可是鋼爪挾著火熱的勁氣迎頭攻至,什麼巧妙手法都派不上用場。   無奈下杖頭上刺。   「噗」!   勁氣交擊。   尤楚紅硬給震得墮回地面,徐子陵則被震得往高空拋飛,勁氣翻騰,險些兒噴血,忙及時運轉真氣,並借其力道轉化為衝勢,騰升上四十多丈的高空,再轉換真氣越過望樓高牆,往東宮範圍投去。   以他之能,從如此高度掉下來亦肯定受傷,不過他有勾索在手,借點力當可安然著地。   這變化對方無人能預先想及,登時拉遠與李淵等奪命煞星的距離。   就在此時,大喝如暴雷般在後方響起,徐子陵別頭瞧去,一個像鐵塔般壯健高挺的虯髯粗豪大漢,立在落返地面的尤楚紅身旁,揮手擲出一枝重鐵矛,迅如流星往他射來。   徐子陵認得他是隨李淵一起追殺他的高手之一,看他只是三十來歲的年紀,該不會是李淵請出山來的前輩名家,但手勁膂力驚人,不敢怠慢,螺旋勁聚,右腳一縮一伸,點往矛尖,看似硬撼,用的其實是巧勁。   「蓬」!   重矛斜飛,徐子陵身法加速,改變方向,大鳥般往東宮林木最茂密的花園投去,只要再發兩彈迷惑牆頭守軍耳目,加上沒有高手攔截,他將可逃出這可怕的地方。   誰想到寇仲說的入宮遊玩,會變成眼前的模樣。   寇仲滾離石之軒近十丈後,體內長生氣運轉十多遍,不但化去對方入侵的真氣,本身氣勁亦回復過來,又信心大增,鬥志旺盛,更知若不存拚死之心,小命必然難保,因為正如徐子陵所說的,他或徐子陵單獨決戰石之軒,實是有死無生之局,所以必須改變力戰的劣況。   兩手輕按地面,換轉真氣,出乎意料的彈往半空,井中月向凌空迫來的石之軒重劈過去,笑道:「這招叫『用謀』。」   石之軒那想得到他敢反擊,既能反擊兼且此刀封死他所有進路,而此際正凌空掠行又難施不死幻法,怒哼一聲,雙拳轟出。   「蓬!蓬!」   先後兩拳準確無誤的命中井中月,以石之軒之能,在寇仲這蓄勢以發的全力一刀下,亦不得不被迫墮地上,寇仲則借力飛開,落往侯希白躺地處,還哈哈笑道:「有勞相送!」   石之軒知追之不及,顯露出絕頂高手的風範,兩手負後,油然道:「石某人仍是維持原議,若你們明天黃昏不把《寒林清遠圖》交出來,石某人將把你們假扮司徒福榮的秘密告訴尹祖文,你們該知會有什麼後果。」   寇仲剛落在侯希白旁,正要提腳踢去,聞言虎軀劇震,緩緩別過頭去瞧石之軒,臉色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雙目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石之軒的話像一盤照頭淋下的冷水,使他深切體會到侯希白早前的警告,他們實低估了石之軒。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石之軒好整以暇的道:「你們以為能瞞得過我嗎?司徒福榮來得湊巧,又是與宋缺有關係,本身已非常可疑。不過只要你們聽教聽話,石某人絕不會跟你們為難,甚至你們要對付香家我也不會阻攔。」   寇仲頭皮發麻的道:「然則你索畫有何作用?」   石之軒聳肩洒然道:「石某人不須向你解釋吧!」   寇仲歎道:「可是《寒林清遠圖》並不在我們手上,奪畫者另有其人。」   石之軒微笑道:「這個我不管,明天黃昏時你們若不能把畫放在希白小廳堂的桌子上,你們只好設法殺出長安。」   接著飄往殿心,立在地道入口的方磚上,淡淡道:「你們可由地道離開,我保證不會偷襲你們,且會為你們弄好另一端出口的關蓋。此地不宜久留,子陵成功脫身後,李淵定會來親來視察,你該明白我在說什麼,這樣一條地道,封閉了實在可惜。」   石磚緩緩移開,石之軒一閃不見。   寇仲頹然苦笑,蹲身為侯希白解開穴道,石之軒用的雖是獨門手法,仍難不倒他這曾做過神醫的長生氣專家。   侯希白猛坐起來,睜目嚷道:「寇仲快逃,石師來哩!」   寇仲心中一陣感動,心付石之軒說他未失知覺之言只是詐語,摟著他肩膊道:「這是否你被制前要說的話。」   侯希白清醒過來,張目四望,駭然道:「石師呢?發生什麼事?」   殿門傳來異響,火光從門縫透入。   寇仲跳將起來,迅速封上短地道的入口,扯著侯希白往長地道入口奔去,道:「好的消息是子陵成功脫身,壞的消息待回家再告訴你。」   兩人沒入地道,入口迅速關閉,空廣的太極殿像從沒發生過任何事。 第九章 真畫假畫   多情窩內,暗黑裡三人你眼望我眼,聽過兩方面的情況後,他們仍是驚魂未定。   寇仲頹然道:「今趟的長安之行,是徹底的失敗。我們手上的籌碼全給石之軒他老人家贏掉,還不知如何收拾殘局。」   徐子陵道:「他仍未可言全勝,至少在太極殿他沒法在李淵趕來前,將你殺死。」   侯希白皺眉思索道:「真奇怪!他若要對付你們可說是易如反掌,例如可把司徒福榮的事向尹祖文透露,你們就吃不完兜著走,為何他沒有這樣做?更似乎並不打算這麼做。」   寇仲精神一振道:「這叫愛屋及烏。」   徐子陵怒道:「然則他為何害得我們今晚這麼慘?差些兒掉命。」   寇仲分析道:「這正是矛盾的地方,暴露他內心真正的矛盾,那是善與惡的鬥爭,也是他的破綻,唯一的破綻,而石青璇就是這矛盾的核心關鍵。每趟他攻擊我前,總像要在心內鬥爭一番似的,否則我們早完蛋大吉。」   寇仲探手越過小几抓著徐子陵的肩頭,忍著笑的道:「你的未來岳丈不願與陵少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嘛,他的內心始終放不開石青旋。愛屋及烏這句話,說的是鋼鐵般的事實。」   徐子陵一震道:「給你一言驚醒夢中人,至少他對永安渠不能忘情,因為那是他仟悔和追憶碧秀心的地方。」   寇仲啞然失笑道:「好小子!終肯認是岳丈!」   徐子陵沒好氣的盯他一眼,向侯希白道:「聖門的人是否只講利益?」   侯希白點頭道:「這是聖門六親不認的作風下必然的結果,每個人只為自己打算,結合是利益的結合,誰人能予你最大的利益,你才會視此人為友。這種結合顯是弊多於利,使聖門欠缺真正的凝聚力,所以自漢室衰頹後,聖門屢屢坐失良機,實種因於此。」   徐子陵淡淡道:「這或者是原因所在,但另有一個可能是石之軒在聖門的威望雖無可置疑,可是趙德言、尹祖文或楊虛彥均不用依靠他,前者可借突厥人捧他作中土的傀儡皇帝,像劉武周和梁師都的情況。尹祖文和楊虛彥則可通過操縱李淵,在李閥內鬥的情況下逐步實現野心,最高目標當然是要取而代之。只看香玉山和趙德言的關係,又或池生春與尹祖文的過從密切,以石之軒的才智對這一切肯定可看通看透。故不論是趙德言或陰癸派向石之軒開出的條件,均可能令石之軒陷於萬劫不復之地,例如殺掉你寇仲,會惹出『天刀』宋缺。殺死自己的親女兒,更會使石之軒舊病復發。石之軒是不會輕易中計的。」   轉向寇仲道:「我非是為自己辯解,而是說出真實的情況,我們一錯不能再錯,否則誰都不能活著離開長安。」   寇仲笑道:「陵少不用那麼認真,他娘的,老石要《寒林清遠圖》來幹什麼?不會像小侯般只供自家欣賞珍藏吧?若他把《寒林清遠圖》送給池生春,會有什麼後果?」   侯希白苦笑道:「發生今晚的事,我早對《寒林清遠圖》死心。曹三到李淵的御書房幹什麼?李淵既知曹三要偷的是《寒林清遠圖》,肯定會調派重兵看守藏畫處,對盜畫我再不存任何希望。唉!」   徐子陵點頭道:「即使我們曉得藏畫處,或可把畫強搶到手,卻肯定沒命離開,這是我剛才的體驗。如非李淵正在凝碧閣招呼美人兒場主,大部份高手集中該地,小弟自問沒有硬闖離宮的本事。」   寇仲思索道:「究竟他們當你是石之軒還是曹三呢?」   徐子陵沉吟道:「很難說,最合理該是曹三是個幌子,可由石之軒喬扮,也可以是別人扮的,目的是隱藏身份。試問真的曹三有此本領嗎?」   旋又歎道:「明天黃昏我們如何可把《寒林清遠圖》交出來?」   寇仲沉聲道:「我們先要弄清楚三個問題,首先是石之軒知否寶畫在李淵手上?其次是石之軒要寶畫有何作用?三是若我們沒畫給老石,他會否真的揭破司徒福榮的勾當?如能弄清楚個大概,我們就曉得進攻退守之道。」   侯希白道:「我可以給你第一個問題的答案,石師既一直跟我們到御書房,肯定曾竊聽我們的對話,以他的才智,只聽幾句可推斷其餘,所以他現在已清楚盜畫的人不是子陵而是李淵。他著我們把畫交出,是故意為難我們,或想我們再往盜畫時,給李淵殺死,那就一了百了,而他則可推個一乾二淨,至少青璇怪不到他頭上去。」   寇仲同意道:「就當他曉得吧!不過照我看迫我們去盜畫來害我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我們在明天黃昏前交畫有兩個可能性,第一個可能性是迫我們在明天黃昏前離開,另一個可能性是想借畫來害池生春惹得一身騷。」   侯希白訝道:「迫走我們合情合理,那使石師不再礙手礙腳,先放手對付婠婠,取得她手上的《天魔訣》。但害池生春卻像沒什麼道理,他豈非拿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   寇仲向徐子陵道:「陵少第一趟聽到尹祖文的聲音,尹祖文是和誰在一起?就是趙德言,對嗎?只從尹祖文肯為趙德言施展『七針制神』對付雷大哥,可知尹祖文和趙德言關係密切。現在尹祖文更為趙德言向石之軒開出條件,憑此兩點,可推斷趙德言和尹祖文有緊密聯繫,至乎結成秘密盟友。坦白說,趙德言因有頡利和畢玄在後撐腰,比之久病初癒、眾叛親離的石之軒勢力要大得多。縱使尹祖文弄垮李閥,取而代之,一旦突厥率領塞外聯軍南來,皇帝夢勢將化作泡影,所以尹祖文為己身利益,不得不依附趙德言。而趙德言所謂開出的臣服條件,一方面是借刀殺人之計,另一方面更想令石之軒陷於萬劫不復之地。哈!老趙老尹均犯上我和陵少同一錯誤,是低估石之軒。」   侯希白點頭道:「給你老哥這麼一番分析,確是言之成理。試想若石之軒把我們從李淵手上愉回來的畫交給池生春,池生春在不知就裡下將畫作聘禮送給『大仙』胡佛,李淵會怎樣想池生春?不過石師該知我們沒有可能從李淵手上把畫搶回來的,所以仍以迫我們離開的可能性居多。說到底香家對石師威脅不大,弄垮池生春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   寇仲搖頭道:「小弟認為非常難說,石之軒眼前當務之急是統一聖門,香家乃趙德言在中土的重要耳目,作用大得難以估計。石之軒當然不會讓人曉得是他弄垮池生春,只須透過旁人把畫送給池生春討賞便成,這將是對香家最嚴重的打擊,也是對趙德言的打擊。且是對尹祖文的警告,顯示他石之軒可隨時把他毀掉。」   徐子陵苦笑道:「最不想把池生春弄垮的是我們而非趙德言和尹祖文,對我們這幾個傻瓜來說,那會斷掉對香家的重要線索。看來我們福榮爺明天黃昏前必須離開,因為我們根本無從猜估你第三個問題的答案,就是石之軒會否揭破我們的秘密。」   寇仲雙目閃閃生輝,緩緩道:「只要我們能給石之軒下台階的方便,他肯定不會揭破我們,因為若我們死掉,他在趙德言眼中再無利用價值,石之軒不會不清楚此點。而我們現在是勢成騎虎不能說走就走,要走亦要是光榮撤退,否則不但陳甫有難,歐良材和他整個家族無法免禍。」   徐子陵點頭道:「還有,我們必須解決沉落雁的危機才能走,這是楊虛彥、獨孤閥精心部署的行動,肯定在他們背後尚有李元吉,他們最大目標是牽連李世績,以打擊李世民。」   兩人均點頭同意。   天策府雖猛將如雲,卻以李靖和李世績兩人最出色,後者若遭株連,等若創去李世民一條臂膀,更對攻打洛陽造成嚴重影響。尹祖文和楊虛彥肯定在此事上同心協力。   徐子陵續道:「楊文干聳恿李密在明天馬球賽時向李淵親口提出離關的要求,可見李淵亦有殺李密之心,那時他點頭答應便成,然後再在路上伏殺李密,事後可宣稱李密背叛他。沉落雁被召入宮,正是要她不能與李密聯絡,只要在適當時候讓沉落雁曉得此事,她必不顧一切趕去阻止李密,那就正中敵人奸計,被冠上與李密一起逃走的叛國大罪。」   寇仲笑道:「說到底我們仍是要重進唐宮。」   侯希白倒抽一口涼氣道:「什麼?」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不用慌張。這有點像我們當年在洛陽時到淨念禪院盜和氏壁,第一趟被唬得夾著尾巴逃,第二趟卻一偷就成功。唉!我只是說說吧!問題是現在李淵應把畫另藏他處,即使大唐宮沒有守衛任我們翻箱倒櫃的去搜,沒十天半月也搜不出東西來。不過若弄張假畫又如何?宋二哥不是說過蕭瑀帶來的畫裡有兩幅是展子虔的摹畫。」   侯希白道:「如有《寒林清遠圖》的摹作,肯定在獨孤家內,因只有看過此畫的人才能摹冒。」   徐子陵精神大振道:「這可能性有多大?」   侯希白信心十足道:「是十成有九的機會,這些世家大閥均有畫匠,為閥內重要人物畫肖像以傳世或供後人景仰。若他們藏有像《寒林清遠圖》那類能傳世的傑作,必會使人臨摹仿製,珍藏真畫而掛摹作,這是流行的風氣,對真畫更有保養的作用。一般只會在特別時刻,例如宴請要人,或有意炫耀,才換出真畫來掛。」   寇仲大喜道:「何不早些說出來,偷假畫當然比真畫易上百倍,何況尤婆子和獨孤鳳這兩個武功最高的人均住在宮內,假畫該是隨意亂放的東西,你的石師又非是像胡佛或宋二爺那樣的監賞名家。來,由小弟帶路,小弟最熟悉獨孤家的東寄園哩!」   徐子陵道:「只要我們再有機會盜得真的《寒林清遠圖》,那老石更沒法分辨那幅是真那幅是假。」   侯希白苦笑道:「你們好像沒想過石師若把畫交給池生春,池生春又會把畫交給胡佛,在胡佛的法眼下假畫將無所遁形。那石師怒於被騙下,我們將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道:「這些可待遲些才去想,至少我們明天黃昏前不用開溜。現在離天光尚有個把時辰,時間該夠我們把獨孤峰的書齋翻轉過來。」   又向侯希白笑道:「能賞看摹畫總比望梅止渴強一點。差點忘記告訴你,我們另有秘密撤走的秘道,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出長安。但能不用那條秘道,當然比用秘道為妙!哈!」   宋師道的聲音從房內傳來道:「誰!」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推門入房,見宋師道呆坐臥房一角,神情木然。   寇仲把挾著的兩卷畫送到宋師道眼前,恭敬道:「申爺請過目。」   宋師道接過兩卷畫,定神一看,見兩個錦盒均是一式一樣,且標讖寫的同為「展子虔寒林清遠」,一震道:「這是什麼一回事?」   兩人分在宋師道左右坐下,寇仲道:「申大師請看那幅是真,那幅是假的。」   宋師道把畫軸逐一拉開,又細心鑒研畫上藏家印監、紙質和裱工,皺眉道:「兩張都是仿臨真本的摹畫,不過幾可亂真,你們是怎樣得來的,為何有兩軸之多,這是很有價值的摹本,隨便可賣數百金子。」   寇仲歎道:「此事一言難盡,待子陵對你稟上詳情,我還要去見婠婠,她是否睡了我的龍床?」   徐子陵瞪他一眼,怪他仍不忘說廢話,向宋師道問道:「二哥沒有看過真本,為何能斷定是臨摹真本之作?」   宋師道微笑道:「因為我熟知展之虔的畫風和運筆用墨,故一看便知。兩張畫均出自同一高手,用的更是與我家藏的《游春圖》同一的厚麻絹,獨在印鑒上和筆力上出現問題,不過外行人該看不到這些破綻。」   寇仲大喜道:「老天爺保佑,子陵向二哥解釋,我要找美人說話。」   他旋風般衝出房門,給聞聲從房趕來的雷九指一把抓著,喝道:「你們昨晚幹過什麼好事!皇宮的喊殺聲連我們這裡亦清晰可聞。」   寇仲道:「小陵在房內說故事,麻煩你老哥稍移貴步。小俊呢!」   雷九指苦笑道:「他正為胡小仙神魂顛倒。」   接著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今趟輪到他到花園的亭子對著蓮池發呆,照我看肯定是此宅犯了風水上的桃花煞。」   寇仲愕然以對,抓頭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待會再說。」   寇仲回到自己的臥房,天色開始發白,婠婠神態舒暢的在床上擁被作其海棠酣睡,一室皆春。   寇仲坐到床頭,探手輕撫她烏亮柔軟散披枕上的秀髮,輕輕道:「天亮哩!」   婠婠在被窩裡伸個慵倦的懶腰,秀眸睜開嗔怨道:「大清早來擾人清夢,下趟再不睡你的床,睡隔鄰子陵那一張。」   寇仲忍不住在她吹彈得破的臉蛋捏一記,道:「給我從實招來,尹祖文與白清兒是什麼關係?為何尹祖文支持她?」   婠婠呆望天花,淡淡道:「為何要問?」   寇仲道:「因為我想弄清楚你們聖門的事,看看石之軒勝算的高低。」   婠婠道:「尹祖文是聖門內最圓滑的人,與各方面均保持良好關係,本身武功在聖門來說是一等一的高手,不過一向深藏不露,且似從不與人爭鬥,故名不入聖門八大高手之列。唉!什麼八大高手?只是不明內情的外人強加於我們身上的名銜,沒有多大實質意義,否則祝師這排榜首的不會命喪石之軒手上。」   寇仲道:「我們曉得尹祖文的厲害,他才是李淵的真寵臣,你還未答我的問題。」   婠婠從被子裡坐起來,輕攏秀髮,盡展上半身優美的線條,白他一眼道:「白清兒是經尹祖文推介予祝師的弟子,祝師一向不信任她,這樣說你明白嗎?」   寇仲滿意道:「明白!既是如此,聞采婷因何不支持你而支持白清兒呢?」   婠婠冷哼道:「聞采婷和尹祖文關係密切,當然對尹祖文言聽計從。邊不負則是知我討厭他,故借支持白清兒來脅迫我,更想謀奪我的《天魔訣》。至於辟守玄,他心中的人選是林士宏而非白清兒,只因現在尹祖文勢大,故不把心意透露。勿要小看林士宏,他在南方已奠下根基,若將來我們能取李閥代之,林士宏將是覆亡宋家最重要的棋子。」   寇仲訝道:「為何大姐忽然變得這麼坦白。順帶一問,尹祖文究竟是傾向石之軒還是趙德言?」   婠婠凝神打量他片刻,沉聲道:「你能有此一問真不簡單,不過這問題要尹祖文才答得你。照我猜尹祖文所做的事最後都是為自己的利益,誰能予他最大的利益,他會傾向那一方。」   寇仲淡淡道:「最快今晚,最遲明晚,我們就向石之軒發動雷霆萬鈞的特襲,婠大姐最好不要四處亂跑,免得需要你時找不著你。」   婠婠一對美眸立時亮起來,揮發懾人的異彩。 第十章 神魂顛倒   宋師道和雷九指聽罷徐子陵所述曲折離奇的遭遇,均感難以置信。而對石之軒限令他們在日落前交出《寒林清遠圖》,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暫時接受徐子陵的解釋,就是石之軒意在迫走他們。   雷九指皺眉道:「獨孤峰若發現失去兩幅摹本,會有什麼反應?」   徐子陵道:「我們是在沒有辦法中的行險一博,這兩幅摹本原放置在畫箱底,和其他大堆名畫塞在一塊兒,等閒大概不會有人查看。何況這幾天獨孤峰忙於對付李密和沉落雁,理該沒閒情欣賞藏畫,何況並非真本。」   宋師道道:「雷老哥可放心,事實上獨孤峰是有違書畫買賣的道義,池生春既以一萬兩黃金的驚人高價買畫,獨孤峰好應把摹本一併附送,以免有偽作流傳,這是行規。所以即使他曉得摹畫失竊,只能啞子吃黃連,有苦自己知,不敢張揚。」   徐子陵大喜道:「那就最理想。昨晚我在唐宮遇上三個生面孔的高手,其中有對是夫婦,男的用盾,女的使劍。」又把他們的樣貌描述。   宋師道動容道:「想不到李淵請得動他們,這對夫婦人稱『神仙眷屬』,男叫褚君明,女叫花英,最擅長聯手作戰,成名足有五十年。與歐陽希夷、王通等同輩,是白道舉足輕重的人物,性愛遊山玩水,在一地從不停留超過一年。」   雷九指道:「另一人是誰。」   徐子陵道:「這人肯定不是前輩高手,用的是重鐵矛,長滿鬍髯,鐵塔般的身材,膂力驚人。」   宋師道搖頭道:「沒聽過!」   雷九指思索道:「極可能是人稱『妖矛』的顏平照之子顏歷,此人近年在關中闖出名堂,顏平照是李淵的深交,兒子來為李淵賣力是順理成章的事。」   徐子陵苦笑道:「加上字文傷、尤楚紅和獨孤鳳,李淵的身旁確是高手如雲,甚至凌駕天策府之上,我對李世民的處境更不看好。」   雷九指怪笑道:「你把精神用在自己身上吧!現在我們正陷進嚴重的危機中,該怎樣應付?」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和寇仲商量過,除非能速戰速決的殺死石之軒,否則只餘立即撤走一途。」   此時下人來報,蕭瑀求見。   三人大訝,想不到蕭瑀天剛亮便來找他們,究竟所為何事。   宋師道道:「我和雷老哥陪小俊去應付他,你們最好作最壞的打算。」   兩人去後,寇仲回來,坐下道:「今趟我們會否又信錯好美人呢?」   徐子陵卻在思忖著別的事情,道:「記得兩天前我們扮作太行雙傑在街上走時,生出被人跟在身後的感覺,但卻找不到跟者嗎?」   寇仲點頭道:「好像是有這一回事,不過早已忘記。」   徐子陵道:「那跟蹤者大有可能是石之軒,咦!有人!」   寇仲亦心生警兆,透窗往外瞧去,鬆一口氣道:「是李大哥!」   他們現在一分一刻均在提心吊膽中渡過,沒有任何安全感。   徐子陵喚道:「我們在房內!」   李靖神色凝重的問道:「昨晚闖宮者是否你們兩人之一。」   寇仲點頭道:「我們都有份兒,不過沒有被發覺,坐下再說,我們正想和你聯絡。」接著把被石之軒發現司徒福榮一事相告,道:「我們必須作出最壞打算,能除去石之軒當然一了百了,否則必須立即撤退。」   李靖聽得發呆,忘記質問他們偷進唐宮的事。   徐子陵道:「我們最擔心的是此事若遭揭發,會牽連陳甫和歐良材及其家族。」   李靖深吸一口氣道:「這方面反可以放心,只要陳甫推個一乾二淨,說根本不曉得你們是假扮的,我們天策府就可把他們撐著,除非秦王失勢,否則他們不會出問題。」   寇仲喜道:「若是如此,我們可以放心。你可知楊虛彥和獨孤閥正對李密和沉落雁耍手段玩陰謀,最後的目標是要對付李世績。」   徐子陵再向他解釋內情,提醒道:「李淵本人該有殺李密之意,所以沉落雁現時的情況非常危險。」   李靖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李世績受株連,不但對我天策府實力的打擊無可估量,更大大損害我們在關外打下的基礎,對秦王的聲譽造成嚴重的損害。唉!時間緊迫,如何可以通知沉落雁呢?」   寇仲色變道:「我們還以為你會有辦法。」   李靖歎道:「皇上嚴禁左右兩宮的人進入太極宮,要到張婕妤的凝碧閣更是難上加難,你們該曉得原因。」   兩人點頭同意,自李淵懷疑李世民毒害張婕妤,不但把左右兩宮與太極宮的出入門道封閉,更找來尤楚紅貼身保護愛妃。   寇仲道:「我們尚未絕望。只好由宋二哥通知商秀珣,請她幫忙,希望李淵不會取消今天午後舉行的馬球賽吧!」   徐子陵皺眉道:「你真的糊塗,若李淵取消球賽,李密那來機會私下向他提出要求,我們不用擔心。」   寇仲一拍額頭道:「對!今天的球賽是勢在必行,我該說希望商秀珣亦為觀賽的座上客才對。」   李靖道:「我絕不容許此事發生,否則將愧對秦王。」   徐子陵搖頭道:「李大哥不該插手此事。我們自會處理。」   李靖道:「至少我可派人監視李密和王伯當的動靜,並和你們保持聯絡。」   李靖去後,雷九指匆匆而至,道:「蕭瑀請我們的申爺立即隨他入宮,此事究竟是凶是吉。」   寇仲拍腿道:「我的娘!《寒林清遠圖》竟真在御書房內,小侯錯過看真畫的機會。」   雷九指一頭霧水的道:「你在說什麼?」   徐子陵代為解釋道:「只有寶畫藏在御書房內,李淵始會擔心寶畫給曾進過御書房的曹三偷龍轉鳳的換掉。所以晨早派人來請我們申爺入宮,為他鑒證寶畫。」   雷九指如釋重負的坐下,道:「那我就放心。我已把你們要的小玩意交給他,只要二爺把粉末藏在指甲,沾在畫上,捲起密封後個把時辰會生出淡淡的氣味,一兩天後氣味才會消散,這是樣本。」   從懷內取出一個小紙包,打開後果然釋放出淡淡的氣味。   寇仲歎道:「除非李淵仍放心把畫藏在御書房,否則什麼玩意都派不上用場。」   徐子陵曬道:「放在御書房又如何?你認為我們仍能偷進御書房嗎?」   寇仲笑道:「我只是為侯小子著想。哦!糟糕!宋二哥入宮,誰人去和美人兒場主說話。」   目光往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望我,小弟走這一遭吧!」   寇仲步入主堂,任俊扮的司徒福榮坐在窗旁發呆,見寇仲進來忙起立道:「寇爺!」   寇仲笑道:「該是我向你問安才對,看你這小子神魂顛倒的樣子,真教人擔心。」   任俊尷尬的坐下,垂頭道:「我沒有什麼。」   寇仲在他旁坐下,道:「坦白點告訴我,你是否對胡小仙一見鍾情,放膽說出來,一切有我為你作主。」   任俊囁儒道:「我真的沒什麼,過兩天該沒事啦!」   寇仲道:「那你是承認哩!這種事有什麼好害羞的,男子漢大丈夫應敢作敢為,成功失敗則由老天爺決定。」   任俊歉然道:「正事要緊,我……」   寇仲笑道:「終身大事不是正事嗎?不過你該知胡小仙一向不大檢點,最懂狐媚男人,別看她對你頻拋媚眼,事實上不過是她迷惑男人的慣技。」   任俊頹然道:「我曉得!」   寇仲淡淡道:「既曉得她是那種人、你仍想和她接近嗎?若只是逢場作興,反有很大的機會。只要大仙胡佛對你的飛錢生意有興趣,不用你去找她,胡小仙會自動送上門來。」   任俊猛下決心似的堅決道:「寇爺再不用擔心我,我是有自制能力的。」   寇仲訝道:「原來你是認真的,所以要咬牙切齒始說得出這些話。男女之事說不定是宿世帶來的緣份,不是靠自制力可克服的。你未娶,她未嫁,可一切順乎自然。」   任俊感激的道:「小人還以為寇爺會因此事責怪我,想不到寇爺還鼓勵我。唉!我從沒想過自己這般沒有用!」   徐子陵翻牆而入,落在商秀珣長安行府的後花園內,聽得足音響起,忙閃到花叢後,往貫串於後院的迴廊方向瞧去,久違的馥大姐和俏婢小娟正匆匆走過。   徐子陵扯下面具,從藏身處閃出,叫道:「馥大姐!小娟姐!」   兩女駭然轉身,花容失色。   徐子陵趨前一揖道:「是我!我來是想見你們場主。」   馥大姐驚魂甫定,先看清楚左右無人,嗔道:「你還來找小姐幹什麼?她正生你們的氣哩!」   徐子陵道:「請馥大姐幫個忙,我有很重要的事須和場主面談。」   小娟用手輕牽馥大姐的衣袖,為徐子陵求情。   馥大姐俏臉忽晴忽暗,歎道:「場主很為難,大管家和正副執事都主張與你們割斷關係,只有駱方肯為你們說好話,但他人微言輕,起不到作用。」   徐子陵心中暗歎,道:「我明白!我只想和場主說幾句話。」   任俊聽清楚形勢,駭然道:「現在該怎辦好?」   雷九指道:「不要慌張!現在我們決定暫時放過池生春,先來個光榮撤退。」   任俊不解道:「光榮撤退?」   寇仲從容道:「待我來解釋,撤退有兩個方法,一是由楊公寶藏的秘道開溜,這是下下之策。另一是我們福榮爺到長安視察業務完畢,另有要事須立即離開,稍後再回來發展業務,什麼娘的飛錢生意,待你老人家回來後再談。」   任俊訝道:「有什麼要事比宋閥的威脅更大?」   寇仲道:「你是司徒福榮,並不須事事向人解釋,那反更似司徒福榮的作風。」   任俊露出失落的神色,頹然道:「我明白啦!」   寇仲微笑道:「又忘記一切要順乎自然嗎?我是過來人,是你的就是你的,甩也甩不掉。」   馥大姐從房內走出來,向坐在內堂靜候的徐子陵道:「場主請你進去。」   徐子陵微感錯愕,想不到不是商秀珣出來見他,而是著他入閨房見面。雖說防人耳目,總是有點不自然。   陪坐一旁的小娟催促道:「還不快去!場主還要到大堂接受各管家和執事的請安問好呢。」   徐子陵別無選擇,往臥房走去,經過一個佈置清雅的小廳堂,進入內房。   商秀珣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整妝,寬敞臥房中間以屏風分隔,看不到臥床的那邊。   商秀珣藍樸、深棕色五彩錦花飾的開胯袍、金黃色束腰革帶,紅、白相間條紋褲、足登繡鞋,雖是一身男裝,但仍予人非常女性化的優美感覺。   閨房充盈淡淡清香,來自擺放幾上一盤剛摘下來的茉莉花。   人花爭艷下,徐子陵心中不由湧起無限柔情。   商秀珣從銅鏡的反映平靜地瞧著他來到身後,道:「侯希白沒為秀珣傳話嗎?」   徐子陵想起她吃東西堪稱天下無雙的嬌姿美態,在她粉背後立定,點頭道:「我們清楚場主的立場,今趟來是為別的事,大膽請場主幫一個忙。噢!或者是兩個忙。」   商秀珣「噗哧」嬌笑,盯著鏡內的他秀眉輕蹙道:「徐子陵怎會是這麼貪心的人?我根本不該接見你哩!」   徐子陵坦然道:「我從沒想過場主會不見我。」   商秀珣垂下整理秀髮的玉手,怔怔望著鏡中的他好半晌,淡然道:「為何你有這種信心?換過是前天,我定使人亂棍把你掃出門外。」   徐子陵苦笑道:「這或者就是造化弄人,場主是否不瞧好李世民?」   商秀珣嬌軀輕顫,幽幽歎一口氣,道:「現在李閥當權者是李淵,繼承人是李建成,我能怎樣看李世民?你若是寇仲的好兄弟,該勸他退出爭天下的紛爭。除非宋缺能在冬天前揮軍北來,否則你只可為寇仲收屍,這情況沒有人能改變。鳥盡弓藏,古有明訓,李世民的下場可以想見。若我商秀珣不是飛馬牧場場主,陪你兩個小子浪跡天涯又如何?我昨晚答應李淵,牧場的馬以後只賣予他李家。」   頓了頓續道:「說罷!看我能否幫忙。」   徐子陵鬆一口氣,聽她的話李淵尚未代李建成向她提親,遂說出沉落雁的事。   商秀珣道:「只是舉手之勞,不過若沉落雁不出席今天的馬球賽,我便沒有辦法。且若張婕妤和獨孤家聯成一氣,定不會讓沉落雁有接觸李密的機會。」   徐子陵一呆道:「我們倒沒想及此點。」   商秀珣道:「我會盡力而為,並盡快把結果知會你們。另一個忙是什麼?」   徐子陵有點難以啟齒的道:「現在李閥的內哄外斗形勢日趨複雜,寇仲雖處劣勢,卻非是全無反擊之力,我斗膽請場主不要作任何重大決定,至少讓自己有半年時間去看清楚情況。」   商秀珣緩緩別轉嬌軀,面向徐子陵,如花玉容現出奇異的神色,不眨半眼的凝注他道:「什麼重大的決定?」   徐子陵大感尷尬,欲言又止的道:「聽說……唉!聽說李建成……唉!怎說才好呢?」   商秀珣垂首輕輕道:「我明白你想說什麼,這又關你徐子陵的事嗎?」   徐子陵心中一震,聽出商秀珣心中的怨懟和情意,手忙腳亂的答道:「我只是怕飛馬牧場給捲入李閥那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的內部鬥爭去。」   商秀珣仰起秀麗的俏臉,微笑道:「你當人家那麼蠢嗎?嫁豬嫁狗我也不會嫁給李建成,多謝你們的關心。」   徐子陵輕鬆起來,道:「還有是宋二哥給召入宮,故今天不能赴約。」   商秀珣又垂下螓首,沉重的道:「他即使今天來亦見不到我,我已答應大管家他們再不與宋家的人交往,希望宋先生體諒我的苦衷,他是秀珣敬重的人。」   徐子陵心神劇震,暗忖著如實轉告宋師道,他受得起這自傅君婥身亡後的嚴重打擊嗎?   商秀珣平靜地道:「子陵去吧!你和寇仲永遠是秀珣真正的知己,人家最愛吃你們弄出來的怪東西。」 第十一章 收買人心   徐子陵回到司徒府,任俊與雷九指招呼著到訪的池生春,寇仲則坐在後堂發呆。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奇道:「你在想什麼這般入神?」   寇仲道:「我在想石之軒的不死印法,我們的長生氣大有可能是他的剋星,只要能在刀氣進入他經脈後仍是由我們操控,他只餘硬拚一法。」   不死印法最厲害是「化死為生」,若不能辦到,威力會大打折扣。   徐子陵歎道:「只恨我們根本找不到這個機會,他的不死幻你見識過哩!令人攻無可攻,守無可守。」   寇仲道:「所以我們須由婠美人以天魔場去符制他的不死幻,而我們則以聯氣之法來破他的不死印。今晚還是明晚?」   徐子陵道:「事不宜遲,就今晚吧!」   寇仲道:「假若我們殺不死石之軒。會有什麼後果?」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敢想。但這可能性是存在的,老天爺總不會令事事盡如人意。」   寇仲道:「我們的誅石大計只能用一趟,若給他溜掉,以後的日子會很難過。」   徐子陵道:「這種事不宜多想,只能狠下決心去完成,不要計較成敗,聽天由命。但任俊、雷大哥和宋二哥今天必須撤走,我和你詐作隨隊離開,再由秘道潛回來。」   寇仲道:「小侯怎辦,若石之軒死不去,說不定他會殺自己的徒弟來洩憤。」   徐子陵道:「我們盡人事勸他離開,卻伯他不肯聽我們的話。我另有奇怪的想法,是石之軒不會毀掉這個徒兒,除非他認定楊虛彥沒有異心。石之軒絕非意氣用事的那種人,他會想到後繼無人這嚴重的問題。我反擔心陳甫。」   寇仲道:「在這方面我會比你更瞭解石之軒,假設石之軒待我們離開長安後才通知尹祖文司徒福榮是我們找人扮的,尹祖文會怎樣想他?就算尹祖文沒有懷疑石之軒在隱瞞此事,陳甫在石之軒心中只是不關痛癢的小腳色,根本不值他一顧。」   徐子陵點頭同意,寇仲的分析非常精到。   寇仲道:「美人兒場主方面情況如何?」   徐子陵說出概略,頹然道:「我們應否為美入兒場主向二哥傳話?」   寇仲笑道:「有什麼值得沮喪的,最重要是美人兒場主一顆芳心最終仍是向著我們的宋二爺。他娘的!只要你能助我取得江都,我有把握將李世民逐回關中去。」   徐子陵皺眉道:「你這小子一時一樣。早前我說助你,你還好像不大情願的樣子,現在卻是惟恐我不幫忙。」   寇仲微笑道:「這正是我在剛才苦思的事。人總是貪生伯死!我寇仲豈能例外。只有陵少和鋒寒肯和我並肩作戰,我才有信心創造奇跡。今晚不論是否能宰掉石之軒,你我分頭行事。小弟立即趕回彭梁,把我從塞外學得的戰術訓練我的少帥軍,待你從巴蜀送簫回來後,立即對江都用兵,加上楊公卿和老跋,可以把李子通的卵蛋擠出來。哈!忽然間我又充滿鬥志和信心。我的優勢將是廣闊無邊的汪洋大海,倘能順勢把海南收歸旗下,沿海一帶將唯我寇仲之命是從。」   徐子陵歎道:「你這小於終回復信心哩!」   寇仲道:「李淵現在勢力大增,李元吉則有魔門在背後撐腰,李建成與突厥關係密切;李世民在戰場上雖不可一世,但回到長安只餘待宰的份兒。現在變成為天下蒼生著想的是小弟而非我們尊敬的師仙子,我正是想透此點,故鬥志昂揚,這也是陵少肯捲入爭霸天下的大游渦的原因,對吧?」   徐子陵正要答話,足音傳來,忙知機的粗聲道:「他奶奶的!那荷官不知用什麼鳥的手法,明明開小,卻變成開大,累我又少了他娘的百兩銀子。」   池生春的笑聲傳來道:「兩位大哥又在談賭經,聽得我也手癢呢。」   在雷九指引路下,池生春跨步入廳,寇仲和徐子陵一邊心中暗罵,一邊起身迎接。   雷九指故意予池生春機會,道:「我尚有點事辦,兩位代我負責招呼池老闆。」說罷離開內堂。   三人移步到廳心桌子安坐,池生春扮作老朋友的款兒壓低聲音道:「我和兩位確是一見如故,所以再不避忌,聽說你們欠下賭債,可否讓小弟在這方面稍盡綿力。」   寇仲裝出感激的模樣,道:「池老闆真夠朋友,不過——」   池生春知趣的截斷他道:「是朋友就有通財之義,來!這處是百兩黃金,我絕不會再拿走的。」   說時從懷內掏出一袋重甸甸的金子,放在桌上。   兩人立即四目放光。   池生春微笑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更千萬不要以為我池生春別有居心,兩位亦不要作任何回報。你們可在長安隨便找個人來問問我池生春是怎樣一個人?」說罷長身而起,狀似離開。   寇仲和徐子陵忙起立,前者搶著道:「唉!池老闆真慷慨,我們……」   池生春笑道:「大家既是朋友兄弟,區區百兩黃金算得什麼?客氣話不用說,說出來顯得大家沒交情。」   接著歎道:「可惜你們今天便要離開,否則定請你們到六福賭個痛快。」   寇仲心中好笑,表面則恭敬的道:「我們只是暫時離開,遲些還要回來發展飛錢生意的。」   池生春打蛇隨棍上,皺眉道:「大老闆不是為躲避宋缺到長安來嗎?這麼離開不怕生命受到威脅?」   早在池生春踏足內堂,徐子陵已想好說詞,因為「司徒福榮」可以不說出原因,他們卻不能跟風不說。   壓低聲音道:「我們只告訴池爺一個,今趟我們之所以匆匆離開,正是要去見宋家的人。唉!宋閥在南方勢力很大,我們要把業務向南方發展,不得不看宋缺的面色,幸好大老闆請出中間人斡旋糾紛,再饋以厚禮看來應可順利成事,這是秘密,池老闆萬勿告訴其他人,否則我和元勇飯碗不保,龍頭還會治我們的罪呢。」   池生春露出釋然之色,寇仲則心中叫妙,因為這確是要立即離開長安的最佳理由,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是也。   離正午半個時辰,蕭瑀親把宋師道送回來,任俊和雷九指在大堂招呼蕭瑀,宋師道溜進內堂與兩人說話。   寇仲和徐子陵正等得心焦,忙向他問經過。   宋師道接過寇仲遞來的熱茶,笑道:「我奉有聖旨,不可將看過東西洩露半點消息。」   寇仲喜道:「真的是《寒林清遠圖》,李淵怎為自己盜竊的行為作解釋?」   宋師道笑道:「虧他想出來,他說真跡一向是他的珍藏。直至池生春失竊,他才知有摹本在外流傳,更懷疑手上《寒林清遠圖》的真偽,所以找我去作鑒證。由於此事牽連甚大,故命我不可向任何人透露,當然包括我們的福榮爺在內。」   寇仲不屑道:「滿口謊言,難怪他可答應立李世民為太子,轉頭又推翻承諾。他娘的!他若不曉得寶畫在池生春手上,怎會教劉文靜去迫池生春獻畫?」   徐子陵道:「李淵在宮內何處見二哥?」   宋師道答道:「是後宮的親政殿,你們最好死去盜畫的心,現在大唐宮明顯加強戒備,李淵見我時陪侍一旁的太監頭子韋公公更不簡單,武功絕不在李淵之下,只可以深不可測來形容。」   寇仲道:「蕭瑀有很多時間嗎?因何送你回來還不立即離開?」   宋師道歎道:「這是另一個頭痛的問題,要怪就怪雷老哥。李淵肯定寶畫沒有被曹三偷龍轉鳳後,心情大佳。他對我們福榮爺沒有什麼興趣,卻問起你們的球技,且著蕭瑀來領你們入宮表演。時間無多,我必須立即向你們解說馬球的技巧和規則,免得你們當眾出醜。」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心叫不妙。   宋師道道:「憑你們的身手和馬術,該很快上手。問題是如何讓人肯定你們不是寇仲和徐子陵,而只是精於球技的太行雙傑,這就要靠你們自己去拿捏。」   寇仲和徐子陵苦笑無言。他們連打球的棍棒是什麼尺寸樣子亦一無所知,這一關可能比鬥石之軒那一關更欠把握。   寇仲道:「我們從皇宮回來後,須立即離城。」   宋師道愕然道:「走得這麼匆忙嗎?」   徐子陵知他捨不得商秀珣,心中暗歎。為何宋師道的情路如此一波三折,以他的家世人材,天下美女俯拾即是,事實卻剛好相反。   輕輕道:「二哥不用向商場主辭行,我剛去見過她,並勸她先看清楚這一年半載的發展,才決定她自己和飛馬牧場的動向。」   宋師道淡淡道:「她不怪你們了嗎?她怎答你。」   徐子陵道:「她像有點瞧破世情的樣子,還說過一句奇怪的話,就是嫁豬嫁狗也不會嫁給李建成。事實我勸她多作觀察並不是那意思,只是請她勿要捲入李閥的內哄。」   寇仲拍腿道:「她極可能真的對宋二哥傾心哩!失落傷感起因於形勢不容她與二哥進一步發展,說不嫁給李建成是表明心意。例如既不能嫁與二哥,寧願終生不嫁,總勝過嫁給不歡喜的人。」   徐子陵差點想照面轟寇仲一拳,他用心是好的,說話卻嫌太誇大過火,事實上商秀珣的話,更可能是衝著他徐子陵說的。商秀珣肯定對宋師道有好感,但直至目前仍只視他為一個知己而非情人,否則不會以「敬重」去推祟宋師道。   宋師道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輕歎道:「假設現在是太平盛世,那有多好!」接著勉力振起精神,道:「留心聽著,任何比賽均有其背後的精神,打馬球就像決勝沙場,講的是群體的力量,不能只逞個人之勇。」   兩人曉得他開始教他們打馬球,此乃眼前的頭等大事,若表現不出馬球高手的本領,他們肯定不能活離唐宮,忙聚精會神聆聽。   寇仲和徐子陵的太行雙傑隨蕭瑀入宮,過朱雀門後蕭瑀把他們交給下面的人招待,自己則先進太極官見李淵。   兩人曉得憑太行雙傑的身份,沒有進太極宮的資格。那招待他們的小官兒叫廖南,頗為圓滑,口舌便給,領他們到四方樓的大食堂進膳。   寇仲舊地重遊,記起以前扮神醫莫一心時的風光日子,不由生出感慨!暗忖難怪這麼多人力爭上游,對權勢的追求從不滿足,為的正是一呼百擁的風光。現在雖熱鬧如昔,卻沒人有興趣瞧他們半眼。   幾句閒話後,廖南摸底來了,從他們的太行幫問起問到打馬球。兩人小心應對,不敢怠慢。最後廖南壓低聲音道:「請恕我直言,聽說兩位初抵長安時,曾和關中劍派的人差點在街上動武,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兩人明白過來,這廖南該屬於大唐宮禁衛軍專責情報的系統,所以對任何能接近李淵的人,均要查個一清二楚,不容許出漏子。   寇仲從容道:「這只是一場誤會。」遂編個故事,搪塞過去。   廖南道:「兩位請在這裡稍待片刻,我轉頭便回。」   瞧著他的背影,寇仲苦笑道:「希望他沒聽出破綻吧!若他從關中劍派聽來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故事,此刻不起疑才怪。」   徐子陵的目光投往橫貫廣場,他們桌子貼著北窗,可把廣場和皇宮的美景盡收眼底下。一隊約百人的禁衛,正熟練地佈置打馬球的場地,在賽場東西兩方設立觀賽的看台。   聞言笑道:「你的故事那麼精采,句句虛招,說了等若沒說,他怎能抓著你的痛腳?」   寇仲目光越過廣場,凝視聳起諸殿之上,皇宮最壯觀的殿宇太極殿,失笑道:「想想也好笑,你扮太行雙傑時,有想過可坐在這裡欣賞唐宮的美景嗎?待會還要到下面打馬球,他娘的!」   又往他瞧來壓低聲音道:「不知你有否想過一個問題?」   徐子陵收回外望的目光,見寇仲神色凝重,奇道:「什麼問題?」   寇仲俯前少許道:「若我們今晚成功宰掉石之軒,不理她父女關係如何,又或你為她的娘報卻深仇,但你終是殺死她爹的人。」   徐子陵怔怔的回望他好半晌,苦笑道:「事關天下百姓,個人的得失算什麼?何況我早死去對石青璇的心!唉,你這混蛋,偏要在這時候說這種事,我們尚有其他選擇嗎?看看像尹祖文、池生春、楊虛彥那些人,若給他們得逞,天下會是怎麼一個樣子?」   寇仲關切的道:「我是為你著想……」   徐子陵打斷他道:「不要再說。早在龍泉時我已下定決心,要誅除石之軒這為禍天下的人。若我沒有猜錯,楊勇和楊堅之死,多少與石之軒有關係,否則楊廣不會重用他,楊虛彥則不會對石之軒如此切齒痛恨。」   寇仲點頭同意,道:「我們雖不清楚當年楊勇被廢和楊堅所謂病逝的經過,但石之軒肯定脫不掉關係。現在李淵父子的關係在細微處雖是有異,大處卻頗相同。都是因魔門的人弄鬼致父子失和,兄弟相爭。幸好還有我們揚州雙龍在此。」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去你的揚州雙龍,打好待會的馬球賽再說吧!」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我們的騎術是從老跋學的,只人馬如一這一招就可教李淵大開眼界兼不明所以。宋二哥雖說打馬球從吐蕃經波斯傳入,卻是由突厥人發揚光大。我們則以突厥人的騎術和自己的身手去打馬球,就算首次上場諒可表現出高手的風範,有什麼須擔心的。就當以球棍向球洞發射暗器,不就成嗎?」   徐子陵目光移往橫貫廣場,一隊禁衛趕著近三十匹高駿的健馬進入廣場,這批馬引人注目處是裝飾華麗,色彩繽紛,顯是比賽馬球用的馬兒。   賽場兩邊豎起丈許見方的以木架支撐的木板牆,下開一尺見方的孔洞,還加上網罩,只要把球穿洞入網,可以擊入次數多寡分勝負。   賽場是以紅色的粉末在橫貫廣場中心界劃出來,呈長方形,有中線和核心,長約二千步,闊約千步,可以想像在場內策馬打球的激烈情況。又有人在外圍豎立十八支紅旗,由於宋師道沒有提過,寇仲並不曉得其用途。   寇仲道:「看!打氣的來哩!世族人家的遊戲真不簡單。」   一群數十人組成的樂隊,提著大小不同的鼓鈸和諸式樂器,從太極宮正大門承天門走出來,在賽場北邊列隊準備。   此時廖南匆匆回來,向兩人道:「累兩位久等,真不好意思,請隨我到賽場去吧。」   兩人心中暗喜,曉得至少渡過身份查證這一關。 第十二章 信心危機   寇仲和徐子陵在廖南引領下進入橫貫廣場,來到馬兒所在地方,一名禁衛軍頭迎上來。   廖南向他介紹過兩人後道:「這位是御騎長程莫大人,賽場的事歸他負責。」說罷告退離開。   程莫上下打量兩人,笑道:「聽說兩位球技名震太行,曾重挫吐蕃的著名球手。」接著壓低聲音道:「那四個吐蕃球手在這裡曾戰無不勝,豈知回程返國時竟飲恨兩位手上。所以皇上聽得兩位來到長安,立即命人召你們入宮獻技。」   兩人聽得心中發毛,要知唐宮高手如雲,李淵本身既為一閥之主,又深嗜此道,自亦球技了得,竟然在球場上連戰皆北,可推知打馬球不能單靠武功,還要講球技,程莫一番話,登時動搖他們本是十分篤定的信心。   程莫友善的道:「在皇宮打球有這裡的規矩,有人專責唱籌;得一分為一籌,增加一旗,失一籌者拔去一旗,以紅旗記分。記著若皇上入球,你們必須停下高呼萬歲,其他人入球叫好便成。打入三球為一盤,三盤為一局,那時要看皇上心意,或小休片刻,甚或入殿喝酒。」   兩人至此才明白場外紅旗的作用。   程莫指著放在一邊插在木架上近百枝打馬球用的曲棍道:「這批是上等鞠杖,專供外賓使用,兩位可任意選擇。哈!兩位該沒想過會到宮內來打馬球吧?所以沒有把自己的便當帶來。馬兒也任兩位挑選,選妥後我會帶兩位去試場地。」   寇仲忍不住問道:「我們今天擔當那一門子的角色?」   程莫欣然道:「今趟與皇上對賽的是波斯來的王室隊,人選早已定好。你們且在場邊準備,在第一局打完後下場作示範表演,齊王府會派出球技最超卓的兩個人來和兩位作賽。好啦!兩位可開始挑選,我處理一些事後回來領你們去試場地。」   程莫到別處去時,兩人移到鞠杖架旁,寇仲苦笑道:「我的心兒現在卜卜狂跳,怎辦才好呢?看情況觀賽者沒數千也有數百,給千百對眼睛瞧著我們兩個雛兒上場示他娘的范,和上刑場受宰沒大分別。」   徐子陵從架上取起一枝鞠杖,拿在手上試試份量,道:「非常堅固。」   寇仲聞言亦取一根,鞠杖尾端呈半弦月形,繪上艷麗的花紋。歎道:「這鬼東西要比我的井中月難用。」   徐子陵微笑道:「小子又失去信心哩!這正是大師級的人物和一般武術高手之別。一般高手是只專一技,換過別的兵器就縛手縛腳,發揮不出平時的水準,更兼騎術有限,在賽場上當然比不上專精打馬球的高手。大師級的人物卻有點石成金的本領,什麼井中月、馬球棍拿上手都可發揮得淋漓盡致,加上人馬如一,就算發明打馬球的也只能食我們馬腳踢起的泥塵。明白嗎?」   寇仲精神大振道:「徐小子教訓得好,我已忽然變成馬球的大師。來!揀件稱手的。」   馬上的寇仲接過程莫拿來的馬球,拿上手只覺輕飄飄的,比拳頭稍細,空心、塗紅漆加綵繒,可想像被鞠杖擊中時在場中衝動的情景。心中不由暗自叫苦,這馬球肯定不易操控。   往徐子陵拋去,他接過後眼中亦露出一閃即逝的駭然之色,可知感受與己相同。   程莫道:「趁賓客尚未入場,兩位可隨意在場上打幾球好熟習場地。」   寇仲那敢獻醜,心忖外行遇上內行,只是把球兒該放何處已可能露底,還是先看李淵打一盤穩妥點。忙道:「皇上未開球,那輪得到我們。我們還是隨便走走踩踩場地便成。」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意,將馬球拋回給程莫,不待他說話策騎往賽場奔去,佈置場地的眾禁衛均露出注意種色。   徐子陵故意賣弄,真氣輸入馬體,加速奔至場沿,然後縱騎躍起,橫過近兩丈的空間,健馬著地時,他半邊身向下俯,以「獨門手法」運杖揮擊,貼地掃過,發出虎虎風聲。   眾禁衛何曾見過如此馬術,齊聲喝采。   後面追來的寇仲信心大增,也躍馬橫空,眼看兩四馬撞在一起,兩騎倏地分開,往兩角旋風般奔去。似飛衝出角線外去,兩馬分別人立而起,仰首長嘶,再憑著地的後足就那麼滴溜溜的轉動馬軀,直至面向場心,前足探前落地,箭矢般馳往場中。   兩人亦不閒著,手上馬棍隨著身體在馬上靈活的前俯後仰或側身等動作,對球場上幻想的球兒橫掃直截,花樣百出,看得場上的禁衛如癡如醉,采聲雷動,叫好不停。   此為兩人擬定的打馬球策略,就是「十成馬術,三成功夫」。人馬如一是跋鋒寒獨創,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無論馬的表現如何出神入化,別人絕不會懷疑到武功上。   他們從一邊奔往另一邊,醉翁之意不在表現馬技,而在對鞠杖的掌握。   兩人在場邊甩蹬下馬,眾禁衛爭先恐後過來伺候。   程莫邊鼓掌邊道:「蔡兄匡兄請過來。」   兩人應聲瞧去,見程莫和十多名御衛正眾星拱月般擁著一個太監在場邊說話,只看程莫對他尊敬的神態,可知此人在宮內很有地位。   這太監中等身材,年紀在五十許間,容貌並不出眾,但衣著極為講究,頭戴黑色飾金花的冠帽,身穿朱色闊袖上衣,青綠色花邊,腰束嵌玉革帶,白裙,腳踏黑白雙間如意履,予人整齊潔淨的感覺,渾身似不著一塵。   兩人趨前施禮問好,倏地心生警兆,感到一陣寒氣滲體侵來。   以寇仲和徐子陵之能亦暗吃一驚,曉得此人已臻隔空試探別人虛實的武學境界,武功可能在李淵之上,忙收斂約束體內真氣。   他們同時想起一個人。   果然程莫恭敬道:「這位是大宮監韋公公,皇上所有事情均由韋公公安排打點。」   兩人心中暗凜,心忖難怪侯希白對他如此忌憚,確是有兩下子。皇宮內臥虎藏龍,像韋公公這種長年伺候皇帝的高手,名雖不顯於江湖,事實上卻不在一般名家派主之下,不由對他特別留神。   韋公公一對眼似乎沒精打采、暗淡無光,不論看什麼都沒半絲變異,像對世上所有事物全然無動於衷,似乎非屬於活人的,只是用來填補眼窩的黑洞。可是眼力高明如徐子陵和寇仲,卻從他眼神的神秘莫測、冷靜不變,瞧破這是基於某種特別的功法,故能把眼神完全斂藏不露,達至真人不露相的至高境界。   韋公公似望非望的掃視兩人,皮笑肉不笑的道:「兩位騎技非常了得,教人大開眼界,待會只要肯盡心盡力有所表現,皇上必有賞賜。」   他說的四句話,聲調剛和他的目光相反,變化多端,由暗啞低沉,變得尖聲尖氣,忽又滯悶下來,若斷若續,其陰陽怪氣保證一聽難忘。   寇仲躬身答道:「我兩兄弟必盡力而為,請韋公公多加提點。」   程莫笑道:「韋公公一向少與宮外人說話,對兩位是另眼相看哩!」   韋公公露出個難得的笑容,淡淡道:「我這作下人的,只是為皇上動了愛才之心,待會皇上見到你們驚人的馬技,肯定會非常開心,就看你們能否把握這機會。」   接著雙目微睜,精芒乍閃倏沒、投往皇城的方向,平靜的道:「第一對賓客來哩!」   兩人別頭瞧去,入目的赫然是李密和王伯當,在一位小官陪同下進入橫貫廣場。心中同時湧起異樣感覺。   從韋公公異乎尋常的眼神反應,可知韋公公心中明白李密到場所為何事,至此可肯定李淵確有除去李密之意。   沒有李淵首肯,李密豈能踏進廣場半步。   韋公公架子極大,再沒興趣與兩人說話,著程莫帶兩人到一旁等候。   繼李密之後,賓客魚貫入場。   不片刻,東西看台座無虛席,鬧哄哄一片,充滿節日的氣氛。   直至此刻,徐子陵和寇仲始明白為何李淵召他們入宮戲技。因為長安的上層社會需要新鮮的刺激,而他兩個外來人剛好給他們提供這方面的享受。不過他們能否下場表演,先要韋公公的法眼認可才成,故此韋公公多一番鼓勵他們盡心盡力,因為若他們表現不夠出色,李淵會失面子,韋公公則肯定受責。   東西兩看台合起來有近千之眾,長安的重臣巨賈,官紳名流帶妻攜兒的前來觀賽,還有李淵的皇親國戚、湊熱鬧的妃嬪成為一個套交情攀關係的場所,吃得開者滿場亂飛,喧鬧笑語,可與年夜宴的熱鬧比擬,只是一在夜晚,一在白天。   貴婦仕女們大部份穿的是流行的胡服,活潑多姿。   座上客他們認識的不少,除李密和王伯當外,沙家上下全體到場。可見他們成功融入長安的社交生活,其他如胡佛、胡小仙、池生春、薛萬徹、馮立本、常何,封德彝、爾文煥、喬公山、興昌隆的卜傑、關中劍派派委主邱文盛、李靖夫婦、裴寂、劉文靜、蕭瑀、獨孤峰、宇文仕及等均有出席,一時不勝枚舉,其況之盛,可以想見。   甲冑鮮明,持戈鞠朝的御林軍在四方列隊。從承天門直抵賽場,鋪上長達數百步的紅地氈,禁衛沿地氈兩旁站崗,以人築成李淵出宮的御道,盡顯大唐的威勢,李淵的氣概。   寇仲和徐子陵縮在安置馬群賽場西端一隅,幸好程莫照顧有加,使人搬來兩張椅子,讓他們不用干站。   此時商秀珣在大管家商震、大執事梁治、他們的好朋友駱方和黎大姐陪同下入場,由韋公公親自招呼,她一身男裝仍不能掩其絕色分毫,登時吸引全場的目光。   寇仲歎道:「美人兒場主來也沒用,沈美人根本沒有機會出席,張婕妤究竟可用什麼借口不讓她參與這宮內盛事,照道理以沈美人的才智,該感覺不妥當。」   徐子陵道:「張婕妤尚未見蹤影,待見到她再說吧!我現在反不那麼擔心,至不濟我們可死跟李密,阻止獨孤家加害美人兒軍師。」   寇仲沉吟片刻,有感而發的道:「這就是做奴材的滋味,躲在一角乾等,待會還要耍猴戲。不過不幸中之大幸,我們至少可先看一盤從中偷師,若開始即由我們落場,必笑破所有人的肚皮,還以為我們表演滑稽雜耍呢!哈!我的老朋友來哩!」   鼓樂聲起,奏起歡迎外賓的胡樂。   鼓掌喝采聲同時響起。   一行三十多眾的波斯來客,在常何和溫彥博陪同下,從皇城方向策馬進入橫貫廣場,波斯中只有六人是一身打馬球的輕便馬裝,其他看來該是外交官員和波斯商人,可見打馬球是為兩國相交的手段。   韋公公和程莫迎上招呼,把他們領往設於東看合虛位以待的前席處。   寇仲道:「我們另一位老朋友雲帥肯定是打馬球的高手,說不定打馬球還是他發明的,那時他作客吐蕃。」   徐子陵笑道:「又胡言亂語哩!」   寇仲苦笑道:「不胡言亂語怎成?見到這批波斯來的馬球高手,人人精神抖擻,掛在馬上的球棍等如神兵利器,我真怕出醜。」   徐子陵道:「我們在球技上是雛兒,若你還來個怯場,不如趁早去告訴韋公公我們齊齊拉肚子了事,可免丟人現眼。」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怎會怯場?他娘的!待會我們以長生氣遙控馬球,管它如何輕巧如何難控制,也要變得隨我們心之所願。我們的長生氣也是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包保沒有人能看破,還以為我們球技了得,了得至可令球兒拐彎,哈!」   徐子陵點頭道:「這提議還有些建設性。」   寇仲興奮起來,道:「我不知在那裡聽人說過,江湖傳言假如寇仲和徐子陵聯手,天下無有能匹敵者。兩個勝一個雖不光采,但在賽場則叫團體精神,唉!把太行雙傑變成天下第一的一對馬球手,真不知是吉是凶。」   徐子陵道:「這個爛攤子必須待人收拾,幸好關外是李世民的天下,由他向太行派的頭子說話,那到他不乖乖合作。」   寇仲仍想說話,驀地腰鼓、銅鼓、貝鼓一起震天作響,接著琵琶、橫笛、等案、洞蕭、豎模等齊奏,鼓樂喧天。   東西兩席全體人起身肅立,迎接從太極宮正門樓承天門開出的隊伍。   在十六名禁衛策騎開路下,李淵一身輕便馬裝,馬側掛著特別精美的御用鞠杖,乘馬入場。   跟在他馬後是李元吉、李神通和李南天,都是打馬球的勁服長靴,一副落場比賽的款兒。接著是李淵最寵愛的三位愛妃,竟也是一身馬裝,尹德妃冷艷、張婕妤秀氣、董淑妮嬌媚,三女爭妍鬥麗下,為賽場更添春色。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原來是李閥隊對波斯隊,難怪沒我們的份兒。」   徐子陵沉聲道:「沈美人軍師來哩!」   寇仲目光往三妃身後投去,果然見到沉落雁雜在字文傷、獨孤鳳、尤楚紅和一眾地位較次的妃嬪中,在她稍前的赫然是李秀寧。   徐子陵道:「這一招更絕,商場主根本沒機會和她私下說話。」   歡呼喝采聲中,李淵昂然入場。 第十三章 馬球比賽   「玉勒千金馬,琱文七寶球;    鞚飛驚電掣,伏奮覺星流;    飆過成三捷,歡傳第一籌;    慶雲隨逸足,繚繞殿東頭。」   李淵交待過幾句場面話,什麼大唐國與波斯國永遠和平共處、彼此扶持等諸如此類後,立即下場比賽。   唐室方面四人下場,李淵外是李元吉、李南天和李神通,全是李閥重要人物,可見對此賽極為重視。   波斯王朝下場的四人中領隊是哈沒美王子,其他是克薩、隆盛和支理,自有人逐一唱名介紹,均是波斯王族的成員,雙方身份對等。   雙方人馬來到賽場正中,由唱籌官把球放在正中處,當唱籌官退出場外,一通鼓聲震天響起,比賽在唱籌官高喝聲中在千百對目光聚精會神下開始。   哈沒美和李淵同時策馬衝前,俯身揮棍身爭奪馬球,其他隊友馳馬走位,準備接應,激烈緊張,包括徐子陵和寇仲在內,生出看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兩馬擦身而過,鞠杖閃電揮擊,快得沒有人能看清楚之際,馬球斜飛而起,往唐室那方球門飛去。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以對,他們本以為球兒只會貼地滾動,再以鞠杖操控,豈知竟可打上半空,不但大幅增加不同的可能性,控制的難度更是倍增。   波斯方面的支理從賽場側沿南界馳馬疾衝,剛好趕上馬球,在球兒出界前運杖擊球,球兒應杖墮地,卻神乎其技的沒有彈跳,反貼地疾滾,橫過賽場往北界而去,登時惹得全場叫好,采聲雷動。   此著顯是大出李閥諸人料外,李元吉拚命策騎攔截,卻以毫釐之差,鞠杖碰不上馬球,反衝過中場,與勒馬回頭的李淵策騎而過。   另一波斯馬球高手從大外檔沿北界衝前,一聲叱喝,鞠杖猛掃馬球,他運勁巧妙,球兒應棍彈往半空,往李閥東門的方向彎落。   此時波斯四名球手展開全面攻勢,都在東半場馳馬穿插,乍看似是橫衝直撞,事實上卻是擾敵亂敵的高明陣勢,最厲害是把扼守在後方的李神通和李南天不斷攔阻,方便隊友爭奪正從空中落下的馬球,情況之激烈,比之戰場上決戰生死,有過之無不及。   李元吉仍在勒馬調頭,李淵則在敵人馬尾吃塵,哈沒美王子馳馬疾衝,搶在李神通之前接著落下來的馬球。   觀者無不看得如癡如醉,眾鼓手不自覺地加劇和加速擂鼓。   鞠杖端接球後竟迴旋一匝,馬球就那麼給黏在杖端的等待調較角度,再彈往前方,用勁之巧,教人歎為觀止。   直到此刻,李淵方面仍沒有碰球的機會,看得寇仲和徐子陵直搖頭。若動真刀真槍較量,波斯一方肯定敗得一塌糊塗,但馬球比較的不但是球技和馬術,更重要是團隊的配合和策略,在這任何一方面李閥都是技遜一籌,甚或兩籌三籌。   李南天趕上截擊,發覺球兒再從哈沒美王子杖上彈往前方,心知不妙時,哈沒美早奔往東門,在離東門三十步許的距離追上球兒,運杖揮擊。   李神通想攔截時,退卻一步,眼睜睜瞧著對方擊球入洞網。   三通鼓響,表示入球。   唱籌官唱籌聲中,李閥方面被拔去一旗,波斯方面則多插一旗。   今次輪到唐室方開球。   寇仲向徐子陵道:「我的娘!原來這麼易入球的,快輪到我們哩!怎辦才好!」   球賽重開,李淵御駕親征,帶球挺進,連過兩人,到被哈沒美持杖爭奪在地上滾動的球兒,龍杖一揮打得斜飛南界,交給奔至該處的李元吉。   觀賽者當然想自己的皇帝勝出,挽回顏面,叫得聲嘶力竭,女的可比男的更要瘋狂,張婕妤等諸妃全站起來,揮手嬌呼,比場內作賽的人更要著緊。   鼓聲驟急。   球兒落回李淵杖上,往波斯方的西門推進。   「噗」!   球兒入網。   三通鼓響!人人高呼萬歲。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暗歎,他們眼力高明,瞧出今次是對方故意相讓,否則此球不會入得那麼容易。   徐子陵苦笑道:「若我們待會不須獻醜,我願意以全副身家奉贈。」   寇仲頭皮發麻,深有同感。   第一盤李閥兩勝一負,多得一籌,擺明是波斯人作客的禮貌,讓主家先拔頭籌。   小休過後,第二盤在哈沒美領導下,以全攻姿態進迫,連入兩球,到第三球才被李元吉靠點幸運成份和巧妙手法,從對方較弱的隆盛手中把球奪走,在對方意料不到下擊球入網。   第二盤後的小休間,寇仲和徐子陵坐對愁城,為未來的命運悲歎。   寇仲頹然道:「若給我回家練個許月,我說不定可打敗這個什麼娘的波斯王子,現在卻連球兒都未碰過,待會出去作表演賽,給人任意入球,我們以後還有面子做人嗎?」   徐子陵凝望正與李元吉說話的李淵,見他臉色凝重,似在責怪李南天和李神通的表現,歎道:「下一場李淵會輸得更慘,當哈沒美勝券在握,籌數足夠,或會讓他贏回一兩球。比賽以六盤兩局分勝負,沒有我們的示範表演將很快完結,那有多好。」   寇仲道:「李密會否在我們表演時找李淵說話呢?那可非最好的時機,因為李淵肯定心情大壞。」   徐子陵目光投往張婕妤旁的沉落雁,她到此刻仍未發覺兩人的存在,若他們下場當然是另一回事,她應可看破他們的偽裝。   鼓聲再起,首局最後一盤宣告開始,接著是兩局間的示範表演,也是寇仲和徐子陵下場獻醜的一刻,他們拿什麼去示範給波斯的馬球超級高手看呢?   第三盤李淵方改變戰略,以攻對攻。在四人中,以球技論,實以李元吉居首,李淵在馬術上遜他一籌,故在靈活度上有所不如。   打馬球有打馬球的規矩,首先是只准以鞠杖接觸球兒,人則不可離開馬背,單此兩項,已使懂武功的內家高手縱有渾身解數苦無用武之地,只好憑球技馬術在賽場上爭鋒。   「篤」的一聲,李元吉把支理擊往東門網的球兒險險截著,帶球閃過克薩,在隆盛攔截前把球短傳橫交李神通,李神通大喝一聲,控馬帶球衝前闖關,支理追來擋截之際,竟把球兒回送後方三丈外的李南天,後者叱喝一聲「上」,毫不遲疑的一杖掃下,正中球兒,球兒疾彈半空,越過中場,往西門方向投去。   李淵大喜,只要能擺脫最接近他的哈沒美,肯定可勝此一籌。   哈沒美見狀勒馬調頭一陣風般追來,給李淵硬以馬兒迫往北邊外檔,兩人快馬加鞭,爭先恐後,蹄聲急起急落,爭持之烈,是開場以來首見,可知雙方求勝之心,在賽場上絕不容讓。此正為球賽令李淵沉迷的精采處,在平常的日子那有如此樂趣,誰敢和他爭雄鬥勝?   過千觀者和把守四方的禁衛見李淵方有如此出色表現,登時打氣聲震天價響,鼓樂齊鳴,人人看得如癡如醉。張婕妤、尹德妃等諸妃嬪都不顧儀態,狀似瘋狂,賽場內外氣氛激烈至極點。   球兒著地滾動,離西門洞網只三十多步的距離,只要李淵能先一步趕上,肯定可擊球入網,讓眾人有機會高呼萬歲。   變化橫生,哈沒美一聲暴喝,提韁躍馬,馬兒升離地面,跨過近兩丈的空間,竟先一步落在球兒右前方,然後大半邊身子往左探出,鞠杖伸展,堪堪勾著滾來的球兒,李淵趕至時剛遲卻半步,成功本在望,最後卻是功虧一簣。   李淵直衝至西門才能勒馬調頭,哈沒美早控球馳奔東門方向。   歡呼變成歎息。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糟糕,李淵重整陣腳後的如虹氣勢,受此重挫肯定潰不成軍,四對三下肯定李淵方守不住此籌。   寇仲差點想閉目不看,歎道:「不是有人說過我們曾大敗吐蕃的馬球高手嗎?若我們待會表現得像不懂打馬球的初哥,李淵會怎樣看我們?」   徐子陵聽他不住重複這憂慮,知他擔心得要命,就算沒有這被揭破身份的可怕的後果,以寇仲的好勝,仍難忍當眾出醜受辱的待遇。   苦笑道:「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信心,必須以井中水月的心法去演好來臨的球賽。」   寇仲惋惜道:「真後悔沒帶千里夢和萬里斑兩匹寶貝來。」   三通鼓響,波斯方果如所料再入一球。   此時有禁衛來到,著兩人準備下場,兩人均生出被催往刑場行刑的感覺,萬般不情願下前往挑鞠杖和揀馬。   負責的禁衛和馬伕沒暇理會他們,全神觀戰。   李淵方又輸一球。   兩人手提鞠杖,另一手牽馬,呆頭鳥般在賽場東北角觀賽。   若李淵方此盤連輸三球,此仗必敗無疑,除非接下來的三盤有一盤能全勝,另兩盤多取一籌,但照眼前雙方實力比較,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哈沒美再次表演馬上控球的功架,先後盤過李淵和李元吉,將球兒交給前線的支理,支理揮杖一掃,球兒從李淵方球技最弱的李南天馬腳間穿過,流星般命中球洞。   鼓樂嗚奏,上半場終告完結。雙方下馬施禮,各自離場。   寇仲苦笑道:「醜婦終須見家翁,更不幸是我們的家翁有上千之眾。他娘的!都是雷九指那傢伙,硬要我們扮他奶奶的什麼太行雙傑。看吧!現在如何收科。」   哈沒美等回到己方族人處,接受祝賀。   李淵出奇地沒有返回妃嬪堆內接受安慰,立在場邊,還召來韋公公、程莫兩人說話。   徐子陵失笑道:「你這小子只懂怨人,關雷大哥什麼事?記著人馬如一和長生氣兩大打馬球絕技便成,其他千萬不要去想。」   寇仲道:「慘哩!要下場哩!你看李淵不住拿眼來看我們。」   徐子陵正留心李密,看他會否趁此機會去和李淵說話,可是李密仍坐在西看台,頻頻與身旁的晁公錯密語。聞言往李淵方瞧去,只見他一邊聽韋公公說話,一邊往他兩人審視。訝道:「看來似乎不只要我們下場那麼簡單?」   寇仲大吃一驚道:「難道發現我們有問題?」   此時李元吉手下的兩名馬球高手牽馬持杖移往賽場的西南角,作好入場表演的準備,看得兩人更是心中發毛。   兩個看台的嘉賓回復先前熱鬧的情況,談笑議論,鬧哄哄一片。   圍著李淵的李元吉、李南天和李神通均往徐子陵和寇仲瞧來,顯然這代表李閥大唐的領袖人物,談的正是兩人。   寇仲道:「算啦!若有半點不妥當,我們立即殺出重圍。」   程莫直朝兩人走來,到他們身前道:「隨我來!皇上要和你們說話。」   看他神情肅穆,兩人心叫不好,但就這麼放腳開溜,殺出重圍,於此吉凶未卜之際又毫沒道理,只好牽馬舉步。   程莫阻止道:「留下馬兒和鞠杖。」   自有人過來牽馬拿杖。   兩人一頭霧水的隨他直趨李淵立處,正要跪下敬禮,李淵喝道:「賽場上不拘俗禮,你們看過剛才一局,有什麼話說。」   李元吉、李南天、李神通和韋公公四人目光灼灼打量著他們,看得他們心中只能祈神求福,不斷喚娘。   寇仲勉強收攝心神,垂首恭敬地扮作專家道:「皇上明察,波斯人打馬球的方式別樹一格,以哈沒美王子表現最佳,全隊整體配合得天衣無縫,唯一的弱點是隆盛,控馬的靈活及不上隊友,但擊球的手法毫不遜色。」   韋公公提點道:「皇上是指有什麼方法可破他們的馬陣?」   兩人曉得李閥方沒有看破他們,只是虛心求教,心中大定。   但又另生焦慮,假設他們現在說得天花亂墜,待會則表現不濟,豈非更惹人起疑?   徐子陵答道:「只要在馬術上能克制哈沒美王子。可牽一髮動全身的破去他們的配合,此是唯一制勝之法。」   李淵看看李元吉,又看看李南天和李神通,然後石破天驚的沉聲道:「若改由你兩人下場,有多大勝算?」   這兩句話就像晴天霹靂,震得兩人失魂落魄,他們畢生未碰個馬球,對方還是超級的馬球高手,他們怎樣答李淵呢?               ()卷四十九終 『卷五十』第一章 換邊換人   寇仲不用徵求徐子陵同意,也知道答案只有一個,不敢猶豫的答道:「皇上有命,小人等必盡力而為。」   李南天不悅冷哼道:「皇上是問你有多少成勝算?不是擔心你盡力與否的問題。」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恍然,知李淵正考慮以他們入替較次的李南天和李神通,令兩李大失面子,故李南天向他們發難,發洩心中憤怨,更是間接向李淵表示不滿。   自家知自家書,不論他們的「人馬如一」如何高明,長生氣如何出神入化,怎都須一段時間熟習打馬球的技巧,但到他們能掌握取勝竅要時,早輸掉這場球賽。所以現在他們真的是騎虎難下,心驚膽戰,卻苦無應付之策。   徐子陵硬著頭皮答道:「小人兩個每趟下場打馬球,都有十足取勝的信心,請皇上明鑒。」   李淵聞言目光投往李元吉,李元吉卻望往韋公公,韋公公幹咳一聲道:「御騎長應比較清楚點。」   李元吉和韋公公可避而不答,免開罪李神通和李南天,程奠這御騎長卻沒推搪的資格,無奈地垂首如實的道:「臣下尚未有機會親睹兩位仁兄打馬球,不過他們的騎功肯定不在對方之下。」   此時兩邊看台的人大多發覺場邊李淵等人的異樣處,紛紛往這邊瞧來,且議論紛紛。徐子陵和寇仲很想知道沉落雁瞧見他們的反應,卻不敢朝她望去。   李淵終下決定,道:「就由你們兩人下場出替神通和南天,賽場如戰場,調兵換將乃平常書,我現在是以奇兵克敵,好教對方一個引和摸不透我們的部署。」   李元吉道:「可是他們上場的共並非是慣用的鞠技和賽馬,很可能會予波斯人可乘之機。我們已失三籌,不容再失。」   李南天和李神通繃緊的臉孔露出嘲弄和得意的表情,正曉得李元吉站在他們一方說話。   寇仲心中不知多麼感激李元吉,趁勢恭敬的道:「齊王可說出小人們的心意,不是用慣的鞠杖和馬匹,我們爭勝的能力會打個折扣,請皇上明鑒。」   這不是故意謙虛的話,聽進李神通和李南天耳內,才使他們對兩人惡感稍減。   李淵略作沉吟,點頭道:「有道理!聯就招呼波斯人到殿內喝酒聊天,公公會領兩位入宮從朕的鞠杖和賽馬中挑選最合用的,練習半個時辰後下場作賽,可千萬不要令朕失望。」   眾人皆無話再說,寇件和徐子陵更是難作異議,只好謝十降恩,跟韋公公入太極宮待老天爺安排。   徐子陵和寇仲隨韋公公在十多名御衛前呼後擁擁下,繞過太極宮,朝御洲方向走去。他們不敢和韋公公並肩而行,墮後兩步。   韋公公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道:「兩個後生小子走前些,方便老人家悅話。」   兩人趕前到他身側,韋公公道:「為省時間,我只帶你們到較近的貢品堂挑選皇上珍藏的鞠杖,賽馬則從玄武門那邊的御馬房由御馬長揀七、八匹來讓你們從中選擇,否則哪來充裕時間練習,你們這身服裝也要換掉才像樣子。」   兩人唯唯喏喏的聽著,以「太極宮原來是這麼宏偉壯觀」的目光好奇地左顧右盼,扮足初入城市的大老鄉。   韋公公壓低聲音道:「你們能有這機會與皇上並肩作賽,肯定是你們祖宗積下的大福蔭,只要能有好表演,皇卜除賞賜金帛外,說不定另有獎賞。」   寇仲聞絃歌知雅意,忙謙卑的道:「全賴韋公公提攜拂照。」   韋公公欣然道:「凡人總有憐材之念,若你們待會有出色表現,我會為你們求皇上討個一官半職,以後不用過刀頭放血的幫會生涯。」   寇仲和徐子陵暗吃一驚,心忖這豈非弄巧反拙。韋公公可能是宮內最懂揣摩李淵心意的人,知道假如兩人助李淵勝得此賽,龍心大快的李淵將會給個什麼「馬球長」的官兒兩人當,所以韋公公順水推舟,預早收兩人作心腹。若輸掉球賽,當然一切休提。   徐子陵補救道:「可是我們……」   韋公公笑道:「你們正為司徒福榮那暴發戶辦事嘛!我知得一清二楚。放心吧!只要是我的人,我會處處為你們著想。我歡喜你們這對主盡忠的態度。」   寇仲正思忖應否為不用當官輸掉此賽,旋又暗笑自己是白擔心,因此賽要輸還不容易,想贏則難比登天。   韋公公又道:「輸贏本是等閒事,不過波斯人一向視打馬球如打仗,更認為我們漢人的馬球技術遠遜他們。皇上今趟特別邀他們千山萬水的遠道前來作賽,事前準備經年,非常重視。故今仗是不容有失,務要波斯人輸得口服心服。你們現在該明白為何皇上不理會淮南王兩人的感受,硬要換你們入場。」   此時他們從御園轉右進入李淵的後宮,朝位於西南角的一組建築物走去,北鄰就是兩人差點飲恨收場的御書房。   內宮的守衛明顯增強,出入門道團是守衛森嚴,還添加不少明崗暗哨,氣氛緊張。   進入由十多名御衛把守的大門,在兩人眼前矗立著四座宏偉的建築物,環繞建築物的迴廊更是五步一衛,十步一哨,恐怕蒼蠅亦難在這種形勢下自由飛翔。   韋公公領他們朝位於西南那座殿堂走去,道:「四方獻給皇上的禮物貢品,都置於此四座貢品堂內,單是鞠杖足有過千之數,包你們看了愛不釋手。不過時間無多,勿要在這方面浪費時間。」   接著對隨行御衛道:「你們留在這裡。」   眾御衛轟然應諾立定,韋公公領著兩人步上石階,由把門的禁衛大開中門,讓三人進入上掛橫匾寫上「朝鳳堂」三字的殿堂。   朝鳳堂共分八個貢品室,緊閉的鐵門分列左右,此時負責貢品堂的太監官兒聞風帶著四名小太監匆匆趕至,為大太監韋公公啟鎖開門。   兩人心忖韋公公確是大架子,竟不先去知會看管貢品堂的太監官員,若對方來遲,肯定受責。   兩人隨在韋公公身後深進堂道,忽地心神同震,忙功聚雙鼻,果然一股本是似有若無從門隙透來的淡淡香氣變得濃郁起來,正是雷九指今早曾給他們嗅過的氣味。   徐子陵和寇仲,心想又會怎麼鬼助神推的李淵竟把《寒林清遠圖》收到入門左方第一間貢品堂內。   韋公公道:「到哩。」   室門敞開,來自中外各地不同款式、紋樣、顏色、質料的鞠杖排得成行成列,密密麻麻,如入鞠杖的森林,只能側身而行。   徐子陵和寇仲記起即將來臨的命運,心中苦笑,跨步入室。   兩人牽著披掛得七彩繽紛的賽馬,馬腹掛著精選鞠杖,從太極宮回到橫貫廣場,依韋公公指示在賽場西北角恭候李淵聖駕。   東西兩看台都哄哄一片,回復開賽前賓客間互相寒暄笑語的情景,與肅立四方的禁衛形成鮮明對比。   太極宮共有三門,正門為承天,另兩門是廣運和長樂。他們從承天西的廣運門入場,故沒惹起太大的注意。   剛才在御園內他們盡量利用時間練習和掌握打馬球的技巧,兩人乃武道的天才,觸類旁通,於目睹李閥和波斯人二盤高手爭鋒的賽事後,對打馬球的手法技巧早看個通透,經過練習後更信心大增,再不像先前般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徐子陵往另一邊遠處的東看台張望,見沉落雁正定神朝他們打量,卻苦無把心聲傳遞之法。   寇仲湊到他耳旁道:「李密肯定尚未有機會接近李淵,看他心神不屬的樣兒便曉得。」   忽然鼓樂齊嗚,賓官全體起立。   李淵和哈沒美王子等波斯來客,在高呼萬歲聲中從承天門進入廣場,接著樂聲斂去只餘擊鼓聲。   李淵以手勢示意,眾人紛紛坐下。   兩股人馬分開,李淵和李元吉邊在馬背上交談,邊策騎朝寇仲和徐子陵緩馳而來。   寇仲在徐子陵耳旁道:「不知陵少是否發覺這兩座看台分列東西實在沒道理,該設於賽場南北才對,那會讓人看得清楚點。」   徐了陵點頭道:「我有想過,照我看是李淵防範刺客的佈置,東西兩台位置較遠,行刺比較不方便。」   寇仲同意道:「有道理!」   此時李淵聖駕臨近,兩人不敢交談,肅容垂首恭迎。   李淵甩蹬下馬,笑道:「在賽場上朕與你們是夥伴戰友,不拘常禮,你們的練習結果如何?」   寇仲答道:「托皇上鴻福,小人兩個已熟習鞠杖和馬兒,定能不辜負皇上的期望。」   李淵欣然道:「那就最好。我們上局已失三籌,下局換場後必須領先四籌始有勝望。」   在他旁的李元吉道:「我們尚是首次合作,你們是這方面的高手,在戰術上有什麼意見可放膽提出,不要理什麼上下尊卑之分,若不同意父皇或我的打法,可以提出反對。」   李淵舉手作意,鼓聲立止,全場鴉雀無聲,賽事下局何時開始,全看李淵的聖意。   兩人感受到賽事即臨之前的沉重壓力,反希望繼續打鑼打鼓下去,不用像現在般人人都沒話說沒事做,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他們身上來,加上作賊心虛,心情絕不好受。   寇仲早考慮過戰術上的問題,佩侃而言道:「小人兩個想出針對他們弱點的戰術……」   李元吉忽截斷他道:「他們會換走隆盛和支理,以澤喜拿大公和梅內依侯爵出替。」   兩人愣然以對。   李淵冷哼道:「波斯人今賽是志在必得,見我們陣前易將,故變陣應付。不要小看這區區一場馬球賽,說不定會影響波斯王朝未來國策的去向。我們大唐既不能在戰場上鎮懾波斯人,只好在賽場上盡力辦到。」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只能肯定這兩個什麼澤喜拿和梅內依,當比替出的隆盛和支理高明,就像李淵認為他兩人在馬球技上勝過李神通和李南天,頓使他兩人想好的策略變得用武無地。   徐子陵道:「皇上明鑒,既然對方變陣換將,那只好下場後隨機應變。小人們因見過皇上和齊王作賽,所以暫由小人倆配合皇上和齊王,小人倆負責守衛後方,攔截對方攻勢並送球供皇上和齊王破敵取勝。」   李淵點頭道:「只好如此,你們盡力而為,若此賽勝出,你們等若立下軍功,朕必有獎勵。」   兩人同聲謝恩,但剛建立的些許自信,早隨波斯方面換人之舉雲散煙消。   李淵發出指示,賽事重開的鼓聲震徹橫貫廣場。   此局雙方交換場地,李閥守的是西門,波斯人守東門。   馬球放在賽場正中位置的小圈內,雙方在東西場上佈陣。   澤喜拿大公年紀最大,約在五十許間,不過老而彌壯,身子像鐵塔般挺直,濃密的鬍鬚一把刷子般垂在頷下,雙目閃閃有神,神態沉凝,不須揮動球杖亦無人不曉得他屬此中高手。梅內依是個彪形壯漢,年不過三十,肌肉結實,充盈著爆炸性的勁力,更是不可小覷。   鼓聲倏止。   唱籌官報上雙方新入場者的名字,澤喜拿和梅內依固是有本身在波斯王朝的官銜,寇仲和徐子陵竟硬被冠以御衛小官兒的銜頭,令兩人哭笑不得,還要對向他們喝彩打氣的觀眾還禮致敬。   三通鼓響,馬球從唱籌官手上拋往天空,蓄勢以待的李元吉和哈沒美分從兩邊策馬搶前爭奪,兩方隊友縱騎奔跑,準備接應或攔截,蹄聲轟天而起,人人屏息靜氣,聚精會神觀看賽事的發展。   李元吉和哈沒美同時探前,馬杖往球兒挑去,兩騎擦身而過,李元吉不負眾望,奪球在手,就在馬背上控球直闖。   歡呼聲爆響,鼓聲震耳。   寇仲和徐子陵終是新手,一時頗有點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只好策騎馳往東場。   克薩和梅內依分由左右斜斜馳至,攔截李元吉,李淵衝往南線,從外檔接應李元吉,波斯老將澤喜拿在東門前來回奔馳,神態冷靜從容。   李元吉去路被阻,把球兒送往李淵,克薩和梅內依兩騎像表演馬術花式般在李元吉馬前交叉而過,駭得李元吉的馬仰嘶人立而起,梅內依早順勢往李淵馳去,快逾電閃,觀者無不曉得他能及時攔截李淵的進擊。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不妙,波斯方無論合作和戰術都比他們高明不上一籌,不但破去李元吉和李淵的配合,更令李淵變成深入的孤軍,只能靠自己獨力闖關入球。   寇仲和徐子陵終是身經百戰的人,前者吹響尖哨,示意徐子陵看緊衝往西場的哈沒美,他自己則明是輕夾馬腹,暗裡是施展「人馬如一」之術,策騎閃電般沿北線電馳疾奔以接應遠在另一方的李淵。   李淵一揮龍杖,球兒橫衝天上,往寇仲一方落去。   寇仲竟能忽然把馬兒的速度提升至極限,甚至超越極限,惹得全場采聲如雷,波斯方面的人無不露出駭異神色。   正往北線方向馳去的克薩急催坐騎,趕往爭奪尚未知花落誰家的球兒。   李元吉已知機地從中線直趨東門。   寇仲此時拋開一切疑俱,豪情奮發,心忖若我寇仲爭不贏你這波斯小兒,名字以後倒轉來寫。猛一抽絡,賽馬騰空,先一步接著仍未著地的球兒,就那麼揮棒一擊,球兒流星般在克薩上方掠過,精準至難以置信的落往李元吉馬頭左前方十步許處,剛好是最方便李元吉把球兒打進對方球洞的精采位置。   東西看台人人齊聲吶喊讚歎。   李元吉大喜,揮棒疾打,球兒化成彩芒,往球洞投去。   澤喜拿斜衝而前,球杖疾伸,就在球兒入洞前把球截個正著,他用勁巧妙,球兒不但沒有被反震離棒,還似被球棒動著似的盤過衝來的李元吉,在大部分觀者失望的歎息聲中,揮杖擊球,往身在西場的哈沒美投去。   梅內依立即策騎馳往西場接應。   徐子陵心中叫苦,剛才是李淵孤軍深入,現在變成自己孤軍獨守,若不能奪得馬球,此籌必輸無疑。   別無選擇了,施出「人馬如一」之術,往球兒落點衝去。   澤喜拿此棒落點巧妙,剛落往哈沒美有方二十步許處,而徐子陵正位於哈沒美左方,若依常理發展,哈沒美只須占穩位置,可借馬兒把徐子陵拒於能觸球的範圍之外。   連在場的李淵和李元吉也打定輸數,只有寇仲曉得徐子陵有力挽狂瀾的本領。 第二章 賽場爭雄   哈沒美和徐子陵在同一時間催動座騎,往球兒落點馳去。   馬有馬性,要待放開四蹄,始能逐漸發力,攀上速度的頂峰。哈沒美是馬球場上的高手,一直把馬兒保持在活躍狀態中,故能在幾下呼吸間把馬兒催控至全速狀態,只要奪得馬球,順勢帶球沿北線疾走數步,在底線前把球打往沿南線趕來接應的梅內依,此籌必勝無疑。   徐子陵催馬時哈沒美在他右方二十多步外,球兒則往哈沒美右上方三十步外落去,雙方同時發動,但在「人馬如一」的催發下,徐子陵座下賽馬眨眼間臻達全速,勁箭般往球兒落點衝去,若可搶在哈沒美馬前,當能先一步把球兒截走。   兩騎一先一後,蹄起蹄落,全力朝球兒狂奔,右手馬杖探出,左手馬鞭抽擊馬股,情況激烈。   場上目光全集中到兩人身上,徐子陵座騎不斷加速,似有可能創造奇跡,無不看得如癡如狂,吶喊打氣。   鼓手更是著力擊鼓。   人喊鼓響,震動廣場,場內場外的氣氛熾熱至極點。   哈沒美一聲呼嘯,改變方向,竟抽組從斜衝改為直奔,若依徐子陵現在的衝勢,必被他的馬兒迫在左方,只能陪著哈沒美一起衝出底線,又或兩馬撞作一團,這是賽規不容許的。   後方的克薩此時越過中線,趕在寇仲之前快馬加鞭沿北線朝球兒追來,只要哈沒美能擋著徐子陵,他可在球兒逸出北線前先一步奪得球兒。   寇仲心叫不妙,拚命策騎狂追,但因落後近三十步,縱有「人馬如一」之術,亦追之不及。   李淵等其他人距離大遠,只能望洋興歎,眼睜睜的洩氣乾著急。   徐子陵體內真氣運轉,盡輸入馬體,眼看要與哈沒美撞個正著時倏地一抽韁繩,健馬人立而起,仰天長嘶,未待前蹄落下。後蹄仍止不住衝力再向前連奔數步,堪堪避過哈沒美。   哈沒美怎想到他有此一著,留不住勢子,在徐子陵人立的馬兒前幾許處馳過,直往底線馳去,險至毫髮之差。   喝彩聲雷動,乃自上局開賽以來最激烈的。   前蹄落地,徐子陵再策馬推前,在沒有人爭奪下揮杖擊球,球兒彈空而上,在趕來的克薩頭上越過,投往寇仲。   寇仲不待球兒落地,立即凌空揮棒,球兒橫過十丈的空間,落地後貼地疾滾,來到李元吉馬前十步處。   李元吉大喜,見前方澤喜拿攔路,一棒打出,交往南線的李淵。   此時敵方的哈沒美、克薩和梅內依仍在西場未能及時趕回來,變成只澤喜拿孤軍迎敵,李淵接球後哪敢遲疑,帶球往東門挺進。   澤喜拿策騎迎向李淵,身體忽左忽右,又探前俯後,予人的感覺是無論李淵把球兒朝東門以任何角度擊出,他均可截個正著。   李淵揮杖橫掃,把球兒交往左方的李元吉,球兒在地上疾竄而過。   澤喜拿立時表現出他的功架,猛抽馬脊,馬兒似要往左傾跌,倏又彈起,但已成功改變衝刺的方向,在眾人難以相信的情況下,斜衝往李淵和李元吉的兩騎之間,眼看仍不及攔截,他卻身軀前探至差點貼地,馬杖閃電揮出,險險擊中球兒。   球兒應杖改變方向,送往西場北線的克薩,克薩迅速把球送往南線趕來的梅內依,後者在徐子陵趕到前,揮棒擊球,把球兒送入球洞。   三通鼓響,波斯方又得一籌,領先之數增至四籌,只餘八籌可供爭奪。   自有人把球兒送往場心。   李淵打出暫停的手勢,把三人召至西場門前說話,先對寇仲和徐子陵道:「打得好!此籌之失,非你們之過。」   李元吉點頭道:「澤喜拿這一關守得很穩,以我看他比哈沒美更高明。」   李淵道:「我們改變陣勢,由元勇和文通搶攻,朕和齊王守後,只要你們有剛才的水準,我們未必會輸。」   只聽他親切的叫喚兩人的名字,可知他對寇仲和徐子陵已生出鍾愛之心。   寇仲和徐子陵轟然應晤,他們被競賽的氣氛感染,又覺剛才一球輸得冤枉,激起鬥志,誓要在下籌爭回一城。   寇仲於場心開出球兒,交往徐子陵,後者半邊身彎下馬背,以曲杖控球貼地滾動挺進。   前方嚴陣以待的哈沒美正面來截,梅內依和克薩左右殺至,澤喜拿仍緊守大後方。   徐子陵在哈沒美的鞠杖碰上馬球前,出乎場內場外所有人料外,沒有把球兒交給寇仲,反把球兒擊得從座騎的四蹄間穿往馬兒另一邊,自己則像被大風狂吹的長草由這一邊彎側往另一邊,在球兒逸出控制範圍前再勾球前進,以此巧著累得哈沒美撲個空。   喊聲四起,鼓聲加劇,誰都曉得徐子陵爭取到攻門的良機。   果然徐子陵帶球前進,直趨澤喜拿。   寇仲與他心意相通,切中而去,好今澤喜拿孤掌難嗚,不知應攔截那一個才好。   別人以為他們「太行雙傑」精擅打馬球的陣法,只他們兩個心知肚明是把過往大小戰的聯手經驗搬到球場上應用發揮。   澤喜拿倏地策馬竄前,鞠馬杖幻出多重杖影,虛虛實實,頗有出神入化的精妙。   徐子陵心神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坦白說,澤喜拿的棍法確是高明,不過比之石之軒的不死幻仍有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故那能把他難倒,再施一記虛招,騙得澤喜拿的球杖稍往左偏,他立刻球棍輕移,就那麼輕易地穿過對方似把地面封得密不濺水的仗影,把球兒送到寇仲前方。   寇仲不敢賣弄,因克薩此時離他左側不到兩個馬位,老老實實的一杖推去,馬球「噗」的一聲乖乖鑽入東門洞網。   鼓聲通天,萬歲之聲不絕,再沒有人介意入球的是蔡元勇而非大唐皇帝李淵。   李淵更不介意,在馬上顧盼自豪,就像自己人球般興高采烈。他換人入場原是兵行險著,就像戰場上臨時換將,現在事實證明他聖算無誤,既可向被換的李神通和李南天交待,更可在眾人前大有光采。   李元吉策馬過來迎接兩人凱旋而歸。   戰況至此更趨緊湊,唐室再非陷於被動捱打之局。   三通鼓響,下局第一盤結束。   波斯方決心取得此盤最後一籌,勝此一盤,仍保持領先四籌的壓倒性優勢。   開球後,波斯方改採全攻型的戰術,澤喜靠接球後推過半場,在寇仲和徐子陵攔截前支球哈沒美,這主攻將和梅內依、克薩三人大演馬球戲法,縱騎穿插馳騁,馬球變得神出鬼沒似的左傳右送,忽前忽後,在寇仲和徐子陵未及回救,李淵和李元吉更未有觸球機會時,送球入網,勝得游刃有餘,不費吹灰之力。   寇仲和徐子陵輸得心中不服,卻又不能不服,無奈之極。   下局首盤結束,有一刻鐘的休息。   兩人隨李淵和李元吉來到場邊,李淵臉色凝重,揮開要遞茶送巾伺候他的太監,皺眉道:「現在只餘六籌,我們能全取六籌,始可得勝,失一籌則是和局,你們有什麼好提議。」   李元吉顯然失去信心,但因寇徐表現出色,故態度友善的道:「元勇、文通可放膽說出心中想法。」   寇仲坦然道:「皇上的變陣剛才顯出奇效,故可不用再變,但為應付對方攻勢,在敵人得球時,小人兩個必須回守應付,採取一個釘一個的策略,文通負責澤喜拿,小人負責哈沒美。」   李淵道:「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簡單易行,元吉你看著梅內依,由朕看克薩,就這麼決定。」   此時韋公公來到李淵旁,似要說話。   寇仲和徐子陵知機的離開,把馬兒交給程莫的手下,到一邊喝太監送來的茶水。   寇仲肩頭碰上徐子陵肩頭,低聲道:「點子來哩!」   李密離開座位,朝李淵走去。   徐子陵心中一震,朝沉落雁所在瞧去,果然她露出注意神色,目光落在李密身上,不由心叫不好。她肯定猜到李密落入奸人的算計,私下向李淵提出請求,在這情況下,她會設法離宮往找李密,那就正中敵人的圈套。   他同時功聚雙耳,李密就在場邊向李淵請安問好,然後道:「臣自歸順大唐以來,不斷接受皇上的賞賜,深受皇上的寵愛,可是臣下坐享榮寵,沒有半點回報,實心裡不安。現在秦王用兵洛陽,而臣下舊部大多在山東一帶割據自立,只要皇上恩准,臣下可出關招降他們,否則若讓寇仲透過翟嬌把他們招攬過去,會對我大唐統一之業非常不利。」   李淵沉聲道:「卿家所言不無道理,不知卿家有多大把握,可招降多少人?」   徐子陵現在更肯定李淵有殺李密之意,因李密既有殺翟讓的前科,可知他是慣好謀反叛主的人,根本不能信賴,在一般情況下李淵怎肯放虎歸山,他肯這麼附和李密,必有後著。   李密恭敬的進言道:「臣下舊部中以佔據羅井的張善相勢力最大,手下兵員有過萬之眾,臣下有十成把握可說服他,只要他肯歸降,其他人必望風景從。」   李淵道:「卿家準備何時動身?」   李密大喜道:「若得皇上賜准,臣下想立即動程。」   李淵沉吟半晌,道:「就依你所言,朕立即派人通知關防。」   徐子陵心神俱震,現在球賽尚未結束,他們更不知何時方能離宮,若沉落雁此時開溜,他們該怎辦才好?而直至此刻,他仍摸不清楚敵人對付沉落雁的手段和圈套。   寇仲接到徐子陵送來恰到好處的球兒,控球滾地前進,以毫釐之差盤過哈沒美,徐子陵則以向對方偷師學來的戰術,縱騎左衝右突,擾敵惑敵詐敵,牽制著其他三人,更不住和寇仲穿插分合,如蝴蝶戲舞花間,每趟均令人以為寇仲會把球轉交給他,最後馬球仍在寇仲杖下迅速迫近敵門。瞧得看台的人和守在四方的禁衛采聲轟天,如潮水般起落。   寇仲和徐子陵都是天材橫溢之輩,賽前的熱身加上一再的上場交鋒,至此對打馬球已是得心應手,信心十足,把「人馬如一」和聯手戰術通過打馬球發揮至巔峰境界。   寇仲一個假身,似要把球兒送往靠南線衝門的徐子陵,騙得澤喜拿捉錯球路,杖端輕轉,勾球閃過澤喜拿,在狂喊尖叫的打氣聲和緊密似爆竹的轟鳴鼓聲中,進球入洞。   兩人凱旋而回,接受李淵和李元吉的讚賞祝賀時,李密和王伯當離席而去,沉落雁則依然坐在看台內,令兩人心下稍安。   球兒開出。   梅內依把球兒送近後方的澤喜拿,與哈沒美和克薩三人又再表演馬術花式般放開馬蹄深入西場,看似隨意的上下縱橫,事實上進退左右均有分寸,隱含陣法變化的味道。   李淵和李元吉看不破對方變化,被迫得只能退守大後方。   寇仲和徐子陵則以動制動,學對方般左穿右插,馳一騁於敵陣之間,所到位置均有攔敵阻敵的作用。   只見雙方策馬滿場飛馳,蹄聲起落,爭持激烈,觀賽者看得比場內比賽的健兒更緊張,喊叫不絕,賽況攀上熾熱的高潮。   澤喜拿終能推球過中線,進入西場。   寇仲搶在哈沒美馬前,往澤喜拿衝擊,迫他送球給隊友。   關鍵時刻終於來臨,澤喜拿顯然沒信心避過寇仲的魔杖,揮杖打球,球兒斜滾往南界空檔,落在梅內依棍下。   寇仲一抽韁索,賽馬人立轉身,分中切去,衝入哈沒美和克薩間,只要梅內依把球橫送出來,他定會和他兩人爭個勝負分明。   李淵從後方策騎往梅內依迎去,李元吉遠吊在李淵馬後左側,照應李淵。   徐子陵詐作往最接近梅內依只在後者右方二百步許處的哈沒美馳去,實則蓄勢以待,意在正緩騎推進的澤喜拿。   果然梅內依控球斜斜切入場中,似要把球送往移近北界的克薩,鞠杖一揮,球兒近送後面的澤喜拿,令李淵和李元吉全撲個空。   李淵在梅內依馬後留不住勢子朝東直衝,李元吉因留有餘力,抽饋回守,寇仲則全速往逐漸遠離的克薩追去,生怕澤喜拿成功交球給克薩的可怕後果。   這些連串的動作反應發生在電光石火的高速下,一動無有不動,球兒在空中劃出一道動人的弧線,升起彎下,往澤喜拿投去。   徐子陵心神晉入井中月的至境,似是忽然從賽場裡抽離而去,本是震徹廣場的吶喊聲潮水般退至一滴不剩,週遭像在上演著一場充滿激烈動作的無聲啞子戲,此時徐子陵已氣貫馬蹄,馬兒在操控下朝前飛躍,凌空橫渡近六、七丈的空間,鞠杖探出堪堪截著離澤喜拿只二十步許的球兒,把球兒摘下,送往沿南界奔東的李淵馬前二十步處。   全場歡聲雷動。   李淵大喜,衝前控球急進,澤喜拿勒僵回馬,已追上不及。   徐子陵馬蹄踏地,喝采聲如裂岸驚濤般鑽貫雙耳,因李淵御駕親征,擊球入洞。   「萬歲」之聲叫得比轟雷更要激烈。   李淵一面歡容返回西場,邊說「打得好」,也不知是讚自己還是徐子陵,不過無人不曉得他對能在場上一顯威風,龍心大悅。   波斯方開球後謹慎多了,長傳短交,逐漸迫近。   寇仲和徐子陵卻曉得對方信心受挫,再無復先前如虹氣勢,反之他兩人卻信心倍增,馳騎縱橫,迫得對方不敢冒險進攻。李淵和李元吉則因對兩人生出信心,不像先前般戰戰兢兢,而是放手配合,發揮出團戰的精神。   克薩接到澤喜拿傳給他的球兒後,被迎過來的李元吉迫得把球橫送哈沒美,寇仲和徐子陵苦待已久,覷準機會,同時策騎衝刺,人馬未至,其威脅的範圍已封死哈沒美前方和兩側的進路。   哈沒美不敢把球送往另一邊正被李淵纏迫的梅內依,無奈下一勾球兒,令球兒貼地滾往位於後方中線的澤喜拿。   寇仲大喝一聲「齊王上」,與徐子陵施展「人馬如一」之術,驀地把馬兒增速至極限,追著球兒旋風般從哈沒美兩側勁箭般閃電刺出。   李元吉給激起斗性,兼之亦想立威,聞聲越過克薩,沿南界快馬加鞭狂馳。   澤喜拿知此籌成敗全看花落誰家,豈敢怠慢,策馬前衝,迎往朝自己方向滾動的球兒。   馬上的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因為無論他們跑得多快,亦不能在澤喜拿觸球之前趕上球兒,他們的目的是在迫澤喜拿第一時間揮棒擊球,予他們可乘之機。   澤喜拿探身揮杖,擊向滾來的球兒,兩人仍在二十步外。   眼看功虧一簣,異變赳生。 第三章 分身乏術   就在澤喜拿擊中球兒前的剎那,寇仲和徐子陵由分變合,往對方撞去。   澤喜拿如其他人般看不破兩人的意圖,這麼兩馬相碰,馬兒必傷無疑,但又隱隱感到依兩人先前表現的超凡馬術,該不至如此不濟,在無暇多想兼沒有選擇下,趁寇仲拍馬移中所露出的空檔,把球兒掃往沒有人纏身位處北界的克薩。   「蓬」的一聲,兩騎擦撞。   徐子陵穩如泰山的繼續衝前,方向稍改,取的是澤喜拿右側方位。寇仲則在場外人驚叫聲中,眾女仕失色之際,被徐子陵坐騎撞得斜飛而起,有若天神的凌空越過八丈空間,馬蹄尚未觸地,他從馬背彎下,手探杖伸,毫釐不差的挑中滾往克薩的馬球。   球兒改變方向,轉往馳進東場的李元吉送去。   驚呼變成漫空采聲,鼓手們拚命擊鼓,「嗚嗚嗚!」   李元吉從最惡劣的心情提升至強烈的喜悅,接著球,二話不說的攻門而去。   澤喜拿欲還馬攔截,卻給先他一步的徐子陵硬擋在外,眼睜睜瞧著李元吉送球入洞。   叫好聲轟起,李元吉春風滿臉的得勝而回,卻令徐子陵和寇仲開始明白到為何漢室歷代皇朝均是內侍近臣得志的道理。   無論你是封疆大臣又或遠征域外的猛將,長駐深宮的皇帝卻看不到更感受不著他們的勞績,什麼豐功偉業亦及不上助他在球戲中獲勝的親切感受。所以尹祖文讓李淵得過平民的癮,比李世民在關外出生入死更能贏得李淵信任寵愛。   下局第二盤三籌全得,令波斯隊只能領先一籌,若最後一盤李閥再度來個全勝,便可摘下勝利的桂冠。   張婕妤、尹德妃、董淑妮等一眾妃嬪浩浩蕩蕩十多人從看台擁出,往李淵迎去,情況熱鬧混亂。   寇仲和徐子陵用神搜索,沉落雁竟芳沓然,尤楚紅和獨孤鳳亦失去蹤影,心知不妙,卻苦無法脫身。幸好李靖夫婦不見在場,只好希望他們成功截著沉落雁。   李淵和李元吉此時沒暇理會他們,徐、寇兩人將馬兒鞠杖交給程莫的人,往一邊走去。   寇仲低聲道:「他娘的!對方究竟能玩什麼手段,即使沈美人去勸李密不要出關,李密聽也好不聽也好,整件事對沈美人該到此而止,難道獨孤家可借此開罪沈美人,來個先斬後奏嗎?那等若迫李世績造反,更難向李世民交待。」   徐子陵立在場邊,思索道:「事情當然不會如此簡單,例如李密強迫沉落雁與他一起出關又如何?」   寇仲皺眉道:「李密出關一事得李淵親自首肯,李淵暫不會出爾反爾,假如出關一事是合法的,李密下手制住沈美人押她往關外,不是自暴居心不良嗎?李密不會這麼愚蠢吧?」   徐子陵歎道:「不要忘記楊文干曾保證離開長安後會有妥善安排,所以李密只要過得長安城防一關,將再無顧慮。而有沉落雁這籌碼在手,可脅迫李世績相從,作用極大,這個險李密是不能不冒,不怕去冒。」   頓了頓續道:「至於李淵讓李密離城,是謀定後動,固必有後著,只是我們想不到他的手段而已!」   寇仲露出凝重神色,點頭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假如李密真的挾沉落雁同行,李淵可指沉落雁與李密有共同作反之心,那就非常糟糕,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徐子陵道:「李密怎都要個把時辰始能動身,我們打完賽事後立即與李大哥聯絡,只要能掌握李密去向,我們可把沉落雁救回來,李密則任他自生自滅,與我們無干。」   寇仲精神一振道:「就這麼決定!」   最後一盤開始,波斯隊信心受挫,被大唐隊壓住來打。寇仲和徐子陵對打馬球的玩意智珠在握,不但掌握到諸般技巧,更看破和摸透波斯人的戰術,此消彼長下,把早前在賽場上縱橫不可一世的波斯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盡量為李淵製造埋門入球的機會,在鼓聲與喝采下,李淵大顯神威,再下一城,雙方變成平手,波斯人失去領先的優勢。   兵敗如山倒,包括波斯隊的成員在內,誰都曉得波斯方敗勢而成,想迫和亦有心無力,哈沒美等人神色變得頹喪無奈。   李淵忽然叫停,在鴉雀無聲中,馳騎至中場勒馬喝道:「這場馬球賽到此為至,雙方作賽和論,願我大唐國和波斯國世世代代和平共處,情誼永固。」   他的話出乎所有人料外,顯示出李淵泱泱大度,登時「萬歲」之聲叫得震天價響,波斯方則人人露出感動感激的神色。   寇仲和徐子陵則慶幸賽事至此結束,可及早離開,哈沒美等趨前向李淵道謝,李元吉卻向寇徐兩人道:「你們立下大功,父皇非常高興,可到一邊休息,等候父皇的旨意。」說罷逞自往正與波斯方隊員親切交談的李淵馳去。   此時整個橫貫廣場充盈節日的氣氛,妃嬪高官紛紛到場中恭賀李淵,形勢有點混亂,兩人甩蹬下馬,把馬兒鞠杖交給伺候他們的禁衛,程莫則興高采烈的接兩人到場邊,不住讚賞他們表現出色。   兩人卻是聽不進半句到耳內去,只想著如何脫身去營救沉落雁。   苦待個多時辰,終得李淵召見。   李淵在後宮貢品堂東的親政殿接見他們,在場的尚有韋公公,宇文傷、李元吉、李南天、李神通、蕭瑀和劉文靜。   李淵神情欣悅,先讚賞他們在賽場上的表現,然後道:「你們打馬球固是出眾,騎術更是高明,只有在突厥人之上而不在其下,如此人材,埋沒江湖實在可惜,有否想過效忠朝廷,建立功業?」   寇仲心叫不妙,道:「皇上恩寵,小人兩個感激涕零,不過……唉!不過……」   此時韋公公移到李淵龍椅旁,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番話,又退開去。   李淵毫無不悅之色的瞧著肅立石階下的寇仲和徐子陵,微笑點頭道:「朕明白兩位的處境,朕就予你們一年時間辦好江湖的事,然後脫離幫會,來為朕效力。」   兩人連忙謝恩。   李元吉笑道:「父皇和我等著你們回來打球賽哩!」   其他人笑起來,氣氛愉快輕鬆。兩人乘機稟上要離開的事,終成功脫身離宮。   程莫親自率御衛送他們返司徒府,對兩人著意巴結,令兩人感到雖未真的當上唐室的小官員,已變成被看好的紅人。不論將來官位的高低,他們至少是可陪李淵打馬球的近臣,只此足令他們一登龍門,聲價百倍。   李靖和侯希白均在內堂守候多時,雷九指領他們進去,道:「我們作好準備,隨時可以離開。陳甫得李靖保證,故安心留在長安。唉!反是我和宋二爺為他擔心。」   兩人心懸沉落雁的事,加速步伐,入廳後劈頭向李靖道:「截著沉落雁嗎?」   李靖著他們先圍桌坐下,道:「沒有機會,不過不用擔心,李密曾知會城守所,會在黃昏時分離城,乘船出關,我們仍有近兩個時辰辦事。」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鬆一口氣。   徐子陵道:「李大哥不是派人監視李密嗎?」   李靖搖頭道:「我們發現李密府外有禁衛所的人,所以被迫撤退。」   定仲一呆道:「那你豈非不曉得沉落雁有否去見李密?」   李靖道:「我也是迫不得已,現在皇上擺明要親手對付李密,我們若給發覺牽涉其中,就算跳進黃河亦洗不清嫌疑,我不得不為大局著想。」   侯希白自告奮勇道:「不若由我這毫不相干的外人出馬,說不定可截著沈美人。」   徐子陵搖頭道:「恐怕遲了一步。李密選在黃昏時分離開,是要借夜色掩護好出城後能立即放腳開溜,教李淵追無可追。」   寇仲問道:「李密同行者有多少人?」   李靖道:「李密和王伯當加上部下有上千之眾,載貨的馬車約三十多輛,除非另有安排,若從水路出關,皇上仍可在他出關前任何一刻截住他們。」   宋師道不解道:「沉落雁頂多勸李密放棄出關不果,大家不歡而散,有什麼問題呢?」   寇仲苦笑道:「問題是李密乃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人,加上楊文干的慫恿陷害,或會鋌而走險把她制服擄走,用以威脅徐世績。要知李淵一直不太信任手掌重兵的徐世績,故令沉落雁留在京城,現在沈美人兒竟隨李密離城,只此一宗可治沉落雁叛國大罪,李世民將難以維護。」   李靖一震道:「我們倒沒想過李密有此一著,如今怎辦好呢?」   徐子陵道:「現在去闖李密府只會壞事,所以任何行動須在城外進行。李大哥一方不宜沾手此事,希白亦要置身事外,最好繼續往上林苑風花雪月。而我們則早一步出城等待李密的船隊,好見機行事。」   李靖在寇仲等力勸下,終無奈放棄參與。因天策府實不宜牽涉此事內,正面對抗李淵。   李靖離去後,眾人改而商量如何對付石之軒這另一令人頭痛的問題。   寇仲沉吟道:「畫當然要交給石之軒,否則他如何下台?」   雷九指皺眉道:「橫豎我們有兩卷假貨,送他一卷是舉手之勞,問題是若給他曉得真畫仍在李淵手上,他一怒之下後果難測。」   宋師道道:「這個反不用擔心,除非李淵身邊的人像韋公公、宇文傷等其中有人是石之軒布在宮中的內應,否則絕不會洩出任何消息,石之軒更是無從打聽連尹祖文亦給瞞著的秘密。我擔心的是石之軒取得假畫後,使手段把畫輾轉送入池生春手上,池生春又把畫作聘禮獻與胡佛,被胡佛瞧破是假貨,那就真的後果難測。」   寇忡拍台嚷道:「有哩。」   眾人愕然。   寇仲取來兩軸摹本,全塞到侯希白手上,笑道:「一卷送給石之軒,另一卷或可用來換真本,哈哈哈!」   寇仲的蔡元勇拜門求見池生春,把門者通報後,池生春親自出迎,訝道:「什麼風把蔡兄吹到寒舍來,生春正猶豫該否送行,卻怕蔡兄的老闆不好此調。」   寇仲鬆一口氣道:「見著池爺就好哩!我還怕池爺到了賭館撲個空。」   池生春挽著他的手朝大堂走去,笑道:「有什麼事儘管說出來,大家是自己人,有什麼事生春定設法為蔡兄辦妥。哈!聽說蔡兄和匡兄今天在宮內馬球場上大顯神威,令皇上龍心大悅,兩位前途無可估量。」   寇仲裝出欲言又止的樣兒,壓低聲音道:「今趟我來不是有什麼事求池爺,而是有要事相告。唉,我和文通考慮了整天,最後想到池爺對我們這樣有情有義,我們明知此事而瞞著池爺,良心怎過得去。」   兩人此時進入大堂,池生春一呆停步,不解道:「究竟是什麼事?元勇為何似有難言之隱。」   寇仲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此事池爺聽後千萬不可告訴任何人,否則大老闆和我們全要被殺頭。」   他生春露出疑惑神色,向大廳內準備伺候的兩個美婢喝道:「你們退下吧。」   兩婢離廳後,池生春請寇仲往一角坐下,沉聲問道:「究竟是什麼事?」   寇仲道:「今早蕭瑀來請我們申爺入宮,為皇上鑒證一幅畫。」   池生春色變道:「什麼畫?」   寇仲壓低聲音道:「池爺不是給曹三盜去展子虔的《寒林清遠圖》嗎?原來那幅只是假貨,真本是在皇上手中,皇上正因弄不清楚池爺那張是真的?還是自己手上那張是真的?所以請申爺過目。據申爺說,皇上手上的《寒林清遠留》確是正本。」   池生春臉色數變,顯示心中止翻起滔天巨浪,驚疑不定,默然無語。   寇仲道:「皇上千叮萬囑申爺不可把此事洩漏出去,甚至不可告訴大老闆,不過申爺怎會瞞著大老闆呢?我是偷聽到他們說話故曉得此事。池爺快撤回萬兩黃金的懸賞,一幅假畫怎值這個價錢?」   池生春終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幸好得元勇告知此事,我池生春必有回報,元勇在這裡坐一會,我轉頭便回。」   寇仲陪他立起,道:「池爺千萬再不要給我們金子,我今趟來是為報池爺恩德。只要池爺保守秘密……」   池生春那會信他,硬把他接回位子內,入內堂去也。   寇仲心中暗笑,他有十足把握池生春會上當。皆因有李淵派劉文靜向他索畫的前科,加上當晚確是李淵出手搶畫,池生春非是蠢人,當猜到真相。   池生春既曉得畫在李淵手上,石之軒儘管把畫送到他手上,給個天作膽他池生春也不敢拿來作聘禮,因若非是摹本,就是從宮內偷出來的真本。   想著想著,整刻鐘仍未見池生春拿銀兩回來。   寇仲又想到對付石之軒的事,暗忖救沉落雁要緊,只好留待明晚才收拾石之軒,回去後要和婠婠仔細商量。   等得不耐煩時,池生春終提著一袋重甸甸的金子回來,看份量該過百兩之數。   寇仲慌忙起立,道:「池爺不用客氣,我真不是為討銀子而來的。」   池生春把袋子硬塞進他手裡,笑道:「朋友有通財之義,何況元勇這麼為我池生春設想,再推辭就是不當我是自家兄弟。」   又壓低聲音道:「還清賭債後,餘下的當是賭本,哈!」   寇仲看到他說最後兩句話時,眼內閃過嘲弄的神色,心中大訝,當然不會說破,欲拒還迎的收下金子。   池生春攬著他肩頭送他出門,道:「元勇和文通什麼時候回長安,就什麼時候來找我池生春,以後大家是自己人,有福同享,禍則不關我們兄弟的事,哈!」   接著低聲道:「元勇最好不要揀大街大巷走,被人發覺你來找過我,就不是那麼好。」   寇仲心中一震,終明白過來。   池生春剛才嘲弄的眼神,是笑他有命拿錢,卻沒命去享受這筆財富。池生春到內堂這麼久,不是因要籌取金子,而是通知人在他歸途上伏殺他。殺他的原因非是池生春捨不得這許多黃金,而是要嫁禍關中劍派。   試想他橫死街頭,李淵必大發雷霆,加上爾文煥、喬公山偽造的人證物證,城守所的姚洛又可證明關中劍派早有殺太行雙傑的行動,關中劍派豈能免禍。   這肯定不是池生春臨時決定的事,而是早有周詳計劃。現在太行雙傑變成唐室的紅人,對池生春的計劃更是有利。   寇仲當然不會揭破池生春卑鄙的陰謀,嘻嘻哈哈的離開池府。 第四章 泥足深陷   寇仲將錢袋擱往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坐下笑道:「這袋金子可是用小命博回來的,池生春找人在路上殺我,以嫁禍關東劍派,給我來個裝作走錯路,他便無所施其技。他娘的,池生春這人真要不得,笑裡藏刀。」   又道:「福榮爺在外面見誰?」   徐子陵目光落在錢袋上,答道:「是胡佛偕女兒來向福榮爺話別,為的當然是能在飛錢生意分一杯羹。我打過招呼後推累進來休息,唉!胡小仙的媚眼兒拋得小俊暈頭轉向,令人擔心。」   寇仲沉吟片晌,道:「見過婠婠嗎?」   徐子陵搖頭道:「你去和她說吧!」   寇仲沉聲道:「明晚如何?」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就這樣決定。」   婠婠秀眸緊閉盤膝坐在寇仲榻上,到寇仲在床沿坐下,始張開美目,道:「你們何時回來?」   寇仲道:「明天!綰大姐可否先答我一個問題,香家和魔門究竟是什麼關係?」   綰綰玉容平靜,淡然道:「這和殺石之軒有什麼關係?」   寇仲道:「因為石之軒想對付池生春。」   綰綰默然片晌,歎道:「石之軒要對付的並非池生春,而是趙德言。現在魔門中最有實力與石之軒爭聖尊寶座的是趙德言。你可知頡利曾派人到長安來與李淵說話,保證不會插手李世民攻打洛陽一事,如非有趙德言在背後慫恿,頡利怎會這般好相與。」   寇仲道:「竟有此事!那你何苦仍要為香家隱瞞,即使將來統一聖門的是綰大姐,香家亦不會向你效忠。」   綰綰微笑道:「少帥可知香貴本是我陰癸派的人?」   接著淡淡道:「嚴格點說香貴是我們賺錢的工具,巴陵幫只是他掩飾其真正身份的幌子。哼!香貴此人最愛趨炎附勢,見趙德言背後有突厥人撐腰,竟敢對我們陽奉陰違,暗中為趙德言辦事,終有一天我會教他後悔他的所作所為。我可以說的就是這麼多。是否明晚動手?」   在黃昏淡茫的光線中,穿上水靠的徐子陵和寇仲潛進流經長安城西北的渭水,目送載著宋師道等人的風帆順流東進黃河。出關時會有人扮作太行雙傑,不會露出破綻。   兩人上岸時,黑夜來臨大地,長安城亮起的燈火,益顯這天下三大名都之一的城市的宏偉壯觀。   兩人伏在岸旁一處淺灘的亂石後,耐心等待李密的船隊。到關外有水陸兩路,當然以水路方便快捷,從城西北永安渠的碼頭,經渭水入大河,兩天後可過關離境。   寇仲歎道:「李密和他的人分坐三條船,若李密不是把沈美人藏在他那條船上,會令我們很頭痛。另一個問題是我們根本不曉得她被安放在那一艘船上。」   徐子陵道:「這個我反不擔心,李密心中有鬼,肯定會把沉落雁帶在身邊,以防不測。若你是李密,會怎樣分配船隊的手下?」   寇仲沉吟道:「換作是我,會把能作戰者集中在一艘船上,糧食和輜重置於其他船,發生突變,亦有應付之力。」   徐子陵點頭道:「李密是能征慣戰的統帥,想法該與你大同小異,所以那艘船最輕便靈活,就是我們的目標。」   寇仲歎道:「我真不明白李密,有謂走得和尚走不了廟,即使他能安抵關外,他自己的家人和部下的親屬仍留在長安,如他叛唐自立,豈非禍延親人?」   徐子陵道:「所以他要倚賴楊文干,照我猜他大部分手下都被蒙在鼓裡,不曉得李密此行真正的目的,否則豈肯捨棄妻兒陪他去冒險。」   寇仲點頭道:「這正是李密千方百計要得李淵批准的原因,首先是要手下安心隨他出關,其次是讓家人亦有溜走的機會。否則以李密和王伯當的身手,應可輕易溜掉。」   天色漸暗,夜幕舒展,天空現出月兒和星星。   寇仲皺眉道:「有點不妥當,為何不見李密船隊的蹤影?」   徐子陵正要說話,急劇的蹄聲從岸上傳來,兩人駭然瞧去,李靖沿崖岸策馬奔來,還帶著兩匹空騎。   兩人心知不妙,忙從藏身石灘處躍出,飛身迎上。   李靖見到他們,道:「快上馬!隨我來!」   兩人飛身上馬,迫在李靖身後。   李靖策馬往東疾馳,嚷道:「李密臨時改水路為陸路,於半個時辰前出城,幸好我一直在暗中留意他們。」   兩人暗呼慚愧,如非李靖放不下心,他們將失話交臂,沉落雁則要完蛋。   李靖道:「李密猜到皇上要殺他。」   寇仲道:「李密極可能是在沉落雁痛陳利害後醒悟過來,他娘的他明知如此仍要一意孤行,還擄走對自己有情有義的舊部,李密還真是人嗎?」   徐子陵放騎追近李靖,問道:「李大哥曉得李密採取的路線嗎?」   李靖答道:「若要躲避追兵,李密必須借林木掩護,最理想的當是長安東南三十里外的帽子林,這片樹林覆蓋著方圓達百餘里的山丘平原。以李密的行軍經驗,有各種方陸擺脫追兵,更可選不同位置出林。」   寇仲聽得頭皮發麻道:「那怎辦才好?半個時辰可走畢三十里,李密現在該在林內,我們怎樣找他?」   李靖領著他們朝山地高處奔去,道:「放心!我和紅拂分頭行事,她正緊綴在他們隊後。」   三人不再說話,全速催騎,不一會奔至山地高處,下方現出一片廣潤的密林河道,往四面八方延展至地平盡處,長安變成星光似的暗黑一點,位於西北地平遠處。   寇仲深吸一口涼氣道:「我擔心的是李淵會在他入林前截著他。」   李靖道:「我和紅拂商量過這問題,假如皇上真的在入林前把李密的車隊截著,紅拂會現身向李密討人,揭破他擄走沉落雁的事,那皇上將難以入罪沉落雁。」   徐子陵窮目搜索,看有否宿鳥驚飛的情況,但因林區範圍遼闊,夜色下較遠的地方便難看得真切,苦笑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大嫂揭破李密陰謀,李密老羞成怒下勢將起而反抗,那獨孤家的人可趁兵荒馬亂之際乘機害死沉落雁。」   寇仲緊張的道:「大嫂會以什麼手法通知我們她的位置?」   李靖顯是心情沉重,沉聲道:「她曉得我們會來到這居高臨下的位置,在適當時會以鏡子反映月光朝這方反照過來。」   話猶未已,遠方二十里許外的林木間現出一點紅芒,瞬又滾去,如是者三次。   三人瞧得臉瞼相覷。   寇仲皺眉道:「這似乎不是鏡子的反照,而是火的光芒。」   徐子陵靈光一閃,喜道:「我明白哩!很可能是李淵在李密的人中布有內鬼,根本不怕李密能飛出指隙外去。」   寇仲大喜道:「有道理!李淵要收買李密的人確是易如反掌。」   說罷跳下馬來,道:「伏兵該在林外恭候李密,只要我們在李密出林前趕上他,便有機會把沈美人搶回來。」   此時又見光影,離開適才火光顯現處達五里之遙。   李靖仍踞座馬上,一呆道:「這該是紅拂的鏡子。」   徐子陵道:「這代表李密兵分兩路,以甩掉追兵。」   寇仲分析道:「有資格讓李淵收買的人,肯定是深悉李密計劃的心腹,所以李密在林內的位置,該以內鬼的火光為準。李大哥去找嫂子,我和子陵去追李密。」   李靖關心嬌妻,沒法下只好答應。   兩人脫掉水靠,戴上黑頭罩,在林木間的漆黑中全速飛掠,把身法提展至極限,終在出林進入關東平原前兩里許處,追上李密的馬隊。   李密隊內沒有馬車,全是輕騎,匆匆而行,近三百人默默趕路,氣氛沉重。   兩人撲上一株老樹之巔,俯瞰隊尾的情況,借助暗淡的月色星光,用足眼力仍看不到沉落雁的蹤影。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我們從旁追上去,見到沈美人立即不管他娘的下手搶人,來個大功告成。」   徐子陵想不到更佳的辦法,點頭答應。   兩人逢樹過樹,無聲無息的趕上馬隊,直追至隊頭,終有發現,立即心中叫苦。   李密和王伯當兩騎領路前行,後面一騎馬背上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安然縛在裝於馬身的木架子上,由人牽馬隨行。   李密和王伯當均不是省油燈,即使寇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挑斷木箱縛索,無論手法多快,亦將難逃陷入敵人重圍的命運,任他們武功通天,怎敵得過以李密和王伯當為首數百身經百戰的武士。   猶豫間,李密和王伯當帶著沉落雁離開密林,進入廣潤的關東平原的疏林區。   兩人伏在密林邊緣的一株樹上,苦無良策。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邊道:「怎辦才好?我們顧得抬箱子就難以從容逃走。」   徐子陵瞧著敵人匆速出林,當機立斷道:「我們先設法混入敵隊中,伺機搶馬,只要能逃返密林就成功哩!」   寇仲同意道:「就這麼決定!」   兩人立即行動,橫躍過去,覷準敵隊最後兩騎,從上撲下去,人未至發出指風,點中目標的穴道。兩人無聲無息的落在馬背上,把那兩個要倒跌下馬的身體揪著,輕輕放到密林邊緣一旁草葉密茂處,順手取去他們的頭盔。   前方數騎心神全集中於趕往林外,兼之夜色深沉,悄然不知身後兩隊友換了人。   驀然後方蹄聲響起,登時惹得隊尾的人紛紛回頭張望,兩人心叫糟糕,想不到隊尾後尚有隊尾,聽蹄音來者有十餘騎之眾,忙勒馬不動,留在密林邊緣處,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變,唯一的方法是把頭盔拉下,壓至眼沿,希望黑暗中敵人看不真切。   十多騎循李密隊伍經行的路線衝至,出奇地看也不看避往一旁的徐子陵和寇仲,還自催騎出林,領頭的人高喝道:「光祿卿留步,皇上聖旨到!」   兩人瞧清楚領頭者竟是韋公公,醒悟過來,曉得李淵終告出招。   李密方怎想得到李淵的人會在此時刻出現,一陣慌亂,隊形渙散,李密的手下把馱著箱子的馬兒團團圍住,不讓來騎看見。李密和王伯當則臉色凝重的策騎回頭,迎接聖旨。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僥倖,李密方注意力全集中傳旨的韋公公身上,沒暇留意他們。   李密的人紛紛散往一旁,讓來騎通行,到雙方臨近,勒馬停定,韋公公以他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光祿卿李密接旨!」   李密和王伯當交換個眼色,李密竟不下馬跪地接旨,仍高踞馬上不耐煩的道:「我今趟出關是由皇上親自賜准,為何忽然又來聖旨?」   韋公公道:「皇上有命,光祿卿李密須立即返長安見駕。」   李密方人人聽得瞼臉相覷,鴉雀無聲,氣氛沉重至極點。   寇仲和徐子陵至此方知李淵的手段,此時的李密如出籠之鳥,怎肯捨棄手下孤身一人回長安接受不測的命運。更大的問題是強擄沉落雁隨行,若此事給揭破,任李密舌粲蓮花,亦百詞莫辯。整個對付李密的陰謀一個環節扣著一個環節,李密此時是泥足深陷,再無選擇。   李密仰望星空,在所有人目光注視下徐徐呼出一口氣,道:「我不相信這會是皇上發出的旨意,韋公公請回吧!」   韋公公哈哈一笑道:「密公好膽,竟敢違背皇上旨意。唉!那群人鬼鬼祟祟的,是否有什麼不能見光的事物?」   李密臉容一沉,道:「念在一場相識,韋公公最好立即掉頭離開,否則莫怪李密不念舊情。」   韋公公竟不動氣,啞然失笑道:「我韋公公自十八歲開始伺候楊堅,從沒有人敢對我說這種話,佩服佩服!」   忽然從馬背躍起,發出尖嘯,往李密撲去,李密和王伯當立即衣衫拂揚,馬匹跳步,只看其聲勢,已知這唐宮的太監頭兒,氣功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   各人紛紛掣出兵器。驀地前方火光大盛,看也看不出有多少人馬,從前方疏林埋伏處策騎衝出。同一時間密林內蹄聲四起,李密一方頓變陷身前狼後虎的中伏劣境。   「砰砰」之聲不絕於耳,韋公公兩袖飛舞,凌空下擊,以李密和王伯當之能,此刻亦只有拚命苦抗,無法脫身。   寇仲和徐子陵見機不可失,策馬疾奔,往沉落雁所在衝去。   形勢混亂至極點,以千計的唐兵漫野遍林的從兩方殺來,李密方領袖被纏,加上無心戀戰,紛紛四散奔逃,不戰而潰。   寇仲和徐子陵目標清晰,見那群帶著馱箱馬兒的李密手下望北逃去,忙策騎急追。   此時唐兵像潮水般把李密的人淹沒,帶馱箱馬兒的十多騎給唐兵截著,戰作一團。   另一隊十多人的唐兵往寇仲和徐子陵殺來,寇仲心情大佳,哈哈一笑,拔出背上井中月,一刀揮去,最接近的唐兵揮刀格擋,「噹」的一聲,硬給寇仲此重手法震墮下馬。   投身戰場,寇仲就像龍回大海,渾身狠勁大發,不過因是局外人的身份,唐兵又非衝著他而來,加上他非是好殺的人,故刀下留情,只把敵人擊下馬背了事。   徐子陵抽出掛在馬背的馬刀,反手一招,以刀面把攔在前方兩人拍離馬背,跟在寇仲背後,趁敵人尚未完成合圍之勢,擋者披靡的朝正驚惶跳蹄的馱箱馬兒趕去。   徐子陵連續擊垮數敵,一把揪著馱箱馬兒韁繩,寇仲衝往他旁,叫道:「點子來哩!」   徐子陵百忙中回頭一瞥,大吃一驚,竟是尤楚紅和獨孤鳳策騎奔至,離他們只十多丈的距離。   徐子陵忙拉著馱箱馬兒朝反方向落荒逃走,寇仲押後。   獨孤鳳顯然認不出更想不到帶走馱箱馬兒的會是他們兩人,嬌叱道:「那裡走!」   若沒有馱箱馬兒,憑他們「人馬如一」之術,就算對方騎的是高昌的汗血寶馬,休想能追上兩人。   現在卻是愈追愈近,雙方間距離不住縮短。五騎逐漸遠離喊殺震天的戰場,在草原上展開追逐。   尤楚紅厲叱一聲,躍離馬背,凌空撲至。 第五章 偷龍轉鳳   寇仲和徐子陵最大的顧慮是不能顯露真正的身份,否則尤楚紅和獨孤鳳稟上李淵,說沉落雁與他們兩人是一黨,那就和叛國通敵沒有分別。   寇仲心知肚明憑尤楚紅的功力和身手,在短程內沒有可能把她甩掉,忙從掛在馬腹的箭囊抓起三支箭,憑聽風辨聲反手往尤楚紅擲去。他不敢全力施展,更不敢用上螺旋真勁,當然威力大減,只望能阻止她的凌空撲擊。   尤楚紅暴喝道:「好膽!」   一袖揮揚,三支箭像給狂風掃落葉的卷跌下墮,她的碧玉杖仍然向策馬狂奔的徐子陵背心點去。   寇仲待要離開馬背往援,驀地心現警兆,忙滑下馬背,靠貼馬腹,純憑身法避過獨孤鳳偷襲射來的一把飛刀,她放暗器的手法非常巧妙,不帶半點風聲。   徐子陵自問沒有本領一邊牽馬疾馳,一邊應付高明如尤楚紅者的全力攻擊,心生一計,放開韁繩,飛出一腳,踢中馱箱馬兒,長生氣狂輸馬體,以「人馬如一」的引導術,馱箱馬兒果應腳一聲長嘶,四蹄同時發力,超前而奔,越過左右兩旁的寇仲和徐子陵,朝暗黑的草原無限深處狂馳而去。   徐子陵一個側翻,躲在馬腹下,堪堪躲過尤楚紅的碧玉杖,就在馬腹下催馬,硬把與尤楚紅的距離拉遠。   尤楚紅一口真氣已盡,足尖點地,又再趕上來。   寇仲和徐子陵憑騎術全力驅策,往超前近二十丈的馱箱馬兒追去。   尤楚紅和獨孤鳳則在後窮追不捨,前者顯現出她的絕世身法,竟愈追愈近,反是策騎的獨孤鳳給拋在後方。   驀地前方遠處兩騎奔來,其中一人大喝道:「賊子那裡走!」   寇仲和徐子陵認得是李靖的聲音,看去果然來的是李靖和紅拂女,心中大喜,裝作大吃一驚,舍下沉落雁,改向落荒逃走。   得李靖和紅拂女截著馱箱馬兒,給個天尤楚紅和獨孤鳳作膽,也不敢公然加害沉落雁,更難人罪沉落雁。   兩人通過楊公寶庫的地道,重返長安,回到多情寓,離天明尚有兩個時辰。   等得心焦的侯希白大喜道:「一切妥當?」   寇仲欣然坐下,舒展筋骨,笑答道:「一切妥當,卻是險至極點,全賴老天爺的幫忙,沈美人命不該絕。」   兩人曾躲在暗處,瞧清楚尤楚紅和獨孤鳳沒有惡向膽邊生,冒犯李靖和紅拂女,看著李靖夫婦開箱救出沉落雁,這才離去,可放心說出這番話。   徐子陵在侯希白另一邊坐下,道:「沒有到上林苑去嗎?」   侯希白歎道:「你們去出生入死,我那還有玩樂的興兒。唉!每天都山珍海味,間中亦該來個清茶淡飯。」   寇仲道:「你的石師來了嗎?」   侯希白頹然點頭,道:「我把摹畫放在桌上,然後恭候他老人家法駕,石師果然準時來到,還很親切問我的近況,練功的情景。說出來你們不會相信,他竟指點我武功方面的事,分析我為何在秘道裡幾個照面就給他擒著的原因,弄得我糊塗起來。」   徐子陵和寇仲聽得臉臉相覷,石之軒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侯希白露出回憶的神色,望著小廳堂的橫樑,緩緩道:「我是否很傻呢?竟忍不住問他是否要殺我?你道他怎樣答我?他竟搖頭啞然笑道:『你不但是我石之軒的好徒兒,更是發揚花間派的希望,你又不會妨礙我統一天下的大業,師傅為何要置你於死。沒有人比師傅更明白你。』說畢這番話後,他的眼睛現出很奇怪的神色,像很疲倦,又像心中充滿悲傷。」   徐子陵和寇仲愕然以對。   侯希白續道:「他接著又說:花間派的心法正是率性而行,他當年不顧聖門所有人反對,戀上碧秀心,便是受花間派心法的影響,而到今天他仍沒後悔當時的決定;唯一後悔的事是害死至愛的人,所以不想我步他後塵,令我重蹈他當年的覆轍。唉!他還問我有沒有意中人?」   徐子陵露出思索神色,寇仲卻興致盎然的問道:「你怎答他?」   侯希白聳肩道:「我答他天下的好女子無不是我的意中人,而我只會通過為她們作像表達我對她們的愛慕,透過畫筆把她們最美好的一面活現畫中。石師聽後不但滿意,還讚我在花間派的心法上青出於藍。我乘機問他,唉!我本不該過問他這方面的事。」   徐子陵沉聲道:「問他那方面的事呢?」   侯希白道:「我問他為何不超脫於人世間的鬥爭仇殺,嘯傲山林,落得清淨自在。」   寇仲精神一振道:「他怎樣答你。」   侯希自苦笑道:「所以我說不該問,石師冷哼一聲,隨手拿起那軸假畫,雙目射出冰冷無情的可怕神光,就那麼走啦!」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啞口無言。   好一會寇仲才道:「你石師的行事任我們想破腦袋亦想不出頭緒來。正事要緊,快把假畫拿來。」   侯希白又驚又喜道:「離天亮只有個許時辰,夠時間嗎?」   寇仲笑道:「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李淵抽調大內禁衛去對付李密,韋公公、尤楚紅和獨孤鳳均不在皇定內,所以李淵必把留下的人手集中保護自己的寢宮和嬪妃的宮苑,貢品堂肯定守衛鬆弛,我們選在李淵最意想不到的一刻入宮來個偷龍轉鳳,保證會成功。還不快拿假貨,我們有很多時間嗎?」   徐子陵獨自潛回司徒府,借大的房舍冷清清的,在微茫的晨光下,有種說不出人去樓空的荒寒冷落。   想起剛才偷進唐宮的情境,禁不住為侯希白得到真本如癡如醉的狂喜欣悅。李淵手上的畫是偷回來的,失去是活該,何況他可能永不曉得手上擁有的會是摹本,徐子陵絕不會因他是大唐的皇帝而認為他有特別的擁有權。   今趟三人是駕輕就熟,兼且正如寇仲所料,禁衛集中到皇帝妃嬪居住的寢宮,他們從秘道來,從秘道離開,利用貢品堂的天窗潛進去偷寶,神不知鬼不覺的完成任務。   綰綰的聲音傳入耳內,道:「人家在你的房間哩!」   徐子陵放下推寇仲房門的手,心中泛起奇怪的滋味,移往鄰房,推門入內。   綰綰靜靜坐在一角,美目深注的瞧著他。   徐子陵到她旁坐下,道:「我們決定今晚動手。」   綰綰露出「早知道哩」的神情,淡然道:「寇仲為何不和你在一起?」   徐子陵道:「他在為今晚的行動奔走安排。」   綰綰訝道:「有什麼要安排的,是否直到此刻仍要瞞我?我會懷疑你們合作的誠意。」   徐子陵洒然聳肩道:「我並沒有蓄意隱瞞,只因時機未至,告訴你沒有意思。」   綰綰輕輕聲道:「我曉得寇仲不信任我,徐子陵又如何呢?我想聽你心內的想法。」   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微笑道:「我認為你不會在這情況下出賣我們。不過當有一天你成為陰癸派新一代的主事者,情況將截然不同。因為你不得不為本派的利益著想。」   綰綰緩緩搖頭,滿懷感觸的道:「我永不會成為陰癸派之主,我已失去那種興趣。聖門兩派六道各懷鬼胎,只會壞事而不能成事。我再不想花時間陷往派內無謂由鬥爭去,不想在這方面浪費時間。」   徐子陵愕然道:「那你為何那麼積極對付石之軒,何不找個地方躲起來,過些安樂優悠的日子?」   綰綰平靜的道:「師尊的夢想,我會盡心盡力去完成。我的好勝心不會比你的兄弟小,我會證明給所有人看,聖門最出色的人不是石之軒,而是祝玉妍栽培出來的徒兒。」   徐子陵訝道:「我給弄糊塗了。你憑什麼認為可憑個人之力,完成統一天下的夢想?」   綰綰微笑道:「或者有一天我會告訴你,卻不是現在。閒話休提,寇仲究竟怎樣奔走安排?」   徐子陵道:「他去見歐陽希夷。」   綰綰笑道:「你們果然有點門道,見歐陽希夷有什麼作用?」   徐於陵道:「只有通過歐陽希夷,我們才可動用李淵的力量,把石之軒迫得不能不賴在老巢,而我們則在石之軒唯一的逃路埋伏。當李淵迫得石之軒從秘道逃走,我們對他來個迎頭痛擊,在那特別的環境破他的不死之身。」   綰綰精神大振,笑道:「冤家啊!石之軒究竟躲在那一個狗洞呢?」   寇仲回來時,徐子陵仍坐著發呆,思忖綰綰獨立於聖門之外仍能顛覆天下的計策,結果仍是一無所得。   寇仲劈頭問道:「綰大美人呢?」   徐子陵道:「她聽過今晚的計劃後,決定無論成敗也須立即離開長安,所以完去辦妥某些事,例如把《天魔決》起出來隨身攜帶著,這可是我的猜想。」   寇仲點頭道:「雖不中不遠矣,她該不會蠢得去尋師妹白清兒的晦氣吧?」   徐子陵淡淡道:「她說要放棄陰癸派之主的寶座,你說她對白清兒還有興趣嗎?」   寇仲愕然道:「她在說笑吧?」   徐子陵搖頭道:「我感到她說的是肺腑之言。且她新的大計與我們沒有衝突,所以她不怕透露有這麼一個計劃,雖仍不肯道出詳情,我卻覺得她對我們敵意大減。唉!她腦袋內是否在轉著什麼可怕的念頭?」   寇仲歎道:「多想無益,不如不想。我和歐陽希夷談足整個時辰,我們的誅石大計應是天衣無縫。夷老會訛稱消息來自慈航靜齋,會點醒李淵詐作發現曹三在躍馬橋一帶出現,故把那一區從黃昏開始封鎖逐戶搜索,迫石之軒回禪室扮大德聖僧,到今晚子時再把無量寺重重圍困,破門殺入石之軒的禪室。哼!今趟看石之軒能逃到那裡去?」   徐子陵道:「夷老曉得禪室下的秘道嗎?」   寇仲道:「當然不會瞞他,卻必須瞞李淵。我們的計劃該沒有漏洞吧?」   徐子陵心中湧起難言的感受,過了今晚,他或會變成殺死石青璇父親的人。無論她如何痛恨石之軒,他始終是她的爹。這情況會令石青璇更不想見他徐子陵,怕勾起心事。   寇仲舒展手腳,道:「現在我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等綰綰來。唉!我很擔心。」   徐子陵訝道:「擔心什麼?」   寇仲歎道:「擔心你哩。一世人兩兄弟,想到要把你捲進殘酷的戰場,擔心你受不了那種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生涯。」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我並非第一天上戰場,以前又不見你這麼說。」   寇仲苦笑道:「你經歷過最大的三場戰役,就是競陵之戰、赫連堡之役和對抗字文化及的梁都戰役。這三仗均是為保命求存,故心雄氣壯。可是當你為勝利而戰,為爭地而戰,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戰爭是個看誰傷得重,誰捱不下去的遊戲。鬥志和士氣是頭等大事,人命賤如草芥,最終是贏輸的問題。我還好點,因為是我的選擇,你卻是無辜被捲入這漩渦。所以我擔心你。」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別無選擇,到時再說好嗎?我現在不想討論這方面的事,令人心煩的事情太多哩!」   寇仲道:「夷老告訴我他曾以朋友的身份開心見誠的和李淵談及帝位繼承人的問題,據他所言李淵對李世民表現得非常決絕,一口咬定李世民下毒暗害張婕妤,並因此從被動改為主動,一方面加強自己實力,一方面把李世民的權力削減,將朝政全攬上身。除非李世民在外自立為帝,否則他回長安後除非甘願作廢人,否則只有被廢置或處決的命運。唉!在府兵制度下,李世民絕無機會。」   徐子陵皺眉道:「夷老還有什麼忠告?」   寇仲道:「他像你般在懷疑師妃暄選擇李世民是否明智。尚有一事,夷老證實因李建成在中間斡旋,李淵和頡利重修舊好,此事對李世民更為不利。當李世民攻破洛陽之日,就是李淵召他回長安的一刻。李世民在關外的兵權會被肯陪李淵打馬球的李元吉接收。這些卻不是夷老說的,是小弟的推想。」   徐子陵歎道:「照現在情勢的發展,你的推想將變成事實。李淵以李元吉代李世民迎戰宋金剛,正是李淵這種心態下形成的。只是李元吉不爭氣,李世民才能坐穩他的位置。」   寇仲道:「沒有突厥迫在眼前的威脅,李淵可放手讓李世民攻打洛陽,自己則在關內鞏固權力,讓建成,元吉清除支持李世民的各種勢力。當李世民班師回朝時,將發覺除天策府諸將和區區三千玄甲親兵外,再無可用之人。關中劍派首當其衝,若非蔡元勇不是蔡元勇而是我寇仲,關中劍派的人現在可能全被關進天牢去。他娘的!李淵真狠!」   徐子陵搖頭道:「李淵並不是個狠心的人,反而是多情重義。問題是他的情義用在李世民的敵人身上,所以變得對李世民如此無情。」   寇仲道:「夷老說李淵現在最擔心的是宋缺他老人家的動向,所以曾千叮萬囑夷老必須說服我的未來岳丈,沒有宋缺支持我,李淵還未把我放在眼內。他娘的!我會證明給他看,小覷我是一個大錯誤。」   徐子陵沉默下來。   寇仲瞥他一眼道:「你在想什麼?」   徐子陵苦笑道:「我的腦袋忽然變得一片空白,不敢去想將來會發生的事。李淵或者仍未至於狠心下令殺害李世民,可是魔門群凶卻不會放過他。妃暄會怎麼辦?她可坐視不理嗎?」   寇仲歎道:「就算李世民長命百歲又如何?一天做皇帝的是李淵,李建成就是合法的繼承人,除非李小子起兵作反,不過你也看到現時唐宮的形勢,李小子有機會嗎?」   徐子陵搖頭道:「完全沒有機會。」   寇仲道:「與其被魔門的人殺死,又或忍辱偷生,不如讓我在戰場上給李小子來個馬革裹屍,還來得轟轟烈烈,對嗎?」   徐子陵道:「我想再去見李世民一趟。」   寇仲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重覆一次,沉聲道:「今晚事了後,你回彭梁,我去見李世民。」   寇仲皺眉道:「和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徐子陵道:「我不知道,見到他再說,我想曉得他心中的想法。」   寇仲聳肩道:「你和他的關係比較好點。我現在對他再沒有任何友情,他弄得我太慘哩!咦!」   兩人心生警兆,感覺有客到訪。 第六章 長安宵禁   兩人同時想起一個問題,立即大吃一驚,假設來的是石之軒又如何?他們雖裝作乘船出關,可石之軒是何等樣人,怎會輕易被騙過,若他到司徒府來查探,會有怎樣的結果?   暗怪自己疏忽時,侯希自推門而入,見他們驚魂未定,臉色煞白的模樣,愕然道:「什麼事?」   寇仲長吁出一口氣道:「幸好來的是徒弟不是師傅,否則我們有難矣!」   侯希白露出思索的神色,在寇仲另一邊坐下,皺眉道:「你們是否今晚動手?」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示意由他說。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無奈道:「我們是別無選擇。」   侯希白乾笑一聲,道:「我會否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蛋,到現在仍認為石師與我有師徒的情義?」   寇仲道:「這個很難怪你,因為一直以來你接觸到的是他多情的一面,唉!教我怎說好。」   侯希白向徐子陵問道:「子陵接觸石師的機會多一點,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否仍在騙我?他為何要騙我?」   徐子陵歎道:「坦白說,我真的看不透他。他可能在騙你安你的心,可能是真情流露,且因楊虛彥的背叛,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至於真相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曉得。」   侯希白頹然歎一口氣,道:「我剛見過沈美人,應該說是她來找我,探聽你們的行蹤。我依你們的吩咐,告訴她你們已離長安。」   兩人放下心來,知道沉落雁避過此劫,李淵沒有降罪於她。   侯希白忽又笑起來,道:「你們躲在這裡,可能是除笨有精的做法,因為石師既想不到你們如此疏忽大意,另一方面更猜不到你們仍留在長安,所以這處反是最安全的地方。」   又問道:「婠婠呢?」   徐子陵答道:「她有點事辦,該快回來哩!」   侯希白道:「婠婠會是石師的首要目標。他會不擇手段把她的《天魔訣》奪到手上。《天魔策》的重歸於一,是自聖門分裂後各派各系中有志者的夢想。」   徐子陵道:「希白有什麼打算?」   侯希白歎道:「我打算立即離開長安,返回巴蜀過點寫意的日子。」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要為李淵畫百美圖卷嗎?」   侯希白微笑道:「昨晚得到《寒林清遠圖》後,我忽然靈思如泉,把剩下的十多位美人兒一口氣完成。賦上詩文,在來此之前入宮交卷,看得李淵讚歎不絕,賜金千兩。我乘機告訴他要回成都去,此來更是向兩位辭行。子陵若到巴蜀,定要來找小弟暢敘喝酒。我侯希白雖相識遍天下,但說得上是知心朋友的只有兩位兄台。」   說罷欣然起立,向徐子陵一揖到地,笑道:「多謝子陵以畫入武的提點,令我在武學上看到無限風光,今趟回蜀除一意避開石師和你們的爭鬥,更希望有潛心靜修的機會。此地一別,希望將來與兩位仍有聚首的一天。」   接著抓住寇仲肩頭,微笑道:「原本我並不歡喜你,因為你的說話有時令人很難受。相處下來始發覺少帥不但夠朋友,且是非常有趣的人,可在至惡劣的情境保持能感染旁人的樂觀和積極,使小弟得益良多呢!」哈笑聲中瀟瀟灑灑的飄然而去。   侯希白突然而來的告別,兩人不由有點羨慕的生出感觸。而「期待再見」,等若暗祝他們能破石之軒的不死印法。   寇仲收回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花園林木深處的目光,笑道:「昨晚偷畫冒的險是值得的。看他得到老展的畫後,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似的。」   徐子陵道:「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此處確不宜他勾留,照我猜他是下了不惜一切保護石青漩的決心,這亦是他報答師恩的唯一方法,就是阻止石之軒做傻事。」   寇仲道:「我尚有一事沒有告訴你,見過夷老後,我去向老爹辭行,他今天會離長安回歷陽坐鎮,假若李淵對付李世民,他會全力助我,否則按兵不動,直至我和李世民分出勝負。我們這老爹真不錯,至少比李小子的老爹好。」   徐子陵愈來愈感受到寇仲的影響力,若多上杜伏威全力支持他,確有實力與李閥爭一日之短長,那時李淵只好借助突厥人的力量,天下的亂局不知會繼續至何年?   寇仲道:「我們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對付石之軒少點精神也不成。」   寇仲從熟睡中驚醒過來,探手握上井中月的刀柄,睜眼時恰恰見到白衣如雪的綰綰幽靈般穿窗而入。   寇仲鬆一口氣,盤膝坐起時順手把井中月橫擱腿上,盯著坐往床尾的綰綰,伸懶腰問道:「是什麼時候?」   綰綰道:「太陽快要下山哩!你道是什麼時候?」   寇仲大吃一驚道:「我竟睡了這麼久,陵少呢?你為何這麼晚回來?若李淵開始搜捕曹三,老石固要躲進他的賊洞,而我們在街上行走恐怕不大方便。」   綰綰掩嘴嬌笑,神態迷人,小女孩般嬌嗲的道:「你一口氣問這麼多問題,教人家如何回答。虧你在這等緊張時刻,仍可像豬般睡得爛熟,鼻鼾聲隔幾條街亦可以聽得到。」   寇仲沒好氣道:「你比我還誇大。我怎會打鼻鼾?睡覺是一門學問,尤其在戰場上,不能把握每一個睡覺機會的都不會是好將帥。陵少是否聽著?」   徐子陵的聲音傳過來道:「綰大姐理該比我們更緊張今晚的行動,她不擔心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綰綰喜孜孜的道:「子陵真瞭解人家呢?」   寇仲用神打量綰綰,訝道:「綰大姐因何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快活得像頭出籠的小鳥兒。」   綰綰由他一眼道:「人家開心,你不替人家高興嗎?你們不用擔心時間遲早的問題,早去反無益有害,例如剛好碰著石之軒從外面回來,經秘道返回禪室之類,今晚的計劃將盡付東流。少帥這麼精明,沒想過這可能性嗎?所以我們必須在李淵行動開始後,才可借到石之軒那秘處去。」   寇仲抓頭道:「綰大姐言之成理,那我們該在什麼時候進去?」   綰綰淡淡道:「戊時是最後時限,我們必須在戊時前躲進去。」   隔壁徐子陵的聲音傳過來道:「為何在時間上論論你能這麼肯定?」   綰綰解釋道:「你有你們的計劃,李淵也有他的打算,你們躲在這裡睡覺當然不曉得外面發生的事。李淵於午後時分通告全城,今天會提早一個時辰於酉時頭關閉所有城門,然後由戊時開始全城宵禁,所有店舖均得道旨停業。」   寇仲愕然道:「搜捕一個曹三,不用這麼大陣仗吧?若令石之軒起疑向尹祖文打聽就糟糕哩!」   綰綰道:「李淵是老江湖,對付的又是頭號大敵,怎會這樣笨?他對內宣稱是要逐戶搜索楊文干和他的餘黨,沒有提過什麼曹三曹四。」   接著就在床上躺下,來個嬌體橫陳木榻,歎道:「還有整個時辰休息,沒有事不要吵醒人家。」   西時開始,天上降下濛濛雨絲,把長安城籠罩在重重雨霧織成的輕紗內。   大街小巷行人漸減,唐軍於道路交匯外設置關卡,抽查過路者。巡邏的騎隊隨處可見,氣氛緊張,未到指定宵禁時限,大小店舖旱無不收鋪關門,令形勢更為吃緊。   三人在夜色降臨後,離開司徒府,步步為營的往石之軒秘室潛去,奔馳於橫街里巷,有時則竄房越屋,有驚無險的來至秘室旁一所民房的瓦頂上,俯瞰對面秘室的情況,無漏寺的院牆矗立在隔一條街外。   寺內烏燈黑火,加上它與石之軒這邪人之王有關連,份外陰森神秘,詭異莫名。   伏在兩人間的綰綰道:「不要再偷看,若石之軒正在宅內可能會生出感應。」   兩人嚇得忙伏在屋脊另一邊。   綰綰低聲道:「李淵這一招真絕,宵禁加上逐屋搜查,那到石之軒不乖乖回到禪室內。待會我們應在秘道出口伏擊他,還是於寺內秘道的入口對他迎頭痛擊?」   寇仲思索道:「首先我們須弄清楚李淵以那種手法攻打禪室,李淵非是蠢人,下面謀臣眾多,必猜到石之軒有出入的秘道,難道他每趟離開禪室都要著小和尚來汗鎖嗎?」   綰綰道:「這正是關鍵所在。李淵或會使人把無漏寺裡裡外外先重重圍困,再以雷霆萬鈞之勢破門而入,把石之軒迫出來。不過李淵和他的人從未與石之軒交過手,會低估他的厲害。」   徐子陵搖頭道:「李淵這麼張揚,只會壞事。以石之軒的精明,見大批人馬來到無漏寺,那還不知行藏已洩。且李淵把無漏寺這一帶圍以重兵,他會生警覺溜掉。」   寇仲點頭道:「陵少有道理,綰大姐怎麼說?」   綰綰道:「要看李淵是否像子陵所說的精明,我們先到屋內再見機行事好哩!」   寇仲愕然道:「你剛才不是怕會與石之軒碰個正著嗎?」   綰綰道:「這只是個可能性,機會不大。別忘記李淵是要逐屋搜索,最安穩的地方當然是禪堂內。」   徐子陵道:「假設李淵領著手下誅邪隊悄悄而來,破門而入,必把禪室的唯一出口封死,石之軒剩下的逃路就是蒲口下的秘道,可以想像他跳下秘道的一刻,仍須應付上面高手的狂猛攻擊,如那時我們在下面同時出手偷襲,可一擊成功,然後從容從秘道離開。」   寇仲和綰綰同時點頭,認同他的計劃。   寇仲沉聲道:「今趟石之軒死定哩!我們去!」   房子內果空無一人,景況依舊。   三人進入書齋,找到秘道的入口,心情不由緊張起來。   天下無人能制的石之軒,會否因這條秘道飲恨收場?   「噹!噹!當!」   戌時來臨,宵禁的鐘鼓聲響起。   寇仲猛一咬牙,小心翼翼的打開入口,展現出往下的石階。   綰綰探手入懷,卻給寇仲按著她正手,微笑道:「小弟另有法寶。」掏出從楊公寶庫得來的夜明珠,嵌進她額上的秀髮內,欣然道:「今晚綰美人就是我兩兄弟的照明燈,寶劍贈烈士,明珠送佳人。」   綰綰微一錯愕,秀眸現出迷亂的神色,忽然湊過香唇,在他臉頰輕印一口,道:「綰兒永不會失去此珠。」   寇仲和徐子陵均湧起難言的滋味,自祝玉妍死後,綰綰對他們敵意日減,問題是他們能不把她視作敵人嗎?飛馬牧場商家二老之死,始終是個解不開的死結。   綰綰率先進入秘道,兩人隨後,無聲無息來到供石之軒易容改裝的秘室內。   另一邊就是通往石之軒禪室下的秘道。   在綰綰額上秀髮間的夜明珠朦朧暗淡的異芒映照下,這地內的天地充滿不可測的神秘感覺,綰綰美勝天仙的玉容,更為這神秘添上不能以任何言詞形容的味況。   三人不敢說話。   寇仲打出行動的手勢。   三人鑽進入口,弓身而行,不敢弄出任何聲息。   最後來到石階下,上方就是禪室蒲團下的入口。   深長的呼吸聲透壁傳下來。   石之軒確在禪室內練功打坐,他們的計劃已成功了一半,下一半就要看李淵的部署。   他們不但要控制呼吸,還要控制心兒的躍動,任何至微細的聲息,會令石之軒驚覺。   綰綰打個手勢,帶頭回到先前的秘室去。   在秘室三人盤膝坐下,雖沒有交談,均知在這裡等待妥當得多。現在既曉得石之軒在禪室內,他們便安心靜修,好養精蓄銳,靜候成功或失敗那一刻的來臨。   徐子陵忽然想起石青璇,一會後他就要出手對付石之軒,若真的把他殺死,石青璇會怎樣看自己呢,是感激還是痛恨?侯希白又會有什麼反應?生命為何會有這種矛盾。自向師妃暄作出除去石之軒的承諾,他一直感到這是正義的事,為公為私均義無反顧。可是際此事情即將決定成敗的一刻,這些念頭卻紛紛湧至,無法控制。   綰綰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道:「你的心為何那麼亂,小心點!」   徐子陵曉得瞞不過她的感應,暗歎一口氣,低聲道:「我沒有事的!」   綰綰的玉手找上他的手,一把握著,似乎瞭解他心內的情緒。   徐子陵心湖一陣顫蕩,縱使以前摟著綰綰,也遠及不上此刻兩手相握的親切感覺,想起綰綰永不可能成為朋友,那種因矛盾而來的痛苦不減反增。   綰綰另一手伸出,讓寇仲握著。   徐子陵陷進回憶去,追想與石之軒數次相遇,感受到他深情自責的一面。石之軒似對他有特殊的感情?而他卻要向石之軒毫不留情的出手。唉!造化弄人!   今趟輪到寇仲湊過來道:「什麼娘都不要管,自石之軒從入口跳下來的一刻,我們同時出手,為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為天下萬民,個人的得失算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盡力把雜念排出腦海之外。   寇仲握上他另一隻手,用力抓緊。   三人生出心連心的感覺。   密室內靜至落針可聞,秘道傳來空洞的聲音如有實質,綰綰額上清白黯淡的光芒,形成秘室詭異莫名的世界。   他們閉上眼睛,靜默中等待時機的來臨。   「砰」!   門破木裂的聲音從秘道上方傳來,粉碎了秘道內的寧靜。   三人同時睜目,你眼望我眼,接著彈起,往秘道竄進去。   李淵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長笑道:「石兄真本事,先顛覆大隋,現在又來打我大唐的主意。舊恨新仇,我們今晚就來個結算。」   下面的三人大感愕然,想不到李淵竟真來個御駕來征,自己涉險,率眾入禪室與「邪王」石之軒來個殊死決戰。   石之軒淡淡道:「憑這些人和你李淵,就可殺死我嗎?」   宇文傷的聲音狂喝道:「大言不慚,就讓我們教你石之軒曉得天下非是無人。」   李淵怒喝道:「上!」 第七章 反蝕一把   乍看一切非常順利。   他們原本最擔心的首先是石之軒會否不在禪室內,其次是怕李淵打草驚蛇?這兩項擔心都沒有變成現實。   李淵果如他們所料,盡起麾下夠資格的高手來突襲石之軒,先以鐵錘鐵棍一類攻堅的重兵器一舉粉碎禪室的厚木門,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禪室,欲致石之軒於死地。   可以想像在李淵一眾高手衝入禪室的一刻,隨來較次的高手和弩弓手再把近乎密封的禪室重重包圍,防止石之軒外逃。   只聽上面傳來一陣的悶哼、叱喝,下面的三人曉得來者除李淵和宇文傷外,尚有「神仙眷屬」諸君明、花莫夫婦、李神通、李元吉、尤楚紅、獨孤峰、獨孤鳳、韋公公、李南天,還有那可能是「矛妖」顏平照之子的顏歷、歐陽希夷和另幾名他們不認識的高手。   以這樣的實力,在一個密封空間內,確有殺死石之軒的實力,可是三人卻大感不妥當。   石之軒要取勝是絕無可能,逃路只有兩條,一是從破開的大門闖出,另一是從秘道選走,前者當然比後者困難加倍。   李淵肯定以最強人手把守大門,即使能穿門而出,尚要應付可能數以百計全把弩箭瞄準大門的神射手,任石之軒有通天徹地之能,不死印如何出神人化,終是血肉之軀,實難承受數百弩箭的同時攻擊。   但關鍵問題在於李淵。不知是因他對石之軒害死碧秀心的仇恨,還是出於低估石之軒,李淵的御駕親征實屬不智,變得石之軒有一個可牽制全局的目標。因為其他人如何心切殺死石之軒,總不能犧牲李淵以達此一目的。這變成李淵方面唯一的破綻。   禪室勁氣交擊聲連珠響起,比得上長安年晚夜燃燒鞭炮的激烈密集,悶哼叱喝聲此起彼繼,韋公公陰陽怪氣的喝叫和尤楚紅尖厲的叱罵特別易辨認,三人卻是頭皮發麻的瞧向蓋著出口全無動靜的蓋子,蓋關是打開的,只要石之軒運勁拿腳移蓋,可從秘道離開,包保沒有人敢鹵莽追擊。   三人此時百思不得其解,除非石之軒猜到他們在下面埋伏,否則為何竟捨易取難,默不作聲地在上面與實力強大的敵人苦纏不休。   「父皇小心!」破風的矛聲大作,可想見石之軒如他們所料般集中全力攻擊李淵,招招同歸於盡,使其他人為解李淵之厄發揮不出整體的攻擊力。   韋公公怪叫一聲,李淵卻是一聲悶哼,聽聲音他多少受了點內傷,形勢危急至極點。   「噹」!想是石之軒的拳頭轟上諸君明的鋼盾,然後諸君明慘哼一聲,更傳來噴血的可怕聲音,不用看也知石之軒成功借得敵方某人的真勁,否則那能震得諸君明受傷吐血。   三人頹然若失,臉臉相覷。那想得到天衣無縫的誅石大計,就這麼慘淡收場。   綰綰當機立斷,道:「或者是他命未該絕,我們快走,遲恐不及。」   寇仲和徐子陵明白她的意思,李淵盛怒下雖明知沒有作用,也會展開全城搜索石之軒的行動,他們這條秘道肯定首先曝光。   綰綰伸手鎖上蓋關時,徐子陵和寇仲先後鑽進地道去,穿過密室,從另一段地道回到石之軒秘巢書齋下的出口。   寇仲移開蓋子,顯露出口,低聲道:「我們立即回司徒府,看清楚風頭火勢後馬上離開。我敢肯定石之軒曉得剛才我們是在下面等他。唉!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低應一聲,躍往書齋漆黑的空間去,同時心生警兆,但已遲卻一步,避之不及。   他駭然瞧去,黑暗中接觸到石之軒邪光大盛,冰寒冷酷至沒有絲毫常人情緒的可怕目光,他的右手撮指成刀,無聲無息不帶起任何勁氣風聲當胸往他刺來。若給他刺中,肯定任何護體真氣不起作用,保證石之軒的手刀會破膛碎骨而人,把他心臟震個粉碎。   徐子陵從未感覺過石之軒對他殺意如此堅決不移,心叫吾命休矣,唯一可做之事就是運集全身功力,硬捱這沒有可能抗拒的手刀。   下面的寇仲作夢都沒想過石之軒膽大包天和狠辣至此,剛脫重圍,竟反過頭來在地道出口伏擊他們。   寇仲雖看不到石之軒,卻從徐子陵的身體反應覺察到石之軒的偷襲,時間不容他多想,人急智生,兩掌托上徐子陵鞋底,全身真氣在剎那間經徐子陵兩腿經脈送往徐子陵腹下氣海處。   換過下方搶救徐子陵的人是天下三大宗師的寧道奇、畢玄、傅采林任何一人,只能歎息無能為力。可是寇仲和徐子陵的內功心法同源而異,又經多番歷練能融渾合匯,與別不同。即使面對強如石之軒的突襲,仍有抗衡之力。   寇仲本質冰寒的真氣似長江黃河般直注進徐子陵氣海去,與他灼熱的真氣螺旋合運,同一時間寇仲的真力更硬把徐子陵疾往上送,只要避過胸膛受襲,徐子陵可把匯同寇仲全力輸來的真氣送往腳尖,硬擋石之軒的奪命手刀。   石之軒何等樣人,另一手朝徐子陵虛抓,竟生出一股力道,完全化去徐子陵往上急升的勢道,手刀仍直朝徐子陵胸膛擁至。   要知胸口檀中大穴乃人身脆弱處,如給擊實,縱使未能破膛開胸,心脈會禁受不起衝擊而破斷,那時大羅金仙亦救不回徐子陵。   寇仲真氣用盡,一時回復不過來,且上托雙掌竟虛虛蕩蕩,無處著力地難受至極,忽然醒悟到石之軒是憑不死印察敵之能把他們兩人看通看透,故能以這針對性的手段破解他對徐子陵的援手,卻是悔之已晚,回天乏力。   後面的綰綰鬼魁般的迅疾移至,一把抱著徐子陵雙腳,赤足尖借力彈起,沖地道口往上騰升。   徐子陵雙手往胸前合攏,仍是一線之差,眼看要魂斷於石之軒手刀下,忽然全身被綰綰的天魔力場包裹,目在手刀觸胸前朝上硬升半尺。那敢猶豫,就讓得自寇仲真氣輸入的螺旋匯勁留在腹下丹田氣海,硬挨石之軒的手刀。   「蓬!」   所有事情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由徐子陵遇襲,寇仲施援,綰綰抱上徐子陵雙足,全在眨一兩眼的高速內。   石之軒手刀刺中徐子陵腹下真氣彙集處。   手刀首先受綰綰天魔氣場的影響,真勁被削弱三成,緩了一緩,這才命中徐子陵,發出兩勁正面硬撼的交擊聲音。   徐子陵感到五臟六腑似翻轉過來的強烈痛苦,被刺一中處火燒般難過,真氣被震得盲頭蒼蠅般往全身經脈亂竄,眼前一黑,狂噴鮮血,狂猛的力道送得他和綰綰往另一邊拋飛,「砰」的一聲撞上靠牆的書櫃,木架破裂,書本散跌,情勢混亂至極。   石之軒也被反震得往後挫退,未能乘勝追擊。   不知徐子陵是生是死的寇仲借此空隙回過氣來,不顧生死的從出口躍起,井中月離背而出,往石之軒迎頭劈去。   「砰」!   徐子陵和綰綰同時掉往地上,滾作一團,後者等若為徐子陵硬挨半刀,張開香唇噴出小口鮮血。   石之軒冷哼一聲道:「找死!」   一掌劈歪寇仲全力擊來的刀鋒,另一手拂袖而來,攻向寇仲臉門。   寇仲聽到徐子陵的呼吸聲,稍為安心,在暗黑的書齋踏出奇步,避過照面拂來的一袖,拖刀下削劃往石之軒腰側,眼看可以得手,石之軒竟一閃不見,移往他左方刀勢不及的死角位,盡顯不死幻的玄妙。   寇仲駭然旋身時,石之軒捨他往徐子陵和綰綰殺去。   綰綰把受創的徐子陵往旁一送,袖內射出兩條天魔帶,從下而上往石之軒擊去。   「蓬」!「蓬」!   石之軒左右拳出,擊中飄帶,震得綰綰往後滑去,撞壁始止。   此時寇仲來了,對著石之軒的背脊使出井中八法威力最大和玄奧的「方圓」,務要令石之軒不能對徐子陵再下殺著。   「轟」!   寇仲刀鋒撞上石之軒背後凝起的氣牆,他「方圓」法內的方立即硬被卸往一旁,「圓」則被石之軒反手一指迎個正著,震得他差點吐血,縱使千個不情願也不得不往後挫退。   石之軒的身法受影響下不得不稍為遲滯。   綰綰收回飄帶,從地上升起,書齋內的空間立時勁氣赳生,天魔力場籠罩石之軒,一對纖美的玉手化作萬千掌影,往石之軒攻去,直有排山倒海之勢。   石之軒哈哈笑道:「原來青出於藍,終練成天魔大法,難怪敢來冒犯夫老,哈!」   竟拔身而起,「砰」一聲撞破屋頂,且大喝道:「石之軒在此,李淵你滾到那裡去?」   寇仲、綰綰和剛清醒過來的徐子陵無不魂飛魄散,他們三人中有兩人受傷,傷得最重的是徐子陵,若惹得李淵等一眾人等趕來,他們將成誤中副車的犧牲品。   寇仲和綰綰呆望著被破開一個大洞的屋頂,瓦礫木碎仍不住掉下,細雨和著灰塵灑入,一時間竟不知該逃往何方始是樂土。   人聲蹄音從四方八面迫至。   徐子陵捧著小腹,呻吟道:「地道!」   寇仲和綰綰給他一言驚醒夢中人,李淵等既往此方趕來,禪堂的出口將是唯一的安全生路。   石之軒仍大喝「石某在此」時,寇仲抱起徐子陵和綰綰先後鑽進秘道去,後者順手鎖上蓋子。   寇仲雙掌離開徐子陵的背心,一陣勞累襲遍全身。差點想倒頭大睡,記起跋鋒寒的勸告,只好勉力撐著。   正盤膝靜養的綰綰睜開美目,出奇地溫柔的道:「累嗎?可惜我自身難保,幫不上忙。何況我的內功對子陵的傷勢有損無益。」   寇仲歎道:「今趟算得不幸中之大幸,陵少的小肚子差點給石老魔刺穿,現在只是巴掌大一塊紅腫,可還神作福。侯小子說得不錯,我們低估了石之軒。」   綰綰猶有餘悸的道:「若是我先出去,必死無疑。」   寇仲頹然無語。   綰綰環視地庫內裝滿兵器以百計的大箱子,輕輕道:「真想不到楊公寶庫不但是庫下有庫,且有真假之分,李淵等全給你們瞞過。」   寇仲再歎一口氣,讓綰綰到寶庫內,是別無選擇,因保命要緊,他們不但要躲避石之軒,更怕被李淵的人誤打誤撞的找到。   寇仲迎上綰綰的目光,在油燈映照下,臉色因內傷未癒而帶點蒼白的綰綰別有一番楚楚動人的風姿。   綰綰目光投到閉目靜坐的徐子陵臉上,柔聲道:「或者你們仍視我為敵人,可是我真的再不想傷害你們,現在我唯一的心願是殺石之軒為師尊報仇。」   寇仲訝道:「我和陵少都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你忽然要放棄陰癸派派主的寶座,統一聖門不是你師尊一貫的願望嗎?」   綰綰輕歎一口氣,柔聲道:「我對聖門的人完全絕望,他們敗事有餘,成事卻不足。只看我們陰癸派自先師過身後你爭我奪的情況,可明白我的意思。我正因看破此點,變得輕鬆自在,更能放手做我想做的事。終有一天,我會為先師完成她的夢想,但卻不是她想像的那種方式。」   寇仲糊塗起來,道:「什麼方式?」   綰綰顯然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道:「明天城防必定加強,子陵的傷勢恐怕尚未復原,我們是否要多留兩天才離開呢?」   寇仲道:「陵少只要能自己走路,我們立即滾蛋唉!實不相瞞,這裡有秘道可直通城外,否則我如何可把黃金珍寶搬走。若非人手不足,我會連這數百箱東西一併運走。」   綰綰微笑道:「你不怕我出賣你們嗎了?」   寇仲苦笑道:「若你要拿走這批東西,我也沒有辦法。」   綰綰柔聲道:「放心吧!你肯信任我,我怎捨得出賣你們,更何況我根本得物無所用。信人家好嗎?我會為你們保守秘密的。」   頓了頓續道:「離長安後,你們會到什麼地方去?」   寇仲道:「我回彭梁與我的少帥軍碰碰運氣,子陵會到巴蜀見石青璇,夠坦白吧!」   綰綰欣然道:「非常坦白,令人家不但感動,更是感激。你已當綰兒是朋友,綰兒絕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   寇仲苦笑道:「這樣信任你,真不知是禍是福,只好由老天爺決定。」   綰綰洒然笑道:「時間會證明一切。我想告訴你們幾件事,你要留心聽,不要忘記。」   寇件精神一振道:「什麼事?」   綰綰正容道:「香家的真正主持人不是香貴而是尹祖文,香貴只是尹祖文的爪牙,販賣人口的勾當是由尹祖文一手策劃出來的。千萬不要低估尹祖文,這人的武功才智乃聖門中的表表者,其野心不在石之軒之下。」   寇仲不解道:「你不是說過香家是為你們服務嗎?」   綰綰道:「嚴格來說香家實為聖門兩派六道外的旁支,以其錢財支持聖門內幾個關係密切的派系,卻並不直屬於任何一派。」   寇仲拍腿道:「難怪石之軒想害池生春,他真正要打擊的是尹祖文。」   綰綰道:「你不是問過人家大明尊教的大尊是誰嗎?現在可告訴你啦!」   寇仲沉聲道:「是否許開山?」   綰綰點頭道:「正是許開山。他是我聖門諸派系最忌憚的人之一,否則辟塵不會借他的力量壯自己的聲威。許開山一向深藏不露,不過據說他已練成《御盡萬法根源智經》上的心法武功,其成就該在善母莎芳之上。」   寇仲訝道:「你真的再不把聖門的諸般禁忌放在心上。」   綰綰道:「此地一別,不知能否有再見之期,就當是臨別贈言吧!」   徐子陵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張開俊目。   寇仲大喜道:「滾蛋的吉時到哩!」 第八章 交心之談   寇仲和徐子陵在關外大河一處渡頭找到宋師道等人坐的風帆,已是和綰綰於長安城外分手五天後的事。   雙方重見,當然非常歡喜。   久別的萬里斑見到徐子陵和寇仲仲,跳蹄雀躍,不由勾起寇仲對愛駒千里夢的思念,恨不得插翼飛返彭梁。   他們棄舟登陸,由隨行者駕舟回長安,因往洛陽的大河被李世民封鎖,出入船隻均會被李軍水師截查。到達岸旁密林內一片空地,五人坐下說話。   午後的陽光在天空灑下,四周蟲鳴鳥唱,生機盎然。   寇仲把分手後的事逐一道來,聽到救回沉落雁,三人欣慰非常,也為不世梟雄李密凶多吉少的下場感歎!   到聽到對付石之軒的行動徹底失敗,還差些兒被他反噬一口,三人無不生出驚心動魄的駭然感覺。   宋師道皺眉道:「有一點頗不合情理,以石之軒表現出來的才智,他撞破屋頂高嚷存心引來李淵,理該再躍回屋內把你們纏著,到李淵趕來時才逃走。那你們因子陵和綰綰均受重創,肯定必無倖免。石之軒怎會有此失著?令你們有機會從秘道溜走,反像暗助你們一臂之力?」   雷九指道:「應是石之軒有心無力,於禪室之戰雖能脫身,卻身負內傷,只是小仲他們不曾看破,所以他不敢再躍回屋內,固若給綰綰和小仲纏上,會同陷重圍之內。」   寇仲點頭道:「這是個合理的解釋,唉!石之軒精明得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害得我們差點難見天日。」   宋師道道:「我覺得實情不一定如此,他似在迫你們從秘道離開,否則他不用大叫大嚷引來李淵,當時只要李淵有空發現禪室內的秘道,派人人秘道看個究竟,你們仍避不開李淵的人。故石之軒若不把禪室處的李淵引走,你們將不敢冒險從秘道離開,所以我說石之軒是故意幫忙,此事令人費解之極。」   徐子陵道:「或者是因石之軒猜到綰綰身上藏有《天魔訣》,石之軒不願這魔門重要秘典落在李淵手上,故做出如此矛盾的古怪行為。」   寇仲瞧徐子陵一眼,欲言又止,終沒把心中想法說出來。   徐子陵沒好氣的白他一眼,知他又是岳丈嬌婿那一套。   寇仲探手抓上他肩頭,笑而不語,一副事實會證明我是對的可惡神態。   雷九指道:「你們太行雙傑的身份暫時還不虞被用破,因為守關的將領親到船上拜會我們福榮爺,告知我們一個噩耗。」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追問。   雷九指好整以暇的道:「太行幫剛和宿敵黃河幫頻生大火並,黃河幫動員過千人夜襲太行幫在河內的總舵,黃安不敵當場身死,幫眾傷亡慘重,死不去的四創逃亡,太行幫名實俱亡。現在徐非司徒福榮和太行雙傑從塞外回來,否則我們的身份不會被揭穿,仍可回長安胡混,不過那當然要石之軒肯合作才成。」   寇仲點頭道:「李淵說得對,幫會生涯沒有什麼好收場,大有大打,小有小打,國與國間爭天下,幫與幫間爭地盤,人的本性就是這樣子。若每個人都像子陵和宋二哥般,肯定天下太平。」   徐子陵關切的問道:「宋二哥打算到那裡去?」   宋師道顯是下定決心,想也不想的答道:「我會到君綽的小谷去結廬而居,過一段日子。」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無話可說。幸好他只說過一段日子而非終老於其地,多少有點進步。   任俊低嚅道:「若我們要扮司徒福榮回長安,宋二爺可否……噢!對不起,我們根本不宜回去。」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小俊我們到一邊說幾句話。」   任俊脹紅臉孔,垂頭隨寇仲去了。   徐子陵收回看兩人背影的目光,轉向雷九指道:「綰綰和我們分手前,透露有關魔門兩宗秘密,首先是大明尊教的領袖確是許開山,與我們猜測吻合,綰綰還說他盡得《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武功心法,成就在善母沙芳之上。」   宋師道道:「另一則消息是什麼?」   徐子陵道:「綰綰說香家的生意是魔門財力的重要來源,而真正的主事者不是香貴而是尹祖文。」   雷九指一震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道:「所以要瓦解香家和他們傷天害理的勾當,必須由尹祖文入手。」   雷九指沉聲道:「這消息非常有用。我要重新調整追查的方向,我會先知會幾個有心人,然後回長安一趟。」   此時寇仲摟著任俊回來,笑嚷道:「各奔前程的時刻到哩!希望我們可以很快回長安,且不用扮鬼扮馬,左瞞右瞞,還要陪李淵打馬球賽。」   自慈澗失利,王世充不納寇仲死守慈澗之策,倉皇撤兵,寇仲憤然離開,李世民遂進行其事先張揚的進兵大計,對王世充的東都進行外圍切割。   在李世民的精心策劃下,調兵遣將,使行軍總管史萬寶自宜陽北上,佔據伊間的龍門,斷王世充南路;大將劉德威自太行東下,攻打河內,斷王世充北路;上谷公王君廓兵脅洛口,斷其東路,更威脅東都糧響的供給;總管黃君漢則從河陰西上攻取回洛城,斷王世充東北路,而李世民則親率大軍,自慈澗直取北郊,連營以通東都,枕兵於洛陽之北。   王世充退守洛陽,令鄭軍軍心渙散,到得聞羅士信和張鎮周相繼降唐,後者更與楊公卿原為鄭軍的兩大支柱,其降影響極為龐大,加上李世民聲勢日盛,外圍城縣不戰投敵者日眾,王世充勝李密後建立起來的聲勢如江河下瀉,一發不可收拾。   攻打洛陽的外圍戰在武德三年中秋前一天由黃君漢揭開序幕,遣軍自懷州渡河,攻克堡壘二十餘處,兵脅回洛城。   果如寇仲所料,王世充慌忙派出楊公卿偕太子王玄應反攻黃君漢,望能從其手上奪回洛陽此重要命脈,卻是大勢已去,無功而退,只能於回洛城西築月城以抗唐兵。   回洛被破,李世民再接再厲,使劉德威襲懷州,史萬寶進攻甘常,王君廓攻環較,兵迫管城。   在唐軍如此強大的攻勢威脅下,王世充的滄州長史張公理、尉州刺史時德覷相繼投降,後者所部妃、夏、陳、隨、許、穎、尉七州盡入李世民之手,其他河南諸郡望風景從,紛紛歸唐自保。   王世充勢窮力竭下主動出擊,冒險突襲李世民,被李世民手下大將屈突通及時趕至,狠挫王軍,王世充逃返洛陽,其冠軍大將軍陳智修被生擒,斬王軍首級過千之眾。自此王世充只敢躲在洛陽的高牆後,再不敢以身涉險。   就是在這種形勢下,徐子陵策著萬里斑抵達李世民北郎山南,洛陽之北設於高地的營寨,求見李世民。   唐軍知來者乃名懾天下的徐子陵,那敢怠慢,連忙飛報中軍帥營的李世民。   李世民正和手下眾將研究進攻洛陽的大計,聞報在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兩名心腹愛將陪同下飛馬來迎,雙方見面,百感交集。   李世民著兩將與親兵隔遠跟隨,他與徐子陵並騎馳上營地南一處可遠眺洛陽的丘巔,沉聲道:「寇仲是否已返彭梁?」   徐子陵見他滿瞼風塵,神色疲倦,知他為攻打洛陽一事費盡心力,點頭道:「他是個永不肯認輸的人,更何況他認為自己才是為天下著想的人,當然要用盡每一分力氣求存。」   李世民凝望西北夕陽放射半空的動人霞彩,歎道:「形勢真是那麼惡劣嗎?父皇剛使宇文仕及送來聖諭,內中道:『今取洛陽,止於息兵,克城之日,乘輿法物,圖籍器械,非私家所須者,委汝收之。其餘子女玉帛,並以分賜將士』,這等若把洛陽賞賜給我。」   接著振起精神,道:「子陵今趟長安之行於出什麼成績來?唉!我首先該謝子陵和少帥對落雁的援手之恩,否則若世績被牽連,可能會令我攻取洛陽功虧一整。現在王世充僅能守著虎牢一線,亦只有李世績才有辦法攻克虎牢。一巨虎牢入我李世民之手,就是我攻打洛陽的時刻。」   徐子陵曉得李靖通過傳送渠道把長安發生的事先一步通知李世民,省去他不少唇舌,遂把李靖不知道的事詳細說出來,最後道:「令尊向你傳達的諭旨,恐怕只是為安你的心,讓你在沒有顧慮下全力攻取洛陽,事實上他確有針對你的意圖。聽說他會派李元吉東來助你,話說得動聽,卻不無監視世民兄之意。我今趟來見你,一方面是為有負所托,未能除去尹祖文和楊文干表示歉意,另一方面更希望曉得世民兄的心意和對將來的打算。」   李世民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我可以有什麼打算?唉!不瞞子陵,現在我的心神全放在三個人身上,就是王世充、竇建德和你的兄弟寇仲,到他們都再不能成為我大唐的威脅時,我始有餘暇去思索自身的問題。最惡劣的局面是須和父皇開公見誠說一趟。倘若他肯善待我天策府諸將,我李世民可放棄一切高位軍權,甘心做個平凡的人。」   徐子陵沉聲道:「希望這只是世民兄一時的氣話。魔門正在蠶食你們李家,世民兄縱能保命退出,令兄和令弟勢將再起爭奪皇位之戰,加上突厥人虎視眈眈,誰能獨善其身?」   李世民歎道:「我不是沒想過在關外自立。而得洛陽後更將是我唯一自立的機會,可是我的妻兒妃妾和天策府諸將的親屬均在長安,我不得不為他們著想。且今趟東征軍將士近半是只忠於父皇者,加上府兵制的牽拌,即使我不顧一切自立於東都,仍是障礙重重。若我李家分裂內戰,天下將再陷紛亂之局,頡利倘乘勢來犯,會是怎樣一個局面?這番心裡的話我從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現在只子陵曉得。」   徐子陵道:「寇件正因看破世民兄為難處,故不肯放棄爭霸天下的意圖,因不想天下落入魔門或頡利之手。唉!我該怎麼說才好呢?說服寇仲改變主意在目前的情況下是沒有可能的,要說動世民原來亦非容易。我要說的都說哩!還有一件事要告知世民兄,到巴蜀見過石青璇後,我會到彭梁助寇仲攻取江都。」   李世民一震道:「我最害怕的事終發生哩!難道我最知心的好友竟會變成我的敵人?」   徐子陵苦笑道:「就算我變成你的敵人,也是個為你著想的敵人,一天寇仲未除,令尊仍不會召你回長安,天下分裂對峙,總好過落入魔門或突厥人之手。為此我矛盾得要命,卻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不過世民兄放心,我不會介入你們的戰爭去。若攻不下江都,我只好找個聽不到任何戰場消息的地方躲起來。」   李世民歎道:「子陵兄可以在你兄弟水深火熱,面臨殺身之禍前說退便退嗎?」   徐子陵搖首歎道:「這叫造化弄人!」   李世民仰天長笑,豪氣干雲的道:「好!這就叫各為其主,兄弟可以相殘,朋友當然可拚個你死我活。不過無論將來形勢如何發展,徐子陵永遠是我李世民最好的朋友。」   徐子陵振起精神道:「希望那一天永遠不會來臨,我現在必須立即兼程趕往巴蜀,世民必須明白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的道理。只要認定自己所作為的是天下蒼生,別人的看法都不用理。」   李世民從容道:「世民謹記子陵的提點於心。希望老大爺網開一面,不用我兩兄弟在戰場上兵刀相見。」   徐子陵沉聲道:「世民兄沒怪我出爾反爾嗎?」   李世民探手過來緊抓他肩頭,搖頭道:「完全沒有。事實上子陵直至此刻仍對我李世民愛護有加,箇中情況,大家心照不宣。子陵為的不是我李世民,亦非寇仲,而是天下蒼生。若不明白此點,我李世民怎配作子陵兄弟。只可惜我出身世族,自少以來養成以本族為先的根深蒂固思想,絕不能掉過頭來對付自己的家族,只能徐圖設法改變。此地一別,不知能否再有如此坦然交談的機會,子陵珍重。」   徐子陵反手在他肩膀緊拍一記,夾馬腹奔下丘坡,望南絕塵去了。 第九章 少帥精兵   徐子陵於北郵山見李世民後的五天,寇仲抵達梁都,手下將兵見主子突然無恙歸來,均欣喜如狂。   梁都等若少帥軍的京城,規模雖只是長安、洛陽那種大都會十分之一的大小,卻是少帥軍經濟和軍事的中心,訓練兵員的營地校場設於城西北的丘陵山地,於高處築有堡壘石寨,有一定的防禦力量,可對循運河兩岸從水道攻來的敵人構成威脅。   一直感到自己一無所有的寇仲,見到眾人努力建設的成就,當然大為欣慰。   留在梁都的有宣永、高占道、虛行之和陳老謀,其他將領如白文原、焦宏進、卜天志、陳家風、洛其飛。   牛奉義、查傑、陳長林和任媚媚都在少帥軍勢力範圍內的其他城市各忙各的,為助寇仲爭天下作好一切準備。   寇仲坐上宣永為他牽來的愛馬昂然入城,居民夾道歡迎,只從此點可知虛行之不負所托,治理得他的「少帥國」井井有條,連帶曾在民眾心底早留下美好形象的寇仲更受擁戴。   驅馬往城中心的少帥府途上,寇仲忍不住問左右道:「楊公沒有來嗎?」   宣永答道:「少帥放心,楊公使人傳來信息,此際尚未是離開的時刻,當虎牢被破,他會立即趕來。」   高占道接口道:「楊公是怕若他離開,王軍軍心將更不穩,會加速王世充的敗亡,他留在王世充旁,是要為我們爭取準備的時間。」   虛行之道:「不過他手下的家屬已陸續潛來,我們沿途派人打點,到此後均被妥善安置。」   寇仲開始感到肩頭上挑的重擔子,若彭梁被破,受苦的就是自己的子民。縱使李世民善待百姓,可是少壯兵員陣亡難免,大部份家庭都要受到失去親人的痛苦悲傷。   陳老謀恃老賣老的道:「少帥不在時,我敢說沒有人敢偷懶,不但把彭梁從廢墟情況重建成有規模的城市,更把本是烏合之眾的軍隊訓練得有聲有色。」   寇仲欣然道:「這正是我回來後最關心的事。」   宣永道:「少帥揚威塞外,視突厥大軍如無物,我們的作為在少帥眼中恐怕只是小孩兒戲耍的伎倆。」   此時進入少帥府,民眾都擁在大門外,高呼萬歲,情況激烈振奮。   寇仲和眾人甩蹬下馬後接著千里夢的馬頸笑道:「宣大將軍你不用謙虛,說到練兵你們可比我在行。不過我從突厥人身上確學到點東西,明早到兵營時讓你們參詳一下,看是否管用。」   眾將轟然應諾。   穿上鮮明甲冑,以綠和紅為主色的少帥軍從大門排列過廣場直抵石階上主建築的正門,見到寇仲回來,人人士氣軒昂,高舉兵器致敬,動作整齊劃一,與以前裝備不齊,兵甲破舊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   陳老謀在他耳旁怪聲怪氣道:「這就是金子的好處。楊公寶庫加上曹應龍的藏寶,不但令少帥國興旺富足。裝備更比別人勝上一籌。」   虛行之道:「我們的兵器弓矢大部份均是宋閥從水路由南方運來,宋家還派來各類巧匠五百人,為我們建船造兵器。沒有宋家的支持,我們首定沒有今天的局面。」   寇仲放開愛馬,由親兵牽走,道:「現在究竟有多少可用之兵?」   高占道低聲答道:「我們遵照少帥兵貴精不貴多的指示逐步擴軍,以免糧響需求過重兼影響生產,目前全國正規軍總數在四萬人間,分別駐在梁都、彭城、琅琊和東海四郡,全部是募兵,鄉鎮地方則由團兵輪更戍守。四萬軍中有五千是水師,由長林和天志負責。」   宣永接口道:「梁都這裡的兵力有二萬人,以防止李子通或輔公佑從運河來襲。」   虛行之道:「梁都已成我們最重要的軍事中心,臨海的東海郡則是我們的經濟命脈,彭城由戶部督監任大姐負責重建,由於彭城位處少帥國核心處,對我國安定有莫大作用,故此三地均須重兵駐守。至於琅琊為我國最北的重鎮,亦不得不加強城防,以支援北邊各城。」   寇仲從心底湧起奇異的感覺,眾人你一句我國,我一句少帥國,令他忽然感到自己變成一國之君,那種滋味怎都沒法適當形容出來。   寇仲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明白啦!那在需要時我至少可調動二萬人出征,我會盡量與時間競賽,把這批兄弟訓練成縱橫天下的少帥軍,任他李世民十萬大軍,我也絲毫無懼。」   說著在眾將兵簇擁下朝自己的帥府昂然跨步。   徐子陵卓立直峰,凝望星斗滿天的夜空,感受著人的無奈和渺小。   為了愛馬,他必須坐船緩緩入蜀,但他卻失去飽覽三峽風光的心情。   五天前與李世民的一席話,使他體會至深的是雙方間的分別。對他這出身市井的人來說,直至此刻仍沒法理解李世民對家族的感情。   李世民出身世閥,免不了自少受世閥風氣的熏陶,把家族的理想和聲譽置於最重要的位置,就像忠於國君般對家族盡忠,要他公然反對家族是近乎沒有可能的。   不過有謂事在人為,李世民雄材大略,怎都該有辦法。   自己會否如李世民所料,最終被捲進寇仲爭天下的漩渦去,泥足深陷?他曾數次想抽身離開,卻因事情的發展,更因與寇仲深厚的兄弟之情,欲離難去。   擇善固執,什麼對天下蒼生有利,他將義不容辭的去努力。   想通此點,心中的惆悵與失落一掃而空。   徐子陵召來萬里斑,躍登馬背,沿長江飛馳而去。   寇仲在高占道、宣永、高志明、詹功顯四將陪同下,肩上立的是飛鷹無名,座駕是愛馬千里夢,巡視練兵的野外校場。後兩者為宣永的副將,是隨宣永來投靠他的瓦崗舊部,年青有為,身經百戰,專責練兵。   在梁都東面的平原上,二萬少帥軍列成隊形,等候寇仲登上設於小丘上高處的帥台檢閱,旗幟飄揚,軍勢極盛。   在晨早陽光下,人人士氣昂揚,高呼少帥三次,響徹平原,令人熱血沸騰,壯懷激烈。   先巡視一匝。   左邊的宣永道:「這二萬兵是我們少帥軍的精銳,分作七軍,中軍四千人,左右虞侯各一軍,每軍二千八百人,左右廂各二軍,每軍二千六百人。以軍、營、隊作基本單位指揮行軍進退。軍有軍旗,隊有隊旗,依旗號調動部署。」   另一邊的高占道笑道:「占道把當年少帥和徐幫主傳給我們的搏擊法訓練他們的戰鬥技巧,成效卓著,上沙場時肯定不會吃虧。」   寇仲道:「若在戰場上正面交鋒,即使敵人兵力在我們十倍之上,我仍有信心和李世民一較高下。可是你們也看到李世民攻打洛陽的情況,兵分數路,以排山倒海之勢從四方八面而來,先把脆弱的城鎮逐一蠶食,截斷糧道,封鎖水路,到我們分崩離析之際,再避開我們的鋒銳,尋找我們的破綻,待我們只剩下一口氣時全面撲擊。薛舉是這樣被擊垮,宋金剛亦因此□羽而回。這是李世民的戰略,若我們不能想出一套針對他戰術的策略,恐怕根本沒交手硬撼的機會,甫接戰就完蛋大吉。」   宣永等無不露出凝重神色,可知他們不是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而是根本想不到對付辦法。   寇仲緩緩策騎,忽然間宣永道:「為楊公傳話的人有否提及跋鋒寒?」   宣永搖頭表示沒有。   寇仲立即多了一分心事,另一邊的高占道問道:「少帥想到應付李軍的方法嗎?」   寇仲露出一個充滿自信的笑容,欣然道:「若沒有辦法,我會立即解散少帥軍,大家返鄉安享晚年。哈!別人或會低估李世民,我寇仲卻永不會犯這錯誤。我還和王世充有一根本的分別,就是手下沒有投降之將。」   四將轟然相應。   寇仲忽然舉臂高呼道:「凡追隨我少帥寇仲者,我寇仲一定不會虧待你們。」說罷發出命令,無名應聲沖天而起,盤旋晴空,更添其威脅。   這兩句話以內功迫出,傳遍全場,山鳴谷應。   眾兵齊聲歡呼回應,萬歲之聲不絕。   為手下打氣後,寇仲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向途經的隊伍打招呼,以強大無匹的自信感染每一個人,笑道:「只看號手、弓手、馬軍、步兵各類兵種配置齊備,佈署有序,便知你們訓練有方,絕不會弱我寇仲的名堂。」   宣永忙道:「以中軍四千人為例,號手四百、弓手四百、馬軍一千、步兵一千、輜重兵一千二百,合共四千人。」   寇仲點頭表示讚賞。所到處少帥軍均在兵頭指揮下歡呼和高舉兵器致敬,寇仲則在馬上舉手還禮。   跟在後側的高志明忍不住問道:「少帥剛才指出李世民的戰術,不會予我們與他正面交鋒的機會,少帥究竟有何法應付。」   寇仲沒有立即答他,先豪氣干雲的高呼道:「我們少帥軍為的是替天行道,為天下百姓的安居落業奮鬥,只有我們來自民間的人,才明白民間疾苦,這正是漢高祖劉邦和秦始皇贏政的分別。」   眾兵更是歡呼回應,比上一趟更激烈。   宣永等都聽得心中佩服,寇仲談笑間仍可不時著意激勵士氣,方法高明、簡單、直接而有效。先許之以利,再為全軍定下遠大的志向目標,更隱隱為自己和李世民作出比較,使一向飽受世家大族欺壓多來自民間的戰士生出共鳴。   不過這些話就算宣永等曉得說出來,絕不會有寇仲的威力效果。因為寇仲已成天下人人景仰的猛將和戰略大家,與徐子陵同被認為是漢族人的光榮。他說的話,感染力自是無與倫比。   寇仲尚未閱畢全軍,已成功在軍內建立起無可替代,使將士甘於死的地位,而他的感力正在於此,靈活變化,不拘成法。   寇仲回答高志明的問題道:「上兵伐謀,待陵少從巴蜀趕回來後,我們立即攻佔江都,有江都作後盾,大海將是我們的天下。任李世民三頭六臂,也沒法封鎖大海,若他想那麼做只是個笑話,哈!」   眾將精神大振,雖仍未能真個解決問題,仍感到前途充滿生機。   寇件問宣永道:「與錫良方面是否保持聯繫,他們情況如何?」   宣永恭敬答道:「我們是互相支持,關係密切,現在竹花幫分裂成兩個派系,一派由邵令周當家,以江都為基地,得李子通撐腰,但人數只佔竹花幫四分之一,邵令周更被視為叛徒,他的女婿麥雲飛作威作福,令邵令周不得人心。另一派由桂錫良作幫主,幸容為副,得風竹堂沈北昌和駱奉支持,在我們和宋家的助力下,勢力遍罩江東。少帥慧眼識英雄,桂錫良和幸容都是可扶掖的人材。」   寇仲聞得兒時玩伴卓然有成,大喜道:「立即請他們到梁都來見我,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以武力奪取江都是下下之策,我們更負擔不起那損失。幸好江都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舉事用計均無比方便。他娘的!李子通這人反覆無常,我早看他不順眼。」   高占道道:「李子通現在枕重兵於運河下游的鍾離,結集船隊,只須三天船程可北上到我們梁都來,若不能除去這威脅,我們勢將動彈不得。」   寇仲沉吟道:「給我挑出五百精銳好手,由我暇時親自訓練,既可作我親衛,又可為從部內顛覆江都之用。若再有陵少和老跋幫手,李子通有何可懼哉。」   宣永皺眉道:「李子通枕兵鍾離,正是要我們難以分身攻打江都。內部顛覆除非能殺死李子通,否則只能製造一場混亂,作用不大。」   高占道也道:「李子通深悉少帥厲害,宮禁城防肯定大幅加強,要刺殺他並不容易。聽說他近日招攬大批亡命之徒,為的是要應付我們突襲。」   寇仲微笑道:「你們算漏了楊公和他的五千勁旅。李子通和沈法興長年交戰,還要應付西面虎視眈眈的輔公估,如非江都城高牆厚,老李早被斬首了事。這人沒有什麼骨氣,長年準備船隊,好待見勢頭不對即捲鋪蓋逃走或投降,現在又向李家稱臣。他娘的!就讓我弄清楚他虛實後,想個辦法把他收拾。」   一直沒作聲的詹功顯歎服道:「即使是我們想破腦袋都找不出解決方法的難題,到少帥手上立即變得輕鬆容易,像不費吹灰之力即可辦到。」   寇仲哈哈一笑,此時視畢全軍,眾人勒馬掉頭,往山崗上帥台馳去。   七軍開始調動,準備演習陣法變化,以顯示操練經年的成果。   寇仲心中湧起萬丈豪情,自出道以來,他沒有一刻不是處在劣勢惡境中,直至此刻仍是如此。如何於敗中求勝?逆境謀生?正是他感到生命的意義所在。   寇仲笑道:「只要我們把兵馬練得其攻能像突厥人般靈活出奇,其守如李世民的沉著穩重,再在水師船隻和攻守器械方面依魯大師的著作用工夫。敵分而我集中,敵集中而我分,以奇制奇,以穩制穩。再得江都,天下至少一半落進我的口袋去,那時李世民休想能稱雄中原。」   宣永道:「宋魯先生上月曾親來梁都,傳達宋閥主的口令,只要少帥能守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刻,他的大軍會從海路開至。」   寇仲心中暗歎,雖明知宋家軍至快明春才至,但怎都存有點希望,期望宋缺能於十月前趕至,可是聽到宋魯親傳的消息,這幻想立告破滅。   他雖說得信心十足,事實上有大半是誇大來振奮軍心,縱使真能奪取江都,可是彭梁一帶無險可守,區區四萬兵可守得住多少座城池。一旦成敗勢,李世民將勢如破竹的沿運河南下,最後他只能守著江都一座孤城,重蹈王世充被困的覆轍。   關鍵處是看洛陽何時城破,若王世充可挨至明春,當然是另一回事。   現在是七月,虎牢被破,李世民將直接攻城,王世充到那時能多挨一個月已相當不錯。   寇仲甩蹬下馬,在四將陪同下登上帥台,演習在戰鼓聲中展開,只見倏進倏退,井然有序,配合無間。   高占道道:「突厥人的優點在什麼地方?」   寇仲道:「突厥戰士裡隨便找個人出來都是箭、騎、刀樣樣皆能的野戰專家,戰術是用奇,出敵不意,來去如風,攻時比我們漢人勇猛,逃時比我們溜得快,可以一邊睡覺一邊策馬行軍。哈!我是誇大點,不過卻與事實非常接近。」   他一邊說話,一邊觀看自己少帥軍依旗號生出的變化,先是五十人一隊,當兩旗相交,立變為五隊合一的二百五十人為一隊,到五旗相交,則十隊合一成五百人一隊,看得人目為之眩。無論如何變化,陣形仍保持整而不亂,可知宣永等為訓練他們費盡心血,再非以前拉雜成軍全憑鬥志作戰的烏合之眾。   只恨比起李世民的唐軍,無論在實戰和經驗上均相差甚遠。李世民手下將領隨便找幾個出來已非像高占道、陳長林這些沒上過多少次戰場的人能相比。   寇仲暗下決心,定要盡力練軍,使手下在上戰場時不是去送死而是取勝。 第十章 噩耗頻傳   接著的十多天,寇仲忙碌至差些兒沒睡覺的時間,既要設法瞭解少帥國行政經濟民生各方面的問題,又要試圖把少帥軍訓練成心目中理想的全能戰士,更兼要栽培五百名像李世民玄甲戰士的親兵,當然忙得不亦樂乎。   這五百親兵可不是只看體格強壯與否挑選的,首先是在忠誠方面沒有問題。所以絕大部分均由雙龍軍舊部、卜天志的巨鯨幫徒和追隨宣永多年的手下中挑選出來。這批人不但有武功底子,還精於江湖門檻。   來自雙龍軍的手下曾經寇仲和徐子陵指點武功心法,潛往長安後從沒鬆懈過練功,精選出來的更是武功高強,忠誠方面無可懷疑,等若寇仲的子弟兵。   宣永的人全體出身於瓦崗軍,屬翟讓系統的人,勝在戰鬥經驗豐富,久經戰陣。   至於來自巨鯤幫的戰士,則長於操舟水戰之道。   三方面人材合起來的集成親兵團,囊括各類形的兵種,再加寇仲的悉心培訓,人數雖少,實力卻不能小覷。寇仲名之為「飛雲騎」。   寇仲是個沒有私心的人,把從塞外學來的東西盡傳手下諸將,諸如練馬御馬之術、觀天察變的秘訣,突厥人的行軍戰術,一股腦兒說出來,讓諸將憑本身才情各自領會,當然都得益不少,對練軍的質素大幅提升。   分散於各地同為建立少帥國而努力的白文原、焦宏進、任媚媚、陳長林、洛其飛、牛奉義、查傑、陳家風、謝角等紛紛趕到梁都見寇仲,他們對寇件有種近乎盲目的信心和崇拜,雖知形勢險惡,仍深信寇仲回天有術,茫不知寇仲正為少帥軍的存亡擔憂。   重返彭梁,另一個驚喜是在陳長林監督下,從江南招攬回來的船匠配合宋家遣來的巧匠依魯妙子秘卷的圖樣用料建成二十八艘以「飛輪」推動的快速戰船。每艘飛輪船可容五十戰士,以腳力推動裝在船尾的槳葉圓輪,船速遠勝風帆快艇,且能在狹窄的河道靈活自如,令少帥軍大幅增強水上作戰的能力。   飛輪船上裝上陳老謀從魯妙子秘卷領悟後改良設計出來的弓音箭機,可連續發射遠達五十丈外目標的火弩箭,這方面由宋缺遣來的巧匠負責打製。沒有他們,縱使魯妙子復生,亦不能於短短一年時間內造出如此威力驚人的戰爭工具。   其他守城、野戰、攻堅的器械更是不勝枚舉。   寇仲最大的長處是像李世民般深得人和之利,不同處是李世民處處受制,定仲則可放手而為,兼之財力雄厚,人材物資則有宋缺源源不絕的支持。且得道多助,像翟嬌和龍游幫都在各方面傾力幫忙。   這天寇仲在少帥府的大堂聽取洛其飛的匯報,後者是少帥軍的情報頭子,本身精擅探測敵情,武功雖不怎樣了得,輕身功夫則是一等一的高手。   與座者尚有陳長林、陳老謀和任媚媚。   寇仲順便問起他偵察網部署的情況,洛其飛答道:「下屬偵察的手段以游弋為主,土河為輔。」   寇仲興趣盎然地問道:「游弋還可想得個大概,可是『土河』一是什麼東西,為何與偵察有關?」   洛其飛答道:「土河是偵察的暗語,若游弋屬機動、主動、不定時的偵察方式,土河就是固定、被動、定時的部署。下屬一向以前者為主,後者為輔。土河作用下屬可舉一例,少帥自會明白。例如在山頭要道以細沙填平,每日檢施,打掃平淨,人馬入境,只要觀察沙土印痕,便知足跡多少,所以即使對方摸黑潛行,仍瞞不過屬下耳目。」   陳老謀笑道:「這是以前彭梁幫對付其他幫會的手法,搬到我們少帥軍來用而已!」   任媚媚橫陳老謀一眼道:「幫會出身的人就是這樣子哩!只媚媚從沒想過今天竟是不住向人派錢,而不是索錢。」   寇仲心中湧起溫暖,做好事總教人舒服,笑道:「這土河法果然有門道,不知情者肯定會著道兒,不過此法只能於特別環境下使用,定點察敵是必須的,不定點的偵查又如何?」   洛其飛答道:「游弋的主要任務有三;一是偵察,包括深進敵後,以種種手段刺探敵情;二是傳遞情報,通過秘密的網絡和渠道,定日定時的把消息送回來,讓專人收集分析,再轉至有關部門。這方面的事虛先生落了很多心力否則不會像今天的完備。三為捉生問事,就是活捉俘虜,嚴刑拷問,套出沒法從表面看到的情況。」   「嚴刑拷問」提醒寇仲戰爭不擇手段的殘酷本質,更使他想起尹祖文的「七針制神」,暗忖若自己手下大將落入他手上,必捱不過這酷刑,所以有機會要先殺此人。   寇仲心懸洛陽的情況,此天下最具規模的三大名城之一的都會,就像汪洋怒海中一艘孤舟,隨時會傾覆,遂問起虎牢的情況。   洛其飛道:「朱集剛吃過唐軍一場大敗仗,王世充想打通洛陽南路的希望完全幻滅;伊閉、穎陽相繼失守,現在只餘東路以虎牢為主的諸城仍在他旗下,形勢未許樂觀。」   洛其飛輕歎一口氣,續道:「應該說非常危急,王世充當然曉得虎牢的重要,派出太子王玄應以重兵固守虎牢。李世績乃深諳兵法的人,知不能馬上強取虎牢採取迂迴戰術,先謀附近各城,以孤立虎牢,使王玄應不戰自退。李世績現正向虎牢東南另一大城管城進軍。」   寇仲心歎王玄應算是老幾,那裡是李世績敵手?問道:「守管城者是誰?」   洛其飛道:「管城守將郭慶,原為瓦崗軍榮陽都守,與李世績素有交往,瓦崗軍失敗後,郭慶歸附王世充。」   寇仲色變道:「以王世充的多疑,怎會起用郭慶應付舊同僚李世績如此失策。」   洛其飛道:「王世充有他的苦衷,首先郭慶是萊陽人,與榮陽、管城的地方勢力關係密切,本身又有數千子弟兵。為此王世充對郭慶籠絡有加,更把美麗的侄女嫁予他,希望這關係能起作用,聽說郭妻對王世充是忠心的。」   寇仲苦笑道:「利字當頭,政治交易買賣式的婚姻能起多少作用?唉!管城若完蛋,其他榮陽、鄭州的守將不投降才怪!沒有人肯為王世充父子賣命的,若守虎牢的是楊公卿,當是另一番局面。」   洛其飛道:「榮陽的守將是魏陸,鄭州守將是王要漢和張慈寶,下屬不太清楚魏陸和王要漢對王世充的忠心程度,肯否為王世充效死力?不過既能得王世充信任,當然非是那麼易投降的人。至於張慈寶追隨王世充多年,忠心方面該沒有問題。」   寇仲歎道:「我們很快會曉得結果。」   此時手下來報,桂錫良、幸容的船抵達梁都外碼頭。   寇仲正等得心焦,大喜出迎。   徐子陵甫登碼頭,便給人把紙條塞到手裡,打開一看,上面寫著「撇下跟蹤者,成都南郊惠陵見」兩行字,下方署名鄭石如。   徐子陵心中大訝,鄭石如竟神通廣大至此,可準確把握自己抵蜀的時間地點,安排手下暗裡通知他見面的地點。想到這裡,暗暗留心附近的環境,果然感應到有被人監視的感覺。   他雖非完全信任鄭石如,卻感到他沒有惡意,他想見自己該是曉得有人心存不軌,故欲示警。   倏地飛身上馬,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在幾下呼吸間把馬速催至極限,放蹄離開人來人往的碼頭區,望成都的方向奔去。即使跟蹤者高明如石之軒,肯定會因措手不及下被他甩掉。   在書齋內,寇仲與兩位識於兒時的老朋友桂錫良和幸容促膝談心,言笑甚歡。   弄清楚兩人現時的情況後,寇仲微笑道:「竹花幫現在分裂成兩派,罪魁禍首是邵令周,只要幹掉他的靠山李子通,保證邵令周立即向你們乞和臣服,就看你們有否那個膽量。」   桂錫良歎道:「我們早知你有奪取江都之心,來前為此開過會議,作出決定。不是我們不想幫你,而是在目前的形勢下任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亦沒有可能在一年半載間辦到。以沈法興和杜伏威比你們強大得多的兵力仍徒勞無功,還損兵折將。你少帥軍更沒法能他們之不能,不若把精神放在彭梁,希望能守到宋軍北上的一刻。」   寇仲像給一盤冷水照頭淋下,臉上肌肉僵硬起來,皺眉道:「若正面攻城,我們當然全無機會。可是揚州是我們的地盤,我們可從內部去顛覆李子通,例如先設法燒掉他的水師,我們可由大海入長江,以奇兵突襲,加上裡應外合,殺他娘的一個措手不及,非是沒有成功的機會。」   幸容苦笑道:「大家兄弟,若有成功機會,我們絕不會袖手。問題是李子通已向李淵稱臣,變成與杜伏威共事一主,沈法興則正猶豫應否降唐,在這樣的形勢下,李子通再無近憂,故能把力量集中部署在鍾離、高郵、延陵和江都四城,水師則分散在江都附近主要河道,俾能互相呼應,縱使你們能攻進江都,先不說你們有否足夠兵力進行巷戰,只要其他三城派兵從水路來援,當能迅速解江都之危。」   寇仲搖頭道:「你們知否輔公佑和杜伏威出了問題,輔公佑對李子通有一定的威脅。」   桂錫良道:「杜伏威和輔公佑面和心不和,在長江是人盡皆知的事。不過他們互相牽制,輔公佑即使有心,卻是無力。唉!不要奢望奪取江都好嗎?我們比你更清楚老家的情況,邵令同與李子通狼狽為奸,對城防控制極嚴,我們的人根本沒法滲透進去。」   幸容道:「李子通招攬大批江南武林的好手,你和小陵雖武功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照我們的情報只是江都城內足有二萬李軍的精銳,加上城外兩個營寨的駐軍及水師船隊,只江都一地兵力達五、六萬之眾,你們進城容易,離城卻是難比登天。我們討論良久,最後仍斷定你全無勝算。」   寇仲頹然挨往椅背,歎道:「你們該不會誆我的,可是若我取不到江都,在這裡是等死的局面。」   桂錫良道:「坦白說,現在我們擔心的不是你能否攻陷江都的問題,而是李子通會否從鍾離水路北上突襲你的梁都。若我是李子通,就兵分兩路一路把梁都重重包圍,把你牽制在此,另一路則從海路攻打東海,那亦是他出身的地盤,城內仍有他的人潛伏。」   幸容亦苦口婆心勸道:「與其坐以待抵不加會做放棄彭梁,從海路溜往嶺南,再在那裡擴展,先收拾沈法興和林士宏,到南方盡歸你旗下,站穩陣腳,才過江挑戰李閥。」   寇仲捧頭道:「你們的話不無道理,待我先想想吧!」接著哈哈笑道:「再不談這些令人洩氣的事,我們到城內找個地方喝酒,其他的事明天去想。整天工作是不成的,怎都要有輕鬆的時刻,對嗎?」   徐子陵獨自進人古柏森森,草木蔥翠的陵園,只聞蟲鳴鳥唱不見人,際此日落時刻,別有種懶洋洋的清靜。   他對建築已具備專家的欣賞眼力,一目瞭然的看出整個陵園以照壁、柵欄幾神道、寢殿、闕坊及陵墓組成,排列在由南至北的中軸線上。   他本以為鄭石如會在人因處等他,卻是不見蹤影,心想既然來到陵墓黃土之下長眠的又是名傳千古三國蜀帝劉備埋骨之處,思古幽情油然而生,遂轉過上刻雙龍戲珠菱形浮雕的照壁,通過上方懸有「漢昭烈陵」牌匾的欄柵門,踏上石獸翁仲分立兩旁的神道,朝陵墓緩步而行。   萬里斑給他留在陵園外草原僻處,他經一事長一智,對不熟悉的人總會防一手,故不願愛馬涉險。   他終於來到成都。   只要他願意,一天時間他可抵達石青璇的幽林小築,這美女是否正隱居谷內,或是因某些原因外游,讓他撲個空。   去見她實需要一點勇氣,而在這方面他從來不是個勇敢的人,最勇敢的往績是在小長安鬧市公然向師妃暄表示愛意。唉!   經過供奉塑像的殿堂。映入眼簾是一座高大的土堆,周圍環以紅色牆垣。土丘上草樹叢生,茂密成蔭。   惠陵終於出現眼前。   想到與劉備只是一土之隔,徐子陵不由心生感慨。   無論生前如何不可一世,縱橫了得,還不是一坯黃土,長埋白骨。什麼豐功偉績,最後仍是煙消雲散,了無痕跡。   終有一天他徐子陵會變成另一難枯骨,就像腳下曾叱吒一時的劉備。   鄭石如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道:「子陵歡喜劉備這個人嗎?」   徐子陵毫不訝異的聳肩道:「我從沒想過歡喜他還是不歡喜他。在我心中,他的形像很模糊,仿似是個沒有什麼鮮明性格的人。反是他的軍師諸葛武侯、大將關雲長、張飛和趙雲都是鐵錚錚的英雄豪傑。劉備能使這些超卓的人物為他所用,本身怎都該有點斤兩。」   不修邊幅,狂野依然的鄭石如來到他左旁,冷哼道:「應說劉備是叨他們的光,愛屋及烏下不但被視為當時正統,已被史家塑造為『信義著於四海』的人,事實上他並非講信義的人,劉璋一片好心邀他入蜀,他卻串通劉璋手下法正和張松,取蜀而代之。可知劉備根本是個心辣手狠的人,信義只是拿來裝飾門面,利害攸關時那還有興趣講仁義。偽君子實比真小人更可惡。」   徐子陵欲語無言,對此他比任何人有更深刻的體會。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在爭天下的鬥爭中,從不講天理人情,仁義只是籠絡人心的其中一種手段。   鄭石如歎道:「三國最了不起的人物是曹操,卻背負惡名,使後人『尊劉抑曹』。看吧!劉備的陵墓正巍然矗立我們眼前,曹操的早蕩然無存。劉備吃香,陵墓沾光。傳說曹操臨死前吩咐下屬在漳河邊設七十二疑塚好教狠他的人沒法剖棺戮屍。這分明是後人虛構出來的故事,因曹操死時魏國兵權盛極一時,那會想到有人敢來攪擾他的皇陵。後世的人卻對他如此生安自造,可看得出人的偏袒是多麼可怕。」   徐子陵皺眉道:「鄭兄為何像滿腹牢騷的樣子?」   鄭石如苦笑道:「我確是滿腹牢騷,因為巴蜀這個月來風起雲湧,一向風平浪靜的成都再不安寧,動輒出現幫派互鬥的亂局。」   徐子陵愕然道:「究竟發生什麼事?」   鄭石如頹然道:「還不是因『天刀』宋缺送來的一封信?」   徐子陵心神劇震,曉得爭霸天下之戰,終因宋缺的參與把巴蜀武林捲進這可怕的大漩渦去。 第十一章 道窮則變   送走桂錫良和幸容後,寇仲策著千里夢到城外散心,無名在他頭頂高空盤旋追隨。無論他如何忙碌,總找個時間讓千里夢舒展筋骨,與無名戲耍一番。   這可是突利的教導,人和動物需時間培養感情,建立密切的關係。   無名在天空俯衝而下,寇仲發出鳥言,舉起左臂讓它降落,當堅硬的鷹爪抓上他腕口,他生出與座下愛馬和跨兒血肉相連的親密感覺。   或許會有一天,他落敗逃亡,身邊的兄弟逐一倒下,漫山遍野的敵人從後追趕,而筋疲力盡的他只有愛馬愛鷹追隨,在失去一切後,他會否學西楚霸王項羽般自盡?   寇仲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當桂錫良和幸容痛陳利害,拒絕助他奪取江都,使他首次生出身處絕境的頹喪感覺,但卻沒有怪他們不夠朋友,並體會到兩人的苦處。他們現時身份不同,下面有數千弟兄在他們領導下混飯吃,不可能因他一個命令把全體人投進動輒全軍覆滅的險境裡。   他們的分析更是針對實際情況而發,他縱能攻進江都,可是在李子通準備充足下,他縱能得意一時,卻難持久。即使出現奇跡,他成功把李子通趕走,可是當其他城池的李軍在他陣腳未穩時全面反撲,他絕守不住江都,最終仍難逃被殲的命運,他怎忍心讓信任自己的手下白去送死。   想起竇建德破黎陽城後的巷戰,他整個背脊涼浸浸起來。當時竇軍以多出敵人十倍以上的優勢軍力,敵方主將又率眾外逃,守城兵員經多天晝夜不眠的苦守致筋疲力盡,士氣低落,他們仍要逐寸逐尺的殺往城內去,為最後勝利付出傷亡慘重的代價。   江都可不比黎陽,他縱使盡起彭梁四萬少帥軍攻入城內,仍破不了規模比得上長安皇宮的江都宮,當年若不是籠裡雞作反,豈會那麼容易推翻楊廣。   他少帥軍大部分將士都是沒上過戰場打過硬仗的新丁,無論訓練如何精良,對自己如何忠心不二,南上戰場即遇上最慘烈逐街逐巷的鬥爭,怎吃得消。   寇仲腦海幻出鮮明的景象:他和手下攀上城牆,突破缺口,殺進城內,蓄勢以待的守軍潮水般從四方八面湧殺過來,箭矢雨點般從牆頭、哨樓和掣高點灑下,帶起一蓬蓬的血肉。   皇宮的精兵不斷增援,城外營地的軍隊蜂擁而至。   寇仲不由打個寒兢,生出不寒而慄的駭然感覺。   當洛陽城破,李世民率軍東來,李子通則從後截斷他所有南退的水道陸路,無險可守的彭梁能支持多少天?   他應否接受桂錫良和幸容的勸告,趁可以逃走時溜往嶺南?   不過這樣他的少帥軍也完蛋了,除宣永的二千手下,卜天志的巨鯨幫眾,與及雙龍幫數百兄弟,其他人都是彭梁一帶土生士長的人,他們怎能舍下家人,陪他到僻處南隅的地方。   宋缺又會怎樣看他?會否因他不戰而逃撤去對他的支持?   左不行,右不成,左右為難,進退無路的滋味令他難過苦惱得想大哭一場,以宣洩心內怨憤。   桂、幸兩人的話,把他最後一個希望粉碎。   鄭石如和徐子陵在惠陵外一處山頭亂石堆處坐下密話。   鄭石如道:「大約一個月前,宋智來巴蜀見獨尊堡的解暉,帶來宋缺的一封信,信內說得很客氣,宋缺表示為堅持漢人正統,決意全力支持寇仲統一天下,希望以解暉為首的巴蜀各大派系保持中立,待他和寇仲與北方諸雄分出勝負後決定去向。信內沒有半句威脅人的說話,可是卻令整個巴蜀武林反轉過來。今年的中秋你不妨看看,那冷淡淒清的情況肯定會令人心酸難禁。」   徐子陵開始對這狂放驕傲的人有進一步的瞭解,他的古道熱腸,對平民百姓的關切,絕非那些滿口道德,開口閉口為國為民的人可比。他的關懷是發自真心的。   徐子陵皺眉道:「解暉與宋缺一向關係密切,是否因為此須推翻與師妃暄的協議,致惹起軒然大波?」   鄭石如歎道:「事情若是這麼簡單就好哩,接信後三天,解暉與羌族的『猴王』奉振、瑤族的『美姬』絲娜、苗族的『鷹王』角羅風和彝族的『狼王』川牟尋在獨尊堡舉行漢族和巴蜀四大少數民族的高峰會議,讓眾族主親閱宋缺的手書。由於此事關係重大,四大族主都不敢倉卒決定,須回去與族中長老商量。可是解暉在會上指出宋缺此信來得太遲,而他更不看好寇仲,登時在會上引起一番爭議,最後不歡而散。」   徐子陵聽得大感意外,好一會才道:「宋智當時仍在成都嗎?」   鄭石如答道:「宋智在成都逗留兩天便離開,解暉是在宋智離開後召開此會。」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宋缺並不是請解暉站在他的一方,只要他保持中立,解暉的兒子解文龍娶的又是宋缺之女宋玉華,為何解暉卻是逆宋缺意見的人,而其他少數民族反肯聽宋缺的勸告?」   鄭石如道:「還不是私心作祟。李淵曾先後派來三個使者與解暉密談,內容如何外人當然無從知道,可以推想是李淵許以爵位厚祿,因為每趟使者離開後,獨尊堡均大事慶祝。」   徐子陵道:「我們很難怪責解暉,江湖上一諾千金,他既答應洛陽城破後歸唐,當然不能因宋缺一封信推翻協議。」   鄭石如曬道:「問題是現在並非一般江湖協議,而是關乎到巴蜀的存亡。你不知道宋缺對巴蜀的影響有多大,宋家控制著輸入巴蜀的用鹽,過半的貿易都掌握在他手上,宋家的水師船隊更稱霸南海和長江,隨時可從水路攻來。這些還不是問題,問題在宋缺的威脅力,誰不曉得宋缺不但是天下第一刀,更是雄材大略的軍事地理大家,違逆這樣一個人的意旨,後果實不堪想像。」   徐子陵道:「鄭兄對宋缺有這樣的瞭解並不出奇,可是四族之主為何如此忌憚宋缺?」   鄭石如道:「應說是尊敬才對。在他們心目中,宋缺是最能善待少數民族的漢人,做交易從不會騙他們半個子兒,對嶺南一帶的眾多弱勢民族更是愛護有加。若要巴蜀回族的人挑選他們最擁戴的天下之王,必是宋缺無疑。」   徐子陵苦笑道:「可惜與他關係本是最密切的解暉卻不會從這立場去看整件事。但坦白說,我反覺得解暉的看法明智正確。若他推翻與李淵的協議,必若怒李淵,而目前則是李閥佔盡優勢,宋缺能統一南方形成對峙之局已相當不錯。為龐大的家族設想,解暉不是沒有他反對宋缺的苦衷。」。   鄭石如沉聲道:「請恕我直言,子陵犯下解暉同樣的錯誤,就是低估宋缺。要忍,宋缺比任何人都能忍。故能避過與楊堅衝突,多年來在嶺南養精蓄銳,培植各方面的人才。以楊堅的實力,仍不敢冒險進軍嶺南,可見對宋缺的畏敬。」   頓了頓仰首望往星空,緩緩道:「可是當蟄伏多年的怒龍從潛伏處沖天而起,卻誰都擋不住他。沒錯,他似是錯失良機,讓李閥坐大;寇仲的少帥軍既處於無險可守之地,且是未成氣候。不過你該比我更明白寇仲。宋缺加寇仲,我敢說肯定能將整個形勢扭轉過來,有一天解暉會為他今天的決定後悔。」   徐子陵不由想起宋玉華,她給夾在中間,左右做難。她是具有才慧的好女子,早預見今天的情況,故來求自己勿要讓寇仲和宋缺見面,自己卻有負所托。唉!   鄭石如雙目射出狂熱神色,道:「不瞞子陵,宋缺是我在天下眾多人物中最崇敬的人,曾下過工夫研究他平定南疆和擊退外夷的戰略手段,更觀察他做生意的手法,他老人家實是文武全材,善於以奇制奇,有鬼神莫測之機。不到他真正行動,誰都看不透他的才智本領。現在看來他和寇仲雖似處於下風,但說不定這形勢是他蓄意營造出來的,為的是要別人低估他。」   徐子陵一震道:「我和寇仲似乎也低估了他。」   鄭石如深吸一口氣道:「我深信自己對宋缺的看法絕不會錯,終有一天我的猜測會被證實。」   徐子陵仍是半信半疑,皆因無論宋缺有什麼鬼神莫測之能,打仗可非兩人對壘,會受其他人事和客觀的條件牽制。   鄭石如道:「你道是誰告訴我你今天會來成都,包保你猜估不著。」   徐子陵心忖難道是石青璇,想想又沒道理,她一向不問世事,且對自己來蜀全不知情,搖頭道:「鄭兄揭盅吧!」   鄭石如微笑道:「是胖賈安隆。」   徐子陵失聲道:「竟是他?」   鄭石如道:「昨晚安隆找上我,著我通知你香家務要趁你到巴蜀來見石青璇的良機,以有心人算沒心人,不擇手段置你於死地,著我警告你。」   徐子陵心對此事確是離奇,除非石之軒命安隆這麼做,否則安胖子絕不會對自己這麼好心。可是石之軒為何要這樣做?他深心中暗暗想到答案,卻不願承認。   鄭石如沉聲道:「我問安胖子為何這麼關心你的安全,安胖子苦笑不語,還囑我不要告訴你消息從他那處來。安胖子因何助你?」   徐子陵茫然搖頭,說不出話來。   寇仲召來手下文臣武將,挑燈夜話。   出席者有虛行之、宣永、任媚媚、高占道、陳老謀、白文原、焦宏進、查傑、牛奉義、卜天志、陳長林、洛其飛。少帥軍的領袖全集中到少帥府的大堂,頗有首次朝會的味兒,不過卻在晚上舉行。   寇仲坐在大堂向門一端的主座,其他人分坐兩旁。   寇仲神態從容,誰都看不出他適才苦思不解的失落頹喪。   眾人當然曉得他有重要的話要說,屏息靜氣待他開腔。   寇仲目光瞄過眾人,夷然笑道:「適才和桂幫主談過,才知自己想法天真。李子通把兵力分佈在江都隔江的延陵,扼守江河交匯處的鍾離和最接近我們南疆的高郵,戰略上非常高明,我同意桂幫主的看法,若我們進軍江都,必敗無疑。」   眾將無不色變。   宣永發言道:「據桂幫主的瞧法,李子通會否向我們用兵?若他令高郵和鍾離的軍隊分從陸、水兩路北上入侵,我們應付起來會非常吃力。   寇仲聳肩道:「這正是桂幫主擔心的事。但我敢肯定李子通沒這膽量,正確點說該是李世民對李子通沒有信心。」   任媚媚不解道:「少帥可否解釋清楚。」   寇仲道:「李子通既已歸唐,李世民就是他的主子,李世民並不奢望李子通能消滅我,所以當會命李子通全力牽制我,同時防範我南攻江都。李子通兵分四城,說不定出自李世民的意思,否則以李子通的怯弱怕死,怎會不把兵員集中江都。」   虛行之同意道:「少帥之言甚是。」   卜天志憂心忡仲的道:「若我們給李子通牽制至動彈不得,一日洛陽城破,李世民大軍東來,李子通則進犯我們南疆諸城,我們豈非兩面受敵?」   陳長林道:「唐室的水師和李子通的海船隊,有足夠能力截斷我們運河水道的交通和封鎖沿海諸城。」   寇仲微笑道:「我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解決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在洛陽城破前先擊垮李子通,這叫擇弱而噬。」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剛才寇仲說過攻打江都必敗無勝,這刻又說要擊垮李子通,豈非前後矛盾。   只有虛行之含笑不語,顯是請到寇仲葫蘆內賣的是什麼藥。   寇仲欣然道:「行之請把看法說出來,看看是否與我不謀而合。」   虛行之笑道:「是否引敵來攻,然後乘虛而入,避重就輕,捨難取易呢?」   寇仲拍扶手歎道:「知我者,莫若行之。誰能告訴我有什麼方法可引李子通那傻瓜來攻打我們?」   眾人無不被他有力的分析,發自心內的龐大信心感染,士氣立時昂揚起來。   焦宏進不屑的道:「我認識李子通這個人,志大才疏,既膽小如鼠,又是好大喜功。若非趁宇文化及離開的空檔,比杜伏威和沈法興先一步進城,江都那輪得到他。只要讓他以為有機會為唐室立大功,兼之他一向認為我們羽翼未成,必可引他出兵北來。」   陳老謀怪笑道:「李子通這兔崽子今回有難哩!我們何不佯攻江都,詐作把梁都的重兵開往前線,李子通見有機可乘,肯定會命鍾離的兵從水道來襲,我們可迎頭痛擊。」   寇仲欣然道:「陳公的話說中我一半心意,但別忘記這兔崽子的膽很小,當以為我們攻打江都,只會把鍾離的兵調返江都保護他,那敢貿然北上。」   聽到這裡,與座請人無不曉得他智珠在握,心內有整盤計劃。   寇仲道:「將心比心,一個本身膽子小,不戰而降於唐室的人會怎樣去猜測敵人呢?」   查傑忍不住問道:「他會怎樣想?」   這句話帶點天真的味兒,惹得人人莞爾,氣氛輕鬆。   寇仲心忖自己駕御屬下之法,該不會比李世民遜色多少,哈哈笑道:「當然是以為對方也像他般沒膽子啊!」   哄堂大笑,忽然間,前虎後狼的處境再不可怕。   寇仲雙目閃閃生輝,挺脊張肩,正容道:「今趟就當是行軍的演習,我們把梁都的二萬兵調走一萬五千人,往東海開去,更把船隻集中往東海郡,只留下二十八艘飛輪船作秘密武器。」   虛行之抬腿歎道:「李子通當誤以為我們勢窮力竭下須撤退往嶺南,為搶立大功,必來攻無疑。」   任媚媚皺眉道:「但我們集兵東海,也可以是從海路進攻江都。」   寇仲沉聲道:「所以軍隊開動的時機非常重要,虎牢城破的一刻,就是我們動軍之時。我敢保證李世民早有命令著李子通阻我們逃往南方,所以當他懷疑我們少帥軍有逃亡的意思,必竭盡所能來阻止。在公在私,李子通也不會放過我,我寇仲就利用他這種心態殲滅他。各位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做好這場戲?我們的目標不是江都而是鍾離。李子通既失鍾離,高郵勢將難保,所以鍾離是他必爭之地,到時我會令他進退失據,有力難施。」   眾將轟然答應。 第十二章 幽林小築   徐子陵重臨絃索夜歌、蛾眉妙曼,窮朝極夕,顛迷醉昏,一向別立於中原紛爭之外的成都,恰在另一中秋佳節來臨前的十多天,份外有一番感觸。尤其因宋缺和寇仲的南北相連,宋閥和李閥南北兩個最強大力量正面交鋒一觸即發,爭霸之戰勢要卷南蕩北,巴蜀因位處長江西端源頭,對控制長江有無比的戰略意義,在這樣的情勢下,將難獨善其身。   表面看成都富麗繁華如昔,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先到著名的上蓮池街的烷花客棧安頓好馬兒,肯定沒有人跟他後,隻身往找住在花林坊的侯希白。   依侯希白夜夜變歌的生活方式,要在這時候找侯希白,到與長安上林苑齊名的散花樓該比到他家找他機會大點,不過他一心偵察侯希白家居的情況,看敵人有否對他的小窩展開嚴密監視,遂先到此一行。   要殺他或寇仲豈是輕易,直到今天,不管是強大如當年的李密、字文化及,目下聲勢最盛的突厥和李唐,仍沒有人能辦到。   香玉山絕非不自量力的人、要趁機殺徐子陵卻是別無選擇,因與香家的存亡極有關係。照徐子陵的推想,香玉山的手段不外是招攬大批亡命之徒,以種種下作卑鄙的手段設伏,趁其不備施以暗算。   此時他步進一道橫巷內,倏地躍起,收攝心神,耳聽八方,逢屋過屋,往侯宅潛去。   他再沒時間心情和香玉山糾纏,索性抓起個人來拷問,找出敵人藏身處,以雷霆萬鈞的手段來個下馬威,把威脅消除。   一個飛身,撲伏在與侯宅只一巷之隔的鄰房瓦背,對面的侯宅烏燈黑火,他往四方探索,繞侯宅繡轉兜一厘,到肯定沒有暗中監視的人,躍往宅內,侯希白果如所料並不在家中。   徐子陵心中大訝,因何竟不見有監視者,難道香玉山猜到他已生警覺,所以放棄計劃。他為人灑脫,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正猶豫該否到散花樓尋侯希白,心中一動,飄然離開。   寇仲躺往臥榻,從他的角度往旁邊的小窗外望,可見到一小截寧靜的星空。   他深切感受到要戰勝敵人,首先要戰勝自己。當日慈洞大會戰前,他正因想通此點,回復信心和鬥志,雖然最後仍在李世民超凡的手段下慘敗離開,但仍轟轟烈烈的與威懾天下的李軍硬撼連場,毫不遜色。   現在少帥軍比王世充的處境更不如,在計窮力竭下掙扎求存,可是若他自己不振作,誰會來可憐他的少帥軍。   自出道以來,他一直在逆境中奮鬥,培養出不屈不撓的鬥志。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想出來對付李子通的計策與戰略的成敗關鍵頗帶點僥倖的成份,一旦李子通按兵不動,他將一籌莫展。   可是他對自己的計劃仍滿具信心,因為經多次接觸,他早摸清楚李子通的性格為人。   只要他能把握將鍾離取到手上,江都已有一半落到他手上。   多麼希望有徐子陵在他旁邊,他可把心中的憂慮盡情傾訴,互相探討。但現在只能自己默默承受,還要在手下前表現得信心十足,這就是身為最高領袖的苦處。   侯希白坐在荒宅瓦脊處,與夜色星空融為一體,衣袂飄飛的凝望懸在半空的月亮,徐子陵來到他旁坐下,微笑道:「希白尼別來無恙,若我不是猜你失去往青樓的心情,今晚定要失諸交臂。」   侯希白一震道:「石師……唉……石師……」   徐子陵苦笑道:「你石師不但安然無事,還差點要了小弟的性命。」遂把慘敗的情況詳細道出。   侯希白聽罷立即變得生龍活虎,整個人輕鬆起來。道:「我真不知是悲是喜,我溜回成都來,是因不敢面對殘忍的現實,一邊是我最好的兄弟,另一邊是好是歹總是一手栽培我成材的師尊。」   徐子陵明白的道:「現在好哩!並沒有弄出人命。我們已錯失對付令師的唯一機會,以後只有他來殺我們,我們陷於絕對的被動。」   侯希白歎道:「這有什麼好?子陵是否剛抵成都?」   徐子陵點頭道:「我準備明早起程往幽林小築,希白兄有同行的興趣嗎?」   侯希白搖頭道:「我當然希望能和青璇親近,卻絕不宜去,青璇見到我會勾起對石師的恨意,後果難測。」   徐子陵同意道:「希白兄所言不無道理,希白兄是否曉得小築所在處?」   侯希白道:「幽林小築位於成都北邊鳳凰山東麓太陽溪西岸的隱蔽小谷內,景色極美,我是從石師口中得知小築的大約位置,再經查訪,才發覺小谷所在,卻沒膽子入谷探望青璇,既怕她不悅,又怕觸怒石師。」   徐子陵不解道:「聽你這麼說,曉得小築位置的該只你師尊一人,但當日楊虛彥和安隆如何能假冒令師向她發出信息,引她攜印捲到成都來。」   侯希白露出沉凝神色,緩緩道:「我曾思索過這問題,會否是石師在變得性格邪惡時,將小谷位置向楊虛彥洩露,好假他之手除去愛女?」   徐子陵點頭道:「此事大有可能,否則安隆怎敢和楊虛彥合作對付石青璇?但既是如此,為何他們不直接到小谷去殺人奪卷,而要如此轉折施計?」   侯希白道:「殺人容易,奪卷困難,他們怎曉得印卷藏在什麼地方。且他們非是沒有顧忌,若石師變回多情的人時,悲憤之下說不定會殺安隆和楊虛彥為青璇復仇。所以兩人或只敢奪卷,而不敢傷害青璇。這只是我的想當然,實情如何,除非抓起安隆來拷問,子陵有沒有興趣?」   徐子陵想起安胖子示警之事,搖頭道:「我明天見青璇要緊,不宜節外生枝。聽說現在巴蜀以解暉為首的漢人和其他族系,因宋缺的一封信生出分歧,爭持不下。」   侯希白訝道:「此事尚未傳開,子陵何以剛到成都,竟曉得此事?」   徐子陵沒有瞞他,把鄭石如的事道出。   侯希白愕然道:「難怪子陵會查問起誰會曉得幽林小築位置的事,不過照我看對方只知道你來成都,卻不知道小築所在,否則何須打草驚蛇的譴人來跟蹤你?」旋又失笑道:「香家憑什麼來對付你?真是不自量力,不拿個鏡子來照照看。」   徐子陵搖頭道:「低估別人會有不測之禍,就像我們低估令師碰了一鼻子灰。香玉山這人武功雖不怎樣,心計卻狠毒沉著,且比任何人更瞭解我和寇仲,只看他沒派人監視你在成都的另一多情寓,可知他非常謹慎。」   侯希白一呆道:「說得對!那明天我怎都要陪你走一趟,頂多在谷外等候你。」   徐子陵皺眉道:「你怕他們對付青璇嗎?」   侯希白曬道:「他們怎有此膽量,我只怕他們在入谷的小道伏擊你。」接著劇震道:「不對!」   徐子陵關心石青項,給嚇得一跳,駭然道:「不對在什麼地方。」   侯希白的俊容直沉下去,道:「假設香家曉得小谷所在,情報定是來自楊虛彥。楊虛彥是兵行險著,因與師尊關係惡化,故借別人之手來博一鋪,最理想是石師聞青璇被害再陷精神分裂,這可能性非常大。小谷乃絕地,只有一個入口,是伏擊的理想地點。」   徐子陵色變道:「幸好得你提醒,此事確大有可能,因為香家後面有趙德言支持,你石師若有不測,趙德言在統一魔門的路上再無對手。我們既知你石師的唯一破綻是青璇,趙德言和楊虛彥肯定更清楚。」   侯希白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趕去,日出時應可抵達小谷。」   兩人那敢延誤,立即離開。   天尚未亮,寇仲策馬攜鷹,在城外縱情馳騁。愛馬和愛鷹均成為他戰場上最親密的夥伴,等若多出一對腳和在高空俯察大地的眼睛,它們更是他最忠心的戰友。   他讓無名自由地在空中飛翔,受過嚴格訓練的無名,只會從他手上取食,不虞敵人以誘餌毒害。   回城時,宣永和洛其飛在城外迎上他。   洛其飛神色凝重道:「管城守將郭慶終於向李世績投降,切斷虎牢和鄭州一線鄭軍的聯繫,令榮陽和鄭州發發可危。」   寇仲色變道:「郭慶的妻子不是王世充的侄女嗎?為何竟不戰而降了?」   宣永道:「李世績派手下頭號謀臣郭孝烙攜勸降信去見郭慶,分析天下形勢,曉以利害,郭慶終給說動,其妻力勸不果後自殺身亡。」   寇仲歎一口氣,道:「虎牢輸得太快哩!王玄應有什麼動作?」   洛其飛道:「王玄應率軍欲謀收復管城,給李世績揮軍半途攔截,兩軍爭持不下,看來王玄應只能無功而退。」   寇仲一呆道:「王玄應那是李世績對手,李世績只守不攻,是要減低傷亡,因他有信心得管城後可不費一兵一卒再降榮陽和鄭州,孤立虎牢。」   宣永道:「我們現在怎辦好?」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消化這壞消息,沉聲道:「立即通知楊公往這邊撤來,行程須絕對保密,因為他的五千兄弟將是我們攻佔鍾離的秘密武器,此著奇兵,保證能給李子通一個驚駭。」   洛其飛道:「我們可利用飛輪船在晚上分批把楊公的軍隊運送,應可避人耳目,給我十天時間,可把他們安置於附近的秘密地點。」   寇仲道:「這就成哩!假撤退必須立即進行,就讓李子通以為我們見勢不妙,想溜之大吉,這方面你們有否想出周詳的計劃。」   宣永苦笑道:「計劃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少帥囑我們回去想。結果每人各想出一套來,須少帥定奪。」   寇仲大感頭痛,心忖這就是領袖之苦,表面則哈哈笑道:「我們回去立即舉行會議。」   鳳凰山位於成都東北多扶平原之西,主峰高起百餘文,山勢雄偉秀麗,婉蜒數十里,四周蜂巒透這,群山環抱。主峰高出群山之上,拔地而起,形似展翅欲飛的鳳凰,故有「鳳凰山」的雅號。   穿過鳳凰山往南行,漫山古木、野草委萎,一道河溪從西北境蜒而來,流往東南,兩岸長滿楓樹,際此秋盛之時,楓葉部分轉紅,紅黃綠互相輝映,造成豐富的色感層次,景色極美。   徐子陵在侯希白引路下,沐著清晨溫胸的陽光,渡過河溪,沿鳳凰山往南走的支脈全速飛掠。   過楓樹林,穿山峽,景色忽變,只見林木深茂,池潭依山勢高低以奔突的飛流相連,山溝地勢如層層台階,高低瀑布飛瀉漫溢,水聲鳴鳴,疑無路處竟別有洞天,大有柳暗花明,尋幽探勝之妙。   野樹依池潭山勢盤根錯節,苔草流碧,流水或奪瀉而下,或分級飛墜,水擊頑石,形成無數水流迴旋激濺的動人景像。   兩人躍上一道飛瀑頂端巨岩處,眼前豁然開朗,眼下是一望無際的原始古林,左方是鳳凰山脈盡處,以幾座環合的山巒作結,右方是延至地平的荒野林海。   侯希白指著左方的山道:「幽林小築就在群山環圍的山谷內,子陵現在該明白我為尋此秘谷,費了多少腳力。」   徐子陵心忖這確是隱居避世的桃花源,既與世隔絕,自可與世無爭。點頭道:「我雖曾得青璇指點,可是若沒有希白無帶路,肯定會摸錯地方。」   侯希自歎道:「所以若沒有人指點,明知幽林小築在成都附近,休想尋到這裡來,我是從石師處獲悉小築設於鳳凰山尾,經一番工夫始尋到這裡來。我們去吧!」   兩人滑石而下,進入森林,龐大的古樹參天而立,靈獸奇禽在林葉間跳躍飛翔,生趣盎然。   他們在林木間疾行,倏地空間開闊,現出一間小石屋,屋旁有碎石道往前延伸,左彎右曲的沒在林木深處,看不見小谷入口。   幽林小築,終出現眼前。   徐子陵若不是心懸石青璇,定會到小屋內一看,這該是一代刀法大家「霸刀」岳山結廬終老之地。想起他自慘敗於「天刀」宋缺刀下後,鬱鬱不歡,背著失意、血仇和恥辱而逝,徐子陵豈無感慨。   侯希白移往林木環繞的小屋旁,透窗瞥上兩眼,回到徐子陵處,細察小徑的痕跡,道:「青璇應是經常打掃小屋,裡面纖塵不染,這該是岳山的居所,他的墳墓當在附近不遠處,想岳山一代之雄,最後寂然埋骨此地,富貴名利,不外如是。」   徐子陵知他看不到有人踏過小徑的遺痕,故放下心來,有閒情說話。   徐子陵順口道:「不知……唉!都是不說啦!」   侯希白恍然道:「人死燈滅,一切皆空。子陵想問的當是師母的埋骨處所。據我所知,這可是妃暄告訴我的,師母曉得自己時日無多,攜青璇往大石寺,歿後遺體火化,骨灰送往慈航靜齋。靜齋主持本要把青璇接往靜齋撫養,卻為青璇拒絕,在大石寺住了兩年,重返小谷潛居。唉!那段日子真不知青璇是怎樣過的。」   徐子陵不勝感慨。   侯希白道:「照我看應沒有外人來過,我就躲在此處,子陵自己去見青璇吧!若你要多留幾天,出來知會我便行。」   徐子陵道:「我完成送天竹蕭的使命,說兩句話後立即離開,不會讓你老哥久等。」   侯希白微笑道:「或者她歡喜你多陪她兩天?否則怎肯告訴你隱居之所,千山萬水的來到,只說幾句話不嫌浪費嗎?」   徐子陵搖頭苦笑,舉步前行。   侯希白在後方道:「我們的擔心仍是存在的,子陵最好警告青璇,著她提防楊虛彥。」   徐子陵揮手表示聽到,腳步加速,沒進林路盡處。   終於到了再見石青璇的一刻。她是否會拒人於千里之外,若她仍是那副似有情還無情的樣兒,自己能否打破宿命,盡一切能力去爭取。   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他會為將來的幸福,也為她的幸福而努力嗎? 第十三章 幽谷驚變   會議上眾人各陳己見,有人提議詐作撤離,事實上暗中潛往秘處;有人提議以船運走兵員,中途卸人,代之以石頭,保持吃水深度,船上扎布假人諸如此類。   總合各方意見,竟沒有人支持一場大規模的行軍動員,讓少帥軍從西疆的梁都,橫過少帥國,到達臨海的東海郡。   只虛行之和宣永笑而不語,沒有說話。   任媚媚道:「梁都位於運河要衝處,屯駐重兵不但可迎擊循運河北上或南來的敵人,且可支援南北的城鎮,若真的抽空兵力,會影響我們少帥國的存亡。梁都可不像江都和洛陽那種堅城,若敵人準備充足,只要四至五萬人即可把梁都重重圍困,日夜攻打,那時我們將進退失據,軍心大亂。」   卜天志亦道:「若李子通兵分數路來犯,而我們的軍隊則因長途跋涉疲不能興,兼之敵人實力是我們的數倍以上,我們勢將無力反擊,坐看城池逐一陷落。故以詐兵為上著。同樣可達到少帥的要求。」   寇仲心中暗歎,諸將的意見均以穩打穩扎為上,不敢犯險,提出的理由均在情理之中,究其背後原因,皆因少帥國是由他們一手建立出來,剛辦得有點成績,故特別珍惜。可是戰爭卻是殘酷的,是一個看誰損傷更大的遊戲,有如下棋,捨此而得彼,著眼非是一隅的成敗,而是全盤的勝負。   與座諸將除宣永外從沒有參加過大型的戰爭,多是幫會頭領出身,當然不會像他般處處著眼全局。   寇仲微笑向宣永道:「你怎麼看?」   宣永肅容道:「現在我們處於劣境,必須以非常手段才能突破難關。李子通與杜伏威和沈法興纏戰多時,仍能保江都不失,可知並非能輕易瞞騙的人。少帥在我心中是非常人,只有非常人始有非常手段,下屬一切聽少帥的吩咐。」   寇仲首次發覺他這位首席大將於驍勇善戰、沉著穩重兩項優點外的另一長處,就是懂得如何配合作為最高領袖的他,令他在眾見紛壇中,說出來的話更有份量。事實上寇仲仍未想得如何在不傷害手下請將的情況下,申述自己的看法。   虛行之欣然道:「宣鎮所言甚是,不論是黎陽之戰。慈澗之戰,少帥均是以奇兵制勝,說到用奇,天下恐無人能勝少帥。」   眾將全體露出心悅誠服的神色,因虛行之說的是天下公認的事實。從竟陵守城之戰,挫退宇文化及、大破李密、揚威塞外,到虛行之提及最近的兩場著名戰役,寇仲確立了他無敵的威名。不過「無敵」的稱譽並非永遠可靠,如李密一鋪就把所有籌碼輸掉,現在他們面臨的情況更是凶多吉少。   陳長林恭敬的道:「我們只是各抒己見,最後當然由少帥定奪。」   寇仲哈哈笑道:「長林不必和我這麼客氣,大家是兄弟,自然是有商有量。哈!」   頓了頓從容道:「我們對目標並無二致,只在達致的手段稍有參差。現在李子通高壘深城,按兵不出,令我們攻無可攻,也是守無可守。依孫子兵法,必須攻其必救之處,才可引他空巢而來。這必救之處就是我們騙他若形勢危急,我們少帥軍會放棄彭梁,撤往嶺南,這是李世民絕不容許發生的事。而因時間無多,洛陽城陷在即,所以我們只有一個機會去騙李子通。勞師動眾似屬不智,但若我們視此為行軍演習的機會,將可一舉兩得。用兵首重行軍,即使在城外校場把軍隊訓練至如臂使指,沒試過長程行軍的隊伍始終稱不上是精銳。至於如何應付李子通的突襲,這將是另一個問題。眼前要務,是引李子通從高牆後走出來,救其所必救。楊公的軍隊就是我寇仲的奇兵,至於其中細節,我們再仔細商議。」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眾人明白他的心意,更信任他的判斷,再無異議。   寇仲不由懷念徐子陵,與他說話從不用費力氣,像眼前簡簡單單一件事那須如此反覆申明。更可知無論將和兵,他的少帥軍仍是中看不中用、而李子通正是供他練兵的最佳對象。   終有一天,他的少帥軍會在他悉心栽培下,變成縱橫天下的無敵雄師。   洛其飛道:「剛接到長安來的消息,李密奉唐主李淵之命往山東招撫舊部,隨行者尚有王伯當等人,行兵途上忽接李淵詔命,令李密一人返長安議事,豈知李密抗命不返,繼續東行,被唐軍追兵斬殺。」   寇仲心想又這麼巧的,剛想起李密,就聽到李密的死訊。   少帥堂內人人露出震駭神色,議論紛紛,有為他的下場惋惜,生出感歎。   李密聚義瓦崗,在中原一支獨秀,大有取隋而代之勢,可惜連續犯錯,先是殺翟讓使瓦崗軍內部分裂,未能乘勢西取關中,接著在元氣未復下對王世充用兵,被寇仲大破於北邙,竟棄李世績於黎陽投奔大唐,種下今天殺身之禍。   宣永雙目湧出熱淚,顫聲道:「大龍頭在天之靈,可以安息啦!」   寇仲順口問道:「王伯當下場如何?」   洛其飛道:「聽說王伯當不但沒有陪李密死,且沒有獲罪。」   寇仲失聲道:「什麼?」他是目睹當時情況的人,王伯當怎能免難?除非他就是私通李淵的內奸。   洛其飛見寇仲關心此事,繼續報告道:「李淵派魏征攜李密首級往河陰安撫李世績,同行者尚有沉落雁,以示李淵對李世績的信任。」   寇仲向宣永道:「立即把這消息以最快方法飛報大小姐,她會非常欣慰。」   宣永忙著人去辦。   接著眾人再討論行軍細節,寇仲終於發覺他少帥軍最大的弱點,就是缺乏經驗豐富善於軍隊後勤補給的人才。   軍隊的後勤補給由兩大條件決定,就是本身的生產力和運輸的部署,當軍隊遠征他方,軍需物資和糧餉的供應直接影響到遠征軍的成敗。突厥人到那裡搶到那裡,以戰養戰,這方面問題不大,他寇仲卻不能這麼做。   後勤補給又可大分為隨軍補給,就地補給和專線補給三方面。   隨軍補給就是依賴軍隊征戰攜帶的軍用物資作應急性的補給,由輜重兵負起運輸、保管的重任。在他的少帥軍中,這方面的兵種並不完備,只是虛應故事,皆因少帥軍只試過一趟出征,遠程奔襲曹應龍、朱粲和蕭銑的聯軍,由於速戰速決,又不用攻城掠地,所以只每人隨身攜帶足夠糧草便成。但當對付的是李子通的城池,當然不可如此馬虎用事。   就地補給只適用於境內用兵,由旗下城池供應補給,至於專線補給則是通過設定的路線,把物資從大後方送往遠離國境的前線,像李世民攻打洛陽,先沿大河設站,令物資可從關中送往關外。負責專線補給的補給軍與輜重兵同樣重要,對遠征軍是不可缺一。   現在他少帥軍總兵力達四萬人,但真要出征,至少其中一萬人須負責輜重和補給的工作,加上須人留守少帥國的重要城鎮,實際上他可開往戰場的軍隊將不過二萬人。   寇仲全力補救此一破綻,調將造兵,忙得天昏地暗,最後決定由卜天志負責補給、牛奉義主管輜重。   一名親兵匆匆入堂,稟告道:「宋家三小姐玉致求見少帥!」   寇仲整個人從龍座彈起,失聲道:「她竟來了?」   徐子陵終進入幽林小谷,一個令他夢索魂牽卻從未踏足的地方。   他曾多次馳想幽林小谷是怎樣一處人間勝地,直至此刻身歷其境,始知是無法憑空猜想的。   在群山環匯形成的寧靜幽谷內,溪水於林木中蜿蜒穿流,溪旁婆婆樹木間隱見幾間小石屋,若他推斷不錯,溪水該繞過屋前,流至谷口形成清澈的池潭,再流往谷外去。   谷內楓樹參天,密集成林,鬱鬱蔥蔥,遮天蔽日,山崖峻峭,石秀泉清,能避世隱居於此,人生尚有何求?   際此紅日初升,小谷沐浴在晨曦之中,滿山紅葉,層林如染,陣陣秋風吹來,百鳥和鳴,清新之氣沁人心脾。   池中大石從水底冒起,或如磨盆,或似方桌,清泉石上過,小魚結伴遊,充滿自由寫意,不染塵俗的意味。   徐子陵耳聽流水淙淙,沿溪而行,繞過清池,踏著滿楓葉的碎石小徑,心神昇華,一切似幻疑真,就像在一個美夢中不住深進,每跨前一步,離開冷酷無情、充滿鬥爭仇殺的現實世界愈遠。   林路彎彎曲曲,忽然豁然開朗,一個優美的身形映入眼簾。   就在屋前溪水旁一方盤石上,一女子雙足浸在水內,正全神專意的洗濯衣裳,長髮下垂,看不見玉容,但瞧其衣著神態,不是石青璇尚有何人?   徐子陵卻一震隔溪止步,看著對岸似不知他存在的女子,雙目射出前所未有銳利凌厲的神光。   石青璇在他心中形象的深刻,是外人難以理解體會的,縱使此姝體型神態、衣著有七、八成酷似,他仍一眼看破對方非是石青璇。他一顆心同時直沉下去,難道終來遲一步,石青璇已被對方加害?   想到這裡,立時殺機大盛。   女子雙手一顫,顯生出感應,緩緩抬起俏臉、朝他瞧來。   徐子陵心頭劇震。   竟是大明尊教的妖女「毒水」辛娜婭,當日他在小長安城外荒郊,見過她和烈瑕同行,不禁暗怪自己疏忽,竟想不及此,且恐怕悔之已晚!先不說在慈澗附近闊羯因他被玲瓏嬌殺死,只是石之軒辣手擊斃「善母」莎芳和盡戮其隨員,大明尊教絕不肯罷休。他們想殺石之軒不但力有未逮。日是無從入手,而石青璇遂成他們唯一的報復目標。   他們能曉得幽林小谷的正確位置,當是得楊虛彥指點,由此可知楊虛彥終與石之軒劃清界線,再不認他為師傅。這更可解釋石之軒為何對侯希白這剩下的徒兒如此和顏悅色,愛護有加。   辛娜婭美目透出冰冷的神色,神色卻出奇地平靜,緩緩起立,手上多出兩把短劍,柔聲道:「徐子陵!你今天死定哩!」   徐子陵感到身後有三人迫近,仍是神色如常,雙目殺機斂去,把一切雜念排出腦海之外,因為他已準備大開殺戒,為石青璇討回公道,天下再沒有人能阻止他。   淡然道:「石青璇是否死了?」   背後傳來女子聲音道:「石青璇已落入我們手上,你知機的就自廢武功,我們可網開一面,讓你們活下去。」   徐子陵忽然整個人輕鬆起來,不但聽出此女之話言不由衷,更曉得石青璇得石之軒和碧秀心真傳,要殺她容易,想生擒她是沒有可能的事。且以她的性格,於死亦不肯落在敵人手上。   微笑道:「我從未學成自廢武功這麼高深的功夫,勞煩姑娘指點。」   身後響起男性的冷哼。   徐子陵一震道:「玉成!是你嗎?」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徐子陵仰天長笑道:「好!段玉成!是男子漢的就告訴我,你們把石青璇怎樣了。」   對溪的辛娜婭冷笑道:「你既想知道真相,我們就讓你知道。石青璇死哩!」   徐子陵不為所動,一邊抗拒段玉成凌厲特異的劍氣,幾可肯定他因練成《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武功,已脫穎而出,成為新一代的原子,沉聲道。「玉成答我!」   段玉成以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道:「她確已死哩!」   徐子陵雙目殺機一閃而沒,雙手負後。   辛娜婭發出一陣得意的嬌笑聲,冷艷清美的玉容露出不屑神色,喘著氣道:「仍不相信嗎?還你香屍又如何?」   徐子陵心神如被雷殛,井中月的境界終於失守,後方三敵在氣機牽引下殺機大盛,同時出手,往他後背攻至。   際此一刻,辛娜婭背後屋內一人穿門而出,雙手捧著其狀極似石青璇的女子,手足軟垂,在臂彎內頭往後仰,長髮披臉散垂。   這突然出現的人以黑布罩頭,一身夜行黑衣,只露出雙目,但徐子陵卻可肯定對方是大明尊教的「大尊」許開山。   除烈暇外,大明尊教武功最高強的幾個人盡集於此,可知他們要殺石青璇和他徐子陵的決心。   他終是低估敵人,安胖子的所謂「知會」更充滿誤導的成份,但已無暇分辨他是無心之失還是蓄意陷害。   許開山一言不發,把手上似再沒有任何生機的女子照頭往他拋來,同時追在其後。一拳轟上。   辛娜娜躍往半空,越溪殺至。   徐子陵剎那間陷進前後受敵,不知該伸手去接可能是石青璇的遺體,還是應付敵人雷霆萬鈞的強猛攻勢的劣境。   只要許開山有接近石之軒的身手,而辛娜婭則不在烈暇之下,不要說難為石青璇報血海深仇,恐怕將自身難保。 『卷五一』第一章 溪底頓悟   徐子陵曉得自己已掉進大明尊教精心佈置的陷阱,對方一計不成又施另一毒計,務要令他無法突圍,置他於死地。   先是以辛娜婭假扮石青璇誘他上當,若他貿然以假做真,大有可能被對方猝下殺著,暗算成功,倘不幸受傷,自難抵擋對方的必殺圍攻。   接著是把這未知真假的石青璇遺體往自己拋來,而敵方五大高手則同時向自己發動最狂猛的攻擊。   他雖沒有機會回頭張望,卻推斷出與段玉成襲背而來的另兩把劍是屬於火女和水女的,三把劍織成鋪天蓋地的劍網,把他的退路完全封鎖,其巧妙處更令他無法往左右橫移避開,只能向前硬闖。   段玉成的劍對他生出最大的威脅,劍氣不斷轉移,攻無定點,顯示出他學成《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後可怕的實力。即使單對單,他要收拾段玉成仍要費一番功夫,何況在他四面受敵之時,兼之有水、火兩女的輔助,使他更陷於絕對的劣勢。   後路不通,前方更是極度凶險。   似失去生命的女體在空中不住翻滾,敵方最厲害的大尊許開山從下方掠至徐子陵下盤方位,拳勁無數股充滿殺傷力和邪惡的氣勁,翻騰不休的襲迫而至,即使沒有其他人的威脅,要封格此拳仍是非常吃力。   辛娜婭兩把短劍盤旋飛舞,幻化出重重劍影,從上方壓頂而至,斷去他上竄之路。   大明尊教五大高手,剎那間把他所有逃路封死,只餘硬拚一途,那和要他送死完全沒有差別。   際此生死存亡之間,徐子陵把對石青璇的生死顧慮排出腦海之外,心神進入井中月的至境,心內暗凝不動根本印,喝出真言。   「臨!」   聲震全谷。   真言法印乃佛門最高之秘,對邪魔外道更有先天相剋的神妙效用,兼之徐子陵以融合道家長生真氣,和氏璧奇氣與邪帝舍利內蘊異氣的真勁喝出,如有實質的同時貫進敵方五人十隻耳朵內,此著防無可防,且大出對方料外,登時包括許開山在內,無人不受直接影響,全部身軀一震,本是雷霆萬鈞的夾擊之勢立緩一線,威力驟減。   最精彩是「女屍」亦聞言巨震,令徐子陵得知女屍是由敵人假冒,從而推得心愛的石青璇仍安好無恙,登時精神大振,激起挫敵求生的強大鬥志。   在電光石火間,他記起石之軒闖出禪室的策略,哪敢猶豫,從不動根本印改為金剛輪印,喝出另一聲轟天動地,能令邪魔妖魅心驚膽顫,退避三舍的真言。   「兵!」   一拳往假扮石青璇的「女屍」轟去,置其他人的攻勢不理。   許開山不愧為大尊,看穿徐子陵的策略戰術,更之在如此情勢下喬扮女屍的己方成員無法及時躲避徐子陵全力一擊,足尖點往冒出溪流的一方尖石,放棄攻擊徐子陵,斜衝而起,往「女屍」掠去。   「女屍」則復活過來,變成榮姣姣,一臉驚駭神色,雙拳欲封擋徐子陵把她鎖緊籠罩的螺旋拳勁。   在快至常人無法看清楚的高速下,許開山表現出宗師級的身手,先一步攔腰摟著榮姣姣斜衝而起,右腳往徐子陵的拳頭踢去。   徐子陵哈哈一笑,錯身脫出許開山的龐大威脅,整個人輕鬆起來,使出真氣速換的獨家本領,倏地前移兩步,拳化為掌,與另一掌會合成蓮花狀,一團高度集中的螺旋寶瓶氣力即在掌蓮內形成,朝上一托,寶瓶氣離掌上衝,迎往辛娜婭,同一時間他滾往地上,墜進清涼的溪水去,暫時化去緊迫眉睫而來的殺身大禍,脫身重圍之外。   段玉成、火女、水女三把長劍鍥而不捨追至,分從三個角度往水中的徐子陵疾刺而下。   辛娜婭則悶哼一聲,雖堪堪擋著徐子陵贈她的寶瓶真勁,嬌軀仍要硬被撞得遠拋開去,多少也受點創傷。徐子陵這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全力一擊,豈是她容易消受。   徐子陵沒入溪水下六尺深的水底,翻身仰躺,透過蕩漾的清水把攻來三劍的角度、時間看個一覽無遺。先吸一口水,兩手運勁,三股水箭從兩手和口中噴發而出,像三支水柱般從水底衝破水面螺旋射出,攻往段玉成、火女和水女臉門必救處。   發出混合螺旋勁的水箭後,他再貼水底驟移數丈,使其他敵人攻無可攻,無法掌握他的位置。   段玉成三人無奈下只好一同回劍疾擋徐子陵這別出心裁的水底奇招,硬給震返溪旁。   上方陰影蓋天。   「大尊」許開山頭上腳下從天撲至,雙掌壓水而來,雖未擊實,可是置身水底的徐子陵再感覺不到先前有若游魚款擺的輕鬆感覺,溪水變的如有實質,重若泰山,壓得他心頭發悶,最駭人是手足難以動彈,嘗到這大明尊教最高領袖的厲害手段。   許開山或及不上石之軒,但功力肯定相差不遠。可是徐子陵卻不驚反喜,因為許開山急於殺他,犯上嚴重的錯誤。   事實上許開山的手法非常高明,把內勁貫注河水,使河水變成重若萬斤的巨石,壓得徐子陵無法動彈,只能以硬碰硬,抗他蓄勢而來,從空中下擊的全力出手,而不能再像剛才般以水箭卻敵。   問題是徐子陵從石之軒學來的測敵之法,恰好能在這特殊的情況下發揮出最大的效用。當許開山的真氣與溪水結合,六尺許見方的溪水立即停止流動,像從溪底驟然冒上一方巨石,使流來的溪水亦被激得水花四濺,但最奇妙的是許開山勁氣的強弱分佈,真氣運動的方式,竟有如一本書般清楚的寫在每一寸的溪水中,藉此方便,使徐子陵完全把握到許開山這招的玄虛,窺探到他那遁去的「一」。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徐子陵從水底的兩指戳出,迎上許開山穿水而來的雙掌,指力的分佈也不是平均的,迎上他左掌的右指佔他全身功力八成有餘,另一指只蓄有他兩成的勁力,且用的是針對性的卸勁。   「水石」破碎,回復流動。   指掌交接。   徐子陵左手食指微縮,比右手食指稍遲一線才刺上許開山右掌心,這微妙的差異,決定雙方的高下成敗。   右食指以穿透性的螺旋勁與許開山正面交鋒,許開山立吃大虧,全身劇震,被螺旋指勁破開掌勁,透脈入侵。   原來許開山兩掌勁力分佈亦非平均,而是右掌強左掌弱,以六四的比例分配,徐子陵用的卻是以上驥對下駟之計,以強擊弱,以弱迎強。精微處是先一步以強制弱,令對方的強亦變弱。   此時左食指才刺上許開山較強的右掌,勁氣橫瀉,水花四濺。   外人看去只見兩人指掌交擊,豈能想得到其中玄妙精彩處。   許開山厲叱橫生,硬給震得拋往溪面上空,噴出鮮血。   徐子陵也被他反震之力弄得血氣翻騰,眼冒金星,知對方已受到不輕的內傷,強壓下血氣,借水力浮起,兩腳後蹬用力,射出水面,隔空一拳往仍在空中的許開山轟去。   段玉成、榮姣姣、辛娜婭、火女、水女大驚趕至,仍遲一步。   許開山終是宗師級的高手,臨危不亂,在空中一個翻騰,雙掌封格。   「蓬!」許開山擋上的是高度集中的寶瓶氣,那能吃的消,傷上加傷,再噴一口鮮血,斷線風箏的往沿溪趕至的辛娜婭與榮姣姣滾去。   侯希白的喝聲從谷口方向傳來道:「惡徒休得逞兇,侯希白來啦!」   辛娜婭凌空接著被重創的許開山,以回紇語嬌呼徐子陵聽不明白的話。   徐子陵還以為對方要逃,冷喝道:「哪裡走!」   似聞言急退的火女和水女竟同時射出數十點寒芒,往徐子陵罩來。   榮姣姣則迎上來援的侯希白。   徐子陵感到身體一陣虛弱,曉得自己因追擊許開山至內傷加重,兼之真元耗損極鉅,無力硬擋兩女暗器,立即換氣移避。   火女和水女繼續後退,卻非逃走,而是助榮姣姣應付侯希白的摺扇。   另一邊許開山盤膝坐下,辛娜婭拋開一切,掌按許開山後背心,為他就地療傷,徐子陵幾可肯定他們有獨門的療治內傷秘法,可令許開山在短時間復原過來,那將是他和侯希白末日來臨。   侯希白美人扇上下翻飛,堪堪擋住三女致命的狠辣招數,再無暇理會其他事。   「徐子陵納命來!」段玉成人劍合一,化作長芒,朝他殺至。   徐子陵心中叫苦,無論段玉成千不對萬不對,他也無法忍心傷害他。可是若脫不掉他的糾纏,俟許開山恢復作戰能力,加上辛娜婭三個女將,他兩人豈有僥倖之理。   劍光劇盛,氣勁罩空而至。   徐子陵心神再震,眼前段玉成表現出來的實力大勝適才,可知早先他是留有餘力,現在為護許開山,再無保留,盡顯其從《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學來的奇功絕藝,以徐子陵目下的情況,想殺他仍是有心無力,何況他在這問題上更是三心兩意。   徐子陵後躍往溪旁一塊石上,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生出一吸一卸的兩股相反力道,應付對方鋪天蓋地攻來的劍氣。   段玉成劍勢凌厲,神色卻是靜如止水,但若他原式不變的攻至,一半劍氣會被吸收,另一半則給卸開,只要徐子陵成功吸取他部份真氣,反擊的一招會令他非常難捱。   倏地萬千劍影斂去,便回一劍,段玉成腳踏奇步,搶往徐子陵左側,劍起倏下,分中疾劈,變化之精妙,叫人難以測度,更予人渾成一體,沒有半點瑕疵的感覺。   徐子陵那想得到他高明至此,用實的勁道反變成花招,吸無可吸,卸無可卸,若沒受內傷,還可以硬擋他這雷霆萬鈞的一擊,此刻卻自知力有未逮。   龐大無匹的劍氣,把他完全籠罩鎖緊。   徐子陵兩手施出大金剛輪印,同時往後飛退,退往小溪對岸。   段玉成冷笑道:「找死!」   他原式不變,斜掠而起,仍是照頭往他刺來,在氣機牽引下,徐子陵的退避引發他的劍氣更如暴瀉山洪,長劍生出「嘶嘶」刺耳的破空尖嘯,大有一劍克敵之勢。   徐子陵洒然笑道:「玉成仍是臨敵經驗未足哩!」   本往上迎的大金剛輪印改往下按,溪面登時水花四濺,一股粗圓的水柱從溪內激射而起,剛柱般急射段玉成下盤要害。   段玉成那想得到他有此一著,且是重施故技,立即亂了手腳,長劍改往水柱劈下。   「蓬!」水花四濺,段玉成硬給撞得掉回對岸。   徐子陵大喝一聲,隔溪一拳往段玉成轟去。   段玉成陣腳未穩,慌忙橫劍格擋。   徐子陵瞧著段玉成露出愕然之色,當然是因擋不到半絲拳勁而驚駭,此時寶瓶氣已形成,脫拳而去。   「砰!」段玉成渾體劇震,往後挫退,俊臉血色退盡,顯已受傷。   徐子陵亦感到一陣虛脫,未能乘勢追擊,他本以為段玉成會捱不起此拳受傷倒地,此刻見他仍撐的住,且沒有吐血,可知《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武功,確是不同凡響。   許開山此時倏地立起,頭罩露出的眼睛神光電射,喝道:「好武功,本尊再來領教。」   辛娜婭躍到段玉成旁,關心神色在俏臉上表露無遺。   徐子陵暗自提氣,瞧著來到對岸的許開山,淡淡道:「許兄改變聲音,又戴上頭罩,可是能瞞得過別人耳目嗎?」   許開山在對岸立定,搖頭歎道:「想不到縱橫不可一世的徐子陵,竟要命喪此谷,可惜啊可惜!」   辛娜婭和段玉成分別移到他左右,蓄勢以待。   徐子陵則暗下決心,縱使要死,一定拉許開山陪他一起上路。   就在此刻,谷外傳來尖銳的哨子示警聲,透出非常緊急的意味。   辛娜婭和段玉成同時色變,許開山雙目射出驚異神色。   徐子陵想不到他們尚有同黨在谷外,心中暗震。   許開山眼神變化多次後,沈聲道:「算你命大,我們走!」   三人說走便走,往谷口掠去。   徐子陵大喝過去道:「希白退開!」   侯希白收扇後退,榮姣姣三女無心戀戰,隨著許開山等轉瞬間走個一乾二淨。   徐子陵雙腿一軟,坐到地上。   侯希白趕到他旁,關切問道:「子陵沒事吧?」   徐子陵急道:「你快出去看看,若是青璇回來立即示警,我必須盡快復元,才能出來助你們。」   侯希白立即色變,二話不說的全速往出谷林路掠去。   徐子陵遊目四顧,小谷寧和一片,流水淙淙,蟲鳴鳥唱。   太陽剛抵中天,照得谷內林木更是層次分明,綠蔭灑地,像適才的激烈戰鬥是從未發生過般。   他既心懸石青璇,又擔心侯希白,雖未完全復元,忍不住長身而起。   先前與許開山的正面交鋒,勝敗只是一線之隔,論功力,許開山仍比他勝上一籌,所輸的實是運氣,而徐子陵則贏得僥倖,若非他終於體悟到石之軒身上學曉的察敵之法,找到許開山的破綻,勢將錯失良機,在敵眾我寡下,難逃殺身之禍。   假若能把這察敵的手段用在置身水中以外的地方去,他等若學曉一半的不死印法,不但知所進退,更可因能掌握敵人氣勁分佈和運勁的方式,借勁卸勁以克敵,達至不死的至境。   如何能臻達這種境界?   警兆忽現,徐子陵往谷口方向瞧去,侯希白從林中小徑轉出來,神色凝重的來到他身前,沈聲道:「石師來了!」   徐子陵大吃一驚,失聲道:「你說甚麼?」   侯希白道:「我說石師來了,應說他曾經來過。我到谷外時,打鬥已經結束,大明尊教完啦!」   徐子陵明白過來,使許開山驚走的是石之軒,大明尊教的人今趟到巴蜀對付他的女兒,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安隆是奉他的命令警告自己,教他防備。石青璇不在小谷內,大有可能是石之軒為令女兒免禍的佈置,許開山等心切為莎芳報仇,慘陷石之軒巧布的絕局內。在某一程度上,連徐子陵亦被石之軒利用上。   侯希白續道:「兩人伏屍路上,卻不見另外四人,照我看他們定逃不過石師的手。」   徐子陵怕死的是段玉成,忙道:「我們去看個清楚。」 第二章 悔之已晚   寇仲匆匆趕到少帥府內堂,二十八名在門外守護的宋家子弟兵人人年少力壯、氣宇軒昂、虎背熊腰、神氣剽悍,一式青衣勁裝,腰佩馬刀,顯是宋家軍的精銳,於此非常時期,負起隨行保護之責。   眾人先向寇仲肅立敬禮,雙目射出崇敬仰色,其中一人趨前施禮道:「二小姐在堂內等候少帥。屬下宋邦,拜見少帥!」   寇仲的心早飛進內堂,恨不得三步變作一步搶進門去,卻不得不向宋邦有所表示,一把抓起他雙手,微笑道:「辛苦各位兄弟哩!」   眾人齊聲應道:「能為二小姐和少帥辦事,是我們的光榮。」   寇仲給他們的整齊一致嚇一跳,就像早知他會如此說話,預備好回應以的。   宋邦低聲道:「少帥請入堂見二小姐。」   寇仲忽然心兒卜卜的跳起來,離開宋邦,往大門走去,眾宋家軍讓往兩旁。   跨過門檻,宋玉致優美高貴的倩影映入眼廉,這美女背著他立在窗前,凝望窗外花園的景致,她以吉綠色花巾裹發,深紅色錦帶束結,穿的是粉綠翻領袍,乳白色緊袖上衣,下穿藍、白、金三色相間條紋褲,黑革靴,英姿佩爽,又不失女性的撫媚。   寇仲的感覺就如一個離鄉別井長期在外闖蕩的遊子,走遍萬水千山,苦抗各式引誘後,終回到闊別已久的嬌妻身旁,雖然宋玉致頂多只算是他的未婚妻子。   寇仲戰戰兢兢的輕步移到宋玉致香軀後,生出把她擁入懷內的強烈衝動,至少也要抓著她有如刀削的動人香肩,卻終是怕冒犯她,令她不悅,只好柔聲道:「致致!我來哩!」   宋玉致語氣平靜的道:「寇仲!唉!寇仲,你可知你的胡作非為,把人家害得多慘?」   寇仲虎軀劇震,終忍不住探手搭上她香肩,觸手處充盈青春活力和彈性,動人的髮香體香撲鼻而來,他再說不出話,本來很想告訴她自己如何思念她,可是萬語千言,無從說起。   宋玉致輕輕一掙,似要擺脫他的手掌,當然無濟於事,事實上她亦非真要掙脫,只淡淡道:「你可知我是從甚麼地方來的?」   寇仲此刻除宋玉致外心中再無他物,心迷身醉的道:「不是從嶺南來嗎?」   宋玉致輕輕道:「玉致尚未嫁你,你不可對人家無禮。」   寇仲像從一個美夢驚醒過來般,忙放開雙手,賠笑道:「玉致息怒,我只是因久別重逢,情不自禁吧!」   宋玉致淡淡道:「你給我滾開少許!」   她說話內容雖不客氣,但是語調溫柔,顯然並不是心中動怒,所以寇仲沒有被傷害的感覺,還感到能碰她香肩而不受嚴責,與眼前美女的距離大大拉近。忙後退兩步,欣然道:「滾開少許哩,致致究竟從甚麼地方來的?」   宋玉致緩緩別轉嬌軀,面向這令她愛恨難分的男子,清麗的玉容靜如止水,道:「我是從海南來的。」   寇仲一震失聲道:「甚麼?」   宋玉致白他一眼,會說話的眼睛清楚傳遞「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這句怪責的話,語調保持平靜,淡然自若道:「你離開嶺南後,爹著手進行擬定已久的計劃,先把林士宏迫得退守郡陽湖,這方面由智叔負責,聯蕭銑以對付林士宏,以種種手法打擊和削弱林士宏的軍力和生產力。」   寇仲探出大手,道:「我們坐下再說好嗎?」   宋玉致幽幽盯他一眼,搖頭道:「我歡喜站在這裡說話,說完我要立即離開。」   寇仲縮手愕然道:「你要立即離開?為何如此來去匆匆?我怎捨得你走?」   宋玉致霞生玉頰,帶點狠狠的頓道:「我愛走便走,狗嘴吐不出象牙。」   寇仲感到的卻是未婚夫妻耍花槍的情趣,微笑道:「不要唬我啦!致致因何到海南島去,晃公錯不是與你們宋家勢不兩立嗎?我今趟到長安沒見到,他是否回到海南島去?」   宋玉致沒好氣的道:「我們不是被邀請的。」   寇仲劇震道:「甚麼?」   宋玉致歎道:「你當天去見爹,早該想到這後果。南海派與我宋家實力懸殊,爹肯忍讓晃公錯,只因投鼠忌器,現在爹既決定助你爭霸天下,再無任何顧忌。明是動員北上,暗裡卻部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佔海南。當我們的船隊進迫珠崖,晃公錯等人仍在夢中,給我們攻個措手不及,倉惶逃走。現在海南和附近沿海郡縣均在我們控制下,直接威脅沈法興和李子通,我們的艦隊離這裡不到十天的海程。不過這只會使形勢更為吃緊,迫李世民對洛陽作速戰速決,並在我們北上前把你連根拔起。」   寇仲聽得又驚又喜,頭皮發麻,首次深切體會到李閥對宋缺的恐懼,絕非無的放矢,憑空想像。宋缺確是戰略和軍法大家,惑敵的手段更是出神入化,騙得人人以為他仍在結集兵力動員準備北上之時,在毫無先兆下對海南島發動特襲,趕跑控制海南的南海派。   海南島落入宋缺手上,等若給他取得長江以南海域的操控權,無論是李子通或沈法興的水師,亦難與一直養精蓄銳、保存實力的宋家艦隊硬撼。且宋缺要來便來,要到宋家艦隊臨門的一刻,敵人才會驚覺。在整體戰略上,佔據海南島是精采絕倫的奇著。   此事對他的計劃利弊難分。李子通或會被嚇得龜縮不出,又成趁宋缺在海南陣腳未穩的時機,鋌而走險,北上攻擊他的少帥軍,好與李世民大軍合對抗宋缺。   宋玉致柔聲道:「爹現在準備對沈法興用兵,玉致今趟是奉他命而來,囑你無論如何守穩彭梁,待他破沈法興後與你分從南北循水陸兩路攻打江都。照我們估計沈法興頂多能撐上半年,明年春暖花開時,但願我們可在江都見面吧!」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他的少帥軍能撐上半年嗎?宋玉致最後一句話,不但大有情意,且含有並不看好他因而有點生離死別的味兒,令他更是百感交集。   宋玉致垂下螓首,輕輕道:「我很累,你好好保重,玉致走哩!」   寇仲一把抓著宋玉致香肩,焦急道:「致致怎可以這麼說走便走?」   宋玉致沒有掙扎,卻有種心力交瘁的麻木表情,淡淡道:「為甚麼不可以?」   寇仲愕然道:「我們這麼久沒見面,難道除公事沒其他話兒傾訴?」   宋玉致美目流露一絲淒然無奈的神色,柔聲道:「你們男人家腦子除爭霸天下和統一大業外尚容得下其他東西嗎?好好保著你的少帥軍是眼前你唯一該想的事,玉致對你再無話可說,爹要我嫁給你,我就依爹的條件嫁給你,明白嗎?」   寇仲如受雷殛,在劇震中鬆手挫退,臉色轉白,心中湧起萬念俱灰的失落感覺。   宋玉致輕歎道:「若現在是太平盛世,我們偶爾在江湖相逢,玉致或會為你傾倒。可惜時地均不適合,還可以向你說甚麼呢?自從你向智叔首次提親,把玉致對你的少許好感徹底粉碎,我最痛恨是有條件的買賣式婚姻,偏是出自可讓我心儀的男兒之口。寇仲你曾設法瞭解過人家嗎?對玉致心內的想法你可有絲毫興趣?你不能當我是個征服的對象和目標,就像江都或長安,視玉致只是戰爭的附屬品。」   寇仲聽得呆若木雞,捫心自問,他雖記掛她、愛憐她,卻從未關心過她芳心內的想法,例如她因何反對宋家爭戰天下諸如此類,只理所當然認為她喜歡自己。   宋玉致踏前兩步,輕纖手,撫上他的臉龐,輕柔的道:「少帥好自為之,不要送啦!」說罷淒然一笑,就那麼不顧而去。   火女和水女伏屍谷外,兩者相隔達十多丈,可想像當時戰況激烈,大明尊教諸人且戰且逃,兩女為保教尊捨命阻截石之軒,在他的辣手無情下玉殯香消。   兩人一路尋去,到半里外再見兩具男屍,赫然是五類魔中的鳩令智和羊漠,兩人屍旁各有一副斷折破裂的弩箭機,弩箭撤在四周地上。   侯希白檢視兩人的致命傷,下結論道:「確是石師下的手,表面不見傷痕,但五臟俱碎,一擊致命。」   徐子陵想起慘死長安的尤鳥倦,點頭同意,道:「他們定是奉許開山之命在這裡設伏接應,為阻擋石之軒而送命。我們分頭搜索,半個時辰後再到這處會合。大明尊教的人雖作惡多端,可是人死還有甚麼好計較的?我們就讓他們入土為安吧!」   寇仲呆坐內堂一角,癱倒椅上,後枕椅背,茫然瞧著上方屋樑,首次為自己過往的行為感到深切的悔意。   慚愧、自責、悔恨一起向他襲來,他的功利心和無知把心愛的人徹底地傷害!   他只是自私地為自己的信念著想,卻從未設身處地從她的角度和立場去為她著想過。   窗外黑沉沉的雲低垂半空,似在反映他頹喪的心情!一股無以名之的傷痛使他身心受著萬斤重石般的壓制,說一句話,動一動,甚至思索他和宋玉致發展到如此田地的關係,也要費盡全身氣力方能做到。   他或者可得到她的軀體,卻不能得到她的芳心,縱然贏得天下所有戰爭又如何?卻永遠失去她。這些讓他感到窒息的想法,令他覺得無比的孤獨。在這一刻,再沒有事情可使他感到有意義,更無法醫治他深心內的創傷。   自責像無數銳利的尖針刺戳著他的心,彷彿一向強大的意志和自制力一下子消失殆盡,渾體軟弱無力。   宣永的聲音在入門處響起道:「稟告少帥,榮陽失陷哩!」   寇仲把「榮陽失陷」四個字在心中念了兩遍,到第三遍清醒過來,坐直身軀。   宣永和洛其飛來到他身前,憂心忡忡的瞧著他。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道:「我沒有事,坐下說話。」   兩人分坐他左右,洛其飛道:「消息剛傳來,我們早猜到魏陸會投降,卻想不到投降得這麼快。聽說王世充派大將張志往榮陽傳信,命魏陸發兵增援虎牢,豈知魏陸竟設伏生擒張志和其從人,接著開門迎接李世績入城。」   寇仲聽得清醒了點,心神轉回冷酷的戰場處,記起魏陸是榮陽守將,張志則是王世充御令有資格傳他諭旨者。皺眉道:「管城、榮陽相繼不戰而失,鄭州勢將追隨,王玄應如何應付?」   洛其飛道:「王玄應怕受敵四面夾擊,不戰而退,躲回虎牢去。」   寇仲心忖不知今天走了甚麼壞運道,入耳的全是壞消息。搖頭歎道:「我最清楚王玄應這沒用的傢伙,絕對沒有死守虎牢的膽量和決心。他娘的!我們的行軍詐敵大計只好提早立即進行,老天爺一向照顧我寇仲,希望他老人家到今天仍堅持不變。」   忽然間他曉得無論如何傷心失意,也不能讓個人的情緒影響他的少帥軍,那關乎到所有愛護和擁戴他的人的期望和生命。   若有徐子陵在身旁就好哩!   兩人在小溪洗擢手沾的污漬,心情沉重,不久前火女和水女仍是青春煥發,此刻卻和鳩令智和羊漠長埋谷外林內黃土之下,對方雖是敵人,心中豈無感觸!   他們搜索過附近方圓近十里的地方,再無任何發現,許開山、辛娜婭、榮姣姣和段玉成四人或能成功落荒逃走。以他們的武功,若非許開山和段玉成內傷未癒,縱正面決戰與石之軒應有一拚之力。   徐子陵愈來愈感覺到石之軒的高明和可怕,難怪天下正邪兩道對他如此忌憚!   大明尊教經此兩役瑑膝徽麊睅謢滿A五類魔只剩下一個辛娜婭,傷亡慘重,其進侵中原的計劃勢必大受打擊,短期內難以振作。   侯希白往溪旁大石坐下,仰望小谷上迷人的深黑星夜,歎道:「石師當有安隆助他,否則大明尊教的人不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   徐子陵點頭不語,脫掉馬靴,把赤足浸進水內,清涼的感覺使他波動的心情平復下來,重新聽到谷內秋蟬鳴唱交織的聲網。   侯希白往他瞧來,皺眉道:「青璇究竟到那裡去?」   徐子陵搖頭表示無法猜估。   侯希白問道:「那個你喚作玉成的是甚麼人?似是子陵的舊識,劍法非常高明。」   徐子陵遂向他解釋與段玉成的關係,並下結論道:「以前縱使他離開我們,大家總還有幾分餘情,經此一役,甚麼餘情都要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仇恨。我當然不會恨他,他卻怕不會這麼想,仇恨會像林火般蔓延,直至把一切燒成灰燼!」   侯希白點頭道:「他肯定是個思想極端的人,一但對事物生出定見,誰都沒法改變他。對我來說宗教只可欣賞不可沉迷,當宗教思想成為一種束縛,人將變成那種思想的奴隸。」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番話自己想想便算,萬勿說出來,否則必惹起風波。對有信仰的人來說,他們信仰的本身已是一種解脫,自其自足,不假他求。」   侯希白哂道:「真理只有一個,世上這麼多不同的信仰,那一個是真?那一個是假。唉!這些事想想也教人頭痛。」   徐子陵心忖正因人人信念不同,世上才會有這麼多爭執。   侯希白盤膝坐定,閉上雙目,道:「子陵打算在這裡等多少天?」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見不著青璇,我始終不能安心。」忽然心中一動,朝林路瞧去。   侯希白亦睜開俊目,一眨不眨的瞧著同一方向。   在星光月照下,石青璇上戴青黑笙帽,身穿乳白緊袖上衣,錦花捆袖,外套乳黃短襖,翠綠色披肩,朱色長稱,以青花錦帶束腰,腳踏尖頭履,正擾豪婷婷、悠閒從容的回來。   她沒有掩遮玉容,也沒改變容貌,步履輕盈,有如來自最深黑星空降世下凡的凌波仙子,她手上提著「青絲為籠系,佳枝為籠鉤」的桑籃,隨著她的出現,小谷仿似立即被一片馥郁的香潔之氣籠罩包圍。   兩人大喜起立迎接。   侯希白更是看得目射奇光,如非沒有筆墨隨身,早提筆在美人扇上記錄這無比動人的一刻。   石青璇容色平靜,沒有表示歡喜,沒有表示不悅,美目淡淡掃視這兩個在家門前的不速之客,最後來到小溪對岸,目光落往徐子陵臉上,露出一絲若月色破開層雲的笑意,輕柔的道:「覬子!到今天才曉得來嗎?」 第三章 簫怨歌悲   在迷茫夜雨下,寇仲肩立無名,跨坐千里夢,於梁都東五里許處的丘崗,瞧著少帥軍不同的兵種,一隊一隊從下方官道往彭城方向開去。   陪伴左右的是焦宏進、白文原和十多名來自飛雲騎的親兵。   雖在濛濛夜雨中,他仍是形象鮮明,舉凡經過的少帥軍成員均可看到他的親切送行,他本身便是提高士氣的元素。   宣永是今趟大行軍的統帥,晝伏夜行,不但是對少帥軍嚴峻的訓練,更關乎到少帥軍的存亡。   寇仲清楚曉得這是一場豪賭,仟何一個環節稍出問題,他永無翻身的機會。失去北方基地和少帥軍這支精兵,以宋缺的實力,在回天乏力下唯有黯然撤返嶺南。   宋家對他的期望,少師軍將士對他的信賴,與魔門的殊死鬥爭,他忽然感到這些重擔子全落到他雙肩上,壓得他的心就像夜空上的烏雲般沉重。   洛其飛的手下偵騎四出,對運河上下游的情況作出嚴密的監察,一方面讓楊少卿的軍隊能秘密潛來,另一方面注視下游鍾離敵軍的動靜。卜天志則負責從水道把楊軍送來的重責。   李子通會作出怎樣的反應?事實上寇仲沒有絲毫把握,一切只能委諸老天爺之手,若他老人家要亡寇仲,寇仲只好認命。   徐子陵想不到石青璇會有這麼一句親匿的話兒,登時整個人暢快起來,有逍遙雲端的飄然感覺,仍不忘施禮道:「石小姐你好,這位是……」   石青璇美目溜到侯希白處,回復淡漠的神情,香肩微聳道:「誰人不識侯公子呢?」   侯希白洒然道:「侯希白拜見青璇小姐,我到谷外等候如何?有甚麼事你們可隨時召小弟進來。」   石青璇秀眉輕皺,淡淡道:「為甚麼要避往谷外去?侯公子既是徐子陵的朋友,青璇當然竭誠招待,請兩位進來喝口熱茶,好嗎?」說罷飄然越過小溪,領先進入石屋內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想不到石青璇這麼易與近人,均喜出望外,忙隨在她身後入屋。   石屋內是個佈置清雅的小廳堂,石青璇燃起一角油燈,兩人在一邊坐下,這天姿國色,以簫藝名傳天下的石才女神態悠閒的在烹茶,心中都有種難以形容的溫馨滋味。   石青璇的態度親切中保持距離,熱情中隱含冷漠,但已足令他們受寵若驚。   她不說話,兩人更不敢說話,怕破壞小屋的寧和。   接過石青璇奉上的香茗,徐子陵忍不住道:「剛才……」   石青璇柔聲道:「不要說剛才的事,人家不想知道。子陵還未答青璇的問題,為何今天才來?」   徐子陵啞口無言,道:「這個,嘿!這個……」   石青璇把熱茶送到侯希白手上,到兩人對面坐下,「噗嗤」笑道:「無詞以對嗎?青璇不是怪責你,你不是愛雲遊四海嗎?湊巧沒雲遊到這偏僻的地方來,對吧?」   侯希白見徐子陵窘得俊臉通紅,幫腔道:「在下最清楚子陵的情況,他空有雲遊天下之志,可惜蒼天直至今日仍不肯予他機會。」   石青璇淡淡笑道:「都是青璇不好,愛看徐子陵受窘的趣樣兒。唉!青璇仍未有機會謝子陵援手之德,為岳伯伯完成未竟的心願。」   徐子陵知是謝他除去「天君」席應的事,想謙說只是舉手之勞,又怕過於自誇,因能擊殺席應頗帶點僥倖成份,勝來不易。忙答道:「全賴岳老在天之靈保佑。」接著解囊取出天竹簫,說出來龍去脈,雙手遞予石青璇,退回原座。   石青璇接過天竹簫,欣然道:「尚大姐太識青璇的心哩!青璇怎當得起她的愛寵。」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與石青璇相處的酣暢寫意,不過她雖從不掩飾對自己的好感,可是在兩人間總像有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侯希白充滿期待的試探道:「青璇小姐不試試這管簫的音色嗎?」   石青璇笑嗔的白他一眼,嬌笑的道:「貪心!」說罷把天竹簫提起送到香唇旁,輕輕吹出一個清越的音符。   簫音像起自兩人深心處,又像來自還不可觸的九天之外。   侯希白動容道:「難怪秀芳大家不惜千里之外,令子陵送來此簫,只有青璇配得上此管簫。」   石青璇花容轉黯,美目蒙上淒迷之色,神色的變化是如此突然,看得兩人心神劇顫,想到她定是感懷自身無奈的遭遇,難以自持!   在石青璇毫不費力的香唇輕吹下,天竹簫響起連串暗啞低沉的音符,音氣故意的滿洩,發出磨損顫慄的音色,內中積蓄著某種奇詭的異力,令人感受到她芳心內抑壓的沉重傷痛,不禁想到她可能正在心靈內無人能窺探到的秘處默消著滴滴情淚!   簫音回轉,不住往下消沉,帶出一個像噩夢般無法醒轉過來沉淪黑暗的天地,領人進入淚盡神傷的失落深淵。   簫音忽又若斷若續,地似是用盡全身力氣,再無法控制簫音,天竹簫仿似只能依靠自已的力量,把僅餘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掙扎的悲歌。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徐子陵忘記了自己,感到整個靈魂隨簫音顫慄。   「犯羽含商移調態,留情度意拋管弦。」   究竟何事惹得她真情流露?借簫音盡訴芳心內的委曲和悲傷?可是她神色仍保持平靜,只一對秀目睜射出「一聲腸一斷,能有幾多腸」的悲哀!那種冷漠與悲情的對比,份外使人震撼。   侯希白不知是感懷自身,還是勾起對石青璇令人腸斷的身世,早淚流滿臉,於簫音欲絕處,忽然掌拍椅子扶手和唱道:「蜀國多情多艷詞,雕塢清怨繞樑飛。花都城上客先醉,若分嶺頭人未歸,響音轉碧雲駐影,曲終清漏月沉暉,山行水宿不知遠,猶夢玉釵金縷衣。」   石青璇簫音一轉,似從無法解脫的沉溺解放出來,變得纏綿緋側,聞音斷腸。   又仿如陰山雁鳴,巫峽猿啼,配合侯希白蒼涼悲越的歌聲餘韻衝霄而起,填滿屋內外的空間。   侯希白歌聲一轉,從嘶啞低沉,變得溫柔情深,續唱道:「遙夜一美人,羅衣沾秋霜。含情弄竹簫,彈作陌上桑。簫音何激烈,風捲達殘雲。行人皆擲燭,棲鳥起迥翔。但寫卿意苦,莫辭此曲傷。願逢同心者,飛作紫鴛鴦。」   徐子陵給簫音歌聲能追魂懾魄的力量把他對自身的控制完全沖潰,際此月夜清幽的時刻,潛藏的哀思愁緒像山洪般被引發,千萬種既無奈又不可逆轉的悲傷狂湧心頭,情淚奪眶而出。   侯希白唱到最後咽不成聲,只餘簫音在虛空中蹈蹈獨行,即使最冥頑不靈的人亦會被簫音感化,何況是徐子陵和侯希白這兩個多情種子。   簫音再轉,透出飄逸自在的韻味,比對剛才,就像浸溺終生者忽然大徹大悟,看破世情,晉入寧柔純淨的境界。   石青璇清美的玉容輝映著神聖彩澤,雙眸深沉平靜,本來籠罩不去的愁雲慘霧雲散煙消,不餘半點痕,美麗的音符像一抹抹不刺眼的陽光,無限溫柔地輕撫平定兩人心靈的摺皺。   「纖纖軟玉捧暖簫,深思春風吹不去。檀唇呼吸宮商改,怨情漸逐清新舉。」   簫音逐漸遠去,徐子陵驀然驚醒,剛好捕捉到石青璇消失在門外動人的背影。   雨絲從天上漫無休止的灑下來,裝載酗重的驟車隊駛過,車輪摩擦泥濘發出的嘶啞聲,此起彼繼。   寇仲的心神飛越,想到正在洛陽外圍進行的戰爭。   若有對錯,他直到此刻仍不曉得自己立志爭霸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以往他只須為自己負責,承擔所有責任,現在則不能彈此調兒,凡事必須為所有追隨自已的人著想。   他首次感到生命再不屬於他個人所有,因為任何一個錯誤,包括眼前大規模的行軍,犧牲的決不只是他一個人。成為少帥軍最高領袖,再不能像以前般妄逞英雄,他甚至要把一向最著重與徐子陵的兄弟之情也放在次要的地位,凡事都以少帥軍的榮辱利害為主,這想法令他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   幸好現在徐子陵與他目標一致,否則真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以往從沒動過的意念出現在他的思域內,在此之前無論他處身如何惡劣的環境,打不贏便跑。何是現在他已和少帥軍合為一體,存亡與共,再沒有憑個人本領來去自如的瀟灑輕鬆。勝負之間不但沒有難以逾越的鴻溝,且只一線之隔,若少帥軍全軍覆沒,他亦恥於獨活。   宋玉致對他的指責是對的,他自決定出爭天下,以統一中原為己志後,再容不下其他東西,更沒資格去容納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事物,從沒有比這一刻,他能更深切體會到自己的處境。   金黃的月色灑遍小谷每一個角落,石青璇坐在溪旁一方石上,雙足浸在水裡,天竹簫隨意地放在身旁,仰起俏臉凝望夜月。   徐子陵悄悄來到她旁,在另一方石頭坐下。   石青璇櫻唇輕吐,柔聲道:「子陵為何要哭?」   她仍保持仰觀夜星的姿勢,看得專注深情,使她的話似乎在問自己,而非身邊的男子。   徐子陵給她這一句話勾起剛才的情緒,熱淚差些兒再奪眶而出,恨不得伏入她懷裡,摟著她纖腰,把心中的委曲和怨屈盡情傾吐,讓她愛憐地撫慰他。   可是這突然而來的衝動只能強壓下去,盡力令自己靈台清明,心安神靜,輕歎一口氣,卻仍不曉得該如何答她。   侯希白留在屋內,寧靜平和的幽谷,像只屬於他們倆的天地!   石青璇對徐子陵沒有答她毫不介意,柔聲道:「人的歸宿是否天上的星宿呢?若真的如此,我的歸宿該是那一顆星兒,子陵的歸宿又在那裡?」   徐子陵把目光從她秀美的輪廓投往星空,因月照而變得迷濛的夜空裡,嵌滿無數的星點,心中湧起微妙複雜的情緒,身旁的美女就像這夜空般秘不可測,擁有她就像擁有無邊無際的星空。   在這一刻,他忘記人世間所有事物,就只剩下師妃暄和石青璇。   兩女選的都是出世的道路,不同處在師妃暄的路子是捨棄凡塵的一切,包括男女間令人顛倒迷醉的戀情,追求的是從她視為一切皆空的凡塵,超脫過渡往生命彼岸某一神秘處所。她的志向是勘破而非沉迷。   以逃避來形容石青璇的出世或者不太恰當,但她的避世總帶點這種意味!以往徐子陵對她一直持有這看法。可是今趟身處她安居的幽谷,聽到她自白式的簫曲,他的看法已被動搖。事實上她正以她的方式去感受生命的真諦,她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她要逃避是人世間的紛爭和煩惱,與大自然作最親密的接觸,體會到別人無暇體會的美好事物。   從沒有一刻,他能比現在更瞭解她。   她向他表示無意四處遊歷,因為幽谷本身自己自足,她根本不假外求。   他和師妃暄的熱戀在龍泉開始,在龍泉終結,不須由任何一方說明,雙方均曉得事實如此。   他現在是孑然一身,沒有任何感情上的束縛,而幸福就在他身旁,他可以打破宿命又或接受命運,為自己去爭取?   第一趟對石青璇的心動,發生在去年中秋之夜的成都鬧市中,而到獨尊堡小樓的悲歡離合,他一直把對石青璇的思慕壓制,強忍憶念的折磨!到適才再得聞她的簫音,長期抑壓的情緒頓時釋放出來,他覺得已失去自制的能力。   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對她的依戀,也感到自己的不配,自慚形穢的悲哀!那不是身份地位的問題,而是他仍不能拋開一切,與她共醉於天上的美麗星空。   假若他盡訴衷情,得她垂青,轉頭自己又要離開她,甚或戰死沙場,豈非只能為她多添一道心靈的創傷!   要命的是沒有一刻他像現在般那樣感到需要她,沒有她的天地會空蕩蕩得令他難以忍受,淡淡的清香從她嬌軀傳來,是那麼實在,又是那麼虛無飄渺,可望不可得。   他多麼希望能把她擁在懷裡,一遍又一遍的吻她每一方寸的肌膚,以全身的力量對她說:「我們永遠不要分離。」   但殘酷的現實卻令他不敢有絲毫行動,多半句說話。   石青璇終往他瞧來,「噗癡」嬌笑道:「呆子在想甚麼?為何十問九不應的?」   徐子陵一震迎上她的目光,再轉往她擢在溪水中的完美晰白的雙足,一群小魚正繞在她雙足間暢泳,不識相的還好奇地輕噬她動人的趾尖,一時竟傻兮兮的道:「為何喚我作呆子呢?」   石青璇頑皮的道:「你是呆子嘛!只有呆子才會問人為何叫他作呆子的,對嗎?呆子剛才為何要哭?人家可沒有哭哩!」   徐子陵心中一蕩,忍不住反問道:「你開始時吹出這麼悲哀的曲調,不是想叫我們哭嗎?事實上青璇也在哭泣,簫音就是你晶瑩的淚珠。」   石青璇美目變得深遽無盡,蒙上淒迷之色,柔聲道:「徐子陵會為人家抹淚嗎?」   徐子陵劇震道:「抹淚?」   石青璇目光重注夜空,輕輕道:「青璇很久沒先前在屋內那種情緒,是你害人不淺。」   徐子陵心神俱震,一種奇異的情緒緊擢著他,她不知多少遍說他是呆子,是否真如石之軒所言般,自己是個不解她情意的大傻瓜呢?   石青璇淺歎道:「你是個可恨的呆子,上趟一句話都沒說就溜掉,累得人家幾天不敢離谷採藥,若非師妃暄來見我,人家還以為你是和她結伴離開,沒法分身到小谷來讓青璇有謝你的機會。」   徐子陵一震道:「青璇!」   石青璇又往他瞧來,秀眸深注的柔聲道:「現在一切都沒關係啦!徐子陵終於來了,雖是為尚秀芳作跑腿,總算來過,還哭過。」   徐子陵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那句能恰當的表達心底裡的奇妙感覺,一陣比任何時候都要濃烈的溫馨佔據他全心全靈。   月兒此時移到山巒後看不見的地方,幽谷內的林屋隱沒在黑暗中,溪水不再波光閃閃,只剩下滿天繁星和廣闊深遂的夜空,世上除他們兩顆躍動的心外,再不存在任何人事。 第四章 芳心之秘   石青璇俏然立起,微笑道:「隨人家來好嗎?」   不待徐子陵答應,就那麼赤著玉足,衣袂飄飄的踏著小溪中此冒彼起的石頭,朝繞往小屋後林木深處的源頭掠去。   徐子陵依依不捨地離開坐處,追在她身後,隨她沿溪左彎右曲,深進林木茂密處,疑是溪盡,卻豁然開敞,一道充滿活力的小瀑布從半山隙縫處沖瀉而下,奔流在蒼翠欲滴的山谷崖壁上,到崖底後形成小潭,被密林阻隔,在另一邊既看不到這裡的別有洞天,且聽不到水瀑奏響的天然樂章。   石青璇立在水瀑前唯一的一塊大石上,別過俏臉喜孜孜的道:「快過來!」   徐子陵怎敢不從命,落到她香軀旁。   水瀑有如布幕般垂落下來,激起飛濺水花,水滴四外拋灑,在星輝下仿如銀珠萬顆,充滿活力。   聆聽著仙樂般的水流聲,四周的蟲鳴天籟,嗅著石青璇香軀發出的動人芳香,漫空星辰,山風徐徐拂臉而來,忽然間徐子陵完全忘掉自身的煩惱,忘掉外面人世間一切紛爭,飄飄然不再曉得身在何處。   石青璇別過俏臉往他瞧來,嫣然笑道:「遠來的客人,這兒好玩嗎?子陵是除娘外,第一位被青璇邀到這兒的人。」   徐子陵只要往她靠近寸許,便可與她作肩碰肩的親密接觸,可是這寸許的距離,卻像不可逾越的鴻溝。心中一熱點頭道:「我從沒有一刻像現在般忘憂無慮,過去和將來都不存在,眼前一刻卻是永恆不滅。我追求的幸福生活,就該是眼前這樣子,但這想法也令我感到痛苦,青璇明白我的意思嗎?」   石青璇柔聲道:「明白一點兒!聽子陵的語氣,谷外仍有你捨割不下的人事,對嗎?」   徐子陵歎道:「我想坦白說出我的心事,只希望青璇不會怪責。」   石青璇嬌軀微顫道:「人家怎會怪責徐子陵呢?只是怕自己受不了,青璇習慣孤獨的生活,從沒想過改變,你也明白嗎?」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往她靠近,自然而然的貼靠她香肩,感覺到她的血脈在肌膚下的躍動,再沒法控制缺堤般的心潮,迎上她迷網的目光,沉聲道:「既是如此,為何告訴我小谷所在處?從那天開始,幽林小谷成為我心內最神秘最美麗的處所。我雖在谷外的紅塵打滾胡混,卻從沒有一刻不記掛著小谷。今天終於來啦!還在這裡和青璇分享小谷的秘密。青璇是否須負起部份責任?」   石青璇微一錯愕,接著雙目透出笑意,橫他一眼道:「好吧!大家直話直說,你只分享了小谷部份的秘密,另一部份還在那裡!」說話時探出玉手,纖指指向瀑布上老樹盤錯處。   她沒有挪移嬌軀逃避與他的觸碰,已使他整顆心灼熱起來,引發暖流遍走全身,融融曳曳的不知身在何處,羽化登仙不外如是,體念至此不由勇氣陡增。   他非是沒有和其他女性有過親密接觸,例如沈洛雁或商秀珣,可是從沒有一刻像日下的輕輕觸碰更令他心動神顫。   循她指示瞧上去,欣然道:「青璇準備和我分享嗎?」   在他灼熱迫人的目光下,石青璇先白他深情萬種的一眼,然後垂下臻首,顯露天鵝般線條優美的雪白脖子,輕柔的道:「你不是有心事要說嗎?先說出來聽聽?」   徐子陵衝口而出道:「不怕受不了嗎?」   石青璇容色回復平靜,凝望水瀑出處,淡然自若道:「你要人家負責任嘛!青璇只好負責任給你徐子陵看。」   徐子陵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不但要分享小谷的秘密,還要分享青璇小姐心中的奧秘,弄清楚為何青璇小姐可吹奏出這麼感人肺肺的簫音?」   石青璇軟弱地往他靠倚,輕歎道:「這好像不是你原先想說的東西,對嗎?」   徐子陵坦然道:「確不是我原先準備說的。不過並不打緊,我現在糊塗至六神無主,只曉得挑最想說的話向你傾訴。我忽感到無論向你說甚麼,青璇都不會真的怪我。」   石青璇「噗癡」嬌笑,站直嬌軀,白他一眼道:「說吧!快說!看我可忍受至甚麼程度。」   徐子陵移轉身體,變得臉向著她,深情的道:「我想臉向著臉的坦誠向青璇說。」   石青璇沒有依他之言,如花玉容現出苦惱的表情,輕輕道:「徐子陵啊!勿要迫人太甚好嗎?」   徐子陵感到正為自己的幸福努力爭取,一切來得如此發自真心,情不自禁,渾然天成,從沒有一刻,他有如此強烈的感覺,不肯錯過得到幸福的機會。他緩慢卻堅定的道:「因為我若不把話說出來,可能永遠失卻說這話的機會。青璇是否準備遷離幽谷?」   石青璇嬌軀劇震,粉臉血色盡褪,終別轉嬌體面向他,語調出奇的平靜,道:「你怎能猜到的?」   徐子陵伸手抓著她兩邊香肩,深深望進她清澈明媚的雙目內,道:「那是一種沒法解釋的直覺,因為青璇怕再見到我,更怕見到石之軒。」   石青璇一陣顫抖,似是茫然不曉得徐子陵正抓著她一對香肩,只想逃避他熾熱的目光,喃喃自語般道:「石之軒?徐子陵?」   徐子陵心頭湧起無法抑壓的愛憐,不忍逼她,湊到她臉龐數寸近處、柔聲道:「不要想他,只想我們間的事。為何要避開我?」   石青璇深吸一口氣,回復少許平靜之色,仰起俏臉往他瞧來道:「當人家求求你好嗎?不要再問。噢!你抓得人家好痛哩!」   徐子陵心中一陣痛楚。   他怎捨得用力過猛抓痛她,石青璇的「你抓得人家很痛」實是語帶雙關,以帶點哀求的語氣求他放過自己,讓她繼續過獨身的生活。這句話當然是大有情意,所以顯得這麼無力抗拒他的進迫。   事實上打從開始石青璇從沒掩飾自已對徐子陵的好感和情意。這形成她芳心內的矛盾和掙扎,表現出來的是對徐子陵若即若離。她的處境頗為微妙,一天不遷離出生的幽林小谷,一天她不能割斷與人世間各種糾纏不清的恩怨。她告訴徐子陵小谷的位置時,早起了離開小谷,另遷他處之心,只有這樣,她才可過真正避世隱居的生活。   不過她尚有未了心願,就是藏在谷內的《不死印卷》和岳山的遺憾。這兩件事都間接直接的由徐子陵為她完成,可是造化弄人,她卻另增徐子陵這阻她避世的心障,所以有請他「勿迫人太甚」之語。   徐子陵終於來到小谷,兼之大明尊教來犯,使她痛下決心離開這令她沒法忘記過去的傷心地。剛才的簫曲由悲泣逐漸提升至輕靈飄逸的意境,正代表她從痛苦解脫出來的意願。   現在是他爭取她的最後機會,假如他輕輕錯過,會變成永遠的遺憾。   徐子陵不但沒有放手,反抓得更緊,深深望進她的眸子裡,堅決搖頭道:「徐子陵是不會放手的,除非石青璇告訴他要躲到那裡去。」   石青璇露出心力交瘁的神色,嬌體乏力,若徐子陵鬆開雙手,肯定她要掉往水裡去。   在水瀑水流豐富多姿的天然樂章下,石青璇淒然道:「你不怕我隨便來騙你嗎?」   徐子陵又憐又愛,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去探訪她神聖不可侵犯的香唇,柔聲道:「你是不會騙我的,對嗎?」   石青璇軟弱的垂下豪首,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你早曉得那地方。唉!你這冤家,人家給你害慘哩!」   一股熱血直衝腦門,使他渾體發麻,無以名之狂喜湧上心頭,惹的心兒狂跳不停。   石青璇說的是耶帝廟附近的破蔽石屋,當年徐子陵初遇石青璇,離開蝠洞時她把他帶到那處,讓他看到她隔廉梳妝的動人美景。那該是只有他們兩人曉得的隱居秘處。   石青璇從幽林小谷遷到那裡去,不但對徐子陵餘情未了,且隱含試探的昧兒。   只有徐子陵在不惜天涯海角去尋找的情況下,才會不錯過這相逢的地方。   石青璇一對玉掌無力地按上他寬廣的胸膛,徐子陵始驚覺自己正把她拉往懷內去,石青璇卻是試圖抗拒。   他低頭瞧去,石青璇仰起俏臉,秀眉輕皺,神情卻靜如止水,輕輕道:「我說的或者是真的,又或是假的。在水瀑源口的密樹後有一天然洞穴,可通往山內另一秘處,那才是青璇真正起居的地方。魯大師正因看中這谷中之谷,放在築房建捨,本打算作他終老避世之用,其後曉得娘懷了人家後,才把小谷贈與娘。谷中之谷另有出山之法,現在青璇會從那處離開。子陵萬勿說話,乖乖給人家閉上眼睛,青璇不曉得將來會是如何,但定不會忘記此刻。」   徐子陵知道若自己還要逼她,定會給她看輕,至乎惹起她的反感,他終是灑脫逍遙的人物,今趟的「力爭」是例外中的例外,洒然微笑,鬆開雙手,閉上眼睛。   石青璇湊近在他唇上蜻蜓點水的輕輕一吻,飄身離去。   寇仲一邊把大軍開往東海,另一方面把楊公卿和他的部隊秘密由水路連夜運來,經過十多天的忙碌,楊公卿把軍隊安頓在預先建設於梁都附近的秘密營寨後,與麻常到梁都來見寇仲,同時帶來鄭州失陷的壞消息。   在內堂,麻常道:「王世充兵敗如山倒,一個城接一個城的向李世績投降。管州郭慶投降,早令虎牢東線各城人心惶惶,王玄應那兔崽子竟不戰而退,擺明怯戰,遂予李世績移師進逼榮陽的機會,榮陽守將魏陸豈肯為王世充作無謂犧牲,他的投降誰都不能怪他。」   寇仲心中苦笑,王世充和王玄應兩父子的膽量該是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前者在慈澗未分勝負而退,犬父犬子,王玄應比乃爹更進一步,未戰已退,等若把城池逐個送贈李世績。   楊公卿道:「湊巧王世充派張志往榮陽意圖調其軍增援虎牢,被魏陸生擒交給李世績,並獻計李世績,說張志乃王世充指定傳遞他手令的人,對王世充非常熟悉,只要能說服張志偽造王世充手令,送往鄭州,命鄭州守將王要漢和張慈寶放棄鄭州,回師虎牢,即可伏師路上,一舉殲敵。」   麻常接口道:「張志果然就範,王要漢接信後沒有起疑,卻想到路上定遭李世績截擊,更想到虎牢難保,遂決意投降。先斬殺對王世充忠心耿耿的張慈寶,再開門降唐。現在虎牢東面軍事重鎮全失,虎牢變成一座孤城,王玄應肯定守不了多久。」   楊公卿皺眉道:「虎牢失守在即,李世民將直接攻打洛陽,少帥有甚麼應付的方法?」   麻常神色凝重的道:「形勢對我們非常不利,唐軍東來之前我們沒有人想過李世民竟能在兩個月的短時間內把洛陽完全孤立。」   寇仲領他們到會議室,室內中間放置一張堅實的長方形大木桌,桌面有座以黏土製成的半立體模型,以大運河貫流其中,運河旁以大小方塊代表城池或縣鎮,山川林原一目瞭然。   寇仲微笑道:「這是從竇建德處偷師學來的,他是工匠出身,手藝超群,我當然沒他那麼本事。我探測,陳老謀繪圖,再由匠人負責動手製作模型。」   楊公卿和麻常驚奇得你眼望我眼,想不到寇仲有這麼細心謹慎的一面。   寇仲在立體地勢圖前示意分析道:「通濟渠南行直達淮水,若我們的船隊從梁都出發,沿通濟渠順流而下,用的是飛輪船,一晚功夫便可入淮。假若再順淮水東行,可經通運河南下直達江都,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子通防守關鍵的兩座城池將是鍾離和高郵。李子通深悉這種情況,所以特別在此兩城布重兵駐水師,防我們突襲江都。若我們入淮後往西攻鍾離,高郵的敵人立可來援;若我們東下攻高郵,情況更糟,因鍾離和江都可從南北兩方夾擊我們,所以鍾離、高郵和江都,形成一個牢不可破的鐵三角。」   楊公卿和麻常點頭同意,因鍾離位於通濟渠和淮水交匯處之西,像看門口的狗兒般瞧著通往高郵和江都的通運河,所以不顧鍾離直取高郵,與自殺沒有甚麼分別,而高郵位於往江都的必經之路,於是鍾離與高郵能互相呼應,形成江都北面最具戰略性的防禦。   麻常道:「若從海路入長江突襲江都又如何?」   寇仲道:「這更不可行,江都位於長江北岸,對岸是另一軍事重鎮延陵,大小兩城唇齒相依,不論我們的突襲如何成功,延陵的李軍渡江來援,我們腹背受敵,只有挨打的份兒。到鍾離、高郵的人手從水道迅速來援,我們恐怕沒有人能逃回海上去。」   楊公卿頭痛的道:「照眼前的形勢,我們必須先取鍾離,後圖高郵,始有機會威脅江都的李子通,鍾離有多少軍力。」   寇仲淡淡道:「守軍連水師約在三萬至四萬人間,主帥是左孝友,乃李子通旗下首席大將,可見李子通對鍾離的重視。」   麻常咋舌道:「我們那有攻下鍾離的能力?」   寇仲微笑道:「所以我們必須用計,只要騙得李子通以為我們會從海路逃往海南島,派兵分從運河和海路夾攻,我們便有機會乘虛而入,先下鍾離。」接著把計劃說出,又告訴兩人海南島已入宋缺之手。   楊公卿歎道:「說到用兵之奇,天下無人可過少帥,若我是李子通,大有可能中計。」   麻常道:「李子通到現在有甚麼反應呢?」   寇仲欣然道:「據探子回報,李子通正把高郵的水師調往鍾離,另外則在江都集結水師船隊,又徵用民船。最妙是他並不曉得你們秘密潛來,更不知道二十八艘飛輪船的存在。現在我出入非常小心,離開少帥府必戴上面具,全心全意等李子通來攻,我可包保左孝友的鍾離軍來得去不得。當李子通另一支大軍仍在大海擋風浪時,我們揮軍高郵,站穩陣腳後再取江都,那時仍在苦攻洛陽的李世民只有乾瞪眼的份兒。江都既是我寇仲的,沈法興只能在滅亡和投降兩項上選擇其一,哈!」   楊公卿和麻常均感事有可為,精神大振。   此時虛行之神色凝重的來報,桂錫良和幸容求見。   寇仲訝道:「他們怎會認為我還在梁都?」   虛行之搖頭道:「照我瞧他們純是試試看,要否我回絕他們,說少帥已到東海去?」   寇仲信心十足道:「他們是我兒時認識的朋友,不會有問題,我在內堂見他們。」   虛行之欲言又止,終於領命去了。   寇仲向楊、麻兩人道:「我先去看他們有甚麼事,回來再和兩位研究行事的細節。」   踏出會議室的大門,寇仲想起虛行之剛才的神情,顯是反對他去見桂、幸兩人,怕洩露他仍在梁都的軍事秘密。   桂錫良和幸容會否出賣自己?   寇仲啞然失笑,搖頭把這可笑的念頭揮走,先不計大家的交情,只從李子通捧邵令週一事的利害關係,兩人便該站在他的一方。 第五章 兵不厭詐   徐子陵在侯希白安排下,乘船下三峽離開巴蜀。他覺得愈早離開這是非之地愈明智,解暉和四族的爭執,既不到他管更非他所能管。   他在九江離船,策萬里斑沿東北行,穿越大片原野的往彭梁方向前進,他的心神逐漸晉入井中月的境界,當萬里斑吃草休息時,他便靜坐練功。十多天來靈台空明一片,不但沒有想寇仲,亦沒有想石青璇或師妃暄。在不知不覺的修行中,過往出生入死累積回來的經驗,終跨向收成的時刻,尤其在察敵一項上,幽谷小溪內的頓悟令他開拓出從未夢想過武道上的疆域。   這天他渡過淮水,沿北岸往東行進,只要抵達運河,可沿運河北上,直趨梁都。   此時日已西沉,天色逐漸暗黑,天上飛鳥歸林,大地刮起寒風,隱有秋盡冬來之意。徐子陵心中一片澄明,萬里斑蹄聲起落,穿過一片柏樹林後,山路往上延展,右方淮水東流,氣勢雄渾。   忽然心生警覺,徐子陵忙策馬避進旁邊樹林深處。   火把光由遠而近,一隊人馬由山上衝將下來,約有二十多人之眾,轉眼遠去。   徐子陵從他們的服飾認出是李子通的手下,心忖此處地近鍾離,乃李子通重兵駐之處,有人巡邏守衛,是理所當然的事,並不奇怪。   正要離開,蹄聲又在敵人消沒處響起,那隊巡兵掉頭疾馳回來,不由心中暗栗。   那隊李軍來到他藏身處的密林外,帶頭的領隊一聲令下,二十多人勒馬停下,中三人把手上火把高舉,往林內照來。   徐子陵身藏處在火光之外,不虞敵人發覺。   那領隊了兩句粗話,咕噥道:「明明聽到蹄聲,卻不見有人,真是活見鬼。」   另一人道:「聽說在晝夜交替時出現的鬼最兇猛,千萬不要遇上這類惡鬼。」   徐子陵心中大訝,聽對方的話,這區域肯定在李軍的嚴密監視下,所以設有專人施展地聽法,以免被人入侵而一無所覺。   他們是否有甚麼見不得光的事在附近某處進行,又是否與寇仲有關係?想到這裡好奇心大起,躍下馬背,攀上樹頂追著敵騎潛去。   寇仲在進入內堂前,終被虛行之截著,後者道:「少帥請告訴他們,你今晚動身赴東海。」   寇仲拍拍他肩頭,笑道:「我明白的!」   跨過門檻,坐在廳心圓桌旁的桂錫良和幸容忙起立相迎。   寇仲哈哈笑道:「你兩個真本事,竟曉得我留在這裡沒有到東海去。」   桂錫良笑道:「寇仲從來就是死不認輸的人,若有人說你不戰而逃,我桂錫良第一個不相信。」   寇仲招呼兩人重新入座,道:「有甚麼好消息帶來給兄弟?」   幸容收斂笑容,歎道:「我們上趟離開後,心中很不舒服,難道真個白白看著你坐以待斃?別人不清楚你的性情,我們做兄弟的豈會不知道。」   桂錫良道:「所以當你的少帥軍往東海推進的消息傳來,我們肯定你既非要從海路進攻江都,因為那與自尋死路毫無分別;亦非想逃返南方,因不合你的個性。故必是另有圖謀,所以立即趕來,看看可在甚麼地方能幫得上忙。」   寇仲色變道:「你們既可猜到,豈非李子通也有猜到的可能?」   幸容道:「放心吧!我們怎同李子通,我們是看著你由毛頭小子長大成人的。」   寇仲啞然失笑道:「對!李子通是膽小鬼,膽小鬼當然認為其他人也像他貪生怕死。」   桂錫良湊近道:「你是否想引李子通來攻,設伏殺他一個落花流水,可是據傳你真的把梁都的大軍抽空調往東海,你憑甚麼迎擊李子通的大軍?」   寇仲心中湧起不舒服的感覺,在爭霸戰中,即使桂錫良和幸容全力助他,也起不上甚麼作用。可是若他們變成敵人,卻肯定會對他構成極大的威脅,因為兩人太瞭解他的性格,比之香玉山對他的認識更深入。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因對這兩位兒時的友件,他一直是絕對信任。   不過無論他如何信任兩人,仍不會透露楊公卿五千精銳的存在,微笑道:「你們關心我,我當然感激,只是眼前勝負未分,你們不宜捲入我和李子通的鬥爭內,待形勢分明後,再勞煩兩位老哥說服幫內其他兄弟,助我奪取江都,如何?」   桂錫良瞥幸容一眼,點頭道:「好吧!就此一言為定。」   徐子陵撲往樹林邊緣的大樹之頂,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個開敞的大湖,與淮水相連,停泊著近百艘戰船,卻只有數十盞掛在船桅上的風燈以作照明,風燈上還有密封的罩子,使燈光不會映上天空,透出鬼祟神秘的味兒。   以百計的工匠和戰士正忙得團團轉,將以稻草作成的假人安裝到船上去,再給假人穿上軍服,在黑夜隔遠瞧去,以徐子陵的眼力,亦難辨真假。   工作已接近完成階段,兩艘船離開停泊處,駛離河灣,開進淮水。   徐子陵感到整條脊骨涼浸浸的,眼前看到的肯定是李子通對付寇仲的大陰謀,自己現在即使全速催策萬里斑以人馬如一之術趕往梁都,由於山巒阻隔,怎都快不過對方由運河北上。可是他再無別的選擇,只好迅速退走。   「咯!咯!咯!」   寇仲從噩夢驚醒過來,一額冷汗的從床上坐起,應道:「誰?」   洛其飛的聲音在門外道:「是其飛,有急事報上少帥。」   寇仲取起外衣披上,想起剛才的噩夢仍猶有餘悸,他夢到被敵人重重圍困,手下大將逐一身亡,最後他抱著的卻是宋玉致冰冷的身體,陷進沼澤中。唉!幸好只是一個夢。   他與洛其飛在寢室小廳坐下說話,洛其飛道:「剛接到消息,鍾離水師在入黑後傾巢而出,最後北上運河,若途中沒有停留,可於明天入黑後任何一刻抵達。船上滿載兵員,其中數艘吃水極深。」   寇仲的腦筋仍不太清醒,問道:「現在是甚麼時候?」   洛其飛道:「剛過三更,離天明尚有兩個時辰。」   寇仲沉吟道:「你『最後北上運河』的『最後』是甚麼意思?」   洛其飛答道:「自黃昏開始,泊在鍾離城外約九十艘戰船陸續開出,逆淮水西行,到戌時頭,戰船又從淮水開回來,烏燈黑火的直達淮水和運河交匯處,轉入運河往我們的方向逆流駛來,我先後接到三份飛鴿傳書,知事情緊急,所以立即稟上少師。」   寇仲道:「江都方面有沒有動靜?」   洛其飛搖頭道:「還在結集兵力,戰船增至近百艘,卻仍是按兵不動。」   寇仲清醒了點,道:「你的情報工夫做得很好,他娘的,李子通上當哩!」   洛其飛道:「鍾離來攻的水師,以每船平均載三百人計,兵力在三萬人間,船上該備有攻城的器械,若突然來襲,確可攻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現在梁都的少帥軍總兵力是五千人,敵人實力是他們的六倍,且是有備而來,梁都的城防遠遜洛陽,也不及虎牢。如若兵力足夠,尚可把部份兵員部署在運河兩岸四座堡壘內,使敵人無法集中兵力攻打梁都,現在卻必須全軍留守城內。   寇仲苦思道:「左孝友的船為何先往西行?然後折東回來再北上運河?」   洛其飛道:「照我猜是要裝載攻城的器械,在鍾離東的淮水旁可能有個伐木場,匠人就在該處建造攻城的雲梯、撞門車一類的東西。」   寇仲點頭道:「有道理!這麼說我們仍有兩天的時間部署,若我們只想打贏一場勝仗,那是舉手之勞;但要趁機奪取鍾離,則須嚴密部署,立即請文原、宏進和志叔來,我們要立即決定所有行動。」   徐子陵奔上丘坡,遙見裝著假人的敵艦在左方滿佈運河,揚帆逆流北上。他連人帶馬渡過運河,剛上岸,敵艦浩浩蕩蕩的駛至。   他因不曉得寇仲方面的情況,故到現在仍掌握不到是甚麼一回事?只曉得李子通既有此詐術,當然有信心令寇仲中計。   明月高掛天上,倘有兩天就是中秋佳節,他卻沒有賞月的心情,還要與敵人的船隊競賽,務要在敵船抵達前,先一步趕赴梁都。   寇仲領著五百飛雲騎,在天明時份抵達楊公卿藏在運河西岸一處密林內的營地。   他發出命令,無名從他肩上一飛沖天,盤旋偵察,然後與來迎的楊公卿和麻常入帳商議。   楊公卿和麻常聽後大喜,前者道:「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全體出動,在運河險要處設伏,重創左孝友北來的水師,再乘勢攻打鍾離;另一選擇是其分兩路,一路進行伏擊,另一路避過敵人水師,從陸路攻打鍾離,由於敵人沒有防備,故兵力雖在我們之上,我們仍有很大成功的機會。」   麻常道:「李子通是東海郡人,自少熟悉舟船,他的水師更長年與沈法與名聞天下的江南水師交鋒,故無論河戰海戰,均是經驗豐富,我們如在運河兩岸伏擊他們,恐怕作用不大。」   寇仲同意道:「他們這麼傾巢而來,顯是欺我們梁都兵微將寡,不怕我們伏擊,事實上若正面交鋒,因敵眾我寡,我們是有敗無勝。唯一取勝之道,就是楊公的第二個選擇,趁鍾離兵力驟減兼失去水師支援的情況下,從陸路以輕騎突襲鍾離。鍾離既入我之手,將斷去左孝友的後路,鍾離來攻的水師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楊公卿斷然道:「就這麼決定。」   麻常在寇仲點頭下,出帳傳令去了。   楊公卿細察寇仲神色,訝道:「李子通既然中計,我們成功有望,為何少帥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寇仲歎道:「我總覺得有點不妥當。或者是由於敵人水師傾巢而來顯示出的決心;或是猜不透李子通的江都水師為何仍按兵不動,又或是我剛才作的噩夢影響,此刻心裡總有些兒不舒服的。」   楊公卿笑道:「這是人之常情,每逢在重要戰役前,我也有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而我們只能信任自己的判斷,臨事猶豫,是兵家大忌。」   寇仲點頭道:「楊公教訓得好,事到臨頭,三心兩意只會誤事。」接著雙目射出堅定神色,緩緩道:「當左孝友的三萬大軍在此苦攻不下梁都之時,就是我們攻下鍾離的一刻。而鍾離的陷落,正代表我們少帥軍的崛起。」   寇仲和他的飛雲騎、楊公卿的部隊在飽餐一頓後拔營離開,依早擬定的路線沿運河西岸穿林越野,日夜兼程的往鍾離行軍。   經一日一夜的急趕,軍隊抵達淮河北岸一處丘原,離鍾離只有半天馬路,人馬早疲不能與,遂暫作休息,吃乾糧填肚子。   寇仲放出無名,偵察遠近的情況。   營地藏在疏林內,寇仲和楊公卿走上附近一座山丘,憑高遙望淮河方向。   天上下著毛毛細雨,視野不清,草原遠處沒在茫茫雨絲裡。   寇仲道:「這真是天助我也!希望這場雨繼續落下去,我們養足精神後,於黃昏時分出發,半夜渡河,在天明前突擊鍾離南城,由我和飛雲騎打頭陣,只要能搶得南門,楊公司揮軍入城,先攻奪總管府,使敵方失去指揮中心,瓦解敵人的抵抗力。」   楊公卿欣然道:「今趟作戰的策略只有八個字,是攻其不備,速戰速決。當敵人以為我們正在梁都的城牆後駭得發抖時,我們卻在這裡準備攻城。」   兩人相視而笑。   徐子陵在入黑後終趕過敵船,卻非因為他的萬里斑在陸地左彎石曲,上山下坡亦要比水路的船快,而是敵人在離梁都尚有兩個時辰水程處突然全隊掉頭走。   徐子陵更是心中不安,一邊催馬狂奔,一邊思索。   敵人顯是謀定後動,計劃周詳,故進退有序,掌握主動。寇仲可非蠢人,為何竟任得敵人來去自如,似沒半點防範的樣子,究竟他在甚麼地方犯錯。   前方蹄聲急響,一隊人馬奔來,雙方逐漸接近,徐子陵先叫道:「其飛!」   來者正是洛其飛和十多名手下,見到是徐子陵,大喜迎至。   徐子陵劈頭問道:「少師在那裡?」   洛其飛答道:「少帥和楊公的軍隊,趁敵人水師來襲的時機,往攻鍾離去哩!」   徐子陵見他仍往運河南端張望,歎道:「不用看,敵船已掉頭返回鍾離,船上裝的是假人,這是個陷阱。」   洛其飛等無不色變,個個臉上血色退盡,蒼白如死人。   洛其飛顫聲道:「怎辦才好?我們最快要在明早才可聯絡上少帥。」   徐子陵反冷靜下來,向圍著他的少帥軍露出笑容,道:「你們不用擔心,沒有人能伏擊或偷襲你們的少師,別忘記無名在天上的銳目。」   洛其飛稍放下心來,旋又皺起眉頭道:「最怕是少師不明情況下發動攻城,而敵人任由他率軍攻進城內,再集中全力圍而殲之。」   徐子陵肯定的道:「攻城前少帥必會放出無名,偵察城內的情況,不會輕易中計。現在我擔心的是這批折返鍾離的船隊,會搶在少帥前頭進攻梁都,斷少帥後路,另外則分兵追殺少帥的遠征軍,令他前後受敵。」   順流而下,只須一晚水程,船隊河返回鍾離,接載兵員。由於水路比陸路快捷方便,敵人當可趕在寇仲的遠征軍前面,先一步把梁都圍困,截斷寇仲的退路。在前無進路,後有追兵的劣勢下,師勞力竭的遠征軍勢必全軍覆沒。   洛其飛六神無主的歎道:「怎會變成這樣子的,敵人似乎對我們的計劃瞭若指掌,難道我們少帥軍中藏有內奸,這是沒有可能的。」   徐子陵雙目閃耀著智慧的神采,平靜的道:「是否有內奸,遲些去想,梁都還有多少可用之兵。」   洛其飛道:「足有五千人,且有二十八艘飛輪戰船。」   徐子陵從容笑道:「那該足夠啦!我們就對潛來的敵人水師迎頭痛擊,教他們知道少帥軍可不是好欺負的。」   洛其飛等聽得大感雀躍,轟然歡呼。 第六章 洞悉先機   茫茫夜雨下,天地一片蒼茫,兼之秋夜深寒,份外有肅殺之意。   淮水在前方澗流,秋風陣陣吹至。   寇仲和楊公卿牽馬在密林邊緣觀察渡河之處,這段河道特別淺窄,岸旁均是密林區,既是渡河的最佳位置,也是敵人伏擊他們的好地方。   下游十里許處隱見鍾離城微弱的燈火光,在雨絲中凝起一團光蒙。淮水不見任何舟船行走。   寇仲右手輕撫立在右肩的無名,眉頭深鎖的瞧著對岸。   楊公卿訝道:「若少師懷疑對岸有伏兵,何不派出無名往對岸探察?」   寇仲沉聲道:「對岸縱或有探子,卻肯定沒有大批伏兵,現在我們是在風的下頭,林內若藏有敵人,風會把他們的呼吸聲和氣息送入我的耳鼻內,這是突厥人藉風探敵的秘術。」   楊公卿不解道:「既是如此,我們為何還不架橋渡河,做橋的樹木已砍伐妥當,只要少帥一聲令下,可在一個時辰內架起浮橋。」   寇仲問道:「我正因對岸沒有敵人,才心生懷疑,左孝友並非戰場上的雛兒,怎會疏忽這渡河的好地方?等若任由我們長驅直入,偷襲鍾離。若我猜得不錯,對岸肯定有堡壘碉樓一類軍事佈置,只是最近方拆掉,好方便我們渡河攻打鍾離,那時他們假若毀掉浮橋,我們將永無機會返回淮水北岸。」   楊公卿劇震道:「少帥是說鍾離的守軍正布下陷阱,誘我們去上當?」   寇仲點頭道:「雖不中不遠矣!鍾離城不但有左孝友,還有李子通。鍾離水師的傾巢而來可能是騙人的幌子。」   楊公卿難以置信的道:「李子通有這麼高明嗎?不若由我派人到對岸探查,看看有否碉樓或堡壘的遺痕如何?」   寇仲搖頭道:「敵人必做好掩飾的工夫,例如鋪上野草。派人去探查費時失事,我深信自己沒有猜錯,我們現在須立即退返梁都,遲恐不及。」   楊公卿苦惱道:「敵人怎曉得我們會來偷襲呢?除非少帥軍中潛有敵人內鬼。」   寇仲歎道:「不是內鬼而是外鬼,我真希望自己猜錯,此事可立即揭曉。我們是師勞力竭,敵人則養精蓄銳,所以縱使我們知機撤走,敵人必全力來追,那將可證明我沒猜錯。」   楊公卿愕然道:「外鬼?」   寇仲神色一黯,頹然道:「還記得來前我向你說過心中感到不妥當嗎?問題出在我的好友桂錫良和幸容身上,他們甫離梁都,鍾離的水師立即傾巢而來,時間巧合得教人懷疑。兼且李子通在江都的大軍全無動靜,顯是曉得我沒有到東海去。唉!我很悔恨沒聽行之的勸告,在利害關頭前,父親可出賣兒子,何況只是兒時的朋友。」   楊公卿沉聲道:「好!我們立即走。」   寇仲搖頭道:「我們疲乏的馬兒若立即趕路,不到百里至少會倒下一半,幸好來追的是李子通而非李世民。哼!他娘的!我就教李子通看看我寇仲的手段,先派出二百人築橋,並叫他們放慢手腳。」   楊公卿一呆道:「築橋?」   寇仲道:「這是唯一緩敵之計,若能爭取兩個時辰,我可教李子通慘敗一場,而我們則可全體活著回梁都去。」   明月灑照下,徐子陵與虛行之、洛其飛、焦宏進、卜天志、陳老謀和白文原來到運河下游離梁都逾三十里的水峽上,兩邊崖壁高起,運河收窄,水勢湍急。   七人甩燈下馬,移至崖沿俯瞰形勢,虛行之道:「若要伏擊敵人水師,這是最佳地點,只需在兩岸佈置投石機,整段河道將處於擂石羽箭的威脅下,美中不足處是水峽長不過百丈,敵人艦隊轉瞬即過,兼之投石機再裝石塊需時,故只能對最先入峽的十多艘船做成較嚴重的損傷。」   徐子陵搖頭道:「應只是對五至六艘船傷害較重,我見過他們行舟的狀況,船與船間保持二十至三十丈的距離,若前方出事,後面的船有充足時間泊岸登陸反擊我們。」   焦宏進道:「那我們可於入峽前的下游兩岸埋伏箭手,待敵艦泊岸反攻時以火箭招呼他們,不過由於敵人兵力在我們數倍以上,我們須冒上很大的風險。」   徐子陵沉吟道:「宏進的提議不失為可行之計,風險大小要看如何配合。」   轉向卜天志道:「若先以投石機打亂敵人艦隊陣腳,再以靈活的飛輪船順流而下,憑船上裝置的弩箭機對敵艦逐一猛攻,是否可行?」   陳老謀怪笑道:「好計!由魯大師設計,經我陳老謀改良的弩箭機每趟可連續發射十二支特製強弩,力能透穿船體,倘若把箭身以油布包起,發射前點燃,便成火箭,對敵人威脅更大。尤其飛輪船頭尾均裝嵌鋼板,不怕碰撞,加上敵人從沒夢想過世上有這麼高機動性的快速船隻,必被殺個措手不及。」   卜天志道:「若在晚上,飛輪船可發揮更大的威力。」   徐子陵道:「敵艦回航,可在明天正午前返抵鍾離,給他們兩個時辰裝載瑙重兵員,應可在黃昏時起程北來,那麼到達這段水峽的時間該在後天深夜時分,我們應有足夠時間佈置準備。」   卜天志歎道:「幸好子陵及時趕來,識破敵人陰謀,否則…唉!」   徐子陵見人人臉色陰沉,愁眉不展,曉得他們仍難解對寇仲的擔心,笑道:「寇仲若是這麼易被計算的人,早命喪多時,放心吧!我敢保證他會和楊公卿及眾兄弟無恙歸來。時間無多,我們立即回梁都準備一切。」   寇仲和麻常立在淮水北岸,瞧著仍差一小截便可接通對岸的臨時浮橋,此橋主要是靠木材本身的浮力,再以木樁長索固定位置,由於築橋是虛應故事,並不實用,實是拒敵之計。   事實上楊公卿和他的兄弟早悄悄撤往離淮水十里外一處山頭,為安然撤走做準備工夫。寇仲的五百飛雲騎則在林內設置陷阱,例如拌馬索、以削尖的木樁布設在陷阱之內。   寇仲仰首觀天,漫天細雨下,以他超凡的目力,僅能辨出變成一個模糊黑點的無名。他打從心底感激突利贈他此頭如有人性的靈鷹,在戰場上對他的助力,不下於千軍萬馬。   麻常問道:「它在那裡?」   寇仲指往東面鍾離方的天空,道:「它在鍾離上方,且已有所發現,敵人正兵分兩路,沿南北岸朝我們緩緩接近。現在離天亮尚有多久?」   麻常道:「該是一個時辰的光景,敵人等得不耐煩啦?」   寇仲微笑道:「不是不耐煩,而是發覺有異。我們用足三個時辰仍建不成一道浮橋,對方不起疑才奇怪。大白天去偷襲鍾離是個笑話,築起浮橋留待明晚才用更是荒天下之大謬!是時候哩!把築橋的兄弟喚回來。」   麻常發出命令,築橋的眾兄弟忙搶回北岸,脫下水靠換上乾衣登馬離開。   同一時間,兩岸遠方殺聲四起,燃起千百火光,大批人馬沿淮水南北岸殺至。   對岸的敵人無法渡河,不能構成任何威脅,北岸追來的敵人兵力在二萬人間,如正面交鋒,寇仲他們必無倖免。   寇仲向麻常打個眼色,麻常入林去了。   寇仲好整以暇的取出射日弓,左手探入箭囊熟練的取出四箭,凝望不斷接近的敵人。   戰爭就是如此,你要殺的是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以後更不會認識對方,亦不想知道關於對方的任何事。   敵人迫至千步之內,旗幟飄揚、軍容甚盛,火把光明照亮淮水兩岸,敵人的騎兵人人彎弓搭箭,只待寇仲進入射程,對方將毫不猶豫射出弦上勁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颼!颼!颼!颼!」四枝勁箭從寇仲手上連珠發射,射的不是敵人的要害,不是跨下座騎,而是對方先頭部隊手持的旌旗。   旗桿斷折,旌旗被風吹得往後倒捲,照頭蓋面的罩往後來的騎士,登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寇仲哈哈一笑,往後飛退,千里夢從林內奔出,他流水行雲的飛登馬背,往林內逃去。   敵軍潮水般擁進林內,蓄勢以待的飛雲騎五百戰士,在麻常一聲令下,箭如雨發地向被火炬照得目標明顯的敵人射去。   慘叫聲和馬嘶聲震林響起,沒被箭傷的逃不過被馬索拌跌或踏進遍插尖木的陷阱中的命運,一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僥倖未受傷或落馬者紛紛後退。   寇仲沿安全路線回到己方林內陣地,大喝道:「不宜戀戰!兄弟們隨我來。」   麻常等連忙上馬,五百人隨他從密林另一邊逃往長草平原。   喊殺聲起,另一隊過萬人的輕騎兵,從右後方密林疾馳而出,全速追來,擺明絕不肯放過他們。   寇忡暗抹一把冷汗,暗忖今趟若非早一步發覺對方陰謀,縱想逃生亦有心無力。敵人深悉這一帶的山川環境,他們卻是初來甫到,所以敵人追他們容易,他們想逃走難比登天。   麻常趕到他旁,歎道:「少帥猜得不錯,來的果然是李子通,我看到他的旗幟。」   寇仲回頭一瞥,果如麻常所言,心中不由暗讚麻常的臨危不亂,反而自已沒他般處處著意留神,喝道:「你帶頭!我押後!」   他們的戰馬雖休息足三個時辰,但仍未能完全從疲累中復元過來,若在抵達楊公卿埋伏處而被敵人追上將大大不妙,所以他必須押後以保己軍安全。   在麻常領頭下,五百飛雲騎一片雲般在漫空雨霧的草原掠過,進入丘陵起伏的疏林區。   後方敵人愈追愈近,蹄聲轟得大地不住搖晃。   寇仲墮在最後,一聲長嘯,射日弓在他手上張開,取箭彎弓,四枝勁箭在弦聲急響中射出,箭無虛發,四匹馬立時應箭倒地,翻滾地上,令後方追來的騎士紛紛碰撞失蹄,做成極大的混亂。   敵隊號角聲起,敵陣立變,往兩旁散開,像兩個巨鉗般追殺而來。   寇仲故意墮後,卻始終與敵騎保持八百步的距離,剛在敵方弓矢射程外,變成只有他射人,卻不虞敵人還擊。   敵騎不斷倒下,當寇仲發覺左右四個箭囊空空如也,這才施展人馬如一之術,追上己方隊伍,往一座小山衝去。   戰鼓聲響,楊公卿和伏兵立時現身山頭,勁箭雨點般向衝上山坡的敵騎灑下去。   敵人那想得到會遇上伏兵,登時給殺得人仰馬翻,潰不成軍,退下山坡。   寇仲正猶豫該否乘勢反擊,見遠方塵頭大起,知有敵軍來援,忙下令撤走。   在夕陽西下的美景中,水峽一帶卻是戰雲密佈,殺氣騰空。   從梁都運來,本作守城用的三百座投石機,分佈於高崖兩岸,由一千五百名戰士負責操作。卜天志指揮的二十八艘飛輪船,每船五十名戰士,部署在水峽上游出口外,隨時可突襲水峽內的敵艦。餘下的二千戰士,埋伏在水峽下游的東西兩岸,可對任何想登岸強攻的敵人施以痛擊。際此秋高氣爽的乾燥時節,對付的又是正以木材製造的船艦,故以火攻為主。   徐子陵、焦宏進、白文原、陳老謀、虛行之和卜天志在崖頂研究戰略的當兒,洛其飛策騎來報道:「剛接到消息,敵方水師船一百二十艘,昨天黃昏經過運河和淮水交處駛進運河,該可在午夜時分抵達此處。」   虛行之大喜道:「謝天謝地,少帥果然吉人天相,無恙歸來。」   陳老謀訝道:「這消息歸這消息,說的是李子通全力來攻梁都,與少師有甚麼關係?」   虛行之欣然道:「李子通來得這麼急,是因少師成功撤退北返,所以要趕在少帥前頭先一步攻打梁都,斷少帥後路。行之是據此作出判斷。」   虛行之言之成理,眾人均感士氣大振,戰意更盛。   卜天志啞然失笑道:「想不到少帥的引蛇出洞,竟是以這樣的方式達到,事前任誰都沒曾想過。」   陳老謀恃老賣老的道:「少帥低估李子通,想不到李子通仍有兩道板斧。幸好子陵及時趕來,否則待到兵臨城下,恐怕我們仍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   白文原沉聲道:「少帥的計劃本該是天衣無縫,今趟出漏子,該是另有原因。」   虛行之欲言又止,終沒有說話。   徐子陵瞧在眼內,待眾人各自返回自己的崗位做準備功夫,著虛行之到一旁說話問個清楚。   虛行之把桂錫良和幸容兩次來見寇仲的經過就所知盡告徐子陵後,歎道:「我們瞭解少帥的為人,對朋友推心置腹,不過利害關係下,確不可沒有防人之心。」   徐子陵道:「錫良和幸容亦是我的兒時好友,照看他們不會是出賣朋友的無恥之徒,且若他們真的為李子通辦事,第一次來見少帥不該拒絕幫忙。事實上他們第二趟來見少帥前,李子通在鍾離的水師早準備妥當,那些裝在船上的假人至少要費兩、三天的工夫,李子通顯然早看穿我們引蛇出洞之計。」   虛行之皺眉道:「少帥的計劃全無破綻,且合情合理,除非是深悉少帥性格的人,否則怎猜得到移師東海不是要從海路逃亡,而是誘敵之計。」   徐子陵知他仍在懷疑桂、幸兩人,只是礙著自己情面,拐個彎把意見說出來,暗指桂、幸正是深悉寇仲性格的人。從容笑道:「還有一個人像錫良和幸容般瞭解少帥的人,我們還多次差點栽在他手上。這個人就是巴陵幫的香玉山,蕭銑一向和李子通有交往,為李子通暗中籌謀的極可能是他。香玉山武功平平,可是詭計多端,我們必須小心應付。」   虛行之歎道:「難怪天下傳言少帥和陵爺兩人聯手,不論在武林或戰場上,天下均難有能匹敵之人。聽得陵爺這番心平氣和,說理精微的分析,行之佩服得五體投地。」   徐子陵目光投往運河南端盡處,天上的明月又大又圓,本是賞月的好辰光,他卻要在這裡恭候敵人的來臨。   石青璇是否已到達她的新居,會否在此時此刻仰首觀月?會否像他般魂牽遷縈,想到他徐子陵?   一陣長風吹來,徐子陵衣袂飄飛,獵獵作響。虛行之見他默思不語,悄悄告退,剩下他獨立崖緣,俯視長流不休的運河水。   天上忽然傳來振翼之聲,兩岸崖上的少帥軍無不舉頭張望。 第七章 輪艦逞威   原來寇仲與楊公卿奔逃半日後,終支持不住,在地勢險要處稍作休息。豈知沒半個敵人追來,寇仲心知不妙,猜到李子通趁此良機,要從水道搶在他前頭攻打梁都,與楊公卿和麻常商議後,留下千里夢,孤身帶無名上路,逢山過山,逢嶺過嶺的沿運河趕回來,無名不時飛上天空為他觀察前路,終碰上徐子陵等人。   雙方見面,知曉彼此的情況,當然非常歡喜,到弄清楚敵人快要來襲後,寇仲忙遣人往迎楊公卿,通知他不用急於趕回來,須以軍隊的安全為首要之務。   再作一番調兵遣將後,寇仲筋疲力竭的挽著徐子陵到水峽下游一處石頭坐下,道:「兄弟!我真的很感激你,否則我今仗會敗得很慘,不但梁都難保,我的少師軍亦要冰消瓦解。他娘的,桂錫良和幸容這兩個小子真不是人,我這麼信任他們,卻把我出賣。」   徐子陵道:「你極有可能錯怪他們,從兒時建立起來的交情是最真誠的,他們絕不是這種無恥之徒。」接著把自己的分析說出來。   寇仲整個人輕鬆起來,笑道:「幸好有你在我身旁辟疑解困,兩個小子若真出賣我,對我的傷害會很大。今晚的戰事就由你老哥負責指揮,我現在累得只想躺下來睡一覺。哼!最好香玉山那小子和李子通一起坐船來,既可證實不是錫良和小容出賣我們,更可讓我們順手把他宰掉。」   徐子陵道:「今仗我們勝算甚高,因李子通並不曉得有楊公卿這支軍隊正在附近,還以為你空城而出,所以只會顧著全速北來,疏於防範。你有甚麼打算?」   寇仲微笑道:「那要看我們能對李子通的水師船隊做成多大打擊,飛輪船的速度和靈活性遠勝李子通任何一艘水師船,又是順流而下,攻其不備,說不定可令他百多艘船全軍覆沒。那時我們可乘勢南下,先截斷鍾離所有水路交通,孤立鍾離,那時怎到鍾離的守將不投降。鍾離既失,高郵將是我囊中之物,李子通除躲在江都城內發抖,還可以做甚麼呢?」   徐子陵仰望天上明月,道:「全軍的指揮權可交給虛行之,我和你登上其中一艘飛輪船,你的射日弓加上我的佑木弓,肯定敵人吃不消。」   寇仲訝道:「行之?他並沒有指揮軍事行動的經驗。」   徐子陵指指腦袋道:「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腦筋,只要讓有經驗者如白文原在旁配合,我保證他有諸葛武侯重生般的本領。除宣永外,他是你少帥軍中最出色的人材。讓他打一場勝券在握的仗,對他的威望和信心均有無法估計的好處。而你更須一個像他般才智不在你我之下的人,在你出征時為你主持大局。」   見他仍有猶豫之色,提醒道:「別忘記我們是親上戰場,若他出漏子,我們仍可臨時補救。對嗎?」   寇仲終於同意,道:「你的提議總不會錯到那裡。時間無多,煩陵少把有關人等召來,落實行之指揮的權責。」   二十八艘長五丈、闊兩丈的飛輪船,在水峽上游隱蔽處蓄勢以待,船上的帆均清拆下來,棄而不用,純以腳力踏輪加速,最妙是在船尾的大圓輪由六十多片活板裝在固定的木輪上,與舵相連,所以只要調校活板打水的角度和方向,飛輪船可如游魚般在水面如飛滑翔。   船首的弩箭機是飛輪船最凌厲的重武器,每座機可連續發射十二支特製重弩箭,還達八百步,加點燃的火油布,成為水戰中威脅最大的火箭。   飛輪船兩側各有防箭的鋼板,從兩旁斜伸上來到中間接合,形如人字形的屋頂,開有圓孔,作透氣和射箭之用,操舟的戰士和舵手都躲在其中。   船頭另裝上尖利的鋼錐,還原是一般戰船的裝設,但因飛輪船的機動性,其撞擊生出的破壞力當然非一般笨重的戰船能及。   寇仲、徐子陵和卜天志立在其中一艘被臨時命名為「少帥號」的飛輪船船首處,由徐子陵負責操控弩箭機,寇仲手提射日弓,至於火箭則由四個身手特別靈活的少帥軍負起供應之責。操舟的是經驗豐富的陳老謀,卜天□責指揮全局的進退,他會以旗號傳達寇仲的命令。   運河瀰漫一片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氣氛,無名在水峽高空盤旋,忽然俯衝而下,旋飛一圈,往寇仲俯衝過來,寇仲舉起右手,任無名抓個結實。   寇仲笑道:「乖寶貝,是否敵人來哩?」   無名雙目如炬的凝視水峽方向,振展雙翼,神態威武至極。   寇仲哈哈笑道:「回到天空玩兒吧!」   無名像懂人言的拍翼高飛,轉眼變成明月下的一個小黑點。   徐子陵大訝道:「它不是只懂聽突厥話嗎?」   寇仲聳肩道:「鬼也不知它怎麼弄懂的,可能是它整天聽我跟人說漢話,日子有功,終被漢化,哈!」   卜天志苦笑道:「我現在緊張得手心冒汗,你們竟仍有心情談笑,可否傳我這種談笑用兵的本領?」   寇仲欣然道:「多打兩場仗,志叔當可像我們般不把戰爭當作甚麼一回事,這是個習慣與否的問題。咦!行之竟要我們後撤兩里!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微笑道:「現在指揮的是行之而非你寇仲,軍令如山,違令者斬,快照辦!」   眾人往崖上瞧去,明月灑照下,高崖上的傳訊兵正向他們打出後撤兩里的旗號。   寇仲向卜天志點頭,輪到卜天志打旗示意,二十八艘船飛輪急轉,水聲「霍霍」作響下,就那麼逆流往北退開去,省回掉頭的工夫。   兩艘敵艦,從水峽一先一後駛出來。   眾人瞧得恍然而悟,兩艦相距達二十丈,若其他敵艦均以此距離入峽,那任何一刻水峽內的敵艦將不超過四艘,縱使以投石機把峽內敵船全部摧毀,亦不過四艘之數,對敵人水師損害極微。如依原定計劃,敵艦入峽立施突襲,敵方龐大的船隊可在峽外登陸反擊,以敵人的兵力,他們定要吃不完兜著走。   虛行之是當機立斷,臨時改變戰略,待敵艦半數過峽,才以投石猛襲,把敵人水師切成首尾不能相顧的兩截,再以飛輪船作主力,順流殺去,以最新穎的船種,新穎的戰術,速戰速決的攻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卜天志點頭道:「虛先生果然在軍事謀略上有獨到之處,不負少帥所托。」   一艘接一艘的敵船從水峽陸續駛出,形成浩浩蕩蕩的隊伍,佈滿眼前的河段,延綿不絕,令人望而生畏。   近四十艘敵艦駛出水峽,帆桅重重,甲板上人影幢幢,顯因逐漸接近梁都,處於嚴密戒備的狀態下。   高崖上戰鼓聲起,投石機響個不絕。   寇仲大喝道:「兄弟們!殺啊!」   在鋼板艙內的三十名戰士六十條腿兒同時踩動,飛輪急轉,在陳老謀掌舵下,少帥船先從河彎拐出,迎向駛至三十丈近處敵方第一艘戰艦。   火把燃起,點燃火箭。   寇仲吐氣揚聲,拉開兩方水師戰幔的第一支火箭,從射日弓激射而去,在運河上空劃出一道詭艷的軌跡,命中敵艦滿張的風帆上,烈焰熊熊而起。   徐子陵隨即發動弩箭機,十二支火箭一支接一支勁射而去,破入船體,刺穿船艙,又或射中對方桅帆,箭無虛發。   敵人箭手此時驚覺還擊,但在卜天志指揮下,前面的飛輪船靈活的閃往靠岸處,輪到後方的飛輪船招呼早受創不輕的敵艦。   當少帥號繞過敵方的第一艘船,該船已陷進烈焰和狂冒而起的濃煙內,敵人紛紛跳進運河逃命。   敵艦立時陣腳大亂,黑煙瀰漫運河,視野不清下根本弄不清楚發生甚麼事。此時少帥號上的弩箭機重新裝滿弩箭,從近岸處的外檔處繞回來,攔腰往排在前頭第三股的敵艦衝殺過去。第二艘則由其他友船服侍,一擊成功下,眾飛輪船的少帥軍人人士氣大振,戰意如虹,信心十足。   目標敵艦上的敵人注意力全集中向前方,加上這少帥號飛輪船沒有半點燈火,行動迅捷,到他們驚覺少帥號的接近,已錯恨難返。   火箭連珠射去,風帆和甲板同時起火。   「轟!」接著是船體斷裂的可怕摩擦聲,木屑橫飛,少帥號鋒利堅硬的鋼船首硬生生憑衝力在敵艦右眩船身破開一個大洞,又迅速後退。   寇仲揮弓擊飛射來的三支勁箭,大喝道:「一半船隨我來,其他留在這裡打個痛快。」   卜天志連忙下令。   少帥號領著十三艘飛輪船,順流開向水峽,沿途遇上敵艦,驟攻即離,不敢停留,要在敵人於水峽另一邊的船艦登岸前,向他們展開致命性的攻擊。   黑煙漫空,敵人水師陣腳大亂,部份掉頭逃走,更有部份在慌亂下撞往岸旁石礁,聲勢浩大的船隊,只餘任由宰割的份兒。   少師號領著十三艘飛輪船,進入水峽。   峽內六艘敵艦不是正著火焚燒,就是船破傾沉,運河上滿佈住兩岸逃生的敵人,喊叫震天。   寇仲大喝道:「江都是否我們的,就看此戰!」   船上戰士齊聲應晤,士氣昂揚激烈。   少帥號一馬當先衝出峽口,寇仲環目一掃,已知勝券在握,由焦宏進和洛其飛指揮的兩支少帥軍,分從兩岸以火箭向敵人被斷成兩截的後截水師狂攻猛打,著火焚燒的敵艦達十多艘之眾,其他敵艦在不明岸上虛實下紛紛掉頭逃走,運河終及不上長江、黃河那種大河道,互相碰撞有之,擱灘觸石有之,亂成一團,濃黑的煙遮天蔽月,敵我難分。   寇仲一聲令下,弩箭以鋪河蓋天之勢,往敵艦射去。   梁都水峽之戰,少帥軍大獲全勝,毀敵艦八十餘艘,能逃返鍾離的敵艦不到二十艘。   少帥軍方面陣亡者十五人,傷者不到半百,三艘飛輪船毀破沉沒,卻殺敵近二千,俘敵兵將五千餘人,短期內李子通不但休想北侵,能否保著江都亦成問題。   眾人沒有處理降兵的經驗,對著俘獲的五千多敵人,大感頭痛。   寇仲歎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何古時白起長平之戰後會把四十萬降兵坑殺,因為那是最乾淨俐落,否則要把他們逐一斬首恐怕沒有人受得了,以後休想安眠,如今怎辦才好?只是餵飽他們已非容易。」   徐子陵道:「既不能殺人,只好把他們釋放,不過流竄的敗軍會對沿途的平民造成很大的災害,我們須從詳計議。」   此時虛行之和五名少帥軍押著一名敵將朝他們走來,兩人定睛一看,赫然是李子通座下首席大將左孝友。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是左大將軍!」   左孝友雙手被反縛身後,仍是一面不屈神色,冷哼道:「士可殺不回辱,要殺要剛任隨尊意,卻不可侮辱我。」   虛行之微笑道:「行之把敵俘分隔盤問,才查得有左將軍大駕在其中。」   寇仲暗讚虛行之細心,向左孝友豎起拇指讚道:「好漢子!立即給我解綁!」   眾兵依言為左孝友松縛。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挽著左孝友移往一旁說話,道:「現在我們說的話只有天知地知和我們兩個知。」   左孝友冷然截斷他道:「若寇仲你以為我是貪生怕死的人,就大錯特錯。」   寇仲心平氣和的道:「大將軍不但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且是鐵錚錚的硬漢子,坦白說,少時我還非常仰慕你,現在更不是勸你投降,而是和你有商有量說幾句話,只要大家開心見誠,我可以立即放大將軍走,還任由大將軍把手下帶回鍾離去。」   左孝友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寇仲拍胸道:「我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大將軍該知此一事實。」   左孝友沉吟片晌,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歎道:「少帥是否用計陷害我。」   寇仲微笑道:「大將軍是怕李子通誤以為大將軍向我投誠?」   左孝友道:「換作少帥是李子通,被俘的將士全體無恙歸來,你會怎麼想?」   寇仲為難道:「那由大將軍來教我該怎麼辦?」   左孝友凝望他片晌,似在猜度他的誠意,沒有說話。   寇仲道:「坦白說,經此一役,李子通只有坐以待斃的份兒,海南島現已落入宋閥之手,比起宋缺,李子通、沈法興、輔公佑之輩只是跳樑小丑。大將軍無意降我,非是因李子通,而是看好李世民,對嗎?不過李世民尚未是真命天子,那人或叫李建成,當李世民打下江山,將是鳥盡弓藏之日。沒有李世民的唐室,能是突厥人的對手嗎?我寇仲非是好鬥,只是不願大好河山被突厥鐵騎摧殘蹂躪而已!」   左孝友苦笑道:「誰說我不願降你。可是此來的將士大多是追隨我左孝友多年的兄弟,我們的家小全在鍾離,故不能不為他們設想。唉!李子通根本難成大器,少師該比我更清楚。」   寇仲大喜道:「若大將軍果有此意,那就一切好辦,信任我吧!我定能想出兩全其美之法,既可攻下鍾離,更可保著大將軍和手下兄弟的家人。」   左孝友道:「到今時今日,天下恐怕再沒有敢小覷少帥的人,就以今戰而論,少師用兵之奇,李世民亦有所不及。」   寇仲暗叫慚愧,今仗勝得極險極僥倖,成敗只一線之隔,全賴徐子陵力挽狂瀾,把劣無可劣的形勢徹底扭轉過來。乾咳一聲謙虛的道:「今趟只是有點運道。」   左孝友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竟能「勝而不驕」,非常難得,欣然道:「剛才少帥似乎有事垂詢,不知是何事?」   寇仲點頭道:「我想問今趟你們來攻梁都,是否有香玉山那小子在背後獻計。」   左孝友愕然道:「少帥怎麼連這麼秘密的事亦能一語中的?」   寇仲放下心頭重擔,因終於證實沒被好朋友出賣,探手摟著左孝友肩頭,朝另一邊與虛行之說話的徐子陵走去,道:「兵貴神速,左大將軍根本沒有被我們俘虜,只是逃得狼狽點,踏破幾雙鞋子才成功領五千手下逃回鍾離去,對嗎?」   左孝友聽得心領神會,點頭應是。   寇仲笑道:「李子通已給我殺寒了膽,只要我大軍壓境,肯定他會逃回江都去,一切問題不是迎刃而解嗎?由今天開始,大家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寇仲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兩人對視而笑。 第八章 洛陽來客   左孝友領手下返鍾離,李子通雖沒起疑,卻因水師差點全軍覆沒,損折嚴重而痛責左孝友,把他從大將軍貶為將軍,令左孝友滿肚冤屈,更心向寇仲。   十天後寇仲兵分兩路,分由東海和梁都發兵。   東海大軍一萬人,乘四十艘戰船由海路直撲江都,領軍者宣永、陳長林、古占道、牛奉義、查傑等眾。   另一軍分從運河水陸兩路南下,兵力八千人,包括令李子通喪膽的飛輪船。   李子通聞信後駭然大震,率手下二萬軍兵慌忙離開鍾離,回守江都。鍾離仍由左孝友鎮守,高郵則由另一大將秦超文主持,餘下六十艘水師船全集中往江都應付東海來的少帥軍。   其實以此時鐘離和高郵的兵力仍不可輕侮,各在一萬許人間,互相呼應下力足抵擋阻止寇仲南下夾擊江都。在戰略上,李子通並沒有犯錯,只要他能擊垮東海來的少帥軍水師遠征部隊,可回師北上迎戰寇仲和徐子陵。   那想得到左孝友開城迎寇仲,嚇得高郵的秦超文閉城不敢出戰,任得寇仲、徐子陵、卜天志和陳老謀率領的二十四艘飛輪船長驅直下,入淮水經運河開往江都,與由東海攻來的少帥水師夾擊江都水師,在長江水口大敗李子通,把他僅餘的水師徹底摧毀。   把守江都和對江延陵的吳兵總兵力逾四萬人,實力仍在寇仲之上,寇仲並不貪功,與宣永大軍會合後由運河北趨高郵,對江都過門而不攻。秦超文知大勢已去,又因心儀寇仲為人,更懾於其威勢和兵法,獻城投降。   至此鍾離、高郵這兩座江都以北的吳軍重鎮,與附近十多座縣城盡入寇仲之手。少帥軍兵力增至五萬人,聲威更振。   寇仲採納虛行之提議,把秦超文和其手下的一半軍力,與及家少同時遷往東海郡諸城,改由宣永偕五千少帥軍鎮守高郵,由卜天志的飛輪船配合,把運河、淮水兩大主水道置於控制下。   少帥軍八鎮大將的兩個空缺,由楊公卿和左孝友填補,然後再增秦超文和洛其飛兩鎮,合共十大鎮將。依次排列以楊公卿居首,接著是宣永、卜天志、高占道、陳長林、白文原、焦宏進、左孝友、秦超文和洛其飛。   牛奉義和查傑因表現出色,前者被擢升為六部督監的兵部督監,查傑則被委為刑部督監,分擔本由虛行之兼任的職位。   虛行之除負責吏部和刑部兩部外,還升任為少帥軍的首席軍師,可領兵出征。   因他在水峽之戰表現出過人的軍事才能,眾人對此安排均心悅誠服。   任媚媚和陳老謀仍分主戶、工兩部。   少帥軍的組織愈趨嚴密,下面將士各有陞遷,大振早已昂揚的士氣。   寇仲又納虛行之論功行賞之議,由於國庫充足,由上至下均有搞賞。   安排一切後,寇仲率師返回梁都,虎牢失陷的消息於此時傳來,因心虛膽怯的王玄應不戰而退,把虎牢拱手讓與李世績,逃返洛陽。   寇仲自家知自家事,一旦洛陽失陷,李世民大軍東來,表面聲勢大盛的少帥軍在李世民超卓的戰略,如雲的猛將和精銳的唐軍兵分數路的攻打下,只有挨揍的份兒,絕撐不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刻。   唯一的解救之道是先一步攻取江都,必要時往南撤退,只要能穩守鍾離和高郵兩鎮,可保江都無虞。   逐一邊著宣永和左孝友加強高郵和鍾離城防,於河道險要處築堡寨,又投入人力資源建造船艦,增加飛輪船數目,提升水師戰鬥力,另一方面則密鑼緊鼓的準備大舉進軍江都。   軍威今時不同往日,桂錫良和幸容終說服竹花幫其他領袖,全力幫助少帥軍,使洛其飛的情報網廣及長江東段和江南各地。   這天寇仲、徐子陵與虛行之、洛其飛、高占道、陳老謀、任媚媚、白文原、焦宏進在梁都少帥府的議事室研究攻打江都的行動。   反覆研究下,沒人能有十足的把握。   洛其飛道:「李子通的吳軍水師名存實亡,現只剩下十多艘臨時向民間強徵回來改裝的商船,憑我們的飛輪船,可輕易封鎖大江,使江都、延陵兩城難以呼應,只要攻下延陵,封鎖水路,江都將孤立無援,任由宰割。」   楊公卿歎道:「若沒有李世民這後顧之憂,江都早晚要向我們投降,可是李子通既曉得李世民大軍終有一天南攻我們少帥軍,必堅守江都不出,以江都城的城堅牆厚,糧食充足,涯上一年半載絕非問題,而城內將士因有李世民這個希望,亦會兵將齊心,不易動搖。」   高占道同意道:「若李子通放棄延陵,把軍力糧草全集中往江都,我們的處境更是不堪。我們當然不能傾巢攻打江都,但即使我們盡起全軍,兵力不過五萬人間,力不足克江都城內的四萬吳軍。」   寇仲想起黎陽的攻防戰,當時竇建德準備充足,戰略高明,兵力是守城軍數倍之上,仍是損折嚴重。他能抽掉三萬人進攻江都已是非常吃力,去攻打比黎陽堅固百倍的江都,城內守軍更多出攻城軍達萬人,無疑是以卵擊石,自討苦吃。   最大問題是少師軍沒能力承受大量兵員的損折,否則將更沒對抗李世民的能力。用兵江都必須有十足把握,不容有失。   此時飛雲親衛來報,洛陽王玄恕求見。寇仲大感錯愕下,與楊公卿和徐子陵往外堂見王世充次子王玄恕。   王玄恕僕僕風塵,一面疲憊神色,無復昔日丰神俊朗的神態,見到寇仲二人如見親人,雙目湧出熱淚,竟朝寇仲下跪悲切呼道:「少帥救我爹!」   寇仲一把扶著,先安頓他坐好,待他心情平復後,再問其詳。   王玄恕道:「虎牢失陷,王兄退返洛陽,李世民移師東都禁苑內的青城宮,截斷谷水和洛水交處的水道,共逼洛陽。父皇曉得形勢危急,冒險出擊,以二萬軍臨谷水以抗唐軍。李世民令手下大將屈突通率五千兵渡河進攻,敵我兩方爭持不下時,李世民再率大軍來援,李世民且親率天策府多員猛將及數十親衛精騎縱橫衝殺,直出我陣背後,所向披靡,殺傷甚重。敵我兩軍合而復散,散而復合,反覆交鋒,大戰三個時辰,我軍終不敵退卻,被李世民乘勢縱兵追殺,直抵都城之下,俘斬我軍七千多人,把都城圍困。現在李世民正四面圍攻,晝夜不思的攻打我們的都城。」   只看王玄恕的神態表現,可以想像當時廝殺得日月無光,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慘烈戰況。   王玄恕慘然道:「父皇對不聽少帥忠一言悔恨不已,常說若不從慈澗退兵,又或肯讓楊大將軍和少帥死守虎牢,局面當不會如眼前般的急轉直下,只要能守至嚴冬,唐軍糧草不繼,洛陽之圍自解。」   寇仲和楊公卿聽得你眼望我眼,徐子陵默然不語。   楊公卿道:「今趟玄恕公子來見我們,是公子的意思還是你父皇的意思。」   王玄恕羞慚的道。「是父皇的意思,而我們都非常贊成,希望少帥不記舊恨,助我們守住洛陽。」   寇仲道:「城中糧食狀況如何?」   王玄恕道:「由於對外所有糧道均被截斷,糧食和日用品均告短缺,服飾珍玩、金銀財寶變得賤如草芥,一匹絹僅能換三升粟,千匹布才值一升鹽,倉中存糧只可節衣縮食的勉強支持一個月,情況非常危急。」   三人恍然,原來洛陽到了這種水盡山窮的地步,難怪王世充不顧顏面的派王玄恕來向寇仲求援。   王玄恕淒然道:「老百姓現在吃的是草根樹葉,甚至有人用泥槳和著米屑作餅充飢,食後皆病,身腫腳脹,每天我們都要派人上街收拾死屍焚化,防止發生瘟疫。」   頓了頓續道:「若少帥和楊大將軍肯返洛陽相助我們,父皇答應將指揮權交出,讓少帥指揮全軍。」   寇仲暗忖這該是王世充最大的讓步,點頭道:「我需一點時間作考慮,玄恕你先到賓館休息,明早我會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覆。」   王玄恕由親兵引路離開後,寇仲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兩位怎麼看?」   徐子陵苦笑道:「你根本沒有選擇,王世充頂多只能捱到九月上旬,而我們絕無可能在這麼短時間下攻取江都。」   楊公卿道:「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設法運送一批糧食和日用品到洛陽予王世充,讓鄭軍多撐上一段時間。」   寇仲搖頭道:「洛陽最大的問題除糧食短缺外,更有士氣鬥志消沉的致命弱點,若我們想洛陽涯過冬天,唯一辦法是替他守城。另一方面則請竇建德捐棄前嫌,派大軍來援,只要竇軍能渡河收復虎牢,那時頭痛的將是李世民而非我們。」   楊公卿同意道:「這或者是唯一擊敗李世民的機會。」   要知李世民乃縱橫天下的無敵統帥,唐軍則是訓練最優良,裝備最完善身經百戰的雄師,如非在非常特別的形勢下,誰與他們硬撼亦沒有信心言勝。可是現在李世民正全力攻打洛陽,不但損折甚重,且無暇分身,若寇仲能穩守洛陽,竇建德大軍又渡河東來,李世民將腹背受敵,如不退兵,極有可能輸掉這場仗。所以楊公卿有這看法。   寇仲點頭道:「王世充今趟派玄恕來求我出手援救洛陽,表面看來我是他們的救星,事實上洛陽亦是我的唯一救星,那我們就這樣決定吧。」   徐子陵道:「此事必須從詳計議,不能輕舉妄動,若讓李世民收到風聲,派出大軍截擊我們的運糧隊伍,我們會吃不完兜著走。」   楊公卿信心十足的道:「往洛陽的道路老夫最熟悉,只要晝伏夜行,可神不知鬼不覺的接近洛陽,我們若兵力充足,突破唐軍的包圍該沒有問題。洛陽可非我們的梁都,要圍個水洩不通,即使關中軍傾巢而來,恐怕仍辦不到。」   寇仲沉吟道:「陵少謹慎用兵的提議非常有用。我們就來個他娘的聲東擊西的策略,詐作大舉進攻江都,事實上目標只是江都隔江的延陵,由陵少負責指揮全軍,而我則和楊公、麻常和楊公的五千手下偷把糧食運往洛陽,再留下為王世充守穩洛陽,然後設法說動竇建德來援。哈!陵少只須虛張聲勢,說不定李子通會拱手把延陵送給我們。我們少帥軍一天屯駐延陵,李子通就一天不敢離城半步。」   徐子陵苦笑無語,寇仲不邀他往洛陽,並非須他統領佯攻江都的少帥軍,而是知他不願與李世民正面交鋒的心意。   楊公卿興奮道:「這是我們少師軍爭霸天下一個良好轉機,我立即去準備一切。」說罷離開。   剩下寇仲和徐子陵兩人,好半晌仍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觸。   寇仲終打破沉默,頹然道:「兄弟!我們又要分開哩!」   徐子陵一陣感慨,寇仲這句簡單的話,內中實包含深刻的意義。   在李世民如此龐大的攻勢下,寇仲能否穩守洛陽,尚在未知之數,所以這句話可以是生死的訣別。   其次是竇建德肯否來援,又或能否分身,亦是無法預料。洛陽倘被攻陷,寇仲縱使能突圍成功逃走,李世民必不肯放過這追殺寇仲的機會。那時寇仲總不能捨棄手下將士獨自逃亡,大有被李世民追上殺死的可能。   最後是寇仲和李世民這對上天注定的宿敵,終到生死相拚的時刻,中間絕無轉圜餘地。   寇仲沉聲道:「若我不幸戰死洛陽,請陵少為我解散少師軍,因為投降李世民最後恐怕不會有甚麼好結果。」   徐子陵歎道:「形勢不是那麼惡劣吧?楊公也說這或是唯一望敗李世民的機會。」   寇仲搖頭道:「我不知道,李小子是這世上唯一能令我失去信心的人。無論你想得多麼周詳,他一下子就可贏盡你手上所有籌碼。唉!有一件事我尚未有機會告訴你,玉致到今時今日仍不肯原諒我。」   徐子陵愕然。   寇仲露出不願提起的失落神情,道:「若事情真的發展至那地步,陵少解散少帥軍後,就到石青璇隱居處陪她終老,再不要過問人世間的任何事。甚麼他娘的石之軒、魔門兩派六道、香玉山池生春,大明尊教段玉成,全不要理會。唉!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小陵仲,不過大小姐該會好好照顧他。一天有你徐子陵在,該沒有人敢去傷害他。」   徐子陵歎道:「你怎麼變得鬥敗公雞似的?不要盡說喪氣話好嗎?」   寇仲乾笑一聲,旋又頹然道:「我因想起致致,忽然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心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徐子陵訝道:「看你的樣子,你是真心愛上她,著緊她,所以她才能對你造成這麼嚴重的傷害和打擊。」   寇仲苦笑道:「還用說嗎?我這些日子來真有點後悔去爭他奶奶的甚麼天下,為何不能在全無功利牽纏下把她追上手。每晚摟著她香噴噴的嬌軀睡覺,哄哄她,也讓她哄哄我,過他娘的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幸福生活。不像現在般被她怨恨一世,最慘是在手下前還要裝出天下無敵的堅強模樣。事實上我比任何人更清楚,我們絕捱不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若非你及時趕來,我連李子通和香玉山也鬥不過。」   徐子陵比任何人都瞭解他,如他只是一時的情緒發洩,並非失去鬥志。苦笑道:「快召手下來開會吧,很快你會恢復過來的。」   寇仲深吸一口氣,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道:「坦白說,我是給玄恕描述洛陽滿街死屍的情況嚇怕。唉!跋小子究竟到那裡去了?我需要個像他般堅強的人在身旁一起死守洛陽。」   徐子陵讓他探手搭著肩頭,道:「是否回會議室去?」   寇仲道:「到甚麼地方都好,唉!你不知致致向我說出那番絕情的話時我有多慘,到那一刻我才深切意識自己所犯的錯是多麼嚴重!更清楚縱能舌燦蓮花亦不能改變她對我的想法。我感到無比的孤寂,那晚我徹夜在床上輾轉反側,慚愧、自責與悔恨交纏,就像石之軒的不死印般往我襲來,既躲不住更擋不過。你可否帶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讓我痛哭一場。」   徐子陵淡淡道:「少帥!對不起,時間無多,明天你就要到洛陽去,現在該是你調兵遣將的時刻。」 第九章 暗渡陳倉   徐子陵立在運河旁一座小丘上,後方不遠處就是梁都,天上嵌滿星星,萬里斑在一旁吃草。   寇仲仍在城內主持一個接一個的軍事會議,盡可能在明天出發前把一切安排妥當。徐子陵參加研究整體行動的會議後,騎上萬里斑出城到這裡透氣休息,享受獨處的寧靜平和。   他想到師妃暄。這仙子般的美女會怎樣看他?現在他已捲入寇仲爭霸天下的大業去,若有選擇,他絕不願這樣做,因那並不符合他閒雲野鶴,不想與人爭鬥的性格。可是由於與寇仲深厚的兄弟之情、天下百姓的幸福,他卻不能袖手旁觀。   在某一程度上,他對李世民亦有點失望,他把家族放於首位的態度,是他最不認同的。若李世民肯掉過頭來反對已被魔門和突厥人侵蝕的家族,他會盡一切能力說服寇仲去支持李世民。可惜事與願違,李世民明白表示忠於家族,且絕不放過寇仲。這令他沒有別的選擇。   師妃暄能明白他嗎?   石青璇現在應已抵達她在邪帝廟附近的新居,開始新的隱居生活。他多麼渴望可以拋開眼前一切,到那裡去陪伴她。若她仍然拒絕他,他絕不會怪她,只會怪造化弄人,她既然選擇獨身的生活,自已得尊重她的選擇。   早前寇仲表現出他軟弱的一面,他不但同情他更瞭解他,戰爭的壓力實在可怕,因為牽涉到杜會各階層的人,其中大多是無辜的可憐百姓!作為一個領袖的任何決定,對他們均會造成不同的傷害。正如寇仲鮦調的,戰爭是個看誰損傷更重,誰先捱不住的殘酷勾當。   王玄恕所描述有關洛陽的恐怖情況,是正常人不忍耳聞,更不願目睹,而寇仲卻被迫去面對這一切。   石青璇隱居的心窩,可能是他唯一的樂土,唯一的避難所。可是他卻要留在污泥裡,參與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冷酷戰爭。   蹄聲自遠而近,徐子陵不用回頭去看,認出是千里夢的足音。   天上傳來破空之音,無名降落到他肩膊去。這靈性的獵鷹除寇仲外,也聽他的命令。   徐子陵探手輕撫無名鷹背柔順的羽毛,寇仲來到他旁,興奮的道:「好小子!竟躲到這裡來享清福。我就慘哩!開會開得頭昏腦脹,到最後完全不曉得自己在說甚麼?」   徐子陵迎風深吸一口氣,道:「有甚麼重要決定?」   寇仲道:「佯攻江都由宣永總領負責。」   徐子陵訝道:「不用我嗎?」   寇仲道:「殺雞焉用牛刀。由明天開始,我們少帥軍開始動員,在高郵集結水師和野戰軍,準備攻城的工具,這叫聲東擊西。李子通在不明我軍虛實下,說不定真如所料的把延陵的糧食和兵員集中往江都,我們可唾手奪得延陵。這是一場不用打的仗,只是另一場遣兵調將的習作,讓宣永再多一個指揮少帥軍水陸兩棲作戰的機會。」   徐子陵皺眉道:「那我幹甚麼呢?不是要我陪你去守洛陽吧?」   寇仲笑道:「我怎會那麼不夠兄弟,明知你不想與李小子正面交鋒,仍迫你去和他打生打死?」   徐子陵曬道:「你的情緒波動確是大起大落,剛才還像想去一死了之的樣兒,現在卻是志得意滿,一副勝券在握的樂觀模樣。」   寇仲苦笑道:「因為我曉得若連自己都不振作,將會累己累人!戰場上的李小子可不會和你說笑,他會比任何人更狠辣無情,而這正是他到現在仍這麼成功的原因。建成、元吉若不是有突厥人和魔門分別在背後支撐他們,說不定早被他派人刺殺。」   徐子陵歎道:「我倒希望他是如你所言的這種心狠手辣的人,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寇仲道:「言歸正傳,照我們粗略估計,我和楊公的運糧隊,第一次竭盡所能送往洛陽的糧食和日用品,頂多只夠洛陽軍民十來天的應用,此後還需繼續送糧。」   徐子陵恍然道:「你想我負責監運糧食。」   寇仲道:「我們第一趟運糧成功的機會最大,首先是因有聲東擊西之計,李小子又沒有防備,兼且唐軍仍未有足夠時間於洛陽城四周掘塑築壘,而小弟則有無名探路,可避過敵人耳目,破圍入城。」   徐子陵同意道:「有道理!」   寇仲道:「可是當李小子生出警覺,不但運糧行動日趨困難,更可慮者是李小子令李世績攻打我們的城鎮,所以我們既要不斷供應洛陽所需,更要應付李世績以虎牢為主要根據地的軍隊的進攻,在這情況下,只有陵少可擔此重任。」接著輕拍無名,道:「這寶貝除我外,只聽你的吩咐,也只你一個懂得鷹言。」   徐子陵聽得眉頭更皺,心忖沉落雁既到虎牢,豈非等若和她作戰?   寇仲道:「對你來說該算是好差事,我並非要你和李小子交鋒,只是由你救援洛陽無辜捱餓受病的老百姓。對嗎?」   徐子陵歎道:「李世績是李密手下頭號大將,若他揮軍來攻,我擋得著他已可還神作檔,那還有餘暇分身送糧,一個不好給他重重包圍,那時需要糧食的將是我。」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陵少放心,你老哥有此憂慮,皆因不清楚真正的形勢。我保證李世績不敢盡起手下精銳來犯。誰不曉得我們和竇建德的關係,李世績若抽空守衛虎牢一線各城的兵力,竇軍可隨時派兵渡河突襲,虎牢若陷,我軍可與竇軍會合,李世民那時除撤軍外別無他途。所以李世績頂多只能作騷擾性的突襲。」   徐子陵點頭同意。   寇仲眉飛色舞的道:「我們最接近虎牢的城池是陳留,位於運河上游南岸,水路一天可抵洛陽,陸路多半天工夫。我決定由宏進領二千兵進駐陳留,守穩城池。而長林則坐鎮梁都,以飛輪船從梁都送糧往陳留,必要時更可調動梁都的兵員,為陳留破圍解困。只要李世績無法封鎖運河,他便沒有能力孤立陳留。他娘的,我倒希望我們的飛輪船能與唐軍水師有個硬撼的機會。」   徐子陵亦不得不承認在戰略上寇仲的安排部署是無懈可擊的。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我把手下五百飛雲騎和無名交給你,你老哥可順便代我訓練他們,所謂兵之強在練,能教他們的東西我已盡傳他們,包括刀法、馬術、輕身提縱的功夫和箭術,又讓陳公老謀為他們度身打造盔甲戰衣、盾牌兵器,裝備之優良,不在李小子玄甲戰士之下,再加上戰場的實習,將會成為我最重要的骨幹。他們就是運糧隊,由你負責指揮。」   徐子陵終點頭道:「好吧!」   寇仲目光灼灼的掃過對岸的山野平原,道:「我自決定爭霸天下後,從沒有一刻感到成敗關頭如此接近。只要說服竇建德渡江西來,我們將有七、八成的贏面。聽說竇建德與孟海功的爭戰勝負已定,後者只餘挨揍的份兒,一是投降,一是戰死,形勢對我們絕對有利。」   徐子陵道:「假若你和竇建德聯手擊敗李世民,你如何處置和竇建德的關係?」   寇仲洒然聳肩道:「竇建德這人相當不錯,有仁有義,更有我們絕對信任的劉黑闥輔助他,讓他當皇帝又如何?」   徐子陵道:「這可非宋缺對你的期望,你怎樣向宋缺交待?」   寇仲歎道:「大家兄弟直話直說,現在我唯一的願望是求存,不希望跟著我的大群兄弟給人殺得橫屍荒野和破城的牆頭上,其他的事唯有留待將來設法解決。我們的少帥軍到這一刻不但未及得上唐軍,比起王世充的軍隊仍遜上一、兩籌。」   「少帥軍中最有戰力仍數楊公戰場經驗豐富的子弟兵。現時我是想盡辦法去栽培我的少帥軍,一方面避開會帶來嚴重損折的硬仗;另一方面又要增加他們的行軍作戰經驗,加強他們的團隊精神。幸好有李子通給他們作試金石,否則若一出師即遇上唐軍,幾個照面我們即潰不成軍。」   發出命令,無名沖天而起,直飛高空。   寇仲仰首凝望無名,苦笑道:「兄弟!我最感不安的是把你捲進這場戰爭來,而你卻是憎厭戰爭的人,我等若迫你做不情願的事。不過自古至今,就是由不同戰爭串連起來的歷史,最早可遠至『阪泉之戰』和『琢鹿之戰』,軒轅黃帝憑此兩役擒殺螢尤,奠定我華夏的基礎。自此以還,戰爭此起彼繼,史不絕書,湯之討夏,武王伐紂,春秋戰國群雄爭霸,始皇贏政一統天下,秦末的劉項相爭,西漢遠征匈奴,漢末黃巾之亂,魏蜀吳三國兵爭,西晉內亂外患,南北朝的相持不下,舊隋的統一南北。」   「由這連串戰亂正可看出唯有通過大規模的戰爭,大批戰士拋頭灑血,天下才能出現長治久安的一段美好日子,此為不爭的史實。戰爭會帶來大災難,也是達致和平的唯一途徑。我寇仲豈是好殺的人,只因目睹戰爭的可怕,希望能以武止武,讓天下百姓有和平幸福的日子。」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生出這麼大的感觸,不是想借此說服我吧!你該曉得我為人,除非是我本身深信不疑的事,否則沒有人能改變我的想法。而我已不用你費唇舌來遊說。」   寇仲搖頭道:「你誤會我哩!我只是想說我和你般一樣不愛戰爭仇殺,所以如能擊敗李家,就讓竇建德去當皇帝,我相信他會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也算是對你有個交待,其他的事均是次要。」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以寇仲好勝的性格,肯下這決定實是非常難得,而他更明白寇仲這決定有大半是因他而來的。   寇仲抱持著這心態,幾可肯定能說服竇建德發兵來解洛陽之圍。   徐子陵探手摟緊寇仲肩頭,點頭道:「確是我的好兄弟!現在我們目標終可變得一致哩!」   接著的七天,寇仲一邊在高郵集結兵員,虛張聲勢,另一邊以飛輪船在黑夜的掩護下,經運河不斷把糧貨和戰士運往陳留。治理少帥國的重責落到虛行之身上,以任媚媚為輔,同為六部督監的牛奉義和查傑對治國仍屬初學,故尚在摸索學習的階段,須虛行之和任媚媚不時提點指導。工部督監陳老謀則勝任其職有餘,還不斷有新主意,對各城池進行各類型的改善工程,重點於加強戰略性城池的防禦力。   少帥軍最大的優點是國庫充實,在龍游幫、竹花幫和翟嬌的竭力支持下,向外大舉購買糧食和日用品,不虞缺乏。像新得的城池如鍾離和高郵,一律免稅一年,人民直接受惠,當然擁戴新主。虛行之進行還富於民的德政,以不擾民為主,鼓勵生產,令少帥國生機勃勃,更吸收大批因戰亂遷徙到境內災民,使國力不住增強。   這晚日落西山後,寇仲、徐子陵、楊公卿和麻常率領由五千楊家軍和飛雲騎組成的龐大運糧隊伍,押著近五百輛載滿糧食雜貨的騾車,從陳留出發往洛陽。同行者尚有王玄恕與他的三百親兵。   行軍的路線早經擬定,離陳留後折往西行,穿過開封北面的山野,避過西北方管城、榮陽和虎牢的敵人重兵所在處,繞雇師由嵩山的捷徑抵洛陽東面伊水和洛水間的伊洛平原,再借林木的掩護潛近洛陽,然後破圍入城。   由於李世績受高郵的虛張聲勢所惑,兼之唐軍防竇軍之心遠過防少帥軍,加上寇仲有無名探路,故能屢避敵人哨探耳目,晝伏夜行,無驚無險的抵達伊水東岸。   寇仲、徐子陵、楊公卿和王玄恕策騎到伊水岸緣,藏在岸邊一處密林觀察渡河的理想地點。   無名在天空盤旋打轉,偵察遠近情況。   楊公卿指著上游林木特別茂密處道:「我曾在那裡渡河,浮橋的設施仍留在林內隱秘處,若沒被人發覺破壞,稍經修復將是現成可用,省回我們最少一晚造橋的工夫。」   寇仲仰觀天色,時在午後,天上卻是積雲重重,皺眉道:「今晚怕會有一場大雨,如河水暴漲,水流湍急,對我們渡河頗為不利。」   王玄恕道:「那不若我們立即渡河,只要派人在附近高地放哨,行動迅捷,可避過這場雨。」   楊公卿搖頭道:「此事魯莽不得。現在我們人困馬乏,沒有幾個時辰的休息,絕難恢復過來,一旦敵人來攻,我們會無反擊之力。成功在望,我們尤要謹慎。」   王玄恕一向尊敬楊公卿,雖心中不盡同意他的看法,只好閉嘴。   寇仲曉得王玄恕是心切洛陽,轉向徐子陵道:「陵少怎麼看?」   徐子陵仰望無名,沉聲道:「有點不妥當。」   寇仲愕然道:「甚麼地方不妥當。」   楊公卿和王玄恕緊張起來,齊聲追問。   徐子陵道:「伊水平靜得出乎料外,我們在這裡半個時辰,仍不見一艘唐軍巡河的快艇,此事是否不合情理?」   王玄恕鬆一口氣道:「我們既成功避過敵人探子耳目,他們疏於防範是理所當然吧!」   徐子陵道:「玄恕公子今趟到梁都,是否經過一番驚險?」   王玄恕呆了一呆,點頭道:「我們是趁唐軍尚未完成圍城部署,乘夜突圍而出,憑馬快撇下追兵,過程確非常驚險。」   寇仲拍腿道:「我明白陵少的意思哩,以李世民的才智,當猜到洛陽會向我們少師軍求援,所以多少會加強這一帶的偵察。我們憑無名在高空偵察的銳目,雖可避過哨探,卻無法躲避事後敵人對我們輪蹄印的追尋,李世民可由此判斷出我們往洛陽的路線和時間,待我們兵疲將乏,又以為成功在望之際,予我們致命一擊。伊水一片平靜,是因李世民不想打草驚蛇。」   楊公卿色變道:「若子陵沒有猜錯,渡河將會是最危險的時刻。」   王玄恕失魂落魄的道:「那怎辦才好?」   寇仲雙目神光電射,緩緩道:「唯一的方法,是先把敵人的突擊軍找出來,以雷霆萬鈞之勢把他們擊潰。若我所料不差,敵人當藏在上游某處,無名可輕易尋得他們的位置。此事包在我和子陵身上,我們沿河尋去,當有發現。」   徐子陵道:「且慢!看無名!」   二人仰頭瞧去,無名正作出鷹舞,顯示上游有人往他們移近。   寇仲抓頭道:「這才不合情理,唐軍豈會如此大模大樣的殺過來?」   不片晌上遊方向隱聞蹄聲,迅速迫近。   寇仲皺眉道:「只得一個人,咦!」竟拍馬出林,往上游奔去。   楊公卿和王玄恕臉臉相覷,不明所以。   徐子陵亦臉露歡容,笑道:「不用慌張,是自己人。」說罷拍馬追著寇仲馬尾去了。 第十章 背河一戰   來者是寇仲期待已久,應來而未至的跋鋒寒,他策著塔克拉瑪干,背掛偷天劍,風采更勝從前。   他毫不訝異,氣定神閒的與寇仲在馬背相擁,兩匹馬兒亦你嗅我,我嗅你的親熱一番。徐子陵領楊公卿和王玄恕趕到,介紹兩方認識。   跋鋒寒仰望天上無名,欣然道:「看到天上的突厥獵鷹,我便猜到是突利送你的大禮,想到你在附近,所以故意以蹄音引你們前來相見。」   徐子陵訝道:「你怎曉得到這裡來尋我們?」   跋鋒寒微笑道:「入關後我打聽得你們不在洛陽而在梁都,連忙趕去,卻撲個空,幸得長林告訴,知道你們送糧到洛陽去,並大約曉得你們行軍的路線,遂御尾窮追,途上卻發現一些有趣的事兒,擱了一天工夫,否則昨晚早該趕上你們。」   寇仲精神大振道:「是否想置我們於死地的唐軍?」   跋鋒寒哈哈笑道:「少帥果然精明,我們找個好地方再說話,最好把獵鷹召回來。」   寇仲微一錯愕,打手勢令無名飛回肩上,隨跋鋒寒朝附近一座山頭馳去。   五人在小山丘下馬,登上高處。   陽光普照下,陣陣吹來的秋風仍使人感到寒意,原野黃綠紅三色交雜,一片斑斕。   跋鋒寒遙指正西方遠處,道:「大約一萬唐軍就藏在那座山後,清一色是騎兵,由李世民的天策府大將長孫無忌,尉遲敬德和龐玉三人率領。」   寇仲失聲道:「竟是他們三人?」   徐子陵、楊公卿和王玄恕明白寇仲的震驚,若追來的是李世績,是理所當然,那代表他們行藏露光,探子飛報李世績,李世績親率騎兵來追截。可是長孫無忌三人乃李世民的隨身大將,理應留在李世民旁助他攻打洛陽,而龐玉之於李世民,等若洛其飛之於寇仲,專負責情報探察,追兵既由他們率領,可知李世民先一步曉得他們會運糧往洛陽,所以派出精銳,突襲他們這支運糧隊。   跋鋒寒沉聲道:「我於你們離開陳留後兩個時辰到達陳留,所以上路時間比你們只落後兩個時辰,甫過開封,發覺這支人馬遠遠跟在你們後方三十里許處。我曾趁他們紮營休息時潛近觀察,發覺他們有八頭凶悍的禿鷺,當時還不明白有甚麼作用,直到剛才瞧到你們的獵鷹,才恍然這批空中殺手,是用來對付你們的鷹兒。還有是他們偵察兵身上掛滿樹葉,顯是為瞞騙鷹兒的眼睛。」   楊公卿一震道:「我們的少帥軍內肯定有內奸。」   寇仲探手輕摟無名,抹一把冷汗道:「好險!」   跋鋒寒道:「尉遲敬德、長孫無忌和龐玉都是戰場上的老手,行軍兵分數路,前後左右互相呼應,不怕埋伏突襲,兼且這一帶全是平野河川交匯之地,沒有險要的地勢可供利用,除非你們放棄糧貨,否則不論以何種方式與他們衝突交戰,吃虧的必是我們無疑。」   眾人大感頭痛,最不利的是他們再不敢讓無名到空中察敵,如非跋鋒寒來通風報信,無名必無倖免。敵人既帶八頭兇猛的禿鷺來,這批經過訓練的惡鷺,肯定是無名的剋星。   徐子陵歎道:「李世民確不可低估,這此惡鷺該是針對突厥人的獵鷹培訓出來的。」   寇仲皺眉道:「這內鬼能曉得我會親自送糧到洛陽去,在我軍內的地位不應太低,因為今趟行動絕對保密,下面的將士到出發時,才曉得是送糧到洛陽去,且由我親自押陣。」   跋鋒寒道:「此事留待日後查究。現在當務之急是如何無驚無險的渡過伊水,那時要戰要逃,都有很大成功的機會。」   寇仲道:「我們何不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   徐子陵首先明白過來,點頭道:「可是先決條件必須是楊公棄下的浮橋設施仍可用。」   跋鋒寒不解道:「甚麼浮橋?」   寇仲解釋後道:「方法很簡單,我們把糧貨卸下,改載差不多份量的石頭,然後到下游五里許處,再伐木造橋,虛張聲勢,待引得敵人跟去,我們留在這裡的人可迅速搭成浮橋,迅速把糧貨送往對岸,然後──唉!這方法像太複雜哩!有甚麼更好的辦法?」   跋鋒寒笑道:「現在吹的是甚麼風?」   寇仲道:「風似是從西北方刮過來。」   跋鋒寒仰首望天,道:「若我沒看錯老天,今晚午夜前必有一場大雨,我們就在大雨淋瀝之際搭起浮橋,雖是辛苦一點,憑我們的身手仍可辦到。由於水位暴漲,浮橋會隱藏在水面下,敵人的探子隔遠偵察,只會看到我們仍在下游伐木造橋,絕猜不到早架起接通兩岸的浮橋。到明晚水位下降,露出橋面,我們可迅速渡河。」   楊公卿道:「只是五百輛負上重貨的騾車,沒有三個時辰休想全部過河,敵人馬快,轉眼即至,我們的情況仍沒有任何改善。」   跋鋒寒淡淡道:「所以水、火二計必須同時應用,伐木造橋虛張聲勢的地方必須與真正渡河處相隔半里,當我們準備渡河,即依風勢放火燒林。雖說下過一場大雨,可是經一天曝曬,兼且風高物燥,火勢迅速蔓延,濃煙蔽天,敵人縱敢冒險進擊,會因摸錯真正渡河點而錯失良機。」   接著一拍背上偷天劍,雙目神光電射道:「主動既在我們手上,我們自可作出穩當部署,狠挫唐軍,教他們無力渡河追來。」   寇仲拍腿叫絕道:「此計叫水火相濟,即使孫子兵書亦沒有記載。正事要緊,請楊公先帶我們起出浮橋,再研究其他細節。」   寇仲等尋得仍大致完好可以用的浮橋設施後,忙把糧車隊移往該密林區,又依兵家慣例在四方設陣。可惜「天不造美」,安頓一切後老天果於黃昏時分下起雨來,卻非跋鋒寒這位觀天辨候專家所預料的大雨,只是漫天茫茫雨絲,把整個河原林區籠罩在夢幻般濕寒的水霧中,對河稍遠處已沒入茫茫雨絲中,能見度大減,即使沒有惡鷺的威脅,無名仍發揮不出察敵的功能,利攻不利守,最教人擔心是他們五百輛糧車塞滿林內,目標明顯,成為負累。   寇仲等大為頭痛,不知應否立刻架起浮橋,還是另尋他法。   此時麻常提議道:「我們必須立即動手伐木,令敵人以為我們在趕造浮橋,不會立即縱兵來襲。我們只要專挑高大的樹木砍斷,讓它們傾倒橫壓,可造成障礙,阻擋敵人攻來,而敵人一時間還以為我們是在伐木造橋。」   寇仲、跋鋒寒、徐子陵和楊公卿動容大喜,麻常的方法簡單易行,比先前跋鋒寒想出的方法更有效,且萬無一矢,今晚便可渡河,砍他數百株大樹,即可阻隔敵人於斷樹之外,比木寨堅固,於斷樹之後守以強弓,使敵人強大他們數倍的兵力亦難奈何他們。   寇仲對麻常衷心誇獎一番後,一邊使人下水架橋,另一方面派出二千斧手,沿糧車所在範圍砍樹佈陣。   火把高燃照耀下,眾人在雨霧迷茫的河林區「叮叮篤篤」的努力伐木。   「嘩嘩」與「轟隆」聲中,一株又一株大樹在繩索拉扯下傾頹倒地,只兩、三株樹即形成闊達三四丈不規則的障礙間隔,架橋的工程進行到一半時,斷樹堅陣完成,敵人仍沒有動靜。   楊公卿和麻常在河道一邊指揮搭橋,王玄恕負責看管糧車,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則在斷樹陣後嚴陣以待。   細雨仍下個不休。   寇仲笑道:「老手有老手的弱點,就是以為一切盡在算中,他們會以自己以往造橋的時間作出估計,猜我們至少一晚工夫架設浮橋,遂把進攻時間定在那時間。豈知我們竟有道現成浮橋,到他們的戰馬給我們的木陣撞昏,知中計時悔之已晚。」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我們三個一向自負聰明,偏想不出這麼便捷易行的方法,你這位手下麻常是個難得人才,寇仲你必須珍惜。」   寇仲欣然道:「我在慈澗之戰早看出他的優點,現在只是進一步證實肯定原先的看法。哈!我們三兄弟又再並肩作戰,老天確待我寇仲不薄。」   徐子陵道:「敵人現在該借雨霧的掩護潛來近處,以地聽之術監察我們動靜,當糧車移動之時,就是敵人發動攻勢的一刻。小仲千萬勿讓無名離身,因敵人其時定會放出惡鷺在空中襲擊無名。」   寇仲輕撫肩上無名,笑道:「放心!沒有我的命令無名絕不會離開我的肩頭。」轉向跋鋒寒道:「好小子!我們尚未有機會問你為何這麼久才到中原來找我們,不是樂不思蜀,捨不得芭黛兒吧?」   跋鋒寒道:「我在突利的地盤遇上仍在那裡盤桓的伏鴦,陪他到高昌打個轉,然後到沙漠進行百日的劍道苦修,功行圓滿後立即來找你們,時間不是剛好嗎?」   寇仲喜道:「伏鴦!久不聞那小子的消息,他近況如何?」   跋鋒寒道:「他不但很好,且大有所得,至少弄好與突利的關係,建立起過命的交情。令他在對抗東突厥統葉護的事情上大有好處,現在他該已返回本國去。聽他的口氣,在不久將來他會重返中原,無論是李閥勝出,又或統一天下的是你寇仲,他都會設法修好,借你們漢人之力與東突厥抗衡。」   旋又歎一口氣道:「伏鴦是個既有野心又有眼光的人,本有入侵你們中土之心,不過見過李世民和你寇仲後,早死去這門心思。除非你們兩人有負他的看法先後完蛋,否則他只會在中土外謀發展。」   寇仲苦笑道:「我和李小子先後完蛋,你倒說得有趣,不過成為事實的可能性卻極大。」又問道:「好小子,竟學懂避重就輕,你該曉得我們要問你與芭黛兒間的事。」   跋鋒寒顯是不想回答這問題,淡淡道:「遲些有機會再告訴你們吧!」   徐子陵知寇仲性格,定不肯放過他,岔開道:「鋒寒兄在劍道修行上有甚麼突破?」   跋鋒寒立即雙目精芒閃閃,露出緬懷神色,沉聲道:「那會是我畢生難忘的生命片段,我把人世間所有人事置諸腦後,無人無我,每天就是打坐和練劍,把過往所有經驗和領悟融會貫通,對我影響最大的不是與畢玄的兩次交鋒,而是死而重生的經歷。所以洛陽之戰對我非常重要,只有在那種面對生死的極端情況,我的偷天劍法才能再作突破。哈!初時我打聽到寇仲不在洛陽,我失望得想哭呢。」   寇仲欣然道:「現在不用哭啦!陵少看吧!老跋才是真正好戰的人。」   徐子陵曬道:「他是好武而非好戰,該有點分別!」   此時麻常來報,浮橋架設完成。   寇仲道:「先派一千人悄悄徒步過橋,在對岸佈陣兼偵察,於高地放哨。待肯定情況安全,然後把所有馬兒牽往對岸,包括我們的座騎,立即進行。」   麻常領命而去。   跋鋒寒讚道:「少帥的腦筋愈來愈靈活,難怪聲威如日中天,我從山海關南下,打聽有關你的消息時,無人在聽到你的大名後敢不肅然起敬。」   寇仲歎道:「我卻是有苦自已知,陵少最清楚,若非尚有點運道。我根本沒有在這裡與你敘舊談笑的機會。」   跋鋒寒肅容道:「今趟洛陽之行,你有甚麼力挽狂瀾的大計?我所遇的人裡沒有一個是看好王世充的。」   寇仲道:「我的大計是先穩而後求援,就是先助王世充守穩洛陽,安定軍心,然後突圍向竇建德求援。」   跋鋒寒精神一振道:「突圍求援?那將會非常刺激有趣。」   徐子陵凝望水氣迷濛的密林深處,腦海幻出寇仲和跋鋒寒衝出洛陽城門,往敵人兵力最強的大河方向殺去,而李世民則派出猛將精兵,全力攔截的激烈情況。同彭梁與渡大河往見竇建德是兩回事,因李世民駐重兵於洛陽之北,黃河北岸諸城又盡入其手,旅途的艱困可以想見。   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到麻常來報戰馬全體渡河,離天明只有兩個時辰,細雨仍是無休止的從黑沉沉的夜空灑下來。   寇仲發出糧車渡河的命令。   車輪聲在後方吱吱吵鳴作響,把守樹陣內圍的五百飛雲親衛和二千楊家軍彎弓搭箭,蓄勢以待。   跋鋒寒低呼道:「來哩!」   蹄音逐漸清晰,從前面分三路攻來,若非早有準備,又有樹陣隔敵阻敵,此刻必然手足無措,陣腳大亂。勝敗只是一線之差。   寇仲喝道:「擲火把!」   命令遠傳開去,手下忙把手上火炬往樹陣外圍投去,劃過林內雨霧瀰漫的空間,帶起一道又一道的光芒,煞是好看。   火炬燒的是耐燃的脂油,落跌濕潤的草樹間,雖燃不著濕葉濕草,卻不熄滅,使得樹陣內圍一片漆黑,外圍則處處火光。   敵騎愈迫愈近,像來自陰冥不具實質的幽靈騎士,現身水霧深處。   寇仲和跋鋒寒的射日、刺月兩弓同時爆響,兩騎應聲墮地。   「放箭!」   二千五百枝勁箭從內圍射出,穿過林木間的空隙穿人透馬,一時馬嘶聲和慘叫聲,響徹木陣外圍的森林內。   失去主人的戰馬奔到木陣,始覺前曈q路,仰跳嘶喊,互碰倒地,又或回頭奔去,踏上火炬的馬兒更是慘嘶連連,情況混亂至極點。   箭如雨灑,一排一排的勁箭從強弓射出,無情的射殺任何出現木陣外圍會移動的生物。   對方中有人大嚷道:「中計!撤退!」   敵人來得快,退得更快,留下遍林死狀千奇百怪的馬骸人屍,傷重未死的人和馬呻吟聲此起彼落,教人慘不忍聞忍睹。   徐子陵沒有射出一箭,呆瞧著眼前有如修羅地獄的可怕景象。   糧車輪子磨擦浮橋的聲音響徹後方渡河處,木陣這邊一片沉默,只有沉重和緊張的呼吸聲。   跋鋒寒細聽敵人蹄音,道:「唐軍還會再來送死嗎?」   寇仲搖頭道:「若是那樣,長孫無忌三人就不配作李世民的心腹愛將。這截糧之戰他們必須認輸。待糧車過河後,我們分批撤退,毀掉浮橋,明天黃昏我們可在洛陽對著城外的李世民喝酒,一邊聆聽老跋和芭黛兒那段英雄美人的纏綿香艷情史。」   林木上方傳來振翼之音,惡鷺業已出動,寇仲肩上的無名露出注意神色,顯是覺察到天上危險的情況。   惡鷺是無名的剋星,李世民又會否是寇仲的剋星呢? 第十一章 後退無路   當太陽移過中天,宏偉的洛陽城終出現前方正北處。   寇仲下令運糧隊暫作休息,與楊公卿、徐子陵、跋鋒寒三人馳上高處,遙觀洛陽城外的情況。   伊水在他們左方流過,蜿蜒而去,流過城牆渠洞穿往城內,向南的厚載、定鼎和長夏三門緊閉。城外一里許遠處山丘上唐軍築起一座木寨,顯是建成不久,規模不大,只能容納數百人,對他們難以構成威脅。不過若他們要攻破這防守力強的木寨卻不容易,倘惹得其他唐軍來援,說不定會吃上大虧,所以是誰都奈何不了對方的形勢。   寇仲歎道:「若依原來計劃,陵少此時該率飛雲騎返回陳留,運來第二批糧食,現在這想法顯然行不通。」   徐子陵點頭同意,首先是無名受惡鷺克制,難再發揮功用,其次是內鬼的問題。運糧隊伍行動緩慢不便,若行蹤暴露,運糧往洛陽與自殺全無分別。   跋鋒寒訝道:「子陵不隨我們到洛陽去嗎?」   寇仲道:「陵少回梁都主持大局,唉!這糧食供應的問題真教人頭痛,據玄恕所言,雖有大批人逃離洛陽,可是留在城內的軍民們過十五萬之眾,我們送來的東西頂多夠半個月之用。」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這條數是怎樣計算的,五百輛糧車,每車兩頭騾子,合共壯騾千頭,每天殺騾百頭,可食足十天。殺騾後再殺馬,一個月怎都捱得過去,何況洛陽尚有餘糧,就當仍可捱一個半月,該夠時間讓竇建德來解圍吧!」   徐子陵聽得毛骨悚然,與寇仲你眼望我眼。後者拍額道:「為何我從沒想過吃騾肉,唉!騾子們啊!真對不起你們,你們辛辛苦苦為我運糧,我還要宰掉你們吃肉。」   跋鋒寒搖頭苦笑道:「所以我們突厥人常說你們漢人擁有的是娘兒的心,夠不上狠辣。戰爭就是這樣,為勝利甚麼都可以犧牲。」   轉向徐子陵道:「子陵,隨我們到洛陽去吧!守穩洛陽後,我們就殺出重圍往見竇建德求援。我們三兄弟並肩作戰,生死與共,是多麼痛快的一回事。在戰爭中只有敵我之分,甚麼友情都派不上用場。李世民代表的是李閥而非他個人,他是在為李淵和李建成打天下,李淵建成與你沒有任何交情,除非你想讓他們來統治中土,否則就該立定決心,誓要擊敗他們。我並非能言善辯者,只是把心中的話說出來。」   寇仲默然無話。   徐子陵凝望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的偉大都城,心中翻起千重巨浪,目下一個決定,會把他未來的命運完全帶往另一方向。他該怎辦才好?   楊公卿點頭道:「鋒寒說的是鐵錚錚的事實,李閥的內部已給魔門蠶食,李世民只是作戰的工具,再無法有自主的能力。」   寇仲終於發言,攤手苦笑道:「一切由子陵決定吧!我當然需要你,不過若你選擇離開,我心中只有歡喜而無怨恨。」   徐子陵忽然強烈地思念師妃暄,若有她在身旁,他會向她謙虛下跪,求取一個明確的指示。深吸一口氣後,徐子陵平靜的道:「時間無多,我們立即起行,好趕在日落前入城。」   他感到跨下的萬里斑每跨前一步,他離這場席南卷北,至乎牽涉到塞外大部份異族的戰爭大漩渦更近一些。而離開石青璇避世的居所則距離拉遠,最終他會全無退路,直至力盡人亡!除非寇仲一方終於勝出,他始有脫身的可能。   這想法令他感到精疲力竭,因更清楚自己無法置身事外,難道他任由自己的兄弟拿性命去為理想奮戰,為萬民謀幸福,自己卻袖手旁觀,坐視不理嗎?無論他多麼不願意,終狠下決心,選擇踏上支持寇仲這條不歸之路。   楊家軍列成陣勢,在敵寨之西嚴陣以待,防止寨內敵人來襲。飛雲戰士負責駕駛騾車,朝洛陽定鼎門推進,王玄恕和親衛押後。果如所料,寨內唐兵雖有調動,純以防守為主,不敢出戰。   城牆上鐘聲鳴響,定鼎門放下橫跨護河的吊橋,王世充、王玄應、大將軍跋野綱率二千鄭兵出迎。寇仲、徐子陵、跋鋒寒、楊公卿、王玄恕五騎從糧車隊馳出。   兩方會合。王世充方的軍隊自發的爆出震天喝采歡叫,更有人為援軍糧草的到達流下男兒熱淚,洛陽城方牆頭和把門的鄭國戰士和應呼喊,情況熱烈感人,就若大旱下的民眾看到甘霖從天降下,絕處逢生。   王世充迎上寇仲,在馬旁撲過來一把將他摟實,雙目淚湧道:「少帥高義隆情,不計前嫌,王世充非常感激,大恩大德永誌不忘。」   寇仲給他摟得渾身不舒服,更曉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性格是怎樣便怎樣,縱使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態度大改,本質依然難變。   寇仲輕輕掙脫他的擁抱,正容道:「我今趟與楊公回洛陽,沒有任何條件,更沒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大家能衷誠合作,擊退唐軍,希望聖上清楚明白。」   糧車隊在他們旁「隆隆」駛過,在鄭軍簇擁下魚貫開入定鼎門。   在寇仲旁的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深切感受到戰爭的可怕和殘酷,因為那正清楚寫在每一名鄭軍飽受折磨的臉上。   王世充歎道:「我一錯再錯,本無顏面見少帥,現今只求一隅偏安之地,再無他求。」   兩人邊說話邊往城門馳去,徐子陵、湯公卿、王玄恕、王玄應、跋鋒寒、跋野綱等緊隨其後。   王玄應似是全無芥蒂的向徐子陵、楊公卿問好,但徐、楊卻瞧出他神情勉強,只是迫於無奈下與他們修好。   跋鋒寒神情冷漠,好像世上再沒有任何人事能令他動心的樣子。   前面的寇仲壓低聲音向王世充問道:「榮鳳祥和他的人是否仍在城內。」   王世充冷哼道:「李世民大軍壓境前,他們早逃得一乾二淨,患難見真情,確是千古不移的至理。」   寇仲道:「我們打算守穩洛陽後,立即去見竇建德說服他派兵來援,希望能在糧盡前解洛陽之圍,聖上對此有沒有意見?」王世充正容道:「只要是少帥的意見,我王世充無不接納。」寇仲欣然道:「這就最好。我們入城後立即把一半糧食用品分發居民,先安定民心,然後再看李世民的攻城戰了得,還是我們聯軍的守城戰厲害。」   王世充微一錯愕,點頭答應。號角聲起,由麻常指揮的楊家軍開始向定鼎門撤米,運糧任務終大功告成。寇仲甫進城立即發糧這個招數比什麼振奮民心的手段更有效管用,立即把一座本是死氣沉沉的城市回復活力生機。寇仲更使人散播消息,說竇軍將在短期內揮軍渡河,來解洛陽之危,令城內軍民士氣大振。寇仲等隨即和王世充及其以王親國戚為主的將領舉行軍事會議,而師勞力竭的運糧軍則被安頓在各處空置的民房休息,以應付即將來臨的大規模攻防戰。   洛陽乃舊隋三大都城之一,是長安、江都外最堅固的城池。只看以李子通之能,仍能倚江都力抗天下霸主杜伏威精銳的江淮軍及沈法興的江南水師,可推想洛陽的威勢。   事實上洛陽的防禦力比長安和江都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除四周山川的天然屏障外,外有長牆圍護,外墩城牆寬達八丈,可容十多騎並排而馳,城樓宏大,四面十二門,門與門間可相互照應,門門都是關口。   對攻城唐軍最有威脅的,當數由沙天南為洛陽設計製造的「大飛石」和「八弓弩箭機」,前者可擲重五十斤的巨石,射程達二百步;後者箭大若巨斧,能攻擊在五百多步內的敵人。而兩者均是機動性強,轉動靈活的超級守城工具,能在城牆上迅速調動。   一百二十座大飛石,一百五十挺八弓弩箭機,把洛陽守得固若金湯,所以雖是人人挨餓,攻城的指揮是威震天下的李世民,晝夜不息的連續十多天的四面攻城,仍未能克取洛陽。   城外唐軍的兵力不斷增加,李元古奉李淵之命從長安調來作李世民的副師,帶來五萬生力軍,李世績亦從虎牢移師洛陽,今李世民以洛陽東北青城宮為大本營的大軍總兵力增至十二萬,若把駐守外圍各鎮的唐軍計算在內,今趟出關東征的唐師總數在二十萬之上,可見李淵是傾盡全力,志在必得。   在正常情況下,洛陽根本是無法攻克的堅城,所以李世民採取的策略絕對正確,就是先把洛陽孤立,截斷所有糧道,令城內軍民缺糧無食,那時將不攻自潰。   寇仲能成功把糧草運抵洛陽,其中頗帶僥倖成份,關鍵處在跋鋒寒及時通風報信,又因有楊公卿棄置的渡橋設施,各方面配合下得到成功。而這將是洛陽在圍城戰中最後一趟的糧食供應。即使寇仲等能突圍返陳留,再沒可能把糧草運來。   現在洛陽唯一的救星是竇建德,只有他重奪虎牢,打開東線的缺口,始有擊退李世民的機會。   在寇仲援軍抵達後,李世民暫緩攻城,重整陣腳。   對寇仲誰都不敢低估,一旦給他與王世充聯手夾擊,唐軍說不定會吃大虧,李世民的策略一直以謹慎穩健為前提。   寇仲等入城後,唐軍開始在洛陽周圍掘塑築壘,對洛陽城進行全面封鎖,攻守兼資,構成比不住猛攻更龐大的壓力。   在會議上,王世充手下諸將在分配職責上如前般沒有大改動,除最接近唐軍總指揮部青城宮的上東和安喜兩門交由楊公卿主持,以經驗豐富的楊家軍和寇仲一手訓練出來的飛雲騎應付李世民的主力攻擊,原本守衛此兩戰線的將士則調守其他城門。   城內軍民總數約十八萬人,正規軍的數目剩下三萬二千餘人,加上少帥軍的援兵,兵力仍未過四萬。   寇仲看清楚形勢後,當機立斷,決定趁李世民的封鎖尚未完成,在半夜突圍離城,往見竇建德。   王世充還有甚麼可說的?除再說一番感激的話,重申與少帥軍和竇軍合作的誠意,一切均依寇仲之言。   最後寇仲下結論道:「每過一天,我們的糧食、日用品和藥物便要少一些,照目前的情況瞧,城內的糧食最多可再支持個半月的時間至十月上旬。繼續補給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目下唯一希望是竇軍來援,只要他們攻陷虎牢,打通東線,洛陽之圍自解。我們今晚即起程往見竇建德,在此期間你們必須死守洛陽,待我們把好消息帶回來。」   會議後寇仲拒絕王世充邀他入宮為他餞行的提議,與徐子陵和跋鋒寒回到城南擇善坊前居後河小宅院,爭取休息的時間。   這宅院本屬王世充所有,但因他們每趟到洛陽王世充均借予他們寄住,不由生出特別的感情,踏入宅院有等似回家的美妙感覺,情況就像長安侯希白的多情窩。   三匹愛馬和獵鷹無名,交由飛雲騎打理。今趟往見竇建德絕不會是順風順水,還是李世民擊殺他們的一個好機會。故此不願愛馬愛鷹陪他們涉險。   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徐子陵拋開一切,閉目靜坐,體內真氣運行不到兩個時辰,不但疲勞盡去,且境界更高,功力更見精純,心中大訝。   寇仲足音,從房移至。   寇仲推門而入,一邊舒展筋骨,一邊移到床沿,坐下笑道:「老跋到了屋後小碼頭呆站,照我看這小子心中仍有點事,只是不肯告訴我們吧!」   徐子陵道:「是時候起程了。」   寇仲道:「先說幾句話兒好嗎,唉!真難為你,弄得我的心很不安樂,都是我不好,爭甚麼娘的天下呢?現在勢成騎虎,不得不硬著頭皮撐下去。」   徐子陵道:「大家兄弟,說這些話來幹嗎?不過我倒有幾句肺肺之言,不吐不快。」   寇仲肅容道:「我在聽著。」   徐子陵道:「將來的事,沒有人能知道。我只希望你事事均以天下老百姓的福祉為依歸,不要像一般的野心家,最後卻以本身的利益為重,被權力和名位所蒙蔽。」   寇仲點頭道:「這番說話我寇仲會銘記心內,不敢有片刻忘記。」   徐子陵沉默下去。   寇仲道:「陵少替我想想,我少帥軍的眾多頭領裡,誰會是出賣我的人?」   徐子陵皺眉道:「曉得我們運糧往洛陽的人為數不少,我們很難從中分辨誰是內鬼。」   寇仲道:「只有十鎮大將和六部督監級的人物,又或像陳家風、謝角、高志明、詹功顯等高級將領,才清楚運糧的事,所以該不太難猜。」   徐子陵沉吟不語。   寇仲思索道:「當日我們偷襲鍾離,差點踏進敵人陷阱,我便懷疑有內鬼,還以為是錫良和小容出賣我們,後來始知是誤會。香玉山那小子雖有點鬼門道,仍未到料事如神的境界。所以確是在那時我們軍內早有內鬼和他暗通消息。唉!這個人是誰呢?」   徐子陵道:「楊公和麻常絕無問題,可把他們篩出懷疑之列。志叔、謀老、占道、奉義和小傑和我們淵源深厚,久經患難,也該沒有問題。宣永和他兩名手下大將高志明、詹功顯來自翟讓的系統,只看他們對大小姐的忠貞不移,該不會是這種人。剩下的就只虛行之、任媚媚、洛其飛、陳長林、白文原、焦宏進、陳家風和謝角。你心中懷疑那一個呢?」   寇仲道:「我真不願去懷疑他們中任何一人,我們和虛行之雖是萍水相逢,卻感到他是個胸懷救世之志的智者,不會幹無恥的事。長林兄為人君子,懷疑他會令我感到罪過。白文原我們曾救他一命,照理不會恩將仇報。焦宏進曾和我共過生死,且為人正直,我也不會疑心他是內奸。但對任媚媚、陳家風和謝角我卻不是那麼有信心,他們到底曾是彭梁幫的人,彭梁幫一向聲譽不太好,與巴陵幫又有糾纏不清的關係。唉!此事真令人頭痛。」   跋鋒寒出現門外,淡淡道:「兄弟們!修行的時候到哩!」 第十二章 洛水求生   水閘「隆隆」聲中往上絞起,到可容木筏通過,負責操筏的徐子陵勁聚木槳,使力一劃,筏尾湧起一團水花,木棧順水沿洛河疾如奔馬的衝過水閘,來到城外茫茫的黑夜裡。   兩岸四方黑沉沉一片,似是全無敵人,但三人曉得李世民圍城的十二萬大軍,已在四周高地和河道險要處重重佈防,無論他們向任何一方突圍,仍難逃敵人耳目,只要被任何一隊唐兵纏著,李世民親率高手來援,他們除力盡戰死外,再無其他可能性。   成敗關鍵在那一方能搶快一點。   洛水是交於洛陽眾河中最寬敞的河道,直通大河。從洛水闖關,是他們能想出來最直接了當和快捷的突圍之法,最理想當然是可直抵大河,登陸北岸,縱使被截,中途棄筏登岸,主動仍在他們手上,故大有成功突圍的機會。   前方遠處號角聲起,四面八方均有蹄聲傳至,可知敵人生出警覺,作出反應,調動各方軍馬。   寇仲和跋鋒寒卓立筏中,腳旁擺放三筒勁箭,三張鐵盾。夜風拂至,吹得三人的夜行衣貼體起伏拂動。   徐子陵心無旁驚的全力催舟,抱著能走多遠就多遠的心態。   夜空雲層厚重,星月無光,天氣仍未好轉過來。   寇仲從容笑道:「你猜我們最先遇上的會是甚麼?例如一張攔河的大網、鎖江的鐵練子又或唐軍的水師船?」   跋鋒寒微笑道:「洛陽乃八河聚匯之地,山川形勢複雜,李世民根本無從猜測我們突圍的路線,更想不到我們今晚走,我敢肯定他現在是手忙腳亂。」   寇仲瞧著筏頭破開河面濺起的水花,心中暗讚徐子陵螺旋真氣的深不可測,無有窮盡。應道:「我寇仲可低估任何人,卻絕不敢低估李世民,封鎖河道的方法可繁可簡,例如在兩岸部署十來座投石機,再加箭手,我們只好棄舟登岸。」   後面的徐子陵低喝道:「小心左岸!」   木筏拐往右岸,左岸蹄聲震天,近百騎沿岸追至,彎弓搭箭的射來,但因木筏避往箭程不及靠貼右岸處,勁箭力盡落往筏旁丈許外的河面上。   木筏拖著一道長長水花激濺急旋的尾巴,靠右岸以近乎飛翔的姿態挺進,拐過一個又一個的河彎,與左岸的敵騎比拚速度,情況激烈。   寇、跋兩人同時取出摺疊弓,前者笑道:「只左岸有敵,右岸無人,李世民的意思該是誘我們從右岸登陸,他娘的,老子偏不中他奸計。」   跋鋒寒點頭道:「與其被迫棄舟登岸,不如先一步捨舟登岸,仍可把主動握在手上。」   「颼颼」聲中,勁箭從射日、刺月兩弓連珠射出,挑敵騎隊首的戰馬下手,健馬慘嘶聲中失蹄倒地,敵騎前隊受阻,立時亂成一團,無法沿岸疾追。   徐子陵與兩人心意相通,忙把木筏移離右岸,往左岸靠去。   跋鋒寒喝道:「記得我們的三角陣勢,絕不可給敵人衝散。」   徐子陵道:「我有另一提議,何不試闖敵人鎖河的關口,只要我們靠貼一邊,兩方的投石機均難奈我們何。若能闖過此關,會令唐軍大部份的部署派不上用場。」   寇仲咋舌道:「原來膽子最大的是陵少。」   跋鋒寒長笑道:「有道理,投石機笨重而不靈,攻擊大船是綽有餘裕,對付我們由陵少操控的小木筏卻是笨手笨腳,貼岸急駛可令投石機近者太近,遠者過遠。只應付幾枝勁箭我們該可辦到,就捨命陪君子吧!」   木筏拐過急彎,轉往較直的河道,兩岸泥地高起,只見高處人影幢幢,投石機左右排列,更遠處有六艘兩桅鬥艦一字排開,堵死去路,如此陣勢,確有封河鎖道之勢。   寇仲色變道:「我們的如意算盤打不響哩!」   原來河道收窄,敵人把守處最窄只十丈,無論他們靠貼任何一邊,仍在敵人投石機和勁箭射程之內。   話猶未了,前方大放光明,不但兩岸各燃起以百計的火把,前方的六艘鬥艦亦亮起燈火,照得前方半里長的一段河道明如白晝,纖毫畢露。   徐子陵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往前闖關,等若送死,當機立斷道:「登岸!」手上還提著船槳。   三人同時躍離木筏,往左岸投去,尚未著地,以百計的勁箭鋪天蓋地的往他們射來,此著大出三人料外,那想得到在關口前敵人布有伏兵箭手。   徐子陵和寇仲使出看家本領,同時換轉真氣,分左右抓著跋鋒寒,改下墮為急升,堪堪避過箭網,橫空往佈陣岸旁的箭手投去。   在空中三人一目瞭然的看清楚遠近形勢,也體會到李世民務要置他們於死地的決心。   在洛水兩岸,除封鎖河道的投石手和箭手外,各有一師由不同兵種組成的部隊,列陣於鎖關前的位置。向他們發箭的是其陣前數列的箭手,按著是持盾的斧手,最後方是騎兵,三個不同兵種各五百人,合共一千五百人。   在領軍將領一聲令下,來不及發第二輪箭的箭手收起長弓,拔出腿上佩刀,並往四外散開,任得三人自投羅網。   只是這師兵團,其實力足夠殺死三人有餘,何況只要纏住他們片刻,更多的敵人會由四方八面趕至,他們更無僥倖。   在這洛河北岸的平原區,樹木被砍個清光,光禿禿一片,最接近的樹林是地平盡處的黑影,至少在十里開外。事實上以洛陽為中心的方圓二十里範圍內,所有樹木均被清除,卻不知是王世充一方還是李世民一方動的手腳,因為兩方均有這麼做的理由,只是在此除對他們卻是大大不利,皆因無處可藏,除夜色外再無任何有利逃亡的條件。   更不妙是除眼前的部隊和下游不遠處的敵人外,遠方一隊隊陣容完整,人數不一的騎兵隊正朝他們的方向趕來,一旦陷入重圍,老天爺也難打救他們。   眼看要投進敵人重圍內,跋鋒寒大喝一聲,兩掌下按,勁氣重重硬撞地面,震得附近數名唐軍東倒西歪,他卻借反震之力,帶得在左右扶他的真氣已竭,新力未生的寇仲和徐子陵橫移五丈,在敵人勢力的邊緣區安全著陸。   觸地後三人散開少許形成三角陣,以跋鋒寒一方作三角的尖銳,劍光閃閃,兩敵尚未看清楚是甚麼一回事,早被逼得連人帶刀往兩邊拋跌。   徐子陵長丈半的船槳運勁一掃,從後方擁來的十來個攔截者若非震得兵器脫手,就是骨折肉裂的墮地受傷。   寇仲的井中月閃電劈出,刀無虛發,總有人應刀倒地。   倏忽間三人突破敵人實力單薄的外圍,衝出重圍外,敵人潮水般追在他們身後,前方原本負責封鎖水道的唐軍,棄下投石機往他們圍殺過來。確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廣闊的河原,再無可容身立命之地。   他們眼前面對的只是敵人兵力微不足道的部份,若讓敵人主力趕至,明年今夜此刻肯定是他們的忌辰。   跋鋒寒大喝道:「由那處來,回那處去。」   兩人心領神會,同聲答應。   就在兩方敵人合攏把他們纏死前,三人騰身而起,大鳥般奮力橫過近七丈的空間,越過以百計奮不顧身撲殺過來的敵人,投往岸邊的方向,落地時刀、劍、槳齊出,勁氣橫空,人未到早壓得敵人往四周狂跌,狂風掃落葉般在敵人叢中硬迫出空間。   足尖一點,三人二度騰空,跨越排在岸沿的投石機群,踏足岸沿。   沒人控制更沒人理會的木筏正打著轉順水往橫排河上的六艘鬥艦衝去,撞上岸旁石灘,再反彈往河心。   跋鋒寒長笑道:「天未亡我們也!」雙足生勁,彈離岸沿,往河心的木筏投去。   木筏此時離敵艦尚有百多丈的距離,未進入艦上投石機和箭手的射程。   寇仲和徐子陵不敢怠慢,追在跋鋒寒身後,同往木筏撲下去。   三人先後降落木筏,徐子陵船槳打進筏後河水,爆起一球水花,木筏受控下筆直往敵艦群衝去,等若過了投石機和箭手那一關,只餘下前方六艘鬥艦。   右岸投石機響,箭矢嗤嗤,均遲一步,石彈落在筏尾後,激起漫空水花,驚險至極點。   寇仲大喝道:「火炬!」   他和跋鋒寒同時一手張弓,另一手拔箭,以迅疾無倫的手法連續發箭,仿如表演箭術般嗤嗤發射,射的非是人而是船上插著的照明火炬。   眾艦照明的火炬數以百計,均是插在船上各處座架,應箭紛紛斷折,墮跌艦上,火油沾上甲板船艙,際此風高物燥之時,立即迅速蔓延,令艦上唐軍狼狠至極點,不知該先救火還是反擊。   徐子陵螺旋勁發,木筏速度不住增加,更以蛇形路線推進,敵人的投石箭矢紛紛落空。   「轟!」跋鋒寒右腳挑起鐵盾,便以卸勁擋格投來的石彈,寇仲則護在徐子陵前方,以射日弓挑開射來的箭矢,好讓徐子陵全神操舟。   其中三艘敵艦船頭陷進火海裡,完全失去反擊攔截的功能,居中的一艘火勢更蔓延至桅帆,燒得辟辟啦啦,烈焰沖天而起。   百丈距離只是眨幾下眼工夫,木筏以奔馬的速度在燒得最厲害的兩艘鬥艦間穿過,此時三人才發覺艦與艦間是有鐵索相連,且有三條之多,把六艦串連起來,縛往兩岸種下的大樹,使船能橫瓦河道而不移位,擋著木筏去路。   跋鋒寒和寇仲不約而同彈上半空,落下時四足使個千斤墮重踏筏尾,筏頭應腳高高翹起,筏底擦過鐵索,向上斜衝時,徐子陵運聚全身功力,螺旋勁發,水花激起達丈半之高,木筏像跨欄的馬兒,凌空越過最高的鐵索,投往敵艦後方水道,如脫籠之鳥,往洛水漆黑的另一端投去。   木筏插入河面,帶著三人潛進水內去,轉眼浮出水面,繼續行程。   三人同聲歡呼。回頭瞥去,六艘連環船全陷進火海裡。   木筏轉過一處河彎,把火光遠拋在後方,現在愈暗黑的環境,他們愈感安全。   想起適才的凶險,三人無不抹把冷汗。   寇仲哈哈笑道:「李小子的部署確教人大開眼界,不過終誤打誤撞的給我們過關。」   跋鋒寒微笑道:「若能就這樣的直抵大河,明天我們可以遊山玩水的心情去探訪竇建德。」   徐子陵仰首觀天,一震道:「我們千算萬算,仍是算漏一點,就是想我們死的不單止大唐軍,還有我們的老朋友康鞘利。」   寇仲和跋鋒寒聞言往天上望夫,立即色變。   一個黑點在洛水六、七十丈的高空飛行盤旋,竟是頭獵鷹。   寇仲苦笑道:「若我法眼無差,這該是康鞘利那頭扁毛畜牲。唉!他娘的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追殺我們的將是李元吉,這小子上趟被我們戲弄於股掌上,在李淵跟前面目無光,所以今夜要挽回顏面。」   徐子陵搖頭道:「看其調度氣勢,主持大局的應是李世民本人,李元吉只是副手,且是傾盡全力,這段路絕不好走。」   跋鋒寒曬道:「我們的棄舟登舟、火燒河船,應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只要輪流全力催舟,縱使他們曉得我們位置,追及前我們早抵達黃河,有甚麼好擔心的?咦!」   話猶未已,筏底傳來難聽之極、驚心動魄的磨損和割裂的尖銳異響,木筏似撞上水內某種鋒利的硬物。   三人猝不及防下目瞪口呆,寇仲驚呼道:「是尖木陣,快走。」   三人躍離木筏,看清楚十多丈的河面下插滿削尖的長木時,木筏四分五裂,箭袋、盾牌隨散開的木材斷索沉下河底,堅實的木筏就此報銷。   他們落往左岸,往西瞧去,洛陽變成一團巴掌般大小的光蒙,兩隊各千多人的騎士,正沿洛水兩岸如飛奔至,離他們不到一里。   跋鋒寒指著東北面五里許外起伏於丘巒處的密林,道:「那是我們的避難所。」說罷領先掠出,兩人連忙跟隨。 第十三章 轉戰千里   三人疾如箭矢的沿河岸往林區奔去,李世民封河的手段確教人意料不及,早前以為闖過關口,使逃走有望,豈知給河道暗藏的尖木陣徹底粉碎。   以他們的腳力速度,在短程內可勝過快馬,但在長程比拚下,則遲早會給馬兒追上。最糟是像這樣沒有歇息的長途飛奔,會大幅損耗真元,削弱他們的戰鬥力。   若沒有在天上追他們的獵鷹,他們尚可施展種種惑敵之計,擺脫敵人,現在卻是行藏暴露,一籌莫展,形勢對他們不利之極。   他們不敢離開洛水,是在必要時河跳進河水裡,暫避敵人。   林區在里許之外。   兩岸迫來的追兵保持速度,仍緊跟在後方里許處,對他們造成龐大的威脅,仿如催命的符咒。   猛地徐子陵低呼道:「前面林內有敵人!」   寇仲和跋鋒寒大吃一驚,若前無去路,他們只餘兩個選擇,一是轉西回洛陽,另一是躍往洛水去。返洛陽當然不可行,跳進河水更不見得是辦法,因為敵人既能未卜先知似的埋伏前方,絕不會疏忽河道。   跋鋒寒歎道:「我終認識到李世民的厲害手段。」   徐子陵喝道:「這邊走!」改往西北馳去,希望能繞過前方敵人埋伏處,逃往在他們後方林木延綿的山野。   戰鼓聲起,數百騎從林內衝出,喊聲震天,朝他們殺來。   三人暗歎一口氣,卻知至少避過箭矢穿身之禍,否則若進入埋伏有敵人的箭程內,林外平原光禿禿一片,數百箭手密集射擊下,以他們的身手亦將難有僥倖。   雙方確實在比拚速度,敵騎力圖在他們逃往遠方山林前搶在前頭攔截,而他們則務要趕在敵人前頭逸往遠處。   後方追騎離開洛水,鍥而不捨的在後狂追。   一時喊殺四起,蹄聲轟鳴,震撼大地。獵鷹則在三人頭上高空盤旋,向遠方敵人標示出他們正確的位置。   領頭的徐子陵見勢不對,暗忖縱使能搶先一步,趕在敵騎前頭,仍沒可能把對方拋離,只要敵人在馬背上彎弓搭箭,就背發矢,他們那時顧得擋箭顧不得跑路,遲早給敵人趕上。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喝道:「這邊闖!」改向橫衝,反撲回早先敵人埋伏的林區去,迎上對方隊尾。   敵騎將領一聲叱喝,敵騎勒馬改向,隊形變化,如翼開展,往他們包圍過來,仍是陣形不亂,當得上靈活如神的贊語,盡顯唐軍的精良訓練,而此隊人數在五百間的戰士,更是唐軍中百中挑一的精銳,反應和騎功無不是上選。   敵騎化為月形,從西北方往他們罩來,而他們的目標林區則在正北方。   「嗤嗤」矢響,以百計的長箭從強弓射出,由前方和左側鋪天蓋地的灑至。   三人猛提一口真氣,騰身遠躍,避過大部份勁箭,餘下的邊走邊以劍、刀和空手擋架揮打。   寇仲在左側最外檔處,首當其衝,雖手和刀並出,肩頭仍慘中一箭,幸好在箭矢入肉之際他護體真氣自然反擊,便把箭頭擠出體外,但已血如泉湧,須運功止血。   倏忽間,三人衝入對方原本的隊尾,四方全是如狼似虎的敵騎,刀矛迎頭當臉的刺劈而來。   跋鋒寒加速前衝,變成三角陣的前端,偷天劍顯示出沙漠修行的功力,劍出如風,帶起凜例的氣勁狂風,過處總有敵人應劍墜馬,凡進入劍勢的敵騎,定必濺血跌墜。   敵人從四方八面圍攏過來,原先沿河奔來的追兵趕至二十許步近處,若給兩方近二千人圍攏,後果實不堪設想。   寇仲和徐子陵施盡渾身解數,保持三角陣已非易事,可是只有這樣才可令跋鋒寒全無後顧之憂,全力突圍逃往山林。   在這近身肉搏,處處刀光矛影的戰場上,連眼睛都派不上用場,純憑感覺和身體意念與超人的感應對付敵人的攻擊和反擊,且絕不能讓敵人衝近,否則一旦展不開手腳,勢難應付其他敵人的攻擊,且沒法移動分毫。   寇仲的井中月上下翻飛,也弄不清楚流的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只知竭盡所能減輕敵人劍斧砍劈到身上造成的傷害,另一方面則肯定自己的刀對敵人造成最有效的致命創傷。   徐子陵兩手仿如變成千百對手,每拳擊擋上敵人兵刃,螺旋勁便以近乎爆炸的威力送出,敵人無不噴血倒飛。   三角陣過處,人仰馬翻,遍地傷死,鮮血處處,觸目驚心。   驀地後方喊殺四起,另一支追兵終於趕至。   即使以跋鋒寒的堅毅不拔,亦殺得有點心疲力累時,正湧起一股殺之不盡的頹喪感,忽然壓力一輕,原來是破出敵人重圍。   三人渾身浴血,暗叫謝天謝地,忙騰身蹤躍,投往離他們只餘百多步的山林去。   三人同時倒地,躺在山林深處一道小溪之旁。   寇仲仰望夜空,急喘著道:「誰來給我數數身上有多少傷口,唉!脅背這一刀插,還計較甚麼傷勢,不過戰爭仍未結得最深。」   跋鋒寒苦笑道:「拾回小命算我們好運氣,不信可看看天上的畜牲。」   獵鷹重現高空,盤旋不休。   徐子陵一邊運氣療治身體的九處傷口,一陣虛弱的感覺強龔心頭,真想放棄一切,好好睡上一覺。歎道:「我們必須在天明前渡過大河,否則明早會落在敵人的重重包圍內。」   寇仲連翻數轉,滾落溪水,呻吟道:「快來水裡,讓我們聯手療傷。我們尚未與敵人的真正高手相遇,已窩囊至此,真想不到。」   跋鋒寒勉力往小溪爬過去,道:「不要妄自菲薄,我們能逃到這裡,是非常不錯,剛才遇上的肯定是唐軍中特選的精兵,手底硬得教人驚異。」   「咚!」跋鋒寒整個人沉進溪底去。   徐子陵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道:「比起李世民名震天下的玄甲兵,這批頂多是次選的精兵,唉喲!」拌著溪旁一棵雜樹,徐子陵一個「倒頭蔥」,掉進溪水去。   幾經辛苦,三人在水裡手拉手站好,溪水浸至胸腹間,血漬溶解,污染了的溪水往下游衝去。   寇仲道:「現在離天明還有兩個多時辰,我們就甚麼都不要管,療他娘的半個時辰傷,然後全速趕赴大河,賭賭我們的運氣。」   經過數周天的運轉,三人體內真氣逐漸凝聚。   事實上三人實戰經驗豐富,對以寡敵眾的群戰更有心得,深諳避重就輕的血戰之術,能把敵人成功擊中的傷害減至最低,所以身上雖傷口纍纍,卻沒有一處傷及筋骨的嚴重創傷。只是因拚命逃跑加上血戰不休致真元損耗過鉅,弄得筋疲力盡而已!   今趟聯手療傷又與以前有別,皆因各有精進突破,轉眼間三方真氣水乳交融,通行全身經脈穴絡。   前所未有的事發生了,三股真氣竟成功同流合運,跋鋒寒真氣居中,寇仲的寒氣和徐子陵的熱氣纏捲跋鋒寒的真氣而行,不再像以前的只是各顧各的並排運轉,捲得真氣所到處,不單經脈進一步擴展,所有竅穴更澎漲開來。   每運行三人體內大小周天一遍,真氣更趨澎湃豐盛,就像潮水從一邊岸湧往大海的對岸,來而復往,去而復還,說不出的自在舒服,物我俱忘。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徐子陵首先醒轉過來,感到全身真氣澎漲欲裂,心叫不好,知是勁氣過盛走火入魔的先兆,此時在他們體內游轉的真氣正一股腦往他送來,而跋鋒寒和寇仲都是臉紅耳赤,瀕臨經脈崩潰的邊緣,靈機一觸,便把真氣盡收丹田,接著送往兩腳腳心。   「轟!」水柱沖溪而起,帶得三人往天上彈去。   寇仲和跋鋒寒剛醒覺過來,早和徐子陵一起重重摔往岸上,跌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寇仲呻吟著爬起來,先頭看天,叫道:「好險!尚未天亮,這是怎麼一回事?」   跋鋒寒從徐子陵旁坐直虎軀,揉眼道:「真是好險,卻與天亮天黑沒有關係,過猶不及,我們因各有長進,令經脈擴展至最大的極限,若非子陵機警,及時中止流轉,我們肯定要一命嗚呼。」   徐子陵爬起身,吐出小口鮮血,笑道:「這口血是值得的,我們以後再不要聯手練功,否則大羅金仙都無法打救我們。」   寇仲關心道:「你沒受內傷吧?」   徐子陵搖頭道:「不但沒受傷,且功力再有突破。看!你和老跋的眼神比以前更鋒利,且是藏而不露那種鋒利。」   跋鋒寒從地上彈起,閃電拔出偷天劍,連劈三劍。   寇仲咋舌道:「你這三劍氣勢尤勝先前,全無空隙破綻,確有偷天的味道。」   跋鋒寒還劍入鞘,道:「我們不但功力盡復,更把經脈擴展至人所能達到的極限,由今夜開始,我們將向武道的顛峰繼續進軍,渡過大河將是最後階段修行的第一課。」   兩人長身而起,均感精氣神大幅提升,截然有異。   寇仲舒展筋骨道:「自吸取和氏璧的異能後,直至今天才體會到真的大功告成,其中過程,只我們三人自家曉得,說出來怕沒有人能明白。兄弟們!起程吧!」   三人穿林越野,全速趕路,望北疾行。   天上出奇地再見不到獵鷹的影子,但他們心知獵鷹只是暫時尋不上他們,仍可在任何一刻出現。未過大河,他們仍在險境內。   走出樹林,眼前豁然開朗,大河像一條奔騰翻捲的巨龍,洶湧澎摒的穿山越嶺從西而來,橫瓦前方。河水撞上岸旁石灘,激濺起水霧煙雨,水聲咆哮轟鳴,宛如萬馬狂奔,又似巨龍鼓浪,令人歎為觀止。   寇仲大喜撲往岸旁,大喜道:「終於到哩!」   跋鋒寒和徐子陵生出得來不易的成就感,在李世民精心部署,十多萬大軍重重圍困下,他們仍能突圍至此。   寇仲很自然的抬頭望去,倒抽一口涼氣道:「我的娘!又來哩!」   獵鷹重現天上。   跋鋒寒咬牙道:「過河再說!」   驀地大河左方燈火亮起,一艘高桅巨舶順流駛至,三人你眼望我眼,一時亂了陣腳,進退兩難。   李世民的長笑聲從巨艦傳過來道:「少帥、子陵兄和鋒寒兄能闖到這處,實在非常難得,何不到船上一會,大家喝杯水酒再動手,來個先禮後兵如何?」   三人定神一看,只見李世民坐在船首平台一張太師椅內,身後站滿高手將領,包括李元吉、梅□、康鞘利、李世績、羅士信、史萬寶、李神通、長孫無忌、尉遲敬德、薛萬徹、李南天、馮立本、龐玉和另七、八個不知名的將領。卻不見秦叔寶、程咬金等與他們有交情的將領。艦上衛士則是李世民最精銳的玄甲戰士。   三人瞧得頭皮發麻,這一關教他們如何闖過? 『卷五二』第一章 困獸之鬥   棋差一著,縛手縛腳。   直到此刻,三人始真正領教李世民的能耐,只要渡過大河,他們有十成把握可逃進竇軍的勢力範圍;偏是李世民親率主力,穩守此關,令他們望河興歎。   巨艦上滿佈玄甲戰士,人人手握強弓,嚴陣以待,若他們投進河水去,在數百把強弓硬弩近距勁射下,肯定他們是血染長河的結局。   進既不能,退更不可。   漫山遍野的唐軍正朝他們迫近,兼之上有猛鷲的銳目,天明後他們將有天下雖大卻無處藏身之禍。   硬拚嗎?   敵眾我寡至不成比例,實力差得太遠。   惟可恃的就是早前三人在修為上的突破,將經脈擴展到最後極限,把潛藏的力量釋放出來。可是因尚未有機會與敵人交手,故這方面能對他們有多大幫助,仍屬未知之數。   巨艦轉眼橫亙前方,艦身下方忽露方洞,左右各探出兩排二十支船槳,整齊劃一的劃進河水,抵銷水流的沖激力,恰好把巨艦保持在三人眼前五丈許開外的水面。   艦上平台的李元吉移到李世民身側,俯身到他耳旁低聲說話。   寇仲忙低聲向兩旁的徐子陵和跋鋒寒道:「李元吉應是向李世民傳達李淵的旨意,就是不擇手段的殺死我們,我們還有那一步可走?」   跋鋒寒沉聲道:「只有一著棋可走,就是由我獨當一切,不是說你們武功才智不及我,但有一樣你們的確及不上我這突厥人,就是不如我跋鋒寒狠,而今晚誰狠就誰能活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跋鋒寒從沒有向他們說過類似剛才的話。可見跋鋒寒際此生死關頭下,盡顯其大如高山峻岳的鬥志和信心。這究竟是沙漠修行的成果?還是剛才的奇巧際遇?   寇仲卻高聲陪笑道:「龍頭請隨便吩咐,李元吉閉上狗口呢!」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在這等時刻你仍有心情開玩笑?」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縱使今晚血染長河,可是他們三人間同生死共患難而不變的兄弟之情,會如河水般永流不休。   李元吉揚聲道:「三位若肯棄械投降,免去我們一番手腳,二皇兄和我李元吉必以上賓之禮待諸位,否則必殺無赦。你們聽到嗎?」   最後一句不是向徐子陵三人說的,而是說給他身旁各將士聽的。   除李世民外,他麾下諸將和逾三百玄甲戰士齊聲吆喝吶喊道:「聽到!」有如悶雷轟天,聲勢懾人至極,帶有很大的威壓性,顯示出唐軍將士上下齊心,決意死戰。   跋鋒寒先低聲道:「今晚會是我夢寐以求的一趟修行,謝謝老天爺。」然後仰天長笑,故作輕鬆道:「元吉兄你好像是第一次到江湖來混,以前的日子都浪費在吃奶上,所以會說出這樣的廢話。我就和你單挑獨鬥一場,讓你有機會把吃奶的力使出來。」   寇仲和徐子陵差點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因跋鋒寒少有如此侮辱對手,他是故意惹惱李元吉,至乎激惱每一個敵人。   敵人愈「失常」,他們愈有可乘之機。   李元吉果然雙目殺機大盛,臉容仍是冷面冷容,顯出高手風範,其他將領則人人臉色一沉,其中有三、四人更怒喝:「好膽!」充滿火藥味。   李世民舉起右手,示意李元吉不要答話,更叫諸將回復安靜,皺眉道:「三位現在進退不得,只餘力戰一途,對你我雙方均是有害無利。現今洛陽敗局已成,我們何不握手言和,只要少帥承諾解散少帥軍並退出洛陽之爭,我李世民可以擔保三位的安全。否則少帥不幸命喪於此,少帥軍亦勢難免禍,彭梁百姓更難避戰亂摧殘,為己為人,少帥於心何忍?」   李元吉臉露不快神色,顯是因李世民在佔盡優勢下,跋鋒寒又剛出言羞辱他,而李世民仍對三人如此客氣寬容,大感不滿。   李神通歎道:「少帥今晚絕無僥倖機會,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明知不可為而為乃智者不取,少帥請三思而行。」   因寇仲曾把他從竇建德手上救出,故李神通心存感激,才有這麼一番說話。他身份特別,不用理會李元吉高興還是不高興。   跋鋒寒微笑道:「我們明知不可為而為的事早有前科。當日於赫連堡面對頡利和他的金狼軍,我們沒皺過眉頭,今日豈會改變,你們的話實是多餘。」   李南天代李元吉出頭,怒叱道:「想不到跋鋒寒竟是冥頑不靈,只懂口出狂言之徒。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豈可相提並論。今晚你們無赫連堡之險可憑,孤立乏援,若頑抗到底,徒屬妄逞匹夫之勇的愚蠢自殺行為。」   換過岸上與他們對峙說話的不是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三個戰績輝煌、震懾天下,被譽為新一代最出類拔萃的人物,唐軍諸將士必對他們嗤之以鼻。可是此刻三人面對比他們強大百倍的陣容,仍卓立如山的全無懼怯,在河風吹拂下衣袂飄揚,狀如天人,竟教對方沒有人敢露出絲毫輕蔑和不屑之色,皆因曉得要殺死三人,己方須付出沉重代價。   跋鋒寒並沒有因李南天的侮辱而動,反啞然失笑道:「說得好!赫連堡我們陷身重圍,只好據堡死守,現今則身處四野之地,又有大河當前,我們如能渡抵彼岸,將大有脫圍機會,就看諸位有否把我們兄弟三人留下的本領。」   李世民再舉手阻止李南天反駁,後者神情不悅又無可奈何的把到口的說話硬嚥回去。   李世民始悠然道:「三位能否脫圍,頂多是五五之數。即能突圍而去又如何?你們想說動竇建德來援,只是害他。虎牢已落入我李世民之手,竇軍渡河西來,我可分兵守洛陽,深溝高壘,令王世充動彈不得。另一方面本人親率精銳,先據虎牢,以待竇軍之至,以逸擊勞,決可克也。建德既亡,洛陽自是難保。三位此行徒逞勇力,於事無補。我李世民好言相勸,只因念在昔日情誼,不願三位自取滅亡飲恨於此而已!」   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厲害,李世民言之成理,針對他們的策略痛陳利害,從根本動搖他們求援的決心和意志。   跋鋒寒似成為三人的發言人,搖頭道:「我們的看法卻與秦王截然不同。秦王猛攻洛陽不下,師疲力竭,世充憑城堅守,又有生力軍和援糧,豈易猝拔?建德剛收復孟海公,乘勝而來,鋒銳正盛,與世充內外夾攻,秦王將陷腹背受敵劣勢,屆時鹿死誰手,誰敢斷言。」   寇仲和徐子陵含笑不語,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姿態。   事實上他們把對話和指揮權交給跋鋒寒,本身是高明的一招,因為對方包括李世民和康鞘利在內,沒有人熟知跋鋒寒的性格修為,故無法揣摩他的行事風格和造詣境界。只聽得他膽大包天,手段狠辣,不賣任何人的賬。   李世民雙目精光閃閃,顯是因力勸不果,而寇仲和徐子陵更不發一言,令他受辱動怒,緩緩道:「你們不但高估竇建德,且看不清楚王世充的情況。王世充早兵疲糧盡,上下離心,不須力攻,可以坐克,你們的援助只能令他苟延殘喘片時。竇建德新破孟海公,將驕卒惰。我李世民穩據虎牢,正扼其咽喉,彼若冒險爭鋒,吾取之甚易;若孤疑不戰,世充自潰。我軍士氣,由此倍增,一舉兩克,跋兄仍認為竇建德勞師來征的十萬之眾,有破我李世民二十萬大軍的機會嗎?」   徐子陵雖感到李世民強大的信心和把握,仍沒有被引起強烈的反應和聯想,寇仲卻聽得整個背脊涼滲滲的,皆因李世民確把竇建德看通看透,掌握到他會因勝生驕的大缺點,可見竇軍高層內肯定有為李世民效力的內奸。   跋鋒寒不為所動,仰觀天色,以平靜的以至令人心寒的語調道:「兵無常勝,世事豈能盡如人意。秦王若再無其他說話,我們決意趁天尚未亮前闖關渡河。」   李元吉終忍不住,怒喝道:「既要找死,成全你們。」他曾受辱於寇仲刀下,故特別忍不住怒氣。   在激怒李元吉這方面,跋鋒寒終於成功。   李世民保持冷靜,緩緩掃視三人,最後目光凝定徐子陵臉上,歎道:「子陵兄難道無話可說嗎?得放手時須放手,子陵兄該比世民更明白個中至理。」   徐子陵陪他心中暗歎,跋鋒寒束音成線的說話傳入耳內道:「只要能保持得我沒有左右之憂,我偷天劍的尖鋒或可偷得一線生機。」   徐子陵迎上李世民的目光,苦笑道:「成敗利鈍,日後自有公論,我和世民兄立場不同,為之奈何,請世民兄見諒。」   李世民連續三次點首,每點首一趟,均吐出一聲「好」,而雙目殺機不住加劇,眼神變得凌厲銳利,最後大喝道:「在戰場上,非友即敵,三位勿要怪我無情。」   戰鼓響起,船體下方兩排船槳同時動作,巨艦緩緩擺動,變成船首面對岸邊三人,橫擺河面,無論他們逃往上游或下游,巨艦均可迅速追截,而最大威脅力當然是雲集艦上的高手可空群而來,追殺他們,艦上精銳的玄甲天兵,則力足在他們投進大河前把他們射殺。   在平台下船首甲板上的三十多名玄甲戰士,人人彎弓搭箭,朝三人瞄準,蓄勢待發。   氣氛變得像扯緊的弓弦,雙方再無修好講和的轉圜餘地。   跋鋒寒雙目爆起前所未見的懾人精芒,顯示出適才擴展經脈至極限的驕人成果,一邊目不轉睛的觀敵察敵,一邊低聲向兩人道:「你們須竭盡全力讓我能放手攻堅闖關,其要在一個快字,絕不可有片刻停滯,三角陣必須堅持到底,否則我們永不能到達彼岸。」   到此刻兩人才真正把握到跋鋒寒「誰更狠誰就能活命」這句話的意思。因為他從開始已作出抉擇,就是選敵人最強處以堅攻堅,若能成功,可把敵人主力撇在後方,全速飛逃。   徐子陵和寇仲曉得生死成敗,決定於眼前,連忙收攝心神,同時晉入井中月的至境。   奇妙的事發生了。   寇仲感到自己的精、氣、神三者高度凝聚,精神集中至前所未有的境界,只要他的注意力落到某人或某物處,竟可鉅細無遺的將目標完全掌握。精神再非虛無縹緲的事物,而是仿如有實質的東西,可把任何要攻擊的目標攫抓鎖緊,其微妙處非是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徐子陵的感覺同樣玄妙,卻與寇仲截然不同,他感到從戰場抽離,同時又比任何一刻更清楚全局的每一細節變化,方圓十丈的空間似化成幽林小谷溪內的清水,水內每一絲變異都逃不過他玄之又玄、超乎物質的感應神經,沒有絲毫變化能瞞得過他。   「鏘!」   跋鋒寒掣出偷天劍,長嘯聲中,拔身而起,橫過五、六丈的河面,往敵方艦首投去。   寇仲和徐子陵早蓄勢以待,立時如影附形,追在他左右兩旁,在空中形成三角戰陣,橫空而去,聲勢奪人。   這一招顯然大出對方料外,怎想得到他們橫霸至此,竟敢來個正面硬撼。   「嗤嗤」連聲,三十多支勁箭從把守船首甲板的玄甲戰士強弓射出,形成一個覆護船首的死亡箭網,迎面向三人罩來,避無可避,只餘硬擋一途。   李世民身後的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等李閥猛將,天策府眾高手如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羅士信、龐玉、李世績,李元吉系的將領史萬寶、薛萬徹、馮立本、康鞘利、梅珣等全體移形換位,搶往戰略位置,以應付即臨船上的近身血戰。   誰都曉得箭網不足以阻止三人強登巨艦。   跋鋒寒低喝道:「換氣!」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探手,抓住跋鋒寒雙臂,運轉體內真氣,倏地改前衝為上躍,來到高於船首近兩丈的高空,斜斜往遠在平台上的李世民投去。   箭矢全部射空。   艦上一陣混亂。   玄甲戰士紛紛棄弓,拔出腰間佩刀,在船首結成陣勢,後移往平台前下首處,攔住前艙門入口。   天策府諸將則搶往李世民四周護駕。   只李世民仍安坐平台太師椅內,神色自若。   三人飛臨船首,跋鋒寒使出千斤墮,沉氣下降,偷天劍發出嗤嗤劍氣嘶叫的可怕異響,手上像生出萬道劍芒,掠過甲板,往把守艙門的玄甲戰士攻去。   跋鋒寒全力出手,確有驚天懾日的威勢。   李世民從椅內彈起,拔出佩刀,喝道:「封門!」   左右的羅士信、龐玉、李世績翻下平台,加入玄甲戰士的陣營,務要守穩艙門,不讓跋鋒寒等有破門而入的機會。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移至平台邊沿,居高臨下嚴陣以待,既可阻止三人躍上平台,又可呼應平台下方把門的己方人馬,戰略應變無懈可擊。   寇仲和徐子陵比跋鋒寒稍緩一線落在船首甲板上,此時李元吉、李神通、薛萬徹和另兩名不知名的將領從左側攻至,而李南天、史萬寶、康鞘利、梅珣、馮立本與三名亦是不知名將領則從右檔攻來,每一個敵人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皆因曉得三人厲害,稍一不慎隨時會在三人的凌厲反擊下落敗身亡。   一時刀光劍影,勁氣橫空,敵人強大的攻勢全面發動,其力實足以一舉把三人像以臂擋車的螳螂般輾個粉碎。   艦上其他數百名玄甲戰士分出五十多人搶往船首位置,堵塞所有進路,其他人則集中往左右兩舷和船桅望台處,以弓矢嚴密戒備,防止他們投往河水去。   巨艦同時移往河心,使他們難以躍返河岸,船上之戰遂成困獸之鬥。   「鏗鏗鏗鏗」!   刀劍交擊聲音首先連續響起,拉開血戰的序幕,跋鋒寒的偷天劍以絞擊的手法,先後擊中四名玄甲戰士迎面劈至的大刀,玄甲天兵不愧為李世民的精銳親隨,人人功夫了得,竟能刀不脫手,可是跋鋒寒借劍刃送出的真氣,卻教他們手臂酸麻至吃不消的地步,忙退往己陣內,讓其他戰友補上他們的空位。   出乎所有人料外,跋鋒寒不進反退,往後撤移兩步,兩邊敵人蜂擁殺至,前方雜在玄甲戰士陣中的羅士信、龐玉和李世績乘勢搶往陣前,帶領己方戰士正面向首當其衝的跋鋒寒發動狂猛如裂岸驚濤般的反擊。   徐子陵護在跋鋒寒左側,心神靜若止水,他把注意力從全局轉移到正攻向他一方的李元吉、李神通、薛萬徹和兩名陌生唐將身上,思慮空靈如神,無有遺漏。   李元吉的裂馬槍不住旋轉,轉得裝在槍上反映著船上風燈光芒的血擋有如光環,在空中畫過充滿力量的線路,彎擊而至,攻擊的目標卻非是他徐子陵而是跋鋒寒,可見他對跋鋒寒適才對他言語上的侮辱,恨之入骨,務要置跋鋒寒於死地。   徐子陵隱隱感到這正是跋鋒寒的目的,而他的不進而退,正是讓李元吉有此機會。   此舉所冒風險極大,因為李元吉不但不非是省油的燈,且可能是天下第一擅用槍法的高手,不過他們今晚正是要從險中求勝,不冒風險怎行?   徐子陵猛下決心,不代跋鋒寒應付李元吉的裂馬槍,手印變化,右手指尖往最先攻及的薛萬徹銅棍點去,左手撮掌成刀,劈往幻起漫天劍雨往他灑來的李神通。   其他兩名將領一使雙斧、一使長矛,均奮不顧身的朝他身上招呼,四敵像蟻遇蜜糖般附身而來,不予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第二章 橫渡大河   寇仲井中月出鞘,高度集中凝聚的精氣神立即似有著落直貫刀鋒,真勁透刀而去,令井中月像有生命與靈感般變成身體的一部份,通靈如神。   從右側來攻的是李南天的劍、史萬寶的矛、康鞘利的刀、梅珣的金槍、馮立本的劍和三名分別持刀、劍的將領,這批人無不是一等一的高手,李南天和史萬寶攻擊的目標亦是跋鋒寒,務要他三方受敵,落敗身亡。   餘下六人則猛攻寇仲,令他分身不暇,無法掩護跋鋒寒的右檔。   最先攻到的是梅珣的金槍,而在這批強敵中,他的功夫屬數一數二之輩,不知是否因宋缺攻陷海南島,令梅珣家破人亡,故而遷怒寇仲,這一槍刺戮,大有一去不回,不勝無歸之概,成為敵人攻勢中鋒銳最盛處,在水漲船高的帶動下,其他人的攻擊更具威脅力。   馮立本的劍從梅珣左側攻來,以一頗巧妙的角度從上而下斜斬寇仲肩頸要害,只比梅珣的槍慢上一線,教寇仲擋得過梅珣的槍時,卻避不過他的劍。   餘下三名將領沒有插身攻擊的空間,知機的繞往寇仲和徐子陵後方,斷他們去路,並從後方對他們發動猛攻。   雙方實刀懸殊下,打開始即令三人陷於應接不暇的苦戰。   寇仲首次一絲不誤的掌握到宋缺所言的身意,際此生死關頭,他再不需用眼去看,他的井中月就是最有效的察敵工具,是他感官的延伸,井中月生出的刀氣,把敵人完全籠罩入內,任何速度真氣上的變異,清清楚楚由井中月傳送回他空明的靈台處,無有遺漏,等若對敵人的進攻退守瞭如指掌,神奇至極點。   刀隨意行,意隨刀走,終達到宋缺天刀的境界,人刀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他清楚地曉得若讓李南天和史萬寶的一劍一矛有攻擊跋鋒寒的機會,跋鋒寒在三方襲來的攻擊下,肯定血濺當場,縱使跋鋒寒只傷不死,作戰能力將下幅減弱,再在敵人四方八面發動攻擊下,敗亡是早晚間事,絕無僥倖可言。可是若他分身去為跋鋒寒抵擋李南天和史萬寶,他將難逃梅珣金槍之劫。   在此生死懸於一發的關口,寇仲往前疾衝,先避開馮立本劍勢的威脅,反手一刀劈往梅珣不住變化的金槍,同時低喝道:「變陣!老跋退!」   跋鋒寒眼前儘是刀光劍影,暴喝一聲,手上偷天劍在眨眼間往前疾挑四次,先挑中李元吉的裂馬槍鋒,接著是羅士信的刀,龐玉的太虛劍和李世績的長劍,四種兵器本以凌厲無匹之勢從不同角度攻來,可是卻像送上去給跋鋒寒練劍般挑個正著。   跋鋒寒聞得寇仲警告,嘵得他擋不住右側排山倒海的攻勢,而他為擋四大高手從左側和前方襲來的攻勢,已用盡積蓄的真氣,一時未能回過氣來,忙乘勢從寇仲和徐子陵間退往後方,就借剎那間提聚功力,一個旋身,偷天劍全力往從後攻至,以為有機可乘的三名唐將施以反擊。   勁氣爆響。   徐子陵指尖點上薛萬徹的銅棍,左掌同時劈中李神通的寶劍,準確得教人難以置信。   敵方兩大高手但感手中兵器有如空空蕩蕩,竟有無法用力的駭然感覺,到醒覺原來有一半力道被徐子陵以巧妙手法卸走,小半力道則被借去,知道不妙而大驚退後時,另兩將立吃大虧。   若純以招數功力計,他兩人實和徐子陵相差不遠,可是徐子陵此刻的精神境界卻遠非兩人夢想得到。正因徐子陵對他們氣勁的運行洞察通透,故能以針對性的玄奧手法,破去他們凌厲的攻勢,此恰是石之軒不懼群攻的無上法門。即如許開山亦要吃上大虧,何況是較次的李神通和薛萬徹。如非兩人聯手攻來,猝不及防下,徐子陵憑此一招即可令其中一人受創。   徐子陵左腳飛起,穿過雙斧,直踢使雙斧將領胸口,另一手把刺脅而來的長矛抓個正著,螺旋勁發。   如無借勁手段,他斷不能在硬擋李神通和薛萬徹後,連消帶打的還擊。   使斧將眼見腿及前胸早魂飛魄散,那還顧得攻敵,硬往後撤,還以為剛可以毫釐之差避過撐來一腳,豈知徐子陵腳尖輕探,恰好點上他胸口檀中要穴,還是徐子陵腳下留情,只送進少許封閉他穴脈的真氣,並非要取他性命。此將雙斧撒手,咕咚一聲在退後三步後,坐倒船沿處,失去作戰能力。   矛將則明明見到徐子陵一手抄住矛尖,偏是無法避過,螺旋勁沿矛而至,那還拿得住長矛,胸口如被大鐵錐擊個正著,噴血拋跌,雖未致命,再無法憑自己的力量爬起來。   徐子陵抓著矛頭,就那麼以矛柄掃打再攻過來的薛萬徹和李神通,動作行雲流水,既好看,更是從容不迫。   「噹」!   井中月重重砍在梅珣金槍的鋒銳處,任梅珣如何變化,寇仲憑身意似是平平無奇的一刀,似有意又無意,舉輕若重的,偏是封死梅珣的所有變化,殺得他除暫退外別無他法。   寇仲井中月毫不停留,在空中循著隱含某種玄奧至理的軌恿,填補跋鋒寒留下來的空檔,趁李元吉、龐玉、李世績和羅士信重整陣腳的剎那空隙,先迎上史萬寶的長矛,「嗆」的一聲,硬把史萬寶連人帶矛劈得蹌踉跌退,才搶前把李南天的劍擋個正著,螺旋剄發,井中月絞擊敵劍,以李南天之能,仍捱不住他的重手法,被他帶得往橫跌進玄甲戰士的陣隊去。   悶哼在後方傳來,兵器交擊聲更不絕如縷,三名唐將打著轉往船首方向濺血倒跌,跋鋒寒亦蹌踉兩步,左肩、右臂和右大腿鮮血淌流,旋又夷然站直,竟是以狠對狠,以傷換傷,一舉破去後顧之憂。   看台上的李世民一聲令下,船艙兩側玄甲戰士蜂擁而上,抄往船首的空檔,若給他們補上三個敗將的位置,跋鋒寒以命換回來的少許優勢,將盡付東流。   在這刻不容緩的關頭,跋鋒寒錯身避開馮立本向他劈來的長劍,一腳踢得他往後慌忙退避,立發出響徹全場的尖嘯,更不顧傷勢地人劍合一,化作長芒,穿過寇仲和徐子陵,往移到正前方的李元吉全力射去,擺明要與李元吉以命搏命,就看李元吉是否有此膽量。   他早前故意激起李元吉的怒火,使李元吉記起前嫌,就是要令李元吉顏面受損下不顧一切的領先出手,以挽回威望。要知李元吉身份特殊,縱能在事後把三人殺死,若李元吉亦命喪此役,在場各人包括李世民在內,均要負上罪責。而無論李元吉如何悍勇,總犯不著和出身草莽的跋鋒寒來個同歸於盡。所以跋鋒寒此著實是非常高明,再次證明他說的「誰更狠誰就可活命」的看法。   「當當」!   徐子陵的矛柄分別掃上李神通和薛萬徹的寶劍和銅棍,借來的真勁融合在螺旋勁氣盡情釋放,掃得兩人往後再退,擋著從左舷擁上來的玄甲戰士前路,使他們亂成一團。然後回矛以矛柄揮打李元吉右臂,迫他不能橫移往右,只能移左或退後。   寇仲與兩人合作無間,曉得成功失敗,盡看此刻,迫開史萬寶後,井中月幻起萬千刀芒,鋪天蓋地的往李元吉左側攻去。   李元吉忽然發覺自己陷身於三面受敵的劣境險地,龐玉、李世績、羅士信和一眾玄甲天兵全給他隔在身後,任他如何自負自信,也不敢同時擋隔跋鋒寒的正面攻擊和分左右向他攻來的寇仲及徐子陵。不要說是他,即使他此刻的位置換上強如石之軒,亦只有退避一途。   李元吉狂喝一聲,裂馬槍化作十多道槍芒,生出嗤嗤勁氣,送向跋鋒寒,同時往後疾退,希望後方手下能從旁補上,減去他承受的龐大壓力和攻勢。   看台上的李世民見勢不妙,喝道:「上!」   左右的長孫無忌和尉遲敬德同時飛離平台,前者玉簫帶起凌厲的呼嘯聲,凌空點向徐子陵面門;後者兩丈三尺的歸藏鞭從袖內刺出,後發先至的迎向似箭矢般人劍合一射來的跋鋒寒,鞭鞘發出長距兵器的優點,拂點跋鋒寒咽喉必救之處。   李元吉身後的龐玉、李世績、羅士信和三十多名玄甲戰士紛往兩旁讓開,免阻李元吉退路,原本堅固至無懈可擊的陣勢,就此冰消瓦解,變成各自為戰的散亂局面,只顧由兩側搶前以解李元吉之險。   外側各敵將慌忙重整攻勢,均慢卻一線。   李世民身後的十多名玄甲天兵是他近衛中的精選,護主情切下,怕三人會乘勢攻上平台,都搶到李世民前,築成人牆,把李世民和平台下甲板激烈的戰場分隔開來。   「嗖」!   矛從徐子陵手上脫穎而出,準確無比的撞上尉遲敬德的歸藏鞭鞘,本貫滿力道的長鞭立成波浪狀,失去準頭。   跋鋒寒再無任何障礙,劍芒大盛,凌厲的劍氣,把仍在後退,銳氣已失的李元吉鎖緊,一派不殺李元吉絕不罷休的威勢。   李元吉的退避,頓令前方牢不可破的陣勢亂成一團,此消彼長下,寇仲和徐子陵有如兩頭出柙猛虎,緊貼跋鋒寒左右稍後處,形成一個無堅不摧,沒有任何人能阻擋的三角戰陣,破入陣不成陣的敵人陣內去。   「叮」!   徐子陵以右手中指彈開長孫無忌刺來的玉簫,震得他往橫飛移之際,跋鋒寒的偷天劍離李元吉的胸口不到半丈,絞擊裂馬槍,眼看即要搠胸而去,李元吉顯示出死裡逃生的急智和功夫,縱身而起,以背往平台退去,露出通往艙門的空檔。   寇仲大喝一聲,井中月化出萬道刀芒,殺得羅士信和一眾玄甲天兵東倒西歪,無法與另一邊敵人縫合成陣,封鎖艙門。   跋鋒寒一聲長嘯,加速衝前,偷天劍發出嗤嗤劍氣,四名想從左方衝上封門的玄甲戰士濺血拋跌下,「砰」的悶響!木門四分五裂,像一張薄紙般被他破門入艙。   徐子陵和寇仲緊隨而入,兩人入門同時反手後擊,把追進來的龐玉和另一名玄甲戰士震得蹌踉跌退。   跋鋒寒在空虛無人的廊道全速衝刺,兩旁是緊閉的艙房,廊道盡處是出口和通往下層的木梯。   李世民方面顯然沒想到他們有機會闖進艙內去,除在中艙下層操舟的船夫外,所有人手均部署在船面的戰略位置,所以他們進入船艙,不但爭取到喘息的空間時間,更一時令敵人掌握不到他們的位置。而最教敵人頭痛的,是他們既可從另一端的出口逃走,亦可逃往前艙的底層,至乎從兩層數十個艙房任何一個艙窗離船逸走,換言之敵人再無法把他們困死,主動回到他們手上。   「轟」!   跋鋒寒直接了當的從廊道另一端破門而出,敵人仍未趕及把出口封死,三人來到前艙與中艙的甲板桅帆蔽天處,登時生出深入敵船重地的奇異感覺。   玄甲戰士從四方八面擁來,數也數不清人數有多少,只知一旦給纏上,任他們武功如何高強,他們的結局也等若陷身蟻陣,無法脫身,再讓從船首追來的敵方主力高手趕至,必死無疑。   主艙離前艙只兩丈的距離,在甲板上樓起兩層,位於巨艦正中處,最高的主桅從艙心豎起。   跋鋒寒那敢稍停,偷天劍左右開弓,劈退兩敵後,往前殺去,攔截的玄甲天兵雖被三人全力出手狂攻猛擊,卻堅持不退,反愈殺愈多,前仆後繼的攻來,重重疊疊的把三人圍困。   後面上方風聲驟響,三人不用回頭去看,也知是敵方高手趕至。   跋鋒寒狂喝一聲,人隨劍走。   寇仲和徐子陵心知肚明此是決定戰死此地還是成功逃走的一刻,再無任何顧忌,硬往前闖。   血肉飛濺下,前方攔路者無不墮跌翻倒,而三人也不知身上添多幾許傷口,全賴護體真氣,巧妙的卸勁和閃躲,捱過敵人避無可避的兵器疾擊。   「砰」!   跋鋒寒撞破中艙艙門,進入另一個安全區,三人無不渾身淌血,就借抵達另一端出口前眨幾下眼的短暫時光,運氣止血療傷。   「砰」!   另一端艙門打開,如狼似虎的玄甲天兵蜂擁入艙,把前路完全封死。一時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三人此時越過廊道中段,同時弓背彈起,木板粉碎下破開上層甲板,來到上層佈置華麗卻空無一人的大艙廳。   李元吉、李南天、梅珣首先出現在艙廳外向船首的平台處,前者大喝道:「那裡走!」   跋鋒寒哈哈笑道:「何處不可走?」   就在三人入廳前,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由船尾的艙窗穿出,滾倒廳外露天平台處,箭矢嗤嗤,把守尾艙、船尾和布在帆桅望台的玄甲戰士,百箭齊發的朝他們發箭。   三人連忙彈起,騰身斜掠而上,避過箭矢,撲附在船尾的帆桅處,只見下方全是敵人,那敢停留,借力飛掠,投往船尾去。   此時巨艦移到河心,船尾向正北岸,離岸尚有近二十丈的距離,跋鋒寒靈機一觸,驀地前喝道:「我負責前半,你們負責後半。」   兩人聽得心領神會,精神大振,連忙答應。   船尾是敵人兵力最弱處,一方面因敵方主力高手未及趕至,更因把守船尾的衛士剛才分出人手往前方增援,抽空此處兵力。   三人甫著地立即全力出手,殺開去路,直抵船尾。   後方李元吉等率領高手戰士潮水般殺至,卻是遲了一步。   跋鋒寒兩腳踏在船沿,雙膝屈曲,功聚相腳。   寇仲和徐子陵提氣輕身,分別抓著他左右臂膀。   跋鋒寒長笑道:「齊王不用送行啦!」兩腳用力一撐,帶著寇仲和徐子陵騰空而上,直抵離艦尾八丈開外的夜空,眼見要往下墮,輪到寇仲和徐子陵往上騰升,反抓著他朝北岸拔空投去,越過河面,沒入岸旁黑暗裡去。   李元吉等追至船尾時,只能徒呼奈何。   事前怎想得到三人能從船首硬闖至船尾,再逃往對岸。 第三章 人心險惡   入黑後,寇仲和徐子陵攀上藏身林谷旁的一座小山之頂,觀察遠近的情況。   天亮後他們躲進大河北岸的密林裡,借林木的掩護往東北行,到此處才敢打坐療傷。   經兩個多時辰休養生息,寇仲和徐子陵首先回復過來,雖仍感到大量失血後的虛弱,己沒有早前停下來時那種筋疲力竭,心力交瘁的情況。   跋鋒寒比他們狠,傷得亦比他們重,故仍留在林谷內養息。   寇仲掃視遠近的天空,道:「真奇怪!渡河後一直沒見過康鞘利那頭禿鷹,李世民該不是這麼肯輕易放棄的人。」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始終要回洛陽去,早晚逃不出他的指隙,他何須費神追來?說不定恨不得我們去把竇軍引來,讓他能把王世充、竇建德和你寇少帥三大勁敵一舉收拾。」   寇仲搖頭道:「竇建德是不會輸的。只要他答應來援,我會盡起能動員的少帥軍,與他兵分兩路的攻打虎牢諸城,李世民若來守虎牢,我會教他吃到生平第一場大敗仗。」   徐子陵皺眉道:「你去打虎牢,那誰去助王世充守洛陽?」   寇仲歎道:「這正是令人頭痛的地方,不過洛陽的糧食頂多能捱個半月,若在個半月內不能攻陷虎牢,洛陽便要完蛋。所以我去守洛陽是本末倒置,不若助竇建德全力攻打虎牢,那是救援洛陽的唯一方法,像下圍棋般,兩個活口加起來恰可造活,且可掉過頭來吃掉李世民這條大龍。」   徐子陵問道:「你有把握在個許月的時間攻陷虎牢嗎?貫通洛陽東面諸城的水道全在李世民控制下,你是沒法孤立虎牢的。」   寇仲頹然道:「事實上我沒有絲毫把握。唉!見到竇建德再說吧!我尚未有機會問你,石青璇有甚麼心事話兒和你說?」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知道。」   寇仲失聲道:「不知道?這算甚麼答案,你不是說和她談足整晚心事話兒嗎?難道都在反反覆覆不住說著『不知道』這三個字?」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的不知道是指我和她將來的發展,唉!我現在根本沒資格去追求她,剛才便差點掉命,更看不到未來有甚麼好日子。」   寇仲探手摟緊他肩頭,歉然道:「是我不好,把你捲進這渾水內。但若非有你助我,我早完蛋大吉,適才更要和老跋命喪大河。」   徐子陵歎道:「大家兄弟,說這些話來幹甚麼?要死大家死在一起,我定是前世久下你的債。」   寇仲刻震鬆手,呆瞪他好半晌後,抓頭道:「你真的要為我而跟李世民作對嗎?」   徐子陵凝遠方山野盡處,淡淡道:「起始時,我很懷疑你爭天下的動機,是否只是要為自己爭回一口氣那麼簡單,又或是男兒要成大業擷取名利權力那一套?你說你並不想當皇帝,我當你是隨口說說。可是你在無暇分身之際仍到長安和我並肩對付石之軒,證明我一直沒看錯你,寇仲確是我的好兄弟。」   寇仲一陣激動,垂頭羞慚的道:「坦白說,我最初確曾立志創立不朽大業,卻沒有甚麼大理想,只是不願被高門大閥的人永遠騎在頭上,更要向李秀寧證明我比柴紹優越。幸好有你在我旁作好榜樣,你愈淡泊無爭愈顯得你人格的高貴和我的鄙俗。我其實不斷向你老哥學習,而玉致的不肯諒解我,更使我深深反省以往功利熏心的劣行。他娘的!做皇帝有啥癮兒?看看李淵做皇帝做得多麼辛苦,還不是悔悟嗎?當我決定把帝讓給竇建德,我不知多麼輕鬆,只是不知該如何向宋缺解釋罷了!唉!以他的情性,說不定會拔刀把我幹掉。」   徐子陵反手摟他肩頭,微笑道:「般到橋頭自然直,我們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而直到今天李世民仍是佔盡上風。」   寇仲搖頭道:「李世民也沒甚麼好日子過,李淵差遣李元吉來作他副手,擺明是防他據洛自立,又或與我們修好結盟,對抗關中。剛才大家隔河對話時,我有種直覺李世民並不想殺我們,還恨不得我們去放竇軍來解洛陽之圍。」   旋又思索道:「若我是李小子,就不會那麼急於收拾我和老竇,唐室勁敵愈少,他利用價值愈失,這道理他沒理由不明白的。」   徐子陵道:「李世民在戰場上是無私的統師,遵守成王敗寇的規則,私下卻是一個重情義和有高高尚情操的人,否則妃暄不會揀選他為未來真主。他要把唐室在關外最有威脅的敵人除掉,為的非是一己之私,而是著眼大局,先為家族盡忠,再保中土的完整。可以這麼說,中原愈快統一,突厥人愈沒機可乘。李世民為的不是自己,而是天下。」   寇仲沉吟道:「你真是他的知己,在我眼中他卻是愚忠愚孝的蠢,自己去打生打死而由別人來收成,動輒還不得善終。」   徐子陵不同意道:「他並非你認為那種人,還記得除夕夜廷宴時他與李建成針鋒相對的情景嗎?他是懂得為自己爭取的人,攻陷洛陽後旋回歸長安之日,就是他和李淵攤牌的時刻。他會盡所能來勸諫李淵,若他老子仍不聽他的話,他說不定會反出長安。」   寇仲歎道:「李淵現在人強馬壯,李世民有何造反的資格?不過那時我們肯定早戰死沙場,眼不見為淨,再與我們沒有關係。」   徐子陵愕然道:「你像是比我更悲觀。」   寇仲苦笑道:「皆因你從未試過在戰場上和他交鋒,我卻在慈澗吃過大虧。他娘的,這小子真有鬼神莫測的手段,年紀不比我們大多少但卻既沉穩又狠辣,得而不驕、失而不餒。手下將士人人用命,好像永不會犯錯的樣兒。王世充和竇建得的軍隊比大唐軍實差上一截,我們那嫩娃兒般的少帥軍更差得遠。我真的有些兒怕他。」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少有這麼坦白的。」   寇仲仰觀夜空,只目爆起精芒,沉聲道:「這叫知己知彼。我們對付石之軒連番失誤,正因摸不清石之軒的武功,所以我不希望在李世民身上再犯同一錯誤。無論我們以往和李世民關係如何,從昨晚起我們和他己勢不兩立,包括你陵少在內,都是他欲殺的人。他娘的!這就是他的所謂大公無私。」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欲語無言。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今晚我兩兄弟的談話非常有建設性,大家都把長期郁在心底的話傾吐出來。他奶奶的熊,我們別無其他選擇,只好依照原定計劃去見老竇,看看老天爺究竟想幫那一方的忙。」   是夜三人繼續行程,全速趕路,天亮時進入夏軍的勢力範圍,他朝黎陽疾行,途中遇上夏軍一個壘寨,問清竇建德所在處,次日正午後抵達黃河支流忠水西岸的武陵,竇建德駐紮之地。   只看武陵城外營帳連綿,沁水舟船雲集,便知竇建德有西攻唐軍之意。   由於跋鋒寒沒有見竇建德的興趣,經商議後,徐子陵留下陪伴跋鋒寒,兩人在城外一處山頭等候寇仲的消息。   寇仲獨自入城,竇建德正和手下大將舉行會議,聞得寇仲從洛陽突圍而來,大喜下偕劉黑闥、徐圓朗、新歸降的孟海公、大將張青時、中書舍人劉斌、國子祭酒凌敬一眾武將文臣,在帥府大堂接見寇仲。   除孟海公和徐圓朗外,其他人都曾在黎陽之戰跟他碰過頭,小別重逢,自有一番寒暄熱鬧。   孟海公年紀四十許間,面相粗豪,神情嚴肅,很少露出笑容,但寇仲卻直覺感到他是那種面冷心熱的人。不輕易和人交朋友,一旦為友,則可為朋友兩脅插刀都不皺半下眉頭。   徐圓朗比孟海公至少年輕十年,身材修長硬朗,舉止從容,看人的目光總帶著探詢和審視的味兒,是有膽有色,智勇俱備的人物。   此兩君均曾威霸一方,投降夏軍後成為竇建德最重要的班底。   分賓主坐好後,竇建德和手下輪番詢問洛陽的情況,顯示出他們對洛陽的關心,寇仲一一回答,坦白表明洛陽水深火熱的處境,最後道:「自宋金剛被李世民大破於柏壁,突厥大汗頡利入侵中原之計受重挫,一貫以來唐據關中,夏據河比,鄭據中原三足鼎立之勢再不能保。唐室威勢愈盛,對鄭夏愈為不利。現李世民帥二十萬大軍,以泰山壓頂之勢兵分多路,把洛陽外圍各城逐一蠶食,今把洛陽重重圍困。李世民攻破洛陽之日,就是他揮軍北上攻夏之時。際此生死存亡的時刻,竇爺何不放下舊怨,趁唐軍攻城不下,出兵救鄭,只要能收復虎牢,唐軍必退,那時竇爺聲威大振,誰敢不從?」   竇建德微笑道:「是否王世充那兔崽子請少帥來向我求援?」   寇仲苦笑道:「我也在為我的少帥軍著想。」   竇建德目光落在夏軍首席謀臣凌敬處,示意他說話。   凌敬發言道:「少帥與我們關係密切,少帥有難,大王絕不會坐視,可是王世充此人反覆難靠,不可信任。假設他忽然向唐室投降,我們豈非陷於進退兩難之局?」   寇仲求助的往劉黑闥瞧去,後者雙目射出無奈神色,微一搖頭,表示他不宜插嘴。   寇仲明白過來,曉得竇建德非是不肯出兵,而是要爭取最有利他的條件,不但要王世充屈服,更要他寇仲屈服。   今趟見到的竇建德,與上趟在黎陽時見到的竇建德大有不同處。雖然仍是如假包換的那個人,可是其躊躇志滿,似把天下置於其腳下的自信氣魄,又使他像變成另一個人。   寇仲對他再沒有親切可近的感覺,不由想起李世民「建德新勝孟海公,將驕卒惰」的評語,不斷的成功確能令人改變。   寇仲歎道:「我寇仲可向大王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在某一程度上,洛陽己不由王世充話事作主,除非他能先殺死我寇仲和五千少帥軍的精銳,而這是王世充現時的實力無法辦到的事。」   徐圓朗沉聲道:「我們若解洛陽之圍王世充有甚麼好處,他己無力守衛洛陽,那時洛陽不是落入少帥手中,就是給我大夏進佔之局,與被大唐人攻陷有何分別?」   寇仲心中湧起不舒服的感覺,在見竇建德前,他還抱著自家人好說話的心態,一切有商有量。待現在見到竇建德,劉黑闥又有難言之隱的無奈神情,令他感到竇建德對他頗有戒心,縱容手下們群起質詢,令他滿腹敗唐大計無從說出,因要說服竇建德出援已非易事。   寇仲肅容道:「首先我寇仲鄭重聲明,洛陽一或陷於唐人,又或成大王囊中之物,都絕不會落到我寇仲手上。我的目的只是要擊退李世民,將大唐軍趕回關中。」   頓了頓續道:「至於王世充因何大王厚顏乞援,照我猜是人皆有僥倖之心,王世充亦不能免。際此山窮水盡之時,若投李淵,過往所有辛苦建立出來的成就盡付東流,且他的情況比諸李密更有不如,是不得不降,所有過去的做皇稱帝的風光一去不返。只要王世充想想李密在長安的情況和下場,當知回頭路不好走又難捱,故要趁尚有本錢作垂死掙扎前博他娘的一鋪,最理想是大王與李世民鬥個兩敗俱傷,讓當年李密火並宇文化及的情況重演,若從這角度去看,投降唐室和向大王求援,該有很大的分別。」   竇建德另一謀臣劉斌頜首笑道:「少帥辯才無礙,教人佩服。不過少帥渡河攻虎牢之策,仍有斟酌餘地。以我大夏軍之強,攻唐軍之強,實勝敗難料。更上之策,莫如避強攻弱,趁唐軍圍城之際,我大夏用兵濟河,攻取Q州、河陽,使重將守之,設立糧道,陣腳穩後再逾太行,入上黨,徇汾、晉,趨浦津。如此可有三利,首先如蹈無人之境,取勝可以萬全;二則拓地收眾,我大夏形勢益強;三為關中震駭,鄭圍自解。為今之策,無逾於此。」   寇仲一呆道:「大夫所言,實是上上之策,對唐軍確形成巨大的牽制,不過卻有兩大問題,首先我們的對手是李世民,若曉得大王不渡河而西雄攻,必全力攻打洛陽,置其他不顧,只要唐軍能封鎖大河,大王只能暫時稱雄於大河北岸。第二個問題是洛陽只餘個半月的存糧,捱不了多久,如大王決定不渡大河,我只好和手下立即撤離洛陽,回彭梁看看還可以有甚麼作為。」   孟海公臉色一沉:「少帥語帶威脅,實屬不智。」   寇仲心頭火發,暗忖自己今趟來求援,全無私心,為的是天下萬民,對方不但不領情,還處處住迫,教人氣憤不平。   劉黑闥開腔打圓場道:「少帥只是實事求是,我劉黑闥敢以性命擔保,少帥此來對我大夏是心存善。」   竇建德亦知開罪寇仲實為不智,點頭同意道:「我們曾和少帥並肩作戰,深悉少帥為人,海公仍是初見少帥,故有此誤會。」   孟海公雖見劉竇兩人先後為寇仲說好話,仍不肯道歉,拉長臉孔不發一言。   竇建德看寇仲半晌,沉聲道:「現在形勢有異,少帥非孤軍作戰,『天刀』宋缺剛占海南,宋家艦隊隨時北上,使北方情況趨複雜,如我大夏軍與李世民為爭洛陽相持不下時,宋缺大軍殺至,究竟有利於我大夏,還是有利於唐室,又或最後只便宜了宋缺,讓他坐收漁人之利,少帥可否釋我疑慮?」   寇仲恍然大悟,關鍵處仍在天下人人震懼的宋缺,李淵既為此難以安眠,竇建德亦心生懼意。在這種情況下,他寇仲的少帥軍休想能與夏軍衷誠會作,攻取虎牢。   竇建德是李世民的敵手嗎?忽然間他樂觀的心情煙消雲散,前途一片渺茫,而戰死洛陽可能性陡增,還要連累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位好兄弟。   歎一口氣後,寇仲長身而起,正容道:「我寇仲以我的信譽人格保證,在洛陽勝負未分之際,只要我寇仲尚有一口氣在,宋缺絕不會沾手洛陽。且沈法興、李子通仍在,宋家在海南陣腳未穩,故於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宋家艦隊始能北上。只要大王答應出兵解洛陽之圍,我寇仲會死守洛陽,恭候大王兵至。我現在必須立即趕返洛陽,只待大王一句說話。」   他再沒說下去的耐性,要與竇建德攤牌。   堂內鴉雀無聲,目光都落在竇建德身上、高踞堂北石階龍椅內的竇建德雙目閃閃,一瞬不瞬的凝視寇仲,然後長笑道:「好!少帥快人快語,我竇建德豈會拖泥帶水,三天內我大夏的先頭部隊會渡過大河,若上天認為我竇建德是當皇帝的料子,半月內我和少帥在洛陽城外會師,那時希望少帥能對自己將來的去向,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黑闥替我恭送少帥。」 第四章 眼前此刻   跋鋒寒道:「子陵在想甚麼?」   徐子陵正凝望在山崖下方平原流過的沁水,在落日餘暉下兩夏軍水師船從武陟的碼頭開出,駛往大河的方向,聞言道:「我在想陰顯鶴,害怕他遇上不測之禍。」   跋鋒寒微笑道:「這或者是現在這一刻你腦海轉動的思維,可是先前你雙目透出溫柔緬懷的神色,那時你想的該不是如此大煞蠻景的事吧?」   徐子陵赧然道:「我是想起在幽林小谷與石青璇相處的情景,由她聯想到大明尊教,再從大明尊教想到陰顯鶴,如他有甚麼不測,大明尊教應脫不掉關係。」   跋鋒寒道:「回憶就是這樣,一件事勾著另一件事。所以我很少思念和回憶,此為武道修行的大忌。修行者沒有過去,沒有將來─力只有眼前這一刻。不但只有這一刻,還要掌握這一刻,知道這一刻,否則生命會像夢幻般不真實,糊里糊塗的過去。就像我此刻除望著武陟城,更同時察覺到那望著武陟城的『我』,這就是我從沙漠百日修行領悟回來最重要的心法。」   徐子陵默然片晌,一震道:「這麼簡單的心法,為何我從沒想過,不過這心法是知易行難,在戰場上面對生死,我們是被迫不敢錯過眼前任何一刻,但在平時令我們分神的內外在因素千頭萬緒,防不勝防,像此刻我和你說話,便察覺不到那和你說話的自己,掌握不到眼前此刻。」   跋鋒寒笑道:「子陵是可以辦得到,只不過你對自己沒有要求,故而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態,至乎享受生命那種夢幻般不真實,渾渾噩噩的感覺。哈!假設你不是有寇仲這位四處惹麻煩的兄弟,你肯定沒有今天的成就。」   徐子陵啞然失笑,點點道:「鋒寒兄的看法準確,該是如此。冥冥中當自有主宰,佛家稱這為緣份,數術家則認為是命數,好像我們初遇鋒寒兄時,怎想得到會和你結成生死之交,這或者就是緣分命數。」   跋鋒寒露出回憶思索的神色徐徐道:「子陵勾起我的回憶哩。就暫時讓眼前此刻的心法失守。坦白說,我從沒想過會和任何人交朋友,只推崇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對在四周發生的人事都視為過眼雲煙。」   頓了頓續道:「真正令我感動的是你們真摯的兄弟之情,我從來沒見過像你們般全無私心,肝膽相照的交往。使我對你們敵意盡去,還生出能交到你們兩位朋友,不負此生的痛快。」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跋鋒寒少有這麼傾訴心內的想法,是否因他親嘗李世民的手段後,對洛陽之戰不再樂觀,在生死存亡的威脅下,易生感觸。   跋鋒寒凝望武陟,歎道:「能令李元吉東來監視李世民,分薄李世民的兵權,實是魔門非常厲害一著棋。」   徐子陵愕然道:「鋒寒兄這番話說得奇怪,讓李元吉參與洛陽之戰,該是李淵和李建成的意思,為何卻變成由魔門操從的一個計策奸謀?」   跋鋒寒淡然道:「子陵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師妃暄挑出李世民作未來真主,實乃對抗魔門兩派六道的神來之筆。而事實上直至那一刻,慈航靜齋與魔門的鬥爭仍處在下風,先被石之軒顛覆大隋,令天下陷於群雄割據爭霸的亂局。如非碧秀心克制著石之軒,石之軒幾可肯定能以楊虛彥代楊廣,從背後操從大局。師妃暄慧眼識英雄,判斷出李閥是最有機會統一天下的勢力,更曉得李建成和李元吉各自籠絡突厥和號魔門兩大勢力,故決定全力支持李世民,使李世民成為李家污流中唯一清流。」   徐子陵透出深思的神色,皺眉道:「可是那也將李世民推到動輒與父親反目,與兄弟闔牆的危險境地。唉!在這點上我真不明白妃暄,至少不須那麼張揚過分。」   跋鋒寒搖頭道:「此事非常微妙,李世民是李閥的代表人物,師妃暄支持李世民,如同友持李閥。李淵和李元吉該感到高興才對。只有魔門才明白師妃暄的用心。故千方百計,以種種方法破壞李閥內部的團結,利用李淵對妃嬪的愛惜,李建成對李世民軍功蓋世的震懼,李元吉想當皇帝的私心,牢牢控制三方。所以李世民和父兄的鬥爭,暗裡實為慈航靜齋與魔門兩派六道之爭。」   徐子陵同意道:「鋒寒兄的分析透徹而有說服力。」   跋鋒寒道:「魔門現在最害怕的事,就是李世民為抗父兄而與你們修好。派出李元吉到洛陽這戰場來,正是要阻止情況朝這方向發展。魔門若不同意,尹德妃、董淑妮等自不會為李元吉向李淵說項,李淵更不會在此等關鍵時刻影響李世民的軍心。我們走著瞧吧,李元吉必會幹出一些事,使我們和李世民結下更解不開的深仇,他奉有李淵密諭,有些事李世民不得不照他的意思去辦。」   大地逐漸昏暗,寒風呼呼吹來。徐子陵卻言無語,感到從心底湧上來的勞累。   跋鋒寒雙目神光閃閃道:「人是脆弱的,過去是一種負擔,不測的未來則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把注意集中於眼前此刻,不但是修行的心法,更是保持強大鬥志必須的手段。還記得我那句話嗎?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子陵既決定與我們並肩作戰,應拋開一切,子陵明白我說這番話的含意嗎?」   徐子陵點頭表示明白,正如李民所說的,戰場上非友即敵,再沒有第三種可能性。   劉黑闥和寇仲並騎抵達西門,守門將兵見是寇仲,均肅立致敬。   寇仲向劉黑闥道:「不用送了,馬兒還給你,回洛陽靠兩條腿方便些。」   劉黑闥沉聲道:「我再送你一程。」   兩人一路走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寇仲聳肩表示沒問題,跟在劉黑闥後策馬出城,離開官道,向草原上緩緩騎而行。   劉黑闥歎道:「我真擔心竇爺會輸掉這場仗。」   寇仲苦笑道:「我剛才見的那個竇建德,再不是我在黎陽攻城時認識的竇建德,同一個人為何會相差這麼遠?」   劉黑闥沉聲道:「因為他這幾個月太順景哩!先破宇文化及,接著攻克黎陽,唐軍中出色人物如李世績亦是手下敗將,又降服孟海公,使他感到皇帝的寶座成為囊中垂手可得之物,真性情在不受節制下顯露無遺。」   寇仲劇震道:「劉大哥似是對老竇非常不滿,究竟發生甚麼事?」   劉黑闥憤然道:「他要我留守黎陽,擺明是不信任我,怕我會投向你。」   寇仲頹然道:「我來時充滿希望,現在卻是失望透頂,至乎絕望。想不到竇建德這麼沉不住氣。唉!大哥有甚麼打算?」   劉黑闥回復平靜,微笑道:「有甚麼好打算,橫豎我活不過二十八歲,早一年死,遲一年死沒甚麼相干。我會以性命證明給竇建德看,我劉黑闥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寇仲記起當年他說過寧道奇曾批他活不過某一歲數,而劉黑闥正因命不久長,眼白白錯過追求素素的機會,令人扼腕。一時心頭湧起無限感觸,歎道:「這究竟是甚麼一回事?你怎會有機會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寧道奇說話?而他怎會那麼缺德洩露別人的死期。這類沒趣的事最好不讓當事人知道,假設他批錯,劉大哥豈非很無辜?」   劉黑闥忙道:「小仲勿要對他老人家不敬,我能得他指點,是幾生修來的緣份。他老人家並非批死我過不了二十八歲,而只說這是個關口,除非我肯放棄刀頭舐血的殺戮生涯,否則凶多吉少。」   寇仲搖頭道:「我第一個不信,命運就是命運,一是有一是無,所以若命運真的存在,是沒有如果或是除非這回事。試想想吧,若命運有兩種可能性,牽一髮動全身,一個人的命運改變,會像倒骨牌般影響開去,到最後會改變一切。」   劉黑闥沉吟片晌,點點道:「你說得對,那我更是死定哩,寧道奇擺明在安慰我,叫我修德怕是修來世之德。」   寇仲為之愕然,他本想設法解開劉黑闥這宿命的心結,豈知適得其反,驅走他最後一線希望。   劉黑闥哈哈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大丈夫馬革裹屍,戰場是我最好的歸宿,遲找早死算他奶奶的甚麼鳥事。我們勿要在此事上費神。寧道奇為何要紆尊降貴的來指點我的前程,到現在我仍是糊里糊塗,聽說你會和寧道奇交手,是否真有這回事?」   寇仲點頭道:「確有此事,他力勸我沒有結果後本欲殺我,不知如何反在武學上點化我,笑著走了,真奇怪。」   劉黑闥一震道:「或者他看出你是未來統一天下的明主也說不定。」   寇仲想起另一事,亦心頭暗顫,隨口應道:「劉大哥勿要說笑,我不死已是萬幸。」   劉黑闥歎道:「小仲你有不想過為竇建德會這麼顧忌你呢?」   此時離徐、跋藏身的山頭只里許遠,寇仲勒馬停下來,苦笑道:「這種事教人如何去想?我本以為你的大王是心胸廣闊大仁大義豪雄霸主,那曉得只是一場誤會。」   劉黑闥道:「竇爺雖一心想皇帝,但本身到今天仍是個有情義的人,只是你對他的威脅太大。自黎陽之戰後,你在我大夏軍中建立起崇高的聲譽,隱有蓋過竇爺之勢。就像李世民之於李淵和李建成,兼之你和我情逾兄弟,背後又有宋缺支持,若你有意和竇爺爭天下,不用打,我軍已四分五裂,他對你的顧忌不是沒有理由的。」   寇仲搖頭苦笑道:「劉大哥早點回去吧。你這麼送我出城,你大王不懷疑我們在背後說他壞話才怪。」   劉黑闥洒然道:「一個快要死的人那管得這麼多,你不用為我擔心。不過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就送到此處,希望我們三兄弟尚有後會之期,代我向子陵問好。」   寇仲心中湧起生離死別的魂斷神傷,偏又無力改變眼前景況,喝道:「劉大哥珍重!」   躍下戰馬,迅速遠去。   跋鋒寒瞧著劉黑闥一人雙騎逐漸遠去的背影,沉聲問道:「竇建德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隱覺不妥,否則劉黑闥應該多走些許路來和他們打個招呼,搖頭道:「我對他並不熟悉,縱相熟又如何?每個人都會因不同的立場、切身的利益、運道的順逆因應情勢變化而改變,王世充就是好例子。你試看看,假設他保得住洛陽,對我們會是怎樣一副臉孔?」   跋鋒寒冷然道:「王世充早完蛋了,不論那一方勝出,再輪不到王世充來爭天下。王世充不顧顏面向你們求援,並非要保霸主之位,只是要保命。因他與魔門親密的關係曝光,以李世民一向的英明決斷,城破後必斬王世充,除非李元吉從中作梗,否則沒有第二個可能性。」   徐子陵訝道:「鋒寒兄比我和寇仲看事情更透徹清晰。」   跋鋒寒道:「我是在艱苦的環境長大,講的是心狠手辣,事事從功利的角度出發,所以能對每一件事情提供另一角度的看法。」   此時寇仲登山而來,直抵山崖,在跋鋒寒另一邊坐下,歎道:「我終明白師妃暄為何挑李世民作未來天的真主。」   兩人聞言愕住,寇仲並非師妃暄,怎可能憑空明白仙子的用心。   跋鋒寒大感興趣道:「說來聽聽。」   寇仲道:「這並非師妃暄單獨的決定,必須得道家的度代表寧道奇點頭同意。寧道奇憑的是他的鑒人之道,從相法瞧出李小子是帝王之相,所以師妃暄敢落實她支持的人選。」   跋鋒寒嗤之以鼻道:「我第一個不信命相這江湖術士騙人的玩意,寧道奇又如何?我承認相格確有好壞之分,如同丑妍有別,對運道有一定的影響。可是世上怎可能有種帝皇的相格,絕對是無稽之談。」   寇仲問徐子陵道:「陵少怎麼看?」   徐子陵皺眉道:「自古以來,一直流傳相人之學,寧道奇肯定是精於此道的人。從相格肯定李世民為選合乎他的情理。不過我同意鋒寒兄的瞧法,世上該沒有帝皇之相,寧道奇終非神仙,總會有批錯的機會。」   寇仲哈哈笑道:「希望你們不是為安慰我這麼說,他娘的,管他甚麼命運,我寇仲是永遠不會認輸的,李世民有本事就宰掉我吧。」   跋鋒寒沉聲道:「應說是宰掉我們三兄弟。」   寇仲一陣感動,把跋鋒寒摟個結實,笑道:「以前不是說過若形勢不對,老跋你會開溜的嗎?」   跋寒苦笑道:「我跋鋒寒如今再不是那種人。置諸死地而後生,要留大家一起留,走便一起走。」   徐子陵淡淡道:「竇建德方面你是否觸憔了?」   寇仲頹然道:「你這話雖不中不遠矣!他雖答應揮軍來援,但對我顧忌甚深,使我無法為他籌謀出策,讓那攻打黎陽的衷誠合作重現虎牢。唉!李世民對竇建德看得很通透,竇建德卻似不把李世民放在眼內,未開戰已可可知結果,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道:「有劉大哥助他,竇建德至少有一拚之力吧。」   寇仲無奈道:「老竇命劉大哥留守黎陽。」   跋鋒寒色變道:「竇建德無論軍力和才智均不及李世民,這一仗如何能打?」   寇仲雙目閃耀精芒,緩緩道:「所以我們必須靠自己,當李世民移師虎牢截擊竇建德,就是我們反攻圍堵唐軍之時。我們現在先返梁都,抓出內奸,然後秘密結集一支萬人精銳部隊,以飛輪船作水路支援,運送糧草和攻城破寨的工具,於竇建德從東面進攻虎牢的當兒,只要我們的軍隊能突破洛陽的重圍,抵達虎牢的四面,截斷李世民與圍城軍的聯繫,我們便有機會贏得漂亮的低仗,以後天下再輪不到李閥稱雄。」   跋鋒寒點頭道:「好膽色。」   徐子陵道:「你和鋒寒兄回梁都,由我負起往洛陽知會楊公和王世充之責,好安他們的心。」   寇仲同意道:「我們在陳留等你,待你來後出發,最好能把鷹兒和馬兒帶來。」   徐子陵道:「沒有問題,但到洛陽前我會去淨念禪室打個轉,找了空說幾句話。」   寇仲愕然道:「找了空幹嗎?有甚麼好說的?」   徐子陵目光投往地平無盡處,淡淡道:「我想透過他向妃暄傳遞信息,告訴妃暄我在別無選擇下,走上一條她絕不願我踏足其上的路途,就是這樣而已!」 第五章 沙門護法   寇仲和跋鋒寒伏在大河北岸一處山頭,瞧著近十艘唐室的水師船從黃河駛入通濟渠,全是機動性強的小型戰船,船上兵員全神戒備,一副隨時應變的姿態。   在午後秋陽的照耀下,帆桅映閃餘暉,頗有江河任我大唐戰船縱橫的迫人氣勢。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難道李世民料事如神至此,曉得我們會返回彭梁,故先一步派兵攔截?」   跋鋒寒哂道:「誰攔得住我們,噢!又有船來哩!」   寇仲朝大河西端瞧去,只見幢幢帆影,二十多艘體勢巍然的艨艟巨艦,首昂尾聳的沿河開至,在另十多艘小型戰船的護航下,追在先頭部隊之後,緩緩駛進通濟渠。   巨艦載滿兵員輜重,吃水極深。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時,五十多艘運兵的樓船和滿載糧貨的輜重船隻接續駛至,押後的是十多艘走舸式的小戰船。   寇仲頭皮發麻地瞧著巨艦上飄揚的旗幟,苦笑道:「這是由李世績指揮的水陸兩棲作戰部隊,我的娘,李世民不是命他攻打陳留吧!」   跋鋒寒默默計算,歎道:「你的反攻大計可能要就此壽終正寢。李世民確是用兵如神,且處處搶得先機,這批唐兵為數達三萬人,在強大水師的支援下,又有緊扼水道的開封城作指揮總部,進可攻退可守,至不濟也可封鎖運河,截擊你任何北上的部隊。坦白說,你能否保著陳留尚是未知之數,對方是順水來攻,你是逆水而守,且李世績是身經百戰的猛將,我們的形勢非常不利。」   寇仲不解道:「李世民是否對竇建德過於輕視,這批水師精銳該繼續東行,保護牛口渚、板渚、滎陽、河陰諸城才對,對付我少帥軍豈非殺雞用牛刀?」   跋鋒寒搖頭道:「李世民豈會大意輕敵,必是另有手段應付竇建德的大軍。」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啦!」   跋鋒寒訝道:「你明白甚麼?」   寇仲沉聲道:「我明白李小子對付竇建德的策略,事實上前晚在大河截擊我們時早透露端倪,就是據虎牢以抗竇建德。唉!李小子確是大將之材,任由竇建德渡河攻打虎牢東西諸城,只要他取得大河的控制權,而我又不能北上,竇建德的大軍將變成深入敵境的孤軍,且連番交戰攻城之下,損耗難免,那時兵疲馬困,再被李世民派人包抄後方,截斷糧道,軍心勢必動搖,李世民將有一舉破之的機會。」   跋鋒寒變色道:「那怎辦才好,要不要我前去警告竇建德?」   寇仲歎道:「竇建德現在信心十足,甚麼話都聽不進耳內去,尤其是由我說出來的忠告,還會以為我陷害他。唉!過河再說吧!若守不住陳留,給大唐水師沿運河南下,直抵江都,我的少帥軍會被李世績連根拔起,比洛陽更早完蛋大吉。」   跋鋒寒跳起來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刻走。」   徐子陵逐步登山,心中一片寧和。   晚課的鐘音從被晚霞染紅的山巔傳下來,每一下鐘音彷如發人深省的真言,直敲進徐子陵心底去。   佛教是一個和平的宗教,假設塞內塞外的人均身體力行地信奉佛教,天下將太平無事。可是這永不會變成事實,群魔作祟下,佛道兩門只好聯手抵抗,衛道驅魔。   不過鬥爭實有違佛門的理想,所以慈航靜齋每代選拔最出類拔萃的傳人,負起此重責,使空門不用捲入塵俗的腥風血雨去。   洛陽的風風雨雨,絲毫沒影響淨念禪宗的寧和平靜。假若來攻的是突厥人的狼軍,當然是另一回事。所以師妃暄肩上的重任,在為萬民謀幸福外,更要為沙門護法。   唉!師妃暄!   他多麼渴望師妃暄能像上一趟般,正在禪院內靜待他的來臨,他會把心中的矛盾和痛苦,盡情向她傾訴,讓她的明心為他作出指引,可是他卻知道與她再無相見的日子,這想法使他魂斷神傷。   石階已盡,徐子陵登上山頭,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不見人影,寺內眾僧集中在銅殿前的法場,誦經和敲木魚的聲音填滿山頭的空間。   徐子陵收攝心神,負手走進院門。   一人徐徐從大雄寶殿步出,走下台階,神清氣秀,正是淨念禪宗的主持了空大師,他神情平靜,嘴角含笑,似是一心等候徐子陵的來臨。   徐子陵心中暗顫,湧起連自己也難以明白的親切感覺,有點像經年在外闖蕩,受盡挫敗的遊子,回家見到親人,生出傷懷想哭的情緒,愣然呆立。   了空來到身前,合十微笑道:「子陵你好!」   徐子陵苦笑道:「大師才真的是好,小子乏善可陳。」   了空低喧佛號,慈祥的道:「子陵請隨我來。」   徐子陵跟在這禪門中能回復青春的奇人身後,繞過大雄寶殿,在寺僧雲集的廣場旁步進禪院。   晚禱的眾僧像全不曉得徐子陵的來臨,沒有人露出注意的神色。   徐子陵不敢驚擾他們的寧洽,到進入兩旁遍植竹樹的石板道,忍不住問道:「大師似是曉得我來訪,對嗎?」   了空悠然自若地道:「可以這麼說,適才我在禪室打坐,忽生塵念,忍不住到山門一行,豈知遇上子陵。」   經過僧捨後,徐子陵再次踏足兩旁石壁滿佈佛像浮雕的甬道,不由受到佛道深幽的特異氣氛影響,洗心滌慮,生出遠離凡塵的感覺。   徐子陵輕歎一口氣,道:「我今趟到此拜見大師,是希望大師為我向妃暄傳話,告訴她徐子陵不但有負所托,還毀諾捲入寇仲和李世民的鬥爭中。」   了空低喧佛號,卻沒有出言相責,領他直抵築於崖緣的方丈院,過門不入,踏上右方通往另一竹林的碎石小徑,來到竹林外可遠眺座落地平盡虛的洛陽城高崖處,凝立不動。   徐子陵像不敢驚擾他似地小心翼翼移到他身旁稍後處,夜風潮水般拂至,吹得兩人衣衫飄揚。   遠方洛陽的燈火,有種說不出的沒落淒惶。   了空淡淡道:「妃暄早猜到會有這種發展,更指出若出現這種情況,肯定非是因你捨不下與寇仲的兄弟之情,而是認為這是最合乎天下萬民福祉的事。」   徐子陵一呆道:「妃暄真說過這麼一番話?」   了空啞然失笑,洒然道:「佛門不打誑語,子陵以為貧僧誆你、安撫你嗎?」   徐子陵歉然道:「大師勿要見怪,只是……唉!只是李世民乃妃暄挑選繼承和氏璧的人,而我卻和他作對,似乎大違妃暄的意旨。」   了空微笑道:「和氏璧在哪?」   徐子陵愕然以對。   了空朝他瞧來,雙目深邃不可測度,寶相莊嚴,語氣平和地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將來的事,誰都沒法預測,我們終是空門之人,難以直接介入塵世的鬥爭仇殺,所以只能挑選有為之士,為我沙門護法。」   徐子陵恍然道:「李世民就是妃暄選作護法的人。」   了空搖頭道:「李世民只是妃暄認為最能為天下萬民謀幸福者,護法的另有其人,而那個人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失聲道:「甚麼?」   了空微笑道:「妃暄這決定,在沙門中從沒引起任何爭議,更得寧道奇首肯。子陵得傳真言大師之法豈是偶然,冥冥中自有緣力牽引,是為緣分。有因自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相循,苦海無邊,子陵浮沉苦海,自必萬千煩惱,只要能保持正覺,苦又如何?樂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尋巨浪,自己竟會是妃暄欽選的沙門護法者,究竟是甚麼一回事,一時糊塗起來,千般滋味在心頭。師妃暄太看得起他啦!   徐子陵皺眉道:「是否是一場誤會,她從沒有對我透露護法的任何事情?」   了空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勞說話。」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我現在似乎是破壞多於護法,唉!怎麼說才好?妃暄一直在怪我勸不動寇仲退出紛爭,現在我更其身不正的參與鬥爭。妃暄若真曾選我作護法者,曉得眼前的情況後,必會收回決定。她最不想見到的情況正在發生,一旦宋缺北來,天下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太平的日子不知何年何日出現。」   了空低喧兩聲「善哉」,平靜地道:「人世間事錯綜複雜,誰能以微薄的智慧對瞬息萬變的將來作出判斷!我們只能從本心出發,作出選擇,子陵亦只能憑本心行事,其他的不用過慮。子陵為現在的形勢煩惱,只因一統和平的契機尚未顯現,當契機來臨,子陵自會曉得。老納言盡於此,妃暄雖身在靜齋,心卻仍在江湖,沒有事可以瞞過她。子陵去吧!」   寇仲和跋鋒寒抵達陳留,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一個驚喜,是虛行之早調兵遣將,召來宣永和一萬五千少帥軍,大幅增強陳留的城防,不但加建陳留城的防禦設施,又在城外險要處和運河兩旁戰略點,日夜動工的趕建八座石寨,士氣昂揚下,軍民齊心的為存亡奮鬥。   除宣永和他兩名得力副將高志明和詹公顯外,卜天志指揮由三艘巨艦、二十四艘飛輪船和三十三艘海式鬥艦組成的少帥水師,亦枕戈待旦地守衛陳留一帶水道。   加上陳長林三千守城兵,陳留少帥軍的總兵力達兩萬之眾,雖不足進攻開封,穩守陳留是綽有裕餘。   聞風而來迎接兩人的是宣永和洛其飛,陳留附近樹木全被砍掉,光禿一片,兩人離城五里早被設在山丘高處的哨塔發現,以烽煙知會城內的宣永等人。   寇仲介紹跋鋒寒與宣永和洛其飛認識後,大訝道:「你們怎能未卜先知,曉得李世民會派兵來攻陳留,先一步作好準備?」   宣永欣然道:「我們那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卻不得不佩服虛軍師的先見之明,少帥去後,軍師到鍾離找我們商議,認為李子通不足慮,故可移重兵屯駐梁都和陳留,以應付任何突變,當少帥需要時,更可出兵攻打虎牢或支援洛陽,否則就是輕重倒置。」   跋鋒寒跨上兵士牽來的空馬,笑道:「你的虛軍師該升格為虛國師才對。」   寇仲哈哈一笑,點頭道:「有道理,行之的思慮比我周詳。」   又問洛其飛道:「開封那方面有甚麼動靜?」   洛其飛恭敬答道:「唐重的水師援軍抵開封後,按兵不動,與我們成對峙之局。我們正為攻守舉棋不定,幸得少帥回來主持,我們再不用為應守應戰的事煩心和爭論。」   寇仲訝道:「誰是主戰者?」   宣永坦然道:「是屬下,夏軍枕兵武陟,隨時渡河,我們若不配合,會坐失良機。」   寇仲微一錯愕,露出深思神色,躍上馬背,換過笑臉豎起拇指讚道:「不愧我少帥軍頭號猛將,面對強敵不怯。那麼主守的是何人?」說時催騎而行。   眾人策騎隨之,宣永道:「是虛軍師,他說必須先聯絡少帥,弄清楚形勢,始定進退,否則一旦吃敗仗,敵人沿運河南下,少帥國會被連根拔起,屬下也認同軍師的意見。」   寇仲欣然道:「你們有商有量,謀定後動,實是我少帥軍的福氣。我和老跋黃昏前必須趕往洛陽,希望能在幾個時辰內安排好一切。哈!我的肚子餓得要命。」   徐子陵坐在淨念禪宗附近另一處山頭,呆望遠處的洛陽,心中想著跋鋒寒所說從沙漠領悟回來的心法「眼前此刻」。   他知道自己正看著洛陽,要辦到此點可說是易如反掌:你在瞧著洛陽,同時知道自己在瞧著洛陽,如同兩個我,一個是肉體的我,一個是精神上的我,以精神監察肉身,確是最高度的集中。   可是這心法最困難的地方是難以持久,人心瞬息萬變,轉眼你會給別的東西吸引而陷於散失。更大問題是這並不有趣,所以這是跋鋒寒式的精神苦行,令他變成這世上最可怕的劍手,一位有資格在短期內挑戰畢玄的人。   例如他現在正強烈的思念師妃暄,這是無法壓抑的情緒,像決堤的水一下子衝破他守心的堤壩──眼前此刻。   他生出想哭的感覺,又對石青璇湧起內疚。他既決定努力爭取她,就不應再想師妃暄,可是他卻情難自禁。   妃暄為何選他作沙門的護法者?她是否高估了他?   若現在師妃暄在旁有多好,他可以聽她以天籟般動聽的聲音,向她娓娓道出緣由,透過她精湛的佛理,解釋人與人間在孽力牽引下產生的微妙緣分因果。   他沒有任何要求,只希望在她得道前,能像天上的牛郎織女般,每隔一段時間就見一次面,進行純精神的接觸。   忽然間他又記起跋鋒寒的「眼前此刻」,再次覺察到那正在思念師妃暄,又對石青璇感內疚的徐子陵,亦因而超然於思念和內疚之外。   徐子陵恍然大悟,跋鋒寒這心法確是修行的無上法門。更可想見跋鋒寒內心定是充滿矛盾痛苦,故不得不以此「對症下藥」的招數去驅除心魔,讓自己能從人生這個清醒的夢中「醒」過來。   徐子陵想到這裡,倏地精神提升,像從眼前此刻抽離開去,思念的痛苦和矛盾既屬於他,同時亦不屬於他。那種感覺微妙難言,既痛苦亦不痛苦。   徐子陵一震起立,凝望遙遠的洛陽城。   「噹!」「噹!」「噹!」   禪院鐘聲悠然在後方響起,如有實質的搖蕩空際。   從沒有一刻,比眼前一刻他更清楚自己在武道修行上再作出突破,達到一種從未夢想過的精神境界。   戰爭的壓力在過去十多日間折磨得他很苦,令他生出對不起師妃暄的罪惡感。可是現在他成功從這些心障抽離出來,精神肉體一分為二,又是合二而一。   這正是他以前曾領悟過「有」和「無」的心法的體現。   由有入無,由無入有。   他不但聽到四周的蟲鳴蟬唱,同時又「享受」思念師妃暄那神傷魂斷的淒迷感覺。   徐子陵啞然失笑,所有煩惱一掃而空,覺察著自己邁開步子,展開身法,大地往後不住倒退,越過丘原,朝洛陽掠去。 第六章 嚴查內奸   寇仲和跋鋒寒進入陳留城,宣永命人在內堂擺開一席酒菜,作陪者尚有虛行之、卜天志和陳老謀。   虛行之順帶向寇仲報告少帥軍的情況,說到一半,見寇仲和跋鋒寒兩人只喝酒而沒動箸,訝道:「少帥肚子不餓嗎?」   跋鋒寒微笑道:「我們黃昏時飽餐一頓,怎會這麼快肚子餓,至於少帥剛才為何忽然嚷餓,怕只有他和老天爺才曉得。」   虛行之和宣永等你看我、我看你,均感事情有異。   寇仲好整以暇的再敬各人一杯,微笑道:「我想先問宣大將軍一個問題,就是宣大將軍因何會有攻打開封之意?」   跋鋒寒首先明白過來,更感寇仲談笑用兵,不動聲色至連他也被瞞過的能耐。事實上當曉得宣永主戰時寇仲即心中起疑,因為他曾目睹李世績開往開封的船隊,深悉敵人實力在陳留少帥軍之上而不在其下,且對手是李世績,無論宣永如何自負,對上李世民手下的頭號猛將,亦要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以防失足之危,而他竟有強攻開封的提議,唯一解釋是情報有誤。   開封離陳留不過半天馬程,這情報上的錯誤是不該發生的。   宣永露出疑惑神色,道:「開封的守將是史大奈,兵力在三、四千人間,加上從洛陽戰區開來增援的水師,總兵力不過萬人,若我們能趁其陣腳未穩之時,以飛輪船乘夜突襲破其水師,然後封鎖開封上游,斷其與虎牢諸城的聯繫,在準備充足下,我們有很大機會往短短十多天內攻克城防薄弱的開封城。」   寇仲淡淡道:「消息來自何方?」   虛行之露出注意的神色,卜天志和陳老謀仍是茫然不覺。   宣永開始有點明白,猶豫地道:「當然是從其飛處得來的消息,其飛不會有問題吧?」   跋鋒寒微笑道:「少帥是否要我代你出手?」   虛行之等無不變色,若洛其飛是叛徒,由於他掌握整個少帥軍的情報機關,勢將牽連廣泛,不但盡洩少帥軍的部署虛實,更會對少帥軍造成非常嚴重的挫折,單是要我能勝任的人取代他已是頂頭痛的難題。   寇仲哈哈笑道:「我敢擔保其飛沒有問題,但問題必是出於他所屬某一環節的手下。」   轉向宣永道:「給我召其飛來。」   陳老謀跳起來道:「我去喚他。」   寇仲再不談這方面的事,與眾人風花雪月的談笑,到洛其飛應召來到坐好,寇仲先把運糧往洛陽被唐軍鍥尾追襲,敵人更準備有對付獵鷹的惡鷲一事說出來,讓眾人曉得他們因何會懷疑少帥軍中有內奸。   寇仲笑道:「該是老天爺仍不想亡我少帥軍,我和老跋來此途上,碰巧遇上李世勳的水師大軍,大小戰船近二百艘之多,兵力在三萬之間,與其飛的情報相差甚遠,且率師的是李世績,可見李世民對我們的重視。」   洛其飛臉色轉白,離座下跪顫聲道:「少帥是否懷疑其飛是內奸,皇天在上,若我洛其飛是這種卑鄙小人,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寇仲移離座位一把將他扶起,哈哈笑道:「我若懷疑你,又怎會召你來同桌吃飯?」   把他攙回座位後,寇仲繞桌負手而行,其他人除處行之外,人人臉色陰沉,顯是對洛其飛未能釋疑,只因寇仲力言信任他,故沒有作何表示。   寇仲來到虛行之椅後,兩手按其肩頭道:「行之因何不同意小永攻打開封之議?」   虛行之欣然道:「正是感到事有可疑,以李世民的英明和經驗,又知我們屯軍陳留,沒可能不防我們一手,如我們攻打開封,一旦被他截斷歸路,我們將遭全軍覆沒的厄運。」   跋鋒寒拍桌喝道:「好!虛先生不負智者之名,跋鋒寒佩服。現在少帥好應揭盅,憑甚麼你敢擔保洛其飛沒有背叛你?」   他說出宣永等人不敢說出的心底話。   寇仲移到洛其飛後方,撫著他雙肩微笑道:「這可請行之代我剖析。」   虛行之從容道:「關鍵處在於梁都水峽一役,顯示李子通方對楊公的五千奇兵一無所知,故誤以為梁都變成一座空城,魯莽輕敵的倉卒來襲,差點全軍盡沒,如其飛是叛徒,李子通怎會犯這麼嚴重的錯誤。」   眾人恍然,無不佩服虛行之的才智。   寇仲拍拍洛其飛肩頭,回到座位舉杯道:「我們為查到內奸喝一杯!」   陳老謀舉杯茫然道:「誰是內奸呢?」   寇仲微笑道:「喝過這一杯,其飛會說出答案!」   洛其飛瘦軀猛顫,喝之無味的勉強咕嘟一聲的吞掉半杯酒,放下杯子頹然道:「最有可能是我轄下游弋所的巡官劉志成,所有收集回來的情報,均由他篩選集中,呈報給我,由我知會虛軍師。唉!真想不到,從彭梁幫到現在我們的少帥軍,他一直是我最信得過的心腹手下。」   卜天志沉聲道:「志成似非這種人,會否是另有其人?例如在前線收集情報者,可以故意將假消息發放回來。」   洛其飛道:「我在這方面非常小心,負責前線偵察的分成數組人,對任何消息會隔離,問題只會出在掌管情報的游弋所處,若志成有心弄鬼,篡改偽造該非難事。幫他辦事的都是由他挑選的人,唉!這是我的過失,請少帥處罰。」   寇仲微笑道:「其飛肯定有過,幸好你立下的功勞足補過失有餘,所以就當作一個教訓。」接著正容道:「我常說能騙你的人,必是能令你信任的人,你不信任的人如何騙你。」   宣永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少帥請把此事交由屬下處理,我會把內奸連根拔起,一個不留。」   寇仲向跋鋒寒輕鬆地道:「老跋怎看此事?」   跋鋒寒淡淡道:「內奸可以是很有用的,既可向我們發放假消息,當然可掉轉頭向敵人提供錯誤情報,所以宣大將軍萬勿意氣用事,錯失良機。」   宣永赧然道:「跋爺說得對。」   寇仲道:「現在我們是有心算無心。其飛該最清楚劉志成的活動情況,以及可能被他暗中收買的同黨。」轉向宣永道:「此事必須不動聲息的進行,由宣永你親自挑選既忠誠可靠,辦事機伶,更精於潛藏偵察的好手,暫時撥歸其飛指揮,對劉志成展開日夜不停的監視,看他以何種手法放出消息,只要弄清楚他的手段,證據確鑿沒有冤枉好人,我們反過來由他送出錯誤情報,說不定可教李世績吃個大敗仗,減輕他對我們少帥國的威脅,否則我們就要應付敵暗我明、腹背受敵的艱苦日子了。」   虛行之道:「那少帥是否仍依原定計劃與跋爺趕返洛陽?」   寇仲雙目神光閃閃的道:「洛陽至少尚有個把月的壽命,在此期間我們不用為它操心,由跋爺孤身回去,與陵少會合,再來助我們攻打開封。」   宣永等為之愕然,若開封的情況正如寇仲所言,憑他們的實力,根本沒資格進攻開封。   寇仲進一步解釋道:「這叫製造假象,劉志成幹的是見不得光的事,所以只有事關重大的情報,他才會發放出去,現在我們就提供一則他不能不發的消息,使我們有機會當場人贓並獲,然後再從容定計。」   跋鋒寒冷笑道:「這種叛主求榮的人必是貪生怕死之輩,大刑侍候下不怕他不乖乖聽話。」   他語調透露出一種冷酷無情的感覺,使人不寒而慄,更慶幸自己是他的朋友而非敵人。   洛其飛狠狠道:「若我所料不差,他該是以飛鴿傳書的方法向敵人暗通消息。」   陳老謀笑道:「那監視他的人選中就不能缺百發百中的神射手。」   寇仲道:「一切就這麼決定,今趟我們極有運道,可在這麼短時間尋出內奸,這樣一個掌管情報的大頭目,就如同正對我們少帥軍心的一把刀,使我們被捅死仍不曉得在甚麼地方出錯。」   接著舉杯笑道:「這席酒宴當是為跋爺送行,當李世績以為我們中他奸計,竟蠢得逆河北攻,奢望與竇軍會師虎牢,就是我們狠挫他一頓的時刻。」   眾人轟然舉杯,士氣大振。   無論處於多麼惡劣的形勢,寇仲總能為他們帶來生機和希望。   不過幾天工天,洛陽圍城的情況更趨嚴峻,所有制高點均被佔據,設立有強大防禦力的木寨,以陷馬坑環繞,只餘出入通道。   城外四周遍挖深壕,寬度由數丈至數十丈不等,大幅限制守城軍反擊或突圍的機會。   這些佈置當然難不倒徐子陵,憑藉超人的靈覺,他無驚無險的避開巡邏的唐軍和哨站,叫門入城,在「老朋友」郎奉的陪同下先入宮晉見王世充,向他報告「喜信」,然後到東北城頭見楊公卿。   楊公卿正在休息,負責守城的是麻常,後者一臉憂色,顯是情況不妙。城外唐軍營壘燈火連天,不住傳來馬嘶聲,卻是一片寧和,沒有任何攻城的跡象。   徐子陵還以為楊家軍在洛陽攻防戰有重大傷亡,問道:「情況如何?」   麻常歎道:「悶局!自少帥和兩位爺兒突圍往見竇建德,唐軍由那晚開始停止攻城,只在城牆外四周築壘挖溝。最要命是那些陷馬坑,他們若人手足夠,兩天便可挖出半里長的坑溝,令人望之心寒。」   徐子陵訝道:「你原來是為這些陷馬坑憂心。」   麻常憤然道:「我曾主張出擊,以快打慢,使唐軍無法處處掘坑。敵分而我集中,李世民更無從猜估我們從那一道城門出擊,主動權在我們手上。可惜王世充膽小如鼠,楊公又念在故主之情,不願迫他,令我們坐失良機。李世民看得真準,若少帥在此,肯定李世民不敢這麼放肆。」   徐子陵再次認識到麻常的識見和膽色,絕不在宣永和楊公卿之下,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安慰他道:「竇建德答允出兵來援,我們只須守穩洛陽,牽制唐軍在此的大軍。」   麻常目光投往城外從洛陽流出往東去的洛水,隱見兩里許一處河灣帆影幢幢,沉聲道:「這兩天在水道上的唐室水師往來頻繁,顯示李世民正調兵遣將,應付夏軍渡河來攻,更要阻截我們少帥軍北上。由此我們曉得少帥說動竇建德。現在夏軍成為我們唯一希望,有少帥助他籌謀用計,至乎衝鋒陷陣,洛陽之圍有望可解。」   徐子陵苦笑道:「少師不會參與夏軍的行動。」   麻常變色失聲道:「少帥怎會如此失策?」   徐子陵解釋寇仲的處境,非是寇仲失策,而是無可奈何。   麻常坦然道:「我麻常自十六歲追隨楊公起義,大小戰役數以百計,卻從未見過有人用兵比李世民更穩更狠,天下間恐怕只少帥能與之抗衡。換成是竇建德,才智既遜,李世民又有險固的虎牢可守,我對竇軍再不存任何幻想。」   徐子陵問道:「麻將軍可有甚麼提議?」   麻常苦笑道:「我現在最擔心是士氣的問題,我們現在如同給困在一座叫洛陽城的大囚牢內,糧道被徹底截斷,走投無路,只能被動的等人來救援,可是援軍遲遲不來,而我們卻不敢有半刻的鬆懈,這可是最惱煞人的,我情願敵人晝夜來攻,那會有趣些。」   徐子陵道:「我們的糧草尚可支持個把月,為何仍有士氣方面的問題?」   麻常壓低聲音道:「問題出在我們少帥軍身上,王世充的鄭軍人人家小都在洛陽,為保衛家園,他們可為此作任何犧牲,堅持到底。我們少帥軍是另一種情況,純粹是作客的心態,打不贏便突圍逃回梁都。可是現在李世民截斷所有逃走之路,我們被迫要與洛陽共存亡,意志最堅強的人也吃不消。若非少帥在我軍心中有近乎天神的地位,恐怕每晚都有人攀牆逃掉。更要命的是李世民一向對投降的人仁慈,只要到城外棄械投降,保證能夠活命。徐爺現在該明白我擔心的原因。」   徐子陵終於明白過來,沉吟片晌,斷然道:「若我們能奪取城外一、兩個壘寨,是否對軍心士氣有幫助呢?」   麻常動容道:「那肯定大振士氣,顯示我們既有突圍的力量,並且還有進可攻退可守的餘力。」   徐子陵道:「剛才我由南面入城,對那裡的崗哨營壘佈署瞭如指掌,我們就由那一方入手如何?」   麻常猶豫道:「應否明早與楊公商量,又或待少帥回來後決定呢?」   徐子陵分析道:「人心是很奇怪的東西,會很容易受到影響,就像原野上的羊群,當狼出現時,恐懼會蔓延開去,一旦開始出現逃亡的情況,誰都阻遏不住。王世充和楊公方面由我負責應付,整個行事細節,則要靠你動腦筋。」   麻常雙目射出堅決的神色,點頭道:「徐爺這麼看得起我麻常,我麻常必不會教徐爺失望。」   天下無人不知徐子陵的才智不在寇仲之下,更是寇仲最親近的難兄難弟,他說的話等同是寇仲親口說的。麻常得他支持,自可放手而為,盡展胸懷內的鴻圖大計。   徐子陵道:「現在該怎麼辦?」   麻常深吸一口氣,道:「徐爺勿怪我潛越,我想請徐爺到城外當探子,趁離天明尚有三個時辰,先摸清唐軍的虛實佈置,軍力的分佈,繪成簡單卻精確的詳圖,而我立即命人趕製填坑的車賁轀車,車賁轀是四輪大車,頂部以巨木製成,蒙上生牛皮,下面可藏兵士七十人,推著大車前進,可掩護運土填壕的士兵。城內有大批木材,故材料方面全無問題。哼!針豈有兩頭利的,唐人的陷馬坑正好是我們最佳的掩護。」   徐子陵見他振作起來,一洗早先頹氣,欣然道:「麻將軍不用客氣,我立即去為將軍當一個小探子。」   麻常不好意思地道:「我是迫不得已。洛陽城內只有徐爺有這本事和身手,即使被發覺也能輕易脫身。」   徐子陵道:「麻將軍心中可有全盤計劃,若可大概說出來,對我偵察時須特別著眼留神的地方會大有幫助。」   麻常目光投往城外,臉上露出自信神色,沉聲道:「守城不劫寨,是為守死待亡,凡守城都必須不斷組織兵力,殺出城去對圍城敵軍進行突然而快速的攻擊,在防守中進行局部的進攻,以戰代守。兵法有云:『凡城內器械備,守禦已得,當出奇用詐,以戰代守,以擊解圍。』現在李世民率軍往東守虎牢迎竇軍,留守者當然是李元吉,我們就來個以戰代守,以擊解圍;先亂其陣腳,令其疲於奔命,不知該守何方之際,迅速劫營奪寨。當年三國時期,魏將張遼以七千人守合淝,被孫權以十萬人圍攻,張遼遵曹操『折其盛勢,以安眾心,然後可以守也』的指示,以八百多人組成敢死隊突然開城向孫權衝殺,奪吳人之氣,魏兵則士氣大振。孫權圍城十多天後,知城不可拔,終於退兵。這就是我的全盤計劃,請徐爺賜示。」   至此徐子陵對麻常獨當一面的資格再無半絲懷疑,拍拍他肩頭笑道:「請麻將軍依計行事,明早我們吃早點時再談吧!」 第七章 前塵往事   寇仲親自途跋鋒塞上路,沿運河疾走近十里路後,跋鋒寒停步道:「我就在這裡渡河,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回去處理,不用送啦!」   寇仲用神觀察兩岸形勢,跋鋒寒見狀笑道:「別忘記我一直以來是怎樣過日子的,何況我自懂事開始,便得防備別人,放心吧!沒有人可阻止我到洛陽去,包括畢玄在內。從沒有一刻,我對自己是那麼有信心的。」   寇仲微笑道:「我若真的不放心,會拋下一切陪你到洛陽,那晚你應付世民、元吉和一眾唐室高手,不論謀略手法均精采絕倫,顯然你在沙漠的百天修為不是白過的。」   跋鋒寒道:「那百天是潛修,去洛陽是實踐,兩者缺一不可。」頓了頓道:「我們坐下說幾句話好嗎?」   寇仲笑道:「正求之不得,這幾天顧著趕路或為諸般煩事,稍有空暇又要爭取時間休息,根本沒時間問你老哥芭黛兒的事。」   跋鋒寒領他到岸旁一塊大石坐下,啞然失笑道:「你這小子仍是不死心,現在我不想更不願提起有關她的任何事,或者有一天我會向你傾訴,卻非是今夜。看!今晚的星空多麼深邃美麗,每當我看著茫茫夜空,我都會感到生命不該有任何限制的。無論我們想得多麼玄妙,比起星空的玄妙仍是小巫與大巫之別。」   寇仲陪他仰首觀星,同意道:「人有一個大缺點,就是任何玄異神妙的事均可習以為常,星空是最好的例子,更多時間我們是懶得仰首去看它一眼的。」   跋鋒寒默然半晌,忽然歎一口氣道:「你是否準備與洛陽共存亡?」   寇仲微一錯愕,向他瞧去,皺眉道:「你是否認為竇建德全無機會?」   跋鋒寒苦笑道:「我對竇建德一無所知,唯一曉得的是他從未遇過真正的勁敵,徐圓朗和孟海低遠比不上全盛期的李密、宇文化及、薛舉又或劉武周,竇建德能收服他們顯不出他有甚麼本事。但李世民卻是從未遇過對手的統帥,高下清楚分明,除非我們是盲的,否則當知竇建德絕無僥倖。」   寇仲頹然道:「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找到有力的依據去反駁你的分析,可惜是有心無力。我肯去守洛陽,是要為我的少帥軍爭取時間,並不是為王世充這種卑劣小人賣命。」   跋鋒寒道:「既然我們對唐夏交鋒的戰果看法相同,那就好辦。李世民破竇軍後,必傾盡全力來摧毀你少帥軍,而更毒辣的手法是要你寇少命喪洛陽,永遠不能回彭梁,那時少帥軍將不戰而潰,宋缺唯有黯然退返嶺南,任唐軍稱霸天下。所以你必須為自己預留後路,否則悔之莫及。」   寇仲沉思片刻,道:「無論竇建德今趟出兵攻打唐單是為他自己的利益還是看在我的情份,我都須負上責任,不能就這麼瞧著他沉淪。只要我能借假情報的手段重挫李世績,暫緩陳留之危,我會設法扯李世民後腿,辦法有好幾個,可是沒有一個有超過五成的勝算,我為此想得頭昏腦漲。」   跋鋒寒道:「請恕兄弟坦白,你雖覺得對竇建德來援須負上責任,其實是婦人之仁。在眼前的形勢下,竇建德是別無選擇,只看他枕兵武陟,更和你說能在三天時間渡河,可知他準備充足,早有攻擊唐軍之意。若給他搶先奪得洛陽,你猜他會對你客氣嗎?凡想當皇帝的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即使原本他不是這種人,可是嘗過獨攬大權的滋味後,勢難再走回頭路。你寇仲現在是少帥軍之首,凡事再不能只憑一己的好惡,必須為大局著想。李世績枕大軍於開封一天,虎牢、洛陽間的水道和大河就仍在唐軍的控制下一天,你的少帥軍想扯李世民的後腿不但是妄想且是癡想,猶如那只欲以雙臂擋車的螳螂。這番話你肯定不歡喜聽,我卻不能不說。在戰場上,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寇仲苦笑道:「你老哥句句金石良言,最後一句更是戰場的金科玉律,我還有甚麼不聽從的。你老哥尚有甚麼提議?」   跋鋒寒道:「攻城守城,決勝戰場,你比我在行得多,當然由你去想辦法。」   寇仲點頭道:「老跋你的話彷如當頭棒喝,使我整個人清醒過來。戰場上有戰場上的規矩,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可是李小子親口向我說的,難怪他一直這麼成功,因他沒有婦人之仁,在戰場上管他天王老子,非友即敵。他娘的!」   跋鋒寒道:「說到狠,李世民們及不上我們突厥人。不要看突利與你稱兄道弟,一旦利益衝突,他絕不會對你例外。」   寇仲道:「我可否斗膽問你老哥一個問題,為何你肯掉過頭來和我們一起對付你自己的族人?」   跋鋒寒目光投往腳下流過的廣闊運河,好半晌才沉聲道:「當年的我尚未真懂人事,大約是九或十歲的年紀,卻暗戀著族中一位美麗的小女孩,她比我大少許,在族內的孩子群中非常受歡迎,她對每個人都那麼好,是眾女孩的領袖。」   寇仲道:「你和我都是早熟,八歲我就僅去偷看人家姑娘洗澡,不過每趟徒惹來喝罵痛打,從沒成功窺看過。」   跋鋒寒沒好氣的道:「我的初戀沒你那般骯髒,我只要看到她,聽到她說話,便心滿意足。由於我家人在高昌被狼軍屠殺,所以我在這馬賊族群中像個小乞丐,只能偷偷躲起來以木柴當刀來練功夫。在她面前更自卑得不敢說話。」   寇仲道:「難怪我們臭味相投,原來大家都有個受盡屈辱的童年。」   跋鋒寒像聽不到他的說話般,沉浸在既痛苦又動人的回憶裡。雙目射出緬懷神色,緩慢而低沉的道:「有一天,谷原內下著細雨,族內的孩子玩類似你們『兵捉賊』的遊戲,在廣闊的草原上,她領著一群小女孩,追逐一個比我長得高大好看的同齡男孩。我只能躲在一旁偷看她,內心妒忌得但要淌血,那感受我直到今天仍沒有遺忘。」   寇仲同情的道:「那滋味肯定非常不好受。」   跋鋒寒續道:「忽然間她發現我躲在草叢內,飛奔到我面前,叉著小腰嗔道:『你在這裡幹甚麼?』」最後一句他是以突厥語說出,顯示他對這句話刻骨銘心,自然以她當時的語言重述。   寇仲皺眉道:「她對你似乎不太好。」   跋鋒寒微笑道:「我第一個反應像你般深被傷害,按著她振臂召喚其他女孩子嚷道:『我們來捉這個小子!』接著是她和整群女孩子來追我,我一邊逃一邊開心得想哭,自家破人亡後,我從沒有一刻比那時刻更開心。「   寇仲道:「這是個平凡但非常感人的故事,你後來和那女孩有甚麼發展?」   跋鋒寒道:「沒有任何發展,三天後狼軍來了,混亂中人人四散逃生,事後我回到營地,發現她赤裸的屍體,由那天開始,我便下決心與狼軍作對。」   寇仲咋舌道:「連十歲的小女孩也不放過,他們算是人嗎?」   跋鋒寒道:「現在你該明白我因何要擄走芭黛兒,又為何要與地分手。」隨後拍拍他肩頭道:「洛陽再見。」   縱身而起,投進滾流不休的河水去。   在楊公卿位於城東南的臨時將軍府會議室內,徐子陵費半晚工夫勘視繪成的地圖攤在桌面,由他向楊公卿和麻常進一步解說,道:「李世民的帥旗換上李元吉,李世民應不在城外,圍城軍改由李元吉指揮,主力大軍集中在洛陽城東面五里許,位在洛水和槽渠間一處丘陵高地,趕起三個以木、石構築的營寨,寨旁設有臨時碼頭供水師船停泊,更有跨河木橋四座,貫通兩岸交通,緊扼兩條河道的咽喉。」   洛水和槽渠從洛陽平行往東流出城外,相隔半里,是通往大河的主要水道,唐軍在此部署指揮總部,顯示截斷洛陽和虎牢通道的決心,令鄭軍無法與夏軍會合。   徐子陸續道:「其他環繞洛陽城約有規模城寨還有十八座之多,大多部署於戰略性的丘陵高地,易守難攻,配合壕塹,確有把洛陽困死之勢。」   楊公卿和麻常正聚精會神研究圖上營寨和壕墊的分佈,前者歎道:「李世民確是用兵的不世之材,人道其守城之法天下無雙,豈知攻城之法亦如此出色,不論我們從任何一門攻出,因壕塹局限我們行軍的道路,只能循『之』字形的路線迂迴而行,且必遇上對方營寨扼守之地。唐軍既可從容出軍反擊,又可固寨堅守,待友軍來援。」   麻常指著洛陽城南外道:「城南是平野之地,四座營寨只一座設於高地,所以壕塹特多,倘若我們能填平兩道壕塹,攻陷設於平地的兩座木寨,建於丘上的營寨不攻自亂,我們將可打通南面的封鎖。」   楊公卿皺眉道:「填壕容易,攻寨困難,此三寨兵力合起來達兩萬之眾,寨的外沿各有八座高起四丈的箭樓,周圍深挖壕塹,三寨互相呼應下,我們即使全軍盡出,恐怕仍無法攻陷任何一座營寨。尤可慮者,是其他營寨的唐軍聞風來援,截斷我們退路,我軍動輒會遭遇全軍覆沒的厄運。」   麻常道:「若有李世民在城外坐鎮,我們自該待少帥回來再作打算,幸好現在城外的是好大喜功,急於挽回失去聲譽並妄想勝過李世民的李元吉,則是另一回事。我敢肯定李世民離開前必有嚴令,禁止李元吉主動攻城。我們定要挑起李元吉的戰意,迫他攻城,先亂其陣,再疲其兵,待他陣亂兵疲,然後劫案破圍,那時少帥亦該回來哩!有少帥作指揮,楊公尚有何懼哉?」   楊公卿問徐子陵道:「子陵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答道:「我們最大的優勢是城堅牆厚,守城工具充足並威力驚人,那管敵人兵力在我們數倍之上,由於我集中而敵分散,故主動權實操在我們手上,亦因此我贊成麻將軍亂其陣、疲其兵的戰略,晝夜不息的填壕越塹,不斷從各門出擊,或同時數軍齊出,使李元吉首尾難顧,如此不但可振奮士氣,減少對唐軍的畏懼,更說不定可破圍而出,到虎牢與竇軍會師。」   楊公卿終於同意,長身而起道:「好吧!就依你們之言,我立即入宮見王世充,若他敢不同意,我們散伙回家去。」   當劉志成給帶到陳留總管府內堂,予寇仲第一個印象就是他性格脆弱且會在女色方面沒有節制。   經過這麼多年來的走南闖北,見盡天下各種人等,以他的聰明才智,培養出一套察人觀人之法。   劉志成長相不俗,衣著講究,三十多歲的年紀卻是眼角滿佈魚尾紋,未語先笑,嘴角含春,正是那種自命風流,受不住女色引誘的壞鬼書生長相。這種人得意時會樂極忘形,失意時則慌惶失措。只聽他的足音便曉得他心亂如麻,作賊心虛下失去方寸。當他見到在內堂恭候他的竟是寇仲、洛其飛、虛行之和宣永四大少帥軍巨頭,心兒跳響的聲音使寇仲在隔丈外聽個一清二楚。   寇仲揮手命領他來的手下退出內堂,淡淡道:「志成坐下!」   劉志成垂頭不敢接觸寇仲銳利的眼神,恭立施禮道:「小人站在這裡便可以,少帥有話請吩咐。」。   「砰!」   洛其飛一掌拍在桌面,喝道:「少帥賜座就是賜座,立即給我坐下。」   劉志成全身劇震,臉如土色的抖顫著在四人另一邊戰戰兢兢的坐下。   寇仲微笑道:「志成你那手字的確寫得不錯,字體龍飛鳳舞,不愧飽學之士,難怪其飛委你以重任。」   宣永取出一卷小字條,攤放桌面,由虛行之以紙鎮壓著上下,小條子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字,內容儘是有關寇仲到陳留後的情況。   劉志成偷眼一瞥,立即臉色劇變,滾跌椅旁跪倒地上,渾身發抖顫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少帥饒命!」   洛其飛霍地起立,戟指罵道:「這字條是從你放出的信鴿身上取下來的,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我洛其飛有那處待薄你?」   寇仲微笑道:「其飛勿要動氣,志成已承認此事,省去我們大刑侍候的工天,也算有功。倘若他以後肯老老實實辦差,兼之他又未曾造成我軍甚麼損失,自該酌情從輕發落。」   劉志成忙求饒道:「少帥開恩!」   寇仲淡淡道:「給我坐回位子裡。」   劉志成抖顫著勉力爬起來,像一灘爛泥般擠回椅子上,眼中湧出驚惶的淚水,膽顫心驚的低垂著頭,像忽然間蒼老十多年。   宣永搖頭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又沒有人迫你加入我們少帥軍的。」   劉志成嗚咽道:「小人知錯!少帥開恩!」   寇仲待他平靜少許,單刀直入地道:「香玉山給你甚麼好處?」   眾皆愕然。   劉志成一震抬頭,迎上寇仲眼神後觸電般垂下目光,以抖震的聲音道:「少帥怎會……唉!我……」   洛其飛暴喝道:「少師問你香玉山究竟給你甚麼好處?還不從實招來?」   寇仲心中暗喜,他這句話純為試探,並不肯定自己的猜想。現在當然曉得一矢中的。要知劉志成本來是彭梁幫的人,而香玉山以前一向在彭梁活動,以彭梁為香家的大本營,像劉志成這種風流人物,當與開賭場青樓的香玉山有交往。而香玉山深悉劉志成性格的弱點,配以陰謀手段,自可輕易把他收買。   「突突突突!」   劉志成牙關打顫,說不出半句話來。   寇仲哈哈笑道:「香玉山算是老幾,碰上我寇仲有那趟是不吃虧的。我給你半個時辰好好的想清楚,一是衷誠和我合作,那萬事有我為你擔當,甚麼問題都可給你解決;一是交由刑部對你作出處分,叛國乃頭等大罪,可不是說著玩的。來人!給我押下去!」   守在門外的衛士應命而來,把雙腿發軟的劉志成架走。   洛其飛憤然道:「少帥何須對這種卑鄙奸徒寬容,不怕他不說話。」   寇仲微笑道:「要釣大魚當然須費點工夫,哈!香玉山確有點門道,懂得由我們內部入手顛覆我軍。」   虛行之皺眉道:「香玉山怎會與唐軍有聯繫的?」   寇仲道:「此事我們不用費神去想,現在最該想的有兩件事,首先是如何利用劉志成發放假消息,讓李世績上當。其次是假若竇建德兵敗,我們該如何善後。」   眾人都聽得心如鉛墜,儘管已能成功運糧往洛陽,又說服竇建德援洛,可是少帥軍仍處於掙扎求存的絕對劣勢下,前路茫茫,沒有人再能保持樂觀的情緒。   寇仲把字條捲起,遞給洛其飛,笑道:「幸好其飛用網捕鴿,現在可以原鴿把字條送出,我要大睡一覺,黃昏時喚醒我,大家陪我吃頓飯。」 第八章 洛南之戰   二十輛可擋敵人箭矢,掩護己方箭手,被兵士戲稱為木驢的車賁轀車,在正南長夏門內的廣場列陣,等待夜色的來臨。   這種戰車形如有輪的活動房屋,頂尖作人字形,覆以經藥製的生牛皮,耐火堅固,投石也莫奈之何。   另外還有過百輛「蝦蟆車」,其實只是普通的運貨手推獨輪車,特別處是裝有防箭板,保護推車的士兵,上面滿載泥石,可直接推入壕中,大幅增加填壕的速度。   組織起來的居民不住把沙、石、土包送至長夏門兩旁,堆成幾座小山,待行動時讓戰士借木驢掩護,運往城外填壕。   最具殺傷力的還是從城頭運來的十挺八弓弩箭機和五台重型大飛石,這批超級戰具只要能越過壕塹,可對敵人木寨生出龐大的破壞力量。   九千戰士佈陣廣場上,分為三隊,每隊矛盾手一千,乃箭手千五,騎兵五百。人人均對此趟出擊充滿希望,故士氣昂揚,蓄勢以待。   在他們心中,徐子陵如同寇仲的替身,乃無敵的象徵。   王世充、楊公卿、王玄應、王玄恕、麻常、段達、單雄信、邴元真、跋野剛、宋蒙秋和徐子陵集中在長夏門城樓上,從城琛遙觀城外敵軍動靜。   除正對南門里許外的敬寨是建於小丘高地,左右兩寨處於平地上,只靠深壕木柵作防禦,不過若不能先攻陷高寨,被高寨敵人出兵突襲,則動輒有敗亡之危。   王玄應歎道:「早知先把這山丘鏟為平地,今夜之戰將輕鬆得多。」   王世充不知是否因他失掉虎牢不滿至今,皺眉責道:「這些話說來有甚麼用,想方法攻克此三寨才是積極的態度。」   王玄應只好閉口不言。   此時郎奉來報,北面安喜門、東面上東門和建春門的突擊軍均準備就緒,此三軍各三千人,裝備與枕兵長夏門的主力突擊軍全部相同,規模卻是主力軍約三分之一,屬牽制性質。   楊公卿道:「我們並不急於劫寨殺敵,用的是疲其兵、亂其陣的戰術。」   眾將無不領首同意,填壕是第一步,按著須粉碎敵人的反擊,守護被填的壕塹。   橫亙在長夏門外二千步處是長達兩里,相隔百丈約兩重深壕,各寬兩丈深一丈,第二重壕非是連續不斷,而是各有兩個寬約丈許的缺口,敵人可從缺口通往壕塹的另一邊。   在外圍的壕塹後有十二座三丈高的木構箭樓,每座四周堆放高及人身的沙泥包,大唐戰士在沙泥包的掩護下日夜輪番守衛,部署有投石機和重型弩箭機,成為堅固的防禦點,配合三寨可互相往來的援兵,在防守上確無懈可擊。   其中四座箭樓位於長壕兩端,每端兩座,以環形短壕圍護,出口設在正南方,與左右兩寨緊密呼應。   洛陽南面三門長夏、定鼎、厚載的對外通路,全被壕塹、戰樓重重封鎖。   在西沉的紅日映照下,敵寨附近活動頻繁,馬隊步兵輪番巡弋,從洛陽流出的伊水被敵人以尖木鎖河,封鎖線後河岸高處部署有箭樓和投石機,城裡城外籠罩著一觸即發的戰爭氣氛。   王世充問道:「子陵此刻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卓立王世充旁,正凝神觀察敵方規模最大的高寨,悠然道:「寨門飄揚的旗幟有『盧』字,代表對方哪位將軍?」   單雄信答道:「應是李元吉的心腹大將盧君諤,此人是唐軍著名悍將,最擅衝鋒陷陣,在攻打關中時立下大功,今趟隨李元吉東來,是元吉軍的行軍總管,李元吉派他來鎮守南面,可見對這條戰線的重視。」   徐子陵微笑道:「今晚我們只填第一重壕塹,然後學他們以沙泥包結陣堅守第二重壕塹以抗敵軍,只要能穩守兩道壕塹間的通道,敵人將徒呼奈何。麻將軍有甚麼高見?」   麻常先謙虛兩句,才道:「我們左方有伊水之險,所以只須全力對付前方攻來的敵人。敵人或會從右方沿壕來攻,我們可於厚載門和定鼎門各布騎兵千人,以厚載門的騎隊斷來襲者去路,定鼎門騎隊施以攔腰衝擊,填壕軍的千五騎則可迎面反撲,如此可策萬全。」   眾人點頭稱善,王世充也認為沒有問題,道:「就依諸位提議,入夜後我們發動攻勢,給李元吉一點顏色。」   眾人應諾,士氣昂揚,自被唐軍圍城後,直到此刻王世充手下諸將始重現生機。   徐子陵更感到他留在洛陽是正確做法,否則洛陽被破,一切休提。   出席晚宴的有虛行之、陳長林、宣永、洛其飛、卜天志、陳老謀和剛從梁都趕來的任媚媚。   酒過三巡,洛其飛首先向他報告劉志成的事,道:「那小子因受不住一位青樓紅妓的引誘,迷倒她身上,此女揮霍無度,又愛流連賭場,累他債台高築,給香玉山一個手下乘虛而入,以重金收買。更力陳我軍末日即臨,若效力香玉山,日後富貴無窮,遂為奸人作倀。」   陳老謀怪笑道:「擺明是香玉山布下圈套,美女加財寶,確沒多少人抵受得住誘惑。」   洛其飛道:「那小子坦承眼見我們梁都水峽之戰大獲全勝,深感後悔,但卻被人威脅,不得不硬著頭皮幹下去。此事是我用人不當,請少帥降罰,否則其飛心中難安。」   寇仲從容道:「不是你用人不當,而是可用之人不多,不得不把以前彭梁幫的班底移撥過來應急。這代表我們須進行革新,不過這種事急不來,以後若有疑惑,可與虛軍師商量,聽取他的意見。」   任媚媚正容道:「香小子太清楚我們,兼之他在彭梁餘黨仍眾,幸好我同樣對他瞭如指掌,此事交由我辦,保證可把香小子的人清除,並關掉所有與香小子有關係的青樓賭館。」   虛行之道:「香家曾在彭梁盤據多年,勢力根深蒂固,且與民生息息相關,故此事雖勢在必行,卻須按部就班,行動不宜過激。」   寇仲同意後,問洛其飛道:「要脅劉志成的人是何方神聖?」   洛其飛道:「是一個叫韋清的濟商,他的酒供應彭城、梁都和蘭陵三城,不屬任何幫會,卻與巴陵和彭梁兩幫一向保持良好關係。他向劉志成定期供應信鴿,信鴿放出後從沒有飛回來,連志成那小子亦不曉得信鴿飛往何處。」   卜天志道:「劉志成是否肯和我們合作?」   洛其飛點頭道:「他剛才在我面前立下毒誓,保證衷誠合作。只求我們饒他狗命。」   寇仲欣然道:「他的性命仍在我們手上一天,這貪生怕死的傢伙就不得不乖乖聽話。待我們研究清楚該如何行動,再利用他發放假消息。」   宣永道:「只是假消息怕仍未能今李世績上當,必須配以連串行動,讓李世績以探子收集的情報印證假消息,李世績始會確信不移。」   寇仲道:「假設李世績確信我們會揮軍逆河攻打開封,他會有甚麼反應?」   陳長林道:「若我是他,會以逸代勞,到我軍兵臨城下,才以優勢兵力截斷我們退路,摧毀我們的水師船,然後與我們正面交鋒。有李子通作前車之鑒,唐人對我們的飛輪船當有充分防備。」   寇仲點頭道:「這確是能想出來的最高明戰術,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絕佔不到便宜。他奶奶的熊,有甚麼更好的計策去對付呢?」   任媚媚嬌笑道:「少帥不是說過兵書有雲,甚麼攻其所必救,有甚麼是李世績非救不可的?」   寇仲拍腿歎道:「給任大姐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們就使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保證能教李世績沒齒難忘。」   入夜後,城南守城軍首先發難,放下長夏門的大吊橋,兩千盾矛手首先衝出,在城門左右結陣。這個兵種以防守為主,高盾可擋箭矢刀劍,長矛不怕敵騎衝擊,最大的用處還是向射手提供掩護,在戰場上發揮出強大的殺傷力,進可攻敵破陣,退可結陣穩守。   接著箭手出城,在號角聲中左右各一千的矛盾手整齊一致地在領兵將士吆喝中往前移百步,讓三千弓箭手衝出,集往矛盾手陣後,變成矛盾手在前,弓箭手在後,後者分作三排,前排為射程較遠的弩弓手,後兩排為強弓手。   再一遍鼓響,最後一隊突擊兵從城門衝出,又形成矛盾手在前,弓箭手居中,突擊軍處後,迅速在城門外二百步處結成中陣,形成完整的陣式,中軍在前,左右兩軍護衛兩翼。   此時敵方三寨警鐘鳴響,一隊隊唐軍分從三寨開出,在案外佈陣待變,行動快捷而不亂,盡顯唐軍高效率的機動性和訓練有素。   徐子陵、麻常和楊公卿於此際各領騎兵出城,橫列三陣之後,以千五人組成的騎兵陣遮擋敵人視線,不讓敵人看到從城內開出的十挺八弓弩箭機和五台大飛石,還有二十輛木驢車及過百輛蝦蟆車。   五千城民被組織起來,不斷把沙泥包送往城外。   徐子陵遙觀敵陣兵員調動,正不住增援第二重壕塹邊沿虛的箭塔陣地,敵方三軍以由盧君諤親自率軍的軍隊兵力最強,達一萬二千之眾,其他左右兩寨之軍,兵力在六千人間,加上守護十二個箭塔陣的唐兵,他們眼前唐軍總兵力接近三萬人,是他們兵力的四倍。   楊公卿道:「唐人左寨的領軍是馮立本,右寨的領軍是秦武通,都是李元吉的心腹將領。」   對手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徐子陵心中頓安,問道:「盧君諤的兵員分作前後兩陣而非一般的二陣或六陣,算否不依常規?」   麻常解釋道:「這是陣法,分軍為前後兩陣,每陣再分前中後三隊,以長槍居前,弓手居次,弩手列後,當我們攻擊他們,前列的槍手蹲地迎戰,起立者斬,故不得退;次隊弓手跪地迎戰,後面的弩手站立發射。當前陣箭矢射盡或傷亡過重時,前陣撤後,以後陣更代,故名之為陣。陣利守不利攻,不易攻破。」   徐子陵點頭道:「原來如此,可知李元吉是嚴令手下以堵截圍困為主,不讓我們破圍往與夏軍會合。有甚麼方法可令盧君諤真的相信我們是要突圍而去?」   楊公卿道:「在眼前敵軍重重圍困的情況下,能勉強突圍的只有輕騎兵,倘若我們在騎兵調動上用點工夫,當可騙過敵人。」   徐子陵道:「此法留待日後之用,今晚我們的戰略目標是填平第一重壕塹的一段,以大飛石摧毀等二重壕塹的兩座箭塔,設置能與敵人隔壕對峙的穩固土泥包陣地,便是大功告成。」   一聲令下,號手吹響號角,由跋野剛率領的中軍,開始往第一重壕塹推進,左右兩軍隨之移動。   左軍領隊是單雄信,沿伊水西岸推進;右軍領隊段達,西面雖空空蕩蕩的無險可守,卻有定鼎和厚載兩門內的伏兵呼應。   在定鼎門和厚載門後嚴陣以待約兩隊千人騎兵團,分由王玄恕和孟孝文兩人率領。   徐子陵的騎兵隊亦緩緩前移,二十輛木驢車隨後,每輛木驢車內藏工事兵各五十人,負上運土填壕之責。   十挺八弓弩箭機和五台飛石夾雜在騎兵叢中緩緩而行,城外戰雲密佈。   敵方戰鼓齊鳴,震動城南外的伊洛平原,敵方高寨衝出一隊近二十人的騎兵,來到盧君諤的陣後方。   盧君諤的主力軍開始移動,往第二重壕推進,支援壕沿正對長夏門的兩座箭塔陣。只要能頂著守城軍的反攻,唐軍可從第二重壕的缺口切入,對越過第一重壤的守城軍攔腰施襲。   大戰一觸即發。   寇仲在內堂苦思的當兒,虛行之和陳老謀求見,三人圍桌坐下,陳老謀道:「剛才我和虛軍師研究戰術,虛先生提出幾點顧慮,我認為他該直接向少帥說出來,故硬把他扯來見你。」   寇仲聞絃歌知雅意,心知虛行之定是有相反意見,卻不敢在眾人面前提出,所以在私下向陳老謀說,希望由陳老謀提醒自己。欣然笑道:「軍師有甚麼意見,可坦白說出來,我寇仲豈是王世充般胸窄不能容物之輩。」   虛行之尷尬地應是。   陳老謀道:「據我們掌握的消息,那收買劉志成的濟商韋清,把兩隻信鴿交給劉志成後,連夜離開陳留,不知所蹤,虛先生認為此事大不簡單。」   寇仲愕然望向虛行之。   虛行之道:「李世績不但才智過人,且經驗豐富。上趙少帥運糧往洛陽,被唐軍綴上,以少帥的精明,豈會不起疑心,必徹查內奸。我就怕李世績早猜到少帥能揭破劉志成的勾當,將計就計的反過來對付我們。」   寇仲皺眉道:「我們今趟能這麼快揭穿志成,是有點幸運成份,李世績怎會曉得?」   虛行之道:「我們的對手是狡猾有名的香玉山,他不可能在此事上沒有後著,他既能收買志成,亦可收買其他人。說到底我們少帥軍仍未能上下如一,意志不堅定的人很易被香玉山乘虛而入。假如志成的手下中真有這樣的人,志成忽被扣押,改以別人代他職務,那志成內奸身份被揭破一事,對敵人再非秘密。」   寇仲一震道:「軍師的思慮確比我更縝密,唉!現在該怎辦才好?我們螳螂捕蟬的大計豈非行不通?」   陳老謀道:「此事可從詳計議,我們先假設虛軍師猜測正確,另行計中之計,說不定仍可教李世績吃上大虧。」   以寇仲的才智,仍感有點吃不消,頭昏腦漲的喃喃念道:「計中之計?有甚麼計中之計呢?」   虛行之道:「文原正領一軍五千人從東海開來,如部署得宜,或可成為奇兵。此事交由屬下辦理,我不但要騙過可能的內奸,還要騙過香玉山布在我國境內的探子。」   寇仲首次感到香玉山對少帥軍的嚴重威脅,點頭道:「此事就交由先生全權主理。」   陳老謀道:「軍師還有兩個提議,均是針對若竇軍兵敗,我們少帥軍的應對後著。」   寇仲大喜道:「我正為此不能安寢,先生有甚麼好提議?」   虛行之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跋爺臨走前,曾拉我到一旁說過幾句話。」   寇仲一呆道:「他說甚麼?」   虛行之道:「他說若少帥不放棄與竇軍會師虎牢的想法,不待洛陽城陷,我們少帥軍將先一步守不住自己的陣地。」   寇仲整條脊柱涼颼颼的,因他確是一直暗裡持有這種想法,認為無論竇建德對他如何,基於江湖義氣,他絕不能眼睜睜瞧著他被李世民摧毀。   他又記起跋鋒寒的話:「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戰爭正是這麼一回事。 第九章 刀法入兵   虛行之道:「跋爺還有一句話,他說若你們少帥能將刀法納於兵法,那李世民也不是他的對手。」   陳老謀拍案叫絕道:「小跋的看法非常精到。」   寇仲沉吟道:「我先以兵法入刀,假如能再以刀法入兵法,那豈非少帥軍將像我的井中月般鋒利靈動?他奶奶的熊,這麼好的意見為何不早點直接向我說?」   虛行之低聲道:「跋爺指示,要到你不惜一切的攻打開封,才可把他的看法向少帥坦陳。」   寇仲雙目紅起來,深切感受到跋鋒寒這鐵漢對自己的愛護和關懷,竟改變一向「當頭棒喝」的作風,通過虛行之的口慎重向他提出忠告,用上如此心思,效果更彰顯鮮明。倘若用兵如用刀,彼此刀鋒相向的時刻,確無突厥人一向鄙視的「婦人之仁」存身之所。   虛行之的聲音繼續傳入他耳內道:「夏王現在對少帥以已生懷疑,少帥若依原約試圖進軍虎牢,會令夏王誤會宋缺大軍已到,在不明白少帥苦心下,說不定會鬧出甚麼岔子,對雙方均有害無益。」   陳老謀插口道:「虛軍師之言有理,我們是宜守不宜攻,李世績非是等閒之輩,且得香玉山暗助,我們實不宜冒險出擊。」   寇仲深吸一口氣,清醒少許,茫然道:「我們確不宜妄動,否則若竇軍兵敗,我們回陳留之路肯定會被李世績截斷,兩位還有甚麼更好的應付辦法?」   虛行之沉聲道:「挖地道,取襄陽。」   寇仲虎軀劇震,完全清醒過來,重覆虛行之說的話道:「挖地道?取襄陽?」   陳老謀邀功道:「挖地道這一招是我想出來的,這方面我是專家,由我主持,少帥可以放心。兼且少帥給我的魯妙子機關學遺卷中有一章講及『豎井平卷法』,說的就是如何能挖出既深且長的地道,只要挖出三條地道,洛陽城陷時我們可迅速逃走。」   寇仲點頭道:「現在洛陽如同在我們控制之中,要挖地道絕無問題,謀老的提議確實可行,謀老須多少人手?」   陳老謀道:「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挖出三條深、闊、長直通洛陽城外的地道,不但要特製的工具,還要熟練的工匠,我可從手下人中精挑年青力壯者一百人,少帥再撥百名壯丁來助我,老謀有把握在一個月的光景完成挖出三條地道的壯舉。」   虛行之道:「眼下的形勢,少帥縱能成功於洛陽城破之時安然逃離洛陽,往東退回陳留亦是自投羅網,唯一方法是逃往南方找尋立足點,假若能抵達水路四通八達的襄陽城,可經漢水入淮,順流乘船往鍾離,采迂迴路線返梁都,且可引得唐軍千里追擊,緩和陳留所受的壓力,一舉兩得。」   寇仲皺眉道:「襄陽?」   虛行之道:「襄陽雖非通都大邑,卻位於漢水中游,西接巴蜀,南控楚,北襟河洛。若不奪襄陽,少帥東還亦被開封唐軍攔截,那時前無進路,後有追兵,形勢危矣。」   寇仲問道:「襄陽現時情況如何?」   虛行之道:「據其飛的情報,襄陽在十多天而被李世民大將羅藝攻克,朱粲、錢獨關當場被擒,給押赴關中,雙方均死傷慘重,襄陽護城河被填,城牆毀破多處,沒有幾個月時間休能修復,所以我們若於此時縱鍾離攻其不備,趁唐室水師全集中在洛陽、虎牢和開封三地,無力扞衛水道,我們有很大的成功攻取機會。但攻取襄陽的日子必須拿捏精準,過早則唐人有充裕時間反擊,過遲則無法配合少帥從洛陽撤軍。」   陳老謀接口道:「攻打襄陽一事的成敗全在保密,所以必須小心部署,此事最好交由軍師負責。」   寇仲沉聲道:「假若出乎我們料外,勝的竟是竇軍又如何?」   虛行之答道:「那少帥仍須立即撤離洛陽,否則竇建德可能翻臉無情,不讓少帥離開,來個甕中捉鰲。人心難測,少帥雖以誠待人,卻未必能得同樣回報。」   寇仲想起竇建德命劉黑闥留守大後方,很可能真個早有這樣一條先破唐軍,再殲少帥軍的計劃。   同時亦看到自己這位首席謀臣,不單才智過人,更通達人情世故。他偕陳老謀來勸自己,因後者與他相識於微時,半師半友,即使指著他寇仲鼻子臭罵他也只餘恭聽的份兒。   歎一口氣道:「你們有把握一邊守著陳留、梁都,另一邊出兵攻奪襄陽嗎?」   虛行之道:「這十多天來我們日夜不息的加強陳留和梁都城防,沿岸增置堡壘,加上有飛輪船扞衛河道,李世績兵力雖在我們一倍以上,仍沒能力在短期內攻克陳留,衝破我軍北面戰線。少帥返回洛陽,李世績勢不能坐視,只要我們戰術得宜,在少帥的指揮下,彼此配合,應可狠挫李世績,彼消我長下,一天竇軍對唐軍威脅未除,少帥將無後顧之憂。」   寇仲暗裡再歎一口氣,自己是為竇建德著想,跋鋒寒是為他寇仲著想,虛行之和陳老謀則著眼少帥國的榮辱存亡;其間自是矛盾叢生。自己既為少帥軍領袖,自應把追隨他的人放在首要考慮的位置,絕不能因一己之私,把少帥國推進險境。虛行之最有說服力處是指出與竇建德會師乃他寇仲一廂情願的想法,竇建德未必領情,極可能適得其反。   此時洛其飛匆匆而至,只看他神情,便知有急事來報。   城外喊殺連天,戰況激烈。   經過近兩個時辰的反覆交戰,攻城軍和守城軍仍是爭持不下,雙方互有死傷。   盧君諤不愧為身經百戰的唐室名將,沒有中麻常之計,分兵從厚載門方向沿壕攻來,令埋伏在厚載、定鼎兩門後的二千騎兵動彈不得。   唐軍集中全力硬撼已成功填滿第一重壕塹,越壕強攻第二重壕塹外沿處兩箭塔陣地的守城軍。   由盧君諤率領的高寨主力軍全體迫至第二重壕南沿,以箭矢配合兩處陣地的強弓投石機,硬拒守城軍於隔壕外,令守城軍無法推前,更無法填壕。   另兩寨的敵軍輪番從第二重壕的缺口由右側向越壕的守城軍衝擊,粉碎守城軍一波又一波的攻勢。   兩座箭塔其中一座被大飛石摧毀,另一座著火焚燒,可是在土泥包堆起護牆後的十多座投石機仍發揮龐大的殺傷力。   箭矢漫空,有來有往。   徐子陵方面約二十輛木驢被石頭擊破有之、抵不住火箭焚燬有之,只餘五輛仍在撐場面擋箭矢。幸好十挺八弓弩箭機仍有七挺完好無缺,以之阻擋從側攻來的敵人,力能穿透對方盾牌至乎擋箭車,發揮出防敵阻敵的重要功能。   尚未被毀的三門大飛石,集中攻擊敵方泥石包陣地,成為威脅對方投石機的超級武器。   當攻往第二重壕的唐軍矛盾手和弓箭手再一次被迫退,唐軍從側攻來的步騎兵亦潮水般退走。   徐子陵見機不可失,一聲令下,率領手下千五騎兵鍥著敵人殺去,他左手持盾,右手持槍,一馬當先,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催得座下萬里斑快似旋風,敵人退兵只能及時射出兩輪箭矢,便給他趕上,長槍到處,敵軍人仰馬翻,陣勢大亂。   亂勢像波浪般蔓延,瞬時間影響整支從缺口撤往第二重壕外的唐軍,徐子陵身後緊隨的騎兵蜂擁殺至,敵人墜壕者有之,僥倖撤出缺口者則四散奔逃,亂成一片。   楊公卿和麻常見已佔先機,指揮第二隊己軍補上前軍位置,向敵人陣地作出新一輪的攻擊,務令盧君諤的主力軍壓力驟增,難以派兵迎戰從缺口殺出的徐子陵和千五精騎。   敵方左右兩寨見勢不妙,分別派出兩支二千人的騎兵隊,趕來堵截徐子陵從缺口破出的騎兵,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機動性強的騎兵隊才能克制對方騎兵,否則若讓徐子陵縱橫戰場,從側翼或後方襲擊盧君諤守壕的主力軍,後果不堪想像。   盧君諤的反應深合兵法,親率三千騎兵在守壕軍左側佈陣,以逸待勞,只要徐子陵膽敢來犯,就施以迎頭痛擊。   一時蹄聲轟鳴,殺聲震天,把戰況推上激烈的高峰。   徐子陵首先闖出缺口,心念電轉間,猜到敵人戰略,假設他不顧一切的衝擊盧君諤比他強大得多的主力軍,後路一旦被另兩寨趕來的騎兵截斷,他們將變成孤軍,有死無生,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從缺口退回去。   就在此時,一人不知從何處竄出,如飛般從遠處往盧君諤的騎兵陣掠去。徐子陵的眼力何等厲害,一瞥下認出是跋鋒寒,忙放棄退兵的念頭,狂喝道:「隨我來!」   領著千五騎兵,往三千步外的盧君諤衝去,只要把盧君諤方面的注意力全吸引到他們身上去,跋鋒寒將有機可乘。   此時東面兩門的守城軍開門出擊,他們的任務是填壕而不守壕,作用在牽制李元吉的帥軍。   由於敵人預測不到守城軍會從何門出擊,兼之城外各方都須有足夠防壕守壕的力量,所以唐軍總兵力雖在守城軍數倍之上,卻只能各守一方,難對友軍施援。   戰爭終到決定性的時刻,若徐子陵和所率騎兵全軍覆沒,洛陽將不戰而潰。   洛其飛一口氣地說道:「竇建德拜孟海公、徐圓朗為帥,水陸並進,以舟運糧,於七天前沿黃河逆水而上,號稱三十萬大軍,先陷管州,繼而取滎陽及附近十多座縣城,至虎牢東原安營下寨,並在板渚築營,作為臨時指揮部。」   虛行之和陳老謀聽得目瞪口呆,竇建德竟能在數天內攻陷管州和滎陽兩大重鎮,實教人不敢相信。   寇仲一顆心卻直沉下去,歎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李世民故意放棄虎牢東面諸城,以驕敵之心,更使夏重深入敵境,運糧線拉長,同時糧食吃緊,不但須供應龐大的軍隊,更要照顧諸城縣的百姓,李世民會帶走所棄諸城鎮中每一粒米糧。」   陳老謀變色道:「李世民真狠,能放能收,竇建德確非他對手。但夏軍那來三十萬之眾?」   洛其飛道:「竇建德援洛大軍應不過十五萬人,分兵守衛管州和滎陽後,能上前線的當在十萬人間。」   虛行之道:「李世民除棄守管州和滎陽外,還有甚麼行動?」   洛其飛答道:「李世民把圍洛大軍一分為二,留下十萬人交予李元吉指揮,以屈突通、盧君諤為副,續圍東都,自己則率領五萬軍,移師虎牢,據聞李世民和竇建德曾交鋒,竇建德吃了大虧,死傷過千,手下驍將殷秋和石瓚更被生擒,此仗令竇建德再不敢遽進。」   寇仲恨不得立即趕往板渚,助竇建德大戰李世民,卻知道只能白想,萬般無奈下惟再歎一口氣。   陳老謀道:「這麼看,竇建德的處境相當不妙。」   虛行之道:「若他肯堅守板渚,李世民尚奈何他不得。」   洛其飛道:「救兵如救火,洛陽城破在即,他怎可留守板渚?」   寇仲苦笑道:「他更怕宋缺大軍北來,先他一步進駐洛陽,故他決不會屯兵不前,即使沒有這方面的問題,李世民也可遣兵包抄竇建德後方,斷他糧道,再以水師封鎖大阿,迫竇建德出擊。」   虛行之倒抽一口涼氣道:「少帥看得很準。」   此時手下來報,杜伏威求見,寇仲那想得到老爹竟曾往這種情勢下來見他,且來得合時,適逢他在陳留,否則便失諸交臂。懷著又驚又喜的心情出迎。   跟在徐子陵身後的千五騎兵,敢稱是少帥軍最精銳的騎隊,由五百飛雲騎和一千楊家軍驍騎組成,從缺口衝出,大有勢如破竹之勢。   一馬當先朝盧君諤騎陣衝去的徐子陵,終於嘗到戰場上為求勝利不顧其他的滋味。身後千五騎人人以他馬首是瞻,他的決定影響著他們未來有關生死的命運。他可以不為自己著想,卻不得不為他們著想。   而在這血肉橫飛的殘酷戰場上,他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予敵人最致命的打擊,心中不能有絲毫仁慈。   長槍橫擱腿上,拋掉盾牌,徐子陵左手提起柘木弓,右手取箭,與敵人的距離縮短至千步。   盧君諤與一眾手下將領,策騎立在騎陣前方,臉帶不屑冷笑,顯然認為徐子陵不自量力,前來送死。左右騎士在馬背上彎弓搭箭,瞄準徐子陵。茫不知跋鋒寒正從火把光芒照耀不及的暗黑裡,手執射月弓迅速從他們左方迫近,只差百餘步盧君諤將進入他的射程內。   楊公卿方面沒有人明白以徐子陵的性格,怎會貪功至不顧後路被截的深進敵陣,但已沒有選擇,由跋野剛率領的中軍、單雄信的左軍、段達的右軍,全部迫上前線,以大飛石和強弓勁箭,對第二重壕的陣地和敵人發動最猛烈的遠距強攻。   餘下的五十多輛蝦蟆車,五輛木驢在楊公卿和麻常指揮下,推近前線。   因解除右側的威脅,七挺八弓弩箭機掉轉槍頭,推赴前線,立時大幅加強守城軍對敵人的殺傷力。   戰況攀上激烈的頂點。   在距盧君諤八百步的距離,徐子陵的箭架到弦上去,把柘木弓拉成滿月,心神晉入「由有入無,無中生有」的至境,一箭射出。   螺旋勁發,比從八弓弩箭發射的箭矢更快更狠。   盧君諤眼見徐子陵發箭,心中還在嘲笑徐子陵過遠發射的當兒,箭矢已來到眼前五丈許處,不但餘勢未衰,且有更加增速之象。他不愧身經百戰的唐室大將,閃電掣出配劍,迎箭疾劈而去。   「噹!」   盧君諤全身劇震,在馬背上猛晃一下,差些兒墜馬,勁箭雖被他磕飛墜地,他卻整條手臂酸麻痛楚,氣血翻騰,渾體無力。   就在此時,左側一枝不知從何而來的勁箭無聲無息地向他疾射而至,快至連肉眼也難看清楚,只能徒呼吾命休矣,手中雖握著劍,卻是無法擋格。   左右同時驚呼。   盧君諤魂飛魄散下,待要閃避,偷襲的勁箭透頸而過,帶起一蓬血雨。   跋鋒寒大喝道:「少帥寇仲來啦!」   聲聞遠近。   在左右將士不能置信下,盧君諤墜跌馬背,「碰」的一聲重重摔倒馬腳旁草地上。   唐軍騎兵陣立時大亂。   徐子陵收回柘木弓,提起長槍,挑開幾枝射來的箭矢,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凌空躍起,首先殺入敵陣。   跋鋒寒則從側撲入敵人陣內,強奪一馬,偷天劍展開,擋者披靡。   緊隨徐子陵後的千五精騎奮勇殺至,一下把軍心已亂的敵軍沖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   「少帥寇仲」四字確有無比威力,敵人聞之喪膽,守城軍卻士氣大振,楊公卿見敵陣大亂,波及整個戰場,忙下令蝦蟆車全體推進,把泥石送入壕內,戰士城民,均奮不顧身的把沙土包擲進壕去。   另兩寨本要截斷徐子陵後路的騎兵,在戰號指揮下,忙趕來救援,但已遲了一步。   徐子陵和跋鋒寒在戰場會合,領著己軍殺入守壕軍的陣地,失去主帥又以為寇仲率軍來攻的唐軍終於放棄壕墊和營寨,四散奔逃。   守城軍越壕攻來,一下子控制局面,在楊公卿的指揮下迎擊來援的敵人騎隊。   徐子陵大喝道:「攻取高寨!」   與跋鋒寒領著在洛陽初嘗勝果的騎兵,旋風般鍥著敗退往高寨的敵軍,朝高寨殺去。   勝負已定。 第十章 父子情深   杜伏威坐在大堂一邊靠窗的椅上,手捧香茗,正和款待他的任媚媚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這位曾率領江淮精銳縱橫大江南北的霸主一身便服,慣用的竹笠擱在腿上,自有一種閒雲野鶴,獨來獨往的風采。   此刻離天亮尚有半個時辰,可是為少帥軍的存亡,作領袖的無不日以繼夜的辛勤工作。   聽到寇仲的足音,杜伏威朝從後門進入大堂的寇仲露出一個關切的笑容,道:「寇仲我兒,沒怪我來得唐突罷!」   寇仲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忽然間他真的感到仕伏威是他的父親。一直以來,他雖開口閉口的喚杜伏威作爹,卻始終帶些嬉笑成分。杜伏威對他的另眼相看,確令他心存感激。無奈因打開始對杜伏威的壞印象仍是殘留難去,例如他強徵百姓入伍,手下良莠不齊、軍紀不嚴等等。但在此刻,一切再不成障礙。   寇仲急步上前,探手擁抱杜伏威。   父子之情像長江大河般在兩人間激湯滾流,任媚媚悄然退出廳外。   寇仲熱淚盈眶的叫道:「爹!」   杜伏威壓下心頭的激動,拍拍他背脊柔聲道:「陪爹到花園走走。」   寇仲點頭答應,隨杜伏威離開大堂,來到側園,漫步於星光月照的碎石小徑間。   杜伏威歎道:「仲兒是否撐得很辛苦?」   寇仲坦然道:「確實非常辛苦。最折磨人是心內的矛盾,我以誠待人,卻反被懷疑。」   杜伏威登上園心小亭,負手而立,目光投往繞亭而流的人工小溪,淡淡道:「你是否在說竇建德?」   寇仲苦笑無言。   杜伏威轉過身來,凝望寇仲,沉聲道:「人心險詐,仲兒不用將別人的作為放在心上。我今晚不遠千里的趕來見你,是有要事和你商量。」   寇仲一震道:「是甚麼要緊的事?」   杜伏威像說著一件無足痛癢的事般從容道:「我決定站在你這一方。」   寇仲愕然道:「爹!」   杜伏威聳肩道:「有甚麼稀奇,這或者就是甚麼望子成龍的心態!」   寇仲不解道:「可是……」   杜伏威打斷他道:「歐陽希夷見過你岳父宋缺,回程長安途中來找我。哈!宋缺便是宋缺,歐陽希夷未有機會開口,他先一步說出一番話來,令歐陽希夷根本不敢轉述李淵的話。你道他說甚麼呢?他先分析天下形勢,指出李閥內爭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而外族則虎視耽耽,一旦外族乘隙入侵,中土將慘被外族鐵蹄蹂鋼。宋缺的立論無一字離開事實,歐陽希夷還有甚麼話可說的。宋缺對李淵的迷戀美色,寵縱李建成極度不滿!以宋缺的高傲,怎肯臣服於這種人之下。李淵把自己看高啦!」   寇仲早知結果,問道:「聽爹的語氣,對李淵亦非常不滿。」   杜伏威雙目精芒閃爍,冷哼道:「李淵設計殺死李密,無情無義,令人齒冷。李密雖非甚麼忠臣義士,終是肯向李淵投誠的人,李淵大可不批准地出關,讓李密死了東山復起之心。現在卻使手段置李密於死地,怎能教天下人心服,且顯示李淵沒容人之量。」   寇仲心中恍然,老爹因李密之死,生出兔死狐悲的感觸,因他和李密處境相同,以後可能遭同一命運。李淵確比不上李世民,換過是後者,必以高官厚祿善待李密,不會把李密投閒置散,甚且暗起猜疑,迫他生出背叛之心。   杜伏威話題一轉道:「仲兒有信心撐到宋缺大軍上來嗎?」   寇仲苦笑道:「孩兒正在想辦法。」   杜伏威歎道:「暫時我仍無力分身助你,因為輔公佑公然和我撕破面皮,在左遊仙慫恿下在丹陽擁軍自立,還和林士宏、蕭銑暗結聯盟,密謀進犯我歷陽。」   寇仲大訝道:「蕭銑不是和林士宏交戰嗎?」   杜伏威道:「在李閥和宋閥威脅下,又有魔門中人穿針引線,蕭林恢復和好有甚麼不可能的。本來我還可與已成唐臣的李子通互為聲援,可是李子通卻被你打擊削弱至再無翻身之力,自身難保,所以找只能依靠自己想辦法應付。」   寇仲比任何人更能深切體會到「自身難保」這句話,就像如今他沒有能力助杜伏威的情況如出一轍。   杜伏威雙手抓緊他肩頭,低聲道:「我在此不宜久留,只是特來把心意向你坦白說出來。由此刻開始,我與唐室再無任何關係。若李世民殺死我的仲兒,我杜伏威必拚死為你報仇,因為寇仲是我杜某人的兒子。」   在李元吉和屈突通兩支援軍趕到前,唐軍在洛陽城南外最具戰略性和威懾力的高寨陷於一片火海中。   由於最初的戰略構思是針對抗衡高寨而設計,豈知事情的發展竟理想至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在城外築壘固守再沒有實質意義,反是出城突擊的戰術最能發揮效用,所以楊公卿命出城血戰的全體人員,於獲得豐碩戰果後撤退城內。   雖說可稱為大勝,但始終是以寡擊眾的苦戰,唐方當然傷亡慘重,死傷過千,且喪失主將,守城軍亦超過二百人陣亡,傷者逾四百,勝果得來不易。   城南的廣場躺滿傷兵,由醫療隊伍就地搶救。徐子陵和跋鋒寒更不停以真氣為重傷者行氣療傷,忙到翌日中午,兩人才有喘一口氣的機會,到一旁坐地休息。   跋鋒寒挨著南門旁的堅固城牆,歎道:「高手對壘,勝負是一線之隔,想不到戰場上亦是如此,我那一箭若失手,你和我可能沒命坐在這裡一邊呼吸,一邊享受正午的秋陽。」   徐子陵目光掃過滿廣場的傷兵和死屍,醫療隊伍正陸續把傷者送返城內各處所救治和調息,留下無人理會的殘缺衣甲,城頭處傳來在昨晚立下大功的八弓弩箭機移動的聲音,兵員調動,馬嘶人叫,忙個不休。   經過的人均向兩人恭敬致禮,神情疲倦中帶著掩不住的振奮,可是他卻沒法融入他們的情緒去。   戰爭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噩夢,而他唯一可做的事是在其中浮沉掙扎,希望有夢醒的一天,愈快愈好。每一方的勝利,代表另一方的失敗,代表著犧牲和流血,悲傷和苦淚,死亡是無法挽回的損失。   徐子陵歎道:「我現在心疲力盡。開始時我尚有種為理想奮戰的感覺,此刻卻是完全地迷失!殺戮是沒有半丁點意義,只能顯示我們卑劣的根性。」   跋鋒寒苦笑道:「這是你和我或和寇仲的分別,沒有人是天生鐵石心腸的。可是為了深信不疑的理念,我們必須拋開一切,朝定下的理想目標進發,這是一個誰比誰更強更狠的爭鋒較量。想想正在你們北疆蓄勢待發的狼軍,若讓他們入侵中土,會是怎樣一番局面。殺人放火,姦淫擄掠是他們引以為樂的勾當。他們對漢人的仇恨是子陵你難以理解的,正如頡利並不明白我對他的仇恨。相信我,眼前一切轉眼即成明日黃花,我們只能為理想堅持下去,直到擊敗所有對手,理想才可變為現實。」   城牆外遠處不斷傳來萬馬奔騰和喊殺追逐的聲音,自日出至今,王世充和手下大將輪番從南門出擊突襲,務令李元吉無法在洛陽南面取得堅守與立足的據點。   高寨被毀對圍城軍是嚴重的挫折和打擊,迫得唐軍棄守所有在此方的箭塔陣地,因再無力抵禦可從任何方向攻來的敵人。   李元吉最大的問題是不能抽空固守其他營寨的將兵,所以只能從自己麾下分撥人手加強城南外余寨的兵力。   屈突通另率五千唐軍,在高寨後方佈陣,以防守城軍從缺口突圍。   徐子陵把晶瑩潔白的手伸展在眼前,沉聲道:「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明白歸明白,我這雙手已沾滿血腥卻是不爭的事實。只要想想別人的兒子丈夫因我而傷亡,我不但對戰爭感到厭倦,更對自己感到厭惡。在戰場上,每一個人都變成無情的殺人工具。」   跋鋒寒點頭道:「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根本不容你去選擇,一是殺人,一是被殺,不論殺人與被殺,都是那麼無奈和無辜。又試想另外一種情況,敗北的是我們,洛陽被李元吉攻陷,李元吉成為洛陽之戰最大的功臣,那時在魔門的遊說慫恿下,李元吉將成為征東軍的主帥,事情若真的如此發展,會是怎樣的一番局面?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和追隨者殘忍,更可能禍及中原百姓。李世民就看得透徹,在戰爭中非友即敵,要取勝固非易事,要堅持下去同樣困難。」   徐子陵頹然點頭,沒有說話。   此時麻常匆匆來到兩人身前,單膝跪下道:「我們乘勢反擊,連番出戰,摧毀南城外敵人所有箭塔,敵人閉寨堅守,屈突通則仍按兵不動,我們若能擊潰屈突通的部隊,敵人圍城之勢將會崩潰。」   跋鋒寒沉聲道:「有使人知會少帥嗎?」   麻常答道:「傳信兵在天明前出發往陳留,如無意外,少帥可在黃昏前曉得我們這方面的情況。」   跋鋒寒向徐子陵道:「子陵有何高見?」   徐子陵卻問麻常道:「麻將軍怎麼看?」   麻常正容道:「小將本主張乘勝進擊,但隱隱覺得這是個陷阱,屈突通可能是奉李元吉命令誘我們出擊,經過昨夜苦戰,我軍人困馬乏,暫時難以應付大規模的全面出擊。由於敵人軍力在我們兩倍以上,我們無法摸清楚敵人寨內的真正實力,勉強出擊必敗無疑。最明智的做法,是希望少帥能及時率軍來援,裡應外合下,可突破敵人南面的圍城軍。」   跋鋒寒同意道:「就照麻將軍意思辦,麻將軍最宜好好睡上一覺,養足精神以應付未來的大戰。」   麻常一聲遵令,欣然去了。   徐子陵道:「他肯定不是去睡覺。」   跋鋒寒凝望他的背影,道:「麻常會是少帥軍最出色的主力大將之一,只有寇仲方可令這麼傑出的人才為他效力,若非李閥出了個李世民,誰是寇仲的對手?」   徐子陵苦笑道:「我對寇仲卻沒你對他那麼信心十足。」   跋鋒寒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微笑道:「我們的好兄弟寇仲正從戰爭中學習和成長;當他變得像我那麼狠,當他明白勝利是戰爭唯一的目的,當他能以刀法入兵法,把他的井中入法用於戰略上時,天下將無有能與之匹敵之人,包括李世民在內。問題是暫時他仍不行,做不到我對他的期望和要求。」   寇仲於黃昏時分收到洛陽城南外激戰的消息,大喜下立即召來手下,舉行軍事會議。   在內堂少帥軍的眾領袖圍桌商議,與會者有虛行之、宣永、卜天志、陳長林、洛其飛、陳老謀。   寇仲先公佈盧君諤陣亡和高寨被毀的消息,然後詢問眾人意見。   宣永發言道:「此實我們求之不得的良機,若我們立即發軍洛陽,由於李世民怕我們成功與洛陽守軍在城南外會師,徹底摧毀李元吉的圍城軍,必命李世績盡起手下兵將攔截阻止,我們可一邊佯裝趕赴洛陽,再另布奇兵伏擊李世績的部隊,只要避開河道,李世績比我們強大的水師勢將用武無地。」   眾人紛紛贊同宣永的提議,只有虛行之眉頭深鎖,沒有說話。   寇仲訝道:「虛軍師似對此事另有看法,何不說出來讓大家仔細參詳?」   虛行之道:「若我是李世績,絕不會冒險截擊,只須領水師南下直追陳留,我們將首尾難顧,進退不得。」   任媚媚道:「陳留現在做足防禦工事,又有堅寨鎖河,配合飛輪船往返巡弋,只要有一萬守軍,李世績休想能在十月前攻下陳留。」   虛行之道:「兵者,詭變之道也。如李世績枕兵陳留城外,另派精騎繞過陳留,深入我境攻擊仍在重建中的彭城又如何?」   任媚媚登時語塞。   彭城位於少帥國核心地帶,若給敵人攻佔,整個少帥國勢將分崩離析,不戰而潰。   陳長林道:「這個險仍是值得冒的,假設我軍能潰擊李元吉的圍城大軍,如同截斷李世民的後路,我們再往東挺進,與竇軍前後夾擊李世民,李世民只有倉皇退返關中一途,那時李世績軍威脅自解,我們可以安枕無憂。」   宣永搖頭道:「李元吉圍城軍兵力在六萬至八萬人間,且有高壘深墊可以堅守,我們若攻之心切,必死傷慘重,一旦成糾纏難解之局,而我們則一座城池接一座城池的被李世績攻陷,實非智者所取,軍師之言我們不可忽視。」   寇仲再次面對有關少帥軍存亡的重要抉擇,不冒險怕坐失哀機,冒險的話則可能要把少帥軍全部賠進去。   以少帥軍在陳留二萬許的兵力,根本不足應付兩個戰場的艱苦劇戰。由此可見李世民用兵的高明,遣李世績進駐開封,壓得少帥軍動彈不得。   此時手下神色慌忙的來報,道:「發現敵軍蹤跡,一支唐軍在陳留北十里一處山頭立營設寨,人數估計在五千人間,該是從開封調來的先鋒部隊。」   眾皆變色。   寇仲整個人如入冰窖,脊骨涼颼颼的,有若被人吊懸半空,無處著力。   他終嘗到李世績的手段,佔盡先機,不以水師張揚南下,卻以奇兵潛來,在最關鍵的時刻兵逼陳留。不用猜也知其水師大軍會陸續開至,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如何敢分兵洛陽,共享守城軍突破南面重圍的成果?   天策府兩大名將是李世績和李靖,若非後者與他們關係密切,使李世民不得不令他留守長安。倘讓他們一併開來前線,來個鉗形攻勢,他的少帥軍會敗得更快更慘。   可是眼前給李世績這麼耍他一著,登時令他陣腳大亂,攻取襄陽以留退路之計固難以實行,未來的命運更黯淡無光,他該怎辦才好? 第十一章 窮途末路   寇仲當晚連夜動員,親率三千騎兵趁唐軍陣腳未穩,兼主力大軍未至之際,突襲李世績先遣部隊。他採取的是突厥人的野戰戰術,旋風般來,四乃八面衝擊敵人,令唐軍倉卒應戰,傷亡慘重下被迫後撤。   同一時間陳老謀偕二百工事兵在陳長林率軍護送下,秘密趕往洛陽。   翌晨李世績主力大軍從水陸兩路開至,寇仲舉全軍以迎,分在水陸與李世績軍正面交鋒,激戰竟日,雙方互有傷亡,堅持不下時,白文原約五千騎兵從東海趕至,投入戰場,李世績終不支後撤,於陳留二十里外的山頭重整陣腳,寇仲亦無餘力乘勢追擊,收兵回城,暫解陳留之危。   當寇仲與手下對戰事作事後檢討時,跋鋒寒、徐子陵再率騎兵從長夏門出擊,偷襲試圖在高地重建營寨的圍城軍。   今趟李元吉雖是有備而來,仍屬試探性質,看守城軍的反應。際此新敗之餘,唐軍士氣低沉,即使圍城軍兵力在守城軍一倍之上,由於怕再有其他陣地營寨失守,所以李元吉與跋、徐騎兵纏戰半個時辰後,把軍隊撤走。   跋、徐不敢追擊,怕被左右兩寨出兵衝擊,故無法擴大戰果;事實上他們志不在此,目的只是從陳長林手上接收陳老謀和二百工事兵,護送他們入城,陳長林和手下功成身退,趕返陳留。   入城後,楊公卿、麻常、陳老謀、跋鋒寒和徐子陵在城南的家聚集密議,二百工事兵自有人安排住所起居。   眾人圍桌而坐,聽罷陳老謀掘地道的大計後,楊公卿皺眉道:「此事應否知會王世充?」   陳老謀道:「萬萬不可,地道純是讓我們在危急時有退走之路。王世充此人反覆多疑,讓他曉得我們有此後著,後果難測。」   跋鋒寒點頭道:「此事不但不可讓王世充方面的人曉得,也要瞞著我們的部隊,免致影響軍心,曉得我們不看好竇建德。」   麻常沉聲道:「王世充於城內遍設聽井,我們挖掘地道的聲音,肯定瞞不過他。」   地道戰乃攻城法之一,既可毀敵城牆,又可讓兵員穿地人城突擊偷襲。守城者應付之法,是於城內關鍵位置挖井,內置陶制的地聽器,監察地底動靜。當年在長安,寇仲和徐子陵進入楊公寶庫,給李元吉以地聽法發現行藏,差點功虧一簣。   徐子陵道:「現在城南在我們控制之下,可否接管地聽工作,那便不虞王世充察覺。」   麻常點頭道:「我們形勢要比王世充強,若楊公執意如此,王世充只有讓步,不過自難免惹他起疑。」   跋鋒寒道:「城南雖是唯一可挖地道處,仍須小心從事,因為我們既可監聽地底情況,敵人自可反監聽我們。」   楊公卿點頭道:「三國時官渡之戰,袁紹挖地道欲襲曹操,卻被曹操發現,反在城內挖掘橫長的壕塹反擊。」   陳老謀欣然道:「諸位請放心,我的地道法來自魯妙子薪傳,他設計的挖土工具以鑽探的方式取泥,能令近在三丈的監聽者渾然不覺,楊公寶庫就是這麼挖出來的。」   眾人大喜,商量妥當行事的細節,由於城南在少帥軍全面控制下,挖出泥土的處理等方面均不成問題。   最後楊公卿問道:「陳公預計地道於何時可完成?」   陳老謀答道:「我準備在一個月時間內,挖三條平行通往被摧毀後的高寨半里外處的長地道,出口處是一片疏林,緊急時我們可憑之迅速撤走。」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   接著的十多天,洛陽和陳留兩個戰場均戰事頻繁。   洛陽方面守城軍不斷從各門輪番出擊,令城外唐軍風聲鶴唳,疲於奔命。李元吉數度試圖重建城南外高寨,都以失敗告終,只能憑深塹堅寨力抗守城軍。   寇仲坐鎮陳留,與李世績多次交鋒,互有勝敗,成膠著狀態。   虎牢方面有關竇建德和李世民交戰的情報雪片般飛來,寇仲的憂慮亦與日俱增。   這天黃昏時分他登上牆垛,在虛行之和宣永的陪同下遙觀城外敵營,長長吁出一口氣道:「若換過另一形勢,我會非常感激李世績,他確是位難得的對手,令我軍有遇上強手的寶貴實戰經驗。現在卻是被他壓得動彈不得,空有滿腹大計,而無法付諸實行。」   宣永和虛行之均有同感。   此時洛其飛神色凝重的來到寇仲芳,施禮後道:「剛接到消息,李世民派遣王君廓率輕騎千餘人,抄襲竇軍後方,大破竇建德的運糧隊伍,並俘獲竇建德手下大將張青特。」   寇仲失聲道:「甚麼?」   洛其飛重覆一趟,聽者無不變色。   自幾次交鋒失利後,竇建德被李世民阻於虎牢,囤兵板渚不敢出擊,雙方只有小規模的交鋒而無決定性的大戰。且以竇軍失利為多,早先將士思歸,軍心不穩。現今糧草被劫,更使軍內驚駭的情緒蔓延,形勢更趨惡劣。   寇仲頭皮發麻的道:「今趟糟糕透頂,竇軍若缺糧草,一是立即退兵,一是冒險出擊,不論那種情況,只有利於李世民。」   虛行之道:「為今之計,是立即撤回我們在洛陽的軍隊,把兵力集中我國北疆,力抗擊敗竇軍的大唐兵,等待宋閥大軍來援。」   寇仲搖頭道:「這只會加速洛陽的陷落和竇建德的敗亡,竇建德對我雖不信任,我卻不能對他背情棄義。我今晚必須趕赴洛陽,因李世民破竇軍後,必回師洛陽,我再引他出擊,乘勢南下攻奪襄陽,再從水路往鍾離;你們只要頂得住李世績,我們非是沒有機會守到明年春暖花開的好日子。」   宣永斷然道:「少帥放心去吧!有虛軍師為屬下籌謀運策,我們不會有負少帥之托。」   寇仲勉強振起鬥志精神,道:「由現在至明年春,將是我軍最艱苦的日子。諺雲兵敗如山倒,無論情況如何惡劣,我們必須堅持下去,否則如讓李世績水師成功突破封鎖,南下運河,我們的少帥國將土崩瓦解。故你我兩方,均不容有失。」   三人轟然答應。   寇仲目光投往城外敵營的鼎盛軍容,肩頭像負起千斤重擔,壓得他似無法挺直虎軀,他已走上一條沒法回頭的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往前硬闖,盡人事聽天命,看看老天爺是否仍在支持他。   徐子陵和跋鋒寒卓立城垛上,遙觀城南外敵人調動的情況。   昨天一支萬人部隊,從長安由水路開至,增援李元吉的圍城軍,由那時開始,守城軍即提高警覺,靜候李元吉反擊的行動。   自午後開始,李元吉軍開始調動,在高寨原地設指揮中心,更在高地前後佈陣,集結近三萬兵力,且把重建高寨的材料運至高地後方,隨時可大興土木,重設高寨。   跋鋒寒無奈地道:「李元吉終站穩陣腳,我們再難阻止他重建高寨。」   在夕照的餘暉下,李元吉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戰鼓聲中緩緩推前,直抵被填平的第二重壕塹邊緣,工事兵迅速展開清理高地的行動。   跋鋒寒見徐子陵沒有答話,探手搭上他肩頭,問道:「子陵在想甚麼?」   徐子陵苦笑道:「我在想像明天這邊城外的情境,一切會回復原狀,過去十多天的努力,戰士的傷亡,只是一個曾發生過卻對現實起不了絲毫作用的噩夢。戰爭是否不能避免呢?人們的自相殘殺,是否須永遠繼續下去?自有歷史以來,不同形式、不同性質各式各樣的大小戰爭就從沒間斷過。」   跋鋒寒聳肩淡淡道:「這是個利益的問題。從我們茹毛飲血的祖宗開始,使須為生存與大自然鬥爭,既要抵受風霜雨雪,更要填飽肚子,或應付猛獸的侵襲,打開始這人間世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天地。到我們的社群國家組織日趨複雜,戰爭的因由更變得五花八門,有族群與族群間的戰爭;維護統一與力圖分裂者問的戰爭;統治階層內部衝突衍生的戰爭;侵略與抵禦者的戰爭,人心是永無滿足的,戰爭亦不會休止。」   徐子陵道:「我忽發奇想,問題該在於那遁去的一,故變亂叢生,人心不足。若能把那遁去的一尋回來,天下人人將可和平共處。唉!不過這情況恐怕永遠不會出現。」   跋鋒寒點頭道:「你這看法雖玄,但我仍能大致掌握你的意思。說到底這是個人心的問題,若每個人都變得和子陵想法相同,該是天下太平。只可惜天下間只有一個徐子陵,我和你已有很大分別,從沒有厭戰的感受,自幼習慣出生入死的生涯。」   徐子陵苦笑無言。   翌晨天明前寇仲避過圍城軍,抵達洛陽。此時李元吉成功重建高寨,洛陽重陷被封鎖圍困的局面。   寇仲先入宮見王世充,與王世充及其將領舉行軍事會議,當然談不出甚麼辦法來,只一致決定死守洛陽,靜觀其變。洛陽的成敗再非由他們主宰,而是決定於虎牢的戰場。   寇仲返回城南的家,頗有心力交瘁的疲倦感覺。   楊公卿、麻常、陳老謀、跋鋒寒和徐子陵齊集宅內,交換別後情況。   獵鷹無名神態興奮地立在久別的主人肩頭,不時以鷹喙摩擦寇仲的頭髮,寇仲愛憐地經撫它。   寇仲交待過陳留的情況後,陳老謀道:「再有兩天工夫,第一條地道將可完工,入口在長夏門旁城衛所的地牢,出口在高寨後方的林區,一切順利。」   麻常亦道:「地道寬敞堅固,從入口以鼓風機把新鮮空氣送入地道,在地道後半截才稍有氣悶的感覺。」   跋鋒寒皺眉道:「陳老不是說過要挖三條平行的地道嗎?現在動工大半個月,尚未完成一條地道,那還趕得及在一個月內挖三條地道?」   陳老謀神氣地道:「第一條地道需時最久,皆因地底有很多不測的因素,例如遇上石層水道諸如此類。現在我已大致掌握地底情況,可從完成的地道橫向發展,同時多段開掘其他兩道,使三條地道多處相連,保證可在十五天內完成整個工程。」   楊公卿提醒道:「三個出口最好有段距離,方便佈陣或迎敵。」   寇仲輕撫無名,沉吟道:「地道能否讓馬兒穿行?」   陳老謀坦然道:「恐怕會有問題,馬兒肯定受不了裡面悶熱的空氣。」   寇仲訝道:「你們沒想過這問題嗎?若沒有馬兒代步,我們縱使能從地道溜走,卻絕逃不過李世民騎兵的追擊,別忘記康鞘利那頭獵鷹。」   徐子陵苦笑道:「直至昨天,這全不是問題,因為城南外沒有堅寨阻路,我們可先遣部分兵員從地道出城,埋伏敵人後方,餘人再突圍而出。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   麻常道:「我們上趟能攻破高寨,是頗有僥倖成分。這趟李元吉千辛萬苦下重建高寨,必以重兵固守,我們若冒險進擊,將會傷亡慘重,徒勞無功。」   寇仲微笑道:「窮則變,變則通。」   轉向陳老謀道:「地道是否能在高寨下穿過?」   陳老謀拍腿叫絕道:「這麼簡單的方法,為何我偏想不到,這個可包在我身上,我可在高寨下往上挖,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跋鋒寒欣然道:「出口的尺寸必須計算精確,最好在敵營核心處,由我負責打頭陣。」   陳老謀笑道:「地道出口是一門學問,我會小心處理,少帥準備何時攻打高寨?」   寇仲道:「我還未想妥,最好待三條地道全部完工,我們才決定何時行動。咦!有訪客!」   跋鋒寒和徐子陵亦聽到有人逾牆而來的破風聲,心中大訝。   跋野剛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道:「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求見少帥,有要事商討。」   寇仲哈哈笑道:「三位大將軍請進。」   眾人均大惑不妥當,起立相迎。   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三人神色凝重的從側門入廳,坐下後,跋野剛開門見山的道:「王世充氣數已盡,良禽擇木而棲,我們三人經商議後,決定向少帥投誠。」   單雄信接口道:「我們絕非不講信義之徒,只因王世充用人惟私,難成大器,更不聽少帥忠言,致有今天之果。」   郭善才亦表態道:「事實上我們是代表洛陽所有外姓將領,請少帥取王世充而代之,洛陽始有希望。」   寇仲等聽得面面相覷,單雄信反王世充毫不稀奇,因他是從李密改投王世充的降將,與王世充關係不深。可是跋野剛和郭善才是追隨王世充多年者,一直對王世充忠心耿耿,可見王世充已陷於眾叛親離的境地。   寇仲哈哈笑道:「諸位這麼看得起我寇仲,使我受寵若驚,不過我現在自身難保,隨時有舟覆人亡之險,諸位追隨我,怕沒有甚麼好日子過。」   楊公卿道:「究竟發生甚麼事,令三位忽然如此不滿王世充?」   跋野剛冷哼道:「從慈澗迫走少帥始,我們已非常不滿王世充的所作所為。昨晚李元吉使人以箭投書入城,我們雖不曉得傳書內容,但只看王世充在少帥前對此隻字不提,知其居心叵測。少帥今趟不顧生死的送糧到洛陽,更義薄雲天的跟我們留守險城,我們軍中上下無不感激,故份外不恥王世充所為。」   眾人恍然,李元吉的傳書幾可肯定在勸王世充開城投降,順道出賣寇仲。   單雄信忿然道:「我們替他出生入死,王世充卻只顧自己,當然哩!他有董淑妃為他在李淵面前說話,至不濟仍可保命,說不定還有一官半職讓他風風光光的過下半世。我們則必死無疑。」   徐子陵不解道:「大將軍為何會有這個想法?李世民不是一向善待降將嗎?」   郭善才歎道:「據長安來的消息,李元吉此來奉有李淵密諭,洛陽若破,除王世充家族外,其他將領全體處死,以警天下。」   「砰!」   寇仲重拍桌面,雙目射出凌厲奇光,沉聲道:「王世充若想出賣我寇仲,恐怕要下一世才有機會。由現在開始,大家就是兄弟,就算死也要死得像個男子漢。不過現在仍未是廢王世充的時候,除非他膽敢開門迎敵,讓我們從詳計議,暗中監視王世充嫡系人馬的動靜,他若不仁,我就不義,否則我仍會謹守諾言,助他堅守洛陽直至最後一刻。」 第十二章 死亡密諭   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三人沿城頭巡視,所到處戰士肅然敬禮,眼中射出發自心底的景仰神色。   三人友善地對枕戈待旦的守城戰士噓寒問暖,撫慰有加,著意設法改善他們的境況,提高他們的士氣。   城外敵寨與箭塔燈火點點,連綿平均地分佈城外,軍勢鼎盛,確有令人心膽俱喪、不戰而潰的威勢。   最後三人來到東北的上東門,登上高起牆頭上的城樓,憑高遙望左方位於漕渠和洛水間高地的李元吉帥寨,在堅強的防禦工事和壕塹環護下,帥寨鎖鎮兩坷,脅迫洛陽。   把守城樓的戰士悄悄退開,方便三人說話。   寇仲輕歎道:「若我能攻陷帥寨,斬李元吉於刀下,肯定可改寫未來的命運。」   徐子陵哂道:「這叫好大喜功,更是不自量力。」   寇仲陪笑道:「我只是用話來發洩心中的窩囊氣,大睡一場後,我現在精力盡復,鬥志昂揚。坦自說,在趕來洛陽途上,我的心情劣無可劣,經一覺睡醒後心情才回復過來。」   跋鋒寒微笑道:「無論你心情如何壞,絕不能表現出來。因為洛陽城內人人以你馬首是瞻,名副其實的瞧你臉色做人。」   寇仲雙目神光閃爍,沉聲道:「我寇仲是永不會認輸的。殺我固不容易,要我投降更絕無可能。」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你對王世充有甚麼打算?」   跋鋒寒插入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   寇仲眉頭大皺,沉吟片刻,苦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要看王世充手下將士離心,可是由於他長期的部署,手上兵權大部分在王系將領控制下,若我們出手對付王世充,極可能引發內哄巷戰,那時不待敵人來攻,我們先自崩潰。」   跋鋒寒道:「若王世充秘密開城投降,我們會全軍覆沒。」   寇仲答道:「我太清楚王世充這個人哩!戀棧權力,不到最後計窮力絀絕不肯放棄。橫豎他只要投降,唐軍便不會殺他,以他的性格當然會捱至最後一刻才決定投降。目前他對唐夏兩重交戰仍存希望,不會就這麼輕易放棄。所以我們只須密切監視王世充的動靜,可保無虞。」   徐子陵環目掃硯城外遠近的情況,淡淡道:「眼下的洛陽如同一座孤島,不但往來交通被截斷,更是與世隔絕,茫不知唐夏兩軍交戰的情況,到李世民大破竇建德,還兵洛陽,我們那時不單要應付外患,還要應付內憂!」   寇仲訝道:「陵少難道竟支持老跋先發制人的提議?」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就事論事,我可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卻不得不為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兄弟著想。」   跋鋒寒沉聲道:「戰爭是看誰更狠的死亡玩意兒,寇仲你勿要有婦人之仁,這只會誤事。」   寇仲探手摟上兩人肩頭,微笑道:「老哥你責怪得好,不過行動的時機尚須斟酌。我尚留有一手:當竇建德真的飲恨虎牢,其飛會親自趕來,在洛陽東南方的山頭燃起三處烽火,那將是我們展開行動的時刻。但現在的情況下,我們須佯裝要大舉反擊城外唐軍,在城內則作出各種縝密部署,於王世充不覺下控制全城,那時將不怕他出賣我們。」   跋鋒寒欣然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門道。」   寇仲道:「我本來尚有一法,就是先打通地道,派探子穿過地道去與陳留我軍暗通消息。卻怕因小失大,暴露地道的存在,乃打消這個念頭。」   頓了頓續道:「我們目前最緊要的事,是保存實力,一旦城破後全師突圍而出,南下攻奪襄陽,可守則守,不可守從水道撤往鍾離,再與李世民一決雌雄。」   跋鋒寒微笑道:「我正期待那一天的來臨。苦守洛陽的日子絕不好過,在武道修行上亦屬苦行。」   寇仲放開摟著兩人的手,問道:「洛陽存糧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糧食和日用必需品尚可捱二十天的光景,節衣縮食是所必然,藥物已用得差不多,這更是我們不敢發動大規模反擊戰的其中一個原因。」   跋鋒寒皺眉道:「放著一條打通的地道不用,是否不智?」   寇仲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我正對地道大動腦筋,假若我們能派人從地道神不知鬼不覺的鑽出去,可著宣永使人送來乾糧、藥物和箭矢兵器,部分從地道運進城來,部分藏在地道出口附近的山野隱密處,我們逃跑時便不會缺糧缺箭,即使李世民在後窮追不捨,我們仍有本錢與他周旋。」   徐子陵斷然道:「這差使由我去吧!」   寇仲和政鋒寒豈有異議,憑徐子陵天下無雙的靈覺,進出敵境易如反掌,更可領率運糧軍裨不知鬼不覺的潛回來。   寇仲欣然道:「一切拜託陵少。」指著李元吉帥寨道:「若我們挖一條地道直通李元吉的狗窩又如何?」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那你先要把王世充幹掉才行。」   寇仲道:「殺死李元吉,洛陽之圍自解,王世充怎會不同意?」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意,是不想眼睜睜瞧著竇建德敗亡。好言勸道:「開一條這樣的地道,至少要二十天的時間,還須地底沒有大石或河道阻擋,且會延誤南面地道的工程,縱使王世充衷誠合作,在時間上仍不可行。」   寇仲頹然道:「好吧!一切依既定計劃進行。希望竇建德能大發神威,攻下虎牢,我們便可功成身退,順道南下攻陷襄陽,享點清福。」   翌日黃昏寇仲和跋鋒寒領兵出擊,虛張聲勢,吸引圍城軍的注意後,陳老謀趁機打通地道,建造設計巧妙的隱蔽出口,徐子陵乘機從出口溜往陳留,好運糧食兵器回來。   為惑敵人耳目,寇仲等輪番出擊,填壕塹破箭塔,地底下陳老謀則全力施工,利用第一條地道往橫發展,同時分在多段開發另兩條地道。五天後徐子陵率運糧隊乘夜回來,亦帶來不妙的消息。   原來李世民故意放出消息,訛稱唐軍馬匹草料用盡,將牧馬河北,調走大批軍隊。   竇建德聞信大喜,認為此是攻襲虎牢的良機,傾巢而出,從板潘發動大軍,到牛口渚設置戰陣,北連黃河,西薄泛水,南倚鵲山,陣連二十餘里,擂鼓叫陣。   李世民在泛水另一邊里許處結陣以迎,堅守不出,成對峙的局面。   問題在竇軍缺糧,而李世民兵精糧足,以逸待勞,且後有虎牢作後盾,相峙下去,大利唐軍,所以宣永、虛行之等均不看好竇建德。   夏唐大軍是決戰在即,洛陽城的氣氛漸趨緊張。   寇仲找來單雄信、跋野剛,在城南的家密議,寇仲首先問道:「你們說過李元吉奉有李淵密諭,除王世充及其族人外,其他將領一律殺無赦,消息究竟從何而來?」   跋野剛答道:「是張鎮周派人來告密,勸我見機不妙,立即率手下兄弟逃走,無須為王世充這種小人賣命。」   寇仲點頭道:「張公是性情中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虛言恫嚇。」   單雄信訝道:「少帥當時因何對此事不直接問個清楚?」   寇仲坦言道:「問題在跋大將和郭大將軍是追隨王世充多年的人,所以我必須經過一段時間觀察,才敢肯定諸位的誠意,請兩位勿要見怪。」   跋野剛道:「少帥有此想法合情合理。」   單雄信欣然道:「少帥終肯收留我們哩!」   寇仲道:「我說過大家是兄弟就是兄弟。另不知尚有多少王系外將領站在我這一方?」   跋野剛數著指頭道:「還有段達、王隆、崔弘舟、薛德音、孟孝文、郭什柱、王德仁、邴元真、楊汪等十多位將領,除郎奉和宋蒙秋這兩頭王世充忠心的狗外,所有外姓將領均心向少帥,希望以後能隨少帥打天下,攻入關中,軌掉李淵的臭頭。」   只聽跋野剛對李淵鄙屑的語氣,便知洛陽外姓諸將因戰友與手下的傷亡,跟長安唐室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否則何須投誠寇仲,只須打開城門迎接李元吉,必可拜將封侯。   寇仲問道:「你們手下兵員情況如何?」   單雄信冷哼道:「王世充的嫡系人馬損折頗鉅,除大千多禁衛軍忠於他外,其他近二萬將兵全是我們的人,只要少帥一聲令下,我們即可攻入皇宮,殺王世充一個片甲不留。」   寇仲搖頭道:「這是下下之策。大家既是兄弟,我亦不用瞞你們,我們已挖掘好三條地道,形勢危急時可逃離洛陽,不用在城內等死。」   兩人聽得又喜又驚。   單雄信道:「少帥竟不看好竇建德?」   寇仲反問道:「你看好他嗎?」   兩人同時搖頭。   跋野剛道:「原來少帥早定後著,我們該如何配合?」   寇仲道:「我們先要研究清楚撤退的細節,當形勢危急時,使每個人都知道該採什麼措施。正是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明知不可為而為乃智者不取,無謂的犧牲更沒有意義。不過一天竇建德未吃敗仗,王世充仍是和我們利益與共,而我必可比王世充先一步掌握虎牢的情況,所以主動是在我處而非王世充手上,兩位可以放心。」   三人商量如何應付目前情況甚至撤退大計等細節後,各自悄悄散去。   寇仲往城南衛所找到測試地道的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人正在地道入口說話,工事兵則在陳老謀指揮下忙個不休,一籮籮的沙泥石塊魚貫運到地面,送往隱密處。   跋鋒寒見寇仲來到,欣然道:「我們到另一端呼吸一口城外清新的氣息,如何?」   寇仲笑道:「當然奉陪。」   三人以觀賞的心情進入地道,進入一個以粗實木柱橫亙直豎鞏固支撐的天地,每隔數十步掛上一盞風燈,火焰在十多台鼓風機送進來的微風中閃跳不定,令人生出陰森詭異的感覺。工事兵仍在另兩條地道以特製工具鑽土取泥,安裝木撐,三人卻悠然步過高八尺寬一丈深長逾裡的地道。   高寨下的出口是個廣若廳堂的空間。   這是三條地道交處,有石階拾級而上,尚餘一截厚達一丈的土層沒有打通,以堅固的木架支撐,不過以三人的耳力,隱可聽到上面營寨馬蹄人足踏地的響聲。   地下室四周開有深槽,以安置破口而出時瀉下的泥土,設計上無懈可擊。王世充在城內儲有大量木材,原意是作修建宮室之用,想不到被陳老謀拿來作建地道之用。   三人流覽研究一番,繼續行程,仍朝第一條地道南端出口走去。   寇仲訝道:「真奇怪,走到這裡仍沒有氣悶的感覺。」   徐子陵道:「全賴於敵人壕塹底下設有洩氣口,富鼓風機把空氣送入地道,便把地道內的死氣迫走。完成第一條地道後,盡端處須加設氣口,否則我們停開氣走路。」   跋鋒寒道:「少帥魅力不凡,故能吸引這麼多優秀的人才為你力,像陳老謀便大有機會成為第二個魯妙子,沒有他,縱想到建地道之法,亦沒有付諸實行的本領。」   寇仲笑道:「陳公至少等於半個魯大師,他與魯大師另一半的雷老哥合起來,肯定是一個完整的魯妙子,哈!」   談談笑笑,三人抵達盡端出口處,石階往上延伸兩丈,直達地道出口的厚鐵蓋,看上去沉重異常。   徐子陵對出口的情況最清楚,解釋道:「此蓋本身重逾百斤,上鋪掩飾的薄土野草,位於一叢雜樹之內,非常隱蔽。打開後有木住支撐,方便我們從容走出去。」   寇仲欣然登階,雙手試托,咋舌道:「至少有二百多斤。」   功行雙臂,鐵蓋的一邊往上掀起,吹過伊洛平原的風聲呼呼嘯響,更有樹搖葉動的聲音,從上傳來。   寇仲望往出口外,歎道:「為何從洛陽城看到的夜空,與在此看到的夜空在感覺上大有不同?都是同一片天空嘛!」   跋鋒寒微笑道:「天空沒有不同,心境卻異。一是被困孤城,這裡卻是自由自在,任我縱橫的天地。」   三人先後鑽出去,出口設在一座小山丘斜坡處,四周野草萋萋,疏林遍植,闔上鐵蓋後,出口變成與草坡沒有異樣的部分。   三人小心翼翼移往山坡頂,伏在坡上觀望,高寨的燈火從前方二百丈外映入眼廉,洛陽則在逾裡之外的正前方處。   寇仲饒有興致的遙觀高寨情況,微笑道:「若我和飛雲騎從後偷襲,保證越壕入寨敵人始能驚覺。」   跋鋒寒指著設在寨南的四座了望高塔道:「那還須望塔的守兵打瞌睡才成。」   寇仲道:「憑我們的身手,自可在敵人沒有防備下,先一步解決搭上哨崗,對嗎?」   洛、伊兩坷分從左右遠方蜿蜒流過,洛水貫穿洛陽,從城西流進城內,伊水主流則從洛陽城東南方過,一道支流通進城內。   寇仲沉吟道:「我們的撤軍大計可分為三部分,首先派矛盾手和刀箭手穿過三條地道,在這山丘秘密散開部署,接著以奇兵從地道鑽出來突襲高寨,接著南面三門大開,縱兵截擊敵人往援高寨的部隊,與高寨突擊軍會合後,再往這邊撤走,布在這裡的部隊則負責狠擊敵人追兵,然後且戰且退的往南撤去。成功與否就看能否速戰速決,搶在伊闕和壽安兩城唐軍聞風封鎖道路之前,進入弘農郡,沿浙水東岸直趨襄陽。」   跋鋒寒道:「你倒說得輕鬆容易,若要速戰速決,我們須把大批戰馬送往這邊來,首先要填壕塹、破掉敵方設於壕塹邊沿的戰陣。」   寇仲笑道:「所以說上兵伐謀,最緊要肯動腦筋。只要我們把地道再延往敵方箭塔陣下,把他們下方挖空,當作出口般處理,先立上木柱,到發動攻擊時,以火油淋柱,燒之以他娘的人,木柱斷時,箭塔陣自然崩塌,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大破敵人堅陣。」   跋鋒寒啞然笑道:「活學活用,真虧你想得出這麼陰損的招數。」   寇仲欣然道:「全賴老哥指點,愈狠愈有機會勝出。他娘的!我快變成鐵石心腸哩!」   徐子陵提議道:「營帳、糧食、用品都要先一步運往出口秘處,這樣我們逃起來更輕易方便。」   寇仲興奮道:「我們剛好是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任他李世民智計通天,天策府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總仍及不上名傳千古的臥龍先生。他奶奶的熊,李小子想我死還沒這般容易。咦!」   三人同時變色。   後方破風聲起,顯是有人朝他們的方向飛掠而至。 第十三章 大勢已去   三人保持伏地的姿勢,回首瞧去,在暗黑的林木間,一道窈窕美好的黑影急掠而至,對方顯是未發覺他們,速度不減。   到她掠上山坡,立即大驚止步,花容失色,到看清楚是他們三人,驚駭化作驚訝,按著酥胸道:「我正急著設法尋找你們,你們怎會往這裡的?」   來者竟是美人兒軍師沉落雁,雖比前消瘦,卻更楚楚動人。   三人從斜坡坐起來,寇仲抓頭道:「你難道不知洛陽被李元吉重重圍困嗎?若給人發現你沈大姐來探訪我們,對世績兄有害無益。」   沉落雁一身夜行勁裝,驚魂甫定的來到三人跟前蹲下,壓低聲音道:「我沒有時間心情和你們說閒話,唐夏交戰勝負已分,李世民大破竇建德,竇建德慘被生擒。現李世民正還軍洛陽,世績則奉命全力攻打陳留,截斷你們陳留少帥軍與洛陽所有聯繫和通路。你們要命的,就立即有那麼遠逃那麼遠。唉!你們必須立即走,逃往大江是唯一生路,但必須避過壽安和伊闕的守軍。」   三人同時變色,雖早預料竇建德會吃敗仗,怎想得到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令他們在未準備妥當前來個措手不及。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竇建德怎會如此不濟事?」   沉落雁怕他們不相信,致失逃走良機,忙道:「竇建德被誘進軍虎牢,擺開陣勢,秦王卻不與接戰,讓竇軍從辰時苦候至午時,到竇軍兵疲將倦,秦王先遣宇文智及率三百輕騎奔過建德陣西,擾其軍心,然後親率玄甲戰騎直撲敵陣,大軍隨後漫山遍野殺去,雙方交鋒纏殺。秦王率玄甲精騎破陣而入,直出竇陣背後,又回頭突還本陣,如此數度衝殺,竇軍崩潰四散,唐軍乘勝追擊三十餘里,斬首逾三千級。竇建德在將領親隨死命保護下,往牛口渚逃跑,均被唐軍白士讓和楊武威生擒,此役竇軍被俘者達五萬人,卻被秦王當場釋放,讓他們各自還鄉。竇建德完蛋哩,接著輪到你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寇仲一顆心直沉下去,想竇建德一世之雄,當日如何威風八面,此刻卻成階下之囚,生死由人,心中難過得想哭出來。   李世民說得沒錯,他請竇建德來援,只是害他,加速他的敗亡。   跋鋒寒和徐子陵正擔憂著在地道和部署未完成前如何逃走,欲語無言。   沉落雁焦急的道:「你們為何忽然變成啞巴?我真的不是和你們說笑的。李淵頒下聖旨,命秦王必須提寇仲的頭回去見他,這是世績親口告訴我的!」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苦笑道:「美人兒軍師請放心,李世民想斬我的頭,得問過小弟手上的井中月才成。」   沉落雁瞪他一眼道:「死性不改。」旋又垂首輕輕道:「長安的事,尚未有機會向你們道謝。」   寇仲道:「大家是老朋友嘛!」   沉落雁顯是想起李密的橫死,雙目射出黯然神色,垂首無語。   徐子陵不想她記起傷心事,問道:「竇公被破是多久前的事?」   沉落雁記起此行目的,忙道:「是三天前的事。李世民翌日即率軍起行,我猜他的先發部隊至遲該在五天內抵達此處,你們必須立即離開這裡。」又黛眉輕蹙道:「你們怎能出入自如的到這裡來?」   即使寇仲信任沉落雁,因事關重大,仍不敢洩露真相,又不忍騙她,湊過去在她晶瑩通透的小耳旁低聲道:「這是憑著可低來高去的好處。」   跋鋒寒怕寇仲愈說愈露骨,道:「李夫人高義隆情,我們三兄弟非常感激。此處乃是非之地,李夫人不宜久留,我們亦要回城準備撤走的事。」   他故意稱她為李夫人,是要提醒沉落雁有關她本身的處境,動輒會牽累李世績。   果然沉落雁聞言嬌軀微顫,欲言又止的連瞥徐子陵數眼,最後螓首輕點道:「你們好好保重,千萬勿要逞匹夫之勇。」   說罷轉身從原路迅速離開。   三人望著她消失在山林中的背影,呆坐在山坡近頂處,好一會兒寇仲才道:「我們的噩夢似乎剛開始,怎辦好?」   跋鋒寒道:「當務之急是分出人手,先開挖能破對方壕塹陣地的地道,另一方面建造填壕的蝦膜車,務要日夜趕工在一、二天內完成一切。竇建德被擒一事只可讓最上層的將領知道,不可洩到軍中。我們要與時間競賽,只要能在李世民抵達前突圍離開,外面海闊天高住我翱翔,總有捲土重來的一天。」   寇仲道:「最怕是李元吉先一步以飛箭傳書通知王世充,這反覆無義的小人必會出賣我們。」   跋鋒寒道:「所以我們必須讓跋野剛等人曉得此事,作好一切防備措施,若王世充有任何異動,我們殺他娘的一個片甲不留。」   三人摸清楚出口遠近山川形勢後,從地道回城,在南城衛守所召開緊急會議,告知楊公卿、麻常、陳老謀、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等有關竇建德落敗遭擒的壞消息,最後寇仲道:「洛陽大勢已去,只有撤往南方一條路可以走,不過退亦要退得漂漂亮亮的。」   接著把撤退大計說出來。   陳老謀拍胸保證道:「只要加派一倍人手,我可在後天黃昏前完工。」   麻當道:「蝦蟆車請交由屬下負責。」   寇仲斷然道:「那就把撤軍行動定在後天晚上,在這期間內我們不可犯任何錯誤,每一個行動均須以安然離開為目標。我要我的人把全城嚴密控制在手,不容任何消息洩往城外,任何從城外射進來的信件,須送到我手上而非王世充手上。」   跋鋒寒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看出對方心中的想法──寇仲面對生死關頭,終從失意和憂慮復原過來,變回那視戰爭如遊戲的無敵統帥,像井中月般無情鋒銳。   跋野剛皺眉道:「那是否該先把王世充收拾呢?」   跋鋒寒向跋野剛豎起拇指讚道:「野剛兄夠狠。」   寇仲從容微笑道:「老跋不用再提醒小弟。」   轉向陳老謀和麻常道:「陳公和麻將軍無須在此浪費時間,你們全力攪好適才議定的工作,其他的都交給我們。」   陳老謀和麻常欣然領命去了。   寇仲向楊公卿求教道:「楊公請指點。」   楊公卿捋鬚微笑道:「我那一套太老太舊哩!一切聽少帥吩。大丈夫馬革裹屍,生死只是等閒事。」   寇仲心中湧起不祥感覺,以往屢次和楊公卿出生入死,只這趟他直接說及死亡。   此時無暇多想,略搖頭把擾人的思想揮走,目光迎上跋鋒寒,微笑道:「我一直避免和王世充來一場巷戰,是為保存實力,所以我必須封鎖竇建德被擒的消息,若我猜得不錯,李元吉該比我們更遲曉得此事。」   徐子陵同意道:「李世民會向李元吉隱瞞此事。因為他想王世充向他投降而非向李元吉投降。」   眾人圍圓桌而生,閃耀的燈火映得城衛所的大堂乍明乍暗,徐子陵忽然想起師妃暄,想起與她初遇的動人情景,一切也是在洛陽發生,那時和這一刻的心情,卻是天淵之別。   跋鋒寒聳肩道:「一切依你們的方法去辦,說到底,我是個獨來獨往的劍手,心中想的全是殺人或被殺。而少帥你卻是統領全軍的最高領袖,一切為大局著想,心中想的是最後的勝利。」   寇仲哈哈笑道:「知我者除子陵外,就要數你跋鋒寒。」   接著雙目神光電射,投往跋野剛,沉聲道:「所以暫時不用費神費力去動王世充,現在是近三萬人對六千禁衛軍,哪輪到他發言礙事。」   跋野剛心悅誠服施禮道:「遵令!」   寇仲道:「由這刻開始,我要有大將軍級人手輪番在東面城牆當值,密切注意城外東面敵軍的動靜,稍有異動,須立即來報告。」   郭善才道:「這個由屬下負責。」   寇仲笑道:「那就全仗你。說實在,更惡劣的環境我也試過,只要一切依計而行,我們必能安渡此關。」   眾人曉得他說的「更惡劣環境」,指的是赫連堡之役,事實俱在,跋野剛三將登時信心大增,分別接令去了。   剩下楊公卿、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四人,燈火搖曳下,偌大的廳堂,份外有種大戰前冷清淒苦之意。   楊公卿道:「若李世民乘船水路回來,經大河入洛,順水行舟,不用四天可抵洛陽。」   寇仲等均聽得心生寒意,竇建德三天前兵敗被擒,如李世民兵分兩路,分由水陸兩路進軍洛陽,那水路的部隊可於眼下任何時刻抵達。   跋鋒寒道:「幸好據我們可靠的情報,李世民舍水路而取陸路。」接著訝道:「你們兩個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麼難看?」   寇仲苦笑道:「如對手非是李世民,楊公這番話絕不會動搖我的信心。」   徐子陵歎道:「少帥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   跋鋒寒大吃一驚,皺眉道:「你們是指李世民早顧慮到沉落雁會向我們通風報信,所以故意在行軍部署上不和李世績說實話?」   楊公卿聽得一頭霧水,不解道:「消息竟是從沉落雁處傳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寇仲向他解釋清楚,道:「愈想愈令人感到可疑,李世績清楚明白沉落雁和我們的關係,自該向夫人隱瞞,為何偏要親口告訴她?」   楊公卿道:「這個倒不稀奇,聞說李世績此人頗重情義,或者因你們有恩於其夫人,故他有意予夫人一個向你們報恩的機會。」   寇仲正要說話,跋野剛氣急敗壞旋風般奔進大堂,高呼道:「大批唐軍的水師船從洛水開至。」   四人耳際如平地乍起焦雷,轟得各人眼冒金星,頭皮發麻。   最可怕的情況終於不幸發生。   「砰!」   寇仲一掌拍在桌上,喝道:「好小子,又給你耍了一著。」   跋鋒寒長身而起,臉容變得無比冷酷,寒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讓我看看李世民是否真有三頭六臂。」   楊公卿隨之起立道:「我們到城頭看看。」   徐子陵低頭瞧著自己那對晶瑩通透、修長潔美的手,心中再無驚怖,忽然間他深切明白到戰爭的本質,就是不擇手段去爭取最後勝利,與敵人爭鋒,情義仁慈絕無容身之所。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而直到此刻,寇仲仍不夠狠。他自己當然更差上一截。   緩緩起立。   四對目光全集中到仍坐在椅內的寇仲身上。   寇仲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李世民想殺我寇仲,這是唯一的機會,錯過洛陽,他將永不能辦到。」   霍地起立,昂然闊步的朝大堂出口走去,每一步都是那麼肯定和有力,配合其龍行虎步的姿態,威猛無儔的形象,足音組成的奇異節奏,透出勇往直前的強大信心。   跋鋒寒等旋風般在他領頭下跨出大門,開赴戰場。 『卷五三』第一章 建德歸天   鼓聲雷動,號角齊嗚,奏的非是進攻的鼓號,而是歡迎李世民凱旋歸來的樂曲。   李元吉的圍城軍傾巢而出,在城外河原擺開陣勢,燈火連天,映照著從大江開來近百艘水師船艦,填滿漕渠和洛水的幢幢帆影,天上星月亦要黯然失色。   「砰砰澎澎!」   領頭的兩艘巨艦燃放勝利的鞭爆,一時火光閃閃,煙屑沖天而起,平原上以萬計的唐軍和泊岸登陸還師洛陽的戰土齊聲吶喊歡呼,喊叫聲像潮水般往洛陽鞭撻,士氣昂揚沸騰至極點。   寇仲、跋鋒寒、徐子陵、跋野剛和楊公卿等抵達東城牆頭,王世充、王玄應、王玄恕與王弘烈、王行本、王世憚等一眾王系將領,早先一步來到城琛,遙察敵情。外姓將領郭善才、單雄信、段達、崔弘丹、孟孝文、張童兒等呆立城牆上,人人臉如土色,目生懼意的瞧著城外聲勢奪人,興奮情緒高漲的大唐軍。   洛陽城頭由王世充至每一個守城的戰士,無不志氣被奪,迷失在恐懼和絕望中。   寇仲等人來到王世充右旁,加入觀敵的行列。   王世充臉上血色盡褪,瞥身旁的寇仲一眼,目光重投城外,低聲道:「竇建德完哩!」   寇仲頭皮發麻,無言以對。   「咚!咚!咚!」   有節奏的鼓音,從歡呼聲的汪洋中冒起,唐軍吶喊示威之聲逐漸減退,代之而起是戰士踏足前進、整齊劃一的聲響,對守城的將士形成催命的符咒。   位於槽渠和洛水間平原的大唐軍開始朝洛陽推進,分成三軍,前方數排是矛盾手,接著是刀箭手和騎兵,以鼎盛的軍容,昂揚的士氣,壓城而來。   城外處處旗幟飄揚,陣形似海,只其威勢足令人生出不戰自潰,無法與之抗衡的霸道氣勢。   寇仲功聚雙目,朝從船登岸的一隊人馬瞧去,領頭者赫然是李世民,旁邊一騎鞍上坐的是被綁個結實垂頭喪氣的竇建德,在一眾大將長孫無忌、尉遲敬德、龐玉、羅士信、秦叔寶、李神通、李南天、康輔利、程咬金、王君廓等簇擁下,與歡迎他的李元吉、屈突通、薛萬徹等會合後,趾高氣揚的朝洛陽城開來。   戰鼓轟天,馬蹄人足踏地之音震撼大地。   兩河間的唐軍部隊推進至第二重壕塹五丈處,在一聲號令下,條然立定,又生出另一種使人感到唐軍訓練有素,上下齊心的威脅力。   城牆上守城將士,則人人臉如土色,內生怯意。   李世民、李元吉率領的人馬,緩緩而來,從退往兩方的唐軍部隊築起的人牆間穿過,直抵第二重壕塹外邊沿處,然後打橫排開,臉向城牆上的王世充、寇仲一眾人等。   寇仲目光投往在馬上給五花大綁捆個結實的竇建德,剛好後者仰頭朝上瞧來,兩人目光相觸,竇建德立即一臉羞慚的垂頭避開他的眼神,只見他神情樵悴,眼中充滿窮途末路的倉皇和絕望,比對起以前威風八面、自信十足的竇建德,份外令人心酸難禁。   竇建德被押在李世民和李元吉之間,更令人感到勝利完全掌握在他們兩兄弟手上。   李世民朝上瞧來,雖相距逾千步之遙,但雙方均為高手,可把對方神情瞧個一清二楚。寇仲正狠盯著他,兩人目光接觸,有如刀劍交鋒,互不相讓。   王世充像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熱淚泉湧,悲呼道:「夏王!」   竇建德雄軀劇震,卻沒有答話。   李世民沒有理會王世充,遙向寇仲歎道:「少帥!世民有說錯嗎?」   寇仲尚未有機會答話,李元吉暴喝道:「寇仲!只要你不是蠢材就該知大勢已去,若還不跪地求饒,立即獻城投降,我會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子陵與跋鋒寒交換個眼色,心忖果如所料:李元吉是務要今李世民與他們水火不容,沒有談判修好的餘地。   李世民聽得眉頭大皺,又是無可奈何,說到底雙方已成死敵,兼之李元吉奉有李淵密諭,且他身為唐軍主帥,在三軍面前如何能維護寇仲等人。   寇仲收攝心神,容色變得無比冷靜,悶哼道:「齊王客氣,可是你看我寇仲像是會跪地求饒的人嗎?」   李世民馬後的秦叔寶和程咬金露出黯然神色,搖頭苦歎。   「好膽!」李元吉麾下諸將紛紛喝罵。   在李元吉旁的李南天厲喝道:「寇仲你死到臨頭仍大言不慚,眼前的竇建德就是你的好榜樣,敢反對我大唐者,沒有一個可以有好收場的,你……」   長笑聲從跋鋒寒口中傳出,響震城牆上下,透出視死如歸、勇者不懼、睥睨天下的信心和勇氣,打斷李南天的喝罵,把唐軍的氣勢也壓減少許。   接著跋鋒寒暴喝道:「現在洛陽末破,勝負未分,爾等口出狂吉,豈非笑話。」   一絲充滿仇恨的可怕笑意從李元吉嘴角瀉出,瞬即擴大,哈哈笑道:「勝負未分?這才是真正的笑話。我代表父皇向你開出條件,假如你寇仲不在十聲鼓響內出城來跪地求饒,我就立將夏王擊斃掌下。」   他旁邊的竇建德勉力在馬背上挺直被綁個結實的軀體,沙啞著聲音呼叫道:「小仲勿做蠢事,記得為我報……」   在他後面的薛萬徹從馬上俯前,仲指疾點,中斷竇建德的說話。   全場鴉雀無聲,只有刮過城內城外的呼呼秋風,吹得千百計的火把獵獵作響,不時把零星的人屑送上夜空,旋又消斂。   寇仲哈哈笑道:「跪地求饒,還不容易。」先輕撞徐子陵,再往後移,然後衝出城牆,一個觔斗,竟就那麼從高逾三十丈的牆頭往下翻落去,瞧得敵我雙方人人大吃一驚。   徐子陵亦躍上牆垛,兩手張開,示意己方人馬勿要輕舉妄動。他和寇仲心意相通,曉得他要單人匹馬,從敵人陣內把竇建德搶救回來。   城牆上由王世充到守城士卒,無不擠往牆垛,俯首瞧往正在不斷翻著觔斗的寇仲,既不忍睹他跌得肉裂骨折,又不能不關心觀看。   三十丈的高度,實超越任何人的體能極限,恐怕三大宗師也無法安然著地。   寇仲頓成城牆上下全場的目光焦點。   寇仲再一個肋鬥,不但墮勢沒有增速,到離地丈許時,身體竟往上稍升,然後輕如飄羽的落往地面。   城上將士禁不住爆出震天喝采聲,幾疑寇仲是天神下凡,立時士氣大振。   李元吉大喝道:「先給我來個跪地求饒,擊鼓!」   「咚」!   寇仲點地前衝,直抵東牆外第一道壕墊,毫不猶豫的再騰身而起。在另一下鼓聲中投在壕塹另一邊,往外壕掠去,快如電閃。   「咚」!   第三下鼓聲響起。   除李世民、李元吉、李神通、程咬金和秦叔寶外,人人迅速拿起在馬側的長弓勁箭,瞄準撲壕而來的寇仲,只要他進入射程,肯定百箭齊發,把他射成刺蝟。這批猛將人人武功高強,絕非一般弓箭手可比,即使強如寇仲,妄圖闖陣,實是自尋死路。   寇仲倏地停下,恰離外壕邊沿虛的敵人千步之遙,仍在射程之外。   「咚」!   李元吉呵呵笑道:「尚有八下鼓響,少帥勿要誤人誤己。」   「咚」!   鼓音續起,壓得敵我雙方人人心如鉛墜,呼吸不暢。   城上諸人雖為寇仲險惡的處境心急如焚,更怕他妄逞匹夫之勇不顧生死越壕闖陣,卻沒有人敢發出聲音,怕分擾他心神。   寇仲凝立不動,仿如變成石像,神情平靜至使人心寒。   「咚」!「咚」!「咚」!   李世民臉容肅穆,不發一言。   「咚」!   第九下鼓音聲起,場上氣氛緊張得如拉滿的弓弦,李元吉雙目閃耀著殘忍的異芒,厲喝道:「我李元吉言出必行,這是你最後機會。」   「咚」!   最後一聲鼓聲響徹全場,催命的符咒般震懾每一顆人心。   李元吉毫不猶豫,舉掌往竇建德背心疾拍。   就在此千鈞一髮的時刻,寇仲以快至肉眼難看得清楚的手法,掣出刺日弓,以內功催動弓弦發出「鏘」的一聲清響,並像變魔術般,另一手上已多出一支勁箭來,彎弓搭箭,拉成滿月,瞄向李元吉,連串動作在眨眼間完成,速度快得令人如非眼睜睜的瞧著,誰都不肯相信。   此著出乎所有人料外,怎猜得到本是無弓無箭的他,忽然變得強弓勁箭在手,且蓄勢待發。   不過沒有人及得上李元吉的震駭,當他舉手拍往竇建德的剎那,寇仲不但以箭瞄準他,還似能透過箭鋒以精神和真氣把他遙遙鎖緊,他本身亦是天下有數的高手,曉得若吐勁擊殺竇建德,必避不過寇仲這枝瀝集其精氣神射來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箭,當中情況微妙至極點。左右雖猛將如雲,李元吉的感覺卻如孤身一人,且是赤身露體,失去所有遮掩和隱藏。   他那還敢冒險吐勁,甚至不敢移動半個指頭,怕在氣機牽引下,惹得寇仲發箭射來。   傲立牆垛上的徐子陵衣袂飄揚,雙手負後,狀如天神,沒有人敢懷疑他可如寇仲般躍下三十丈的城牆,迅速支援寇仲的能力,只有他自己曉得無此本領。適才寇仲輕撞他時,曾從他處借得真氣,再後退從跋野剛的箭囊借箭,徐子陵因無真氣可借,現在只是裝個樣子,寇仲仍只有孤軍作戰。   敵陣中諸人沒有人敢透出半口大氣,更休說為李元吉擋箭,怕的是任何異舉,只會惹得寇仲發箭射李元吉。   情況詭異微妙。   竇建德昂然抬頭,在這面對生死的時刻意表現出視死如歸的英雄本色。   寇仲露出一絲笑意,淡淡道:「齊王的命值多少呢!還不給我立即放人。」   就在此千鈞一髮的時刻,李元吉唇角逸出一絲冷酷和詭異莫名的笑意,寇仲心知不妥時,李元吉身側忽然多出個人來。   竟然是「影子刺客」楊虛彥。   李世民大喝道:「且慢!」,已遲卻一步,再挽不回既成的事實。   李元吉積蓄至頂點的掌勁吐實,竇建德脊柱寸斷,七孔噴血。   「鏘」!   寇仲勁箭離弦,似若超越距離,縮丈成寸的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間來到李元吉胸前。   同時寇仲腦海亦轟然劇震,一個念頭從深心升起——竇建德死了。   天地再非以前的天地。   敵陣處像上演一場無聲的啞子戲,楊虛彥閃到李元吉馬頭前,名震天下的影子劍斜刺而上,劍鋒迎向箭尖。   就在劍鋒箭尖相觸的一刻,寇仲和楊虛彥的精氣神遙距交鋒。   「鏗」!   寇仲心口如遭雷殛,猛退半步。   楊虛彥亦挫退半步,清白的臉容抹過一陣艷紅,瞬又消去。   在震懾整個城內外戰場的劍箭交擊聲的餘音中,人人頭皮發麻的瞧著一代霸主竇建德像一攤軟泥般從馬背往李元吉一邊墮下,「蓬」的一聲掉往地上,揚起壕沿的塵土。   竇建德死了!   這個念頭在寇仲腦中不住迴響,體內真氣則天然的化去楊虛彥融合天道魔功和《卸盡萬法根源智經》的精氣神,心中空白一片。   敵我雙方沒有人移動、喘息又或發話。   寇仲目光凝注的瞧著倒在馬腳旁竇建德慘死的屍身,神智逐漸凝聚。   在兩軍對壘冷酷無情的戰場上,有的只是勝利和敗亡!甚麼歉疚、後悔、悲痛、仇恨、惆悵的情緒,均沒其容身之地。若受任何情緒影響,作出違背理智的蠢事,只會落得兵敗身亡的結果。   忽然間寇仲從極度悲傷內疚中提升出來,晉入井中月的境界,那非是代表他變成無情的人,而是必須化悲憤的力量,應付眼前的危局,保住性命來贏取未來的最後勝利。   經過這些年來的磨練,他終於明白到宋缺的警告——捨刀之外,再無他物。   他感到整個天地在延伸,腳踏的大地擴展至無限,自亙古以來存在的天空覆蓋大地,而在他來說,自己正是把天地聯繫起來的焦點和中心。   天地人三者合一,他清楚曉得,在這生命最失意失落的一刻,他終臻達宋缺「天刀」的至境。   有法是地,無法是天,有法無法,是天地人渾一的層次,無法而有法,有法而無法。   只有這樣,他才能帶領所有忠心追隨它的人,渡過眼前難關。   徐子陵大喝道:「繩!」   寇仲聞言長笑道:「竇爺放心去吧:終有一天我會為你連本帶利把血債討回來。」   李元吉振臂高呼道:「大唐必勝!我皇萬歲!」   東牆外近十萬唐軍齊聲呼應,轟傳河原,天地變色。   李世民露出無奈神色,欲語無言,曉得李唐已與寇仲結下解不開的深仇。雖說李元吉奉李淵旨意行事,他身為主帥,亦難辭其咎,偏又無法改變。   寇仲往後退,就那麼倒飛越壕,準確有如目睹,顯示他心神絲毫不亂,故能把尺寸拿捏得那麼準確。   接著回頭往東牆奔去,彈空而上,直抵近十五丈的驚人高度長索從徐子陵手中射出,給騰升至極限的寇仲抓個正著,借力回到城垛上,兩人躍落牆頭。   李世民大喝道:「是戰是降,少帥一言可決。」   寇仲轉身望向王世充,後者臉色如死人,口唇輕顫。   寇仲神態從容,雙目透射出充滿強大自信的閃閃神光,道:「城仍是主上的,主上有甚麼打算?」   王世充把望往城外的目光收回,投在寇仲身上。   兩人周圍一眾將士,目光全集中到寇仲和王世充處。   王世充哽咽一下,喘息著道:「除獻城投降外,我們再無其他選擇。」 第二章 絕處求生   時間似是一下間凝止不前。   當王世充口中吐出投降的決定,他身旁的人,包括王系將領、外姓將領、保護王世充的七、八名親隨高手,寇仲、徐子陵、跋鋒寒、楊公卿、十多名飛雲衛及守衛城牆的鄭國戰士,人人呼吸頓止,目光全盯住王世充處,寬廣延伸的牆頭鴉雀無聲。   城外以李世民和李元吉為首分佈整片大河原的唐軍,只漫空飄揚的旌旗拂拂作響,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在間歇響起的馬嘶聲中,靜待守城軍或戰或降的決定。   寇仲臉容冷靜,雙目射出銳利的神光,毫不動氣的聽著王世充關乎全城軍民命運的決定,仿似絲毫不把王世充的話放在心上。   王玄恕最先作出反應,搶前跪地悲呼道:「父皇……」   王世充怒道:「閉嘴!朕是別無選擇。」   寇仲嘴角逸出冷酷的笑意。他甚至欠缺與王世充這種自私自利、反覆無恥的小人再作計較,又成臭罵他一頓的心情,乾脆俐落的道:「主上既然獻城投降,已淪為敵人俘虜,沒有權為自己作主,我們同心合力共守洛陽之議再沒有約束力。從今夜此刻開始,大鄭亡國,洛陽再不是你王世充的,誰敢反對,我就殺誰。來人!給我把王世充和其從屬全關起來。」   王世充聽得臉色劇變,王系將領紛紛喝罵,王玄應高呼道:「造反啦!造反啦!」   「鏗鏘」之聲不絕,王系的將領、親兵、外姓諸將、守城戰士、飛雲衛,所有人等同時拔出佩刀佩劍,牆頭立時瀰漫劍拔弩張的火爆味道,內戰一觸即發。   只有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仍是神態冷漠,品字形列在王世充身前,對刀槍劍戟視若無睹。   寇仲笑意擴大,倏地仰天長笑,暴喝道:「誰肯與我寇仲共存亡!」   除王系人馬外,外姓諸將、飛雲衛和遠近聞聲的千百守城戰士,轟然應昭,聲震城牆。   王世充、王玄應等一眾王系人馬,此時才曉得外姓將士,全投到寇仲一方,人人臉上血色盡褪,更有人拿不住兵器,「噹啷」一聲掉往地上,加添寇仲控制全局的威勢。   王世充握著佩劍的手忽白忽紅,顯示他對是否該拔劍出鞘,正猶豫難決。   王玄恕倏地立起,移到寇仲旁,悲呼道:「父皇請恕孩兒不孝,玄恕決定站在少帥一方。」   跋野剛和邴元真兩把劍同時抵住王世充後背,這比甚麼說話更有威脅力,王系人馬沒人敢動半個指頭,誰都曉得大勢已去,洛陽城已落入寇仲手上。   王世充渾身一顫,鬆開握劍的手,淚流滿臉道:「罷了!罷了!」就這麼朝下城的石階走去。   「噹啷」之聲不絕,王玄應與各王系將領紛紛棄械相隨,在跋野剛等外姓諸將和飛雲衛押解下接受被軟禁宮內的命運。   在這種情況下,寇仲不將他們全體斬首,可說已是非常仁慈。   寇仲探手拍著王玄恕肩頭,微笑道:「我絕不會傷害他們,放心吧!」   接著抬手,轉身面向城外的李世民,大喝道:「李世民聽著,只要我寇仲尚有一口氣在,絕不投降,有本事就攻進洛陽來吧!」   跋鋒寒狂喝道:「寇仲必勝!少帥軍必勝!」   城牆上各將兵齊聲應和,「寇仲必勝!少帥軍必勝!」的呼聲,傳遍大地,直衝夜空。   兩方大軍再無談判的可能性,只能憑實力決定去留與存亡。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   天下從此再非群雄割據爭霸的局面,而是決定於李世民和寇仲間的勝負榮辱。   寇仲步下東牆,跋野剛、邴元真、單雄信、段達、郭善才等外姓將領,在城階盡處恭候,看寇仲如何領導他們度過危關。   現在城外再非李元吉,而是名震天下的無敵常勝統帥李世民,兵力從十萬增至十五萬,對於寇仲沒把李世民計算在內的突圍大計,沒人再有信心和把握。   寇仲在最後一級止步,微笑道:「我和王世充終是一場相識,玄恕又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定要對他老人家尊敬,讓他能完成投誠大唐的意願。」   跋野剛先向寇仲身後的王玄恕請罪,再答寇仲道:「屬下明白!」   跋鋒寒悠然自得地往第六級石階坐下去,啞然失笑道:「寇仲畢竟是寇仲,現在我真的對你信心十足,不再擔心。」   站在他旁的徐子陵和楊公卿均覺深有同感,寇仲能於此等惡劣時刻,仍從容自若,談笑用兵,是能人所不能。   寇仲哈哈笑道:「多謝老跋讚許。」   跋野剛、王玄恕等人亦生出奇異的感覺。寇仲和跋鋒寒置生死於度外的輕鬆自如,對他們有強大的感染力,忽然間都覺外面的李世民再非那麼可怕。因為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隨便祭一個出來,均是李世民最恐懼的勁敵。三個合起來,天下最可怕的突厥狼軍,仍奈何不了他們。   寇仲轉過身來,向楊公卿道:「我們要動用從陳留來的班底,守穩每一道可通往城外的城門,此事須立即去辦。麻煩楊公!」   楊公卿哈哈笑道:「能和少帥共生死存亡,是老夫的榮幸。穩守城門,防內賊開門獻城,只是小事一件,包在老夫身上。」   笑著欣然在飛雲衛簇擁下落階去了。   寇仲經拍每一個經他身旁而過的人的肩頭,使人都感到他有一分胸有成竹,勝券在握的自信。   楊公卿離開後,寇仲淡淡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首先我們該弄清楚李小子的形勢。」   徐子陵在跋鋒寒旁坐下,心生感觸,寇仲終於成長,令師妃暄的恐懼成為事實,變成能與李世民在戰場上匹敵的可怕人物。   他同時體會到跋鋒寒「眼前此刻」確在武道修行上起著無上妙用。此刻他一方面正處於噩夢般的圍城戰中,敵人兵力在他們數倍之上,且士氣高昂;而他們則是屋漏兼逢連夜雨,面臨內部分裂、士氣低落和箭盡糧絕的諸般問題。另一方面他卻抽離一切,冷靜超然地默默觀察正飽受戰爭苦難的自己,從而達到井中月式的精神平衡。就像在夢裡他曉得自己正在作夢的情況,只是沒法醒轉過來。   坐在身旁的跋鋒寒冷靜如常,他是天生的戰士,愈惡劣的處境,愈令他表現出超越的特質。他以身作教,向寇仲宣揚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戰場上的金科玉律。   而自己最好的兄弟正施盡渾身解數,先是單人匹馬,硬闖敵陣,不但表現出對竇建德的情義,更向敵我兩方顯示出他不懼敵人的勇氣。雖在最後關頭被楊虛彥破壞,致功虧一簣!   可是已激勵守城軍的志氣,使他能以乾脆俐落的手法控制全局,令王世充黯然退出,再不能左右大局。   這一切形成他的眼前此刻,讓他在雙重醒覺的情況下經驗這徘徊於生和死和牽涉到全城軍民命運的可怕體驗。   寇仲的聲音繼續傳進他耳內道:「敵人兵力在我們五倍以上,且戰意高昂,訓練精良。可是以深溝高壘圍城,不利攻而利守。李世民更非愚頑之輩,所以短時間內只會盡力封鎖水陸兩路,不會冒險攻城。我們洛陽是大都會,只要能解決內部的問題,選擇突圍的時間,憑敵分散而我集中的形勢,必可一舉克敵破圍。我們要和外面的李世民斗腦筋而非比兵力。」   跋鋒寒低喝道:「策略正確。」   寇仲欣然一笑,目光往徐子陵投去,求教道:「陵少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從容道:「要走必須今晚走,否則永無機會。」   跋野剛等十多名將領無不愕然。   寇仲豎起拇指道:「陵少確對敵我形勢洞察無遺,李世民此刻當是調兵遣將,加強圍困洛陽的防禦工事。若錯過今晚,突圍將越趨困難,且這仍非最大問題,最頭痛的是我們只餘十多天存糧,沒有理由不趁敵人陣腳未隱時全力突圍,若不這般做,李世民會猜到我們另有所恃,他只須命人把環繞全城的深壕往下再掘一丈,我們的地道將無所遁形。所以我們必須趁這情況未發生前,利用地道殺出重圍,捨此再無他法。」   跋鋒寒點頭道:「今晚確是唯一機會,但內部問題如何解決?李世民一向聲譽良好,善待降者,會令我們軍心不穩,難以發揮戰力。」   寇仲轉向諸將道:「我們軍中,有多少人是有家眷在洛陽的?」   單雄信答道:「主要是跋大將軍和郭大將軍的部隊,人數在萬許間,還有是禁衛軍,總人數超過洛陽軍力半數。」   守城的正規軍接近二萬,如此一來,只剩下萬餘人是沒有家室顧慮的。   跋野剛、郭善才等開始明白寇仲知己知彼的關鍵性。   寇仲道:「凡有家眷在城內的,都讓他們解甲歸家,與家人共聚,不須參與突圍戰,此事必須妥善安排,分隔處理,以免影響軍心。每家每戶,一律發放三天糧食,靜候我們棄城以後出唐軍前來接管的時刻。所以非突圍部隊必須留在家內,違令者斬,因為我不想被敵人抽後腿。這方面的事交由跋大將軍和郭大將軍統籌處理遣散那些必須留下的部屬。且務要在兩個時辰內完成,那我們尚有三個時辰突圍離開。」   跋野剛和郭善才聽得心悅誠服,領命而去。   寇仲吐口長氣,道:「現在輪到我們研究破敵保命的戰略啦!絕對不能出岔子,否則我們將沒命飲馬長江。」   城裡城外,戰雲密佈。   城外號角聲、馬嘶人嚷、密集的蹄音此起彼落,顯示果如寇仲所料,李世民正調兵遣將,嚴防他們突圍逃走。   洛陽城則內張外弛,諸將默默執行寇仲的命令,為突圍作出一切準備。   麻常完成近百輛填壕的蝦蟆車,土泥包過千袋和五輛木驢。三十挺八弩箭機和十五台大飛石車,都陸續運抵南門廣場,突圍部隊分作三組,每組約三千人,在長夏門、厚載門和定鼎門枕戈以待。尚有把守其他各門和城牆的八千戰士,待時機來臨,會從各處趕來投進撤退戰爭去。   寇仲、跋鋒寒、徐子陵來到城南衛所,聽負責地道的陳老謀報告最新情況。   陳老謀道:「幸不辱命,通往高寨和外壕兩座箭塔陣地的地道均已完成,只要把支撐的棚架毀折,便可達目的。可是三條地道只得一條地道貫通,會大幅減慢我們的行動。」   跋鋒寒目光落在立於寇仲肩上的無名,道:「我擔心康鞘利的獵鷹,它大有可能發現我們的人從地道南端出口把輜重運送出去。」   寇仲凝神靜思片刻,通:「鷹兒始終是鷹兒,有它的智慧局限,在這兵員廣佈,活動頻繁的戰場上,鷹兒會瞧得糊塗起來,難分敵我。」   陳老謀道:「少帥能否指揮無名去攻擊另一頭同類?」   寇仲點頭道:「我雖然未試過,但突利曾告訴我無名受過這種訓練。不過我不會往無名身上打這方面的主意,因幾可肯定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陳老謀細看無名抓著寇仲寬肩的鷹爪,哈哈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假若我把見血封喉的毒藥抹些在無名的爪上,死的只有是對方的獵鷹。」   三人同時動容。   徐子陵皺眉道:「這方法確是可行,不過仍有無法解決的障礙難關,陳公何來見血封喉的毒藥?」   陳老謀苦笑道:「我離開梁都時,隨身帶一瓶自家秘製的毒液,原意是侍候自己,以免被擒受辱。唉!我這把老骨頭再受不住任何折騰。是啦!究竟還有甚麼困難呢?」   跋鋒寒微笑道:「少帥軍又多一位視死如歸的好漢,以我個人的經驗,老天爺的脾氣很古怪,你一心求死反死不去。至於子陵提及的障礙疑難,是唐軍養有六頭專門對付獵鷹的惡鷲,即使無名有毒爪作武器,在惡鷲圍攻下將難倖免。」   寇仲沉吟道:「事在人為,畜牲怎鬥得過我們的智慧,李世民並不曉得我們知道六頭惡鷲的存在,假若我在城頭放出無名,著它往南飛去,他會有怎樣反應?」   陳老謀道:「他定會立即放出惡鷲,追殺無名。」   寇仲搖頭道:「事情該不會如此簡單,惡鷲並不懂分析敵我情況,只有當它看見無名,才會追擊。所以若無名在某處空中盤旋,對方首先會召回獵鷹,以免誤中副車,然後負責的人會把惡鷲帶至近處,發令惡鷲進擊,那時只要無名降往低空,引鷲來追,我們便有機可乘,對嗎?收拾惡鷲後,我們再對付康鞘利的獵鷹,從此我們再無上空之憂,要憂心的也將是李世民。」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此法確是可行,我們就在城牆上把惡鷲解決,對李世民立個下馬威。」   寇仲向陳老謀道:「請陳公依原定計劃,把輜重送往地道出口的山林秘處,一個時辰後我們發動攻勢,我撥出五百人給你老人家指揮,以應付任何危急情況。」   陳老謀掏出裝有毒藥的小瓶,說明用法,交給寇仲後,欣然去了。   跋鋒寒道:「寇仲你須是最後一個離開洛陽的人,以安軍心,偷襲高寨交由我負責。殺鷲後,子陵最好親赴出口的山林處,接應我們突圍的大軍。」   徐子陵道:「李世民大概不會派獵鷹巡視南方遠處山頭,卻不會放過偵察城內軍員調動的情況,若發覺我們把軍隊全集中在城南,對我們大大不利。」   寇仲道:「這個容易,整場突圍戰分作六個階段進行,首先是從地道運送兵員輜重。第二個階段是分別在城南和城西布軍,使李世民摸不清我們究竟要從何方突圍。第三個階段是假設成功令李世民召回獵鷹兼射殺他的惡鷲,就把西門部隊移師南門。第四個階段是出城攻擊和偷襲高寨、同時從地底摧毀敵陣三管齊下,進行填壕渡壕之戰。第五個階段是所有把守城牆城門和監視王世充的部隊全速從南門撤走。最後一個階段是隨機應變,逃之夭夭。」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少帥算無遺策,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所謂偷寨必劫糧,我們的糧食頂多可支持十天,未到襄陽怕要吃草根樹皮,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當我軍對敵陣發動猛烈攻擊,高寨敵人必空巢而出,防守薄弱,我們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高寨控制手上,把寨內物資從地道運走,然後一把火燒掉高寨,再與你破圍而來的少帥軍會師,一起逃命。」   寇仲一拍額頭,欣然笑道:「我真糊塗,這麼簡單的事竟想不到,好哩!兄弟們!該是到城牆來些刺激玩意的時候。」 第三章 形勢惡劣   三人在長夏門城樓上仰觀夜空,仍找不到康□利那頭獵鷹的影子。   城外敵人軍馬的調動告一段落,十五萬大唐軍,進駐城外各處營寨和箭塔陣地,營寨和陣地壕塹間的空曠平原再不見人,透出一股高深莫測,山雨欲來前那種充滿張力的不尋常平靜。   寇仲讓無名直上夜空,在城樓高處盤旋,至乎令它飛往城外,李世民方仍毫無動靜,沒有派出惡鷺來對付無名。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生出不祥的感覺。   跋鋒寒長吁一口氣道:「李世民這一手非常高明,使我們無法摸清他的實力部署,又能以逸待勞,我們的殺鷺大計宣告泡湯。」   徐子陵掃視城南二寨,均是烏燈黑火,神秘兮兮的情狀,沉聲道:「李世民看破我們會從城南突圍。」   寇仲道:「他未必能看破我們從城南突圍,可是卻採取最正確的策略,任我們大翻肋鬥,仍翻不出他掌心。李世民一向作風可以兩個字總括,是『忍』和『狠』!不論薛舉父子、宋金剛又或竇建德都是敗在這兩個字上。現在他正在忍,既沒有派出獵鷹察敵,更放過以惡鷺擊殺無名的機會,這就是『忍』。」   跋鋒寒巡視蜿蜒的伊水,沉聲道:「對我們逃亡大計最大的威脅,是洛陽乃八河匯聚之地,大小河道縱橫交錯,敵人只要有龐大的水師船,可把結集的精銳迅速送往任何遠方,對我們成功突圍的部隊進行出其不意的突襲,一天我們末抵鍾離,仍在險境之內。」   寇仲虎軀一震道:「這正是李世民目前採取的戰略,任由李元吉大軍繼續憑堅寨箭塔陣和壕塹圍城,自己則集結精銳,隨時對我們作出迅速而有效的攔截。他奶奶的,我們雖摸清楚他的用心,偏是一籌莫展,只能拚命南逃,完全失去主動。」   跋鋒寒道:「我們在突圍戰中傷亡愈少,能脫身的機會愈大,時間無多,我們須為突圍戰作最後部署。」   寇仲沉思半晌,點頭道:「飛雲衛交由你老哥指揮,他們經我親身訓練多時,這些日子更飽經戰陣,人數雖少,但個個身手紮實,輕功高明,以之偷襲敵寨,勝比萬馬千軍。」   又把無名召回交給徐子陵,笑道:「替小弟好好照顧這頭寶貝,我們將來的命運,說不定全繫在它身上。」   徐子陵接過無名,目光投往南方地平美麗星夜下暗藏殺機的山林間,心中不受控制的想起遠在他方的師妃暄,她對自己直接捲入這場殘酷的爭霸戰中,會有怎樣的想法。   寇仲和李世民終抵達正面衝突的時刻,中間再無任何緩衝的餘地。寇仲若落敗身亡,當然一切休提,否則將是席捲南北,把中土變成一個大戰場的激烈情況。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更沒有人可改變這可怕的形勢。   天下之爭,將取決於寇仲和李世民的兩雄爭勝,師妃暄最擔心的事,變成鐵錚錚的眼前現實。   噩夢將在日出前揭開序幕。   寇仲跨上千里夢,心中靜如止水,靈台澄明空澈。既存竇建德被殺的一刻,狂湧而起的仇恨、歉疚、委屈、悲憤全化成奇異的力量,在全軍覆沒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脅下,他作出全面的突破,晉入「天刀」宋缺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天地人合一的無上層次。   這並非偶一得之的境界,而是他從那刻開始便擁有不可分割的部分,在井中月的層次上更上一層樓。   楊公卿和麻常催騎來到他後側,三人後方陣列八十戰士,是突圍軍的主力部隊,分作三軍,前軍四千人,由矛盾手和刀箭手組成,負起操作三十挺八弓弩箭機和十五台飛石大炮,可對敵陣作遠距離攻擊。   中軍一千人,以木驢和蝦膜車在前軍站穩陣腳後填壕。後軍二十人,清一色是輕騎兵,是能應付任何情況的快速應變部隊。   三軍分別由跋野剛、郁元真和段達指揮。   另外兩軍各二十人,忱兵於南門和另兩門厚載與定鼎間,由單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將,截擊從西攻來的敵軍,使主力大軍能把力量集中對付正前方的敵陣。   廣場上全體將士的目光都集中在寇仲身上,靜候他啟門出擊的命令。   倏地千里夢人立而起,仰首嘶叫,就那麼雙蹄凌空的當兒,後蹄踏步,滴溜溜轉過身來,面向將士,前蹄回到地上。   這一手大出眾人意表,更是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登時惹得手下將士不自主的高呼喝采,戰意大增。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星空,哈哈笑道:「我寇仲生平千百戰,每趟均是以寡敵眾,以弱勝強,憑的是兵法戰略,不畏強雄的勇氣。今趟也……」   話未說畢,將士早忘清吶喊,把他說的話掩蓋過去,士氣攀上頂點。   寇仲知道是時候,更慶幸及時作出今晚立即出擊的決定,蓋因不論竇建德或正追隨他的大部分將士均為出身農民的起義軍。而李世民、李元吉代表的卻是一向欺壓他們的舊隋權貴魏晉以來橫行無忌的高門大閥。李元吉當眾殘殺竇建德,使守城軍在敵愾同仇下激起義憤,加上自己對他們的影響力,在記憶猶新,沒有被時間沖淡下,人人均抱有不顧生死力拚求存之心。   一聲令下,在門樓上主持城內大局的王玄恕,命手下放下吊橋。   寇仲井中月回鞘,戰鼓聲中,一馬當先進入門道,領先出城。   「噹!噹!當!當!」   兩座箭塔陣地的唐軍敲響銅鑼示警求援。   兩寨同時傳出號角聲,寨門大開,分別馳出三支部隊,在寨外佈陣,只看其反應迅速,可知早蓄勢已待。   一寨部隊仍由屈突通指揮,兵力最強,達三萬之眾,在一般情況下,縱沒有壕塹堅寨,兵力亦足以封鎖南路。另兩寨兵力則在萬五人間,分由薛萬徹和史大寶領軍,成為屈突通部隊左右護翼,軍容鼎盛,氣勢如虹。   突圍部隊迅速出城,在第一重壕塹和城門間佈陣,準備進擊,三十挺八弓弩箭機和十五台飛石大炮分兩排橫列正前方,重五、六十斤的大石和特製弩箭,以蝦膜車裝載運送。其他兩門的突圍軍仍按兵不動,伏在緊閉的城門後,靜待出擊的時機。   寇仲目光來回掃視第二重壕塹另一邊約兩座箭塔投石機陣,每陣戰士過百人,若非另有安排,只這兩座敵方的前線防禦點已不易攻破。   右方的楊公卿道:「他們放棄第一重壕塹。」   另一邊的麻常笑道:「因有前車之鑒,上趟我們是鍥著進入兩重壕塹間的敵騎尾巴殺出壕外,因緣巧合下一箭建功,贏取得漂亮的一仗。」   「咚!咚!咚!」   鼓聲中敵方三寨軍馬往第二重壕塹推進,至離第二重壕塹千步許處停下。   寇仲微笑道:「填第一重壕!」   麻常傳令開去,五十輛蝦膜車從軍中飛快推出,直接送入壕墊去,接著泥土包運送不絕,不到片刻長達二十多丈本是橫阻前方的一段壕墊,變成平地。   寇仲待兵員退回陣內,指著跨建於左方伊水的三座臨時木橋道:「當我們控制大局時,須立即以大炮飛石把這三橋摧毀,斷去敵人大軍從城東來援之路,李元吉若要來援,須多走點路,繞城西而來。」   同時打出手令,「隆隆」聲中,弩箭機和石炮首先往前推移,越過填平的第一段壕墊,直撲第二重壕。   麻常點頭領命,道:「此事交由下屬負責。」   敵方號角聲起,主力軍分出一支二十人的盾槍手和箭手推前增援第二重壕墊。   突圍軍擁有遠攻重裝備的先頭部隊,在離外壕五百步處停止不動,等候寇仲攻擊命令。   寇仲從容道:「降下厚載和定鼎兩門,城門後的部隊仍須按兵不動。」   楊公卿微一錯愕,後方傳信兵以旗號向城樓的王玄恕發出指令,再由王玄恕向另兩軍傳達寇仲命令。   不K刻後兩門下降,卻沒有人馬開出,果有高深莫測的作用。   寇仲微笑道:「這叫疑兵之計,令屈突通不敢托大,怕被我們突然從側攔腰攻來。」   麻常道:「敵人只見到少帥,卻不見徐爺和跋爺,會怎麼想呢。」   寇仲淡然道:「當然是疑神疑鬼,不知我們有甚麼後著。」   接著長長呼出一口氣,歎道:「我多麼希望壕塑另一邊的是李世民而非屈突通,那說不定我們不用棄守洛陽,而是據洛陽以迫關中。」   楊公卿和麻常心忖這正是李世民高明處,永遠不予敵人在準備充足下硬撼他的機會,攻無可攻,故守亦無可守。   寇仲拔出井中月,在頭上旋揮一匝,大喝道:「進攻!」   他的喝令如平地響起的焦雷,轟傳遠近,已方人馬聞聲精神大振,敵人則被喚起對他悍勇無敵的畏懼。   「咚!咚!咚!」   突圍軍戰鼓響起,這台由陳老謀親自監製的坐地巨鼓,有節奏的鼓音,可深傳往地底下的伏兵,各依響聲配合地面部隊的行動。   大戰開始。   鼓音撼動山嶽,在另一端出口的徐子陵藉黑夜掩護下迅速把瑙重送往佔據的山頭,由工事兵設立簡單而有效的山頭陣地,用以抵擋唐軍追兵的攻擊。   在東南方的制高點,均有人放哨,以備李世民奇兵出現時示警,使撤退大軍可避重就輕的逃走。   從陳留運來的糧食、兵器和各類補給,藏在南面距此二十里外的密林秘處,若一切依計劃完成,突圍軍該在日出後逃抵該處,補充裝備後繼續南下行程。   徐子陵特別留意伊水和洛水兩河的動靜,因為他們的逃亡路線正在兩水之間,先一步掌握李世民水師船隊從那條河道來追,關係到撤退的成敗。   陳老謀來到他旁,細聽洛陽城方傳來的喊殺聲,道:「開始啦!兩座戰塔陣將在二十下鼓音內崩塌。」   遠方喊殺連天,這處卻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靜,把守山頭陣地的三百戰士人人神色凝重,蓄勢以待。   負責出口這一方佈置的全選自楊家軍,無不是能以一檔十的精銳,人數雖少,配上徐子陵如此級數的高手,足可應付任何情況。在以靜制動下,負起押後拒敵的重任。   徐子陵道:「陳公可負責把敵寨劫來的糧草用品運來,這裡交給我使成。」   陳老謀點頭答應,領著十多名親隨重返地道去。   徐子陵遙望高寨,心中湧起不安的感覺。李世民現下究竟身在何處?   寇仲安坐千里夢馬背上,冷然掃硯敵我的攻防戰,攻打第二重壕塑是由麻常負責指揮,這是他從「天刀」宋缺偷師學來的用將法門。   無論如何優秀的人才,若不予他歷練的機會,擴展才能,是難以發光發熱的。正如宋缺要他撐起北方的局面,抵抗李閥的大唐軍,用意如一。又像宋缺迫他作生死決戰,令他在刀道上作出突破。   三十挺弩箭機和十五台飛石大車對壕墊外的敵陣展開無情的狂攻,前者射程五百餘步,後者二百步遠,全推移到離敵陣二百步的距離,在敵人投石機的威脅外。敵人射來的箭矢,由矛盾兵擋格。   五輛木驢車打橫放在前線,己方弩弓手以之作掩護往敵陣還擊。甫一接觸,在弩箭投石的強大攻勢下,敵人血肉橫飛,紛紛撤往戰陣後,如非有長壕阻隔,突圍軍早長驅而前。   寇仲喝道:「取消挖空計劃!」   「轟!」   左方箭塔受不住投石摧殘,傾頹倒塌,壓得陣內戰士慘嚎奔避。   楊麼卿傳令下去,鼓音忽變,通知地道下的人放棄拉倒支架,讓敵陣塌往地底的計劃,以免暴露地下的玄虛。   寇仲暗怪自己失策,想不到敵人志不在守壕,而在乎壕外的對壘交鋒,以致浪費人力。   左寨薛萬徹指揮的萬五唐軍,完成跨河的行動,通過三座木橋注人前方平原,會合以屈突通作主將的大軍,總兵力達六萬人,如展開翅膀的雄鷹,忱兵廣闊的平原上,嚴陣以待。後方是旌旗飄揚的高寨。   如非寇仲有從地底突破高寨的安排,此刻只好認敗服輸,退回城內想辦法。因為在敵方壓倒性的兵力下,配合快速騎隊的衝擊,弩箭機和大炮飛石將失去隔壕進攻的威脅力;倘給敵人截斷退路,更是全軍沒頂的慘局。   號角聲起,敵人終放棄守壕箭塔陣,往後撤退。   寇仲別無選擇,下令填壕,車輪醣醣聲中,餘下的蝦膜車全體出動,推往深壕去,泥土包隨後運至,拋進壕內。   城樓上戰鼓急響,在西南角城樓上的傳信兵以火把打出訊號,通知寇仲敵方有一支三萬人的部隊從西面繞城而至。   楊公卿神色凝重的道:「李世民來哩!」   寇仲搖頭道:「應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立即關閉厚載和定鼎兩門,單雄信和郭善才改由長夏門出城,弩機和飛石大車固守我軍右翼,抵擋敵人衝擊。」   楊麼卿一聲領命,親自指揮行動去也。   寇仲心神一片安寧,無驚無喜,那種與天地合成的感覺回來了,生死榮辱再無關重要,重要的只是在這惡劣無比的戰場上作出最正確的判斷。他雖有一個近乎完美的突圍作戰計劃,可是李世民的戰略才能毫不遜色,任由他出城劇戰,摸清他的虛實,待他兵疲力竭,計窮謀盡,再以養精蓄銳的兵馬,對他落荒逃遁的大軍施以雷霆萬鈞的攔截戰。   他明知李世民的手段,卻是無法改變即將發生的任何事,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全力與對方周旋,力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蹄聲轟天響起。   飄揚著李元吉軍旗的大唐軍,出現在西南平原處,一隊二十人的先鋒騎兵部隊,在兩重壕墊間疾馳殺來,接著是另一支二十人的騎兵,沿第一重壕塑邊沿配合衝擊,硬撼突圍主力軍石翼。   戰鼓聲起。   前方三軍開始推進,從正面迫至。   寇仲拔出井中月,大喝道:「越壕!」   短兵血戰的時刻終於來臨。 第四章 突圍血戰   隨著領軍主將的號令,一排一排的弩箭,在數息的短暫時間下,連續發射十五挺八弓弩箭機射出弦架的強箭,由戰士快速上箭時,另十五挺弩箭機立即接力發射,在射程內的敵騎無一倖免的人仰馬翻,血肉飛濺,情況教人慘不忍睹。   李元吉先鋒騎兵隊的攻勢被這些弩箭機徹底粉碎,倉皇往西撤退,改由盾手及箭手重組攻勢,循騎兵的退路推進,務要把突圍軍中最具殺傷力的重武器牽制,為屈突通的大軍製造機會。   這是個看誰傷得更重的死亡遊戲。   驀地洛陽城東北城樓警報鼓聲響起,傳信旗手更打出敵人進攻東北上東門的旗號。   寇仲和楊公卿交換個眼神,後者眼中透出驚懼神色,這會把仍留守洛陽城八千戰士牽制得動彈不得,無法參加突圍之戰。   突圍軍以盾矛手和刀箭手組成的先鋒部隊,仍依著戰鼓的節奏,越過填平的壕塑,往敵陣推進。   一切就像一個沒法醒過來或能夠改變的噩夢,寇仲心裡暗歎一口氣,李世民確是不世將才,每一招均能命中他致命的弱點。   李元吉軍的突然出現,現在的上東門被攻,均使他被迫改變戰術,就如高手對壘,或國手對奕,每一著均佔盡先機,壓著他來打。   寇仲目光投往左方的伊水,心想幸好有這條大河,否則若讓敵人左右夾擊,怕要立即完蛋大吉。收攝心神,斬釘截鐵的道:「放棄洛陽,全軍突圍!」   楊公卿苦笑道:「這該是最明智的抉擇。」   立即命旗手打出信號,知會城樓上的王玄恕。   「噹!噹!當!」   王玄恕親自敲響城樓的銅鐘,把消息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送往全城的守軍。   寇仲高舉井中月,策著馬兒打個轉,向軍士高呼道:「弟兄們!我寇仲和你們生死與共,我寇仲會是第一個殺進敵人陣中,也將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這番話說得激昂悲壯,配合寇仲無敵的形象,威猛無疇的外貌,深具一種激動人心的感染力,眾戰士立即齊聲吶喊,「少帥軍必勝!」的呼叫聲沖天而起,沒有一個人不戰意大盛,與寇仲的心連結起來,願為主帥效力。   寇仲露出一個與慘酷戰場絕不相襯的笑容,燦爛如天上陽光,從容道:「終有一天,我會從長夏門重回洛陽,絕不會是另一道門。」   楊公卿雙目射出只有寇仲才明白的神色,振臂高呼和應道:「不論生死,我們永遠追隨少帥。」   全軍再次吶喊,甘願死戰。   前鋒軍倏然而止,打橫於距敵八百步處列成五排的長方形陣勢,前兩排山一千矛盾手組成,後三排是刀箭手。   麻常再發號令,兩支各五百人的騎兵馳往戰陣左右兩端,成為護翼。   在這圍城的歲月裡,守城軍並沒有閒下來,日夜不息的由麻常負責操練,於此生死關頭顯現成果。   前鋒軍的指揮是跋野剛,左右騎兵隊分由段達和郁元真率領。   單雄信和郭善才兩隊各二十人的騎兵,此時從長夏門出城,佈陣後方。   李元吉的軍隊,亦在離弩箭機和飛石大炮千步外處停下,靜待進一步的命令,雙方暫成對峙之局,大戰一觸即發。   寇仲目光掃硯枕兵前方的屈突通部隊,心中一片空靈,對戰場形勢無有遺漏,更曉得高寨在敵人懵然不知下,已落入跋鋒寒手上,豎起旗號。   井中月回鞘。   寇仲和楊公卿催馬前進,兩千騎兵隨行,越過被填平的長壕,移到前鋒軍後方。   寇仲向楊公卿道:「千萬勿要讓李元吉攻破我們側翼,待我破陣回來時,我們才發動全軍突圍,這裡全交給楊公啦!」   楊公卿點頭答應,道:「少師小心!」   寇仲乃全軍的靈魂,若他陣亡,突圍軍勢將瓦解冰消。   寇仲露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取出刺日弓,高舉張開,另一手從掛在馬腹的箭筒以獨門手法取出四箭,夾馬前行。   前鋒軍在跋野剛喝令下,往左右退開,讓出通路,予寇仲通過。   氣氛頓時拉緊。   敵陣戰號響起,前一排盾手長盾往地,後一排盾手往上斜舉,形成上下兩重盾牌陣,保護後方箭手。   寇仲單騎來到陣前,仰天長笑道:「天下間誰能擋我寇仲!」   語畢勁箭上弦,連珠發射。   在雙方火把照耀下,一支接一支的勁箭從刺日弓射出,每支均帶螺旋真勁道一道的閃電般往敵陣激射而去。   「噹噹噹!」   盾牌破碎,血肉橫飛,無堅不摧的勁箭視盾牌如薄紙,透盾入身,正面向著寇仲的盾手一個接一個的東歪西倒,血染平原!從刺日弓射出的勁箭仍像永無休止似的,失去盾牌的後排箭手更像被狂風掃落葉般紛紛中箭,眼睜睜瞧著死神的來臨。   寇仲此一手先聲奪人,使己軍士氣再振,齊聲吶喊助威。敵方見勢不妙,戰鼓聲起,先鋒軍步伐一致的朝突圍軍迫來,另分出兩支旗兵分左右兩翼又至。   李元吉軍立即策應,原已止步的先鋒軍開始進擊弩箭機和飛石大炮。   後方的楊公卿知是時候,同高寨方面以火把發出訊號。   高寨擂鼓震天響起,跋鋒寒在一座箭塔頂現身,大喝道:「李唐氣數已盡!少帥軍無敵天下!」   突圍軍除楊家軍外,對地道一事全不知情,忽見高寨落人已方之手,神氣至教人不敢相信,登時軍心振奮,齊聲呼應。   反之,敵人上下人人心神被擾,在未明虛實下,深感腹背受敵的威脅,立告陣勢一陣混亂,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全軍。   寇仲豈肯錯過良機,大喝道:「弟兄隨我來!」   蹄聲震耳下,二十精騎,隨他衝陣而出,以鑿穿的戰術,朝敵殺去。   其他人馬在麻常指揮下,仍緊守崗位,堅拒敵人的衝擊,箭矢漫空向迫來的敵人大軍射去,矛盾兵則持盾舉矛,邊擋來箭邊嚴陣以待即將來臨的肉搏血戰。   楊公卿移往大後方,照應從城內退出的部隊,更負起全局總指揮之責。   弩箭機和飛石大炮忙個不休,配合仍固守南牆的王玄恕部隊的弩箭投石,粉碎李元吉軍右翼攻來的衝擊戰。   雙方不停調兵遣將。   屈突通因高寨失守陣腳大亂,更由於摸不清楚跋鋒寒的實力,無奈下分出一支五千人的騎兵,在後方一字排開面向高寨列成陣勢,以抵擋應付從後而來的攻擊。   戰場上喊殺連天,似若人間地獄。   寇仲一馬當先,手上刺日弓連珠箭發,專挑能在遠程威脅他的箭手下手,箭無虛發,兼之敵人軍心已亂,他與二十飛騎旋風般鑿進蜂擁而來的步兵陣中。   寇仲收起摺弓,井中月出鞘,螺旋勁發下,擋者披靡,整隊人馬就像一把巨型井中月,而他寇仲正是刀鋒銳處,一下於就把敵人攻來的先鋒隊伍沖成兩截,殺入敵方隨後而來的騎兵團去。   以千計的敵騎從四方八面衝來攔截,卻沒有人能是他對手,手下見主帥如此勇猛,人人奮不顧身緊隨他後,殺敵抗敵,寇仲帥旗到處,人仰馬翻,戰況慘烈至極點。   寇仲心神晉入井中用的至境,視在己方軍力數倍之上的敵人如無物,索性把身旁持旗手的大旗取過來,一手揮旗,一手揮井中月,旗卷刀揮下,望著屈突通帥旗高起的敵陣殺去,沒有人能阻延他片刻。   麻常這一方仍堅守階地,幸得寇仲衝亂敵方進攻的隊伍,使他的部隊所受壓力大減,麻常在敵人推進至五十步許的距離,下令刀箭手收弓拔刀,往前衝殺,趁對方隊形未整,己方士氣大振的當兒,步騎兵全軍反撲。   單雄信和郭善才兩支騎兵隊共六十人,共分兩路,從左右殺出,迎擊從兩翼攻至的敵騎,殺得天昏地暗,星月無光,地搖山動。   李元吉的側攻部隊,便被弩箭和飛石大炮拒於二百步外,寸步難進。   在敵軍大後方又是另一番光景,高寨大門敞開,近千被俘虜的唐兵和工事兵等非作戰人員,在奪得戰馬的跋鋒寒和近五百飛雲騎箭矢威脅下被驅趕出寨,亡命向己方橫列案前的騎兵陣奔去,跋鋒寒則藉著這批人的掩護,率領飛雲騎隨後殺來。   指揮騎兵隊的是李元吉心腹大將馮立本,眼睜睜瞧著跋鋒寒攻至,偏是沒法下令手下放箭射向雜在己方俘虜中的敵人,時機稍瞬即逝,倏然間整個五千人的騎兵隊給俘虜衝亂,而敵人在跋鋒寒領頭下,氣勢如虹,勢如破竹的把騎兵隊斷作兩截,更因俘虜四散竄逃,令騎兵無法作有效的攔截反擊,縱使人數在對方十倍以上,仍是一籌莫展。   高寨火光冒起,濃煙沖天,陷進火海申,更添突圍軍威勢。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位於全軍核心虛的屈突通和手下諸將,忽然發覺身處險境,後方來的跋鋒寒,前方是所到處血肉橫飛的寇仲騎隊,兩軍均是銳不可擋,以他帥旗所在處為目標,再無選擇下,中軍步騎兵五千人,往西移避,望與李元吉大軍會合,再重整軍容。   帥旗一動,全軍立受影響。   突圍軍齊聲吶喊,奮身殺敵。   麻常、單雄信、郭善才三支部隊逐寸逐寸的往前殺去,唐軍則節節敗退。   楊公卿知是時候,下令王玄恕把留守洛陽的部隊全數撤出。   城內立時煙火四起,原來在城牆大街早堆滿乾柴,燃點後熊熊燒起,截斷通往城南牆上牆下的所有通道,令入城的唐軍無法追擊。   此時寇仲和跋鋒寒終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場核心處會師,敵人潮水般往西退卻,突圍之路以已暢通無阻,可是寇仲和跋鋒寒卻曉得前路仍是艱辛,敵人退而不亂,何況李世民的主力大軍仍末現身,那才是突圍軍最致命的威脅。   戰爭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突圍軍先拆毀跨過伊水的三座浮橋,然後且戰且退,李元吉和屈突通的聯軍重組後集結五萬步騎兵,窮追不捨。   待突圍軍撤到地道南端出口的山頭陣地,立即全軍反撲,加上徐子陵的生力軍,終守穩陣腳,迫得李元吉大軍後撤。   由開城出擊突圍,戰至此時,雙方各有傷亡,突圍軍山一萬八千人減至一萬五千人,陣亡者達三千之眾,更失去王隆、薛德音和暢江三將。唐軍死傷更逾六千,可見戰情之慘烈。   王玄恕成功把大批突圍戰馬送抵山頭陣地,當然包括徐子陵的萬里斑和跋鋒寒的塔克拉瑪干在內,此為逃亡大計的重要部份,必須將所有人轉為騎兵,才能以最機動和快速的方法避過敵人的攔截,逃離敵人的勢力範圍。   寇仲、徐子陵、跋鋒寒和楊公卿立在山頭陣地高處,在東方天際曙光初現下,遙觀李元吉軍形勢。   四人均是渾身浴血,也不知是敵人的鮮血還是從己身傷口消流的鮮血。   雖成功突圍至此,可是四人無不心情沉重,且有四面楚歌的危機感覺。直到此刻,他們仍不曉得李世民大軍所在位置。   兩個時辰的激戰,突圍軍師老力疲,再難像剛才如出押猛虎似的應付另一場激戰。   洛陽城的人被撲滅,城頭換上大唐軍飄揚的旗幟,似在對他們耀武揚威。幸好高寨化成一片焦土,使他們稍有戰勝的成就感。   雖明知李世民的策略是先挫其鋒銳,疲老其師而後追擊截殺,他們仍是別無選擇的踏進這陷阱去,而現在他們正處身陷阱內,等待被獵殺的命運。   此時麻常來報,一切準備就緒,可以隨時上路逃亡。   跋鋒寒沉聲問道:「南方有沒有動靜。」   麻常搖頭道:「一切如常,李世民的主力大軍該不會埋伏在前路,只要我們的馬夠快,可在壽安和伊闕的唐軍完成封鎖前逃離伊洛河原。」   他們於南方高處設置哨崗,那一方有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耳目。   楊麼卿歎道:「此正是李世民的策略,看準我們逃往南方,突圍後必須日夜兼程穿過壽安和伊闕間河原的關口,而他則可從水道於我們人奄馬乏之際在任何一點攔截我們,另一方面李元吉和屈突通則封鎖我們後路,將我們困在伊、洛兩水之間。」   寇仲極目左方洛水,斷然道:「突圍戰就是比拚雙方速度的戰爭,誰的行動快,誰便是成功者。我們立即啟程,靠伊水西岸南下,由我們負責押後。」   麻常領命去了。   徐子陵淡淡道:「李世民正在城內。」   眾皆愕然。   楊公卿訝道:「子陵為何有此看法?」   徐子陵道:「即使李世民猜到我們會往南逃走,可是終不能落實猜想。以他一向穩健的作風,最佳戰略莫如以不變應萬變,把握到我們的逃走路線後,在城內集結水師船隊,待天明後將水師一分為二,開閘分從伊、洛兩水追趕我們,那時主動全在他手上,而我們更要應付壽安和伊闕的唐軍,前有攔堵後無退路,我們只餘挨打的分兒。」   跋鋒寒點頭同意道:「子陵言之成理!」   徐子陸續道:「待拆除兩河的障礙物後,就是李世民水師空群出動的時刻。」   話猶未已,洛陽西南洛水處出現幢幢帆影,李世民的水師船隊終告現身。   寇仲深感自己靠伊水西岸逃亡的選擇絕對正確。大喝道:「好小子!就比比看是我們的馬快還是你們的船快,我們走!」   寇仲四人和殿後只剩下四百餘人的飛雲騎全體踏磴上馬,朝己方南行的隊伍趕去。   敵方戰鼓聲起,騎兵全體出動,超過二萬的騎兵隊,再無任何顧忌,在李元吉親率下漫山遍野的追來,不予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   在李世民超卓的戰略部署下,張開天羅地網,務要把突圍軍一網打盡。至此突圍軍優勢和主動全失,陷身於貓捕老鼠的死亡遊戲中。   寇仲處此無可再惡劣的形勢下,反激起強大的鬥志,即使最後突圍軍全軍覆沒,也要李世民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第五章 生死之間   寇仲、徐子陵、跋鋒寒、楊公卿、麻常、陳老謀、王玄恕、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郁元真、段達等十多人,在午後的陽光下,蹲在山頭高地一處莽樹叢後,遙觀三里外遠處按兵不動的李元吉二萬騎兵部隊,三縷煙火,梟梟升起,知會遠方唐軍突圍軍的位置。   五艘補給船從伊水駛至,為李元吉軍送來用品糧食。   眾人無復破圍而出的興奮心情和威猛形象,為減輕戰馬的負擔,沉重的盔甲均在途中棄掉,且因人人身上多少掛綵,因失血和奔波以致臉色蒼白,頗有窮途末路的景象。   寇仲雙目閃閃的注硯敵陣,狠狠道:「李元吉何時變得這麼精明,我停他也停,擺明要吊在我們後方鍥而不捨,卻避免交戰。」   跋鋒寒沉聲道:「我們應沿洛水走而非伊水,那至少可曉得李世民的追兵所在。」   眾人默然無語,敵人策略高明,迫得他們不住逃亡,然後在適當時機,於他們兵疲馬乏時,發動攻擊,一舉把他們徹底擊垮。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道:「我們定要設法擺脫李元吉的追兵,始有希望闖過李世民那一關。」   寇仲環觀遠近形勢,伊洛河原平坦的沃野至此已盡,地勢開始起伏變化,在正南處一列山巒延綿擴展,東抵伊河,西接大片古木參大的原始樹林,若往西行,快馬可在兩個時辰內抵達洛水東岸。   一道小河從山區倘流蜿蜒而至,流入伊水。他所率領疲不能與的戰士正在小河兩旁休息進食,戰馬則吃草喝水。   寇仲仰首觀天,通:「師傅!風向會否改變?」   除跋鋒寒和徐子陵外,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其所云。   跋鋒寒細觀天雲,道:「若為師所料無誤,今晚仍風向不改的吹西北風,只要我們放火燃燒山區東北的密林,西北風會帶來濃煙,阻截追兵。」   楊公卿等均聽得精神大振。   麻常皺眉道:「我們往來伊洛,一向走山區西面開發的林路,走山區卻從未試過。」   王玄恕道:「山中有通路。」   眾皆愕然,此話若從曾在王世充麾下任事的任何一人口裡說出,絕沒有人奇怪,但王玄恕一向養尊處優,怎會曉得山區內的情況。   王玄恕顯是想起父兄,神色一黯,垂頭道:「父皇他……唉!爹曾令我勘察洛陽南方一帶山川形勢,所以我曾多次進出山區,山區南端有一處出口,可抵伊闕西北的林區。」   眾人恍然,王世充一向貪生怕死,遣兒子勘察形勢,是為預留逃路。   寇仲道:「那就由玄恕領路,現在我們先使人到山區西北樹林處做手腳,我們今晚就撇掉李元吉,逃之夭夭。」   單雄信擔憂道:「我們雖可暫阻李元吉追入山區,可是進山區後更是全無退路,只要李元吉知會李世民,李世民河與壽安和伊闕兩支部隊會合,在山區南方出口守候我們,若我們被困山區,將是全軍盡沒的結局。」   寇仲微笑道:「若非玄恕通曉山中形勢,誰敢取道山區?」   跋野剛同意道:「當然是捨山區而取林內官道,既快捷又方便。」   寇仲像已成竹在胸,從容道:「這正是用兵貴奇的道理,李元吉正因猜到我們不敢入山,故而按兵不動,任由我們從林中官道南逃,因為李世民正忱兵另一邊出口,作好一切工事防禦,來個迎頭痛擊。我們改採山道,必能令他陣腳大亂,我們則有機可乘。」   跋鋒寒淡淡道:「這叫險中求勝。」   楊公卿歎道:「三個出口,李世民只能把守且二,我們如能在李世民完成攔截前先一步出山,當然一切沒有問題,否則亦不該選擇李世民親自把關的出口。」   眾人皆明白他歎氣的因由,是為對此無從揣測。   王玄恕道:「貼近伊水的出口非常隱蔽,敵人未必知道。」   寇仲壓低聲音道:「一晚工夫能否通過山區?」   王玄恕道:「若不停趕路,仍須半天,但這樣恐怕人馬均支撐不住。」   寇仲再往上空瞧去,雙目射出深思的神色,通:「那我們就定下後晚出山的目標,今趟將輪到我暗敵明,當天上獵鷹盤飛時,李世民也離我們不遠哩!」   黃昏時分,西北方山林突然火起,迅速蔓延,火勢猛烈,往東南席捲而來,人屑濃煙,把李元吉追兵的前路截斷。   最微妙處是突圍軍先集中在山區和窄道問的山頭,在濃煙掩蔽敵人視線的當兒,始迅速進入山區,今李元吉方面一時難以把握他們取道山區還是從林中官道撤走。   在王玄恕領路下,全體將士牽騎疾行,登山下谷,穿林涉溪,在連綿的山區疾行,至天明時人馬均筋疲力盡,藏在一處隱蔽的峽林內休息,爭取睡眠的時間。   此時深進山區達四十里,離南端隱蔽出口只有十多里路。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對這類艱苦旅程習以為常,打坐半個時辰大致回復過來,帶著獵鷹無名,三人攀上峽旁最高的山峰,俯察四周形勢,只見山勢迷漫,峰巖互立,群山起伏綿延,茫茫林海依山形覆蓋遠近,偶見溪流穿奔其中。可惜三人均是心情沉重,無心觀賞。   寇仲拂掃無名羽毛,安撫它想振羽高飛的意欲,道:「哈!似乎真的撇掉李元吉哩!」   跋鋒寒道:「李元吉並非蠢材,應不會冒險進入山區。當他從馬蹄足聲肯定我們逃進山區後,會一邊扼守山區北方出口,一邊把消息以最快方法通知李世民,著他封鎖山區南部所有出口。」   寇仲仰百大空,迫:「我想放無名在我頭上繞幾個圈子,該不會出岔子吧?」   跋鋒寒一拍懷內射月弓,傲然道:「有射月弓作守護神,誰能傷他。」   寇仲開懷笑道:「小子這麼快信心盡復,小弟口服心服。」   鬆開縛著無名的鏈套,無名一聲嘶鳴,沖天而上,飛個痛快。   跋鋒寒見徐子陵凝神沉思,微笑道:「子陵能否猜到,李世民這個人會令我有甚麼聯想呢?」   寇仲代猜道:「是否比他作狼呢?」   跋鋒寒愣道:「你是否曉得通靈異術,可窺見我心裡的秘密,這是沒可能猜得中的。」   寇仲雙目閃耀著懾人的輝芒,沉聲道:「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首先我想到的是你們崇拜狼,而李世民正是一頭狼,更是那最可怕的一頭狼王,它正伺機而噬,要一擊即中。牛群早曉得在四周巡梭的狼群志在恐嚇它們,令它們心力交棒,但仍是沒有辦法不給弄得疲於奔命,只餘待死的分兒。」   跋鋒寒點頭道:「李世民用的確是狼的戰術,比我們突厥人更運用得出神入化。我們正是那群待噬的牛,而李世民則是那頭在附近徘徊的狼王,領著一批惡狼,當牛筋疲力竭時,惡狼先衝散牛群,待有牛兒落單,即群起而噬!牛兒雖比之任何一頭狼強壯,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隔離牛群的牛兒絕無脫身機會。」   寇仲苦笑道:「只恨我們明知如此,仍要像待宰的牛兒般一籌莫展。」   跋鋒寒道:「惡狼致勝之法,靠的是絕對的專注、耐性、鍥而不捨的精押。眼前每刻都是關係生死般重大的字,不能錯過任何機會。我們想看到長江,必須學曉對付狼的伎倆。」   寇仲思索片晌,朝徐子陵道:「陵少在想甚麼?」   他並沒期待真正的答案,只是想徐子陵提供高見。   豈料徐子陵坦白招供道:「我在想若只准我在此刻見到師妃暄或石青璇其中一人,我會選誰呢?」   寇仲和跋鋒寒臉臉相覷,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子陵竟坦然說出心內的秘密,且是這麼私人的問題。   徐子陵淡然道:「幸好我永不用在現實中作這樣的選擇,否則我會選擇兩個都不見。」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聽子陵的說話,隱有生離死別的味道,是否不看好我們明晚的突圍戰?」   徐子陵歎道:「你該比我更清楚,只要康□利放出獵鷹,掌握我們從何處出山,除非我們三人肯捨棄其他人逃命,否則必死無疑。」   寇仲苦笑道:「這真相真殘酷,老跋怎麼瞧?」   跋鋒寒目光投往愈飛愈高的無名,漫不經意的道:「從沒有一刻,我感到死亡是那麼接近和不可逃避:即使面對畢玄亦沒有這種感覺。坦白說,我非常享受這種死亡的感覺和壓力。兄弟!應否把無名召下來,它離開了我射月弓的保護範圍。」   寇仲微笑道:「既然我們心死無疑,就要死得漂漂亮亮的。」   接著發出尖嘯,召無名回來。   倏地破風聲起,在西南的一座山峰後升起六個黑點,迅速擴大,快速飛至,赫然竟是唐軍篆養,用來對付無名約六頭惡鷲。   三人自然反應的分別掣出刺日、射月、拓木三弓,架箭在弦。   無名本能地感到危險,一個盤旋朝三人站立處滑翔急降,一下於從離他們頭頂逾百丈的高空,滑瀉近五十丈。   此時六頭惡鷲毫無顧忌的看準無名,迫至離無名只有二十多丈的距離,振翼加速,疾如箭矢。   弓弦聲響,三支勁箭劃破虛空,趁無名繼續下滑,朝在它頭上聯群襲來的惡鷲疾射。   鷲嘶利落,三鷲同時中箭身亡,墜往兩山問的深淵,其他三鷲吃驚散飛,在三人有機會射出第二支箭前,亡命飛逃,轉瞬沒在山巒後。   無名回到寇仲肩頭上。   寇仲收回刺日弓,猶有餘悸的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徐子陵道:「李世民應在附近。」   跋鋒寒搖頭道:「李世民們在山區外,今趟只是意外事件。這種產自大草原的惡鷲性情兇猛好動,篆養者必須每天放它們自行覓食,以保持其凶性。它們非是受指示攻擊無名,只因獵鷹是它們從小就被訓練的攻擊目標,故見到無名會自發性的攻擊。」   寇仲輕撫無名,呼一口氣道:「這叫得來全不費工夫,若能把其他三頭射下來,那有多好。」   跋鋒寒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六頭禿鷲只剩三頭飛回去,敵人會有甚麼反應?」   寇仲道:「當然曉得是遇上我們。照道理康□利該派出獵鷹,看看我們在甚麼位置,獵鷹可以安全地在箭矢不及的高空偵察敵人,康輔利不曾錯過這良機。」   跋鋒寒道:「這或者是我們在出山前唯一除去對方獵鷹的機會,還不立即動手腳。」   寇仲忙掏出陳老謀給他盛載毒液的小瓶子,為無名一對鷹爪尖鋒塗上毒液。完成後寇仲欣然同停在護腕甲上的無名道:「乖寶貝你榮升一級,從獵鷹變成毒鷹,要你同類相殘只是迫於無奈,因為戰爭就是這個樣子,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真多廢話。」   三人均心情緊張、目光搜索西南天空。   寇仲一震道:「他娘的!果然給老跋猜個正著。」   在藍天白雲下,一個僅可目見的黑點在高空出現,在山巒上盤旋緩飛,逐漸接近。   無名露出注意裨色,鷹目精光閃閃瞧著高空上的同類。   跋鋒寒道:「鷹性好鬥,會攻擊進入它所在領空的其他同類,極其殘忍。通常,免致兩敗俱亡,只是驅逐的性質。去吧!」   寇仲早等得心焦,發出進攻的鷹言,無名振翼高飛,朝三人頭頂上的敵鷹斜衝而上。   事關全軍存亡,三人捉心吊膽,屏止呼吸的仰首觀望。   敵鷹發覺危險迫近,更可能認為自己是入侵者,一個急旋,往西南飛出。無名不知是否因被困鎖多時,火氣特猛,迅疾如風的追上敵鷹,兩爪箕張破空翔下,往敵鷹背抓去。   羽毛激飛,敵鷹一聲嘶鳴,往下急墜逾三十丈,才振翼續飛,無名沒有乘勢追擊,不降反在空中耀武揚威的盤旋。   跋鋒寒目光追隨不住遠去的敬鷹,沉聲道:「跌!跌!跌!」   敵鷹繼續遠去,變成個小黑點。   徐子陵嚷道:「成功哩!」   寇仲懊喪的道:「不是見血封喉嗎?難道沒有抓破皮肉?」   敵鷹異常的飛行姿態,在三人期待渴望中,下墜十多丈,又繼續飛行片刻,始往下急墜,誰都看出敵鷹果是毒發身亡。   寇仲和跋鋒寒同聲歡呼,雀躍不已。   徐子陵歎道:「現在該是九死一生,比之以前大有改善。」   前者道:「我們現在究竟有多大成功突圍逃亡的機會?」   寇仲搖頭道:「不…我們定能突圍逃走,因為老天爺仍站在我們的一方。」   在多雲的西方天際,掛著一鉤鐮刀似的下弦殘月,雲隙處隱可見到一、兩顆黯然無光的星辰,就這麼一個晚上,突圍軍離開山區,悄悄從隱蔽的出口,注進伊闕西北方的疏林區。   寇仲冒險放出無名,在周圍偵察遠近形勢,肯定沒有敵人在近處埋伏,遂下令開始邁向危機四伏的艱鉅旅程。   他把突圍軍分成五軍,自己親率二千前鋒軍居前,在跋鋒寒和徐子陵輔助下負起突圍開路的重責。   楊公卿、麻常、王玄恕的二千軍居中,總攬全局。   押後軍二千,由跋野剛指揮,祁元真為副。   左右兩翼軍各千五人,分由單雄信和郭善才作主將。   他們的目標是要穿過壽安和伊闕間的丘陵疏林地帶,直奔南方。   無名回到寇仲肩頭,寇仲一邊策騎穿林過野,邊道:「李小子非比李元吉,我們必須小心應付。」   跋鋒寒和徐子陵默然不語,沒有回應。   林木漸疏,先鋒軍抵達密林邊沿區域,林外野原黑壓壓一片,教人心頭沉重。   寇仲忍不住問徐子陵道:「有甚麼不尋常的感覺?」   徐子陵勒馬停定,沉聲道:「敵人在外面!」   跋鋒寒雙目神光電閃,道:「我們再無退路,只有向前面闖,以快制慢。」   寇仲點頭道:「就是如此!」忽然石破天驚的狂喝道:「弟兄們!隨我來!」   夾馬領先出林,徐子陵、跋鋒寒緊隨其後,領著一千騎,像一條怒龍般拋開一切顧忌,刺進夜色茫茫的原野去。   其他四軍接續出林,蹄聲震動大地,萬餘騎在草原上狂馳。   靂地喊殺聲起,前方與左右處各有火把光湧現,隱約見到漫山遍野均是唐軍,以驚人的聲勢把去路完全封鎖,再迎頭朝他們殺來。 第六章 血染戰袍   寇仲三人領軍出林之前,曾細想過各種可能性,例如唐軍告警的烽煙四起,屯駐山區外各戰略要點的唐軍部隊四方八面趕來截擊,而他們則以集中對分散,以快對慢,迅速橫過草原,逃往南方等等,卻偏沒想過眼前這般情況,就是敵人竟掌握到他們突圍的路線,嚴陣以待迎頭痛擊,而他們直至此刻仍無法猜到李世民在失去獵鷹後如何掌握到他們所選的路線。   朝他們殺來的是騎兵部隊,兵力在萬人許間,領軍大將狂喝道:「本人王君廓是也!寇仲你已走投無路,還不棄械投降?」   寇仲早彎弓搭箭,哈哈笑道:「王大將軍不嫌言之過早嗎!」   「哩」的一聲,勁箭離弦,直朝正從千步外領軍馳來的王君廓射去。   王君廓不慌不忙,左手盾牌護身,右手長矛閃電前挑,正中箭鋒,「噹」的一響,王君廓虎軀劇震,終成功把箭挑飛,顯示出深厚的功力和精準的矛術。   左右十多親衛高手立即拍馬搶前,護在王君廓前方,陣勢尚未完成,跋鋒寒和徐子陵遠射而來的兩箭,貫穿其中兩名親衛胸膛,血濺墜馬。   王君廓一聲令下,以他為首的前鋒軍速度減緩,人人舉盾護擋,兩翼騎兵加速衝刺,像一對巨鉗般從左右衝擊而至,在騎戰部署上當得上因敵制宜、靈活如神。   寇仲見勢不妙,心忖若硬給王君廓纏鬥於此,待得更多唐軍來援,必無倖免。遂發出命令,單雄信和郭善才兩支翼軍立即衝前,迎擊左右殺來的敵騎。自己則和徐子陵、跋鋒寒形勢不變,像井中月的尖鋒領著二千騎兵,直衝以王石廓為首的敵陣。   箭矢漫空,敵我雙方在短兵相接前互以強弓勁箭遠距攻擊,不斷有人中箭墜馬,飲恨當場。   馬蹄踢起的塵土直捲夜空,蹄聲起落的轟鳴搖撼天地,雙方兵將迅即投入慘烈戰鬥,就像一個沒完沒了的人間屠場、修羅地獄。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身先士卒,為手下擋去大部分箭矢,他們已無暇發箭,寇仲的井巾月、跋鋒寒的偷天劍、徐子陵的長矛,或砍或掃,或挑或拂,使把敵騎射至的勁箭擋開,殺進敵陣去。   喊殺聲震天響起,頓然間他們面對三方全是如狼似虎、奮不顧身殺來的敵人。   即使以徐子陵之愛好和平,不願殺生的天性,在這種情況下亦別無選擇,真氣貫注長矛,護在寇仲右翼,長矛靈如能毒似蛇的遇敵刺敵,見人殺人。   跋鋒寒護在左方的偷天劍比誰都更狠更辣,使寇仲全無左石之憂,專注前方,井中月黃芒每一閃耀,總有人應刀倒地。   本立在他石肩的無名吃驚下飛上高空,寇仲在血肉橫飛的惡戰中,再無暇兼顧。   他們對敵人的部署一無所知,只曉得全力破敵突圍,朝南殺去。   王君廓並沒有和他們三人硬撼交鋒,避過三人,率親兵猛攻二人後方緊隨而來的部隊。   殺聲再起,敵我左右翼軍短兵相接,近身肉搏於馬背上,戰幔全面拉開,殺得天昏地暗,慘烈至極。   跋鋒寒見勢不妙,若給王右廓把他們的前鋒部隊分中切斷,楊公卿和跋野剛隨後而來的中軍和押後軍,勢將被截斷於後,那時縱使他們能突圍而去,隨後而至部隊勢遭圍殲之綱,大喝道:「子陵和我去殺王君廓!」   這句話以真氣迫出,蓋過所有兵器交擊和斯殺聲,敵人立時陣勢微亂,人人都想到跋鋒寒和徐子陵,確有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能力。   寇仲喝應道:「你們去吧!且看誰能擋我!」一刀疾劈,衝來的敵騎給他劈得飛離馬脊,連人帶兵器拋墜遠方。   跋鋒寒和徐子陵即策騎回衝,在敵陣中闖出血路,往王君廓所在殺去。   寇仲狂喝道:「弟兄隨我來!」   手下同聲吶喊,決意死戰,在寇仲領頭下所到處人仰馬翻,轉瞬破開敵方騎陣,怒龍般衝到敵陣後方。   驀地左方山林間殺聲震天,一隊近五千人的騎兵隊在尉遲敬德、龐玉和長孫無忌率領下,掩殺而至,聲勢驚人至極點。   同一時間大後方蹄聲轟鳴,漫山遍野的唐軍騎兵循突圍軍路線穿林而來,望著跋野剛的押後軍縱騎衝刺。   寇仲此時領著僅千多人的騎兵隊衝上一處丘陵高地,後方徐子陵和跋鋒寒則領著數百人仍與敵騎纏戰不休,為楊公卿趕至的中軍開路,兩方翼軍則成混戰之局,在廣闊的丘陵草原你追我逐,戰情激烈。   寇仲首次生出大勢已去的頹喪感覺,他千辛萬苦,施盡渾身解數逃到這裡來,眼見突圍在望,豈知一下子所有希望均被李世民的優越部署和如狼似虎的悍將雄兵所粉碎,全軍被衝擊得支離破碎。   而他正面臨兩個選擇,一是迎擊尉遲敬德正橫切而來的部隊,一是回身返回後陣,與己軍會合重組突圍。   寇仲振起精袖,大喝道:「弟兄們!隨我來!」就那麼策馬回頭,重返後陣。要死大家就死在一起吧!   跋鋒寒和徐子陵剛好殺出重圍,後面是楊公卿和麻常所率領的實力仍算完整,保持隊形的二千中軍,忽然號角聲起,正跟他們浴血苦戰的王君廓騎兵隊竟散開放過他們,潮水般往北馳去,擺明是要與從樹林中緊跟著跋野剛的押後軍的人馬前後夾擊他們,戰術靈活高明。   寇仲和跋、徐兩人交換個迅快的眼神,均曉得李世民正在附近,以號角指揮這場月黑風高下的截擊野戰。   四方遠近全是火把閃耀的芒光,一時間弄不清敵人部署虛實,王君廓軍的改變目標,更登時令他們完全暴露在由西面漫野攻來由尉遲敬德、長孫無忌和龐玉所領唐軍的衝擊下。   寇仲當機立斷,狂喝道:「小陵、老跋護送楊公所部突圍,其餘的弟兄隨我來。」就那麼領著千餘手下,從中軍隊伍間穿過,朝若王君廓的騎兵隊尾巴殺去。   心中更曉得兩支翼軍宣告完蛋,淪為敵人追殺的目標。   跋鋒寒和徐子陵齊聲答應,領著千許騎兵離開中軍,迎擊西面而來的敵人。楊公卿和麻常的中軍繼續往前使闖,這批人全足追隨楊公卿多年的子弟兵,作戰經驗豐富,上下齊心,際此兵荒馬亂之際,仍陣形不變,前衝者盾牌舉前,護人保馬,全速催騎,望南衝殺。   殺聲震耳,跋野剛本意是要力抵從後方追來的敵人,見寇仲回師來會,忙改變主意,捨後方敵人朝前衝殺,變得王君廓的騎兵隊前後受敵,陷於劣勢。   寇仲展開人馬如一之術,超前逼敵人展開正面交鋒,敵人離召能敵之將,他乘勢進擊,更是斬瓜切菜的到處人仰馬翻,即使以唐軍的訓練精良,亦告吃不消,四散奔避,任他長驅直入,轉眼與跋野剛押後軍會合。   寇仲一聲狂喝,又回師往南殺去,便把敵人沖成兩截,領著跋野剛三千押後軍,破圍而出,朝楊公卿、麻常由中軍變成前鋒軍的隊伍追去。   跋鋒寒和徐子陵則到了生死一線的危險境地。他們深進敵陣,來回衝殺,務要把兵力在他們四倍以上的敵騎盡力牽制,雙方均傷亡慘重,他們的手下減至七百多人,且被敵人成功切斷,只能各自為戰。   掉在草原上的火把在雜樹間燃起大小數百處火頭,熊熊光絨下戰場血紅一片,烽煙四起,目所能及的戰場均是追逐廝殺的敵我騎兵,馬軀人體,伏屍處處,情況慘烈!   「噹!」   跋鋒寒挑開龐玉從側攻來的寶劍,反手一劍疾刺龐玉胸口,龐玉正被他的偷天劍震得手臂酸麻痛楚,無力回劍擋格,只好往馬側傾斜躲避。   跋鋒寒招式突變,劍鋒刺進龐玉左肩,正要運勁傷他筋骨,一個黑點照面拂來,原來尉遲敬德的歸藏鞭悄如電點至,無奈下收劍挑擋,長孫無忌趁機護著受傷的龐玉退開。   歸藏鞭尚要進攻,突見跋鋒寒身旁唐軍紛紛墜馬,赫然是徐子陵殺至,連挑十多人後一矛刺向尉遲敬德,任後者如何自負,也不敢力抗兩人聯攻,忙隨長孫無忌等後撤。   徐子陵喝道:「我們走!」   跋鋒寒環目一掃,身邊追隨者僅餘百多人,哪敢戀戰,喝一聲「好」,與徐子陵並騎衝前,朝西殺去。   兩人均是氣脈悠長,雖身上多處負傷,仍夷然不懼,視敵方千軍萬馬如無物,趁敵方三大主將退避的空隙破綻,數息間衝出重圍,可是身旁僅餘二十多名手下,差點全軍覆沒。   後方敵人重新分出一軍,在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率領下繼續追至。   跋鋒寒指著西面密林,大喝道:「那邊走!」   徐子陵拋開要與寇仲會合的念頭,與手下追在跋鋒寒身後,往西面遠處密林逃去。   大地草原在馬蹄下向後飛瀉,忽然前方火把光起,一隊人馬從密林衝出,人數達二千之眾,領頭者竟然是本該守在山區北端出口的李元吉,在薛萬徹、秦武通、李南天、馮立本等諸將簇擁下,迎頭殺至,截斷前方去路。   李元吉哈哈笑道:「你們能逃到哪裡去?」   跋鋒寒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知別無選擇,曉得唯一生路,就是破圍入林,否則必難生離此地。   徐子陵不忍手下陪他們送死,回頭喝道:「你們往南撤走去找少帥,他們由我兩人應付,這是命令!」   眾手下策馬向南,橫逃開去。   跋鋒寒和徐子陵則策馬反朝北奔,避開李元吉的主力,迎向敵騎側翼。   另一方面楊公卿和麻常的中軍,奔過一處小丘後,竟遇上敵人龐大的軍隊,李世民的帥旗出現前方一座山丘高處,近二萬唐軍橫向排列,全是機動性極強的騎兵,軍容鼎盛。   李世民在李神通、羅士信、史萬寶、劉德威、李君羨、梁實等十多名將領簇擁下,穩坐馬背上發佈命令,三支各二千人的騎兵隊竹從前方左中右三路殺來,不容他們有任何喘息的機會空間。   敵人以逸待勞,實力又遠超於他們,確有一舉把他們粉碎的聲勢,楊公卿和麻常見勢不妙,揮軍迎擊右翼攻來的敵騎,希望一鼓作氣下,在左中兩軍趕來前,先一步突破敵陣,逃往西面五里外洛水東岸的密林區,那是他們唯一的生路。   幸好此時寇仲和跋野剛所領二十餘騎,加上單雄信和郁元真兩隊翼軍的殘餘五百多人,合共四千騎從後掩至,在寇仲帶頭下硬把唐軍衝散,與楊公卿和麻常的部隊會合,一先一後望西衝殺。   號角再起,李世民全軍發動,名震天下的玄甲精兵,在兩支騎兵隊配合下,漫山遍野的殺至,一下子就把突圍軍斷成兩截,楊公卿和麻常的部隊繼續望西突圍,寇仲的部隊卻被截著狠攻猛擊。   戰爭終到達決定性的關鍵時刻。   在戰場上,任你武功蓋世,也絕不可給敵人纏著,否則敵兵會如蟻如蝗般愈聚愈多,纏得你顧此失彼,無從展開手腳,到那時必被拆骨分屍,無有僥倖。   跋鋒寒和徐子陵對以寡敵眾經驗豐富,一瞧李元吉方面軍容形勢,曉得難以力敵,最糟是不知對方林內是否尚有伏兵。   他們展開人馬如一之術,堪堪避過以李元吉為首的一眾敵方硬手,朝敵陣較薄弱的翼軍衝殺,正是要借敵人兵馬把李元吉等阻隔在較遠方處只要他們行動夠迅快,可在李元吉形成包圍網前,突圍入林。   徐子陵和跋鋒寒一矛一劍,全力展開,馬到處只要有人進入矛劍的勢力範圍,必濺血墜馬。   可是敵人並沒因此膽怯散逃,且人人前撲後繼的殺來,重重疊疊,奮不顧身的務要包圍困死兩人。   兩人所到處屍骸狼藉,血流成川,戰況激烈至極點。   驀地前方劍氣劇盛,劍芒耀目,領頭的跋鋒寒在剎那間作出判斷,曉得遇上敵方高手,再不能像對付一般戰士般隨手打發。如給對方硬阻於此,不片刻待李元吉等人趕至,明年今晚此刻將是他兩人忌辰。   他立即收攝心神,定神朝前望去,驟眼見到的竟是點點劍芒,既瞧不到劍從何方擊至,更看不到敵人。   跋鋒寒哈哈笑道:「就先宰掉你楊虛彥吧!」   在馬背上左右晃動,避過兩支刺來的長矛,又以腳踢飛另一名從地上爬起來欲偷襲他座騎的敵兵,偷天劍化作一道變幻莫測的光束,破空而去,直取楊虛彥。   以細碎劍氣影響對手視力乃楊虛彥的拿手本領,影子刺客之名正是由此而來。   可跋鋒寒何等人也,功聚雙目,立即看得一清二楚,連劍出擊,拚著受傷,亦要藉機一較高下,如能重創至乎殺死楊虛彥,當然非常划算,故此一劍乃跋鋒寒全力所聚。   楊虛彥策馬從兩騎中竄出,陰惻惻笑道:「跋兄已是強弩之末,還想逞強嗎?」   倏地劍往下壓,斜指跋鋒寒,似攻非攻,右手卻朝跋鋒寒拍去,本來白淨修長的手在剎那間由白轉紅,再由紅轉黑,詭異邪惡至乎極點。   跋鋒寒心中想起《御盡萬法根源智經》,但見前方變成儘是楊虛彥似能塞天蓋地、邪惡可怕的黑漆漆巨靈之手。   在他後方的徐子陵此際亦到了生死立判的關鍵時刻。   勁氣罩空而來,他不用回頭去看,也知李元吉躍離馬背,向他凌空撲擊。   徐子陵此際正深陷在重圍之中,他每一刻都要擋格從四方八面攻來的兵器,而李元吉正是看透此點,故放手全力向他凌空撲擊,只要他分神應付,在地面前撲後繼朝徐子陵狂攻的敵人肯定可把他亂刀刺成肉醬,若他不埋李元吉從天攻來的裂馬槍,當然是飲恨於李元吉手下的結果。   縱使徐子陵能勉強擋過李元吉此槍,可是李元吉一旦槍勢展開,定能把他纏死,待其他大將高手趕至,兩人更是休想脫身。   徐子陵處此生死存亡之際,心神仍是一絲不亂,無有遺漏,不但清楚自己的處境,更清楚跋鋒寒方面的情況,清楚曉待他和跋鋒寒間,只有一個人能脫身離開,而徐子陵已決定犧牲自已來成全跋鋒寒,讓他留下性命去完成擊敗畢玄的夢想。   「臨!」   徐子陵吐出真言,全場皆震。 第七章 山窮水盡   寇仲領著手下奮勇苦戰,遂寸逐尺的往西推進,追隨他的將士不斷倒下,四周則是殺之不盡,密密麻麻的敵人。   在他左方的單雄信忽然一聲驚叫,隨著倒地的戰馬拋滾地面,原來戰馬因多處受傷,失血過多,終捱不住。   寇仲心中叫糟,卻是無法分身,十多名敵軍立把單雄信團團圍住,刀劍矛斧齊下,單雄信就此完了。   寇仲瞧得睚眥欲裂,心中大怒,井中月閃電劈出,敵騎紛紛墜地,寇仲像失去理智般,只知向前衝殺,不顧己身,但求傷敵,在敵人中硬殺開出一條血路。   「噹!」   井中月給對方硬震回來,同一時間背心傳來錐心劇痛,他自然而然生出抗力,後方本已命中他背心要害的長戟在他真氣衝擊和身體晃動下,滑往一旁,在他寬肩上拖出一條深幾見骨的傷口。   寇仲清醒過來。   就像從一個噩夢中醒過來,發覺自己正陷進另一個噩夢中。   四周全是敵人猙獰可怖的臉容,在火把光照耀下,他被敵人重重包圍,身邊再無手下追隨,刀、劍、矛、戟四方八面向他不停招呼,而他已接近油盡燈枯的境地。   洛水東岸的林區就在百許步的距離外,可是其中卻不知隔著多少重敵人,他能闖得多遠呢?   有人在前方大喝道:「寇仲!你死期到哩!讓老子把你的鳥頭割去領功。」   井巾月旋飛一匝,把擊來的四、五把兵器擋飛,定神瞧去,赫然是李元吉的心腹將領宇文寶,難怪有能力擋自己一刀。而對方的長槍連消帶打,正破空而來,直插他臉門。   寇仲心中湧起一個念頭,就是此刻絕不能死!待要舉刀擋格,忽然發覺整條右臂酸麻之力,原來剛才再被人在肩胛處劃了一劍,只因身體受創過度,沒有平時應有的感覺,純憑護體真氣不讓敵劍深進傷及筋骨。   他心叫吾命休矣時,對方長槍竟在他頭頂以毫釐之差劃空而過,而他卻往下跌墜。愛馬千里夢往左傾頹,四周敵人蜂擁而來,各式兵器由上而下齊往他攻至,務要把他刺為肉醬。   寇仲明白過來,他一直以人馬如一之術支撐著愛馬的生命,所以千里夢雖多處受傷,仍能撐到這刻,適才他真氣不繼,再無法以真氣照顧千里夢,愛馬支持不下去,立斃當場。   他想起早前單雄信墜馬慘死的可怕景象,千里夢死前的悲鳴像來自第二個世界的呼喚,寇仲心中燃起仇恨的火絨,左掌按地,「哩」的一聲往前竄起,避過往下擊來的七、八種兵器,移到宇文寶馬腹下。   宇文寶大吃一驚,寇仲雖渾身浴血,傷痕纍纍,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若他膽子大一點,拚著不顧死傷一槍下擊,保證可向世民、元吉領取擊殺寇仲的大功,可是就在如此佔盡上風的情況下,豈肯犯險,竟躍離馬。   寇仲暗叫天助我也,拚盡餘力以背脊彈地,就那麼以單手雙腳緊夾馬腹,又以井中月狠刺馬股,戰馬吃痛長嘶人立,寇仲從馬腹暗施人馬如一之術,宇文寶的座騎立即向前直衝。   週遭的空氣變得如有實質,沉重如巨石壓體,不要說揮劍反擊,連搖頭眨眼這類動作也難以辦到,整個人就像給楊虛彥這來自《御盡萬法恨源智經》的邪異可怖的黑手魔功「石化」了。   跋鋒寒大吃一驚時,徐子陵真言傳至,楊虛彥聞音一震,跋鋒寒頓從他的魔手解脫出來,本似塞滿天地的黑手變回緩緩拍過來的一隻漆黑手掌。   「嗆!」   徐子陵騰身半空,長矛絞擊李元吉凌空刺來的裂馬槍。   跋鋒寒偷天劍挑出,眼看刺中楊虛彥掌心!   楊虛彥哈哈一笑,手掌回復原色,往後撤掌,右手影子劍揮擊,擋格偷天劍,發出緊接徐子陵和李元吉兩槍絞擊聲的另一清響,震懾全場。   跋鋒寒險些被楊虛彥連人帶劍劈下馬背,心中叫糟,曉得自己在目前筋疲力盡的情況下,肯定過不了以逸待勞的楊虛彥這一關。   萬里斑發出悲鳴,在敵人殺人先殺馬的毒手下,慘死身亡。   空中的徐子陵心中為愛馬之死倘血,但時間卻不容他多想,大喝一聲!螺旋勁發,再一矛向李元吉攻去。   事實上在空中的李元吉一口真氣已盡,須踏足實地始能換氣,故對徐子陵此槍避無所避,勉強揮槍挑擊,同時借勢使個千斤墜往地摔下去,待重穩陣腳後再施猛攻。   豈知徐子陵此槍用勁巧妙,李元吉竟被他連人帶槍挑往遠處,而他則借力橫移,來到跋鋒寒後方,長矛脫手朝楊虛彥臉門射去,大喝道:「鋒寒!」   跋鋒寒與他合作多時,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可說是唯一逃走的機會,若讓李元吉等眾高手再團團圍困,必死無疑,猛吸一口真氣,彈離馬背。   塔克拉瑪干頹然倒地,它全賴跋鋒寒的真氣,勉強撐持到這刻,失去主人的支援,立即結束殘餘的生命。   徐子陵一把抱著跋鋒寒,帶得他在敵人頭頂上方凌空橫移七、八丈,往密林方向投去。   楊虛彥影子劍隨手挑開徐子陵擲向他的長槍,以後發先至的驚人高速,一股輕煙般追上離密林只兩丈許的徐子陵和跋鋒寒,舉掌往徐子陵背脊拍去。   他的手再次轉為邪惡可怖的黑色。   徐子陵已非第一趟遇上如此詭異邪惡的魔功,當日在幽林小谷,許開山隔著溪水向他攻擊,亦曾把溪水變得像萬斤般重的巨石,不過楊虛彥的魔功顯然比許開山更勝一籌。   即使在平時最佳狀態下,要擋楊虛彥此掌已不容易,更何況是這接近油盡燈枯的當兒。   徐子陵反手一掌迎擊。   「蓬!」   楊虛彥給徐子陵震得在空中一個觔斗,墜往地面,而徐子陵和跋鋒寒卻像斷線風箏似的給拋送入林。   就在兩掌正面交鋒,徐子陵晶瑩如玉的手和楊虛彥漆黑邪惡的手相擊的剎那,除兩個當事人外,只有跋鋒寒最清楚箇中情況。   徐子陵全身劇震,敵人邪惡陰寒的真氣千絲萬縷無孔不入的侵進徐子陵全身經脈,筋疲力倦的徐子陵根本無法封擋楊虛彥這融合石之軒魔功和《御盡萬法根源智經》中外兩大秘法的一掌,更令跋鋒寒既感激又悲憤的是,徐子陵在反擊時早抱著犧牲自己、成全他的死志,把體內僅餘真氣以寶瓶氣的方式由掌心釋放,形成龐大反震之力,不但擊落楊虛彥,更加速他們入林的勢子。   徐子陵眼耳口鼻同時滲出鮮血,暈死過去,跋鋒寒能辦到的就是反手把他摟緊,勉力護著徐子陵心脈,心中想到的就是有那麼遠逃到那麼遠,找個沒有敵人的地方,全力為徐子陵施救。   可是敵人肯放過他們嗎?   以跋鋒寒目前的狀態,孤身一人已沒信心跑過懂得幻魔身法的楊虛彥,何況還要帶著垂危的徐子陵。   雙足踏上樹幹,藉彈力抱著徐子陵騰空而起。   後方破風聲至,楊虛彥凌空趕來。   跋鋒寒心中生出強大意志,奮起餘力,亡命向洛水方向竄去。   戰馬慘嘶。   寇仲從半昏迷的狀態下醒轉過來,發覺自己正滾下斜坡,尚未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忽然身體又再懸空,朝下急跌,但見斜坡盡處竟是危崖峭壁,以他現時失血虛弱的情況,十多丈深的高度足可跌他一個粉身碎骨。   心叫死得冤枉時,「蓬」的一聲水花四濺,竟掉進一個不知在何方何處的湍急水潭中,流水旋又把他沖離水潭,隨著一道急瀑,掉進向下層層湍奔的急流去。   寇仲放鬆肢體,力圖收集僅餘的少許真氣,運氣調息。   「蓬!」   寇仲再隨另一短瀑墜往最下層的水潭,水流至此轉緩,寇仲睜目一看仍是在密林之內。   水潭一端是一道在林內蜿蜒而去的小河,非常隱蔽。   寇仲順水浮沉十多丈,到氣力稍復,才爬到岸上,再沒法動彈。   天色逐漸明亮。   慘痛的長夜,終於過去。   跋鋒寒一手接著失去知覺的徐子陵蜂腰,另一手提著偷天劍,從一株老樹飛瀉而下,在黎明前的暗黑中,來到洛水東岸。   後方追兵自遠而近,火把光在林中閃爍移動,楊虛彥長笑聲至,只見他現身一棵老樹之巔,冷然笑道:「跋兄果是不凡,竟能逃至此處,我此刻就給你兩人一個痛快。」   跋鋒寒暗感自豪,他利用密林的掩護,多番誤敵惑敵,令楊虛彥摸錯門路,否則早被追及。   跋鋒寒施展內視之術,曉得自己目下狀態,根本沒資格跟楊虛彥一決生死,何況大批追兵將至,他更沒能力抵擋。   哈哈笑道:「希望楊兄的水性像你的輕功那麼好吧!」   楊虛彥卓立老樹顛頂,影子劍遙指岸旁的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小弟怎敢妄自菲薄,跋兄請投水一試。」   就在此時,船檜聲響,一艘小舟從對岸暗處箭般射出。   跋鋒寒和楊虛彥愕然瞧去。   一人操舟駛來,大喝道:「跋兄上船……」   楊虛彥一聲叱喝,人劍合一,從樹頂滑翔而下,疾擊岸沿的跋鋒寒。   跋鋒寒大喝道:「希白兄來得正好!」右手還劍歸銷,左手夾著徐子陵,先一步騰身而起,向侯希白駛至的小舟降去,安然落在小舟上。   楊虛彥落到岸沿,目送小舟迅速望南遠去,雙目殺氣大盛,卻己追之不及。   寇仲調息近半個時辰後,體內真氣逐漸凝聚,回復平常三、四成功力,身上十多處大小創傷在長生氣的神奇功效下大致癒合,但大量的失血仍使他有虛弱的感覺。   不過這並不是問題,問題在他信心意志所受到的嚴重挫敗和打擊,目睹手下逐一慘死眼前的憤慨無奈,以反對眾兄弟生死未卜的焦慮,形成心頭難以抒解的重擔。   他移到溪水旁,頹然下跪,頭往下探進湍急的水流中,大喝兩口水後,又把頭仰起來,面對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生出想痛哭一場,卻是欲哭無淚的感覺。   陽光從林木間灑射下來,照在身上暖暖的,可是他一顆心卻冷若冰雪。   這一切究竟是怎樣開始和結束的?為何會弄至現今這樣子?   突圍戰是徹底失敗了,李世民以高明的策略,把他的大軍摧毀粉碎。   自決定爭霸天下後,他尚是首次生出後悔的念頭。假若跋鋒寒、徐子陵和其餘一眾手下全部戰死陣亡,他如何面對這殘酷的事實?至於對宋缺的期望,彭梁的少帥軍,在這一刻是既遙遠又不切實際,他再沒心思氣力去顧及。   破風聲在頭頂響起。   寇仲近乎麻木的神經立作出反應,駭然上望,無名疾衝而下,降至他肩頭,以鷹喙磨擦他的頭髮表示親熱和眷戀。   寇仲苦忍著的熱淚終奪眶而出。   無名沖飛而起,在頭頂上方盤旋。   寇仲心中暗顫,又生出一絲希望,無名究竟想領他到甚麼地方去呢?   小舟在侯希白操縱下朝洛水南端疾駛,徐子陵躺在船頭,跋鋒寒正勉力為他以真氣療傷。   侯希白焦急的道:「子陵情況如何?」   跋鋒寒放開緊按著徐子陵的雙手,目注前方,沉聲道:「我不殺楊虛彥,誓不為人。」   侯希白劇震失聲道:「子陵!」   跋鋒寒歎道:「子陵尚未有性命之虞,不過內傷嚴重至極點,恐怕永遠難以完全痊癒,且要看他的造化,希望他能憑本身清純的真氣,為自己創造奇跡。」   侯希白一呆道:「竟嚴重至此?」   跋鋒寒道:「楊虛彥的黑手邪功霸迫惡毒,入侵子陵五臟六俯和奇經八脈,使我無法驅除。唉!你怎會這麼巧於此生死關頭出現來救援呢?」   侯希白道:「我到梁都找你們,知你們仍在洛陽,遂立即趕來,途中遇上沉落雁,得她告知情況。早前在洛水等候機會,便是她的安排,只因她不宜現身,才由我單獨來接應你們。」   跋鋒寒恍然而悟,難怪侯希白來得這麼合時。   侯希白沉吟片刻,道:「天下間,或者有一個人可治癒子陵的內傷。」   跋鋒寒大喜道:「誰?」   侯希白道:「就是石青璇,她得乃母醫道真傳,又深悉石之軒魔功,只她才會對子陵的內傷有調治的辦法。幸好子陵曾告訴找她目前隱居的地方,離此只是十天許的路程,我立即送子陵去。」   跋鋒寒喜道:「我陪你們去。」   侯希白搖頭道:「此事由我負責。跋兄得設法找到寇仲,再趕來和我們會合。」   跋鋒寒點頭道:「只要寇仲未死,我定可找到他。希白一切小心,以楊虛彥和李元吉的為人,定不會放過你們。」   侯希白哈哈笑道:「他們要傷害子陵,首先要問過我的美人扇。」   跋鋒寒長身而起,一聲長嘯,往左岸投去,轉瞬消沒在林木間。 第八章 楊公歸天   毛毛細雨,漫天灑下來,自午後開始,天上的雲愈積愈厚,遮日蔽天,到黃昏時終落下小雨點。   整個伊洛平原被茫茫雨粉籠罩,如煙如霧。勝利的大唐軍對整個戰場的清理,搜索敵人的行動,到此時才告一段落,開始在伊闕城西南方的平原集結和重組。   寇仲比任何人更明白李世民的想在他壯大前抹殺他寇仲,他絕不會罷休。   大規模的搜索行動,即將全面鋪開。   寇仲帶著無名和一顆正在受傷淌血的心,來到能遙眺大唐軍行動的小山上,感覺孑然一人的孤獨滋味。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他終嘗到慘敗的痛苦和失落。   雨點灑到臉上,涼浸浸的。   猛地一個人影從左方密林閃出來,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你真的沒死!」   寇仲一聲怪叫,撲下山坡,與跋鋒寒擁個結實,歡喜得眼睛充滿熱淚。   跋鋒寒歎道:「子陵他!唉!子陵……」   寇仲如受雷砸,臉上血色褪盡,往後跌退三步,顫聲道:「子陵…」   跋鋒寒苦笑道:「不要誤會,子陵仍未死。不過被楊虛彥以石之軒的魔功加上《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歹毒武功重創,幸好侯希白想起有石青璇在,她已成能令子陵復原的唯一希望,我們只能聽天由命。」   寇仲一呆道:「侯希白?」   跋鋒寒把經過說出來後,目光投往遠方的唐軍,雙目立即殺機大盛,淡淡道:「我要李世民雙倍奉還我們所受的折辱和痛苦。」   寇仲曉得徐子陵仍健在,立即龍精虎猛起來,道:「李小子今趟殺不死我寇仲,叫人算不如天算。事實上我們的突圍戰非是一敗塗地,至少我們三個仍是活生生的,子陵醒過來後便不會有事。我們去找楊公、麻常、王玄恕和陳老謀那隊兄弟,他們理該成功突圍逃出生天。」說罷發出命令,無名沖天而起,偵察遠近。   兩人仰天觀察無名飛行的姿態,跋鋒寒道:「若我所料無誤,李世民現在是故意予我們足夠時間收拾殘兵,繼續南下,而他因有水路之便,根本不怕我們飛出他的手指隙縫。」   寇仲點頭同意,以李世民的力量,本可把搜索範圍擴展至伊闕和壽安南面的山野,但他卻沒這麼做。擺明是讓寇仲與殘兵敗將會合,令他難以獨自逃亡,再揮軍追擊,置寇仲於死地。   蹄聲在南邊響起。   寇仲一震道:「該是我們的人,見到無名故趕來相會,我們去看看!」   兩人展開腳法,越過另一座小丘,漫天風雨下只見麻常和七、八名手下,正朝他們方向奔來。   兩方相見,恍如隔世。   麻常隔遠便淚流滿臉,悲泣道:「少帥快隨我來,楊公不成哩!」   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震得兩人渾身發麻,呆在當場。   徐子陵睜開雙目,見到侯希白正全速催舟,自己則躺在船尾,五臟六肺似被小刀切割般疼痛難當,體內真氣流散,渾身無力,兩腿癱軟,腦袋像有上千根小針無情地刺戳肆虐,難受得差點呻吟出來。   徐子陵最後的記憶止於楊虛彥漆黑發亮、邪惡詭異的魔手,對眼前所見卻無法理解,想說話,卻只能發出一聲呻吟。   侯希白正回頭察看後方,聞聲別頭,大喜道:「子陵醒啦!覺得怎樣哩?」   徐子陵無力的閉上雙目,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侯希白扼要解釋一遍,道:「我現在要立即把你送往青璇處,只有她才能令你復原。」   徐子陵虎目再睜,已神氣多了,勉力坐直身體,沉吟道:「若敵人沿河追來,早晚會追上我們,我必須爭取一晚打坐自療的時間,否則終逃不過敵人的追擊,楊虛彥乃追蹤的高手,絕不會坐看我們離開。」   侯希白點頭道:「那我們就沉舟登岸,只要子陵能回復幾成功力,我們大有逃生的機會。」   寇仲和跋鋒寒在附近一座密林見到楊公卿,他挨著一棵老樹躺在林內,臉如死灰,致命的是一支從背而入的勁箭。   陳老謀、王玄恕、跋野剛、祁元真團團圍著他,卻是回天之術,一籌莫展。   寇仲一眼看出楊公卿生機已絕,性命垂危。他強忍熱淚,來到楊公卿旁跪下,抓起他雙手,送出長生真氣。   林內蟄伏著近五千突圍逃至此處的楊家軍、飛雲衛和來自洛陽的將兵,人人身負創傷或躺或坐,在淒風苦雨下,一片窮途末路的氣象。   楊公卿眼簾顫動,終睜開眼睛,見到寇仲,軀體微顫,嘴角逸出一絲笑意,啞聲道:「少帥!」   寇仲湧出英雄熱淚。   跋鋒寒在楊公卿旁蹲下,探手抓著他右肩,察看他背後箭傷,神情一黯,搖頭無言。   寇仲強忍悲痛,道:「一切都沒事啦!」   楊公卿不知是否受寇仲輸入真氣影響,雙目神采凝聚,臉上抹過一陣紅暈,反手抓緊寇仲雙手,道:「我早知少帥不會出事,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少帥堅持下去,終有直搗關中的一天。」   寇仲曉得他迴光反照,心如刀割,自第一天認識這位亦師亦友的名將,他一直像慈父般關懷和照顧著他,義無反顧全力的支持他,而他卻因自己的策略鬥不過李世民而身亡,悔恨像毒蛇般噬咬他早傷痕纍纍的心。   「噗!」   麻常在楊公卿旁跪下,臉孔埋在雙手中,全身抽搐,卻強忍著沒哭出聲來,其他將士無不淒然。   楊公卿像用盡生命僅餘的力氣般鬆開抓著寇仲的一對手,露出最後一絲笑意,柔聲道:「有生必有死……少帥……」   寇伸大駭,把耳朵湊到他顫震的嘴旁,楊公卿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給我殺死李元吉。」   喉頭「鼓」的一聲,就此斷氣。   侯希白和徐子陵躲在洛水西岸一處密林內,瞧著近三十艘載滿兵員的大唐水師船,滿帆駛過。   侯希白歎道:「情況真令人擔心。」   徐子陵搖頭道:「我們該高興才對,李世民從水路把大批兵員調往南方,表示寇仲仍然健在,故要斷寇仲往鍾離的去路。否則李世民當掉頭去攻打陳留的少帥軍,而不會在此浪費時間。」   侯希白苦笑道:「有道理!但我卻在擔心寇仲,他怎麼來應付李世民的追殺?」   徐子陵道:「戰爭從來都是這麼殘酷無情,寇仲必須證明自已縱使在這麼惡劣的情況下,仍能把李世民的大軍牢牢牽制,直至宋缺大軍來援,而我深信他有這個能力。」   侯希白點頭道:「聽你這麼說,我也安心點。子陵現在感覺如何?」   徐子陵道:「楊虛彥不但學曉《御盡萬法恨源智經》魔功,更練成令師的《不死印法》。」   侯希白色變道:「這是不可能的。」   徐子陵歎道:「事實卻是如此。希白兄可否把《不死印法》念一遍來聽聽,希望明早動程時我再不用你老兄背著我來走路。」   漫天風雨的黯黑中,寇仲、跋鋒寒、麻常、陳老謀、跋野剛、邢元真和王玄恕七人,立在密林旁靠近伊水一處山頭,瞧著三艘大唐巨艦,沿伊水駛來,望南遠去,人人心頭沉重,感到前路艱難灰暗。   只有寇仲雙目仲光閃閃,不知又在打甚麼主意。   楊公卿的死亡對他造成嚴重的打擊!可是楊公入土為安後,他立即回復過來,楊公之死反激起他的鬥志。   不計徐子陵,他們七個人是突圍軍僅存的七位領袖,洛陽群將中只跋野剛、祁元真和王玄恕二人能追隨寇仲到此地。其他大將如段達、崔弘丹、孟孝文、單雄信、郭善才、張童兒等十多人均命喪當場,可見戰況的慘烈,突圍軍傷亡之重。   寇仲忽然道:「假若我們背崇山結陣而戰,可以守多久!」   眾人均明白寇仲的意思,由於敵人有水路之便,可迅速調動大批兵員,無論他們往任何一方逃遁,必給敵人截擊於途上,不要說南下千里逃往鍾離,襄陽那關他們肯定闖不過去。   換句話說,他們絕沒有逃脫的僥倖。但若就地冒險一戰,雖終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但卻死得轟轟烈烈,不用似喪家之犬般給人趕得竄南遁西,死得窩囊!這是所有人對寇仲說話的理解。   麻常頹然道:「我們的箭矢足供我們頑抗三個晝夜。」   陳老謀嘿然道:「沒有箭矢可削木編箭,我的工事兵尚餘一百二十五人,以樹幹築壘寨,廣佈陷阱,守個十天半月該非困難。」   跋野剛歎道:「就是糧食的問題卻無法解決,即使我們狠心殺馬吃肉,仍支持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更大的是士氣的問題,既明知必死,當有人生出異心。」   寇仲搖頭道:「我們不是必死,而是必勝。前晚將是我寇仲最後一趟吃敗仗。」   眾皆愕然。   跋鋒寒大訝道:「少帥憑甚麼有把握打一場勝仗?」   寇仲胸有成竹的微笑道:「大家試想想以下的一種情況:我們背崇山峻嶺結陣,而又有源源不絕的糧食供應,兼有大批威力龐大足夠摧毀李世民整師軍隊的歹毒火器,情況又如何?」   跋鋒寒劇震道:「對!我差點忘了,你是否指襄城南面的天城峽,那裡是最險要的險地,但火器從何而來?」   麻常等至此曉得寇仲非是胡言亂語,均生出希望,紛紛追問。   寇仲解釋道:「天城峽是當年我們逃避李密和曲傲的追殺,於襄城南面高山發現的峽道,全長半里,兩邊巖崖峭拔,壁陡如削,北端狹窄至僅可容一車一騎通過,峽口外是起伏無盡的丘陵山野,天城峽全峽間還隔了橫跨數十里的隱潭山,只要我們在天城峽北端結陣固守,令敵人以為我們陷身絕境,而事實上我們則後有通路,我們將可把李世民大軍牢牢牽制,直至救兵來援。」   祁元真等恍然大悟,喜出望外。就像在怒海沉舟的當兒,發現陸地在咫尺之外。   襄城位於洛陽東南百餘里處,若他們橫過伊水,朝東行軍五十里許,即可抵天城峽,而此著將大出李世民意料之外,說不定還以為他們患了失心瘋,自投絕地。   寇仲繼續道:「至於火器,則是我和子陵從陰癸派手中搶來的戰利品。這批是來自江南的火器,陰癸派本要運往長安助楊虛彥和楊文干作反之用。給我與子陵取得後,藏在長江一處支流的岸旁秘處,倘若我們到天城峽後,立即派人把火器起出來,一來一回,半個月時間肯定足夠。我們將可給李世民一個大驚駭。」   眾人無不聽得精神大振,一洗頹唐之氣。   跋鋒寒點頭道:「我們捨鍾離而取襄城,李世民會怎樣想呢?」   陳老謀興奮道:「他當然會以為我們是走投無路,行險一搏攻打襄城。」   跋野剛道:「也許他誤以為我們是聲東擊西,事實上是想衝破李世績的封鎖線,逃返陳留。」   寇仲道:「不管李小子想東或是想西,現在我們成敗的關鍵是能否到達天城峽,我們必須多方惑敵,此行才有機會成功。各位有何高見?」   王玄恕道:「玄恕對附近的環境比較清楚。若我們沿伊水西岸南行,沿途均是山野丘陵之地,以李世民的精明,會在南方前路平原等候我們,而不會冒險在山野截擊。當我們抵達伊水南端盡頭,立即改往東行,直撲襄城,將大出對方料外,我們則過襄城不入,詐作直撲陳留,可令對方慌忙調軍攔截,到此時我們才穿越隱潭山,往天城峽進發,只要快速行軍,足可拖延十天光景。」   寇仲喜道:「好計!就這麼決定。我們立即重組軍隊、振奮士氣。從沒有一刻,我比現在更有信心今李世民吃一個大虧,因哀兵必勝。」   眾人轟然答應。   黎明前,雲散雨收。   徐子陵從深沉的調息中悠然醒轉,長長呼出一口氣。   在他旁護法的侯希白大喜道:「有沒有進展?」   徐子陵點頭道:「我現在回復一、兩成功力,同在丹田凝聚真氣,楊虛彥自創的黑手魔功真厲害,我現在絕不能和人動手,否則將永難痊癒。」   侯希白道:「子陵能否憑本身功力回復原狀?」   徐子陵沉吟半晌,苦笑道:「楊虛彥的邪毒深深侵蝕我的經脈和髒俯,我能保不死,全賴長生氣對他邪功魔法的天然抗力,除非能把邪毒完全驅除,否則我根本無法真正運功療傷。」   侯希白駭然道:「楊虛彥竟變得這麼厲害?你現在已清楚不死印法,仍不能自療嗎?」   徐子陵道:「這兩成許功力的回復,是在曉得不死印法的傲人成績,若我能看一遍《御盡萬法根源智經》,說不定可驅走邪毒,現在卻是沒有辦法。」   侯希白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趕去青璇隱居之所。」   徐子陵想起可見到石青璇,心中一熱,正要點頭答應,一艘快速鬥艦沿洛水從南駛至。   兩人均瞧得心中一沉,大感不安。   侯希白把徐子陵扶起來,道:「他們肯走猜到我們棄舟登岸,更曉得子陵傷重難行,要不要我背你走?」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搖頭道:「我還走得動。」   侯希白抓著徐子陵衣袖,穿入洛水西岸密林,往西疾行。   戰艦在後方緩緩靠岸,十多道人影從艦上飛登岸陸,往他們追來。   侯希白駭然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他們怎能掌握我們確實的位置?」   徐子陵抬頭望天,三個黑點在上空盤旋,歎道:「我們是棋差一著,忘抹掉血腥氣味,故瞞不過這三頭惡鷲。」   侯希白道:「走!」 第九章 堅毅不拔   少帥軍分散在密林山野間休息,高處通設哨崗監規遠近。   他們採取晝伏夜行的策略,白天易於防範敵軍追攝龔擊,夜色則有利秘密行軍。   寇仲又定時放出無名在高空偵察,除非敵人有隱身之術,否則休想以奇兵突襲。   昨夜他們全速趕路,直抵離伊水盡端只餘十多里的山野,但亦到達可能被伏擊的危險區域,故必須養精蓄銳,以應付入黑後的行程。   寇仲和跋鋒寒在伊水西岸一處山頭放出無名,陳老謀來找兩人道:「我有些很不祥的預感,覺得李世民不會放過在伊水南端截擊我們的機會。」   寇仲微笑道:「陳公對此有甚麼好提議?」   陳老謀道:「我想立即伐木造橋,入黑後架起浮橋迅速渡河,到李世民發覺時,我們早遠離伊水,他只能從後趕來。」   跋鋒寒沉聲道:「李世民此人不能小覷,說不定他已有人在對河監視我們,可及時於我們渡河時趕來施龔。」   陳老謀道:「我們可先派一支精銳泅水渡河,摸清楚對岸形勢,才下決定。」   寇仲同意道:「陳公的提議甚為周到,造橋的事就交由陳公處理,最重要是不動聲息,若被李世民曉得我們造橋,便非常不妙。」   陳老謀微笑道:「這個包在老夫身上。」欣然領命去了。   寇仲轉向跋鋒寒道:「我有一項重要任務,必須勞煩你老哥幫忙。」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家兄弟一場,何用說得這麼客氣。」   寇仲一陣感動,探手褸著他肩頭道:「那我再不會對你客氣,就請你老哥立即渡過伊水,全速趕往陳留,把我們這邊的情況通知行之,著他竭盡全力堅守陳留,直至宋缺大軍來援。只你老哥有本領突破李世績的封鎖,其他人都不行。」   跋鋒寒輕鬆的道:「就是這麼簡單?不若讓我順道去起出火器,再從天城峽另一端回來與你會合,當可省卻十來天工夫,且保證不會被唐軍察覺。」   寇仲大喜道:「這就更理想。行之會為你安排飛輪船和足夠人手,最好同時運來糧草輜重,那我們應付起李小子,當更有把握。」   跋鋒寒目光投在對岸,淡然自若道:「坦白說,我現在心中蓄滿窩囊氣,只要能傷害唐軍的事我都會去做。我不但為你,也是為自己出一口氣。現在我立即動身,若對岸有唐軍的探子,我會順道為你清除。兄弟!天城峽再見,保重!」   寇仲把火器藏處向他仔細告知後,緊擁一下他肩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跋鋒寒拍拍背上的偷天劍,幾個縱躍,沒進河水去,不濺起半點水花,就那麼從水底潛往對岸。   侯希白迅如鬼魅的在山林間飛掠,繞個大圈回到躲在附近山頭的徐子陵旁,學他般在草樹叢中蹲坐,低聲道:「我把你染滿血漬的衣物縛到那頭黃鼠狼身上,令它吃痛急遁,我回來時則運功收束毛孔,不使體氣外洩,希望這一招有效,否則我就要把你背負起來殺出重圍。」   侯希白頗不像寇仲和徐子陵,對衣著講求乾淨整潔,無論到甚麼地方去,總帶替換的衣服。適才兩人在逃走途上,遇上一頭覓食的黃鼠狼,徐子陵著侯希白把黃鼠狼捉拿,脫下血衣,他則換上侯希白包袱內的衣服,施展此計。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至少成功了一半。看,三頭惡鷺追著去哩!」   侯希白亦注意到三鷺望西飛去,且不住低飛,它們是愛吃腐肉的飛禽,對血腥氣味特別敏銳。   侯希白低聲道:「來哩!」   破風聲起,十多道人影在林木間掠過,循著禿鷺的飛行路線迅速去遠,帶頭者赫然是李元吉。   侯希白大喜道:「成哩!」   徐子陵一把拉著他,防他露出身形,低聲道:「多點耐性!」   話猶未已,一道黑影現身於一株高樹近頂橫處,往四面張望,正是練成《不死印法》和《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楊虛彥。   侯希白倒抽一口涼氣,暗呼好險。   兩人縮入樹叢裡,不敢透出半口氣。   聽得楊虛彥冷哼一聲,追著李元吉等人的方向掠去,迅速不見。   侯希白鬆一口氣道:「這小子真狡猾,現在怎辦才好?說到逃避敵人追殺,沒多少人比子陵和寇仲更在行。」   徐子陵微笑道:「當年我和寇仲為躲避李密的搜捕,曾在這一帶山野東竄西逃,故對附近形勢有一定的認識,應可甩掉他們,來吧!」   兩人離開藏身處,還台而去。   夜色甫臨,陳老謀立即使人架設浮橋,五千人馬迅速渡河,再把浮橋拆毀,望東急行,一口氣急趕近四十里路後,人馬困乏不堪。   寇仲揀選一處野樹密生的高地,伐木編柵欄,成為原始卻有效的防禦措施,然後令全軍在山頭生火造飯,好好休息。   寇仲則和麻常、王玄恕、跋野剛、荊元真四人走到營地西方另一座山頭,放出無名,觀察伊水那方向的動靜。   離開危機四伏的伊洛野原,更遠離損兵折將的傷心地,眾人均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雖然危機未過,心情已大為開朗。何況有明確的應付策略和目標,與新敗時的頹喪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跋野剛道:「我們此著肯定大出李世民料外,令他原先的計策派不上用場,所以直至此刻他仍未能及時追來。」   荊元真點頭道:「至少不用每一刻都活在唐軍水師威脅的陰影中。」   寇仲瞧著無名在高空的活動,心想的卻是埋骨伊水另一邊的楊公卿,欲語無言。   王玄恕道:「李世民會以為我們走投無路,故冒險往陳留硬闖;在這情況下,他倘若知會襄城守軍,自己則率大軍隨後追迫,待我們走得筋疲力盡時來個前後夾擊,可輕易把我們擊潰。」   麻常同意道:「玄恕公子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王玄恕苦笑道:「我再非甚麼公子,喚我玄恕會令我舒服點。」   寇仲探手褸著玄恕肩頭,愛憐的道:「你是我們鍾愛的小弟弟。唉!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是任何人始料所不及。」   王玄恕頹然道:「希望李淵能善待我爹吧!」   寇仲陪他歎一口氣,搖頭無語。   跋野剛與荊元真交換個眼色,對寇仲的神情感到愕然。   王玄恕嘴唇微顫,終忍不住問道:「少帥好像並不看好我爹。」   寇仲沉聲道:「玄恕你必須堅強面對殘酷的事實,就像在戰場上面對生死,每一個人均可能遇上不測災禍。」   麻常訝道:「董淑妮現深得李淵寵愛,為討好愛妃,李淵該不會下辣手對付玄恕投降的族人吧?」   寇仲道:「希望我猜錯。因問題不是出在李淵身上,而是在背後操縱李閥的魔門中人,所謂多個香爐多隻鬼,由於玄恕尊翁深悉魔門秘密,對淑妮又極有影響力,所以楊虛彥之輩絕不會容這樣的一個人安然入長安的。」   王玄恕一呆道:「爹怎會曉得魔門的事?」   寇仲頭痛的道:「此事說來話長,容後再告訴你,但望令尊吉人天相,可是玄恕你應在心裡作最壞的打算,爭霸天下就是這麼殘忍無情的一回事。看無名的鷹舞,李世民的快速騎兵部隊正從西南方漫山遍野的殺過來,瞧勢頭,李世民會立即縱兵猛攻我們,設法把我們困死在那山頭上,我們快些回去作好準備。」   眾人轟然答應,士氣昂揚。   侯希白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咦!那邊有個荒村。」   徐子陵倏然止步,瞧著山路斜坡盡處從林木間露出的屋頂,百感交集的道:「就是在這個村子,我們遇上董淑妮。希白兄想告訴我甚麼事?」   侯希白歎道:「子陵兄該知我無法把妃暄入畫的事。直到此刻,我仍沒有捕得妃暄神態的把握。我想告訴你的是:現在除妃暄外,我又多了個沒法以筆鋒去捕捉她最動人一刻的美人兒,就是石青璇,兩個都和你有關。」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問題究竟出在甚麼地方?婠婠也該是很難把握捕捉的,為何你又手到拿來的把她畫得那麼好。」   侯希白索性移到一塊大石坐下,目光投往正在西沉的夕陽,苦笑道:「那是沒法解釋的事。子陵因何領我到這個村子來,不知如何?我總感到這個荒村有點不對勁。」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露出深思的神色,淡淡道:「我自受傷後,人都反像比以前清醒得多,想到很多以前忽略的事,靈台空朗清明;剛才就是隱隱感到應朝這個方向來,因為覺得這裡會發生一些事。」   侯希白皺眉道:「以子陵目前的情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嗎?」   徐子陵微笑道:「我豈是愛生事的人?但事情很奇妙,一直以來,由於我身懷有療傷神效的長生氣,從沒能令我束手無策的內傷,而這個靈效終被楊虛彥融合兩大秘法於一身的可怕魔功破去。暫時我再不能恢復原有能與敵爭雄鬥勝的武功,可是我的精神和靈覺不但沒因武功減退而削弱,反而此之以前更凝聚、更清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侯希白喜道:「這麼說,受傷對你可能不是壞事,反是修行上一個難得的轉機。到子陵內傷盡愈時,修為可能會像脫胎換骨的更上一層樓,達到捨此之外別無他途的突破。不過我仍不贊成你去冒險,若你有甚麼不測,我如何向寇仲、跋鋒寒、妃暄和青璇交待?」   徐子陵慢條斯理道:「那你就必須信任我的預感,荒村內等待我們的事物雖是禍福難料,但我總感到是關乎我精神修行的一部分。修行非是逃避而是面對,只有在最惡劣的情況下,人的潛藏力量始能發揮出來。這當是希白兄一個機會,希白兄以畫道入武道,必須經得起風浪和考驗。」   侯希白苦笑道:「你的話言之成理,不過我們的敵人是李元吉和他麾下眾多高手,再加上個楊虛彥,無論我怎樣自信自負,仍不敢保證你的安全。」   徐子陵道:「這可能正是我精神異力的作用。一路逃到這裡來,我都有一種清晰靈明的感覺,似乎曉得真正的危險在甚麼地方,故不住改變逃走的路線,最後抵達這個荒村,且隱隱感到荒村是唯一的生路,這是沒法解釋的感覺,希白兄只能信賴我。」   侯希白終露出笑容,大感興趣的道:「子陵的說法玄之又玄,卻又似是隱含至理。我可否順帶問你一個問題,就是子陵此刻能否感覺到追兵的位置?」   徐子陵若無其事的道:「危險的感覺愈來愈近迫,若我所料不差,他們正尋著我們的來路追來。由於我沒法掩飾足印,豈能逃得過楊虛彥擅長追蹤的法眼?」   侯希白變色道:「為何不早些說出來,我可背著你走路嘛!」   徐子陵歎道:「那有甚麼用?我留下的氣味仍瞞不過高明的追兵。不用猶豫啦!我們到那前面的荒村碰碰運氣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寇仲施盡渾身解數,指揮少帥軍苦守山頭,藉樹木建成的障礙,擊退一波又一波從四方八面攻上來的唐軍騎兵部隊,雙方均有傷亡,卻以主攻的敵人傷亡慘重更多,可是敵人終形成合圍之勢。   唐騎兵的先頭部隊一萬人,由大將王君廓率領,甫抵達立即揮軍狂攻,共分數路猛攻山頭陣地,幸好寇仲方面早佔上以逸待勞和居高臨下的便宜,兼且上下一心,始能穩守戰陣。   敵人在號角聲中潮水般後撤,重整陣形。   寇仲收起摺弓,沉聲道:「李世民到哩!」   在夕陽餘暉下,西南端遠處山林塵頭大起,隱見旌旗飄揚。   四周將士均瞧得心如鉛墜,有呼吸不暢的壓迫感。   寇仲沉聲問道:「我們尚有多少箭矢?」   陳老謀答道:「足可支持到明天日出時分。」   寇仲轉向麻常道:「去路情況如何?」   麻常神色凝重的答道:「王君廓派出一支約三千人的騎兵隊,部署在東面離我們約半里遠的一處山頭,若我們要離開,首先要過這支人馬一關。」   跋野剛擔心的道:「若李世民大軍到達,他會立刻增強那方的兵力,我們脫身的機會更渺茫。」   寇仲微笑道:「好小子!李世民肯定看穿我們的意圖,才懂以這麼雷霆萬鈞之勢,明刀明槍的殺過來。幸好我們不但佔有地利,且得天時。李世民到達時天將黑齊,那會是我們逃走的唯一機會。」   荊元真道:「少帥請指示!」   寇仲胸有成竹的淡然道:「現在吹的是東北風,我們把人馬分成兩隊,每隊二千六百人,在李世民抵達之際,趁他們陣腳未穩之時,一隊往東北方突圍,沿途放火燒林,另一隊則隨機應變,負責殿後。有撩原的大火和煙霧作掩護,兼且月黑風高,敵人又具疲馬乏,我們必可安然離開。否則若苦守山頭,俟敵人砍掉附近林木,我們將變成暴露於敵人重圍內的孤軍,永遠失去生離的機會。」   麻常等這才明白他所謂在天時地利上的優勢,無不信心倍增。   寇仲下令道:「突圍軍由麻常指揮,跋大將軍和郁大將軍為副,玄恕和謀公留在我身旁,與我負起殿後之責。」   眾將齊聲答應,領命而去。   到最後剩下陳老謀和王玄恕在旁,寇仲狠狠道:「李世民想除去找寇仲,早錯失良機。我將以突厥人的戰術與他周旋到底,讓他曉得我寇仲可不是好欺負的。」   兩人均聽出他對李世民深刻的惱恨,中間再無絲毫情義。   王玄恕道:「突厥人的戰術是怎樣的?」   寇仲雙目殺機劇盛,語調卻出奇的平靜,油然道:「突厥人打的是來去如風的消耗戰,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突然而來,忽然而去,在荒原中能發揮意想不到的破壞力,更能以寡勝眾。由這裡到襄城山野連綿,正是突厥人戰術最佳的發揮場所。兩軍對壘就如高手交鋒,不管對方如何人強馬壯,只要我能掌握主動,避強擊弱,李世民有何懼哉?李世民擅守有名,我卻長於進攻,現在掉轉頭變成他來攻我,我就以攻對攻,置之死地而後生。」   陳老謀和王玄恕均聽得心中佩服,換過別人,在慘痛的新敗後,在眼前此刻的劣況下,不鬥志盡失抱頭鼠竄才是怪事。只有寇仲仍是堅毅不拔,毫不畏懼的頑強反擊。   寇仲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李世民來哩!」 第十章 魔訣之爭   兩人緩緩下山,朝荒村走去。   這晚厚雲積壓,星月無光,山風呼呼下,說不盡的荒涼淒清。   徐子陵問道:「希白兄因何認為這個村子不對勁?」   侯希白答道:「這個村的房舍結構和規模,均有別於一般偏僻的小村落,似是頗有家世的人避世隱居的處所,故使我感到有些邪門。」   徐子陵點頭道:「確是如此。可是我和寇仲早前卻沒有放在心上,還燒掉其中幾所房子。」   侯希白微笑道:「我還有個問題:子陵剛才不是說受傷後,會想起平時許多忽略了的問題,不知是甚麼問題呢?我好奇得要命。」   徐子陵輕輕道:「我在思索眼前這龐大無匹,無始無終的神秘宇宙,她就在我們面前,像一個無窮無盡的謎,卓立於我們之外,又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更是她其中一部分。這感覺異常迷人,單是對她的沉思冥想,本身就像一種解脫,一種超越。這種感覺,令我從受傷的困苦提升和淨化出來,更隱約覺得自己能純憑思維去掌握或改變現狀,至乎治好內傷。」   侯希白饒有興趣的道:「子陵這想法很新鮮。但你所說的事實上亦是玄門或求道中人追求的精神境界。武道最高層次的修行亦正繫乎精神的境界和修養。」   徐子陵欣然道:「只是這種看法和明悟,足令我對身處的天地有全新的體會,更清楚地去掌握眼前每一刻,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平靜和喜悅。」   侯希白道:「《尚書》中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的精句,子陵言及的境界,庶幾近矣。」   徐子陵低聲念道:「道心惟微,唉!道心惟微。」   侯希白訝道:「子陵想到甚麼呢?為何要唉聲歎氣?」   兩人閒聊間,抵達村口。   路邊兩方約兩重房舍,在前方延伸開去,貫通全村的大路野草蔓生,一片荒蕪。   徐子陵油然止步,壓低聲音道:「村內有人。」   侯希白微笑道:「有人才會有事,子陵既預感村內會有事情發生,村內自該有人。那我們應漫不在乎的走過去,還是逐屋搜索?」   徐子陵欣然舉步,淡然自若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際此兵荒馬亂之時,敢處身這區域的當非等閒之輩,就讓我們入村見識一下。」   侯希白與他並肩踏上荒村主路,同時提聚功力,準備應付任何突變。   倏地左方一座房子,亮起燈火。   兩人愕然瞧去,只見燈火移近靠街的窗子,一個熟識甜美的女聲溫柔的道:「竟是甚麼風,把子陵和侯公子吹到這裡來?」   李世民約二萬主力騎兵部隊,緩緩注進寇仲山頭陣地西面的山野平原,部署列陣,持火把照明的三支騎兵隊,像三條火龍般蜿蜒而來,照得天際一片火紅,軍威之盛,確教人望之心寒膽怯。   李世民離開主隊,在十多名將領和二千名玄甲戰士簇擁下直趨前線,使人感到他會親自下場作戰,與寇仲正面交鋒。   寇仲卓立寨門之外,居高臨下目注著李世民的接近,兩旁分別立著麻常和跋野剛兩員大將。   寇仲心中湧起一股連自己也難以明白的情結,從初相識至現在這一刻,經過活這麼多年恩怨交纏的關係,他和李世民終到達誓不兩立,看誰是成王、誰是敗寇的時刻,中間再無任何緩衝的餘地,更沒有人能改變這形勢。   李世民現今是佔盡上風,他寇仲則是捱追捱打,而他卻必須把這情勢扭轉過來。   沒有一刻,比這一刻的寇仲更渴望和需要一場勝利,在沒有可能中製造出那種可能性。   從沒有一刻,寇仲比現在更敬仰李世民,因為他確是位了不起的對手。   由慈澗之戰揭開序幕,到突圍之戰,李世民就像戰場上最神通廣大的魔法師,把包括寇仲在內的敵人戲弄於股掌之上。   當竇建德在他眼前被李元吉以冷酷殘忍的方式當眾處死,寇仲立地成佛的在無情的戰場上頓悟刀法和兵法的真諦。   李世民終抵前線,與王君廓耳語數句後,排眾而出,直朝寇仲立足處奔去,長孫無忌、尉遲敬德、龐玉、羅土信等諸將和百多名玄甲戰士,慌忙追隨左右。   寇仲差點就要從懷內掏出刺日弓遠射之,可是想起大家終是一場朋友,對方又似有話要說,只好壓下這誘人的衝動,先揚手著手下勿要跟隨,跨前數步,朝馳至斜坡下的李世民哈哈笑道:「累得世民兄沒覺好睡的趕來,小弟真過意不去。」   李世民勒馬停定,苦笑道:「我們為何會弄至如此田地?請少帥原諒世民忍不住要再說廢話。言歸正傳,少師捨南取東,確是一著出乎世民料外的奇著,所以決定不惜一切,要把少帥留在此處。」   寇伸大訝道:「既是如此,世民兄為何仍廢話連篇?何不立即下達全面進攻的命令。」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只聽這兩句說話,就如少師成竹在胸,非是要冒險攻打襄城,更非要自投絕路直闖彭梁。坦白說,從沒有一個人能像少師般令世民常感頭痛懊惱。」   寇仲哈哈笑道:「世民兄勿要誇獎小弟,至於小弟有甚麼法寶,恐怕大家還要走著瞧哩!若世民兄再沒有其他有建設性的話,小弟尚要趁黑趕路!」   李世民皺眉道:「現在吹的是東北風,假設世民在少帥後方的部隊放火燒林,火勢濃煙會隨風席捲少帥山頭陣地,斷去少帥東遁之路。那時世民再兵分三路,從正面和兩翼衝擊少帥的山頭陣地,以火箭燒掉少帥簡陋的防禦設施,少帥如何應付。這算否有建設性的話?」   寇仲聽得一顆心直沉下去,李世民這一著確是狠辣之極,令他原先想出的逃走大計再不可行。   苦笑道:「世民兄最好莫要逞匹夫之勇,親率大軍攻陣,否則小弟必先取汝的性命!」說罷迅速退回陣內去。   李世民黯然一歎,發出命令,傳信兵以燈號傳信,山頭陣地後方半里許處立即熊熊火起,橫互連兩里的山野全陷進烈火中,隨風勢往山頭陣地的方向蔓延過來。   婠婠像幽靈般持燈立在窗內,火光掩映中一身素白。美眸輝閃著秘不可測的采芒,既清麗不可方物,又有種詭異莫名的味道。   子陵他們兩人怎想得到曾往村內遇上婠婠,一時均看呆眼,說不出話來。   婠婠露出一個動人的燦爛笑容,柔聲道:「子陵受傷嗎?真教人家心痛!誰這麼可惡和有本領傷你呢?讓婠兒給你討回公道好嗎?外面風大,還不進來?」   窗戶轉暗,婠婠持燈離開,兩人你眼望我恨,完全沒法想透為何她會在這裡出現時,大門「咿呀」一聲給推開,婠婠赤足的俏立門內,嬌呼道:「進來呀!」   徐子陵沒有絲毫懷疑婠婠的誠意,領先入屋,侯希白只好緊隨其後。   讓往一旁,在兩人入屋後把門關上。   屋內顯是經過一番打掃,纖塵不染,大部分傢俱仍是完好。   婠婠從兩人旁走過,把燭台放在靠窗的小几,背著他們輕聲道:「這是否叫有緣千里能相會?徐子陵啊?為何你要再現身在人家眼前?唉!坐下再說好嗎?」   兩人呆頭鳥般到另一邊的一組几椅坐下,瞧著婠婠優美動人的背影。   侯希白乾咳一聲,道:「你像在這裡住了一段日子的樣兒。嘿!因何會選上這個村子,附近並不太平哩!」   婠婠柔聲道:「侯公子可知婠兒的童年就是在這個美麗的小村莊渡過,到人家十五歲時,師尊放棄這村莊,別遷他處。」   兩人這才曉得此有別於尋常村落的莊園,曾是陰癸派的秘密巢穴。   婠婠別轉嬌軀,在兩人對面坐下,秀眸閃閃生輝,美目深注的瞧著徐子陵,道:「子陵仍末答人家的問題。」   侯希白代答道:「是楊虛彥那小子,他練成融合不死印法和《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邪門功夫,趁子陵在戰場上被強手圍攻的當兒重創子陵。」   婠婠眉頭大皺道:「竟有此事?」   侯希白瞥徐子陵一眼,苦笑道:「坦白說。直至此刻,我仍不大相信楊虛彥能練成不死印法,不過子陵既有此看法,我便依他的話說出來。」   徐子陵岔開話題問道:「婠大姐不是打算在此隱居潛修吧?」   婠婠淡淡道:「睹物傷情,自非我隱居的好地方。你們曾往這裡遇上我,是因婠兒約定今晚在這裡與敝派的人見面,好解決婠兒手上《天魔訣》誰屬的問題,婠兒再沒興趣和他們糾纏下去。」   徐子陵不解道:「你只要找個幽靜處所躲起來,誰能找得到你?為何卻要冒這個險!」   婠婠微笑道:「因為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才是陰癸派的正統,陰癸派的繼承人,陰癸派會因我而薪火承傳,發揚光大。」   侯希白沉聲道:「《天魔訣》不僅是貴派中人人欲得之物,聖門其他派系亦無不覬覦,若惹出石師來,你會是弄巧成拙!」   婠婠含笑搖頭道:「沒有人能在我身上把《天魔訣》取走,包括令師在內。婠兒天魔大法已成,最後一著『玉石俱焚』即使令師亦沒有十分把握應付。我定下今趟生死之約,正是要證明給聖門所有的人看,我婠婠不但有資格更有那本領保存師尊親手交予我的東西。」   徐子陵低呼道:「有人入村哩!」   婠婠訝然朝他瞧來。   邊不負的聲音在街上響起道:「婠兒這是何苦來由,還不出來見你邊師叔。」   婠婠神色回復冷漠平靜,輕輕道:「待我殺掉此人,再想方法為子陵治好傷勢。」說罷幽靈般出門去了。   寇仲退回陣內,四周將士人人臉色煞白的瞧著他,想不出他有任何應付的良方。   寇仲神色平靜至近乎冷酷,沉聲道:「以火攻對火攻,以快勝慢。」   陳老謀等聽的心領神會,暗罵自己連這麼簡單的方法都想不到。   跋野剛一聲令下,山頭的戰士紛紛把手上的火把往兩翼和前方山坡投去,風高物燥下,烈火熊熊燒起,捲往敵人陣地。   濃煙蔽天下,寇仲飛身上馬,領著手下從陣地東面缺口撤離,趁東面火勢尚未波及之際,五千多人馬組成一條怒火般的隊伍,望南狂奔。   大火從東面捲來,但另一邊的大火卻鋪天蓋地的阻隔著敵人追截,他們就在兩個火場間全速飛馳,力圖在敵人作進一步攔截前先一步逃離險境。   前方殺聲震天,部署在那方向的一支三千人的唐軍騎隊迎面攔截過來。   寇仲豈會把他們放在心上,在吹捲過來的煙霧掩護下,少帥軍一邊繼續放火燃燒右方的山野,阻隔西面的敵人大軍,一邊衝鋒陷陣。   寇仲令無名飛上高空,接著掣出刺日弓,連珠箭發,敵人紛紛飲恨箭下時。在寇仲的井中月開路下,普接觸即以凌厲攻勢和拚死突圍之心沖的敵人支離破碎,四散奔逃,大軍逸出火勢的包圍,從火場南面缺口逃進原野去。此時後方盡陷火海之內。   婠婠剛隱沒門外,立即傳來邊不負的驚呼聲和勁氣交觸的激烈打鬥聲,顯示婠婠毫不客氣的向邊不負立下殺手。   徐子陵和侯希白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婠婠如此悍勇,絲毫不念邊不負師叔師侄的尊卑輩分。   兩人連忙起立,移往窗旁觀戰。   邊不負處於絕對的下風,給婠婠的漫天掌影殺的左支右拙,狼狽不堪,性命危在旦夕。   五道人影從對街屋頂飄下,正是陰葵派「雲雨雙修」的辟守玄和聞采婷,霞長老,還有久違了的「銀髮艷魅」旦梅,和兩人都沒有猜到會出現的榮鳳祥。   辟守玄厲喝道:「還不給我停手!」   「砰!」   婠婠劈出妙至極點的一掌,邊不負施盡渾身解數仍是躲避不開,只勉強避過胸口要害,以肩頭硬挨一掌,登時響起骨碎之聲,誰都曉得他的左臂報廢。   邊不負應掌飛跌,被霞長老在後扶著,嘩的一聲狂噴鮮血,臉色如死,顯然不但給婠婠廢去一臂,且內傷甚重。這天性邪惡的人雙目射出無比的怨毒,卻無力為自己報仇。   婠婠象幹過無足輕重的閒事般,淡淡道:「邊師叔一向關懷婠兒,婠兒當然心中感激,不肯放過任何回報的機會。」   辟守玄怒喝道:「好膽!以下犯上還敢口出狂言。」   聞采婷目光投往立在窗內的徐子陵和侯希白,陰惻惻地冷笑道:「原來有外人為婠兒撐腰,難怪如此肆無忌憚。」   屋內的徐子陵和侯希白心中大訝,要知聞采婷並不曉得徐子陵身負內傷,不能動手,若兩人真的站在婠婠一方,對聞采婷將大大不利,為何聞采婷仍像不把兩人放在心上?唯一的解釋當然是對方另有援兵,根本不怕兩人相助婠婠。   婠婠象沒有聽到聞采婷的話般,冷然瞧著榮風祥,淡淡道:「我們派內的紛爭,又關道長什麼事?」   霞長老踏前一步,臉寒如水的道:「兩派六道本一家,辟塵道兄不但是自己人,且是你的尊長,以下犯上是死罪。」   婠婠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道:「真是笑話。什麼尊卑上下,師尊殉道前指定我婠婠為陰葵派這一代的掌門人,且有《天魔決》為憑證,你們現在才是以下犯上,就由我執行門規,將你們處以極刑。」   旦梅歎一口氣,柔聲道:「婠兒這是所為何由?長老會已一致決定,把握今趟重興聖門的良機,與聖門其他派系同心合力,為聖門的未來努力。老身一手把婠兒撫養長大,實不願看到婠兒執迷不悟,自取滅亡。」   徐子陵心中恍然,說武功,旦梅不過爾爾,起不到什麼作用,她之所以被邀來,是因為她與婠婠的特殊關係,希望能動之以情。   邊不負勉強站定,狂怒道:「就算這賤丫頭跪地求饒,我也不放過她。」   辟守玄正要說話,破風聲從大街另一端響起,以李元吉為首的十多名高手,凶神惡煞般現身村內。 第十一章 荒村風雲   李元吉昂然走在最前方,裂馬槍由親隨為他扛著,雙目神光電射,在離百許步處停下,目光巡梭一遍後,盯牢在婠婠身上,顯是為她的絕世容色所攝。   隨他而至的梅珣、康鞘利、史萬寶、李南天、薛萬徹、馮立本和五名親衛高手在他身後一字排開,把貫村大路北端封鎖,人人殺氣騰騰,一副三言不合,立要動武交鋒的神態。   攻陷洛陽的氣勢,在李元吉和從人的身上表露無遺。其中三名親衛高舉火把,照亮昏黑的荒村。   從他們的角度,看不到立在窗後外望的徐子陵和侯希白。   婠婠像不曉得李元吉等闖入荒村似的,眼觀鼻、鼻觀心,神態篤靜冷漠。   屋內的徐子陵和侯希白則心中叫苦,敵人中最具威脅的楊虛彥尚未現身,但以他影子劍客的一貫作風,可以在任何一刻從暗處撲出,對目標獵物施以致命的攻擊。   榮鳳祥哈哈一笑,踏前數步,向李元吉一揖到地,恭敬的道:「原來是齊王大駕光臨,老夫洛陽榮鳳祥,參見齊王。」   梅珣移到李元吉身後,低聲說話。李元吉則不住點頭,當是細聽梅珣解說榮鳳祥的身份來歷。   山風吹來,火把燒得獵獵作響,村內各處更不時響起風吹物動的撞擊聲音,更添荒村鬼域般的氣氛。   梅珣說罷,李元吉冷冷道:「原來是河北商會行社的榮老闆,其他是甚麼人?這位姑娘是誰?」   他的說話毫不客氣,一點不把榮鳳祥放在眼內,辟守玄等無不是橫行霸道的人,不過人人城府極深,並沒有把心中的不快放在臉上。   屋內的徐子陵至此肯定陰癸派與李元吉並沒有直接的交往和關係,否則不曾出現目下的情況。   聞采婷嬌聲道:「我們只是山野遊民,不值齊王一顧。不知齊王此來是否要追捕徐子陵和侯希白呢?」   李元吉一震道:「他們在哪裡?」   邊不負狠狠道:「就在屋內!」舉起仍健全的手臂,直指立在窗後的徐子陵和侯希白。   「鏗鏗鏘鏘!」   李元吉一手取過親衛肩上的裂馬槍時,其他人亦紛紛掣出兵器,如臨大敵,可見即使是已嚴重受傷的徐子陵,仍救他們不敢大意輕忽。   婠婠淡淡道:「誰想殺徐子陵,我就先殺他。」   此時連貪花好色的李元吉亦感到婠婠的邪門。換過說話者是另一個人,他早已想他不想的下令攻擊,此時卻訝然問道:「姑娘究竟是甚麼人?」   康鞘利移到他旁,低聲說話,李元吉聽得雙目殺機劇盛,像刀般銳利的眼神巡視婠婠,待康鞘利語畢,才仰天笑道:「原來是陰癸派的婠大小姐,難怪敢如此大言不慚,阻撓我李元吉追捕欽犯。不過看來婠小姐自身難保,何來餘暇管別人的閒事?」   辟守玄插入道:「齊王果是英明神武,一下子就把形勢完全清楚把握。」接著冷喝道:「徐子陵你若是男子漢大丈夫,就立即滾出來親自向齊王交待。」   聞采婷嬌笑道:「徐子陵何時變成縮頭烏龜,由別人來為你出頭哩?」   屋內的徐子陵和侯希白心中大罵,曉得辟守玄和聞采婷年老成精,瞧出他徐子陵有問題,否則以徐子陵的武功,再加上一個侯希白,打不過大可逃之夭夭,何用婠婠為他們出頭。   辟、聞兩人更非為婠婠著想,怕她與李元吉衝突,而是怕婠婠身上的《天魔訣》落到李元吉手上,無法討回來。而說到底婠婠終是魔門中人,不宜讓外人插手干預他們門內的事。   三面的人各有顧忌,形勢微妙。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低聲道:「我們出去。」   侯希白擔心道:「你的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稍有改善,應可勉力硬拚兩招,真奇怪!楊虛彥為何仍不現身?白白錯過殺傷我們的大好機會。」   侯希白點頭同意,也想不通楊虛彥袖手旁觀的理由,他既深悉婠婠與派內長老的爭執,又比誰都清楚徐子陵的傷勢,對整個情況掌控在握,沒理由放過如此良機。   徐子陵跨步朝大門走去,侯希白一個閃身,先一步移至門前,取出美人摺扇,「嗖」的一聲張開,瀟灑的輕搖摺扇,跨步出門,哈哈笑道:「嘗聞『雲雨雙修』辟守玄武功在陰癸派中數一數二,更因有林士宏這青出於藍的好徒弟而威名更盛,就讓我侯希白來領教兩招,看看是否名實相符。」   他並非真的要與辟守玄動手,而志在弄得形勢更為複雜,最厲害是暗諷和點出陰癸派與林士宏的關係,他們既是林士宏的同黨,當然與李元吉是敵非友。   李南天大喝道:「閉嘴!侯希白你不知自愛,竟敢庇護欽犯,犯下死罪,還不立即跪地求饒?」   徐子陵從容自若的隨侯希白來到屋外,微笑道:「一天寇仲未死,天下還不是李唐的天下,甚麼欽犯死罪,笑話之極。」   李元吉等無不愕然,眼看徐子陵的神態,再聽他的聲音,那有絲毫楊虛彥所形容的嚴重內傷,不由心中打個突兀。   李元吉本打定主意,當徐子陵現身時立即下令攻擊,這時不禁猶豫起來,兼且受到侯希白說話的影響,對辟守玄一方不無顧忌。假設徐子陵內傷已癒,陰癸派的人又是跟他李元吉對立,此仗立刻變成沒有把握的一仗。   榮鳳祥揚聲道:「榮某人有一個提議,請齊王斟酌。」   李元吉有點不耐煩的朝他瞧去時,婠婠退入徐子陵和侯希白中間處,藉身體和衣衫的掩護,暗裡握上徐子陵的手。   徐子陵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他首次這樣地完全信任婠婠,感到她不但不會傷害自己,且是全心全意來幫助他。   除寇仲外,最熟悉徐子陵體內真氣運轉情況的就是婠婠,若連她都對自己無計可施,石青璇能治好他的機會將更為渺茫。   李元吉和辟守玄兩方人馬,見婠婠親暱地移到徐子陵和侯希白間,雖看不見他們握手的動作,亦均大感不安。   論狡猾機靈,婠婠肯定是在場諸人之冠,她向李元吉展露一個可迷死任何男人的笑容,嬌柔的道:「齊王啊!無論榮老闆有甚麼提議,千萬勿要接納。因為他本是我聖門兩派六道中老君廟的辟塵道人,齊王不該沒有聽過。他們想的只是奴家懷內敝門的寶典《天魔訣》,請齊王明鑒。」   辟守玄一方人人震怒,要知魔門有一不成文的規矩,就是絕不能向魔門外的人透露任何有關魔門的事,婠婠如此向李元吉揭穿榮鳳祥的身份,等若背叛魔門,與整個魔門為敵。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激,明白婠婠志在爭取時間療治他的傷勢。   婠婠的天魔真氣在說話時緩緩在他經脈髒肺間遊走三遍,憑天魔真氣能收束邪氣的特性,將楊虛彥侵入的邪毒逐分逐毫的吸納帶走,行功正至緊張關頭。   旦梅尖叫道:「婠兒你怎可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李元吉則聽得雙目放光。榮鳳祥是否辟塵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婠婠懷內的《天魔訣》卻非同小可,乃魔門榮辱的象徵。若他能奪得寶典,不但可大增本身的威望,更可令對魔門深惡痛絕的李淵龍心大悅,功勞當不在生擒或殺死徐子陵之下。   辟守玄等雖恨不得立即圍攻婠婠,但因李元吉虎視在旁,只好強忍下這口氣。   聞采婷按下怒火,柔聲道:「俗語有謂各家自掃門前雪,齊王儘管捕捉欽犯。敝派的叛徒則由我們處理,齊王請下決定。」   李元吉冷哼道:「邪魔妖孽,竟敢威脅我李元吉,怕是活得不耐煩。識相的立即給我有那麼遠滾那麼遠,勿要妨礙我捉拿欽犯,否則莫要怪我不客氣。」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徐子陵和侯希白剛離開不久的房子內響起道:「邪魔妖孽?哈!好一個邪魔妖孽,即使李淵親來,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慚,何況是你李元吉這麼一個黃毛小子。」   除辟守玄一方諸人外,人人聞之色變。   不可一世、橫行天下,直至今天仍沒有人能奈他何的石之軒負手悠然從三人身後步出屋門,毫無顧忌的朝李元吉一方走去。   以李元吉的悍勇,仍要露出驚駭緊張的神色,與手下全體擺開架勢,嚴陣以待。   石之軒在長安被李淵親率高手圍攻於無量寺的裡室,最後仍給石之軒殺出重圍一事在他們腦海中仍是記憶猶新,故雖是人多勢眾,卻沒人有絲毫取勝的信心。   石之軒的出現,立時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   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則心中叫苦,石之軒比辟守玄和李元吉兩方人馬加起來還更難應付。後兩者至此才明白為何楊虛彥不敢現身,皆因有石之軒伏在暗處,更難怪辟守玄等不把徐子陵和侯希白放在心上。   石之軒在離李元吉十步許處安詳立定,雙目魔芒大盛,微笑道:「齊王為何忽然變成啞巴,我石之軒一向被所謂正道之士視為邪魔妖孽,你既自命正道,就讓石某人來秤秤你有沒有除魔衛道的斤兩。」   無論李元吉面皮有多厚,亦抵不住石之軒當眾的藐視羞辱,大喝一聲,裂馬槍由下而上斜刺而出,直溯石之軒胸口。   梅珣的金槍、康鞘利的突厥馬刀,立從李元吉左方攻向石之軒,馮立本的劍和史萬寶的矛,亦從李元吉右方向石之軒發動攻勢,務令石之軒應接不暇,難以發揮他的不死印法。   薛萬徹和李南天一持銅棍,一提長劍,從兩翼外檔繞往石之軒後方,防止石之軒往後撤走,李元吉的五名親衛高手忙拋掉火把,拔出佩刀,護在李元吉身後左右,準備隨時護駕。   徐子陵卻瞧得心中不解,若他設身處地為石之軒著想,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這場劇戰仍是不必要的。   首先石之軒絕捨不得殺死李元吉。因為在顛覆李唐天下一事上,李元吉有很大的利用價值,既可牽制李建成,影響李淵,更是對付李世民的重要棋子。   其次是以石之軒的威勢武功,假若辟守玄等表明與石之軒是聯成一氣,任李元吉如何狂妄自大,在這樣的形勢下惟有知難而退。若石之軒肯答應收拾婠婠後交出徐子陵,李元吉還要非常感激他。   最令徐子陵困惑的是,石之軒的說話行動擺明是針對李元吉,像跋鋒寒般利用李元吉倔傲不馴的脾性迫他身先士卒的出手,再利用他牽制全局。   長笑聲中,石之軒在眾敵圍攻的狹窄空間中作出精微玄奧,迅比鬼魅的閃移搖晃,登時令所有敵人都似失去攻擊目標般難以全力出手,一指點出,正中裂馬槍鋒尖。   李元吉渾體劇震,後著全消,悶哼一聲,往後跌退,兩名親衛高手大駭下忙閃入對戰雙方間的空隙,兩刀齊舉,拚死劈向石之軒,反應是一等一的迅快。   梅珣的金槍、康鞘利的馬刀、馮立本的劍、史萬寶的矛,分從左右不同的刁鑽角度疾攻石之軒。   李南天和薛萬徹此時移到石之軒後方攻擊位置,見勢不妙,同往石之軒背心要害搗擊疾刺。   即使以石之軒之能,仍無法同時應付如此從四方八面而來,排山倒海的攻勢。   倏地眼前一花,石之軒拔身而起,不但避過所有攻擊,還神妙至難以形容,似是輕鬆容易的雙足分別踏上前方兩個親衛的頭頂。   頭骨爆裂的可怕聲音應足響起,兩衛七孔流血,長刀撒地,往後便倒,立斃當場。   李元吉狂喝一聲,裂馬槍再化作萬千光影,如長江大河般往空中的石之軒攻去。   梅珣等一眾人等變成在石之軒後方,雖立即再組攻勢,終是遲卻一步。   最接近的是那三名李元吉的親衛高手,見石之軒以辣手擊斃同僚,人人敵愾同仇,奮不顧身從不同位置揮刀劈斬仍在空中的石之軒。   三刀一槍全部擊空,石之軒以迅疾無倫的速度釘子般落往實地,兩手揮擊,三名親衛高手打著轉往外拋跌,沒人能再多呼吸一口空氣。   石之軒隨即雙手盤抱,發出一股無可抗禦的勁氣狂飆,往擁過來的眾敵攻去。   李元吉不愧高手,施出看家本領,裂馬槍像有生命的毒蛇般在雙手內急速轉動,趁石之軒應付後方攻擊的一刻,疾取其咽喉位置。只要石之軒往旁閃開,他可在其他人協助下重組包圍網。   勝敗一線之隔。   衝殺過去的李南天、薛萬徹、梅珣等人的感覺就像撞上一睹鐵壁銅牆,不但難作寸進,且雙目如被刀刷,難以睜開,如此魔功,確是駭人之極。   「碎!」   石之軒飛起一腳,正中李元吉裂馬槍中段槍身處。   李元吉差點寶槍撒手,虎口有如火燒,胸口則像被大鐵錘重敲一詞,駭然下縱身飛退。   梅珣等人大叫不好時,石之軒已展開幻魔身法,如影附形的趕上李元吉。   梅珣全體發狂追去,但已不能挽回即將發生的事。   只見石之軒和李元吉兩條人影在荒村入口處兔起鵲落的閃動交鋒,迅速得令人眼花撩亂,進行著最凌厲激烈的近身搏鬥。即使身在遠處的徐子陵等亦看得眼花撩亂,透不過氣來。更隱隱感到石之軒不是要殺死李元吉,而是要把他生擒活捉,否則李元吉早一命嗚呼。   要活捉像李元吉這樣的高手,縱使高明如石之軒,亦頗費工夫。   趕過去的李南天等猛然立定,不敢再動半個指頭,怕惹起石之軒誤會。   李元吉裂馬槍撒手墜地,臉如死灰,整個人軟靠在石之軒懷內。   石之軒抓著他背心提在前方,面向李南天等人,從容道:「給我退後十步。」   李南天等你眼望我眼,無奈下往後退開,若李元吉有甚麼不測,會是人人獲罪的後果。   荒村內沒有人敢發出任何聲息,惟聞風聲呼呼,樹木沙沙作響。   石之軒冷喝道:「虛彥還不給我滾出來!」   徐子陵等恍然大悟,原來石之軒生擒李元吉,其志實在楊虛彥。   在這種情況下,若楊虛彥仍不肯現身,等若親手害死李元吉,石之軒此著確是妙絕。   人人屏息靜氣,等待楊虛彥的反應。   婠婠這時放開徐子陵的手,後者體內邪毒盡去,不過因經脈受傷過重,只能凝聚部分真氣,仍無法運轉長生氣進行自療。   石之軒再道:「這是最後一個機會,我石之軒言出必行,從沒有不敢做的事。」 第十二章 意想之外   山野火頭處處,樹陰蔽人,大火像無數條火龍往西南方飛捲蔓延,夜空也給染紅。   無名從高空俯衝而下,降到寇仲肩頭,它的主人卻是木無表情,凝望山頭下遠方被燒成灰炭焦土的大片荒原,然而同一地方卻是綠油油充滿生機的林野。   跋野剛、邢元真相近干精銳在他身後待命,人人手牽戰馬,只待一聲令下,立即登馬上陣,與敵人交鋒廝殺。   寇仲手牽戰馬,心中卻在思念慘死戰場上的千里夢,它陪他走遍塞外的萬水千山、草原荒漠,屢次出生入死,終於難逃一劫。   他對著李世民時能笑談闊論,面對自己的手下能擺出堅強冷靜、似胸有成竹的神態。但他早被戰場上的生離死別折磨得心神勞乏,可是他不得不繼續支持下去,直到最後勝利的來臨。   忽然他很想喝酒,一杯一杯不停灌下去,直至醉得不省人事,暫別這冷酷無情的世界。   楊公卿的死亡,令他徹夜懷疑自己在戰略上的選擇,假若他沒有到洛陽去,竇建德會否有另一個不同的命運。   可是米已成炊,一切錯恨難返,他只能堅持下去,全力與大唐軍周旋。   火光出現在山下,又是一支緊追他們追來的唐軍騎兵。   他親自率領的殿後軍已曾兩度伏襲,擊垮了敵人兩個先頭部隊,可欣慰的是他敢肯定對方沒有帶來剩餘的三頭惡鷺,故此無名能充分發揮它高空察敵的效用,掌握追兵的形勢,施展突厥人以奇制勝,來去如風,迅襲即離的游擊戰術。   根據無名在空中的鷹舞,這應是敵人鍥尾緊追的最後一支部隊,消除這支部隊的威脅後,他將會兵分多路的趕赴同一目的地齊集,然後越過隱潭山,進軍天城峽。   任李世民智勝諸葛,也想不到他有此奇著,但成功失敗,在於跋鋒寒的援軍能否及時趕至,更要看他能否在李世民大軍攻擊前,設立足以抵禦敵人十倍以上兵力的堅固設施。   敵人在山坡下匆匆而前。   寇仲踏蹬上馬,狂喝道:「兄弟們,殺啊!」   近千人馬風捲疾雲般從林木隱蔽處衝下斜坡,朝驚惶失措的敵人沖襲而去。   楊虛彥從第二排房舍後的密林脫身而起,足點瓦頂,借力橫過近六丈的空間,穩然落到石之軒和李元吉前方十步許處,單膝向石之軒下跪,恭敬的道:「拜見師尊,徒兒輸得心服口服,請師尊處置。」   石之軒仰天笑道:「果然是石某人的高徒,識時務者為俊傑,但你怎曉得為師不會殺你呢?」   徐子陵等聽得暗叫厲害,石之軒這番話陰損之極,暗指楊虛彥有把握石之軒不會殺他,所以才會現身救李元吉,而非是真會為李元吉捨棄性命。當然,若石之軒真要殺他,他也可立即拚死逃生。不過如石之軒迫他自殺,始肯放過李元吉,將令楊虛彥陷進兩難之局。   徐子陵敢肯定石之軒不是想置楊虛彥於死地。因為那會打亂魔門整個從內部顛覆大悟李家的計劃。無論石之軒如何不滿楊虛彥,也不願因小失大。   楊虛彥緩緩起立,語氣鏗鏘的軒昂道:「若能以虛彥一命,換回齊王一命,虛彥死而無悔。」   李元吉雙目射出感激的神色,可是因穴道受制,沒法說話。   石之軒淡淡道:「我辛辛苦苦栽培出來的好徒弟,怎捨得親手殺掉。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再不是石某人的弟子,下趟遇上,休怪我辣手無情,放下《御盡萬法根源智經》,你可和齊王立即有那麼遠滾那麼遠。事實上我是幫了你一個大忙,我和你再沒話好說。」   楊虛彥毫不猶疑的從背後布囊取出一個鐵盒,恭恭敬敬高舉頭上,再俯身放在腳下,然後退入李南天等人內,揚聲道:「請石大師過目檢規。」   他不稱師尊而改稱石大師,是要當眾跟石之軒劃清界線,這亦是石之軒所幫的忙,令李家對他再無戒心。   李元吉悶哼一聲,頹然倒地。   李南天、梅珣等大吃一驚時,石之軒閃到盒前,用腳挑起,落入手中,油然道:「李元吉被我以獨門手法閉塞穴道,兩個時辰後會自然醒轉。若你們妄圖以劣拙的手法解穴,他說不定會變為廢人,勿要怪我沒有預作警告。」   李南天等聽得頹然若失。   他們本有打算待石之軒放開李元吉後,聯同楊虛彥與石之軒再決雌雄,現在投鼠忌器,只好認栽到家。   石之軒揭開鐵盒,就在盒內翻閱一遍,然後把盒子納入懷中,冷冷道:「滾!」   李南天等把兵器收起,像一群鬥敗公雞般繞過石之軒左右兩旁,小心地抬起昏迷不醒的李元吉,迅速離開。   石之軒看也不看這群手下敗將,兩手負後的從容走到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前方,目光先掃過陰癸派辟守玄諸人,最後目光落在侯希白身上。   邊不負悲切的道:「這妖女廢我一臂,請邪王為我主持公道。」   石之軒並不回頭的冷然道:「閉嘴!我自有主張。若非你一向縱情酒色,縱使婠婠練成天魔大法,你也不會幾個照面就吃上大虧,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邊不負射出怨毒的神色,兩片嘴唇一陣抖震,終不敢說話。   侯希白敵不過石之軒的目光,垂頭頹然道:「希白向師尊請安。」   石之軒微微一笑,柔聲道:「你要小心楊虛彥,此人心胸狹窄,有機會定不肯放過你,因為希白你已成我石之軒唯一的繼承人。」   侯希白道:「多謝師尊提點,唉!」   石之軒皺眉道:「希白為何欲言又止?有甚麼話儘管說出來,為師是不會怪責你的。」   婠婠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弄不清楚石之軒的真正心意,更無法估料他還會有甚麼行動。   侯希白目光投往辟守玄,低聲道:「徒兒斗膽請師尊進一步說話。」   石之軒洒然道:「何用鬼鬼祟祟的?」轉頭望向辟守玄去,若無其事的道:「你們走吧!」   辟守玄、榮鳳佯和聞采婷等同時失聲道:「甚麼?」   石之軒理所當然的道:「我想單獨處理這裡的事,夠清楚嗎?」   辟守玄等你眼望我眼,他們均知石之軒一向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性格,而大明尊教就是最佳的示範例子,只好依言悄悄離開。   到只剩下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後,石之軒道:「希白說吧!」   侯希白鼓起勇氣問道:「師尊是否已把不死印法傳與楊虛彥?」   石之軒微一錯愕,訝道:「希白為何有此猜測?為師可保證沒有此事。」   侯希白目光投往徐子陵,道:「可是子陵卻肯定楊虛彥練成不死印法。」   石之軒朝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心中湧起荒謬的感覺,因為他們竟和石之軒在聊天,肅容道:「當我和他對掌時,我的身體生出被扭曲的難受感覺,就像第一次在城門內與前輩交手的經驗。」   石之軒露出深思的神色,點頭道:「那確是不死印法入侵對手後的現象。待我想想,有答案時再告訴希白。好小子,真不簡單。」   三人都不生出異樣的感覺,隱隱感到石之軒掌握到一些線索,只是不肯說出來。   最後兩句對楊虛彥的評語,更顯示楊虛彥足可令強如石之軒者生出警惕。   石之軒目光移到婠婠俏臉,歎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婠婠平靜的道:「邪王請勿再說廢話,婠兒願領教高明。」   石之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充滿人性化的表情,輕輕道:「我並沒有殺死玉妍,我是絕不會對她下殺手的,一錯焉能再錯。」   婠婠嬌軀輕顫,忽然垂下俏臉,沒有說話。   石之軒仰望沉黑的天空,呼出一口長氣,柔聲道:「我是最後一趟對你好言相勸,玉妍是求仁得仁,因為她活得太痛苦,痛苦至不能忍受,所以想我陪她一起離開這眾生皆苦的人間世。我既試過一次『玉石俱焚』,又何妨再試一次,以你的功力,是絕沒有機會與我同歸於盡的,因為我不會讓容活到那一刻。陰癸派現在與你再沒有任何關係,自應物歸原主,放下《天魔訣》,你可以離開。」   徐子陵暗忖石之軒不愧是石之軒,其辯才更不在伏難陀之下,隨便幾句話,已大幅削減婠婠的拚死之志,令她猶豫是否該以「玉石俱焚」與石之軒同歸於盡。   事實上,石之軒和婠婠交上了手,後者則處於下風劣勢。   徐子陵不禁微微一笑道:「邪王此話似乎有欠考慮,婠婠是祝後指定的繼承人,此事我可作證人,因是祝後親口對我說的。所以誰都不比她更有資格作《天魔訣》的原主。」   石之軒不但不以為忤,還啞然失笑道:「好!我就看在玉妍份上,也當作是對它的一點補贖,被一次例,讓師侄保留《天魔訣》,直至你百年歸老的一刻。」   婠婠秀眉輕變,輕歎道:「婠兒可問邪王一個問題嗎?」   石之軒別轉雄軀,往荒村南端出口步去,高唱道:   「綠楊著水草如煙,歸是胡兒飲馬泉。    幾處胡茄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    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    莫道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   歌聲遠去,石之軒消沒在林路彎末處。   寇仲率兵在敵陣中來回衝殺,井中月變成敵人的催命符,在他刀下只有死者沒有傷者。在李元吉掌斃竇建德的一刻,他大徹大悟的掌握到跋鋒寒「誰夠狠誰就龍活下去」這句話的真諦,古來成大事者,莫不如此。   在以前他非是不知道戰場上沒有仁慈容身的道理,可是知道歸知道,身體力行卻是一回事。   可是從洛陽逃竄到這裡來的這段慘痛經歷,卻把他改造過來。   當他目睹楊公卿歸天的一刻,他終被戰爭轉化為無情的將帥,曉得為求勝利,必須用盡一切手段狠狠創傷打擊敵人,直至對方全無還手之力。   「噹!」「噹!」   井中月左右揮閃,他不用目睹只憑身意,便把兩敵連人帶兵器劈飛馬背,以重手法令對方墜地而被震斃。   圍攻的敵人見他們狀如瘋虎勢不可擋,不由四散策馬奔逃。   寇仲得勢不饒人,領著隊形完整的突襲雄師,朝敵人密集處以鑿穿戰術錐子般刺進去,殺得敵方人仰馬翻,火把掉到地上把草樹熊熊燃燒,弄得火頭四起,烽煙處處。   敵方騎隊達三千之眾,實力是他們三倍之上,可是甫接觸即給寇仲斷成兩截,首尾難顧,再來一輪來回衝殺,更便敵人陷進致命的混亂中,我集中而敵分,戰爭在寇仲佔盡優勢下一面倒的進行著,深得突厥人以奇制勝,以快打慢的戰術精神。   忽地一隊人馬從左側殺至,交鋒至此刻,倘是敵人第一趟有組織有規模的反擊。   寇仲厲喝一聲,調轉方向,身先士卒的朝衝來的敵人殺去,井中月黃芒大盛,寇仲的精神進入高度集中的微妙境界,對敵人的動靜強弱瞭如指掌,就如高手決戰,不會錯過對手任何破綻或具威脅的攻擊。   「噹!」   井中月閃電般朝前直劈,一敵立時濺血往後仰跌,寇仲刀勢開展,以人馬如一之術靈活如神地破入敵陣,把敵人勉強振起的攻勢徹底粉碎。一時又成混戰的局面。   後方的邢元真、跋野剛和眾手下均以他馬首是瞻,保持完整的隊形,隨他衝入敵陣中,激烈的戰爭如火如荼的進行著,鮮血灑遍荒野,伏屍處處,失去主人的戰馬吃驚地四處狼奔鼠竄,更添混亂。   倏地寒光一閃,一把長戟朝寇仲左腰棚來,戟未至,勁氣先把寇仲鎖緊,功力十足,是伏擊戰開始以來對寇仲最有威脅的攻擊。   寇仲知有高手來襲,先左右開弓挑翻前方攻來的兩敵,接著純憑身意反手回刀,在戟尖尚差三寸刺進腰脅的一刻,重劈戟頭。   長戟被劈得往外盪開。   寇仲別頭向右,與持戟將打個照臉,心中立即湧起千百般沒法分清楚的情緒。   對方長戟一轉,換個角度一道閃電般猛刺寇仲面門。   寇心中暗歎,招呼道:「柴紹兄你好!」   井中月朝前疾挑,螺旋勁發,在巧妙的手法下,較擊長戟,先重劈戟頭一記,震得戟勢全消,再像毒蛇般緊纏長戰,通勁絞挑,長戟應刀上揚,柴紹立即空門大露。   縱使在殘醋至不容何情的兩軍生死交鋒的戰場上,遇上自己這個「情敵」,寇仲仍是難以自已。   若不是柴紹,他可能早投誠李世民,成為他旗下的猛將,命運將會由此改寫。   若他殺死柴紹,對世民將是心理上嚴重的挫折和打擊,此正是消耗戰的真義,盡量令對方傷得更重。   可是他如何面對李秀寧,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待。   此時的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斬殺李世民,卻無法狠心殺死初戀情人的夫婿。   寇仲暗叫一聲「罷了」,收回井中月。   柴紹本自分必死,見寇仲竟停止繼續進擊,愕然以對,一時忘記反擊。   寇仲笑道:「柴紹兄請啦!」一聲大喝,勒轉馬頭,朝東面殺去。   敵人早潰不成軍,寇仲的部隊勢如破竹的殺出敵陣,望東面襄城的方向揚長去了。 第十三章 苦海無邊   石之軒去後,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事情會如此解決。   侯希白首先歎道:「子陵的預感靈驗如神。」   婠婠訝道:「甚麼預感?」   侯希白欣然道:「剛才我們被敵人追得喘不過氣來,子陵卻感到這荒村是唯一生路,現在果然應驗。真慚愧,當時我還反對到這裡來呢。」   婠婠幽幽地瞥徐子陵一眼,垂下螓首,一副思潮起伏的樣兒。   侯希白忍不住問婠婠道:「剛才婠小姐究竟想問石師甚麼問題,而石師也像曉得婠小姐想問甚麼的神態,且為逃避回答立即離去。」   婠婠淺歎一口氣,輕輕道:「我想問他現在既對祝師表現得那麼內疚多情,當年為何又要在和祝師一夜恩情後,無情地捨她不顧而去。」   侯希白和徐子陵欲語住口,這問題除石之軒無人能提供答案。   婠婠又道:「你們兩個該比我更清楚石之軒,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侯希白苦笑道:「我認識的是多情一面的石師。對我來說,他當然是情深如海的人,否則不會弄至精神分裂。」   徐子陵凝望石之軒消失處,點頭道:「他是個內心矛盾的人,狠下心腸時可幹出任何事來,統一聖門至乎統一天下,是他心裡最重要的事,更是至高無上的神聖使命。但在另一方面,本身卻是無比多情,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在他心中不斷衝突,造成悲苦悔疚的人生!汲取聖舍利的精華後,他分裂的性格重歸於一,但內心的矛盾卻比以前的地更激烈。這是連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婠婠皺眉道:「可是他為何要放過我?」   徐子陵先緩緩搖頭,表示想不通,旋又點頭道:「或者是因為他再不看好李唐,李世民不能在洛陽之戰置寇仲於死地,李唐統一天下之路將困難重重;一俟寇仲與宋缺結合,天下勢成二分之局,聖門的統一大計將嚴重受挫。對付李世民一事更只好無限期的押後。在這種情況下,石之軒遂對你婠婠生出憐才之意。」   婠婠不解道:「憐才之意!」   侯希白同意道:「子陵至少說出石師一半的心意。小弟雖是他的繼承人,卻非聖門中人的料子,更非統一聖門的料子。環顧聖門後起一代諸弟子,惟婠小姐和楊虛彥成就最高,但是楊虛彥身份特殊,對統一天下有興趣,卻對聖門沒有任何歸屬感。故而婠小姐已成石師之後最有希望振興聖門的人,他讓你保留《天魔訣》,又設法化解你對它的仇恨,正是從這種心態出發。」   婠婠道:「你石師另一半心意又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我在子陵剛才說話時,忽然悟通此點,石師是有些心灰意冷哩!」   徐子陵訝道:「希白為何有這個想法?」   侯希白道:「楊虛彥是石師一統天下最重要的棋子,當李唐分裂內亂時,楊虛彥以楊勇之子的身份可發揮纂唐奇效,但楊虛彥的背叛,打亂石師的全盤計劃。他殺死『善母』莎芳,是盡最後的努力來鎮伏楊虛彥,可惜仍是徒勞無功。更要命的是石師發覺一向忠心耿耿的『胖賈』安隆亦生出異心,使他感到孤立無援。」   徐子陵愕然道:「安隆不是最崇拜他的人嗎?」   侯希口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石師是從楊虛彥通曉不死印法而瞧破安隆的背叛。當年石師把不死印法寫成書卷時,安隆一直在旁侍候,他還和安隆討論不死印法的訣要和奧妙,石師因何這樣做本是令人費解,可能因怕害死碧秀心後被正道圍攻,故以安隆作傳法之人,而讓安隆得悉不死印法的事是千真萬確,因為是石師親口告訴我的。」   婠婠沉吟道:「這麼說,楊虛彥該是從安隆口中得悉不死印法的秘密,加上他曾看過上半截印卷,又追隨令師多年,所以能練成不死印法。」   侯希白歎道:「這是最合情合理的推想。」   婠婠道:「以令師的為人,會否如此輕易放棄振興聖門的神聖使命?」   侯希白搖頭不語。   徐子陵沉聲道:「從我接觸他的經歷,他情緒的波動很大,不時透露出心中的矛盾。至少他自認無法對女兒狠下心腸,這亦是聖門各派系不肯服他的主因,這確會令他意冷心灰。不過當有一天形勢改變,例如寇仲和宋缺被李唐擊潰,他說不定會改變過來。因為始終他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婠婠微笑道:「想擊敗寇仲和宋缺,談何容易。」   侯希白道:「此處不宜久留,婠小姐有甚麼打算?」   婠婠雙目射出淒迷之色,向徐子陵道:「子陵內傷極重,傷及元氣,沒有一年半載,休想復原,且功力必大打折扣,可能永遠無法回復以前的境界。」   徐子陵洒然道:「若天意如此,我只好聽天由命。」   侯希白安慰道:「青璇必有回天之法。」   婠婠一呆道:「你們要找石青璇嗎?我還打算好好侍候子陵,想想替他醫療的辦法。」   徐子陵想起石青璇立即心中一熱,甚麼內傷都拋諸九霄雲外,歉然道:「好意心領啦!那敢勞煩你呢!」   婠婠露出黯然神色,旋又回復平靜,微笑道:「婠兒明白。就讓我送你們兩人一程,那即使楊虛彥暗蹤而來,也不用怕他。」   兩人只好答應,動程上路。   在第一道朝陽破雲而出,照遍大地時,寇仲的殿後軍拋離追兵近三十里的路程。   他和邢元真、跋野剛登上附近山頭,遙觀東面襄城的方向,一隊五千人的唐軍,在前方十里許處的前山佈陣,截斷前路。   此事早在他們意料中,並不驚訝。   寇仲欣然道:「我們今趟的戰略非常成功,趁黑擊潰唐軍的三支先頭部隊,令李世民不敢冒進,最妙是引得他們隨後追來,還以為我們志在襄城。」   邢元真點頭道:「我們其他的人馬理應安然於赴隱潭山的路上,我們把李世民引來此處,該能爭取多一、兩天的時間,讓陳公成功建設堅固的山寨。」   寇仲目注敵陣,道:「若我們能擊敗攔路的襄城軍,是否可輕取襄城呢?」   跋野剛聽得眉頭大皺,道:「我們血戰竟夜,傷亡近二百人,不論人馬均疲乏不堪,恐怕無力取勝,何況敵人兵力在我們五倍之上,又是以逸待勞,請少帥明察。」   寇仲笑道:「我只是說著玩兒。就如跋將軍之言,我們繞過敵軍,詐作硬闖陳留,到適當時候改嚮往隱潭出去,就這麼決定。」   跋野剛和邢元真均被寇仲輕鬆的語調感染,生出最艱難的時刻已成過去的感覺,雖然事實並非如此,至少感覺這樣。   寇仲一聲令下,休息近一個時辰的殿後軍全體踏蹬上馬,繼續行程。   婠婠拉著徐子陵的衣袖,到一旁說話,分手的時刻終於來臨。   侯希白知趣的走上附近一座小丘,俯察遠近,搜索敵人的形蹤,負責把風。   婠婠香肩微挨徐子陵,幽幽道:「人家當然希望能與子陵後會有期,但這願望非常渺茫。我對石之軒再沒有此仇非報不可之心,反對他生出同情。正如他說苦海無邊,祝師正因活在不能忍受的痛苦中,故生出與石之軒偕亡之心。石之軒對祝師的話,不正是對他自己的寫照嗎?祝師可以把所有力氣用在痛恨石之軒之上,而石之軒則只能痛恨自己。一錯再錯,兩個深愛他的女子都因他而死。」   徐子陵聽得烯噓不已,岔開話題道:「婠婠和我們分手後,打算到那裡去?」   婠婠白他一眼道:「子陵想知道嗎?」   徐於陵話已出口,當然收不回來,只好點頭應是。   婠婠一對美睜閃亮起來,柔聲道:「我將會走遍天下去找尋某一事物,而我聖門的夢想,將會憑此而完成。」   直至此刻,徐子陵仍弄不清楚婠婠心中的大計,亦知她不會和盤托出。只好道:「我很想說祝你心想事成,又怕你夢想的完成代表很多人的苦難,所以真不知說甚麼話才好。」   婠婠「噗嗤」嬌笑道:「若你有機會見到師妃暄,請告訴她婠兒和她的鬥爭沒完沒了,大家走著瞧吧!奴家走啦!但願石青璇能令子陵完全復原過來,且為你誕下白白胖胖的小子陵。」說罷一陣風的飄然而去,還數次回頭對他揮手。   侯希白來到徐子陵旁,目視她美麗的情影消沒在林木深處,道:「是恨多蜜少,還是相反呢?」   徐子陵搖頭難語,心中曉得婠婠白衣赤足的模樣,將永遠緊隨著他。   經過三天三夜的高速趕路,寇仲等無不人疲馬倦,支持不下去,而李世民的大軍們在後緊追不捨,幸好終到達隱潭山。   麻常的大軍在山路上設置陣地,迎接他們的來臨。   寇仲的來臨,滿山頭的戰士均為領袖雀躍歡呼。   寇仲甩蹬下馬,麻常迎上來道:「陳公已到天城峽建設營寨,這處已交由我負責,少帥請到山內清潭旁的營地休息。」   寇仲向跋野剛、邢元真和一眾干下笑道:「你們聽到麻將軍的話吧!好好的去大潭洗個澡,睡他娘的一覺,明天又是一條好漢。」   跋野剛訝道:「少帥不和我們一道去嗎?」   寇仲目注遠方,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我只要打坐一個時辰,等功力恢復,隱潭山是第一個關口,我要李世民明白我寇仲是絕不好惹的,他欠我的血債,我寇仲會逐一討回來。」 『卷五四』第一章 窮追不捨   徐子陵和侯希白坐在淮水北岸一處山頭,遙觀對岸遠處一團隱約可見的光茫,應是某座城鎮在剛入黑的燈火。   侯希白欣然道:「假設我沒有猜錯,對岸那座城池該是巴東郡,此城位於河流交匯處,我們可以買一艘小船代步,讓子陵靜心養傷,不用靠兩條腿走路那麼辛苦。」   徐子陵有感而發的道:「希望在那裡再見不到戰爭,最好是聽不到有關戰爭的任何消息。」   侯希白沉默下來,神色一黯道:「我雖然不斷提醒自己不去想寇仲和他的少帥軍,偏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思路。唉!若寇仲逃不出李世民的追殺,我們怎辦好呢?」   徐子陵容色平靜,岔開道:「有個地方,我和寇仲一直想回去,又最害怕回去。」   侯希白恍然道:「是否你們娘安息之處?」   徐子陵點頭道:「就是那個我和寇仲永遠不會忘掉的美麗小谷,若寇仲戰敗身死,我會向李世民領回他的骸骨,帶到小谷安葬,然後在那裡結廬而居,從此不理外面的事。」   侯希白皺眉道:「聽子陵語氣,似連青璇也不理會哩。」   徐子陵苦笑道:「那是另一回事,若她肯屈就,我只會感激得涕淚交流。但坦白說,她直到此刻,仍過不了她自己那一關,我對她沒有絲亳把握,不抱任何奢望。」   侯希白道:「我是旁觀者清,你是當局者迷。照我看石青璇對你是情不自禁、泥足深陷,只是你對自己沒信心而巳!」   旋又歎道:「原來你並不看好寇仲。」   徐子陵敞笑道:「恰好相反,我認為寇仲絕不會那麼易被擊垮的。但我有一種感覺,我敢肯定他直到這一刻仍然活著,如他死了,會第一時間來向我報夢。」   侯希白心情開朗起來,用力點頭道:「說得有道理。渡河的時間到哩,明早我們將舒舒服服的從城內最豪華客棧的其中一間上房醒過來,嗅著上床前沐浴過的香味,研究該到城內那所酒家吃早點。」   徐子陵失笑道:「去吧!我想到的只能是趁早坐船離開這可能是由唐軍佔據的危險地方。」   兩人笑著走下山坡,朝淮水掠去。   寇仲下達撤退的命令。   過去的三天三夜,他沒有瞌過半刻,李世民大軍甫到,立即派出手下大將來攻打進入隱潭山的隘道。又另選輕身功夫高明者,在箭矢不及的遠處,攀山越嶺地來襲上。這批敵軍人數不多,卻對在入口峽道山頭高處設置防禦陣地的少帥軍生出最大的威脅和破壞力。   幸好由寇仲一手挑選訓練和飽經戰火歷煉的飛雲衛在這艱苦的情況下發揮出極大作用,他們人數雖縮減至三百二十餘人,但據在高處固守,應付敵人的入侵,加上寇仲這個高手,雖是疲於奔命,仍能粉碎李世民策動一波又一波的攻浪。   而以楊家軍為主的七百餘人,在麻常的措揮下,藉滾木、檔石和強弓勁箭憑入山之險固守,應付李世民大軍的正面衝擊。   假設情況能如此繼續下去,寇仲定可多守三四天,可是李世民派遣另一支一萬五千人的部隊,由羅士信率領東行,繞過隱潭山從東面來攻。又讓此軍封鎖隱潭山南路出口,將會把儼如甕中鱉的寇仲困死山中,所以他縱不情願,也要在這情況發生前退離山區,往天城峽與己軍會合。   他們邊退邊砍伐樹木,在山路造成重重障礙,既可令敵人無法銜尾追擊,更可令李世民須清理障礙,多費兩天時間穿越山區。   李世民今趟追來的大軍達五萬之眾,是寇仲他們的兵力十倍以上,縱使寇仲智勇雙全,但能否頂得住李世民的攻擊,仍要看陳老謀的防禦工事有多堅固。   王玄恕帶著戰馬,在山區南方出日處恭候寇仲大駕。把守山區入口之戰傷亡不算嚴重,陣亡者百許人,傷者二百餘人,已先一步運回天城峽營寨治理。   近千的少帥軍全體上馬,越過山寨,朝三十多里外的天城峽馳去。這介於兩列高山間是丘陵起伏的荒野,被密林覆蓋,溪河隱藏在參天古木中,冷杉、松,白,樟檥等蔥蔥鬱郁,天然景玫美不勝收,南北山巒蟈雲簇擁,半山流雲如帶,山慣煙霞縹緲迷濛,頗有「雖然無畫都是畫,不用寫詩皆似詩」的勝境美態,一片寧和,茫不知可怕的戰火,以及寇仲和李世民的生死鬥爭,蔓延到這和平的天地間來。   寇仲心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向在旁並騎而行的王玄恕道:「李世民清除山路的障礙須兩天時間上。戈營立寨則至少四、五天工夫,且要砍掉大批樹木,以防我們火攻,所以我們該還有近十天的喘息機會,只不知陳公方面情況如何?」   王玄恕興奮的道:「天城峽地勢非常理想,深得據高地、擇要隘、上有山險、向平易等自固扼敵的優勝條件,最精采是從陣地外看過去,絕察覺不到後方竟有貫穿高山的秘密峽道。」   另一邊的麻常問道:「營寨內是否有水源?」   王玄恕欣然道:「峽道內不但有水有草,且可采松脂作燃料,至於糧食,這幾天我們四出打獵,所獲甚豐,足夠十天之用。敵人來攻時,我們則可到峽道另一邊搜獵和放牧,只要守得住陣地,不會有糧草短缺的問題。」   麻常和王玄恕一問一答,均關乎到少帥軍存亡的頭等大事。立寨固守除糧食、草料和燃料各方面的補給,最關鍵就是食水,所謂「乏水無草,謂之天灶」,乃兵家絕地。幸好此時是秋冬之交,尚未降雪,否則草料方面將成為難題。   寇仲沉吟道:「我們必須製造木桶,在營寨內儲備大量食水,也可用來抵禦李世民的火攻。」   王玄恕笑道:「全賴陳公想出隔山取水的妙法,以大竹筒首尾相接,通往峽道內的多處水瀑直接取水,灌到營寨,不虞沒有水可用。」   寇仲和麻常同聲叫絕,陳老謀愈來愈像另一個魯妙子。   寇仲仰首望天道:「草料要盡量儲備,否則一旦下雪,馬兒將沒裹腹之物。」迎臉吹來的山風,隱帶寒冬的冷意。   王玄恕道:「此事由玄恕負責,請少帥放心。」   眾人奔上一座山丘,眼下再無林木阻擋視線,只見營寨立在前方一處山頭上,後面是有如刀削、矗立赳峭,往東面延綿無盡的天城山脈,營寨四周達半里的樹木均被砍伐清光,留下一截截連著樹根的矮樹頭,情景怪誕。   寇仲舊地重遊,拿當日與現今的心情相比較,只覺中間的經歷變化萬千,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眾人勒馬停下,觀察周圍形勢,想到數天之後,從這裡向營寨眺看的將是李世民,分外感到刻下機會難得。   麻常難以置信的瞧著仍在大興土木的山頭陣地,低呼道:「竟是一座土石寨!為甚麼形狀這麼古怪?」   王玄恕微笑道:「麻將軍是否指山寨不規則的形狀?原因是陳公利用山頭粗壯的樹木,去其枝葉,截斷至兩丈的高度,以環繞山頭的百多株有根盤地的禿樹幹,作為樁柱支架,再以其他砍伐下來的樹木造成可抵受撞車衝擊的硬木結構,既現成方便,又省去挖坭土立木架設塹坑的工夫,但由於要依循原有樹木的形勢位置營造,形狀不得不將就和怪相點。」   麻常叫絕道:「確是別出心栽的構思,捨此我再想不出更好方法。以壯樹堅木為架構,輔以大石枯土,頓把營寨變成一座牆高兩丈的小山城,大大增強防禦力,陳公確是了得。」   寇仲瞧著在這不規則的土木寨外正忙碌掘壕為塹的少帥軍戰士,掘出的泥土就運往山頭鋪築寨牆。   邴元真指著山寨外只剩高不到三尺,一截截遍佈三方的樹木余干,欣然道:「這些余干更令人叫絕,形成天然的拒馬障礙,李世民若要清理,首先須問過我們的弓箭手,想到對方進攻時要小心翼翼的繞著樹頭而過,不能長驅直進,這十多天來憋的鳥氣立即全消。」   寇仲感覺到身旁各人的歡欣振奮,人人均對這座頗具規模的山寨指點讚美,不但因山寨能成為他們安身固守之所,更重要的是山寨後的秘密峽道為他們提供無限的生機。糧草、食水、燃料至乎後援所有難題皆迎刃而解,他們再非陷於完全被動和捱揍的局面,因而士氣大振,對他寇仲更有信心。   王玄恕道:「休息的地方設在峽道內,由於營帳在突圍時失掉,所以陳公築起百多間茅屋,比帳幕更舒適溫暖。」   寇仲大叫道:「成啦!我們就以這由陳公的腦袋想出來的山寨,抗擊李世民在我們十倍以上的大軍。」   眾人轟然應喏。   一隊人馬由跋野剛率領從山寨大門馳出來相迎。   寇仲怪叫一聲,盡洩過去十多天所受的冤屈和欺壓的不干之氣,領手下馳往山坡,朝山寨奔去。   徐子陵一覺醒來,擁著清潔的被鋪,想起過去十多天的顛沛流離,每一刻都在危險渡過的生涯,幾疑是兩個不同的人世。   昨夜他們是巴東郡關上城門前最後入城的兩個人,抵達城門始知這是老爹杜伏威的城池,把門的江淮兵見他們衣首講究,沒有兵器隨身,一副文人雅士的樣兒,以為他們是世家子弟,忙向這兩頭肥羊抽油水,苛索城門稅以外的銀兩。   教徐子陵意想不到的,是侯希白竟不是隨手打發,而是和他們討價還價,幾經辛苦議定一個比江淮兵所索低得多的價錢,完成交易,進得城來。   事後侯希白解釋道:「如你表現得太鬆手,會使他們誤會你是頭好欺負的羊牯,又或身家豐厚至不用斤斤計較匾匣之數的紈胯子,無論是那一個可能性,這些吸血鬼會千方百計來搾盡你的血汗錢,甚至會不惜謀財害命。所以我和他們爭論價錢,不是我捨不得銀兩,而是免自招無謂的煩惱。」   他現在睡的是城內最著名的豪華客棧——巴柬旅舍的上房,侯希白可不像他和寇仲,衣食住行無不講究,而他和寇仲更不會像他般只肯睡最好的房間。   寇仲現在情況如何呢?他們是否還有相見之日?   「才醒,」侯希白推門進來笑道:「子陵昨晚睡況如何?我卻是先苦後甜,第一個是噩夢,第二個才是好夢,夢見妃暄了。」   徐子陵瞧著他邊說邊在床沿坐下,待聽到最後「妃暄」兩字時,他猛地一震的從深思和回憶中醒過來,欲言又止。   侯希白訝道:「子陵想說甚麼?」   徐子陵凝望他好半晌,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情緒,歎道:「希白兄曾對我說過,以後只會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去欣賞天下美女,這是你的一個改變,而你為何會有此改變?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此刻,始知道箇中原因,你是為了妃暄,對嗎?」   侯希白愕然道:「子陵真厲害,竟能看破我的內心。唉!怎說才好呢?當我第一眼見到妃暄時,就像看到到展子虔的真跡,覺得世上沒可能有更好的美人,她令我領悟到美麗的真諦,那是超越我畫筆的禪境。自她踏足塵世,讓我等幾人得睹,侯希白再非以前的侯希白。」   徐子陵大訝道:「聽希白兄的話,似乎全不牽涉到俗世的男女之情,而是抱持著一種超然的心境。」   侯希白雙目異芒閃動,徐徐道:「天下間,恐怕只有你明白我的心意。我之所以矢志畫道,就是基於我與生俱來對至善至美的追求。人世間本沒有完美的東西,可是給我捕捉到畫面上的卻總是最動人的景象,等若你和寇仲不時掛在嘴邊那遁去的一。」   頓了頓續道:「你曾否深思過美麗的本質?美麗是人世間最感人也是最神秘的東西,我名之為畫禪。子陵曾否想過美麗是甚麼一回事嗎?為甚麼我們會認為某物美或不美?美麗更是沒有標準的,我和你感到星空非常迷人,很多人卻是不屑。美麗更有無形的或是有形的,內心的美看不見抓不著,像妃暄般秀外慧中,正是美麗的極致,是一種可令任何人自慚形穢、神聖不可侵犯的美麗。」   徐子陵微笑道:「我從沒學你般去深思美麗那不能捉摸的本質。聽你這麼分析,頗有茅塞頓開的喜悅。但也想到人世間不公平的一面,為何要有美醜之別?不過這可是誰都沒法改變的現實。」   侯希白仍沉浸在某一種情緒中,歎道:「美和丑根本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自我第一眼看到妃暄,我的生命無限地豐富起來,徹底令我對女性的態度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各種塵世俗念中超脫出來,變成畫道純淨的追求。」   徐子陵道:「在遇上妃暄前,希白兄是否早厭倦偎紅倚翠的生涯?」   侯希白苦笑道:「你倒看得透我,在成都你對我的生活方式有切身的體驗。唉!感情當然是一種負擔,尤令我不能忍受的是發覺美好事物另有不美的一面。」   旋又沉吟道:「青璇是毫不遜色於妃暄的女子,她與妃暄有基本上的差異,無論妃暄出現於何時何地,她總予人一種不屬於凡塵的感覺,青璇卻恰好相反。不論是她的人或她妙絕天下的簫音,均能與時地融為一體,無分彼我。她們均代表超越我畫筆的一種至美的禪境。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恨不得有筆墨在旁,把她活現於美人扇上,可當我聽畢她的簫音,再無法掌握她最動人的一面,那確非任何筆墨可描述的。」   徐子陵想起數次與石青璇見面人景交融的動人情景,歎道銦u說得好,你把我沒法形容的感覺一語道盡。」   侯希白欣然道:「對美麗的討論暫且告終,子陵內傷的情況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經婠婠的天魔真氣解去邪毒,已大有起色,不過離復原仍遙遙無期,更可能永遠失去進窺武道的機會。」   侯希白皺眉道:「真的這麼嚴重?」   徐子陵道:「楊虛彥的魔功歹毒邪惡,傷及我的本元。而事實上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命運是怎樣發展便怎樣發展吧!我們到那家酒樓吃早點去?」   侯希白道:「巴東城最有名的是望淮樓,樓高三層,位於城北,最高一層可看到城外淮河流過的美景。」   徐子陵掀被下床,微笑道:「有否打聽寇仲的消息?」   侯希白點頭道:「沒有任何消息。只知襄陽和附近幾座城池的唐軍調動頻繁,不時有唐室水師船隻經過淮水,難道李世民是要對鍾離用兵,形勢緊張非常。真古怪!寇仲不是逃住這邊來吧?」   徐子陵忽然停下穿衣的動作,露出奇異的神色,低喝道:「出來吧!我知是你楊虛彥,快出來!」   侯希白心中劇震,最可怕的事終於發生。 第二章 奇法克敵   「嗖!」   一支箭從寇仲的刺日弓射出,命中千步外的一張鐵盾,出乎所有人料外,堅硬的鐵盾以旋轉的方式爆裂,碎屑撤滿一地。   圍觀著的千百計的少帥軍戰士聲喝采,情緒高漲。   山寨內被土木牆圍起的面積非常寬敞,縱橫均超過三千步,足夠作馬球賽表演的場地有餘。在峽道前以粗壯的樹木築起一座兩層高的建築物,峽道的出入口就在下層處。這木構建築呈長方,縱十丈橫十五丈,非常堅固,縱使被敵人攻入寨內,要進入峽道,還要闖過此關,在戰略上具關鍵性的作用。   沿著寨牆八座箭塔正在興建中,空地上堆滿土、石、木材等建築用的材料,必要時可用作修補寨牆箭塔破損的部份。靠山壁處另有十間木營舍,每營可供十多名戰士休息睡覺,與龐大的主建築物互相照應。   在山寨正中處則挖出一個直徑達兩丈的人工圓池,底部和邊壁用黏土石塊砌。以兩條首尾相銜接的長竹筒輸水管引進岐道來水注滿圓池。   山寨令少帥軍一洗被窮追猛打有如喪家之犬的頹氣,因他們不但爭得喘一口氣的機會,並建設起大的防禦工事,更重要的是山寨後有活路,進可攻,退可守。   主建築下層放滿糧食、草料和燃料,第一層則作休息之用,上面的大平台可遠眺寨牆外敵人的形勢。由於冬天迫近,木構建築不但是戰略上的要求,且可供戰士躲避風雪,乃山寨存亡的所繫。   峽道內是戰馬和戰士休養生息的安樂之所,令戰士能在兩軍交鋒的當兒,輪番躲避無情的戰爭。   寇仲由陳老謀手上接過另一枝就地取材製成的箭,訝道:「是從甚麼木材削制而成的?既堅且勒,乃上等箭材。」   陳老謀以一貫洋洋得意的神態油然道:「這是木製成的箭,專供少帥使用。亦只有少帥能把這種原始粗陋的箭射得又勁叉堅,不失準繩,若由其他人的弓射出,恐難穿透對方兵員的盔甲。」   寇仲皺眉道:「我們有足夠的箭矢嗎?」   兵家有云:「軍器三十有六,弓稱首;武藝一十有八,而矢為第一。」由此可知弓矢在戰爭上的重要性。即使有城可任由帶兵器出城入城,卻嚴禁帶弓弩,正因弓弩具遠距發射傷人的威脅力。在戰爭中弓弩更是必備之物,若寇仲方面缺箭,縱有堅牆高壘亦形同虛設。   陳老謀笑道:「少帥放心上,這十多天的追逐戰中,我們射出不少箭矢,但收回敵人射來的箭矢更多,足供十天日夜不停的應用。木箭除供少帥專用外,也可作火箭來制敵,老夫依魯妙子天書中的圖樣製成一個耐燒的火套,只要塗以松脂,套上木箭鋒,可如附骨之蛆般插入敵人的撞車和擋箭車身,燒他奶奶一個痛快。」   寇仲哈哈笑道:「燒他奶奶一個痛快!哈!今趟若找們能守到老跋來救,陳公你居功至偉,沒有人敢否認這一點。」   立在四周的跋野剛、王玄恕、麻常、邴元真無不出言讚美,陳老謀則歡喜得合不攏笑嘴。   寇仲別首仰望主建築後的峽道入口,由於山壁巖,從外看去,即使在山寨內的近距離,仍瞧不破有這條貫山通道。   寇仲道:「若你是李世民,兵追至此處,見我們背山立寨,會有甚麼想法?」   麻常道:「我會心生懷疑,在這該是糧絕草盡的地方,少帥能捱多久?」   王玄恕色變道:「既有懷疑,當然會使人攀山偵察,崖壁雖非常峻峭,仍難不住對方輕功高明的能手。」   陳老謀道:「老夫與跋大將軍曾攀上山頂,所見危崖處處,危險林立,加上山崖老樹盤據,雲鎖霧封,看不見下方峽道,除非他們敢冒險爬下來,否則休想發現我們的秘密」   眾人目光往跋野剛投去,這有胡人血統的硬漢壯聲道:「我並沒有登至頂,因為縱有高明輕功,仍是非常危險。兼之山壁水氣結成堅冰,滑不留腳。一個不小心就要跌得粉身碎骨。」   寇仲舒出一口氣道:「那我就可放下心頭最擔心的事。跋大將軍爬不上去,敵人便該爬不過來,最好是來一場大雪,我們這山寨再無破綻可乘!」   陳老謀笑道:「少帥請上一樓的帥房休息,我們要開始弄他娘的數十部投石機來,雖比不上洛陽的飛石大,也夠敵人消受。」   寇仲大笑道:「弄他娘的數十部投石機,陳公何時學我般滿口粗言。隨我來的兄弟們,睡他奶奶一大覺的好時光到哩!」   說罷,笑著往主建築跨步而去,步伐間流露出極大的信心,再非被李世民趕得東逃西竄時的狼狽模樣。   徐子陵低聲向侯希白道:「只有他一個人,我感應得到。」   侯希白暗抹一把冷汗,若非徐子陵受傷後感覺靈銳大增,讓最擅長暗襲刺殺的楊虛彥來個奇兵突擊,後果實不堪想像。   他可推想楊虛彥一直在暗中追蹤他們,幸好昨晚他們是最後入城的兩個人,而楊虛彥又不想打草驚蛇攀城而入,所以待至天明城門開放時方始入城,打探到他們住進這家客棧,遂一心前來進行他最拿手的勾當。豈知被徐子陵一口喝破,令這最擅長潛影匿形的影子刺客無所遁形。   楊虛彥的聲音在內院響起道:「徐兄原來功力盡復,大大出乎小弟意料之外。不過小弟此來並非針對徐兄,而是要與希白解決師門間的一些恩怨。」   侯希白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當然曉得楊虛彥不會只為師門恩怨來,只是以圖逐個擊破。   侯希白雙目露出堅決的神色,正要答腔。徐子陵搶先道:「楊兄何不稍待片刻,待我和希白說幾句話。」   楊虛彥長笑道:「有何不可。兩位儘管說話,我到魚池觀魚散心。」   他們入住的上房位於巴東客棧後花園內,是四合院的建築形式,四邊廂房圍起內院,由於房租高昂,所以只兩、三間廂房住有其他客人,不過即使住滿人也不會有人敢在這亂世理會江湖上的鬥爭仇殺。   內院佈置講究,遍植花草樹木,置有魚池假山,四面迴廊,景致頗美。   侯希白訝然瞧著徐子陵,因怕楊虛彥竊聽,壓下聲音道:「子陵有甚麼緊要話說?」   徐子陵從容道:「希白是否下了拚死之心,決意死戰。」   侯希白道:「還有別的方法嗎?只要子陵行走兩步,定會給這混蛋窺破內傷未癒。」   徐子陵歎道:「可是希白有否想過,你決意死戰,是因沒有信心擊退楊虛彥?」   侯希白苦笑道:「事實如此,為之奈何?我能和他來個兩敗俱傷,又或同歸於盡,對我來說是非常理想。」   徐子陵坦誠的道:「你若以這種心態去和楊虛彥決戰,必敗無疑。」   侯希白一向信服他的智慧,沉吟片晌,點頭道:「我明白子陵意思,我會設法冷靜些,不會變成有勇無謀的莽夫。」   徐子陵道:「仍是絕對不夠。你首先要消除對不死印法的恐懼!唯一方法,就是回復一貫灑脫的心態,視武道如畫道,當你晉入畫禪的境界,將是你臻達武道至境的一刻。」頓了頓微笑道:「老楊既以為我恢復大部份功力,我就可憑此要他栽個大觔斗,然後我們輕輕鬆鬆的去吃早點。」   侯希白張開美人招扇,扇上美人的一面向著徐子陵,哈哈笑道:「與君一席話,勝練十年功。我現在就去和楊兄玩兒,子陵請為小弟押陣。」   徐子陵瞧著侯希白的背影消夫門外,欣然穿上外衣,穿過房門來到廂廳,透窗看去,楊虛彥正從魚池旁別過身來,目光先落在逐漸接近的侯希白,再透窗往徐子陵投來,雙目神光閃閃,微笑道:「徐兄該不會插手到我們兩師兄弟的事內吧?」   徐子陵生出奇妙的感應,曉得楊虛彥尚未受到侯希白的威脅,隨時可改變目標,破窗而入,向自己全力進擊。而楊虛彥亦確有此心,故言笑間暗中凝聚功力,務使他身處險境。   徐子陵向楊虛彥展露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忽然踏前一步,貼近外窗,手作蓮花法印,淡然自若道:「原來楊兄有興趣和小弟先玩一場。請勿客氣。」   侯希白倏地移前,推進至距楊虛彥十步許處,槢崩合攏,遙指楊虛彥,哈哈笑道:「子陵不要搶先,他是我的。」   楊虛彥「鏘」的一聲拔出影子劍,擺開架式,目光仍停留在徐子陵身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假若徐子陵真的功力盡復,於他和侯希白交鋒時從旁出手偷襲,即使以他融渾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和不死印法的超凡魔功,仍只有飲恨當場的結果!這個可能性令他一時不敢冒進。   侯希白卻是欲進不能,就在楊虛彥劍鋒朝他指首的一刻,週遭流動的空氣似是忽然凝固,變成無形的萬斤巨石,壓得他難以動彈,如非他運功力抗,恐怕早吐血受傷。   如此魔功,確是意想不及。   徐子陵兩手負後,緩步出廳,跨過門檻,來到寬敞的外院,挨近侯希白後側處,仍腳步不停,他以超乎常人的精神修養,把內傷徹底忘掉,移到內院中心兩人對峙一旁的迴廊,哈哈笑道:「楊兄的話似乎有欠考慮,先不說你被逐出門牆,與希白再無任何關係,且重要的是我們間並非一般江湖仇殺,甚麼江湖規矩都不能在我們之間生約束之效。當日你傷我時,請問有否想過江湖規矩?」   楊虛彥雙目殺機大盛,厲叱道:「既是如此,徐子陵你為何還不下場動手,是否內傷仍未痊癒?」   徐子陵精神一振,知道楊虛彥完全看不破自己的虛實,表面凶神惡煞,實則內心虛怯,大大削弱他的戰力,若無其事的道:「如此說小弟不客氣啦!」   楊虛彥冷哼一聲,姿態不變的往後彈退,劍鋒化作點點芒光,帶起無數細碎的氣旋,非是進攻,而是自保。   徐子陵玄之又玄的精神感應全面開展,他探測的非是楊虛彥真氣分佈情況,而是對方精神的強弱和目標,亦即楊虛彥魔功那遁去的一。他清楚惑到楊虛彥此招不但有試探他虛實,看他能否下場動手的目的,且是布下陷阱,引侯希白進擊,在看似平均分佈的劍氣場中暗藏黑手魔功殺著,希冀一舉重創侯希白,再從容對付徐子陵。   影子劍是虛,黑手魔功是實。   在氣機牽引下,侯希白如影附形的縱躍而起,手上美人扇仿似他妙絕天下的畫筆,在空中畫出充滿線條美的進攻筆觸,從對方滿天芒點中找尋真主。點向楊虛彥的影子劍鋒,深得以書道入武道的真諦。   徐子陵探出右手,戟指退往魚池上空的楊虛彥,純以精神力把這可怕的大敵鎖緊,喝道:「攻他中府!」   中府大穴位於胸膛位置,肺腑吸氧,胸廓擴大至此,是手太陰肺經和足太陰脾經交匯之處,更是楊虛彥黑手魔功運作的要地。楊虛彥往後飛退,撤功變招,被徐子陵感應到個中微妙處,故出言指引侯希白。   換過說話的是其他人,面對漫空劍芒劍氣的侯希白肯定會稍作猶豫,但因他一向信服徐子陵,更曉得他的精神感應超乎武功,一聲長笑,美人扇「竣」的一聲張開,橫掃凌空的揚虛彥,其中暗藏變化,似要掃打影子劍,事實上可隨時變招疾點對方中府穴。   楊虛彥雙眼閃出掩藏不住的震駭神色,顯是因被徐子陵瞧破他的虛實。   「蓬!」   漫空劍影消去,楊虛彥未及變成漆黑的魔手,與由滿張改為褶的美人扇正面交鋒,生出勁氣交擊之音。   楊虛彥虎軀劇震,顯是吃了暗虧,加速退住魚池另一邊的空曠處。   侯希白施出渾身解數,凌空追擊,不讓對方有重奪上風的機會,與楊虛彥貼身展開一場激烈無比的近身搏擊,劍來崩住,響聲不絕!   「背中!」「章門!」「天會!」「後溪!」「前谷!」   一個接一個的穴位由徐子陵口中吐出,侯希白此時對他信心十足,不理對方劍勢如何,總依徐子陵的指示配以自己的智慧照目標狂擊猛攻,而每一趟均令楊虛彥手忙腳亂,無法扭轉形勢。   打開始給徐子陵喝破他的行藏,直至此刻,楊虛彥一直處在下風,沒法發揮全力。徐子陵和侯希白兩人對他的黑手魔功此時有更進一步的瞭解,知他並不能隨意施展,而是有運氣施勁的程序。只要能先一步攻其關鍵穴位位置,他的黑手魔功便無所施其技,由此可知楊虛彥的黑手魔功仍未臻達圓滿的境界。   徐子陵從容往在魚池另一邊閃動盤鬥快得常人肉眼無法看清楚的兩道人影走去,事實上他因功力減退,再無法把握兩人的招數,可是他的精神力卻能把楊虛彥那遁去的一鎖緊,最強處恰是最弱的一點。   沒有人比他更認識楊虛彥來自石之軒的不死印法,比之石之軒,楊虛彥仍有一段距離,只屬印法的原始階段,且未成功融入影子劍法內,要賴來自《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黑手魔功配合施展。但在徐子陵指引下,侯希白壓制得他無法展開黑手魔功,等若同時破去他的不死印法。   「蓬!蓬!蓬!」三聲爆響接連響起,如繁弦急鼓,震盪著內院廣闊的空間,凶險凌厲至極。   侯希白心知因徐子陵的接近,對楊虛彥的心理生出無比的威脅,令他生出怯意和退意,那敢放鬆,使出全身功夫,見招破招,猛攻突擊,務要置楊虛彥於死地。   他的扇招雖招招殺著,表面看去卻是瀟灑優美,於緊迫激烈中隱含一種閒逸的超然意味,就像為美人繪像,隨意敷采,卻精采紛呈,深得畫道之旨。處在下風的楊虛彥不論如何反擊,總給他的摺扇看似隨意飄灑的破去。   徐子陵勉強提氣,跨入兩人交戰的氣場內,恰是楊虛彥勁氣最弱的一點,也是最能威脅他的位置。   楊虛彥受此影響,劇震一下,發出怪嘯一聲後疾退。   侯希白搶前扇出如風,絞開影子劍,疾點其胸口。   楊虛彥使出幻魔身法,往橫移開,以肩頭硬捱一扇,退勢加遠,凌空狂噴一日鮮血,大喝道:「後會有期,今天的事我楊虛彥絕不會忘記!」眨眼間沒在廂房後方。   侯希白落回地上,兩人你眼望我眼,均瞧出對方心中暗叫僥倖。   楊虛彥灑在草地上的點點鮮血,確是得來不易。 第三章 巧遇故人   徐子陵和侯希白以觀光的心情在貫通南北城門的大街上漫步,惹得人人注目,俏姑娘們則媚眼頻送。   像大部份城池,行人女多男少,這是大數量男丁被徵召入伍的必然後果。巴東郡由於並非位於前線,經濟上雖舉足輕重,可是老爹杜伏威為應付輔公佑和蕭銑兩大威脅,主力集中往歷陽,憑長江水利之便應付任何來襲的敵人,支援沿江城鎮。所以巴東沒有派重兵,居民神態輕鬆,一片繁華昌盛的景況。   侯希白笑道:「幸好我們誤打誤撞來到你老爹的城池,假若這是一座唐室的城市,肯定昨晚已給楊虛彥率人生擒活捉,變成階下之囚,想想也叫人心寒,命運的榮枯就只是如此一線之隔。」   徐子陵笑道:「坦白說,楊虛彥今仗輸得很冤枉,勝利和失敗就像鶻子般,帶點賭博的成份。」   侯希白欣然道:「但俗語有云,成功總非僥倖,若非有子陵神乎其技的精神大法,又點醒我這身在寶山不知寶的傻瓜,楊虛彥怎會敗得如此糊里糊塗?」   徐子陵訝道:「想不到希白是這麼謙虛的人。因謂才子給人的印像,總是恃才傲物的,而希白恰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才子。」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才子?哈,就算是才子,對著你徐子陵這另一個才子,誰敢不謙虛。我真的愈來愈佩服你,更喜歡你親切的改喚我為希白,而非希白兄長希白兄短的,非常見外,寇仲在這方面和你不同,甫相識即可和任何人打得火熱,子陵卻是小心翼翼的與人保持一段距離。」   徐子陵苦笑道:「令希白這麼滿腹牢騷,是小弟罪過。請希白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當時我是脫口而出,發乎自然,希白為保護我不惜犧牲性命,大家肝膽相照,才會這樣流於自然。」   侯希白大笑,一把搭著徐子陵肩頭,欣然道:「一切過去哩,往前看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若子陵能回復功力,說不定綁著半邊手腳仍可玩弄楊虛彥於股掌之上。」   徐子陵搖頭道:「你太樂觀哩!首先,若我和他交手,會失去旁觀者清的優勢。其次是楊虛彥會從這次慘痛的教訓學乖,設法消除破綻,一旦他可達從心所欲的境界,他會是另一個你的石師。一天他未死,始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侯希白忽然低聲道:「看!巴東城竟有如此氣質絕佳的美女。」   徐子陵循他目光住對街投去,一位衣著樸素,難掩其修美體型的美女正裊娜而行轉入橫街,只看到背影,看不到她的花容。   侯希白瞧著徐子陵,訝道:「子陵的目光為何如此古怪,不是見色心動吧?那頗不像你。」   徐子陵沉聲道:「我感到她的背影很眼熟,似在甚麼地方曾有似曾相識的深刻印象。」   侯希白道:「我可保證她不是我所認識的任何美女,看女人我特別有一手,即使她易容喬裝仍瞞不過我。」   徐子陵點頭道:「她絕非我們的敵人,因為她給我那印象是很良性的。」   侯希白扯著他衣袖,笑道:「到啦,果然不負巴東第一樓的盛名,望淮樓只是門面足以令人精神一振。」   徐子陵忽然虎軀劇震,似是醒覺起某事。   侯希白扯著徐子陵移往一旁,以免阻礙其他客人進出望淮樓的大門,問道:「子陵是否記起剛才那似曾相識的女子是誰?」   徐子陵搖頭道:「不,我是想起另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當日我因祝玉妍的『玉石俱焚』受創昏迷,翌日醒來時妃暄卻離我而去,此事像一根小刺留在我心頭,令我老不舒服,心想她該待我醒來恢復自保之力告別不遲。到這一刻我始幡然而悟,那就是『劍心通明』的境界,可是我要到受傷後無武功可恃,始真正明白甚麼叫『劍心通明』,也憑此方能助希白擊退楊虛彥。」   侯希白誇道:「原來子陵想的是與眼前風馬牛不相及的另一回事,不過卻是引人入勝。石師一直不敢踏上慈航靜齋挑戰梵清惠,正因顧忌《慈航劍典》劍心通明的劍道至境。事實上子陵一直有通靈的潛質,只是沒機會發揮吧!若子陵功力回復舊觀,今趟受傷會是天大的好事和轉機。」   徐子陵洒然笑道:「痊癒與否,我並不放在心上。這所望淮樓確是不同凡響,只是四支撐上三樓頂層的雕龍紅木柱,使人大歎觀止,我們登樓觀淮如何?」   侯希白哈哈笑道:「子陵請!」   徐子陵微笑道:「希白客氣。」負手登樓。   望淮樓位於城北,設計獨特,最下層等若別的建築的一層樓,須步上一道十多級的木階。整座樓以堅固的缸木結構而成,穩重美觀,又不失自然之美。   木階盡處是酒樓掌櫃的櫃抬,經櫃檯直入是擺上三十多張大圓桌的第一層樓,大半檯子均坐滿客人,看外表以往來的旅人行商佔大部份,把熱氣騰升的點心香茗奉客的均由年輕女子擔任,別具特色。往右轉是登上第一層樓的木階。   徐子陵目光到處,年青的掌櫃正為茶客結賬,可能因徐子陵和侯希白氣宇不凡,目光朝兩人投來,與徐子陵打個照面。   徐子陵一呆道:「竟然是韓兄。」   那年青掌櫃立時軀體劇震,臉上血色褪盡,蒼白有如死人。   徐子陵登時後悔得想死,此人正是他從三峽乘船離開巴蜀在旅途上認識的韓澤南,他和嬌妻小裳和愛兒小傑正逃避陰癸派「惡僧」法難和「艷尼」常真的追殺,當時徐子陵仗義出手,擊退法難和常真。而韓澤南與妻兒則像驚弓之鳥的倉皇離船遠遁,使他沒法弄清楚他們與陰癸派的關係。   他後悔的是一時忘卻自己是「弓辰春」的面目與韓澤南相識,這麼一聲「韓兄」,等若揭破韓澤南避世藏身於此的身份。難怪韓澤南瞼色變得這麼難看,同時醒悟剛才見到的熟悉倩影,正是韓澤南的妻子小裳。   後面跟來的侯希白愕然道:「子陵遇見舊識嗎?」   徐子陵忙亂失措的道:「不,我認錯人哩!」扯著侯希白往登上一樓的梯階走去。   走到往上轉角處,徐子陵頹然停下,歎道:「我要回去說個清楚,希白先到三樓找張空桌,如何?」   侯希白搖頭道:「我責任重大,怎可離開你左右,一道去吧!」   兩人回頭步下階梯,踏足下層時,韓澤南竟失去影蹤,由別的人取代他的工作崗位。   徐子陵心知不妙,他定已逃走,以避大禍,自己確是罪重之極,忙道:「我們快追!」兩人急步下,剛好捕捉到韓澤南背影走進對面的橫街去。   韓澤南心事重重的在無人的橫巷低頭疾走,驀地眼前一花,多出了個人來,嚇得他連退三步,臉如土色。   攔路者是先徐子陵一步趕來的侯希白,一揖笑道:「韓兄請恕希白無禮,因我的朋友想與韓兄澄情剛才的誤會,無需驚慌。」   韓澤南驚魂甫定,訝道:「閣下是否『多情公子』侯希白?」   侯希白欣然道:「正是在下。想不到韓兄不諳武技,卻曉得江湖上的事,我的朋友來哩!」   韓澤南再露憂疑之色,別頭往後瞧去,然見到戴上弓辰春面具的徐子陵正朝他走來,立即臉容一寬,難以置信的驚叫道:「恩公!」   徐子陵揭下面具,來到韓澤南旁,歉然道:「是我的疏忽,累韓兄受驚,尊夫人和令郎好嗎?」   韓澤南仍是目瞪日呆,為這突然變化失去方寸,好半晌回復過來,呼出一口氣道:「世間竟有如斯精巧的面具,賤內和小兒一切安好,恩公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仍未有機會面謝,每一想起內心難安。」   徐子陵拍拍他的頭道:「一切盡在不言中,韓兄就當今天的事沒有發生過,我和希白回去吃早點,韓兄繼續原本的工作,我們間再沒任何關係。」哈哈一笑,偕侯希白一道離開。   韓澤南在後方叫道:「請恩公賜告高姓大名。」   徐子陵道:「小弟徐子陵,韓兄放心,我們會決口不提韓兄隱居於此的秘密。」   兩人安坐靠窗的一張桌子,目光投往北牆外一望無際的林海荒原和在遠方流過的淮水。   侯希白歎道:「若妃暄劍心通明的境界,令她有預知將來的通靈神力,會令我生出不安的聯想,希望她的仙法仍有局限,未能透視茫不可測的未來。」   徐子陵道:「我明白希白的憂慮,你是因此不看好寇仲。」   侯希白朝他瞧來,含笑道:「和子陵說話可省去很多工夫,我非是杞人憂天,問題是妃暄劍心通明達致何等境界,她挑選李世民作真命天子是否因預知事實如此,果真如此,則寇仲危矣。」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道:「她的預知能力顯然並非一定靈光,至少她選我作山門護法,小弟便有負所托。」   侯希白訝道:「山門護法?」   徐子陵解釋一遍,道:「事實的發展,是我正朝她意旨相反的路上走著,且沒回頭或改變的可能性,與她的對立只會日漸尖銳。」   侯希白咀嚼他的話時,韓澤南現身梯階處,朝他們一席走過來,兩人雖不理解他不怕暴露身份的行動,禮貌上忙請他入座。   韓澤南露出堅決的神色,正容道:「小弟適才回家與賤內商量過,希望能借兩位之力,為世除害。」   徐子陵想起陰癸派,微笑道:「韓兄不顧自身安全的義勇,令人佩服,不過陰癸派因派主身亡,內部紛爭叢起,引致四分五裂,暫時不足為患,韓兄可安心在此安居樂業。」   韓澤南搖頭道:「小弟說的為世除害,不是指陰癸派,而是指專事販賣人口和經營賭業,幹盡傷天害理勾當的香貴一族。」   兩人同告動容,深感柳暗花明疑是無路處,竟然別有洞天。   韓澤南續道:「若恩公不是徐子陵,我和賤內絕不敢生出此念,因恩公和少帥均是香家最顧忌害怕的人。」   侯希白最痛恨現女性如貨物的香家,大喜道:「韓兄怎曉得香家的事?」   韓澤南露出羞慚之色,難以故齒的低聲道:「因為在小弟脫離香家之前,一直為香家管理所有往來賬目。」   徐子陵和侯希白大喜過望,心想此番得來全不費工夫。韓澤南位於香家這麼關鍵性的位置,可令他們掌握香家整盤勾當的虛實,再一舉把香家瓦解。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當日來追殺韓兄的卻是陰癸派的人?」   韓澤南歎道:「此事說來話長,賤內白小裳出身陰癸派,更是陰癸派指定與香家錢銀上往來的人。聖門的兩派六道,大多與香家關係密切,香家要他們在武力和政治上的支持,而聖門諸派則倚賴香家財力上的供養,形成一種互惠互利的關係。香家更是聖門的耳目,助聖門諸派收集各方情報。」   稍頓後續道:「小裳就是在這情況下與小弟不時接觸,日久生情,到小裳有了身孕,此乃陰癸派的大忌,我們只好立即逃亡,隱往巴蜀,遇了幾年安樂的生活後,終被發現行蹤,只得倉皇坐船逃亡,就在船上遇到恩公。」   侯希白道:「韓兄怎會為香家辦事的?且是這麼重要的職位?」   韓澤南詳細的解釋道:「小弟自少隨先父為香家辦事,先父遇世後,責任自然降到小弟肩上。名義上帳目是由香貴之兄香富料理,但香富沉迷酒色,實際工作變成由我去處理,香富只間中過問。小弟也讀過聖賢書,雖知是助紂為虐,但因懾於香家淫威,又怕牽連家人,只有聽命行事。後來娘和爹先後辭世,又遇上對陰癸派早有異心的小裳,才有逃亡之舉。」   徐子陵道:「香貴的巢穴究在何處?」   韓澤南道:「在楊廣於江都遇弒身亡,我曾隨香貴數度遷徙,最後的總壇設於洛陽,不過在我和小裳逃往巴蜀前,香貴正計劃到長安大展拳腳。」   侯希白沉吟道:「韓兄勿要怪在下查根究底,以陰癸派控制派內弟子之嚴,怎會讓韓兄和嫂夫人有相好的機會?」   韓澤南坦然道:「小裳不但負責雙方錢銀上的住來,在那昏君遇弒前,還一直為香貴負責訓練送入各處皇宮的侍女,這些侍女全是香家從各地不擇手段搜羅回來的。」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我們可否和嫂夫人說幾句話。」   韓澤南的家位於巴東城東北的裡坊,屬三進式普通房子,佈置簡樸,顯因他們夫妻不敢張揚,故安於尋常百姓的生活。   客氣話過後,徐子陵問起白小裳當年訓練宮女的情況,再說出陰小紀的事。   白小裳秀美的玉容露出思索回憶的神色,好半晌道:「妾身記起啦!她是個脾性倔強的女孩,雙目充滿仇恨,我們是嚴禁女孩用她們本來名字的,可是每次我們喚她新名字時,她都重申自己叫陰小妃。後來被香貴的妹子香花狠狠修理,才不敢說自己是陰小紀,從此亦不肯說話。」   徐子陵聽得又喜又驚,喜的是幾經波折後終遇上認識陰小紀的人,得到她的消息;驚的是陰小妃脾性這麼硬,大有可能被香家辣手對付。   白小裳看破徐子陵的心事,欣然道:「恩公不用擔心,接著就發生江都事變,數百名被拘禁的小女孩趁宇文化及兵變的大混亂逃亡,香貴自顧不暇,遂沒閒情去理會她們。」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怎想到當年和寇仲逃出江都時,逃難的情景,當時兵荒馬亂,一個脆弱的小女孩實是命運難測,而追尋陰小紀的線索至此完全斷絕、人海茫茫中如何尋找?   韓澤南誠意的道:「在對付人口販子的事上,我們夫婦該怎麼辦?」   徐子陵收攝心神,道:「我們會聯絡一位叫雷九指的人與韓兄碰頭,他一直千方百計的想方法對付香家,他更會為韓兄安徘一切,確保你們的安全,韓兄和嫂夫人足以放心,還有一事,就是不要再喚我作恩公。」   侯希白笑道:「子陵正是這種施恩不望報的仁士義俠,聯絡雷老哥的事交由我負責,子陵可安心休息靜養。」   韓澤南和白小裳露出疑惑神色。   徐子陵坦然道:「我被仇家所傷,故必須覓地療治,待會即離此他去,韓兄和嫂夫人可如常生活,待雷大哥我上你們時,他自會有妥善的安排。」 第四章 玄妙因果   寇仲在山寨主樓中軍主帳內睡至日落西山,始給王玄恕喚醒,後者神色古怪的道:「有位和玄恕年絕相若的小扒手,求見少帥。」   寇仲一頭霧水的起床穿衣,沉吟道:「小扒手?老扒手我倒認識不少,子陵乃其中之一,小扒手則不識半個。他是從甚麼地方來的?找我幹啥?」   王玄恕侍候他穿上楚楚親手為他縫製,飽經劫難的羊皮外袍,答道:「他自稱是從襄陽日夜不停趕來的,有關係到少帥你存亡的要事稟告,並證只要向你說出是襄陽的小扒手,少帥當會記起他是誰。」   寇仲喃喃念兩遍「襄陽小扒手」,搖頭道:「沒有印象!他在那裡?」   王玄恕道:「就在上面樓台,這個小扒手很古怪,不肯誰我們搜他的身,跋大將軍見他眉清目秀,不似壞人,故網開一面,但少帥請小心點。」   寇仲啞然失笑道:「若我這老扒手被小扒手算計成功,真是名副其實的老貓給耗子咬掉尾巴,陰溝裡翻船。」   王玄恕沉聲道:「他是從秘峽的南路入口穿峽而來的。」   寇仲劇震道:「甚麼。」   王玄恕重覆一遍。   寇仲臉色數變,搖頭苦笑地走出帥房,目所見睡滿似百許疲倦的手下,聽到的是仿如大合奏的如雷鼾聲。   寇仲和王玄恕循束階梯登上樓台,數十名工事兵在陳老謀指揮下於樓台上增建一座高達三丈的望樓,成為山寨最高點,巨木以繩索從地面吊上來。   四名飛雲衛陪首一名年紀在十六、七歲間的少年在一角恭候寇仲,山寨內火把高燃,比外面的夕陽光輝還要耀眼。   那小扒手瞥見寇仲,高興得跳起來張臂嚷道:「少帥!是我啊!」若非給兩旁飛雲衛抓著肩膊,定因過度興奮住他奔來。   寇仲定神一看,勾起遺忘已久的回憶,長笑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真的是老朋友,放開他。」   飛雲衛依言鬆手,少年直奔至寇仲身前,示威的嚷道:「都說少帥定記得我是誰的,當日我在襄陽有眼不識泰山,想少帥的錢袋,給少帥一把抓著,可是少帥不怛沒有狠揍我一頓,還送我一錠黃金,少帥不但是天下無敵的英雄,更是大仁大義的好漢,我從沒有一天忘記少帥的大恩大德。」   說到興奮處,雪白清秀的俊臉升起兩朵紅雲,邊說邊喘氣,令人生出異樣的感覺。   寇仲笑向王玄恕道:「這位小兄弟所說的字字屬實。當年我陪商秀珣往竟陵,途經襄陽時在街上遇上這位小兄弟,接著更遇著老跋和曲傲的徒弟。」   王玄恕卻是神色凝重,問道:「立寨?」   「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怎曉得我們在此。」   少年道:「人人都喚我作小鶴兒,噢!我……」   見寇仲的目光正朝他上下打量,似有發現,登時俊臉絆紅,霞透耳根。   寇仲伸出大手,笑道:「來,我們到一邊說話。」   小鶴兒毫不猶豫的伸出纖長皙白的手兒,讓寇仲握著。   寇仲向王玄恕打個眼色,牽著他往面對山野的圍牆步去,微笑道:「你的來訪令我們似發現警號,李世民是否曉得天城峽的秘密。」   小鶴兒發自其心的讚歎道:「少帥真是英明神武,智慧過人,襄陽的守軍正傾巢而來,聯同附近城池的軍隊共一萬五千餘人,由屈突通作主帥,朝天城峽南路出口推進。」   寇仲心中暗怪自己疏忽大意,既然秘峽有人為它改名題字,當屬附近一處為人所悉的名勝。李世民見他往這邊撤來,自然看破他的目的地是天城峽,立命屈突通從水道趕往襄陽,召集當地守軍斷他後路。如南路出口被封死,無法與跋鋒寒的援軍會合,勢必是全軍覆沒的命運。小鶴兒的通風報信,頓把本似站在雲端的他硬摔往地上來,滿額冷汗。   小鶴兒續道:「襄陽的人每天都對少帥守洛陽抗唐軍的事議論紛紛,我卻為少帥擔心得要命,不住打聽消息,最後聽到少帥成功突圍,才稍鬆一口氣。到四天前屈突通抵達襄陽,調動軍隊,我知道不妥當,待到查出屈突通的目的地是天城峽,我猜到少帥定在這裡。真令人難以置信,我曾多次經天城峽往來襄陽城,從沒想過一下子會變成眼前的模樣。」   寇仲皺眉道:「屈突通並非戰場的初哥,怎會洩漏行軍的目的地?」   小鶴兒邀功的道:「說到眼線,襄陽怕沒多少人有我本事,襄陽有個很討厭的唐軍裨將,不捨得花錢卻最愛吹牛皮,邀月樓的姑娘沒有人歡喜他,卻是他醉後把消息洩出來的,還說今趟少帥你在劫難逃,我才不信他的吹牛,少帥是不會死的,因為少帥是最好的人哩!」   寇仲放開他的手,徽笑道:「原來青樓內有你的眼線,你趕來之前唐軍出發了嗎?」   小鶴兒道:「我比他們早走一夜,且是抄山路捷徑不停趕來,本累得要死,但見到少帥不知如何竟疲累全消,精神得可以打死一頭猛虎。」   寇仲沉吟道:「照你猜估,屈突通大軍若日夜兼程的趕路,該於何時抵達南路出口?」   小鶴兒見寇仲虛心下問,憂形於色,用心思索片晌,道:「應是明天黃昏時分抵達。」   寇仲哈哈笑道:「小鶴兒你可知這句話,可能是我和李世民之爭的成敗關鍵。你雖說自己不累,我瞧你卻是累透,不若到我的帥房好好睡一覺,你該不願和我的兄弟在大帳擠在一塊兒吧。」   小鶴兒俊臉通紅,垂首赦然道:「少帥瞧穿小鶴兒哩!」   寇仲探手摟著她痛頭,欣然道:「大家是同行,扒手第一個要訣是觀人,若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還用出來混嗎?」   小鶴兒露出女兒見腆嬌羞的神色,輕輕道:「我可否喚你作寇大哥?我一直希望有位大哥,當日你在襄陽劈碎長叔謀的盾牌,不知多麼轟動,小鶴兒始知仗義送我一錠金子的,竟是名震天下的寇仲。」   寇仲的心神正思忖如何應付來自套陽的危機,隨口道:「由今天開始我是大哥,你是小妹,小妹沒有家人嗎?」   小鶴兒神色一黯,雙目通紅,沙聲道:「死光哩!」   寇仲憐意大生,拍拍她病頭表示安慰,召來手下,安頓小鶴兒到他帥房休息。   神色凝重的王玄恕來到他旁,寇仲沉聲道:「元真和跋野剛,我們要開緊急會議。」   「立即召來謀公。」   徐子陵坐在船尾,兩足垂在水上,目光深注的凝望著風帆滑過激湯起的水浪波紋,心神卻飛越到石青璇的隱蔽山居,假如一切順利,明天早上他將可見到伊人。   他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期待和渴望情緒支配著,在這冷酷無情,勝者為王,充滿虛偽、欺詐和仇恨的爭霸亂世中,只有石青漩的香居是他的避世桃源。可是寇仲的成敗卻像戳在他心中一根刺般,使他曉得要求的幸福生活仍在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外。他怎能舍下自少與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更何況寇仲與李世民之爭,事實上演變為他們與魔門和突厥人的斗事。   正操拴著只兩丈許長的風帆的侯希白的笑聲傳過來,嚷道:「真暢快!這艘小帆船要價四碇黃金,雖確是比常價貴上四倍,仍是物有所值。」   徐子陵沒有移開投在長河的目光,淡淡道:「戰爭其中一項代價,就是令百物騰貴,使人民負荷百上加斤,苦不堪言!戰爭只為小部份人營造良機,但在天下統一前,沒有人曉得誰是受惠者,或是受害者。」   侯希白歎道:「我知道子陵在為寇仲擔心,不過對你來說,目前當務之急,是拋開一切,專心療治傷勢,痊癒後子陵大可東山復出,捲土重來。」   徐子陵苦笑道:「捲土重來?情況仍未至那麼嚴重,至少寇仲仍未步上西楚霸王項羽的後塵,找不只擔心他,還擔心少帥軍的每一個人,使我感到難以自拔的捲進這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內。不過希白無須擔心我,因為我對寇仲仍是樂觀的。」   侯希白奇道:「子陵不似是生性樂觀的那類人,為何獨在此事上例外?」   徐子陵目光仰望星夜,道:「宋缺是不會瞧著寇仲被李世民擊垮的。當今之世,你能否找到另一個能與宋缺加上寇仲仍可匹敵的人?那是沒有可能的。這想法令我很痛苦,李世民終是一位值得敬愛的人。」   侯希白默然半晌,沉聲道:「你道妃暄會否二度出山,助李世民來對付我們?」   徐子陵頹然道:「那將是我最不願見到的事。」   侯希白道:「可是妃暄該不會坐看李世民被擊垮,問題是她總不能上戰場動刃弄棒,指揮戰爭更非她的所長。」   徐子陵苦笑道:「仙心難測,我等凡人還是少費神。」   侯希白道:「當作是閒聊也無不可,我猜她若再次踏足俗塵,第一個要找的人將是子陵你。」   徐子陵露出無奈神色,道:「宋缺揮軍北上,形勢再非由寇仲操縱,即使寇仲肯退出,絕不能左右宋缺振興漢統的神聖心頤,就像你石師以重興聖門為己任,天下間沒有人能逆轉這形勢。更何況在某一程度上,寇仲與李閥的鬥爭,正無限地推遲李世民被父兄所害的日子,這是好事而非壞事。」   侯希白歎道:「給你說得我糊塗起來,子陵不若好好睡上一覺,睜眼時船該泊岸哩!」   徐子陵心神轉往石青璀身上,心中湧起無限溫柔,躺低身子閉上雙目。   寇仲、邴元真、麻常、王玄恕、跋野剛、麻常六人,坐在大樓下層的樹頭椅子,圍著筒陋但結實的長方木桌,舉行建成山寨後第一個軍事會議,四周堆濡糧草、木材和石塊,瀰漫首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氣氛。   寇仲把小鶴兒帶來的情況說出後,眾人無不色變,深感優勢不再,更有自陷絕地的頹然若失。   寇仲仍是神態從容,道:「李世民派出屈突通往襄陽,該是四、五天前的事,那時李世民尚被拒於隱潭山外,不曉得我們的目的地是天城峽,而他卻像能未卜先知的派出屈突通到襄陽動員勁旅來斷我們後路,這對我們有甚麼提示?」   眾人你眼望我眼,均不明白寇仲所言的「提示」意何所指。   寇仲輊歎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的疏忽是低估李世民,致連錯數著,幸得小鶴兒從襄陽來告警,終令我醒覺過來。唉!李世民不負盛名,深得兵家『知地』的要旨,我可斷言他手上有卷洛陽附近區域的地勢詳圖,該是他攻打洛陽前數年內做的準備工夫。所以那晚我們從伊洛山區的隱蔽出口突圍,遭他迎頭痛擊,死傷過半!不是因他幸運碰個正著,而是李世民早猜到我們會從那出口自投羅網。今趟亦是如此、他不但曉得我們非是要攻打襄城,更非要溜回陳留,而是要利用天城峽的天險據地死守。」   眾人恍然大悟,同時佩服寇仲的臨危不亂,際此前後皆兵的時刻,仍可冷靜地對李世民作出詳確分析,深得知己知彼之道。   邴元真道:「若我們立即經峽道南路撤走,應可在敵人封鎖後路前直撲淮水,尚有一線生機。」   寇仲再歎道:「我們若這麼做,李世民將求之不得。以李世民的深悉兵法,絕不會在意於一地用兵的得失,而著眼全局的勝負。他會放棄於峽口追擊我們,改而把兵力投向攻打陳留,以勢如破竹之勢席捲彭粱,配合李子通前後夾擊鍾離和高郵,令來援的宋家大軍進退維谷。而我們這支逃竄之軍還要被屈突通養精蓄銳的萬五大軍銜尾追殺,即使能逃返鍾離只是等待被圍待宰的命運。所以我們必須死守天城峽,把李世民的大軍牢牢牽制於此。」   跋野剛道:「李世民兵力在我們十倍之上,由於後路被封,他只須留下兩三萬人,由手下大將代他指揮,仍可從容移師攻打陳留,情況並沒有改變。」   寇仲微笑道:「李世民怎放心讓手下來應付我寇仲,且天尚未要亡我寇仲,遂派小鶴兒來向我通風報信。屈突通今趟來不是封路而是送死,說不定我仍可依原定計劃乘虛奪取襄陽,那時將會是另一番形勢。」   麻常等聽得你眼望我眼,不明白寇仲處在如此劣勢下仍這麼胸有成竹的。   不過小鶴兒來示警,其中確有玄妙的因果關係,似乎冥冥中自有主宰。   陳老謀恃老賣老的眉頭大皺道:「我們兵力不到五千人,顧此則失彼,頂得李世民的大軍,就沒法分兵應付屈突通,即使我們全軍盡出,恐怕仍敵不住屈突通在我們三倍以上的軍力,少帥為何能如此有把握?」   寇仲沉聲道:「你們有把握在這裡守多少天?」   麻常斷然應道:「除非我們箭盡糧絕,否則李世民休想攻陷山寨。」   王玄恕昔笑道:「那即是設我們只能守二十至三十天,還要殺馬裹腹。」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成哩!我不會動用這寨的一兵一卒,就任得屈突通自以為是的封死南路;我則先一步趁夜色從南路出口潛離峽道,趕往與老跋和他的援軍會合,再帶火器從後偷襲屈突通的部隊。由於我曉得老跋來的路線,加上有無名作我天上的眼睛,一切當會進行得很順利。」   眾人無不聽得精神一振,他們非是想不及此,而是沒有人像寇仲般清楚火器的數量和威力。   陳老謀大喜道:「如能重創屈突通的大軍,說不定真有機會乘勢攻陷襄陽。」   寇仲欣然道:「這叫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我既吃過最慘痛和傷心的大敗仗,絕不容歷史重演。」   轉向陳老謀道:「陳公立即遣人加強南路出口的防禦,並使人密切注視那一方的情況,如察覺屈突通被襲,有可乘之機,立即分兵出擊,盡可能打擊敵人潰敗的部隊。我可預言這並非一場戰爭,而是殘忍的大屠殺。勝者為王,這等事沒甚麼好說的,戰爭正是一場看誰傷得更重的無情遊戲。」   陳老謀振奮道:「少帥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寇仲壓低聲音道:「小鶴兒身世可憐,故女扮男裝作其小混子,各位不可揭破她的女兒身,當然須對她特別照額。」   王玄恕恍然道:「難怪她不肯讓我們搜身,真不好意思。」   陳老謀怪笑道:「若她是女孩子,當生得修長標緻。」   麻常打趣逍:「玄恕公子與她年齡相若,由公子照顧她最適合。」   王玄恕俊瞼微紅,不知如何應付。   寇仲哈哈笑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亦是絕地逢生,勝敗只是一線之隔。這處就交給各位大哥,最緊要虛張聲勢,令李世民以為我仍是座鎮於山寨之中。」   陳老謀笑道:「數千人中難道挑不出一個人扮成少帥嗎?只要假少帥在上面樓台指手劃腳,足可騙過李世民,此事包在我身上。」   寇仲長身而起,道:「李世民縱能於明天到此,沒幾天工夫休想發動攻擊,那時屈突通的大軍早潰不成軍哩!哈!」   眾將轟然應和。 第五章 禪門聖者   邴元真和跋野剛送寇仲和無名到天城峽南端出口,跋野剛歎道:「少帥和王世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戰場上總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   邴元真道:「少帥和任何人都不同,即使在密公崛起,禮賢下士的時期,也無法與少帥的毫無架子,對我們則推心置腹相比。」   寇仲探手左右搭上兩人肩頭,笑道:「一日是兄弟,終生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是互相為對方賣命,這才是肝膽相照的真兄弟。」   邴元真和跋野剛均露出感動神色,寇仲可非空口說白話的人,最危險的任務全由他一手承包,讓下面的人可坐享其成。   跋野剛有感而發的道:「當日在伊闕西北山區外被唐軍堵截,少帥不顧生死的回過頭來為野剛擋著追兵,野剛那時即立下決心,縱是肝腦塗地,誓要追隨少帥到底。能遇上少帥這種大仁大義的明主,是野剛的福氣。」   邴元真深有同感的道:「最後的勝利必屬於我們。」   此時三人來到南峽出口的木柵閘門前,把守的十名少帥軍,聞邴無真之言,亦齊聲叫道:「最後勝利屬於我們。」   寇仲仰天長笑,放開搭在兩人肩膀的手,道:「愈艱苦困難的情況,愈能顯我少帥軍的威風,勝利的果實愈是甜美,生命的真采方能發揮,願共勉之。」   眾將士轟然呼應,聲動峽道。   寇仲又對把守出口的手下噓寒問暖,他每句話都出自真心,令人感動。問起出口外的情況,小隊長恭敬答道:「屬下依謀公指示,派出探子在外面高處放哨,不見有任何動靜。」   寇仲道:「形勢有變,謀公會加強這邊的防禦工程,你立即把外面的兄弟喚回來,只要守好出口便成。」   小隊長發出命令,手下領命吹響號角,召哨探回峽。   寇仲放出無名,在高空觀察遠近,點頭道:「屈突通沒有派人先來探路,是不想打草驚蛇,惹起我們的察覺,但肯定在我們看不到的遠處,定有他的人在嚴密監察,只要我們有任何從這邊開溜的跡象,將會受到他們伏擊突襲。」   邴元真和跋野剛頷首同意,屈突通乃隋朝名將,自投唐室後更戰績彪炳,屢立大功,今次身負重任,不敢疏忽大意。   寇仲凝望夜空上變成一個黑點的無名,道:「西方五十里外有敵人,人數不少,該是屈突通的先頭部隊,照路程他們可於明天午後任何時刻抵達,你們勿要輕敵。」   邴元真正容道:「少帥放心。」   寇仲環顧峽道形勢,出口這段山徑最闊處只三丈許,窄處則不到兩丈,沉聲道:「峽道雖不利進攻,但要攻擊外面的敵人同樣非易事。時間再不容許我們在外面設置有足夠防禦工事的壘寨,只可退而求其次,在峽道內用工夫。」   邴元真道:「我們有大量的木材,可在這裡加設障礙,問題是障礙物會令我們不能配合少帥對敵人前後夾擊。」   跋野剛道:「此法不可行,敵人可輕易接近出口兩旁近處,只要投入火種,燒著木材我們將非常狼狽,若吹的是南風,整條峽道會被濃煙淹沒。幸好現在不是吹西北風就是東北風,否則剩是濃煙足可把我們趕離峽道。」   寇仲一震道:「幸好得野剛提醒,敵人的火攻確是非常毒辣而難以應付的殺著。我一直想不通為何屈突通到達襄陽後,耽延兩天才起程,初時還以為是調動部隊需時,想清楚卻沒有道理,因為襄陽守軍為防我們突圍南下,該早枕戈待旦的作好準備,隨時可行軍作戰。現在始想到屈突通是要趕製鼓風機,製造人為的南風,把濃煙吹進峽內,這是最佳攻破峽道防禦的妙著。」   邴元真和跋野剛同時色變。   寇仲回復冷靜,從容笑道:「既想到敵人的策略,自有破敵之策。我們就請謀公在出口處築起數重密封的土石大閘,有那麼高就建那麼高。再在牆頭設置箭手、投石機和鼓風機,前兩者對付敵人,後者應付濃煙,放棄出口外那一段路又有何不可?」   邴元真欣然道:「天下間恐怕再沒有少帥不能解決的難題,我們就在離峽口六百步處築起第一道煙火牆,那麼進人峽道的敵人將全暴露在我們的射程裡。」   跋野剛信心盡復,笑道:「必要時還可以火攻對火攻,把他們活活嗆死。」   寇仲哈哈笑道:「最緊要是靈活應變,這邊也要加設一個像山寨中的水池,必要時以溫布掩著口鼻,以防為濃煙所嗆,敵人可沒有這種方便,哈!」   此時閘門開啟,哨兵陸續回峽。   寇仲道:「這處交給各位,小弟去也。」   一聲長笑,出閘掠往深黑的荒原。   「子陵!子陵!」   徐子陵從最深沉的靜修中醒轉過來。事實上他正處一種異常神妙的狀態,心神像與天地同游,渾融為一,腳底湧泉穴雖仍未能吸取天地精氣,卻開始左腳心微熱,右腳心微冷,這是受傷後從未曾發生過的事,但他不驚反喜,因總算是已有起色。   他像退往心靈之海的無限深處,侯希白的呼喚聲將他召回來,再次感覺到自己受重創的身體,返回人世。他張開眼睛,發覺風帆駛進一道小支流靠岸密林隱蔽處,淮水在後方緩緩淌流,訝道:「什麼事?」   侯希白低聲道:「前方上游有一隊五艘船組成的船隊,掛著海沙幫的旗幟,正忙碌著把一批批的貨物送上兩岸,另有一幫人似在收貨。我不想節外生枝,想待他們離開後始繼續行程。」   徐子陵道:「我們上岸潛過去看看。」   侯希白皺眉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唉!我仍是這句話,子陵會否覺得我囉嗦?」   徐子陵微笑道:「你是為我著想嘛!但我卻有些不祥預感,怕這可能是針對杜伏威的行動,海沙幫現幫主秋雁與魔門關係密切,輔公佑則是出身魔門的人,我們既然碰巧遇上,當然要看個究竟,說不定搬運的是另外殺傷力龐大的歹毒火器。」   侯希白從善如流,欣然道:「既然有這麼好的理由,咱們就去看個究竟。」   「噹!」   寇仲聞聲,頭皮發麻的在荒原止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下對別人來說仿如暮鼓晨鐘充盈祥和之氣的敲鐘。於他則不啻摧魂攝魄的符咒。   他並非第一趟聽到同一樣鐘音,在洛陽天津橋頭,就聽過一次,可是此刻在離天城峽二十里處重貫耳鼓,可能代表他徹底的失敗,妙計成空。   果然了空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了空參見少帥。」   寇種發出指令,命無名飛離肩頭,往高空偵察,然後緩緩轉過身來,面對此位淨念禪宗的主持聖僧。   在星空輝映下,了空大師法相莊嚴,右手托著金光燦燦的小鐘,雙目射出神聖的光采,牢牢瞧著自己。   寇仲歎道:「大師因何要卷人小子和李世民的爭鬥中?」   了空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柔聲道:「出家人豈欲涉塵世事,秦王使人來向老衲說少帥已到山窮水盡的處境,希望老衲能親身來向少帥作說客,若少帥肯答應解散少帥軍,秦王可任由少帥安返陳留。」   寇仲苦笑道:「李世民真懂找人,可是大師怎曉得我會從南路出口溜出來散心的?」   了空道:「全賴秦王指點,他說當少帥發覺襄陽部隊迫近,當會親赴鍾離,領軍來解天城峽南路之困,所以老衲在此恭候,此刻證實秦王言非虛發,可知少帥動作全在秦王計算中。」   寇仲反鬆一口氣,李世民終是凡人而非神仙,既想不到他沒有向鍾離求援,更猜不到他有一批火器在手。   了空續道:「秦王更著老衲忠告少帥,鍾離的少帥軍被另一支唐軍的水師船隊置於嚴密監視下,動彈不得,少帥此行,只會是白走一趟。」   寇仲聽得心中佩服,李世民不愧當世出色的兵法戰鬥軍事大家,在部署上處處搶先一著,佔盡上風,如非還有火器這秘密襲營狠著,此時就該俯首認輸。   忙收攝心神,回復冷靜,深吸一口氣道:「大師此行是否只是善意勸告,假若小子執迷不悟,大師便會念聲阿彌陀佛然後頭也不回的返禪院繼續參禪,小子則繼續上路。」   了空大師單掌在胸前擺出問訊佛號,垂眼平靜的道:「罪過罪過,出家人本不應理塵世事,但事關天下蒼生,老衲又受秦王所托,務要勸少帥退出這場紛爭,所以決定由此刻不離少帥左右,直至少帥肯為彭梁子民著想,考慮老衲的提議。」   寇仲想不到他有此一著,聽得目瞪口呆。若給了空這樣跟在身後,整個反攻大計會變成一個笑話。   仰望上空,無名的飛行姿態令他曉得附近沒有其他敵人,心中稍安,苦笑道:「大師是否看準小子不願向你動武?」   了空微笑道:「少帥言重!老衲只是想以行動說明,秦王對少帥是網開一面。假若在這裡等待的非是老衲而是秦王的旗下大將和以千計的玄甲戰士,會是怎樣的一番局面?」   寇仲啞然失笑道:「那小子會非常高興,因為我的靈禽會先一步發現他們的影蹤,而小子則可隨機應變,說不定還可令秦王損兵折將。」   了空歎道:「如此看來,少帥仍是不肯罷休。」   寇仲皺眉道:「小子有一事大惑不解,想請教大師。」   了空肅容道:「少帥請指點。」   寇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佛道兩門,不是正與魔門的兩派六道為敵嗎?大師可知李閥內部早給魔門侵蝕腐化,其中還牽連到對我中土有狼子野心的突厥人。在很大的程度中,李世民的生死與我寇仲的存亡是連繫掛勾。李世民凱旋回朝之日,就是兔死狗烹之時。我寇仲接受大師解散少帥軍之議,等若幫魔門一個天大的忙,而最後得益者將不會是中土的任何人,而是正聯結塞外大草原諸族的頡利。」   了空一聲佛號,道:「天下的統一與和平,豈是一蹴可就的容易事,秦王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少帥之言不無道理,卻沒有考慮後果,少帥如能成功立國,天下勢成南北對峙之局,戰火延綿,生靈塗炭,外族乘勢人侵,中土將重陷四分五裂的亂局。少帥既有救世蕩魔之心,何不全力匡助秦王,撥亂反正,讓萬民能過幸福安祥的好日子?」   寇仲訝道:「大師的話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要我寇仲向李世民投誠,而非李世民向我稱臣?說到底大師就是徹頭徹尾地偏袒,更不公平。大師可知我有多少戰友慘死在唐軍兵刀之下,我和李世民已是勢不兩力,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了空淡然自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正是對戰爭的最佳寫照,少帥選擇爭霸之路,早該想到這是必然發生的情況,血仇只會愈積愈深。老衲肯為秦王來向少帥說項,並沒有偏袒秦王的意圖,只是就眼前的形勢。對少帥作出最佳的建議,希望兩方能息止於戈,免禍及百姓。阿彌陀佛!」   寇仲仰望夜空,沉聲道:「一天我寇仲仍在,鹿死誰手,尚不可知,我有個更好的提議,大師可肯垂聽。」   了空眼觀鼻,鼻觀心,法眼正藏,寶相莊嚴的道:「老衲恭聆少帥提議。」   寇仲長笑道:「好!大師猜到我的心意哩!正如畢玄所說的戰爭最終仍是憑武功解決,而非在談判桌上。我就和大師豪賭一鋪,假設大師能把我擊敗,我立即解散少帥軍,俯首認輸。大師當然可把我殺死,少帥軍自然煙消瓦解。可是如大師奈何不了我,請立即回歸禪院,以後不要再理我和李世民間的事。」   了空似是對寇仲的話聽而不聞,沒有任何反應,忽然「噹」的一聲,禪鐘鳴響,了空一聲佛號,容包平靜的道:「老衲已近三十年沒有和人動手,實不願妄動干戈,老衲可否以十招為限,只要誰被迫處下風,那一方便作輸論。」   寇仲微笑道:「和又如何呢?」   了空睜目往他瞧來,眼神變得深邃莫測,聖光燦然,以微笑回報道:「當然算是老衲輸了,依議回禪室面壁,以懺易動妄念之過。」   「鏘」!   寇仲井中月出鞘,遙指了空。   就在那一刻,了空像忽然融人天上的夜空去,廣闊無邊,法力無窮,無處不是可乘的破綻,卻無一是可乘之破綻。   他充盈超越世情智慧深廣的眼神,似是能瞧透寇仲心內每一個意圖,無有疏忽,無有遺漏。   寇仲打從深心中湧起一種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恐懼與崇敬,這是從未試過在與敵手交鋒前生出的情緒,就像登山者突然面對拔起千刃的險峰,駕舟者在浪高風急遠離岸陸的黑夜怒海中掙扎,生出不能克服的無力感覺。   了空右手托著的銅鐘似變得重逾萬斤,又若輕如羽毛;既龐大如山,又虛渺如無物。   寇仲胸口悶翳,差點吐血。   了空低吟道:「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不著他求,全由心造;心外無法,滿目玄黃,一切具足。」   寇鍾後撤一步,心神晉人並中月的至境。腳踏的大地立往四周延伸,直接至天之涯海之角,天地融渾為一,而他本身則變成宇宙的核心。   天、地、人無分彼我。   眼中的了空立即變回「實物」,雖仍是無隙可尋,但再非不能把握和捉摸。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體內真氣陽動極而靜,陰靜極而動,隨其自然變化,非守非忘,不收不縱,無增無減,自自然然神通變化,真氣凝於刀鋒,形成圓中帶方,方中帶圓的氣勁,往了空攻去。   他一出手就是「井中八法」中最玄妙的「方圓」,可見了空的厲害。而了空能以靜攻動,展現佛門式的不攻奇招,使寇仲淪為被動,已是穩佔上風。   以了空的修持,仍禁不住露出訝色,銅鐘移往胸前。似緩實快。其時間拿擔自具一種與天地同其壽量,與聖真齊其神通靈應的玄妙感覺,吟唱道:「少帥單刀直入,直了見性。若能一念頓悟,眾生皆佛。」   寇仲目所見再無他物,惟只銅鐘在眼前無限地擴大。更曉得別無選擇,這一刀不得不攻,不能不攻,可是他若這麼付諸行動,不到三招他定要棄刀認輸,因他的心神二度被了空的禪力所制。   寇仲悶哼一聲,並中月化作黃芒,直擊了空佛法無邊的禪鐘。   了空的禪法武功,絕對在四大聖僧任何一人之上,這是寇仲動手前無法想像和猜測到的,可恨他再沒回頭的路。 第六章 靈丹妙藥   徐子陵、侯希白藏身淮水南岸密林內,往對岸瞧去五艘三桅巨舟泊在一個臨時搭建的簡陋碼頭間,以計的海沙幫眾把一箱箱沉重的貨物送往岸上,而幫主「美人魚」游秋雁,她的左右手「胖刺客」尤貴和「闖將」凌志高均在場指揮,可知這趟載運非是等閒的私鹽交易,否則何勞他們三人大駕。   岸上有近百輛貨車,貨物上岸立即由另一批勁裝大搬進密蓬的車廂裡,雙方合共七百多人,鬧哄哄一片。   侯希白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一邊是海沙幫,另一是何方神聖?」   徐子陵目光落在岸上數人身上,最惹人注意是其中位美麗的年輕女子,與一名俊偉青年並肩而立,態度曖昧,旁邊尚有位下半邊臉被鬚髯覆蓋的威猛老者,正向游秋雁說話,但因隔著一條河,縱使徐子陵功力無損,亦無法竊聽。   「是鷹揚郎將梁師都方面的人,那神情倨傲的年輕人是梁師都之子梁舜明,老者和女子是梁師都拜把兄弟沈天群之兄沈乃堂和女兒沈無雙,這單交易幾可肯定是沈天群從中穿針引線的。」   侯希白露出古怪神色,低念道:「梁師都?梁師都?」   徐子陵訝道:「梁師都有什麼問題?希白不會不認識他吧!梁師都和劉武周同為突厥人走狗,且是同門師兄弟。」   侯希白道:「我曾聽過石師和安隆說起過這名字,那時我只有是二、三歲的年紀,那時梁師都仍未像現今人盡皆知,可是他們當時談話的內容已再沒法記起,只因梁師都名字很悅耳,故印象特別深刻。」   「這麼看,梁師都大有可能與你聖門有關係,甚或是聖門中人,希白的話相當有用。」   侯希白道:「箱內的東西是否火器?」   徐子陵道:「可能性很大,因與我們上的得到那批偷箱子形狀和重量均相若,江南的火器最是有名,若從事這方面的買賣,可賺個盤滿神滿。」   侯希白苦思道:「除非在特定的環境下,否則火器作用不大,梁師都這麼千山萬水的來此收貨,又要冒盡徑運上北回,所為何來?」   徐子陵沉吟道:「照我猜這批火器非是要運回梁師都的地盤,而是附近的某處,說不定是你聖門中人重施故技,為掩人耳目,故由梁師都代勞,與某一陰謀有關。多想無益,他們快要完事,我們回去吧!」   寇仲是不能不出刀,可是主動卻全在對方手上。   這位曾因寇仲等盜和氏璧才開金口,又因寇仲破戒而出手,修練成佛門大法以致回復青春的淨念禪院主持,肯定是繼寧道奇和石之軒後對他最大的挑戰和考驗。   了空定下十招之數,如寇仲在開始時立落下風,勢必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無法在九招內扳回劣勢,平分秋色。故這一刀實關乎寇仲以後的命運,至乎天下的命運。   心知止而神欲行,寇仲自自然然就把全身的精、氣、神絕對地集中往井中月的刀鋒處,最玄妙的事立告誕生,他渾融天地人三者合一的精神意境,轉往手中神器,這一刀再非被迫劈出的一刀,而是包融天地人三界的一刀。捨刀之外,再無他物。   若說在洛陽城外面對李世民的如雲大將、萬馬千軍,竇建德的死亡是他刀悟的開始,此刻便是享受成果的突破。   了空被迫與他硬拚一招,再非無法捉摸,無法掌握。了空一聲佛號,吟唱道:「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夢境本寂,非今始空,夢作夢受,何損何益,迷之為,情忘即絕。」   禪唱之際,驀地寇仲眼前現出千百重鍾影,鋪天蓋地的泰山壓頂的迫來。   換過悟得刀道前的寇仲,此刻必非常狼狽,可是這卻能清楚把握到銅鐘正往他刀鋒旋轉著撞過來,而了空往後撤退,手離銅鐘,純以積數十年禪門精純功力,遙控用鍾作出攻擊。   寇仲被惑的是雙目,手上的井中月洞悉一切玄虛。   他更感到銅鐘迅如風車般的急轉,正是克制和針對螺旋勁氣的妙著。   寇仲長笑道:「十招太少哩!」   忽然錯開,避過銅鐘,再以縮地成寸的步法,一步來到了空右側,揮刀橫劈,似拙實巧,且是連消帶打,沒有任何法則軌跡可尋,深合天地自然的法則,毫無軌跡,人和刀融人天地之間,難分彼我。   「噹」!   銅鐘在這一刻直似暮鼓神鐘的再發出嗚響,任寇仲達致何等境界,仍想不到了空有此一著,而仿如來自縹緲九天玄界的清鳴,絕非井中月所能探測,既把握不到它的位置,自然生出龐大的威脅力。   寇仲立告刀意失守,本是勝券在握的一刀從天上回到凡間。目之所見,了空變成虛實難分的幾重人影,無數掌影,後方腦際更感到銅鐘回飛襲至,無奈下收刀後撤,憑真氣轉換的獨門功夫,往旁退開,井中月則化作重重刀影,留下道道刀氣,無形而有實地防止了空趁勢強攻。銅鐘安然回到了空手上。   寇仲退至離了空十步許處,井中月遙指了空,刀氣竟無法把這禪門高人鎖緊鎖死,就像面對崇山峻岳的無能為力。   了空寶相莊嚴,凝望手托的禪鐘。   寇仲呼出長長一口氣道:「大師的銅鐘真言比子陵還要厲害,剛才應算多少招?」   了空露出笑意,仍沒有朝寇仲瞧去,淡然自若道:「弄不清楚,似是一招。」   又笑道:「少帥若當是非相;幾所有相一是虛妄,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少帥刀法已臻進窺的至境,老相自問無法要少帥俯首認輸,十招又如何?百招又如何?無相而有相,有相而無相。宋缺終找到天刀刀法的繼承人。迷來經累芻,悟則剎那間。老這就立返禪山,再不干涉少帥與秦王間的事。」   轉身揚長便去,托鍾唱道:「請代了空問候子陵。」   這句話是以唱詠方法道出,似唸經非唸經,似歌,有種難以言喻的味道,又異常悅耳,教人一聽難忘。   餘音索耳之際,了空沒進暗黑的荒林去。   寇仲凝望他消失處,幾肯定今晚的事畢生難忘,不僅因刀法上的突破和成就;更因了空充盈禪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最後一句且大有深意,也勾起他對徐子陵強烈的思念和關懷,照道理他該早復原過來,為何還不來尋自己?   侯希白一邊操控風帆,逆水西行,一邊瞧著徐子陵道:「子陵想到什麼?剛在你臉上浮起的一絲笑意,有種玄妙莫測的超凡味兒,令我忍不住生出好奇心。」   徐子陵從沉思中醒覺過來,微笑道:「希白肯定是個好奇心重的人。」   侯希白坦然道:「沒多少人能令我生出好奇心,可是一旦如此,我會很想知道對方內心的想法。我對寇仲便沒有這種好奇之念,因為他比你容易被瞭解,可是像子陵、妃暄又或青旋,真的令我迷惑,更生出興趣。原因在於我從來不明白石師的想法,可是因對他的畏敬不敢上問,積鬱而成這愛聽人心事的傾向,子陵可否滿足我呢?哈!這要求是否有點過份?」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既是知己,何事不可談。我剛才在沉思真言大師的九字真言手印,當日囫圇吞棗的學曉,還以為自己盡掌其中精粹,到今天始發覺其實只得形氣而未兼其神,此一頓悟,令我像到達一個全身的天地。」   侯希白喜道:「這麼說,今趟受傷反是一個機緣,使子陵進窺禪門奇功的新境界。若你能臻達真言大師的禪境。我可肯定你是武林史上首位能融合佛道兩門最精微至境的人。唉!這想法使我禁不住問你另一個問題,子陵究竟有多少成把握可以復原過來,該沒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情況。」   徐子陵淡淡道:「你不是說石青璇可治好我嗎?」   侯希白苦笑道:「那是沒辦法中的唯一辦法,石師曾多次在我面前讚揚師娘的醫道,那天在幽林小谷見青璇採藥回來,故推想她應得師娘真傳。可是當我想起岳山敗於宋缺刀下,往找師娘求助無功而終,什麼信心均動搖,只是不敢說出來。」   徐子陵搖頭陪他苦笑道:「原來你所說的話全是為安慰我。」   侯希自歎道:「只要有一絲機會,我們是否不該錯過?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   徐子陵迎著吹來的清寒河風,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一天寇仲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為遠大目標奮鬥,我怎可獨善其身。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事實終證明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壓抑心內對青璇的愛慕,因為我不曉得下趟能否活著回去見她。」   侯希白想不到徐子陵如此坦白,愕然半晌,輕輕道:「我感覺到子陵心內的痛苦。」   徐子陵仰望廣闊深邃的星空,胸口充滿苦澀和令人歎息的情緒,語調卻是出奇地平靜,茫然道:「但我渴望再見到她,聽她絕世無雙的動人蕭音,讓她以她的方式調侃我,使我著窘,所以當你提議找她為我療傷,我從沒反對過。」   侯希白沉默下去。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當你和楊虛彥準備交手之時,我從房內步出內院,在那一刻,我完全忘掉自己的傷勢,且生出奇妙的感覺,感到我若能在神智清明的時間,仍能忘掉內傷,從有入無,我將可自然痊癒。」   侯希白一怔道:「有道理,這正是道家萬念化作一意,一念不起,萬念俱空的真義。子陵練的是道家最玄秘的《長生訣》,有這奇異感覺合乎個中要旨。」   徐子陵歎道:「可是我自己知自己事,實在無法辦到,因為每當我試圖靜坐,自然運氣行功,同時提醒自己身負的傷勢,這是自練《長生訣》以來根深蒂固的習慣,無法改變,故而進展不大,到某一關鍵便停滯不前,頂多是雙足湧泉穴一寒一熱,如此而已。」   侯希白苦惱的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目光投往南岸起伏的山林丘原,目射溫柔之色,輕輕道:「不管青璇是否得乃母真傳,但她的簫音卻肯定是可令我忘掉一切的靈丹妙藥,包括我的傷勢和對寇仲等人的擔憂。所以希白的提議,正是我最佳的選折。」   寇仲立足一座小山頂上,極目遠近,無名立在他肩頭,在黎明的曙光下,衣衫迎風拂揚,雄偉自信的體態神情,背負的是名震天下的井中月寶刀,狀如天神。   溢水和汝水分別在左右兩方遠處曲折奔流,滋潤兩岸豐腴的土地,為附近的河原山野帶來無限生機,形成一碧萬頃的草林區。西南方地平遠處一列山脈起伏連綿,可想像若臨近地,當更感其宏偉巍峨的山勢。   可是他卻是黯然神傷,想起楊公卿和千百計追隨自的將士永不能目睹眼前美景,愛馬千里夢無緣一嘗山的野草,而他們皆為自己壯烈犧牲,他和李家唐室的恨,傾盡五湖四海的水也洗滌不清。   忽然心中浮現尚秀芳的如花玉容,她是否已抵達高唐,尋找到她心中理想的樂曲,又想到烈吸使盡手段去取她的好感和力圖奪得她的芳心,早已傷痕遍佈的心在暗自淌血。旋又想起宋玉致,這位被他重重傷害,崇高品格的美女,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他很久沒去想她們,自抵洛陽後,他的心神充滿戰的意識,全神全意爭取勝利,為少帥軍的存亡殊思竭,掙扎求存,容不下其他東西。可是在此等待的時,他卻情不自已地陷進痛苦的悔疚和思憶的深淵,難以自拔。   與楚楚的一段情也使他心神難安,對楚楚他是憐多愛少,少年一時的戀色縱情,種下永生難以承擔的感情包袱,可歎憶追悔已是無補於事。   無論他心內如何痛苦,只能把傷痛深深埋藏,因目前他最重要的是應付關係到少帥軍全體人員存亡的殘酷的鬥爭。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他必須拋開一切,以最巔峰的狀態在最惡劣的形勢下,竭盡所能創造奇跡。   在與李世民的鬥爭上,他不斷犯錯,慘嘗因此而來的苦果,他再不容有另一錯著,因為他再沒有犯錯的本錢。   太陽從東方山巒後露出小半邊臉,光耀大地。   李世民既猜到他會往鍾離求援,屈突通必有預防。奇襲無奇可言,他的火器行動會否以失敗告終,對此他已沒有離峽前的信心和把握。若跋鋒寒不能及時趕來,他只好殺回峽道,與將士共存亡。   就在這思潮起伏的一刻,南方山林處塵頭大起,寇仲喜出望外,暗叫天助我也,全速奔下山坡迎去。 第七章 唯一破綻   「我說的話,或是真的,或是假的。」   面對空寂無人的幽居,徐子陵心中不斷響起石青璇這幾句話。   小屋依舊,可是石青璇隔廉梳妝的動人情景一去不返。山風流動吹拂的聲音變得空空洞洞,雖有好友陪伴身旁,他卻生出失去一切生機的絕望情緒!與石青璇的一切,憧憬中平淡真摰,充滿男女愛戀的幸福生活,至此告終!努力的爭取化為徹底的失敗,石青璇變成令人傷心的回憶,餘生只能在孤獨寂寞中渡過。   生亦何歡,死又何懼。熱切的希望帶來慘痛的失望。   正透窗朝屋內盡最後努力搜尋石青璇倩影的侯希白以近乎嗚咽的聲音道:「她根本沒有來過,會否仍留在巴蜀的小谷中?」   徐子陵頹然在屋門外兩塊平整方石其中之一坐下,搖頭道:「她當晚立即離谷,我感覺到她不想在谷內逗留片刻的決心。」   侯希白移到另一方石坐下,把手埋在雙掌內,茫然道:「怎辦好?」   徐子陵淡淡道:「你立即去找雷九指,設法安頓好韓澤南和他的妻兒,此乃不容有失的事。否則讓香家發現他們,我們會為此內疚終生。」   侯希白把臉孔抬高,駭然道:「我去後你一個人怎行?」   徐子陵微笑道:「有甚不行的,我會留在這裡安心養傷,設法在沒有青璇的簫音下忘記身負傷患,你辦妥一連後趕回來,然後我們回去與寇仲會合。捨此你能有更好的提議嗎?」   來的果然是天從人願的跋鋒寒和能令寇仲絕處逢生的援軍,合共四千人,車一百三十輛,其中二十車裝載的是救命的火器。四千兵員有三千是精挑出來的精銳騎兵,一千是戰鬥力較薄弱的輜重兵,是少帥軍內的新兵種。   領軍的是熟悉這一帶地理環境的白文原,他的前主朱粲,曾稱雄西北方不遠處的冠軍,朱粲雖成明日黃花,但白文原對這帶山川河道的認識,卻可發揮最大的用途,令援軍神不知鬼不覺的潛來,避開唐軍探子。   跋鋒寒率領一支百人部隊作開路先鋒,在林道與寇仲相遇,自有一番歡喜之情。   寇仲忙發出命令,著隨後而來的隊伍於隱蔽處紮營休息,以免被敵人學他般看到揚起的塵頭。   寇仲為手下們打氣後,與白文原和跋鋒寒上附近一座小山之頂觀察形勢,商量大計,更派出無名到高空巡察。   寇仲見跋鋒及時趕到,心情轉好,分析形勢後總結道:「現在於我們最有利的,是屈突通注意力全集中在鍾離,其防禦策略主要是針對鍾離來的軍隊,而你們則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探清楚屈突通的佈置後,可趁其大興土木,陣腳未隱的一刻,先以火器來個下馬威,再內外夾擊,保證可打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不亦樂乎。」   跋鋒寒道:「那批火器以毒氣火箭為主,射程遠達千餘步,生出大量紫色的毒煙,雖未能厲害至令人中毒身亡,卻可使人雙目刺痛,淚水直流,呼吸果難,皮膚紅腫,半天時間始能復常,大幅削弱他們的戰鬥力。」   寇仲訝道:「你找人試過嗎?否則怎知道得這麼清楚?」   白文原道:「我們抓來一頭野狗作過實驗,事後本想宰來吃掉,卻怕它身體帶毒,終饒它狗命。」   寇仲歎道:「可憐的狗兒,幸好沒傷它性命。」又問道:「這樣的毒煙,箭有多少?」   白文原道:「共有二千五百枝,若全數施放,該可籠罩方圓三、四里的廣闊範圍,風吹不散,能製造這麼有威力火器的人的腦袋真不簡單。」   跋鋒寒道:「在兩軍對壘時這種毒煙箭作用不大,偷營劫寨時用以對付聚集的敵人肯定能收奇效。我們本還擔心如何能用這批東西來防守營寨,幸好李世民知情識趣,派屈突通來讓我們得派用場,當然是另一回事。」   白文原道:「除二千五百枝毒煙箭,尚有五百個火油彈,八百個毒煙地炮。前者點燃後用手擲出,隨著爆炸火油四濺,能迅速把大片林野陷進火海中;後者預先放在地上,敵人踏破立即噴出毒煙,純以毒煙的份量計,會比毒煙箭更有威力。」   寇仲咋舌道:「我們真的為李淵擋過一劫,因這批火器本應由他親自消受的。」   跋鋒寒道:「我們必須趁屈突通未砍光營寨附近一帶樹木前發難,否則火油彈會變成廢物。」   寇仲當機立斷道:「文原你先回營地準備一切,我和老跋立即去探路,事不宜遲,今晚將是我們行動的最佳時機。」   白文原領命而去。   跋鋒寒問道:「有沒有子陵的消息?」   寇仲搖頭頹然道:「希望他吉人天相,大吉大利啦!」   徐子陵放打坐,他無法忘記嚴重的內傷,因為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隨身感覺,令他無時無刻不感到虛弱和來自全身經脈的難受痛楚,氣血不暢的情況更是煩厭的重壓。   精神愈集中,這受傷的感覺愈清晰,令他不能晉入忘我的境界,眼前此刻的自己只能是個默默忍受苦況的人。   他走進屋內,隔廉瞧進石青璇曾留下倩影的閨房,心中忽然充滿溫柔,勾起他對那動人的邂逅的美麗回憶,對石青璇的少許怨憾立即雲散煙消。   既然愛惜她,就好該為她著想,尊重她任何決定。個人的得失又如何?當撒手人世,過去生命只像瞬那間的發生。   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沉醉在初識石青璇的情景裡,往事一幕一幕的重現心湖,既實在又虛無,除師妃暄外,他從未試過如此用心去思念一個人。若然生命和一切事物均會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去,就讓石青璇成為過去的部分。   不知不覺下,他發覺自己走出屋外,在大門旁的方石坐下,太陽沒入山後,四周叢林的蛩蟲似知嚴冬即至,正盡力奏出生命最後的樂章,交織出層次豐厚的音響汪洋。   他沉醉在這平日顧此失彼下忽略的天地,洞然忘我間,終從對石青璇深清專注的思憶忘情地投身到蟲鳴蟬唱的世界,其中的轉接洞然天成,不著痕跡。   在忘情忘憂忘我的界中,他成功從心中的百般焦慮和擾人的傷勢解脫出來,精神與大自然的殘秋最後一絲生機結合為一,茫不曉得兩腳湧泉穴寒熱催發,先天氣穿穴而入,從弱漸強的緩緩貫脈通經,滋養竅穴。   時間在他混沌中以驚人的速度溜跑,當他被一種強烈的危險感覺從深沉至似與天地同游中醒覺過來,睜眼一看,殘月早移過中天,黑絨氈幕般的夜空嵌滿星辰。   究竟那一顆是石青璇死後的歸宿,自己的歸宿又會否是最接近的另一顆星辰,長伴在她左右,完成生前塵世未了的宿願。   生命是否受前世今生的因果影響,既是如此,第一個因是怎樣種下來的?   「這是甚麼地方?誰曾在此結廬而居?」   徐子陵收回望往星空的目光,落在負手傲立身前的蓋代邪人「邪王」石之軒身上,微笑道:「邪王因何如此錯蕩?光臨山居?」   石之軒學他般朝夜空張望,好整以暇的道:「子陵睜目後,牢牢瞧著天空,究竟看甚麼?」   徐子陵淡淡道:「我在想人死後的歸宿,是否會回歸本位的重返天上星辰的故鄉?」   石之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語氣卻冷酷平靜,柔聲道:「子陵曉得我來殺你嗎?」   徐子陵聳肩洒然道:「邪王既不曉得這是誰人的地方,當然非是專誠來訪,而是跟蹤我們來到此處。事實上邪王一直有殺我之心,只是不願當著希白眼前下手而已。」   石之軒神情不動,低頭凝望徐子陵,輕輕道:「石某人不是沒有給你機會,若你肯留在幽林小谷陪伴青璇,不過問塵世間事,我絕不願傷你半根毫毛。可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與石某人對你的期望背道而馳。子陵可知你和寇仲已成我聖門統一天下最大的障礙,今晚不狠下辣手,明天恐怕悔之已晚。我故意待至你內傷盡去才現身動手,是希望子陵你死能瞑目,不會怪我邪王乘人之危。」   接著又歎道:「如此一日間傷勢盡愈,我石之軒不得不寫個『服』字,可正因如此,迫我不得不狠下決心。今晚子陵先行一步,下一個將輪到寇仲。」   徐子陵長身而起,一種全新與新生的感覺充盈全身,他再感覺不到體內真氣運動流轉,一切發乎自然,就像空鳥般任他呼吸吞吐,大海汪洋般讓他予取予求。   失而復得後是迥然有異的另一層境界。   石之軒目靈訝色,沉聲道:「子陵的武功終臻入微的的境界,令石某人心中響起警號,這番出手再不會有任何心障,子陵小心。」   徐子陵曉得此乃生死關頭,必須施盡洞身解數,才有保命機會,卻淡然自若道:「邪王不是有興趣知道這是誰人的幽居?為何不尋根究底,追問下去?」   石之軒無法掩飾的露出震駭神色。   徐子陵兩手高舉過頭,緊扣如花蕾,無名指斜起,指頭貼合,重演當年真言不師傳他九字真言印訣的第一起手式,暗捏不動根本印,禪喝道:「臨!」   石之軒容色再變,應聲後撤三步。   自徐子陵屢次與石之軒交手以來,尚是首趟把石之軒逼在下風,一小半是靠大幅提升的真言禪力,大半是覷準石之軒唯一的破綻,他心底下永遠的破綻──石青璇。   石之軒那如堵石牆的真氣直迫而來,令他無法再作寸進,乘勢強攻。   石之軒一手負後,另一手前揮,五指綴合成刀狀,鋒銳遙指徐子陵。雙目精芒大盛,長笑道:「好!自我石之軒出道以來,尚是首趟有人能令我甫動手立即屈處下風,雖嫌有點取巧,可是高手交鋒,無所不用其極,當然應算是你的本事。」   徐子陵不由心中佩服,石之軒的心胸氣魄,大家風範,確異於常人。   雙手緊攏胸前,如蓮花,不動根本印轉為大金剛輪印。自得真言大師傳法以來,從沒有一刻,他比此時更體會到真言印法與精神相輔相乘,結合無間後的神妙禪力。對不死印法他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此法本身根本是無跡可尋,破綻惟在石之軒內心。   眼前一花,石之軒現身左側,手刀彎擊而來,取點是他左頸側要穴。   徐子陵自知永比不過他的幻魔身法,只能以靜制動,手蓮鮮花般盛放,變化出無窮無盡的手印,每個手印均妙至毫巔,似有可尋,又似順乎天然,微妙處沒法以任何筆墨去形容。   「波!」   徐子陵一指點出,正中石之軒掌鋒。   石之軒往後飛退,徐子陵也被他震得氣血翻騰,蹌踉跌退近丈。   石之軒沒有乘勢追擊,反兩手負後,卓立遠處,訝道:「子陵竟能封死我後著,教石某人不得不退,此事傳出去,足可教任何人對你刮目相看。不過有利必有弊,坦白說,直到此刻,我始能狠下決心拋開一切,全力出手,直至子陵倒地身亡方始罷休。否則若再給你一年光陰,說不定我『邪王』石之軒也無法置你於死地。奈何!」   徐子陵微笑道:「原來邪王要下決心是這麼困難。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請邪王指點。」   石之軒容色平靜,雙目射出冷酷無情的目光,淡淡道:「說罷!」   徐子陵清楚感應到眼前的石之軒再沒有任何阻止他殺死自己的心障,且正在找尋最佳的出擊機會,只要自己心神稍有波動,不能保持「劍心通明」的至境,將招來他排山倒海,至死方休的可怕攻擊。   緩緩道:「邪王因何要放過婠婠?」   石之軒皺即道:「你該想到原因,婠兒乃聖門繼我之後最傑出的人才,如虛彥沒有背叛我,我對她絕不容情,現在卻是愛之惜之仍恐不及。你若擔心我會去對付她,現在該可放下心事。」   徐子陵歎道:「邪王有否感到自己陷於眾叛親離的處境?在統一聖門的鬥爭上,控制大局的再非邪王你,而是依附突厥的趙德言,又或是得李淵信任的楊虛彥,更怕是最後的得益者是突厥的頡利。」   石之軒長笑道:「若出現子陵描述的情況,受到最大打擊的勢將是以慈航靜齋為首的所謂白道。我聖門本來一無所有,故天下愈亂愈好,危機下見生機,大亂後始有大治,此為歷史循環的法則,屢試不爽。我聖門飽經憂患,應付危機的靈活遠勝任何人,子陵若想以甚麼民族大義來說動我,實是枉費心機。」   徐子陵洒然道:「算我說了一番廢話,邪王請賜招。」   石之軒忽然環目巡視,目光透窗朝屋內瞧去,臉露驚疑不定的神色。   徐子陵的精氣神全集中在他身上,立時生出感應,豈肯錯過如此良機。   「兵!」   真言吐發。   寶瓶氣意到手到,一釿隔空擊出。   「轟!」   石之軒隨意封擋,兩手盤抱,氣柱捲旋而來,硬拚寶瓶氣勁,雙方真氣均是高度集中,其中絕無轉圜或假借餘地。   石之軒後退三步,徐子陵像斷線風箏般拋跌往後,恰巧穿門滾入屋內,落地後仍收不住勢子,破廉跌入石青璇的閨房。   石之軒如影附形的追入屋內,進門後一震停步。   徐子陵弓背彈起,手捏外獅子印,嘩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石之軒冷冷瞧著他,並以衣袖抹去唇角洩出的血,點頭道:「寧道奇那趟不算數,自我練成不死印後,尚是首次有人能令我受傷足可令你自豪。」   徐子陵當然曉得自己傷得更重,適才他中了石之軒的奸計,以為他因想到這可能是石青璇的避世處,心神露出破綻,豈知竟是石之軒故意布下的破綻,使他從上風落回絕對的下風,從天上回到凡間,再不能保持早先無人無我,抽離凡軀的神妙境界。   兩人隔對峙。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勉力提聚功力,道:「邪王不是說過再出手便至死方休,為何又停下來?」   「邪王」石之軒雙目殺機劇盛,厲喝道:「這是否青璇另一個隱居之所?」   簫音在屋外響起。 第八章 有情無情   少帥軍依寇仲和跋鋒寒的計劃。潛伏在最有利發揮火器的上風位置。   敵人尚未有時間設立木寨哨崗,主力大軍進開山地區,在天城峽南路出口西南半里處的草原暫設「六花」,以屈突通的帥帳為中軍統攬大局,帥帳兩旁是左虞侯,屬屈突通直接指揮的親兵,另四軍分別在前後左右立營,形如六瓣花朵。   雖是無險可待,但不怕火攻,只要在附近掣高點有兵士輪番放哨,可迅速動員反擊任何來襲的敵人。   另有兩軍各約二千兵員,於南路出口外一遠一近結營,均位於丘陵高地,相隔數千步,互為呼應。   三處營地總兵力超過一萬五千人,火把處處,照得天成峽外亮如白晝。   大批工事兵集中在出口外伐木施工,清除障礙,砍下來的木材可用作建設堅固的木寨。   少帥軍兵分三路,進軍至敵人火光不及的密林區,等待寇仲突襲的命令。寇仲和跋鋒寒親自指揮攻襲對方主力軍營地的部隊,帶備最易使用的毒煙散,蓄勢以待。   寇仲和跋鋒寒躍上一株高樹之巔,遙察三千步許外屈突通六花營地的情況。   寇仲笑語道:「屈突通不愧身經百戰的名將,若再給他多兩天工夫,恐怕毒煙火箭也奈何他不得,試想若他於高地立寨,配以壕塹,我們能有多少枝毒煙火箭射進他營地去?」   跋鋒寒欣然道:「現在他卻是任我們漁肉,他恐伯做夢仍未想到我們正伏在此處,帶備火器準備襲營,兄弟,我等得不耐煩哩!」   寇仲曬道:「你在沙漠百天修行是怎麼渡過的?連少許的耐性也欠奉。首先我們的戰士須時間回氣休息,其次你看敵人忙得多麼辛苦,白天趕路,晚上仍未能歇下來,就讓他們再累些兒,我們始發動攻擊。最好的時刻是黎明前半個時辰,那樣天明後峽內的兄弟可與我們對敵人前後夾擊,殺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對嗎?」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是龍頭,當然由你當家作主,對極哩!」   兩人相視而笑,探手緊握。   他們早受夠李世民的打擊和挫折,現在終爭取到反擊的良機。   徐子陵和石之軒同時劇震。   竟是天竹簫的簫音,瞬又消去,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但已在兩人的心海激起滔天巨浪。   石青璇終於守約來會徐子陵,更曉得石之軒要殺徐子陵,故以簫音介入。   石之軒立即回復平靜,且戾氣全消,沒有出手之意,移到窗前,目光投進星夜下的原野去,似在搜索女兒的蹤影,淡然自若的道:「子陵可知對中土百姓最大的威脅非是我聖門,而是突厥人。」   徐子陵對石之軒忽然討論起突厥人的古怪所為完全摸不著頭腦,幸好他正為石青璇的出現心中填滿火熱和歡喜,那會跟他計較,揭廉而出,來到石之軒背後三步處,道:「願聞甚詳。」   石之軒道:「那是經歷無數世代積下來的血仇,起初是雙方貧富懸殊,對突厥人來說,只有最強的人才有格擁有最好的土地,得不到便強搶和破壞。若取得天下的是我聖門,必盡力使中土興旺,好鞏固權力。所以我說中土真正的禍患是突厥而非我們。」   徐子陵沉聲道:「可是貴門派的趙德言與頡利不是正合作愉快嗎?」   石之軒歎道:「趙德言打的是另一個算盤,他要明刀明槍的借助頡利的力量剷除異己,若頡利真能征服中原,不得不以漢制漢,倚賴趙德言去為他管治江山,完成他的帝皇美夢。你若幹掉他,我絕不會皺半下眉頭。」   徐子陵道:「邪王為何要對我說這番話?」   石之軒沒有答他,續道:「突利雖與你們稱兄道弟,可是他始終是突厥人,絕不會忘記與漢人的仇恨,那是族與族間的仇恨,沒有人能化解。若我沒有猜錯,終有一天你們須與突利兵戎相見。」   徐子陵默然無語,石之軒的說話一針見血,充滿他經歲月千錘百煉而成的智慧。   石之軒歎道:「我為何要提醒你?因為我怕你因太重兄弟之情而吃虧,唉!我要走啦!子陵保重。」   說罷就那麼跨步出門,沒入暗黑深處。   徐子陵掠往屋外,寒風撲臉而來,蒼穹嵌滿無有窮盡的星辰,蛩蟲鳴唱不休,孤寂的荒原再不孤寂。   簫音再起,似有如無,與四周的秋蟬悲鳴融渾無間。隨著呼呼風嘯若隱若現,就像輕雲遮著的明月;令人耳迷神蕩的動人蕭音仿似在九天外處翩翩而起,把肅殺的殘秋轉化為充盈生機光輝燦爛的天地,明麗的音符一時獨立於天地之外,一時與萬化緊密湊合。   徐子陵尋寶似的往話音起處掠去,心中諸般情緒被簫音全體沒收,只剩下說不盡的溫柔和愛意,石青璇的簫音有如一株神奇的忘憂草,服用後再想不起外間人世殘酷冷血的戰爭。   徐子陵奔上一道山坡,石青璇的倩影出現在小山頂一塊大石上,仿若夢境中徘徊在空山靈谷的仙子。   簫音倏然而止,石青璇生輝的美目顧盼多情的朝他看來,微笑道:「呆子來早啦!」   徐子陵來到她旁坐下,忘情地呆看著她。   石青璇上穿淡紫色的輕羅長祆,香肩搭著色澤素雅披肩以御風寒,下配杏黃色的綾羅裙子,秀外慧中的面容仍帶著一貫抑壓下透出來的憂鬱神情,別具冰雪冷傲的美態。不施半點脂粉,可是其文靜嫻雅的舉止,輕盈窈窕的體態,能令任何人心迷神醉。   她隨手把天竹蕭放在另一邊。徐子陵注意到她有個隨身的小包袱。   石青璇被目光投往山下起伏的小屋,香後輕啟,輕柔地道:「戰爭是怎樣子的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有此一問,發呆半晌,苦笑道:「不知是否該向你如實道出?」   石青璇唇角逸出笑意,輕輕道:「既然可怕至令人不敢吐露,為何仍有那麼多人樂此不疲?」   徐子陵歎道:「原因太複雜哩!」   石青璇朝他瞧來,美目深注的道:「子陵很疲倦,戰爭定把你折磨得很修哩。」   徐子陵生出投進她香懷的衝動,只有在那裡他才能尋到亂世中的避難所。   石青璇續道:「人家乘船東來,大江沿岸的城鎮非常緊張,人心惶惶,可是誰都不知該逃到那處去。戰爭的消息和謠言每天有新的花樣,一時說少帥軍在洛陽之戰全軍覆沒,一時說宋缺的大軍和唐軍正面交鋒,一時說杜伏威起兵叛唐,與竇建德夾攻李世民為你們報仇,令人不知信誰說的好。」   徐子陵心中一熱,以石青璇對世事一向的不聞不問,肯這麼留意戰事的發展,顯然是因對他的關心,忍不住問道:「青璇在擔心我嗎?」   石青璇淡淡道:「你說呢?」旋又忍俊不住的「噗哧!」嬌笑道:「呆子!」   徐子陵心中湧起灼熱的情緒,轉眼又被無奈的痛苦替代,幸福的生活對他仍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沒有一刻他更清楚心內的矛盾,寇仲爭霸天下之戰令他泥足深陷,可是對石青璇的愛戀又是不能自拔。他已失去師妃暄,再不能錯過眼前這夢縈魂牽的好女子。她的人就如她簫音般是這充滿鬥爭仇恨的人海汪洋中晶瑩純淨的清流、黑夜中一點永恆不滅散射的焰光,失去她他將一無所有,生命再沒有任何意義。   幽林小谷的輕吻、離別,像燒紅的烙印般在他心中留下永不會磨滅的痕跡,可是直至眼前並肩私語的一刻,她仍是那副似有情若無情的樣兒。若他徐子陵吐露心情,她會否像她說過般消受不起,受驚小鳥般遠走高飛?他是不能不顧慮她心中的感受和淒涼的往事。   石青璇優美如仙樂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道:「呆子,你心不在焉呢!」   徐子陵一顫醒來,往她望去,石青璇把下頷枕在兩臂突前環抱的雙膝間,整個人似嵌進夜空去,變成星夜裡奪目的星辰,詭秘難測。她別過頭來瞥他一眼,又重把目光投往遠方星空和山巒交接處,嘴角浮現一絲他無法明白的慧黠笑意。夜色輕紗般蒙上她的嬌體,既近在眼前,又似隱身在與人間有別的仙界。   徐於陵情不自禁的道:「我在想你。」   石青璇嘴角笑意擴大,化作燦爛的笑容,把她似是與生俱來的憂鬱驅散,頑皮的道:「哄人的!是否正想又不敢向青璇描述的戰事,你的眼睛可比你的人坦白。」   徐子陵的目光無法從她的俏臉移離,柔聲道:「青璇是看到我心內的矛盾,一邊是我自幼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一邊是……」   石青璇坐直嬌軀,轉身探手把一對玉指按在他唇上,制止他說下去,顧盼生妍的美眸深深往視他的眼睛,好半晌始垂下按唇的玉手,平靜的道:「夜啦!子陵到屋裡好好睡一覺如何?做個乖孩子嘛!」   徐子陵仍被她以指按唇的親匿動作震撼心神,聞言愕然道:「屋裡不是只有一張榻子嗎?」   石青璇露出個沒好氣的表情,白他一眼道:「人家還有事去辦嘛。」   徐子陵心叫慚愧,不過石青璇肯讓自己睡她的香榻,擺明大有情意,尷尬的道:「是我想歪啦!」   話出口立知不妥當,卻收不回來。   石青璇霞生玉頰,嗔怪地瞪他一眼,垂首低罵一聲:「壞蛋!」   徐子陵給罵得心神俱醉,飄然雲端,男歡女愛,就該是眼前這樣子,幸福從未試過離他這麼接近,假如他可拋開一切,與她永不分離,人生復有何求?   石青璇又回復嫻雅端莊,輕輕道:「為什麼不問人家要去辦的事呢?」   徐子陵生出危機的感覺,問道:「青璇要去辦什麼事?」   石青璇緩緩道:「我想到慈航靜齋拜祭娘親,然後回來終老。」   徐子陵不解道:「青璇離開小築後為何不直接到靜齋去?」   慈航靜齋四字激起他心湖的重重浪濤,師妃暄似在觸手可及處,在這時刻想起另一位令他傾心的美女,簡直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冰雪聰明的石青璇若無其事,又或是看出他心內的激盪只是不加說破,淡淡道:「呆子!」   徐子陵摸不著頭腦的道:「呆在何處?」   石青璇笑意盈盈沒好氣的道:「人家就是怕你這呆子來早了,所以特地到此留言,讓你不會誤會人家騙你。嘻!卻想不到竟會遇上你。」   徐子陵熱血上湧,劇震道:「青璇!」   石青璇俏瞼泛起神聖的光輝,輕輕道:「子陵不用到這裡來,因為此地再非避世的桃花源,青璇或者會回靜齋陪娘一段日子。下山之日將是青璇來尋你徐子陵之時,有什麼話,留到那時再說好嗎?」   接著緩緩起立,一手提簫,另一手把小包袱掛在香肩上,俯首細審他的臉龐道:「每一個人都有他的負擔和包袱,既拋不開更躲避不了!今晚的事冥冥中自有主張,青璇那想得到會碰上他呢?子陵請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讓我們能有再見之日。子陵不用送我,把離別延期徒添感傷。對嗎?」   少帥軍在黎明前半個時辰發動突襲,毒煙箭一批接一批的射進三個敵方營地。冒起的毒煙迅速擴散,籠罩天城峽口外方圓一里之地,敵人立即亂成一片。戰馬野性大發,狂嘶亂闖,令亂勢一發不可收拾。   由於不曉得毒煙能否致命,敵人四散狼奔鼠突。逃出營地,防禦反擊的力量徹底崩潰,應驗了跋鋒寒任由漁肉的預言。   埋伏的少帥軍乘勢在煙霧外設陣襲擊,以強弓勁箭,無情地對付逃離毒煙場的敵人,狠狠打擊削弱對方的鬥志與實力,到毒煙消散,寇仲和跋鋒寒親率三千人組成的騎兵隊,殺入敵人聚集處,縱橫衝突,待到敵人四散奔逃,潰不成軍,峽道處在跋野剛和邴元真率領下兩千騎兵殺將出來,屈突通終下達撤退的命令,往西急撤。   寇仲與跋野剛等會合後,追殺敵人殘兵十餘里,斬敵過千之眾,大獲全勝,解去南路的威脅。   回途上,寇仲心有不甘的道:「如非李世民兵壓北路,我們乘勢追擊,必可奪下襄陽,扭轉整個形勢。」   跋鋒寒道:「敵人雖是傷亡慘重、可是能邊進邊重整軍伍,是敗而不亂,我們還是應放手時且放手。」   跋野剛在另一邊策馬緩行,同意道:「李世民大軍已至,正在北路山寨部署攻勢,聲勢浩大,山寨若被攻下,一切徒然。」   後面的邴元真道:「我們必須爭取時間,在南路外建設營壘,以防再被敵人封我們後路。」   寇仲笑道:「三位所言甚是,我則是給勝利沖昏小腦袋。哈!今趟最妙是得到敵人大批戰馬兵器弓矢和糧食,加上運來的輜重,該足夠我們吃上數年。哈!我又賺大哩!」   此時南路出口在望,唐軍留下空營處處,代表他們戰勝的成果。隨援軍來裝滿糧草兵器的騾車,排成長隊,陸續駛進峽道,陳老謀神情興奮的在指揮大局。   寇仲等甩蹬下馬,陳老謀迎上來大笑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成功哩!」   寇仲待要說話,驀地蹄聲急響,一名戰士氣急敗壞地從西面全速策騎奔來,滾落馬背,惶然報告道:「少帥不好!西面出現一支唐軍的萬人部隊,正向我方推進。」   寇仲等人人大吃一驚。   跋野剛沉聲問道:「離我們有多遠。」   戰土道:「離我們只有五里遠。」   眾人你眼望我眼,際此大戰之後人疲馬倦之時,實無法迎擊實力雄厚的敵人。   寇仲當機立斷道:「立即發動所有人手,能搬多少就搬多少進峽內。」   陳老謀二話不說,領命而去。   跋鋒寒歎道:「這叫不幸中的大幸,若後軍生力軍來早一個時辰,就輪到我們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頹然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千辛萬苦解去南路的封鎖,可是轉眼間勝利的果實竟給敵人摘去。」   跋鋒寒安慰道:「至少援軍成功抵達天城峽,更得到敵人大批物資,我們就和李世民來個攻防戰,看看大唐軍厲害還是我們少帥軍夠硬?」   寇仲苦笑道:「尚有別的選擇嗎?」   勝利的喜悅,在殘酷的現實下立告雲散煙消,了無遺痕。 第九章 沒有破綻   石青璇去後,徐子陵仍留在山石上打坐用功,不但真元盡復,且進入另一番新境界,心靈通明剔透,圓通自在。   睜眼時秋陽移至中天,雲層厚而低,刮著西北風,令人感到殘秋即逝,嚴冬來臨。   他離開大石,走下山坡,距小屋過五百步之還隱隱感應到屋內有人。   究竟會是誰?理該不是侯希白,沒十天八天工夫,他休想能辦妥徐子陵托他的事。   很快他曉得答案,石之軒卓立窗後,正專情地凝視著他和石青璇談心的大石,似是大石本身的「存在」,足值他全心全意的觀賞。徐子陵感到此刻的石之軒,沒有絲毫惡念。   石青璇昨夜的簫音命中這魔門第一高手的要害。   徐子陵跨步入屋,來到石之軒背後,淡淡道:「邪王既沒膽量面對,為何去而復返?」   石之軒答非所問的道:「青璇的簫吹得比她的娘還要好,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神跡,沒聽過我絕不肯相信。就若子陵你絕不相信有人可超越青璇的簫道。那再非是一種技藝,而是音樂的禪境。」   徐子陵聽得心中佩服,石之軒可能是魔門有史以來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傑出如婠婠者,仍沒可能超越他,若非他做盡殘害江湖和禍國殃民的事,滿手血腥,只是他的識見,足可令人崇慕至五體投地,他對石青璇簫藝的評論,直是一針見血。   微笑道:「邪王原來一直留在附近。」   石之軒別頭往他瞧來,柔聲道:「現在子陵該相信我的話,若你聽不出簫音的愛意,不若乾脆回鄉下耕田了事。」   徐子陵一呆道:「愛意?」   石之軒哈哈笑道:「原來徐子陵真是個呆子,青璇你白費心機哩!」   徐子陵駭然道:「你竟偷聽我們的對話!」   石之軒毫無愧色道:「不是偷聽而是旁聽,但看卻真的是偷看。我尚是首次看到她長大後的樣子,俱備她娘所有優秀的品質,另有比她娘更俏皮的一面,使她能把秀心的優點更生動活潑的發揮出來。言歸正傳,你可知自己仍非青璇的知音人。」   徐子陵回復冷靜,淡然道:「邪王為何如此著意於此事上。」   石之軒目光重投窗外秋意深濃的原野,雙目黯然的輕輕道:「因為我希望我自己這作爹的,能為她的未來幸福盡點心力,那比統一魔門,統一天下更重要。我願以任何事物去換取她的幸福,而你徐子陵是這世上唯一能令青璇傾心的男子,石某人這麼說,子陵明白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首次感到你老人家字字出於肺腑,不用疑神疑鬼。」   石之軒淒然道:「青璇令我感到驕傲,我是不應該偷看她的。秀心啊!我終於要向你俯首稱臣啦!你可知我輸得不但心服,更非常開心。」   徐子陵愕然以對,難道石之軒生出退隱之心,又隱隱感到非是如此。   石之軒接著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歎道:「子陵可知李世民差點輸掉洛陽這場仗?」   徐子陵重新感到石之軒的難以捉摸,怎會出其不意的岔往這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石之軒回復絕對的平靜,雙目稜芒閃閃,沉聲道:「李世民最艱苦的時刻,是當洛陽未破,建德南下大河的一刻,包括李淵在內,均主張李世民取消攻格計劃還軍退兵。只有李世民獨排眾議,還說誰敢再提退兵就斬誰。李世民確是不世將材,可惜出了個寇仲。」   徐子陵苦笑逍:「邪王是否錯愛寇仲,從開始他便在挨揍,到今天仍沒有還手之力。」   石之軒淡淡道:「因為寇仲缺乏一個顯赫的出身,更欠強大的後盾和一個屬於自己的雄厚班底,現在則原本欠缺這所有至關重要的條件,他已然齊備。」   徐子陵歎道:「邪王若指的是宋缺的大軍和寇仲的少帥軍,前者遠水不及救近火,後者則在兩條不同戰線上掙扎求存,覆滅在即。」   石之軒悶哼一聲,道:「你們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說到軍事才能,天下誰不懼宋缺。宋缺絕不會讓李世民把寇仲宰掉,他讓寇仲在北方獨撐大局,是要把他培養為可與李世民抗衡的超凡人物,為寇仲建立無敵將帥的聲譽形像。當李世民被迫退守洛陽黃河,以宋缺的威勢加上寇仲的名兒,長江兩岸的城鎮豈敢不望風景從,此乃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最高明策略。」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重巨浪,石之軒眼光獨到,識見確非他徐子陵能及。他雖想到宋缺是置寇仲於死地而後生,以他的方式栽培寇仲成材,卻沒想到背後有更深的用意。   石之軒續道:「當這情況出現時,將是慈航靜齋直接介入到寇仲和李世民戰爭的時刻,因為宋缺配合寇仲,李世民只有吃敗仗的份兒。那時勝負關鍵決定於洛陽的得失,守不住洛陽,李閥將失去天下。」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在這種情況下,慈航靜齋可以做什麼?」   石之軒搖頭道:「我不知道。可是梵清惠再無別的選擇,因為若一旦成南北對峙之局,準備充足的頡利必乘虛而人,亂我中土,這是梵清惠最不想見的事。她教出來的好徒弟隨意一著,就把我石之軒辛苦建立的大好形勢扭轉過來。待到我聖門千辛萬苦重佔上風,又被寇仲和宋缺來個大搗亂。」   徐子陵沉聲道:「邪王因何要告訴我這些事?」   石之軒往他瞧來,微笑道:「現在形勢發展微妙,且非在我聖門控制範圍之內,子陵你更變成能影響雙方的舉足輕重人物。我向你分析形勢,是希望子陵能置身紛爭之外,陪青璇共渡避世退隱的田園生活,因為不論你助那一方,另一方將受到傷害。既是如此,何不拋開一切,掌握轉瞬即逝的生命。石某人言盡於此,子陵好自為之。」   長笑聲中,揚長而去。   徐子陵再次生出危機的感覺,石青璇千真萬確是石之軒唯一的破綻,石之軒只偷看她一眼,「旁聽」她與徐子陵的一席話,立即由蓋代凶人變成不惜為女兒犧牲一切的慈父。可是石之軒同時從痛苦和內疚解脫出來,超越心障,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所以苦口婆心的向自己提出忠告。   石之軒再沒有任何破綻。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收拾情懷,留下給侯希白的字箋,飄然去也。   寇仲和跋鋒寒立在山寨外圍牆頭上,頭皮發麻的瞧著唐軍的駭人陣容。   無論他們的想像力如何豐富,親眼目睹對方壓倒性的優勢卻是另一回事。雖說是洛陽情況的重現,但洛陽城高牆厚,有足夠應付任何攻擊的防禦力量,而他們所立高只兩丈,闊只五尺的寨牆,實有不堪一擊之虞。外面的三重壕塹,以對方的人多勢眾,頂多個許時辰便可填平,再不成任何障礙。   唐軍兵力在五、六萬人間,在山寨面對的廣闊丘陵地帶遠近處遍設營地,連營數十里,旌旗似海,營帳如林,軍容之盛,直有鋪天蓋地之勢。   只一天一夜工夫,山寨外方圓十里的樹木給砍伐清光,以之大批製造各式各樣的攻寨工具。建成的雲梯、撞車、擋箭運兵車、填壕的蝦蟆車、投石機、弩箭機等數以百千計的推到離山寨二千餘步遠的前線,各種攻堅器械且是陸續有來,唐軍就在車陣後輪番守衛,不怕少帥軍出擊。   有利必有弊,山寨易於防守,也讓敵人輕易封鎖和集中力量猛攻。假如後方退路沒有被截斷,他們至不濟可成功退走,現在卻成甕中之鱉,只有力抗到底。   跋鋒寒苦笑道:「你有把握穿透對方的木驢車嗎?」   木驢車是擋箭運兵車的正確名稱。徐子陵當日以之進行洛陽城外的越壕戰,以四輪移動,狀如可活動的小房屋,人字頂部為巨木所製,蒙上生牛皮,不易燃燒,其下可隱藏兵士七十餘人,攻打洛陽時因受牆頭巨型投石機所制,故力有未逮,可是以之攻打簡陋的山寨卻是游刃有餘。   當撞車在寨牆撼開缺口,XX車藏的士兵可蜂擁人寨,少帥軍勢將完蛋。   寇仲搖頭,表示無能為力,沉聲道:「李小子所有部署均是針對我們的刺日與射月設計,只憑櫓盾可抵得住我們從神弓射出的勁箭。」   櫓盾是最大的盾,以堅厚木材製成,下有尖插,可插入泥土中,加強抵禦力。把守前線的唐軍正把十多塊新製成的櫓盾柱立前方,人則在盾後對他們耀武揚威,故寇仲有感而發。   跋鋒寒狠狠道:「快想辦法,否則李世民一旦發動進擊,勢將是雷霆萬鈞,晝夜不息,直至我們徹底崩潰,你再無暇想別的事情。」   寇仲苦笑道:「我的小腦袋似乎不大聽我指揮。他娘的,為何李小子總像能按著我來揍的樣兒?」   跋鋒寒道:「因為他確是佔盡優勢,要什麼有什麼。現在我們雖是兵矢備,糧草足,城寨卻挨不上多久,既不能力敵,惟有鬥智。」   寇仲皺眉道:「現在擺明是打硬仗的格局,贏不了就輸。嘿!我們是否可以火油彈燒掉李小子的車陣,拖他娘的幾天?」   昨夜南路的戰役中,他們只用毒煙箭,尚餘三百多枝,五百個火油彈和八百個毒煙地炮則完封未動。不過縱使成功燒掉對方的車陣,對方在幾日間可另制一批出來,所以寇仲有最後那句話。   跋鋒寒仰首望天,緩緩道:「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佳辦法。能拖多少天就多少天,到那時說不定會有轉機,因為初冬第一場大雪即將降下,積雪的地面會對李世民的進擊非常不利。」   寇仲環目掃射車陣形勢,微笑道:「李小子早猜到我們有此一著,故使人在陣後嚴密防守,距離更遠至二千餘步,只要我們揮軍攻陣,防守的兵員可對我們迎頭痛擊。幸好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就由我兩兄弟親自出擊,把火油彈縛在箭上點燃後以神弓射出,來個遠距離破敵如何?」   跋鋒寒露出笑意,道:「好計!原來多活幾天竟能令人這麼歡欣興奮。」   寇仲笑罵道:「你奶奶的熊,我寇仲絕不會輸的,單是毒煙箭、火油彈和毒霧地炮足可令我們挨到下大雪的時刻。希望你老哥看天的本領確有作我師傅的資格,我便沒有看到快將下雪的把握。」   麻常此時來到兩人旁,道:「封鎖南路出口的唐軍證實是由王君廓指揮的部隊,屈突通重整陣腳後,與王君廓聯手把守南路,兵力達二萬之眾。」   寇伴哈哈笑道:「李世民以近十萬兵來對付我不足萬人的部隊,我們足可自豪。陳公在那裡?」   麻常憂心忡仲的目掃寨外軍勢鼎盛的敵人,答道:「謀老在設法加強峽南的防禦,雖說敵人不敢攻入峽道,我們小心點總是好的。」說罷欲言又止。   跋鋒寒訝道:「到這時刻大家生死與共,尚有什麼是不能啟齒的?」   麻常道:「我怕敵人用火攻。」   寇仲和跋鋒寒摸不著頭腦,破寨容易燒寨難,均不明白麻常為何有此恐懼。   麻常解釋道:「嚴格來說應是煙攻,這天氣一是吹北風西北風或東北風,只要敵人在近處燃燒木材,濃煙會隨風勢送入寨內,充塞峽道,那時我們只有冒險突圍,這和送死全無分別。」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你的擔心很有道理。」   麻常道:「若在燃燒的火堆傾入砒霜一類毒物,殺傷力將更厲害。」   跋鋒寒一震道:「麻將軍能想到此法,人材濟濟的李世民當然不會忽略,確是令人非常頭痛的問題。」   寇仲道:「說不定砒霜正在運來此處的途上,我們必須想辦法應付。」   麻常提議道:「峽道還有辦法可想,只要使人封閉峽道,由於煙霧往高處升走,可保峽道無恙。問題是山寨之外毫無阻隔,敵人乘煙霧進攻,我們肯定要吃不消。」   縱使全軍可躲進峽道避煙,但山寨勢被夷為平地,那不如趁早逃走。   寇仲沉吟道:「情況仍未至那麼惡劣吧?我們可在煙霧掩來之際在寨外遍置毒煙地炮,乘勢反擊,說不定可佔點便宜。我和老跋都不怕毒煙,問題是峽道外的人如何避煙,這方面陳公必有辦法。」   跋鋒寒目光投往寨外連綿數里的車陣防線,回復冷靜,從容道:「若李世民用火攻,先決的條件當是守緊車陣前線,若我們能大破他這道防線,煙攻的殺著便須押後。」   麻常訝道:「如何破他們的車陣?」   寇仲解釋一番,道:「事不宜遲,麻將軍立即去挑選一批精銳箭手,為我和老跋作掩護,人黑後我們立即行動,燒他娘的一個痛快。江南的火器豈是易與,我就給李小子來個下馬威,讓他曉得我寇仲不是好惹的。」   跋鋒寒道:「看形勢李世民當於明早開始攻寨,所以今晚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麻常領命去後,跋鋒寒笑道:「人材便是人材,麻常不但有膽有色,且思慮縝密,可委重任。」   寇仲欣然道:「他能為我所用,是我的福氣。」   兩人仔細商量今晚行事的細節時,陳老謀匆匆趕至,神情興奮的道:「區區小事,包在老夫身上。」   兩人大喜,連忙問計。   陳老謀露出尊敬神色,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道:「這是魯大師戰爭卷第五章防毒煙術中提及的方法,就是以布造成圓筒,內以木架撐開,段段接合,一端通往毒煙不及地方,另一端通往密封房子,此房子非是完全密封,而是有出氣口,一邊以鼓風機把清新空氣貫進長筒,輸人新鮮空氣,另一端亦以鼓風機把毒氣排出,兼可防止毒氣入屋。排氣屋有現成的可用,就是我們的主樓,略加改裝使成,圓筒製作簡易,加上我們人手充足,明早可以交貨。」   寇仲喜道:「請陳公立即去辦妥此事。」   陳老謀昂然去了。   寇仲一把摟著跋鋒寒肩頭,道:「能多活一天便一天,唉!為何仍不見子陵蹤影,有他在,我更有把握打這場仗。」 第十章 潦倒街頭   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面具,在黃昏時份進入襄陽城。   襄陽城城防非常緊張,只在早午晚各開放半個時辰,沒有通行任者一律被拒入城,幸好徐子陵冒充馬球高手匡文通的偽證猶在,順利過關。   城內城外,均瀰漫戰爭的緊張氣氛,十多營唐軍駐紮城外,人城門後,宣佈於時起戒嚴的告示張貼在當眼處,主要街道設有關卡,抽查來往行人。唐兵見徐子陵沒有武器隨身,打扮得像文質彬彬的世家子弟,沒有刁難他。   徐子陵非是要找尋刺激,特地到這後室的軍事重鎮來冒險,實情是要打探寇仲的消息,因沒有比這四通八達的大城市更為適合的地方。   他先找客棧落腳,梳洗後到街上為自己買兩套較慣穿的粗布麻衣,包括能御寒的背心棉襖,這才挑最具規模的酒家晚膳。   二十多張桌子只有七、八台坐有客人,冷冷清清的,幸而其中五台的食客談的都是與戰役有關的話題,不離竇建德兵敗身亡,洛陽失陷和唐軍與少帥軍的衝突,可惜各人的消息均是道聽途說而來,誇張失實。到徐子陵撐滿肚皮準備離開,仍聽不到較有根據的訊息。   此時酒館大門外實傳來喝馬聲,徐子陵目光投去,兩名夥計正把一個蓬頭垢臉,衣衫破爛像乞兒般的高瘦男子粗暴地推出門外,其中一名夥計粗話連珠爆發,怒喝道:「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上趟的酒錢尚未清還,如今又來搗亂,打得你不夠嗎?」   另一台客人笑道:「瘋子真不簡單,無論打得他多麼厲害,過兩天又像個沒事人的。」   徐子陵卻是全身劇震,霍地立起,喝道:「讓他進來,他是我的朋友。」   全場愕然。   兩名夥計同時回過頭來,上下審視徐子陵,顯然心中不忿,要桿秤他的斤兩。   「啪!」   徐子陵隨手取出一兩金子放在檯面,沉聲道:「我『太行雙傑』匡文通可不是好惹的。莫要敬酒不喝喝罰酒,你若不識我,可到長安打聽一下。哼,這錠金子就當是為我的朋友清償酒債和今天的酒飯錢。」   兩名夥計登時軟化,在兩邊讓開,高瘦男子腳步不穩的跌撞入門,似是絲毫不知徐子陵為他解圍,在入門第一張台坐下,拍台啞聲道:「拿酒來!」   徐子陵瞧得心酸,不理兩名夥計爭著拿金錠,先喝道:「給我拿最上等的酒送去。」然後到高瘦男子旁坐下,低聲道:「陰兄!是我!是徐子陵!」   像乞兒般落泊潦倒的男子竟是在龍泉別後不知所蹤的陰顯鶴,那還有半點「蝶公子」原來的風範,不但失掉佩劍,頭臉青腫處處,顯是給人狠揍多頓。   陰顯鶴聞言一震,回復少許神智朝他瞧來,眼神散而不聚,一片茫然。   徐子陵探手過去,抓著他沾滿泥污的手,輸入真氣,發覺他經脈雜氣亂竄,分明是走火入魔的情況。   徐子陵明白過來,陰顯鶴是因妹子陰小紀大有可能淪為娼妓,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加上過度酗酒,終於出岔子。   此時夥計恭恭敬敬的搬來大壇的汾酒,又為兩人擺置飲酒器皿,大爺前大爺後的叫個不停,然後知機退開。   陰顯鶴要去拿酒,徐子陵低聲喝道:「小紀成功逃出魔掌哩!」   陰顯鶴劇震,雙目神采稍復,盯著徐子陵。   徐子陵把握時機,加緊用功,助他在經脈內亂竄的真氣重拾正軌。   陰顯鶴顫聲道:「小紀?」   徐子陵暗叫僥倖,心病還須心藥醫。若非他從韓澤南夫婦處得到有關陰小紀的確切消息,這刻便不能雙管齊下,令陰顯鶴神識回復過來。   道:「陰兄!小弟是徐子陵,這副臉目是假的。」   陰顯鶴眼神不住凝聚,皺起眉頭喃喃道:「徐子陵…徐子陵…」,忽張目四顧,駭然道:「這是什麼地方?」   徐子陵放開他的手,如釋重負的吁出一口氣道:「陰兄復原哩!萬事可放心。」   寇仲等人在山寨內枕戈蓄勢。   經與跋野剛、邴元真、麻常、王玄恕等仔細研究,一致決定大舉出擊,以挫李世民的銳氣。   手下正為寇仲穿上宣永請專人為他打製的戰甲,小鶴兒的聲音在他旁響起道:「大哥定是仙界來的天將。」   寇仲此時才有空想到她,且要由她提醒,暗責自己滿腦子殺人放火,粗心大意,又想起若山寨被破,小鶴兒命運堪虞,笑道:「小妹子到我面前給我看看。」   四周手下大感愕然,始曉得小鶴兒是女穿男裝。   小鶴兒粉臉通紅來到他身前,又喜又嗔道:「大哥揭穿人的秘密。」   寇仲歉然道:「是大哥疏忽,不過醜婦終須見家翁,何況妹子長得這麼標緻?小妹子有沒有興趣留在我少帥軍玩兒。」   小鶴兒忘記羞窘,雀躍道:「我可以替你作什麼事?」   寇仲召人捧來無名,道:「這是我們少帥軍在天上的眼睛,它的安危關乎全軍的存亡,以後交由妹子照顧它。」   小鶴兒不但絲毫不懼無名兇猛的形相,見寇仲愛憐地輕撫它背上閃亮的棕灰色羽毛,低聲道:「我可以摸它嗎?」   寇仲長身而起,與她走到一旁,傳她馴鷹飼鷹之法。小使兒冰雪聰明,迅快領會,且是愛不惜手。   寇仲見無名對她沒有反感,把無名交給她,回去與跋鋒寒等會合,準備出發。   王玄怒牽著兩匹馬來到兩人旁。低聲道:「玄恕會守穩山寨,祝少帥旗開得勝。」   寇仲道:「記緊照顧我們的小妹子。」   王玄恕不知為何,俊臉微紅,點頭答應。   寇仲和跋鋒寒踏蹬上馬,並騎往寨門馳去。   三支各二千人的部隊,分由邴元真、麻常和跋野剛率領,正在寨門後空地嚴陣以待。   天色漸暗,山寨內改以火把照明,紅紅燃燒的火焰,在寒風下閃爍竄動,更添戰爭殺伐的氣氛。   其中兩軍由矛盾兵、箭手和騎兵組成,前者千人,後兩者各五百,仍以防禦為主。   寇仲一聲令下,戰鼓齊鳴,寨門張開,寇仲高呼道:「兒郎們!今晚我們就給點顏色他們看,令他們曉得我少帥軍的厲害。」   三軍和營寨的守軍同聲吶喊,士氣昂揚。   寇仲哈哈一笑,與跋鋒寒領先馳出寨門。   敵陣方面號角聲起,蹄聲轟鳴,顯是李世民作出反應,調動軍隊,從事部署。   在客棧的房間,回復神智的陰顯鶴困擾的道:「我最後記得的事,是坐船往長安去,怎知竟會糊塗的逛到這裡來,唉!」   徐子陵安慰道:「一切已成過去,陰兄不用放在心上,陰兄先洗澡,換過衣服,我們再好好說話。」   陰顯鶴在椅內發呆片晌,搖頭道:「不!我們立即到巴東去,我要親自問清楚小紀的事,看會否弄錯。」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情,道:「城門現已關閉,明早城開我們立即趕往巴東。」   陰顯鶴道:「城門關上我們可以攀牆走,誰敢阻止我就殺誰。」   徐子陵拿他沒法,暗忖要去與寇仲會合一事宣告泡湯,苦笑道:「陰兄洗澡換衣後,我們立即上路,這樣行嗎?」   陣雨後戰。   麻常的中軍、邴元真的左翼軍和跋野剛的右翼軍,通過臨時的壕橋,在壕塹外結陣。   十二座壕橋是陳老謀以半天時間趕工完成,以木板製成長而寬的橋面,下裝車輪,推入壕中,以下方巨型的車輪為支持,承受橋面壓力,令己軍可迅速越壕。隨援軍前來的一千輜重兵成為陳老謀工事兵的生力軍,人手足夠下,陳老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布好陣勢後,左右翼軍往前推進,至敵人車陣前線千步外停止,結成偃月陣,最前方的矛盾手往左右彎入,千人分作三排,形成足可抵抗敵騎衝擊的防禦,五百箭手位於其後,在保護下作遠距離拒敵,後方的騎兵負責應付側攻的敵騎,陣式以防守為主。麻常所率三千人,全是輕騎兵。   跋鋒寒和寇仲甩蹬下馬。另有一組五十人的精銳飛雲衛,負責供應火彈和燃點藥引。   李世民方面不敢怠慢,三隊各五千人的步兵箭手,在車陣前佈防,分由羅士信、史萬寶和劉德威三人領軍,只要推前二百步,雙方可以箭矢互射。唐軍對寇仲和跋鋒寒顯然顧忌甚深,被其刺日射月的長距威脅所懾,前兩排用的都是柱地的巨型水櫓盾。   李世民與諸將在車陣後布下五組輕騎兵,每組三千人,隨時可從車陣缺口衝出,投入戰場。   若寇仲方沒有非常手段,與這麼軍力佔盡優勢的唐軍交鋒,對方又有源源不絕的後援部隊,必敗無疑。   把守山寨的王玄恕一聲令下,一隊五百人的箭手衝出山寨,駐守三道外壕橋。   此時號角聲起,唐軍車陣外三支五千人的盾矛兵和箭手,在戰鼓聲中,步伐一致的向少帥軍作緩慢而穩定的推進,威勢懾人至極。   寇仲和跋鋒寒待敵人推進近至理想位置,同時拿出刺日射月兩神弓,左右忙把燃著的火彈掛到兩人箭上,勾子當然由陳老謀督制。   「嗖!嗖!」   兩箭離弓射上高空,火彈火花四濺,劃過空中蔚為奇觀,卻非投向逐漸迫近的敵人,而是射進車陣中。   「砰!砰!」   燒爆竹般的兩聲鳴響,跋鋒寒的火彈在車陣上方爆開,一團團的烈焰雨暴般往車陣和守陣的唐兵灑下去,覆蓋的範圍達方圓兩、三丈。   寇仲的火球則落到一台投石機才爆炸,登時把投石機和附近兩輛撞車捲入烈焰中。   被烈焰波及燒灼的唐兵嚎叫倒地,另兩個火球又從寇仲和跋鋒寒的神弓射出,找尋車陣新的目標。   車陣內外的敵人怎想得到有此能於千步外襲敵的厲害火器,登時陣腳大亂,仍在推進的三支唐軍更是進退兩難。   寇仲的火彈改向推進的敵人投去,跋鋒寒則專責對付車陣,一時烈焰處處,火頭四起。   邴元真和跋野剛見機不可失,連忙揮軍進擊,麻常的軍隊亦如前推進,在寇仲後方佈陣以待。   火彈不住劃破黑夜,連珠不絕的投往目標。   車陣已有多截在熊熊燃燒,除有波及全陣之勢。李世民當機立斷,命人把未被波及的車隊移後,又令三支步軍撤回陣內,改由機動性強的左右兩隊三千人組成的騎兵隊出擊,自己則留後穩住陣腳。   邴元真和跋野剛不敢追擊,後撤到寇仲和跋鋒寒左右兩旁,結陣迎敵。   「砰!砰!」   兩個火彈在右方衝來的敵騎前陣爆開,火球雨點般灑下,最前方的十多個騎兵立成火人火馬,東倒西歪,僕在地上,後方騎兵收勢不住,撞入烈焰中,一時人嚎馬嘶,慘況令人不忍卒睹。   邴元真和跋野剛先後大喝道:「放箭!」   箭矢一排排從矛盾手後射出,無情地攻擊敵騎。寇仲和跋鋒寒收起寶弓,飛身上馬,領著麻常的三千精騎,殺將過去。   天明時分,徐子陵和陰顯鶴抵達巴東城外,均是困乏不堪。   城門尚未開啟,聚滿等待入城的商旅和趕趁麼集的農民。即使以陰顯鶴的心切入城,仍感到應多付點耐性待城門開啟,而非立即攀牆入城。   徐子陵怕有人認出他,招致不必要麻煩,戴上弓辰春的面具,與陰顯鶴在官道旁等候。   蹄聲驟起,一群勁裝武士沿官過馳來,一派橫行霸道的作風,大聲叱喝行人讓道,有人動作稍慢,帶頭的騎士立把馬鞭揮揚頭頂,發出呼嘯破風聲。充滿威嚇的意味。本是擠在城門前輪候人城的人群忙驚進一旁,形勢頗為混亂。   徐子陵看到馬兒,首先被勾起慘死戰場的愛馬萬里斑的思憶,悲從中來,黯然神傷。接著目光上移,不由心中一震,忙別轉虎軀,不讓對方看到他弓辰春的尊容。   那十多名武士尚未抵達城門,守在城樓的將官早下令開城,放下吊橋,任這隊騎兵長驅直進,又把誤以為可隨之人城的人趕出來,再拉起吊橋,惹得一陣鼓噪不滿的怨聲。   陰顯鶴訝道:「子陵是否認識這批人?」   徐子陵道:「我認識領頭的兩個人,是李建成的心腹爪牙爾文煥和喬公山。只不知他們為何會到這裡來?」   他雖說出疑問,心中隱隱想到與梁舜明從海沙幫接收的另一批火器有關連。但因知陰顯鶴此刻心神全放在乃妹身上,所以把心事暗藏。   巴東城是杜伏威的地盤,這個老爹雖向唐室稱臣,卻絕不會與他鄙視的李建成勾結,故而大有可能是巴東城的守將與李建成暗中有來往,遂提供某種方便給爾文煥和喬公山。   只要查出巴東城由杜伏威那一員將領主持把守,可警告老爹,讓他心中有數。   蹄聲再起,一輛馬車沿官道緩緩開至。   徐子陵心想又這麼巧的,駕車者赫然是侯希白和久違的雷九指。   徐子陵拉著明顯鶴,迎上馬車,侯希白和雷九指驟見徐子陵出現眼前,差點要揉眼睛。不敢相信。   馬車往一旁停下,兩人跳下馬車,滿臉疑問。   待徐子陵介紹兩人認識陰顯鶴後,侯希白再忍不住,問道:「子陵竟復原哩!真叫人難以相信,青璇終於來了嗎?」   徐子陵道:「不但功力盡復,且大有突破,至於箇中情況,則是一言難盡,可否容後細告,眼前頭等大事,是先弄清楚韓夫人所說的陰小妹,是否確是陰兄的親妹子。」   又向陰顯鶴道:「這位雷大哥就是小弟曾向陰兄提及熟悉香家的人,有他出手幫忙,沒可能的事也會變成可能。」   雷九指怎想得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徐子陵甫見面即給他大笠高帽子,高興得合不攏嘴的笑道:「陰兄放心,無論南幫北會,各地大少幫派較有頭面的人多少和我有點交情,辦起事來很方便。巴東幫的龍頭便曾和我喝過酒賭過幾手。大家兄弟,陰兄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陰顯鶴似乎對這類江湖豪語不感興趣,緊皺眉頭仍深鎮不放,木然道:「城門開哩!」   「軋軋」聲中,吊門再次放下來。   不知如何,徐子陵心中忽然湧起危機即臨的預感。 第十一章 意外發現   寇仲和跋鋒寒是最後兩個退返山寨,所有壕橋全陷於烈焰中,李世民亦鳴金收兵,接近外塹的部份戰場仍隱見紫色的毒煙霧,隨風迅速消散,死傷者被帶回雙方陣內。   兩方互有損失,唐軍死傷者數目近千,是少帥軍十倍之上,算是寇仲狠勝一場,先拔頭籌。   當兩隊唐軍騎兵衝擊兩翼,掩護三隊已形潰亂的步軍後抗時,寇仲方面邴元真和跋野剛的矛盾手和箭手組成的兵陣早守穩陣腳,不讓敵人攻往壕塹的一方,而由寇仲與跋鋒寒、麻常率領的三千精騎閃電出擊,衝散和切斷敵人,且不斷來回衝殺,掩擊的唐軍立告不支,李世民見勢不妙,親率玄甲精兵和另兩個輕騎部隊合共九千人,衝出被焚燬大半的車陣,排山倒海般殺過來,同時下令在戰場上被殺得叫苦連天的騎兵撤退。   寇仲深悉玄甲精兵的實力。若與之正面交鋒,必是苦戰之局,待等到羅士信等的過萬步軍重整陣腳,投人戰場,己軍必敗無疑。幸好他早有計劃,立即全軍移障,把毒煙地炮放滿地上,然後在地炮陣後嚴陣以待。   李世民那想得到他有此一著,三支騎兵旋風般衝入地炮陣,立時「砰膨砰砰」之聲大作,毒煙四起,把唐軍前鋒騎士陷在紫色毒霧裡,戰馬首先抵受不住,發瘋的跳蹄亂跳,騎士紛被拋下馬背,人馬均吃盡毒煙的苦頭。   少帥軍以千計的勁箭一排排的分從兩翼射出,對再無還手之力的敵人無情殺戮,情況慘不忍睹。   李世民無奈下敲響後撤的鑼聲,本是以旋風般氣勢如虹的殺來,落得黯然收兵的結果。寇仲見好就收,有秩序的返歸山寨。   寇仲和跋鋒寒並騎進入寨門,從戰場凱旋回來的和留守戰士歡聲雷動,齊呼少帥萬歲,為贏得漂亮的一仗喝采吶喊,士氣騰升至沸點。   小鶴兒不知從何處撲出,歡迎兩人,興奮得粉臉通紅,高嚷道:「大哥真威風,外面那些壞人都不是大哥對手。」   寇仲和跋鋒寒甩蹬下馬,相視而笑。   寇仲向小鶴兒微笑道:「他們不是壞人,卻是我的死敵。」   陳老謀、王玄恕、白文原上來祝賀。   邴元真和跋野剛立下大功,更是神情興奮。這場勝利得來不易,雖未能對唐軍造成根本的傷害,卻嚴重打擊對方士氣,阻延唐軍發動攻寨的時間,至關重要。   寇仲伸個懶腰,道:「我們先要好好睡一覺,這處交給白將軍負守衛全責,玄恕可帶小鶴兒去玩耍兒。」   王玄恕俊臉立即刷紅,一時吶吶無言。   小鶴兒興奮的道:「有什麼地方好玩的?」   王玄恕以蚊蚋般的聲音道:「少帥有令,我就帶你去看山峽內的小瀑布。」   眾人這才察覺到王玄恕和小鶴兒間的微妙情況,不禁互視而笑。   寇仲開懷笑道:「玄恕放心領我小妹子四處觀光,如此長達兩里的峽道天下罕見,必是奇景處處,想不到在戰場上不但有瓦遮頭,更有景可游可賞,上天真的待我們不薄。」   跋鋒寒首度上下打量小鶴兒,微笑道:「小鶴兒的長髮烏黑閃亮,何不到清泉處暢快梳洗,必是趟動人的享受,也可讓玄恕看看你長髮垂肩的俏女兒家樣兒。」   小鶴兒終領悟眾人在打趣她和王玄恕,嗔瞪跋鋒寒一眼,又不自禁的扯上王玄恕戰袍衣袖,低聲道:「我們去玩吧,不要再理會他們。」   陳老謀怪笑道:「主樓內有乾毛巾,玄恕勿忘記攜帶。」   王玄恕逃命似的和小鶴兒一溜煙跑掉。   寇仲瞧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搖頭歎道:「戰場上是可發生任何意想不到之事的!我們的火器剩下多少?」   陳老謀如數家珍的答道:「剛才沒再用過毒煙箭,技枝原封不動,火油彈剩下三百二十個,地炮損耗較大,目前數量不到三百。」   跋鋒寒道:「這該足夠我們抵擋另一趟李世民全軍出動的猛攻。」   陳老謀道:「就算李世民早前想不到煙攻之術,這回被我們的火器提醒。且建造另一批攻城器械須時,不怕我們的毒煙火彈,所以最便宜的方法莫如煙攻,幸好我們有防範之法,假若運用得宜,說不定可帶來另一次巨大的勝利。」   跋野剛沉聲道:「我們不可放過任何致勝的機會,因為我們資源有限,損失無法補充;敵人卻有用不盡的資源人力,我軍一旦土氣低落,情況將不堪設想。」   寇仲仰首望天,道:「希望大雪會在幾日內從天而降,否則若是下雨而非下雪,我們的處境將非常不妙,老跋你有把握嗎,倘真個下雨,我們什麼火油彈也難起作用。」   跋鋒寒苦笑道:「我不是神仙,怎知下那樣東西?」   寇仲笑道:「那即是要看老天爺的意旨,所以不用費神去想,只須作好一切準備。我要為陣亡的兄弟舉行一個簡單而隆重的祭禮,此事由文原去辦,我還要親自問候受傷的兄弟,昨晚是悠長的一夜,感覺上卻似眨眨眼便過去。真矛盾。」   一隊三十人的巴東守軍從城門馳出來。粗暴地驅趕搶著人城的人,然後列隊兩旁,似在為將要出城者開路。   爾文煥、喬公山原班人馬策騎出城,中間多出一輛廉幕低垂,透著神秘意味的馬車。   徐子陵一把扯下面具,沉聲道:「韓兄夫婦大有可能在馬車內,我們途上劫車救人。」   爾文煥等昂然在四人身旁增速馳過,揚起沒空泥塵。   陰顯鶴道:「我們追!」   徐子陵知他心焦至失去一向的耐性,拉著他道:「待他們走遠些,我和陰兄希白追上立即動手,雷九哥駕車跟來。」   雷九指認得是爾文煥和喬公山,冷然道:「下手不要容清,最好順手宰掉李建成這兩頭走狗,真想不到李建成竟公然為香家辦事。」   徐子陵道:「李建成不但與香家勾結,還搭上趙德言。我們去!」   寇仲步入帥房,緩緩關上房門,到床沿捧頭躺倒,他坐的是山寨內唯一的床,是陳老謀特地為他製造。   躺在床上另一邊的跋鋒寒勉力坐起來,道:「想什麼?」   寇仲回頭瞥一眼,苦笑道:「你好像沒有脫鞋子。」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還有心情計較脫鞋子或不脫鞋子?這是目下最該採用的辦法,待我們從厚載門再入洛陽時,才考慮脫鞋的問題吧!」   寇仲呻吟道:「你認為我們會有那麼的一天嗎?」   跋鋒寒沉吟道:「若是下雨而非下雪,李世民冒雨進攻,我們的毒煙火彈將無所施其技,那重返洛陽的事可能永不會發生!」   寇仲歎道:「天上積的究竟是他奶奶的什麼雲。」   跋鋒寒苦笑道:「是既可能下雨也可能是降雪他奶奶的烏雲,天氣說冷不冷,似仍未至於下雪,我們要作好準備。」   寇仲淡淡道:「是否該每位兄弟供應一個雨笠呢?」   跋鋒寒捧腹苦笑道:「你這小子!真有你的。」   寇仲連靴往床上躺下,雙目卻是神光閃閃,緩緩道:「縱使下雪又如何?火器不足半天便會用光,始終要靠真刀真槍和李小子對著來幹。火器只能在某種特定的形勢下取巧佔點便宜,我們始終要靠實力。他娘的!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接著土來木克、木來火燒,他娘的!咦!我們似乎漏一招。」   跋鋒寒訝道:「不是所有應做的事我們全做足嗎?」   寇仲道:「這招叫檑木陣,我們有大批砍下的木干,只要搬上城頭往下丟,滾落斜坡,你說威力是否夠厲害呢?」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這確是奇招,如此簡單為何沒有人想過?」   寇仲道:「因為我們以為自己在守洛陽城,洛陽城外沒有斜坡,木材在四面被圍的情況下又比黃金珍貴。但在此時此地這擂木陣法卻不怕雨淋,方便有效,只要在寨外斜坡推下幾百根本頭,李小子即使能成功越境,也過不了這擂木陣,木頭曬乾後又可燒他娘一個痛快。哈!這叫天無絕人之路,只在你是否肯動腦筋。」   敲門聲響。   有手下在門外高聲道:「親告少帥!白將軍著小人來報,唐軍開始在寨外堆積木柴枯枝。」   寇仲哈哈笑道:「通知白將軍,唐軍點火時才來喚醒我吧!」   又向跋鋒寒歎道:「楊公曾說過,在戰場上不能安眠的人均非稱職的主帥。唉!楊公若仍在我身旁,那有多好呢?」   徐子陵、陰顯鶴和侯希不理途人驚訝的目光,往目標追去,從巴東到灌水的主碼頭只有里許遠,若被爾文煥等先一步登船,又或與另一批敵方的人馬會合,他們便要大費周張。倘若能在中途截著馬車騎隊,則肯定可吃硬對方。   前方塵土飛揚,蹄音嘀噠。   徐子陵心中剛想到加速,人已超前而出,意到氣到,行雲流水的迅速縮短與護後兩騎的距離,最精采處是衣地貼體不揚,把破風聲減至最低。   侯希白和陰顯鶴一先一後提速追至,前者落後過丈,而陰顯鶴在徐子陵發動攻擊時,仍在兩丈開外。   兩敵背心分別被徐子陵凌空踢中,若非他宅心仁厚,保證可把兩敵立斃腳下,這刻只是經脈被封,倒身下馬。   眾敵駭然回頭張望,徐子陵腳點其中一匹戰馬馬背,騰空而起,往馬車廂頂投去。   爾文煥大喝道:「何方小賊?竟敢劫老子的車,殺無赦!」   敵方騎士紛紛拔出兵器,衝前反擊,在馬車兩旁的騎士同時躍上車頂,夾攻徐子陵,顯露不凡的身手。   他們任何一人行走於江湖上,都稱得是一流的好手,可是比之名震天下的徐子陵卻是差得遠,一個照面便給擊落地上,不但沒機會踏足車頂,還不曉得對方以什麼手法擊敗自己,且著地後再爬不起來。   爾文煥和喬公山此時才發覺除車頂的敵人外,尚有兩人銜尾殺至,他們均未見過徐子陵的真面目,認不出是他。但侯希白在長安則是無人不識,爾喬兩人曾多次與他碰頭,見來敵之一是他,立即色變,曉得不妙。   侯希白瀟灑如散步的直追上來,美人扇「喳」的張開,擺出扇涼的優閒動作,笑道:「爾大人喬大人你們好,也只有你們這兩個目中無人的敢叫徐子陵作小賊,佩服佩服!」   「噹!」   美人折扇擋著一名騎士回手斬來的一劍,施展絞勁,敵人立即長劍脫手,遠遠掉進路旁密林內去。   修呼聲起,另一名騎士被用顯鶴以精妙絕倫的手法硬奪佩劍,更被扯斷肩胛骨。   此時徐子陵躍坐於御者旁邊的空位,那御者尚未有機會出手,被他一肩撞得橫跌離座,滾倒地上。   徐子陵勒馬收韁,逐漸拉停馬車。   爾文煥和喬公山聽得徐子陵之名,臉上血色盡褪,前者大喝道:「扯呼!」竟不理夥伴,快馬加鞭的朝淮水方向逃去,尚未被擊倒的七、八名大漢見頭子如此窩囊,那敢逞強,轉眼逃個一乾二淨。   馬車衝前七、八丈後緩緩停下。   侯希白搶到車門前,一把拉開,雙目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吃驚道:「竟是雲幫主!」   寇仲和跋鋒寒卓立牆頭,壕塹外的平原上三座堆得小山般高的木柴枯枝熊熊燃燒,送出滾滾濃煙,隨風送來,把山寨陷進令人嗆塞窒息的煙霧中。   少帥軍全避進峽道和主樓內。   唐軍在火堆後布成陣勢,等待攻擊的最佳時機。   兩人卻是神態從容,絲毫不在意撲面而來的火屑濃煙。   跋鋒寒微笑道:「少帥的刀法大有進步,已達刀意合一的至境。」   寇仲伸個懶腰,望向煙霧中疑幻似真的跋鋒寒道:「你才真的厲害,在戰場上你生我死時,仍有餘暇留心我的刀法。不過我的井中月早超越刀意合一,而是臻至刀即意,意即刀的境界。到最近我始明白宋缺說的『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含意。」   跋鋒寒雄軀一震,低聲念兩遍後,迎上寇仲目光,道:「究竟有什麼特別意思?」   寇仲露出笑意,道:「就是真的『捨刀之外,再無他物』,連自己也不存在,只有刀,刀就是一切。當時宋缺還說你明白時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哈!可笑我那時還以為明白,到今天才知自己那時明白個他奶奶的熊,根本是不明白。」   跋鋒寒露出深思的神色,搖頭道:「你有否誇大?這是沒有可能的,你若思索,自會感到『我』的存在。」   寇仲正容道:「真的沒有半點誇大,刀就是我,我就是刀,刀代替我去感應、去思索、隨機而行,因勢變化,個中微妙處,怎都說不出來。」   跋鋒寒點頭道:「你這境界的體驗,對我有很大的啟發,刀即意,意即刀。」   一陣長風吹來,濃煙捲舞,對面不見人影,待煙霧用散,跋鋒寒再現眼前,寇仲欣然道:「趁尚有點時間,你可否續說故事的第二回。」   跋鋒寒不解道:「什麼故事的第二回?」   寇仲若無其事道:「當然是巴黛兒和你老哥纏綿悱惻的動人故事。」   跋鋒寒沒好氣道:「去你的!老子早破例向你說出童年痛心的往事,可是你覺不滿足?對不起!這方面兄弟可沒得通融。」   寇仲笑罵道:「我是關心你哩!好心遇雷劈。」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每一個人心中也有不願說出來的秘密,更何況我描述得如何詳細,亦只是真實過程中被我主觀扭曲挑選的部份。試試告訴我你和宋玉致或尚秀芳間的事,其中定有你不願吐露的一面。」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與兩女間的事,很多確不願想起,不想提及。   跋辣寒苦笑道:「明白嗎?」   寇仲以苦笑回報,頹然道:「明白啦。」   「咚!咚!咚!」   戰鼓聲起,濃煙後傳來人聲和車輪聲,唐軍趁山寨仍是煙鎖霧困的時刻,進行填壕的工作。   寇仲取出刺日弓,沉聲道:「看看我洞意,意即箭的功夫,請老跋為我掛上和燃點火油彈如何?」 第十二章 勢不兩存   徐子陵扣響院門門環,歎道:「韓兄請開門,是徐子陵。」   急促步音響起,門開,露出韓澤南慌張的臉容,道:「不好哩!我們恐怕被發現了,這兩天屋外還有生面人逡巡。」   徐子陵讓開身軀,指著橫躺在陰顯鶴腳下的兩名大漢道:「是否這兩個?」   韓澤南愕然瞧去,陰顯鶴高軀下俯,兩手分抓兩漢頭髮,扯得他們臉向韓澤南。   韓澤南一顫道:「沒見過這兩個人。」   徐子陵心中一沉,向陰顯鶴道:「麻煩陰兄把他們藏在院內。」接著跨檻進院,偕韓澤南往屋門走去,道:「我們立即上路,幸好我們來得及時。」   韓澤南道:「我們原準備今晚趁黑出城,有徐兄幫忙,內子可以放心多哩!」   白小裳啟門迎接,喜上眉梢,小傑兒長高不少,依在娘身旁好奇地看看徐子陵,又偷看拖著兩漢到外院一角的陰顯鶴,並沒有露出絲毫害怕的神色。   徐子陵見廳內台上放著兩大一小三個包袱,曉得他們整理好行裝,一把抱起小傑兒,笑道:「上趟沒見著你,小傑兒好嗎?」   小傑兒親熱的摟上他頸項,興奮道:「你就是那位弓叔叔變的嗎?爹娘說有叔叔在就不怕給壞人欺負,外面那兩個壞人被叔叔捉住的吧?」   徐子陵愛憐地撫他小腦袋,向韓澤南白小裳道:「有馬車在城外等候,我們立即走。」   韓澤南和白小裳目光投往出現門後的陰顯鶴。   徐子陵道:「這位是陰小紀的親兄,嫂夫人請向陰兄描述小紀的樣貌特徵。」   白小裳沉吟片響,道:「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小紀左臂上有個指頭般大的淺紅色胎記,還有對大而明亮的眼睛!」   陰顯鶴早淚流滿臉,顫聲道:「真的是小紀!真的是她!」   徐子陵道:「我們離城再說,敵人不敢動手,只因顧忌嫂夫人的武功,我們剛才下手制服監視的人,恐怕已打草驚蛇,所以必須立即走。」   徐子陵抱著小傑兒,陰顯鶴一人包辦兩個大包袱,與韓澤南夫婦匆匆上路。當轉人通往城北的大道,立感氣氛異樣,午後時分該是人頭湧湧的街道,竟不見行人。   陰顯鶴移近徐子陵道:「看似頗為不妙!」   另一邊的韓澤南惶恐道:「試走另一邊城門好嗎?」   徐子陵道:「另一道城門將毫無分別。對方顯然有高手在後面主持大局,而巴東城的守將則與對方一鼻孔出氣。」   白小裳比韓澤南鎮定,輕輕道:「巴東城的太守叫張萬,人人都知他貪贓枉法,唯一的本事就是拍杜伏威的馬屁。」   徐子陵把小傑兒交給白小裳,笑道:「這就成哩!我們仍由北門出城,看看誰來攔截我們。」   陰顯鶴不解道:「敵人既有張萬站在他們一方,為何不趁早動手?」   徐子陵道:「所謂家醜不外揚,自家事當然最好是自家來處理。但現在見形勢危急,己方高手仍在途上,只好買通貪官來對付我們。」   陰顯鶴歎道:「剛才我們一時大意,走漏了對方的探子。」   徐子陵道:「走漏的人藏身對面的房子,我還以為是好奇的鄰居,沒有在意。」   城門在望,忽然叱喝聲起,城門關閉,城牆上箭手現身,大街兩旁店舖擁出以百計的巴東兵士,前方把門的數十守軍則從門道衝出,剎那間四大一少五個人陷身包圍網內。   一名身穿將服的高瘦漢子在前方排眾而出,戟指喝道:「沒有半個人可以離開。本官乃巴東城太守張萬,識相的就給我跪下就縛,否則必殺無赦。」   「蓬!」   在逐漸稀薄的煙霧中,火油彈炸成漫天火球火星,在填壕的唐軍工事兵頭頂煙花般盛放,再照頭照臉的灑下去,方圓兩丈內的唐兵無一倖免,紛紛四散奔走。更有人滾倒地上,企圖壓滅燃著的衣服。   鳴金再起,唐軍全面後撤。   寇仲和跋鋒寒愕然以對,前者抓頭道:「李世民竟這麼知機?」   跋鋒寒仰首望天,歎道:「因為李世民也懂看天時,曉得最遲今晚將有一場大雨或大雪,所以不急在一時,更不願讓你有練靶的機會。」   寇仲呆看著潮水般遠撤的敵人,欲語無言。心中沒有絲毫一箭退敵的喜悅,只是更感到李世民的高明和可怕。   徐子陵從容踏前一步,微笑道:「張太守你好!本人徐子陵,想問太守我們所犯何事,竟要勞動太守大駕?」   張萬聽得徐子陵之名,立即色變,包圍他們的巴東守軍人人愕然。雖說杜伏威向唐室投誠,可是杜伏威與寇仲、徐子陵的密切關係,江淮軍內無人不曉。若遵照張萬吩咐,攻擊徐子陵,以杜伏威的性格。與事者誰能活命?更不要說直到今天,強大如頡利、李淵、王世充等仍沒有人能奈何徐子陵和寇仲這兩位天之驕子。   徐子陵道:「若有什麼開罪貴方,我可親自向貴上他老人家道歉賠罪。」他語氣一轉,是要營造張萬在不大失面子的情況下得下台階的氣氛。他自少在江湖混大,這方面自是出色當行。   張萬臉色數變,沉聲道:「有什麼方法證明你是徐子陵?」   左邊敵陣中有人高聲道:「事告太守,這位確是徐公子,屬下曾在竟陵見過他和寇少帥站在城頭上。」   張萬狠瞪那人一眼,厲聲道:「縱使你是徐子陵又如何?我軍已歸大唐,你徐子陵就是我們的敵人。」   徐子陵心中大訝,旋又想起他和爾文煥等人的勾結,曉得他不但被李建成暗中收買,更暗中與魔門有不乾不淨的關係,遂改變戰略,淡然道:「你們旗號未改,投誠的事豈算作實。現在洛陽雖破,少帥軍和大唐軍之爭仍是方興未艾,宋家大軍則隨時揚帆北上,際此時刻,識時務者無不明皙保身,並觀其變。若太守仍是冥頑不靈,不論你他日身在何處,位居何職,我徐子陵保證你不得善終,而我們仍可安然離城,太守想試試嗎?」   張萬僵在當場,只見手下全垂下兵器,沒人有動手的意思。   徐子陵點頭讚許道:「這樣才對嘛。」別頭向韓澤南等道:「我們可以離開哩!」   再面對張萬時雙目神光電射,暗捏不動根本印,喝道:「還不給我開門?」   張萬頹然發令,軋軋聲中,城門吊橋再次放下來。   狂風捲起,天城峽外山野平原敵我雙方的旗幟無一倖免,被刮得猛拂亂揚,獵獵激響,燒剩的草碎殘枝。炭屑泥塵,直捲上半空盤旋下降,聲勢駭人至極。   在大自然的威力下,縱使連營數十里,萬馬千軍,仍顯得渺小無助。   山寨內的少帥軍正快速把木材運上城牆上,此時不由自主的暫停工作,以免被風吹倒受傷。   寇仲、跋鋒寒本正遙察李世民方的情況,只見新造的填壕車、撞車、擋箭車重排前線、卻非以前的一字長蛇陣,而是分成十多組,可以想像對方發動時會作連番發擊,前仆後繼的威勢到大風驟起,兩人的目光移往老天爺,看看有興趣下雨還是降雪。   風起雲走,一團團厚重的烏雲翻滾疾馳,瞧得人人已悸神顫。   驀地「噠」的一聲,豆大的雨點落在寇仲臉上,冰寒刺骨。   寇仲呻吟道:「我的老天爺!」   風勢一轉,短促而有力,捲上高空的塵屑往下灑落,接著大雨沒頭沒腦似的從四方八面襲至,視線所及大地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山野仿似在搖晃抖顫。   跋鋒寒嚷道:「很冷!」   寇仲當機立斷,吩咐另一邊的麻常道:「全體兄弟進主樓避雨。」   麻常駭然道:「若敵人冒雨來攻,如何對付?」   寇仲道:「給雨冷病也是死,不管那麼多,立即執行。」   麻常吩咐號角手吹響警號,山寨內的人如獲皇恩大赦,擁入主樓,包括在各塔放哨站崗的戰士。   大雨一堵堵牆般橫掃原野,肆虐大地。   寇仲見麻常、跋野剛、邴元真、王玄恕仍陪他們在牆頭淋雨,喝道:「你們立即進去避雨,這裡交給我們。」   麻常等自問功力遠及不上兩人,無奈下遵令離開。   此時寇仲和跋鋒寒早渾身濕透,全賴體內真氣御寒抗濕,即使以他們的功力,仍感苦不堪言。   寇仲舉手抹掉臉上的雨水,苦笑道:「老天爺今趟不肯幫忙。」   跋鋒寒道:「來哩!」   車輪轆轆聲中,三組敵人分三路朝壕塹推進,每組二千人,各有填壕的蝦蟆車過百輛,擋箭車二十輛,撞牆車尚未出動。   寇仲狠狠道:「我敢保證這批人事後必大病一場,李世民真狠。」   跋鋒寒歎道:「病總好過打敗仗。這場雨沒一個半個時辰不會停下來,那時三道壕塹均被填平,只好由你我兩兄弟負責擲檑木,希望能挨到雨竭之時。」   寇仲苦笑道:「老哥有更好的辦法嗎?」   雷九指和侯希自駕車來迎,前者嚷道:「發生什麼事?為何城門忽然關上,接著又放下來?」   徐子陵道:「容後再說,雲幫主呢?」   侯希白跳下馬車,從白小發手上接過小傑兒,這小子興奮得小臉通紅嚷道:「徐叔叔真威風,壞人都怕他。」   韓澤南驚魂甫定,道:「幸好你們及時趕來,否則情況不堪設想。」   雷九指人老成精,猜出個大概,怪笑道:「天要亡香家,當然會巧作安排。」   徐子陵匆匆對韓澤南夫婦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立即登車起行。」   侯希白移到徐子陵旁,低聲道:「雲玉真什麼都不說,你去和她談吧!她仍在車上。」   早前發覺車廂內的是雲玉真後,徐子陵把她交給侯希白,自己和陰顯鶴一口氣趕回巴東城,尚未與她有說話機會。   徐子陵點頭過:「上車說。」   馬車開出。   車廂寬敞,分前中後三排座位,韓津南夫婦和愛兒居前座,陰顯鶴獨坐中間,徐子陵與神情木然的雲玉真坐在最後排,駕車的是雷九指和侯希白。   徐子陵心中生出暖意,一方面因能先一步把韓澤南一家三口從香家魔掌中拯救出來,另一方面車上是一直同心合力,肝膽相照的好友。何況陰顯鶴終能確定親妹子的去向,使他稍覺安心。   在這種心情下,他對雲玉真再無半點恨意,只覺得她是命途多舛的可憐女子。低聲問她道:「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雲玉真垂下螓首,語氣平靜的輕輕道:「香玉山出賣我。」   徐子陵不解道:「你不是和他分開了嗎?」   雲玉真一對美眸淚花滾動,舉袖抹拭眼角,淒然道:「我早心灰意冷,把仍剩下的五條船送給蕭銑,獨居巴陵不再理事。十天前香玉山使人來找我,約我在巴東城見面,說有要事商討,只要我交待清楚,以後可各行各路。我不虞有詐,到巴東城後始知踏進香玉山的陷講,被巴東守軍埋伏所擒,卻沒見到香玉山。」   徐子陵心中恍然,原來香家是為對付雲玉真派人到巴東,意外發現韓澤南夫婦的行蹤。訝道:「你既不問世事,香玉山為何仍不肯放過你?」   雲玉真道:「因為我曉得他們太多秘密,兼之我和你們關係密切,香玉山自然要殺人滅口。」   徐子陵道:「他們似志不在要殺你,更令人奇怪的是為何香家要把你轉交給李建成的人?」   雲玉真茫然道:「不知道。」   徐子陵心中一動過:「你和海沙幫關係如何?」   雲玉真歎道:「你該和我般清楚,巨鯤幫和海沙幫一向因利益衝突勢不兩立,而又因我幫助你們令他們損傷慘重,『龍王』韓蓋天因此重傷退位。他們不敢惹你徐子陵;卻視我為頭號敵人。若非蕭銑對我提供保護,恐怕我早被他們煎皮拆骨。做人做到像我般本再沒有任何意思,但我從未想過自盡,倒是剛才我用貨物般由一批人的手轉往另一批人,若非穴道被制,我真的會一死了之。」   徐子陵明白過來。爾文煥等是要把雲玉真送給海沙幫作大禮,可能是買賣火器條件之一。這麼看,他和侯希白見到的火器交易,只是交易的部份。   這線索非常有用,讓他曉得香家、李建成和趙德言聯成一氣,密謀扳到李世民。假若李世民擊敗寇仲凱旋返歸長安,大有可能一晚工夫便被李建成與魔門的聯軍把天策府變成焦土,此叫先發制人。   唉!   不論他是因與寇仲的兄弟之情,還是為天下萬民著想,他也不願看到寇仲被殲滅。   沒有一刻會比此時令他感到選擇助寇仲去爭天下的決定正確無誤。   徐子陵沉聲道:「香玉山是要把你交給海沙幫,以助李建成向海沙幫購買對付李世民的歹毒火器。」   雲王真嬌軀劇震。   徐子陵道:「現在車上所有人,都懷有一個共同目的,就是把香家連根拔起,雲幫主肯參加我們,為世除害嗎?」   雲玉真愕然朝他瞧來,有點難以啟齒的道:「子陵仍肯信任我嗎?」   徐子陵微笑道:「事實上美人兒幫主對我們並非那麼差。我和寇仲對你從狠不下心來,正如你所說的大家一直是關係密切。往者已矣,還有什麼解決不了或不信任的問題。」   雲玉真雙目殺機大盛,目光投往車外,斷然道:「他不仁我不義,香玉山要我死,我就要他亡。但寇仲肯接納我嗎?」   徐子陵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小子的心意,我可在此作出保證。」   雲玉真探手過來,緊握他的手,俏臉回復充滿生機的采光,沒再說話。   馬車前大江方向馳去。 第十三章 天亡我也   三道壕塹,在半個時辰內被逐一填平,填壕的唐兵功成身退,撤返營地,事實上他們已力盡筋疲,飽受風吹雨打,吃盡濕寒交襲的苦頭!   雨勢稍減,朔風漸放,天地仍是一片茫茫大雨,「嘩啦」的風雨聲,掩蓋了兵士的吶喊聲和車輪的響音,第二批新力軍開始冒雨推進,清一式的步兵,由刀盾手、弓箭手和工事兵組成的五支隊伍,漫遍丘原的朝填平的壕塹迫至,目標是山寨的外牆。每個攻寨部隊均由十輛既能擋箭兼可撞牆的重型戰車和擂木車打頭陣,備有雲梯,像五條惡龍般緩慢卻穩定地逐步迫近。   「咚!咚!咚!」   百多個戰鼓同時擊打,指揮和調節著每個兵力達五千戰士,共二萬五千人的步伐,更添昏黑天地中殺伐的氣氛。   少帥軍在麻常、邴元真、跋野剛、白文原、王玄恕率領下。從主樓和山峽的營地衝出,沒人有半點猶豫。寇仲對他們的愛護,每趟戰爭均是身先士卒,深深感動他們每一個人,令他們心甘情願為寇仲效死力。   寇仲瞧著自己八千多個兄弟,奮不顧身的飛奔到牆頭,攀上箭樓,搬石運木,準備投石機,做好一切迎頭痛擊兵力在他三倍以上的敵人。哈哈笑道:「生力軍對生力軍,我們有山寨可恃,奇險可守,目標更是清楚分明,等若把戰力提升三倍,所以一個人可頂上三個人,雙方實力扯平。」   跋鋒寒一拍背上偷天劍,笑道:「再加上刺日射月,偷天井中月,剛好蓋過敵人的優勢,我們尚有何懼哉?」   此時白文原來到寇仲身邊,道:「陳公負責守南峽口,我撥四百人給他,少帥放心。」   寇仲欣然頷首,輕鬆地問隨在白文原身後的王玄恕道:「你把小鶴兒安置到那裡去?」   王玄恕無暇臉紅,目光投往推進至離牆外一道壕塹不到千步,軍威震天憾地的敵軍陣容中,倒抽一口涼氣,答道:「小鶴妹子在主樓內,有無名為她作伴。唉!她本央求我讓她來幫手的,可是玄恕怎敢讓她冒弓箭飛石之險。」   跋鋒寒虎軀忽然徽震,雙目穿透茫茫大雨,投往遠前方,沉聲道:「兄弟!我們弄錯一點,對方兵力不是我們的三倍,而是六倍之上。」   寇仲大吃一驚,目光重投寨外丘原,失聲道:「他奶奶的熊,還有八弩箭機和飛石大炮。」   麻常來到眾人身後,接口道:「肯定是由水路從洛陽運來的。」   滂沱大雨已成過去,不過老天爺仍是餘興未消,欲罷還休的下著毛毛細雨,天上烏厚的密雲消去,灰濛濛一片,整個戰場被籠罩在如煙如霧的細雨中。   在攻寨敵軍後方的煙雨深處,出現漫山遍野的唐軍,分成兩軍推進,各備八弩箭機十挺、飛石大炮五台和以百計能迅速攀牆的輕便雲梯,兩軍由矛盾兵刀手和箭手組成。更遠方看不清楚的朦朧遠處,還有排成陣勢的騎兵。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   這一仗如何能打?卻又是不能不打。只應付對方二萬五千人的先鋒攻寨部隊,足令己方力盡筋疲,牆破寨毀,傷亡慘重!又何堪還有威力龐大的八弓弩箭機和飛石大炮的另一支實力更強大的集成部隊的摧殘。   寇仲感到死亡正隨著敵人的接近一步一步的逼近。   雷九指到車廂內與韓澤南夫婦說話,徐子陵坐到駕車的侯希白旁,低聲問道:「有沒有聽到寇仲的消息。」   侯希白道:「沒有人真個曉得李世民和寇仲間發生什麼事?不過寇仲該仍在奮力頑抗,李世績與彭梁少帥軍仍是相持不下,而洛陽的唐軍則不住由水路調赴南方,現在誰都不敢看好寇仲。」   侯希白瞥他一眼,見他神色平靜,心中稍安,續道:「李元吉當眾處死竇建德,實在是非常錯誤的一著,這令竇軍餘部非常反感,決意擁劉黑閥與唐軍周旋到底。」   徐子陵皺眉道:「竇建德最精銳的部隊被李世民徹底擊垮,這使我想到劉大哥為何如此不智,在劣勢下仍作困獸之鬥。唉!不過他正是這種寧死不屈的英雄好漢。」   侯希白道:「在這方面李元吉是一錯再錯,李世民不在,洛陽就由他主持,他不但不對河北軍致力安撫,還下令大舉搜捕建德舊部,迫得他們團結在劉黑閥旗下。此事更引來河北群眾極大的公憤,竇建德義釋淮安王李神通和秀寧公主的事天下皆知,李元吉殺竇建德已是不該,還要趕盡殺絕。劉黑閥能在竇建德滅亡後得到廣泛的支持,事出有因。」   徐子陵心中暗歎,若讓李元吉這種人成為當權者,天下將永無寧日,而無論李建成或李元吉,均不是治國材料,更非頡利的敵手。   侯希白道:「聽說劉黑閥在河北軍舊將范願、曹湛和高雅賢的擁戴下,於漳南縣舉義,餘部紛紛來歸,看來河北又再風起雲湧,掀起另一番風雨。」   徐子陵心忖若寇仲真能挨到宋缺大軍北上,那時李世民的處境大大不妙,須應付兩條戰線的戰爭。   侯希白續道:「劉黑閥非沒有後顧之憂,因為東北疆的高開道見洛陽城破,遂向唐室投降,令劉黑閥前後受敵。」   徐子陵想起高開道的大將張金樹,又聯想到山海關的杜興,岔開話題道:「我們現在到那裡去?」   侯希白道:「為使敵人摸不到我們的行蹤,雷大哥安排好我們直抵大江,乘船順流東行,轉人運河北上鍾離,那是少帥軍的勢力範圍,韓兄一家三口將得到充份的安全保護。」   徐子陵欲語無言,如寇仲兵敗,鍾離會比彭梁早一步受到李子通的攻擊,想是這麼想,卻不願說出口來。   他多麼希望能及時趕回寇仲身邊,要死大家就死在一塊兒。可是眼前的事不能不理,至少得待韓澤南夫婦和雲玉真抵達目的地,他才敢分身離開。而陰顯鶴更須他小心照顧,一旦舊病復發,那時大羅金仙都救不了他。   雲散雨收,星空卻被山寨內外數十處火頭送出的濃煙掩蓋,黯然無光。   唐軍的先鋒部隊湖水般撇下斜坡,退回己方陣地,遺下的撞牆戰車不是損毀嚴重,便是著火焚燒,其中被毀的十一輛更是在寨內而非寨外。   寇仲這方此時亦不閒著,把受傷的過千戰士送往峽道安全處,由醫兵搶救治理,工事兵則在撲滅火頭,主樓被燒燬近半,塌掉所有箭樓,盡喪防禦的力量。   寨牆再非完整,被敵人以撞車硬掘開三處缺口,堅固的大門更被擂木摧毀,處處碎木殘石,提醒各人適才激烈的戰況。   唐軍傷死者過三千人,在寇仲方傷亡數字三倍之上,問題是參戰者只是李世民三分一的兵力,其他蓄勢以待的部隊,正開始進行第二波的強攻。   寇仲渾身浴血的立在一截尚算完整的牆頭上,回想剛才的戰鬥,就像一場噩夢,只恨噩夢仍未過去,只有死亡才可把夢境終結。   過去的個半時辰,他們先以擂木克敵,阻止敵人攻上斜坡,再以勁箭和投石,以居高臨下之勢狠挫敵人,使對方難越雷池半步。   不過這優勢並不能持續多久,唐軍以繩索捆套木頭後動用騾子拖走,你擲多些下來他就多些搬走,到少帥軍擂術用罄,唐軍以雷霆萬鈞之勢冒石矢攻上斜坡,然後展開撞牆攀牆之戰,少帥軍拚死反擊,寇仲和跋鋒寒更身先士卒,施盡渾身解數,仍被敵人三次攻入寨內。   直到雨勢收止,在寇仲指揮下,少帥軍頑據牆頭和主樓奮力死守,再由寇仲、跋鋒寒親領兩軍,把敵人逐出寨外,此時火器再次派上用場,殺得敵人倉皇退下斜坡,李世民知機的鳴金收兵。   「咚!咚!咚!」   備有八弓弩箭機和飛石大炮的一萬新增步軍和隨後的五千騎兵,在離斜坡百步許的距離停下。   寇仲隨口問道:「還剩下多少火器?」   麻常強忍著左胸的刀傷,沉聲道:「全用光哩!」   寇仲虎軀一震,前身旁的跋鋒寒瞧去,後者目光凝望敵人後方遠處,道「李世民終於登場哩!」   寇仲心頭再震,凝神瞧去,高舉李世民旗幟,兩萬以騎兵為主,步軍為副的主力大軍,開始移往前線來。   麻常道:「若我們退入峽道,該可多撐兩天!」   寇仲哈哈笑道:「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的。他娘的!何況我未必會輸。」   跋鋒寒道:「南路的機會如何?」   麻常搖頭道:「早被王君廓以土石封死,再在外邊以石寨把出路完全封閉,若要突圍,只能向前闖。」   寇仲堅決搖頭道:「我們唯一機會是守穩山寨,擊沉敵人,明天即設法修補缺口。」   後面的跋野剛道:「可是如何應付對方的弩箭機和大炮飛石?」   寇仲心中暗歎,沉聲道:「唯一方法是主動出擊,由我和老跋以勁箭遙距襲敵,先亂其陣勢,然後以三千騎兵衝擊敵陣。只要能把笨重的弩箭機和飛石大炮摧毀,敵人將戰力大減。」   眾人欲語無言。   事實上為應付剛才敵人潮水式此起彼繼的衝擊戰,寨內各人早疲不能興,何況敵人有五千騎兵押陣,何懼己方騎兵的衝擊?但因沒有人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只好閉口。   寇仲曉得自己計窮力竭,但以他的性格,即使明知必死,仍要奮力鬥爭下去,直至呼出最後一口氣。   李世民的主力大軍推進至前面部隊後約五百許步處停定。   對方燃起的火把數以千計,把山寨外原野照得血紅一片,壓倒性的軍力,如虹的土氣,確能令寨內守軍心寒膽落,自忖末日將臨。   寇仲忽然苦笑道:「這或者可叫天不造美,剛才下的若非大雨而是大雪,眼下就不會是這麼一個局面。」   「噗」!   剛登上城樓的邴元真和王玄恕同時在寇仲身後跪下,邴元真雙目含淚悲切道:「請少帥和跋爺立即突圍遠走,李世民由我們應付,少帥和跋爺再來為我們雪此血恨。」   寇仲愕然轉身,其他人早脆滿地頭。寇仲發呆半晌,往跋峰寒瞧去。   跋峰寒微笑道:「不要看我,我和你般是絕不會捨棄自己的兄弟輸生的。」   寇仲仰天笑道:「好!你們快起來,我不知要怎樣說始可表達我心內的激動。要死大家就一塊兒死,但我是不會死的,我仍有把握打贏這場仗。」   「咚!咚!咚!」   敵人的前鋒部隊,依著戰鼓的節奏,開始向破損的山寨推進,登坡殺至。 『卷五五』第一章 絕處逢生   風帆順流東下。   徐子陵和侯希白在船尾監視後方動靜,看有否可疑船隻跟蹤。敵人是以精於搜索情報而名著天下的香家,故不得不小心從事。   操舟的是雷九指一位幫會朋友的手下,對長江水道瞭如指掌。   雷九指來到徐子陵另一邊,興奮的道:「今趟的事是我們滅香大計的重要轉折點,該是精采絕倫。」   侯希白笑道:「如何精采?」   雷九指欣然道:「香家之所以會這麼緊張,發動所有人力、物力全國的去搜尋韓澤南夫婦,背後是有原因的。」   徐子陵和侯希白聽得精神一振。   雷九指續道:「當韓澤南曉得白小裳身懷六甲,決定逃走,遂小心部署,包括盜走一批重要冊籍和賬簿,內裡齊備香家分佈各處青樓和賭場的詳細資料,各地領導人的薪俸和姓名。若有這批賬冊在手,香氏的罪惡王國將在我們的掌握中。韓澤南夫婦逃離香家,把賬冊藏於秘處,準備必要時以之作護身符,然後逃往香家勢力不及的巴蜀一個小城鎮。潛居的巴東城亦是沒有香家開設賭場青樓的地方,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香家勢力的分佈。」   侯希白喜道:「我們立即去把這批賬簿冊籍起出來。」   雷九指道:「這批賬簿紀錄的是舊朝煬帝時期的情況,現在已有很大的變化,只可作為一個參考,當然仍是非常有用。」   徐子陵問道:「其間有甚麼變化?」   雷九指道:「香家強擄民女,有幾方面的作用,首先是迎合楊廣的需求,投其所好,冀得楊廣的庇護以壯大和擴展香家的勢力;其次是能有充足的『貨源』,供應各地的青樓和賭場。此外又可為魔門各派系提供新一代的弟子,讓各派系後繼有人。除這三方面外,經訓練後的少女更可賣往權貴富家,直接賺取利錢。所以香家能在短短十多年間,將勢力擴展至全國去。」   徐子陵不由往侯希白瞧去,侯希白搖頭道:「我對童年尚有清楚的回憶,與香家沒有任何關係。」   雷九指點頭道:「香家販賣人口的勾當是楊廣即位後的事,他們也猜不到楊廣敗亡得這麼快。自舊隋為宇文化及所滅,他們再不敢明目張膽的幹這犯眾怒的勾當。不過他們的青樓賭館已在各地生根,只要能討好當權者,自可繼續興旺拓展。在這樣的形勢下,他們看中和勾搭上最有機會成為皇帝的李建成,故全力靠攏和擁護他。」   徐子陵沉聲道:「所以只要登上寶座的是李世民或寇仲,香家的勢力將土崩瓦解。只不知香家與聖門究竟是怎樣的關係?」   雷九指道:「真正的關係恐怕只有香貴本人清楚。他該是魔門兩派六道合力栽培出來的人,通過他不擇手段的為魔門囤積財富,擴張勢力。香貴有三子,你們曉得的有池生春和香玉山,可是他們的長兄,則任你們怎猜亦猜不到。」   兩人聞言皆愕然。   雷九指壓低聲音道:「就是被傳為舊隋貴族,與楊虛彥關係密切的楊文干。他是香貴派往朝廷貼身侍候楊廣,供應他在淫樂方面需求的人。因而被楊廣賜姓楊,由香文干搖身變為楊文干,創立勢力廣被關中的京兆聯。依我推估,楊虛彥因身為魔門中人,兼又看中香家可資利用的價值,故與楊文干同流合污,表面是全力匡助李建成,實則另懷鬼胎,只為自己打算。」   徐子陵豁然而悟,難怪楊文干作亂一事,牽涉到香家和魔門派系。   侯希白道:「現在香家若知韓兄夫婦與我們合作,香貴會有怎樣的反應?」   此時傑兒一蹦一跳的走來,興奮得小臉通紅的扯著侯希白的衣袖,嚷道:「娘說侯叔叔是天下最好的大畫師,叔叔啊!給傑兒、爹和娘畫一張畫像好嗎?」   侯希白無法拒絕,被他扯著去時,回頭向兩人苦笑道:「我或者不是最好的畫師,但收的潤筆費肯定是最昂貴的,不過今趟是免費服務。」   一大一小去後,徐子陵沉吟道:「香家今後會作怎樣的安排?難道把所有青樓賭館全關閉嗎?」   雷九指道:「香貴至少要把勢力被連根拔起前,撤離寇仲管治的地盤。」   徐子陵仰望夜空,心中浮起寇仲的臉容,在香家被連根拔起前,寇仲能否逃過同一的命運?   寇仲和跋鋒寒踏蹬上馬,面對推進至山寨斜坡下的敵人,兩人馬後是三千少帥軍的驍騎,整齊地排在寨門外斜坡頂處嚴陣以待,只候寇仲發出攻擊的命令。   敵人停步佈陣,其前線指揮分別為羅士信和劉德威,兩人均為身經百戰的名將,如寇仲欲先發制人,衝擊己陣,忙命手下結成防禦陣式,以矛盾手和箭手重重保護弩箭機和飛石大炮,準備對寇仲軍來個迎頭痛擊,暫成對峙的局面。   寇仲雙目神光電射,勝敗生死早置之度外,心想的是在陣亡時能予敵人多少傷害。   跋鋒寒壓低聲音向他們身後的邴元真和跋野剛道:「我和少帥先殺進敵陣,你們伺機隨後來援,記著必須集中力量,不可分散。」   邴元真和跋野剛點頭答應,天下間恐怕只有寇仲和跋鋒寒等寥寥數人,有膽量和能力面對敵人千軍萬馬而不懼,還敢作正面的衝鋒陷陣。   寇仲探手輕撫馬頸,歎道:「真對不起馬兒你哩,不過我定會為你血債血償。」   邴元真兩人暗歎一口氣,在敵人箭弩齊發下,寇仲和跋鋒寒能以身倖免已非常難得,胯下戰馬定無可倖免。   兩名戰士從寨內奔出,分把兩面大盾送到寇仲和跋鋒寒手上,說是奉麻常將軍之命送來,又退回寨內去。   寇仲真氣送入盾內,發出一下錚然清響。遙望前線敵陣後方李世民的主力大軍,哈哈笑道:「我寇仲一生經歷大小戰役無數,從沒有人能奈何我,就看李世民今趟能否破例。」   跋鋒寒大喝道:「熄火!」   倏地山寨所有火把全部熄滅,山寨內外頓陷進暗黑中,寇仲一眾戰騎像溶入漆黑裡去,比之對下敵陣大放光明,一明一暗,驟然形成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寇仲一夾馬腹,奔下山坡,跋鋒寒緊隨其後。   邴元真、跋野剛和寨內的麻常同聲吶喊,帶得寨內外少帥軍狂喊助威,一洗在強敵圍攻下捱打的頹氣。   現在少帥軍最大的本錢,就是擁有所向無敵的兩個領袖寇仲和跋鋒寒,而成敗則在他們能否再創奇跡,使他們逃過全軍覆沒的厄運,但即使對他們極有信心的人,在面對敵人壓倒性的優勢下,再強的信念亦難免動搖。   敵方戰鼓勁擂,箭手彎弓搭箭,凝勢以待。   羅士信一聲令下,後方的戰士往前靠攏,盡量不留下任何空間,令兩人沒有從容衝進陣內的空隙。寇仲和跋鋒寒若強闖入陣,在欠缺舒展手腳的情況下,難免遭被亂刀分屍之厄。   寇仲和跋鋒寒來到斜坡半途處,離最接近的敵人尚有過千步的距離,施展人馬如一之術,同時勒馬停下。   戰馬仰嘶。   羅士信曉得兩人要以神弓作長距攻擊,再發命令,後方騎兵再分出一千人,從左右兩翼馳出,爭取主動,同時前線兩排矛盾手和三排飛箭手,隊形整齊的往寇仲和跋鋒寒推進,戰馬奔騰的蹄音,步軍踏地的足音,構成殺伐意濃的死亡節奏。   寇仲於此千鈞一髮的時刻,仍能對跋鋒寒露齒笑道:「今趟老哥若死不去,恐怕畢玄再非你的對手啦。」   跋鋒塞環掃分從正面攻來的步軍和從兩翼馳至的敵騎,雙目神光電射,沉聲道:「我們絕死不去。」   話猶未矣,鑼聲急驟聲起,遠遠來自李世民的帥軍,竟是撤退的緊急號令。   寇仲和跋鋒寒愕然以對,完全把握不到眼前發生甚麼事。   徐子陵和雷九指進入船艙,正要去看侯希白妙筆下的韓氏夫婦和傑兒會是甚麼模樣。雲玉真的房門張開,露出她嬌美如昔的玉容,輕輕道:「我可否和子陵說幾句話?」   雷九指拍拍徐子陵肩頭,識趣的逕自去了,徐子陵只好進入雲玉真的艙房,憑窗坐下。   雲玉真隔幾而坐,輕歎一口氣。   徐子陵訝道:「美人兒師父為何仍是滿懷心事?」   雲玉真露出苦澀的表情,歎道:「唉!美人兒師父?我很久沒聽過這麼悅耳的恭維,今天雲玉真風光不再。子陵可體會到船在大江破浪而行的感覺?聽著吹動江水的熟悉風聲、船身輾破波浪的親切水響,一切是那麼的動人。以前我曾習以為常,甚且感到厭倦,到今時此刻才知自己失去了多麼珍貴的東西,可惜一切已不能挽回。」   徐子陵曉得她追悔往昔令手下眾叛親離的行為,沉思片刻,正容道:「要回復以前的情況,確是沒有可能,但美人兒師父你卻可以另一種態度對待過去。對我來說,經歷過已足夠。美人兒師父何不收拾情懷,對將來作出明智的抉擇,生命仍將是美好和充實的。」   雲玉真苦笑道:「你和寇仲不同處,是實話實說。我本是沒甚麼事的,只是一時感觸,不吐不快。」略頓後別頭過來迎上他的目光,似是漫不經意的道:「你們有否打算過怎樣對待蕭銑?」   輪到徐子陵苦笑道:「在寇仲生死未卜之時,這樣的問題是否太遙遠呢?聽說蕭銑、李子通和輔公佑結成聯盟,合力對付杜伏威,是否確有其事?」   雲玉真道:「蕭銑和輔公佑結盟是真的,卻與李子通沒有關係。李子通既投降唐室,怎敢冒開罪唐室之險對付同是李唐降臣的杜伏威?」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蕭銑和香家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雲玉真爽快應道:「蕭銑和香家的關係,就是巴陵幫和香家的關係,互惠互利。在舊朝時期,巴陵幫透過香家得楊廣的支持橫行無忌,勢力迅速膨脹,上任幫主『煙桿』陸抗手是個有野心的人,不但想與香家分庭抗禮,還想吞掉香家的賭館青樓生意。香貴逐與蕭銑合謀,由楊虛彥出手刺殺陸抗手,令蕭銑坐上巴陵幫幫主的寶座。」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   雲玉真點頭道:「不過蕭銑和香家的關係正陷於破裂邊緣,問題在蕭銑不肯因應形勢,與林士宏合作。子陵可知林士宏是陰癸派外最出色的新一代人物?」   徐子陵點頭表示曉得,旋又不解道:「香玉山既支持林士宏,因何當年又指使我和寇仲去行刺欲與林士宏合作的任少名?還有楊虛彥當年行刺香玉山又是甚麼一回事?」   雲玉真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香家仍以為蕭銑是受他們操縱的傀儡,希望趁天下大亂渾水摸魚,故與陰癸派作對。現在魔門各派聯成一氣,蕭銑正因顧忌魔門,故不再與香家合作。至於楊虛彥行刺香玉山,只是合演一場,否則怎會那麼巧在你們陪伴香玉山的當兒發動,捨易取難?」   徐子陵終弄清楚蕭銑與香家的複雜關係。更隱隱猜到對男女關係甚為隨便的雲玉真有很大可能與蕭銑暗中有過一手,故而關心蕭銑的命運。長呼一口氣道:「不論寇仲與李世民的鬥爭誰是最後的勝利者,蕭銑困守大江一隅,終逃不過被殲的命運。誰能控制巴蜀和中原,誰就有能力收拾蕭銑。若那個人是寇仲,他肯定不會放過蕭銑,幫主該比任何人更清楚個中恩怨。」   雲玉真淒然道:「既是如此,為何你們肯放過我呢?」   徐子陵道:「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香玉山而非是你,雲幫主不要再胡思亂想;過去的已成過去,我們之所以能有今天,幫主有很大的功勞,就讓功過相抵。只要幫主肯全力助我們為世除害,將是莫大功德。抵鍾離後我會北上彭梁看寇仲的情況,對付香貴的事由雷大哥全權負責,幫主可完全信任他。」   在寇仲和跋鋒寒至乎全體少帥軍都摸不著頭腦、瞪目相對下,本是氣勢洶洶全面發動攻勢的大唐軍潮水般後撤。   要來便來,要退便退。   唐軍退而不亂,盡顯其精良訓練。先退而結陣,接著弩箭機和飛石大炮緩緩隨軍後移。李世民的帥軍亦生變化,往兩旁移開,分於兩座小山佈陣,讓出空間予前線部隊退往後方。   跋鋒寒皺眉道:「李世民在玩甚麼把戲?」   寇仲環目四顧,沉聲道:「或者他要親自上場吧!」   跋鋒寒搖頭道:「這並不合乎兵法,雖說其法度不亂,臨陣退兵要冒上極大的風險。」   寇仲苦笑道:「可惜我們無力進擊,否則可教李世民吃個大虧。」   「砰!砰!砰!」   撤退的鑼聲中,前線唐軍隊型整齊的撤往後方,再由前線軍變成殿後部隊,停步結陣。   李世民的帥軍左右縫合,變為前線軍,離開斜坡足有三千步之遙。   跋鋒寒淡淡道:「只要李世民以玄甲戰士為主力,全體騎兵衝殺過來,其力足可把我們徹底擊垮。」   寇仲正要答話,李世民陣內的步軍竟開始後撤,剩下是清一色的騎兵。   寇仲一震道:「我的娘!這是甚麼一回事?難道李世民真的要純用騎兵攻寨,那會令他傷亡大增,並不明智。」   跋鋒寒目光投往東面,黑沉沉的原野沒有任何動靜。   寇仲再震道:「我的娘!李世民是真的撤退。」   此時李世民兩翼騎兵掉頭後撤,剩下李世民麾下的玄甲戰士。   忽然敵方火把紛紛熄滅,敵我兩方的戰場全陷進漆黑中,之前被忽略的星辰零星疏落的在雲層蓋不到的夜空露出仙姿,充盈著和平和安寧的味兒,與兩軍對壘將要展開惡戰的氣氛成強烈的對比。   這回輪到跋鋒寒虎軀一顫,目光重投東方原野,失聲道:「是馬蹄聲!」   寇仲亦聽到從東面隱隱傳來馬蹄踏地的聲音,喜出望外道:「難道是宣永他們終擊退李世績的軍隊,反時來援?」   後方的麻常等聽到異響,紛紛往東面張望。   寇仲一顆心不受控制的卜卜狂跳,李世民現在的奇怪行動、東面的蹄音,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有己方人馬來援。想到這裡,掉轉馬頭,大喝道:「點火!」   山寨火把重複燃照之際,東面丘陵後出現大片火光,接著是數之不盡的騎兵,漫山遍野的從東面原野疾馳而至,旌旗飄揚,威風凜凜。   寇仲劇震道:「我的娘!竟是我未來岳父駕到。」   山寨的少帥軍絕處逢生,歡聲雷動,震湯整個戰場。   「天刀」宋缺終於在最關鍵的時刻,領軍來援。 第二章 運籌帷幄   徐子陵敲門入房,陰顯鶴神情木然的呆立窗前,目光投往黑茫茫的江岸。   徐子陵來到他旁,本有滿腹話說,卻是欲語難言。腦海浮現初遇陰顯鶴時,這高傲的劍客獨立在飲馬驛後院溫泉池旁煙霧水氣中的情景。當時尚不知他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還以為他生性孤獨離群,不近人情。   陰顯鶴緩緩道:「無論希望多麼渺茫,我也要踏遍天涯海角的去找小紀,徐兄再不用理會我。」   徐子陵不解道:「在這方面雷大哥會有他的辦法。當年江都兵變時,趁機逃走的女孩子有數百之眾,只要尋到其中部分人,再跟線索追尋下去,不是沒有找到令妹的機會。」   陰顯鶴苦笑道:「當時兵荒馬亂,甚麼事情也會發生,她一個弱質女孩,唉!」   徐子陵正容道:「冥冥中自有主宰,老天爺既讓我們從韓夫人處得知令妹的確切消息,該不會那麼殘忍吧!」   陰顯鶴默然無語。   徐子陵倏地雙目閃亮,沉聲道:「說不定我認識當時與令妹一起逃離江都的少女群中的其中之一。」   陰顯鶴劇震一下,朝他瞧來,雙目露出像烈火般熾熱的希望,道:「是誰?」   徐子陵迎上他的目光,暗下決定,誓要盡力完成陰顯鶴的心願,道:「是長安最紅的、賣藝不賣身的才女紀倩,她的名氣僅次於名聞全國的尚秀芳。」接著解釋一遍,道:「紀倩千方百計想跟我學習賭術,正是要向香家作報復,只可惜因她不信任我,故不肯吐露令妹的事。當時我的感覺她是認識令妹的。」   陰顯鶴沉聲道:「我要立即登岸,趕往長安找紀倩問個分明。」   徐子陵皺眉道:「現在長安李家與寇仲的戰爭如火如荼的進行著,關防緊張,沒有適當的安排,陰兄恐難踏入長安半步,可否讓我們先和雷大哥商量,讓他想個萬全辦法。」   陰顯鶴堅決搖頭道:「我到了長安看情況再想辦法,徐兄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會銘記於心。」   徐子陵苦笑道:「紀倩可能由於往事留下的陰影,對人疑心極重,陰兄即使摸上門去,恐難得她信任。」   陰顯鶴雙目射出堅定不移的神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只要有一絲機會,我絕不錯過。」   徐子陵拿他沒法,道:「這樣好嗎?我們先送韓兄一家三口到鍾離,然後立即坐船北上彭梁,弄清楚寇仲的情況,我再陪陰兄到長安找紀倩,我有方法可神不知鬼不覺的偷進長安,然後偷偷溜走。」   山寨右方山野火光燭天,宋家一支約五千人的輕騎先鋒部隊,在丘陵高處佈陣,寇仲極目掃視,仍未見「天刀」宋缺的蹤影。   在離天明尚有半個時辰的暗黑中,唐軍陣地傳來車輪輾地的聲響,顯示李世民命令手下冒黑把弩箭機和飛石大炮送往更遠處的營地。   跋鋒寒遙觀宋家騎兵部隊的陣勢,讚道:「兵是精兵,馬是良驥,這麼急奔百里的趕來,仍是推移有序,氣勢壓人,足可與唐兵爭一日之短長。」   寇仲待要說話,跋鋒寒一拍他肩頭道:「去拜見你的未來岳丈吧!現在給天借膽李世民也不敢強攻過來,這裡由跋某人給你押陣。」   寇仲笑道:「他老人家該尚未駕臨,我還是在這裡擺擺樣子較妥當。」   跋鋒寒目光投往與暗黑原野渾融為一的唐軍方向,道:「若我是李世民,現在會立即撤走,否則後路被封,他的人馬將永遠出不了隱潭山。」   寇仲歎道:「今趟洛陽之戰,教懂我一件事,就是絕不可小覷李世民。若我所料無誤,我未來岳父的宋家軍該先解陳留圍城之厄,然後日夜兼程趕來救援我們這批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殘軍。正因李世民預料到我岳父抵達的時間,所以迫不及待的全力攻寨,幸好我們能撐到此時此刻,回想起來,成敗只一線之差,想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跋鋒寒點頭道:「今趟洛陽之戰跋某人的最大得益,就是從沒試過這麼接近死亡,每一刻都在嗅吸著死亡的氣息。」   寇仲哂道:「你老哥似乎忘掉在畢玄手下死過翻生的滋味。」   跋鋒寒搖頭道:「這次和那趟是不同的,一切發生得太快。這趟從殺出洛陽開始,那一刻我們不是活在死亡陰影的威脅下?若非有那批火器,我們早完蛋大吉。」   忽然宋家騎兵陣內爆起震天的吶喊歡呼聲。   兩人目光投去,旗幟飄揚下,「天刀」宋缺挺坐如山,高踞馬上的雄偉身形,現身一座山丘之上,正向山寨這方面奔來,其他宋家人馬,仍各據山頭高地,按兵不動。   寇仲一手抓著跋鋒寒馬韁,便扯得跋鋒寒一起往迎。   山寨內外的少帥軍掀起另一股熱潮,歡聲雷動。   最艱苦的時刻,終成過去。   雷九指聽畢,點頭道:「蝶公子的情況確令人同情,我同意只要有一絲線索,無論多麼渺茫,也不應錯過。問題是你如何分身?不若由我陪他去找紀倩。」   徐子陵迎風立在船首,衣袂飄揚,歎道:「我當然明白事情有緩急輕重之別,故先要弄清楚寇仲的情況,始下最後決定,見紀倩一事由我陪他到長安會比較妥當點。李淵禁宮內高手如雲,一旦我們行藏暴露,可不是說著玩的。在對付香家的大行動上,你老哥是統帥,我和寇仲只是搖旗吶喊的小卒,其他瑣碎的工作,由我們包辦。」   雷九指捧腹啞然失笑道:「你想說服人時語氣愈來愈像寇仲!香家結上你們兩個死敵實是自取滅亡。現在我更掌握香家整個運作和巢穴佈置的秘密,寇仲能一統天下的那天,就是香家整個罪惡集團覆亡的一日。」   徐子陵默然片晌,淡淡道:「雷大哥似乎一副認定寇仲會贏的樣子?對嗎?」   雷九指忍著笑站直瘦軀,右手抓上徐子陵肩胛,長長吁出一口氣,油然道:「全天下的人,包括李世民在內,均曉得宋缺絕不會讓人擊垮寇仲的,他的宋家軍會在最適當的時候出現,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   徐子陵苦笑道:「問題是他能否在最適當的一刻出現?」   雷九指聳肩道:「那就要看宋缺能否保得住他軍事大家的神話。自宋缺坐鎮嶺南後,從沒有人能成功從他手上拿走半寸土地;他若要擴張,大江以南早成他的天下。但他竟能沉著氣直至遇上寇仲,始出嶺南爭天下,正代表他不但看透別人,更看透自己。相信我吧!論眼光和對時勢的把握,天下無人能出宋缺之右。」   徐子陵凝望茫茫大江,心底浮現師妃暄的玉容,宋缺加寇仲,有如江水般席捲中原,天下誰能與之爭鋒?當李閥優勢盡失,師妃暄會否坐看由她一手挑選的李世民遭受沒頂之禍,而智慧通天的她如何把局勢扭轉過來?   宋缺神采勝昔,坐在馬背上的他比在磨刀堂更威武從容,在戰場上神態之輕鬆自在,寇仲和跋鋒寒敢發誓從未在任何人身上得睹。他一身泥黃輕甲冑,外披索自大氅,迎風拂揚,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雄姿。   宋缺沒有戴頭盔,在額頭上扎紅布帶,帶尾兩端左右旁垂至肩胛,英俊無匹又充滿學者風範的臉容含著一絲深情溫柔的喜悅,名懾天下的天刀掛在背後,刀把從右肩斜伸出來,策馬而來的風采直如天神降世。   簇擁著他的將領中有三人形相獨特,一望而知是宋缺旗下的俚僚大將,寇仲認得的有「虎衣紅粉」歐陽倩,當年他到嶺南見宋缺,曾在暗裡偷看過她。另兩俚將一肥一瘦,肥者形如大水桶,身上甲冑緊緊包裹著他似要裂衣而出的肥肉,尤其是脹鼓鼓的大肚,偏是予人靈動活躍的相反感覺;瘦者身材頎長結實,作文士打扮,有一個超乎常人的高額,目光尖銳,蓄有一攝小鬍子,外型瀟灑好看。兩人均是四十來歲的年紀。   其他全是宋家的將領和子弟兵,寇仲認識的有護送宋玉致到陳留見他的宋邦,宋家諸人中穿將領盔甲者數十人,均值壯年,人人神態彪悍,雄姿英發,使人感到宋閥人強馬壯,好手如雲。   兩方人馬在一座丘原上相遇,勒馬停下。   宋缺仰天笑道:「好!寇仲你幹得好,沒有辜負老夫對你的期望。」   寇仲苦笑道:「只要閥主遲來一步,小子可能要魂歸地府,看牛頭馬臉一眾大哥的臉色做鬼,專心拍他們馬屁。」   歐陽倩忍俊不住的「噗哧」嬌笑,美目飄來,旋又感有失儀態,垂首斂笑。   宋缺啞然失笑,目光移往跋鋒寒,後者舉手致敬道:「跋鋒寒參見閥主。」   宋缺雙目射出似能把跋鋒寒看穿看透的神光,接著露出友善親切的笑容,道:「想不到畢玄後尚有你跋鋒寒,難怪突厥人能稱霸大草原。」   跋鋒寒從容微笑,沒有答話。   接著宋缺把左右諸將介紹兩人認識,胖將是番禺之主「俚帥」王仲宣,瘦者是瀧水的俚僚領袖陳智佛,加上歐陽倩,南方俚僚最響噹噹的超卓人物群集於此。   宋家諸將除宋邦外,令寇仲印象最深刻的是叫宋爽和宋法亮的兩位年青將領,無不是一流高手的氣派,可想像他們縱橫戰場所向無敵的英姿。   宋缺目光投往唐軍營地,似能視黑夜如同白晝的觀察敵人情勢,淡然自若道:「李世民正苦待白天的來臨,更期待我們大舉進擊,可是老夫怎會如他所願?」   跋鋒寒愕然道:「閥主竟不打算乘勢攻擊,任他撤出隱潭山嗎?」   宋缺微微一笑,柔聲道:「鋒寒可知我為何選在第一場大雪降臨前來援,而非所說的明年春暖花開之時。」   跋鋒寒默然片晌,忽然歎道:「鋒寒服啦!」   宋缺仰天大笑,道:「好!不愧是我未來快婿生死與共的超卓人物。所有人給我聽著,我不會再重覆另一趟,由這刻開始,宋家軍就是少帥軍,只聽少帥一人的命令。」   眾將轟然應諾,氣氛熾熱。   寇仲赧然道:「這怎麼成?你老人家才是……」   宋缺截斷他道:「不要婆婆媽媽!大丈夫何事不敢為?將來統一天下,做皇帝的是你寇仲而非我宋缺,這是你以自己的本領掙回來的。」接著露出祥和的笑意,道:「你等若我半個兒子,老夫不支持你支持誰呢?」   然後仰首望天,道:「人人均認為南人不利北戰,難耐風雪,故由古到今,只有北人征服南方,從沒有南人能征服北方。我宋缺不但不信邪,還要利用北方的風雪,助少帥登上皇帝寶座。我要證明給北人看,勝利必屬於我們。」   寇仲劇震一下,也像跋鋒寒先前般現出佩服至五體投地的神色。   宋缺欣然道:「少帥明白啦!」   寇仲點頭道:「小子愚鈍,到此刻才明白。」   宋缺目掃眾人,平靜的道:「李世民是不得不退,且要退往洛陽,憑城堅守。而這一退三個月內休想能再發兵南下,皆因風雪封路,只能坐看我們掃蕩他於洛陽以南根基未穩的戰略據點。我們就利用這珍貴的三個月時光,先取襄陽、漢中,控制大江。到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將是我們北上之日。」   跋鋒寒沉聲道:「要攻洛陽,襄陽是必爭之地,至於漢中,因何得閥主如此重視?」   宋缺雙目射出深不可測充盈智慧的神光,道:「漢中乃形勢扼要之地、前控六路之險、後擁西川之粟,左通荊襄之財,右出秦隴之馬。任何人要守住巴蜀的北大門,必須先保漢中。巴蜀的解暉既不大聽本人的話,我就把他與李唐的唯一聯繫截斷,教解暉不敢有絲毫妄動。巴蜀既定,大江便在我們手上,哪到蕭銑、杜伏威之輩稱王稱霸。」   寇仲欣然道:「杜伏威他老人家答應全力支持我。」   宋缺啞然笑道:「既是如此,會省去我們一些工夫。寇仲你可知天下已有一半落到你的手上,杜伏威既站在我們一方,敢不降者我們就以狂風掃落葉的威勢,把南方統一在我們鐵蹄之下。上戰者,不戰而屈人之兵。我們趁李唐無法南顧的好時光,統一大江兩岸,那時天下之爭,將決定於你和李世民的勝負。」   寇仲此時對宋缺的戰略心中佩服,謙虛問教道:「李世民退兵後,我們該怎辦?」   宋缺微笑道:「今趟我們北上大軍,總兵力七萬之眾,隨我來者三萬人,其他留守彭梁候命,所有後勤補給由你魯叔負責。而我們的強項在水師船隊,配合你們的飛輪戰艦,可不受風雪影響,攻打水路兩旁具有關鍵性的戰略重鎮,至乎直入巴蜀,奪取漢中。少帥軍是你的,你說該怎麼辦?」   寇仲聽得心領神會,朗聲答道:「小子明白哩!李世民退我們也退,不過我們是以退為進,先返彭梁,操練和結集水師,待風雪來臨,先取江都,然後逆江而上,破輔公佑,制蕭銑,然後兵分兩路,一攻漢中,一奪襄陽,那時洛陽或長安,將任我們挑選。」   宋缺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跋鋒寒歎服道:「戰爭如棋局,閥主一著棋即把李唐壓倒性的優勢改變過來,且不用動一兵一卒,若我是李淵,會自此刻每晚不能安寢。」   宋缺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李淵算甚麼東西?不過李世民確是個人物,令我差點失算,幸好寇仲沒有令老夫失望。鋒寒可知李世民不得不追殺寇仲的形勢,正是老夫一手營造出來的。」   跋鋒寒和寇仲愕然互望,愈感到宋缺像一位戰爭的魔法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宋缺神態回復絕對的平靜,輕輕道:「老夫這二十多年來的工夫不是白費的,天下的形勢全在我掌握中,重要的事沒一件瞞過我。李世民處死竇建德實為最大失著,令河北形勢大生變數,建德大將劉黑闥再度領兵舉義,抗擊唐軍,當我們北上之時,李世民將陷於遭到南北夾擊的劣勢。李淵啊!你左擁右抱的好日子已屈指可數啦。」   此時天色漸明,遠方唐軍只餘一支萬許人的騎兵部隊列陣以待,其他人迅速往隱潭山方向撤去。 第三章 致勝秘訣   徐子陵的船在午後時分抵達鍾離,鎮守鍾離的卜天志聞訊迎上船來,不待徐子陵說話,搶著報喜道:「宋閥主的船隊五天前從大江駛上運河,直撲陳留,據剛接到的消息,李世績詐作不敵,連夜撤退開封,閥主看破李世績在使誘敵之計,自行領三萬精兵往援少帥。」   眾人聽得精神大振,橫亙心中的憂慮一掃而空,雷九指更是臉有得色,一副有先見之明的神態。   徐子陵問道:「寇仲在哪裡?」   卜天志道:「少師在一處叫天城峽的地方結寨抗敵,全賴他拖著李世民的十萬大軍,陳留始能守得雲開見月明,等到宋家水師大軍前來解圍。」   徐子陵低念兩次「天城峽」,一震道:「虧這小子想到這險地。」   卜天志神色一黯,慘然道:「不過少帥損失慘重,從洛陽追隨他的王世充舊將幾乎傷亡殆盡,只餘王玄恕、跋野剛和邴元真三人,楊公亦不幸陣亡。」   徐子陵黯然無語,戰爭就是如此,看誰傷得更重!不論成王敗寇,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可以想像當時情況的激烈和血腥遍地。   從沒有一刻,他比此刻更厭惡戰爭。   卜天志知徐子陵心中難過,想分他心神,問道:「不是有位韓兄和他妻兒隨來嗎?」   甲板上除操船的弟兄外,就只有雷九指、侯希白和徐子陵三人。雷九指辦事謹慎,早著人知會卜天志他們的來臨。   徐子陵歎一口氣,誠懇地道:「志叔!船上除韓兄一家三口,倘有雲幫主,希望志叔看在我面上,不要再和她計較以前的恩怨,她已跟香家決裂,決心全力助我們對付香玉山。」   卜天志聽得發起呆來,好半晌苦笑道:「她落至今天如此田地,還有甚麼跟她好計較的。巨鯤幫再不存在,希望她明白此點。」   徐子陵道:「她比任何人更明白,請志叔好好照顧她,我和希白及另一位朋友必須立即趕往彭梁,韓兄一家和雲幫主到鍾離暫居,雷大哥會向志叔解釋一切。」   卜天志以為他心切往彭染與寇仲會合,點頭道:「他們的事包在我身上,在我的地盤,沒有人能損他們半根毫毛。唉!坦白說,我從未想過自己竟有機會全權管冶一個像鍾離般的大城,全是拜少帥和子陵所賜。」   徐子陵扯著他到一旁問道:「陳公和跋鋒寒沒事吧?」   卜天志道:「跋爺當然沒事,還是他突圍到陳留報信,並領援軍從天城峽的南路去與少帥會師。聽跋爺所言,那山寨還是陳公設計的,放心吧!我最清楚陳公,他是那種有福氣的人,經歷多次大難仍能死裡逃生,今趟定可安度。」   徐子陵放下一半心事,壓低聲音道:「志叔可否幫我另一個忙,親自入房請她出來,給足她面子,因為我不想她隨我到彭梁去。」   卜天志微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怎會連這點心胸也欠奉,好吧!我進去和她說話,再送她入城。」說罷往艙門走去,雷九指識趣的引路。   侯希白移到徐子陵旁,後者正呆望轟立淮水北岸的鍾離城,若有所思。   侯希白訝道:「子陵在想甚麼?紀倩方面的事不用擔心,因為小弟正是她最欣賞的人之一。」   徐子陵淡淡道:「我想的非是紀倩,而是宋缺加上寇仲的後果,更曉得李唐的敗亡迫在眉睫。」   侯希白大惑不解道:「子陵憑甚麼如此肯定?李閥有關中之險,長安、洛陽之固,大河之便,進攻退守,佔盡地利,更有李世民這天下最擅守的統帥,即使寇仲加宋缺,恐仍難在短期內攻陷兩城中任何其一。」   徐子陵低歎道:「寇仲根本不用攻打洛陽,而是直接入關攻打長安,即使守城的是李世民,能捱上三天已非常了不起。」   侯希白一震後,把聲音盡量壓下道:「楊公寶庫,對嗎?」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會否出賣我呢?」   侯希白愕然道:「妃暄怎會出賣你?縱使她要出賣你,這事與楊公寶藏有甚麼關係?」   徐子陵搖頭不語,露出另一道充滿苦澀意味的笑容。   為了李世民的存亡,師妃暄會否把楊公寶藏的秘密,洩露出來?一般情況下,她當然不會更不屑做這種事,但正如石之軒所說的,師妃暄或她的師尊梵清惠,都沒有另外的選擇。   在帥帳旁的空地,寇仲、跋鋒寒、麻常、白文原、邴元真、陳老謀、王玄恕、小鶴兒和跋野剛圍著篝火團團坐地,享受著手下為他們造的飯菜,大有歷劫餘生的感覺。   他們一點不用擔心安全的問題,因宋缺大軍的營帳在四方八面布成營陣,把他們護在核心處。能活著離開天城峽的少帥軍只有三千二百五十人,且多少帶點傷患,又趕了半天路,人人疲乏不堪,極須休息。   小鶴兒不住在王玄恕耳旁說話,王玄恕則有點尷尬,又不得不專心聆聽,眾人識趣的詐作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唯一不識趣的是陳老謀,向王玄恕怪笑道:「小鶴兒換回女裝,定是個非常標緻的小姑娘,老夫猜對嗎?」   王玄恕立即紅透耳根,乾咳道:「我沒見過。」   小鶴兒的臉皮顯然此王玄恕厚得多,橫陳老謀一眼,又湊到王玄恕耳旁說一番話,弄得王玄恕更狼狽。   陳老謀仍不肯放過他們,哈哈笑道:「我偷聽到小鶴兒說的話哩。」   小鶴兒沒被他唬著,笑意盈盈的道:「陳公在胡謅,我不信你聽得到。」   陳老謀傲然道:「我這對耳朵是天下有名的順風耳,你剛才對玄恕公子說的是奴家找一天穿上女裝讓公子你看看好嗎?」最後一句,他是學著小鶴兒的少女神態和語調誇張地說出來的,登時惹得滿場哄笑。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果然是胡謅。」這麼一說,眾人均曉得跋鋒寒才是真的竊聽到小鶴兒在王玄恕耳邊說話的人。   陳老謀大喜道:「她說甚麼?快到我耳旁來稟告。」   小鶴兒不依道:「跋大哥不是好人。」   跋鋒寒微笑道:「從來沒有人把我當作好人,我更不要做好人。不過在此事上破例一趟,為小姑娘你嚴守秘密。」   寇仲心中湧起暖意,拿他初遇上時的跋鋒寒,與眼前的跋鋒寒相比,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前者心狠手辣、冷酷無情,甚麼人都不賣賬,後者卻是可捨命為友的好兄弟。   王玄恕的臉更紅了,小鶴兒佯羞的微瞪跋鋒寒一眼,又露出喜孜孜的神情,神態天真可愛。   陳老謀人老成精,哈哈笑道:「我猜到哩!只看小恕的神色,就知他不但看過,還……嘿!不說哩!老夫也破例保守你們的秘密。」   王玄恕招架不來,求道:「陳公饒了我吧!」   跋鋒寒忽然道:「各位,我要和你們分開一段時間,到攻打洛陽時,再和各位並肩作戰。」   眾皆愕然,只寇仲像預先曉得般點頭道:「不是又回塞外吧?那你怎能及時趕回來?」   跋鋒寒搖頭道:「我會在中原勾留一段日子,還些舊債。若子陵有甚麼三長兩短,我更要大開殺戒。」   寇仲笑道:「子陵肯定沒有事,否則他定會來找我訴冤。」   小鶴兒打個寒顫,顯是想到人死後會變成鬼魂的事。   陳老謀恃老賣老,皺眉道:「小跋欠的是甚麼債?你不似愛閒來賭兩手的人呀。」   跋鋒寒淡淡道:「我欠的是人情債。」   寇仲大惑不解道:「人情債?」   跋鋒寒長身而起,雙目射出令人複雜難明的神色,道:「最難辜負美人恩,玄恕公子謹記此話。小姑娘有一對罕見的長腿,打扮起來亦是非常動人。」   眾人知他說走便走,連忙起立。   寇仲探手抓著跋鋒寒粗壯的手臂,道:「你們繼續聊天,由我代表你們送老跋一程。」   說罷放手,與跋鋒寒並肩走出營地,經過宋家軍的營帳,宋家戰士無不肅然致敬,顯示出對兩人的崇慕尊敬。   來到營地附近一處山頭,寇仲微笑道:「我是不會攻打洛陽的,老哥你聽到我取得漢中之日,就須立即趕來與我們會合,否則會錯過在長安城內精采的巷戰。」   跋鋒寒立定愕然道:「你竟準備直接攻打長安?你憑甚麼有此膽量?」   寇仲雙目神光閃閃,沉聲道:「答案是楊公寶庫,你可知當年楊素建造寶庫,目的是要在緊急時顛覆大隋,如今換過李唐它的作用仍沒改變,庫內不但有大批武器,且有貫通城內外的地道網。對我來說,長安等若一座不設防的城市,當李淵仍在他的龍床樓著甚麼尹德妃、張婕妤尋好夢的時刻,我們的人已佔據城內所有重要據點,打開所有城門,這場仗我是十拿十穩,必勝無疑。」   跋鋒寒動容道:「宋缺曉得此事嗎?」   寇仲道:「人多耳雜,我尚未有機會上稟他老人家。」   跋鋒寒道:「徐子陵外,尚有誰知道楊公寶庫的秘密?」   寇仲抓頭道:「都是追隨我多年絕不會背叛我的雙龍幫兄弟。不過婠婠到過寶庫,但我有信心她不會出賣我。」   跋鋒寒眉頭大皺道:「你竟信任婠婠?」   寇仲大力一拍他肩頭道:「當然信任。因她對子陵動了真情,害我等若害子陵,何況她再不關心魔門的事,與我作對有甚麼好處?」   跋鋒寒笑道:「若地道給人堵著,你可撤返漢中,再天涯海角的去追殺婠婠。」   寇仲搖頭道:「這樣的情況是不會發生的,但老哥尚未告訴我,要去還的是甚麼人情債。」   跋鋒寒輕鬆的道:「我要殺邊不負,這是我答應過琬晶的事。」   寇仲一呆道:「東溟公主!她已下嫁尚明那心胸狹隘的混蛋,他娘的,一朵鮮花偏插在牛糞上。」   跋鋒寒拍拍他肩頭,道:「少發囉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們的不如意事已比別人少,至少我們仍好好活著。兄弟珍重。」說罷洒然去了。   寇仲呆瞧著跋鋒寒遠去的背影,心中浮現宋玉致的玉容,也湧起強烈的衝動,回頭朝宋缺營帳方向掠去。   船經梁都關口,前後多了兩艘護航的少帥軍戰艦。   少帥軍既守得住陳留,由此至江都的運河被少帥軍完全控制在手上,沒經批准的船隻,休想通過。   徐子陵可以想像憑著少帥軍冒起的新建水師船,配合宋家飽經河海風浪的龐大水師,寇仲的勢力將沿運河、淮水和大江蜘蛛網般往洛陽南方蔓延,佔據每一個具戰略性的軍事重鎮,當完成整體的部署,不肯臣服的人只餘待宰的命運。   他躺在艙房床上,思潮起伏,沒法平靜下來。   宋缺既出而助寇仲爭霸天下,寇仲亦因竇建德被處死,楊公和忠心隨他的將士的陣亡,與李唐結下解不開的血仇,寇仲攻入關中的戰爭,將是無可避免的發生。   亦只有由寇仲當皇帝,魔門和香家的惡勢力才可徹底剷除,同時擊退正虎視耽耽的突厥狼軍。   這是包括他徐子陵在內,沒有任何人能逆轉的必然發展的形勢,在這樣的情況下,妃暄會否放棄李世民,故而支持寇仲。   唉!該是沒有可能的,可是妃暄還可以做甚麼?她會否把楊公寶庫的秘密告訴李世民?想到這個困擾他的問題,徐子陵再沒有絲毫睡意,披上外袍,走到甲板上。   陰顯鶴瘦高的獨特背影,出現在船尾處。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舉步走到他身旁,道:「陰兄睡不著嗎?」   陰顯鶴頹然道:「我剛作了一個噩夢,所以到這裡來吹吹風,希望能把心魔驅散。」   徐子陵道:「是否夢到令妹?」   陰顯鶴點頭道:「那是個很不祥的夢,徐兄請恕我不願說出來。」   徐子陵安慰他道:「據說夢裡的事往往和現實相反,例如見到出征的兒子一身光鮮,笑容滿臉的在夢中來報喜,便是兒子陣亡的大凶兆。寇仲也常作被敵人圍殲而無力抗拒的噩夢,但他到今天仍活得好好的。」   陰顯鶴一震朝他瞧來,沉聲道:「徐兄不是安慰我吧!自舍妹被擄後,我從沒作過好夢,即使夢到她與我相依為命的美好情景,夢醒時只是進入另一個噩夢。」   徐子陵心中一酸,更堅定為這好朋友尋找他妹子的決心,道:「我當然不會在這種事上胡言亂語,我還有一種感覺,陰兄必可與令妹團聚。」   陰顯鶴目光重投河水,默然片晌,道:「是否真有命運的存在?」   徐子陵苦笑道:「這恐怕是任誰都沒能作肯定答案的問題。人年紀輕時,甚麼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認為自己可改變一切,命運是以自己一雙手創造出來的。當閱歷增長,愈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無奈!所以我們唯一的辦法,是不論處於如何惡劣絕望的環境,必須保持樂觀積極的態度,奮鬥到最後一刻。即使紀倩不能助我們找到小妹,我們務要另尋辦法。」   侯希白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道:「例如重金懸賞,找個能通吃四方有頭有面的人為我們設謀定策,不過在這種時性,這個人並不易找。」   徐子陵提議道:「何不以陰顯鶴之名懸賞千兩黃金找尋陰小組,小妹既能在香家淫威下仍堅決維持本名,到此刻當仍不會改換姓名。」   陰顯鶴立即雙目發亮,道:「為何我竟從沒想過這簡單的辦法。唉!不過此法知易行難,除非是能號令天下的皇帝,誰可通懸全國的去找一個人?」   徐子陵欣然道:「那就要看寇仲的本事,我們先在他的所有地盤懸紅尋人,他每佔領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懸紅尋人,千兩黃金可非一個小數目,此事必轟傳天下,令妹只要曉得陰兄仍然在生,必會來找陰兄。」   侯希白插入道:「說不定可省回千兩黃金。」   陰顯鶴聽得精神大振,道:「那我們還要到長安去嗎?」   徐子陵道:「要消息散播全國,可非十天八天的事,我們就來個雙管齊下。」   侯希白點頭道:「懸賞的事並非十拿九穩,若令妹住的是鄉村小鎮,恐怕不易收到信息。」   陰顯鶴心生忐忑的道:「若她住的是梁都、陳留那種大城,收到消息立即趕來陳留,卻見不著我,豈非……」   侯希白大笑道:「陰兄這叫擔心者亂,只要令妹肯到陳留,自有人把她好好安頓。從陳留到長安,一來一回,以我們的腳程,半個月內可辦妥一切。」   陰顯鶴探手抓著兩人手臂,低聲道:「我真的很感激你們,只要舍妹尚在人世,我定與她有重聚的一天。」 第四章 不外如是   宋缺的營帳非常講究,寬敞開闊如小廳堂,滿鋪繡上鳳凰旗的地氈,帳內一角擺著兩張酸枝太師椅,以一茶几分隔。   宋缺悠然自得安坐其中一張太師椅上,手捧茶盅品嚐香茗,見寇仲來訪,示意他在另一張椅子坐下,親自為他斟茶,微笑道:「為何不早點休息,明天到陳留後會忙得你透不過氣來。」   寇仲接過茶盅,淺喝一口熱茶,心不在焉的道:「小子剛送走跋鋒寒,這是他一貫行事的作風,說來便來,要去便去,像草原上獨行的豹子,不喜群體的生活。」   宋缺沒因跋鋒寒不告而別有絲毫不悅之色,反欣然道:「本人雖是宋閥之主,但心中歡喜和懷念的仍是獨來獨往的滋味。少帥是否有話要說?」   寇仲頹然道:「我感到很痛苦。」   宋缺微一錯愕,旋又啞然失笑,有感而發的道:「世人誰個心內沒有負擔痛苦,即使最堅強樂觀的人,也會為過往某些行為追悔不已,更希望歷史可以重新改演,予他另一個改過的機會,可惜這是永不可能實現的,人生就是如此,時間是絕對的無情。」   寇仲訝道:「閥主心內竟有痛苦的情緒?」   宋缺英俊無匹的臉容露出一絲充滿苦澀的神情,柔聲道:「生命的本質既是如此,我宋缺何能倖免?所以如可為自己定下遠大的理想和目標,有努力奮鬥的大方向,其他的事均盡力擺在一旁,會使生命易過些兒。」   寇仲感到與這高高在上的武學巨人拉近不少的距離,坦然說出心內感受,道:「我在戰場上兩軍對壘的時刻,確可晉入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只恨一旦放下刀槍,胡思亂想會突然來襲,令我情難自禁。」   宋缺回復古井不波的冷靜,朝他瞧來,眼神深邃不可測度,淡淡道:「說出你的心事吧!」   寇仲痛苦的道:「致致不肯原諒我的行為!唉!怎說好呢?她不願嫁給我,她……」   宋缺舉手截斷他的話,單刀直入的道:「你另外是否有別的女人?」   寇仲想不到他有這句話,呆了一呆,苦笑道:「若說沒有,是欺騙閥主,不過我一直堅持著,從沒背叛過致致,我是真的深愛致致,不想傷害她,可惜現實的我卻是傷害得她最重的人。」   宋缺一拍扶手,哈哈笑道:「這已非常難得,誰能令少帥心動?」   寇仲道:「是有天下首席才女之稱的尚秀芳,唉!」   宋缺沉吟不語,好半晌道:「你最想得到的女人,就是你曉得永遠得不到的女人,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兩句話。」   寇仲愕然道:「閥主難道亦有這方面的遺憾嗎?」   宋缺洒然一笑,花白的鬢髮在燈火下銀光閃閃,像訴說別人往事的淡然道:「人生豈會完滿無缺?天地初分,陰陽立判,雌雄相待,在在均是不圓滿的情態。陽進陰退、陰長陽消,此起彼繼,追求的正是永不能達致的完美和平衡。男女間如是,常人苦苦追求的名利富貴權力亦不例外,最後都不外如是。」   說到最後的「不外如是」,顯是有感而發,沉緬在某種無可改變的傷感回憶中。   寇仲欲言又止。   宋缺微笑道:「少帥是否想問老夫,既瞧通瞧透所有努力和追求,最後仍只不外如是,為何仍支持你大動干戈,爭霸天下?」   寇仲道:「這只是其中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想問關主那得不到的女人,是否為碧秀心?」   宋缺把茶盅放回几上,淡淡道:「為何你想知道?」   寇仲坦然道:「能吸引閥主的女人,且直至今天仍念念不忘,當然必是不凡的女子,我雖沒緣見過碧秀心,卻可從石青璇推想她的靈秀,這才忍不住好奇一問,閥主不用答我。」   宋缺目光落往掛在帳壁的天刀,搖頭道:「不是秀心,但我確曾被她吸引,若非她為石之軒誕下一女,我宋缺即使踏遍天涯海角,絕不放過石之軒那蠢蛋。哼!不死印法算是甚麼?只不過是魔門功法變異出來的一種幻術,還未被老夫放在眼內。我在嶺南苦候石之軒十八年,可惜他一直令老夫失望,石之軒太沒種!」   寇仲聽得肅然起敬,石之軒曾親口向徐子陵說不死印法是一種幻術,而從沒有和石之軒交過手的宋缺卻能如親眼目睹的直指真如,說破不死印法的玄虛,高明到令人難以相信。可見宋缺已臻達武道的極致,從蛛絲馬跡掌握到不死印法的奧妙。   忍不住問道:「聽說慈航靜齋有本叫《慈航劍典》的寶書,寧道奇未看畢即吐血受傷,閥主不為此心動嗎?」   宋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雄軀微顫,好半晌神情才回復過來,苦笑道:「因為我不敢去,不是怕翻看劍典,而是怕見一個人。」   寇仲愕然道:「天下間竟有人令閥主害怕?」   宋缺歎道:「有甚麼稀奇,你不怕見到尚秀芳嗎?」   寇仲一震道:「原來能令閥主動心的人,竟是梵清惠。」   宋缺沒有直接答他,回到先前的話題上,道:「傳言誇大,豈可盡信。老夫第一個不相信寧老會因看《慈航劍典》受傷,知難而退卻是事實。劍典由地尼所創,專供女子以劍道修天道,秘不可測,陽剛的男性去看自是危機重重。且因其博大精深,奇奧難解,愈高明者,愈容易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動輒走火入魔,寧老能懸崖勒馬,非常難得。」   寇仲興致盎然的問道:「據傳寧道奇當時是要上靜齋挑戰梵清惠,我不信實情如此,寧道奇是那種與世無爭的人,怎會四處鬧事?」   宋缺別過頭來凝望打量他半晌,微笑道:「你再不痛苦煩惱,對嗎?」   寇仲愕然道:「我是否心多的人?說及這些引人入勝的事時,其他的就給置諸腦後。」   宋缺欣然道:「所以你是有資格和李世民爭天下的人,寧老到靜齋只因想和清惠談佛論道。解鈴還須繫鈴人,玉致的事我不宜插手,必須由你想辦法解決。還有其他事嗎?」   寇仲壓低聲音,沉聲道:「只要能奪取漢中,我有個不費吹灰之力攻陷長安的秘法。」   宋缺動容道:「說來聽聽!」   寇仲把楊公寶庫的秘密一五一十說出來,最後道:「只要我們出其不意,城內城外同時發動,攻李淵一個措手不及,我有把握在一晚內控制長安。」   宋缺雙目精芒閃閃,神情卻比任何時刻更冷靜沉著,緩緩道:「你比我更清楚長安城內的情況,照你看我們須多少兵力,始能在一晚時間內攻佔長安。」   寇仲道:「若李世民留守洛陽,關中空虛,頂多三萬精銳,我們便有收拾李淵的能力。哈!有你老人家在真好,可以為我拿主意。」   宋缺像沒聽到他最後兩句話,露出深思的神色,搖頭道:「你極可能低估長安的防禦力,楊廣那昏君因怕手下謀反,更怕手下開門揖敵,所以不但在城內廣置關壘,城門更是關壘中的關壘,即使你在城內發動攻擊,一時三刻仍休想控制任何一道城門。且李淵為防李世民背叛,長期在長安附近駐有重兵,可隨時開入城內,唐宮更是三座都城中最堅固難以攻克的宮城。照我看必須把兵力倍增至六萬人,始有機會在一晚工夫在城內建立堅強的據點,寸土必爭的巷戰尚要多費幾天時間,勝利絕不容易。」   寇仲佩服的道:「閥主想得比我謹慎周詳。」   宋缺微笑道:「原因在你慣於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不過現在既有老夫助你,何須冒功虧一簣之險。既然有此攻陷長安的妙計,老夫將重新部署攻防的策略,分配人手以牢牢把李世民的大軍牽制在洛陽,而攻打漢中的事必須秘密進行,到李世民曉得漢中失陷,生出警覺,長安城已是烽煙處處,再沒有人能改變李唐覆滅的厄運。」   寇仲謙虛問教道:「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宋缺啞然失笑道:「你不是主帥嗎?竟來問我?」   寇仲陪笑道:「那只是說給別人聽的,現在只有小子和你老人家,當然是由閥主話事作主。唉!首領的生涯真不易過。」   宋缺審視他片刻,油然道:「有三件事,須你親自去辦妥,不能假手於人。」   寇仲恭敬的道:「閥主請吩咐。」   宋缺拿起茶盅,神態悠閒的淺呷兩口,道:「寇仲!你可知老夫對你的鍾愛疼惜正不住增加。論聲威,今天的寇仲不在我宋缺之下,而你懷著的仍是一顆赤子之心,在你身上我察覺不到任何野心,這是沒有可能的,偏是你辦得到。你不怕我只是利用你,其實是我自己要坐上帝座嗎?」   寇仲莞然道:「多謝閥主讚賞。坦白說,做皇帝可非甚麼樂事,若閥主肯代勞,我會非常感激。」   宋缺大笑道:「休想我答應。」旋又正容道:「第一件事,少帥須立即趕返陳留,向下屬宣佈我宋缺全力助你登上皇帝寶座,玉致則為你未來的皇后。不要小覷此事,實是至關重要,不但可穩定軍心,更令權責分明,不存在誰正誰副的問題,只有將兩軍化為一軍,同心合力,始能發揮我們聯手合作的威力。」   寇仲道:「你老人家可否再考慮小子剛才的提議,那是我真正的渴望。」   宋缺淡然微笑道:「自今以後,休再提起此事,當你成為一統天下的真主,瞧著萬民在你的仁政下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甚麼個人的犧牲都是物有所值。」   寇仲頹然道:「第二件事又如何?」   宋缺道:「我之所以要你立即連夜趕回陳留,正因第二件事非常緊迫,返抵陳留後少帥得馬不停蹄的直撲歷陽,說服杜伏威公佈全力支持你,只要他點頭,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即可控制大江,那時要攻襄陽,又或奇襲漢中,只是舉手之勞。當李世民聞信後,只餘堅守洛陽一途,大利我們揮軍入蜀,攻陷關中。」   寇仲點頭道:「我正有此意,請閥主吩咐第三項要辦的事。」   宋缺道:「你要從秘道神不知鬼不覺的偷進長安,繪製一卷長安全城最準確的關防碉壘兵力分佈詳圖,供我作參考之用。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長安巷戰不容有失。如何把我們的傷亡減至最輕,保存實力以應付李世民,關係到最後勝利誰屬的大問題。此事必須你親去辦妥,即使身份暴露,我相信憑你的井中月仍可從容離開。」   寇仲心悅誠服的道:「我確沒閥主想得這麼仔細周詳,三件事全包在我身上,絕不會讓閥主失望。我回去交待兩句,立既返回陳留去!」   宋缺仰天笑道:「好!這才像是我宋缺的未來快婿,其他的事你不用分神去理,老夫自會在攻入關中之前,為你營造最優勝的形勢。」   陳留守軍見寇仲突然從容歸來,舉城軍民歡欣若狂,宣永、虛行之、焦宏進、左孝友、洛其飛、陳長林、高占道、牛奉義等迎他入城,百姓夾道歡迎,歡呼聲潮水般起伏,氣氛像火一般熾熱沸騰。   寇仲當然擺出親民的樣兒,以揮手和笑容回報視他如神明的居民,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何陳留全城會視唐軍為洪水猛獸?   進入帥府外大門,宣永立即報告道:「收到徐爺的消息,他正和侯公子與一位姓陰的朋友乘船逆運河北上的途中,隨時到達。」   寇仲劇震停下,呻吟道:「我開始走運哩!沒有能有比這更好的消息,還尋回失了蹤的陰小子。他奶奶的熊,你們可知李世民給我未來岳父擺擺姿態,就嚇得夾著尾巴溜回洛陽了。」   眾人在他身後停下,聞言爆出一陣喝采叫好的聲音,任誰都曉得宋缺大軍的駕臨,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艱苦捱揍的日子終成過去。   寇仲已在少帥軍成功建立起無敵的形象。而更重要的是,少帥軍對大唐軍再沒有絲毫懼意,寇仲正是李世民的剋星。得來不易的勝利喜悅,深深感染著帥府前廣場上每一位將士。   寇仲喝道:「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論功行賞,那等如說,每一個人都重重有賞,既敘功,更賞錢,我寇仲不夠錢付,我的未來老岳會掏腰包,大家不信我亦該信他。」   眾人起哄大笑,既因受贊歡欣,更因寇仲說的方式很有趣。   虛行之拈鬚微笑道:「賞厚而信,刑重而必,古語有云,信賞必罰,故有賞必有罰。兵書亦說『凡人所以臨堅陣而忘身,觸白刃而不憚者,一則求榮名,二則貪重賞,三則畏刑罰,四則避禍難』。行之為我軍定下一套賞罰的制度,只要少帥點頭同意,即可論功行賞,視過而罰,少帥明察。」   寇仲大喜道:「行之確是算無遺策,有你助我,何愁大事不成?」   宣永等欲言又止,虛行之道:「少帥請移駕大堂。」   寇仲心中暗歎,宋缺果是料事如神,少帥軍的將士正為皇帝的寶座憂心,因為位子只有一個,論實力、身份、地位,宋缺均在他寇仲之上,所以若弄不清楚這曖昧不明的情況,軍心會大受影響。而宣永等顯然曾討論過此事,所以聽得何愁大事不成一語,有此反應。   他曉得無法迴避這問題,正容道:「我還有一事公佈,宋關主決定全力支持我一統天下,宋家軍就是少帥軍,異日我寇仲若有幸登上寶座,宋玉致便是我的皇后。」   眾將士聞言所有擔憂疑慮一掃而空,歡聲雷動中簇擁著寇仲進入帥府。   寇仲則是有苦自己知,在宋缺軍擊退李世民大軍前,皇帝寶座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可是現在形勢大變,天下成二分之局,而他更有把握取得最後的勝利,做皇帝變成大有可能,令他頓時感到問題的迫切性和壓力。在他心中最理想當然是可另挑賢者做皇帝,他則功成身退,與徐子陵遇游天下,享受生命。問題是他不得不尊重宋缺的意向,而宋缺表明只支持他登上帝座,而非另一個人。   事情至此,別無選擇的餘地。   帆船緩緩泊岸,終抵陳留。   只看陳留守軍的氣氛情況,即曉得寇仲尚在人世,使城中軍民充滿勝利的喜悅和激奮。   碼頭和城牆上豎滿少帥軍的雙龍旗幟,迎風拂揚,軍容鼎盛,八面威風。令徐子陵深切感受到少帥軍再非是在敵人佔盡上風的情況下掙扎求存的弱旅,而是能問鼎天下的雄師。   把守碼頭的軍隊列陣歡迎之際,城頭上擂鼓聲起,千多騎旋風般衝出城門,風馳電掣的朝碼頭奔至,帶頭的當然是寇仲。   三人再沒等待泊岸的耐性,飛身上岸。   寇仲早躍下馬來,疾掠餘下的百許步距離,不顧一切的把徐子陵摟個結實,淚流滿臉,大嚷道:「感謝蒼天!他待我們兩兄弟的確不薄,陵少終於回來哩!」 第五章 三道難題   帥府內堂,寇仲、徐子陵、侯希白、陰顯鶴圍桌談話,陪座者尚有虛行之和宣永。   弄清楚徐子陵那方面的情況後,寇仲大喜道:「又有這麼湊巧的,我正準備前往長安,不過先要和老爹見個面。」   轉向陰顯鶴道:「你老哥放心,懸紅尋找令妹的事包在我們身上,行之會盡量把事情擴大。」   虛行之欣然道:「只是舉手之勞,屬下會辦得行妥安當。」   陰顯鶴道:「只是……」   寇仲以笑聲截斷他道:「大家兄弟,我有銀兩就是你有銀兩,有甚麼好計較的。」   宣永不解道:「少帥因何要到長安去?」   寇仲把宋缺的提議道出,忽然發覺徐子陵臉色有異,訝道:「陵少有什麼問題?」   徐子陵苦笑道:「待會與你說吧!」   寇仲道:「沒有問題是不能解決的。不若你們先陪我到歷陽見老爹,然後齊赴關中,途上還可以與我們的美人兒場主碰個頭說幾句私己話。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商秀珣應歡喜見我們。」   虛行之皺眉道:「繪製長安城內詳圖一事,可否讓侯公子代勞?」   侯希白的妙筆名著天下,繪圖制盞,當然比寇仲在行。   侯希白欣然道:「這一事就包在我身上。」   寇仲微笑道:「行之不用擔心,我去後,宋閥自上持大肘,只要我能說動老爹傳信天下,沈法興、蕭銑和林士宏等殘餘何足為患。李小子則因大雪封路,不能南下,封鎖水道後,他只好在北方涯風雪。現在我們常務之急,不是南征北討,而是要訓練一支擅長近身血戰的精銳,一矢中的攻佔長安,那時天下將是我們囊中之物,輪到洛陽變為孤城,練軍的事由宣永負責。」   宣永領命答應。   陰顯鶴道:「何時起程?」   寇仲笑道:「我本想待今晚出發,讓你們有機會和宋閥主見面,現在看到陰兄這樣子,知老哥你再難久待,這樣如何?我們一個時辰後登船動程。」   轉向徐子陵道:「有甚麼事,上船說如何?」   徐子陵欲言又止,無奈答應。   接著的一個時辰忙得寇仲昏天暗地,他要逐一與諸將說話,既要面授機,更要聽取他們的意見,又得審閱虛行之準備好的諸般委任狀和卷宗,蓋草畫押,忙個不亦樂乎,初嘗當皇帝的諸般苦處。   虛行之道:「以雙龍作旗徽,是由占道和奉義提議,我們一致贊同,除少帥有其它想法,否則行之認為該就此作實。」   寇仲笑道:「人家說好,我怎會反對。哈!想不到我和子陵兩條揚州雙蟲,竟能蛻變為龍,自到此刻我仍有不真實的感覺。」   虛行之道:「宋閥主到步後,我們該如何與他合作?」   寇仲微笑道:「行之似乎有點怕他,對嗎?」   虛行之歎道:「宋缺出身顯赫,威名之盛,只有寧道奇能與之比擬,更是出名傲的人,天下誰不畏敬?」   寇仲道:「放心吧!行之可知宣佈由我當皇帝,玉致為皇后的事,是由宋缺主動提出的。他還當著我吩咐手下聲明宋家軍就是少帥軍,務要使兩軍變為一軍,上下齊心。這方面的識見,比起他老人家,我是望塵莫反。我們現在當務之急,首先是回復元氣,在攻打關中前盡力鞏固領地,安內而後攘外。對南方諸敵的用兵,一概交由他老人家處理,我們變成他的後援。物資會從嶺南源源不絕送往彭梁,再由水路支援遠征的軍隊,當大江全在我們掌握中時,就是我們入蜀攫取漢中和奇襲長安的關鍵時刻,楊公他們的性命絕不曾是白白犧牲的,每一滴血債都會得到討還。」   虛行之鬆一口氣道:「少帥解釋清楚,我始放下心頭大石。可是仍不明白於此等時刻,我國諸事待舉之際,少帥仍一意親赴長安?」   寇仲挨到椅背,長長舒出一口氣,發呆片晌,目光迎向虛行之詢問的眼神,苦笑道:「若要說得冠冕堂皇,我會說是想身歷其境掌握長安每一處虛實,以備計算將來激烈的城內巷戰。若坦白的說,我是要暫離戰場,好輕鬆一下。不過若有人問你,行之最好提供冠冕堂皇那個答案。」   虛行之還有甚麼話好說的,只好答應。   寇仲忽又興奮起來,道:「上兵伐謀,我事實上沒有偷懶,只要爭取老爹和商美人站到我們這邊來,比在戰場連勝數場更管用。何況我今趟到長安只是打個轉,快則半月,遲則一月,即回陳留,倘余兩個月的冰封安全期。」   虛行之默思半晌,終露出欣然之色,點頭道:「下屬明白哩!少帥放心去吧!」   寇仲待要談其他事時,陳長林旋風般衝進來,直抵寇仲帥座前,雙膝下跪,道:「少帥為長林作主!」   寇仲大吃一驚,離座把他扶起,道:「長林兄勿要如此,大家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自會盡力相幫。」   陳長林雙目湧出熱淚,悲聲道:「請少帥撥出一軍,讓我攻打昆陵。」   寇仲和虛行之愕然以對,更大感頭痛。陳長林因與沈法興父子有毀家滅族的仇恨,所以當他認為時機來臨,再沒有等下去的耐性。可是現在形勢複雜,寇仲不能為一些私人問題,影響宋缺全盤作戰策略,因為眼前最重要的戰略目標,是攻陷大唐軍的心臟要害大都長安,其他的事都要暫擱一旁。但寇仲又怎忍心拒絕陳長林,令他失望。   寇仲迎上陳長林的目光,微笑道:「早前我說過,你老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去找宣永商量,練軍的事加緊進行,先以昆陵為進攻目標,便把它當作是他娘的攻打長安前的熱身戰。沒有人比長林兄更熟悉江南的情況,最好借我們現時的聲勢派人滲透昆陵,收買和分化沈法興的手下將領。凡人均熱愛功利,貪生怕死,任誰都知沈法興非是我的對手,所以肯定會搶著來歸附我們。他奶奶的熊!那我們就可免去攻城戰而只打場巷戰。哈!一舉兩得,世上竟有這麼便宜的事!」   徐子陵問道:「為何沒見無名?你竟捨得不把它帶在身旁。」   寇仲反問道:「那為何又不見陵少帶陵嫂來讓我見見她的廬山真面目?子陵捨得離開她嗎?」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你的心情很好。不過你聽畢我即要告訴你的事,自會破壞你的情緒。」   寇仲駭然道:「不要唬我,我再承受不起另一個壞消息。」   河風吹來,寒氣迫人。   兩人在船尾憑欄說話,船是少帥軍的快速鬥艦,順運河南下,自赴大江,載徐子陵到陳留的船則仍留在城外,船夫由少帥軍搞賞招呼。   陰顯鶴和侯希白知道他們兩兄弟有要事商討,識趣的避往艙房。   天上密雲厚重低垂,氣溫驟降,似是大雪即臨的景象。   徐子陵頹然道:「妃暄曉得楊公寶庫的秘密。」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把曾告訴師妃暄寶庫有真假之別一事詳細道出。   寇仲恍然道:「難怪你說會破壞我的心情。可是我仍然心情非常好,因為我有信心師妃暄不是這種人,她是不會直接介入到戰爭去,製造更多的殺戮。」   徐子陵苦笑道:「可是石之軒說過,當天下之爭變成你和李世民之爭時,師妃暄再沒有別的選擇,定會出手干涉。若她洩露寶庫的秘密,李世民會猜到我們全盤的部署,設法反擊。」   寇仲道:「他娘的!縱使知道又如何,頂多大家明刀明槍硬幹一場。不過我仍有十拿九穩的把握妃暄不是這種人。陵少是關心則亂,屆時我們只要進寶庫看看,便會清楚真相。」   徐子陵把事實說出來,心中內疚大減。   寇仲哈哈笑道:「讓我回答你先前的問題,現在我有專人侍候無名,服侍得它妥妥當當。橫豎不能帶它入關中,所以把它留在軍中。嘻!你可知我們多了位可愛小妹子,玄恕還對她相當有意思呢。」   徐子陵訝道:「小妹子?」   寇仲點頭道:「是個扮男兒的小妹子,此事說來話長,充滿奇異的因果關係,容後從詳稟上,我已答了你的問題,輪到你告訴我石青璇的事。」   徐子陵這才明白他的「不懷好意」,淡淡道:「我和石青璇似乎有點眉目,她答應到靜齋拜祭她娘後,會來找我。」   寇仲大喜道:「恭喜陵少,終於有著落哩!」旋又歎道:「我有個很苦惱的難題,須你老哥幫忙動動腦筋解決。」   徐子陵訝道:「你的好心情原來是假裝的,看來也跟美人兒有關吧?」   寇仲苦笑道:「不要想岔,我的難題與眾美人兒沒絲毫關係,而是我不想當皇帝。」   徐子陵一呆道:「你不是說笑吧!弄到今時今日的田地,你竟說不想當皇帝,你怎樣向宋缺交待?怎樣向隨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交待?」   寇仲毫無愧色的道:「所以我要勞煩你靈活的小腦袋,替我想個良策。見過李淵當皇帝的苦況我還能不醒覺?做皇帝等若坐皇帝監,皇宮是開放式的監牢,我若真個做皇帝,休想和陵少蹲在街頭大碗酒大塊肉說粗話,這樣的生活哪是人過的?我的理想和陵少並無二致,就是但求百姓安定,而自己則過痛快的生活,即使我將來娶妻生子,就和陵少你作鄰居,否則沒有你的日子教我如何渡過?」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此事恐怕沒有人能幫忙你,因為你沒有其他選擇。你現在只能捨己為人,一心替天下萬民打算,而不應為自己打算。坦白說,在我心中,除李世民外,最遮合做皇帝的人正是你這小子,因為我曉得你會竭盡全力為萬民謀求幸福,而外族更因畏你而不敢入侵。」   寇仲頹然無語。   徐子陵沉吟道:「最大的問題仍在宋缺,你當皇帝,他的女兒成為皇后,那當然一切沒有問題。可是若你臨陣退縮,沒有人可預測到他的反應。」   寇仲道:「除此外,我們尚有兩項事情急需解決。」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來。   寇仲沉聲道:「第一道難題是李大哥,無論我們多麼不滿他不娶素姐另娶他人,他總是我們的兄弟,而他正在長安,如若我們攻打長安,一時錯手把他幹掉,以後的日子休想良心得安。」   徐子陵皺眉道:「你是否想到長安後找機會見他呢?」   寇仲攤手道:「當然有此打算,而最好的辦法是面對面的向他痛陳厲害,勸他立刻李家。」   徐子陵搖頭道:「他是不會聽的。李靖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我該清楚。」   寇仲道:「還有一個辦法是攻城前把他和紅拂女先來個生擒活捉,以保他夫婦性命,這要陵少你幫忙才行,再加上跋小子、侯小子、陰小子三大小子,該不太難辦到。」   徐子陵苦笑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且穩妥一點,今趟到長安不宜驚動他,免他為難。因為今時不同往日,我們已成李家死敵,與李世民更是勢不兩立。另一道難題是甚麼?」   寇仲露出愉悅神色,湊往他耳旁輕輕道:「我們橫豎探訪美人兒場主,何不為宋二哥向商美人提親?」   徐子陵失聲道:「你不是說笑吧?」   寇仲正容道:「我怎會拿這種事說笑。現在時移勢異,商美人再不會視我們為洪水猛獸,還樂得與我們親近。商美人既和宋二哥妾意郎情,我們只要把紅線牽一扯,自是水到渠成!哈!還有比這更珠聯璧合的婚事嗎?既是郎有情妾有意,更是世家對世家,高貴配一對,宋缺肯定不會反對。」   徐子陵沒好氣道:「宋二哥和商秀珣只見過兩、三趟,何來郎情妾意可言?」   寇仲哂道:「商美人的心性你該比我更清楚,若對宋二哥沒有興趣,哪會和他一碰面就談個天昏地暗,地老天荒。唉!你還不明白嗎?這是唯一令二哥不用終生獨處於娘埋身小谷的好方法,你有別的良策嗎?」   徐子陵搖頭道:「可是我仍覺得不宜拔苗助長,否則弄巧反拙會把好事攪垮。」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山人自有妙計,我們暫不提親,卻要為他們的美好將來鋪橋塔路,然後把他們弄到一塊兒,那時天打雷劈仍分不開他們。」   徐子陵道:「你對別人的事總會有辦法,為何對自己的事卻一籌莫展?」   寇仲苦笑道:「這叫當局者迷,所以要向你求教,你剛才提到石之軒,你最近見過他嗎?」   徐子陵把與石之軒先後三度相遇的情況道出,最後道:「希望我感覺是錯的,石之軒再沒有任何破綻。」   寇仲不同意道:「至少他不曾宰掉你這小子,是很大的破綻。事實上每個人都不能例外,故強如石之軒、宋缺,總有他們的心障。」   徐子陵訝道:「宋缺有破綻?」   寇仲道:「我不知算否是宋缺的破綻。但他對妃暄的師尊梵清惠似乎有特別的感情,因怕見她而不敢到靜齋翻閱劍典,這算否破綻?」   徐子陵沒好氣道:「這和石之軒的破綻根本是兩回事。」   太陽沒入運河西岸遠處山巒後,無力地在厚雲深處發散少許餘暉。   寇仲忽然問道:「憑你靈異的感覺,有沒有信心助陰小子尋回他的小妹?」   徐子陵茫然道:「我不是神仙,怎知道?」   寇仲笑道:「在此事上我的靈覺比你厲害。因為我更明白因果相乘的佛門至埋。以新收的小妹子為例,還記得當年我們陪商美人到襄陽嗎?途中小妹子想來抓我的錢袋,我抓著她後不但沒怪責她,還送她一錠金子,所以她來向我通風報信,令我避過一劫,這就是因果。你的巧遇陰小子,正是冥冥中的因果循環,既有此因,定有彼果。所以肯定你能從紀美人身上得到答案。」   徐子陵點頭道:「希望如你所言吧!」   兩人忽有所覺,同時仰首望天。漫空雪花,徐徐降下。   寇仲張開大口,吞掉一朵冰寒的雪花,歡呼道:「二個月的決勝期,就由這刻開始。當冬去春來,天下再不是李家的天下,而是我寇仲的天下。徐軍師快給我動腦筋,讓我避過被迫做皇帝的劫難。」 第六章 不堪回首   侯希白來到寇仲另一邊,欣然道:「雪會把天地同化為純白潔美的世界。咦!少帥為何苦著臉?」   徐子陵感受著雪花打在頭上的樂趣,笑道:「他正為要做皇帝煩惱。」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這是我等蟻民沒資格去煩惱的問題。」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這還不是最困擾我的煩惱,最令我傷心欲絕的,是宋玉致永遠不肯原諒我!你兩位均是過來人,小弟的前輩,可否為我想想辦法。」   侯希白正容道:「想女人原諒你,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做一件能令她感動至忘掉一切的事,通常我畫幅畫,寫首詩便足夠有餘。」   寇仲道:「我既不懂寫畫,更不曉吟詩,如何去感動她?難道把井中八法從第一法耍至第八法,又或帶她去看我打仗,這都恐怕適得其反。」   侯希白認真的道:「當然要對症下藥始能奏效,宋家小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有甚麼喜惡?」   寇仲臉現愧色的道:「她是位堅持原則和理想,性惰倔強又溫柔多情的好女子,至於她喜歡甚麼東西,嘿!小弟尚未在這方面下過什麼工夫。」   侯希白不厭其煩查根究底地追問道:「那她有甚麼原則理想?」   寇仲乾咳一聲尷尬道:「這純是一種感覺,她內心真正的想法我其實是一知半解。她因誤會我向她宋家提親是一項政冶陰謀,故一直不肯原諒我。而在宋家中她是主和派,不願宋家捲入戰爭去。」   侯希白呆看他半晌,苦笑道:「那你是否真的愛她呢?」   徐子陵插入道:「起始時他或者立心不定,用情不足,但現在我卻肯定他是情根深種。玉致小姐是個愛好和平、厭惡戰爭的人,有副悲天憫人的心腸,所以見寇仲好戰惟恐天下不亂,心生反感。要她對寇仲的觀感徹底改變,只有一個辦法。」   寇仲大喜道:「快說!」   徐子陵淡淡道:「我只是隱隱感到有回天之法,但尚未能其體掌握,待想至透氣時再告訴你吧!俗語有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你對她的愛是經得起考驗,她總有原諒你的一天。」   侯希白拍拍寇仲肩頭道:「子陵的話深含至理。我們會幫你想出最好的辦法,令宋家美人對你回心轉意。」   寇仲無助的道:「我全倚賴你們哩!唉!我的心矛盾和亂得要命,既想拋開一切去見她,又怕惹得她反感。」   徐子陵道:「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兒女私情擱置一旁,為取得最後的勝利做足準備工夫。不要以為繪製長安城內的守禦圖是輕鬆的事,而是艱鉅的任務。李淵把重兵駐於宮城後大門玄武門的禁衛總指揮所,要到那裡踩場子是沒可能的事。所以即使能在城內發動突襲仍非必操勝券。最怕在佔領任何一道城門前,先被敵人擊垮,那時將不堪設想。」   寇仲道:「還記得當日我曾到劉政會的工部借研究建築為名,翻看躍馬橋一帶的屯坊房舍圖嗎?在圖軸室內另有秘室,以鐵鎖封門,我曾問過劉政會裡面藏放什麼東西,他答只有李淵批准,始可進入,所以他也並不知曉。照我猜,放的是辰安城的軍事佈置,所以我們只要能到秘室順手牽羊,可省去很多工夫。」   侯希白猶有餘悸道:「又要偷進宮城?那可不是說笑的!」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到皇宮偷東西當然難比登天,但外皇城卻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沒好氣道:「假設由秘道入宮,從出口摸往外皇城,是李淵守衛最森嚴的寢宮,則到皇宮或外宮城分別何在?」   寇仲道:「我屆時自會想到解決的辦法,我這小偷出身的人,偷東西比製圖在行。」   徐子陵道:「夜啦!我們好好休息,醒來時應可抵鍾離。」   寇仲歎道:「唉!我真的不願見美人兒幫主,她太傷我的心哩!」   侯希白道:「現在的她只是個舉目無親、孤伶無助的可憐女子,就該原諒她和好好待她。」   寇仲沒精打采的道:「小弟受教。希望今晚能有連場美夢,補償我在現實中的失意和無奈!」   大雪續降,兩岸白茫茫一片。   翌日,寇仲等船抵鍾離,卜天志聞信來迎,以馬車載四人秘密入城,直抵總管府。   在府內大堂坐下,請來雷九指商議。   卜天志首先報告道:「現在南方形勢大變,李子通、沈法興、輔公佑、蕭銑等人人自危,怕成為我們下一個攻擊目標。江都更是人心思變,自攻打梁都大敗,兼且失去鍾離、高郵和附近十多座城池,左將軍歸順我方,李子通手下將士,對他非常不滿,只要我們加強壓力,截斷其水路交通,李子通將不戰而潰,只餘逃命的份兒。」   寇仲想起陳長林,問起沈法興、沈綸父子的情況。   卜天志道:「沈法興和林士宏同病相憐,自宋家大軍攻陷海南,由宋智指揮僚軍,分兩路進迫沈法興和林士宏,不住蠶食其外圍地盤,他們勢力每況愈下,再難為患。」   寇仲笑道:「待我說動老爹公開支持我們,我敢保證他們的手下會有大批的人不戰而降,就像洛陽之戰的歷史重演。」   徐子陵問道:「老爹和輔公佑關係如何?」   卜天志道:「兩人公然決裂,因輔公佑以卑鄙手段殺了杜伏威的頭號猛將王雄誕,奪取丹陽兵權,又聯合蕭銑和林士宏,若非輔公佑顧忌我們,杜伏威又出奇地按兵不動,否則他們這對刎頸之交,定大戰連場。」   寇仲訝道:「蕭銑和林士宏不是敵對的嗎?」   卜天志道:「蕭銑現在最顧忌的是我們,其他均為次要。」   寇仲沉吟片晌,問道:「志叔可清楚長林和沈綸間的恩怨?」   卜天志道:「你問對人哩!我所知的非是長林告訴我,而是側聞回來的。」   徐子陵心中暗歎,發生在陳長林身上的事定是非常慘痛,故令陳良林不願重提。   卜天志續道:「沈法興是江南世家大族,乃父沈格是隋朝的廣州刺史,而他子繼父業,被任命為舊隋的吳興郡守。當年天下大亂,群雄揭竿反隋,沈法興還奉楊廣之命與太僕丞元佑聯手鎮壓江南各路義軍。長林亦是江南望族,世代造船和經營南洋貿易,雖然及不上沈法興家族的顯赫,也是有頭有面的人。禍因始於陳長林娶得有江南才女之稱的美女夫幽蘭,令一直想染指她的沈綸含恨在心,於新婚之夜率軍攻打陳府,便誣其為起義軍,大殺陳族的人,陳長林與族人四散逃亡,夫幽蘭被沈綸污辱後懸樑自盡,長林父母兄弟在此役中無一倖免,所以對沈綸是仇深如海。」   寇仲聽得義憤填膺,狠狠道:「我從長安回來之日,就是沈綸受死之時,他奶奶的,世間竟有這種沒人性的畜牲。」   雷九指訝道:「小仲為何在此等風頭火勢的時刻,仍要與他們一道到長安去?」   寇仲解釋一番後再問道:「韓澤南密藏起來的賬簿找出來了嗎?」   雷九指道:「事關重大,我打算親自去一趟,等你們去後我立即動身。」   寇仲喜道:「今趟香小子有難啦,憑著賬簿上的資料,我們可按圖索驥的把為虎作悵的人一網打盡,再徹底消除香家。」   侯希白道:「雲玉真狀況如何?」   卜天志歎道:「她住在總管府後園的獨立院落裡,與韓氏一家三口為鄰,從不踏出院門半步,我們不敢驚擾她,只小傑兒常去逗她玩耍。」   寇仲聞言道:「我似乎不適合在這時刻去見她,對嗎?」   徐子陵知他對雲玉真仍有芥蒂,這種事很難勉強他,聳肩道:「隨便你!」   寇仲投降道:「好吧!我和她打個招呼才到歷陽見老爹。」轉向雷九指道:「誅香大計有甚麼新的進展?」   雷九指道:「當然是智珠在握,只要你寇少帥統一天下,我們就可不費吹灰之力把香家連根拔起。」   陰顯鶴沉聲道:「香貴是我的。」   寇仲笑道:「香貴是你的,香小子是我的,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雷九指道:「你們打算從那條路線入關?」   徐子陵道:「我們尚未想過這問題,雷大哥有甚麼好提議?」   雷九指道:「賬簿的收藏地點在巴蜀的一座小城鎮,若你們經漢中進關西,大家有個伴兒。」   寇仲點頭道:「漢中已成我們攻打長安的關鍵,順道去踩場,深入瞭解城內的情況是必要的。」   向徐子陵道:「陵少不用陪我到歷陽去,不若你回娘的小谷走一轉,若宋二哥真的在那裡,便設法說服他和我們去拜訪美人兒場主,肯定他到飛馬牧場後會樂不思蜀,娘在天之靈亦會安心點。」   徐子陵一聽當下明白過來,欣然道:「那我和希白、顯鶴先一步前往漢中。」   寇仲長身而起,道:「就這麼決定,我要去拜訪美人兒幫主哩!」   當天黃昏,加上雷九指,五人改乘一艘普通兩桅商船,沿淮水東行,入裡運河往大江方向駛去,天氣雖清冷奇寒,白雪仍未征服眼前的大地。   這一截的水道,全在少帥軍絕對控制下,任何通過的船隻,均須申請少帥軍的通行證。   李子通難成氣候,勢窮力竭,勉強保著的江都危如累卵,不勞寇仲攻打,也有自行崩潰瓦解之虞。   想起李子通剛佔領江都時的威風,寇仲和徐子陵豈無感慨。   寇仲和徐子陵並肩立在船首,遙想前塵往事,百感交集。   寇仲歎道:「就是這段大江水道,我們當年為避宇文化及的追兵,從那邊的崖岸跳進江水,差些兒溺斃之基,得娘救起我們,擊退宇文化及。」   風帆進人大江,徐子陵目光朝寇仲所說的對岸瞧去,心中湧起神傷魂斷的感覺,默然無語。   寇仲道:「從這裡去,第一座大城是丹陽。還記得嗎?娘和我們一起在城內遊逛,她還去典當東西,得到銀兩後請我們上食館,在那裡我們遇上宋二哥,我們當時妒忌得要命。唉!若我們曉得不走水路走陸路。娘就不用……唉!」   徐子陵仰觀夜空,想起石青璇的話,心忖娘若回歸天宿,哪顆星是屬於她的呢?   寇仲沉緬在既痛苦又感人的回憶中,道:「想當年我們只是兩個微不足道的毛頭小子,現在卻變成踩踩腳震動天下的人物,沒有辜負娘對我們的期望。想起來,冥冥中似確是有主宰,娘如此憎厭漢人,偏是對我們另眼相看,這不是緣份是什麼?若將來我一統天下,我定會善待娘的族人,補贖楊廣這混帳傢伙對他們的惡行!」   徐子陵輕輕道:「你不是不想當皇帝嗎?」   寇仲頹然道:「想是這麼想,希望和現實總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你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處境。唉!我步上的是爭霸天下的不歸路,為的非是個人好惡,而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並沒有回頭的路。正如我和致致的惡劣關係,沒人能改變。」   徐子陵道:「你為何不把帝座讓予宋缺?」   寇仲苦笑道:「他不但不肯接受,還著我以後休要再提。」   徐子陵訝然無語。   寇仲道:「照我看,宋缺是臉冷心熱的那類人。他為的是保持漢統,不被外族入侵蹂躪,皇帝的寶座根本不被他放在眼內。差些兒忘記,他曾提起石之軒的不死印法,指出是魔功的變異和幻法,與石之軒自己說出來的相同。你比我更清楚石之軒,對這番話有甚麼特別感覺?」   徐子陵虎軀一震,露出深思的神色。   寇仲岔開話題道:「不論如何艱難,子陵定要把宋二哥弄去見美人兒場主。」   徐子陵苦笑道:「那須由宋二哥自己決定,難道我硬架他去嗎?」   寇仲分析道:「二哥追求的只是個不存在的夢想。你和我比任何人更清楚,娘從未把宋二哥放在心上。」   徐子陵道:「問題是我不忍心向二哥揭露這事實。」   寇仲點頭同意,道:「幸好宋二哥對商秀珣是真的動心,此事仍大有希望。」   徐子陵皺眉苦思。   寇仲道:「一定有方法可說動二哥的,例如激起他的俠義心腸,令他感到我們是去拯救商秀珣,而非去見她一面那麼簡單。」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想我向二哥說謊嗎?這謊總有被戳破的一天。」   寇仲道:「陵少不用說謊,只要把事實誇大一點便成。唉!我和你一道去吧!」   徐子陵沉聲道:「原來你一直在找藉口不想回去探娘。」   寇仲雙目湧出熱淚,淒然道:「因為我害怕回去,一天我不回去,娘仿似逍遙自在的活在那幽靜的小谷中。可是當要面對娘的墳墓,一切夢幻將如泡沫般幻滅。」   徐子陵探手撥著寇仲肩頭,慘笑道:「尚未見娘,你已哭得不似人樣,過了這麼多年,宇文化及早成一杯黃土,你還不能接受事實嗎?」   寇仲嗚咽道:「恨是永遠活著的。」   前方忽現燈火。   兩人哪有理會的心情,事實上更不擺它在心頭。   昏迷的夜色裡,兩艘中型戰船迎頭駛至,且敲起命令他們停船的鐘聲。   船上的少帥軍紛紛進入作戰的緊急狀態,陰顯鶴、侯希白、雷九指匆匆從船艙搶往甲板。戰士揭起掩蓋投石機、弩箭機的牛皮,嚴陣以待。   雙方逐漸接近。   寇仲舉袖拭淚,不理來到他兩人身旁雷九指等人的駭然眼光,狂喝道:「老子寇仲是也,現在要去見杜伏威,誰敢阻我?立殺無赦!」   聲音遠傳開去,震盪大江。   眾戰士齊聲喝應。   豈知兩艘敵船,竟仍絲毫不讓的迎頭駛至。 第七章 和平使命   在江戰一觸即發的當兒,敵船方面忽然長笑聲起,道:「寇仲我兒!何事如此容易動氣?年輕人切戒小有所成而目空一切。」   寇仲從懷念傅君婥的傷痛中震醒過來,大感不好意思,應道:「原來是你老人家,請恕孩兒失態,爹教訓得好,孩兒以後會小心檢點。」   竟是杜伏威的座駕船。   雷九指忙下令減緩船速,收起兵器。   此時雙方逐漸接近,燈火映照下,兩艘船艦首處擠滿江淮軍,人人爭著來看寇仲風采。   杜伏威被將領親兵簇擁在左方戰船平台上,神態欣悅,就像父親見到自己有為的兒子,呵呵笑道:「不知者不罪,何況你是天下有數幾個,夠資格這樣向輔公佑說話的人。哈!還有子陵來探我,我杜伏威不亦樂乎!」   徐子陵也不由對他生出孺慕之情,不但因他的神采風度,更因無論杜伏威本身如何心狠手辣,但對他兩人確是特別鍾愛寵縱。一向以來,他都不大歡喜杜伏威,可是在這麼一個特別的晚上,於行駛大江的風帆上,沉醉在昔日傷痛又使人神迷的回憶中,杜伏威的一切缺點再不存在。   三船擦身而過,寇仲和徐子陵騰身而起,投往杜伏威的船上。   「砰!」   杜伏威一掌拍在桌上,整座艙廳像抖顫一下,喝道:「好!宋缺確是盛名不虛,我若說不,就不是杜伏威。」   接著喝道:「來人!」   戰船掉頭追在少帥軍那艘風帆之後,三艘船逆流西進。   親兵推門入來,施燈候命。   杜伏戚淡淡道:「給我拿酒來。」   親兵領命去後,杜伏威向寇仲欣然道:「宋缺肯親自出馬助你爭天下,天下已是你寇仲囊中之物,爹只是錦上添花。由今晚開始,你得到爹的全力支持,沒有半點保留。」   三名親兵入廳為圍桌而坐的三人送菜斟酒,然後退出門外。   「叮!」   三個酒杯碰在一起。   寇仲笑道:「爹非是錦上添花,而是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現在北方風雪蔽天,有爹這麼一句話,南方各路人馬誰敢輕舉妄動,主動之勢全操控在孩兒手上,一洗頹氣。爹不知孩兒於洛陽之戰給折磨得有多慘,給李世民打得怕怕哩!幸好宋閥主為我營造攻入關中前最優勝的形勢,孩兒才有偷懶開小差的機會。」   杜伏威皺眉道:「仲兒不怕宋缺會取爾而代之嗎?」   寇仲坦然道:「那將是孩兒求之不得的事,孩兒像爹般對做皇帝不大提得起興趣,只可惜被宋缺一口回絕。」   杜伏威點頭道:「那爹放心哩!宋缺說一就一,說二便二,出口的話從沒不算數的。」   徐子陵問道:「爹準備到哪裡去?」   杜伏威微笑道:「爹正要到陳留見我杜伏威的兩個好孩兒,研究控制大江的策略,你們有什麼意見?」   寇仲道:「這方面宋閥主早胸有成竹,爹不如繼續北上,到陳留與閥主碰頭,坐下來摸著酒杯底談笑間決定大江的命運,爹當然比宋缺對大江的形勢有更深入的認識。」   杜伏威哈哈笑道:「我對天刀慕名久矣,今天終有見面的機緣。」又訝道:「你們趕得這麼急?究竟要到何處去?」   寇仲湊到他耳旁,聚音成線說出取漢中而攻長安的大計,連楊公寶庫的秘密,也沒有絲毫的隱瞞。   杜伏威動容道:「你們竟有此著妙計,因緣巧合處,令人感歎,何愁霸業不成?想起當年我為寶庫認識你兩個小子,到今你們憑寶庫掌握天下的命運,世事之離奇變幻,莫過於此。」   接著欣慰萬分的道:「你們是真的當我杜伏威是你們的老爹,否則絕不肯透露這天大的秘密。」   寇仲道:「人心險惡,孩兒們混了這麼多年,學曉不輕易信人,但爹怎同呢?我們是絕對的信任你,敬愛你!」   杜伏威親自為兩人斟酒,再乾一杯,正容道:「我兒和宋缺的結合,令天下形勢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南方諸雄已不足為患,只餘被逐一殲滅的命運!現在關鍵處在於巴蜀的去向,誰能控制巴蜀,等若控制大江,巴蜀易守難攻,自古以來是戰亂中偏安之地。如被李淵得之,可以之為基地建設水師,順流沿江擴展勢力,佔領戰略據點;若我們得之,可直接威脅關中李唐的存亡。所以巴蜀不但是必爭之地,更是非爭不可。」   寇仲沉吟道:「現在洛陽落入李淵手上,若依巴蜀群雄與師妃暄的協議,巴蜀須歸附李唐,我們要控制巴蜀,必須先取漢中,始有籌碼迫解暉投降。」   杜伏威道:「據我所知,解暉仍是舉棋不定,因當地四大異族的族長均傾向宋缺,且宋家一向控制蜀郡的鹽貨,宋缺說一句不,沒人敢運半粒海鹽到蜀郡去。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我公然表示全力助你,仲兒或可不費一兵二卒,迫解暉就範。那時仲兒可以奇兵突襲長安,不用因攻打漢中張揚其事,攻李淵一個措手不及。至於襄陽和附近諸城,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喜道:「爹所說的非常有道理。」   杜伏威歎道:「爹自有你兩個孩兒後,心境變化很大,想起兩手血腥,便想多作點好事積積陰德。我的提議是為蜀郡的百姓著想,解暉觸怒宋缺實屬不智,宋缺雖因女兒的關係不會要解暉家破人亡,卻肯定會迫解暉退隱,流血衝突在所難免。漢中是解暉的地盆和主力所在,攻陷漢中等若擊垮解暉。解暉真不知自愛,宋缺豈是好惹的。」   徐子陵道:「解暉當年與師妃暄協議之時,並不曉得宋閥主會全力支持寇仲。」   杜伏威冷哼道:「可是解暉並沒有徵詢宋缺的意見,正犯宋缺大忌,而宋缺當時仍支持李密,解暉此舉擺明是看風駛舵,而宋缺最痛恨的就是這類不顧惜義之徒。」   徐子陵欲語無言,想起嫁給解暉之子解文龍的宋玉華,心中暗歎。   寇仲點頭道:「孩兒明白,我會到成都打個轉,向解暉痛陳利害,若他仍冥頑不靈,只好救他吃足苦頭。」   杜伏威道:「現在南方兵馬中,只蕭銑、輔公佑還有一戰之力,不過只要我們奪得江都,輔公佑那畜牲將被我們重軍包圍,動彈不得。林士宏和沈法興正力抗宋智,誰都曉得他們非是宋智敵手,死期屈指可數。只要巴蜀落入我們之手,蕭銑只餘待宰的厄運,再破關中,天下將是我兒寇仲的天下,讓我們再喝一杯,預祝我們揮軍攻陷長安,完成不朽的大業。」   與杜伏威分道揚鑣,風帆繼續西上,船首插上杜伏威贈送的江淮軍旗幟,與少帥軍旗迎風拂揚,果然免去很多麻煩。經過丹陽水域時,遇上的非是輔公佑的水師,而是杜伏威旗下的戰船,可知杜伏威成功控制這段河道,壓得反叛他的輔公佑抬不起頭來。   過歷陽後,徐子陵和寇仲告別雷九指等人,離船登岸,依當年傅君婥領他們逃避宇文化及追殺的路線,往傅君婥埋下香骨的幽谷馳去。當到達昔年傅君婥為拯救他們,不惜犧牲性命勇退宇文化及的高山之頂,已是日落時分。   寒風呼呼,不由遙想起該夜驚心動魄,令他們終生抱憾的一戰。   黑沉沉的濃雲垂在低空,星月無光,山頭掉光葉子的大樹,在寒風下毫無抗拒之力地隨風扭垂,山野深處偶還傳來寒鴉淒切的哀啼,更添兩人心中愁思追憶。   寇仲頹然在一個淺洞前坐下,就是在那裡,他們偷窺傅君婥和宇文化及的生死決戰,道:「我忽然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任人如何努力,最後還不是落得一杯黃土,人生的苦苦追求,骨子裡有何意義可言。」   徐子陵移到崖緣,前方是在茫茫黑夜中起伏重疊的峰巒、呼號的北風、刺骨的寒意,令寇仲的語氣更充滿絕望、失落和無奈。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寇仲,他是個感情極端的人,內心並不像他外表般的堅強,在洛陽之戰中他面對不斷的傷亡和死別,將他的情緒推至最低點,至乎後悔走上爭霸之路。此刻重回心傷魂斷的舊地,被勾起久被埋藏對傅君婥之死的哀痛,遂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觸。   戰爭是個看誰傷得更重的可怕遊戲,寇仲雖得宋缺之助扭轉必敗的形勢,但已深深受到精神上的重創。   寇仲的聲音傳進他耳內道:「假若我們沒有得到《長生訣》,到今天我們仍是揚州城內的混混兒。可是命運就是如此,娘因而在風華正茂時失去寶貴的生命。唉!老天爺要我們走上這樣一條崎嶇不平的路,有甚麼意思呢?」   徐子陵迎風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坐在這裡怨天怨地不是辦法,因為從古至今,從沒有人能掌握天命天意這類秘不可測、虛無飄渺的事情。唯一辦法是積極地對待已成事實的過去,勇敢闖向茫不回知的未來。過去的事永不能挽回,只要我們不辜負娘對我們的期望,令中土能和娘的祖國和平共處,娘在天之靈可以含笑安息。」   寇仲慘笑道:「子陵!我真的很痛苦,痛苦至我根本不明白為甚麼會如此失落沮喪?而矛盾的是最艱難的日子該成過去,但我卻半點感受不到勝券在握的快樂。反是在面對生死的戰場上,我因無暇想及其他,日子尚好過點。唉!不知如何,當船駛經娘當日救起我們的水域時,我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想到即使得到天下,事實上仍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任何事,而我將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再與快樂和幸福無緣。」   徐子陵轉過身來,迎上他熱淚滾動的雙目,歎道:「直到此刻,我才真真正正相信你是深愛宋玉致的,正因失去她,所以你感到甚麼爭霸天下,再無半丁點的意義。可是你卻再無退路,必須率領少帥軍,堅持至最後的勝利。」   寇仲熱淚泉湧,把臉埋進雙手裡,失聲痛哭,全身抽擂,受壓制的情緒,像洪水破堤般一發不可收拾。   徐子陵曉得他不但為傅君婥悲泣,為宋玉致對他的永不諒解傷心欲絕,更是為因他拋頭顱灑熱血壯烈犧牲的將士流淚!心中惻然,移到他身旁坐下,探手按上他背上,柔聲道:「我明白你因何哭得這麼淒涼,相信我,只要你有決心,曉得你真正的夢想是甚麼,總有辦法達到。」   寇仲抬起滿臉淚花的臉孔,停止哭泣,淒然搖頭道:「子陵不用安慰我,我已痛失得到幸福的機會。現在事情的發展,再不受我控制,我不但要對少帥軍負責,對宋缺負責,更要對天下倒懸的老百姓負責。個人的得失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擺在一旁。當日玉致離開後,我瞧著軍隊開赴東海,早把自己的處境瞧通瞧透。那時當然不敢當眾痛哭,所以要留到在娘前放肆。本想捱到娘的墳前哭個痛快,豈知到這裡已忍不住。」   徐子陵抽抽他肩頭道:「我不信你的分析,命運是出人意表的,試想想,你有多少預測證明是對的呢?唉!我們去見娘好嗎?」   寇仲抹拭淚漬,語氣回復平靜,道:「我還想多坐一會兒。」   徐子陵只好陪他默坐。   寇仲向他瞧來,好半晌道:「我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料子,對嗎?」   徐子陵凝望山頭上的夜空,淡淡道:「你或者不是當皇帝的料子,但你卻有冶好國家的本質,因為你沒有任何私心。以後只要你選賢任能,武功又足以鎮懾塞內外,大亂後必有大冶,所以我雖厭惡戰爭,仍是別無選擇的支持你,現在更要想方設法治療你受創的心兒。你很快沒事哩!大喜大悲,在你來說是家常便飯。」   寇仲苦笑道:「還說是兄弟,又來耍我。不過哭一場後舒服多哩!你說得對!個人的榮辱得失比起萬民的苦難,算哪碼子的一回事。」   徐子陵道:「多說兩句粗話你會更舒服點。」   寇仲破涕為笑道:「他奶奶的熊,你真明白我。坦白說,你有沒有預感我將來會和致致有個幸福快樂的結局?」   徐子陵把他硬扯起來,勉強笑道:「從遇上你的第一天,便知道你是個有運氣有運道的大傻瓜,只可惜我不懂看相,故沒看出你竟有帝皇運。來吧!別忘記我們此行是有特別的任務。」   寇仲探手摟著他肩頭佯怒道:「你要哄我也該哄得像樣子點,當我是三歲孩兒嗎?唉!我對你有個不情之請,希望陵少不要拒絕。」   徐子陵愕然道:「說吧!」   寇仲沉吟片晌,口齒艱難的說道:「我想請兄弟你幫個忙,去見致致,告訴她我深切懺悔以前的行為,而我由始到終都是深愛著她,不能忍受失去她的內心痛苦,更不願她因我的劣行毀掉下半生。」   徐子陵皺眉道:「你認為這樣做有用嗎?你該曉得她的性格,她對事物的觀察和判斷力,是你和我望塵莫及的。希白說得對,只有以實際的行動,表達你對她的愛意,把她感動至忘掉過去一切不愉快的事,你和她之間始能有轉機,其他一切只是徒勞。」   寇仲勉力站直虎軀,苦笑道:「何來這樣的機會呢?」   徐子陵沉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現在別無選擇,須擱下兒女私情,專心一志令天下回復統一和平。玉致小姐是明白大體的人,當認識到你所作所為,均是為萬民福祉,說不定會回心轉意。」   寇仲精坤大振,點頭道:「對!這是唯一的方法,她因不想僚人被捲入戰爭漩渦中,所以反對宋家出兵,若我能創造天下和平,她當然會有不同看法。」   徐子陵道:「眼前尚有緊迫的事,可使你和她改善關係,就是設法解決巴蜀的問題,愈少血流,玉致小姐愈明白你非是好戰和破壞和平的人。」   寇仲雙目重現光輝,仰望黑沉低壓的夜空,沉聲道:「對!幸得你提醒。戰爭太可怕哩!誰都消受不起,可免則免。坦白說,洛陽之戰後,我心中充滿復仇的意念,所以當我以為老爹那兩艘戰船是輔公佑的水師時,心中竟生出不耐煩,有大開殺戒之意。不過剛才痛哭一場後,本是充塞心中的仇恨雲散煙消,想到李世民亦是身不由已。不過無論如何,我是絕不會放過李元吉的,還有李建成,因為殺李建成是楊公死前的吩咐。」   徐子陵似聽到長安城內激烈的嘶喊和戰鬥聲,在目前形勢的發展下,沒有人能改變這幾已注定的未來命運。 第八章 攻心之道   寇仲頹然步出小茅屋,來到在傅君婥墓碑前呆立的徐子陵旁,苦笑道:「我沒法說服他,他就像枯坐至心如死灰看破世情的老僧般,世上沒有能令他動心的事物,我還以為憑我三寸不爛之舌,怎都可說動他,此刻始知自己錯得多麼厲害。」   徐子陵心中暗歎,當他見到宋師道不但為傅君婥立碑,更在其旁自建簡陋的茅舍,擺明是要長伴心上人之旁,早知大事不妙,偏又毫無辦法。   寇仲懊悔道:「我們實在不應告訴他這小谷的位置。他的爹說得對,你最心愛的女人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今趟怎辦好?」   徐子陵雙目凝望沒有寫上任何文字的空白墓碑,沉聲道:「你和二哥說過甚麼?」   寇仲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我說盡一切能想到的好話,例如須他幫忙勸美人兒場主站在我們這一邊諸如此類,都給他一口回絕。他還說對在小谷的生活,感到無比的滿足。我開始懷疑商秀珣對他的吸引力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徐子陵雙膝下跪,重重叩三個響頭,起立道:「我試試看!」   寇仲道:「說不動他我們只好離開,這種事是沒法勉強的,必須他心甘情願。」   徐子陵點頭答應,往亮起一點燭光的小茅舍走去。   茅舍內床几椅桌具備,全是宋師道親手製造,簡單結實,宋師道安坐椅上,面色平靜,卻明顯比前消瘦,使人感到幽谷清苦的生活。   徐子陵在另一椅子坐下,與宋師道隔著小木幾,淡淡道:「我在龍泉城街頭巧遇妃暄,她一句無心的話,把我的命運徹底改變過來,更使我在龍泉有一段畢生難忘,既神傷魂斷又是無比美麗動人的回憶。」   宋師道訝然往他瞧來,劍眉輕皺道:「子陵當說客的本領確比小仲高明,令我不由生出好奇心,很想知道師妃暄說的一句是甚麼話。」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是要說服二哥去做任何事,只是怕二哥重蹈我的覆轍。沒有妃暄那句話,我可能永遠不曉得自己錯過甚麼,辜負自己的生命倒沒甚麼要緊,因為那是自己找的,自應承擔一切後果,付出代價,但辜負別人,卻是不可原諒的錯失。」   宋師道發呆片晌,歎道:「說吧!師妃暄究竟說甚麼?」   徐子陵沉迷在當日美麗而傷感的回憶中,雙目射出緬懷的神色,輕柔的道:「她說我從不懂得去為自己打算,我卻誤以為她指我沒有追求她的勇氣。就是這個美麗的誤會,使我壓抑不下對她的愛意,與她發生一段純粹是精神上,始於龍泉、止於龍泉的熱戀。除寇仲外,沒有人曉得此事。我本不打算告訴第三個人,今晚在娘的身旁,忍不住向二哥傾訴。」   宋師道露出深思的神色,好一會舒出一口氣低聲道:「為何要告訴我?難道你認為我該去爭取商秀珣嗎?」   徐子陵柔聲道:「這只是故事的啟端,妃暄這個勸告,是對我和石青璇的關係有感而發的。一直以來,我不敢對師妃暄有任何妄念,既怕被她看輕,更怕壞她清修,可是當愛火燃起時,發覺所有的人為抑制都是徒然。」   宋師道迎上他的目光,問道:「那你後來有沒有遵從師妃暄的忠告?」   徐子陵目光投往以小石鋪砌凹凸不平的地面,緩緩道:「妃暄之所以有此忠告,是因為曉得我沒有到幽林小谷見青璇,竟不辭而別,卻不知我因誤解青璇,以為她對我沒有愛意,心灰意冷下黯然離蜀!可是當我再到小谷探望青璇,才曉得自己差點錯過生命最大的轉機。若沒有妃暄的忠告,我和青璇將隻影形單的各自渡過餘生。」   宋師道雙目射出複雜的神色,劍眉輕皺道:「子陵是玲瓏剔透的人,怎會對青璇有此誤會?」   徐子陵歎道:「因為她告訴我要保持獨身的生活,這句話對我造成嚴重的傷害。事後想起來,我始知道自己對她的鍾情深愛,絕不在妃暄之下。我和妃暄的事已告終結,若我不去爭取青璇,只證明我對她的愛仍未足夠,真正的愛是可以推倒任何人為的障礙,並可以為對方作出任何犧牲的。」   宋師道一顫道:「我明日你這番話的用意,唉!我該怎辦呢?」   徐子陵道:「二哥勿怪我過於坦白,娘只是二哥不能自拔的一個既美麗又悲痛的夢!我和寇仲敢肯定娘對二哥很有好感,所以帶我們應邀登上二哥的船,只恨時間根本不容你們間有發展的機會。二哥和娘有些像我和妃暄,始於丹陽,止於大江。假設娘沒有死,由於高麗和我們間的民族仇恨,她恐怕會像妃暄般對二哥有同樣的忠告,現在只是由我和寇仲代她說出來。二哥到小谷隱居伴娘,為的是自己,若二哥肯隨我們到飛馬牧場去爭取,為的卻是商秀珣,而那就要看二哥對商秀珣的愛有多深。至於事情的成與敗,便是次要。」   宋師道沉沉的呆望著地面,倏地抬起,雙目芒光閃閃,斷然道:「我隨你們走一趟飛馬牧場。」   徐子陵道:「不是隨我們去,而是二哥單刀赴會,以顯出二哥的誠意和勇氣。」   宋師道為之愕然時,一直在外竊聽的寇仲旋風般衝進來,嚷道:「我為二哥收拾行裝,立即起程。」   寇仲和徐子陵把宋師道送抵飛馬牧場山道的入口處,告別分手,趕往巴蜀。   寇仲尚是首次入蜀,既心儀蜀道難行的險峻奇景,又不想錯過三峽雄奇的風光,猶豫時,徐子陵為他作出選擇道:「將來若你一統天下,必會往巴蜀集結水師,順道滅蕭銑,而不會自討苦吃走蜀道,所以今趟還是享受穿山過嶺的樂趣吧!」   寇仲有感而發道:「自離揚州後,我們尚是不用偷偷摸摸,左閃右躲的到某方去,這感覺是多麼動人。」   議定後兩人循徐子陵當年入蜀的路線,先抵大巴山東的上庸城,入住客棧養足精神,準備明早登山入蜀。   此城本在朱粲的手上,現下因朱粲敗亡而形勢曖昧,由地方勢力主持大局,採取觀望的態度,暫保中立。   兩人到澡堂痛快的浸沐一番後,徐子陵回房打坐,寇仲則往外打聽消息,半個時辰後回來道:「此地確是千奇百怪,層出不窮,無論如何荒誕的話,都有相信的人和市場。」   靜坐一角的徐子陵瞧著神情興奮的寇仲大字平攤連靴不脫的往床上躺下,皺眉道:「這是你今晚睡的床,對嗎?」   寇仲呵呵笑道:「陵少何時變得這般愛潔起來,定是因認識妃暄這粒塵不沾的美人兒後養成的習慣。」   徐子陵沒好氣道:「少說廢話,甚麼消息令你如此興奮?」   寇仲在床沿坐起來,欣然道:「老爹沒有誆我們,他已向天下公告全力支持我統一天下,消息轟動這個偏遠的小城,街上沒有人說的話可離開此話題,把李小子攻陷洛陽的威風全掩蓋過去。另外最多人談論的是宋缺,大部分人均相信宋缺肯兵出嶺南,天下再非是李家的天下。更精采處是我在這裡的聲譽極佳,人人都說我少帥國的人民不用納稅,不用被迫當兵。哈!不是不用課稅,是稅額輕許多而已!」   徐子陵不解道:「這些不算得是謠言,為何你說謠言滿天亂飛?」   寇仲欣然道:「我是把謠言經我的小腦袋過濾挑選後告訴你,當然沒有人更比我曉得孰真孰假。我不敢肯定的是巴蜀的情況,有個從巴蜀商旅聽回來的消息是解暉不理四大族的反對,一意孤行召唐軍入蜀,希望這是謠傳,否則戰亂難免。」   又笑道:「若這還不夠離奇,尚有另一版本,就是西突厥與李世民暗結聯盟,對抗東突厥的頡利和我們的兄弟突利,教人聽得啼笑皆非,李世民哪有機會和西突厥扯上關係。」   徐子陵沉聲道:「你好像忘記雲帥曾到長安。」   寇仲微一錯愕,點頭道:「我真糊塗,雲帥是西突厥的國師,以他的手段才智,入寶山理該不肯空手而回。只要透過長安聚族而居的波斯商,可神不知鬼不覺的與李世民秘密會面。」   徐子陵不解道:「這樣一則理應屬最高機密的消息,怎可能從巴蜀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傳出來?」   寇仲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空穴來風,非是無因,據傳解暉之所以敢一意孤行,不理四大族的反對,正因有西突厥人和黨項兩大西邊異族在撐他的腰,所以現時獨尊堡不時見到大批西域人出入。」   徐子陵皺眉道:「這會大增我們說服解暉的困難度。」   寇仲拍床道:「李世民這一手真漂亮,透過巴蜀西面的外族控制解暉,難怪解暉敢冒開罪我未來岳父之險,因他有說不出口來的苦衷。」   徐子陵搖頭道:「我從希白處聽過他行事為人的作風,絕不似因受威脅屈服的那種人,內中應另有曲折,說到底我們並不瞭解解暉。」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宋缺首要攻佔的兩個目標,分別是漢中和襄陽。若取漢中,對解暉可說是不留絲毫餘地,可知他老人家沒有與解暉談判的興趣,因曉得解暉選擇站在李世民的一方。不知解暉用的是甚麼兵器?他在江湖上的名聲地位接近我未來岳父,該不會是等閒之輩。」   徐子陵道:「只從安隆對他的畏敬,可知他無論如何窩囊亦有個底限。至於他用甚麼兵器,我不清楚。」   寇仲苦笑道:「我們盡量避免流血的努力可能會完蛋大吉,只能比看誰的拳頭狗硬。」   徐子陵搖頭道:「為了玉致和二哥的大姊宋玉華解夫人,我們怎可輕言放棄?我們更要為無辜的百姓著想。」   寇仲陪笑道:「是小弟胡說八道,待我想想!唉!真抱歉,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看來只好隨機應變。」   徐子陵同意道:「我的腦袋像你般空白,唉!這叫節外生枝,頗有令人措手不及的無奈感覺。」   寇仲歎道:「誰叫我們的對手是李世民,主動永遠掌握在他手上,此著極似他一貫的作風。唯一令人難解者,如此見不得光的事,為何竟變成滿天飛的一項謠言?如傳入李淵耳內,李淵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徐子陵沉吟道:「我有直覺這非是無中生有,而是有人故意洩漏,目標是打擊西突厥或李世民。因為任造謠者想像力如何豐富,仍該聯想不到李世民與西突厥的統葉護有秘密協議。」   寇仲歎道:「假如事情屬實,李世民真教人失望,那與勾結頡利有甚麼分別?」   徐子陵道:「當然大有分別,在塞外的草原爭霸上,西突厥的統葉護一向屈處下風,假若統葉護向頡利投降,中原將要同時應付從北疆和西疆入侵的敵人。所以支撐西突厥,以夷制夷,是戰略上的需要。」   寇仲冷哼道:「說不定李世民另有私心,見形勢不妙時可立刻溜往巴蜀,連西突厥以抗唐室中央。他奶奶的熊,我的原則是絕不容任何外族踏出我漢土半步。」   徐子陵苦笑道:「實情如何,我們到成都弄清楚情況再說吧!或者事情並非如我們想像般那樣。」   寇仲道:「我們該秘密潛入成都,還是大模大樣的經門關入城?」   徐子陵道:「悉從尊便,成都仍非李家的天下,由解暉和四族攜手統冶,諒來解暉不敢隨便動粗。」   寇仲笑道:「動粗又如何?我兩兄弟再非初出道的嫩哥兒,甚麼場面沒見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奶奶的熊,若解暉敢強來,我們何須客氣?」   徐子陵道:「又來哩!小有成就立即氣焰十足,豈是大將之風,我們現在是來求和而非求戰。」   寇仲雙目精芒電閃,沉聲道:「我不是小勝而驕,只是人變得更實際,沒有強大的武力支持,誰有興趣聽你的話,能戰而後能和。我所謂的向解暉痛陳利害,『利』是指他可保家安蜀,『害』則是家毀人亡。我要他認識到縱使非是大軍犯境,我們兩兄弟足可鬧他一個天翻地覆,不但和他鬥力,更與他鬥智。」   徐子陵默然片晌,終同意道:「我雖不願意承認,但你提出的方法可能是唯一的方法,就這麼決定吧!」   寇仲道:「假若解暉搶先一步,將漢中拱手送與李淵,那時說什麼都是廢話,我們該怎辦?」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道:「希望老爹支持你的消息先此一步傳到巴蜀,因為解暉和老爹的降唐,都是由妃暄從中穿針引線,老爹的毀諾對解暉會是一個啟示,令他三思而行。」   寇仲道:「李淵殺李密實是大錯特錯的一著,李元吉當眾處決竇建德更是一錯再錯,且顯示李世民在現今的情勢下無力維護向他投誠的人,而李淵更是毫不念情。巴蜀能否避過戰禍,決定權不在我們,而在解暉手上。」   徐子陵道:「抵成都後,我們要設法和解夫人碰個頭,這可對事情有進一步的瞭解,鄭石如應可在這方面幫我們的忙。」   寇仲一呆道:「你是說『河南狂士』鄭石如?他和致致的大姊有何關係?」   徐子陵解釋道:「他的心上人是我們認識的長江聯女當家鄭淑明,她是解夫人的閨中密友,可為我們作出妥善安排。」   寇仲雙目燃亮,道:「幸得你提醒,大江聯結合在長江混的六個有勢力的幫會門派,影響力不容忽視,若鄭淑明肯站在我們一方,對解暉會生出龐大的壓力。」   徐子陵點頭道:「你可以試試看,鄭石如是你未來岳丈的崇拜者,會對大江聯曉以利害,有利你遊說成功。更要爭取且是可以爭取的是羌、瑤、苗、彝四族,他們一向支持宋缺,有他們與你站在同一陣線,解暉應是獨力難支。」   寇仲從床上跳將起來,嚷道:「我再沒有絲毫睡意,不如找間飯館餵飽肚子立即動程,免致錯失時機。」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好吧!」兩人收拾好簡單的行李,離開客棧,填滿肚子後,踏上入蜀的旅程。 第九章 騎虎難下   寇仲為徐子陵斟滿一盅茶,欣然道:「請陵少用茶,天氣這麼冷,趁熱喝啊!」   徐子陵訝道:「為何忽然變得這麼客氣?」   兩人黃昏時完成蜀道之旅,踏入蜀境。以他們的體能也感不支,就在入蜀境後的一個驛站的簡陋旅舍投宿,梳洗換衣後到食堂用飯。食堂只得他們一台客人,夥計奉上飯菜後不知溜到哪裡去,寒風呼呼從門縫窗隙吹進來,故寇仲有天氣寒冷之言。   寇仲摸摸再吃不下任何東西的鼓脹肚子,笑道:「我是感激你走蜀道的提議,使我樂在其中,暫忘戰爭之苦,另一方面是借你來練習謙虛,免致小勝而驕,變成妄自尊大的無知之徒。唉!不知是否得不到的東西最珍貴這道理可照搬過來用在做皇帝上,我真的愈來愈不想做皇帝,那怎及得上與陵少無拘無束遊山玩水的樂趣,當坐上那龍座時只是蓋章畫押已忙得烏煙障氣。」   徐子陵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現在是勢成騎虎,難道著玉致做別人的皇后嗎?」   寇仲重提道:「我真怕漢中已落入李淵之手,事情將難以善罷。咦!有人來!」   蹄聲自遠而近,由官道傳來,際此嚴寒天時,蜀道商旅絕跡,蹄聲忽起,兩人均有衝著他們來的感覺。   徐子陵細聽道:「七至八騎,趕得很急。」   馬嘶響叫,顯是來騎收韁勒馬,在旅館外下馬。   有人低喝道:「你們在外面放風。」   寇仲愕然道:「聲音熟悉,究是何人?」   徐子陵目光投往緊閉的大門,大門「嘎」一聲被來者推開,寒風湧入,吹得食堂數盞風燈明滅不定。   寇仲定神看去,一拍額頭與徐子陵起立相迎,笑道:「難怪這麼耳熟,原來是林朗兄!」   林朗先把門掩上,施禮道:「林朗謹代表我們烏江幫老大沙明恭迎少帥和徐爺。」   徐子陵想起當日從水路離開巴蜀,由侯希白安排坐上林朗的船,就是在那趟航程遇到韓澤南一家二口,還有雷九指,被賴朝貴騙掉身家的公良寄,他和寇仲、雷九指遂聯手為公良寄討回公道。   眼前驟現故人,種種往事如剛在昨天發生,心中歡悅,笑道:「大家兄弟,說話為何這麼見外,坐下說。」   林朗哈哈一笑,欣然坐下,瞧著寇仲親自為他取杯斟茶,道:「小弟適才是代表敝幫說話,當然要依足禮數。能認識兩位,是我林朗一生最引以自豪的榮幸。」   寇仲放下茶壺,微笑道:「我們還不是人一個,不會長出三頭六臂,一時是兄弟,終生是兄弟,來喝一杯!」三人以茶當酒,盡勝盡興。   寇仲道:「何不把林兄的兄弟喚進來避風?」   林朗道:「一點小苦頭都吃不消,怎出來混?何況我們的話不宜入第四者之耳。」   徐子陵問道:「林兄的時間拿捏得非常準確,像是和我們約定似的。」   林朗道:「自雷大哥通知我們兩位會來巴蜀,我們一直密切留意入蜀的水陣兩道,還是我最有運道,只等兩天,就碰上兩位爺兒。」   寇仲故作不耐煩道:「又來哩!甚麼爺前爺後、爺長爺短的?他叫小徐,我叫小寇,你叫小林。哈!小寇有點不安,像當小毛賊似的,還是小仲或阿仲吧!」   林朗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感動的道:「能交到像徐兄和少帥兩位的朋友,確是我的福氣。」   徐子陵道:「成都發生甚麼事?因何要在我們到成都前先一步截著我們?」   林朗道:「巴蜀現在的形勢非常緊張,宋缺的水師在我離成都的前一天以壓倒性優勢兵不血刃的進佔瀘川郡,把解暉的人全體逐出,以後任何人想從水道離蜀,都要得宋家軍點頭才成。」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宋缺用兵確有鬼神莫測的本領,要知瀘川位於成都之南,處於大江和綿水交處,從那處逆江發兵,兩天可開至成都,緊扼成都咽喉。瀘川失陷,解暉勢被壓至動彈不得。看似簡單的行動,其中實包含長年的部署和計劃,攻其不備,令瀘川郡解暉方面的人馬全無頑抗的機會。   寇仲道:「解暉有甚麼反應?」   林朗道:「當然是極為震怒,宣佈絕不屈服。刻下正從各地調來人手,防衛成都。更在與四大族談判決裂後,下令四大族的人離開成都,巴蜀內戰一觸即發。雷大哥和侯公子怕他引入唐軍,又怕你們不明白情況冒然入城,所以著我們想辦法先一步通知兩位。」   徐子陵大感頭痛,難道寇仲一語成讖,巴蜀的事只能憑武力解決,看誰的拳頭硬?   寇仲沉聲道:「解暉是否意圖重奪瀘川。」   林朗露出不屑神色,冶哼道:「他能保著成都已相當不錯,豈敢妄動?不過若唐軍入蜀,形勢卻不敢樂觀,成都雖位處平原,因城高牆厚仍不易攻破。」   他顯然站在寇仲的一方,從這身份角度看巴蜀的情況。   寇仲道:「入蜀前,我們聽到消息指李世民和西突厥的統葉護結盟,所以統葉護夥同黨項助李世民保巴蜀,是否確有其事?」   林朗道:「的確有這謠傳,卻無人能分辨真假。不過八蜀四周崇山峻嶺環繞,北有秦嶺、巴山,東為巫山阻隔,西有嶼山千秋積雪,南則武陵、烏蒙山脈綿互,成為隔絕的四險之地,惟只陸路的蜀道和三峽水道作交通往來,西塞外族即使有意沾手巴蜀,亦有心無力。」   徐子陵道:「那是否有大批西突厥和黨項的人出入獨尊堡呢?」   林朗道:「近日成都是多了一批西域人,但不清楚他們與解暉的關係,他們包下五門街的五門客棧,人數在五十人間,有男有女。」   頓頓後冷哼道:「解暉不自量力,竟妄想對抗宋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以前還說李唐聲勢與日俱增,一時無兩,宋閥偏處嶺南,鞭長莫及。可是現在少帥軍助守洛陽一戰以寡抗眾,雖敗猶榮,且沒有失去半分土地,宋缺更率大軍出嶺南支持少帥,杜伏威又公開宣佈站在少帥一方,天下形勢逆轉,沒有人能明白為何解暉仍投向殺李密誅建德的李淵。」   寇仲愕然道:「消息傳播得這般快,你老哥好像比我更清楚情況。」   林朗點頭道:「確有點奇怪!以往有關蜀境外的戰爭情況,要經過頗長的一段時間事情才會逐漸清晰,但今趟有關少帥征南伐北的彪炳戰績,卻是日日新鮮、源源不絕,最後證實非是謠言。」   徐子陵暗讚石之軒掌握宋缺心意的精準,借消息的傳播把天下人民潛移默化,種下寇仲仁義無敵的形象,蓋過李世民的鋒頭,展露李淵的不仁不義,此正兵法最高境界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精采絕倫的運用,宋缺在這方面的手段出神入化,教人歎為觀止。以往李世民所到處人人望風歸附的日子,在寇仲冒起後,將一去不返。   林朗續道:「尤其是杜伏威宣佈江淮軍投向少帥,令解暉陣腳大亂,羌族的『猴王』奉振、瑤族的『美姬』絲娜、苗族的『鷹王』角羅風、彝族的『狼王』川牟尋聯合表態支持宋缺,導致與解暉關係破裂,到宋缺佔領瀘川,解暉不理兒子反對,一意孤行要把四族的人逐離成都,號召成都人支持他,當然是反應冷淡。聽說他下面很多人不同意他的主張,認為巴蜀至少該維持中立。」   寇仲不解道:「他有甚麼本錢?」   林朗不屑道:「他哪來抗宋缺的本錢?現時在成都屬他獨尊堡系統的人馬肯定不過萬人,比起宋家軍只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據傳解暉派人往長安求援,但遠水難救近火,李唐剛得洛陽,陣腳未穩,又要應付為竇建德起兵復仇的劉黑闥,自顧不暇,解暉選擇忠於李淵,沒人不認為是自尋死路。」   寇仲訝道:「你老哥真有見地,把情況看得如此透徹。」   林朗郝然道:「這消息是由長安方面傳來的,故人人深信不疑。」   寇仲拍桌道:「我的未來岳丈真厲害。」   徐子陵點頭同意,只有他明白寇仲有感而發的這句評語,林朗則聽得一臉茫然。   寇仲沒有向林朗解釋,只道:「成都現下情況如何?」   林朗道:「解暉嚴密控制成都,門關緊張,受懷疑者不准入城,子時後實施宵禁直至天明。雷大哥、侯公子和蝶公子在我們安排下避往公良寄在成都的老宅,所以我必須先一步通知你們,我有辦法把你們弄進城內去。」   寇仲哈哈笑道:「多謝林兄好意,不過我兩兄弟想堂堂正正的入城,愈轟動愈好。」   林朗色變道:「可是解暉人多勢眾,我怕你們會吃虧。」   寇仲瞧徐子陵一眼,見他沒有反對,膽子立即大起來,壓低聲音道:「我們甚麼場面未見過,只要做足準備工夫,我有把握一舉粉碎解暉的信心和鬥志。」   林朗皺眉道:「甚麼準備工夫?」   寇仲欣然道:「這方面由你老哥負責,只須動口而不便動手,把我們要到成都與解暉面對面談判的消息廣為傳播,愈多人曉得愈好。我們在這裡逗留兩天養精蓄銳後始上路,希望到達成都時,成都城內沒有人不知此事。」   徐子陵淡淡道:「何不由你寇少帥親自執筆,修書一封,請人送予解暉,說你在某日某時到訪,要面對面與他作友好的交談,不是更有派頭嗎?」   林朗讚許道:「我只要把投拜帖的事傳開去,更有根有據。」   寇仲抓頭為難道:「可是白老夫子尚未傳我如何寫信的秘訣。」   徐子陵忍俊不住笑起來道:「放著代筆操刀的高手侯公子不用,你當他奶奶的熊甚麼少帥,此叫用人之術,橫豎巴蜀沒人見過你畫押,可一併請希白代勞。」   寇仲大笑道:「我真糊塗,就這麼決定。解暉啊!這將是你最後一個機會,不好好把握,定要後悔莫及。」   與林朗在驛站碰頭約兩天後,寇仲和徐子陵動程往成都,為避人耳目,他們不走官道,攀山過嶺的趕路。當成都在望,天仍未亮,城門緊閉。   兩人藏身在成都東面五里許外一處與林朗約定的密林中,靜候城門開放的一刻。他們盤膝坐在樹林邊緣,感受著黎明前的清寒和寂靜,默默瞧著天色由暗轉明。   寇仲像不敢驚擾四周莊嚴寧和的氣氛,輕輕道:「我現在最害怕的事,是米已成炊,解暉引唐軍入蜀,那就只餘武力解決一途。」   徐子陵搖頭道:「我看解暉不會如此不智。宋缺兵鎮瀘川,是向他發出緊告,只要唐軍入蜀,他立即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擊成都,由於得四大族呼應,解暉確是不堪一擊。成都若入宋缺手內,入蜀的唐軍將陷進退維谷的劣局。」   寇仲皺眉道:「唐軍死守漢中又如何?」   徐子陵淡淡道:「沒有李世民,漢中何足懼哉?」   寇仲沉吟道:「巴蜀可說是關中的大後方,如入我之手,將開啟從南面攻打長安的方便大門,李淵將門出身,該曉得漢中的重要性不在襄陽之下。雖沒有李世民在主持大局,此仗也不容易打。」   徐子陵道:「你是心中有鬼,所以生出李淵不得不護守漢中的瞧法。事實上李淵根本不怕你進軍長安,還歡迎你去送死。當你因攻打長安傷亡慘重時,關中各城諸路唐軍齊發,在正常情況下,少帥軍勢將全軍覆沒。若我是李淵,絕不會抽空長安兵力去守只有長安十分之一規模和防禦力量的漢中城。」   頓了頓續道:「李淵既是將帥之材,該著眼全局,先全力平定北方,蕩平劉大哥的河北餘黨,待風雪過後,分兵南下,攻打彭梁和老爹,這才是正確的策略。誰想得到你有楊公寶庫此一奇著。唉!」   寇仲安慰道:「妃喧絕不是這種人,我有百分百的信心。」   破風聲起,自遠而近。來的是雷九指、侯希白、陰顯鶴和林朗,此時天色大明,城門大開,四人出城來迎接。寇仲、徐子陵起立迎接。   雷九指入林後劈頭道:「你們若不想由城門口直殺到蜀王府,最好由我們設法偷弄你們進去。」   寇仲訝道:「解暉從獨尊堡遷進蜀王府嗎?」   侯希白歎道:「解暉接信後,把獨尊堡的婦孺和族內大部分子弟兵撤往城內的蜀王府,獨尊堡現下只得數十人留守,只是這行動,可看出解暉不惜一戰的決心。成都沒人明白解暉怎會下這麼大的決心,孤注一擲的投向李淵。」   林朗道:「我們在東門交信後,一直留意解暉的動靜,發覺他立即加強城防,還從附近調來人手,我怕他誤會寇兄是向他下戰書。」   侯希白苦笑道:「我代少帥寫的信用辭小心,給足他面子,他該不會看不懂我們求和之意。」   雷九指悶哼道:「解暉冥頑不靈,任你在信內寫得天花亂墜,他看不入眼又如何?」   徐子陵問道:「濾州的宋家軍有甚麼動靜?」   林朗道:「瀘川宋家軍由宋家後起一代著名大將宋法亮指揮,正不住集結物資兵力,又往四周城鎮擴展,北攻成都的意圖非常明確。我們把少帥向解暉投帖問路一事廣為傳播,四大族聞訊後宣佈結成四族聯盟,聲稱歡迎少帥來蜀,弄得成都形勢更趨緊張。」   寇仲皺眉道:「四族在城內仍有據點嗎?」   林朗道:「成都一向是諸族聚居之地,四族在城內勢力根深蒂固,豈是解暉說趕就趕的。現時城內十多個裡坊們控制在四族手上,少帥可說來得時,令解暉暫緩向四族開戰的危機。」   雷九指道:「依我的意兒,你們最好從南門入城,先和四族首領交談,然後設法與解暉坐下來把事情解決。」   寇仲露出充滿自信的微笑,搖頭道:「這只會促成內戰,我仍堅持從東門入城,解暉若然動粗,我會教他大吃苦頭的。」   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準備大開殺戒吧!一旦開始流血,情況將一發不可收拾。」   寇仲從容道:「陵少放心!我們是來求和非是求戰。說到底,由於四大族在旁虎視耽耽,解暉當不敢調動全城人馬來圍攻我們,更何況解暉內部不穩,頂多調派一些心腹手下來動手,我們則進可攻,退可逃。不是我自誇,憑我兩兄弟現在的功力,解暉仍未有留下我們的資格。」   一直沉默的陰顯鶴插入道:「還有我陰顯鶴。」   寇仲笑道:「希望不用陰兄動手助拳,你們先回城內作旁觀者,半個時辰後我和陵少會堂而皇之的從東門入城,看解暉是否屬明白事理的人。」 第十章 世事難料   寇仲和徐子陵談笑自若的沿官道朝東門走,徐子陵固是沒有武器,寇仲因把井中月和刺日弓藏在楚楚為他縫製、曾飽受劫難的羊皮外袍內,表面亦呈兩手空空,沒有絲毫殺伐的意味。   寇仲笑道:「生命最動人的地方,是沒有人能預知下一刻會發生甚麼事,有甚麼變化?像我們現在的情況,入城後解暉會怎樣對付我們,或索性拒絕我們入城,想想他覺有趣。」   徐子陵歎道:「你的膽子愈來愈大,會否是過於自信?以現在的形勢,我們這樣入城,是迫解暉不惜一切的殺死我們,否則他威信何存?」   寇仲不同意道:「解暉終在江湖混過,俗語又有雲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至少解暉會和我們見個面,聽聽我們有甚麼話說。」   接著苦笑道:「若非看在玉致的情分上,我定不會到城內冒險,所以有一線機會,我亦要爭取,希望只須動口不用動手。」   徐子陵沉聲道:「我是因同一理由,陪你做送兩頭肥羊入虎口的傻瓜。不過仍擔心一個不好,會立即觸發解暉跟四大族的內戰。」   寇仲聳肩道:「解暉應不是如此愚蠢的人,所以危與機兩者並存,就看我們的應對。」   城門在望,他們從外望去,不覺任何異常的情況,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沒有平民百姓出入,整條官道空寂無人,只他兩兄弟悠然漫步。   驀地蹄聲響起,十多騎從城門衝出,筆直朝兩人馳來。   徐子陵立定道:「帶頭的是解文龍。」   寇仲退回他旁,凝神瞧去,沉聲道:「見不道解暉嗎?」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見到。   十多騎勒馬收韁,戰馬仰嘶,在解文龍帶頭下,十多騎同時下馬,整齊劃一,人人年青力壯,體型壯碩膘悍,均是土獨尊堡後起一代的高手。   解文龍趨前兩步,來到兩人半丈許處施禮道:「解文龍謹代表獨尊堡恭迎少帥和徐公子大駕。」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這樣的接待,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當然也可能是解暉來個先禮後兵,待他們陷入絕境時方顯露真面目。   寇仲呵呵一笑,還禮道:「解兄不用多禮,折煞小弟哩!我們不請自來,唐突無禮,解兄勿要見怪。」   解文龍忙道:「哪裡!哪裡!」說罷令人牽來兩匹空騎,道:「家父在城中恭候兩位大駕,請讓文龍引路。」   雙方踏蹬上馬,寇仲居中,徐子陵和解文龍策騎左右,在十多騎簇擁下,往東門緩馳而去。   寇仲在馬上向解文龍問道:「嫂子好嗎?」   解文龍可能沒想過寇仲會以如此親切友善的態度語氣跟他說話,微一錯愕,接著神色轉黯,頹然道:「近日發生的每一件事,均是她不願見到的,少帥認為她近況會是如何呢?」   寇仲歎道:「這正是我和子陵來訪成都的原因,希望化戾氣為詳和。坦白說,直至此刻小弟仍不明白大家因何弄至此等田地?」   解文龍目注前方,木無表情的道:「有些事文龍不方便說,家父自會給少帥個明白。」   寇仲聽得心中一沉,照解文龍的神態語調,與解暉和氣收場的機會微乎其微。尚可慶幸的是解暉願意與他們說話,表現出與宋缺齊名的巴蜀武林大豪的氣度。   徐子陵卻於解文龍說這番話時,心中湧起奇異莫名的感覺,似像在城內等待他們的,不只是解暉和他的解家軍那麼簡單,至於還有甚麼人,他卻沒法具體想出來。   三騎領頭馳進門道,守城軍列隊兩旁,排至城門入口處,每邊約五十人,同時高聲舉兵器致敬,揚聲致諾,迥蕩於門道的空間內。可是比起龍泉城外面對金狼軍的千兵萬馬,這種氣勢只屬小兒科。   見微知著,解家軍無可否認是一支精銳的勁旅,非是烏合之眾,能令解暉於隋亡後穩撐著巴蜀的場面,保持偏安,沒人敢來犯。而這情況終被本與解暉關係密切的宋缺打破。   連接城門出口的大街不見半個行人,店舖閉門,充滿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氣氛。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直抵長街遠處負手獨立,際此寒冬峙分,仍只是一襲青衣,外罩風氅的中年人,比對起兩旁全副武裝的戰士,便他有種超然的味道。   此人額高鼻挺,膚色黜黑,神情倔傲冷漠,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裡,自有一股威震八方的霸道氣勢,雖稍遜宋缺那種睥睨天下、大地任我縱橫的氣概,仍可令任何人見而起敬,印象深刻。身上沒佩任何兵器,不過誰也不敢懷疑他具有凌厲的殺傷力。   寇仲和徐子陵暗叫不妙,解暉正是那種絕不受威脅的人,擺出此等陣仗,表明不怕硬撼的鬥志和信心。   解暉隔遠淡然自若道:「本人解暉!歡迎少帥與子陵光臨成都。」   聲音悠然傳來,沒有提氣揚聲,每句每字均在兩人耳鼓內震鳴,單是這份功力,足令兩人生出謹慎之心,不敢大意輕敵,連可從容逃退的信心亦生動搖。   人的名兒,樹的影子,解暉能與宋缺齊名,當然非是等閒之輩。   寇仲在馬上抱拳應道:「堡主於百忙中仍肯抽空見我們兩個未成氣候的小子後輩,是我們的榮幸。」   解暉哈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帥謙虛哩!現在天下誰不曉得兩位大名。」   寇仲為表示尊敬,於離解暉五丈外下馬,其他人連忙跟隨。   空寂的大街本身自有其靜默的壓力,令人有透不過氣的感受。雙方的對話響迥蕩長街,氣氛沉凝,充滿大戰一觸即發的內在張力。   解暉沒有分毫一言不合即動干戈的意思,雙目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凝視寇、徐兩人,又以徐子陵吸引他大部分的注意。其他人仍立於下馬處,由解文龍陪兩人往解暉行去。   寇仲和徐子陵見慣場面,雖處身危機四伏的險地,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態度。   解暉兩眼射出讚賞的神色,大大沖淡原本鬱結於雙目的肅殺神情,微笑道:「兩位千里而來,解某準備好一桌清茶素點,為兩位洗塵。」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既為解暉肯坐下來和他們說話意外,更為是清茶素點而非美酒佳餚百思不得其解。   寇仲暗感不安,卻沒法把握到不妥當在甚麼地方,忙道:「承蒙堡主盛宴款待,大家可以坐下喝清茶,談天說地,人生還有甚麼比這更遐意的事?」   徐子陵一顆心則不受控制的劇動幾下,隱隱預感到某些完全在他們想像之外的事正在前路上等待他們。   解暉現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微一點頭,輕呼道:「開門迎賓!」   「嘎!」   在四人立處,左方一所原是門戶緊閉的菜館大門,中分而開,兩名解家戰士神態恭敬的從內而外的推開大門,動作緩慢穩定,遂分逐寸顯露菜館大堂的空間。   本應排滿桌子的菜館大堂似乎只餘正中一桌,予人異乎尋常的感覺。   可是吸引兩人注意的,卻是安坐於桌子朝街那邊椅上一塵不沾的動人仙子,她正以恬靜無波的清澈眼神,凝望街上的寇仲和徐子陵。   徐子陵甚麼井中月、劍心通明全告失守,虎軀劇震。   寇仲不比他好上多少,猛顫失色驚呼道:「妃暄!」   竟是師仙子重返人世。   她出現得如此突然,出人料外!就像她的色空劍般令人難以招架。   任他們如何思慮周詳,不錯過任何可能性,也想不到會在城內遇見師妃暄。   徐子陵渾體發熱,腦際轟然,心海翻起不受任何力量約束的滔天巨浪。   曾幾何時?他是那麼地渴望可與她重聚,向她傾訴內心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才明白的矛盾和痛苦,懇請她使出仙法搭救他。   曾幾何時?他曾失去一切自制力的苦苦思念她,至乎想過拋下一切,到雲深不知處的靜齋,只為多看她一眼。   沒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可是殘酷的現實卻迫得他默默忍受,原因是怕驚擾她神聖不可侵犯的清修。   在洛陽之戰自忖必死之際,他終忍不住分身往訪了空,透過了空向她遙寄心聲,希望她體諒自己違背她意旨的苦衷。   被楊虛彥重創後,徐子陵再遇石青璇,當他的心神逐漸轉移到她的身上,對師妃暄的苦思終成功由濃轉淡,深埋心底。可是她卻於此要命時刻出現,還關乎到寇仲取得最後勝利的大計。   造化弄人,莫過乎此。   師妃暄仍是男裝打扮,上束軟頭,粗衣麻布,外披綿襖,素白襯素黃,足踏軟革靴,背佩色空劍,神色平和,令人無法測知她芳心內的玄虛。見兩人呆瞧著她,淡然自若的盈盈立起,唇角飄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柔聲道:「少帥、子陵請!」   寇仲和徐子陵像被隱形線索操控著的木偶般,忘記解暉父子,不約而同呆呆地往菜館走去。   本是普通不過的一間食館,立即由凡塵轉化為仙界,全因仙蹤乍現。   解暉父子跟在兩人身後,招呼他們入座。   兩人呆頭鳥般依循解暉指示在師妃暄對面坐下,解暉父子陪坐兩邊。   師妃暄親自為各人斟茶,然後坐下。   菜館除這席素菜和圍桌而坐關係複雜至怎也說不明白的五個人外,再沒有其他人,開門的戰士默默為他們掩門後,退往館子外。   解暉舉杯道:「兩位不論來成都所為何事,一天未翻臉動武,仍是我解暉的客人,解暉就借此一盞熱茶,敬兩位一杯。」   徐子陵避開師妃暄似能透視人世間一切事物的清澄目光,投往清茗,暗歎一口氣,舉杯相應。   寇仲則一瞬不瞬的迎上師妃暄的目光,緩緩舉杯,目光移往解暉,回復冷靜的沉聲道:「我寇仲希望下一趟見到堡主時,還可像現在般坐下喝茶。」   四個男人均是一口喝盡杯內滾熱的茶,師妃暄淺嘗一口,悠然放下茶杯,神態從容自在,似是眼前發生的事與她沒半點關係。   解文龍道:「這些素點均是賤內親手下廚造的,請勿客氣。」   寇仲舉箸苦笑道:「我本食難下嚥,但既是解夫人一番盛意,怎敢辜負。子陵來吧!我們齊捧少夫人的場。」   兩人食不知味的嘗了兩件素點後,解暉歎道:「撇開我們敵對的立場不論,兩位是解某在當今之世最看重的人。單是你們在塞外為我漢人爭光,任何人也要由衷讚賞。」   師妃暄沒有絲毫發言的意思,饒有興致的瞧著神情古怪啃吃東西的徐子陵,秀目射出溫柔神色。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本有千言萬語,要向解堡主痛陳利害,免致我們干戈相見,兩敗俱傷,並拯救巴蜀的無辜百姓。可是妃暄仙駕忽臨,弄得我現在六神無主,不知說甚麼好,不如請妃暄和堡主賜示。」   師妃暄眠唇微笑,不置可否,目光投往解暉。   解暉沒望向任何人,陷進深沉的思索中,雙日射出淒涼的神色,望往門外,不勝感慨的道:「我解暉縱橫天下數十年,從沒懼怕任何人,更不賣任何人的賬,只有兩個人例外。」   解文龍垂首不語,似在分擔解暉心中的痛苦。   寇仲訝道:「敢問這兩位能令堡主不能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目光移向寇仲,變得銳利如刀,沉聲道:「有一事我必須先作聲明,以免少帥誤解,不論兩位是否相信,權力富貴於我來說不外過眼雲煙,毫不足惜。如非天下大亂,我早退隱山林,把家當交給文龍打理,再不過問世事。所以楊廣身亡,我與巴盟締定協議,保持巴蜀中立,免百姓受戰火蹂躪摧殘,靜待統一天下的明主出現。」   聽到解暉這番說話,徐子陵忍不住往師妃暄瞧去,這仙子生出感應似的迎上他的目光,輕柔地頜首點頭,表示解暉說的是由衷之言。   寇仲卻聽得眉頭大皺,不解道:「既是如此,堡主何不繼續保持中立?」   解暉沒有答他,露出緬懷的紳色,回到先前的話題,像喃喃自語的道:「在四十多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那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宋缺為家族押送一批鹽貨來蜀,我則代表族人接收鹽貨。我從未見過像宋大哥如此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人物,使我一見心折,大家結成好友,聯手掃蕩當時肆虐蜀境內的凶悍馬賊,幾番出生入死,並肩作戰,宋大哥曾多次在極度凶險的情況下不顧生死的維護我。而我解暉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宋大哥為我撐腰,無論外面如何紛亂,使沒有人敢犯我境半步,皆因天下人人均知犯我解暉,必觸怒宋缺。天下誰敢開罪宋缺?」   揣測和事實可以相距這麼遠,寇仲直至此刻親耳聽到解暉剖白與宋缺的關係,始曉得自己誤解解暉。這位巴蜀最有權勢的世族領袖並非因戀棧權位背宋缺迎李家,卻是另有原因,關鍵就在宋缺外解暉不得不賣賬的另一人。   會是誰呢?   徐子陵在師妃暄仙跡再現後,只有心亂如麻四個字可形容他的心情。石之軒不幸言中,當李世民陷於生死存亡的關頭,梵清惠不會坐視。   在寇仲和宋缺的陣營外,只有師妃暄明白巴蜀是不容有失,若漢中陷落,寇仲可直接入關攻打長安,而楊公寶庫則令李淵失去長安的最大優勢。   師妃暄現蹤於此,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著。   寇仲的聲音響起道:「我明白哩!敢問堡主,另一位堡主不得不賣賬的人是誰?」   解暉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不勝唏噓的道:「有很多事我不敢想起,現下更不願再提。一直以來,宋大哥是解暉最敬服的人,到現在還沒有改變。若有選擇,我絕不願違逆他的旨意,何況玉華是我最鍾愛的好兒媳。」   解文龍一顫道:「爹!」   解暉舉手阻止他說下去,平靜的道:「另一位就是妃暄的師尊梵齋主,她因秀心和石之軒的事踏足江湖,而我和宋大哥亦因秀心要尋石之軒晦氣,大家相逢於道左,似無意實有緣。她與大哥的一席言談機鋒,我雖只是旁聽者,卻記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更感受到她悲天憫人的情懷,為萬民著想的偉大情操,不敢有片刻忘記。」   接著望向師妃暄,雙目透出溫柔之色,慈和的道:「所以當妃暄為李世民來向我說項,解釋她選擇李世民的前因後果,我是首趟在重要事項上沒徵得大哥同意,斷然答應妃暄開出的條件,為的不是我解家的榮辱,而是天下萬民的福祉,到今天仍不後悔,只痛心得不到大哥的諒解。我最不想與之為敵者,今天卻是我的敵人,但我心中沒絲毫怪責大哥,他有他的立場和看法,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信念。我當然不成,清惠亦無法辦到,我最不願目睹的情況,變成可怕的現實。」   寇仲和徐子陵終明白過來,解暉雖沒說清楚他和梵清惠的關係,顯然他和宋缺均對梵清惠曾生出愛慕之意,但由於梵清惠出世的身份,當然不會有結果,就像徐子陵和師妃暄的關係。試想換過徐子陵是解暉,師妃暄的弟子在若干年後來求徐子陵,他可以拒絕嗎?   徐子陵和寇仲均對解暉觀感大改,感到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輩宗師。   寇仲的目光從解暉移往師妃暄,歎道:「妃暄可知事情到達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雖諒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與李世民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再非我寇仲一個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帥聯軍全體的願望,故一切以能憑武力解決,沒有另一個可能性。」   帥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憑武力來解決吧!」   寇仲和徐子陵聞聲愕然,乏言以對。 第十一章 兵不血刃   師妃暄口雖說動手,神情仍是古井不波,清澄的眼眸閃動著深不可測的異芒,顯示出比在塞外時更精進的修為。但只有徐子陵明白她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如石之軒般令他的靈覺無法捉摸。   寇仲啞口無言迎上她的目光,好半晌始懂失聲道:「妃暄應是說笑吧!你豈是憑武力解決事情的人?」   師妃喧輕柔的微笑道:「話是你說的,當其他一切方法均告無效,例如解釋、勸言、懇求、威迫等等。那除武力外尚有甚麼解決的方法?妃暄是絕不會坐視巴蜀落入少帥手上。」   徐子陵道:「妃暄……」   師妃暄容色平靜地截斷他的話,目光仍絲毫不讓的凝望寇仲,道:「不論子陵以前有千萬個助你兄弟寇仲的理由,所有這些理由均成過去,天下已成二分之局,子陵請勿介入妃暄和少帥間的糾紛。」   徐子陵心中一陣難過,一邊是自己仰慕深愛的玉人,一邊是由少混大的拍檔兄弟,他可以怎麼做呢?忽然間,他重陷左右做人難的苦境。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變回充滿自信無懼天下任何人的少帥,微笑道:「請帥仙子劃下道兒來。」   解暉父子望往師妃暄,露出等待的好奇紳色,顯然他們並不知道師妃暄的「武力解決」是甚麼一回事。   師妃暄從容道:「巴蜀的命運,就由妃暄的色空劍和少帥的井中月決定如何!」   徐子陵、解暉和解文龍無不色變。   寇仲失聲道:「你說甚麼?妃暄不要唬我。」   師妃暄露出無奈的表情,歎道:「這等時刻,妃暄哪還有和你開玩笑的心情。不論你是否答應,這是妃暄唯一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寇仲求助的望向徐子陵,後者以苦笑回報,遂把目光再投往師妃暄,哭笑不得的道:「妃暄有否想過這是多麼不公平!我就算不看陵少的份上,仍無法狠下心腸痛施辣手對付你,甚至不敢損傷你半根毫毛,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必輸掉巴蜀無疑。」   師妃暄淡淡道:「妃暄不是要和你分出勝負,而是分出生死,你若狠不下殺妃暄的心,根本沒當皇帝的資格!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誰不是心狠手辣之輩,凡擋著帝座的障礙物,一律均被清除。」   寇仲苦笑道:「那你挑李世民作未來真主時,是否發覺他有這種特質?」   這兩句話,盡洩寇仲怨憤的情緒。使得只能作旁觀者的徐子陵心有同感,想聽師妃暄有何可令人滿意的回答。   師妃暄平靜答道:「當你為爭取皇帝寶座為最崇高的理想和目標時,會為此作出個人的任何犧牲,唯一分別只有你當皇帝的目的是為滿足一已的野心,還是為天下萬民著想。妃暄可以狠心殺你,正因我為的是百姓蒼生,可為此作個人的任何犧牲,包括永遠不能進窺天道,又成終生歉疚。」   解暉擊桌讚歎道:「說得好!只有清惠能栽培出像妃暄般的人物。」   寇仲沉聲道:「妃暄可知若在洛陽之戰時我被你挑選的天子宰掉,隨之而來的將輪到你那個李小子被人宰。」   帥妃暄現出一絲充滿苦澀意味的神情,美目掃過徐子陵,又凝視寇仲道:「那是另一個問題,妃暄只知依現在的形勢發展行事,李世民不失巴蜀,天下尚可持二分之局。唉!少帥豈是如此婆媽的人,外面無人的長街最適合作決戰場地,就讓我們的生或死決定巴蜀和未來天下的命運吧!」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妃暄!」   師妃暄緩緩別轉清麗脫俗的俏臉,秀眸對他射出懇求神色,輕柔的道:「徐子陵你可以置身於此事之外嗎?妃暄為師門使命,自幼鑽研史學,理出治亂的因果。政冶從來是漠視動機和手段,只講求後果。我們全力支持李世民,是因為我們認為他是能為天下謀幸福的最佳人選。你的兄弟或者是天下無敵的統帥,卻缺乏李世民治國的才能和抱負。假設妃暄袖手不管,天下統一和平的契機就此斷送。李唐從強勢轉為弱勢,塞外聯軍將乘機入侵。今趟頡利蓄勢已久,有備而來,縱使不能蕩平中土,造成的損害會是嚴刻深遠的,百姓的苦難更不知何年何日結束?中土或永不能回復元氣。」   寇仲憤然道:「問題是現在大唐的皇帝是李淵,繼承人是李建成,最後的得益者更是與你們勢不兩立的魔門。」   師妃暄回復恬靜無波的神情,秀目重投寇仲,一宇一字的緩緩道:「故此妃暄說政冶是不理動機,只講後果。妃暄絕不懷疑少帥用心良苦,而非因個人的慾望和野心,否則子陵不會和你並肩作戰。試想你們縱可成功攻陷長安,乃會是元氣大傷的局面。李世民則仍可據洛陽頑抗,發動關內和太原余軍全面反攻,那時勢必兩敗俱傷。在天下誰屬尚未可知之際,塞外聯軍突南下入侵。請問少帥!這後果是否你想見到的呢?而這正是殘酷的現實情況。」   解暉點頭道:「妃暄絕非虛言恫嚇,塞外諸族在頡利和突利的旗下結成聯盟,隨時可發動對我中土的大規模入侵,情勢危殆異常。」   帥妃暄輕輕道:「現在妃暄只能見步行步,把最迫切的危機化解,少帥如能殺死妃暄,敝齋不會有人向少帥尋仇,就看少帥有否這本領。」   寇仲再次求助的望向徐子陵。   徐子陵無奈苦笑,歎道:「我無話可說!少帥你好自為之,由今天此刻開始,只要李世民尚在,我會袖手旁觀。」   寇仲諒解地點頭,頹然道:「妃暄的仙法真厲害,幾句話就把子陵從我身邊挪走。好吧!我承認鬥不過你,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在李世民成為李唐之主前,巴蜀得保持中立,否則我無法向宋閥主交待,更無法說服他撤離瀘川,遠離巴蜀。」   徐子陵心中暗歎,師妃暄的出現,把寇仲攻陷長安的大計徹底破壞,統一之戰再無捷徑可尋,而決定在洛陽之爭上。正如師妃暄的預測,南北分裂的情況很可能長期持續下去。   師妃暄柔聲道:「少帥很委屈啦,妃暄怎忍拒絕。」   解暉點頭道:「一切由妃暄作決定。」   寇仲竟哈哈笑道:「妃暄這一手確非常漂亮,小弟佩服至五體投地,兵不血刃的迫退我們軍隊,又不傷我們間的和氣。可是打後的形勢仍未樂觀,小弟只好捨遠圖近,先收拾大江南北,再圖北上,看看是李世民厲害,還是我寇仲了得,小陵就讓他暫時休息散心。我真想知道,妃暄對此有何阻擋之術,可否先行透露少許消息。」   師妃暄淒然一歎,露出黯然神色,輕經道:「少帥快會知道。」   寇仲色變道:「原來妃暄竟是胸有成竹,我則完全想不通看不透。」   師妃暄緩緩起立,美目往徐子陵投來,露出心力交疲的倦意,柔聲道:「少帥請和解堡主研究保持巴蜀安定的問題,子陵送妃暄一程好嗎?」   徐子陵和師妃暄並肩步出東門,守城軍肅然致敬。   師妃暄道:「子陵惱我嗎?」   徐子陵茫然搖頭,道:「妃暄不用介意我怎麼想!因為我再弄不清楚誰是誰非。」   師妃暄歎道:「我怎可不介意子陵對我的想法。」   徐子陵朝她瞧來,一震道:「妃暄!」   師妃暄迎上他的目光,平靜的道:「若有其他選擇,我絕不會直接介入李世民和寇仲的鬥爭中,這是我盡一切辦法迴避的事。師尊在多年前作出預言,若天下是由北統南,天下可望有一段長治久安的興盛繁榮。若是由南統北,不但外族入侵,天下必四分五裂。這道理子陵明白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心中實不願認同妃暄的想法,可是聽過妃暄剛才那席話,不得不承認這可能性。」   師妃暄道:「當時我對師尊的分析並沒有深切的體會,到寇仲冒起,來勢強橫,我始真正體會師尊的看法,試想寇仲獲勝,李唐瓦解,原屬李唐的將領紛紛據地稱王,為李唐復仇,北方政權崩潰,塞外聯軍將趁寇仲忙於收拾殘局的當兒大舉南侵,寇仲能守穩關中和洛陽已非常難得。在這種情況下,中原會是怎樣的一番局面?」   徐子陵為之啞口無言。   師妃暄徐徐續道:「在北方的超卓人物中,只李世民具備所有令中土百姓幸福的條件,這是寇仲不敢懷疑的。他目前唯一的缺陷,是李淵沒有邀他作大子,致令魔門有機可乘,讓頡利有混水摸魚的機會,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可知寇仲和李世民已結下解不開的血仇?」   師妃暄道:「在天下蒼生福祉的大前提下,有什麼恩怨是拋不開的?戰場上流血難免,須知下手殺竇建德的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而李世民更為此感到非常對不起你們,他請了空大師去勸寇仲,正顯示他對寇仲交情仍在。子陵啊!你曾說過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會勸寇仲退出。為天下蒼生,子陵可否改採積極態度,玉成妃暄的心願?」   徐子陵頹然道:「太遲啦!寇仲勢成騎虎,欲退不能,試問他怎向宋缺交待?即使他肯退出,宋缺仍會揮軍北上,攻打洛陽長安。沒有寇仲,宋缺仍有擊潰李唐的本領和實力。」   師妃暄道:「那是妃暄最不想見到的情況,宋缺長期僻處嶺南,其威勢雖無人不懼,但恐懼並不代表心服。況南人不服北方水土,兼之離鄉別井,追隨宋缺的又以僚兵為主,被北人視為蠻夷,不甘而其臣服,到那時南北重陷分裂,可以想見。」   徐子陵點頭道:「我和寇仲沒有妃暄想得那麼透澈,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師妃暄止步立定,別轉嬌軀,面向徐子陵,微笑道:「你是我們山門的護法,該由你動腦筋想辦法。」   徐子陵失聲道:「我……」   師妃喧探手以玉指按上他的嘴唇,制止他說下去,然後收回令徐子陵魂為之消魂的纖指,美目深深凝注地輕柔的道:「由亂歸冶的道路並不易走,妃暄只能抱著不計成敗得失的態度盡力而為,可是個人的力量有限,妃暄可爭取的或能爭取的只是和平的契機。當這情況出現時,子陵你須挺身而出,義不容辭,不要辜負人家對你的信賴和期望。」   徐子陵隱隱感到她的話背後含有令人難明的深意,皺眉道:「妃暄可否說得清楚些兒?讓我看可如何幫忙。」   師妃暄容色平靜的輕搖臻首道:「現在仍未是時候,但很快你會曉得,子陵珍重!」   說罷再對他看上充盈著溫柔纏綿意味的一眼,沒入官道旁林木深處。   徐子陵呆瞧她消失處,心底湧起的重重波濤久久不能平復。   師妃暄今趟被情勢發展迫降凡塵,修為更見精進,對「心」的駕馭似是揮灑自如,不再像以前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現在的她再不用壓抑內心的感覺,大大減少修行的意味,變得更入世,可是徐子陵卻感到她在心境上離世更遠,龍泉城的動人日子一去不返,他該為此鬆一口氣還是失落?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雙方的心境均有微妙的變化。   唉!   想到這裡,寇仲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無可否認我們的仙子對小弟是手下留情,如她把寶庫有真假的事洩漏與李世民,以李小子一貫的手段定可教我們慘吃大虧。目下則是各退一步,巴蜀中立,我們則不碰關中。他娘的,小弟要和李世民在洛陽城的攻防戰上見真章。」   徐子陵苦笑道:「是我闖的禍!」   寇仲探手搭著他肩頭,搖頭道:「不!該是你救了我才對。師妃暄可非像你我般是凡俗之人,哈!她是仙子嘛!事實上她早從蛛絲馬跡猜到寶庫另有玄虛,只是從你口中得到證實,再推想出為何得寶庫可得天下的道理,而我們謀取巴蜀進一步肯定她的信念。哈!幸好你有份洩秘,故她瞧在陵少份上,一併把我放過,不會用這秘密來瓦解我們攻打長安再非奇兵的奇兵。」   徐子陵心底一陣溫暖,寇仲的分析大有道理,但總是以安慰他的成份占重。自己這位好兄弟正是這種心胸豁達的人,不會把得失放在心上。勝而不驕,敗而不餒。   道:「妃喧幾句話令我袖手,你不怪我嗎?」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老哥肯助我渡過最艱苦的日子,且為此差點送掉小命,我寇仲早感激得涕淚交流。大家兄弟,怎會不明白對方心事,好好休息一下!唉!妃暄絕非虛言恫嚇之人,她必有對付我的厲害手段。我擔心的要立刻趕回彭梁見宋缺,向他報告最新的變化,偷襲長安的大計已告泡湯。勞煩陵少向雷大哥他們解釋我的不辭而別。」   徐子陵歎道:「我也在擔心。」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沉聲道:「天下間再沒有人可阻止我蕩南掃北的堅定決心,剛才來此途上,我把自己的處境想通想透。師妃暄有她的立場,我有我的信念理想。為免天下淪入魔門或異族手上,個人的犧牲算他奶奶的甚麼一回事。我已狠下決心,拋開一切,全心全意為未來的統一和平奮戰到底,愈艱難愈有意義,愈能顯出生命的真采。長安事了後,立即回彭梁找我,說不定陰小紀早到那裡尋到她的兄長。我去啦!」 第十二章 狹路相逢   徐子陵重由東門入城,解暉撤去戒嚴,大街逐漸回復生氣,部分店舖更搶著啟門營業,雖仍是人車疏落,比之剛才有如鬼城,自是另一番氣象。   解文龍換回一般武士裝束,在城門口候他,感激的道:「巴蜀得免戰火摧殘,全賴徐兄支持妃暄小姐,否則若少帥接受挑戰,情況不堪設想。」   兩人並肩漫步長街,徐子陵微笑道:「解兄只因不清楚寇仲為人,故有此誤會若沒有我,寇仲也是寧可退兵而不會與妃暄動手的。卻不知巴盟方面情況如何?」   解文龍道:「巴蜀又保持中立,爹往城南與四大族酋商議,事情應可和平解決,既有少帥點頭,大家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向關係良好,當不會出現新的問題。」   接著道:「徐兄若不急,玉華可盡地主之誼。」   徐子陵注意到雷九指現身對街,打出詢問的手號,歉然道:「我回城是為與三位好朋友會合,然後立即離去,解兄的好意心領哩!請代問候嫂夫人。」   解文龍注意到雷九指,依依不捨的與他握手道別,道:「下趟來成都,徐兄須來探訪我們,讓小弟與玉華可盡地主之誼。」   徐子陵對他的爽快大生好感,與他握手道別。   寇件沿江全速飛馳,拋開一切擔心和憂慮,再不去想師妃暄對付他的將會是什麼手段,而只往好的方面著想。   事實上他和宋缺心知肚明,縱使有楊公寶庫的攻城奇著,要收拾李淵仍是非常艱巨和代價極高的一場血戰。   正如宋缺指出,楊堅是靠篡奪前朝得帝位,怎都會對手下防上一手,楊廣更變本加厲,針對內部謀反的可能而加強城防,特別是著重於皇城反擊的力量。即管寇仲能在城內設立堅強據點,從皇城來的反攻仍會很難捱擋。一天未能攻陷玄武門的禁衛所,一天長安仍在李淵手上。   長安之戰最後的勝利或屬於他們,但傷亡必然慘重非常、元氣大傷。此時他們將要面對再不受李淵制肘的李世民,對方不用倉卒反攻,可改向南、北擴張,以洛陽為中心建立強大的新帝國。在這種形勢下,主動反落在李世民手上,演變為長期的對峙和連綿的戰亂是可預知。   所以利用楊公寶庫之計被師妃暄破壞,從這角度去看未必是壞事。只要攻下洛陽,擊垮李世民,李淵將被迫死守關中,他們可從容收拾關外所有土地,待時機成熟始入關收拾再無名帥主持的關中。   這想法令寇仲心中釋然,再沒有受挫的感覺。何況巴蜀可保持和平,宋解兩家不用正面衝突,致致必為此欣悅,對他的觀感或會有少許改變。   我寇仲是絕不會輸的。   一聲長嘯,寇仲加速朝瀘川的方向掠去。   徐子陵、侯希白、雷九指、陰顯鶴四人正要從北門離城,後方有人喚道:「徐兄!」   四人訝然回首。   徐子陵笑道:「原來是鄭兄。」   「河南狂士」鄭石如氣喘叮叮的來到四人身前,欣然道:「如非我消息靈通,就要與子陵失諸交臂。你們趕著出城嗎?我們邊走邊談如何?」   徐子陵把雷九指和陰顯鶴介紹予鄭石如認識,一起離城。   雷九指三人識趣的領路前行,讓兩人敘舊。   鄭石如道:「我剛見過解少堡主,得他指引來追子陵。哈!在下沒說錯吧!宋缺一出,天下形勢立即逆轉過來。」   徐子陵點頭道:「鄭兄確是眼光獨到。」   鄭石如謙虛道:「子陵只因身在局中,關心則亂,不如我這旁觀者的一對冷眼。聽少堡主說與你們達成協議,巴蜀保持中立,你們不會碰巴蜀。」   徐子陵道:「確有此事。」   鄭石如壓低聲音道:「子陵可知胖賈安隆被解暉逐離巴蜀,不許他再踏入蜀境半步?」   徐子陵訝道:「安隆做過甚麼事?解暉對他如此決絕?」   鄭石如道:「聽淑明說,安隆與西突厥暗中勾結,還為統葉護穿針引線,搭上李元吉。此事犯瞭解暉大忌,故暗中部署,一夜間接管了安隆在蜀境內百多所造酒廠,更向與安隆關係密切的人發出最後通牒,著他們以後與安隆劃清界線,安隆在無力反擊下黯然離蜀。」   徐子陵皺眉道:「如此秘密的事,怎會洩漏出來的?」   鄭石如道:「應是與吐谷渾的伏騫有關係,他來成部拜見解暉,一行人後屯即發出這轟動巴蜀武林的大事。」   徐子陵一呆道:「伏騫?」   鄭石如點頭道:「正是吐谷渾酋王伏允之子伏騫,約有五十多名隨從,住在五門逢街的五門客棧,出入均伴在他左右的兩名蠻女長得花容月貌、體態撩人,非常引人注目,成為近日城中談論的話題,大大沖淡巴盟和獨尊堡劍拔弩張的氣氛。」   此時眾人離城已遠,徐子陵在官道止步停下,道:「我和伏騫素有交情,既知他在城裡,應回去和他打個招呼。說來好笑,我和寇仲還誤信謠言,以為他們是統葉護的人,而李世民則與西突厥勾結,原來是李元吉。」   雷九指等立定前方,看徐子陵的意向。   鄭石如笑道:「近日成都謠言滿天飛,這樣的謠言小弟略有所聞,當然是一笑置之。子陵若想與伏騫敘舊,不是回城而是往前趕,伏騫一行人今早從北門出城,目的地聽說是長安,子陵趕快點,應可在漢中追上他們。」   徐子陵欣然道:「那我就在此與鄭兄告別,異日有緣,大家坐下來喝酒聊天,希望那時天下大平,再沒有令人心煩的戰亂。」   鄭石如回城去後,徐子陵向侯希白道:「今趟到長安,只為向紀倩問清楚,不論結果如何須立即離開。希白在巴蜀是識途老馬,不如陪雷九指走一趟,到韓澤南所說的藏物處起出賬簿,之後大家在漢中會合如何?」   侯希白欣然道:「我正有此意,為省時間,我們索性各自回梁都,到時再商議對付香家的行動。」   雷九指道:「就這麼決定。子陵和顯鶴小心點,長安終是險地,若見形勢不對須立即逃跑。」   四人哈哈一笑,各自上路。   寇仲在黃昏時份抵達瀘川,城門的守兵認得是寇仲,慌忙使快馬飛報統軍的宋閥大將宋法亮,一邊領寇仲往城內。   瀘川是巴蜀境內著名城邑,位於大江之旁,交通發達,繁榮興盛,街上車水馬龍,沒有絲毫戰爭的緊張氣氛,更察覺不到主權轉變的痕跡,顯示一方面宋法亮安撫手段高明,另一方面宋家軍紀律嚴明,沒有擾亂居民的安定生活。   宋法亮在府門外迎接他,進入大堂後,宋法亮依寇仲指示,摒退左右,只剩下兩人,寇仲問道:「法亮可立即調動作戰的戰船有多少艘?」   宋法亮還以為他要立即攻打成都,斷然答道:「瀘川我軍水師大小鬥艦二百艘,水陸兩棲的戰士一萬五千人,只須一天光景,可以立即開赴戰場,不過……」   寇仲微笑道:「是否他老人家曾頒下指示圍成都取漢中的策略。」   宋法亮恭敬對道:「少帥明察,確是如此。不過閥主說過,少帥的命令是絕對的命令,少帥只要下令,法亮不會有絲毫猶豫。」   寇仲苦笑道:「我不但失去漢中,還失去成都,所以必須找些補償,心中可舒服點。」   宋法亮愕然道:「我們尚未動手,怎曉得失去巴蜀?」   寇仲歎道:「這叫一言難盡,我要你在二個時辰內全面撤離瀘川,然後順江進軍江都,只要取得江都對岸的毗陵,李子通將不戰而潰,而江都後沈法與和輔公佑誰先一步完蛋,將由我們來決定。」   宋法亮點頭道:「少帥要我們撤出巴蜀沒有問題,但下屬必須待清楚巴蜀的情況,例如唐軍是否入蜀,會否待我們撤退追擊我們,下屬始可釐定撤退的計劃。」   寇仲欣然道:「我很欣賞法亮這種認真的態度。唐軍沒有入蜀,解暉會於我們和李世民勝負未分前保持中立。」   宋法亮如釋重負的道:「解暉終能懸崖勒馬,大家不用傷和氣。」   寇仲道:「我還以為下令撤軍會令你心中不滿,可是看來法亮對形勢的變化和發展似乎很高興哩!」   宋法亮俊臉微紅,尷尬道:「法亮怎敢對少帥有任何不滿,少帥在我們心中,是用兵如神、縱橫天下的無敵統帥,照你的吩咐去做決不會吃虧。」   寇仲笑道:「不用捧我,大家自己人,有甚麼話不可以說的?為什麼撤出巴蜀反令你像鬆一口氣的樣子?」   宋法亮有點難以啟齒的歎道:「大小姐是我們敬慕的人,只因閥爺之令,誰敢說半句話?」   寇仲啞然笑道:「閥爺!既別緻又貼切,哈!我明白哩!」   宋法亮肅容道:「攻打毗陵小事一件,少帥吩咐下來便可以,法亮絕不會有負少帥。」   寇仲淡淡道:「法亮你以前有否領軍實戰的經驗?」   宋法亮露出崇服的神色,只有戰場的老手才曉得在這些重要關節上一絲不苟。肅然道:「法亮得閥爺栽培,曾有連續三年在西塞領軍作戰的經驗,近兩年負責操練水師與林士宏交鋒,攻打海南島的最初籌備策略,是由我助宋智二爺擬定,然後呈上閥爺審批的。少帥明鑒。」   寇仲雙目射出銳利的神光,一瞬不瞬凝視宋法亮,試他的膽氣,沉聲道:「你清楚江都的情況嗎?」   宋法亮昂然迎上寇仲目光,心悅誠服的道:「少帥放心,就像法亮對自己水師船隊般清楚,可以數出他尚剩多少條船,每艘船上有多少人。法亮敢領軍令狀!」   寇仲豎起拇指大笑道:「我相信你,立即去辦。我要一艘船載我到梁都見你們閥爺。」   宋法亮起立敬禮,龍行虎步的去了。   寇仲瞧著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從沒有一刻,他比此時更感到自己擁有的龐大力量,幾句話可決定一座城的命運,連江都這般級數的城都不能倖免。回想當日在揚州當小扒手的自己,敢想過有此一日嗎?宋家軍確是一支精銳的勁旅。   晝夜不息急趕兩天路後,徐子陵和陰顯鶴抵達漢中城,此城關係重大,是通往關中的門戶,由解暉之弟解盛坐鎮。亦由於其優越的地理位置,為兩地商家行旅必經之路,興旺不在成都之下。在初雪降後,處處雪白,別有一番沉味。   入城後,徐子陵正要先找一間旅館安身,再設法打探伏騫一行人的消息時,陰顯鶴道:「我想喝兩杯水酒。」   徐子陵想起他過往不良紀錄,大吃一驚道:「陰兄大病初癒,喝酒傷身,可免則免。」   陰顯鶴堅持道:「我答應徐兄只喝兩杯,該不會出事的,放心吧!為了小紀,我懂約束節制的。」   徐子陵見左方有所酒館,道:「這間如何。」   陰顯鶴停下來,歉然道:「徐兄勿要見怪,我想獨自喝酒。長期以來,我習慣獨來獨往,想一個人單獨的想點事情。」   徐子陵拿他沒法,雖擔心他沒人監管下會縱情痛飲,卻難阻止,只好道:「你去喝酒,我去找落腳的客棧,轉頭再和你會合。陰兄請在酒館候我,不要喝超過兩杯。」   陰顯鶴點頭答應,逕自去了。   徐子陵心中暗歎,明白陰顯鶴是因即將到達長安,故患得患失,擔心白走一趟。他在找尋妹子一事上經歷無數的失敗,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前方右邊出現一所頗具規模的旅館,金漆招牌寫著「高朋客棧」,在四盞燈籠映照下閃閃生輝。換作平時,徐子陵多不會挑選這類位於通衡大道、人流集中的旅館,此刻卻因急於回到酒館「看管」陰顯鶴,想也不想的步入院門內小廣場,向大門走去。   尚未有機會踏入棧內,一名嚷著客滿的夥計急步走出,把「客滿」的牌子掛往門旁。   徐子陵苦笑道:「漢中這麼興旺嗎?」   夥計見他外型出眾,討好的多說兩句道:「關中打仗,巴蜀的蠻夷又鬧事,生意做少很多,今趟是有人預早把客棧包下來,客官何不多走兩步,街口另一邊的望泰旅館在漢中僅次於我們,相當不錯。」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把貴店包下的是否吐谷渾來的客人?」   夥計皺眉道:「吐谷渾是甚麼東西?」   徐子陵解釋道:「吐谷渾是西塞的一個民族,老兄的客人……」   夥計接著道:「他們是公子的朋友嗎?公子說得對,他們雖作漢人打扮說漢語,但我們這些做客棧生意的眼睛最利,些許外地口舌都瞞不過我們。初時還猜他們來自北疆,原來是西面甚麼渾的人,我立即去給公子通傳,公子高姓大名?」   徐子陵心忖若說實話告訴他自己是徐子陵,保證可令他臉無人色,還以為少帥軍入城,微笑道:「我尚有點事,辦完事再來麻煩老兄。」   正要離開,後方足音傳至。   徐子陵轉過身來,雙方打個照臉,均為之愕然。   改穿中土北方流行胡服的美艷女人,頭戴五彩錦繡吐谷渾帽,穿粉綠翻領袍、乳白長褲,乳黃長袖外破、黑革靴,在四名武士和段褚簇擁下,儀態萬千的走來,俏臉瞬即回復平靜,美目閃爍著狡黠的采芒,香唇輕吐道:「竟然是徐兄,這麼巧哩!」   任徐子陵怎麼想,絕想不到會冤家路窄的在這裡遇上身份背景曖昧神秘的美艷夫人,心念電轉間已有主意,從容笑道:「夫人到中原來該先向在下打個招呼,就不用在下費這麼多工夫追查夫人的行蹤。」   美艷夫人臉色微變,顯是給徐子陵唬著,想不到他是碰巧遇上,帶著一股香風從他身邊走過,冷笑道:「原來徐兄像其他男人般都是饞嘴的貓兒,見到女人不肯放過。」   早嚇得臉無人色的段褚戰戰兢兢陪美艷夫人在徐子陵身旁走過,其他四名武上人人露出敵意,手按兵刀。   店伙這才曉得徐子陵與他們是何種關係,打個冷戰,第一個溜進客棧內去。   徐子陵淡淡道:「給我站著!」   正要跨檻入門的美艷夫人止步立走,緩緩轉身,嬌笑道:「人家和你開玩笑嘛!徐公子不要認真,誰不曉得你是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徐子陵雙目射出銳利的光芒,平靜的道:「夫人若不立即把不屬於你的五採石交出來,我保證你會為此後悔。」 第十三章 變天之戰   寇仲在梁都城外碼頭登岸,坐上戰馬,在虛行之、宣永一文一武兩員大將陪伴下,悄悄入城。   問起別後的情況,宣永道:「陳留斷斷續續的連下三天雪,陳留和開封間的道路被風雪封鎖,只水路仍保持暢通,敵我雙方閉城堅守,誰都沒法奈何對方。」   虛行之道:「閥主把主力大軍調往東海和鍾離,在兩城集結水師,準備南下掃蕩李子通、沈法興之輩,照目前形勢的發展,勝利必屬我們。」   寇仲道:「長林的復仇大計有何進展?」   宣永答道:「一切依少帥指示進行,長林親赴江南,對沈法興施分化和離間的計劃,我們的水師集中高郵,只等少帥一聲令下,即日大舉南攻。」   寇仲點頭道:「我們定要好好利用這三個月的光景。」   虛行之欲言又止,終沒說話,在戰士致敬聲中,在飛雲衛簇擁下,三人策馬入城。   寇仲當然明白虛行之說到口邊卻沒說出來的話,歎道:「事情有變,我沒有到長安去,待我見過閥主後再向你們解釋。」   宣永壓低聲音道:「慈航靜齋的師妃暄今早來見閥主,她說過甚麼話沒有人曉得,但她離開後閥主一直留在內堂,只召見過宋魯,事情似乎有點不妥當。」   寇仲劇震一下,色變道:「妃暄竟然是來見閥主。」   宣永和虛行之想不到一向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色變的寇仲有如此大的反應,均為之愕然,臉臉相覷。   寇仲心中翻起千重巨浪。   師妃暄終出招啦!且是針對宋缺而來,只恨縱知如此,他仍無法猜到師妃暄的葫蘆內賣的是甚麼藥。照道理任師妃暄舌燦蓮花,曉以甚麼民族大義,仍無法說服「捨刀之外、再無他物」,智深如海的宋缺。   思索間,人馬進入少帥府,眾人甩蹬下馬,就主堂大門走去。   寇仲沉聲道:「我要立即見閥主!」   踏上長階,一人從大堂撲出,跪倒台階上,涕淚交流痛哭道:「少帥為玄恕作主。」   寇仲見王玄恕以這種方式歡迎他,大吃一驚,慌忙扶起,問道:「不要哭?發生甚麼事?難道小妹……」   宣永湊到他耳旁束音成線貫入道:「小妹沒事,還溜到城郊放無名。唉!今早傳來消息,王世充在赴長安途中一家大小百餘人全體遇難,負責護送的二百唐軍亦傷亡慘重,此事轟動長安,李淵震怒下命徹查。」   寇仲一震道:「甚麼人幹的?」   另一邊的虛行之壓低聲音道:「屬下聽到一個較可信的說法,是押送王世充的三艘船在入關前遇襲,先以火箭趁夜焚船,再在水中對墮河的人痛下殺手,翌日滿河浮屍。」   寇仲大怒道:「此事定由楊虛彥指示,楊文干下手。玄恕須化悲憤為力量,我寇仲誓要為你討回公道。」   宣永使飛雲衛扶走王玄恕後,寇仲進入大堂立定,問道:「懸賞找尋陰顯鶴妹子一事,有甚麼進展?」   虛行之道:「我們依照少帥吩咐,在屬地內所有城池當眼處貼出懸賞告示,可是到現在仍沒有陰小紀的確切消息。」   宣永苦笑道:「假消息卻絡繹不絕,每天有人來領賞,都經不起驗證。」   寇仲皺眉道:「真沒有道理,至少當時與陰小紀一起逃離江都的女孩該站出來說話。」   虛行之道:「屬於我們的城地數目不多,待消息傳播各地,或者會有頭緒。」   「大哥!」   拍翼聲起,無名掠過大堂空間,降落寇件探出的手上,人畜親熱一番。   精神煥發的小鶴兒一陣風般跑到寇仲身前,大喜道:「不是說大哥有一段時間沒空回來嗎?見到大哥小鶴兒很開心哩!」   寇件欣然道:「見到我的小鶴兒大哥更開心。」又訝道:「小妹不曉得玄恕的事嗎?」   小鶴兒不解道:「什麼事?」   宣永和虛行之在旁頻向寇仲打眼色。   小鶴兒色變道:「他有什麼事?噢!難怪他今天悶悶不樂,喚他去玩兒總推說沒空,快告訴我!」   寇仲明白過來,王玄恕因不想小鶴兒為他難過,把慘變瞞著她。忙岔開話題道:「要不要把懸賞金額加重,令此事更轟動些?」   小鶴兒訝道:「甚麼懸賞?」   寇仲一呆道:「懸賞貼滿大街小巷,小鶴兒竟不曉得此事?」   小鶴兒俏臉微紅,郝然道:「人家不識字嘛!怎懂看那些貼在牆上的鬼東西?」旋又道:「待會再陪大哥說話,我去問恕哥!」又一陣風般走了。   寇仲歎道:「這可能是問題所在,識字的人不多,只有待消息經多人之口廣傳開,我們才有機會得到陰小紀的確切消息。」歎一口氣道:「待我見過閥主再說。」   美艷夫人露出一個甜美燦爛的笑容,兩手負後,令酥胸更為茁挺,煙視媚行的移到徐子陵觸手可及處,笑吟吟的道:「五採石不在奴家身上,亦沒有帶來中原,徐公子不相信,可徹底搜奴家的身,奴家不會抗議的哩!」   徐子陵絲毫不為她的媚態所惑,雙目神光湛湛,微笑道:「夫人可知我徐子陵是甚麼出身,說到耍賴皮,我和寇仲都是此道中的祖師爺。」   美艷夫人秀眉輕皺,「曖喲」一聲道:「誰要和你徐公子徐大俠耍賴皮,人家說的是事實,教人該怎說你才相倍呢?」   徐子陵淡淡道:「我就先廢你那對睜著說謊話的招子!」倏地探手,兩指探出,往她雙目戳去。   美艷夫人花容失色,往後飛退,四名武士紛紛掣出佩劍,往徐子陵殺來。   宋缺坐在內堂一角,名震天下的天刀放在一旁几上,對寇仲出現眼前,毫不訝異。   到寇仲隔幾坐下,宋缺淡淡道:「少帥回來得正是時候,我有話要和你說。」   寇仲苦笑道:「想來閥主曉得我失去巴蜀的事啦!」   宋缺若無其事的道:「天下是沒有一成不變的事,得得失失事屬等閒,你不用放在心上,最重要是贏取最後一戰的勝利。」   寇仲一震道:「閥主並沒有被師妃暄說服吧?」   宋缺長身而起,蹈步至堂心,仰天笑道:「我宋缺決定的事,誰能改變我?一統天下勢在必行,寇仲你要堅持到底,勿要令宋缺失望。」   寇仲頭皮發麻的道:「閥主神態有異平常,師妃暄究竟向閥主說過甚麼話?」   宋缺沒有答他,仰望屋樑,搖頭道:「真不是時候。」   寇仲跳將起來,直趨宋缺身後,問道:「甚麼不是時候?」   宋缺自言自語的道:「若此事在我出嶺南前任何一刻發生,當是我夢寐以求的事,但際此統一有望的時刻,卻令我進退不得。寧道奇啊!你真懂得挑時間。」   寇仲劇震失聲道:「寧道奇?」   宋缺旋風般轉過雄軀,雙目爆起此前未見過的懾人精芒,沉聲道:「師妃暄特來傳話,代寧道奇約戰宋某人,你說寧道奇是否懂挑時間,在我最不願與他動手的一刻,與他進行我宋缺苦待四十年而不得的一場生死決戰。」   寇仲臉上血色褪盡,明白過來。   這就是師妃暄對付他的另一著絕活,難怪她想起此事時,露出那麼苦澀黯然的神色,因為這兩位中土最頂級的人物的決戰,沒有人能預料戰果。可是師妃暄為阻止寇仲爭取最後勝利,竟使出這麼狠絕的手段。   寇仲心中湧起不能遏止的怒火。   宋缺凌厲的目光化作溫柔和愛惜,微笑道:「少帥千萬勿為此憤怒,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各出奇謀,不擇手段的打擊對手,為最後的勝利不可錯過任何致勝的可能。我要立即動程迎戰寧道奇,看看他的『散手八撲』如何名不虛傳。我如勝出,當然一切依計劃繼續進行。若我有不測,少帥必須堅持下去,直至統一天下。除你之外,你魯叔是唯一曉得我與寧道奇決戰之事的人。」   寇仲一陣激動的道:「讓我陪閥主去。」   宋缺哈哈笑道:「你不相信我有應付寧道奇的能力嗎?但話必須這麼說,你給我在這裡靜候三天,如不見我回來,統一天下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頭上,明白嗎?」   再一陣充滿痛快和歡愉的長笑後,到几上拿起天刀,慎而重之的掛到背上,啞然失笑道:「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幸好你及時回來,使我更能拋開一切,往會能令我心動神馳的寧道奇,希望他不會令我宋缺失望。」   說罷洒然去了。 『卷五六』第一章 必勝信心   攔截徐子陵的武士東翻西倒,沒有人能阻延他片刻,其實美艷夫人的手下並非如此不濟事,而是因一時摸不清他的虛實和奇功異法,被他借力打力,殺個措手不及。   凡被徐子陵擊中的均是穴道被封,沒法從地上爬起來。他從大門追趕美艷夫人,直入客棧大堂,在他身後躺著包括段緒在內的五名美艷夫人手下,以他們的身體標示著徐子陵經行的路線。   另五名武士正在大堂閒聊,見主子被人追殺,大駭下忙掣出兵器,蜂擁來截。   美艷夫人花容失色,嬌呼道:「攔著他!」   只這一句話,足教徐子陵看穿美艷夫人的心性;若她是肯與手下並榮辱生死者,此刻無論如何懼怕徐子陵,亦應改退為進,配合手下向徐子陵反擊,而非一心只想著逃走。   徐子陵冷哼一聲,右手在前面空虛抓,登時生出強大的吸扯力道,令美艷夫人退勢減緩,接著他卻速度驟增,追貼急要開溜的美艷夫人,掌化為指,仍照她一對美眸點去。   他兩指生出的凌厲氣勁,使美艷夫人雙目有若刀割針刺般劇痛,花容失色下無奈以雙手幻化出重重掌影,以封擋徐子陵似要辣手摧花的雙招。   徐子陵的外袍同時鼓脹,招呼到他身上的兩刀三劍均往外滑開,此著大出攻擊他那五名武士意外之際,他一個急旋,像變成千手觀音般兩手變化,五名武士立被狂風掃落葉般東倒西歪,滾跌地上。   當徐子陵再次面向美艷夫人,這狡猾的美女一雙玉手分上下兩路往他攻至,一取胸口,另一手疾劈他咽喉要害。   徐子陵洒然一笑,底下飛起一腳,以後發先至的閃電神速,踢向她小腹,根本不理她攻來的凌厲招數。   美艷夫人大吃一驚,顧不得傷敵,只求自保,硬把玉手收回,往橫閃躲。   徐子陵踢出的一腳憑換氣本領中途收回,此著又是對方完全料想不及的,那能及時變招應付,徐子陵如影附形,與她同步橫移,右手疾探,兩指仍如她一對美眸點去,一派不廢她那雙招子誓不罷休的姿態。   美艷夫人悄瞼血色褪盡,千萬般不情願下,兩手再展奇招,封擋徐子陵能奪她魂魄的兩指。   「砰!砰!」   美艷夫人五手先後重拍徐子陵右臂,卻如蜻蜓撼石般不但不能動搖其分毫、造成損傷,且不能減慢徐子陵出手的速度。   「噢」!   動作凝止。   徐子陵的手最後捏上美艷夫人動人的粉頸,吐出真氣,在剎那間封閉美艷夫人數處大穴,令這美女兩手軟垂,嬌軀乏勁,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下。   美艷夫人雙目射出恐懼神色。   徐子陵水無表情的瞪視她,淡談道:「我們來玩一個有趣的遊戲,夫人若不立即把五採石交出來,我就廢你那對美麗且最懂騙人的大眼睛。若我沒有猜錯,夫人逃到中土來,是因伏難陀被殺,再沒有人保護你,所以你為保五採石,只好遠離大草原,對嗎?」   美艷夫人雙目仍射出怨毒神色,粉項在徐子陵掌握中不住抖顫,喘著道:「你好狠!」   徐子陵曉得此為關鍵時刻,表面不透露內心真正的想法,沒半點表情的淡然道:「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我徐子陵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為得回五採石,我可以殺掉你們所有人,頂多費一炷香工夫把你們的行囊徹底搜查,夫人意下如何?」   美艷夫人再一陣抖顫,像鬥敗的公雞般頹然道:「你贏哩!」   大雪茫茫。   寇仲在雪原全速飛馳,拳頭大的雪花照頭照臉的撲來,瞬化作清寒冰水,鑽進他的脖子裡,但他的心卻是一團火熱。   無論從任何立場,任何的角度,他絕不應錯過宋缺與寧道奇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忽然離開會令少帥軍群龍無首,因為有曉得內情的宋魯為他料理一切和安撫虛行之等人。   宋缺雄偉的背影出現在風雪前方模糊不清的遠處,隨著他的接近漸轉清晰。   寇仲生出陷進夢境的奇異感覺,漫空雪花更添疑幻似真的景象;或者人生真的不外一場大夢,而絕大部份時間他都迷失在夢境裡,只有在某些特別的時刻,因某些情緒勾起此一剎的頓悟,但他也比任何時刻更清楚曉得,轉回他又會重新迷陷在這清醒的夢境裡。   他真的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宋缺和寧道奇均是他尊敬崇慕的人,他們卻要進行分出生死的決戰,師妃暄這一著實在太忍心。   掠至宋缺身旁,這位被譽為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超卓人物毫不訝異的朝他瞧來,腳步下緩的從容微笑道:「少帥是想送我一程,還是要作決戰的旁觀見證?」   寇仲連忙止步,垂首道:「小子希望閥主與寧道奇決戰時,可在旁作個見證。」   宋缺哈哈笑道:「這即是沒有信心,那你早輸掉此仗。今趟寧道奇可非像上次般只是和你鬧著玩兒,而是會利用你信心不足的破綻,無所不用其極的置你於死地。少帥歸天後寧道奇仍不會放過向我挑戰,那你的代我出戰豈非多此一舉,徒令少帥軍土崩瓦解。」   寇仲諤然道:「閥主有必勝的信心嗎?」   宋缺淡淡道:「論修養功力,我們縱非在伯仲之間,亦所差無幾。可是此戰並非一般比武較量,而是生死決戰,在這方面寧道奇將欠缺我宋某人於戰場實戰的寶貴經驗,所以此仗寧道奇必敗無疑,宋缺有十足的信心。」   寇仲從他的語氣肯定他字字發自真心,絕非虛言安定自己,奇道:「可是閥主適才獨坐內堂時神態古怪,又說寧道奇懂挑時間,使小子誤以為閥主在為此戰的勝負擔憂。」   宋缺沉吟片響,略緩奔速,道:「少帥真的誤會哩!我當時只因被這場決戰勾起對一個人的回憶,更為我們的關係發展到這田地傷懷,所以神情古怪,而非是擔心過不了寧道奇的散手八撲。」   寇仲輕輕道:「梵清惠?」   宋缺露出苦澀的表情,語氣仍是平靜無波,淡淡道:「寧道奇是天下少數幾位贏得我宋缺敬重的人,否則我早向他挑戰。清惠是故意為難我,試探我的決心。清惠一向算無遺策,今趟卻是大錯特錯。」   寇仲忍不住問道:「閥主會否刀下留情?」   宋缺哈哈笑道:「這是另一個宋某絕不允許少帥出手的理由,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刀鋒相對,豈容絲毫忍讓。清惠啊!這可是你想見到的結果?」   最後兩句話,宋缺感慨萬千,不勝唏噓。   寇仲啞口無言。   宋缺地立定,兩手負後,仰望漫空飄雪。   宋缺往他瞧來,露出祥和的笑容,神態回復從容閒適,一點不似正在迎戰勁敵的途上,淡淡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當年我遇逅清惠,是一個明月當頭的晚夜,那時我像你般的年紀,碧秀心尚未出道,此事我從沒有告訴任何人。」   又望往夜空,輕歎一口氣道:「到碧秀心為石之軒那奸徒所辱,清惠二度下山,我與她重遇江湖,中間隔開足有十多個年頭。初遇她時我仍是藉藉無名之輩,『霸刀』岳山的威勢卻是如日中天,清惠已對我另眼相看,與我把臂共游,暢談天下時勢、古今治亂興衰。」   寇仲說話艱難的囁嚅問道:「閥主因何肯放過她呢?」   宋缺往他瞧來,雙目奇光電閃,思索的道:「放過她?哈!我從未想過這種字眼。我為何肯放過她?」   徐子陵踏入酒館,見陰顯鶴神情木然獨坐一隅,桌上一杯一壇外再無其他,放下心事。對命運他再沒有絲毫把握,因美艷夫人的延誤,使他不能迅速趕來,更害怕這麼耽擱,陰顯鶴又不知會弄出什麼事故。所以他要親眼看到陰顯鶴安然無恙,始能輕鬆過來。   他移到桌子另一邊坐下,抓著壇口提起放下,歎道:「你不是答應我只喝兩杯嗎?現在卻是半罈酒到了你的肚內去。」   陰顯鶴朝他瞧來,沉聲道:「因為我害怕。」   徐子陵不解道:「你怕什麼?」   陰顯鶴頹然道:「我怕到長安去,當年揚州兵荒馬亂,這麼一群小女孩慌惶逃難,其前途令人不敢設想!假若紀倩確是小紀逃亡中的夥伴,卻告訴我小紀的壞消息。唉!我怎辦好呢?唉!子陵!我很痛苦!」又探手抓酒罈。   徐子陵手按酒罈,不讓他取酒再喝,心中憐意大生。陰顯鶴平時冷酷孤獨的高傲模樣,只是極度壓抑下的幌子,當酒入愁腸,會把他堅強的外殼粉碎,露出脆弱無助的一面。唯一解決的方法,是為他尋回陰小紀,他始可過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陰顯鶴顯然頗有醉意,訝然往徐子陵瞧來,皺眉道:「不用勞煩你,我自己懂斟酒。」   徐子陵無奈為他斟滿一杯,聲明道:「這是到長安前的最後一杯,找小紀的事不容有失。」斟罷把酒罈放往他那邊的桌面。   陰顯鶴目光投進杯內在燈光下蕩漾的烈酒,平板的道:「子陵因何不喝酒,照我看你也心事重重,離開成都後沒見你露過半點歡容。」   徐子陵很想向他展現一個笑容,卻發覺臉肌僵硬,歎道:「因為我的內心也很痛苦。」   師妃暄的仙蹤忽現,令他陷於進退兩難的處境,這不但指他被夾在寇仲和她中間的關係,還包括他對師妃暄的感情。假若師妃暄永不踏足凡塵,那他和師妃暄當然是始於龍泉,止於龍泉,亦正是在這種心情下,他才全力去爭取石青璇。但師妃暄的出現,令他陣腳大亂,理性上他曉得如何取捨,可是曉得是一回事,能否辦到則是另一回事。人的情緒就像一頭永不能被徹底馴服的猛獸。   他對師妃暄是餘情未了,師妃暄又何嘗能對他忘情。他們各自苦苦克制,築起堤防。   陰顯鶴舉杯一飲而盡,拍桌道:「最好的辦法是喝個不省人事,嘿!給我再來一杯。」   徐子陵苦笑道:「你可知我剛和人動過手,懷內尚有一顆五採石。」   陰顯鶴瘦軀一震,失聲道:「美艷夫人?」   徐子陵點頭道:「正是從她手上搶回來,她要從塞外逃到這裡,當為躲避謀奪五採石的敵人,現在這燙手山芋來到我們手上,若我們變成兩個爛醉如泥的酒鬼,後果不堪想像。」   陰顯鶴拿起酒杯,放在桌子中央,道:「讓我多喝幾口如何?我答應是最後一杯。」   徐子陵拿他沒法,為他斟滿另一杯,心神又轉到師妃暄身上,記起早前在成都城外她說話的每一個神態。以她的標準來說,她對自己陷情不自禁,已無法掩飾,所以才會說出介意徐子陵對她的看法這類話。而更令他生出警覺的,是和她分手後,他有點心不由主的不斷想著她,這使他對石青璇生出深深的內疚。天啊!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辛辣的酒灌喉而入。   徐子陵始發覺自己兩手捧起酒罈,大喝一口。   放下酒罈,陰顯鶴正瞧著他發呆,斟滿的一杯酒出奇地完封未動。   徐子陵酒入愁腸,湧上醉意,仍有些尷尬的道:「好酒!」   長笑聲起,有人在身後道:「原來子陵也好杯中物。」   徐子陵愕然瞧去,久違的吐谷渾王子伏騫在頭號手下邢漠飛陪同下,龍行虎步的朝他的桌子走過來。   徐子陵慌忙起立,大喜道:「我正要找你們。」   介紹陰顯鶴與兩人認識後,四人圍桌坐下,夥計重新擺上飲酒器皿,伏騫隨意點了幾道送酒的小點,邢漠飛為各人敬酒,氣氛驟增熱烈。   酒過兩巡,伏騫笑過:「我一直派人監視美艷那妮子落腳的客棧,想不到竟發現子陵行蹤,實是意外之喜。」說罷瞥陰顯鶴一眼。   徐子陵忙道:「顯鶴是自己人,不用有任何顧忌。」   邢漠飛壓低聲音道:「徐爺可知塞外的形勢自你們離開後,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伏騫接著道:「到我們重臨中上,始知中原形勢逆轉,少帥軍的冒起,使李唐非是獨霸之局,這也打亂我們的計劃,對將來中外形勢的發展,再沒有絲毫把握。」   徐子陵環目掃視,酒館內只近門處尚餘兩桌客人,附近十多張桌子都是空的,不虞被人偷聽他們說話,問道:「今趟伏兄到中土來,有什麼大計?」   伏騫苦笑道:「有什麼大計?還不是為應付突厥人嗎?你可知西突厥的統葉護通過雲帥與李建成暗締盟約,此事關乎到我吐谷渾的盛衰興亡,所以我不得不到中原再走一趟,本要與秦王好好商談,豈知形勢全非,使我們陣腳大亂。」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消息是從伏兄處傳開來的。」   邢漠飛向陰顯鶴敬酒道:「陰兄?」   陰裡鶴以手封杯口,不讓邢漠飛為他添酒,歉然道:「我答應過子陵,剛才是最後一杯。」   徐子陵向朝他請示的邢漠飛點頭,表示確有此事,續向伏騫問道:「塞外目下形勢如何?」   伏騫沉聲道:「塞外現時的形勢,是歷史的必然發展,自突厥阿史那土門任族酋,突厥日漸強大,擊敗鐵勒和柔然後,成為大草原的霸主。從那時開始,狼軍隨各族酋的野心無休止的往四外擴展勢力,最終的目標是你們中土這塊大肥肉。楊堅的成功稱霸,令大隋國力攀上巔峰,亦正由於富強的國力,種下楊廣濫用國力致身敗國亡的遠因。當楊廣初征高麗,曾使不可一世的東、西突厥,都臣服在大隋麾下,但三征高麗的失敗,耗盡大隋的國力,中土的分裂,為狼軍再次崛起鋪下坦途,實是突厥人侵中原千載一時之機,換過我是頡利,絕不肯錯失這機會。」   探手舉杯,哈哈一笑道:「我們少有這麼把酒談心的閒情,子陵和顯鶴有沒有興趣,細聆中外以人民戰士的血淚寫成的慘痛過去呢?那你們將會對現今的形勢和未來發展的可能性,有更進一步的深入瞭解。」   徐子陵動容道:「願聞其詳!」   他知悉伏騫的行事作風,不會說偽話,更不會說廢話,肯這麼詳述原委,必有其背後的用意,故毫不猶豫地答應。 第二章 血的歷史   宋缺邁開步伐,在無邊無際的雪夜不斷深進,仿似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更若如他全忘掉與寧道奇的生死決戰。   以閒聊的口氣道:「若你事事不肯放過,生命將變成至死方休的苦差,因為那是任何人均力有不逮達的事。告訴我,若你不肯放過尚秀芳,會有什麼後果?」   追在他旁的寇仲一呆道:「當然會失去致致,可閥主當年處境不同,不用作出選擇。」   宋缺苦笑道:「有何分別?我只能在刀道和梵清惠間作出選擇,假設她叛出慈航靜齋來從我,我敢肯定來宋某今天沒有這種成就。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是要付出代價的,且是非常殘忍的代價。她和我在政治上的見解也是背道而馳,若果走在一起,其中一方必須改變,但我是永遠不肯改變自己信念的。所以打開始,我們便曉得不會有結果。」   寇仲說不出話來。   宋缺向他瞧一眼,沉聲道:「這數十年來,我一直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思念實在是太痛苦啦!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思念實在是太痛苦且我必須心無旁騖,專志刀道,以應付像眼前般的形勢,我不是單指寧道奇,但那也包含他在內,指的是天下的整個形勢。練刀即是煉心,你明白嗎?沒有動人的過去,怎使得出動人的刀法?」   寇仲一震道:「閥主現在是否很痛苦呢?」   宋缺探手搭上寇仲肩頭,歎道:「你這小子的悟性令我宋缺也為之叫絕,今天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想她,所以你感到我獨坐帥府內堂時的異乎平常。」   不待寇仲答話,挪手負後,繼續漫步,仰臉往風雪降落找尋歸宿處,微笑道:「年青時的梵清惠美至令人難以相信,即使眼睜睜瞧著,仍不信凡間有此人物,師妃暄這方面頗得她的真傳。那是修習《慈航劍典》仙化的現像,若我沒有看錯,師妃暄已攀登上劍心通明的境界,比清惠的心有靈犀,尚勝一籌。」   寇仲拍手叫絕道:「閥主的形容真貼切,沒有比『仙化』兩宇能更貼切的形容師妃暄的獨特氣質。」   宋缺迎上他的目光,淡然自若道:「勿以評頭品足的角度看仙化兩字,這內中大有玄之又玄的深意。道家佛門,不論成仙或成佛,其目的並無二致,就是認為生命不止於此。《慈航劍典》是佛門首創以劍道修天道的奇書,予我很大的啟示,當刀道臻達極致,也該是超越奇書,予我很大的啟示,當刀道臻達極致,也該是超越生死臻至成仙成佛的境界。」   寇仲猛顫道:「我明白哩!事實上閥主所追求的,與清惠齋主修行的目標沒有分別,閥主放棄與她成為神仙眷屬的機緣,與她堅持修行的情況同出一轍。」   宋缺搖頭道:「我和她有著根本的不同,是我並不著意於生死的超越,只是全力在刀道上摸索和邁進。我特別提醒你師妃暄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是要你生出警惕之心,因為她是有資格擊敗你的人之一。」   寇仲想起在成都師妃暄向他的邀戰,苦笑無語。   宋缺目注前方,腳步不停,顯然正陷進對往事毫無保留的緬思深處。   一團團潔白無暇的雪花,緩緩降下,四周林原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   寇仲仍不曉得此行的目的地,一切似乎漫無目的,而他頗享受這種奇異的氣氛和感覺。   忽然問道:「閥主從未與寧道奇交過手,為何卻有十足必勝的把握?」   宋缺啞然失笑道:「當每位與你齊名的人,一個接一個飲恨於你刀下,數十年來均是如此,你也會像宋某人般信心十足。寧道奇豈會是另一個例外?這非是輕敵,而是千錘百煉下培養出來的信念。」   寇仲歎道:「但我仍有點擔心,至少閥主因梵清惠心情生出變化,恐難以最佳狀態迎戰寧道奇。」   宋缺點頭同意道:「你有此想法大不簡單,已臻達入微的境界。清惠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惜用出寧道奇來對付宋某人,實在傷透我的心,可是我卻沒有絲毫怪責她的意思,反更增對她的敬重,因為她下此決定時,會比我更難受。」   寇仲道:「或者這只是師妃暄的主意。」   宋缺搖頭道:「師妃暄當清楚清惠與我的關係,若沒有清惠的同意,絕不敢使出寧道奇這最後一著。」   頓了頓續道:「我和清惠不能結合的障礙,除去各有不同的信念和理想外,還因我有婚約在身,此婚約對我宋家在嶺南的發展至關重要,有點像你和玉致的情況。這麼說你該明白我把家族放在最高的位置,等待的就是眼前的一統天下、揚我漢統的機會,那比任何男女愛戀更重要。不論此戰誰勝誰負,你必須堅持下去。」   寇仲道:「閥主以堅持漢統為已任,為何清惠齋主不支持你?」   宋缺談談道:「這方面真是一言難盡,你有興趣知道嗎?」   寇仲頷首道:「我好奇得要命!」   酒館的夥計為他們藉著店內左右壁上的燈燭,在火光掩映的暖意下,滿臉鬍髯、相貌雄奇的伏騫淺呷一口灑,目光投往杯內的酒,徐徐道:「此事須由四十年前楊堅迫周朝靜帝禪讓說起,北週一向與突厥關係密切,北周的千金公主為突厥可汗沙缽略之妻,對本朝被楊堅篡權憎恨極深,故不住煽動沙缽略為她北周復仇。而楊堅則一改前朝安撫的政策,不把突厥人放在眼內,故在這內外因素的推動下,突厥不時寇邊,令楊堅不得不沿邊加強防禦,修長城築城堡,駐重兵大將於幽、並兩州。在些緊張時期,出現了一個關化性的人物長孫晟。」   徐子陵皺眉道:「長孫晟?」   伏騫點頭過:「正是長孫晟,據我所知,此人大有可能是趙德言的師傅,奉北周皇帝之命進千金公主嫁往突厥,一方面在突厥煽風點火,勾結沙缽略之弟處羅;另一方面則回中土取得楊堅信任,獻上挑撥離間分化突厥之策。由於他長期在塞外,故深悉突厥諸酋間的情況,更繪成塞外山川形勢圖,楊堅大喜下接納他全盤策略,分別聯結突厥最有勢力的兩個小可汗達頭和處羅,最後導致突厥分裂為東西兩汗國,而實厥人亦不住入侵貴國,搶掠屠殺,防軍則不住反擊,仇恨就這樣種下來,現在誰都改變不了,只有一方被滅,戰火始會熄滅。」   徐子陵道:「多講伏兄指點,我和寇仲對楊堅時期的事並不清楚,從沒想過其中有此轉折。魔門的人真厲的事並不清楚,從沒想過其中有此轉折。魔門的人真厲害,先有長孫晟,後有石之軒和趙德言使出陰謀詭計,操縱局勢的發展。敢問伏兄,貴國吐谷揮現在處於怎樣的境況下?」   伏騫雙目殺意大起,沉聲道:「最直接威脅到我們的敵人是西突厥,自統葉護繼位,西突厥國力大盛。統葉護有雲帥之助,本身又文武兼備,有勇有謀,每戰必克,兼巨野心極大,雖暫時與我們保持友好關係,只是因有利於他吞併鐵勒的行動,至乎他肯與李建成暗締盟約,為的是要聯唐以夾擊頡利。如大唐能一統天下,頡利當然無隙可乘,但寇仲的崛起,卻令頡利有可乘之機,一若我沒有猜錯,頡利在短期內將會聯同突利大舉南侵,被狼軍踐踏過的鄉縣鎮城,休想有片瓦完整。」   徐子陵想起突厥狼軍的消耗戰術,一顆心直沉下去,忍不住問道:「統葉護勾結的是李建成,為何伏兄卻散播西突厥勾結李世民的謠言。」   伏騫凝望他半晌,訝道:「李世民現在不是子陵敵人嗎?因何語氣竟隱含怪責之意?」   徐子陵道:「或者因為我從沒想過伏騫兄會使這種手段。」   伏騫苦笑道:「當強敵環伺,國家存亡受到威脅,為掙扎求存,任何人都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去對付敵人。假設勾結西突厥一事是無中生有,絕起不到什麼作用。可是謠言假裡有真,會生出微妙的影響,既能令李建成疑神疑鬼,又使頡利生出警惕,更可進一步分化李閥內部的團結,對少帥一方該是有利而無害。」   邢漠飛補充道:「徐爺可有想過頡利的草原聯軍入犯中土,會形成怎樣的局面?」   徐子陵道:「請指點。」   邢漠飛肅容道:「只要頡利能在中原取得據點,統葉護將在無可選擇下到中原來分一杯羹,以免頡利攻陷長安,勢力坐大,然後分從塞外和關西向他發動攻擊,那時他將陷於兩面受敵的捱揍劣局,此正是李建成和統葉護一拍即合的原因。李建成雖一向與頡利秘密勾結,一方面是懼怕頡利的威勢,另一方面是想借其力對付李世民,卻非不知頡利的狼子野心,故希望能以統葉護制頡利,但此乃引狼入室,若統葉護因李建成給予的方便成功在中原生根立足,我們的形勢將更為危殆。」   伏騫接口道:「退一步來說,若頡利只是搶掠一番,回返北塞,而李建成卻登上皇座,他與統葉護的關係將更為密切,統葉護沒有東疆之憂下,於滅鐵勒後會全力對我們用兵,這將是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情況。」   陰顯鶴默然不語,似是對三人討論的天下大勢沒有絲毫興趣。   徐子陵卻聽得頭大如斗,進一步明白師妃暄阻止寇仲進犯巴蜀的決心,伏騫比他徐子陵甚或中土任何人更瞭解塞外的形勢,他預料頡利會短期內南侵之語定非虛言。且目下確是北塞聯軍南侵的最佳時機,李唐內部分裂,李世民雖得洛陽,卻陷於應付兩線苦戰之局,李淵根本無力抵擋以狼軍為首的塞外聯軍。想起突厥人消耗戰的可怕,加上在旁覬覦的統葉護,未來的發展確是教人心寒。   伏騫沉聲道:「我把這個消息洩露出去,說不定可令頡利暫緩入侵中原,改而對付統葉護。若頡利相信勾結統葉護的是李世民,必通過趙德言令在背後操縱李淵和建成、元吉的魔門同夥加速對付李世民,所以此為一石二鳥之計。我深切希望統一中原的是少帥而非李家,那憑著我們的交情,將輪到統葉護憂心他的存亡。」   徐子陵心中一震,表面則不露絲毫內心的情緒,說到底,伏騫的最終的目的是要振興吐谷渾,至乎取突厥人而代之,成為塞外的新霸主。他到中原來,正是為本國找尋機會。他的一番話雖說得漂亮好聽,但他卻感到伏騫是言不由衷。   在伏騫的立場,中原是愈亂愈好,最好是東西突厥同時陷足中原,與李唐和寇仲血戰不休,無法脫身,那吐谷渾將有機可乘。在伏騫來說,為本國的利益,是無可厚非,但他徐子陵怎可生看這樣一個局面。令徐子陵對伏騫的誠意首次生出懷疑,是伏騫把消息扭曲後散播,那只會是火上添油,徒增變數。   伏騫笑道:「顧著說這些令人煩擾的事,尚未有機問子陵為何到漢中來,是否要往長安去呢?」   徐子陵心想的卻是若伏騫如實把李建成勾結西突厥統葉護的消息洩露,收效可能更大,因為頡利對此豈敢疏忽,說不定他這邊進侵中原,那邊廂統葉護已攻打其班都斤山的牙帳,那李建成之危自解。李建成雖沒法派兵助統葉護,卻可在兵器、糧食方面向統葉護作出有力的支持。   心中暗歎,坦然道:「我到長安打個轉,辦些事後立即離開。」   伏騫的一對銅鈴般炯炯有神的巨目閃過複雜難明的神色,旋即露出喜色,欣然道:「我們正要入長安拜會李淵,有我的使節團掩護,子陵可省去不必要的麻煩。」   徐子陵心中思索伏騫眼神內的含意,表面則不動聲色,微笑拒絕道:「入長安前我們尚有其他事情待辦,還是分頭入城彼此方便。」   伏騫笑道:「如此子陵到長安後務要來見伏某一面,長安事了後,我希望能和少帥碰頭,看看大家有什麼可合作的地方。來!我們喝一杯,願我們兩國能永遠和平共存,長為友好之邦。」   宋缺領寇仲來到一座小山之上,環視遠近,雪愈下愈密,他們就像被密封在一個冰雪的世界裡,再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   宋缺雙目射出沉醉在往昔情懷的神色,輕柔的道:「我和清惠均瞧出由魏晉南北朝的長期分裂走向隋朝楊堅的統一,實是繼戰國走向秦統一的另一歷史盛事,沒有任何歷史事件能與之相比。可是對天下如何能達致長治久安,我和清惠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說出我們的分歧前,我必須先說明我們對楊堅能一統天下的原因在看法上的分界。」   寇仲感到胸襟擴闊,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宋缺和梵清惠均是偉大超卓的人,他們視野遼闊,為通古今治亂興衰,他們的看法當然是份量十足。   饒有興趣的道:「統一天下還須其他原因支持嗎?誰的拳頭夠硬,自能蕩平收拾其他反對者。」   宋缺啞然失笑道:「這只是霸主必須具備的條件,還要其他條件配合,始能水到渠成。試想若天下萬民全體反對給你管治,你憑什麼去統一天下。若純論兵強馬壯,天下沒有一支軍隊能過突厥狼軍之右,又不見他們能征服中原?頂多是殺人放火,蹂躪搶掠一番。而這正是清惠的觀點,統一是出於人民的渴求,只要有人在各方面符合民眾的願望,他將得到支持,水到渠成的一統天下。」   寇仲點頭道:「清惠齋主這看法不無道理。」   宋缺談談道:「那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在西漢末年,又或魏晉時期,難道那時的人不渴求統一和平嗎?為何兩漢演變成三國鼎立?魏晉分裂為長時期的南北對峙……」   寇仲啞口無言,抓頭道:「閥主說的是鐵錚錚的事實,何解仍不能改變清惠齋主的想法。」   宋缺歎道:「清惠有此見地,背後另含深意,我且不說破,先向你說出一些我本人的看法。」   寇仲心悅誠服的道:「願聞其詳!」   宋缺露出深思的神色,緩緩道:「南北朝之所以長期分裂,問題出於『永嘉之亂』,從此歷史進入北方民族大混戰的階段,匈奴、鮮卑、羯、氐、羌各部如蟻附蜜的滲透中原,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盤和政權,而民族間的仇恨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化解的,只有其中一族的振興,才可解決所有問題。」   寇仲一震道:「難怪閥主堅持漢統,又說楊堅之所以能得天下,乃漢統振興的成果,現在我終明白閥主當年向我說過的話。」   旋又不解道:「那閥主和清惠齋主的分歧在何處?」   宋缺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苦笑道:「在於我們對漢統振興的不同看法,我是站在一個漢人的立場去看整個局勢,她卻是從各族大融和的角度去看形勢。她追求的是一個夢想,我卻只看實際的情況,這就是我和她根本上的差異。」   寇仲雖仍未能十足把握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卻被宋缺蒼涼的語調勾起他對宋玉致的思念,由此想到宋玉致反對嶺南宋家軍投進爭天下的大漩渦裡,背後當有更深一層的理念,而自己從沒有去設法瞭解,而正是這種思想上的分歧,令他永遠無法得到她的芳心,一時心亂如麻,情難自已。 第三章 思想分歧   雪花不斷地灑在這一老一少、代表中土兩代的出色人物身上。   宋缺察覺到寇仲異樣的情況,訝然如他瞧去道:「你在想什麼?」   寇仲頹然道:「我從閥主和清惠而主的分歧想起與玉致的不協調,因而深切體會到閥主當時的心境。」   宋缺微一頷首,道:「我和清惠的分歧,確令我們難以進一步發展下去,其他的原因都是次要。清惠認為漢族不但人數上佔優勢,且在經濟和文化的水平上也有明顯的優越性,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可把入侵的外族同化,當民族差別消失,民族間的混戰自然結束,由分裂步向統一,此為歷史的必然性。在某一程度上,我同意她在這方面的見地,可是她認為胡化後的北方民族大融合,始是我漢族的未來發展,在此事上來宋人實不敢苟同。」   寇仲尚是首次聽到任何人從這角度去看中土局勢的變化,頗有新鮮的感覺。北方漢族的胡化或胡族漢化,是既成的事實,像宇文化及、王世充之輩,正是不折不扣漢化後的胡人或胡化的漢人,李閥亦有胡人的血統。但要宋缺這堅持漢統的人去接受漢化的胡人或胡化的漢人,卻是沒有可能的。梵清惠和宋缺的分歧,涇渭分明,而這分歧更體現在目前的形勢上。   宋缺沉聲道:「我並不反對外來的文化,那是保持民族進步和活力的秘方,佛學便是從天竺傳過來與我漢族源遠流長、深博精微的文化結合後發揚光大的。可是對外族沒有提防之心,稍有疏忽將變成引狼入室,像劉武周、梁師都之輩,正因胡化太深,所以無視突厥人的禍害。而李氏父子正步其後塵,與塞外諸族關係密切,早晚釀成大禍。我欣賞清惠有容乃大的襟懷,但在實際的情況下,我必須嚴守漢夷之別,否則塞外諸族將前仆後繼的插足中原,中土則永無寧日。北方既無力自救,惟有讓我們南人起而一統天下,撥亂反正,捨此再無他途,否則我大漢將失去賴以維繫統一的文化向心力,天下勢要長期陷於分裂。」   接著哈哈笑道:「給清惠勾起的心事,使悶在腦袋中近四十年的煩惱傾瀉而出,宋某大感痛快。少帥現在當明白我宋缺的目標和理想,我助你登上帝座,為的非是宋家的榮辱,而是我華夏大漢的正統。一個偉大民族的出現,並沒有歷史上的必然性,得來不易,亦非依人們的意志而不能轉移,假若沒有始皇贏政,中土可能仍是諸雄割據的局面。我希望千秋萬世後,華夏子民想起你寇仲時,公認你寇仲為繼贏政和楊堅後,第三位結束中土分裂的人物。這是個偉大的使命,其他一切均無關痛癢。」   寇仲心中湧起熱血,同時明白宋缺肯吐露埋藏心底多年心事的用意,是他其實並不看好這場與寧道奇的決戰,他的破綻在梵清惠,當他認為自己再不受對梵清惠的感情左右之際,師妃暄卻代寧道奇下挑戰書,再勾起他當年的情懷,致一發不可收拾。使他無法保持在「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刀道至境,大失必勝之算。   宋缺不但要寇仲明白他統一天下的苦心,更要他能堅持信念,縱使他宋缺落敗身亡,仍不會被師妃暄曉以大義,令寇仲放棄他振興漢統千秋大業的遺志。   寇仲肅容道:「閥主放心,寇仲會堅持下去,直至為閥主完成心中的理想。」   宋缺長笑道:「好!我宋缺並沒有看錯你,記著我們為的非是一己之私,而是整個民族的福趾。現在我可以放下一切心事,全心全意投進與寧道奇的決鬥,看看是他的道禪之得,還是我的天刀更勝一籌。你仍要隨我去作壁上觀嗎?」   寇仲毫不猶豫的點頭。   宋缺再一陣長笑,往前飄飛,深進大雪茫茫的潔白原野。   寇仲緊追其後,一老一少兩大頂尖高手,轉瞬沒入大雪純淨無盡的至深處。   「咯!咯!」   獨坐客房內的徐子陵應道:「顯鶴請進,門是沒有上閂的。」   陰顯鶴推門入房,掩上房門,神情木然的隔幾坐到徐子陵另一邊。   這是和酒館同一個街口另一所頗具規模的旅館,與伏騫告別後,他們在這裡開了兩間上房。   徐子陵關心的問道:「睡不著嗎?」   明顯鶴木然點頭,頹然道:「我是否很沒有用呢?」   徐子陵不同意道:「怎可以這樣看自己,你的患得患失是合乎人情。自令妹失蹤後,你天涯海角的去尋找她,雖然沒有結果,總有一線希望。現在令妹的下落可能由紀倩揭曉,換作我是你,也怕聽到的會是無法挽回的可怕事實,那時你將失去一切希望,至乎生存的意義,所以害怕是應該的。」   陰顯鶴苦澀的道:「你倒瞭解我。」   徐子陵目射奇光,道:「可是我有預感你定可與小妹團聚,我真的有這感覺,絕非安慰你而這麼說。」   陰顯鶴稍見振作,問道:「你對伏騫有什麼感覺?」   徐子陵呆望他片刻,苦笑道:「我不想去想他的問題,大家終是一場朋友。」   陰顯鶴道:「突利不也是你的生死之交嗎?可是在情勢所迫下,終有一天你會和他對決沙場。頡利和突利雖不時纏鬥,但在對外的戰爭上,為共同的利益,是團結一致的。我同意伏騫的說法,頡利和突利的聯軍將會不定期內大舉入侵中原,這是沒有人能改變的現實。」   徐子陵問道:「他們有什麼共同的利益?」   陰顯鶴道:「我長期在塞內外流浪,找尋小紀,所以比你或寇仲更深切體會到塞外諸族的心態。他們最害怕的是出現一個統一強大的中原帝國,楊廣予他們的禍害記憶猶新。唯一我不同意伏騫之處,是西突厥的統葉絕不會在這種時間抽頡利的後腿,那是他們狼的傳統,見到一頭肥羊,群起噬之,以飽餓腹。目下李閥內分外裂,中土則因寇仲冒起而成南北對峙,若突厥人不趁此千載一時之機撲噬我們這頭肥羊,一俟李閥或寇仲任何一方統一中原,他們將失去機會。」   徐子陵感到背脊涼浸濕的,陰顯鶴從未試過如此長篇大論去說明一件事,今趟大開金口且是字字珠璣,把塞內外的形勢分析得既生動可怖又淋漓盡致。   忽然間,他深深的明白師妃暄重踏凡塵的原因,正是要不惜一切的阻止事情如陰顯鶴所說般的發展。   政治是不論動機,只講後果。   寇仲的爭霸天下,帶來的極可能是更大的災難。   「子陵啊!你曾說過,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會勸寇仲退出。為天下蒼生,子陵可否改採積極態度,玉成妃暄的心願呢?」   師妃暄的說話在他腦海中迴盪著。   當時他並沒有深思她這段說話,此刻卻像暮鼓晨鐘,把他驚醒過來,出了一身冷汗。   萬民的福趾,就在此一念之間。   陰顯鶴的聲音在耳鼓響起道:「為何你的臉色變得這麼難看?」   徐子陵口齒艱難的道:「我曾親眼目睹惡狼群起圍噬鹿兒的可怕情景,所以你那比喻令我從心底生出恐懼。」   陰顯鶴歎道:「突厥人一向以狼為師,他們的戰術正是狼的戰術,先在你四周徘徊咆哮試探虛實,瓦解你的鬥志,令你精神受壓,只要你稍露怯意,立即群起撲擊,以最凶殘的攻勢把獵物撕碎,且奮不顧身。」   稍頓續道:「若我是頡利,更不容寇仲有統一天下的機會,對寇仲的顧忌肯定尤過於對李世民,因為沒有人比頡利更清楚寇仲在戰場上的能耐。這三個月許的冰河期正是頡利入侵的最佳時機。」   徐子陵劇震道:「幸好得顯鶴提醒我,我並沒有想到冰封有此害處。」   陰顯鶴道:「子陵長於南方,當然不曉得北疆住民日夕提心吊膽的苦況,突厥人像狼群般神出鬼沒,來去如風,所到處片瓦不留。」   徐子陵斷然道:「不!我絕不容這情況出現。」   陰顯鶴洩氣的道:「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徐子陵皺眉道:「突利難道完全不看我和寇仲的情面嗎?」   陰顯鶴搖頭道:「突厥人永遠以民族為先,個人為次,可達志便是個好例子。何況有畢玄支持頡利,只要畢玄插手,突利將不敢不從,否則他的汗位不保。在這種情況下,什麼兄弟之情亦起不到作用,子陵必須面對事實。」   徐子陵沉聲道:「我要去見李世民。」   陰顯鶴愕然道:「見他有什麼作用,你們再非朋友,而是勢不兩立的死敵。」   徐子陵神情堅決的道:「你今夜這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想通很多事情。在以往我和寇仲總從自身的立場去決定理想和目標,從沒想過隨之而來的後果。」   輪到陰顯鶴眉頭大皺,道:「形勢已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宋缺既出嶺南,天下再無人可逆轉此一形勢、子陵見李世民還有什麼好說的?」   徐子陵道:「我不知道!可這是令中原避過大禍的最後機會。若我不盡力嘗試,我會內疚終生,更辜負妃暄對我的期望。」   陰顯鶴開始明白徐子陵的心意,倒抽一口涼氣道:「說服李世民有啥用,李世民之上尚有李淵,建成元吉則無不欲置李世民於死地,照我看子陵無謂多此一舉。」   徐子陵露出苦思的神色,沒有答他。   陰顯鶴歎道:「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他現在不但是少帥軍的領抽,更是宋缺的繼承者,在他肩上有很重的擔子,我真不願見你們兩個好兄弟因此事失和。」   徐子陵道:「我沒法把得失逐一計較,只知中土百姓將大禍臨頭,他們受夠啦!好應過一段長治久安的安樂日子。」   陰顯鶴點頭道:「子陵就是這麼一個只為他人著想,不計自身得失的人。可惜時間和形勢均抵回天乏力的境地,縱使寇仲前向李唐投誠,宋缺仍不會罷休。你最清楚寇仲,他在最惡劣的形勢下仍不肯屈服投降,何況是現在統一有望的時刻,他不但無法向自己交待,難向追隨和支持他的人交待,更無法向為他犧牲的將士交待。」   稍頓後續道:「我說這麼多話,非是不瞭解子陵的苦心和胸懷,而是怕你犯險,戰場從來是不講人情的。你如此見李世民,他會如何對付你實是難以預料,即使念舊,李元吉、楊虛彥之輩更是絕不會放過你的。除掉你等於廢去寇仲半邊身,照我看李世民不肯錯過子陵這種羊入虎口的機會。」   徐子陵深切感受到這似對所有事情均漠不關心的人對自己的著緊,感動的道:「我會謹慎行事的。」   心中想到的是李靖,他本不打算找他,現在卻必須前去與他碰頭,再不計較此事會帶來的風險。   陰顯鶴見不能說服他,盡最後的努力道:「你若要說服寇仲投降,何須見李世民?」   徐子陵道:「若不能說服李世民,沒可能打動寇仲,所以必須先遊說他。此事複雜至極點,牽連廣泛,一言難盡。」   陰顯鶴沉聲道:「宋缺的問題如何解決?」   徐子陵頹然道:「我不知道,只好見步行步,妃暄說她會營造一個統一和平的契機,希望她確可以辦到。」   陰顯鶴斷然道:「我陪你去見李世民。」   徐子陵道:「見過紀倩再說吧!」   陰顯鶴歎道:「與子陵這席話對我有莫大益處,比起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個人的慘痛創傷只是微不足道。」   徐子陵忽然探手弄滅小几的油燈,道:「有人來犯!」   陰顯鶴抓上背上精鋼長劍,破風聲在窗外和門外響起。   漫空風雪中,宋缺和寇仲立在伊水東岸,俯視悠悠河水在眼前流過。   直到此刻,寇仲仍不曉得寧道奇約戰宋缺的時間地點。   宋缺神態閒適,沒有半分趕路的情態。   忽然微笑道:「少帥對長江有什麼感覺?」   寇仲想起與長江的種種關係,一時百感交集,輕歎一口氣,道:「一言難盡。」   宋缺油然道:「長江就像一條大龍,從遠酉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峰傾瀉而來,橫過中土,自西而東的奔流出大洋,孕育成南方的文明繁華之境。與黃河相比,大江多出幾分俏秀溫柔。江、淮、河、濟謂之『四瀆』,都是流入大海的河道。天下第一大河稱語的得主雖是黃河,但我獨鍾情大江,在很多方面是大河無法比擬的。」   寇仲完全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宋缺為何忽然說起長江來,雖似對大江有種夢索魂牽的深刻感情,語調卻蒼涼傷感。   宋缺續道:「我曾為探索大江源頭,沿江西進,見過許多冰川。那處群山連綿,白雪皚皚,龐大無比的雪塊在陽光下溶解,沿冰崖四處陷下,形成千百計的小瀑布,匯聚成河,往東奔流,其勢極其壯觀,非是親眼目睹,不敢相信。」   寇仲聽得心懷壯闊,道:「有機會定要和子陵一起前去。」   宋缺提醒道:「你似是忘記玉致。」   寇仲頹然道:「她絕不會隨我去哩!」   宋缺微笑道:「若換過昨天,我或會告訴你時間會沖淡一切,現在再不敢下定論。等當上皇帝後,你以為還可以隨便四處跑嗎?」   寇仲喪然若失,沒有答話。   宋缺回到先前的話題,道:「人說三峽峽谷與黃河相同、既有雄偉險峻的瞿塘峽、秀麗幽深的巫峽和川流不息的西陵峽,為長江之最,這只是無知者言。大河的周圍奇景在前段金沙江內的虎跳峽,長達十數里,連續下跌幾個陡坎,雪浪翻飛,水霧朦朧,兩岸雪封千里,冰川垂掛、雲繚霧繞,峽谷縱深萬丈,幾疑遠世,才是長江之最。」   寇仲苦笑道:「恐怕我永無緣份到那裡去引證你老人家的說話。」   宋缺沒有理他,淡淡道:「我的船就在那裡沉掉,當我抵巴蜀轉乘客船,於一明月當空的晚夜,在艙板遇上清惠,我從未試過主動和任何美麗的女性說話,可是那晚卻情不自禁以一首詩作開場白,令我永恆地擁有一段美麗傷情、當我以為淡忘時卻比任何時間更深刻的回憶。」   寇仲心中劇震,想不到宋缺仍未能從對梵清惠的思憶中脫身,此戰實不可樂觀。 第四章 南北之爭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徐子陵向陰顯鶴低聲道:「四個人!」   房門和兩窗同時粉碎。   陰顯鶴長劍出鞘,豹子般從椅內彈起,迎往破門而入的敵人。   徐子陵看似從容從椅上站起,兩窗左右應手拍去,同時發出兩段高度集中,灼熱迫人的寶瓶勁氣痛擊穿窗而入的兩敵。   來人全身夜行勁裝,頭包黑罩,只露出眼鼻口,可是怎瞞得過徐子陵。   由正門攻來的是大明尊教的大尊許開山,從窗台攻入的分別為段玉成和辛娜婭,唯一猜不到的是闖入鄰房,誤以為陰顯鶴仍在其中的敵人,此人武功不在許開山之下。   與石之軒的正面衝突,令大明尊教損兵折將,元氣大傷,但剩下來這幾個人,無一不是經得起嚴峻考驗的高手,絕不可輕忽視之。   到此刻,他始明白美艷夫人要逃避的是大明尊教,她從塞外攜來的五採石是隨光明使者拉摩由波斯東來大草原,建立大明尊教。五採石乃大明尊教至高無上的聖物,故許開山等絕不容其落在外人手上。   悶哼和嬌呼同時響起,段玉成和辛娜婭尚未有機會越過窗台,被徐子陵的寶瓶真氣硬生生震得倒跌回去。   徐子陵實戰經驗何等豐富,豈肯讓敵人入房纏戰,何況鄰房的敵人高深莫測,許開山更是接近石之軒那般級數的高手。   倏地前衝。   勁氣交擊之聲不絕於耳,在眨眼的光景中,陰顯鶴使盡渾身解數,仍著著被許開山封死,迫得節節後退,回到房間中央處。   徐子陵低喝一聲,與陰顯鶴錯肩而過,前方的空氣有若變成實質,換過在幽林小谷與許開山交手前那時的徐子陵,必如陰顯鶴般有力難施,此刻卻是智珠在握,一指點出,迎向許開山疾推而來的雙掌。   「右牆!」   陰顯鶴會意過來,長劍挽出朵朵劍花時,右方板間牆四分五裂,尚未現身的神秘敵人破壁而至,手上長劍挾著森厲的寒氣,閃電般直擊而來,既狠辣又凌厲無匹。   段玉成和辛娜婭重整陣腳,二度穿窗而入,使徐陰兩人所處形勢更是危急。   「霍」的一聲,徐子陵高度集中,卸強攻弱的指勁,透過許開山雙掌形成的氣牆,無孔不入的朝許開山攻去。   底下飛出一腳,疾踢許開山腹下要害。此兩著凌厲之極、以許開山之能,亦不得不往後退開。   「噹!」   陰顯鶴絞擊敵劍,發出有如龍吟的激響,但他顯然在內勁上遜對方一籌,吃不住力,往後面的徐子陵撞去。   徐子陵放過許開山,施展逆轉真氣的看家本領,硬生生把攻勢改贈從鄰房破壁來襲的可怕敵人,哈哈笑道:「烈暇兄不是陪尚大家到高麗去嗎?」   身被黑布包裹的敵人聞言一震,劍勢略緩,被徐子陵點中劍鋒,觸電般退後。   辛娜婭的短劍、段玉成的長劍,組成排山倒海的攻勢,猛攻兩人。   徐子陵不敢戀戰,探手抓著退勢未止的陰顯鶴,騰空而起,撞破屋頂,揚長而去。   寇仲問道:「閥主以之作開場白的詩,必是能使任何女子傾倒,小子就欠缺這方面的本領。」   宋缺唇角逸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目注大雪降落、融人河水,像重演當年情景的輕吟道:「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還流。」   寇仲聽得忘掉決戰,叫絕道:「因景生情,因情寫景,情景交融,背後又隱含人事變遷的深意,沒可能有更切合當時情況的詩哩!」   宋缺往他望來,雙目奇光大盛,道:「說來你或許不相信,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肯定她是從慈航靜齋來的弟子,踏足塵世進行師門指定的入世修行,那時陳朝尚未被楊堅消滅,清惠曉得我是嶺南宋家的新一代,遂問我南北朝盛衰的情況。」   寇仲再次給宋缺惹起興趣,問道:「當時楊堅坐上北朝皇帝寶座嗎?」   宋缺點頭道:「是時楊堅剛受美其名的所謂『禪讓』,成為北朝之主,此人在軍事上是罕見的人材,由登上帝位至大舉南征,中間相隔九年之久,準備充足,計劃周詳,無論在政治上或軍事上均遠超南朝陳叔寶那個昏君。可是其為人有一大缺點,就是獨斷多疑,不肯信人,終導致魔門有機可乘,令楊廣登台,敗盡家當。如今李淵正重蹈楊堅的覆轍,比之更為不堪。」   寇仲大感與宋缺說話不但是種享受,且可擴闊襟胸眼界,明白治亂興衰和做人的道理。宋缺隱伏嶺南,何嘗不是像楊堅般謀定後動,直至勝利的機會來臨,始大舉北上。   道:「我向她分析南弱北強的關鍵,在於人民的安定富足,南方之所以能長期偏安,皆因南方土地肥沃,資源豐富,可惜治者無能、貧富不均,致土地兼併日益嚴重,良田均集中到土豪權貴手上,貪污腐敗隨之而來,官豪勾結,封略山湖、妨民害治,令百姓流離、餓屍蔽野,民不聊生。反之楊堅則自強不息,高下之別,一目瞭然。」   寇仲點頭道:「這是一針見血的見解,清惠齋主不同意嗎?」   宋缺平靜的道:「她是回到民族融和的大問題上,她指出北方在楊堅登上寶座之際,亂我中土入侵的北方諸族早融和同化,合而成一個新的民族,既有北塞外族的強悍,又不離我漢統根源深厚、廣博優美的文化。兼且北方漢族長期對抗塞外各族,養成刻苦悍勇的民風。這是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的寫照,即使楊堅失敗,南方終不敵北方,以北統南,將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路向。」   寇仲道:「閥主同意嗎?」   宋缺微笑道:「我身為南人,當然聽得不是滋味,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看法高瞻遠矚,深具至理。而我則指出若現時出現北方的不是楊堅而是另一個昏君,南方嗣位者不是腐朽透頂的陳後主,歷史會否改寫?說到底誰統一誰,始終是個此盛彼衰的問題,我宋缺從不肯承認歷史的發展有其不可逆改的必然性,政治、武功和手段是決定歷史的直接因素。目下的南北對峙,在某一程度上是當年形勢的重現,我要以事實證明給所有人看,歷史是由人創造出來的。」   寇仲愈來愈清楚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皆因立場角度有異,如果宋缺是北人,那爭議將無立足之所。   以宋缺的才情志氣,絕不會甘心裡服於胡化的北方漢族之下,而他亦不信任北方的人,認為他們不能與胡人劃清界線,而劉武周、梁師都之輩的所為更強化他的定見。說到底李淵起兵曾借助突厥之力,到現在仍與突厥關係密切,可達志的突厥兵且是李建成長林軍的骨幹,凡此種種,宋缺起兵北上,是理所當然的事。   趙德言成為東突厥國師,也為魔門與外族劃上等號。不論魔門或慈航靜齋,均屬北方文化系統,而宋缺的宋家,正是南方文化的中流砥柱,堅持漢統的鮮明旗幟,宋缺與李閥的不咬弦,至乎正面交鋒,正體現南北的因異生爭。   宋缺說得對,歷史是由人創造出來的,若沒有宋缺、寇仲,那誰勝誰敗?幾可說是無待筮龜,也可預見。   寇仲道:「閥主既知陳後主無能,當時何不取而代之,以抗楊堅?」   宋缺啞然失笑道:「我當時仍是藉藉無名之輩,直至擊敗被譽為天下第一刀的『霸刀』岳山,始聲名鵲起,登上閥主之位。我那時立即整頓嶺南,先平夷患,聯結南方諸雄,此時楊堅以狂風掃落葉之勢蕩平南方,欲要進軍嶺南,被我以一萬精兵,抵其十多萬大軍於蒼梧。我宋缺十戰十勝,令楊堅難作寸進,迫得求和。我知時不我予,進受封為鎮南公,大家河水不犯井水,我從沒向楊堅敬半個禮,所以楊堅駕崩前,仍為不能收服我宋缺耿耿於懷。」   接著冷哼道:「北人統南又如何,只出個楊廣,天下又重陷四分五裂的亂局,其中原因不但因楊廣苛政擾民,好大喜功,耗盡國力,更證明我不看好胡化後的漢人是正確的。民族的融和非是一賦可就的事,殺楊廣者正是宇文化及這徹頭徹尾的胡人。欲要中土振興,百姓有安樂日子,必須堅持漢統,始有希望。少帥須謹記我宋缺這番話。」   寇仲點頭答應,感到肩上擔子愈是沉重,且對宋缺如此循循善誘生出不祥感覺。   忍不住道:「以南統北是閥主的最高目標,其他均為次要,既是如此,閥主大可拒絕寧道奇的挑戰,乾脆由我去告訴他你老人家沒有這時間閒心,而閥主則回去主持攻打江都的大計。」   宋缺雙目透出傷後無奈的神色,輕輕道:「我不願瞞你,你這提議對我有驚人的吸引力。可是來下戰書的是清惠的愛徒,而妃暄更令我從她身上看到清惠,有如她的化身,實在使我說不出拒絕的話。既然決定,宋缺豈會反口改變。清惠太清楚我的個性和對她的感情,此著實命中我要害。她要我表明助你爭天下的決心,我就清清楚楚以行動說明一切。天下能令我動心的事物並不多,寧道奇正是其中之一,加上清惠,教我如何拒絕。」   寇仲啞口無言。   宋缺微笑道:「讓我們以樹木野籐來造一條木筏如何?」   寇仲愕然道:「我們要走水路嗎?」   宋政道:「寧道奇刻下在淨念禪院等候我,走水路可省點腳力。既有少帥伴行,我可省去操筏之力,靜坐幾個時辰,明晚我將與寧道奇決戰於淨院,看看誰是中土的第一人。」   徐子陵和陰顯鶴連夜攀越城牆離開漢中,往北疾走,深進秦嶺支脈的山區,始深切體會到冰雪封合真實情況。   官道積雪深可及膝,凝冰結在樹木枝處凝成晶瑩的冰掛,風拂過時雪花飄落,另有一番情景。四周雪峰起伏,不見行人。   天空黑沉沉的厚雲低壓,大雪似會在任何一刻下來。   陰顯鶴回頭瞥一眼留下長長的兩行足印,道:「若大明尊教的人死心不息來追趕我們,肯定不會落空!」   徐子陵關心的問道:「你沒受傷嗎?」   陰顯鶴道:「好多啦!仍有少許血氣不暢,但卻無礙,烈瑕的功夫似乎比許開山更硬朗,真奇怪!」   徐子陵道:「因為許開山仍是內傷未癒,否則想脫身須多費一番工夫。真奇怪!」   陰顯鶴訝道:「你的奇怪指那方面。」   徐子陵道:「當日在龍泉時,大明尊教的人對五採石不太重視,至少沒盡全力去爭奪,現在則是不惜一切似的,令我感到奇怪。」   陰顯鶴點頭同意道:「除非他們不想再在中原混,否則不該來惹你。」   徐子陵一震道:「我明白哩!」   陰顯鶴奇道:「我這兩句話竟對你有啟發嗎?」   徐子陵笑道:「正是如此,事實上他們正是不想在中原混,還要離開塞外,到一個他們能發揚大明尊教的地方。不論塞外塞內,他們都是仇家遍地,只石之軒一個就足教他們提心吊膽,回紇的菩薩更不肯放過他們。」   陰顯鶴不解道:「他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的?」   兩人則越過一處山嶺,沿官道斜坡往下走。   徐子陵道:「當然是大明尊教的發源地波斯,只有在那裡五採石最具價值和作用,他們只要編個動聽的故事,把五採石物歸原主,當可另有一番作為,否則就只剩坐以待斃的下場。」   陰顯鶴欣然道:「子陵的推斷合情合理,我找不到任何可駁斥的破綻。」   又道:「若五採石既成他們唯一出路和重振威風的希望,他們定不肯放過我們。」   徐子陵道:「那就再好不過,顯鶴不是要為安樂幫主尋一個公道嗎?我們就在到長安前了以此事。」   陰顯鶴皺眉道:「既然子陵有此心意,剛才為何不與他們周旋到底,見個真章。」   徐子陵道:「先前主動操縱在他們手上,你老哥宿醉未醒,功力大打折扣,拼下去吃虧的是我們。現在我們可蓄勢以待,予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且可在戰略上靈活變化,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陰顯鶴失笑道:「難怪寇仲和徐子陵能名懾塞內外,與你們相處愈久,愈感到你們膽大包天,鬼神莫測種種別人難及之處。」   徐子陵道:「你的心情大有改善啊!」   陰顯鶴點頭道:「不知是否受到你的感染,我忽然對前景感到非常樂觀。事實上你的處境不比我好多少,且是近似無法解開的死結,但你仍勇敢面對。我的問題比你簡單,紀倩一是知道小紀的下落又或不知道,到長安後自會水落石出,若老天爺不肯讓我兄妹重逢,我只好認命,然後盡力助子陵化解中原這場大災劫,希望可為小紀積點福德。」   徐子陵明白過來,令陰顯鶴轉趨積極的原因,是自己激起他的俠土心腸,找到人生的目標。   大感欣慰道:「放心吧!我有信心你可和令妹重聚的。咦!是什麼香氣?」   陰顯鶴仰鼻嗅索,道:「噢!是很熟悉的氣味!若我沒有猜錯,該是有人在前方烤狼肉。我曾在塞外吃過幾次狼肉,肉味相當不錯。」   兩人轉過峽道,前方遠處官道旁燈火隱現,香氣正是從那方傳過來。   陰顯鶴道:「是個驛站,想不到在此天寒地凍之時,仍有人留守。」   徐子陵道:「即使有人留守,也該早上床鑽入被窩尋夢,怎會生火燒烤,且是惡狼之肉。」   陰顯鶴笑道:「子陵思慮縝密,遠勝小弟,我們應筆直走過,還是進驛站分享兩口。」   徐子陵淡淡道:「過門是客,當然進去看看,顯鶴兄意下如何?」   陰顯鶴欣然道:「一切由子陵拿主意。」   兩人談談笑笑,朝驛站走去。   雪紛從天而降,由稀轉密,整個山區陷進茫茫白雪。 第五章 義釋金剛   寇仲在筏尾搖櫓,目光落在面向前方河道盤膝打坐、雄峙如山的宋缺背影,雪花落到他頭上半尺許處,立即似被某種神秘莫測的力量牽引般,自然而然避過他飄飛一旁,沒半團落在他身上。   大雪仍是鋪天蓋地的撒下來,木筏鋪上數寸積雪,大大增加筏身的重量,累得寇仲要多次清理。   在白茫茫的風雪裡,伊水兩岸變成模糊不清的輪廓,不論木筏如何在河面拋擲顛簸,宋缺仍坐得穩如泰山,不晃半下。   名震天下的天刀平放膝上,以雙手輕握,令寇仲更感受到宋缺「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   宋缺此戰,實是吉凶難料。   寇仲曾分別和兩人交過手,卻完全沒法分辨誰高誰低,他們均像深不可測的淵海,無從捉摸把握其深淺。   假若寧道奇敗北,當然一切如舊進行,這場決戰只是統一天下之路上的插曲;如宋缺落敗身亡,那寇仲將沒有任何退路,只能秉承宋缺的遺志,完成宋缺的夢想,義無反顧。   透過宋缺的說話更深入瞭解他與梵清惠的分歧後,他再沒法弄清楚誰對誰錯的問題。大家各自有其立場和見地,不但是思想之爭,更是地域之爭。   無獨有偶,秦皇贏政結束春秋戰國的長期分裂,國勢盛極一時,卻僅傳一代而亡;隋文帝楊堅令魏晉南北朝的亂局重歸一統,也是經兩代土崩瓦解。這樣的巧合是歷史的宿命?還是思想、文化差異下強要求同的必然後果?   秦之後漢朝的長治久安,隋之後的中土會否享有同樣的幸運?   寇仲在宋缺的啟發下,超越本身所處的時代,以鳥瞰的角度俯視古今治亂興衰及其背後深層的原因,令他更深入地自省身在的處境。   木筏在他操縱下往北挺進,把宋缺送往決戰的場地。   這不但是中土最轟動的一場生死對決,更是決定天下命運的關鍵的決戰。   寇仲深切感受到無論戰局結果如何,決戰後的中原形勢將永不會回復原先那樣子。   驛館內溫暖如春,香氣四溢,七個作商旅平民打扮的漢子圍著臨時堆砌起的火爐,燒烤一對狼腿,煙屑從兩邊破窗洩出,館內空氣並不嗆悶。見徐子陵和陰顯鶴這兩個不速之客推門而入,只目光灼灼的朝他們打量,卻沒有招呼說話,頓使他們感到頗有一觸即發殺氣騰騰的緊張氣氛。   徐陰兩人跑慣江湖,見他們每人的隨身行囊呈長形且放在探手可及的近處,均曉得內中藏的必是兵器,這七名壯漢不但是會家子,說不定更是專劫行旅殺人搶掠的盜賊。   徐子陵把門關上,置漫天風雪於門外,目光落在坐在烤爐旁面對大門一位年約二十六、八歲的壯漢身上,此人神態沉凝冷靜,雖一臉風塵仍難掩其英氣,顯非一般攔路剪徑的小賊,而是武功極高的高手。   他絲毫不讓地迎上徐子陵的目光,亦露驚異神色,顯示出高明的眼力。   其他人唯他馬首是瞻,均以目光徵詢他的意向,待他發令。   徐子陵直覺感到他們非是盜賊之流,遂露出笑容,抱拳問好道:「請恕我們打擾之罪,只因嗅得肉香,忍不住進來,別無他意。」   那一身英氣的硬朗漢子長身而起,抱拳回敬道:「兄台神態樣貌,令在下想起一個人,敢問高姓大名。」   他的語調帶有濃厚的塞北口音,徐子陵心中一動,坦然道:「本人徐子陵。」   包括那英偉漢子在內,人人露出震動神色,坐著的連忙起立,向他施禮,態度友善。   英偉漢子露出英雄氣短的感慨神色,苦笑道:「原來真是徐兄,小弟宋金剛。」   徐子陵一呆道:「宋兄怎會來到這裡?」   宋金剛頹然道:「敗軍之將不足言勇,此事說來話長,我們何不坐下詳談。」   眾人圍著烤爐重新坐好,徐子陵和陰顯鶴分坐宋金剛左右,介紹過陰顯鶴,眾人輪流以利刃割下狼肉,邊嚼邊談。   宋金剛道:「能在此和徐兄、陰兄共享狼肉,是老天爺對我的特別恩寵,柏壁大敗後,我和定揚可汗被李世民派兵窮追猛打,守不住太原,惟有退往塞外投靠頡利,那知卻中了趙德言的奸謀。」定揚可汗就是劉武周,宋金剛的主子。   徐子陵皺眉道:「趙德言和你們有什麼恩怨,因何要陷害你們?」   宋金剛道:「問題在頡利頗看得起我宋金剛,故令趙德言生出顧忌,遂向定揚可汗進言,謊稱頡利希望我們重返上谷、馬邑,招集舊部,部署對唐軍的反擊。豈知我們依言率眾回中原途上,趙德言竟向頡利稱我們意圖謀反。為此我們被金狼軍追擊,定揚可汗當場身死,近千兄弟無一倖免,僅我們七人成功逃出。」   另一人道:「全賴宋帥想出金蟬蛻殼之計,以一位死去兄弟穿上他的衣服,弄糊他的臉孔,趙德言始肯收兵回去。」   徐子陵心中湧起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感慨,趙德言說不定是由頡利在背後指使,因為劉武周和宋金剛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再不宜留在世上。若公然處決兩人,會令其他依附突厥的漢人心離,故采此手段。   宋金剛再歎一日氣道:「我們是否很愚蠢。」   徐子陵心中對他與虎謀皮,做突厥人的走狗,自是不敢苟同,不過宋金剛已到山窮水盡的田地,不願落井下石,只好道:「成王敗寇,有什麼聰明愚蠢可言?宋兄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宋金剛道:「實不相瞞,北方再無我宋金剛容身之所,所以想住江南投靠與我們一向有密切關係的蕭銑,豈知回中原後,始知形勢大變,宋缺兵出嶺南助少帥爭天下,幾可肯定長江南北早晚盡歸少帥軍,所以打消投蕭銑之意,看中巴蜀遠離中原爭霸的核心,希望找得個風光明媚的隱避處終老,再不問世事。」   陰顯鶴訝道:「宋兄何不考慮投靠少帥,宋兄對突厥的熟悉會對少帥非常管用。」   宋金剛露出苦澀神色,道:「我當年對少帥立心不良,夥同蕭銑和香玉山陷害他,那還有臉目去求他收留。罷了!金剛現在心如死灰,再沒有雄心壯志。」   徐子陵點頭道:「宋兄退出紛爭,乃明智之舉。」   宋金剛肅容道:「徐兄不念舊惡,對金剛沒有半句損言,金剛非常感激。現今塞外形勢吃緊,塞外諸族在頡利和突利的牽頭下,結成聯盟,以討李淵助寇仲為漂亮口號,正秘密集結軍力,準備大舉南侵。另一方面則由趙德言透過長安魔門勢力,盡力安撫李淵和李建成,據說李淵對塞外聯軍的事仍懵然不覺,形勢非常不妙。」   徐子陵聽得心情更是沉重,宋金剛從突厥部逃出來,掌握到頡利、突利的第一手情報,絕非虛言。觀乎梁師都使兒子向海沙幫買江南火器,便知魔門和突厥人正部署對付李世民的大陰謀,李世民若被害死,塞外大軍立即入侵,在戰略上高明至極。宋金剛的說話更堅定他見李世民的決心,且是刻不容緩。   宋金剛又語重心長的道:「南方諸雄中,輔公佑、李子通和沈法興均不足為患,只提供少帥煉刀的對象。唯一可慮者是蕭銑和林士宏,其中又以後者較難對付。他們若非因互相牽制,早渡江北上,擴展勢力。」   徐子陵關心的是塞外聯軍的威脅,對蕭銑和林士宏此刻那會放在心上,可是對方一番好心,禮貌上問道:「宋兄對此兩人怎麼看法?」   宋金剛道:「蕭銑的缺點是外寬內窄,忌人材,對功高者鎮壓誅戮,所以內部不穩。唉!如非我走投無路,絕不會想到去投靠他。」   徐子陵微笑道:「這麼說,寇仲反幫了宋兄一個忙,讓宋兄作出正確的決定。」   宋金剛尷尬一笑,為自己名利熏心不好意思,說下去道:「林士宏剛得馮盎率眾歸附,勢力大增,實力超越蕭銑,對他不可輕視。」   徐子陵正要道謝,心中警兆忽現,低喝道:「有人!」   寇仲想到很多事情,還想到種種可能性,最後得出一個他自己也暗吃一驚的結論,就是他必須以絕對的冷靜去應付宋缺一旦敗北所帶來的危機,作出精確和有效率的安排,而不可感情用事,讓負面的情緒掩蓋理智。   他必須把最後的勝利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因為他再非與徐子陵闖南蕩北的小混子,而是融合宋家軍後的少帥大軍的最高領導人,他所犯的錯誤會為追隨他的人和少帥軍治內的百姓帶來災難性的可怕後果。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這三個月的冰封期必須好好利用,以最凌厲的軍事手段把南方諸地置於他的全面控制之下,他要以行動證明給所有反對他的人看,沒有人能阻止他少帥寇仲。   想到這裡,他的腦筋靈活起來,反覆設想思考不同可能性下最有利他統一大業的進退部署。   就在此刻,他終成功把刀法融人兵法中。   捨刀之外,再無他物。   「砰」!   木門四分五裂,暴雨般朝圍火爐而坐的各人激射而至,若給擊中眼睛,不立即報廢才怪。風雪隨之旋捲而來,吹得烤爐煙屑濺飛,聲勢駭人至極點。   以徐子陵的修為,也為之心中大懍。   從他感應到有人接近,出言警告,到來人破門殺人、中間只是彈指的短暫時光,可知來人功力之高,不在他徐子陵之下,其行動所顯示的速度、暴烈凌厲的手法,都表現出是頂尖殺手刺客的風格,屬楊虛彥那級數的高手。   刀光電閃、登時整個驛館刀氣橫空,刀鋒在火光反映下的芒點,疾如流星的往宋金剛迎頭痛擊,狠辣至極點。   宋金剛尚未來得及從半敞的包袱裡拔出佩刀,刀鋒離他咽喉不到三尺。   宋金剛不愧高手,雖處絕對下風,仍臨危不亂,往後滾開。   他六名手下人人搶著起立並掣出兵器,均慢上幾步,如對方乘勢追擊,幾可肯定在宋金剛被斬殺前,他們連對方衫尾都沾不上。   陰顯鶴長劍離背,欲橫劈敵刃的當兒,徐子陵從地上彈起,揮拳命中刀鋒側處。   「啪」!   氣勁交擊,發出爆炸般的激響。   那人抽刀往大門方向退開,來去如箭,抵大門後如釘子般立定,微晃一下。   宋金剛眾手下正要衝前拚命,徐子陵大喝道:「大家停手!」   風雪呼呼狂吹,從屋外捲入,漸復原狀的爐火雖仍是明滅飄閃,已大大改善驛館內的能見度。   那人橫刀而立,厲喝道:「子陵勿要干涉,這是我們突厥人和宋金剛間的事,子陵若仍當我是朋友,請立即離開。」   宋金剛從地上持刀跳起,臉色轉白,倒抽一口涼氣道:「可達志!」   可達志雙目殺氣大盛,刀氣緊鎖館內諸人,仰天笑道:「正是本人,達志奉大汗之命,絕不容你活在世上。你以為找個人穿上你的衣服,可瞞天過海嗎?是否欺我突厥無人。」   宋金剛冷哼道:「我在這裡,有本事就來取我性命!」   可達志目光落到徐子陵處,冷然道:「為敵為友,子陵一言可決。」   徐子陵淡淡道:「只要達志能說出宋兄有負於貴大汗任何一件事實,我和顯鶴立即離開,不敢干涉達志的使命。」   可達志臉寒如冰,喝道:「背叛大汗,私返中原,圖謀不軌,這還不夠嗎?」   徐子陵搖頭歎道:「這只是趙德言從中弄鬼,假傳貴大汗旨意,著他們返中原招集舊部,你們大汗給他矇混了哩!」   可達志微一錯愕,目光投往宋金剛,哂道:「你和劉武周並非三歲孩童,那會隨便相信一面之辭,豈會不向大汗引證,即漏夜率眾潛離。」   宋金剛回復冷靜,沉聲道:「不要以為我怕你,我是看在徐兄份上答你這個問題。大汗當時不在牙帳,我們曾向暾欲谷查詢,得他證實,始不疑有他。」   轉向徐子陵道:「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是廢話。徐兄的出手令我非常感激,但這確是我宋金剛和突厥人間的恩怨,主要原因是我再沒有可供利用的地方,而我更是悔不當初。若老天注定我要埋骨於此,我沒有絲毫怨恨,徐兄和陰兄請繼續上路。」   陰顯鶴點頭道:「好漢子!」   徐子陵向可達志道:「宋兄的事是早前閒聊時得宋兄傾告,理該屬實,他在這方面說謊有什麼意思呢?照我看,貴大汗是怪宋兄使他損折大批將士,故心生殺意……」   可達志雙目殺意有增無減,寒聲道:「子陵勿要再說廢話,此事你是否真的要管?」   徐子陵苦笑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該知我不會坐看這種不公平的事。」   「鏘!」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達志竟還刀入鞘,往徐子陵走去,張開雙臂,哈哈笑道:「徐子陵既要管,又有陰兄助陣,我可達志還有什麼作為?」   在眾人瞠目結舌下,徐子陵趨前和他進行抱禮,笑道:「那你如何向大汗交代?」   可達志放開他,微笑道:「追失個把人有啥希奇?何況非是大汗親口向我下令,只是康鞘利向我傳遞信息,說發現宋兄逃往漢中,意圖避往巴蜀。小弟素聞宋兄功夫了得,忍不住手癢追來而已!」   陰顯鶴不解道:「你怎曉得驛館內有宋兄在?而非其他人?」   可達志洒然道:「是其他人又如何?頂多賠個禮。唉!事實上是我發現狼屍,削割的手法是塞上人的習慣,又嗅到狼肉香氣,所以猜到宋兄是在館內進食。」   徐子陵懷疑的道:「你真不會再尋宋兄和他的兄弟算賬?」   可達志不悅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可達志何曾說過話又不算數的。」   轉向宋金剛道:「宋兄最好立即離開。有那麼遠躲那麼遠,魔門勢力龐大,我不知道趙德言是否尚有其他對付你們的行動。」   徐子陵點頭道:「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刻,宋兄能保命可算狠挫趙德言一記,達志的話是有道理的!」   宋金剛抱拳施禮,道:「好!兩位的恩情,我宋金剛永誌不忘。別啦!」   說罷取起包袱,與手下沒入門外的風雪去。一代豪雄,竟落得如此下場,教人感歎。   可達志笑道:「還有剩下的狼肉,可祭我的五臟廟。」   徐子陵訝道:「你們不是拜狼的民族嗎?」   可達志道:「我們拜的是狼神,餓起來人都可以吃,何況是畜牲?坐下再說罷,我很回味在龍泉與你們並肩作戰的日子哩!」   徐子陵心頭一陣溫暖,可是想起或有一天,要和可達志決戰沙場,不由感慨萬千。   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第六章 曉以大義   寇仲人雖在筏上默默搖櫓,心神卻超越木筏和伊水,包括即將來臨的宋缺與寧道奇的決戰,至乎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內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勢、風士人情、民族與民族間、國與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一概瞭然於胸。   他遍游天下、經歷大小戰爭、守城攻城、逃亡追擊,這許多累積起來的寶貴經驗,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誘,使他像打開靈竅般通明透徹地掌握到敵我雙方的虛實強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視敵人的諸般玄虛真如。   從沒有一刻比這時使他更知己知彼,統一天下的全盤戰略浮現腦際。他清楚曉得當他重回彭梁之時,他會拋開一切,包括個人的喜樂困擾至乎宋缺的生死,領導少帥軍踏上統一天下的大道。   他為的不是個人慾望的滿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們受夠哩!好該結束長期分裂戰亂的苦難。   三人圍爐火而坐,繼續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從敞開的大門隨風捲入,吹得爐火明滅不定,如此風雪寒夜,別有一番令人難忘的滋味。   可達志有感而發的道:「巴蜀現在成為很多人理想的避難所,少帥能保命離開洛陽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陣,勢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只要不是無知之徒,當知他和長安的鬥爭,將為自大隋覆滅以來最慘烈和牽連最廣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沒多少地方能避過戰火。」   徐子陵很想問他你們突厥人是否準備大舉南侵,終沒有說出口。   可達志續道:「現在形勢對少帥非常有利,李世民雖成功消滅竇建德,又擊垮王世充取得洛陽,可是因被你們突圍逃走,劉黑闥更在范願、曹湛、高雅賢支持下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眾妃向李淵分進讒言,說他眷念與你們的舊情,決心不足,令李淵大為震怒,三傳詔迫他回長安述職解釋,聽說他如今正在回長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軍回攻長安,以洩心頭怨恨,你不仁我不義,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淵這叫自毀長城,若李世民被魔門害死,突厥大軍立即發動大規模的入侵戰,李唐之勢危矣。   不禁問道:「劉黑闥情況如何?」   可達志露出不屑神色,道:「李世民不在,領兵伐劉的責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離開長安前,聽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與幽州總管李藝合兵,會師五萬餘人,迎劉黑闥軍於饒陽,雖未知勝負,可是劉黑闥名震山東,故並不看好屢戰屢敗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劉黑闥的勢力竟擴展得迅速至此?」   可達志道:「李元吉當眾處死竇建德乃最大失著,只李淵視如不見,此事令山東百姓極度憤慨,竇建德舊部更是萬眾一心的要為主子復仇,血債血償。劉黑闥的戰略兵法也確是非常出色,先據漳南,再破伯縣,李唐的魏州刺史權威和岡州刺史過元祥均被劉黑闥斬殺。這勢如破竹的節節勝利,令歸附者日眾,已投降唐室的徐圓朗拘禁唐使盛彥師後,率兵響應劉黑閥,被封為大行台元帥。若劉黑闥能撐至少帥軍北上,長安將難逃覆亡的厄運,縱有李世民又如何?」   頓頓又道:「據傳劉黑闥和你們關係密切,是否確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頭痛,劉黑闥的興起,使天下的紛亂更多添變數,暗歎一聲,點頭道:「確是事實,但將來大家的關係如何發展,恐怕只老天爺知道。」   可達志目光落到陰顯鶴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陰兄會與子陵一道走,陰兄仍像龍泉時般不愛說話。」   陰顯鶴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略示友善,仍沒有說話。   可達志轉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長安去吧!」   徐子陵無奈答道:「正是要到長安去辦點私事,與寇仲的大業沒有關係,可兄對我有什麼忠告?」   可達志沉聲道:「只有一句話,是長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與他雖未至於正面衝突,終是敵對的立場,可達志肯說這句話,非常難得。點頭表示應允。   可達志道:「尚有一事,是高麗王正式向李淵投碟,說高麗第一高手『奕劍大師』傅采林將代表高麗,到長安與李淵見面,順道見識中原的武學,看來他是有意挑戰寧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麗威名,若他真能獲勝,比打贏一場硬仗更收震懾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遠道而來,焉肯放過他和寇仲,問題在他們又絕不能讓娘的師傅有損威名,令他們進退兩難。   可達志雙目射出異樣神色,頹然道:「秀芳大家會隨他一道回來。」   徐子陵道:「我剛見過烈瑕。」   可達志虎軀一震,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那小子在何處?」   徐子陵道:「他想搶我身上的五採石,與許開山、辛婭娜和段玉成蒙著頭臉偷襲我們,所以我和顯鶴須連夜離開漢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剛仍命未該絕。」   可達志一震道:「許開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認出來,何況只蒙著頭臉。」   可達志微笑道:「子陵是否從美艷那妮子處奪得五採石,聽說她挾石逃離塞外,幸好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五採石終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棧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艷夫人落腳的地方。當時該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監視,見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許開山等人,致有後來偷襲之舉。」   可達志道:「大明尊教在楊虛彥穿針引線下,得李淵首肯,可在長安建廟,豈知給石之軒痛下辣手殺得莎芳和其隨員雞犬不留,現在五採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們是走足霉運,不若我們到漢中趁趁熱鬧,烈瑕是我的,許開山是子陵的如何?」   陰顯鶴沉聲道:「許開山是我的。」   徐子陵點頭道:「誰是誰的我們不用分得那麼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盡傷天害理的事,只是狼盜的惡行已罪該萬死,若讓他們逃往波斯,還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難題是段玉成,他始終曾是我雙龍幫的兄弟,我不忍看著他執迷不悟下去。」   可達志問道:「子陵有什麼提議?」   徐子陵苦笑道:「這是個難以解開的死結,他們對五採石絕不肯罷休,早晚會追上來。唉!」   可達志不解道:「有時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義,有什麼好說的,你下不了手,我可為你代勞,此正是把大明尊教連根拔起的最佳時機。」   陰顯鶴發言道:「錯過了這機會,我們可能就永遠沒法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討回公道。」   徐子陵頹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顯惡行,各位放他一馬。」   可達志道:「為免有漏網之魚,我和陰兄在一旁監視,到時必可教他們大吃一驚,措手不及。」言罷與明顯鶴從破窗離開。   剩下徐子陵一人獨對爐火,心中感慨萬千,人的紛爭就是這麼來的,人與人間的差異,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種族、國家的紛爭,分歧,造成了永無休止和各種形式的衝突,這些引起鬥爭的諸般因素,永遠不會混滅,只能各憑力量盡量協調和平衡。   他多麼希望能逃避這令人煩擾的一切,隱居在隔絕俗塵的人間淨土,享受清風明月的寧靜生活。   可是此仍是個遙不可及的美夢。   自在成都重逢師妃暄後,他的心神沒法安定下來,與伏蹇和陰顯鶴的兩席話,使他認識到中土即將來臨的大災禍,而解決的機會就在眼前,錯過則再無另一個機會。   為天下萬民的幸福,為他對師妃暄的愛,他下定決心,務要排除萬難,把眼前的局勢扭轉過來,即使他徒勞無功,總是曾盡力而為,既無愧於心,亦沒有辜負師妃暄的期望。   擺在眼前的事實,若他仍不改採積極的態度,是李世民有極大機會在李淵的默許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對梁師都偷運火器的事懵然不知,當不會感到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棄下將士趕回長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門諸系和突厥人千載一時除去此眼中釘的機會。   李世民的大禍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對天下局勢有更深入的體會和認識後。   心中警兆乍現。   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進來,聽我說幾句話,否則我就把五採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戰敗身亡,天下之爭將決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勝負上,而關鍵是誰能取得洛陽的控制權。   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間的事,李子通敗亡,沈法興當難自保,那時輔公佑只餘待宰的份兒,長江的控河權將入他患仲之手,蕭銑勢窮為醫下,再難有任何作為。   宋智在這情勢下,更可專心一志牽制得林全宏不能能動彈。   他根本不用費神擊垮蕭銑或林士宏,只倚賴杜伏威,即可穩定南方,然後集結兵力,待春暖花開時,分數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陽王世充的策略,先蠶食洛陽外圍城池,封鎖水路,截斷長安與洛陽的水陸陽交通,孤立洛陽。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   經洛陽之戰,他對這位戰場上的勁敵已有透徹的瞭解。   不論淺水原之戰、柏壁之戰,又或治水之戰、虎牢之戰,李世民均以後發制人的戰略,令他長保不敗的威名。他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善於營造機會,以逸待勞,待敵人師勞力竭,士氣低落後一舉擊垮敵人。   在與李世民的鬥爭上,他寇仲不斷犯錯,亦從中不斷學習成長,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戰略部署。至乎他以玄甲精兵衝陣破陣亂陣,兩軍未戰,先除敵人糧道和窮追猛打的實戰手法。   李世民錯失在洛水斬殺自己的機會,將是他的軍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誤。   大雪逐漸收減,四方景物清晰起來,就像寇仲此時的心境般,空曠無礙。   從沒有一刻,他更感到勝券穩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現在風雪交加的大門外,一手扯掉頭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館,直抵爐火另一邊。   徐子陵談談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猶豫,始緩盤膝坐下,沉聲道:「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徐子陵平靜的道:「我不曉得因何我對貴教的瞭解與玉成的看法分別可以這麼大,對我來說你的大明尊教只是個打著宗教旗號,暗裡壞事做盡的團體,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設玉成能說服我狼盜與貴教沒有絲毫關係,安樂慘案亦與許開山沒有關係,我立即把五採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聽到一半,眉頭皺起,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徐子陵忽然喝道:「沒有人可以接近,否則我立即把五採石毀掉。」   目光仍不離段玉成,續道:「坦白告訴我,我徐子陵是否會說謊的人?」   段玉成發呆半晌,緩緩搖頭道:「你不是愛說謊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訴你,殺治水幫大龍頭的絕無花假是大明尊教的人,這是可查證的事,為何貴教的人要瞞著你。至於狼盜之首就是它奇,你該認識它奇,曉得他是你們的人。我徐子陵言盡於此,你若執迷不悟,就憑你的劍來取回五採石吧。」   段玉成雙目射出凌厲神色,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沒有說話。   徐子陵知他隨時拔劍動手,歎道:「你該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隨便誣蔑別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須編造出這番話來。多行不義必自斃,只要你的大尊確是許開山,就證實我說的非是謊言。他正是安樂慘案的主謀,此事你可向『霸王』杜興求證,杜興與許開山一向關係密切,親如手足,他的說話會較我更為有力。」   段玉成微一錯愕,殺氣大減,顯然是徐子陵的說話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唱出去道:「大尊若你甩開罩頭布而非是我認識的許開山,我立即把五採石無條件送給你。」   破風聲起,許開山掠至門外,沉聲道:「徐子陵竟恁多廢話,玉成絕不會被你的謊言動搖。」   又左右顧盼,道:「你的朋友都到那裡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緊盯段玉成不放,平靜的道:「為惡為善,在玉成一念之間。」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爐火,輕輕道:「敢問大尊,狼盜是否我們的人?」   許開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終是本性善良的人,開始對許開山生出疑心。   辛娜婭在許開山身旁出現,尖叫道:「玉成!有什麼事,待解決他再說。」   徐子陵微笑單刀直入道:「你敢否認上富龍是你們的人嗎?」   辛娜婭窒了一窒,始道:「休要胡言亂語。」   輪到段玉成軀體一震,在他生出疑惑的當兒,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對辛娜婭的熟悉,自然聽出辛娜婭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許開山或辛娜婭再有說話的機會,長笑:「請問烈兄是否在外面呢?為何不現身打個招呼,說兩句話。」   門外風聲呼呼,沒有任何回應。   可達志冷哼聲起,喝道:「這小子知機逃掉哩!」   許開山和辛娜婭聽得臉臉相覷,既因烈瑕溜之夭夭震驚,更因可達志的出現手足無措。   段玉成緩緩站起。   徐子陵目光緊鎖,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還是仍要站在許開山一方。   可達志的聲音又在許開山後方遠處響起,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處摸去,給他生出警覺。」   徐子陵明白過來,烈瑕因發現可達志,曉得大勢已去,又見段玉成動搖,為保命求生,且見大明尊教日沒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為,遂捨許開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為敵為友,玉成給我句話。」   館內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第七章 惡貫滿盈   段玉成倏地轉身,筆直朝大門走過去。   許開山雙目閃過殺機,徐子陵從容不迫的踏前一步,暗捏不動根本印,精氣神立即遙把許開山鎖緊,若他有任何行動,在氣機牽引下,他有把握在許開山傷段玉成前以雷霆萬鈞之勢重創他。   許開山生出感應,忙運功對抗。   段玉成目不斜視的直抵辛娜婭身前兩尺近處,深深瞧進她一對美眸內,然後緩緩探手,揭開她的頭罩,露出她的花容。   辛娜婭俏臉蒼白至沒有半點血色,兩片豐潤的香唇輕輕抖顫,欲語還休。   徐於陵心中暗歎,辛娜婭在多方面向段玉成隱瞞真相,欺騙他離間他,可是只看她現時對段玉成的情態,她對段玉成的愛是無可置疑的。正因害怕段玉成對她由愛轉恨,她才會這麼芳心大亂,六神無主,失去往常的冷靜狠辣。   烈瑕不義的行為,當然是令她失去常態的另一個因素。   段玉成輕輕的問道:「不要說謊!徐幫主說的話是否真的?」   辛娜婭雙目湧出熱淚,茫然搖頭,淒然道:「我不知道!」   段玉成虎軀劇震,轉過身來,向徐子陵一揖到地,站直後道:「王成錯啦!無顏見少帥和其他好兄弟。」   說罷就那麼轉身而去,在許開山和辛娜婭間穿過,以充滿決心一去不返的穩定步子,往外邁步。   在他即將消失在徐子陵視線外之際,辛娜婭一聲悲呼,像許開山並不存在般,轉身往段玉成追去。   可達志和陰顯鶴幽靈般在許開山身後兩丈許處的風雪中現身,截斷他去路。   徐子陵與許開山目光交擊,冷然道:「弄至今天眾叛親離的田地,許兄有何感想?」   許開山倏地仰天長笑,罩瞼頭布寸寸碎裂,露出真臉目,豎起拇指道:「好!我承認今夜是徹底失敗,不過你們想把我留下,仍是力有未逮,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有捲土重來的一天。」   說到最後一句話,往前疾衝,一拳朝徐子陵照面轟來,帶起的勁風挾著風雪捲入館內,登時寒氣劇盛,更添其凌厲霸道的威勢。   徐子陵感到他的拳勁變成如有實質的氣柱,直搗而來。   此拳乃許開山為逃命的全力出手,乃其畢生功力所聚、看似簡單直接,其中暗藏無數後著,盡顯《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奇功異法。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接,兩手盤抱,發出一股真氣凝起的圓環,套上對方拳勁鋒銳之際,往左側稍移半步,氣環像無形的韌索把對方拳勁套緊,往右方卸帶。   許開山本意是迫徐子陵硬擠一招,又或往旁門避,那他可衝破屋頂而出,突圍而去。豈知徐子陵應付的招數完全出乎他甚料之外,忙撤去氣勁,抽身後退,正要騰身而起,徐子陵卻原式不變的往他攻來,氣環化為寶瓶氣,襲胸而至,若他投身而起,保證會被徐子陵轟個正著,縱能擋格,也會往正朝驛館大門疾撲而至的可達志和陰顯鶴拋擲過去。   許開山醒悟到徐子陵的手印真言大法已臻收發由心、隨意變化的境界,卻是悔之已晚,他終為宗師級的高手,不敢避開,雙掌疾推,正面還擊徐子陵高度集中的寶瓶氣勁。   徐子陵吐出真言。   「臨!」   許開山雄軀一顫,「蓬」的一聲激響,氣勁交鋒,勁氣橫流,人卻被震得「噗噗噗」的往後連退三步。   徐子陵只退一步,館內勁流橫竄。   可達志和陰顯鶴一刀一劍同時殺至,兩人知他魔功強橫,稍有空隙,將被他突圍而去,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   徐子陵隔空一指點出,攻其胸口要害。   許開山狂喝一聲,週遭空氣立即變成如牆如壁,且是銅牆鐵壁,硬捱三大高手從三個不同角度攻至的凌厲招數。   不過即使換上是畢玄、寧道奇那級數的高手,亦要在這情況下吃大虧,何況是內傷未癒的許開山?   激響連起。   許開山的氣牆寸寸粉碎,卻成功化去徐子區那一指,彈開可達志的刀,陰顯鶴的劍。   「鏘」!   退往門左側的可達志還刀鞘內,雙目神光大盛,罩緊許開山。   陰顯鶴橫劍立在門的右側,雙目射出的悲憤神色似變得舒緩,逐漸消減。   徐子陵則一瞬不瞬的與許開山對視。   許開山容色沉寂,屹立如山。風雪不住從門窗捲入,狂烈肆虐,館內的四個人卻毫無動作,仿似時間靜止不移。   低吟聲從許開山的口中響起,打破館內的靜默,只聽他念道:「初際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暗既侵明、恣情馳逐。明來入暗,委質推移。聖教固然,即妄為真,孰敢聞命,求解脫緣。教化事畢,真妄歸根,明既歸於大明,暗亦歸於積暗。二宗各復,兩者交歸。」   念罷哈哈一笑,反手一掌拍在額上,骨碎聲應掌而生,接著往後傾頹,「蓬」一聲掉往地面,一代魔君,就此自盡棄世。   徐子陵、可達志和陰顯鶴立在許開山埋身雪林內的墳地前,大雪仍下個不休,轉眼間把墳墓掩蓋在潔淨的白雪底下,不露半絲痕跡。   可達志道:「若依我們的慣例,會把他曝屍荒野,讓餓狼裹腹。他生前做盡壞事,死後至少可做點有益野狼的事。」   陰顯鶴沉聲道:「我們走吧!」   三人轉身離開,沿官道往長安方向邁步,踏雪緩行。   可達東道:「入城方面須我幫忙嗎?現時長安的城門都很緊張。」   徐子陵搖頭道:「讓我們自己想辦法,最好不讓人曉得我們和你有任何關係,那對你有害無利。」   可達志默然片刻,歎道:「若可以的話,我想請子陵取消長安之行。」   徐子陵心頭暗震,可達志肯定是對付李世民的主力,所以知悉整個刺殺李世民的計劃,故而不願他徐子陵留在長安。想不到這麼快就要和可達志對著幹,不由心中難過,偏別無選擇。   可達志當然不會懷疑他在寇仲與李世民勢不兩立的情況下,仍生出助李世民之心,可他卻不得不隱瞞自己真正的心意,這樣對待可達志,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說不出話來。   另一邊的陰顯鶴道:「子陵是為探問舍妹的消息陪我到長安去。」   可達志釋然道:「何不早些說明?讓我疑神疑鬼。」   徐子陵更覺不安,又無話可說。   可達志微笑道:「子陵請為我問候少帥,告訴他直至此刻可達志仍視他為最好朋友。達志要先走一步,希望在長安不用和子陵碰頭,因為不知到時大家是敵是友。請啦!」   言罷頭也不回的加速前掠,沒入風雪裡去。   在夕照輕柔的餘光下,宋缺和寇仲來到登上淨念禪院的山門前。   大雪早於他們棄筏登陸前停止,銀霜鋪滿原野,活像把天地連接起來,積雪壓枝,樹梢層層冰掛,地上積雪齊腰,換過一般人確是寸步唯艱。   寇仲環目四顧,茫茫林海雪原,極目無際冰層,在太陽的餘暉下閃耀生光,變化無窮,素淨潔美得令人屏息。   宋缺從靜坐醒轉過來後,沒說過半句話,神態聞適優雅。可是寇仲暗裡仍懷疑他對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為他非常擔心。   宋缺負手經過上刻「淨念禪院」的第一重山門,踏上長而陡峭延往山頂的石階。   「噹!噹!當!」   悠揚的鐘音,適於此時傳下山來,似曉得宋缺大駕光臨。   寇仲隨在宋缺身後,仰眺山頂雪林間隱現的佛塔和鐘樓,想起當年與徐子陵和跋鋒寒來盜取和氏壁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如在不久前發生,而事實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當時鬥個你生我死,天下矚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門山現眼前。   宋缺悠然止步,念出奮刻門柱上的佛聯道:「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過既身陷苦海,方外人還不是局內人,誰能倖免?故眾生皆苦。」   寇仲心中劇震,宋缺若是有感而發,就是他仍未能從「苦海」脫身出來,為梵清惠黯然神傷,那麼此戰勝負,不言可知。   他首次感到自己對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若師妃暄要徐子陵去與人決戰,可想像徐子陵心中的難受。   宋缺又再舉步登階,待寇仲趕到身旁,邊走邊微笑道:「我曾對佛道兩家的思想下過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磐;後者是白日飛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練精化氣,練氣化神,練神還虛,練虛合道,把自身視為渡過苦海的寶筏,被佛家不明其義者譏為守屍鬼,事實上道家的白日飛昇與佛門的即身成佛似異實一。道家修道的過程心身並重,寧道奇雖是道家代表,實表道佛兩家之長,故其散手八撲講求道意禪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學。」   寇仲曾與寧道奇交手,點頭同意道:「閥主字字樞機,我當年與他交鋒,整個過程就如在一個迷夢中,偏處處遇上過意禪境,非常精采。」   宋缺來到禪院開闊的廣場上,銀裝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見任何人跡,雪鋪的地面乾乾淨淨,沒有一個足印。   止步油然道:「寧道奇的肉身對他至為重要,是他成仙成聖的唯一憑藉,若他肉身被破,將重陷輪迴轉世的循環,一切從頭開始,所以他此戰必全力出手,不會有絲毫保留。小仲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們一旦動手交鋒,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終結此戰,且必須心無旁騖,務要置對方於死地。不過如此一意要殺死對方,實落武道下乘,必須無生無死,無勝敗之念,始是道禪至境、刀道之致,箇中情況微妙異常,即使我或寧道奇,亦難預見真正的情況。」   寇仲愕然道:「這豈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處,你難道忘記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嗎?若有生死勝敗,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丟人現眼。」   寇仲劇震道:「我明白哩!」   就在此刻,他清晰無誤的感應到宋缺立地成佛的拋開一切,晉入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現在少帥盡得我天刀心法真傳,我就說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刀後尚要忘刀,那就是現在的宋缺。」   寇仲再壓迫:「忘刀?」   宋缺揚聲道:「宋缺在此,請道奇兄賜教!」   聲音遠傳開去,轟鳴於山寺上方,震盪每一個角落。   寒風怒吹下,氣象萬千的長安城在雪花狂舞中只餘隱可分辨的輪廓,雪像千萬根銀針般沒頭沒腦的打下來,方向無定,隨風忽東忽西,教人難以睜目。   徐子陵和陰顯鶴立在一處山頭,遠眺長安,各有所思。   進城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找紀倩問個清楚,接著徐子陵會通過李靖與李世民見面,後果則是無法預測。   發展到今時今日的田地,李世民會否仍視他徐子陵為友,信任他的話,或肯聽他的勸告,實屬疑問。   陰顯鶴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暫且掩蓋呼呼怒號的風雪嘯叫,道:「這場風雪大大有利我們潛進長安,我們以什麼方式入城。」   徐子陵道:「有否風雪並無關係,因為我們是從地底入城。」   陰顯鶴為之愕然,徐子陵雖向他提過有秘密入城之法,但從沒向他透露細節。   徐子陵解釋道:「楊公寶庫不但庫內有庫,且有真假之別,假庫被李淵發現,真庫卻只我們曉得,連接真庫的地道可直達城外,就在我們後方的雪林秘處。」   陰顯鶴恍然道:「難怪你們取道漢中,原來是要避開洛陽直攻長安。」   接著感動道:「子陵真的當我是好朋友,竟為我能安全入城,不惜洩露此天大秘密。」   徐子陵微笑道:「大家是兄弟,怎會不信任你,何況寶庫作用已失,寇仲要得天下,先要掃平南方,攻下洛陽,始有入關的機會。」   陰顯鶴道:「子陵在等什麼?」   徐子陵淡淡道:「我在等紀倩往賭場去的時刻,那時只要我們往明堂窩或六福賭館打個轉,必可遇上她。」   陰顯鶴道:「原來她是個好賭的人。」   徐子陵搖頭道:「她好賭是因為要對付池生春,我到現在仍弄不清楚她如何曉得池生春是香家的人,待會可問個清楚。」   陰顯鶴道:「子陵準備以什麼面目在長安露面?」   徐子陵道:「就以本來面目如何?在長安反是我的真面目較少人認識。不過如何令紀倩信任我們說真話,卻頗不容易。可能由於她少時可怕的經歷,她對陌生人有很大的戒心。」   陰顯鶴道:「對她來說子陵不該算是陌生人吧了?」   徐子陵苦笑道:「很難說!那要看她大小姐的心情。」   陰顯鶴擔心道:「那怎辦好呢?」   徐子陵道:「首先我們要設法和她坐下來說話,然後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瞧她的反應隨機應變。唉!不瞞顯鶴,這是我能想出來最好的辦法。」   陰顯鶴雙目射出堅定的神色,同意道:「就這麼辦!」   徐子陵關懷問道:「不再害怕嗎?」   陰顯鶴用力搖頭,斬釘截鐵的斷然道:「是的!我心中再沒有絲毫恐懼,無論她說出的真相如何可怕,我只有勇敢面對,何況得失仍是未知之數。」   徐子陵道:「或者懸賞尋人的事已生效,小紀正在彭梁待你回去團聚。」   陰顯鶴目無表情的道:「現在我想的只是紀倩。」   徐子陵一拍他肩頭道:「那我們立即去見紀倩。」   兩人轉身沒入雪林去。 第八章 禪院之戰   淨念禪院靜得不合常理,這好應是晚課的時間,剛才還敲起晚課的鐘聲,為何不但沒有卜卜作響的木魚聲?更沒有和尚頌經禪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   明月取代夕陽,升上灰藍的夜空,遍地滿蓋積雪的廣場,銀裝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鐘樓,溫柔地反映著金黃的月色。   在這白雪和月色澤融為一的動人天地裡,寧道奇的聲音從銅殿的方向遙傳過來,不用吐氣揚聲,卻字字清晰地在寇仲耳鼓響起,仿似被譽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師之一的蓋代高手寧道奇,正在他耳邊呢喃細語道:「我多麼希望宋兄今夜來是找我喝酒談心,分享對生命的體會。只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任我們沉淪顛倒,機心存於胸臆。今中原大禍迫於眉睫,累得我這早忘年月、樂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顏請宋兄來指點兩手天刀,卻沒計較過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請宋兄至緊要手下留情。」   寇仲心中湧起無法控制的崇慕之情,寧道奇此番說話充分表現出了道門大宗師的身份氣魄,並不諱言自己暗存機心,憑此破壞宋缺出師嶺南的計劃,且不說廢話,以最謙虛的方式,向宋缺正面宣戰。   宋缺只要有任何錯失,致乎答錯一句話,也可成今夜致敗的因素。   高手相爭,不容有失,即使只是毫釐之差。   宋缺兩手負後,朝銅殿方向油然漫步,啞然失笑道:「道兄的話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虛此行。道兄謙虛自守的心法,已臻渾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門致虛守靜之旨。宋缺領教啦!」   寇仲心神劇震,宋缺的說話,就像他的刀般攝人,淡淡幾句話,顯示出他對寧道奇看通看透,證明他正處於巔峰的境界,梵清惠對他再沒有影響力。宋缺怎能辦得到?   得刀後然後忘刀。   苦思後是忘念。   從梁都到這裡來,對宋缺來說,正是最高層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刀道修行,得刀後然後忘刀,瞧著宋缺雄偉的背影,他清楚感覺負在他身上強大至沒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沒有勝,沒有敗,兩者均不存在他的腦海內。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天刀。   寧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抬舉我哩!我從不喜老子的認真,只好莊周的恢奇,更愛他入世而出世,順應自然之道。否則今夜就不用在這裡丟人現眼。」   兩人對話處處機鋒,內中深含玄理,寇仲更曉得自宋缺踏入山門,兩人已交上手。   宋缺訝道:「原來道兄所求的是泯視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毀譽,超脫一切欲好,視天地萬物與己為一體,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遙自在,那我宋缺的嘮嘮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話看似恭維,事實上卻指出寧道奇今次捲入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到胸存機心,有違莊周超脫一切之旨。只要寧道奇道心不夠堅定,由此對自己生疑,此心靈和精神上的破綻,可令他必敗無疑。   打開始善攻的宋缺已是著著進迫,而寧道奇則以退為進,以柔制剛。   寇仲隨在宋缺身後,經過鐘樓,終抵禪院核心處銅殿所在圍以白石雕欄的平台廣場。於白石廣場正中心處的騎金毛獅文殊菩薩像前,寧道奇拈鬚笑道:「後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元氣運於天地間。所以物極必反,福兮禍所寄,禍兮福之倚。老子主無為,莊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創造求成,否則何來老子五千精妙、莊周寓言?只是創造卻不佔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為然否?」   寧道奇風采如昔,五縷長鬚隨風輕拂,峨冠博帶,身披錦袍,隱帶與世無爭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瞧著宋缺,似沒覺察到寇仲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見半點燈火,不覺任何人蹤。   寇仲知機的在白石雕欄外止步,不願自己的存在影響兩人的戰果。寧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虛而入,直至寧道奇落敗身亡。   寧道奇左右後側是陪侍文殊菩薩的藥師、釋迦塑像,而平均分佈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銅羅漢,則像諸天神佛降臨凡塵,默默為這中土武林百年來最影響深遠、驚天動地的一戰默作見證。   文殊佛龕前的大香爐,燃起檀香,香氣瀰漫,為即將來臨的決戰倍添神秘和超塵絕俗的氣氛。   宋缺從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階,踏足平台,直抵寧道奇前兩丈許處,淡淡道:「道兄從自身的生死,體會到天地的終始,自然之道,從而超脫生死終始,令宋缺想起莊周內篇逍遙游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的巨鵬神鳥。宋缺雖欠此來回天極地終之能,但縱躍於枝丫之間,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縱橫之樂,道兄又以為否?」   莊周這則寓言,想像力恢奇宏偉,其旨卻非在頌揚鯤鵬的偉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間的區別沒有什麼意義,在沼澤中的小雀兒看到大鵬在空中飛過,並不因此羞慚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閒適自在,一切任乎自然。   宋缺以莊周的矛,攻寧道奇莊周之盾,闡明自己助寇仲統一天下的決心,故不理寧道奇的立論如何偉大,因大家立場不同,只能任乎自然。   寇仲聽得心中佩服,沒有他們的識見,休想有如此針鋒相對的說話和交流。   寧道奇哈哈笑道:「我還以為老莊不對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顧。豈知精通處猶過我寧道奇。明白啦!敢問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內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寧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為道奇的散手八撲只是八個招式,其中恐怕有點誤會。」   寇仲也同意他的講法,以自己與他交手的經驗,寧道奇的招式隨心所欲,全無定法,如天馬行空,不受任何束縛規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簡至易,數起於一而終於九。散手八撲雖可變化無窮,歸根究底仍不出八種精義,否則不會被道兄名之為八撲。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覆,勝負不說也罷。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訣齊施,到第九刀自然勝負分明,道兄仍認為這是場誤會嗎?」   寧道奇啞然失笑道:「事實上我是用了點機心,希望宋兄有這番說話。那道奇若能擋過宋兄九刀,宋兄可否從此逍遙自在,你我兩人均不再管後生小輩們的事呢?」   寇仲心中生出希望,若寧道奇硬能捱過宋缺九刀,大家握手言和,宋缺自須依諾退隱,但有自己繼承他的大業,為他完成心願,總勝過任何一方敗亡,那是他最不願見到的。   宋缺默然片晌,沉聲道:「道兄曾否殺過人?」   寧道奇微一錯愕,坦然道:「我從未開殺戒,宋兄為何有此一問?」   宋缺歎道:「宋某的刀法,是從大小血戰中磨練出來的殺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過程中雖沒有生死勝敗,後果卻必是如此。道兄若沒有全力反撲置宋某人於死地之心,此戰必死無疑,中間沒有絲毫轉圜餘地。我宋缺今夜為清惠破例一趟,讓道兄選擇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刀。」   寧道奇雙手合什,神色祥和的油然道:「請問若道奇真能捱過九刀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議?」   宋缺仰天笑道:「當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刀!」   喝畢探手往後取刀。   寇仲立時看呆了眼,差點不敢相信自己一對眼睛。   陰顯鶴從上林苑匆匆走出來,只看他神情,知找不到紀倩。   紀倩是上林苑的首席名妓,預訂也未必蒙她賜見,何況詐作是慕名求見。   徐子陵下意識地拉下少許早蓋過雙眉的雪帽,從暗處走出,與正戴上帽子的陰顯鶴在風雪迷漫的北苑大街並肩而行。   陰顯鶴沉聲道:「我花一兩銀子,始打聽得她這幾天都不會回上林苑,架子真大。」   他們找遍明堂窩和六福賭館,伊人均香蹤杳然,只好到上林苑碰運氣。   街上風大雪大,行人車馬零落,對面街已景象模糊,對他們掩藏身份非常有利。   徐子陵道:「尚有一處地方,就是她的香閨。」   陰顯鶴想也不想的道:「子陵引路!」   宋缺往後探的手緩慢而穩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動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其速度均衡不變,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人的動作能大體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難得。要知任何動作,是由無數動作串連而成,動作與動作間怎都有點快慢輕重之分,而組成宋缺探手往後取刀的連串動作,每一個動作均像前一個動作的重覆鑄模,本身已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奇跡,錯非寇仲的眼力,必看不出其中玄妙,怎教他不看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寧道奇仍雙手合什,雙目異光大盛,目注宋缺。   宋缺的拔刀動作直若與天地和其背後永遠隱藏著更深層次的本體結合為一,本身充滿恆常不變中千變萬法的味道。沒有絲毫空隙破綻可尋,更使人感到隨他這起手式而來的第一刀,必是驚天地,泣鬼神,沒有開始,沒有終結。   刀道至此,已達鬼神莫測的層次。   當取刀的動作進行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剎那,宋缺倏地加速,以肉眼難察的驚人手法,忽然握上刀柄。   就在宋缺加速的同一剎那,寧道奇合攏的兩手分開,似預知宋缺動作的變化。   「鏗」!   天刀出鞘。   天地立交,白石廣場再非先前的白石廣場,而是充滿肅殺之氣,天刀劃上虛空,刀光閃閃,天地的生機死氣全集中到刀鋒處,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這感覺奇怪詭異至極點,難以解釋,不能形容。   寇仲再看不到宋缺,眼所見是天刀破空而去,橫過兩丈空間,直擊寧道奇。   天刀沒帶起任何破風聲,不覺半點刀氣,可是在廣場白石雕欄外的寇仲,卻清楚把握到宋缺的刀籠天罩地,寧道奇除硬拚一途外,再無另一選擇。   這才是宋缺的真功夫。   在天刀前攻的同一時間,寧道奇往前衝出,似撲非撲,若緩若快,只是其速度上的玄奧難測,可教人看得頭痛欲裂,偏又是瀟灑好看,忽然間寧道奇躍身半空,往下撲擊。   「蓬」!   寧道奇袍袖鼓脹彎拱,硬擋宋缺奪天地造化的一刀。   寧道奇借力飛起,移過丈半空間的動作在剎那間完成,倏地背對背的立在宋缺後方丈許處。   宋缺雄偉的身軀重現寇仲眼前,天刀像活過來般自具靈覺的尋找對手,繞一個充滿線條美合乎天地之理的大彎,往寧道奇後背心刺去,而他的軀體完全由刀帶動,既自然流暢,又若鳥飛魚游,渾然無瑕,精采絕倫。   寇仲瞧得心領神會,差點鼓掌喝采。   捨刀之外,再無他物。   更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寧道奇沒有回頭,右手虛按胸前,左手往後拂出,手從袍袖探出,掌變抓,抓變指,最後以拇指按正絞擊而來的天刀鋒尖,其變化之精妙,純憑感覺判斷刀勢位置,令人歎為觀止。   指刀交鋒,發出「波」一聲勁氣交擊聲,狂飆從交觸處在四外狂捲橫流,聲勢驚人。   宋缺刀勢變化,緊裹全身,有若金光流轉,教人無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   宋缺並沒有誇口,交戰至此他正施展第三刀,先前每一刀都教寧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只能以壓箱底的另一方式應付。   宋缺似進非進,似退非退時,寧道奇頭下腳上的來到宋缺上方,釘子般下挫,撞入宋缺刀光中,竟是以頭蓋硬憧宋缺頭蓋,一派與敵偕亡的招數。   如此奇招,寇仲想也沒想過,但卻感到正是應付宋缺無懈可擊的刀法唯一的救命招數。   宋缺刀光散去,左手疾拍寧道奇頭頂天靈穴,寧道奇兩手從側疾刺歸中,兩手中指同時點中宋缺掌心。   「噗」!   宋缺風車般旋轉,化去寧道奇無堅不摧的指氣,寧道奇一個翻騰,回到原處,兩手橫放,指尖聚攏,形如向地鳥啄,油然面對宋缺往他遙指的刀鋒,重成對峙之局。   宋缺仰天笑道:「八撲得見其三,道見果是名不虛傳,令宋某人大感痛快。」   寧道奇微笑道:「宋兄刀法令我想起莊周所云的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毀。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不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力量。浮游乎萬物之間,物物而不物於物,胡可得累耶!」   寇仲聽得心中一震,所謂材不材,指的是有用無用,恰是天刀有法無法,無法有法的精義,但此仍不足以形容天刀的妙處,故似是而非,未免乎累,只有在千變萬化中求其恆常不變,有時龍飛九天,時而蛇潛地深,無譽無毀、不滯於物,得刀後而忘刀,才可與天地齊壽量,物我兩忘,逍遙自在。   寧道奇說的是宋缺,其實亦是他自己的寫照。   正因兩人均臻達如此境界,始能拚個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宋缺主攻,寧道奇主守,誰都不能佔對方少許上風。   勝敗關鍵處在寧道奇能否擋宋任的第九刀。   宋缺欣然道:「難瞞道兄法眼,宋缺亦終見識到道兄名懾天下的散手八撲,其精要在乎一個『虛』字,虛能生氣,故此虛無窮,清淨致虛,則此虛為實,虛實之間,態雖百殊,無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無大無小!」   寇仲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兩人均把對方看個晶瑩通透,不分高下,戰果實難逆料。   寧道奇哈哈笑道:「尚有六刀,宋兄請!」 第九章 九刀戰約   陰顯鶴和徐子陵在沒有燈火的廳堂會合,外面的漫無風雪稍歇,轉為綿綿雪粉。   陰顯鶴搖頭道:「沒有人!唯一的解釋是紀倩帶同閤府婢僕出門遠行,不過衣櫃內空空如也,即使出門也不用如此。」   徐子陵道:「我看紀倩是喬遷別處,本掛在牆補壁的書面一類的東西均不見哩,傢俱則原封不動。」   陰顯鶴在一旁坐下,苦笑道:「又會這麼巧的,不著我重回上林苑問個清楚明白。」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搖頭道:「這只會啟人疑竇,肯花錢也沒用,上林苑的人應不敢洩漏紀倩的新居所在,待我想想辦法。」   他腦海中閃過不同的人,首先想到李靖,他或者不會留心紀倩的去向,但只要他使人調查,怎都會有結果。可是現時情況微妙,他要透過李靖見李世民是沒有選擇的一著,但其他事則不宜牽涉李靖,因私通外敵乃叛國大罪。   他又想到榮達大押的陳甫,可由他使人去查探,亦不妥當。   最後靈光一閃,道:「我有辦法哩!」   寇仲看得大惑不解,自動手以來,寧道奇一直姿態閒適自然,忽然風格大改,兩手箕張,手如鳥啄,擺出架式,雖然優美好看,終是落於有力,不合他老莊清淨無為的風格,且主動請宋缺出招,更似有違他的作風。而出奇地宋缺不但沒有再作操控全局似的搶攻,而是把遙指寧道奇的刀回收,橫刀傲立。   宋缺嘴角飄出一絲充盈信心的笑意,道:「道兄勿要客氣禮讓!」   宋缺嘴角飄出一絲充盈信心的笑意,道:「道兄勿要客氣禮讓!」   寧道奇哈哈笑道:「好一個宋缺!」   倏地振衣矚行,兩手化成似兩頭嘻玩的小鳥,在前方鬧斗追逐,你撲我啄,鬥個不亦樂乎,往宋缺迫去。   宋缺雙目奇光大盛,目光深注的凝望橫在胸前的天刀,似如入定老憎,對寧道奇出人意表的手法和奇異的進攻方式不聞不問。   寇仲卻是倒抽一口涼氣,心想若換自己下場,此刻必是手足無措。   當日寇仲初遇寧道奇,對方詐作釣魚,一切姿態做個十足,模仿得維肖維妙,令寇仲疑真似假,志氣被奪,落在下風。此時始知這種虛實相生的手法,原來竟是八撲中的一撲。   寧道奇臉上現出似孩童弄雀的天真神色,左顧右盼的瞧著兩手虛擬的小鳥兒騰上躍下,追逐空中嘻玩的奇異情況,寇仲且感到有一株無形的樹,而鳥兒則在樹丫間活潑和充滿生意的鬧玩,所有動作似無意出之,卻又一絲不苟,令他再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何為虛?何為實?   兩丈的距離瞬即消逝。   忽然間兩頭小鳥兒多出個玩伴,就是宋缺天下無雙的天刀。   直至雙雀臨身的一刻,宋缺往橫移開,拖刀疾掃,兩鳥像驚覺有敵來襲般狠啄刀身,拉開激烈鏖戰的序幕。   兩道人影在五百羅漢環伺的白石廣場中追逐無定,兔起鵲落的以驚人高速閃挪騰移,但雙方姿態仍是那麼不合乎戰況的從容大度。   宋缺的天刀每一部分均變成制敵化敵的工具,以刀柄、刀身、柄們,至乎任何令人想也沒想過的方式,應付寧道奇發動的虛擬鳥擊,兩頭小鳥活如真鳥般可鑽進任何空檔縫隙,對宋缺展開密如驟雨、無隙不入、水銀瀉地般的近身攻擊。   雙方奇招迭出。以快對快,其間沒有半絲遲滯,而攻守兩方,均是隨心所欲的此攻彼守;其緊湊激厲處又隱含逍遙飄逸的意味,精采至難以任何語言筆墨可作形容。   以寇仲的眼力,也要看得眼花燎亂,感到自己跟得非常辛苦。   「叮!叮」兩響清音後,兩人回復隔遠對峙之勢,就像從沒有動過手。   寧道奇雙手負後,兩頭小鳥似已振翼遠飛、微笑道:「道奇想不佩服也不成,宋兄竟能以一刀之意,擋我千多記鳥啄,使我想厚著面皮取巧硬指宋兄超過九刀之數也不成。」   宋缺哈哈笑道:「是宋缺大開眼界才對。從無為變作有為,有為再歸無為,進而有為而無,無為而有,老莊法旨,到道兄手上已臻登峰造極之境。道兄留意,宋缺第五刀來哩!」   寇仲至此刻始緩過一口氣來,耐不住心中大呼過癮,兩位頂尖兒的高手無不在盡展渾身解數,如此良機實是千載難逢,令他可同時在兩人身上偷師學藝,益處之大,是他從沒夢想過的。   「鏘」!   宋缺竟還刀鞘內,兩手下垂,自然而然生出一股龐大無匹的氣勢,緊罩敵手,即使不是內行人,也知宋缺天刀再出鞘時,將是無堅不摧,轟無動地的駭人強攻。   寧道奇仍保持兩手負後的姿態,雙目異芒電閃,是自動手以來寇仲從未見過的凌厲。   宋缺沒有誇口,他確有本事迫得寧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因為他直至此刻,並沒有重覆自己的招式。   山雨欲來風滿樓。   徐子陵在風雅閣大門外暗處等候,陰顯鶴從閣內勿匆走出,來到徐子陵旁,點頭道:「成哩!我說出為新安郡兩位朋友送信,立得青青夫人接見,她著我們由後門進去。」   徐子陵心中欣慰,新安郡是他和寇仲遇上青青和喜兒的地方,想不到昔年恩將仇報的青樓女子,反變得如此有江湖義氣。不過如非無計可施,他絕不會打擾她。   青青親自把他們迎入內堂,秀眸發亮的道:「子陵長得真俊秀,見著你真好,姐姐不知多麼擔心你們,一時又說小仲戰死慈澗,一會又傳他死守洛陽對抗秦王的大軍,到兩天前始知宋缺出兵救他,此事轟動長安,弄至人心惴惴難安,究竟確實情況如何呢?」   徐子陵被她讚得大感尷尬,只好視此為賣笑女子的逢迎作風,不以為怪,對寇仲近況解釋一番。   青青憂心忡忡的道:「唉!又要打仗哩!我和喜兒一心逃避戰亂到長安來,怎知關中竟非安全處所,你們會護著我們嗎?」   徐子陵點頭道:「這個當然,但今趟我們來此,實有一事相求。」   青青喜孜孜道:「你有事想起來找奴家,可知你心中尚有我這位姐姐,快說出來,姐姐定會盡力為你辦到。」   徐子陵往陰顯鶴瞧去,道:「不如由陰兄自己說。」   陰顯鶴微一錯愕,曉得徐子陵是借此機會迫他多和人溝通說話,無奈說出欲尋紀倩的原因。   青青嬌笑道:「那你們找對人哩!紀倩刻下正在風雅閣。」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不明所以。   青青道:「道理很簡單,倩兒最討厭的一個人以重金把上林苑買下來,倩兒只好向我求助為她清償上林苑的債項,改歸風雅閣幟下,不是姐姐誇口,除姐姐外,長安怕沒多少人敢為倩兒出頭。」   徐子陵曉得她和李元吉的密切關係,點頭同意道:「那人是否池生春?」   青青一呆道:「你怎能猜中?此事沒多少人知道的。」   陰顯鶴道:「可否請紀姑娘來說幾句話。」   青青道:「此刻倩兒和喜兒均應邀到御前作歌舞表演,為皇上娛賓,不到兩、三更不會回來,你們長途跋涉的到長安來,不如好好休息兩個時辰,她們回來後喚醒你們。」   陰顯鶴往徐子陵望去,徵詢他的意見。   徐子陵道:「你稍作休息,我還要去辦點事,一個時辰內回來。」   「鏗!」   天刀出鞘。   一切只能以一個快字去形容,發生在肉眼難看清楚的高速下,寇仲「感到」宋缺拔刀時,天刀早離鞘劈出,化作閃電般的長虹,劃過兩丈的虛空,劈向寧道奇。   遠在雕欄外的寇仲感到週遭所有的氣流和生氣都似被宋缺這驚天動地的一刀吸個一絲不剩,一派生機盡絕,死亡和肅殺的駭人味兒。   應付如此一刀,仍只硬拚一途。   宋缺正是要迫寧道奇以硬碰硬,即使高明如寧道奇亦別無選擇。   寇仲曉得這第五刀是緊接而來最後四刀的啟端,絕不容寧道奇有喘息的機會,勝負可在任何一刻分出來。   更使他震驚的是宋缺是毫無保留的全力出手,務要擊垮對方。   寧道奇驀地挺直仙骨,全身袍袖無風自動,鬚眉矚張,形態變得威猛無濤,與狀比天神的宋缺相比毫不遜色,一拳擊出,連續作出玄奧精奇至超乎任何形容的玄妙變化,卻又是毫無偽假的一拳轟在天刀鋒銳處。   「轟!」   勁氣橫流滾蕩。   兩人觸電般退開。   宋缺一個迴旋,天刀平平無奇地再往迎回來的寧道奇橫掃。   這第六刀並不覺有任何不凡處,但卻慢至不合常理。偏是作壁上觀者卻清楚掌握到宋缺此刀寓快於慢,大巧若拙,雖不見任何變化,但千變萬化盡在其中,如天地之無窮,宇宙般沒有盡極。   宋缺未能在速度和內勁上壓倒寧道奇,遂改以刀法取勝,應變之高妙,教他歎服。   寧道奇卻以千變萬化的動作,似進似退、欲上欲下,雙手施出玄奧莫測的手法,迎上宋缺渾然無隙,天馬行空的一刀。   寇仲暫忘可能發生的可怕後果,因已看得心神皆醉,寧道奇使的實是隔空遙制的神奇招數,仿似對宋缺不能做成任何威脅,實質上亦是沒法影響改變宋缺一往無還的霸道刀勢,但是每一個手法,均以爐火純潔、出神人化的先天氣功,先一步隔遠擊中敵刃,織出無形而有實的氣網,如蠶吐絲,而這真氣的繭恰在與敵刃正面交鋒的一刻積聚至爆發的巔峰,抵著宋缺必殺的一刀。   個中神妙變化,雙方的各出奇謀,施盡渾身解數,少點眼力也要看漏。   「蓬」!   寧道奇雙掌近乎神跡般夾中宋缺刀鋒,憑的非是雙掌真力,而是往雙掌心收攏合聚的氣繭,恰恰抵消宋缺的刀氣,達致如此駭人戰果。   時間像凝止不動,兩大高手凝止對立,像四周的羅漢般變成沒有生命的塑雕。   就在寇仲瞧得呼吸屏止,弄不清兩人暗裡以內氣交鋒多少遍之際,宋缺一聲長笑,天刀從寧道奇雙掌間發起,直至頭頂上方筆直指向夜空的位置,改為雙手握刀,閃電下劈。   寇仲差些兒要閉上眼睛,不忍看寧道奇被劈成兩半的可怖景象,因任寧道奇有通天砌地之能,在如此情況下,勢難擋格宋缺此刀。   天刀劈至寧道奇面門華尺許的當兒,教寇仲不敢相借的情況在毫無先兆下發生,寧道奇像變成一片羽毛般,不堪天刀帶起的狂颮被刮得拋起飛退,以毫釐之差避過刀鋒,真個神奇至教人不敢相信,但確為事實。   寧道奇在凌空飛矚的當兒,仍從容笑道:「柔勝剛強,多謝宋兄以刀氣相送,還有兩刀。」   宋缺雖徒勞無功,卻沒有絲毫氣餒又或躁急之態,天刀來至與地面平行的當兒,倏地全速衝刺,直往前方三丈外的寧道奇箭矢般激射而去,朗聲道:「道兄技窮矣!」   寇仲終忍不住撲到白石雕欄處,事實上寧道奇確處於下風,其退雖妙絕天下,頗有乘雲御氣飛龍的逍遙妙況,卻仍是不得不退,關建處非是他不及宋缺,而是欠缺宋缺與敵偕亡之心。否則適才趁宋缺舉刀下劈的剎那,雙掌前擊,那宋缺雖能把他劈分兩半,宋缺亦必死無疑。   宋缺是拿自己的命來賭博,因看準寧道奇難開殺戒。   刀鋒筆直激射,迅速拉近與寧道奇的距離,刀氣把對手完全鎖緊籠罩,當寧道奇觸地的一刻,恰是天刀臨身的剎那,再沒有人能改變這形勢發展,包括宋缺和寧道奇兩大宗師級高手在內。   寧道奇突發一聲長嘯,在空中忽然凝定,釘子般疾落錐下,釘往地面,背後正是文殊菩薩騎獅銅像。際此面對宋缺能使風雲色變的一刀,寧迫奇仍是神態閑雅,快速吟道:「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   「蓬」!   寧道奇整個人彈上半空,雙足重踏刀鋒。   宋缺往後飛退,寧道奇則在空中陀螺般旋轉起來,緩緩降返地面。   兩人均處於動手時的原來位置,回復對峙之局。   尚有一刀。   「鏘」!   宋缺還刀鞘內。   寧道奇臉容轉白,瞬又回復常色。   宋缺英俊無匹的俊偉容顏紅光一現即斂,神態如舊,似乎從沒有和對方動手。   寇仲心知肚明宋缺適才一刀,令兩人同告負傷,不過他們功力深厚,硬把傷勢壓下去。   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是撲入場內哀求兩人不要動手,可是這只會影響宋缺,卻不能改變如箭在弦的第九刀。   宋缺歎道:「宋缺終逐一領教道兄的八撲,不瞞道兄,道兄高明處確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在使出第九刀前,宋某有一事相詢,道兄剛才背念的莊子寓言,出自漁父篇,為何偏漏去『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三句,其中有何深意?」   寧道奇啞然笑道:「我也不瞞宋兄,若把這三句加進去,我恐怕沒暇念畢全篇,豈非可笑之極。根本沒有任何深意,宋兄誤會哩!」   宋缺大笑道:「好!若非道兄能如此精確把握宋某天刀的速度,心境又清淨寧無至此等精微的境界,早命喪在我第八刀下。我宋缺厚顏堅持第九刀,就有似如此蠢材,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道兄豈無深意,大自謙啦!」   寧道奇一揖到地,誠心道:「真正謙虛的人是宋缺而非寧道奇,宋兄或許絕力而死,寧道奇則肯定要作宋兄陪葬,多謝宋兄手下留情之德。」   宋缺回禮道:「大家不用說客氣話,能得與道兄放手決戰,宋某再無遺憾。煩請轉告清惠,宋某一切從此由寇仲繼承,這就趕返嶺南,再不理天下的事。」   寇仲聽得呆在當場,不明所以,以宋缺的為人,怎會就此罷休。   宋缺此時來到他旁,微笑道:「我們走!」 第十章 餘情未了   「咯!咯!」   「誰?」   徐子陵夜入李靖府第,由後牆入宅,偌大的將軍府出奇地冷清,院落大部分沒有燈光,只有主建築透出燈光,入目情況使他大感異樣。   憑著建築學弄清楚主人家起居處,他輕敲窗檻,試圖驚動李靖。   徐子陵低聲道:「驚擾大嫂!是徐子陵!」   風聲響起,紅拂女現身迴廊處,秀眉大皺道:「又是你!來找李靖幹什麼?」   她一身勁眼,顯然尚未入睡。   徐子陵聽她用氣不善,硬著頭皮道:「對不起!驚擾大嫂休息,我有要事須見李大哥,他仍未回來嗎?」   紅拂女露出複雜的神色,帶點苦澀,又似無奈,歉然低聲道:「該是我說對不起,我的心情很壞。唉!進來說吧!」   徐子陵一震道:「李大哥是否出事哩?」   紅拂女搖頭表示非是如此,似是勉強壓下心頭的不耐煩,轉身引路道:「這裡不方便說話,隨我來!」   在她引領下,徐子陵進入書房,在漆黑中的房中坐下,紅拂女回復平靜,態度冷淡的道:「子陵有什麼要事找李靖?」   徐子陵關心李靖,忍不住問道:「大嫂為何心情不佳?李大哥因何不在家陪嫂子?」   紅拂女答道:「你大哥到城外迎接秦王,至於我心情欠佳,唉!怎答你好呢?因為李靖與你們的關係,不但遭盡長安的人白眼,更遭秦王府的同僚疏遠,秦王故意不讓他參與洛陽的戰役,表面看是為他著想,說到底還是不信任他,讓他投閒置散。李靖並沒有怪你們,只是我為他感到心中不忿而已!」   徐子陵心中一陣歉疚,可以想像李靖夫婦難堪情況。   紅拂女續道:「子陵到長安來為的是什麼?難道不知長安人人欲殺你和寇仲嗎?」   徐子陵輕輕道:「對不起!」   紅拂女歎道:「說這些話有何用?對你們兩個我真不知怎辦才好?若你們是大奸大惡之徒,事情還簡單,偏偏你們非但不是這種人,且是俠義之輩;上趟你們更幫了秦王府一個大忙,使沉落雁避過大難,可是也令我們開罪皇上和太子,獨孤家更是恨我們夫婦入骨。我曾提議李靖索性離開長安,隱避山林,卻遭他拒絕,說際此時刻離開秦王,是為不義,漠視塞外異族入侵,更是不仁,可是現在我們還可以做什麼呢?」   徐子陵聽得啞口無言,心中難過。   紅拂女心中肯定充滿不平之意,語氣仍盡力保持平靜,道:「我們一方面擔心你們在洛陽的情況,一方面又怕秦王錯失,心情矛盾非常。現今形勢分明,卻又另添重憂。唉!子陵教我們該如何自處。」   徐子陵衝口而出道:「我今趟來長安,不但要助秦王渡過難關,還要助他登上皇位,一統天下,擊退外敵。」   紅拂女劇震道:「子陵是否在說話安慰我?」   徐子陵斷言道:「我是認真的!」   隔幾而坐的紅拂女朝他打量半晌,沉聲問道:「寇仲呢?」   徐子陵道:「我還未有機會和他說此番話。」   紅拂女道:「子陵可否說清楚一點。」   徐子陵道:「我來找李大哥,是想透過他和秦王秘密碰頭,只要能說服他肯爭奪皇位,寇仲方面交由我負責。」   紅拂女沉聲道:「你可知如此等若要秦王背叛李家,背叛父兄?」   徐子陵道:「他是別無選擇,建成、元吉分別勾結突厥人和魔門,對他心懷不軌。在路上我曾撞破梁師都的兒子從海沙幫買入大批火器,又見李建成的手下爾文煥和喬公山在附近現身,著我沒有猜錯,這批火器將是用作攻打天策府用的。」   紅拂女色變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道:「我會盡力說服李世民,假若他仍堅持忠於李家,不願有負父兄,我只好回去全力助寇仲取天下、抗外敵。」   紅拂女道:「寇仲或者肯聽你這位好兄弟的活,但宋缺呢?天下恐怕沒有人能左右宋缺的心頭大願。」   徐子陵歎道:「我只能見步行步,盡力而為。」   紅拂女顯是對他大為改觀,低聲道:「秦王該於明早登岸入城,子陵可否於正午時再到書房來,我們會設法安排子陵和秦王秘密見面。」   宋缺背著他盤坐筏首,整整兩個時辰沒動過半個指頭,說半句話。   明月清光照著兩岸一片純白的雪林原野,寇仲在筏尾默默搖櫓,如陷夢境。   宋缺打破壓人的沉默,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寧道奇果然沒有讓宋某人失望,寇仲你能親睹此戰,對你益處大得難以估量。」   寇仲欲言又止,最後只道:「我確是得益不淺,眼界大開。」   宋缺淡淡道:「你是否很想問我究竟是勝還是負?」   寇仲點頭道:「我真的沒法弄清楚。」   宋缺平靜的道:「這將會是一個我和寧道奇也解不開的謎。」   寇仲愕然道:「這麼說即是勝負未分,閥主因何肯放棄第九刀呢?」   宋缺淡淡道:「我不願瞞你,原因在乎清惠。」   寇仲大惑不解道:「竟是因為清惠齋主,我還以為動手時你老人家已把她徹底拋開。」   宋缺道:「你知否寧道奇有個與我同歸於盡的機會?」   寇仲答道:「那是當閥主成功從他兩手間拔起寶刀的一刻,對嗎?」   宋缺道:「那是我一意營造出來的,不過我肯定寧道奇並不曉得我可把貫注刀內的真氣回輸自身,大有可能硬握他一擊,所以看似是同歸於盡,事實上我有保命之法,而他則必死無疑。」   寇仲摸不著頭腦道:「這和清惠齋主有什麼關係?」   宋缺道:「寧道奇拼著落往下風,捨棄如此擊殺我宋缺的良機,當然與她大有關係。如非清惠與寧道奇議定不得殺我宋缺,以寧道奇這種大仁大勇,不把自身放在眼內的人,怎肯錯過如此良機。」   寇仲一震過:「閥主肯冒這個天大的險,就是為測探清惠齋主對你的心意?」   宋缺道:「有何不可?」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   宋缺道:「第八刀令我負上嚴重內傷,必須立即趕返嶺南,閉關潛修,你回彭梁後須盡力在這餘下的兩個多月內平定南方,待著暖花開時揮軍北上,攻陷洛陽,再取長安,完成統一的大業,勿要令宋缺失望。」   寇仲劇震道:「閥主的傷勢竟嚴重至此。」   宋缺歎道:「我傷得重,寧道奇又比我能好得多少?我第九刀至少有五成把握可把他收拾。但寧道奇寧落下風放過殺我的機會,我怎能厚顏乘他之危。」   寇仲心中湧起無限崇慕佩服之情,說到底,宋缺雖不肯改變自己的信念,但對梵清惠還是未能忘情。   宋缺輕柔的道:「我對你尚有一個忠告。」   寇仲伸手搖櫓,恭敬的道:「小子恭聆清教。」   宋缺從容自若,緩緩道:「任何一件事,其過程往往比結果更動人,勿要辜負生命對你的恩賜。」   徐子陵回到風雅閣,見陰顯鶴正在房內默坐發呆,順口問道:「為何不趁機休息?」   陰顯鶴苦澀的反問過:「我能睡著嗎?」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安慰道:「紀倩回來,一切自有分曉,有青青夫人為我們穿針引線,可省去想法說服她的工夫。」   陰顯鶴岔開道:「池生春因何要買下上林苑,自己另開一間不成嗎?他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徐子陵道:「他的目的是顯示信心,展示實力,更是要做給大仙胡佛父女看。像上林苑這類在長安首屈一指的字號,非是有錢便能買起,還要講人面關係,少點道行也難成事。李建成一黨定是趁李世民遠征的時機,在李淵默許下迅速擴展勢力,清除異己,如我所料不差,以往支持李世民的幫會門派,又或富商大臣,若不保持中立或改投李建成的陣營,必是飽受打擊迫害。」   陰顯鶴對池生春仇深似海,聞言殺機大盛,冷哼道:「殺一個少一個,我們怎可容池生春恃惡橫行?」   徐子陵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是要將香家連根拔起,殺池生春只會打草驚蛇。照現在的形勢發展,香貴極有可能舉族遷來長安,因為長安外再無他們容身之所。」   陰顯鶴待要說話,足音響起。   徐子陵認出足音的主人,起立道:「紀倩來哩!」   陰顯鶴搶著去開門。   「咿唉」!   房門洞開,紀倩在青青陪同下消立門外,烏靈靈的大眼睛朝明顯鶴上下打量,她仍一身盛裝,明艷照人,以陰顯鶴對男女之情的淡薄,一時間亦看呆眼。   青青像介紹恩客般嬌笑道:「乖女兒啊!這位就是娘提過的蝶公子哩!」   在一旁的徐子陵聽得啼笑皆非,青青是慣習難改,她仍是年輕貌美,口氣卻如在歡場混化了的老鴇婆。   紀倩果然態度截然不同,「噗哧」一笑掩叱道:「蝶公子?公子頗不像蝴蝶,蝴蝶見花想採蜜,愈鮮艷的花愈不肯放過,公子卻絕非這種人,倩兒一看便曉得哩!」   對著花枝亂顫,可迷死男人的紀倩,陰顯鶴手足無措,一向本無表情的瘦長瞼破天荒第一趟紅起來。   徐子陵知他吃不消,移到她身旁施禮道:「徐子陵拜見倩大家,以前有什麼得罪之處,請大家恕罪。」   紀倩狠狠阻他一眼,嬌嗔道:「原來真是你這小子,算吧!紀倩就是紀倩,不是什麼大家,大家只有一個尚才女。你識相的就把你那幾手騙人的把戲教給我,本姑娘肯學是你的榮幸。寇仲呢?他不是和你一起的嗎?」   說罷又往正目不轉睛瞪著她的陰顯鶴拋媚眼道:「呆子!有什麼好看?想變身作蝴蝶嗎?」   陰顯鶴老臉更是紅透,徐子陵也招架不來。輪到青青解圍道:「乖女兒啊!不要胡鬧哩!子陵和蝶公子是有正事來找你的。」   紀倩回道:「人家見到老朋友高興嘛,他們還會為倩兒出頭的。」   接著把青青推走,道:「你快回去應付那些討厭的人,這邊由我接著。」   青青揚風擺柳的去後,紀倩毫無顧忌的跨步入房,嚷道:「我累死哩,坐下再說。」   見房內只有兩張椅子,就那麼毫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在床沿,嬌呼道:「還不給我乖乖坐下,是否討打。嘻!見著你兩個大膽小子真好,竟敢偷來長安,不怕殺頭嗎?不過我最歡喜大膽子的男人,這才像男人嘛!」   徐子陵暗感不妥,他比陰顯鶴熟悉紀倩的行事作風,她適才遣走青青,他早生出警戒,現在又蓄意誇獎他們的膽量,肯定別有居心。   紀倩烏亮得像兩顆寶石的眸珠在眼眶內滴溜溜飛快左右轉動,瞇著眼盯著徐子陵道:「聽娘說你們有事來求我,這方面沒有問題,大家江湖兒女,既是友非敵,當然要講江湖義氣。不過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有所謂禮尚往來,你們給我辦一件事,我紀倩必有回報,憑你們驚懾天下的武功,替我辦這事只是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   陰顯鶴沉聲道:「紀小姐請賜示!」   紀倩一面喜色的把目光移往陰顯鶴,顯然發現陰顯鶴遠較徐子陵「誠實可欺」,拋個媚眼道:「給我幹掉池生春,那不論你們要我紀倩做什麼,我紀倩必乖乖的聽你們的話。」   陰顯鶴為難的朝徐子陵瞧去,徐子陵則目注紀倩,淡淡道:「池生春早列入我們的必殺名單,但眼前卻不宜立即執行,我們今趟來長安,是希望小姐坦誠相告有關陰小紀的事。」   陰顯鶴立時呼吸轉速,心情緊張。   紀倩皺起秀眉,有點不耐煩的道:「殺個人是你們的家常便飯,為何要拖三拖四?我紀倩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報,你們不為我辦妥此事休想從我口中問出半句話。」   徐子陵搖頭道:「不!你會說的!」   紀倩露出沒好氣的動人表情,橫他一眼道:「你徐大俠並非第一天認識我紀倩,怎能如此有把握?我最討厭自以為是的男人。我看你又不敢嚴刑迫供,你可拿我怎樣?」   陰顯鶴欲要說話,被徐子陵打手勢阻止,柔聲道:「正因我認識小姐,明白紀倩是什麼人,故有把握你肯說話,不忍心不說出來。」   紀倩訝道:「不忍心?真是笑話,你當我第一天到江湖來混嗎?」   徐子陵歎道:「因為蝶公子的原名叫陰顯鶴,是陰小紀的親大哥,自她被香家的惡徒擄走後,十多年來一直不辭艱辛險阻,天涯海角的去尋找她,你能忍心不立即告訴他嗎?」   紀倩嬌軀劇震,目光投往陰顯鶴,愕然道:「這是沒有可能的,小紀的大哥早被那些狼心狗肺的大惡人活生生打死。」   輪到陰顯鶴渾體劇震,熱淚不受控制的狂湧而出,流遍瘦瞼,往紀倩撲去,雙膝下跪,不回一切的緊擁紀倩修長的玉腿,嗚咽道:「求求你告訴我,小紀在那裡,我真是她大哥,我沒有被打死。」   徐子陵心中一酸,差點掉淚。   紀倩嬌軀再顫,垂下目光迎上陰顯鶴的淚眼,不但沒有不高興陰顯鶴抱上她的腿,且兩眼轉紅,淚花在眶內翻滾,探手撫上他瘦長的臉龐,回聲道:「你真的沒有死?」   陰顯鶴泣不成聲的微微點頭,只看他真情流露的激動樣子,誰都知他說的非是假話。   紀倩低呼道:「天啊!你真的沒有死!」兩行清淚,滾下香腮,再非以前那不住自詡到江湖來混的長安名妓。   徐子陵道:「小紀左臂上有個指頭般大的淺紅色胎記,還有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和長腿,能說出這些特徵,小姐該知我們不是騙人白撞的。」   紀倩取出絲巾,溫柔的為陰顯鶴拭淚,哄孩子般輕輕道:「不要哭!我曉得小紀在哪裡。」 第十一章 細說從前   陰顯鶴全身抖顫,似失去支持自己身體的力量,全賴紀倩一雙玉手從他脅下穿過,在床沿俯身抱著他瘦削的長軀。   「小紀在哪裡?」   紀倩臉蛋毫無保留的貼上陰顯鶴的頭,閉上美目。淚水卻不住漏出眼簾,淒然道:「我本不打算把過往的事告訴任何人,也沒人有興趣知道。子陵當日來問我,因我怕他是香家的人,故詐作不知。事實上小紀和小尤是我最好的姊妹,只有我們三個人能在當晚成功逃走,其他姊妹都給香家殺掉滅口。」   徐子陵沉聲道:「那晚發生什麼事?」   紀倩陷進當年慘痛的回憶去,俏臉現出悲傷欲絕的神色,雙目仍是緊閉,死命抱著陰顯鶴,香唇顫抖的道:「那天並沒有例行的訓練,管我們的惡人迫我們留在房內,忽然外面人聲鼎沸,火光處處。當時我和小紀、小尤同房,小紀最勇敢,提議立即趁機逃走,可是其他妹妹都沒那膽子,我們三人只好爬窗離開。惡人果然馬上就來哩!我們躲在花園的草叢裡,聽著她們在屋內垂死前的呼救慘叫的聲音,就像在最可怕的巫夢中。惡人發現少了我們三個人,四處搜索,幸好此時有人破門而入,嚇得惡人四散逃命,我們趁機從後門溜走,隨人群離開江都。不要哭!先起來坐下好嗎?」   最後兩句是對陰顯鶴說的。   徐子陵過來扶他起立,紀倩著他坐在床沿,又為他拭淚。   徐子陵從沒想過刁蠻任性的紀倩有這溫婉體貼的一面,心中大生憐意。   不待陰顯鶴追問,紀倩續道:「出城後我們慌不擇路的逃亡,當時只想到有哪麼遠跑哪麼遠。唉!走得我們又餓又累,幸好遇上好心人,不致餓死,直逃至襄陽才安定下來。」   陰顯鶴一震道:「襄陽!」終停止流個不休的眼淚。   紀倩點頭道:「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沒東西吃就去乞去偷。由於怕人欺負我們是女的,只好扮作男孩子。但上得山多終遇虎,有一天作小偷時給人當場逮著,那宅子的主人是襄陽最出色的名妓,她可憐我們,開恩收我們作乾女兒。」   陰顯鶴色變道:「收你們為徒?」   紀倩沒有察覺陰顯鶴的異樣,道:「只有小紀不肯隨盈姨學藝,也幸好有盈姨作她後台,沒有人敢欺負她,後來盈姨收山嫁人,小尤和小紀留在襄陽,我則到長安碰機會,因為我曉得池生春在長安,只要有為慘死的妹妹報仇的機會,我絕不會放過。」   接著淚水狂湧,泣不成聲,嗚咽道:「他們擄走我時,曾把我的二叔害死,二叔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到長安的目的,是瞞著小紀和小尤的。」   徐小陵明白過來,此正是香家一貫的保密手段,殺人滅口,使強擄民女的消息不會外洩,別人更無法跟查。江都兵變,香家曉得無法帶著大批女孩離開,因他們一向是楊廣的支持者,遂成為字文化及打擊的目標,為急於逃走和防洩漏行於是下毒手盡殺擄來的小女孩,殘忍不仁至極點。   沉聲道:「你怎會知道有池生春這個人,更曉得他在長安?」   紀倩道:「我被擄後帶往江都關起來,曾見過他兩趟,他和手下閒談多次,曾提及長安的賭場生意,我一直記在心上。替我殺死他好嗎?算我求你們吧!」   陰顯鶴霍地立起,斬釘截鐵的道:「我要立即到襄陽去,小尤所在的青樓是哪一所?」   紀倩一把扯著他衣袖,淒然道:「先給我殺掉池生春,我陪你到襄陽去。我不理什麼香家、池家,只要把他碎屍萬段便成。」   看她梨花帶雨的悲痛樣兒,誰能不心中惻然。   徐子陵道:「我們先冷靜下來,從詳計議如何?」   陰顯鶴低頭望向紀倩,道:「我一定會為你殺死池生春,小姐可以放心。」   紀倩仍不肯放開抓緊他衣袖的手,以另一手舉袖拭淚道:「早知你是好人哩!」   陰顯鶴回復冷靜,重新在紀倩旁坐下,向徐子陵道,「子陵有什麼提議?」   徐子陵道:「大家目標一致,就是要池生春這喪盡天良的人得到該得的報應,問題在我要把池生春所屬的罪惡家族連根拔起,池生春只是其中之一。」   紀倩求助似的往陰顯鶴瞧去,後者點頭道:「子陵說得對。池生春的家族為避開我們的圍剿追殺,極有可能到長安來避難,更希望能成功的在此樹立勢力和關係,池生春為此大展拳腳,強購上林苑。」   徐子陵道:「池生春此時可能該知身份或已洩漏,所以處在高度戒備的情況下,十二個時辰由高手保護不在話下,殺他並不容易,一旦打草驚蛇,對我們全盤計劃非常不利。我有一個提議,明早倩小姐與顯鶴趕往襄陽找小尤和小紀,再赴彭梁,我們可在梁都會合。待對付香家的計劃部署妥當,倩小姐可回長安親眼目睹香家的煙消瓦解。」   紀倩目光移向陰顯鶴,這孤獨的劍客朝她肯定的點頭。   紀倩呆望他好半晌,直至陰顯鶴被她望得好生尷尬,點頭答道:「好吧!你們想出來的該比倩兒想的更妥當。」   徐子陵心中湧起曼妙的感覺,一些神奇的事正在陰顯鶴和紀倩間醞釀發生;可能是建基在他們過往慘痛的經歷上,使他們能在短暫時間內產生互信和瞭解,也可能出在男女間的緣份和沒有道理可言的吸引力上,使這兩個性格通異的人再沒有分隔的距離。   紀倩從不肯相信任何人,對陰顯鶴顯然例外。   陰顯鶴道:「要走不如立即走。」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情,道:「倩小姐最好在眾目睽睽下公然離城,回來時比較方便些,我會送你們一程。」   紀倩探手抓著陰顯鶴的手臂,柔聲道:「蝶公子好好休息,倩兒去向青姨交待,收拾行裝,待會再來陪你們說話兒,小紀是很可愛和堅強的女孩子哩!我和小尤都很聽她的話。」   說罷向徐子陵施禮,裊裊婷婷的去了。   兩人你眼望我眼。   徐子陵綻出笑意,道:「現在可放心哩!很快你可和令妹團聚,還有什麼比這結局更美滿的。懸賞尋人那一招是行不通的,因為曉得令妹所在的兩個人都在唐軍的勢力範圍下。」   陰顯鶴歎道:「由現在到抵達襄陽,我的日子會渡日如年般難過。」   徐子陵長身而起,笑道:「恰恰相反,時間會飛快流逝,這叫快活不知時日過才對。」說畢笑著去了。   寇仲目送宋缺南歸的大船順流遠去,前後尚有護航的四艘船艦和過千宋家精銳。   從此刻始,他寇仲成為少帥聯軍的最高領袖,重擔子全落到他肩頭上。   身旁的宋魯道:「我們回去吧!」   寇仲沉聲道:「攻打江都的情況如何?」   宋魯道:「法亮成功攻陷毗陵,我著他不要輕舉妄動,江都終是大都會,防禦力強,只宜孤立待其糧缺兵變,不宜強行攻打。」   寇仲同意道:「魯叔的謹慎是對的,說到底揚州可算是我的家鄉,李子通只是外人,他怎鬥得過我這地頭蟲。唉!有沒有致致的音信?」   宋魯道:「每十天我會把有關你的消息傳往嶺南,她仍是很關心你的。」   寇仲搖頭苦笑,道:「回去再說,我要立即召開會議,冰封期只餘兩個月,我們要好好利用這名副其實的天賜良機。」   徐子陵送走陰顯鶴和紀倩,從秘道潛返長安,往將軍府見李靖。   大雪於昨夜無光前收止。天空仍是厚雲低重,長安城變成白色的世界,男女老幼均出動清理積雪,車輪輾過和馬蹄踏處污漬遍道,充盈著平常生活的繁忙氣息。但徐子陵的心神卻繫在天下的戰爭與和平的大事上,使他感到自己和週遭的人似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能否說動李世民,是第一道難關,接著尚有寇仲和宋缺兩關,其中牽涉到錯綜複雜的問題,稍一不慎,他的全盤大計會盡付流水。   他從沒上閂的後院門入府,一名外貌忠厚的年輕家將在恭候他大駕,把他引進內廳。   李靖早等得心焦,招呼他圍桌坐下,道:「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我不敢向秦王把話說滿,只說你秘密來到長安,有緊要事和他商量,他答應拜見皇上後,會到這裡會你。」   徐子陵道:「只要秦王肯答應全力爭取帝位,我會說服寇仲全力助他取天下。」   李靖肅容道:「寇仲知否你來見秦王?」   徐子陵搖頭道:「這是我和寇仲分手後的決定。」   李靖頹然道:「照我看你只是白費心機,縱使你能說服秦王,而這可能性是非常低。但寇仲怎肯在這形勢下放棄一切,他如何向追隨他的手下交待?何況尚有宋缺這一關?」。   徐子陵道:「若我不能說服李世民,一切休提,我只好回彭梁助寇仲攻打洛陽,可是只要李世民肯下決心,寇仲那一關我尚有信心克服,至於宋缺,我想到一個可能性,至於能否成事,只好看老天爺的心意。」   李靖皺眉道:「什麼可能性?」   此時家將匆匆來報,李世民來了。   寇仲在少帥府大堂南端台階上的帥座坐下,無名立在他左肩,接受久違了的主子溫柔的觸撫。   右邊首席是宋魯,接著是宣永、宋邦、宋爽、邴元真、麻常、跋野剛、白文原;左邊首後是虛行之,然後依次排下是「俚帥」王仲宣、陳智佛、歐陽倩、陳老謀、焦宏和王玄恕。   其他大將,不是參與江都的圍城戰役,就是另有要務在身,故不在梁都。   陳留由雙龍軍出身的高占道、牛奉義和查傑三人主持,保衛少帥國最接近唐軍的前線城池。   寇仲完全回復一貫的自信從容。   虛行之首先報告道:「劉黑闥得徐圓朗之助,戰無不克,連取數城,現正和李元吉、李神通和李藝率領的五萬唐軍對峙於河北饒陽城外,勝負未卜。」   寇忡皺眉道:「李小子溜到哪裡去?」   宣永答道:「據傳李淵不滿李世民讓少帥成功突圍返回梁都,強把他召返長安解釋。」   寇仲歎道:「李小子性命危矣!」   旋又斷然道:「那北方再不足慮,我敢肯定李元吉非是劉大哥對手,他的大敗指日可期!」   宋魯道:「我們應以何種態度面對劉黑闥?」   寇仲恭敬答道:「魯叔明察,我們很快曉得劉大哥方面的情況。擊垮李元吉後,他定會派人來聯絡我們。大家兄弟,有什麼是談不妥的?我們最重要的是增加手上的籌碼,那大家合作起來會愉快點。」   宋家和俚僚系統諸將見他如此尊敬宋魯,均現出釋然安心的神色,因為直到此刻,他們仍不明白宋缺為何忽然拋開一切的返回嶺南,心中不生疑才怪。但現在看到寇仲與宋魯融洽的情況,曉得非是寇仲和宋缺間出問題,當然放下大半心事。   寇仲道:「大家是自己人,什麼事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閥主今趟匆匆趕回嶺南,是因決戰寧道奇,雖不分勝負,卻是兩敗俱傷,必須回嶺甫靜養。這消息不宜洩漏,大家心知便成。」   這番話出籠,立即惹起哄動,出乎他料外,非但沒有打擊士氣,反有提升之效,因為寧道奇向被譽為天下第一高人,宋缺能和他平分春色,無損他成名分毫。   應付過連串的追問後,大廳回復平靜,人人摩拳擦掌,待寇仲頒布他統一天下的大計。   寇仲心中陰霾一掃而空,知道眾人對他的信心不在對宋缺之下,他統一南方調兵遣將的行動,將可在少帥聯軍最巔峰的士氣狀態下進行,長江兩岸再無可與他擷抗之人。   轉向宋魯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魯叔在後勤補給的情況如何?」   宋魯微笑道:「無論少帥要征伐哪一個地方,我有把握將物資源源不絕經水陸兩路送至!」   寇仲一拍扶手長笑道:「那就成哩!我們先近後遠。先收拾李子通和沈法興,然後掃平輔公佑,再取襄陽。把蕭銑和林士宏壓制於長江之甫,以蠶食的方法孤立和削弱他們,同時全力準備北代壯舉。大家有福同享,禍則該沒我們的份兒,對嗎?」   眾將不分少帥軍或宋家班底,又或俚僚系諸將,同聲一心的轟然答應。   李世民伸手和徐子陵握緊,歎道:「請讓世民對夏王的遇害,致以最深的歉疚。」   他孤身一人入廳,隨來近衛均留在外進大堂,以行動表達他對徐子陵的信任。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世民容許李元吉自把自為,以竇建德的生死迫寇仲投降,是有說不出來的苦衷。可是當寇仲躍下洛陽城牆,情況再不受控制。   李靖垂手肅立一旁。   李世民道:「子陵坐下再說。」向李靖打個眼色,李靖知機的退出廳外,他深悉徐子陵的為人,不會擔心李世民的安全。   李世民牽著他到圓桌坐下,始放開手道:「聽說梁師都的兒子從海沙幫購入大批江南火器,而子陵懷疑此為皇兄對付我李世民的陰謀,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梁師都大有可能是魔門的人,且爾文煥和喬公山曾在附近的巴東城現身,加上些許蛛絲馬跡,我的懷疑絕非捕風捉影。」   接著把雲玉真與香玉山和海沙幫的複雜關係,解釋一遍。   李世民沉吟道:「原本我不大相信,可是經子陵如此仔細分析,此事又非沒有可能。」   然後朝他深深凝視,雙目神光大盛,道:「子陵冒險來長安,只為此事嗎?」   徐子陵默然片晌,始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今趟來長安,是想問清楚世民兄的心意,究竟是坐以待斃,還是奮力還擊,為天下蒼生,為萬民的福祉,拋開一切,包括家族和父子兄弟血肉之情,讓天下在你手上統一,好好做一位愛國愛民的明君?」   李世民雙目神光更盛,語氣卻出奇的平靜,沉聲道:「子陵這番話,不嫌說得太遲了嗎?」   徐子陵搖頭道:「不瞞世民兄,我沒法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只知盡力而為。而你和寇仲的和解,是解決中原迫在眼前的彌天大禍的唯一方法。」   李世民雙目一眨不眨的注視著他,道:「寇仲是否曉得此事?」   徐子陵坦然道:「我還未有機會和他說。」   李世民霍地立起,往大門頭也不回的跨步走去。   徐子陵瞧著他移遠的背影,頭皮發麻,腦海一片空白。 第十二章 天下為先   寇仲與手下謀臣大將商議擬定進攻江都的軍事行動和整體部署後,諸將奉命分頭辦事,先頭部隊在宋爽、王仲宣率領下立即動程由水路南下。   寇仲連日勞累,回臥房打坐休息,不到半個時辰,敲門聲響。   寇仲心中一驚,心忖難道又有禍受,暗歎領袖之不易為,應道:「行之請進!」   虛行之推門而入道:「青竹幫幸容有急事求見。」   寇仲忙出外堂見幸容,這小子一臉喜色,見到他忙不迭道:「李子通想向你老哥投降,小仲真厲害,連李世民都奈何不了你。」   寇仲大喜道:「少說廢話!李子通為何忽然變得如此聽教聽話,這消息從何而來?」   幸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道:「是邵令周那老糊徐低聲下氣來求我們的,不過李子通是附有條件。」   寇仲皺眉道:「李子通有什麼資格和我講條件?他不知我討厭他嗎?不幹掉他是他家山有福。他娘的!哼!」   幸容堆起蓄意誇張的笑容,賠笑道:「少帥息怒,他的首要條件是放他一條生路。哈!他娘的!李子通當然沒資格跟你說條件,你都不知現在你的朵兒多麼響,我們只要抬出你寇少帥的招牌,大江一帶誰不給足我們面子,曉得你沒有給唐軍宰掉,我和錫良高興得哭起來。子陵呢?他不在這裡嗎?」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何時變得這麼誇張失實的,子陵有事到別處去。閒話休提,李子通的條件是什麼鬼屁東西?」   幸容道:「其他的都是枝節,最重要是你親自護送他離開江都,他只帶家小約二百人離開,江都城由你和平接收,保證沒有人敢反抗。」   寇仲愕然道:「由我送他走,這是什麼一回事?是否陰謀詭計?」   幸容道:「他還有什麼手段可耍出來?難道敢和你來個單挑,天下除寧道奇外恐怕沒有人敢這麼做。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江都城的情況,這是李子通一個最佳選擇,且可攜走大量財物。」   寇仲不解道:「那他何須勞煩我去護送他?」   幸容道:「因為他怕宋缺,你的未來岳父對敵人的狠辣天下聞名,只有你寇大哥親自保證他的安全,李子通才會放心。」   寇仲笑道:「你這小子變得很會拍馬屁,且拍得我老懷大慰。好吧!看在沈法興份上,老子就放他一馬。回去告訴邵令周,只要李子通乖乖的聽話,我哪來殺他的興趣。三天內我到達江都城外,叫他準備妥當,隨時可以起行,我可沒耐性在城外呆等。」   幸容不解道:「這關沈法興的什麼事?」   寇仲淡淡道:「當然關沈法興的事,當沈法興以為我們全面攻打江都之際,他的昆陵將被我們截斷所有水陸交通,到我兵臨城下之際,他仍不曉得正發生什麼事呢?」   「砰」!   眼看李世民跨步門外之際,李世民重重一掌拍在門框處,登時木裂屑濺。   在外面守候的李靖駭然現身,李世民的額頭貼上狠拍門框的手背上,痛苦的道:「我沒有事!」   李靖瞧瞧李世民,又看看仍呆坐廳心桌旁的徐子陵,神色沉重的退開。   李世民急促的喘幾口氣,再以沉重的腳步回到徐子陵旁坐下,黯然道:「父皇殺了劉文靜。」   徐子陵失聲道:「什麼?」   劉文靜是李唐起義的大功臣,曾參與李淵起兵的密謀,一直是李淵最信任的近臣之一,無論他做錯什麼事,也罪不致死。   李世民淒然道:「劉文靜被尹祖文和裴寂誣告他謀反,父皇還故示公正,派蕭捷和李剛調查,在兩人均力證劉文靜無罪下,仍處之以極刑,此事在我東征洛陽時發生,李剛因此心灰意冷辭官歸隱。唉!父皇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徐子陵低聲問道:「劉文靜是否常為世民兄說好話?」   李世民點頭道:「正是如此,靜叔對我大唐有功無過,唯一的過失,或者是淺水原之戰吃敗仗,可是裴寂對宋金剛何嘗不慘敗索原,丟掉晉州以北城鎮,父皇不但不怪責他,還著他鎮守河東。自起義後,父皇偏信裴寂,他的官位尚在靜叔之上,現今更置靜叔於死地,若只為對付我李世民,父皇實太狠心!」   徐子陵沉聲道:「令尊在迫你謀反,好治你以死罪。」   李世民一震抬頭。   徐子陵道:「世民兄不是說過回長安後要和令尊攤開一切來說嗎?有否這樣做呢?」   李世民兩眼直勾勾的瞧著徐子陵,卻似視如不見,緩緩搖頭。   徐子陵道:「我今天來向世民兄作此似是大逆不道的提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免去中原重陷分裂、外寇入侵的大禍!世民兄若點首答應,為的也不是自己的榮辱生死,而是為天下萬民的幸福。中原未來的命運,就在世民兄一念之間。」   李世民雙目稍復神采,道:「宋缺的問題如何解決?」   徐子陵這:「我先說服寇仲,大家再想辦法,世民已可否先表示決心。」   李世民呆看著他。   足音如起,李靖匆匆而至,施禮稟告道:「齊王、淮安王和李藝總管於風雪交加下與劉黑闥在饒陽展開激戰,慘吃敗仗,五萬人只餘萬人逃返幽州,皇上召秦王立即入宮見駕。」   李世民虎軀一震,探手抓著徐子陵肩膀,道:「有甚消息請來找我!」說罷與李靖匆匆去了。   徐子陵放下一半心事,但肩負的擔子和壓力卻有增無減。自己怎樣向寇仲說出這難以啟齒的話,令他不要當皇帝這份苦差的大計呢?   寇仲在書房審閱簽押各式頒令、授命、任用等千門萬類的文件案聯,忙得天昏地暗,不禁向身旁侍候的虛行之苦笑道:「可否由行之冒我代簽,那可省卻我很多工夫,又或我只簽押而不審閱,我寧願去打一場硬仗,也沒這麼辛苦。」   虛行之微笑道:「少帥的簽押龍騰鳳舞,力透紙背,暗含別人無法模仿的法度,由我冒簽怎行。要管好一個國家,雖可放手給下面的人去辦,可是至少該瞭解明白,才知誰執行得妥當或辦事不力。」   寇仲失笑道:「你在哄我,我的簽押連自己也覺得礙眼,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虛行之坦然道:「這個不成問題,只要是出自少帥的手,便是我少帥國的最高命令。」   寇仲苦笑道:「那我的簽押肯定是見不得人的,行之倒坦白。」   虛行之莞爾道:「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少帥的簽押自成一格,且因是少帥手筆,任何缺點反成為優點。」   接著又道:「行之有一事請少帥考慮,其實上行之是代表少帥國上下向少帥進言。」   寇仲愕然道:「什麼事這般嚴重?」   虛行之道:「現在時機成熟,少帥國全體將士,上下一心,懇請少帥立即稱帝。」   寇仲打個寒噤,忙道:「此事待平定南方後再說。」   虛行之還要說話,宋魯來到,暫為寇仲解圍。   寇仲起立歡迎,坐下後,宋魯道:「剛接到北方來的消息,劉黑闥大破神通、元吉於饒陽,聲威大振,響應者日益增多,觀州、毛州均舉城投降,本日投誠唐室的高開道,亦公開叛唐,復稱燕王。各地建德舊部更爭殺府官以響應黑闥,現在劉軍直迫河北宗城,若宗城不保,李唐恐怕會失去相州、衛州等地,那劉黑闥可盡得建德大夏舊境。」   寇仲動容道:「李小子不在,唐軍尚有何人撐得起大局?」   宋魯瞭若指掌的答道:「神通、元吉已成敗軍之將不足言勇,目前河北只有李世績一軍尚有擷抗黑團之力,不過宗城防禦薄弱,且易被孤立,照我看李世績肯定守不下去。」   寇仲點頭道:「不但守不下去,還要吃大敗仗,不單因我對劉大哥有信心,更因李世民被硬召回唐京,命運難卜,所以軍心浮動將士無鬥志,劉大哥方面卻是敵汽同仇,此弱彼盛下,李世績焉能不敗?」   虛行之點頭同意。   宋魯歎道:「我們和劉黑闥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呢?」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我們很快可以弄清楚,當劉大哥盡復夏朝舊地,必遣人來和我們聯絡,表達他的心意。」   宋魯沉聲道:「我明白你們交情不淺,不過人心難測,劉黑闥再非別人手下一員大將,而是追隨他者的最高領袖,他再不能憑一己好惡行事,而是必須對整體作出考慮。」   站在寇仲身後的虛行之道:「只須看劉黑闥擊退李世績後會否立即稱王稱帝,可推知他的心意。」   宋魯讚道:「行之的話有道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想起自己的處境,暗付著自己下令舉軍向劉黑闥投誠,少帥軍不立即四分五裂才怪。   苦笑道:「這些事暫不去想,事實上劉大哥極可能救了李世民一命,因李淵再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派李世民出關迎戰。」   虛行之道:「李淵強召李世民回長安,實屬不智,不但低估劉黑闥,還影響軍心。」   宋魯微笑道:「李淵只是惱羞成怒,他的貴妃們無不覬覦洛陽的奇珍異寶,央求李淵下敕分賜她們,豈知秦王早一步把財貨賜給洛陽之戰立下軍功者,且主要是秦府中人,此事令李淵大為不滿,弄出這件影響深遠的事來。」   寇仲大訝道:「魯叔怎可能如此地清楚唐宮內發生的事,即使有探子在長安,仍該探不到這方面的內情。」   宋魯深深視虛行之好半晌,始道:「因為唐室大臣中,有我們的內應。」   寇仲一震道:「誰?」   虛行之知機的道:「行之有事告退。」   寇仲舉手阻止道:「行之不用避席,我和魯叔均絕對信任你。」   宋魯道:「大家是自己人,有什麼不可以推開來說的,此人就是封德彝封倫。」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同時心中恍然大悟,難怪封德彝的行為這麼奇怪,既是站在李建成一方,又對徐子陵特別關照;楊文干作亂李建成受責,他又為李建成冒死求情。   宋魯解釋道:「封德彝與大哥有過命的交情,大家更是志同道合,有振興漢統之心。」   接著道:「李淵強令李世民回京,尚有其他不利李唐的後果,比如本屬王世充系統投降唐室的將領,亦告人心不穩。現守壽安的大將張鎮周,曾派人秘密來見跋野剛,說少帥進軍洛陽時,他會起兵叛唐響應。照我看王世充舊部中有此心態者大不乏人。」   寇仲從張鎮周想起楊公卿,憶起他臨終前的遺願,狠狠道:「我定要殺李建成!」   宋魯和虛行之你眼望我眼,不明白寇仲因何忽然爆出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寇仲見到兩人神情,明白自己心神不屬,忙收拾情懷,問道:「梁師都方面情況又如何?」   宋魯從容道:「梁師都全仗突厥人撐腰,本身並不足懼。他曾先後多次南侵,都給唐軍擊退,最狼狽的一越是攻延州,被唐將延州總管段德操大破之,連二百餘里,破師都的魏州,梁師都數月後反攻,再被德操大敗,梁師都僅以百餘人突圍逃亡。不過有一則未經證實的消息,可能影響深遠。」   寇仲訝道:「什麼消息?」   來魯道:「劉武周和宋金剛被頡利下毒手害死。」   寇仲失聲道:「什麼?」   想起與宋金剛的一段交往,心中不由難過。   宋魯道:「鳥盡弓弦,古已有之。現時梁師都成為突厥人在中原最主耍的走狗爪牙,而梁師都為保命,將會與突厥人關係更加密切,對頡利唯命是從,在這樣的形勢下,頡利的入侵指日可待。」   「砰」!   寇仲一掌拍在台上,雙目神光電射,道:「我敢包保頡利不會錯過這冰封之期,通過香家,他對中原的形勢發展瞭若指掌,若錯過此千載一時的良機,額利定要後悔。」   虛行之道:「有李世民在,豈到突厥人橫行。」   寇仲搖頭道:「勿要低估頡利,若我是他,可趁冰封期剛告結束,我們揮軍北上,李世民固守洛陽之際,揮軍入侵,視中土為大草原,避重就輕,不攻擊任何城池,只搶掠沒有抵抗力的鄉縣,以戰養戰,然後直撲長安。捧梁師都之輩建立偽朝,亂我中土。」   宋魯點頭道:「這確是可慮。」   寇仲道:「另一法是分兵數路南下,席捲大河兩岸,此法的先決條件是先害死李世民,可惜劉大哥的起義,破壞頡利的如意算盤。」   宋魯皺眉道:「無論頡利用哪一個方法,我們均很難應付。」   寇仲想起突利,頹然道:「我們只好見步行步,不可自亂陣腳。我有項長處,是想不通的事暫不去想,一切待平定南方後再說。」   狼軍鐵蹄踏地震天拉岳的聲音,仿似正在耳鼓轟然響起,鐵蹄踐踏處,再無半寸樂土。 第十三章 大治三要   徐子陵舉手正欲敲門,一把平和的女聲在耳鼓內響起道:「門是沒有上閂的,貴客請進。」   徐子陵給嚇了一跳,他完全感應不到玉鶴庵外院竟有人在,而這把聲音肯定非是主持常善尼的聲音,究竟會是何人?當然絕非等閒之輩。   他到玉鶴庵來,最大的心願是可立即見到師妃暄,縱使此可能性極為渺茫,仍可打聽師妃暄的行蹤。找到她,可告訴她自己正盡力玉成她的心願。   舉手推門,跨進玉鶴庵,院內鋪雪給掃作七、八堆,院內樹木積雪壓枝、銀霜披掛、素雅寧靜。   在其中一個像小山般的雪堆旁,一名眉清目秀乍看似沒什麼特別,身穿灰棉袍的女尼正手持雪鏟盈盈而立,容色平靜的默默瞧著他。   徐子陵與她目光相觸,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奇異感覺,就像接觸到一個廣闊至無邊無際神聖而莫可量度的心靈天地。   她看來在三十許歲間,可是素淡的玉容卻予人看盡世俗,再沒有和不可能有任何事物令她動心的滄桑感覺。   青絲盡去的光頭特別強調她臉部清楚分明如靈秀山川起伏般的清麗輪廓,使人渾忘凡俗,似若再想起院落外世俗的事物,對她是一種大不敬的行為。   徐子陵心中一動,恭敬施禮間道:「師傅怎麼稱呼?」   女尼輕輕放下雪鏟,合什還禮道:「若貧尼沒有猜錯,這位定是徐子陵施主,到這裡來是要找小徒妃暄。」   徐子陵一震道:「果然是梵齋主。」   梵清惠低喧一聲佛號,道:「子陵請隨貧尼來!」   無名穿窗而入,降落寇仲肩上,接著仍是男裝打扮的小鶴兒旋風般衝進來,不依地撒嬌道:「小鶴兒要隨大哥到江都去。」   寇仲暫停審閱敕令等文牘的苦差,歎道:「你當我是去遊山玩水嗎?」   小鶴兒毫不客氣在他對面坐下,俏皮的道:「大哥正是去遊山玩水,人家又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上趟的表現算不俗吧!至少沒使你礙手礙腳,還為你負起照顧寶貝無名的責任。」   寇仲聳肩笑道:「那你要去便去個夠,去個飽吧。」   小鶴兒歡喜得跳起來高嚷道:「成功啦,打贏仗啦,我要去告訴玄恕公子。」   在她離開前,寇仲喚住她笑道:「你為何會喚自己作小鶴兒的?」   小鶴兒嬌軀一顫,輕輕道:「大哥不歡喜這名字嗎?」   寇仲道:「小妹子的腿比男孩子長得還要長,似足傲然立在雞群內的鶴兒,我不但喜歡喚你作小鶴兒,還為有這位妹子自豪呢。」   小鶴兒始終沒轉身。低聲道:「大哥是這世上最好心腸的人。」說罷奔跑去了。   寇仲心中湧起自己沒法解釋的感覺,似是捕捉到某點東西,卻無法具體說出來。   轉瞬他又被桌上堆積如山的功課弄得無暇細想深思。   梵清惠瞧著徐子陵呷過一口熱茶,淡淡道:「我這作師傅的並不曉得徒兒到哪裡去,除玉鶴庵外,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是洛陽附近了空師兄的禪院吧。」   徐子陵坐在她左側靠南那排椅子其中之一,知客室四面排滿椅幾,他因不敢冒瀆這位玄門的最高領袖,故意坐遠些兒。從他的角度望去,梵清惠清淡素淨的玉容融入窗外的雪景去,不染一塵。   梵清惠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傷感神色,音轉低沉道:「是否怪我們這些出家人塵心未盡呢?我們實在另有苦衷,自始祖地尼創齋以來,立下修練劍典者必須入世修行三年的法規,我們便被捲入塵世波鶚雲詭的人事中,難以自拔。有人以為我們意圖操控國家興替,這只是一個誤會。你有什麼不平的話,儘管說出來,不用因我是妃暄的師傅諸多避忌,我們可算是一家人嘛?」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事前任他想破腦袋,也沒想過梵清惠是這麼隨和親切的一位長者,全不擺些齋主的款兒。   不由苦笑道:「齋主不是像妃暄般當我為山門護法吧。」   梵清惠玉容止水不波的道:「子陵可知我們上一任的山門護法是誰?」   徐子陵茫然搖頭。   梵清惠柔聲道:「正是傳你真言印法的真言大師。」   徐子陵愕然以對。   梵清惠目光投往對面西窗之外一片素白的園林內院,平靜的道:「山門護法不必是精通武功的人,真言大師佛法精湛,禪境超深,他入寂前傳你真言印訣,其中大有深意,我等後輩實無法揣測其中玄妙的因果緣份。而我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下一代的山門護法是由現任的護法覓選。妃喧在真言大師入寂前,得他告知傳你真言印法一事,所以認定你為繼任的山門護法。不過縱使子陵並不認同這身份,我們絕不會介意。若子陵將來不為自己挑選繼任人,就讓這山門護法的傳統由此湮沒消失也沒關係!」   徐子陵明白過來。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感覺。真言大師當年傳法自己,看似隨機而漫不經意,實隱含超越任何人理解的禪機。   梵清惠又露出微不可察的苦澀神色,一閃即逝,輕輕道:「聽妃喧所言,子陵對她全力支持李世民而非寇仲一事上,並不諒解。」   徐子陵道:「是以前的事哩,到今天我清楚明白其中的情由。」   梵清惠目光往他投來,柔聲道:「贏政和楊堅,均是把四分五裂的國土重歸一統的帝皇,無獨有偶,也均是歷兩代而終,可見他們雖有統一中土的『天下之志』,卻或欠『天下之材』,又或欠『天下之效』。」   徐子陵謙虛問道:「敢請齋主賜教。」   梵清惠雙目亮起智慧的采芒,道:「天下之志指的是統一和治理天下的志向和實力,天下之材是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天下之效是大治天下的效果。秦皇有天下之志,可惜統一六國後,不懂行仁求靜,而以鎮壓的手段對付人民,以致適得其反。楊堅登位後,革故鼎新,開出開皇之治的盛世,且循序漸進的平定南方,雄材大略,當時天下能與之相抗者,唯宋缺一人,但以宋缺的自負,仍要避隱嶺南,受他策封。楊隋本大有可為,可惜敗於楊廣之手,為之奈何?」   徐子陵點頭道:「妃喧選取世民兄,正是他不但有天下之志、天下之材,更大有可能同得天下之效。」   梵清惠輕歎道:「我們哪來資格挑選未來的明君?只是希望能為受苦的百姓作點貢獻,以我們微薄的力量加以支持和鼓勵。現在統一天下的契機,再非在秦王手上,而落在子陵和少帥手中,決定於你們一念之間。」   徐子陵歎道:「不瞞齋主,這番話換過以前的我,定聽不入耳,但在目前內亂外患的危急情況下,始明白齋主的高瞻遠矚。我剛才曾和秦王碰頭,明言只要他肯以天下為先,家族為次,我會竭盡所能,勸寇仲全力助他登上皇位。」   梵清惠沒有絲毫意外神色,只露出一絲首次出現在她素淨玉容上發自真心不加修飾的喜悅,點頭道:「我的好徒兒沒有看錯子陵。」   徐子陵苦笑道:「但我的醒悟似乎來得太遲,現在少帥軍與大唐之爭,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並沒有挽狂瀾於既倒的把握。」   梵清惠黯然道:「子陵是否指宋缺呢?」   徐子陵點頭。   梵清惠轉瞬回復平靜,淡淡道:「我剛接到妃暄從淨念禪院送來的飛鴿傳書,道兄與宋缺在禪院之戰兩敗俱傷。」   徐子陵劇震失聲道:「什麼?」   石之軒看得非常準,當宋缺介入爭天下的戰爭中,慈航靜齋必不肯坐視,任由天下四分五裂。只是連石之軒也猜不到梵清惠會有此一著,請出寧道奇挑戰宋缺。   他終明白梵清惠因何不住透出傷懷的神色,因為她對宋缺猶有餘情,此著實非她所願,是迫不得已的險棋。兩敗俱傷是最好的結果,若兩敗懼亡,又或一方面敗亡,梵清惠將永不能上窺天道。   梵清惠目光重投窗外雪景,淒然道:「宋缺與道兄定下九刀之約,他若不能奈何道兄。就退出寇仲與李世民之爭。但他並沒有施出第九刀,仍依諾退出。唉!在這般情況下,宋缺你仍能為清惠著想,教我怎能不銘感於心。」   假如寇仲在此,當知梵清惠雖沒有臨場目睹,卻是心有靈犀,完全掌握宋缺的心意。事實上寧道奇因錯過與敵偕亡的良機,落在下風,其中境況微妙至極。   徐子陵卻是聽得一知半解,且被其傷情之態所震撼,不敢插口問話。此種牽涉到男女間事的真切感受,出現在這位出世的高人身上,份外使人感到龐大的感染力。   梵清惠往他瞧來,合什道:「罪過罪過!物物皆真現,頭頭總不傷;本真本空,無非妙體。」   徐子陵仍瞠目以對,不知該說什麼好。   梵清惠回復恬靜自若的神態,微笑道:「子陵會否到禪院找妃暄呢?」   徐子陵有點難以啟齒的道:「我知齋主不願捲入塵世的煩惱,可是有一事卻不得不求齋主。」   梵清惠淡然道:「子陵不用為我過慮擔憂,是否想我去說服宋缺?」   徐子陵一呆道:「齋主法眼無差。」   梵清惠平靜的道:「不見不見還須見,有因必有果,當子陵說服寇仲成此大功德之日,就是我往嶺南見舊友的時機,子陵去吧!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就在你的手上。」 『卷五七』第一章 大義為先   徐子陵在長安逗留四天,待到李世民領軍征伐劉黑闥,他方從秘道悄然離去,趕赴淨念禪院。他害怕自己見到師妃暄時會控制不住情緒,又渴望見到她,向她懺悔自己的無知,告訴她自己會竭盡全力,從另一方向為天下盡心力、冀能瞧到她因他的改變而欣悅。   李世民沒與他碰頭說話,不過從他再次重用李靖,任他作今趟遠征軍的行軍總管,正是以行動向徐子陵顯示他肯接受徐子陵的提議。   當他抵達淨念禪院,南北兩條戰線的戰爭正激烈地進行。   劉黑闥大破李元吉和李神通後,與叛唐的高開道和張金樹結盟以消解後顧之憂,率師進逼河北宗城。守城的李世績見勢不妙,棄城而走希圖保住防禦力強的洛洲。劉黑闥銜尾窮追,斬殺其步卒五千人,李世績僅以身免。   此役震動長安。   接著劉黑闥以破竹之勢攻下相州、衛州等地,把竇建德失去的領土,從李唐手上逐一強奪回來。唐將秦武通、陳君賓、程名振等被迫逃往關中。   劉黑闥遂自稱漢東王,改元天造,定都洛州,恢復建德時的文武官制,一切沿用其法。   李世民和李元吉卻於此時在獲嘉集結大軍八萬人,全面反擊。   劉黑闥知守不住相州,退保都城洛州。   李世民取相州後兵分多路,攻擊洛州,令劉軍形勢異常吃緊。有識見者,無不曉得李世民是要趁寇仲這位平生勁敵北上攻打洛陽前,先平定北方。   劉黑闥破李世績的同一時間,南方的寇仲從李子通手上接收江都,依諾放李子通逃亡。   此事沈法興父子被蒙在鼓裡,茫然不知江都落入寇仲之手。   寇仲透過陳長林對沈法興的部署於此時完成,在被策反的江南將領暗助下,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搗昆陵。   直到少帥軍入城沈法興父子始驚覺過來,大勢已去,倉卒逃走,途上被陳長林伏擊,陳長林親手斬殺沈法興父子,報卻血海深仇。   少帥軍在半個月時間內,降子通,殺法興,轟動天下,勢攀上巔峰,尤過李世民。   林士宏、蕭銑、輔公佑三人旗下將領紛紛獻城投降,令林蕭輔三人更是勢窮力蹙。   徐子陵在淨念禪院見不著師妃暄,伊人剛於兩日前離開,臨行前語了空要去見李世民。   徐子陵失諸交臂,無奈下只好前梁都。   那知失意事並不單行,抵梁都後不但未能與早該回來的陰顯鶴和紀倩會合,且沒這兩人半點音信。他雖擔心得要命,差點即要趕往襄陽,然權衡輕重,終放棄此念,改由宋魯派人往襄陽探消息,自己則乘少帥軍的水師船南下見寇仲。   他乘船沿運河南下長江的當兒,寇仲正與時間競賽,和杜伏威會師歷陽,大舉近擊輔公佑。   輔公佑作最後的垂死掙扎,遣部將馮慧亮、陳當率三萬屯博望山,另以陳正通、徐紹寧率三萬進駐與博望山隔江的青林山,連鐵鏈鎖斷江路,抵禦寇仲,在戰略上攻守兼備,恃險以抗。   寇仲和杜伏威的聯軍卻先斷其糧道,把丹陽封鎖孤立,再派兵誘馮慧亮等離開要塞出擊,然後以主力大軍狂破之。   障礙既去,寇仲和杜伏威乘勝攻丹陽,輔公佑還想逃往會稽與左遊仙會合,試圖反攻,被寇仲和杜伏威以輕騎追上,杜伏威親手斬殺輔公佑。   徐子陵抵達丹陽,少帥軍正在收拾殘局,修整損壞的城牆、收編降軍,盡速恢復丹陽城的秩序和居民的正常生活。負責此事的是任媚媚,知徐子陵到,使人飛報寇仲。   寇仲立即來迎,隨同者尚有雷九指和侯希白,兄弟見面,自有一番歡喜。   寇仲見徐子陵心事重重的樣子,還以為他觸景生情,憶念當年與傅君婥入城的舊事,提議道:「我們不若下馬走路,重溫當年與娘入城典押東西換銀兩醫肚子的情況。」   雷九指笑道:「沒幾天休想店舖啟業,我雷九指就破例一趟,親自下廚弄幾味小菜讓你們大享口福之槳,為我們的重聚慶祝。」   侯希白識趣的道:「我和雷大哥去張羅材料,你們到酒家坐下閒聊,保證晚宴能在黃昏時如期舉行。」   哈哈一笑,侯希白和雷九指逕自入城。   寇仲、徐子陵甩蹬下馬,自有親兵牽走馬兒。   穿過城門,守兵轟然致敬,士氣昂揚至極點,充滿大勝後的氣氛,徐子陵更感要說的話難以傾吐。   丹陽城景況如昔,河道縱棋,石橋處處,一派江南水鄉的特色,只是居民多不敢出戶,行人稀疏,以百計的少帥軍正清理街道上形形色色的雜物,由兵器矢石至軍士棄下的甲冑靴子無不俱備,蔚為奇景。   寇仲望向樓高兩層的酒家,笑道:「就是這家館子,孩兒們,給我兩兄弟開門。」   左右親衛搶出,依言辦妥。   寇仲搖頭歎道:「當年我們入城,那想到有今天的風光。忘記問你哩,陰小子不是與你一道嗎?為何不見他呢?」   徐子陵道:「到樓上說。」   兩入登上空無一人的酒家上層,就往當年坐過的那張靠窗桌子坐下,看著「屬於」傅君婥的空椅,不由百怠交集,唏噓不己。   徐子陵把陰顯鶴的不知所蹤長話短說,聽得寇仲眉頭大皺,不解道:「他沒道理仍未回來?真教人擔心!難怪你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究竟到那裡尋妹呢?」   徐子陵苦笑道:「這只是令我心煩的大事其中之一,唉!」   此時親兵奉任媚媚之命取酒來,打斷兩人談話。   待親兵去後,寇仲目光投往街上辛勤工作的手下,道:「你究竟有甚麼心事,因何欲言又止的怪模樣?我和你還有甚麼事不可以直說出來的?即使你要罵我,兄弟我只好逆來順受,哈!逆來順受!多麼貼切的形容。」   徐子陵瞧著斜陽照射下水城戰後帶點荒寒的景象,問道:「老爹呢!」   寇仲目光往他投來,道:「他老人家幹掉輔公佑後,立即趕返歷陽主持大局,我們時間無多,必須在立春前攻下襄陽。此事我是十拿九穩,因張鎮州答應站在我們一方。」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唉!」   寇仲劇震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你為何會這麼說?」   徐子陵淡淡道:「我曉得宋缺和寧道奇決戰的事啦!我不但到過淨念禪院,還見過梵清惠。」   寇仲失聲道:「甚麼?」   登樓足音音驀響起。   跋鋒寒的聲音響起道:「少帥因何拾漢中而取襄陽?小弟因怕錯失再戰洛陽的前戲,不得不連夜趕來。」   寇仲和徐子陵連忙起立,卻是兩種心情。   跋鋒寒現身眼前,雙目神光電射,一面歡容。   寇仲呵呵笑道:「老跋知我心意,攻打襄陽之戰如箭在弦,勢在必發。至於為何拾漢中而選襄陽,卻是一言難盡。請老哥坐下先喝杯水酒,小弟然後逐一細稟,陸續有來的將是雷九指親自動手精製的小菜美食,正好同時為你老哥及子陵洗塵。」   跋鋒寒在兩人對面坐下,瞧著寇仲為他斟酒,訝道:「子陵剛到嗎?」   徐子陵見兩人興高采烈,一副對李世民摩拳擦掌的興頭當兒,自己卻要向這燃起的報復火驟潑冷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苦笑道:「和你是前腳跟後腳之別。」   跋鋒寒一呆道:「子陵有甚麼心事?」   寇仲插口道:「這正是我在問他的問題。」   徐子陵頹然道:「我在長安見過李世民,說服他反出家族,全力爭取皇位。」   寇仲和跋鋒寒停止所有表情動作,像時間在此刻忽然凝住,面面相覷,廣闊的酒樓內鴉雀無聲,惟只街上的聲音似從另一世界傳進來。   好半晌,寇仲放下酒壺,坐返椅內發呆。   跋鋒寒打破靜默,淡然道:「李世民是否害怕?」   徐子陵道:「他確是害怕,怕的非是我們,而是他的父皇和兄弟,怕半壁江山斷送在他們手上。李淵趁李世民不在長安的空檔,以近乎莫有的罪名處死劉文靜,只因他和李世民關係密切。」   寇仲點頭道:「這叫殺一儆百,向群臣顯示他李淵屬意建成之心,李小子若還不醒覺,是不折不扣的蠢材。」   跋鋒寒沒再說話,凝望身前蕩漾杯內的美酒。   寇仲往徐子陵瞧去,剛好徐子陵目光朝他望來,兩人目光相觸。   徐子陵歎道:「其他的話不用我說出來吧?」   寇仲苦笑道:「若我仍是以前那個和你孤身闖蕩江湖的小混混,你徐大哥要怎樣就怎樣,我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可是在經歷千辛萬苦,於沒可能中建立起少帥軍,多少戰士拋頭灑熱血,人人為我寇仲出生入死,現在我卻忽然跑去對他們說,老子不干啦!因李世民肯答應做皇帝。若你是我,說得出口嗎?他們肯追隨我,是信任我寇仲,信任我不但不會出賣他們,更會領他們統一天下,成就千古不朽之業,留下傳頌百世的威名。」   徐子陵沉默下去,探手抓著酒杯,雙目射出痛苦無奈的神色。   寇仲也伸手過去抓著他肩頭,肅容道:「尤其宋缺因決戰寧道奇而受傷,我更不能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跋鋒寒刻震道:「宋寧決戰勝負如何?」   寇仲答道:「箇中情況微妙異常,我或可以不分勝負答你,但宋缺己依諾退出這場爭霸天下的大戰。」   徐子陵淡淡道:「梵清惠會親身去說服宋缺。」   跋鋒寒越感茫然不解道:「為何忽然又鑽出個梵清惠來?」   寇仲放開抓著徐子陵的手,舉杯笑道:「喝杯酒再說。」   三人舉杯一飲而盡,氣氛仍是僵硬。   寇仲舉袖揩拭唇角酒漬,啞然失笑道:「事實上子陵確在為我著想,知我最不願當他勞什子的甚麼皇帝,不過這解決方法可能沒人接受?難道要我少帥軍在氣勢如虹、威風八面之際,來個舉軍向李世民投降嗎?」   徐子陵露出苦澀的笑容,沉聲道:「這或者是你唯一令宋玉致對你回心轉意的辦法,是你寇仲並非被利慾熏心,為做皇帝不擇手段的人。甚至讓她認識清楚你為的不是個人的得失榮辱去爭奪天下,而是無私地為中土的老百姓著想。我不是要你投降,且是要你積極地匡助李世民,助李世民,助他登上皇位,反擊李淵、魔門和頡利要置他於死地的陰謀。」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懂作出反應,向跋鋒寒求助道:「你老哥是我們兩兄弟最好的朋友,由你來說句公道話如何?」   跋鋒寒頹然道:「我可以偏幫那一個呢?我的心分成血淋淋的兩半!一邊是渴能和少帥你並肩作戰,攻入洛陽,掃平關中;另一半卻深切明白子陵高尚的情懷,明白他看到頡利入侵的大禍!而子陵更是我跋鋒寒敬愛的朋友兄弟。」   頓了頓續道:「為一個女人放棄天下,似乎是異常荒謬,不過子陵之言不無道理,只有這樣才可顯得她在你心中重於一切的地位。」   寇仲愕然道:「你在幫子陵?」   跋鋒寒舉手投道:「我不再說啦!」   寇仲呆望跋鋒寒半晌,目光投往自己的空酒杯,忽然笑起來,由微笑變成哈哈大笑。   輪到徐子陵和跋鋒寒你眼望我眼,不知他為何仍能笑得出來。   寇仲笑得喘著氣道:「斟酒!」   跋鋒寒忙舉著斟酒。   寇仲待酒斟滿,舉杯把倒進口內,直灌咽喉,抵嘴欣然道:「好酒!」   探手過去摟著徐子陵肩頭,歎道:「若能拋開與李世民的恩怨,子陵這一招真夠絕,如果成功確可免去南北分裂的可能性。我又不用接受當皇帝這份苦差兒,且可得到玉致的心。唉!他奶奶的熊,子陵是在為我好!對嗎?」   徐子陵平靜的道:「李世民與你有甚麼解不開的仇怨?」   寇仲微一錯愕,露出深思的神色。   徐子陵苦笑道:「假設情況依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昇平不知待到何時何日來臨?又或中土會永遠分裂下去,重現五胡亂華之局!但我卻曉得只要我們和李世民聯手,粉碎建成元吉與魔門、頡利的聯盟,由懂得治軍和理民的李世民當個愛護百姓的好皇帝,天下立可重歸一統,擊退外敵,讓天下百姓有和平安樂的日子可過。權衡輕重下,我明知要讓你為難,也不得不向你痛陳利害。」   寇仲頹然點頭道:「子陵的話那麼發人深省,但你有把握梵清惠能說服宋缺嗎?過去數十年她辦不到的事,為何今天可辦到?」   「砰」!   寇仲忽然放開摟著徐子陵的手,一掌重拍桌面,檯上杯盤全部碎裂,美酒遍流,大喝道:「太不公平啦!從慈澗之戰開始,我一直在絕境中扎求存,以鮮血去換取每一個可能性和機會,千辛萬苦取得眼前的成果,為何不是李世民來投我,而是我去投李世民?」   徐子陵平靜的道:「你想當皇帝嗎?又真能做個好皇帝嗎?須知你的武功和韜略縱可賽過李世民,但你有他那份文才和治理天下的政經大略嗎?」   寇仲呆瞧著滿桌碎片,右手仍按桌面,另一手抓頭道:「你這幾句話比宋缺的天刀更厲害。唉!為何我總說不過你的?他娘的!老跋你怎麼說?」   跋鋒寒一字一字的緩緩道:「坦白說,若我是你寇仲,沒有人可以動搖我的信念,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徐子陵,因為我曉得他絕不會害你寇仲。其實做皇帝有啥癮兒?不若我們三兄弟浪跡天涯,大碗酒大肉地痛痛快快過掉此生了事。說到底,李世民的襟胸才識,無論作為一個對手又或朋友,均是值得尊敬的。」   寇仲默然不語,在徐跋兩人目光注視下,他雙目神光大盛,迎上徐子陵的目光,接著又像洩了氣般苦笑道:「我給你說得異常心動,這或者是唯一逃過當皇帝的大禍的方法,兼可令美人歡心,一舉兩得。唉!他娘的!可是我仍不能點頭答應你,首先要宋缺他老人家首肯,否則我怎對得起他。其次是我要與李小子碰頭談條件,談不成就開戰,其他都是廢話。陵少勿要怪我不立即答應你,因為我必須負起少帥軍領袖的責任。」   徐子陵凝望他片刻後,點頭道:「這兩件合情合理,我不但不怪你,還非常感動,因你並沒有令我失望。」   跋鋒寒截入道:「就這麼決定。今晚再不談令人掃興的事,大家專心喝酒,摸著杯底讓少帥詳述宋缺和寧道奇決戰的每一個細節,不要有任何遺漏。」   足音響起,侯希白興高采烈的捧著菜餚上桌,茫不知天下的命運,已因剛才一席話改變扭轉。 第二章 踏破鐵鞋   「叮」!   五隻杯子碰在一起,眾人均是一飲而盡,氣氛熱烈。   桌面瀉逸的酒和碎片如戰後的丹陽般被清理妥當,擺上雷九指弄出來的九款風味小菜,色香味俱全,吃得各人讚不絕口。   雷九指和侯希白得寇仲告知他和徐子陵剛達成的協議,均大感意外,想不到忽然來個這麼天翻地覆的變化。   侯希白首先叫好,道:「妃暄將因此事非常欣慰,另一位最高興的美人兒應是秀寧公主,不過她的心情會複雜得多,該是憂喜參半。」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若寇仲助李世民爭奪皇位,李閥的分裂勢無可免。手掌是肉,手背是肉,李秀寧將會左右為難。   雷九指沉吟道:「此事必須小心處理,否則少帥軍會軍心不穩,至乎分裂內亂,所以首先要保持機密,只限於幾個有資格知情的人知曉。」   寇仲大訝道:「先是老跋,接著是你們,均很自然的偏向子陵的一方,這真令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跋鋒寒雙目殺機一閃,語氣仍非常平靜,淡淡道:「我只為自己說話,因我真正的敵人並非李世民,而是以畢玄、頡利和趙德言為首的金狼族,這樣說少帥明白嗎?」   雷九指怪笑道:「小仲你或者是天下無敵的統帥,卻非是作皇帝的料子,不是說你缺乏才能或愛民之心,而是欠缺那耐性。你就像另一頭無名,硬要把你關在像籠子的深宮裡等閒不能出戶是多麼殘忍,等若剝奪你與生俱來喜愛四處飛翔的天性和本能。」   寇仲苦笑承認道:「自家知自家事,每趟當我對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案牘批文一類鬼東西,我立即頭大如斗,只想棄座離去。哈!棄座離去,這形容很貼切。」   侯希白笑道:「我們是為你得脫苦海而雀躍,試問皇帝之位,怎及得上宋家小姐對你回心轉意,此正為你可令宋家小姐忘記你以往所有劣行的壯舉,捨此之外,沒可能有更佳更偉大的方法。」   跋鋒寒然失笑道:「多情公子永不脫多情本色,三個理由全是與美人兒有關係。」   雷九指向徐子陵道:「尚未有機會問你,顯鶴不是和你一道到長安去嗎?為何不見他與你同來。」   侯希白皺眉:「應是顯鶴仍找不到妹妹,懸賞之法毫不見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歎道:「此事說來話長,幸而紀倩確是當年從香家魔爪下逃出來的三位幸運少女之一,其中一個正是陰小妃,她們輾轉流落至襄陽,得一位好心的青樓名妓收留,小紀扮成男裝到街頭混,紀倩和另一位叫小尤的則被訓練成賣藝不賣身的才女。」   寇仲劇震道:「襄陽!」   眾人仍不在意。   雷九指大喜道:「那正是我們勢力範圍之外不能張貼懸賞的地方,顯鶴倘能與他妹子重聚,可真令人高興。」   徐子陵苦笑道:「紀倩親自帶顯鶴到襄陽尋妹,可是到前天仍未依約回梁都,使人為他們擔心,魯叔已著人到襄陽打探他們的消息。」   跋鋒寒首先發現寇仲的異樣,沉聲問道:「少帥想到甚麼?」   寇仲兩眼直勾勾瞧著前方,一字一字道:「襄陽……小混兒……長腿……小鶴兒……」   「砰」!   跋鋒寒一掌拍在桌上,幸好力道方面有克制,否則桌面所有杯盤碗碟均要二度遭劫,下一刻他閃電移到窗台前,往下大喝道:「少帥有令,立即帶小鶴兒火速來見。」   寇仲捧頭大口喘氣道:「我真蠢!明明叫小鶴兒,又有修長美腿,為何不多問一句?」   徐子陵、雷九指和侯希白三人你眼望我眼,驚疑不定,隱隱想到和陰小紀有關係。   跋鋒寒回來坐下,長笑道:「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很來全不費功夫。小鶴兒就是陰小紀,一直在我們身邊,所以陰兄到襄陽撲個空而須四處苦尋,當然沒有結果。」   寇仲兩手拍額,道:「我對著小鶴兒早有感覺,只是軍務繁重,沒暇細想,他奶奶的熊,希望陰小子吉人天相,能盡快回來與小紀重逢,那就謝天謝地。」   徐子陵緊張起來,道:「問清楚再說,最怕又是一場誤會。」   跋鋒寒搖頭道:「那有這樣巧的?」   侯希白唏噓道:「此正是亂世的可怕處,沒多少人能像他們兄妹般幸運。」   寇仲點頭道:「今夜直至此刻,我方是誠心誠意希望李世民能答應我講和的條件,而我的未來岳父則被梵清惠說服,百姓受的苦夠多啦!」   雷九指為各人斟酒,呵呵笑道:「這麼多令人鼓舞的消息,兄弟們!我們再勝一杯。」   眾人轟然對飲。   小鶴兒的嬌脆聲音在樓階響起,道:「我不依啊!大哥在這裡喝酒作樂,卻沒有人家和玄恕公子的份兒。」   寇仲起立大叫道:「小紀快來!怎會沒你的份兒!」   小鶴兒仍是一身男裝打扮,在王玄恕同下出現樓階處,聞言劇震停步,俏臉變得無比蒼白,不能置信的瞪著寇仲,口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緊隨他身後的王玄恕一呆道:「鶴兒你是甚麼一回事啦!還不上前拜見徐大哥?」   小鶴兒只懂瞪著寇仲,顫聲道:「大哥喚我作甚麼?」   徐子陵等無不放下心頭大石,曉得眼前正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陰小紀,否則不會有這種激烈的反應。   跋鋒寒長歎道:「小紀啊!你何知令兄陰顯鶴尋你尋得多苦!」   小鶴兒嬌軀猛顫,雙目熱淚泉湧,不住搖頭,道:「沒可能的!沒可能的!」   寇仲早往她迎去,一把將她擁入懷內,柔聲道:「你的真大哥並沒有被惡人打死,還與我們結為兄弟,刻下和你另一位姊妹到襄陽找你。」   小鶴兒「嘩」的一聲放懷痛哭,完全失去控制。   寇仲任她發洩心中長期壓抑的傷痛,向來到身旁的徐子陵道:「看來我們要立即往襄陽走一趟,尋不著小紀,顯鶴絕不肯回梁都。」   徐子陵道:「由我領小紀和玄恕去,你則到梁都見魯叔,我們分頭行事。」   寇仲明白過來,知徐子陵會在襄陽事了後往見李世民。   寇仲探手握著徐子陵的手,深深凝視徐子陵,斬釘截鐵的道:「只要是正義和對百姓最有利的事,雖千萬人吾往矣,其他只是附帶的。兄弟!寇仲絕不會令你失望。」   跋鋒寒喝采道:「好漢子!」   寇仲把小鶴兒交給一臉茫然的王玄恕,回頭苦笑道:「真正的英雄好漢是陵少,我頂多是一名拗不過他的跟風好漢。唉!小鶴兒不要哭哩!該笑才對!累得我也想大哭一場。」   小鶴兒在王玄恕的懷內顫聲道:「我要去見大哥!」   雷九指雙目通紅的起立,大喝道:「我陪你立即去!」   侯希白亦霍地立起,道:「我也去!」   寇仲哈哈笑道:「我們立即行動!哈!自成為他奶奶的甚麼少帥後,我從未試過像現在般輕鬆寫意,陵少不但是我的好兄弟,更是我的再生父母!哈!再生父母!他奶奶的!」   徐子陵心中一陣激動,他從來不太喜歡寇仲一向愛蓄意誇張的說話方式,此刻卻聽得直入心。原本以為要說服寇仲是難比登天的一回事,事實卻容易至出乎料外。   他們的兄弟之情,確經得起任何的考驗。   和平統一的契機終於在大戰爆發發前最水深火熱的一刻出現。   在梁都少帥府的書房內,宋魯神色凝重的聽著寇仲詳細道寇仲詳細道出因徐子陵而引來的天翻地覆的改變。   寇仲總結道:「如若成功,這將是唯一令中土退外敵,避過大禍,達致和平統一的方法。」   宋魯搖頭道:「我明白大哥的性格,沒有人能動搖他的信念,梵清惠以前辦不到,今天仍是無能為力。即使你和子陵站到李世民的一邊,我們仍有足夠的實力穩霸南方,南方分裂之局劫所難免。」   寇仲色變道:「這怎辦好呢?」   宋魯歎道:「你還忘記一個關鍵的人物,就是地位僅在大哥之下的宋智,他像大哥般有統一天下之志,不同處是大哥為的是遠大的理想,二哥卻是要令宋家成為中原第一世閥,故要說服他是另一難題。」   寇仲頭痛的道:「魯叔自己的想法如何?」   宋魯默然片晌,苦笑道:「坦白說,我心中認同你的做法,你是把天下百姓的幸福置於個人的榮辱得失之上。玉致早預見今天的局面,所以一直反對宋家介入紛爭。」   寇仲大感鼓舞,道:「魯叔不視我為臨陣退縮的人,對我是很大的鼓勵。」   宋魯失笑道:「包括大哥在內,誰會視你會懦夫,即使不同意你這決定,也不得不承認你寇仲是大仁大勇的好漢。任何人換上你現在的位置,豈肯說收就收,不把帝皇霸業放在眼裡。」   寇仲汗顏道:「大仁大勇的是子陵,我只是認為他的話有道理。唉!魯叔教我,特別在現時的情況下,我絕不能惹閥主生氣。」   宋魯沉聲道:「這方面你反可放心,大哥答應與否是一回事,以他的修養,沒人能令他生氣至影響療傷的進展。首先要設法說服大哥,二哥方面我可盡點力,他和我一向關係密切。」   寇仲大喜道:「想不到魯叔你肯站在我的一方,使我信心倍增。」   宋魯苦笑道:「關鍵處仍在大哥,我們必須小心部署,首先暫緩攻打襄陽,改而全力掃蕩林士宏,把原屬我宋家系統的軍隊調回南方作戰,北的軍隊變為清一色你的少帥軍原班人馬,那只要大哥肯點頭,一切即可依計行事,再助李世民登上帝位。」   寇仲苦惱道:「若我此刻向閥主坦白說出心中的想法,魯叔猜閥主會有怎樣的反應?」   宋魯道:「最大的可能是他會把你趕出嶺南,然後命你智叔全力鞏固南方,佔領大江兩岸所有重要城池。」   寇仲搖頭道:「這情況絕不會出現,我是負責任講義氣的人,若閥主不同意,我會依他旨意揮軍北上,盡所能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這亦是我向子陵開出的先決條件之一。」   宋魯皺眉思索,提議道:「你何不找玉致商量,她或可想到辦法。」   寇仲精神大振,道:「我立即到嶺南去。」   宋魯笑道:「不要那麼衝動,你必須留在這裡主持大局,反是玉致來見你不會令人起疑,我立即修書一封,著她到梁都來如何?」   寇仲心中湧起莫名的喜悅,贊成道:「一切聽魯叔的話,我還要向老爹打個招呼,免得他不明狀況下於此時揮軍攻陷襄陽便糟糕透頂。」   宋魯語重心長的道:「此事非同小可,暫時最好不要洩露任何風聲,可是把他們全瞞著也不妥當。所以可挑選幾個心腹大將,在適當時機徵詢他們的意見,讓他們不會生出被出賣的感覺。」   寇仲點頭受教道:「我明白!」   宋魯露出慈祥的笑容,道:「自第一趟遇上你們兩個小子,我和小菁便一見投緣,難得你們並沒有讓我們失望,直到今天仍有一顆火熱的赤子之心。放心吧!魯叔會盡全力支持們。」   此時親兵來報,師妃暄求見。   寇仲和宋魯你眼望我眼,好半晌寇仲從座位彈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往見師妃暄去也。   徐子陵、雷九指、侯希白、小鶴兒、王玄恕扮作商旅,以正式文件繳稅進入襄陽城。   小鶴兒像失去活潑俏皮的能量,一路上沉默不語,眾人可從她渴望和焦慮的眼神,曉得她只有見到陰顯鶴,始能回復正常。   小鶴兒在前方領路,王玄恕伴在她旁,徐子陵三人在後方遠吊著他們。   忽然蹄音如雷,一隊唐軍騎兵轉入他們所在的大街,領頭的赫然是秦叔寶,徐子陵欲要躲閃己來不及,給他一眼看到。   徐子陵心叫糟糕,正後悔沒戴上面具,豈知秦叔寶只向他眨眨眼睛,竟逕自去了。   徐子陵大惑不解,雷九指早拉著他續追在小鶴兒身後,問道:「他是誰?」   徐子陵答道:「秦叔寶。」   另一邊的侯希白笑道:「他不揭破你,非常夠朋友。」   徐子陵搖頭道:「他是公私分明的人,照我看應是李世民已向他透露我們的協定。」   雷九指點頭道:「有道理,李世民派他來守襄陽,是明智的部署,以免大家因誤會衝突起來。」   徐子陵大感欣慰,由於雙方關係的改變,原本因與他們關係密切而遭投閒置散的將領,一個個的再得李世民重用。   雷九指把他扯停,道:「進去哩!」   徐子陵朝對街看去,只剩下王玄恕一人,立在一所掛著「清麗苑」牌匾的青樓院門外。   際此時刻,青樓尚未啟門營業,只有像小鶴兒這類熟人,始能隨意出入。   襄陽情況不比從前,街上人車疏落,可知在大戰陰影下,大部份居民均避禍往他方去。   不片刻小鶴兒孤身走出來,領著王玄恕到他們處,沙啞著聲音道:「小尤有十多天沒回青樓,定是因大哥的事未了,嘩!」   竟就那麼放聲哭起來,令路人側目。   四個大男人慌了手腳。   雷九指忙道:「不要哭,冷靜點,小尤的家在那裡?」   小鶴兒含淚指向城的南方。   眾人呼一口氣,若小尤的家是在青樓內,那就非常不妙。現在則她的沒有回去,大有可能是留在家裡。   當然沒人怪小鶴兒,因為明白她的心情。   小鶴兒不待指示,領路而行,穿街過巷,不一會抵達城南一座別緻的院舍門外,規模雖不大,卻可看出小尤生活得不錯。   「噹!噹!」   王玄恕叩響門環。   足音起,大門「衣丫」聲中被拉開。   一名小丫環現身眾人眼前,驀見這麼大隊人馬立在門外,先稍吃一驚,接著目光落在小鶴兒身上,驚容化成喜色,接著是大喜如狂,高呼道:「小姐啊!謝天謝地!鶴兒小姐回來哩!你不用哭啦!」 第三章 眾志成城   寇仲在內堂見師妃暄,摒退從人,他在神情恬靜的師妃暄一旁坐下,歎道:「妃暄可知請出寧道奇此著實險至極點,他兩人的生死只是一線之隔,差點來個同歸於盡,幸好老天爺庇佑,沒有發生慘劇。」   師妃暄往他瞧去,眼神露出罕有對他而發的溫柔神色,輕輕道:「那不但是慘劇,且是災禍!你想聽我實話實說嗎?我們已盡量高估宋缺的能耐,但從沒想過他竟有能置寧大師於死的刀法,但那時一切全然脫韁失控,幸好如少帥所說般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大禍。」   寇仲整條背脊涼浸浸的,師妃暄說得不錯,假若兩大宗師同歸於盡,他寇仲唯一的選擇,就是秉承宋缺的遺志,完成宋缺以南統北的大願,與眼前的變局是截然相反的兩回事。   他們的兩敗俱傷,平手收場,是最理想的結局。如此看,中土該仍有運道。   師妃媗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妃暄本不願驚動少帥,只因找不著小陵,不得不厚顏求見。」   寇仲苦笑道:「我們何時變得這麼像陌生人般的呢?輪到我實話實說,小弟從沒當過你是外人,子陵是我的兄弟,你卻是他的……嘿!紅顏知己。哈!我終看到仙子臉紅哩!」   師妃暄回復平靜,淡然自若道:「少帥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寇仲放軟身體舒適地挨往椅背,呻吟般道:「想到將來不用當他甚麼勞什子的皇帝,心情當然與別不同。」   師妃暄仙軀微顫,往隔幾的他瞧過來,秀眸湧瀉出不能掩飾、發自真心的喜悅,輕輕道:「少帥終肯點頭哩!是萬民之幸。」   寇仲以苦笑回報道:「仙凡有別,小子自然不及你般見識。這世上若有一個人能令我貼服聽話,那定是徐子陵。妃暄收拾他後,要收拾我還不是易如反掌嗎?」   師妃暄絲毫不介意他緊吃著她和徐子陵的關係不放,微笑道:「妃暄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快樂和暢快,那種喜悅是入世和實在的。」   寇仲鼓掌笑道:「能令妃暄像個小女孩般雀躍開心,已值回一切。子陵現應在往見秦王途上,他見不著你肯定非常失望。」   師妃暄沒好氣道:「少帥還像要我難堪的樣子,只是表面說得好聽。」   寇仲坐直虎軀,手抓著扶手,向師妃暄露出陽光似的燦爛笑容,坦誠的道:「我心中的快樂真的絲毫不下於你,因為我們再不是敵人,是全心全意,向某一遠大目標邁進並肩作戰的夥伴,我以後更不用為爭霸天下與子陵不和,天下間還有比這更愜意的事嗎?」   師妃暄美眸異采漣漣,深深望進寇仲眼內去,毫不吝嗇的微微淺笑,輕柔的道:「有一段時間,妃暄真的懷疑少帥是為滿足一己野心的人,妃暄要為此向少帥致最深的歉意。少帥有把握過宋缺的一關嗎?」   寇仲苦笑道:「幸好現在彼此誤會冰釋。唉!妃暄是否想告訴我,令師並沒有說服閥主的把握呢?」   師妃暄徐徐道:「識見高的人,自有一套達致某一信念的思考過程和方式,不會輕易被動搖,誰敢說有把握說服宋缺?」   寇仲微笑道:「我忽然間對此充滿鬥志信心,這方面由我去想方設法,在有需要時再由妃暄請出令師來配合。請告訴令師,閥主對她尚未能忘情,否則淨念禪院之戰將出現另一個結局。」   師妃暄不知是否想起徐子陵,眼神一黯,投往地面,頷首道:「當閥主第一眼看妃暄時,妃暄已知道。」   寇仲道:「在得閥主首肯前,我必須和李世民碰頭見面,談妥條件,我不但要為跟隨我的人安排出路,還要看他做皇帝的決心和大計,否則一切休提。妃暄會否趕返北方,與子陵見個面?」   師妃暄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淡淡道:「少帥認為妃暄該見他嗎?」   寇仲為之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這句話,可見師妃暄縱使臻達劍心通明的境界,仍未能對徐子陵無動於衷。   師妃暄洒然起立,回復一貫的恬靜平和。   寇仲忙起立相送。   師妃暄別轉嬌軀,面向他盈盈淺笑,道:「少帥貴人事忙,不用送哩!告訴子陵,妃暄和師尊會在淨念禪院等待你們的好消息。」   在小尤的院舍東廂內,小尤和小鶴兒抱頭痛哭,沒有人分得清楚那滴眼淚是渲洩心中的悲楚,那滴眼淚是因歡喜而瀉出來。   徐子陵、雷九指、侯希白和王玄恕坐在另一邊毫無辦法,只好任她們藉哭泣洩盡心中的情緒。   陰顯鶴和紀倩正繼續十多天的尋人努力,尚未回來。   侯希白低聲向旁邊的徐子陵道:「我們應否出去找他們?」   徐子陵另一邊的雷九指道:「他們肯定會到城外去碰運氣,如何找他們?」   小鶴兒嗚咽著站起來,道:「我要去找大哥。」   小尤一把摟著她臂彎,哭道:「他們會在城門關上前回來的。」   話猶未己,「咯!咯!」敲門聲起。   小鶴兒不顧一切的直衝出大門,徐子陵一眾人等連忙跟隨,到外院時,小鶴兒問也不問的把門打開,接著嬌軀一顫,極度失望的道:「你是誰?」   秦叔寶現身門外,換回便裝,目光越過小鶴兒,落在徐子陵身上,訝道:「這位小哥兒因何事哭得這麼淒涼?」   徐子陵移前道:「秦大哥請進來說話。」   小鶴兒轉身轉入她身後的王玄恕懷內,沒有大哭,而是肩頭抽搐的飲泣。   秦叔寶邊往她瞧,邊來到徐子陵前,一把摟他個結實,激動的道:「我們又是好兄弟哩!」   雷九指等恍然,徐子陵沒有猜錯,李世民果把與他們和解的事盡告幾個與他們關係密切的心腹大將,顯示出他爭皇位的決心。   雷九指把大門關上,移到小鶴兒後,探手抓上她兩香肩,柔聲道:「不要哭哩!哭得我快要陪你掉淚。」   小尤也道:「你大哥快回來哩!」   小鶴兒嗚咽道:「我怕他們有意外!」   秦叔寶放開徐子陵,大惑不解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要說,忽有所覺。   「咯!咯!咯!」   紀倩的嬌聲在大門外響起道:「快開門!」   小鶴兒嬌軀劇震,離開王玄恕的懷抱,別轉過來,面向大門。   時間像於此一刻凝止不動。   小尤撲前把門拉開。   紀倩和陰顯鶴神疲色倦的頹然立在門外,紀倩正要說話,瞥見各人,張開的小嘴再不能合攏,只發出「啊」的一聲。   陰顯鶴則瘦軀猛顫,不能置信地瞪著小鶴兒,接著渾身抖震,淚如泉湧。   小鶴兒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呼,箭矢般投入陰顯鶴懷內去。   徐子陵忍著熱淚,拍拍秦叔寶道:「我們找個地方坐下細談。」   書齋內,虛行之和宣永聽畢寇仲的說話,出奇地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   寇仲仍未摸清兩人心意,總結道:「助李世民登上帝位,有兩個先決條件,首先是李世民須在各方面作出承諾,最後是要得宋缺的同意,二者缺一,一切仍依原定方向進行。」   宣永恭敬的道:「一切聽少帥指示。」   寇仲大訝道:「你竟沒有意見?」   宣永露出真誠的笑容,輕輕的道:「不瞞少帥,起始時我只是一心為大龍頭報仇,從沒想過打天下,只因仰慕和崇敬少帥及徐爺,故決定捨命陪君子。坦白說,我還是較歡喜闖蕩江湖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若大功告成,屬下希望能回去助大小姐打理生意,官場的生活實在不適合我。」   寇仲疑惑的道:「小永不是故意說這番話來令我沒那麼難過吧?」   虛行之微笑道:「行之可保證宣鎮字字發出肺腑,事實上少帥軍絕大部分將領均像宣鎮的心態,全為少帥而賣命,所以只要少帥能作出妥善的安排,解甲的解甲,愛當官的繼續做官,各得其所,仍是皆大歡喜之局。說到底,我們雖對少帥信心十足,可是李世民亦是從沒吃過敗仗的無敵統帥,洛陽更是天下三大堅城之一,縱使我們取得勝利,接下來攻打關中仍非易事,重大的傷亡在所難免,可以避過這兩場激烈的劇戰,後果還是那麼美滿,誰蠢得去反對?」   寇仲如釋重負,大喜道:「這麼說,行之也沒問題哩!」   虛行之欣然道:「不但沒問題,歡喜還來不及,行之讀聖賢之書,若連何者為萬民之利?何者為萬民之害?竟也分不清楚,便是愧對聖賢。行之不但不反對,且對少帥的胸懷遠志欽敬至五體投地。」   寇仲拍案歎道:「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放下心事,得到你們一致的支持,令我信心倍增。現下我們該怎麼辦?」   虛行之道:「在未解決少帥先前提及的兩大問題前,我們定要保密,不可洩漏任何風聲,免亂軍心,只有一個人是例外,就是麻常。」   寇仲點頭同意,因楊公卿的陣亡,麻常一系的軍隊與唐軍結下深仇,不像宣永和虛行之般沒有這感情的負擔。   宣永道:「麻常在我軍中有極大影響力,他的問題須由少帥親自小心處理。若少帥待事成後才告訴他,他會有被出賣的感覺。」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所以我先決條件之一是李世民必須答應我一些事,好吧!我立即和麻常說話。」   秦叔寶和徐子陵在西廂坐下,前者歎道:「幸好你和小仲肯改而支持秦王,秦王現在的形勢越來越不利哩!」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他擋不住劉大哥嗎?」   秦叔寶一呆道:「劉大哥?啊!你指劉黑闥那小子。子陵誤會!不過劉黑闥確是了得,秦王派羅士信代王君廓守洛水,被劉黑闥晝夜不停狂攻八天,不但攻下洛水,羅士信且於是役陣亡。但這只是劉軍的迴光反照,其手下猛將劉十喜和張君立先於彭城慘敗,喪師八千人,被我們重奪洛水,然後秦王不理劉黑闥多次挑戰,堅壁不出,再沉其舟、焚其輜重,斷其糧道,令劉黑闥軍糧草匱乏,急於決戰。而秦王則暗派人往洛水上流築堰,引劉軍出戰後決堰放水,劉軍被淹死者達數千之眾,劉黑闥領殘軍倉皇逃走,我們則散播謠言,說他投靠突厥人去了,更指他丟棄手下逃亡,以動搖其軍心。照我看,劉黑闥完蛋哩!」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但卻無法怪責李世民,成王敗寇,戰爭就是這麼一回事,雙方各自不擇手段打擊對手。   苦笑道:「那秦王該是形勢大佳才對,為秦大哥有先前的憂慮?」   秦叔寶歎道:「秦王曉得劉黑闥與你們的關係,所以手下留情,放他逃生。可是由於秦王再立奇功,威望日高,使李建成越覺受到威脅,建成遂向皇上請求領軍出征,代替秦王,皇上竟一口答應,秦王被迫撤往洛陽。唉!如讓建成檢個現成便宜擊垮劉黑闥,秦王勢被召回長安,形勢豈不是非常不妙。」   徐子陵聽得一顆心直沉下去,李建成可非李世民,絕不會放過劉黑闥的。   沉聲道:「我要秘密和秦王見個面,秦大哥可否安排?」   秦叔寶拍胸道:「當然沒有問題,子陵準備何時起程?」   徐子陵道:「今晚如何?」   虛行之和宣永去後,跋鋒寒步入書齋,在寇仲對面坐下,微笑道:「看你的樣子,便知一切進行順利,得到各方面的支持。」   寇仲道:「還有一道難關要闖,就是你老哥欣賞的麻常,我只有五成把握可說服他。若他一怒下拂袖而去,更把事情散播出來,我真不知怎辦好。」   跋鋒寒道:「我們來個奇兵突出如何?由我這一向主戰好戰的人來說他,效果或會比更好。」   寇仲大喜道:「你老哥在此事上如此積極,確教小弟出乎料外。」   跋鋒寒笑道:「還不是因為兄弟之情,既希望能完成子陵的心頭大願,更想你可使宋家小姐回心轉意,說底是我對李世民並無惡感,只要幹掉李元吉和楊虛彥,我己心滿意足,何況更能重重打擊頡利,明白嗎?」   此時麻常在門外揚聲道:「少帥是否要見屬下?」   寇仲起立道:「快進來!」   麻常跨步而入,在跋鋒寒下首坐好,跋鋒寒從容道:「如若我們成功攻陷關中,麻鎮最想親手幹掉的是誰?」   麻常想也不想的道:「李建成。」   跋鋒寒道:「還有其他人嗎?」   麻常道:「其他依少帥指示,屬下沒有意見。」   跋鋒寒哈哈一笑,長身而起道:「問題解決啦!其他由少帥親口說出來!」   麻常呆在常場的瞪著寇仲。   寇仲瞧著跋鋒寒遠去的背影苦笑道:「好小子!最易的由他包辦,難出口的卻要我去承擔,他奶奶的熊。」   麻常感到事情的不尋常,微愕道:「少帥有甚麼指示?儘管吩咐。」   寇仲坦然道:「大家兄弟,我不想瞞你,我們統一天下的大計有變。」   麻常變色道:「發生甚麼事?」   寇仲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詳細道出,然後道:「李世民必須答應讓我們殺死建成和元吉,我們才會全力助他登上皇位,否則一切休提。」   麻常終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垂首恭敬道:「一切聽從少帥安排。」   寇仲愕然道:「你沒有任何意見嗎?」   麻常答道:「楊公臨終前,多次告誡屬下要忠心不二的追隨少帥,更何況少帥現在為的非是個人私利,而是天下的和平統一。只要下屬能手刃李建成,其他一切均無關重要。」   寇仲大喜道:「那我現在真的放下心頭心頭大石,我本以為很難向你們交待的。」   麻常欣然道:「我們隨少帥打天下,為的是愛戴少帥,當然也貪圖功名富貴,成不朽功業。現今少帥與李世民聯手,天下尚有甚麼解不了的問題,且我們還不用冒兵敗傷亡之險。楊公最大的心願是天下的和平統一,若李世民是李唐的太子而非李建成,說不定我們早歸降唐室。所以少帥的決定,屬下只會衷心贊成而不會反對。」   寇仲拍桌笑道:「李世民啊!你當上皇帝的機會又多幾分哩!現在就看你能否拿定主意。」 第四章 三項條件   寇仲往歷陽見過杜伏威,匆匆從水路趕返梁都,一心以為可見到宋玉致,豈知來接船的虛行之告訴他,宋玉致拒絕到梁都來。   虛行之皺眉道:「宋三爺沒有解釋玉致小姐的事,怕要少帥親自問他始肯直說。」   寇仲像給一盤冰水照頭淋下,滿腔情火煙滅無痕,苦笑道:「有沒有子陵的消息?」   虛行之以頷首作答。   兩人踏蹬上馬,在親衛前呼後擁下,往城門進發。   碼頭上泊著近十艘少師軍的水師斗艇,旗幟飄揚,在斜陽照射下,工事兵正不斷把糧貨送往船上,好運往前線的陳留城。   一天李世民未是皇帝,少帥軍仍處於與大唐軍全面交戰的緊張狀態。   虛行之道:「謝天謝地!陰爺終與妹子重逢,刻下正在回梁都的途上,徐爺則孤身潛往洛陽見李世民,少帥此行是否有好的成果。」   寇仲歎道:「老爹不但沒怪責我,還說這是明智之舉。做皇帝有啥癮兒?若不是立意當荒淫無道的昏君,皇帝絕不易為。不但要規行矩步,甚麼娘的以身作則,還要每天面對沒完沒了的案牘文件,更須天天早朝,主持大小廷議。他奶奶的!真不是人做的。我把李小子捧上皇座,就當報仇好哩!」   虛行之啞然失笑道:「他真的這麼說?」   寇仲道:「後半截只是我的想法,老爹的明智之舉,指的是宋缺若不參與,我和李世民鹿死誰手,尚未可逆料,最有可能是南北對峙,爭戰不斷,那會便宜突厥人,所以他支持我們的造皇大計。」   虛行之道:「關中完全控制在李淵和建成、元吉的強大勢力下,我們又不能大舉起兵,即使閥主肯點頭,前路仍是困難重重。」   寇仲微笑道:「怎都該比攻打有李小子鎮守的洛陽城輕易些。呀!差點忘記告訴你,我和志叔提過此事,他說到時只要賞他做個刺史或統鎮遇過管治城池的癮兒,便心滿意足。」   虛行之欣然道:「行之就在他當官的城池經營書院,讓學子們修讀聖賢書好哩!」   寇仲想起白老夫子,喜道:「你那書院最好是不收費的,讓窮家子弟有人讀的機會。」   虛行之露出憧憬未來的神色,旋記起另一事,道:「跋爺收到邊不負在林士宏地頭出現的消息,昨夜匆匆趕去,說回來再和少帥喝酒。」   寇仲歎道:「邊不負啊!你也好事多為哩!應有此報!」   兩人穿過城門,來到城內大街,街上行人見到寇仲,無不歡欣雀躍,高呼萬歲。   少帥府內堂。   宋魯呷一口熱茶,道:「你不必緊張,玉致只是因不明情況,故不願來見你。因為我總不能把這麼機密的事書於信內,一旦出岔子會弄出軒然大波。」   寇仲苦笑道:「與李世民談妥條件後,我只好親到嶺南走一趟。唉!她對我的誤會太深哩!竟吝嗇一見。」   宋魯道:「玉致一向是這樣的脾性。師道派人送一封信來,我怕有甚麼急事,所以代你拆看。」   說著從懷內掏出一封書函,遞給寇仲。   寇仲接信後納入懷內,問道:「有甚麼好消息?」   宋魯道:「你不自己看嗎?」   寇仲道:「我有點怕信內寫的是我不願看到的事,例如他仍要堅持回娘的小谷隱居諸如此類。」   宋魯欣然道:「你大可放心,師道現在是如魚得水,樂不思蜀,大哥若曉得此事,必非常高興。」   接著往他瞧來道:「如師道肯積極繼承大哥閥主之位,消去大哥橫亙心頭的憂慮,對我們能否說服他會有很大的幫助。」   寇仲喜道:「此事該交由陵少去辦,他對二哥比我要有辦法。北方情勢如何?」   宋魯道:「換過以前,我會說形勢大好,現在卻只能說頗為不妙。劉黑闥被李世民擊敗後,在高開道、徐圓朗和鎮守山海關的霸王杜興支持下,又重整陣腳,捲土重來,連破唐軍。但建成為爭軍功,在李淵首肯下,率軍迎擊劉黑闥。」   寇仲哂道:「李建成怎是劉大哥的對手?」   宋魯道:「小仲勿要像其他人般見識,因李建成無顯赫軍功而低估他,事實上當年攻打舊隋關中,李建成顯示出他的軍事才能,並不在李世民之下,非元吉之流可比。且今趟李淵指令魏徵作建成的軍師,此人謀略出眾,李密之能縱橫一時,大部分賴他出謀獻策,有魏徵助他,建成將如虎添翼。兼之劉黑闥本身的班底,已被李世民殲滅幾盡,故我對劉黑闥並不樂觀。」   寇仲色變道:「那怎辦才好?李建成若得勝,劉大哥肯定沒命。」   不由想起寧道奇批劉黑闥祿命的可怕預言,整條脊骨涼浸浸的。   宋魯道:「若勝的是你的劉大哥,當然一切沒問題,假若李建成得勝,李世民將立陷最危險的處境。我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是盡快取得大哥的同意,將計劃付諸行動。」   此時親兵來報,徐子陵正在入城途上,寇仲登時煩惱稍減,立即出迎。   寇仲在帥府的外廣場遇上徐子陵,他正與陳老謀和任媚媚兩人說話。徐子陵見他來到,笑道:「上馬!我們有秘密任務。」   寇仲會意過來,著手下牽來駿馬。   此時天剛入黑,帥府廣場火把處處,廣場上聚集著許多接受夜訓的飛雲衛精銳,正等待寇仲的指示。   陳老謀皺眉道:「你們兩個走了,他們怎麼辦?」   徐子陵明白過來,曉得寇仲正積極訓練手下,以應付將來大有可能發生在長安城內的激烈巷戰。   寇仲笑道:「今晚就交由謀公和媚姐負責。謀公可傳授他們開鎖入屋等秘技,媚姐則教他們暗器迷香一類本領,哈!」   任媚媚拋他一個媚眼道:「少帥要訓練他們去偷香竊玉嗎?」   寇仲踏蹬上馬,哈哈笑道:「差不多哩!」   與徐子陵策馬出府,離城而去,沿大運河北上三十餘里,始放緩騎速。   寇仲欣然道:「李小子在那裡?」   徐子陵道:「他會在任何一刻出現,我們到前方那座小丘等他。」   寇仲道:「你可知劉大哥形勢頗為不妙。」   徐子陵點頭道:「我從李世民處得悉情況,李建成采魏徵之策,對劉大哥兵將和民眾採取安撫和離間,力圖分化和瓦解各路支持劉大哥的力量。而劉大哥更有糧慌的問題,不得不往北後撤。另一方面,李神通和李世績則對徐圓朗發動攻擊,令他不能支援劉大哥,形勢對劉大哥確非常不利。」   兩人來到小丘頂下馬,運河兩岸全被積雪掩蓋,馬兒疾走這麼一段路,早勞累不堪。   寇仲道:「劉大哥或乏力擊退李建成,自保該沒有問題,對嗎?」   徐子陵掃視對岸雪原,苦笑道:「希望如此,雪地不宜行軍,若劉大哥退往北方,應可穩守一段時日。」   寇仲目光投往運河北端遠處,再上五十多里就是少帥軍最前線的城池陳留,問道:「李世民該是走陸路來吧!」   徐子陵搖頭道:「不!他走水路。」   寇仲一呆道:「他怎過陳留那一關?」   徐子陵淡淡道:「我把事情知會占道、奉義和小傑,他們是最早追隨你的人,如此重大的事,怎可瞞著他們?」   寇仲道:「他們有何反應?」   徐子陵欣然道:「起始時當然大惑不解,當我解說清楚,立即得到他們沒有保留的支持,事實上中土不論是當軍的又或平民百姓,均瀰漫著厭戰和渴望和平的情緒,對攻打洛陽更沒人有十足把握。我向占道他們保證官可繼續當下去,占道和奉義非常滿意,只小傑另有要求,就是希望能和喜兒在一起。」   寇仲大喜道:「那我又放下另一件心事,你和李世民談得是否投契呢?」   徐子陵道:「李世民最信任的人非是我,當然亦非你寇仲少帥,而是妃暄,他和妃暄詳談後,更堅定他的立場。」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沉聲道:「待會要由我來試探他的立場堅定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道:「來哩!」   一艘外表看來只像商船的兩桅風帆,出現在河彎處。   艙廳內,李世民和寇仲、徐子陵對坐正中圓桌,李世民身後立著李靖、尉遲敬德、長孫無忌、龐玉四個得力心腹大將。   倏地李世民伸出雙手,寇仲連忙握著,雙方眼神交流,都沒法說出片言隻字,從初識到此刻,其中經歷的恩恩怨怨、喜恨交織,有若千百世的輪迴,縱是天下妙筆,仍難盡述。   李靖等均露出感動的神色,顯是無人不為兩人化敵為友而激動。   李世民終於開腔,艱難的道:「唉!寇兄請說出你的條件,希望不是太難接受。」   寇仲放開李世民的手,雙目精芒電閃,毫不眨眼的盯著李世民,沉聲道:「我的條件世民兄心中該有個譜兒。」   李世民頹然道:「大約猜到點兒,請少帥直說。」   寇仲道:「第一個條件是秦王必須以行動來表明為天下百姓不惜犧牲一切的決心,包括家族在內。只有如此,我寇仲才感到有毫無保留支持世民兄的意義。」   李世民勉力振起精神,回敬他銳利的目光,道:「其中是否有轉圜餘地?」   寇仲堅決搖頭道:「世民兄該比我更明白甚麼是成王敗寇,你若不懂把戰場的一套搬回長安,一切將徒勞無功。突厥依舊覷機入侵,天下仍將是四分五裂,而我更無法說服宋缺,至乎無法說服自己。現今形勢毫不含糊,不但建成、元吉一意置你於死,令尊亦不會對你念父子之情,這該是你醒悟的時刻。」   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等全現出震駭的神色,因猜到李世民和寇仲爭論的關鍵。   徐子陵神色靜如止水,不發一言,心中只想到跋鋒寒那句「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李世民神色數變,最後道:「少帥請說下去!」   寇仲冷哼道:「你不仁我不義,他們既不念父子兄弟之情,世民兄何須抱婦人之仁。令尊李淵必須遜位,建成、元吉則殺無赦,這是先決條件,世民兄請三思。」   雖明知寇仲有此條件,但從他口中直說出來,仍令李世民和手下四將同時色變。   李世民求助似的往徐子陵瞧去。   徐子陵誠懇的道:「秦王必須狠下決心,長安城是你父兄的勢力範圍,兼之有魔門和突厥人參與,我們除非不發動,否則必是雷霆萬鈞之勢,一舉粉碎所有抵抗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是沒法留手的。」   李世民垂首沉吟。   寇仲沉聲道:「撇開個人恩怨不論,一天留下建成、元吉,一天禍患仍在。只有清除所有這些障礙,我們才可萬眾一心的迎擊即將入侵的塞外聯軍,使天下重歸一統,這叫大義滅親。否則就讓他們來滅你,時間一瞬即逝,世民兄必須立作決定。」   李世民倏地抬頭往寇仲望來,又環顧四將後絲毫不讓地回視寇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是否真的別無選擇,我想聽敬德你們的意見。」   尉遲敬德全身劇震,「砰」一聲雙膝著地,熱淚泉湧道:「秦王明鑒,少帥和徐爺所說的,字字金石良言。」   李靖等三人全體下跪。   廳內氣氛沉凝至極。   風帆泊在河灣一偶,夜空又降下飄飛的雪粉。   鴉雀無聲下,河水輕柔地拍打兩岸石灘,天地靜待李世民決定中土未來命運的答案。   李世民長長吁出一口氣,道:「好!我答應你。」   「砰!」   寇仲一掌拍在桌面,歎道:「大家又是好兄弟哩!他娘的!」   李世民接口道:「你們起來!」   李靖等依言起立。   李世民回復神采,道:「尚有什麼條件?」   寇仲道:「第二個條件對世民兄只是輕而易舉,當世民兄登上皇座,小弟當然功成身退,與子陵重歸江湖作老資格的大混混,不過我的手下若有想當小官兒的,世民兄可否讓他們過過官癮?」   李世民點頭道:「這個當然沒有問題。」   寇仲默然片刻,在眾人注視下,苦笑道:「第三個條件,也是最後一個條件,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卻關係到能否成事,實為最重要的關鍵。」   徐子陵訝道:「竟有這麼一個條件?」   李世民等大奇,徐子陵想不到的條件,究竟是怎樣的條件?   李世民皺眉道:「少帥請說。」   寇仲瞥徐子陵一眼,歎道:「要說服宋缺他老人家,甚麼舊情也不管用,硬的不行,軟也不行。唯一的辦法,是以有力的論據說服他,管治天下造福百姓,世民兄是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只要他老人家相信在世民兄治理下,不但天下昇平、蒼生幸福,且能振與漢統,把事實放在他眼前,由他作定奪,始有機會得他點頭。」   李世民一震道:「你要我去見他?」   李靖等無不露出震駭神色。   長孫無忌忍不住道:「秦王……」   李世民舉手阻止他說下去,沉聲道:「不用擔心我的安全,若寇仲、徐子陵不可信任,我還可以信誰?」   寇仲道:「秦王答應哩!」   李世民苦笑道:「我有別的選擇嗎?」   李靖沉聲道:「少帥有多少把握宋閥主不會加害秦王?」   寇仲微笑道:「我和秦王去拜見宋閥主,是表示對他的尊重。他曾明言只以天下為重,若真是如此,他理該接納我們。『天刀』宋缺乃非常人,他會比任何人更明白所發生的事,作出最明智的判斷。秦王最好孤身一人隨我到嶺南去,我寇仲以頭顱保證秦王的安全。」   李靖等欲言又止,不敢說話。   徐子陵道:「世民兄能否抽身?」   李世民淡然道:「就說我去了開封吧!」   龐玉一震道:「秦王……」   李世民斷然喝止龐玉道:「我意已決,一切依少帥提議。」   寇仲唇角的笑意像漣漪般擴散成為一個燦爛的笑容,讚歎道:「好一個李世民,既是我寇仲的最大勁敵,又是肯對我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由此刻開始,我和子陵將全力助你一統天下,為百姓帶來和平與幸福。」   徐子陵生出創造歷史的動人感覺,前路儘管仍是步步為艱,卻是充滿光明和希望,而他們正攜手朝這遠大的目標邁進,再沒有任何人事可阻撓他們。 第五章 三人同心   在黎明前雨雪紛飛的暗黑中,兩艘船艦駛離梁都,載著當今天下舉足輕重的三個人──李世民、寇仲、徐子陵。   宋魯親自隨行,少帥軍暫時交由軍師虛行之與大將宣永一文一武主理。   兩艦合共一百五十名飛雲衛,是少帥軍中最精銳和忠於寇仲的親兵,不虞因他們而洩漏風聲。   徐子陵和寇仲坐在船尾的一排裝載食用水的貨箱上處,正輪番閱讀宋師道遣人送來的信函。   徐子陵看罷把信交回寇仲,笑道:「我們的工夫沒有白費,宋二哥雖沒有一字提到與美人兒場主的發展,但觀乎商美人肯留下他,請他鑒辨飛馬牧場寶庫內的珍藏品,可見商美人對他是大有好感。」   寇仲欣然道:「他們既是一見如故,又有機會培養感情,自然是水到渠成。我們派遣特使往見宋二哥,告訴他現時情況,著他向商場主正式求親,然後請示閥主,那就大功告成。哈!事情比我們預期的更理想。」   徐子陵道:「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究竟有多少成把握可說服你的未來岳父?」   寇仲道:「那要看李世民是怎樣的一個人,能否像我般得閥主青睞。」   徐子陵道:「你是否有什麼應變的計劃?」   寇仲苦笑道:「若閥主不同意,事情將非常棘手,所以我們須盡一切努力去說服他。」   足音響起。   李世民來到船尾,在寇仲另一邊坐下,歎道:「我沒法入睡。」   徐子陵同情的道:「世民心中定是充滿矛盾和痛苦。」   李世民頹然道:「事情怎會演變至這田地的?我心中現在仿似有千頭萬緒、無窮無盡的疑慮與痛苦,很想大醉一場,把冷酷無情的現實忘掉。」   河風夾著雨雪打來,寒氣迫人。   寇仲沉聲道:「你老哥先答我三個問題。」   李世民愕然道:「又是甚麼問題?」   寇仲道:「第一個問題,世民兄是否認為令弟一心要置你於死?」   李世民發呆半晌,點頭道:「確是如此。」   寇仲續問道:「令兄呢?」   李世民苦笑道:「一天我不死,對他的皇位會構成很大的威脅,今趟他搶著出征,正是要壓下我的戰功。」   寇仲道:「我要一個肯定的答案。」   李世民頹然道:「是的,王兄要殺我。」   寇仲道:「這兩個答案天下無人不知,第三個問題是最重要的關鍵,世民兄必須坦誠回答,令尊是否對你動了殺機?」   李世民臉上現出不可名狀的悲傷,兩眼射出一切希望盡成泡影的絕望神色,投往雨雪深處,歎道:「當我曉得父皇處決靜叔,我對父皇最後一線期望終告泯滅。我一心一意為李家打江山,從沒想過回報的問題,可是形勢的發展,卻一步一步把我迫往死角。我更害怕若我出事,父皇會把一直追隨我的人誅家滅族,而我麾下在外鎮守的將士會起兵自立,使我李唐江山四分五裂。唉!」   寇仲拍腿道:「世民兄確是明白人,你現在的形勢,是退此一步,即無死所。所以為你自己,為你的妻兒親眷,為你的手下及其家人,更為天下的老百姓,你須撇開一切疑慮,全力與和你只有父子兄弟之名,而無父子兄弟之情的人周旋到底,爭取最後的勝利。套用老跋的名言,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李世民一震道:「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寇仲探手摟上他肩頭,道:「大家既重新做兄弟,我們當然處處為你著想。讓我們設想一下將來會出現的情況,假設令兄成功擊退劉黑闥,自是凱旋回朝,賣弄他的才能不在你之下。而由魔門控制的妃嬪將慫恿令尊行最後一著,就是把你召回長安,褲奪你的兵權,到你全無抗力時,把你處死。我和子陵會陪你入長安,看他們如何耀武揚威、肆無忌彈,著著進逼。當他們最得意忘形時,我們就以雷霆萬鈞之勢,把長安所有反對你的勢力徹底粉碎。小弟保證你屆時不但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感覺,還大感痛快,因為你受夠哩!哈!這更是個最好的機會,看看誰是忠於你的心腹或朋友。」   李世民慘然道:「只是王兄王弟的聯軍,已非我天策府應付得來,何況禁衛軍給父皇牢牢控制在手上,且有獨孤和宇文兩閥的高手支持,我伯會牽累你們。」   寇仲往徐子陵瞧去,道:「我應該說嗎?」   徐子陵道:「大家是兄弟,有甚麼好瞞的?」   李世民露出錯愕不解的神色。   寇仲呵呵笑道:「世民兄可知楊公寶庫不但庫內有庫,且庫有真假之別,此庫實為當年楊素為要謀反,請魯妙子設計的得意傑作,內藏大批精良兵器,且有通往城外的秘道。只要我們運用得宜,可在庫內部署一支三千人的奇兵,這方面由我供應,保證全是以一擋百的高手,哪還怕他甚麼娘的長林軍禁衛軍。」   李世民渾體劇震,不能置信的道:「竟有此驚人之事?」   徐子陵道:「此事千真萬確,絕無戲言。」   李世民瞪目結舌好一會後,朝寇仲瞧來,道:「若你揮軍巴蜀,取得漢中,豈非可輕易攻入長安?」   寇仲苦笑道:「這正是我們原本的計劃,可惜被我們師仙子破壞,妃暄沒對你說嗎?」   李世民茫然搖頭,沉聲道:「她沒說!我只知道寇仲你放過擊垮我李唐的機會,改而助我,如此胸懷,我李世民自問拍馬難追。」   徐子陵笑道:「說感激話的該是小仲,他正為會當皇帝頭痛,難得你肯代勞哩!」   李世民雙目射出堅定的神色,沉聲道:「我想通哩!你們是真的對我好,若我李世民仍婆婆媽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怎配作你們的兄弟。」   雨雪隨天亮終止,三人聚在艙廳的圓桌,共進早點,頗有點悠閒寫意的味兒。   宋魯因不願在宋缺同意支持李世民前,與他關係密切,故乘的是另一艘戰船。   寇仲忽然笑道:「世民兄可知因何我不畏冒大險要你到嶺南去?」   徐子陵和李世民明白他的「冒大險」,指的是若此事洩出,李世民將難逃勾結外敵的叛國大罪。   李世民放下稀飯,訝道:「難道不是你所說的是為表示對宋閥主的尊重,以行動說明我的決心和親自說服他這三個原因嗎?」   寇仲岔開道:「世民兄是否有胡人的血統?」   李世民微一錯愕,坦然道:「我李氏祖輩世代為武將,跟西北外族關係密切,娘的先世更來自西北。我現在的妻子長孫氏,其先世為北魏皇族拓跋氏,因擔任過宗室長,故改姓長孫。所以看說我帶有胡人血統,我絕不否認。」   寇仲看著北方民族大融和這眼前實例,微笑道:「宋缺和清惠齋主的分歧,在乎究竟是北方與外族融和的民族、抑或是南方的純漢系,才是我們中土的未來帝主這爭論上。而唯一可說服宋缺的方法,必須從此至關鍵的一環入手,由世民兄親作示範,向宋缺展示胡化的漢人可以是如世民兄般優秀,且可吸納外族民風文化用以振與和壯大後世的漢統。」   李世民老臉一紅道:「給你說得我很不好意思哩!希望效果不是適得其反。」   寇仲欣然道:「這個你可放心,宋缺眼力的高明,會出乎你意料之外,他的話就像他的天刀,幾個回合即可把你摸個通透。宋缺既看大局,也重視個人,曾說過歷史是由人創造出來的,所以我有信心他會作出最正確的選擇。唉!」   徐子陵不解道:「既是信心十足,因何歎氣?」   寇仲苦笑道:「不要誤會。我歎氣是因想起致致,想起天下事物陰陽相對,愛的另一面是恨,受有多深多複雜,恨便有多深多複雜,故心生感慨。」   李世民低聲問徐子陵道:「是否宋家二小姐玉致?」   徐子陵微微點頭,安慰寇仲道:「勿要多想,只要你肯把心掏出來,精誠所至,定可挽回玉致對你的感情。」   寇仲朝李世民瞧去,忽然問道:「秀寧公主好嗎?」   李世民愕然點頭,為寇仲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乏言以對。   寇仲目光投往窗外,露出黯然神色,再歎一口氣。   李世民不知想起甚麼,有感而發的道:「我愈來愈信緣份,試想若當初不是兩位到我的船上來偷東西,怎會有後來的所有事,今天我們更坐在這裡,為一統天下群策群力。唉!緣份來時,沒法推掉,緣來緣去,誰都捉摸不著。」   徐子陵想起龍泉城與師妃暄的相逢,一句言語上的誤會,把他們的關係扭轉過來,莫非也是緣份的一種形式?   「咯!咯!咯!」   徐子陵應道:「進來吧!我還未睡。」   寇仲推門入房,見徐子陵呆坐一隅,在他旁隔幾坐下,歎道:「明天黃昏時可抵嶺南,唉!我真有點擔心。」   徐子陵道:「擔心那一方面?」   寇仲苦笑道:「那一方面也擔心,既擔心宋缺震怒下不肯接見李世民,還把我們轟走。又害怕致致對我說覆水難收,著我像乞兒般另過別家,乞求全不管用。我怕作噩夢,故不敢睡覺,來找你聊天。」   徐子陵道:「你不過份樂觀,我反安心點兒。到嶺南後第一步棋最難走,好的開始至關重要,如何令宋缺平心靜氣的見世民兄,乃關鍵所在。」   寇仲道:「我和魯叔商量好,先由他向宋缺陳情,唉!這好像有點不安當,是否該由我親去見他呢?」   徐子陵皺眉道:「可是若你和他鬧僵,事情再無轉圜餘地。」   寇仲苦思道:「有甚麼奇招可想?應否我先和玉致說,再由她向她爹說項?」   徐子陵道:「以南統北為唯一振興漢統的想法,在他老人家心中根深蒂固,沒有奇招,很難一下子把他這想法改變過來。」   寇仲拍腿道:「不若由你先去見他如何?」   徐子陵一呆道:「我去見他?有甚麼好處?」   寇仲道:「好處在於他是首次見你,當有新鮮的感覺,在弄清楚你是甚麼人前,不會把你掃出磨刀堂。他該有興趣想摸通你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有這種想法?諸如此類。」   徐子陵苦笑道:「這該是義不容辭的。唉!輪到我害怕哩!怕有負重托。」   寇仲鼓勵道:「不要小覷自己,你和我最大的區別,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你是那種淡泊無求的真正老好人。哈!你自當混混開始,從來不像混混。氣質是天生的,裝不來的。」   徐子陵無奈點頭答應道:「我盡力而為好啦!」   寇仲順口問道:「你剛才在想甚麼?想師妃暄還是石青璇?」   徐子陵微笑道:「今趟你猜錯哩!兩者皆非。」   寇仲愕然道:「你難道不為此煩惱?」   徐子陵點頭道:「在理性上,我已想通此事,只要我能完成妃暄的心願,讓她繼續專志天道的追求,便是我對她深愛的最高體現,我不應再干擾她的清修。唉!我和青璇雖沒有甚麼海誓山盟,但我們在一起時,整個天地都像改變了,幸福的感覺是那麼實在。她和我的距離愈來愈接近,我若仍不懂選擇,不但害苦妃暄,更辜負青璇,你認為如何?」   寇仲欣然道:「絕對贊成,我們不但要順從心的指引,更要作出明智的抉擇,像我既向致致提出婚約,自應此心不渝的堅持承諾,何況她確是我的夢想。」   徐子陵訝道:「你不再為尚秀芳煩惱嗎?」   寇仲慘然道:「坦白說,心中不為此傷痛就是騙你。不過我對著尚秀芳時,仍會不時記起玉致,對著玉致時卻是忘記一切,可知我心中最著緊的仍是致致。唉!我真對不起秀芳,她是這麼一位值得敬愛呵護的動人女子。」   李世民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我可以進來嗎?」   寇仲跳起來,拉開房門,著李世民在他原本的位子坐下,自己則坐到床沿去,道:「世民兄也睡不著嗎?」   李世民苦笑道:「我很少胡思亂想,但自登船後,竟想起很多以為早已淡忘的事,包括年少時在那裡長大位處渭水之旁的武功別館,娘對我的教誨似還言猶在耳。我從小不愛讀書,只好騎射。娘常說我的性格過於倔強剛烈,或者就是這種性格,不喜逢迎別人,令父皇愈來愈不喜歡我。」   寇仲見他說時雙目漸紅,忙岔開道:「世民兄該比我們熟悉長安,若要打一場宮城巷戰,你可有把握?」   李世民皺眉道:「長安城內的佈置關防每隔一段日子會作出調動改變,這是沿用舊隋的城防法,這方面的事只有禁衛軍的四大統領和父皇清楚。」   寇仲想起老朋友常何,不過他是李建成的人,要他和自己合作並非易事。   李世民歎道:「儘管我們有楊公寶庫此一奇著,尚未能穩操勝券。長安的兵力集中在宮城內,玄武門長期駐重兵。而若要讓我們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寶庫,人數絕不可太多,照我看三千人是極限,且要在一段頗長的時間內化整為零的分散入關。所以比起長安城的二萬禁衛和數千長林軍,我們的力量微薄得可憐。」   寇仲點頭道:「所以我們須以智取,不能硬撼,一天控制不了玄武門,一天不能算成功。」   徐子陵問道:「傅采林是否要到長安來,世民兄有否聽過此事?」   李世民道:「父皇正式接納傅采林來訪的請求,傳聞傅采林有意向寧道奇和宋缺下挑戰書。」   寇仲一震道:「竟有此事,為何不早點說出來。」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想破壞你美好的心情。」   李世民一呆道:「你們不是和傅采林關係密切嗎?」   寇仲頹然道:「此事一言難盡,遲些告訴你吧!看來長安還有很多難以猜估的變數。」   李世民道:「尚有一個變數,是皇兄向父皇提議邀突厥的『武尊』畢玄來訪,希望透過他龐大的影響力,與突厥人修好,舒緩北方的壓力,好應付你們和宋閥主。」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甚麼?」   李世民道:「無論接受傅采林來訪,或成邀畢玄至長安,都是針對你們的策略,最理想是他們挑戰宋缺或寧道奇,若他們不肯應戰,在聲勢上會給比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寧道奇和宋缺均身負內傷,天下還有誰可應付這兩位外來的武學大宗師?   跋鋒寒或會因畢玄前來而欣悅,他們卻要為他擔心得要命。   有這兩大宗師坐鎮長安,他們已是舉步維艱的造皇大計,將更添變數。   未來再非在他們掌握中。 第六章 兼愛如一   晨光照耀下,徐子陵卓立船首,欣賞南方秀麗動人的山水。   寇仲來到他旁,道:「尚有兩個許時辰,我可見到致致,第一句話說甚麼好呢?例如說我有一份大禮送給你。不!這太市儈哩!該學寧道奇般謙虛點,說我特地到嶺南來,是求取致致的寬恕。唉!這又似乎不太像我一貫的作風。咦!你為何不答我,我曉得啦!你在想師妃暄和石青璇的問題,唉!這叫知易行難,我明知不該想尚秀芳,可是我的心卻不爭氣。」   徐子陵沒好氣道:「人在剛起床後,總會樂觀和積極些兒。世民兄仍未起床嗎?」   寇仲笑道:「不要岔開話,你的小腦袋想的是甚麼既積極又樂觀的事呢?」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我在想石之軒常愛掛在口邊的一句話,就是『入微』這兩個字。」   寇仲一呆道:「原來你在想武學上的問題,算我錯怪你。我也聽石之軒說過,不過卻是用來嘲弄我的功夫未到家。我也曾聽宋缺提起過。哼!入微?指的究竟是甚麼?」   徐子陵朝他瞧來,雙目閃爍著智慧的異芒,淡淡道:「那應是指一種與人身隱藏著的那寶庫結合後玄之又玄的境界,只有像石之軒、宋缺那級數的高手始能明白的境界。」   寇仲一震道:「說得好,宋缺常說天、地、人合一。人不就是指這人身的寶庫嗎?有法而無法,得刀然後忘刀,天地人結合後,人再非人,那才算得上是井中月的境界。非虛非實,非真非幻。」   徐子陵動容道:「你這小子的刀法似乎有突破,至少在境界上比以前高些兒。」   寇仲道:「事實上我們很久沒討論和研究武學上的事,因為戰爭令我們沒有那種閒情,心兒盡放在千軍萬馬的爭戰之道上。可是現在形勢逆轉,不是我自誇,寧道奇和我未來岳父擺明不再理世事,故而當今武林是剩下我們兩個和老跋充撐場面,要應付的卻是石之軒、畢玄、傅采林、宇文傷、尤婆子那種高手,若仍未能把握入微的境界,會仍像過去般落得只剩捱揍的劣局。」   徐子陵道:「我們必須先過宋缺這一關,才可拋開一切,專志武道。」   寇仲信心十足道:「只要讓他老人家見到李小子,肯定能解開死結,宋缺是具有慧眼的人,否則不會看上我,哈!」   徐子陵皺眉道:「我總覺得這樣由我去見他,有點不妥。」   寇仲道:「那索性我們三個人直踩進磨刀堂去見他,來個奇兵突襲如何?」   徐子陵沉吟道:「這會是個壞的開始,我們絕不能讓宋缺感到我們對他施用心術計謀,而應是以赤子的真誠,求取他的認同。」   寇仲歎道:「你的說法很有道理,那就讓我們到磨刀堂外恭候他恩賜的接見,由魯叔進去請示。我們則聽天由命,唉!真教人頭痛。」   兩艘宋家的戰船此時迎頭駛至,宋魯出現在與寇徐同行的船艦上,向駛來的宋家水師船打招呼。   終於抵達嶺南。   宋魯待兩船接近,騰空而起,落到甲板上,寇仲和徐子陵迎上去。   宋魯神情古怪的道:「我們入廳說話。」   李世民立在艙門外,見兩人隨宋魯入艙,打個招呼,也隨他們入艙。   在艙廳圍桌坐下,宋魯道:「大哥早曉得你們到嶺南來,這兩艘船等待了一天。」   寇仲、徐子陵、李世民三人聽得面面相覷。   徐子陵道:「閥主是曉得寇仲到嶺南來,還是清楚世民兄的事。」   宋魯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函,在桌面攤開道:「你們看吧!」   三人目光往信函投去,上面寫著「帶他到磨刀堂來」七個充滿書法味的字,沒有上款,沒有下款。   寇仲抓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難道風聲外洩?」   李世民和徐子陵聞言色變。   宋魯道:「正如小仲說的,這是沒有可能的。大哥是如何曉得的呢?」   李世民一震道:「難道梵齋主先我們一步去見閥主?」   徐子陵搖頭道:「她並不曉得我們會到嶺南去。」   宋魯道:「我想到這可能性,所以問過他們,最近嶺南並沒有外客來訪。」   寇仲吁一口氣道:「管她有沒有來過,這樣也好,可省去我們很多工天,現在整件事全掌握在閥主手上,我們一起到磨刀堂恭聆他的指示好啦!」   接著欲言又止,最後終沒說話。   宋魯微笑道:「玉致到了鄱陽去,今晚應會回來的。」   寇仲心中暗歎,今晚見到宋玉致時,他極可能再非宋家的未來快婿。   在宋魯的安排下,三人坐上密封馬車秘密登上山城,來到磨刀堂外。   寇仲重遊舊地,憶起於此受教於宋缺作出刀道上的突破,別有一番滋味。   宋魯道:「你們進去吧!」   寇仲見他神色凝重,心中暗歎,領路前行。   徐子陵和李世民跟在他身後,均被磨刀堂的氣勢景象震攝,生出對宋缺崇慕之心。三人沉默地踏上磨刀堂的長石階,過大門、抵大堂。   宋缺淵亭嶽峙的立在磨刀石前,深遂不可測度的眼神先落在寇仲身上,然後轉移往徐子陵,最後凝定李世民。   三人連忙施禮問好。宋缺一言不發的負手往三人踱步而來,在李世民旁經過,至大門止,往夕陽斜照下的前園望去,淡淡道:「你們或會奇怪,為何宋某人竟能像未卜先知的曉得秦王大駕光臨?」   寇仲背著他點頭道:「我們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缺柔聲道:「因為我收到梵清惠一封信,四十年來的第一封信,這樣說你們明白了嗎?」   寇仲直至此刻仍無法揣摸宋缺的心意,道:「可是清惠齋主並不曉得我們會到嶺南拜見閥主。」   宋缺輕歎一口氣道:「清惠沒有提及你們兩兄弟會偕秦王來兄我,只是提及當年往事,有關你們的只是寥寥數句,希望我能體諒你們的苦心。」說罷仰天再歎一口氣。   忽然又踱步回來,從徐子陵那邊走過,在三人身前十步許處背他們立定,沉聲道:「若我猜不到你們會聯袂來見我,宋缺還是宋缺嗎?換句話說,若秦王不肯親身來見宋某人,還有甚麼好說的。」   寇仲一震道:「那麼是有商量的餘地哩!」   宋缺旋風般轉過身來,雙目神光大盛,來回掃視三人,冷哼道:「你們可知道?現在你們立在我眼前,正是我和清惠四十年來暗中較量的決定性時刻,只要我一句拒絕的話,清惠立即輸掉這場角力。」   三人均聽得頭皮發麻,縱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宋缺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地,竟露出第一絲笑意,油然道:「子陵憑甚麼認為秦王會是位好皇帝?」   三人同時生出希望,因為宋缺至少有興趣認識李世民。   徐子陵心知一句答錯,可能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恭敬答道:「晚輩在很久前心中已產生世民兄會是個好皇帝的想法,回想起來,當是因世民兄的天策府儼如一個朝廷的縮影,在那裡世民兄無時不和手下謀臣將士研究治理天下的方法,而在實踐方面的成績,更是有目共睹。」   宋缺喝道:「答得好!為君者首先要有治道,始可言實踐推行。秦王請答我,你有何治國良方?」   李世民迎上宋缺可洞穿革木金石的銳利眼神,謙敬答道:「世民縱觀三代以來歷朝興衰,得出一個結論,君主必須推行開明之治,納諫任賢,以仁義為先,則人民從之。然而周、孔儒教,在亂世絕不可行;商、韓刑法,於清平之世,變為擾民之政。所以世民認為,要達到天下大冶的目的,必須以仁義為本、理法為末,尊禮德而卑刑罰。」   宋缺訝道:「秦王推崇的竟是孔孟的仁政,確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我再問你另一問題,自古帝皇者,雖武功足平服我中土華夏,卻從不能服戎狄,秦王在這方面有何獨特與別不同之見。」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此可為從古至今誰都沒法解決的難題,教李世民如何回答?可是若答不了,說不定三人會立即被宋缺掃出磨刀堂。   豈知李世民不慌不忙,從容答道:「我華夏自古以來,明君輩出,能嘉善納諫,大度包容者,比比皆是。惟獨在處理外夷上,均貴華夏而賤夷狄,令其心生怨恨,寧死不屈。世民不才,如能登上帝位,那時不論華夏夷狄,均兼愛如一。不服者征之,既服之後,則視如一國,不加猜防,可於其地置羈縻州府,任其酋為都督刺史,予以高度自治。此為世民愚見,請閥主指點。」   宋缺雙目一眨不眨的盯著李世民。寇仲和徐子陵則心中叫苦,宋缺一向仇視外族,李世民如此見解,肯定與宋缺心中定見背道而馳。但兩人同時心中佩服李世民,他們曾到塞外闖過,比任何人更瞭解漢族和塞外諸族間的仇恨,都因中土君主賤夷狄貴華夏而起。所以李世民的兼愛政策,切中問題核心所在。   李世民感覺到異樣的氣氛,苦笑道:「雖明知閥主聽不入耳,但這確是世民心中真正的想法,不敢隱瞞。」   宋缺一言不發的緩緩轉身,邁步移至磨刀石前,從容平靜的輕輕道:「寇仲告訴我,你為何有膽量帶秦王來見我宋缺?」   寇仲歎道:「首先因為秦王狠下決心,肯掃除一切障礙,為蒼生造福,而另一個先決條件是必須得你老人家首肯,否則一切作廢。唉!現時的形勢……」   宋缺截斷他道:「不要說廢話,我宋缺比任何人更清楚目下的形勢,更沒有絲毫怪責你的心,只會更清楚你寇仲是個怎樣的人。」   接著轉過身來,正視李世民,一字一字的緩緩道:「秦王是否決定誅兄殺弟、迫父退位?」   李世民全身劇震,垂首道:「世民答應少帥,絕不反悔。」   宋缺仰天笑道:「好!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痛苦的決定,可是你並沒有其他選擇,然而你如何收拾此殘局?」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愕然,皆因他們從未想過收拾建成、元吉後的問題。   李世民毫不猶豫的答道:「一切以穩定為最高目標,首先要實行寬大政策,凡肯從我者酌才任用,絕不計較是否東宮或齊王府舊屬,且追封王兄王弟,一切以和解為主。」   宋缺徐徐漫步,來到李世民身前,淡然自若道:「秦王想得仔細周詳。」   李世民頹然道:「正如閥主所言,世民是別無選擇。」   宋缺仰望屋樑,雙目射出緬懷傷感的神色,柔聲道:「宋某人開始明白清惠因何會支持你。」   寇仲大喜道:「閥主肯考慮我們的提議嗎?」   宋缺目光投往寇仲,道:「事實上我早退出天下紛爭,一切由你寇仲繼承,拿主意的該是你而非我,何用來徵求宋缺的意見。」   徐子陵道:「沒有閥主首肯,小仲絕不敢妄行其是。」   宋缺淡淡微笑,凝視李世民,道:「世民可以真正打動我的話,是視夷狄與我漢人如一的態度,這是宋某人沒想過更做不來的事。所以我開始明白清惠說的我中土未來的希望寄於胡漢融和的新一代之語。我仍不知此法是否可行,卻確知世民這想法為前人所無;而此亦正為世民超邁前古之處。究其因由,皆因世民為北朝胡化的漢人,夷夏之念薄弱,與宋某人大相逕庭。」   寇仲見宋缺態度大為緩和,進言道:「閥主說過歷史是由人創造出來的,那我們可否不理任何爭議,憑我們的努力創造出天下大一統長治久安的盛世!讓天下老百姓不論南北,均有安樂的好日子過呢?」   宋缺哈哈一笑,轉身負手朝磨刀石走去,悠然道:「若論管治天下,寇仲你肯定及不上李世民,我還有甚好說呢?李世民你要謹記著,得天下絕不可奢言仁義,那只是婦人之仁;但治天下必須仁義為先,施行德政。不能嫉勝己、惡正直,而須賢者敬之,不肖憐之。楊廣之亡,你要引以為誡,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論武功,誰能凌駕嬴政之上,可是至子而亡其國。天子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所以為君者必須以古為鏡,居安思危,世民慎之。」   寇仲大喜道:「閥主同意我們哩!」   宋缺油然轉身,雙目神光電射,淡淡道:「我是權衡利害,不得不作出與楊堅外另一個妥協。寇仲你有得天下之力,卻無冶天下之志,有世民代勞,自可令我安心。假若我搖頭說不,天下勢成南北對峙之局,致令外夷覷隙入侵,紛亂戰火不知何時方休。說到底仍是清惠贏哩!若非因與寧道奇之戰,有我宋缺主持大局,何事不可為?罷矣罷矣!天下事就交由你們這些年輕人去處理吧。現在你們得到我全面的支持,可放手去完成你們的夢想。可是一天你們未能控制全局,此事必須保持秘密,去吧!我要獨自一人靜心思索一些問題。」   三人大喜拜謝,退出磨刀堂。   宋魯早等得不耐煩,見三人臉帶喜色,奇道:「大哥竟肯點頭?」   寇仲點頭道:「閥主答應全力支持我們。」   宋魯大喜道:「謝天謝地!」   宋缺的聲音忽從堂內傳出來道:「寇仲進來!」   寇仲呆了一呆,轉身舉步朝磨刀堂走去。   宋魯瞧著寇仲沒入門內的背影,道:「大哥有甚麼指示?」   李世民答道:「閥主指示此事必須嚴保秘密,不可洩漏任何風聲。」   宋魯點頭道:「你們該先避往船上,待小仲見過玉致後,立即離開。」   徐子陵和李世民交換個眼色,心中均湧起對宋缺崇慕之情,雖是初識宋缺,但宋缺高瞻遠矚的智慧,有容乃大的胸襟,深深打動他們。 第七章 重新開始   寇仲來到正凝望磨刀石的宋缺身後,恭敬道:「閥主有何指示?」   宋缺淡淡道:「李世民這個人,我留心他久矣!」   寇仲想起封德彝,點頭道:「閥主曾說過,除小子外,最欣賞的人是他。」   宋缺默然片晌,沉聲道:「若我剛才一口拒絕你們的提議,你猜天下會是怎樣一個局勢?」   寇仲欣然道:「幸好事實非是如此,那時我只好繼續北伐,而世民兄則被他父兄聯手宰掉,跟著頡利大軍南下,北方陷於四分五裂之局。」   宋缺緩緩搖頭,道:「李世民絕不會如此窩囊,他會以洛陽為基地,樹立他的勢力,憑他的聲望政冶武功,終有一天能統一北方,遂走突厥人。李世民有一項你及不上他的長處,就是堅持到底的耐性。若你不能一鼓作氣的攻陷洛陽,你會因此輸掉最後一場仗。所以若我不同意你們,你能否成功,只是五五之數,這還未把你的心魔計較在內。」   寇仲苦笑道:「閥主看得很準,若我得不到閥主首肯,只能勉強自己繼續作戰。可是自家知自家事,我再不像以前般心無掛礙的全情投入爭霸之戰去,而子陵將不理會我。」   宋缺緩緩轉過身來,凝望著他,平靜的道:「坦白告訴我,你肯這樣冒開罪我之險來求我,究竟有多少是為了玉致?」   寇仲一震垂首道:「至少佔五成的比重,另五成是因子陵,至乎其他全是不關重要。我有信心可克服一切,我根本不怕塞外聯軍,亦不懼怕李世民,我有信心在李世民站穩陣腳別樹一幟前把他摧毀,天下間再沒有人能擋著我,因我已成功把閥主教導兩人對壘的刀法,融合在千軍萬馬爭勝沙場的戰法內。」   宋缺仰天長笑,欣然道:「寇仲畢竟是寇仲,你終成功建立戰場上必勝的信心。難得是你對名位權力全無野心,玉致應為你感到驕傲,我宋缺亦後繼有人。」   寇仲想起宋師道,忙道:「閥主當然後繼有人,二哥他正在飛馬牧場為商場主鑒定場內珍藏,短期內還會向商場主求婚,只要閥主欽准,將可締結姻盟。」   宋缺雙目神光倏盛,沉聲道:「竟有此事?」   寇仲道:「此事千真萬確,他們在長安一見鍾情,可是因形勢所限,未能進一步發展,現在一切障礙再不存在,自然是水到渠成。哈!閥主不知我和子陵在此事上費了多少心思,令有情人可成眷屬。」   宋缺雄軀微顫,點頭道:「師道終迷途知返,此事你和子陵做得很好。」   接著從懷內掏出一個火漆密封的竹筒,交到寇仲手上,道:「你代我把此信送給梵清惠,至於如何助李世民登上帝位,由你全權作主,我必須心無旁騖的全力療傷,不能參與你們的事。去吧!李世民是一個理想的選擇,清惠不會看錯人,我宋缺也絕不會看錯他。」   三人聚在船上徐子陵的艙房,心情大是不同。   得到宋缺的支持,前路清楚明確,只看他們以何種手段策略,以達至目標。   坐於床沿的寇仲道:「我們首先要設立迅快秘密的聯絡網,使互相間清楚對方情況,彼此配合個天衣無縫。」   李世民點頭同意,道:「這方面沒有問題,龐玉一向負責情報的收集,只要他把手下篩選,換上絕對忠誠聰敏者,可以達到少帥的要求。」   寇仲欣然道:「這方面我不大在行,魯叔卻是專家,讓龐玉去見魯叔,當可研究出最可行和有效的辦法。」   李世民道:「返開封後,我立即遣龐玉來見魯叔。」   頓了頓沉聲道:「你們能否秘密潛入關中是成敗關鍵所在,這方面我可作出安排。」   寇仲微笑道:「如須你老哥幫忙,我們當然不會客氣。不過我現在的想法是你目下不宜沾手這方面的事,那即使我們被識破,你仍可推個一乾二淨。我們會經漢中入蜀,表面則大張聲勢,有實有虛。實者攻打林士宏和蕭銑是也;虛者則佯著分別進軍巴蜀和襄陽,讓人不致起疑。」   徐子陵提醒道:「我們曾進軍巴蜀,忽然退走,必有人對此生疑。」   李世民道:「子陵不用擔心,我們曾為此開會研究,只想到是因宋缺和解暉的關係,令宋家軍暫緩攻蜀。」   徐子陵歎道:「我最擔心的是石之軒,此人智慧通天,識見非我和寇仲能及,只要給他稍窺得蛛絲馬跡,說不定可推斷出我們合盟的事,那時事情的發展,將不由我們控制。」   寇仲點頭道:「石之軒確教人頭痛,換過是別人,我們還可不擇手段的先幹掉他,對石之軒則此等方法全派不上用場。而要秘密遣三千精銳經漢中潛入關中,至少需兩個月許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我們的關係與行動絕對不可以曝光。」   李世民道:「縱使我回到洛陽,立即被父皇召返長安,我仍可以種種藉口拖延十天半月的時間。」   寇仲皺眉道:「你曾拖延過一趟,今次不宜重施故技,何況征伐劉大哥的事由你皇兄全權主持,你哪來拖延的理由。最糟是你老爹就以違背皇命治你罪,褫奪你兵權,這對我們的計劃會是最大的禍患,所以你必須乖乖的聽教聽話,讓你老爹無從降罰。」   李世民微笑道:「我忽然生出嚮往江湖草莽的生活情趣,自父皇登基,又以兵權予我後,手下均惟我之命是從,從沒有人敢像少帥般對我說話,使我聽得既感新鮮又有樂趣。」   寇仲欣然道:「你的心情比來時好多哩!」   李世民真心誠意的道:「我雖或會失去兩個親兄弟,但有你兩位真兄弟補上,大家目標一致的為天下百姓竭盡心力,尚有何憾?」   徐子陵伸出手,沉聲道:「一日是兄弟!」   寇仲和李世民分別探手,三手緊握一團,齊聲道:「終生是兄弟!」   三人各自哈哈一笑,這才分開。   寇仲道:「無論如何,世民兄入長安之日,就是我和子陵抵長安之時,至不濟可保世民兄和家人從寶庫逃命。當然希望事情不會發展至那地步,且這可能性幸好是微乎其微。不論貴父皇如何討厭你,也不敢在冰封期即過的危險時刻,冒大唐國四分五裂之險置你於死地,他只會逐步進逼,而我們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娘的,我們可否仿似司徒福榮作幌子入城招搖撞騙?」   徐子陵一呆道:「司徒福榮?那豈非硬是予石之軒一個揭破我們的機會嗎?」   李世民早從李靖方面清楚此事,不致因此一頭霧水,不知其所云。   寇仲道:「此正為測試石之軒最直接的方法,看他會否念在青璇份上,不揭破我們。且可引蛇出洞,以石之軒的為人,兼之他又被以趙德言為首的派系排擠,讓不會輕舉妄動,到他來煩我們時,我們隨機應變和他周旋,來個大解決。他娘的!我寇仲現在真的不怕他。」   徐子陵沉吟道:「我們和石之軒的關係曖昧微妙,但這個險是否值得冒呢?一旦出事,會牽連很多無辜的人。」   寇仲道:「只要青璇肯到長安來,石之軒的問題將不存在。」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想她被捲進此事內。」   寇仲道:「那就告訴石之軒他女兒會到長安找你,這可是青璇親口說的,童叟無欺,哈!」   徐子陵道:「我們能瞞過可達志嗎?」   寇仲頹然道:「那是沒可能的。還有畢玄,以他的眼力,只要看過我們一眼,無論我們如何裝神弄鬼只徒惹笑柄。唉!只好偷偷摸摸,像耗子般晝伏夜出,又或索性躲在世民兄的臥房裡,不過這既不能保護世民兄,且處於完全被動的劣境,大大不利我們的計劃。」   李世民正容道:「兩位可知在冬季長安慣例不會有任何馬球的賽事。」   寇仲和徐子陵立即精神大振。   寇仲道:「這麼說,我們只要能避開可達志和畢玄,可保平安。」   李世民不解道:「即使畢玄真的到長安來,你們遇上他的機會是微乎其微,可達志則很難說,為何不先一步把他刺殺,一了百了。」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辦不到,因為他是曾與我們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們還要求世民兄放他一條生路呢。」   寇仲道:「尚有一個人是不得不防,就是楊虛彥,幸好他少有公開露面,碰上他的機會不大。如若世民兄能提供他的行藏,我們會很樂意解決他。憑我和子陵,或再加上個老跋,保證他一旦入局,任他練成不死印法或甚麼勞什子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亦插翼難飛。」   李世民斷然道:「不冒點險,如何成大事?只要我們擬定可在種種不同情況下的應變計劃,加上隨機應變,定可逢凶化吉。試想你們有那趟是順風順水的呢?你們還可在南方營造種種假象,使人以為你們身在關外。」   寇仲哈哈笑道:「還是世民兄夠膽色,他奶奶的熊,就這麼決定。從這裡回梁都,有充足的時間讓我們湊個諸葛亮出來。」   足音響起,宋魯的聲音在門外道:「小仲!玉致來哩!」   寇仲渾身劇震跳將起來,見李世民和徐子陵呆瞪著他,挺起胸膛道:「情場如戰場,小弟打仗去也,希望不用為國捐軀吧!」   宋玉致一身勁裝,秀髮在頂上攏起來結成雙髻,下穿長馬靴綁腿,背掛寶劍,顯是剛從遠地趕回來,甫下馬立即來見寇仲。   看到她倚桌靜坐,一臉風塵的樣兒,寇仲憐意大生,忘掉靜靜避退的宋魯,至乎忘掉此地之外的任何人與事,在她秀眉輕蹙帶點冷漠神色的美眸注視下,坐往桌子另一邊。   兩人目光糾纏。   寇仲心中倏地翻起千重巨浪,想起以前種種,不論兩人生死對決,又成千軍萬馬對決沙場;甚麼個人名位權力榮辱,至乎一統天下成不朽的霸業,說到底仍是「心的感受」,不會多一分,不會減一毫,問題在是否滿足。   而此刻他的心只盈滿對眼前受盡自己折磨創傷的玉人,其他一切不關重要。   宋玉致淡淡道:「三叔不肯說你為何要到嶺南來,定要由我親自問你,際此風雲四起的時刻,少帥仍有暇分身嗎?」   寇仲一顆心「卜卜卜」的跳躍著,體內熱血沸騰,若能令眼前美女幸福快樂,生命尚有何求。在這一刻,他衷心地感激徐子陵,若非得他當頭棒喝,他寇仲會把中土弄得天翻地覆,分崩離析。現在既目標明確的將會與李世民以同一步伐達致天下和平統一,更可挽回宋玉致對他的愛,那可是他一直渴望得到生命最珍貴的東西。   宋玉致秀眉鎖得更深,有些兒不耐煩的輕輕道:「少帥變成啞吧嗎?」   寇仲強壓下撲過去把她緊擁入懷,感受她香軀顫震的衝動,咽喉乾涸沙啞著聲音道:「致致不肯來見我,我只好到嶺南來。」   宋玉致現出責怪的動人神色,嗔道:「少帥似不知身負重任,怎可隨便丟下正事,不怕爹怪你嗎?」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今趟到嶺南來,是正式向致致求婚,因為前定的婚約已然作廢,如今我寇仲再沒有機會成為天下之主,只是一個平民,致致肯否委身下嫁,全在致致願否點頭。」   宋玉致俏臉倏地轉白,嬌軀劇顫,道:「你在說甚麼?不要發瘋!爹……」   寇仲正心誠意的道:「在我的生命裡,從沒有一刻我比現在更清楚自己在幹甚麼,更清楚我渴想得到的東西,那就是和致致共渡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寫意美滿生活。我立誓今後放下一切爭逐霸業的行動,只盡心全力令致致得到最大的幸福和快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今天我就像個迷途知返的浪子,直至不久前,始曉得家鄉在何方何地。從沒有一刻,我更瞭解致致不願嶺南被捲進天下紛亂的大漩渦的想法,因為我正身在其中,深切體會到未來種種令人懼怕的可能性。」   宋玉致雙目射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咬著下唇,好半晌後垂下螓首,低聲道:「不要胡鬧,少帥以為現在仍可抽身而退?」   寇仲道:「為了致致,我可以做任何事。在這艘戰船上,除我外尚有子陵和另一個致致怎都猜想不到的人。」   宋玉致愕然朝他瞧來,掩不住訝色,瞪著他道:「你竟是認真的!」   寇仲長身而起,移到她身旁,單膝跪下,左手按胸,右手握上扶手,凝望宋玉致道:「事關我們的終生幸福,我怎敢胡鬧。那個你猜不到的人將會是未來統一天下的真主,我和子陵會用盡一切努力辦法助他登上帝位,因為我們深信他是當皇帝的最佳人選。」   宋玉致口唇輕顫的問道:「他是誰?」   寇仲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李世民!」   宋玉致嬌軀劇震,道:「爹怎肯答應?」   寇仲沉聲道:「我們得到他老人家全力支持。」   宋玉致嬌軀再顫,雙目湧出熱淚,探出抖顫的手,撫上寇仲的臉龐,嗚咽道:「寇仲!啊!寇仲!你……」   寇仲珍而重之的以雙手捧起她香軟的玉手,嘴唇輕柔地親吻她掌心,魂為之銷的道:「我的老天爺,原來能令致致感動至忘掉我以往所有過失是這麼動人的一回事,待長安事了後,我就回來和致致洞房花燭,哈!噢!」   宋玉致猶掛喜淚的俏臉現出紅暈,一臉嬌嗔的神態有那麼引人就那麼引人,垂下螓首,啐道:「我答應嫁給你了嗎?」   寇仲得而復失,本是一臉失望的瞧著被宋玉致收回去的玉手,旋又嬉皮笑臉道:「你宋二小姐若不嫁我,試問誰夠膽子娶你?因那要過得我寇仲手上的井中月和少帥軍才成。且未來的皇帝又是和我寇仲肝膽相照,恩怨交纏的兄弟,你不嫁我嫁誰?相信我,我們會是天下間最好的一對。」   宋玉致白他一眼道:「看你哩!仍是那副德性,大言不慚。」   寇仲感到身上每個毛孔不約而同的一起歡呼,他終於得到宋玉致。   他對此曾陷於絕對的失望,深受有心無力的感覺苦苦折磨,現在本似沒有可能的事終於發生,宋玉致從未試過以這種神態和他調笑。   啞然失笑道:「這正是小子獨到之處,曉得二小姐你正為人人對你一本正經的打躬作揖悶得發慌,所以小子投你所好,否則如何能贏得你的芳心呢?唉!我要走哩!讓我喚子陵和秦王過來與你打個招呼如何?我可否把你介紹為本人的未婚嬌妻?」   宋玉致倏地從椅內飄起,落往出口處,盈盈別轉嬌軀,淚漬猶是未干的俏臉現出又喜又羞,又沒好氣的苦惱而喜悅神情,柔聲道:「致致甚麼人都不想見,好好的活著回來見我,勿要逞強,一切以大局為重。知道嗎?寇少帥!」   說罷一陣香風般去了。 第八章 情花愛果   寇仲與李世民徐子陵在梁都分手,李世民和徐子陵繼續北上。李世民當然要趕回洛陽,徐子陵則為宋缺送信予梵清惠,並向她和師妃暄報告最新的情況。   寇仲甫登碼頭,來迎接他的虛行之和宣永均一臉凝重神色。   寇仲踏蹬上馬,在親兵護翼下朝城門馳去,問兩人道:「是否有很壞的消息?」   宣永沉聲道:「劉黑闥給李建成殺了。」   寇仲色變失聲道:「這是沒有可能的。」   另一邊的虛行之歎道:「劉黑闥圍攻魏州,城守田留安看準劉黑闥缺糧,閉城堅守,待李建成派兵來援,劉黑闥因糧草問題,更怕李建成和田留安裡應外合夾擊其軍,撤往陶館,一邊背水立陣,一邊在永濟渠上架橋,唐軍尾隨而至,劉黑闥大軍渡橋時中途橋折,令劉黑闥損失慘重。當劉黑闥率領餘部抵達饒陽,那饒州刺史諸葛德威假意出迎,當劉黑闥入城時,以伏兵四起突襲,劉黑闥受創被擒,諸葛德威執劉黑闥投降唐軍,李建成遂斬殺劉黑闥於洛州,還把他的首級送返長安。同一時間李神通和李世績攻打徐圓朗,後者孤立無援下棄城逃走,途中遇害。劉軍是徹底的垮台哩!」   寇仲雙目湧出熱淚,仰望夜空,道:「劉大哥你放心去吧!我不殺諸葛德威和李建成,誓不為人。」   諸葛德威是劉黑闥的拜把兄弟,當年隨劉黑闥在滎陽城內與他們相遇,大家的交情從那時建立起來。當時雙方共六人,包括素素在內,現在只剩下他、徐子陵和狼心狗肺、賣友求榮的諸葛德威,能不感慨憤激。   穿過城門,蹄聲乍起,兩騎迎面衝至。   寇仲抹掉淚漬,定神一看,赫然是紀倩和回復女裝打扮的小鶴兒陰小紀,兩人神采飛揚,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陰小紀的美麗竟不在紀倩之下。   寇仲勉強壓下心中悲痛,迎了上去。   徐子陵在開封附近下船,從陸路趕往淨念禪院,李世民則由守候的唐室戰船載返洛陽。   夜空開始雨雪飄飛,徐子陵在一望無際的雪原放步疾掠,雖處此天寒地凍的冰雪世界,他的心卻是一團火熱。   經過這麼多年來的轉折,他終可毫無愧色的面對心愛的師妃暄,肯定地告訴她自己沒有令她失望。   他雖不能與師妃暄結成鴛侶,卻可為她完成心願和師門的重托。而他們之間的愛是真實地存在雙方內心深處,既傷感又美麗,正因沒有結果,所以自有其永恆動人的滋味。對他們來說,這該是最好的結局。任何妄求只會帶來災禍痛苦。   人生至此,復有何求?   「咯!咯!」   跋鋒寒的聲音在房內響起道:「少帥請進!」   寇仲推門入房,歎道:「應付那些堆積如山,陸續來的文件,比應付千軍萬馬更頭痛,到此刻才有時間來拜見你老哥,輕鬆一下。」   盤膝坐在床上的跋鋒寒瞧著他在床沿坐下,淡淡道:「邊不負完蛋哩!」   寇仲一震道:「成功啦!你有否負傷?」   跋鋒寒若無其事道:「他當時陪林士宏出巡,要刺殺他怎能不付出些代價,終於了結琬晶的一樁心事。」   寇仲道:「我們似乎開始有少許運道,宋缺答應支持我們。」   跋鋒寒動容道:「這確出乎我意料之外,我還以為你會碰壁而回的。」   寇仲道:「關鍵處在我們抵嶺南前宋缺收到梵清惠給他的一封信,使他肯接見我們,而李世民確是了得,對答如流,充分顯示他當未來真主的資格和才幹。」   跋鋒寒沉聲道:「你的劉大哥給奸人害死了。」   寇仲雙目殺機倏現,道:「李建成因此事聲威大振,李淵召李世民回長安好褫奪他兵權一事已成定局。我們必須立即趕往長安,用盡一切手段辦法以保著這未來帝主。據李世民說,在李建成提議下,李淵會正式邀畢玄到長安來,這擺明是針對李世民的厲害手段,前路尚多荊棘。」   聽到畢玄之名,跋鋒寒雙目神光大盛,沒有燈火的房內仍見閃閃爍動,平靜的道:「你有甚麼部署?」   寇仲道:「我準備在寶庫內密藏一支三千人的精兵,憑寶庫內的武器舉事,發動突襲,以雷霆萬鈞之勢把長安的控制權奪過來。」   跋鋒寒皺眉道:「三千人是否太少呢?即使加上李世民的親兵,仍不過是六千許人,只李淵的禁衛軍已有數萬人,還未把長林軍計算在內。」   寇仲道:「三千人是寶庫可容納的人數極限,且要神不知鬼不覺潛入關中,人數愈多,愈易洩露行藏,剛才我便是和雷大哥等反覆研究這方面的難題。」   跋鋒寒道:「這三千人必須是一等一的好手,忠誠方面更要絕對沒有問題。照你看,須多少時間來完成部署?」   寇仲道:「最少一個月的時間,尚有件事告訴你,傅采林亦會來長安。」   跋鋒寒露出笑容,道:「事情似乎愈來愈有趣,再加上個神出鬼沒的石之軒,這場仗將會是我們最艱苦和最沒有把握的一場硬仗。」   寇仲苦笑道:「明天我和你,加上侯小子、陰小子,出發往巴蜀,經漢中入關,這裡其他的事,交由雷大哥和行之負責,希望老天爺確站在我們的一方,而李小子真的是真命天子。」   跋鋒寒淡淡道:「最後的勝利將屬於我們,我有克服一切的信心。」   寇仲心神飛越到偉大的長安城內,耳鼓仿似響起千軍萬馬廝殺吶喊的激烈戰鬥聲。   跋鋒寒雙眼亮起智慧的焰光,沉聲道:「還記得『楊公寶庫、和氏寶璧,二者得一,可統天下』這首歌謠嗎?」   寇仲點頭道:「當然記得,只在字眼上有一字半字之差,意思則一。」   跋鋒寒道:「和氏璧由你我和子陵三人瓜分,楊公寶庫目前更是我們最重要的籌碼。我們並非二者得一,而是兩者兼得,假設這就是天命,天下不是由我們所得還可落在甚麼人手上。」   寇仲欣然道:「二者得一,確可統一天下,像李小子現在等若得到寶庫,所以天下將是他的。我們兩者並得,似過份了些兒,所以只能間接透過他去得天下。哈!真有趣。但想想則教人心寒,難道確有天命這回事?」   跋鋒寒點頭道:「寶璧見光即死,故有等如無,而李世民卻是真的得到寶庫。師妃暄的看法很準,你們中土天下的未來是屬於胡漢混融後的新一代,你和子陵雖是純粹的漢人,我卻是胡人,我們同心合力,是另一種的胡漢合一。」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道:「你該是漢化的胡人才對,因你厭惡本族人那種掠奪殘忍的作風,所以到中土來尋求文化上的答案,很多時我已完全忘記你胡人的一面。更精采是李小子是胡化的漢人,令民族的界限變得模糊。宋缺指出李小子正因胡化頗深,故對塞外諸族能行兼愛的政策,此亦為其超越宋缺之處。」   跋鋒寒低唸一聲宋缺後,緩緩道:「我尚未有機會問你關於嶺南之行的細節。」   寇仲道:「與宋缺的見面,是個沒有廢話的對話,李……」   跋鋒寒笑道:「我只關心你和宋玉致的事。」   寇仲微一錯愕,接著露出燦爛的笑容,道:「她對我完全改觀,忘記我以前所有過錯,至少沒半句拒絕的話,還央我保住性命活著回去見她。」   跋鋒寒道:「尚秀芳又如何?」   寇仲神色一黯,苦笑道:「我不敢去想,想又如何?」   跋鋒寒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你難道沒想過兼收並蓄嗎?」   寇仲發呆片刻,歎道:「這方面我和子陵想法接近,心中的愛只能投在一個人身上,否則對方心中只有你,而你心中卻並非只有她,這是不公平的。」   跋鋒寒道:「你的想法與眾不同,但我卻是從劍道領悟到同一道理,只有專志於一,始可達到劍道最高境界,愛情亦然,三心兩意的話,絕不能體會得愛的真諦。」   寇仲道:「多謝老哥這番提示,人生難免有遺憾,唉!」   跋鋒寒微笑道:「這種事決定後不要多想,夜哩!不若我們各自尋夢,明天我們將起程往長安,看看天下是否真的由我們去決定其未來的命運。」   淨念禪院登山的山門出現在雪粉飄飄的前方,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一身素白外罩長淺黃披風的師妃暄悄悄立在門旁,似在恭候他的來臨。   師妃暄一陣風般在他身旁掠過,道:「隨我來!」   徐子陵像中了仙咒般追在她身後,掠過雨雪飄飛的草原,來到一座小山之顛,與她並肩而立,前方遠處臨立著中都洛陽城,在風雪中仍能予人燈火輝煌的感覺。   這不知是徐子陵多少次遙觀此偉大的城池,可是均遠比不上這一趟的深刻,或者是因為師妃暄,又或者是因他為守洛陽差點送命的經歷,更可能是因與李世民和解合作。   他和師妃暄間再無任何心的障隔。   徐子陵苦笑道:「沒有一刻我比現在更厭倦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的可怕日子,只恨如不堅持狠下去,天下將沒有和平統一的一天,所以只好繼續狠下去,直至世民兄登上帝座。」   師妃暄容色平靜,美眸散發著神聖的光芒,輕吁一口氣,甜甜淺笑,橫他一眼,語帶相關的道:「天下沒你們辦不來的事哩!」   徐子陵從未見過師妃暄吁氣甜笑像個天真小女孩的動人仙態,呆盯她好半晌後,道:「坦白說,宋缺之所以肯同意,並非因我和寇仲有辦法,而是因令師先行一步的信函和李世民本身管治天下的識見打動宋缺。使他拋開成見,作出肯定是最明智的選擇,因為妃暄的目光絕對錯不了。」   師妃暄深深凝望他,沒有保留地表達出心中的喜悅,柔聲道:「子陵啊!你還記得妃暄說過的情關難過嗎?」   徐子陵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師妃暄是否要和他談情愛呢?想想又該非如此,因為他清晰無誤她正保持在「劍心通明」的境界上。點頭道:「怎敢忘記!」   師妃暄現出一個沒好氣的動人表情,啞然失笑道:「有時我真的覺得你頗有寇仲的作風。」   徐子陵從容道:「我和他同一的背景和出身,江湖習氣會不由自主在某些情況下顯露出來。」   師妃暄欣然道:「我們一邊散步,一邊閒聊好嗎?我有個問題想問你的。」   徐子陵因師妃暄出奇地平易近人而生出奇妙和受寵若驚的感覺,點頭道:「請妃暄引路。」   師妃暄別轉嬌軀,朝北面丘坡走去,漫不經意道:「可以告訴我有關石青璇的事嗎?」   徐子陵苦笑道:「若我不是深悉妃暄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會誤以為妃暄是在試探我和她的情況。」   師妃暄淡淡一笑,別過俏臉白他一眼,道:「記得那句差點令我萬劫不復的話嗎?」   徐子陵洒然道:「當然記得,只是從沒想過萬劫不復這形容詞,沒想過對妃暄情況會嚴重至此。」   師妃暄柔聲道:「你可知因何有那句話?」   徐子陵平靜答道:「是為青璇說的,對嗎?」   兩人離開小山,在雪原朝洛陽的方向漫步。   師妃暄凝視風雪迷茫處掩映透來的燈火,輕輕道:「這個你早弄清楚,我指的是我因何會為石青璇給你這麼的一個忠告?」   徐子陵搖頭道:「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依妃暄一向行事的風格,該不會介入這類兒女私情上,何況是別人的兒女私情。妃暄不介意我說得這麼直接沒有顧忌吧?因為對你更大逆不道的話我早說過。」   師妃暄徐徐而行,道:「當日子陵擊殺『天君』席應後,不告而別的匆匆離開巴蜀,妃暄只好到幽林小谷告知石青璇,當她見到我時,驀然整個人變得輕鬆自如似的,妃暄直覺感到她是因你徐子陵不是與我一道離開而放下心事。更從而掌握慣於隱藏心內感情的石青璇對你是情根深種,所以在龍泉忍不住提醒你,因怕你是個不解她心意的大傻瓜,豈知卻惹來自己的難以自拔。人家這麼說,夠坦白嗎?」   徐子陵一震往她瞧去,失聲道:「妃暄!」   師妃暄止步立定,目光投往洛陽城,雪粉不住落在兩人身上,天地被雪徹底淨化,遠近疏林變成模糊的輪廓。   師妃暄柔聲道:「就是在這城市一座大橋上,妃暄首遇子陵,那時我心中生出微妙的感覺,我並不明白那與男女之情有任何關係,只感到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會不住在我心湖浮現沒法忘記的人。後來你到淨念禪院來找我,我站在禪院後山高崖遙觀洛陽,當時想的正是在那裡初識子陵的情景。」   徐子陵劇震一下,雙目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師妃暄竟向他吐露真情。   師妃暄容色靜若止水,淡淡道:「所以妃暄在龍泉始會破例介入你和石青璇間的事上,豈知因退反進,惹來焚身之禍,實非所料能及。不過妃暄沒有絲毫後悔,因為對妃暄來說,龍泉的經驗等若一趟輪迴歷劫的經驗,是妃暄生命裡最重要的片段,感受到全心全意愛上徐子陵的滋味,生的經驗再無欠缺。若非有此愛的禪悟,妃暄可能永無機會上窺劍心通明的境界。現在妃暄再不須苦苦克制,一切任乎自然,所以厚著面皮,探問你的私隱。」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感慨萬千的徐徐道:「妃暄肯向我吐露心聲,我徐子陵將永遠心存感激。生命同時包含永恆和短暫這兩個極端而矛盾的特性,像眼前此刻,就有種永恆不滅的味兒,但我們又曉得這一切均會很快成為過去,所以對妃暄坦承曾愛上我,我已大感此生無憾,若還貪心強求,只會辜負妃暄對我的期望。」   師妃暄搖頭道:「我不是曾愛上你,而是直至此刻仍感到我們在深深熱戀著,那是一種永恆深刻純粹精神的愛戀滋味,永遠伴隨著我。妃暄雖不能像世俗般嫁與你為妻,但在精神上並沒有分別。徐子陵啊!你可知自己是唯一能傷害我的人,妃暄曾為你感到傷痛,幸好這一切已成過去,現在只希望你能像妃暄般把龍泉的愛戀視作前世的輪迴,好好的對待石青璇,讓她得到女兒家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徐子陵仰望雪花紛飛的夜空,道:「蒼天待我徐子陵真的不薄,此刻就像在一個最深最甜的美夢至深之處,本身具備圓滿自足的境界,不作地想。妃暄放心吧!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意,不會令你失望。」   師妃暄「噗哧」嬌笑,向他展露風情萬種的一面,欣然道:「閒聊完畢,輪到我們談正事哩!」   徐子陵洒然道:「正事?哈!我竟全忘記呢!該由那處開始?」   師妃暄往他靠過來,把尊貴的玉手送入他的掌握裡,一切出乎自然的拉著他朝禪院的方向走回去,螓首輕垂有點兒不勝嬌羞的道:「會議由師尊主持,人家只負責帶你到她身前去,徐子陵勿要說話,讓我們靜靜走完這段路好嗎?」   徐子陵感受到她的仙手在手裡脈動抖顫,至乎感受到她全身的血脈,無有遺漏。他們之間深刻真摯的愛正從兩手相牽間來回激盪,那還說得出半句話,乖乖隨她起步,踏著厚厚的積雪,在白茫茫的風雪中攜手邁進。 第九章 新的起點   淨念禪院知客室內。   一身尼服的梵清惠看罷宋缺的密函,納入懷裡,神色平靜的目光掃過坐在右邊的愛徒師妃暄,再落在左方的徐子陵處,油然道:「閥主在信內提出一句很有深意的話,是我們的世界正不斷找尋新的起點。當李世民登上帝位,高門大閥總攬政治和經濟的局面勢被徹底粉碎。李世民雖出身最有權勢的門閥,卻是因為破除門閥權勢而始能得位。故門閥制度雖因他攀上顛峰,亦因他損毀破落,影響所及,魏晉南北朝至乎舊隋的最重要政治因素再不復存,新朝將有全新的氣象。」   師妃暄問道:「宋閥主既有此看法,他本身有甚麼打算?」   梵清惠欣慰的微笑道:「宋兄是從不受名位權勢羈絆的智者,他會待天下統一安定後,解散宋家震懾南方的勢力。」   徐子陵心中一震,更添對宋缺景仰之情。宋缺的做法確不負梵清惠智者的美譽。一天有宋缺在,又或寇仲、徐子陵仍在生,宋家的權勢是絕不會出問題的。可是政治是無情的,大一統後的新朝不會容許有其他任何龐大武裝力量的存在,所以當宋缺、寇仲等一一作古之後,僅存的宋閥倘仍保存雄據一方的妄念,將會大禍臨頭,宋缺此著,確是目光遠大,把未來對宋家子孫的災禍化解於無形。   梵清惠道:「我特別說出此事,是希望子陵深悉此中利害。子陵在李世民登上帝位前,先一步告知他宋兄此一心意,會生出更大的效用。」   徐子陵明白過來,宋缺在仍可有力扭轉乾坤、左右天下大局的時刻,決定這個有關宋閥命運的做法,比甚麼說話更有力地表示他對李世民統一天下的支持,使李世民去卻耿在胸臆的心事。因李世民的得天下是因宋缺和寇仲大力相助,他對宋家自是感激,卻也深存忌憚,宋家若由此坐大,會在他施政上生出嚴重的梗阻。   新的朝代,自該有新的制度。宋缺這句話,正式宣佈門閥制度的死亡。   梵清惠再淡淡道:「宋兄很多想法均是從刀道的刻苦修行中領悟出來,此著亦若如他天刀般大有一往無還的架勢,只有如此才有機會永久的化干戈為玉帛,也去了我一件心事。」   徐子陵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不論是宋缺或梵清惠,其思考方式均是從整個大時代和全局著眼,故能見人之所不能見,像他和寇仲便從沒有考慮過李世民得天下後宋家勢力會影響新朝的問題。   梵清惠又道:「宋兄在信中另有一個提議,若李世民成功登位,希望他萬勿改變國號,仍須沿用唐號,如此對安定民心,可起關鍵作用。」   師妃暄現出罕見的嬌癡神態,秀眉輕蹙道:「師尊啊!閥圭在信中沒提起其他事?」   梵清惠微笑道:「暄兒想知道?」   師妃暄美睜往徐子陵飄來,問道:「子陵想知道嗎?」   徐子陵突然生出與師妃暄似是小夫妻打情罵俏的醉人感覺,她此刻只像向恩師撒嬌的小女孩,雖然事實上他並沒有任何意圖去知曉梵清惠和宋缺間的私隱,卻不得不表示與師妃暄有同一心意,只好勉強點頭。   師妃暄嫣然一笑,白他一眼,大有「算你識相支持」的意思,轉向乃師梵清惠道:「如今是二對一,師尊說吧!」   徐子陵湧起奇異的感覺,他對梵清惠的第一個印像是她沒有擺任何齋主的架子,平易近人,到此刻他更感受到她們師徒間的親暱關係。   梵清惠不但不以為忤,且微笑道:「暄兒既想知道,為師告訴你又如何?宋缺邀為師到嶺南與他見面。」   師妃暄平靜的道:「師尊意下如何?」   梵清惠淡淡道:「在返靜齋前,為師會到嶺南一行。」   轉向徐子陵道:「子陵對長安之戰有多少把握?」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的唯一優勢是藉楊公寶庫發動突擊,所以必須一戰功成,否則永無另一個機會。問題是長安目下的形勢異常複雜,李淵得其他兩閥高手的助力,實力倍增,若正面硬撼,只他的禁衛軍便非我們所能消受,且長安宮城等若內長安城,攻打宮城跟正式攻打長安城沒大大分別,所以實不敢具何自信。更何況對付禁衛軍及長林軍外,我們發動時,畢玄和傅采林均大有可能身在長安,會更添變數。」   梵清惠輕歎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於今寧道兄和宋兄兩敗俱傷,無法於此關鍵時刻出力,重責將落在你們新一代的肩膊上,所以宋兄始有世界正不斷找尋新起點的感慨。子陵勿要忘記你們最大的優勢,除楊公寶庫外,尚有少帥、秦王和子陵等你幾個人的影響力,可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千萬勿輕忽視之。」   徐子陵聽得心領神會,領首受教。   師妃暄輕輕道:「暄兒最擔心的還是石之軒。」   徐子陵心頭暗震,由於自己與石之軒因石青璇的存在而有著曖昧微妙的關係,使他對石之軒提防之心還沒師妃暄般強烈。而事實上不論才智、武功、識見、陰謀手段的運用,天下能全面勝過石之軒的人根本不會存在。如非有石青璇這破綻,在與石之軒的鬥爭上自己和寇仲早敗下陣來。假設石之軒際此緊要關頭,全力對付他們,他們肯定一敗塗地。   梵清惠問他道:「子陵在這方面有甚麼看法?」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沉聲道:「我們到長安後,第一件要辦妥的事,就是先要清除石之軒這障礙,否則一切休提。」   寇仲跨進燈火通明的內堂,雷九指、侯希白和陰顯鶴三人圍坐堂心圓桌,似乎正在爭執。隨在他身後的跋鋒寒留在入門處,斜挨門廊,兩手環抱,饒有與趣地瞧著堂內四人。   寇仲來到侯希白和陰顯鶴後方,探手搭上兩人肩頭,訝道:「你們吵甚麼?」   雷九指歎道:「我和小侯費盡唇舌,也不能說服他留在這裡。」   侯希白苦笑道:「你與失散十多年的妹子重逢到現在有多少天?怎可貿然到長安冒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不要令小鶴兒擔心。」   雷九指愈說愈氣道:「問他非去長安不可的原因,他卻死不肯說。」   寇仲移到三人對面坐下,上下打量陰顯鶴好半晌,哈哈笑道:「我猜到陰兄非到長安不可的原因哩!」   陰顯鶴立即老臉一紅。   寇仲拍桌喝道:「我真的猜中哩!」   遠在堂門處的跋鋒寒歎道:「陰兄中了寇仲的奸計啦。」   雷九指和侯希白恍然而悟,寇仲第一句純是唬哄陰顯鶴,而因他臉紅的反應,推測出真正的原因。   侯希白明白過來,啞然失笑道:「有個這麼好的理由,陰兄何不早說?還要令我和雷大哥煩足半晚。」   雷九指向寇仲豎起拇指讚道:「還是你行。因為紀倩要回長安去,所以陰兄忍不得兩地相思之苦。」   陰顯鶴頹然道:「我正是怕你們這樣調笑我。」   足音響起,小鶴兒像一頭快樂的小鳥般直飛進來,經過跋鋒寒時還向他扮個可愛的鬼臉,氣喘喘的來到寇仲旁坐下,道:「我要隨寇大哥到長安去。」   陰顯鶴劇震色變道:「你不准去!」   小鶴兒立即雙目通紅,含淚瞧著陰顯鶴道:「玄恕公子要為父報仇,我怎可以不出力?不要小覷我,我很懂得如何打聽情報的。」   「噗!」   眾人往大門瞧去,王玄恕淚流滿臉的跪在內堂進口處,悲切道:「少師請准玄恕隨行往長安。」   寇仲瞧瞧小鶴兒,又望望王玄恕,皺眉道:「玄恕快起來!」   王玄恕嗚咽道:「請少帥先答應玄恕。」   寇仲抓頭道:「我忽然感到很不妥當,究竟是因何而起?」   跋鋒寒悠然走過來,道:「少帥感到不妥當,是有道理的。今趟長安之戰,其凶險處不下於千軍萬馬對決沙場,只是把場地搬進城內去,同時包括巷戰和攻打宮城的激戰。打仗就有打仗的規矩,絕不能含糊,否則我們將輸掉這場決定性的大戰。」   說到最後一句,在小鶴兒另一邊坐下。   寇仲拍桌道:「鋒寒說話例不虛發,果是句句金石良言。」   小鶴兒淚花滾動的往跋鋒寒瞧去,問道:「甚麼是打仗的規矩?」   跋鋒寒淡淡道:「首先是上令下行,我們有天下最擅攻的寇仲,最擅守的李世民,肯定可擬出最完美的攻防戰略,可是若上有命令,而下面的人各有自己主張,甚麼戰略頓成徒然。所以一切行動及每個人的任務,均須由少帥分派,你可提出意見,卻必須由少帥作最後決定,不得異議,否則如何能發揮我們最大的戰力?」   轉向王玄恕喝道:「玄恕公子還不起來?」   王玄恕劇震一下,垂首起立,慚愧的道:「玄恕知罪!」   寇仲道:「玄恕放心,我定會讓你有出力的機會,但不必斤斤計較是否能親自手刃楊文干或楊虛彥,整體的勝利才是最重要。否則我們縱能脫身或取得一時的勝利,天下仍勢成南北或關中關外對峙的局面,百姓還不知要受多少苦痛!個人的恩怨在這種情況下理該放在次要的位置。」   雷九指點頭道:「理該如此!」   寇仲往陰顯鶴瞧去,道:「我們採取分批往長安的步驟,我、老跋和小侯先行,弄清楚形勢,然後輪到陰兄和紀倩姑娘到長安,玄恕該是最後一批入城的人,小鶴兒須留在這裡,乖乖的待我們控制整個長安後,再接你去與陰兄和玄恕聚首。」   小鶴兒欲言又止,終不敢再有異議。   眾人鬆一口氣時,宋魯來了。   寇仲知他有密事要和他商討,遣走王玄恕和小鶴兒,恭請宋魯坐下。   宋魯沉聲道:「二哥已曉得此事。」   眾人同時心中暗震,宋智是宋閥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更是宋家內主戰派的代表,他的同意與否關係極大。目光全集中往宋魯身上。   徐子陵和師妃暄來到裡院山腳下,依依惜別。   師妃暄柔聲道:「子陵曉得東大寺在那裡嗎?」   徐子陵點頭道:「就在玉鶴廣旁,我是在那裡首次見李淵的。」   師妃暄道:「了空大師會在那落腳,盡力助你們完成大事,只要你找到主持荒山大師,便可見到他。他的禪功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應可對石之軒有很大的威脅。」   徐子陵一呆道:「妃暄不打算到長安去嗎?」   師妃暄俏皮的道:「誰說過人家不去呢?不過妃暄要辦妥一些事,始能起行,屆時自然有方法見你徐子陵。」   徐子陵瀟灑一笑,往後飛退,揚聲道:「妃暄不用送哩!長安城見!」   師妃暄瞧著他消失在風雪深處,掉頭返回禪院。   宋魯道:「沒有人曉得大哥和他說過甚麼話。只知大哥把他召回去後,兩人在磨刀堂內談了個把時辰,接著二哥重返戰線,與林士宏繼續作戰。」   寇仲鬆一口氣道:「看來智叔該沒有問題。」   宋魯點頭道:「應是如此。消息是玉致以飛鴿傳書送來,還提到大哥有令,要我從宋家子弟和俚僚將士中精選一千五百人,與少帥軍的精銳合組成長安之戰的部隊,這一千五百人首先要在忠誠上全無問題,其次必須是能以一擋百的好手。大哥還有提示,我們這三千精銳潛往關中,不可帶武器,以免暴露身份。」   雷九指欣然道:「這個包在我身上,我會為他們假造文件身份,以掩人耳目。」   宋魯笑道:「何用大費周章,大哥已通知解暉,我們的人可獲他發給的正式身份文件,扮作是巴蜀的商旅,如此更萬無一失。」   寇仲喜道:「此中的細節,請魯叔和雷大哥仔細研究,否則忽然間數千商旅從經漢中往關內的蜀道湧入去,教人看到仍是不妥。幸好人人武功高強,可攀山越嶺,神不知鬼不覺的偷進去。」   接著長身而起,道:「明天起程的、現在回去好好休息,希望長安之戰是中土最後一場決定性的戰爭。」   又移往宋魯身後,俯身低聲道:「致致有否在信內提到小弟?」   宋魯啞然失笑道:「差點忘了哩!她向你問好,這是破題兒第一遭。」   寇仲歡喜得哈哈大笑,心滿意足的與跋鋒寒和侯希白去了。   徐子陵朝洛陽的方向飛馳。   他曾多次在夜色掩護下潛赴洛陽,這趟的感覺卻與別不同,再不會有矛盾和猶豫,目標清晰明確,心底紮實。   洛陽的燈火在風雪漫天的前方愈趨明亮,一隊人馬出現在前方丘坡上。   徐子陵毫不遲疑的直迎過去。   近三十騎發現他的蹤影,奔下山坡馳至。   帶頭的是李靖,喜道:「子陵來哩!」   雙方在坡腳雪原會合,李靖與手下們甩蹬下馬,在李靖指示下,四名親兵為徐子陵換上唐軍軍服。   徐子陵問道:「情況如何?」   李靖道:「果如所料,皇上下詔召秦王返長安述職。」   徐子陵道:「有沒有限制秦王回長安時帶領的兵將人數。」   李靖道:「不但沒有限制人數,還特別指示天策府的主要將領須隨隊返回長安,好讓皇上當面論功行賞,李世績也在名單上。」   徐子陵歎道:「這是要一網打盡。」   親兵牽來戰馬,眾人飛身登馬,朝洛陽馳去。 第十章 長安城圖   徐子陵隨李靖進入洛陽宮城,直抵皇宮內苑,李世民早在書齋等待,見徐子陵到,大喜迎入坐下,其手下包括李靖在內,均退出書齋去。   兩人目光相觸,均生出肝膽相照的親切感覺。   李世民道:「我剛接到父皇詔書,著我返回長安,你們方面的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我們最少要兩、三個月的時間,才可完成潛入長安的部署,世民兄須拖延一段時日。」   李世民皺眉道:「時間無多,對我們頗不利,尚有不到一個月,便是回暖溶雪時。」   徐子陵沉吟道:「令尊因令兄成功蕩平劉黑闥,故絕不會再容許世民兄帶兵出征,而一天令兄未解決世民兄的問題,兼之塞外聯軍隨時南下,令尊肯定不敢向少帥軍用兵,所以只要少師軍按兵不動,會形成南北對峙的僵局。」   李世民點頭道:「只要你們擺出姿態全力攻伐林士宏和蕭銑,長安沒有人會生疑,且春季多雨,不利行軍,到夏季發動北攻,合情合理。」   徐子陵道:「世民兄可拖延多久?」   李世民苦笑道:「一個半月是極限,那包括回程的時間在內。這個半月的時間會非常難捱。」   徐子陵道:「在這個半月內,世民兄必須忍辱負重,必要時我們可請解暉和四族公然宣佈投向我們,那時令尊將更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關中將直接受威脅,殺你徒亂軍心。故只會不斷削減你的職權,清除世民兄左右的謀臣猛將。」   李世民道:「那已是令人非常頭痛的事。而巴蜀投向少帥軍,心理的影響比實質的影響大,因為若有預防,經漢中往關中的蜀道大不利行軍,只要在扼要處設置重兵,來犯者勢難越雷池半步。」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得世民兄提醒,巴蜀這著稱,確要好好利用,首先解暉得表明嚴守中立,以安長安上下的心,然後我們佯作聲勢,緊拖著關外你們的部隊,在這種情況下,只要巴蜀宣佈投向少帥軍,令尊唯一對付的辦法,是抽調長安的駐軍往守南線,可大大減輕我們的壓力。」   李世民動容道:「子陵此計不用費一兵半卒,非常巧妙。但我還有一個憂慮,就是以頡利和突利為首的塞外聯軍,據我們的消息,塞外聯軍的兵力仍在集結中,估計最終可達二十萬至二十五萬之眾,如此實力,在中土包括我李唐和少帥軍在內,根本沒人有正面與之交鋒的實力。」   徐子陵想起塞外軍旅的精銳強悍,來去如風,倒抽一口涼氣,如讓這麼一支部隊殺進中原來,造成的破壞不堪想像,道:「對此我們或可樂觀些兒,關鍵處仍在趙德言,一天世民兄未死,他會勸頡利耐心等待。而依眼前的情況看來,殺世民兄已變成水到渠成的事,頡利應不曾欠缺這點耐性的。」   李世民以過來人的身份搖頭道:「塞外聯軍的集結雖由頡利和突利催生而成,但也會反過來控制和支配他們,令他們不得不以全體的利益、士氣、意願為重。即使他們沒法置我於死地,入侵之事亦勢在必發,沒有人可改變這種形勢。所以即使我能僥倖坐上帝位,這場與外族聯軍廝拚的硬仗仍是無可避免的,我們須及早預備,否則天下的紛亂將繼續下去。」   徐子陵皺眉道:「照世民兄估計,頡利的等候期極限該有多久?」   李世民道:「將不出半年之期,由集結、訓練、物資屯積到部署沿線的支持相補給,約要三至四個月的時間,此期間頡利會由梁師都之流出面,先攻陷邊疆幾座關鍵性的城池,為他們的聯軍開路。今趟他們會吸取過往的教訓,不再會逐個城池的去攻擊,既費時又消耗人力和糧草,而會從太原直撲長安,把力量集中攻打長安城。只要長安失陷,整個關中的防禦力勢被動搖,那時他們可從容四出攻城掠地,鞏固戰爭的成果。」   徐子陵感到整條脊骨冷颼颼的,道:「若你們如今仍與我們勢不兩立,頡利確大有可能成功。因你們必須布重兵於洛陽、虎牢和襄陽三大要塞,顧此失彼下,對方又有趙德言這位攻城的專家,長安區區數萬之眾,實難擋二十五萬精銳的外族聯軍晝夜不停的猛攻。幸好現實非是如此。假若世民兄能在他們兵臨城下前掌握大權,加上各地大軍四面八方來援,說不定會一舉粉碎頡利以後入侵中原的野心,那時世民兄可按部就班推動你不服者伐之,服者愛之,兼愛如一的對付外族政策。」   李世民點頭道:「這正是妃暄與我談話的核心,她指出這是我們最後一個機會,如錯過了華夏將陷萬劫不復之局。」   徐子陵想起師妃暄,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微妙感覺。早前與師妃暄說話,因心神全被她的仙姿吸引,有點糊里糊塗。此刻離她較遠,本是模糊的景象忽然清晰起來。   師妃暄對他是真的動了仙心,且敢於直言不諱。讓他們的精神之戀能真實的延續下去,直至永恆的極盡,假設永恆也不濟至仍有盡頭的話。   這將永遠是他和師妃暄間的秘密,即使親近如石青璇或寇仲,他也永不會向他們透露真相。他對石青璇的愛並無因此有半分減少,正如無損於他和寇仲間的兄弟之情。他會更全心全意,渾無掛礙的投入與石青璇靈慾一致的熱戀去。生命至此,夫復何求?   微笑道:「那時她仍未曉得我會去說服寇仲,世民兄其時肯定認為這是沒可能的事。」   李世民往他瞧來,雙目散發著銳利的光芒,淡淡道:「那時我當然認為沒有人能說服寇仲,何況在宋缺寧道奇兩敗俱傷之後。可是妃暄卻認定她不會看錯你,不會看錯寇仲。我當時生出很奇怪的感覺,她對子陵彷似有種近乎盲目的信任,雖然現在事實證明她的目光絲毫無誤。」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意,啞然失笑道:「小弟是首次感到秦王在妒忌,不過這妒忌實在沒有道理的。因為她對你的信任肯定比對我們更盲目,至少從沒動搖過,而對我們尚要出動寧道奇,對嗎?」   李世民一手搭上徐子陵肩頭,歎道:「我將要失去兩位兄弟,卻多回你和寇仲,是我的福氣,所以我不用向你隱藏心中的妒忌。因為大家是兄弟,且是同病相憐好兄弟,不如我們喝兩杯,橫豎暫時無仗可打。」   徐子陵不解道:「甚麼同病相憐?」   李世民道:「妃暄就像天上的明月,只可趁她經過夜空之際隔遠多看兩眼,卻永遠只屬於她自己,對她生出愛慕的男子們,只能把心意埋在心底裡。日後不論我們如何成就千古不朽的大業,這生命中的遺憾將永遠伴隨,想想他教人黯然神傷。」   徐子陵終明白他意之所指,更明白自己非是和他患上同一症候,當然不便揭破,且同意似的含糊地陪他歎一口氣,岔開道:「我要立即趕赴巴蜀,與寇仲先一步潛入長安,希望可解決石之軒的問題。」   李世民呆看他片晌,頹然道:「子陵可否多陪我片刻,我忽然感到很痛苦,子陵再待一會。」   說罷走到門外,召來李靖,低聲吩咐後回到書齋,在徐子陵旁坐下,歎口氣。   徐子陵還以為他仍為永遠得不到師妃暄的遺憾失落,鼓勵道:「世民兄若能令天下統一和平,是對妃暄奉上最好的一份盛禮。」   李世民搖頭道:「自父皇入長安登基,這些年來我已習慣把心事隱藏,不讓任何人看破我心內真正的感受。可是剛才和子陵說話,我竟感到可直話直說,非常痛快,但也勾起兒時的記憶;我和建成太子、齊王均是一母所出,少時關係密切,就像現在和子陵般甚麼也可放肆無忌,想不到今天卻要爾虞我詐,斗生斗死,豈無感慨?」   徐子陵明白過來,苦笑道:「俗語不是有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嗎?有些事不宜多想,只可盡力去做。」   足音響起,李靖進來把一個方形錦盒奉上。   李靖退下後,李世民在膝上打開錦盒,取出摺整齊的一份卷宗似的東西,把錦盒放在一旁几上,長身而起道:「子陵請過目。」   徐子陵好奇心起,隨他移到書桌旁,瞧著他把卷宗打開,赫然是長安城的全圖,精緻至極,鉅細無遺,以硃砂細筆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字,註明具軍事用途各種建築物的駐軍和防禦情況。   此正為宋缺交付給寇仲的三大要務之一,現在展現在徐子陵眼下。   徐子陵大訝道:「原來世民兄早有準備。」   李世民從容笑道:「子陵勿要誤會,在製造這張城圖時,我從沒想過會用來對付自己的家族。事實上這是我的慣性,所有重要的城池均著人精繪詳圖,否則如何能清楚自己所攻所守城池的強弱。」   徐子陵歎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宋缺曉得可經由楊公寶庫在長安城內發動巷戰,第一件事是要寇仲潛入長安,繪成這麼一張長安城圖。」   李世民點頭道:「坦白說,論爭霸天下,若對手只是寇仲,而我又能兵權在握,我有十足信心可和他平分秋色,只看誰的運氣好些兒。可是若有宋缺與他聯手,我是沒半分毫把握的,幸好如今再不用為此擔心。」   徐子陵道:「現在長安城的情況是否已有改變呢?」   李世民肯定的道:「改變談何容易?這是長安城有效的防禦佈置,部分細節可作改變,整體佈局必仍如此。我們是沿用和加強楊廣的原有部署佈置,由於楊廣當年針對變生肘腋的心態,所以長安城是天下所有都城堅城中最有條件打巷戰的城池。我還曾有個構想,就是當長安被圍攻時,我們可故意開放城門,任敵人長驅直入,然後利用城內的防禦,把入城的敵人一舉殲滅,由此可見長安城防禦力能耐。」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這麼說,我們的人從楊公寶庫殺出,動輒會遭全軍覆滅的大禍。」   李世民點頭道:「徒憑武力,此是必然的結果。但真正決定長安控制權的因素,要看長安城的守軍和禁衛軍有多少人是站在我們的一方,最具關鍵性在於誰能控制玄武門的禁衛軍總部,那是唯一能同時箝制皇宮和外城的要塞。」   徐子陵道:「世民兄和禁衛軍諸將領有沒有交情?」   李世民苦笑道:「禁衛軍四大統領,均直屬父皇,不賣任何人的賬,更頭痛的是他們大多本屬皇兄和皇弟的系統,經他們大力推薦與諸妃附和而登上這些要位,有起事來,絕不會站在我們的一方。」   徐子陵道:「那只餘強攻一途。」   李世民道:「看來確是如此。」   接著把城圖摺好,送到徐子陵手上,道:「子陵請把此圖交給少帥,他察圖考慮戰術當比我更無顧忌和實際有效。坦白告訴你我在戰場上從未遇過比寇仲更精於用兵、更大膽和創奇無限的人,他必能擬出最好的策略。」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先不說李世民對他們絕對的信任,只從李世民肯承認寇仲乃戰場上無敵統帥這優於他的長處,可見李世民具有知彼知己的目光和知人善用的優容度量,而這正是李世民能當好皇帝的首要條件。   徐子陵把這最珍貴能決定天下誰屬和萬民幸福的城圖貼身藏好,忍不住問道:「世民兄對長安之戰究竟有多少勝算?」   李世民沉吟片晌,苦笑道:「若照現在的情況看,我沒有絲毫把握,但我的信心大半建立在我們的合作上。你和寇仲自出道以來,總能在沒有可能的情況下創造出近乎奇跡的可能性。和氏璧如是,楊公寶庫如是,赫連堡之戰和龍泉之困也如是。目下我們同心合力,裡應外合,以奇制勝,說不定可創造另一趟的奇跡,誰敢說那是沒有可能的呢?」   接著沉聲道:「你們有何妙法對付石之軒?」   徐子陵道:「只有一個方法,就是以身犯險,引他出來。因為石之軒是我們的頭號心腹大患,若這幾個月在我們部署未成之際任他在暗處冷眼旁觀和自作主張,那我們的成敗不是決定於我們的實力或策略,而是由他的心情好壞決定。」   李世民皺眉道:「你們如何以身犯險?」   徐子陵道:「我們打算再利用司徒福榮的身份,寇仲和我當然再化身為蔡元勇和匡文通,那時只有石之軒曉得我們的真正身份。」   李世民擔憂道:「不怕給石之軒揭破嗎?」   徐子陵道:「所以說是以身犯險,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以石之軒的為人,若摸不清楚我們的用意,該不會就那麼揭破我們。現在石之軒被魔門各系的人聯手排斥,楊虛彥更背叛他,使他的立場變得非常曖昧,此情況大利於我們。」   李世民點頭道:「你們的計策一向膽大包天,走奇走險,真正的司徒福榮可包在我身上,我的人一直牢牢監察著他的動靜,保證他不會干擾你們的大計。」   徐子陵欣然道:「世民兄確是仔細周詳,我們可省去很多工夫。」   李世民道:「回想起來,頗有點鬼使神差的感覺;當日得知你們扮司徒福榮到長安對付香家,不知如何我竟生出全力為你們隱瞞之心,派人找到身在塞外的司徒福榮和一眾從屬,警告他若不得我的指示,不准返回中土。現在為安全計,我會把他們軟禁,直至他的身份再無可供利用的價值。」   頓了頓又道:「我還有個擔心,自楊文干造反矢敗後,父皇命劉政道於長安城西建宏義宮,上個月終於落成,我怕返長安後,父皇會迫我遷往此座新宮。」   徐子陵心中一震,李世民一向居住的天策府是皇宮內廷,位於中宮太極宮西,任何人攻打天策府,等若進攻皇宮,可是若遷往獨立城西的新宮,整個形勢會改變,攻打者不用因李淵在旁而投鼠忌器,對李世民更為不利,那還如何可拖延時間?   徐子陵道:「世民兄可堅拒不遷嗎?」   李世民歎道:「若父皇以獎勵我的軍功為名,藉此特降殊禮,我可拒絕嗎?」   徐子陵道:「所以世民兄回長安後的日子將是步步驚心,非常艱苦驚險,我們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靈活應變。」   李世民搭上他肩頭,笑道:「只好如此,和你談話後,我的心情好多哩!能與你們並肩作戰,實是生命中最大的樂趣。以前偷東溟夫人賬簿時早有此感覺,應付楊文干之亂也是苦中帶樂,今趟大家再無心病,就讓我們攜手交心,共創美好的將來。成大事者,那能斤斤計較個人的喜惡苦樂,子陵放心回去告訴寇仲,我們在長安城見。」 第十一章 天作之合   徐子陵告別李世民,離開洛陽三天後,在淮水約定地點登船與寇仲等相見,由徐子陵詳述與李世民見面的情況。   燭光映照下,徐子陵取出長安城圖,攤平在艙廳的圓桌上,寇仲三人同時動容。   侯希白俯首細察,讚道:「李世民手下確人材濟濟,這是出自第一流圖匠的妙手,精準至一成不差。咦!書寫者該是房玄齡和杜如晦,你們看有兩種不同的字跡,我認得他們的字跡。」   房玄齡和杜如晦乃李世民天策府中聲名最著的謀臣,由他們兩人落筆寫成,合情合理。   跋鋒寒道:「這麼說,此圖該只李世民和有限幾個親信曉得,否則不會勞動像房杜如此身份地位的人耗時費力去作此苦差事。」   寇仲皺眉道:「李小子不是說過長安外城和皇宮的防衛是依時輪替,其中情況只有禁衛統領曉得嗎?」   徐子陵微笑道:「換湯不換藥。不住變替的只是負責的將領和輪值的時間,而萬變不離其宗,固定的關防要塞門鎮是不會改變的。」   跋鋒寒探指點在皇宮北大門玄武門的禁衛軍總部道:「李世民說得對,玄武門是長安城最重要的軍事要塞,現時更成進入太極宮的兩個入口之一,一天玄武門未落入我們手上,長安的控制權仍在敵人處。」   侯希白道:「長安街道的佈局有如一個大棋盤,街道只有東西向和南北向,前者有十四條大街,後者十一。最重要的當然是朱雀大街,起端於外廓城的明德門,貫通皇城朱雀門直抵宮城的承天門,位於皇城的一段又稱天街,接連分隔宮城和皇城的橫貫廣場,若我們兵力足夠,只要能控制玄武門和整條朱雀大街,長安有一半落入我們口袋裡。」   徐子陵苦笑道:「若要控制整條朱雀大道,我們至少要三萬人才成。」   寇仲搖頭道:「不!照宋缺估計,須六萬人始有機會贏得此仗。」   侯希白色變道:「楊公寶庫的藏兵極限是三千人,加上李世民的玄甲親兵,頂多是六千之數,以這微薄的力量發動兵變,不是以卵擊石嗎?」   跋鋒寒微笑道:「若沒有李世民站在我們的一方,且是由他配合接應,我們肯定是以卵擊石。幸好李世民在唐室的臣將與人民心目中地位崇高,加上我們寇少帥的威名,將合成強大至超乎我們想像之外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只要我們好好利用此點,在兵變前進行分化之策,必收奇效。」   寇仲把位於城圖右上角總論全城兵力分佈的一段文字念出來道:「宮城內有左右龍武軍、左右神武軍、左右神策軍,統稱宮城六軍;加上皇宮禁苑的左右羽林軍、左右神威軍,總稱左右十軍,合而成禁衛軍。我記得常何管的是左羽林軍,難怪當時他爭這位子爭得那麼激烈,原來是直接守護太極宮的四支部隊之一。十軍每軍二千人,合起來是二萬人,若沒有奇謀妙策,只這十軍就教我們吃不消。唔!這城圖非常管用,我們要好好推敲研究。」   跋鋒寒仍在仔細看圖,皺眉道:「長安城防的嚴密,肯定是中原諸城之最,大城門長期有百人駐守,小城門二十人,以十六衛巡逡全城,晝夜不息,只要我們庫內的伏兵現身,他們會立即警示全城,並以雷霆萬鈞之勢從四方八面殺至,把我們徹底擊垮。」   侯希白指著左下角的補文,道:「這段說的是戒嚴的情況,在必要時施行,由承天門的暮鼓指引,暮鼓響起,各處街鼓和應,八百聲內,行人必須回歸所屬裡坊內,關閉坊門,禁絕夜行,除非持有官發文牒。」   徐子陵道:「這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另一頭痛的事是秦王可能會被迫遷往城西宏義宮,使他遠離皇宮,不但大不利我們行動,更成為敵人在火器相助下明顯的進攻目標。」   寇仲伸個懶腰笑道:「我們天生是辛苦命,每趟均處在敵強我弱,以寡敵眾的劣勢下,他奶奶的熊,以不到六千人對抗三萬人,還不計城外的駐軍。不過這正是趣味所在,如何在這種壓倒性的劣局中求勝,就要看我們兄弟的本領。」   跋鋒寒道:「我們定要將打擊面盡量縮小,否則縱然得勝,大家卻是傷亡殆盡,元氣大傷,那時如何應付頡利的聯軍?」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我們睡他娘的一覺再說,明天午後該可抵飛馬牧場哩!」   聽得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來訪,商秀珣率領大管家商震、四大執事梁治、柳宗道等出迎,當然更少不了與寇徐稔熟的駱方,給足他們面子。   迎進牧場後,商秀珣在書齋接待他們,盡顯她與寇仲和徐子陵與別不同的親密關係,從另一方面看更似表明她和宋師道有進一步的發展。   招呼的是由馥大姐領導包括小娟在內的侍女團,寬敞的書齋鬧哄哄一片,商震等曉得他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均知趣的告退,留待晚宴席上再敘舊情。   當年兩人從花園的另一邊朝這處遙觀讚歎,到此刻坐在齋內,從近處看「五倫之中自有樂趣;六經以外別無文章」的對聯,自有一番人事變遷,世事無常的感慨滋味。   寇仲捧著小娟奉上的香茗,忍不住向坐於主位的商秀珣問道:「宋二哥呢?」   商秀珣沒好氣地橫他一眼,微填道:「你究竟是來找我還是找他呢?」   寇仲呷一口熱茶,動容道:「我從未喝過這香濃恰到好處的佳茗。」又微笑道:「正確點說,該是來找你們才對。」   「你們」兩字他特別加重語氣作強調。   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均目不轉睛注視商秀珣的反應,因這是寇仲試探她與宋師道最新發展的投石問路招數。   商秀珣立時霞生玉頰,先偷看徐子陵一眼,岔開道:「你們怎來閒暇分身到訪,眼下形勢不是非常吃緊嗎?少師該曉得我必須遵從祖上遺訓,不會介入外面的紛爭去。」   寇仲擠眉弄眼的向她打個眼色,商秀珣會意,著馥大姐諸婢退往齋外候令,接著道:「有甚麼事要如此神秘兮兮的?」   侯希白驀地起立,移到掛在東壁的一張書法掛軸前觀賞讚歎道:「宋二哥的字原來寫得這麼好,揮灑自如,於狂放中隱含嚴謹法度,非常難得。字好詩更佳──長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蘆花載滿舟;江上丈人何處去,煙波依舊漢時秋。不論寫景寫情,均是妙筆。」   商秀珣掩不住心中喜意,欣然道:「這書軸掛在這裡好不好?」   寇仲和徐子陵頓然放下心事。商秀珣與宋師道顯然如魚得水,只要令他們有機會相處下去,確是天打雷劈仍分不開他們。   商秀珣再不寂寞。   侯希白尚未回答,寇仲早搶著獻媚道:「沒可能有更好的啦!配得簡直是天作之合。」   商秀珣被他這語帶雙關的話逗得連耳根都紅透,神情動人至極點,看得剛別過頭來的侯希白一時沒法把頭轉回去。這位美人兒狠狠白寇仲一眼道:「你若再胡言亂語,不管你是少帥老帥,一律以我的家法伺候。」   寇仲眉開眼笑道:「美人兒場主請息怒,言歸正傳,我們今趟來是要向我們的頭號紅顏知己報告最新的情況,場主明鑒,事情有變,哈!」   商秀珣得寇仲尊稱其為「頭號紅顏知己」,立即改嗔為笑,旋又聞得事情有變,茫然道:「甚麼事情有變?」   寇仲扮作一本正經的道:「我們與李世民那小子化敵為友,還準備……」   商秀珣俏臉倏地轉白,駭然道:「勿要說笑,我剛拒絕向李淵提供戰馬,你卻來向我說已與唐室修好。」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商場主勿要誤會,小人等只是要把李世民捧上帝座,而非要向李淵投降。」   商秀珣稍鬆一口氣,皺眉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待到寇仲解釋清楚,商秀珣一對美眸眨也不眨的瞪著寇仲好半晌後,點頭道:「這確是對天下最有利的做法,難得寇仲你說收便收,且看來遠比以前快樂多了。唉!秀寧怎辦才好呢?」   眾人明白她最後一句話的意思,若李世民與家族決裂,李秀寧勢處於夾縫中,左右為難,而不論那一方勝出,均會使她心痛欲絕。   馥大姐此時一陣風般奔進來,話道:「宋二公子回來哩!」   她往外出時,神采飛揚的宋師道飄然而至,長笑道:「我懂得挑回來的時間吧!早點遲些均不成。」   商秀珣喜孜孜的道:「他們有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告訴你。」   宋師道一派自然的在與四人相對的商秀珣旁邊太師椅坐下,微笑道:「爹已告訴我此可震驚天下出人意表的變化和轉機,寇仲你做得很好,提得起放得下,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眾人恍然,原來宋師道是趕返嶺南見宋缺,不用說是向宋缺請罪和求取他對與商秀珣婚事的同意。   寇仲那肯錯過機會,正容道:「我們今趟專誠到牧場來拜見場主,除報告近況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哈!是怕宋二哥害羞不敢向場主開口求親,哈!所以由我們代勞,聘禮就是飛馬牧場以後的和平安逸。」   商秀珣終招架不住,紅暈透頰,大嗔道:「見你寇仲的大頭鬼!我沒時間和你胡扯!」說罷挾著一股香風又羞又喜的撇下他們溜到外面去。   剩下五個大男人,你眼望我眼,均有種打自心底湧起來的欣悅。   宋師道歎道:「多謝你們!特別是子陵,到此刻我始深切體會到你勸告背後的真正含意。」   侯希白訝道:「子陵你對宋二哥說過甚麼話?」   徐子陵欣然道:「遲些告訴你,唉!坦白說,我是不會說出來的。有些話在某種情況下,可如流水般湧出來,換過另一種環境,則怎也說不出口,我向宋二哥說的那番話,就是這一類的東西。」   侯希白喜道:「那我更想知道,肯定非常感人。」   寇仲清清咽喉,道:「不要岔遠,我們今趟來本要請二哥出山,但現在我打消這念頭,今晚大家開開心心的吃頓飯,明天我們便走。」   宋師道淡淡道:「若我因一己的快樂而不顧中土未來的和平幸福,你們說秀珣會怎樣看我?不要有任何顧慮,大家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在回程途上,我到小谷弔祭過君婥,為她的碑石刻字,若想知道我刻的是甚麼,你們到小谷拜祭君婥自會曉得。」   當晚黃昏,飛馬牧場大堂內筵開十席,牧場內稍有身份地位的人均出席,包括寇仲和徐子陵當年作下人時的死對頭蘭姑,現在當然對他們逢迎唯恐不及,而寇除對她亦是特別禮敬客氣。   商秀珣顯然心情極佳,毫不避嫌地與宋師道雙雙向各人敬酒。   宴後眾人各自回房休息,寇仲則把徐子陵扯著,道:「我們遠道而來,好應去拜祭魯大師,感激他對我們的栽培,告訴他全賴他老人家設計的地下兵庫,天下始有和平統一的希望。」   徐子陵早有此意,二話不說的隨他朝後院走,沿途的侍衛只對他們恭敬施禮,沒有半句說話。   又是一個繁星滿天的晴夜,只是遠近山頭換上雪白的新裝,園中的樹木結滿冰掛。   四周靜悄無人。   兩人舊地重遊,想起往昔的情景,大生感觸。   後院充盈著芬芳清新的空氣,冷得教人安寧舒適。   後山水瀑的親切熟悉聲音隱隱傳來。   他們並肩沿迂迴曲折的廊道漫步。   寇仲道:「大自然真奇妙,為何水的源頭均是從高山流下?且是終年不竭,這問題恐怕天下無人能解答,水性向下,卻是始於高處。」   徐子陵仰望星空,歎道:「我們不明白的事多著哩!例如甚麼是開始?甚麼是終結?蒼穹是否有盡頭?盡頭外是怎樣的處所?」說著說著,兩人步至竹林後盡處崖沿的方亭。   左方正是通往魯妙子小樓的碎石小道。   寇仲道:「我從未試過像此刻的忘憂無慮,宋二哥與美人兒場主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陵少又有著落,我更不用硬著頭皮去當他勞什子的皇帝,老天爺總算有點良心。」   徐子陵道:「我們應謝天謝地才對。自你這小子要爭甚麼霸後,我們從此沒有安樂的日子,幸好事情終到達最好和最後的階段。」   寇仲道:「你好像比我更有信心的樣子。事實上只一個石之軒,足可教我們一敗塗地。你不是說他再無破綻嗎?有破綻的石之軒已令我們數次險死還生,沒有破綻的石之軒會是怎樣的情況呢?」   徐子陵道:「若非要對付石之軒,何用勞煩宋二哥,我亦不忍心這般做。唉!或者你不會相信,在我心中,石之軒當然是心狠手辣的人,可是他的不擇手段,卻並非因他是天生邪惡之徒,只因他想統一魔門,進而統治天下。假若我這想法是正確的,那他該非不可理喻之輩。當他看清自己沒機會,破壞我們只便宜趙德言或楊虛彥,他大有可能放我們一馬。」   寇仲苦笑道:「我的確很難想像他是這樣一個人,他既能狠下心腸害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當然也可害任何人,包括你和我在內。」   徐子陵沉聲道:「他若真是沒有人性的人,該不會因害死碧秀心致精神失常,當他見過青璇後,說過一句奇怪的話,是要向碧秀心認輸。所以我認為事情尚有轉機。他說畢這句話後,我再感覺不到他的破綻。」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道:「你把此事說出,使我開始感到你的看法有事實支持。若你是石之軒,在現今的情況下可以做甚麼呢?他不但放過婠婠,更沒任何殺自己女兒的意圖。魔門諸系肯定視他為叛徒,連一向崇拜他的安隆亦已背叛他。」   徐子陵道:「若我是他,會萬念俱灰,但石之軒是堅毅不拔的人,不會輕易罷手。」   寇仲道:「自祝玉妍逝去,魔門最大的派系陰癸派陷於分裂,邊不負且被老跋幹掉,席應又喪於你手上,事實上魔門已面臨散亡覆滅的命運,至少是元氣大傷。僅餘者只有依附突厥的趙德言和依附李淵的楊虛彥、尹祖文之輩,就讓我們一次把所有這些問題在長安解決。只要剔去石之軒這障礙,其他的我均有辦法。」   徐子陵目光投往對崖飛瀑,沉聲道:「石之軒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很快會有答案。」   寇仲搭上他肩頭,往碎石小道走去,心中忽然浮現可達志的臉容,極佳的心情立即不翼而飛,只餘無限的愁緒傷情。 第十二章 三臨長安   翌日四人離飛馬牧場,南下長江,經三峽入蜀,宋師道則往梁都去,與雷九指和被召來的任俊會合。   表面上,除南方宋家軍猛攻林士宏的戰爭外,中土處於短暫的休戰狀態,暗底下,為長安之戰的準備功夫,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得到宋缺支持,四人在回程途中,廢寢忘休的擬定全盤計策,其中最重要的一環,是徹底破壞魔門遍罩南方的情報網。   這本是沒有可能辦到的,可是在得到香家那批賬薄後,沒可能的事變成可能,香家各地頭目的身份全體曝光,其中不少人因顧忌寇仲逃往北方的,則由李世民負責擒人,再秘密送往梁都,由宋魯方面嚴刑伺候,從被擒者籐連瓜、瓜連籐的追查下去,緊吃不放,直至香家在關外的勢力被連根拔起。   另一個打擊的目標是向魔門提供火器的海沙幫,其生存之道,是在眾霸爭峙的形勢下左右逢源,現時此一對海沙幫有利的形勢再不復存,在竹花幫的協助下,少帥軍的水師由陳長林親自指揮,對以游秋雁為首曾稱雄一時的海沙幫展開圍剿。   當寇仲等抵達長安之際,香家在關外的情報網徹底崩潰。在一段長時間內,長安在情報供應上,特別是有關南方情況的消息,只能倚賴由李世民設立、龐玉領導的情報網提供。   此事至為關鍵,李世民會令李淵、建成一方誤以為寇仲、徐子陵等仍在南方進行統一戰爭,大利他們潛入長安活動。   另一方面雷九指通過平遙的自家兄弟歐良材營造種種司徒福榮設立新業務錢莊的假像,今趟有李世民派人出頭與平遙商接洽,更是水到渠成,使司徒福榮重返長安一事不會令人生疑。因為做飛錢生意的總錢莊,理所當然該設在長安。   此時海沙幫更是七零八茖,四散逃亡。陳長林在雲玉真的協助下,於九江生擒游秋雁和一眾海沙幫頭領,押返梁都囚禁,拷問有關與梁師都的瓜葛。   杜伏威亦不閒著,兵分兩路,分別駐重軍於九江和竟陵兩郡。前者是兵迫蕭銑,教他不能分兵往援林士宏;後者虛張聲勢,佯作攻打洛陽南方最重要的軍事重鎮襄陽,擺出與李世民勢不兩立的姿態,且可予李世民延遲返長安的藉口。   另一方面,寇仲遣密使往見高開道的頭號大將張金樹和山海關的霸王杜興,著他們勿要投降,因為形勢會出現新的變化,通知他們李建成和李世民均會返回長安。   一切部署妥當,四人從秘道潛入楊公寶庫,燃亮四盞壁燈。跋鋒寒和侯希白尚是首次踏足這由魯妙子設計的地下戰庫,均歎為觀止。   四人在擺滿兵器的其中一個地庫檢視,跋鋒寒取出一張弩弓,讚道:「這是上等的強弩,難得經過這麼多年,仍如新制般,可見在保養上的工夫非常到家。」   侯希白一屁股坐在一個兵器箱上,悠閒的道:「終抵長安哩!在司徒福榮抵達前,我們可做些甚麼事情來散心。」   跋鋒寒笑道:「我會提議殺幾個人來祭旗,餵飽我的偷天劍又或射月弓。」   寇仲悠然自得的蹲在另一個兵器箱上,擺出地痞流氓的無賴樣兒,啞然失笑道:「老跋你不要胡來,我們到這裡不是殺人放火搗亂一番然後溜之夭夭,而是爭取最後的勝利。且要視長安為自己的城池,只是暫時仍由敵人控制。長安受的傷害愈少,我們反擊頡利的力量愈強。這幾天我一直在動我的小腦袋,看如何能打贏一場局部有限的戰爭?那須是決定性的,而非波及全城的激烈巷戰,因那是我們的實力有所不逮的事。」   徐子陵在侯希白坐下,瞧著寇仲道:「首先我們要營造出局部戰的條件,唯一的辦法,是分化建成、元吉的班底,爭取李淵直轄將領大臣的支持。在正常情況下這本是沒可能做到的事,但我們和李世民聯手,則是另一回事。至少此為從未試過出現的新形勢,非像以前李世民一面倒的難有作為。」   跋鋒寒放下弩弓,沉吟道:「要說動任何一個將領大臣,不得不暴露我們與李世民的秘密,此事非常危險,一個不好,我們或仍可生離長安,李世民和他的手下卻休想有人能善終。」   寇仲胸有成竹道:「既有目標,我們自可以安全的手法達致。」   寇仲道:「尚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們,在李淵最親信的大臣中,有位是我們的人,嚴格來說是我未來岳父的人,就是封德彝。」   三人同告動容,因為封德彝不但是李淵的人,更與李建成關係密切。   寇仲道:「陵少和他稔熟些兒,就由陵少去見他,問清楚現今的情況,也告訴他我們最新的形勢,他會告訴我們誰人可被收買,誰人無謂費工夫。」   侯希白點頭道:「只要不是眼盲耳聾,不明天下大勢者,否則就該知李世民是大唐唯一的救星。而李淵的安於逸樂、倒行逆施,李建成的勾結突厥人,李元吉的鹵莽不智,無不是對我們的有利條件,有志者看到我們形勢大好,肯定有人會棄暗投明的。」   跋鋒寒也再沒話說,關鍵處是在寇仲對李世民的支持,若李世民被幹掉,李唐還是要應付寇仲的少帥軍和如狼似虎的突厥狼軍,可是若支持李世民登上帝位,天下立告統一,可以全力與塞外聯軍周旋。   徐子陵道:「我們何不一起去見封德彝?」   寇仲道:「這叫分工合作,你去見封德彝,我去會佳人,哈!做指揮的便有這好處,可分派最寫意的任務給自己。」   侯希白好奇問道:「那位佳人?」   寇仲斜兜徐子陵一眼,油然道:「當然是沉落雁沈美人兒,唉!陵少,我是為你好,不想你們舊情復熾,乾柴烈火下弄出事來。」   徐子陵沒好氣道:「請閉上你的狗口。」   跋鋒寒失笑道:「你們兩兄弟各有著落,我和小侯難道要在這裡呆等嗎?」   侯希白笑道:「不若我們到上林苑消磨時間如何?」   寇仲道:「我是公正無私的,哈!小侯負責到陳甫處典當你最值錢的字畫,安排福榮爺來長安開錢莊的事宜。老跋負責去踩池生春的場子,最好是找到楊文干的藏身處,做些殺人放火前的準備工夫。」   接著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有個人是我們必殺無赦的,就是出賣劉大哥的諸葛德威,若不是他,劉大哥頂多是艱苦些兒,不會把命送掉。」   徐子陵潛入守衛森嚴位於布政坊的封府,憑著超凡的靈覺避過巡犬和封府家將,再從建築學的角度判斷出封德彝起居的宅院,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仍透出燈光的書齋,當他透窗認出封德彝伏案埋首卷牘的背影,也不由感到自己潛蹤匿跡方面的造詣突飛猛進。   曲指叩在窗框,依宋魯告訴的暗號打招呼,以免不必要的誤會。   封德彝劇震一下,別轉頭來,徐子陵靈巧的穿窗而入,施禮道:「徐子陵拜見封老。」   封德彝長吁一口氣道:「是子陵我便放心啦,因不用擔心你洩露行藏,亦只有徐子陵和寇仲才能在長安來去自如。請坐!」   徐子陵在一角坐下,即使有人從窗外望進來,仍不虞見到他。   封德彝在他旁坐下,點頭道:「小心點總是好的,這時候沒有人敢到書齋來驚擾我。」   徐子陵微笑道:「當日封老是否一眼看穿我是誰呢?」   封德彝淡淡道:「子陵終於醒覺。」   接著雙目射出銳利神光,道:「少帥有否同來探路,聽說你們要繪製一幅長安城內的防禦圖,此事頗不容易。」   徐子陵道:「事情有變,我們已得宋閥主點頭同意,決定全力把李世民捧上帝座,讓統一和平能立即實現。」   封德彝猛顫一下,雙目射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沉聲道:「果有此事?」   徐子陵恭敬道:「子陵怎敢誆你老人家?」   封德彝仰望樑柱,道:「你們憑甚麼說服宋缺的?」   徐子陵把事情詳細道出,包括楊公寶庫的秘密、慈航靜齋的介入、宋缺與寧道奇的兩敗俱傷、李世民決心叛出家族,不敢有任何隱瞞。因為在現今的情勢下,能得封德彝的全力支持是至關重要。   封德彝聽罷露出深思的神色,最後歎道:「這確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沒有人比李世民更有做皇帝的資格,不過要達成此事並不容易,即使宋缺親臨,以六千兵試圖控制長安,仍是贏面極少。哈!楊來楊公寶庫尚有真假之別,真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道:「所以我們必須先分化敵人,在這方面愈成功,我們的阻力會愈少。」   封德彝沉吟道:「我明白子陵的意思,不過要收買對方的人,須冒極大風險,動輒令秦王身敗名裂。不過卻非沒有可能,李淵一意孤行處死劉文靜,弄得人心惶惶,怕李淵會快像漢高祖般鳥盡弓藏,誅殺立國功臣,此事容我細想。」   又皺眉道:「你們有否想過從漢中經蜀道大舉入侵,兵臨城下裡應外合的攻陷長安,如此不是更有把握嗎?」   徐子陵坦然道:「這是曾想過卻又推翻的計劃,因為如此一來征服天下的將變成寇仲而非李世民,且長安必元氣大傷,若塞外聯軍聞信立即南下,我們恐反擊乏力。所以希望以一場政變代替慘烈的激戰,定要把雙方的傷亡減至最低,對李世民的政權才會更有利。」   接著又不解道:「李淵是懂軍事的人,難道看不穿頡利的野心嗎?塞外聯軍正大舉集結,中土只要是有血性的人該不會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封德彝苦笑道:「我愈來愈不明白李淵,可能是被接二連三的狂勝沖昏腦袋,他的想法是要在胡人南來之前,解決李建成和李世民間的紛爭。」   徐子陵一呆道:「人道虎毒不食兒,難道李淵真要殺自己的親兒?」   封德彝沉聲道:「那要看李世民是否屈服,假設他肯交出兵權,解散天策府,李淵或肯留他一命,否則必殺之無疑。誅殺劉文靜正顯示李淵在此事上的決心,試問在這情況下,誰敢為李世民說半句好話?」   又啞然失笑道:「直至此刻,天下誰能奈何和徐子陵,我實在不用太擔心,子陵可詳細說出你們的造皇大計,看看我可如何配合。」   徐子陵輕鬆起來,曉得終得到這李淵身旁的大紅人全力支持。   寇仲伏在與皇城只隔一條安化街頒政坊的李世績將軍府的後花園暗黑處,大歎倒霉。   沉落雁並不在府內,照李世民所說,她該於十多天前從開封返抵長安,所以她該是外出未返,以沉落雁的作風,今晚不回家毫不稀奇。   他該否等下去呢?   正猶豫間,心生警兆。   寇仲立即收斂一切能惹起高手感應的因素,往院牆瞧去,一道嬌巧的黑影迅如鬼魅的從牆上現身,瞬即投往院內大樹積雪的橫枝,足尖輕點,於沒半點積雪瀉落的情況,幾個起落,沒進烏燈黑火的沉落雁杳閨去。   寇仲看著一身夜行裝束,頭臉被黑布罩掩蓋的不速之客,心中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時猜不出是那位認識的人?卻又隱隱感到並不難猜,武功高強至此的女子,天下屈指可數。   想到這裡,心底倏地浮起獨孤鳳的芳姿,她正是這種嬌小玲瓏的體態,她顯然是因殺兄之恨到這裡來尋沉落雁晦氣,不過她的情報掌握肯定不到家,竟不知沉落雁非在家內。   忽然獨孤鳳穿窗而出,毫不停留的循舊路離開,一切回復原狀,似從沒發生過任何事。   寇仲大感不妙忙從藏身處閃出,眨眼工夫置身沉落雁香閨內。   他環目掃視,最後目光凝定床上摺疊整齊的錦被處。   舉步走去。   倏地一道金光從被下竄出,往他咽喉射至,快如電閃,彷如高手出招偷襲。   寇仲早有防備,右手一探,把射來的東西捏個正著,化成一條長約半尺的小金蛇,纏上他的手,蠕動掙扎。   寇仲低頭審視仍不住吐訊的小金蛇,暗呼厲害。   此蛇肯定是極毒之物,見血封喉,倘沉落雁拖著疲倦身體回家,滿心以為可上床休息,毫不提防下,大有機會著道兒。她可不像他和徐子陵般不畏劇毒,若就此玉殞香消,事後小蛇溜去無蹤,縱有懷疑,亦很難算到獨孤家身上。   獨孤鳳非是情報有誤,反是掌握精確,曉得沉落雁不在家中。由此寇仲推斷得沉落雁應是正在回家途上,否則若沉落雁徹夜不歸,遭毒蛇咬噬的將是來打掃的無辜婢女。   寇仲送出真勁,小金蛇登時了賬。   寇仲往床沿坐下,前院傳來車馬入門的吵聲。   他隨手一揮,金蛇投往一旁小几上。   寇仲毫不客氣的往大床躺下,閉目靜候。   好一會足音傳來,認出只有沉落雁一人的足音,心中不由一陣感觸。   沉落雁雖放棄戎馬生涯,終是習慣江湖生活,換過別的貴家小姐,即使三更半夜回來,不侍婢成群捱更抵夜地來侍候她才怪。而沉落雁肯定不喜歡這調兒,她的將軍府就像她以前在滎陽的故居,防衛鬆散,致獨狐鳳可如入無人之境的來害她。   「咿呀!」   先是閨房外門被推開,接著沉落雁推門而入,發出一聲輕呼。   寇仲油然從床上坐起來,笑嘻嘻道:「美人兒軍師你好!」   沉落雁撫著胸口,一副驚魂甫定的動人樣兒,目光投往幾上金蛇,橫他一眼,移步燃亮掛在一角的宮燈,就那麼脫掉御寒的棉外袍,顯露出優美迷人的身材,皺眉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不是這麼色迷迷的盯著人家好嗎?你若真要看,我可以給你看個夠。」   寇仲暗吃一驚,沉落雁一向任性,縱使成為李家之婦,仍不改其性。再不敢作劉楨平視,正容道:「我碰巧見到獨孤鳳把這條小金蛇藏到你的被子內,故代為清理。噢!你在幹甚麼?」   沉落雁漫不在乎懶洋洋的在解襟口的鈕子,聳肩道:「你仍是那麼糊塗,回家當然要換衣服嘛,否則怎睡得舒服,快脫掉你的髒靴子,你弄污人家的床呢。」   寇仲嚇得別過身去面向另一邊,歎道:「不要引誘我,男人在這方面都是脆弱的。」   沉落雁嗔罵道:「沒膽鬼!」   悉悉窣窣的脫衣聲在後方響起,寇仲首次怨恨自己的想像力過於豐富,更想不到會遇上這麼香艷的場面,暗忖該由徐子陵執行這任務才對,至少他的定力遠勝自己。 第十三章 分化離間   封德彝聽畢徐子陵的陳述,沉思片刻,道:「你們假扮司徒福榮一行人的事,除關乎石之軒的問題外,其他該沒有問題,因直到此刻仍沒有人起疑心。不過定要設好應變計劃,如被揭破,可迅速逃遁。」   封德彝道:「建成和元吉會分別在這幾天回來,李淵對秦王的拖延,曾大為動氣,不過亦無可如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杜伏威蠢蠢欲動,秦王要對此安排妥當後回來,李淵實難以怪責,但定令他們父子關係將更惡劣,因為早有先例可授。」   徐子陵明白封德彝指的是洛陽之戰後李淵曾連續下詔令迫李世民返回長安一事,當時如非李元吉對抗劉黑闥失利,不得不起用李世民,李世民可能早下場淒慘。   封德彝道:「在內廷裡,支持秦王的只有一個李神通,外廷則有蕭瑀和陳叔達,不過他們因劉文靜被誅,變得噤若寒蟬,幸好這三個人全是忠義之輩,若曉得情況變化,我有把握代秦王說服他們。」   徐子陵搖頭道:「封老實不宜插手,一來李神通等會懷疑你代李淵試探他們,只要我們曉得他們是可爭取的人便足夠。」   封德彝點頭道:「子陵的話有道理,因為我一向被視為擁太子派的人。」   徐子陵問道:「裴寂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封德彝道:「他是李淵近臣中最懂看風駛舵,逢迎李淵的人,擁太子派的人唯他馬首是瞻。劉文靜伏誅後,他的勢力更為坐大,與尹祖文狼狽為奸,有時我也不明白並非愚蠢的李淵,為何竟一面倒的倚重他們。」   徐子陵記起尹祖文為李淵安排的娛樂勾當,心中自然明白,暫不說破,問道:「為何李建成看不到勾結突厥,乃引狼入室之舉,最後是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   封德彝微笑道:「你即使問李世民,他也無法予你答案,此實為李建成一石二鳥之計,若頡利入侵,李建成會乘著大破劉黑闥的聲勢,奏請李淵准他親自督師抵禦,且因突厥實力強橫,唐室自須盡起精銳,李世民手下的玄甲精兵和天策府諸將均會被其徵用,這等若變相的褫奪李世民的兵權,令他變成一介匹夫,任由宰割。」   徐子陵皺眉道:「李建成既有此心,為何仍重用可達志,更邀畢玄到長安來?」   封德彝道:「照李建成向李淵的解釋,是認為突厥人到中原來是志在掠奪財帛子女,所以只要和頡利保持良好的關係,頡利入侵時可用財帛子女予以打發。請畢玄到長安便是在這心態下作出的,建成更深信趙德言可影響頡利,令他收受大禮後退返塞外。」   徐子陵憤然道:「我現在再不懷疑李建成是禍國殃民之徒,李淵竟沒有自己的判斷和主見嗎?」   封德彝苦笑道:「這要看李淵肯相信那一方面說的話,當日劉武周同突厥兵入侵,建成和妃嬪為貶低世民的軍功,曾把突厥人說得一錢不值,所以李淵並不太把突厥人放在心上,以為可軟硬兼施的把他們打發回去。」   徐子陵皺眉道:「李淵不知道李元吉被宋金剛打得大敗而逃嗎?」   封德彝歎道:「李淵身處大後方深宮內,左右小人女子環繞,致耳目失靈。李元吉之敗,建成可說成是世民在補給後援上做手腳,最後責任仍落在世民身上。」   又歎道:「在宮廷鬥爭上,世民拍馬也追不上建成。一來他有魔門全力支持,更因世民長期領兵在外。現時太子妃嬪黨把打擊的目標,全集中在杜如晦和房玄齡兩人身上,製造諸般謠言,說他們唆使世民,令他生出異心,密謀作反,情況非常不樂觀。若我們沒能即時想得良謀對策,他們兩人肯定首先遭殃。」   徐子陵此時對內外宮廷的鬥爭,掌握到一個清晰的輪廓,與封德彝定下聯絡的方法後,悄悄離開。   燈火熄滅。   沉落雁先深手摟他脖子,在他左右兩頰各親一口,低笑道:「我是光著身子的!」   在寇仲瞠目以對下,她爬上榻子,就在寇仲眼前玉體橫陳,還伸個誘人之極的懶腰,那嬌慵乏力的模樣,有多動人就那麼動人。   寇仲見她是穿上睡服的,只是虛言唬嚇,開他的玩笑,跳到咽喉差點令他窒息的心兒才降回原位,苦笑道:「大家是老朋友哩!我更非坐懷不亂的君子,不要耍我好嗎!」   心中不由想起也常是如此作風卻不知去向的婠婠。   躺在他身前的沉落雁斜目兜他一眼,道:「為何不是子陵來見我呢?」   寇仲歎道:「因為他比我更沒定力,生怕會墮進你的溫柔陷阱,永不超生!我寇仲是講義氣的人,為了兄弟,當然兩脅插力的來赴會。」   沉落雁白他一眼,不屑道:「仍是那麼多廢話。」   寇仲乾咳一聲,收攝心神,對抗她強大的誘惑力,道:「你曉得我和李世民的事啦!」   沉落雁道:「若不曉得,那有心情陪你同睡一床,嘻!躺下來談好嗎?」   寇仲大吃一驚道:「還不肯放過我?若讓子陵曉得我們睡在一起,我怎向他解釋?」   沉落雁「噗哧」嬌笑,狠狠盯他一眼,然後閉上美目,柔聲道:「聽你這麼說,好像我嫁的是徐子陵而非李世績,你則只是怕被你的好兄弟捉姦在床。唔!這感覺很美妙。」   寇仲那敢和她胡纏下去,岔開道:「這麼晚啦!美人兒曾到那裡去?」   沉落雁懶洋洋的道:「還不是去見你的初戀情人。」   寇仲一震道:「秀寧公主?」   沉落雁油然道:「你有很多初戀情人嗎?她知我來,邀我入宮去滿足她對你的思念,我故意不提你,她終忍不住問我,嘻!真有趣,看來她並非像表面般那麼有自制力。」   寇仲道:「我投降啦!請美人兒軍師你高抬貴手,開出放過我的條件。」   沉落雁睜目道:「你給我殺一個人和做一件事,或可讓你親我的嘴。」   寇仲可憐兮兮的道:「親嘴可免哩!我最怕親出禍來,現在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暗室,甚麼事不會發生?唉!要宰的是否王伯當那小子?這當然沒有問題,要幹的是甚麼事呢?」   沉落雁道:「給我把那條小金蛇掛在獨孤家西寄園的大門外,看獨孤鳳還敢否對我放肆。」   寇仲拍腿叫絕道:「好計!今趟就封美人兒軍師你為我們的軍師,請你動動腦筋,想辦法讓李小子成為大唐皇帝。」   沉落雁淡淡道:「成敗的關鍵,在乎長安有多少人支持你們,更重要是如何收買敵方陣營的重要人物。我心中倒有一個非常理想的人選,若能把他爭取過來,將勝算大增。」   寇仲抓頭道:「誰?」   沉落雁坐起來,秀眸閃動智慧的靈光,沉聲道:「魏征。」   寇仲拍腿道:「我怎想不到他呢?他是幫李建成打敗劉大哥的大功臣,與你曾共事密公,對李淵殺密公自該非常不滿。」   沉落雁道:「他對李建成殺你劉大哥更是反感。只從此點,該看穿李建成為人本質。」   寇仲同意道:「殺劉大哥實屬不智,該讓劉大哥在長安當個小官兒始為上策,那可兵不血刃降服山東。」   沉落雁道:「策動魏徵交由我辦理,有好消息時再告訴你,你們在甚麼地方落腳?」   寇仲道:「暫時仍由我們來找你為宜。」   沉落雁生氣道:「下趟得教子陵來見我,否則我不說半句話。」   寇仲賠笑道:「這個當然,小弟告退哩!」   徐子陵展開夜行術,躍高竄低的往永安渠楊公寶庫的秘密入口馳去。   此時是三更時份,街上寂靜無人,偶有巡兵足音傳來,際此天寒地凍的時刻,份外有山雨欲來的肅殺氣氛。   徐子陵沿永安渠東岸借樹木掩護飛馳,只要他投進河渠,保證沒有人能綴上他。   忽地心生感應,忙閃往一棵樹後。   一道黑影在對岸乍現倏沒,閃往西市的方向。   徐子陵心中一動,隨手摘下樹枝,投往河心,跟著飛身離岸,足點樹枝,就借那少許浮力,投往對岸,向目標消失的方向追去。   若他沒有看錯,那人該是「四川胖賈」安隆,他的身材正是他的招牌標記。 『卷五八』第一章 青樓感情   換過任何人,這麼稍一耽擱,肯定追失安隆這種造詣深湛和經驗老到的高手。安隆為彌補身型體重的問題,反利用這方面的特點創出一套借助體重的提縱身法,配合他的「天心連環」,故能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內。   徐子陵全力展開身法,體內真氣流轉,每一周天均令他的速度提升少許,幾下呼吸間,速度提高至今他暗吃一驚的巔峰狀態,足尖在西市外牆頭輕點,投往外圍一座兩層建築物的積雪瓦頂,腳下生出黏勁,踏上滑溜溜的冰雪,仍不虞滑腳失足。   此時安隆出現在西市西北角一座屋宇瓦沿,徐子陵忙往下撲伏,躲往屋脊後,果然安隆剛扭頭後望,雖及時避過,亦險至極點。   像安隆這級數的高手,是無時無刻不在保持高度警覺的狀態下,稍有疏忽,便會被他發現。   徐子陵探頭望去,安隆又一個倒翻,消沒在街巷探處。   徐子陵心中生出微妙的感覺,似像預知將來般沒有躍起追去,果然幾下呼吸後,安隆又現身瓦背,滴溜溜打個轉,察視遠近,然後往市東方的一座商舖天井投去。   徐子陵暗呼好險,姜確是老的辣,這種防範跟蹤的手段簡單有效,若徐子陵怕追失他,立即追去,肯定著道兒。   徐子陵再不猶豫,投在空寂無人的西市街道,從地面追去。   寇仲待要把「大禮」掛在西寄園大門環扣處,人聲足音從裡面傳來。   寇仲心中奇怪,難道西寄園內舉行晚宴,直至此刻告終。邊想邊騰身而起,投往對街,一個縱躍,安然伏在屋脊的另一邊,僅露出頭眼,在黑暗中把西寄園大門的情況盡收眼底。   他和徐子陵自出道至今,大半時間的被各方人馬追殺伏擊,久經磨練下,飛簷走壁、潛跡匿蹤的功夫,實遠非一般高手能望其項背。   「咿」一聲,大門敞開,一人牽馬緩步而出,赫然是沉落雁指定他要殺的王伯當。   獨孤鳳靠著他肩並肩的頗為親熱,隅隅細語。   寇仲功聚雙耳,全神竊聽,他本沒抱多大希望,雖說裡坊內的街道寬橫僅為朱雀大街五份一的闊度,但終因隔著近二十丈的距離,自己知自己事,他該沒有偷聽的能力。   豈知王伯當的說話立時在他耳內僅可聽聞般隱隱響起道:「我這條花全蛇行動如風,劇毒無比,最精采是噬人前不會生出任何異響,保證沉落雁會著道,鳳兒可報卻殺兄之恨。」   獨孤鳳狠狠道:「李密授首,現在好該輪到沉落雁那個賤人。」   寇仲明白過來,王伯當因出賣李密,曉得沉落雁絕不肯放過他,故借獨孤家對沉落雁的仇恨,由獨孤鳳下手暗害沉落雁。既可爭取獨孤家對他的好感,更可除去心腹之患,一舉兩得。   王伯當欣然道:「鳳兒可否再考慮我的提議,我對鳳兒確是一片真心,在上的皇天可作明證。」   獨孤風輕搖螓首道:「我還要想想,給人家一點時間好嗎?快天亮哩!」   寇仲嚇了一跳,原來王伯當在追求獨孤鳳,教人意想不到。但細心一想,王伯當此舉非常聰明,不但財色兼收,且可藉獨孤家與李淵的密切關係,更得重用。   王伯當沉默片刻,輕描淡寫的道:「鳳兒仍忘不掉那既粗鄙又愛胡謅的醜八怪嗎?」   獨孤鳳大怒道:「我的事,不到你管。不要以為我們沒有你不行,給我滾!」說罷拂袖而去。   王伯當黑著臉,一言不發的登馬離開。   寇仲則目瞪口呆,「既粗鄙又愛胡謅的醜八怪」,不是指他的醜神醫還有誰?這是令人難以費解的,當年獨孤鳳擺明只對生得俊俏的美男子有興趣,偏偏竟會對自己的醜神醫情有獨鍾,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蹄聲驟起,王伯當絕塵而去,似是要把心中怨憤藉策馬狂馳盡情洩出,絲毫不顧會否驚擾別人好夢。   兩名僕人關上大門。   寇仲忽然想起查傑暗戀喜兒的事,心忖橫豎離天亮尚有少許時間,可前往與青青打個招呼。決定後竄往對街,朝西寄園大門掠去。   徐子陵躲在一棵大樹後,像溶入暗黑中去。靈銳的感覺告訴他,這間看來不起眼,掛著合昌隆招牌的鋪子,大有可能是魔門的重要巢穴,因為憑藉感覺已深悉其防衛深嚴至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座五進式兩天井的呈長形鋪子位於著名老店福聚樓的後街,剛好是街頭轉角的位置,三面臨街,只一面靠著店舖。暗哨均設於鋪內,巧妙地把鋪外的動靜置於監察之下,如非他特別留神,貿貿然的試圖偷進去,肯定逃不過敵人的耳目。   鋪內烏燈黑火,一片暗沉。   徐子陵不由浮現起楊文干的影像,因這種高度戒備的情況,極似楊文干的作風。   直至此刻,他仍收聽不到鋪內人說話的聲音,有的只是暗哨輕微的呼吸,說不定鋪內另有地下室的建設,安隆如躲到那類地下室和人密話,他是沒可能聽到甚麼的。   他決定再等一會,看安隆會否在天明前離開。   寇仲抵達風雅閣時,喜兒剛送走客人,與青青在內堂跟他聚舊,久別重逢,當然非常高興。雖然她們相處的時間很短,但因識於微時,寇仲又曾對她們施以援手,故此關係密切,一點不用有所顧忌。她倆曉得陰顯鶴尋回妹子,均為他雀躍不已。   青青不解道:「你不是領導少帥軍在南方打仗嗎?為何忽然跑到長安來?」   喜兒奉上香茗,嬌笑道:「寇爺是特別到這裡來看青姊你嘛!」   寇仲接過香茗,笑道:「首先要問你們一個問題,在李淵三子中,你們認為誰最有當皇帝的資格,先不理誰是李淵指定的太子。」   喜兒在長椅的另一邊坐下,熱情地以雙手挽著他左臂,「哎喲」一聲道:「寇爺啊!我們只是青樓女子,怎曉得國家大事?」   青青依樣葫蘆的挽上他的手,訝道:「為何問這奇怪的問題?」   寇伸大感艷福無邊,但心中全無歪念,因他一向視兩女為姐姐和妹子。   笑道:「青樓是消息最流通的地方,男人兩杯黃湯下肚,連心都會掏出來給你們看。風雅閣名氣僅在上林苑之下,往來者不乏達官貴人,李元吉正是其中之一,你們道聽耳聞,怎都該有點譜兒。」   喜兒道:「這是沒有人敢談論的問題,開罪任何一方亦吃不消哩!」   青青道:「大家雖不敢直接談,可是在討論各類施政和關內外的戰事情況上,總會洩漏些許心意,照姐姐聽來的,多認為秦王是最有才幹。」   寇仲欣然道:「正是我願意聽的答案。長安城在今年內會發生大變,此正為我重返長安的原因。你們不用害怕,我會保護你們。」   喜兒道:「帶我們離開關中好嗎?寇爺可收喜兒作侍妾,人家早厭倦青樓的生涯呢。」   寇伸大吃一驚道:「喜兒你尚未有意中人嗎?」   喜兒黛眉輕皺道:「青樓是出賣虛情假意的地方,見過青姊的遭遇,喜兒還不怕嗎?青姊第一天就苦口婆心的勸我不要對任何人客動真情,來一趟半趟的多是逢場作興,常來的你又懷疑他是愛夜夜笙歌的壞東西。」   青青微笑道:「若小仲肯納喜兒為妾,是她的福氣。」   寇仲歎道:「能有喜兒這麼動人的美妾,是任何男人的福氣。不過我認為我這個好妹子該有更幸福的未來,喜兒對一位叫查傑的年輕小子有印象嗎?」   喜兒露出思索的神色,緩緩搖頭,表示記不起這麼一個人。   寇仲愕然道:「沒可能的!他還說你對他是另眼相看。」   青青沒好氣的道:「這是青樓慣技,從喜兒第一天做賣藝不賣身的才女,我便教她要令每一個客人感到她對它是與別不同。稍有抱負或成就的男人均是如此,對女人有其過份的自信,以為每個女人都會情不自禁並諸般原因愛上他,青樓正是提供他們在這方面滿足惑的最佳場所,不過當然是要用大量金子才能買來的啦!」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思忖若要玉成查傑心願,還須下一番工夫,尚要看老天爺的心意,勉強不來。   笑道:「給青姊說得我茅塞頓開,喜兒的終生幸福,包在我身上,她是我的好妹子嘛!我是看著她由小丫頭變成美人兒的呢?」   喜兒嗔道:「寇爺說得老氣橫秋,你比人家長多少歲哩!」   寇仲忙岔開話題,問青青道:「希望青姊的意中人非是李元吉。」   青青露出不屑神色,道:「他視我如玩物,我則樂得拿他作靠山,姐姐早下定決心不會嫁人,開青樓也不錯嘛!在這裡沒有愁苦的人。小仲不要走,讓姐姐侍候你。」   寇仲苦笑道:「青姊不要誘惑我。小弟自問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但我更需要的是位親姊姊。」   不由想起素素,又憶起貞嫂,一時魂斷神傷。   青青湊過香唇,在他臉頰輕吻一口,柔聲道:「我的好弟弟從來是正人君子,有空多點來探望我們好嗎?」   徐子陵在暗黑處苦候半個時辰,合昌隆仍未有半點動靜,此時離天亮僅小半個時辰,他怕寇仲等擔心,又想到來日方長,只要合昌隆確是魔門其中一個巢穴,總有辦法可摸清楚內中的秘密。   想到這裡,連忙離開。   抵達躍馬橋附近,臨近永安渠西岸的林木區,忽然心生感應。   徐子陵不由暗歎一口氣,止步立定,緩緩轉身,準備付出因跟蹤危險人物安隆而來的吉凶難料的代價。瞧著石之軒似從黑暗修羅地獄到人間的魔神,從暗處現身,朝他筆直掠至。   石之軒神色平靜,負手淡然道:「子陵隨我來!」   寇仲回到庫內,侯希白和跋鋒寒各據一座兵器庫,以箱子為床,尋夢去也,卻不見徐子陵。   正擔心時,跋鋒寒醒轉過來,到他旁坐下,道:「子陵未回來嗎?」   寇仲歎道:「他理該比我更早回來,難道是遇上石之軒?長安城只有石之軒有資格令他不能回來,其他人即使是傅采林怕也辦不到。」   跋鋒寒安慰道:「老石和他關係特殊,該不會害他,假如他兩人真個碰上,反可使我們有機會摸清楚石之軒的心意。」   寇仲搖頭道:「憑子陵現在的武功,石之軒縱一心要殺子陵,亦非易事。且大家均是見不得光的,倘若驚動唐軍即難有脫身機會,我並不太擔心陵少的安全。最怕是給石之軒瞧破我們的大計,那就糟糕透頂。」   跋鋒寒露出一絲充滿自信的笑意,淡淡道:「自洛陽之戰後,我跋鋒寒再不怕任何人,包括石之軒和畢玄在內。事實上你和我均在那場戰役中得益不淺,子陵的情況我不清楚,少帥你的刀法肯定已臻大成之境。」   寇仲苦笑道:「我現在恨不得能代替陵少去應付老石,不過更清楚要對付石之軒,陵少該比我們任何一個更恰當,因為他對石之軒的瞭解比任何人更深入。」   跋鋒寒道:「我也不太為子陵擔心,因我對他信心十足。我有一事直至此刻仍想不通,宋缺因何放棄對寧道奇的第九刀呢?換過是我,此事絕不會發生。」   寇仲道:「關鍵處是宋缺是大智大勇的人,嘿!我並不是說你老哥非是此種人,而是宋缺要為中土蒼生著想,不得不考慮兩敗俱亡的嚴重後果。寧道奇在擋第八刀時,曾耍了精采絕倫的一著,就是故意念漏莊子寓言中『疾走不休,自以為尚遲,絕力而死』三句,剛好時間精準的架得宋缺那鬼神莫測的一刀,內中充滿玄之又玄的意味,使宋缺曉得寧道奇有與他同歸於盡的餘力。而那漏去的三句話更是發人深省,暗點出若共赴黃泉,就像那畏己影疾走以避的人之死般是非常沒有意義。」   跋鋒寒點頭道:「說到底宋缺肯罷手為的仍是漢統,他肯支持李世民為的也是同樣的原因,不過也只有超越勝敗意氣如宋缺者,始有可能作出如此懸崖勒馬的明智之舉,我從他這行為學到非常珍貴的東西。」   寇仲道:「我的未來岳父終是戰略兵法大家,並不在乎兩人對決的得失。」   跋鋒寒道:「寧道奇畢竟是寧道奇,若他直接把這三句話向宋缺說出來,肯定不會像故意漏去般令宋缺靈台震撼,確是禪機暗藏,今人回味不盡。話說回來,子陵回來後,我們該怎麼辦?」   寇仲捧頭道:「那要看子陵是否真的遇上石之軒?」   徐子陵隨石之軒進入城南晉昌裡一所毫不起眼的小宅院,於廳堂坐下。   石之軒親自斟茶款客,全無敵意,至少表面如此。   徐子陵呷一口茶,瞧著石之軒在他旁油然坐下,忍不住多年來橫互胸臆的疑問,沉聲問道:「謝顯庭和小苑是否命喪邪王之手?」   石之軒皺眉道:「你是否指那對駕車的男女?」   徐子陵點頭。   石之軒微笑道:「我今趟是額外破例,答你的問題,卻是下不為例。你或者從沒想過,我石之軒從不會因憤怒殺人。」   徐子陵仍未盡去疑慮,問道:「可是邪王你那時,唉!」   石之軒淡然自若道:「事實上是他們令你和寇仲避過一劫,當我把馬車截停,那年青小伙子為保護小情人,下車與我拚命,令我勾起對秀心的回憶,登時萬念俱灰,殺意全消。我肯告訴你這個事實,是不想與你動手,白便宜趙德言和虛彥那個叛徒。」   徐子陵終放下心事,暗吁一口氣。   石之軒又蹙緊雙眉,問道:「子陵因何冒險到長安來?現在最大機會統一天下者,再非李淵而是你的兄弟寇仲。」   徐子陵心中叫苦,換過別人還可虛言敷衍,但對方是石之軒,要找個令他深信不疑的理由,確是難比登天,偏又不能不答。   心念電轉,開門見山的道:「我們準備再以司徒福榮為幌子對付香貴,邪王會揭破我們嗎?」   石之軒愕然道:「寇仲怎有暇分身來幹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宋缺竟肯任他如此輕重不分?」   徐子陵更是心叫不妙,不由頹然道:「邪王可否看在青璇份上,不過問我們的事呢?」   石之軒平靜道:「你抬出青璇來壓我,教我這作老爹的怎麼辦?你們這行動是否針對我而來的?」   徐子陵心中劇震,暗忖果然瞞不過他。   忽然間他感到事情再非操縱在他們手上,若不能殺死石之軒,以後他們勢被石之軒牽著鼻子走。 第二章 統一魔道   在黎明前黑暗的小廳堂裡,石之軒神情平靜沉著至近乎冷酷,使徐子陵完全無法掌握他的心意;只有一件事情他敢肯定,石之軒並沒有對他生出殺機。   石之軒的分析是有根有據的,既然只有石之軒曉得司徒福榮的秘密,他們仍膽大包天的扮司徒福榮一行人到長安來,擺明針對他,教徐子陵如何狡辯。   若他砌詞掩飾,徒令石之軒看不起他徐子陵。   徐子陵歎道:「為了更遠大的目標,我們只好行險一博。唉!我們真的不願與邪王為敵,更想到在目前的形勢下,若邪王揭破我們,對我們雙方均有百害而無一利,反種下解不開的深仇。敢問邪王,你心中究竟有何打算?」   石之軒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輕柔的道:「子陵是否想問石某人,在聖門的使命和青璇的終生幸福兩者間,若只挑其一,石某人會作出何種選擇,對嗎?」   徐子陵心中暗震,對認定石之軒不會對他動殺機的想法再沒有把握。因為照他剛才說的話,仍以殺死他徐子陵為其中一個選擇。   徐子陵道:「在現時的形勢下,邪王可還有甚麼作為呢?」   石之軒啞然失笑道:「子陵的目光太短淺哩!天下之爭,豈在朝夕,只要我能擊垮以慈航靜齋為首的所謂白道勢力,保留我聖門元氣,終有一天聖門會從衰落中振興。更何況我部署多年,誰能在短時間抹掉?」   接著目光往他投來,眼神變得銳利凌厲,語氣卻平靜無波,淡然自若道:「若石某人所料不差,你們今趟到長安來,為的是李世民,對嗎?」   徐子陵不能掩飾的露出震駭神情,全身如入冰窖,肢體乏力,心叫完蛋。石之軒的才智,確在他們估計之上,於他自覺完全沒有破綻的情況下,竟一矢中的把他們看通看透,使他從雲端直墮地上,覺得經千恩萬慮擬好的造皇大計,變成完全行不通的妄舉。   石之軒的聲音又在耳鼓響起道:「子陵答我。」   徐子陵感到滿口苦澀,頹然道:「邪王明鑒,若你堅執己見,我們只好取消計劃,暫回南方,未來天下的命運仍得看誰的拳頭硬一點。」   石之軒啞然失笑道:「子陵何用如此頹唐沮喪,我並沒有任何破壞你們計劃的意圖。實際上我還可助你們一臂之力,當然有來有往,我在一些事情上須你們幫忙。」   徐子陵大訝道:「邪王不是說笑吧?」   石之軒冷然道:「我那來開玩笑的心情?李世民無論在任何一方面,均等若李唐魂魄、中流砥柱,沒有李世民的李唐,等若沒有牙的老虎。不過李世民死後,你們要統一北方,尚須一段時間。而受打擊最重的,非是李唐而是慈航靜齋,對我聖門則有利無害。」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終醒悟過來,原來石之軒非是看穿他們要發動一場政變,捧李世民坐上皇座,而是誤會他們到長安來是刺殺李世民。正如石之軒的分析,李世民被殺,受打擊最重的勢為慈航靜齋,梵清惠對天下再沒有影響力,更輸掉與石之軒的鬥爭。   天下會由此演變成南北相爭,外族入侵的亂局,憑石之軒不為人所知的部署,加上他的識見智慧,說不定真可在這情勢下大大得益。   他的一顆心和腦袋重抬生機的活躍起來,先問道:「邪王須我們在那一方面幫忙?」   石之軒沉聲道:「子陵因何忽然出現長安,還跟蹤安隆?你先坦白答我。」   徐子陵曉得不可說錯半句話,否則一切上風優勢將盡付東流,道:「我和寇仲、跋鋒寒與侯希白先一步潛入長安,是要摸清楚形勢,看假扮司徒福榮之計是否仍然可行。我們冒此奇險,為的不只是李世民,尚要對付香家,邪王該知我們和香玉山仇深似海,不容他多活片刻。」   石之軒道:「子陵怎曉得安隆落腳的地方?」   徐子陵心中暗顫,同一時間腦際閃過無數的念頭,石之軒是誤會他曉得安隆藏身處,故可跟蹤安隆到西市,這顯示石之軒也知悉安隆的藏處。既是如此,石之軒因何不對背叛他的安隆採取行動,唯一的合理解釋,是安隆不但沒有背叛石之軒,且是石之軒指使安隆憑《不死印訣》取信楊虛彥,讓尹祖文等一眾魔門領袖以為安隆真個放棄石之軒,改投他們。此一消息極為珍貴難得,得來又全不費工夫。   這問題非常難答,若坦言自己只是無意間綴上安隆,顯不出他們到長安來是主動地去摸清楚情況。   心念電轉間,徐徐答道:「安隆之所以會洩漏行藏,皆因他有些生活習慣是沒法改掉的。」   石之軒點頭道:「他愛每天泡浴堂確是很壞的習慣。」   徐子陵暗鬆了一口氣,慶幸過關,試探道:「邪王既願和我們合作,我們就放安隆一馬。」   石之軒不置可否,岔開道:「千萬不要因小失大,打草驚蛇實屬不智。你們可知李淵下詔著李世民回長安,今趟他回來後,恐怕永遠不能再領兵出征。」   徐子陵心中一動,直覺感到石之軒此消息非是輾轉得自安隆,否則語氣不會如此肯定。更知道石之軒仍在試探他們到長安之行的真正目的,故而反覆引證。一個應付不好,會令他推翻早先的決定。   輕描淡寫的答道:「一心要殺李世民的應是建成和元吉,李淵怎會完全不念骨肉之情?際此外族虎視眈眈的時刻,南方則有帥軍雄峙,殺李世民徒亂軍心,所以必須由我們出手。李世民若去,頡利勢將大舉入侵,關中亂成一團之際,是少帥軍揮師北上之日。唉!我唯一的願望,是中土能盡快統一,平民百姓再不用受苦。」   石之軒凝望著他,沉吟半晌,點頭道:「這就是子陵不肯退出的原因嗎?若李世民被你們成功刺殺,子陵如何向師妃暄交待?」   徐子陵雙目射出堅決的神色,卻非是裝出來的,而是狠下決心要在石之軒生出疑心前,先一步殺死石之軒,為的是天下的和平統一,拋開包括石青璇在內的一切顧慮,淡淡道:「我們有別的選擇嗎?當情況危急時,李淵會重新起用李世民,加上關中之險、洛陽之固,不知到何年才有機會止息干戈。」   心中同時想起跋鋒寒的名句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直到此刻,這句話仍是完全正確。   石之軒道:「你們看得很通透,我亦不相信以李世民的為人行事,梵清惠的智慧,肯任建成、元吉將他隨意宰割。唉!快天亮哩!」   他把目光投往窗外,神色複雜,令人難明,不知被勾起甚麼心事。   徐子陵道:「邪王究竟想我們在那一方面為你出力?」   石之軒像聽不到它的說話,輕輕道:「青璇不是說過會來尋你嗎?她如何曉得你來長安?」   徐子陵心中暗顫,要瞞過石之軒真不容易。如非自己能控制體內經脈固定在某一常態,只氣脈的波動,早讓這位早臻入微境界的魔門大宗師察破他在說謊。現在則尚可憑才智應付,頹然道:「希望青璇能在靜齋盤桓多一段日子,若大功告成,我會立即趕去會她。此後江湖的鬥爭仇殺,將沒有我徐子陵的份兒。」   他這幾句話字字出於肺腑,來自真心,透出一種深切誠懇的語氣,而這正是徐子陵聰明的地方,因他說謊的本領實遠及不上寇仲。   石之軒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低聲道:「好好的待她,她是這世上唯一能令我石之軒心碎的人,對她任何的傷害,我是絕不容忍的。唉!子陵!天下發展至今天的局面,是沒有人曾預料到的,寇仲終於從絕對的下風扳往上風,我石之軒惟有過而求其次,先統一魔道,接著摧毀慈航靜齋,到時再看尚可有甚麼作為。」   徐子陵愕然往他瞧去,道:「邪王對這一切仍未厭倦嗎?」   石之軒回復冷靜,不動半點感情的淡淡道:「厭倦又如何?還有別的更值得做的事嗎?給我纏著畢玄,我要殺趙德言,在大唐宮內完成統一魔門的大業。」   徐子陵立時頭皮發麻,心忖畢玄真的應邀而來,目的當然是助李建成對付他的二弟李世民,令未來局勢變得更難測,苦笑道:「邪王不是在說笑吧?大唐宮除畢玄外尚有『奕劍大師』傅采林、宇文傷、治好喘病的尤婆子,高深莫測的韋公公,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禁衛軍,稍為暴露行藏,能脫身是萬幸,那來尋人殺人的時間空間,何況是趙德言這般級數的高手?」   石之軒微笑道:「若輕而易舉,我那須你們四個小子幫手助拳。今趟趙德言隨團而來,與畢玄同是李淵的嘉賓,將會一同入佳李淵的太極宮。趙德言現在最顧忌的人是我,等閒不敢離宮,也不會跟宇文傷、尤婆子等為伍。而要幹掉他不冒些險怎行?這是合作的條件,倘不答應你們就立即滾離長安,如肯合作,我的行動必須在你們刺殺李世民前完成,如何?」   徐子陵駭然道:「若給人曉得我們在長安,我們的計劃還可繼續進行嗎?」   石之軒淡淡道:「你們是以寇仲、徐子陵的身份助我,與司徒福榮沾不上半點關係,何影響之有?如你們有辦法引畢玄離宮,使趙德言落單,我亦絕不反對,只要是由我親手殺他就成,那時魔門內還有誰敢反抗我。」   徐子陵道:「趙德言的生死並不能左右楊虛彥。」   石之軒平靜的道:「楊虛彥非我魔門的人,沒有人肯全心全意的信任他,這方面的事不勞你們去操心。」   徐子陵迎上石之軒的目光。   石之軒沉聲道:「如我殺死趙德言,對你們有百利無一害,首先令李淵和頡利的關係破裂,而對碩利更是沉重的打擊!子陵須立下決定,否則一切拉倒。」   徐子陵心中暗歎,如他們的目的只是刺殺李世民,依從石之軒計劃行事當然問題不大。   可是他們要的是一場把李淵、李建成,李元吉一起扳倒的政變,這麼橫生枝節,後果難測。   石之軒突然失笑道:「子陵另一個選擇應是殺我滅口,不過這恐怕比我要於太極宮內殺趙德言更難辦到。我們能否成功,是憑入宮秘道出奇制勝,且子陵勿要低估自己,你的武功早到達連我也沒有十足把握殺你的境界,加上寇仲、跋鋒寒和小徒希白,有這樣一支刺殺奇兵助我,當可把沒有可能的事變為可能。」   徐子陵心中一動,故意皺眉道:「問題是太極宮的院落房舍數以百計,除非我們清楚畢玄和趙德言起居的精確情況,否則如何下手狙擊?」   石之軒爽快答道:「這方面由我負責,子陵該信任我不會加害你們,對嗎?不要婆婆媽媽,一是答應,一是拉倒,一句說話即可作定。」   徐子陵心中暗歎,直至此刻,他仍是鬥不過石之軒,給他牽著鼻子走。點頭道:「就這麼決定吧手!殺掉畢玄和趙德言後,邪王須不再干預我們的事。」   石之軒哈哈一笑道:「我們竟會攜手合作,說出去包保沒人相信,子陵在長安何處落腳?」   徐子陵早準備好答案,毫不猶豫答道:「我們今趟來只想弄清楚長安城內的狀況,看司徒福榮的身份是否仍可利用,待會立即離城,當我們以司徒福榮的身份回來,邪王即可輕易找上我們。」   石之軒欣然道:「在這裡你可找到我,我不在時,可留下說話,去吧!快天亮哩!」   楊公寶庫內。   三人聽罷均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侯希白首先倒抽一口涼氣道:「那是沒可能辦到的,只畢玄一人足可破壞我們的行動,何況還有個趙德言,更有其他眾多高手,師尊他怎會如此糊塗?」   他曾有份兒闖入大唐宮,深悉其中利害。   跋鋒寒道:「這叫藝高人膽大,且若真把事情鬧大,憑他的不死印奇功,應是最有機會全身而退的人。」   寇仲頭皮發麻道:「我們本來的計劃是先對付石之軒,可是他既生出警覺,勢難成事。難道我們真要為他辦事?何況我還猜不透他作如此安排,會否是個陷阱?」   徐子陵苦笑道:「若我們可掌握他的心意,他就不是石之軒。」   跋鋒寒微笑道:「能於大唐守衛最森嚴的太極宮內刺殺趙德言,確是非常誘人。」   侯希白道:「因為你是我們中唯一沒探訪過太極宮的人,所以感到有趣。」   跋鋒寒同意道:「可以這麼說。不過若能在畢玄眼睜睜下刺殺趙德言,並連他也在我劍下授首,肯定很有樂趣。我沒有任何意見,一切由少帥決定。」   寇仲笑道:「還說沒有意見?你早說出心中想法,他娘的!若我們洩露行藏,會否影響大計?」   侯希白道:「當然有影響,只是好壞難測而已。罷了,我就當是向他老人家補還過往的恩惠吧!」   寇仲回復一貫的自信,同徐子陵道:「陵少怎麼說?」   徐子陵苦笑道:「另一個選擇是殺……」   狼,絕對無情。只要讓他發現我們的假冒身份,我們勢將一敗塗地,為大局著想,你們再不可念往昔的情份。」   寇仲苦笑道:「縱使我能狠下決心,仍有打草驚蛇之虞,此事可否待日後再說。」   跋鋒寒聳肩道:「我明白,只是忍不住提醒你們。」   侯希白道:「要殺他必須待他回來,據陳甫說,可達志已率領長林車代李建成往北迎接畢玄的隊伍,而我們福榮爺的船隊會於明天入關。」   徐子陵如釋重負的道:「既是如此,我和寇仲立即動身,其他的一切,等返回長安再說。」   寇仲拍拍跋鋒寒肩頭,道:「人生的趣味正在於此,未來是沒法揣摩捕捉的,我們只好隨機應變,盡力以赴,鬧他奶奶個熊,哈!」 第三章 黃金百萬   今趟假司徒福榮重臨長安,聲勢自不是上次入關避難時能相比,除原班人馬任俊的司徒福榮、宋師道的申文江、雷九指的管家、寇仲的蔡元勇、徐子陵的匡文通外,尚有包括王玄恕、查傑在內的二十多名隨從,每人各有可供嚴密盤查的戶籍身份,由龐玉負責提供,非是假冒的貨色。   跋鋒寒和侯希白仍留在長安,藏身於陳甫為他們安排的民居裡。   從任俊口中得悉大小姐翟嬌的近況,由於山東形勢吃緊,且失去以往竇建德和劉黑闥先後提供的保護,翟嬌帶著小陵仲和手下們避往梁都,以策萬全,令寇仲和徐子陵放下一件心事。   由於早和尹祖文打過招呼,而蔡元勇和匡文通又是曾往長安李淵御前以打馬球名震關中的紅人,故此在虛應故事的例行檢查後,順利入關,直抵長安。   當船泊永安渠的碼頭,尹祖文、池生春、「大仙」胡佛、令任俊夢縈魂牽的美人兒胡小仙、喬公山、爾文煥等人早恭候多時,盡顯他們對司徒福榮飛錢生意的重視。   表面上大家當然相見甚歡,就像闊別多年的老朋友重逢聚首,當晚尹祖文於上林苑設宴為他們洗塵,溫彥博亦有出席,薛萬徹因隨李元吉出征未歸,未能參與。喬、爾兩人則因公務未能應約。   酒過三巡,任俊扮的司徒福榮首先帶入正題道:「今趟福榮到長安來,首要之舉當然是與各位老朋友聚舊,並向小仙請安。」   胡小仙聞言立即吃吃嬌笑,媚眼兒亂飛,一副迷死人的俏樣兒。   任俊對胡小仙之心,此時可說路人皆見。池生春雙目殺意甫現即斂,換上笑臉,呵呵笑道:「敢問大老闆的次要之務,是否飛錢生意呢?」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個眼色,心意相通,均感任俊這小子對著胡小仙,立即像脫胎換骨般變作另一個人,豪氣財氣直透天穹。   任俊道:「這盤飛錢生意,我是籌備多年,早打通地方上所有人事關節。我司徒福榮做生意的宗旨就是如此,一是不做,做要做得最大最好,太平盛世有太平盛世做生意的手法,亂世有亂世的做法。」   尹祖文興趣盎然的道:「司徒老闆給我的信中,說會於長安設立總鋪,不知如今是否仍如所說般落實?」   胡佛道:「道路不太平,對飛錢的需求更大。我跟長安幾位朋友提過此事,無不說這盤生意大有可為,更指出只有司徒老闆有資格主持這種以錢賺錢的生意,財力固是重要的因素,商譽尤為重要。」   溫彥博道:「聽說司徒兄曾以平遙和附近數城作試點,不知反應如何?」   宋師道的申文江欣然道:「反應出乎意料之外的熱烈,我們以供求雙方均覺合理的利錢經營錢莊,商賈無不大感滿意和方便。」   任俊淡淡道:「街外錢賺之不盡,我司徒福榮視做生意為廣結善緣交朋友的橋樑,飛錢生意不但可促進商貿,更可於每樁交易依規模大小課稅給朝廷,增加國庫收入,對朝廷有百利無一害。」   溫彥博微笑道:「皇上必然非常高興。」   任俊目光落在胡小仙俏臉上,信心十足的道:「我是生意人,客氣話我不懂說,在商言商,我決定把開設錢莊的本錢定作十份,每份十萬黃金,我佔五份,其他由老朋友分認,將來賺到錢,就依所佔本錢分利潤,而我所佔的五份中,有三份的利潤除課稅外,其餘盈利盡歸國庫。」   寇仲等心叫戲肉來哩!十萬兩黃金可非一個小數目,且是真金白銀的拿出來,即使富如池生春,亦不得不請示香貴才好籌措黃金,而當他往見香貴,行蹤將由跋鋒寒嚴密監視。   溫彥博動容道:「彥博受官職規限,無緣參與,更拿不出半份本錢來,但對司徒兄處處為朝廷著想,非常感動,明天早朝會如實報上皇上,皇上對此當非常支持。」   尹祖文點頭道:「司徒老闆確是乾脆利落,且深明做生意的成功之道,就算我佔上一份。」   宋師道道:「福榮爺一貫作風是認真的生意人,賬目一清二楚,這方面可由各位合資者派人共同監管,以避免賬目上出現不必要的誤會。我們把總店設在長安,正是方便諸位老闆共同監管。」   「大仙」胡佛道:「司徒老闆想得周詳,教人放心,惜我胡佛財力薄弱,只可勉強認上一份。」   任俊笑道:「大仙太謙哩!」   眾人目光不由落到池生春身上,看他如何出手。   池生春好整以暇的道:「為免大老闆費力尋找夥伴,生春認購餘下三份如何。」   任俊長笑道:「錢莊就此成立,煩請溫大人奏請皇上,求皇上恩賜我們錢莊一個名字,集資的百萬兩黃金溶掉後即鑄上此名。現時只有黃金可通行中外,故若得皇上恩賜,錢莊的商譽當可立即廣被天下。」   溫彥博欣然道:「賜名這方面的事該沒有問題。」   尹祖文舉杯道:「為我們的錢莊生意興隆喝一杯。」   熱烈的氣氛下,眾人舉杯對飲。   回到崇仁裡司徒福榮的豪宅,來迎者竟是扮作宋師道副手的侯希白,低聲道:「有點子!」又眼往上翻。   眾人明白過來,曉得已有某方人馬派出高手來偷聽他們說話,而事前他們早猜到對方會有此一著,所以隨行者即使沒有外人在,仍會依足假冒身份並以帶上平遙鄉音的語調交談,縱然是一句起兩句止。   當下任俊立顯其扮演司徒福榮的本色,坐在大廳上指揮若定地吩咐眾人籌設總店和處理集資的諸般事宜,更吩咐寇、徐兩人明天入宮報到,順道打通朝廷關節的重任。   直到曉得探子離去,眾人舒一口氣,聚在大堂圓桌作商議,王玄恕和查傑有份參與。   寇仲道:「我們現在是身在險境,得步步小心,以免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眾人點頭同意。   雷九指笑道:「剛才憋得我真辛苦。」   侯希白曬道:「你當然是不該說話的,別忘記你扮的是奴才下人的身份。」   雷九指故作奴才樣兒,謙恭答道:「多謝侯爺提醒,我的憋得辛苦指的是忍笑忍得辛苦:只看尹祖文和池生春一副吃定我們的模樣,我就想大笑一場。」   寇仲捧他的場道:「雷老哥想出來的誅香大計,包保老池和老尹懵然入局。」   查傑一頭霧水道:「甚麼奇謀妙計?可否透露些許讓下屬和玄恕公子得知,好能盡力配合?」   雷九指躊躇志滿的道:「說出來就不靈光,我的神機妙算是今晚該沒有人會再來打擾我們,因為福榮爺舟車勞頓,極須休息。故有甚麼事要做,今晚趁早安排。」   任俊懾嚅道:「剛才我有否太過火呢?」   寇仲哈哈笑道:「誰曉得真正的司徒福榮是甚麼款兒?我現在眉頭一皺,又計上心頭,小俊你即管採取主動,放膽追求胡小仙,追上手她就是你的,愈能令池生春動怒你就愈成功。」   任俊大喜道:「多謝少帥!」   寇仲向查傑打個曖昧的眼色,再眨眼道:「小傑要不要我陪你夜會佳人?」   查傑喜出望外,連忙點頭。   雷九指歎道:「可惜我老啦!已失去這種心情。」   侯希白道:「雷大哥頂多是五十出頭,那可言老。」   寇仲心中一動道:「對!雷大哥怎算老呢?和我們一道去如何?」   雷九指老臉微紅,推搪道:「我那像你們般捱得苦,現在天寒地凍,我只想到最好的地方肯定是躺在溫暖的被窩內。」   寇仲向徐子陵道:「我們先分頭行事,然後一起去見老石。哈!今晚會是很有趣的一夜,一切依計行事。」   寇仲和徐子陵離開司徒府,立即感到有人在暗中監視。   徐子陵以眼神表示監視者在對街華宅暗黑的高處,兩人沒理會,逕自往北裡方向舉步,出裡坊後轉入與朱雀大街平衡只隔了條安上大街的啟興大街,沿皇城北橋而行,行人車馬往來不絕。接近不夜天的北裡,氣氛更趨熱鬧。   寇仲湊近徐子陵道:「那傻瓜果然跟來,十有九成是池生春派來的人,我們要不要先施個下馬威?」   徐子陵笑道:「想揍他一頓嗎?若打得他眼腫臉腫,他怎會看到我們兩爛賭鬼輸錢?」   寇仲樓上徐子陵眉頭,哈哈笑道:「說得對!」旋又壓低聲音道:「兄弟!我現在才回復做個正常人的感覺。幹甚麼勞什子的少帥?累得我差點不能呼吸!肩上的重擔子更是辛苦至令我整天喚娘。他奶奶的熊,我們究竟到明堂窩還是去六福?」   徐子陵道:「六福太過著眼,明堂窩穩妥點,跟蹤者正是先前想偷聽我們說話的同路人,身手相當不錯,這樣的高手該沒有一天十二個時辰跟蹤著我們的閒情,我猜他看到我們賭兩手後應會回去向池生春作報告。」   兩人再不說話,到明堂窩後狠狠大賭,令人側目,他們還故意輸錢,然後像鬥敗公雞般頹然離開。   果如所料,再沒有人暗綴他們。   寇仲與徐子陵分手後,在附近一間酒館內與查傑會合。兩人坐在一角,叫來幾味小菜送酒。   寇仲把與青青和喜兒相識的經過,詳細道出,最後下結論道:「正因她們有不愉快的經歷,為此對男人抱很大的提防戒心,她們最需要的是安全感。所以小傑你必須以誠意打動喜兒,花言巧語適得其反。也不能表現得太窩囊,因她們會覺得在亂世中只有英雄了得者才有能力保護他的女人。不用怕!我會在旁為你搖旗吶喊,但要爭取喜兒的芳心,說到底仍是得靠你自己。」   查傑心大心小的道:「怎樣靠自己呢?」   寇仲以專家的姿態教路道:「像這樣便不成,一副全無信心的窩囊樣兒。我不是故意抬捧你,你和喜兒確非常匹配,說外表,小傑你長得高挺英俊,論實力身份,你不但武功高強,更是我少帥軍的中堅人物,李世民當皇帝後,你的前途將是一片光明,做官做生意任你選擇。」   查傑給他說得很不好意思,胸膛終挺起少許,通:「多謝寇爺鼓勵,可是我對著喜兒時從來不敢說話,這恐怕早在她心中留下很壞的印象。」   寇仲欣然道:「放心吧!她根本記不起你。」   查傑劇震色變道:「甚麼?」   寇仲暗怪自己口不擇言,補救道:「所謂記不起是指她對你的言談態度,而我的意思是指一切可重新開始,且不說話有不說話的好處,令她不會認為你是花言巧語,而是老實可靠的人,你可以用眼神和行動爭取她對你的好感。」   查傑茫然道:「難道我不說話的只呆盯著她嗎?」   寇仲頭痛道:「當然不是要你扮啞吧,否則你們的感情如何可進一步發展。唉!夫妻應是宿世的冤孽或姻緣!你就做回平常的自己,當我剛才說的全是廢話好了!」   在封府的書齋內,封德彝聽畢徐子陵報告的現況,點頭道:「這方面沒有問題,既有尹祖文參與,裴寂肯定會為你們說好話,既有李淵支持,開設錢莊水到渠成,但你們如何運來至為關鍵的五十萬兩黃金,作發行錢票的本金,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真的司徒福榮恐怕亦要費一番工夫去籌措。而鑄成刻上你們未來錢莊寶號的金錠,更要盡快送往各地錢莊揚威坐鎮。」   徐子陵欣然道:「當年我們曾從寶庫取走大批黃金,超過百萬兩之數,到現在只用去小半,現已隨船運來。為護送這筆黃金,所以今趟雖大批好手隨行,仍不致惹人生疑。」   封德彝喜道:「原來如此,你們這招請君入甕的手法,非常高明。」   頓了頓續道:「建成將於明天回長安,好迎接畢玄。傅采林的隊伍據報於五日前抵山海關,應在十天內到長安,有甚麼事,最好於這幾天內盡快辦妥。」   徐子陵沉聲道:「寇仲想見李神通。」   封德彝微顫一下,道:「目下是否適當的時機?他與元吉會於後天回來,就怕一個不好,我們全盤大計勢付流水。」   徐子陵道:「寇仲曾救李神通一命,我們……」   封德泰截斷他道:「救命之恩在這情況下能起的作用不大。要說動李神通,最好先說服秀寧公主,她和李神通的關係最密切,由她向李神通說項,會事半功倍。若她不同意,仍不會出賣寇仲。」   徐子陵暗為寇仲頭痛,卻不得不同意封德彝的看法,點頭答應,道:「見秀寧公主可通過沉落雁安排,不用勞煩封老。」   封德彝道:「若李神通肯站在我們一方,再由他說動蕭瑀和陳叔達,當比較容易。哈!你徐子陵和寇仲已成信心的保證,有你們全力支持李世民,誰敢懷疑有絕大成功的機會。」   徐子陵歎道:「我見過石之軒哩!」   封德彝一呆道:「見過石之軒?」一時似仍未能明白他這句話的含意。   徐子陵把情況如實告之。道:「這麼暴露身份,真不知是福是禍。」   封德彝沉吟片晌,道:「可以不暴露身份,當然最理想。想不到竟有連接國岳府和太極宮的秘道,憑你們的實力,事情非是沒有成功的機會。此事你們最好能拖至世民回來後,待一切部署妥當時進行,如此安排,我想石之軒很難反對。」   徐子陵受教道:「理該如此。」   封德彝笑道:「此事有弊有利,至少沒有人懷疑你們會和李世民合作,因為石之軒與慈航靜齋一向勢不兩立,外人還以為石之軒是投向你們的一方呢。」   徐子陵苦笑道:「這或者是唯一的好處。」   封德彝肅容道:「石之軒是天生邪惡的人,喜怒難測,偏又具有無限的破壞力,始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所以定要在起義前毀滅他,否則隨時會令我們功虧一簣。他絕不容統一天下的人是李世民,因那代表慈航靜齋獲得全面勝利。」   徐子陵點頭道:「封老看得很準。了空大師刻下寄身東大寺,明天我會去找他商量,他該比我們有辦法。」   封德彝道:「還有一件事提醒你們,小心你向我提過尹祖文的七針制神,只要他生出懷疑,隨便抓起你們任何一個人,一下辣手,很易追出我們所有的秘密來。」   徐子陵想起雷九指當日的苦況,要經過長時間的療養才康復,不禁生出了不寒而慄的感覺,道:「最有可能被抓起來的人會是蔡元勇或匡文通,那我或寇仲會教他們吃個大虧。」   封德彝道:「你們把五十萬兩黃金藏在何處?」   徐子陵道:「藏在司徒府外秘處,包保沒有人知道,是在晚宴前完成的,否則難逃池尹等人耳目。」   封德彝道:「你們做得很好,直到此刻仍沒下錯半步棋。」   徐子陵告辭離開。 第四章 公主之心   雪粉忽降,登時把整個長安城籠罩在美得化不開白色夢境般的氣氛中。   就在這不平凡的晚上,寇仲偕查傑抵達風雅閣大門前,微笑道:「我仍是不放心,要再提醒你一句。」   查傑正緊張得耳根紅透的忐忑當兒,寇仲的話令他更添不安,當即恭敬道:「少帥肯指點,屬下非常感激。」   寇仲按著他眉頭哈哈笑道:「就是他奶奶的熊,明白嗎?」   查傑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其所云,早給寇仲推進風雅閣去,把門的數名打手樣兒的僕役紛迎上來,其中較年長的一個道:「請問兩位大爺是否有預訂廂房呢?」   寇仲最愛與這類小混打交道,因可重溫揚州童年時的舊夢,且比誰都明白他們的處事方式,斜目兜他一眼,淡然道:「就告訴青青夫人說是打馬球的那個蔡元勇來了!」   查傑事前怎也想不到寇仲會以這種方式帶他去見喜兒,而不是從後園偷進去,悄闖香閨諸如此類。   眾漢無不動容,顯是打馬球的蔡元勇已成長安家傳戶曉的英雄人物。   領頭年紀較大的漢子忙喝道:「還不立即為蔡爺通傳。」   一漢領命而去。   那發令的漢子堆著笑臉,打躬作揖道:「原來是蔡大爺,小人周寶,曾賴蔡爺和匡爺助皇上大破波斯鬼子,帶契小人狠贏一筆,請隨小人來。」   寇仲和查傑聽得臉臉相覷,這才明白眾漢轟動的原因,而蔡元勇和匡文通亦因長安熾盛的賭馬球風氣名傳全城。   寇仲不解道:「沒有分出勝負,應作平手論,周大哥如何贏錢?」   周寶欣然道:「當日的盤口是我們勝一賠九,波斯鬼勝一賠一,平手則以買賠率高的一方勝,這是六福訂的規矩,也有一賠三的賠率。」   寇仲心忖又是池生眷的好事多為,此人不除,對長安的民風有害無利。   周寶領他們到一間廂房坐下,寇仲傾耳細聽,絲竹管弦之聲響徹閣內每一個角落,笑道:「你們的生意非常興旺。」   周寶低聲道:「若非紀小姐回鄉探親,生意會更好。」   說罷告退離開,自有俏婢進來斟茶奉巾,侍候周到。   到剩下兩人時,寇仲向緊張至呼吸困難的查傑輕鬆的道:「現在長安是外弛內張,表面看不出甚麼,事實上城中各大勢力正傾軋角力,而我們則成為尹祖文和池生春的點子,其他人都不敢沾惹。所以我們須趁此形勢,在長安建立四處胡混的形象,愈驕奢放縱,愈夜夜笙歌,終日留連賭館青樓,愈可方便我們四處活動,讓敵人失去對我們防範之心。」   查傑那有心情裝載這些話,只點頭算是明白。   環珮聲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青青姍姍而至,她早曉得蔡元勇是寇仲,只是沒想到寇仲會以客人的身份公然到青樓來見她。甫入門嬌嗔道:「給蔡爺你嚇奴家一跳,現在心兒仍是忐忑亂動呢。」   寇仲連忙起立賠罪,坐下後道:「這位就是我說過的小傑,他對喜兒情深一片,嘻!」   查傑大窘,差點要掘個洞鑽進去,怎想得到寇仲坦白至此,整塊嫩臉像火燒般滾燙。   青青美目往他飄去,微笑道:「果然有點眼熟,喚!我記起哩!是船運公社的人,第一趟是給人硬架進來的,臉紅紅的不敢說半句話。」   查傑尷尬至無地自容,垂首道:「唉!我……」   寇仲微笑道:「小傑是我手下頭號大將之一,隨我多年,我敢保證他是喜兒最理想的夫婿,為喜兒的終身幸福,煩姐姐幫個忙撮合他們,不成功的話小傑只好自歎福薄,我要走啦!請姐姐多照顧小傑。」   查傑大吃一驚,差點抱著寇仲不讓他離開。   寇仲先一步把他接回椅子裡,哈哈笑道:「姐姐看吧,這是否一位品性純良的年輕人,更非是巧言令色、拈花惹草的貨色。不要看他怯怯羞羞的樣兒,事實上他身手不凡,江湖經驗豐富之極,異日就由他充當保鏢護送你們到梁都去。」   查傑開始有點明白寇仲的「他奶奶的熊」此話的含意,就是豁出去見個真章,以快刀斬亂麻,直截了當的看他和喜兒的姻緣是否天定。   青青一陣嬌笑,挽著寇仲的手送他出廂房,道:「放心去吧!既然是你力薦的好兄弟,姊姊當然會盡心撮合。」   徐子陵懷著一顆警惕的心,輕敲沉落雁閨房的窗牖,送入暗號。   夜空被輕柔的飄雪填滿,有種動中含靜的美態。這或是春暖花開前最後的一場瑞雪,不經不覺下,三個月的冰封期接近尾聲。   他對沉落雁是不得不小心,沉落雁一向對男女關係態度隨便,即使嫁作人婦,仍是任性如昔。   「咿」!   窗門開放,沉落雁如花玉容出現在暗黑的室內,喜孜孜道:「算你識相!若你今晚不來見人家,明晚我去尋你的晦氣。」   徐子陵暗自心驚,目光不敢移往她只穿單薄褻衣,盡現誘人曲線的身體,輕輕道:「我要進來哩!」   沉落雁忽然采手,捧著他的臉頰,湊過來道:「可知人家很掛念你呢!」毫不猶豫往他嘴唇輕吻一口,接著往後移退。   徐子陵拿她沒法,縱身而入。   沉落雁關上窗門,一把拉著他的手,往繡榻走去。   以徐子陵的定力,也心兒忐忑亂跳,不知她會否硬架他上床?既心叫糟糕,又大感香艷刺激,雖然明知絕不應有此感覺。說到底他對沉落雁非是沒有好感,而她此際更誘人至極。從初遇時見她在戰場上指揮若定、風姿綽約的美麗形象,早深種在他心田中。   幸好沉落雁只是著他在床沿並排坐下,徐子陵心中一動,把仍是溫暖的被子取來,為她緊裹嬌軀,道:「小心著涼!」   沉落雁倒沒想到這是徐子陵怕抵不住她誘惑而采的安全措施,還以為他關心熨帖,感激的道:「子陵真細心。」說罷把螓首溫柔自然地枕在他寬肩上。   徐子陵收攝心神,保持冷靜,否則若讓沉落雁聽到他心兒亂跳,會一發不可收拾。道:「情況如何?」   沉落雁閉上美目,幽幽道:「你說是那方面的情況?子陵不想知道人家為你擔心得要命嗎?在洛陽之戰的激烈時刻,我真害怕你和寇仲捱不過去!」   徐子陵道:「那是過去了的一個噩夢,我還未有機會謝你,如非你著希白來援,我和鋒寒肯定沒命。」   沉落雁夢囈般輕柔地道:「我們還用說這些話嗎?魏徵明天隨建成回來,我尚未有接觸他的機會。」   接著又道:「眼前最大的煩惱,是皇上受小人唆擺,認定杜如晦和房玄齡兩人是慫恿秦王毒害張婕妤的策劃者,幸好他兩人均隨秦王在關外,否則早被李淵像對付劉文靜般幹掉。你可知劉文靜對醫藥頗有心得,與房杜兩人過從極密,這才是劉文靜被處死的主因。」   徐子陵早從封德彝處獲悉李淵對兩人的猜忌,聞言仍大惑頭痛,如李世民南回長安,李淵立即要他把房杜兩人交出,那時該如何應付?沉聲道:「立即通知秦王,想個藉口,把他們留在洛陽。」   沉落雁搖頭道:「行不通的。皇上在詔書中指明房玄齡和杜如晦是須隨秦王回來的人,倘不遵從等若違抗皇命,秦王立要獲罪。」   徐子陵道:「你的消息從何而來?」   沉落雁道:「是秀寧公主告訴我的,在長安,我是她唯一可談心事的知己,可以談她的二兄,更可談寇仲和你。」   徐子陵道:「可否安排我與她見個面?」   沉落雁坐直嬌軀,目光閃閃往他瞧來,不解道:「見她有甚麼用?徒令她左右為難。」   徐子陵道:「她是明白事理的人,更有悲天憫人的好心腸,若她肯站在秦王的一方,我們可透過她去說服李神通。」   沉落雁動容道:「李神通是我們大有機會爭取到的人,先不說他一向與秦王關係良好,至少他是個上慣戰場的人,比李淵更明白秦王是李唐唯一的希望;更重要是他深悉寇仲聯合宋缺的威力,權衡利害下,他當知取捨。但若不能說服他,必須立予格殺,我們的計劃是不容任何人破壞的。」   徐子陵不由想起可達志,苦笑道:「希望不會出現這情況。」   沉落雁黛眉輕蹙道:「見秀寧公主的必須是寇仲而非你徐子陵,女兒家的心事只有女兒家明白,她對寇仲有特殊的感情,若寇仲不敢去見她,後果仍是難測。」   徐子陵為寇仲頭痛,難道要寇仲去告訴她,不但將發動政變迫乃父退位,且要幹掉她兩位兄長?   沉落雁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我設法請秀寧公主到我這裡來,明天午後你們到我的後院牆腳看留下的暗記,將曉得見面的時間地點。」接著說出暗記的手法。   徐子陵知不宜久留,道:「我約了寇仲去辦點事,改天再和你相見。」   沉落雁失望的道:「還以為你會陪人家談至天明,下趟不准你這麼快嚷著走。」   徐子陵暗自心驚,哄她乖乖躺下,立即離開。   三人一身夜行勁裝,黑市罩頭,只露雙目,竄房越屋,落往石之軒宅院後憐房積雪的瓦面,蹲下俯視,目光越過屋脊,投向石之軒臨時棲身的秘巢,隱見一點燈火。   侯希白乃長安的識途老馬,指往從石宅旁繞過再沿城東南流去的河道道:「這道可流往城東南角的曲江河,長長安勝景之首,師尊選此河旁落腳,非常高明。」   寇仲道:「楊文干選西市亦是同樣道理,靠近永安渠有事時逃起來怎都方便些兒。」   侯希白道:「我和老跋多次往合昌隆踩場,均怕打草驚蛇而放棄潛偷進去,日間時合昌隆幹的是糧油生意,表面看不出有何異樣處。」   寇仲道:「我敢肯定楊文干是躲在裡面,到我人手足夠,我們就以雷霆萬鈞之勢殺他娘一個雞犬不留,打亂香家和楊虛彥的陣腳。」   徐子陵不悅道:「勿要逞強,我們爭取的不是一時之快,而是最後的勝利。」   寇仲賠笑道:「我只是說著玩兒,用以配合現在飛簷走壁的江湖勾當。」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如這就叫談笑用兵,必然氣死以此名傳千古的諸葛武侯。」   寇仲以肘輕撞徐子陵一記,道:「你先出馬,看清楚情況我們才現身。」   就在此時,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心生警兆,先交換個眼色,然後一起扭頭往後瞧去。   侯希白稍遲一線生出感應,朝後望時石之軒幽靈般現身於風雪交加的簷頭,眨眼光景來到三人後方,淡淡道:「若非聽到你們輕鬆的對話,還以為你們是來刺殺我呢。」   三人保持蹲跪的姿勢,侯希白恭敬的喚一聲「師尊」。   寇仲暗叫一聲慚愧,如真的是來進行刺殺,眼下肯定吃大虧,偷雞不看蝕把米。若被石之軒「鬧上官府」,更是吃不完兜著走,尷尬的道:「邪王你的警覺性很高,今我幾乎懷疑你是不用睡覺的。」   石之軒微笑道:「今夜是特別的一夜,我並沒有打算睡覺,還準備天明前去向你們問好。」   徐子陵訝道:「邪王的話隱含深意,不知意何所指?」   石之軒不答反問道:「跋鋒寒不在長安嗎?」   寇仲坦然道:「跋兄弟他另有要務,不能分身。」   石之軒忽然雄軀微顫,朝曲江水道瞧去。   三人循他目光瞧去,只見風雪深處的水道現出十多條快艇的影子,艇上人影幢幢,無聲無息的朝石之軒的秘巢駛來,且不斷有人躍往石岸,往秘巢潛去。   石之軒雙日殺機大盛,冷哼一聲,透出冷酷殘忍的意味,語氣卻出奇的平靜道:「隨我來。」   三人隨他高竄低伏的從城東南來至城商位於西市外的渠岸旁的一所民房,於此石之軒另一秘巢的廳堂坐下,默然圍著廳心的圓桌。   石之軒回復高深莫測的常態,淡淡道:「所以我說這是個特別的晚上,我的殺人名單上,又多出一個名字。」   寇仲等明白過來,石之軒應是曾把藏處透露予某人知曉,試探對方的忠誠,卻給對方出賣。石之軒部署這行動的時機大有分寸,待他們的「司徒福榮」隊伍抵達長安後方始進行,縱使出事後仍可和他們保持聯絡,由此看石之軒對與他們合作刺殺趙德言一事,確具誠意。   徐子陵問道:「是否安隆?」   石之軒搖頭道:「我早對安隆絕望,雖是我指使他接近虛彥,卻從他洩露不死印法的訣要曉得他膽敢背叛我。我石之軒未取他狗命,只因他尚有利用的價值。」   頓了頓續道:「你們有否婠婠的消息?」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心中想的卻是此人若非安隆,會是何方神聖?可肯定的是此人當是李淵身邊的人,所以可在曉得石之軒藏處後,立即策動李淵對他進行突襲。此事會對石之軒生出甚麼影響?   石之軒淡淡道:「屋內的燈火,是我和那狗娘養的約好的暗號,表示我在屋內。」   轉向寇仲道:「少帥今晚可有興趣殺幾個人來玩玩?」   寇仲沉聲道:「那要看殺的是誰。」   石之軒微笑道:「當然是少師不高興他們活在世上的人。」   寇仲一呆道:「楊文干?」   石之軒哈哈一笑,道:「他的生死,此刻完全由少帥決定。我只是借幹掉他向虛彥那叛徒發出警告,讓他瞧著支持他的人逐一身死,嘗嘗孤立無援的滋味。」   徐子陵道:「倘打草驚蛇,對我們刺殺趙德言的行動有害無利。」   石之軒淡淡道:「子陵的江湖經驗仍未夠老到。我只是藉此試探你們對付香家的手段,是屬於那種形式?這麼看你們該有完整計劃,能把香家連根拔起,所以堅持小不忍則亂大謀的守則,對嗎?」   三人聽得臉臉相覷,那想得到幾句話就被石之軒看穿他們許多決策。   石之軒歎道:「今晚之事令我對將來的發展大為失算。你們最好把來長安的全盤計劃說出,以免被我無意中破壞。」   三人你眼望我眼,一時不知該如何答他。 第五章 棋逢敵手   徐子陵瞧著石之軒,有點像在看著另一個人的感覺。眼前的石之軒仍是叱吒江湖,天下沒有人能奈他何的邪王。沒有人敢懷疑這魔門的第一高手,仍具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權威,可是他卻清楚掌握到石之軒眾叛親離、孤立無援的荒寒處境。安隆的背叛,今夜被那不知名者的出賣,使他陷進孤軍作戰的絕對劣勢,而楊虛彥在彼消我長下,逐漸冒起,取石之軒而代之。   即使石之軒能成功刺殺趙德言,魔門的重心將會轉移往楊虛彥身上。楊虛彥一旦融合不死印法和《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武功,石之軒以一人之力,縱使有通天徹地之能,要收拾楊虛彥仍不容易。   歸根究底,石之軒之所以陷進如此田地,皆因捨割不下對女兒石青璇的父女之情,並且對碧秀心仍是情深如海。正如他所說的,石青璇在他心中比統一魔道、爭霸天下更重要,亦因而沒法完成魔門對他的要求。   破題兒第一趟的,他對這可怕的敵人生出憐意和親切感覺。   親切感來自石青璇的微妙連繫。   徐子陵輕歎一口氣,平靜的道:「只要邪王在擊殺趙德言前蟄伏不出,我們間將可免去所有的矛盾和衝突。」   石之軒目光緩緩掃過寇仲和侯希白,最後落在徐子陵身上,神態從容的啞然失笑道:「說出來你們或會不相信,我有個很壞的習慣,得不到的東西寧願立予破壞而不會便宜別人。石某人現在對少帥是敵意全消,子陵更不用說。你們若肯與我合作,對你們有利無害。」   寇仲苦笑道:「我們計劃很簡單,是要把香貴和香玉山引出來,時機來臨時殺之無赦,而釣餌是司徒福榮的錢莊生意,否則若洩漏風聲,讓香貴父子溜之夭夭,以他們的財力和伎倆,天下如此之大,何處可尋得他們?若讓他們逃往塞外,更便我們有鞭長莫及之歎。我已作坦誠披露,不知刺殺趙德言的大計,是否仍依我們早前之議行事。」   石之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道:「這個當然,除此之外,我還要把李家勢力全部摧毀,看看天下會亂成怎個樣子!你們可以暫時離開,但希白鬚留下來,我有話和希白說,還會用幾天時間指點他幾手武功。」   寇仲和徐子陵再次感到仍被石之軒牽著鼻子走的無奈感覺,同往侯希白瞧去。   侯希白感到自己成為石之軒在茫茫人海中唯一親人,點頭道:「徒兒遵命!」   寇仲和徐子陵離開石之軒的新巢穴,來到漕渠旁林區暗黑處說話,此時離天亮尚有兩個時辰,風雪趨大,由飄雪轉為一球球的雪花,天地迷茫。   寇仲沉聲道:「我有個很不祥的感覺,石之軒大有可能看穿我們非是到此行刺李世民那麼簡單,你怎麼看?」   徐子陵苦笑道:「我一直為此擔心。最大的問題是這並非我們一貫的行事作風,要打就乾脆在戰場上分出勝負。唉!怎辦好呢?」   寇仲道:「在刺殺趙德言之前,他絕不會揭破我們,因為我們還有利用價值。趙德言一命嗚呼後,神仙也難猜測老石會怎樣修理我們,唯一的方法是先幹掉他,一了百了。」   徐子陵毅然道:「就這麼辦吧!」   寇仲凝望著他,好半晌歎道:「可是你如何向石青璇交待?說到底他終是她的親父。」   徐子陵歎道:「為大局著想,個人的犧牲算得甚麼?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句話到今天仍是我們的金科玉律。」   寇仲道:「那就暫定如此去處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長安已變成殘酷的戰場,我們必須掌握任何可采悉的情報,陵少你往見對德彝,請他設法弄清楚李淵從何而知老石的藏身處,那我們可曉得是誰出賣老石。」   徐子陵道:「你為何不和我一道去?」   寇仲道:「我到西市的合昌隆碰運氣,風雪這麼大,我大有機會偷進去踩清楚情況。」   徐子陵戴上頭罩,拍拍他眉頭,逕自去了。   寇仲呆立片刻,把雜念排出腦海外,離開渠岸,翻過西市的圍牆,幾個起落,來到合昌隆對街的鋪子屋頂上,準備先觀察形勢,豈知尚未蹲穩,後方風聲微響,寇仲心叫不炒,往後瞧去,這才鬆一口氣。   來的是跋鋒寒,掠到他旁蹲下,扯掉頭罩,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池生春剛進去,待他出來,我們下手把他幹掉。」   寇伸大吃一驚,又大惑不解,愕然道:「原本的計劃該不是這樣的。」   跋鋒寒平靜的道:「我們是別無選擇。池生春宴後曾先到六福打個轉,接著驅車往朱雀大街光福裡去見一個叫尤白三的大商賈,你道這尤白三是何方神聖?竟是從平遙來的一個行腳商,曾見過真的司徒福榮一面。池生春這龜蛋準備明天早上偕他往見我們的福榮爺,這龜蛋想得真絕,如非見他不是回家去,我早下手取他一命,現在香貴大有可能是藏在合昌隆內。」   寇仲一顆心直沉下去,頭痛的道:「捨此再有沒有別的好法子?」   跋鋒寒苦笑道:「另一方法是幹掉惹禍上身的尤白三,不過這只會令仍然在生的池生春更生懷疑。」   寇仲沉吟道:「尤白三隻見過真福榮爺一面,而我們的假福榮爺則是依歐良材提供的畫像假扮而成,真福榮爺一向不愛多言,而假福榮爺的聲音語調全由歐良材親自調教,說不定仍可矇混過去。唉!不過你說得對,其他申文江管家等一看便破綻百出,還是幹掉池生春乾脆俐落。他娘的!怎會忽然變成這樣於。還有是若那不識相的尤白三說起舊事,我們的福榮爺卻一概忘掉,肯定當場出醜。」   跋鋒寒精神一振,道:「這個反沒有問題,問題在我們的福榮爺對平遙的人事是否有既全面又深入的認識,不怕被人問及。」   寇仲不解道:「為何反沒有問題?」   跋鋒寒微笑道:「少帥真善忘,還記得在龍泉我對管平的獨門迫供手法嗎?事後他不但忘掉一切,還頭重腳輕,小腦袋難以正常運作。」   寇伸大喜道:「記得記得!當然記得。雷大哥因怕長安有人熟悉平遙,故此在這方面對福榮爺下過一番苦工。何況福榮爺高高在上,愛答甚麼由他決定。哈!事不宜遲,就讓尤白三捱義氣吃苦頭代池生春擋此一劫。」   徐子陵回到司徒府,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所有人均回房安寢休息,只餘雷九指與剛回來帶著一臉迷惘回來的查傑在說話。   雷九指顯在細問查傑與美人相會經過,只聽他失聲道:「甚麼?你和她竟下起棋來?」   徐子陵跨步入廳,笑道:「雷大哥不是說過很累嗎?為何仍未上床休息?」   雷九指老臉一紅道:「我是擔心你們,所以睡睡醒醒的。現在是剛起床,出來碰到這個糊塗小子,追求變成下棋。」   查傑尷尬道:「是青青夫人教我的,她說喜兒姑娘最愛好棋藝。」   雷九指老氣橫秋的拍腿道:「原來如此,這叫投其所好,何不早點說出來?」   查傑一面「那有機會讓我說」的冤屈表情,求助的目光投往坐在圓桌另一邊的徐子陵。   雷九指豈肯罷休,追問道:「那你贏還是輸哩?」   查傑拿他沒法,答道:「我們是和局收場。」   雷九指拍台叫道:「妙!妙絕!勝負未分,虧你這小子想得到,當然尚有下一盤棋要對局。」   徐子陵道:「喜兒的棋技如何?」   查傑道:「不瞞徐爺,我的棋藝還未入流,幸好喜兒是與我半斤八兩,雖讓她行先手,我因怕出醜所以全心全意應付,每一著都時特別謹慎,勉強得平手之局,不致被她看小。」   雷九指大訝道:「竟是下圍棋,平手的圍棋局天下罕有,應是大喜之兆。」   查傑頹然道:「可是我仍不敢和她說話,不敢望她。」   徐子陵愕然道:「你和她沒說過話嗎?」   查傑臉紅紅的道:「她問一句我答一句,順道偷看她兩眼,這樣算否交談?」   雷九指道:「遲些再告訴我她問甚麼你答甚麼?先告訴我你們是否後會有期?」   杏傑道:「她著我明天未時到風雅閣下棋。」   雷九指大笑道:「成功哩!這叫下回自有分解。不是我說你,小傑你該以小俊為學習榜樣,那小子見到胡小仙,立如脫胎換骨的變成情場絕頂高手,明贊暗捧逢迎吹拍無所不能。女兒家是要哄的嘛,不信可問你的徐爺。」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看還是一切順乎自然較好。」   查傑忙道:「少帥也是這麼指點小子。」   跋鋒寒此時穿窗而入,直趨桌前,道:「快喚醒宋二哥和小俊,事情有變。寇仲往架陳甫來,但不要擔心,今趟肯定可過關。」   風雪在黎明前收止,尚未有合眼機會的徐子陵和寇仲離開司徒府,朝皇城方向漫步,沿途所見,均是同心協力忙於鏟雲的長安軍民。   寇仲有感而發道:「軍民一心,這樣的城池最難攻陷,幸好我再不用為此憂心。」   見徐子陵默然不語,又道:「池生春這小混蛋是不能低估的,只看他請來尤白三這一手,非常不簡單。」   徐子陵若有所思的隨口應道:「身為騙子者對別人特別有戒心,並非因他真的生出疑心。」   寇仲道:「你似乎有點心事?」   徐子陵道:「我在擔心你,因為你大有可能今天會見到李秀寧。」   寇仲止步街頭,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扯他繼續行程,把情況解釋一遍,苦笑道:「我認為沉落雁說得對,要說服秀寧公主,必須你老哥出馬。」   寇仲臉容轉白,道:「我難道告訴她要幹掉她兩位兄長嗎?如不坦白說出,日後她會怪我欺騙她,恨我一生一世,唉!」   徐子陵沉聲道:「讓她曉得這是此存彼亡的問題,其中利害輕重,則由你隨機應變,再出她選擇究竟要讓李世民活下去做個好皇帝,還是由建成、元古繼續禍國殃民。」   寇仲道:「那豈非要把整個情況向她和盤托出?」   徐子陵道:「看來正是如此,就要看她對你的愛有多深。」   寇仲忽然心中一動,樓上他眉頭道:「我終於明白石之軒因何生出懷疑,問題出在我身上,因為我太輕鬆啦!不瞞你說,自決定改捧李世民為帝后,我不知多麼寫意快樂,如釋重負。」   徐子陵道:「石之軒只會誤以為你已臻達天刀宋缺的忘刀境界,而不會懷疑你是因不用想做皇帝而渾然忘憂。寇仲把有九成機會到手的皇座讓出來給另外一個人去坐?這事說出去,包保沒人相信。」   寇仲喜道:「希望石之軒不會是唯一的例外。哈!與石之軒去幹掉畢玄與趙德言,且要在深宮內進行,天下還有甚麼比這更刺激有趣的呢?」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好像再不為見秀寧公主的事愁腸百結。」   寇仲頹然道:「這叫苦中作樂,人總要設法使自己保持好的心情,咦!」   蹄聲驟起,自後方傳來,逐漸接近。   兩人別頭回望,喬公山正和十多名長林軍風馳電掣的追來。   勒馬收疆,馬兒嘶叫。   喬公山同手下喝道:「讓兩匹馬出來。」   其中兩人躍下馬來,侍候寇徐上馬,然後與夥伴共乘一騎。   喬公山先緩騎而行,笑向並騎的兩人道:「小弟往找你們撲個空,幸好在這裡追上了你們。」   寇仲訝道:「甚麼事找得我們這麼急?」   喬公山道:「你們走運哩!今天早朝時溫大人向皇上報上你們重返長安的事,皇上龍顏大悅,還著大宮監韋公公立即召你們入宮,韋公公責令下來,你說我能不找得你們急嗎?來吧!如皇上早朝後見不著你們,小弟會有災難呢。」   說罷催馬疾行,兩人不知吉凶,只好硬著頭皮迫在他馬後,在長林軍簇擁下,轉入光明大道,往皇城馳去。   切入安化大街,轉北而行,就那麼策馬從順義門入皇城,穿過林立的各個官署,橫過橫貫廣場,抵承天門始下馬。   御騎長程莫早等得不耐煩,從喬公山處接收兩人,領他們進入皇宮,邊走邊友善的道:「皇上對兩位是另眼相看。聽到兩位回來,不知多麼高興,自突厥狼軍在邊疆蠢蠢欲動,少見皇上有這種心情呢。」   寇仲試探道:「所有場地均積雪結冰,恐怕不宜作賽吧?」   程莫道:「那要看皇上的意旨,皇上只要說句話,包保廣場不剩半點冰雪。」   兩人心中叫苦,若旁觀者中來個楊虛彥,他們大有可能原形畢露,更不用說畢玄、趙德言和可達志等會大駕光臨。   事已至此,只好隨情況想辦法應付,難道立即捲鋪蓋開溜嗎?   程莫對他們當然亦是另眼相看,壓低聲音扮老朋友道:「好好聽韋公公的指示,公公是皇上寵信的人,有他照拂你們,保證你們官場得意,前途無限,以後大家就是好兄弟。」   兩人被領到後宮貢品堂東的親政殿,上趟球賽後李淵就是在這裡接見他們。   程莫尚未有機會著兩人坐下,門衛唱喏道:「皇上駕到!」   兩人慌忙隨程莫在入門處下跪迎接。   李淵神采飛揚的在韋公公、裴寂陪伴下跨檻入殿,見到兩人,竟趨前扶起,大喜道:「兩位卿家平身。」   兩人呆頭鳥般站起來,一頭霧水地享受李淵對他們過份的熱情。   李淵登上龍座後,韋公公站在龍座之旁,裴寂和他們分在兩邊坐下,以兩人沒有任何官職的身份地位,能與裴寂這種重臣平起平坐,確是事不尋常。   李淵隨口問他們近況,兩人把準備好的答話一一奉上,這位李閥之主、大唐皇帝轉入正題道:「十天後突厥和高麗各有一個使節團來長安,此乃我大唐開國以來的盛事。其中高麗的使節團更明言希望能和朕在馬球場上交換心得,令朕靈機一觸,心想何不來一場三方一同舉行的馬球賽,現在得兩位卿家回來,我們人強馬壯,勢將穩操勝券,哈!」   接著仰首長笑,其豪情壯氣比之領兵出征,有過之而無不及。   寇仲和徐子陵恍然大悟,更是心叫不炒,他們千方百計,務要避開畢玄、傅采林或熟悉他們的可達志,現在給李淵來個這麼跨國馬球賽,那和被驗明正身,押上刑場有何分別?   口上只有謝主隆恩,心中想的豈敢有一字吐實。   李淵又道:「你們就留在宮裡,韋公公看看有甚麼適合他們的職位,由現在開始,我們要盡力練習,為球賽作好準備。」   這番話像晴天霹靂,震得兩人耳鼓發嗚,若給關在宮裡,與坐牢有何分別?如非帶著面具,李淵等必發覺他們的臉色難看至極點。 第六章 官場得意   寇仲也像徐子陵般,深悉李淵仍緬懷當年闖蕩江湖、偎紅倚翠、任性胡為的生活,忙道:「皇上明鑒,小人兩個一向習慣草莽生涯,嘿!不敢欺瞞皇上,昨夜我們還到明堂窩賭過兩手,又往風雅閣耍樂一番,假若忽然要過循規蹈矩的生活,恐怕不適應下會影響球技。」   裴寂和韋公公膛目以對,換過別人,這類花天酒地的頹廢生活在李淵面前是隱瞞恐有不及,那有像這「蔡元勇」般毫無羞澀地侃侃道出,還以此作理由向李淵求情不想入宮任職。   徐子陵雖知寇仲是采針對性的策略,仍感他有點口不擇言,有失儀法,忙補救道:「皇上明鑒,我們的大老闆司徒福榮的錢莊生意正籌備得密鑼緊鼓,事事須他信任得過的人幫他張羅,請皇上欽准小人們待總錢莊成立後,始入宮為皇上效力。」   他的話當然比寇仲得體,不過李淵看來反對寇仲的坦白陳詞聽得更入耳,大有同感的向寇仲微笑道:「別人或會不明白,刻板的生活確會影響興趣和技藝,朕曾邀尚秀芳入宮小住,亦被她以同樣理由婉拒。朕的武功不比從前,問題該在於此。」最後兩句顯是想起與石之軒之戰有感而發。   轉向韋公公道:「公公有甚麼提議?」   韋公公帶點不悅的目光掃過兩人,躬身道:「他們可以客卿的身份,每天早上到皇宮來聽皇上的吩咐指示。」   寇仲和徐子陵暗舒了一口氣,心想以後惟有早點起床,抵受不住睡魔困擾時頂多睡個午覺。   裴寂道:「微臣有個提議,看他們人才出眾,且球技超翼,何不賞他們做個馬球長,專職培訓馬球人材,那每早入宮不致無所事事。其他時間則可為福榮老闆辦事,直至總錢莊落成,再作安排。」   寇、徐兩人心中大罵,卻拿裴寂沒法。   李淵下決定道:「就如裴卿所言。」   又向韋公公道:「給朕派個人警告邱文盛,若他的弟子敢騷擾朕的馬球長,他會頭額不保。這幾句話須一字不改傳入他耳裡去。」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幾敢肯定太子妃嬪黨早拿此事在李淵面前大作文章,所以李淵會對關中劍派派主邱文盛如此不滿,李世民則多添一項罪證。而李淵此舉,擺明不給李世民顏面。   兩人連忙叩頭謝恩。   李淵欣然道:「平身,賜坐!朕只是要你們專心取得球賽勝利,不致今我大唐蒙羞。」   兩人重新坐好,暗忖李淵似乎談興甚濃,但他可以說和需說的話均似完畢,他還想說甚麼呢?何時方可脫身?   李淵向徐子陵道:「朕最喜歡就是像你們般對舊主忠心的人,不會見利忘義。司徒老闆的錢莊大計甚合朕意,待會將發放正式手詔予以核准,由裴卿家專責監督,促進我大唐商貿。至於錢莊的正名,就以『貞觀』二字如何?貞是忠貞,司徒老闆不計較私利,盡顯對我大唐的忠貞不二,而他的計劃更是高瞻遠矚,有宏觀的壯志雄圖,故朕擷取貞觀二字,作錢莊的定名。」   事實上這名宇不易上口,但眾人當然歌功頌德,大讚不作他想。   裴寂又發言道:「今趟司徒福榮成立貞觀總錢莊,集資龐大,有百萬兩黃金之數,它不但關係飛錢生意的成敗,更是貞觀錢莊的信譽保證。故微臣以為可把此百萬鉅資部份屯存國庫,以策萬全,而存在錢莊庫內之餘款與一切交收,均由微臣派專人審批,否則錢莊若出岔子,會牽連廣泛,後果堪憂。」   寇仲和徐子陵心罵你這裴混蛋是代尹祖文和池生春大要手段啦!幸好遭殃的卻非他們而是尹、池兩大壞傢伙,此可是雷九指想出來計劃最巧妙精采的地方。   李淵沉吟片刻,點頭道:「就如裴卿所奏。」   李淵離殿後,程莫親送他們出皇宮,沿途告訴他們宮內諸般禁忌和規矩,最後道:「馬球長屬御林軍的官職,雖不算重要職位,沒有領軍權,但下面仍有近三十人歸你們管轄,且因直接侍候皇上,所以保證宮內沒有人敢不給你們面子。明天我會領你們到玄武門的禁衛軍總部,領取正式的憑信和官服,同時辦妥戶籍官位登記,文件送往吏部蓋章畫押,我們便同是一殿之巨。」   寇仲聽得頭大如斗,問道:「我們的上司是誰?」   程莫笑道:「名義上我就是你們的直屬上司,不過只有韋公公有資格指示你們,皆因關係到皇上,小弟怎擔當得起。」   徐子陵瞧著這位頂頭上司,訝道:「御林軍由韋公公指揮的嗎?」   程莫道:「舉凡與皇上有關,事無大小,均歸韋公公處理,禁衛軍由四大統領指揮,他們只聽皇上和韋公公的命令。」   接著壓低聲音道:「官場另有一套處世之道,就是要揣摸上頭的心意,你們很快會明白我這話的意思。皇上對你們真的是特別寵信,千萬勿要辜負皇上對你們的期望。」   寇仲笑道:「那麼程大人首先要指點兩招,讓我們學曉如何揣摩你的心意。」   程莫尷尬道:「我只是名義上的上司,作不得準。還巴望你們有機會在皇上面前給我說兩句好話呢。」   兩人徒步離宮,從含北門轉入光明大街,寇仲氣道:「裴寂那傢伙真不是人,我們做自由身的客卿不好嗎?偏要安置我們作甚麼他娘的馬球長,還要每早去訓練他奶奶的馬球手,我們那還有時閒辦其他事和休息。」   徐子陵苦笑道:「怨天怨地有甚麼用?我們須在明早前弄清楚一攬子尚未知曉的打馬球規矩,否則訓練出的是一批不斷犯規的馬球手,肯定會被推出承天門外斬首,首級還要遊街示眾。」   寇仲恨得牙癢癢道:「裴寂這混帳東西肯定與尹祖文狼狽為奸,這麼迫我們作馬球奴才居心叵測,而把我們的金子大部份存入國庫,更擺明是陰謀詭計。他娘的!遲些老子會教他知道厲害。」   徐子陵淡淡道:「福榮爺千不該萬不該請著兩個賭鬼兼色鬼當保鏢頭子,敵人不從我們入手難道還另找別人嗎?放遠你那對招子好好看吧!威逼利誘、恩威並施陸續有來。只要池生春能在十份工本裡佔多一份,而剛巧福榮爺又壽終正寢,錢莊生意將變成香家的生意,這叫大魚吃小魚,又或小魚給大魚吃。」   蹄聲響起,一騎從後急馳而來。   兩人訝然後望,只見早前見過的一名喬公山的手下策馬追至,恭敬地道:「喬大人有命,著小人來請兩位大爺到福聚樓午膳,喬大人和爾大人在恭候兩位大駕。」   若來邀的是喬公山或爾文煥,他們可措詞推搪,此刻卻是推無可推,只好乖乖隨此位長林軍小哥兒掉頭往西而去。   福聚樓的頂層,池生春、喬公山、爾文煥據坐東邊臨窗之席,正低聲密語,見寇、徐兩人到,起立歡迎。   寇仲和徐子陵沒想過池生春會出現,大感錯愕,倒非裝出來的。   因尚未到午膳時間,堂內只一少半桌子坐有客人,兩人環目一掃,沒見到有資格看破他們的危險人物,稍鬆一口氣,仍不敢托大,以蔡元勇和匡文通的姿態神氣,朝三人走去。   池生春作出歡迎的姿態,請兩人入席,呵呵笑道:「蔡兄匡兄真賞面,不!小弟該改稱蔡大人和匡大人才對,請讓我們謹祝兩位大人陞官發財,前程無限。」   寇仲一屁股坐下,心忖他小子你倒耳朵長,堆起笑容道:「那裡那裡?只是侍候皇上打馬球的小卒吧!」   爾文煥為兩人斟酒,喬公山則指示夥計上菜。   池生春壓低聲音煞有介事的道:「馬球長職位官階雖不算如何了得,卻直接侍候皇上,只要皇上龍心大悅,兩位陞官晉爵,指日可待。」   喬公山怪笑道:「不但可陪皇上打球,還可陪宮內貴人玩樂,如此優差,我們求也求不到呢。」   爾文煥放下酒壺,笑道:「球場如戰場,若能擊敗外國來的強隊,等若立下軍功,以兩位的球技,立此奇功還不是易如反掌?」   池生吞舉杯道:「我們飲勝!祝蔡大人和匡大人官場得意、賭場就手、紅粉場中艷福無邊。」   他最後一句話令徐子陵想到若池生春硬要邀他們到青樓去,他們該如何應付?   一杯既盡,眾人各懷鬼胎,表面當然是氣氛熱烈。   爾文煥推波助瀾道:「好事成三,為慶祝你兩人封官,今晚我們再來個狂歡慶祝,先到上林苑享受最紅的名妓百般奉承的溫柔滋味,再到六福玩幾手如何?」   寇仲裝作頹然道:「恐怕要過幾天才行,福榮爺只信我們兩人,金子的事全交給我們負責,要待集資完成,鑄成有貞觀字樣的金元寶誕生,我們始有暇去花天酒地。唉!三位的好意,我們心領啦!」   池生春三人立即聽得大眼放光。   徐子陵乘機道:「五十萬兩黃澄澄的金子並非小數目,我們福榮爺雖富可敵國,要籌措足此數仍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不容有失。否則來上個『短命』曹三就糟哩!池爺那幅『寒林清遠』是否已完璧歸趙呢?」   池生春苦笑搖頭。   爾文煥道:「你們的事就是我們的事,金子的安全問題我們長林軍必盡全力幫忙,兩位可以放心。」   寇仲壓低聲音道:「兩大人確夠朋友,問題是我們福榮爺脾性古怪,早言明金子的事不可由別人插手。我們到長安的人中,只我兩兄弟和福榮爺清楚金子的情況,爾大人的好意,我們心領啦!」   池生春一呆道:「金子仍末運到長安嗎?」   徐子陵道:「若問的不是池爺,我們肯定不會回答。金子正陸續運來,我們昨夜忙足一晚,正是要把金子集中放往同一安全地點。」   喬公山笑道:「可是昨晚有人見到兩位出入明堂窩和風雅閣啊!」   寇仲露出尷尬神色,低聲道:「這叫掩人耳目,聲東擊西嘛!」   池生春三人登時發出哄堂大笑。   此時菜餚上桌,均是上等精品,珍饈滿目,色香味俱全。   池生春欣然道:「兩位大人不用再耍我們哩!今晚酉時頭我們在上林苑恭候大駕,不見不敬。三更前放人,兩位怎都推不掉的。來!飲一杯!」   徐子陵探手抹掉標記,離開沉落雁大宅的後院牆,同迎上來的寇仲笑道:「申時中佳人有約,少帥哄完美人兒公主還可及時趕往上林苑風花雪月!」   寇仲頹然道:「是否定要說服美人兒公主?這怎都要冒上風險。」   徐子陵邊行邊道:「兄弟,眼前迫在眉睫的一道大難題是李淵大有可能處死杜如晦和房玄齡,只要奉命調查的人一口咬實兩人與劉文靜勾結毒害張婕妤,兼離間秦王和建成、元吉的兄弟親情,偽造人證物證,那即使秦王親來亦無法可施,除了立即起兵作反?但你該知時機尚未成熟,你的二千高手仍在旅途上。」   寇仲抓頭道:「這和美人兒公主有甚麼關係?」   兩人朝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徐子陵道:「我們絕不能讓李淵處死房杜兩人,他們等若李世民的左手和右手,治天下須倚賴他們的識見智能。而自李淵斬殺劉文靜後,再沒有人敢在李淵前替他們說好話,唯一可以例外的或是李神通!他乃李淵親弟,李淵總不能推李神通去斬首,所以要救兩人小命,李神通是關鍵人物,明白嗎?」   寇仲苦笑道:「明白!」   城南方向號角聲起,接著皇宮內承天門更是鐘鼓齊鳴,兩人摸不著頭腦時,一群人逃命似的從朱雀大街湧來,其中幾個老者咕儂道:「又不是秦王回來,老子管他的娘!」   兩人你眼望我眼,止步不前,幾名大漢迎頭而至,其中一人客氣的道:「兩位兄台還不去朱雀大街迎接太子凱旋回朝。我們是隴西派的人,請你們幫個忙。」   寇仲哈哈笑道:「那定要捧場。」   摟著徐子陵往朱雀大街走去,笑道:「我現在完全明白建成因何非要幹掉李世民不可,因為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朱雀大街人頭湧湧,雖非擠得水洩不通,也頗為哄動,卻不知有多少人是自發而來,又有多少人是隴西派串連來充場面的。   凱旋大軍入城,先鋒隊伍確是威風凜凜,軍容極盛。   兩人雜在人群中,瞧著李建成在薛萬徹等諸將簇擁下,緩騎通過朱雀大街,往皇宮方向馳去,接受翼眾的歡呼喝采,一派躊躇滿志的模樣。   可想像李淵此刻正在皇宮外列隊等候大勝歸來的愛兒,還會在橫貫廣場舉行祝捷儀式。   兩人的目光不由注定隨李建成身後兩個馬位的諸葛德威,恨不得立即出手,把他格殺,好為劉黑闥報卻深仇。   只看他在隊伍中的位置,李建成賞他的官位肯定非同小可。   他們再沒興趣瞧下去,掉頭離開。   寇仲訝道:「我們不是回家嗎?」   徐子陵道:「趁現在人人擠往皇宮,我們好應去向了空問好,順便探聽消息。」   寇仲一震道:「小心點!若被石之軒發覺,我們的造皇大計立告完蛋。」   徐子陵微笑道:「沒有人跟粽我們的。」   寇仲道:「你有把握感應到老石嗎?」   徐子陵道:「我們可作個驗證,來!」   言罷就那麼翻過左方人家的院牆,寇仲如影附形的跟著,隨他在另一邊,在另一邊院牆翻去,又在小巷中疾奔,幾經穿房越捨後,續往東大寺的方向走去。   徐子陵欣然道:「我的感覺沒錯吧?沒人跟在我們身後,包括石之軒在內。」   寇仲搖頭道:「真令人費解?池生春不想知道金子的藏處嗎?理該派高手每天十二個時辰跟在我們身後,蔡元勇和匡文通只是黑道的九流腳色。」   徐子陵道:「他知道又如何?難道派人強搶金子嗎?那我們福榮爺將有大條道理把計劃押後或取消,池生春不該那麼愚蠢。」   寇仲抓頭道:「對!我就是蠢得想不到老池沒那麼愚蠢!都是因為你迫我去見李秀寧,累得我心押不屬,變成傻蛋。」   徐子陵聳肩道:「好吧!一世人兩兄弟,我代你去見她。」   寇仲忙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愛上她的是我而非陵少,當然由小弟去收拾殘局。」   徐子陵淡淡道:「那就請你閉口。我們到長安來非是遊山玩水,今天建成回來,明天輪到元吉,肯定非是巧合而是合謀對付李世民。若我們不能在李世民回來前尋出那批火器的下落,即使我們助李世民兩臂之力,仍不免落得被燒死或打死的下場。」 第七章 怨超恩中   寇仲和徐子陵裝作虔心求神的上香客,經過通傳找主持荒山大師,被引往後院一個獨立幽深的憚室,見到正靜坐參禪的了空大師。   寇徐靜靜地在蒲團坐下,了空張開眼睛,微笑道:「你們終於來哩!一切順利嗎?」   寇仲把情況扼要報上,讓了空瞭解整個局勢,然後道:「現在最難對付的是石之軒,因小陵與他關係複雜,使我們狠不下心腸置他於死地,這又似乎是目前唯一應取的辦法。」   了空雙目閃動著充滿禪機的智能,點頭道:「這辦法肯定非是好的辦法,以兩位施主目前的功力火候,即使單打獨鬥,亦可和他分庭抗禮。但若要置他於死地,縱然加上老衲,仍怕未能如願。」   徐子陵道:「在刺殺趙德言前,要瞞過石之軒已不容易,刺殺後憑他的才智,定可從蛛絲馬跡瞧破我們的秘密,那時後果難料。」   了空淡淡道:「石之軒絕不容李世民成為統一天下的真主,那將是魔門徹底的落馬。反而寇施主得天下,他還可暫時容忍,圖謀捲土重來,因為由少帥代唐,石之軒會認為我們亦成為落馬者。」   寇仲頭痛道:「那怎辦好呢?」   了空低喧一聲佛號,通:「能改變石之軒的只有一個人,你們該知我指的是誰?」   徐子陵一震道:「青璇!」   寇仲皺眉道:「小陵不想青璇捲進此事去,怕她為難。」   了空再喧佛號,輕輕道:「請兩位暫時把對付石之軒的事拋開,妃暄會於十天內抵達長安,她或會帶來解決的辦法。」   接著閉上雙目,兩手合什施禮。   寇仲和徐子陵惟向這有德行的聖僧合什回禮,靜悄悄的離開。   寇仲推門而入,沉落雁悠閒地斜躺臥椅上,專注的閱讀手執的書卷,給他嚇得坐起來,撫著酥胸嗔道:「為甚麼不先發訊號,想嚇死人嗎?」   寇仲毫不在乎地在另一邊的椅子坐下,微笑道:「那是否多此一舉,你這將軍府的保安稀鬆窩囊,只要稍懂輕功的可知人無人之境,連婢子都不多見一個。」順手扯掉面具。   沉落雁沒好氣道:「我是為方便寇大爺你會見初戀情人,所以把部份人遣往辦事,其他則調到前院候命,人家一片好心,你還譏諷我的防衛不足。」   寇仲點頭道:「無刀勝有刀,又或者叫虛者實之。」   沉落雁失笑道:「少帥因何失魂落魄?滿口胡言亂語。我這蝸居負責守衛的家將人數雖不多,但均是自瓦崗軍時代追隨我的好手,忠心和武功、經驗方面都沒有問題,你大可以放心。」   說罷盈盈站起,道:「時間不大離兒哩!你在這裡乖乖靜候,勿要四處亂闖。記著在任何情況下不准稍碰李秀寧,否則我將成罪人。」   寇仲頹然道:「我是那麼沒自制力的人嗎?至少到今天此刻仍未和美人兒軍師有私通勾當。」   沉落雁俏臉微紅,低罵一聲「不要臉」,柳腰款擺的去了。   寇仲長身而起,透窗目送沉落雁穿園越廊的美麗背影,心中泛起初遇李秀寧時被她以匕首抵著咽喉的動人情景,當年怎想得到有今天如此情況。   徐子陵回到司徒府,被雷九指截著,引他從側道走往內堂。   雷九指邊行邊眉飛色舞道:「今早真精采,你們去後不久,池生春領著仍臉青唇白、精神萎靡,誤以為自己昨夜因沒蓋被而著涼生病的尤白三來見我們福榮爺。小跋的手法真厲害,尤白三真的不曉得曾被人迫供,腦袋中全沒有這段記憶。由此觀之,記憶大有可能須一些時間培植鞏固,像有很多人在曾遭意外後,醒過來時完全不曉得自己發生過甚麼事,至乎連以往的記憶都失掉,記憶這東西真奇妙。」   徐子陵笑道:「雷大哥似乎很興奮哩!」   雷九指欣然道:「不是興奮而是被震撼。本來根本沒法解決的事情竟輕輕鬆鬆過關,我們的福榮爺還不知多麼關心小白子的身體狀況呢。哈!小白子!只是叫出他的渾號,池生春那敢懷疑。」   內堂只王玄恕一人在發呆,見徐子陵回來,慌忙起立。   三人坐下後,徐子陵問起跋鋒寒。   雷九指答道:「小跋不知在房內打坐還是睡覺?小傑則往會心中佳人,我們的福榮爺亦不寂寞,胡小仙正在大堂向他獻媚。」   徐子陵皺眉道:「胡小仙?」   雷九指歎道:「有幾句話我很想提醒小俊,他人品這般敦厚,像胡小仙此類女人實在不適合他,對胡小仙著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徐子陵道:「胡小仙的本性並非那麼壞,只是受環境和出身影響,而胡佛則利用她這養女來籠絡權貴,看看情況發展再說吧手!」   轉向王玄恕道:「淑妮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王玄恕微一錯愕,沉吟片刻,歎道:「她自小愛我行我素,與楊虛彥纏上後,更不聽爹的話。不過她與我較親近,苦惱時會找我傾說心事,此外可誰都拿她沒辦法。」   雷九指沉聲道:「假若世民、建成、元吉都戰敗身亡,皇位豈非會落到她和李淵生的兒子身上?」   徐子陵點頭道:「此或正是楊虛彥篡奪李唐的大計。」   王玄恕露出擔心的神情。   徐子陵道:「等待是難受的。但目前我們必須耐心等待最後勝利的時刻來臨。」   王玄恕點頭道:「玄恕明白!」   徐子陵起立道:「我去找鋒寒說話,若希白回來,雷大哥請他來見我。」   寇仲隔窗瞧著久違了的李秀寧,在沉落雁相陪下循穿過中園的遊廊朝書齋走來,李秀寧顯然心情沉重,默默垂首,蓮步輕移,沒有發覺寇仲正凝視她,不放過她每一個舉動。   遊廊內遍地積雪,樹結冰掛,在這雪白純美的庭院裡,李秀寧頭梳烏蠻髻,窄袖粉紅色上衣,素綠色短棉破,白色長補,足踏五彩國花錦袛c,更襯托出她的典雅高貴、風姿綽約。她如花玉容雖帶點掩不住的憔悴之態,卻益顯她楚楚動人、我兒猶憐的姿采。   寇仲忽發奇想,假若李秀寧肯和他遠走高飛,從此不問世事,他會否拋開一切,與她共渡餘生。   不由心生苦澀,先不說李秀寧不肯如此,他自己亦無法辦到。在首次遇到李秀寧時,他早感到是注定沒法和她結合,直到今天,更是一切已成定局。   沉落雁再度出現眼前,旋即反方向的離開,寇仲感到自己失去轉身面對李秀寧的勇氣。   走音輕響,李秀寧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歎道:「秀寧真不明白少帥,發展到目下的形勢,為何仍要拋開軍務,冒險到長安來,還要約見秀寧,你不怕秀寧告發你嗎?」   寇仲心中悲苦,艱難的硬嚥一口氣道:「那麼外面是否已布下千軍萬馬,把這裡重重包圍?」   李秀寧不悅道:「寇仲!」   寇仲緩緩別轉虎軀,迎上李秀寧充滿矛盾和淒怨的眼神,不由柔聲道:「秀寧此時此刻見到我寇仲站在這裡,正是代表我寇仲要爭取最後一個機會,讓天下蒼生能避免一場毀滅性的大災難。我不會向你作任何的隱瞞,而秀寧必須理性地作出抉擇。眼前秀寧只有兩條路可走,而任何一個選擇都是不歸之路。切不可三心兩意,否則受害的不但是大唐朝,還有天下無辜的老百姓。」   李秀寧露出駭然神色,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你不是要我跟你走吧?」   寇仲忘記了沉落雁不可碰她的警告,探手抓著她有如刀削的兩香肩,深深望進她眼內,低聲道:「我決定放棄爭霸天下,改為全力協助你二王兄登上帝座。」   李秀寧發出「啊」的一聲輕呼,嬌軀劇顫,秀眸射出難以相信的神色。   寇仲差點探頭吻她香唇,幸好仍能保持理智,忙收攝心神,正容道:「我寇仲何時向你說過謊話,此事千真萬確。今趟我潛來長安,是希望以一場局限性的小規模政變,代替累月延年,今生靈塗炭的連場攻城守城的血戰,完成天下重歸一統的壯舉。當秦王登上寶座之日,是我功成身退之時,秀寧明白嗎?」   李秀寧仍是搖頭,對寇仲的話現出無法接受和不敢相信的震駭神色。   寇仲感到她的血肉在他手心內抖顫,感到雙方前所未有的接近,但距離又是那麼遙遠。   沉聲道:「秀寧的家族已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兩股對峙的力量,若我寇仲不支持你二兄,他回長安後將只餘待宰的份兒。他唯一自保的方法是據洛陽擁兵自立,那卻是最壞的情況,因為塞外聯軍入侵在即,只有天下一統,我們才有望集中全力擊退外敵。」   李秀寧顫聲道:「二王兄呢?」   寇仲回復冷靜,道:「我和秦王結成生死與共的同盟,還與他到嶺南拜會宋缺,得到宋缺全面支持。」   李秀寧急促的喘氣道:「這聽來像是沒有可能的,你真不是在說笑嗎?」   寇仲苦笑道:「我怎捨得騙你。現時局勢是我們愈能爭取多些人站到你二王兄的一邊,越可減少流血傷亡,長安可盡快穩定下來,使新朝能迅速穩定局勢對外敵作出有力反擊。秀寧信任我嗎?」   李秀寧熱淚泉湧,垂首泣道:「還要問嗎?你該知道答案的。」   寇仲心痛的騰出一手,以衣袖為你拭淚,道:「我想聽秀寧說出來。」   李秀寧哭道:「寇仲你可知秀寧這麼來見你,已犯下欺叛大罪。落雁甚麼都不肯說,只說你要見我,人家就這麼來了。」   寇仲見她愈哭愈厲害,直是一發不可收拾,似要把心中悲苦全部釋洩出來,手忙腳亂的道:「不要哭啦!若給人發覺你那對美麗的眸子紅紅腫腫的,不起疑心才怪。」   李秀寧在他勸導下逐漸收止哭泣,稍復平靜後,輕輕道:「你們打算怎麼辦?」   寇仲頹然道:「我不想騙你,事情再不能拖拖拉拉下去,長安的皇位之爭已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惡劣境地。我們得到確實的情報,建成暗中和梁師都及突厥人勾結,從海沙幫買得大批歹毒的江南火器,只待秦王被迫遷到宏義宮,突襲會在任何一刻發生。」   李秀寧劇震一下,完全清醒過來,仍泛淚光的秀眸一閃一閃的盯著他,道:「原來你真的和二王兄聯成一氣,否則該不知宏義宮的事。假如大王兄真有這樣一批火器,該是極端機密,你是如何曉得的?」   寇仲喜道:「我們終可轉入正題哩!坐下細說如何?因我怕忍不住會侵犯你,至少會乘機親你嘴兒。」   李秀寧白他一眼,垂首粉臉通紅的道:「仍是那副德性,還不放開人家。」   跋鋒寒在床上伸個懶腰,瞧著徐子陵在一邊坐下,道:「我恐怕有幾年時間,末試過睡得像剛才那般香甜,早上躺下來後不省人事地直至此刻。」   徐子陵欣然道:「但你的警覺性仍是那麼高,我推開房門立即醒覺。」   跋鋒寒移到床沿坐好,微笑道:「在亂世這是個好習慣,太平盛世則剛相反,會令你睡不安寢。今早的事順利嗎?」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還見到李淵,若不是裴寂關照,會更理想。」接著道出今早發生的事,包括見了空的經過。   跋鋒寒提醒道:「你今晚記得去見封德彝,看誰是出賣石之軒的人。無風無浪的日子真不好過,很想找人動動筋骨。」   徐子陵淡淡道:「我卻希望風平浪靜地待至決戰的一刻,不過事與願違,刺殺趙德言絕不容易。」   稍頓沉吟道:「你那手能令人忘記曾被迫供的手法在管平和尤白三身上都行之有效,不知對武功高強者是否管用呢?」   跋鋒寒道:「根據我的經驗,這『忘刑』的獨門手法成功關鍵在於突如其來,甫出手立即要制著對方腦門要穴,使對方頭如針刺,無法作有條理的思考。對付武功高強者得費一番周張始有機會把他制服,所以此法效用成疑。子陵有甚麼好提議?」   徐子陵道:「我想的是那批火器,喬公山和爾文煥該是知情的人,如果這方法行得通,我們既可曉得火器藏處,又不虞被敵人先一步把火器移走,至少可隨時監察火器的情況,對我們大大有利。」   跋鋒寒哂道:「喬公山和爾文換算甚麼東西,只要定下計劃和配合適當環境,最重要是在他回醒後不會生疑,我敢包保一切妥當。」   旋皺眉道:「若我們把火器毀掉,接踵而來的問題會更多,李建成定生出警覺,對我們的計劃大有影響。還有更大的問題是石之軒,別人或不曉得是我們幹的,他卻會朝這個方向推想,說不定由此測破我們和李世民的夥伴關係。」   徐子陵道:「這方面暫時不用擔心,首先還是要弄清楚火器藏處。」   跋鋒寒欣然道:「只要有正確的情報,今晚我可藏在他們其中之一的溫暖被窩裡,待他回來後好好侍候他。」   徐子陵道:「最好給我兩、三天的時間調查清楚,爾文煥似比較好吃些兒,就選他為目標。」   跋鋒寒道:「或者根本不用冒這個險。火器大有可能藏在西市合昌隆內,楊文干一向和建成關係密切,只要來個城門失火,即可殃及池魚,屆時滿天煙花火箭,我們定要在旁細心欣賞。」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這以火攻火的招數真絕,那更得查個一清二楚,以保萬無一失。」   跋鋒寒道:「尚有半個月許的時間李世民即班師返長安,那時建成、元吉的警覺性會大大提高,我們最好趁這段日子做好一切準備。」   徐子陵道:「這個當然,今晚鋒寒有甚麼打算?」   跋鋒寒道:「昨晚跟蹤老池令我們避過一劫,今晚我仍要暗中跟在他背後,看他去見甚麼人,說些甚麼話?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嗎?」   此時雷九指進來報告道:「裴寂和溫彥博來哩!正和我們的福榮爺和申爺研究飛錢的細節,不理將來政局有任何變化,這門生意肯定會愈攪愈大,且必是官商合營的方式。」   徐子陵問道:「胡小仙呢?」   雷九擋道:「她剛離開,聽福榮爺說,胡佛一下子只能籌措五萬兩黃金,所以派胡小仙來以甜言蜜語哄我們福榮爺為她爹先墊支餘下一半的五萬兩,然後不計利息的分批歸還。我們的福榮爺拍胸口答應,他奶奶的,這小子迷戀美色,竟忘記我們手頭上並沒有有太多餘的黃金銀兩。」   跋鋒寒笑道:「他非是忘記,而是不得不在美人面前充闊。」   徐子陵頭痛道:「怎辦好呢?」   雷九指笑道:「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六福把這五萬兩黃金贏回來。哈!」 第八章 秘密武器   赴上林苑池生春的宴會前,寇仲和徐子陵在北裡一所茶館會合。   見到寇仲無精打采的樣子,徐子陵大吃一驚,駭然道:「不是把事情弄砸了?」   寇仲苦笑道:「還未到那麼可怕的田地,至少李秀寧沒有告發我,她只是接受不了我所描述的殘酷事實,未肯遽下決定。對我所說的建成、元吉會以火器襲擊世民一事,更是半信半疑。唉!她竟不信任我,真傷透我脆弱的心靈。」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道:「有否告訴她你與秦王擬好擊殺建成、元吉,並迫李淵退位的協定?」   寇仲呻一口熱茶,頹然道:「若你是我,你說得出口嗎?我尚未說得到正題,她早哭得像個淚人兒。不過她由我言中之意,該猜到我絕不肯放過建成和元吉。最後她說要待李世民回來後,問個一清二楚始作決定。真頭痛!」   徐子陵沉聲道:「那要通過她說動李神通的事,目下是此路不通。唉!確令人頭痛!我們怎樣化解李淵欲處死房、杜兩人的危機呢?」   寇仲沉吟道:「說服李秀寧的事,必須在李世民回長安前解決。若放著讓她去質問李世民,真個後果難料?假若我們先能證明給她看,這樣的一批歹毒火器的確存在,建成、元吉確有殺害李世民之意,或可把她猶豫的態度改變過來。」   徐子陵思索道:「劉文靜被處死,對她沒有半點啟示嗎?」   寇仲一呆道:「我倒忘記問她這方面的感覺,應否今晚摸入宮內再問她?」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在說笑吧?」   寇仲苦惱的道:「我被她哭得既心痛又失措,差點不肯放她走。」   徐子陵道:「設身處地而言,她確是左右為難。這是家族慘變,骨肉相殘!換過你是她,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有怎樣的反應?」   寇仲歎道:「最怕她一時想得糊塗,去向李淵哭訴,那就糟糕透頂。」   徐子陵搖頭道:「她絕不會出賣你,更不會出賣李世民。現在別無他法,只好以事實證明給她看,這批火器是千真萬確存在著的。」   接著把與跋鋒寒研究妥的辦法說出來。   寇仲精神略振,旋又搖頭道:「還是不行!難道我把她帶到火器收藏處,告訴她,看!這就是你大王兄和三王兄要殺害你二王兄的如山鐵證!如此一來,她說不定還會認為是我們佈局誆她。」   徐子陵道:「找到火器收藏處是第一步,到時再瞧著辦。她是明理的人,明白你少帥寇仲是怎樣子的一個人。事情總會有波折,問題是如何去解決。」   寇仲道:「我是當局者迷,故患得患失,還是你清醒點。他奶奶的熊!暫時不去想她。有甚麼新的發展?」   徐子陵把最新的情況扼要說出來,特別提及胡小仙代胡佛商借五萬兩黃金的事。   寇仲把李秀寧暫時擱開,立即回復平時的機智,思索道:「胡佛是明堂窩大老闆,假若池生春能拿得出三十萬兩,他沒可能出不起十萬之數?照我看,在此事上胡佛是與池生春和尹祖文聯成一氣,以此法試探我們福榮爺財力的虛實。」   徐子陵如夢初醒的道:「今趟輪到你旁觀者清,我們只想到小俊不應再充闊。池生春此計頗妙。倘若我們須從別處加運黃金來,可證明我們手頭上只有五十萬兩金,被他們摸清底子。」   寇仲笑道:「這是可以很易證明的,待會若池小子打探我們的口風,當證實老子所料無差。我們快想清楚,該提供那一個答案。」   徐子陵笑道:「即使我們福榮爺是北方首富,身家豐厚,能作周轉的金子當有局限,五十萬兩該也不大離兒哩!要另外多籌措五萬兩,會是非常吃力。」   寇仲打個哈哈,一拍他肩頭,欣然道:「就這麼決定福榮爺現在的家當,讓池生春有機會進行他的陰謀詭計,再配合裴寂的官威,他會逐步蠶食我們的貞觀錢莊,走著瞧吧。」   徐子陵看看天色,通:「時間不大離兒,還有一件事須弄清楚,就是我作賭鬼,你作色鬼。」   寇仲聽得一頭霧水道:「甚麼賭鬼色鬼?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   徐子陵道:「對付我們兩人,當不出色誘和賭騙兩招。色誘你去消受,賭錢本人負責,這叫分工協作。」   寇仲啞然失笑道:「我絕不介意占美人的便宜,希望老池提供的是最上等的貨色。」   兩人來到上林苑大門外,寇仲想起一事,道:「現在上林苑的老闆是池生春,上一手的老闆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肯把上林苑讓出來?能弄清楚這方面的情況,說不定有新的提示。」   徐子陵道:「這該非甚麼秘密,有機會可直接從喬公山或爾文煥打聽,我今晚還可順道詢問封公。」   寇仲搭上他眉頭,哈哈笑道:「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風流日子,終於到哩!」   兩人大踏步進入上林苑,一輛華麗馬車駛至只好攘往一旁,讓後來者先行一步。   把門的大漢認得兩人,蔡爺匡爺的叫個不停,熱情招待。   華麗馬車在大堂石階前停下,寇仲定神看去,從馬車走下來的赫然是沙家二少沙成功,只見他一副耽於夜夜笙歌的大豪客姿態,大模斯樣的在鴇婆歡迎下登堂而入。   寇仲想起在沙家扮丑神醫的日子,心中一陣溫暖,至乎對這充滿缺點的二少生出好感。   兩人給領到池生春慣用的廂房,爾文煥和喬公山早左擁右抱,不亦樂乎,看得兩人心中叫苦,若對方來個照本宣科,召來另四個女郎讓他們有福同享,會令他們不知如何消受!   幸好出乎意料外,喬公山和爾文煥竟把四女遣走,招呼他們入席。   自有小婢慇勤侍候,為他們脫掉外袍,奉上香茗和美酒小點。   四人舉杯互飲,就像相交多年的朋友,外人怎都看不出他們連酒肉朋友都算不上,且是爾虞我詐,互相算計。   放下酒杯,爾文煥道:「池爺要稍遲才到,因為太子殿下找他說話。」   寇仲問道:「太子殿下今天凱旋歸來,皇宮內不是舉行慶功宴嗎?你們怎還有閒暇到這裡來?」   喬公山笑道:「暫時只是先來個搞賞三軍,慶功宴要候齊王和秦王回來一併舉行。屆時皇上還有要事宣佈,一切加官封爵的事待至其時,至於所宣佈的要事,請恕小弟得暫時保密。」   看他得意洋洋、躊躇志滿的樣兒,兩人立曉李淵的公佈對李世民大大不利。可知李世民甫南回長安即陷捱揍劣局,如非有他們這支奇兵,幾可肯定李世民無法翻身。   爾文煥既要顯示實力,又為討好他們,欣然道:「我和喬大人把你們大老闆、申先生和你兩位大哥的名字報上太子殿下,到時你們會受邀出席。」   喬公山如鹽添醋道:「這國宴不但是我大唐盛事,更是中外大事,畢玄和傅采林也被邀出席,這樣的千載良機那裡找呢?能在一次盛會中目睹天下三大宗師其中兩位的風采。」   寇仲和徐子陵裝作被震撼得非常興奮地乘機追問一番,寇仲問道:「上林苑是我兄弟到過最具氣派的青樓,不知誰是上林苑的老闆?」   爾文煥驚奇的道:「兩位竟不曉得池爺是上林苑的大老闆嗎?」   徐子陵裝作一呆道:「池爺不是六福的老闆嗎?」   喬公山笑道:「現在我說的是顛撲不疑的真理,賭館的老闆可以成為青樓的老闆,而青樓的老闆卻很難成為賭館的老闆,兩位是明白人,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寇仲啞然失笑道:「那個把上林苑輸給他老闆的可憐老闆是誰?」   爾文煥壓低聲音道:「這個人你們該很熟悉,就是黃河幫的龍頭『大鵬』陶光祖,此人生性好賭,一擲千金容色不變,本身也是此道高手,不過一山還有一山高,他賭得興起,竟以上林苑押借十萬兩黃金,幾個回合上林苑就到了我們池爺手上。」   寇仲忙補充道:「我見過黃河幫的『紅櫻槍』奚介。」   徐子陵心中好笑,寇仲確見過奚介,那是隨管平坐大道杜的舶與平遙商人北上之際,黃河幫的奚介從水路追來尋管平另一身份「段褚」晦氣,大家隔遠打個照面,虧寇仲記得對方名字,他則差點把整件事忘掉。   喬公山點頭道:「奚介和范少明分別為陶光祖左右鋒將,與副幫主『生諸葛』吳三思並稱黃河三傑。黃河幫曾有一段風光的日子,以前黃河船運的保鏢生意均控制在陶光祖手上。可惜現在已被勢力不住擴充的大道社迎頭趕上,北方保鏢行社的頭子被大道杜的丘其朋取而代之,而丘其朋正是池爺的拜把兄弟。」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心中都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丘其朋極可能是與池生春同屬一丘之貉,他們甚至由此懷疑到大道杜的馮跋,是他出賣歐良材等平遙商,令他們被拜紫亭敲詐勒索。   徐子陵岔開話題,問起紀倩。   爾文煥歎道:「那妮子確是色藝雙絕,難怪匡兄你念念不忘。她目下不在上林苑,聽說是回鄉探親,幸好今晚池爺安排清小姐來侍酒,她的姿色絕不下於紀倩,你們見過當曉得小弟非是替她吹牛皮。」   喬公山起立道:「池爺來哩!」   寇仲和徐子陵早聽到他足音,只是詐作不知。忙隨之起立歡迎,對爾文煥說的清小姐,根本不放在心上。   池生春告罪入座,一番擾攘寒暄後,兩位姿色不俗的美妓到來獻技,唱了兩首小曲,頗有功力,不過對分別聽慣尚秀芳或石青璇曲藝的寇仲和徐子陵,當然不覺有如何超卓之處。   兩妓退走後,池生春呵呵笑道:「人與人間的交往很奇妙,不知如何,我與兩位竟一見投緣,心生歡喜。」   寇仲一邊心中大罵,另一邊則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道:「池爺看得起我們,是我們的福氣。」   喬公山道:「有池爺這位朋友,兩位在長安可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敢開罪池爺的兄弟。」   爾文煥道:「不知太子殿下曾對池爺有甚麼話說?」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好笑,知道好戲尚在後頭,眼前三人一唱一和,無非要盡量突顯池生春在長安的威勢,與李建成的關係密切,諸如此類,用心當然是藉威逼利誘,爭取他們。   池生春漫不經意的道:「殿下只是說些家常話,對錢莊生意,太子殿下卻有點懷疑,我只好費點唇舌把他說服。」   轉向兩人道:「聽說胡小仙今早去見你們的大老闆,兩位知否所為何事?」   爾文煥壓低聲音諂媚的笑道:「池爺對小仙那騷貨仍餘情未了嗎?」   寇仲和徐子陵明白過來,池生春不但在秤兩人斤兩,若他們與司徒福榮的關係深淺,更要試探兩人對他的態度。由此證實的分析是對的,胡佛父女在此事上確是與池生春聯手,所以池生春對五萬兩黃金的事一清二楚。   寇仲散件愕然道:「這麼說,那池爺和我們福榮爺豈非變成情敵?不過池爺不用擔心,胡小仙去見福榮爺,為的只是黃澄澄的金子,非是福榮爺的人。」   徐子陵接下去道:「唉!她大小姐的一句話,卻累苦我們,籌措五十萬兩黃金已非易事,須從各地錢莊押店收集運來,現在忽然再來五萬兩,又有一輪頭痛哩!」   喬公山亦作愕然道:「胡小仙竟是向你們老闆借錢?」   寇仲道:「她說是暫作周轉之用,照我看是看中福榮爺這個金龜才對。自家知自家事,金山也有開盡的一天,我們福榮箭為籌集五十萬兩金子,已不知多麼吃力。」   徐子陵知寇仲性格,怕他愈說愈過火,忙截入道:「福榮爺家底雖厚,但各地押店仍須繼續經營,不能隨便把一攬子資金抽空。」   池生春雙目露出喜色,瞬又斂去,道:「大老闆確視兩位為心腹,甚麼都不瞞兩位。」   寇仲找到新的吹噓目標,忙點頭道:「我們和福榮爺的密切關係是經長時間考驗建立起來的,我和文通是一清二楚的人,公還公私還私,只知替福榮爺賣命,錢銀方面是絕不含糊或過問。」   爾文煥道:「運送金子的事須否我們長林軍幫忙,兩位一句話下來,兄弟必給你們辦得妥妥當當。」   徐子陵暗笑你這傢伙是繞個圈來查詢金子的下落,露出感激神色,道:「兩大人真夠朋友,不過大筆的早已辦妥,小筆的我們的兄弟該應付得來,不用勞煩大人。」   池生春得到所需的重要數據,擺出放長線釣大魚的姿態,舉杯道:「甚麼胡小仙、福榮爺全擺到一旁,今晚是屬於我們兄弟的。來!再喝一杯。」   眾人舉杯對飲。   放下酒杯,池生春拍掌招來守在門外的女侍,在她耳邊吩咐一番,女侍領命離開,爾文煥竟采手在她香臀捏上一把,還哈哈大笑,狀極得意。   喬公山失笑道:「老爾你這叫色性不改,不怕她去向春香投訴嗎?包保你吃不完兜著走。」   爾文煥不知是否想起喬公山說的春香,怪形怪狀的嘖嘖嘴唇,淫笑道:「少替我擔心,春香現在對我貼貼伏伏,千依百順,這是床上功夫高明的好處。」   池生春放聲失笑,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兩句話用在我們男人的床上功夫上更準確,肯認床上功夫不如人者舉手。」   登時惹來滿堂哄笑。   寇仲心中一動,問道:「兩大人的春香是否池爺旗下的小姐?」   喬公山笑道:「應說是最當紅的姑娘之一。」轉向爾文煥道:「老爾你有多少天沒回家哩?」   爾文煥毫不知其意地答道:「忘記了!」   眾人再爆笑聲。   忽然環珮聲響,香風襲來。   寇仲和徐子陵別頭瞧去,登時心中一震。   只見一華衣美女,頭梳小刀髻,白色長袖上衣加套紫紅色綠邊對襟半袖綠色背子,素黃披肩,朱色拖地長裙,在一名小婢摻扶下,似嬌柔無力步輕移,進入廂房。   池生春帶頭起立,歡迎道:「清兒快來!讓我給你引見長安兩位新貴。」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立裝出色授魂與的模樣,同時起迎。   來者非是別人,而是婠婠的師妹白清兒,池生春出動到白清兒來對付他可知錢莊生意是志在必得。   徐子陵想起白清兒渾身灸針練某種魔門秘法的模樣,立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憑她的手段姿色,要迷惑男人易如反掌。魔門不但可用她來對付李淵,更可對付李建成或李元吉,此招比千軍萬馬更厲害。 第九章 悔之已晚   寇仲和徐子陵在初更後回到司徒府,府內諸人除雷九指外均已入睡。雷九指撐著眼皮在大堂呆等他們,見他們回來睡意全消,嚷道:「快來!快來詳細報告。早知你們撐不住要回來睡覺哩!」   寇仲和徐子陵欣然移到廳心圓桌坐下,寇仲笑道:「我們只回來打個轉,因為有高手從六福直跟綴我們到這裡,唉!不用再出去有多好。我像很久都沒好好睡過。」   雷九指指著徐子陵道:「贏錢!對嗎?」   徐子陵乘機捧他道:「池生春的伎倆怎瞞得過雷大哥,且池生春是故意輸給我,贏回的銀兩大約是昨晚在明堂窩輸掉的一倍。」   雷九指咋舌道:「豈非近千兩通寶,池生春真大手筆。」   寇仲問道:「雷大哥認識黃河幫的『大鵬』陶光祖嗎?」   雷九指欣然道:「不但認識這賭鬼,還指點過他賭技,他這人除賭錢時六親不認外,倒是個講道義的人。」   徐子陵笑道:「雷大哥的朋友似乎大多是在賭桌上認識的。」   雷九指得意洋洋道:「這叫賭遍天下嘛!」   寇仲先把陶光祖輸掉上林苑的事說出來,然後道:「不知陶光祖長相如何?有沒有辦法把子陵變成陶光祖的樣子,如是可行,我有個一舉四得的新計劃。」   雷九指歎道:「陶光祖比子陵最少矮了一個頭,兼之形相獨特,換了魯師來也要束手無策。」   寇仲道:「窮則變,變則通。就把子陵變成陶光祖兒子,代父出征,捲土重來如何?」   雷九指皺眉道:「池生春既得上林苑,那肯蠢到再把上林苑作賭注?」   寇仲道:「池生春會是千肯萬肯,只要賭注是黃河幫整盤的貨運保鏢生意。首先他絕不相信自己會輸,又或者說他不相信香貴會輸給手下敗將名不見經傳的兒子。因為既然陶光祖可派出兒子,他當然可出動老爹。」   雷九指動容道:「能迫香貴現身,肯定是一得,其他三得是甚麼?」   徐子陵苦笑道:「又把我擺上賭桌,若我失手,豈非累陶光祖傾家蕩產?」   寇仲信心十足道:「你對香貴,就像跋鋒寒對爾文煥,必然十拿九穩。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賭得興起時欲罷不能,加碼下注,只要再贏掉池生春十萬八萬兩黃金,令他銀根吃緊,必會有甚行差踏錯,我們將有機可乘。」   雷九指不解道:「我仍不明白池生春因何要為黃河幫的生意非賭不可?」   寇仲解釋道:「因為大道杜的丘其朋正和陶光祖為黃河的生意爭個你死我活,而丘其朋則是池生春的拜把兄弟,丘其朋更有可能是魔門中人。我們助陶光挫敗池生春,間接打擊丘其朋,也可能一併打擊魔門,正是前兩得外的第三得。」   頓了頓續道:「第四得就是令黃河幫站到我們的一方來,這於我們有利無害。雷大哥認為這是否可行呢?」   雷九擋道:「很難說,這得要去採老陶的口風。不過若向他透露你們已和李世民結盟,成功機會會很大,只要不是盲的,該曉得最後的勝利必屬你們。問題在我現時怎能分身?」   寇仲笑道:「你忘記那五萬兩黃金嗎?你身為司徒府總管,跑腿的事當然由你負責。」   雷九指搖頭歎道:「給你把事情弄得愈來愈複雜,希望不會出錯吧!」   寇仲一身夜行勁裝,黑市罩蒙頭,躍上可俯瞰尹祖文後院和內藏秘道小樓那株老樹的積雪橫桿處,足尖輕點,沒留下半點痕的再騰身而起,橫過近十丈的遠距離,憑的是凌空真氣轉續,無聲無息落在小樓上層瓦面。七、八頭護府惡犬出於本能的直覺,不知從何鑽出來,繞著小樓打轉。   寇仲嚇了一跳,忙收斂毛孔,不使絲毫體氣外洩,幸好這批惡犬訓練精良,嗅不到異樣竟不吠叫,只是不肯離開。   犬兒可能是新的佈置,防的大有可能是石之軒,日下魔門中人,誰不怕被孤立的石之軒尋找晦氣。   以寇仲現在的身手,當然不把惡犬放在眼內,他今趟到尹府來,是要弄清秘道的情況,若李淵害怕起來,把這娛樂秘道封閉,他們刺殺趙德言的大計將受重挫,難度大增,故不得不份外小心。就在此時,宅內傳來一聲尖嘯,惡犬聞訊,走個一乾二淨。   尹府內廊道風燈亮照,不見有人巡邏,其他大小建築則馬燈黑火,靜悄無聲。   寇仲耳聽八方,忽然翻下屋簷,以真氣施展隔山打牛式的開門功夫,穿窗進入上層。踏足上層的小廳堂,寇仲先關上窗子,往下層走去,其佈置依然故我,今他泛起熟悉的感覺。   寇仲視察情況,當肯定秘道如舊之際,驀地心生警兆,忙撲到窗旁,往主宅方向瞧去。   兩道人影出現眼前,左邊是尹祖文,另一人竟是寇仲從沒想過他會在這裡出現,久違了的西突厥國師雲帥。   寇仲心中湧起古怪的感覺,若與雲帥走在一道的是李建成、李元吉,甚或李淵,他只會覺得是理所當然。可是現在竟然是與趙德言狼狽為奸,擺明借助東突厥力量的尹祖文,則任他想破腦袋仍弄不清楚兩人的關係。   這小樓肯定是尹祖文府內進行秘密勾當的最佳地點,又或是他偏愛的地方,只不過今趟不是來與聞采婷胡混,而是和雲帥議事。   那敢猶豫,往上層竄去,如他們登樓,他有把握先一步離開,如此良機,竟肯錯過。   封府書齋。   聽畢徐子陵近況的簡報後,封德彝道:「子陵著我查探的事有點眉目,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問題,是劉弘基和殷開山根據線報上稟李淵,懷疑那是石之軒藏身之處,所以在晚上採取行動,豈知撲了個空。」   徐子陵問道:「劉弘基和殷開山是甚麼人?」   封德彝油然道:「他們是追隨李淵多年的人,很得李淵信任,負責長安城的防衛,權責甚重。」   徐子陵皺眉道:「他們不像是魔門的人,線報來自何方?」   封德彝道:「線報來自隴西派的派主金大樁,這教人更難猜,因長安是他們地盆,耳目眾多,特別留神下發覺石之軒的巢穴並不稀奇。」   徐子陵苦惱道:「這寶貴的線索難道就這麼斷掉?」   封德彝胸有成竹道:「給我多點時間,隴西派的『劍郎君』衛家青與我關係特別,我曾對他有救命之恩,只要我裝作是李淵著我查探,保證他會合作。」   徐子陵喜道:「那就拜託封公。」   封德彝道:「這些年來,我頗下了一番工夫去弄清楚李唐的派系鬥爭,原本準備為宋兄作分化離間之用。現下卻另派用場,變成誰可爭取或誰該爭取的事宜。」   徐子陵欣然道:「願聞其詳。」   封德彝道:「首先和最關鍵的,是我剛才提到的劉弘基和殷開山,只要起事時他們按兵不動,整件事會變成我們和建成、元吉之爭,是完全有利於我們的形勢。」   徐子陵皺眉道:「兩人既忠於李淵,我們憑甚麼打動他們?」   封德彝從容道:「他們均是忠貞愛國的人,更清楚李唐的天下是靠誰打回來的,且對李淵被太子妃嬪黨蒙蔽非常不滿,只是敢怒不敢言。假若我們能製造出一種形勢,例如頡利大舉南下,他們將被迫只能選擇投向李世民,再加上寇仲的威勢,我有九成把握可把他們爭取到我們的陣營來。」   徐子陵欣然道:「那刺殺趙德言之事,更是勢在必行。」   封德彝點頭道:「正是如此,長安城的防衛,大致可分為禁衛和城衛兩大系統,後者由剛才說的劉殷兩人指揮,禁衛則由四大統領管轄,輪更當值,只要四大統領其中有一人站到我們的一方,我們又於他值勤時起事,將可佔盡先機,事半功倍,不用攻打玄武門而玄武門已落入我們手上。唉!不過在這方面我真的沒有把握,因為禁衛統領不但是李淵心腹,且屬太於妃嬪黨舉薦的人。」   徐子陵想起寇仲的老朋友常何,他確屬太子建成方面的人,不過寇仲或許有辦法向他遊說,道:「事情尚未是完全絕望,常何曾與寇仲共過患難,更在其他事上感受過李建成的人情冷暖,說不定寇仲可打動他。」   封德彝喜道:「若是如此,何愁大事不成,這三個人會是起事時最關鍵性的人物。起事後,必須朝內有人呼應,令李淵清楚大勢已去,不會發動手下反攻,所以我們須把朝內最有份量的幾位大臣爭取過來。」   吁一口氣,露出思索的神色,道:「我心中可爭取的人,必須是長期傾向秦王,敢於為秦王說好話的忠義之輩。除蕭頤和陳叔達外,尚有虞世南、唐儉、溫彥博、劉政會、岑文本、戴嵩和李孝恭。其中李孝恭是王室的人,負責李淵的貼身保安重任,要打動他須李神通出馬,你們遊說李神通的事進行得是否順利?」   徐子陵心中暗歎,道:「尚須一點時間。」   封德彝道:「在爭取支持上,李神通是最關鍵性的人物。若他肯站在我們一方,由他出面去遊說我剛才點名的幾個位高權重的大臣,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故不容有失。」   徐子陵點頭道:「我明白。」   要說服李神通必須先得李秀寧支持,而李秀寧卻拿不定主意,還要質詢李世民,令他們對事情發展再無肯定把握,這難題如何解決?   尹祖文和雲帥進入小樓下層,寇仲悄悄穿窗離開,重施故技閉上窗戶,翻上積雪瓦面,全神竊聽。   尹祖文的聲音在下層響起道:「這處是我避靜思考的處所、談話的好地方。」   雲師道:「剛才我入府找國丈前,曾巡視一遍,早留意這僻處一角的小樓,只沒想過是國丈靜養之所。」   接著是坐進椅子的聲音。   瓦面的寇仲忽然心生警兆,連忙躲在瓦脊另一邊,蟄伏不動,且不敢探頭察視,以他的耳力,憑聽破風之聲,已知有三名身手高強的夜行客在迅速接近,逾牆而來。   寇仲心中恍然,難怪適才有人把犬召回去,不但是因尹祖文招呼雲帥,更因有客到訪,自己湊巧碰上尹祖文的秘密約會,確是天助我也。來者那想得到小樓瓦頂有人,且是理該在南方遠征近討名震天下的寇少帥。直趨小樓下層,尹祖文和雲帥起立相迎。   出乎寇仲意料之外,大唐太子李建成的聲音響起道:「國師不用多禮,前年匆匆一晤,不覺兩載,國師風采依然。」   接著介紹隨來者,竟是薛萬徹和馮立本,均是李建成最得力的心腹大將。   尹祖文道:「都是自己人,說話不用有任何顧忌。」   眾人坐往椅子的聲音再又響起。   雲師道:「南方情況如何?」   李建成默然片晌,歎道:「若非世民故意放走寇仲,今天的形勢怎會發展至這個田地。我大唐不幸,出了二王弟這叛徒,一日不除,終為心腹之患。」   寇仲心中暗罵,這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事實原是若非有李世民,他已揮軍經漢中直攻長安。不禁更想到若早曉得今晚有此密會,同李秀寧來作旁聽,會勝過他費盡唇舌的千言萬語。   雲師道:「聽說少帥軍以狂風掃落葉的姿態,先後收拾李子通、沈法興與和輔公佑,是否確有其事?」   薛萬徹道:「確有此事。不過少帥和宋家聯軍因此傷亡頗重,暫時無力北攻。杜伏威的江淮兵正枕軍襄陽之南,一俟春暖花開,太子殿下將親自領軍出征,收服南方。」   馮立本道:「寇仲和宋缺現正全力攻打林士宏,若林士宏被擊垮,蕭銑將孤立無援,天下之爭將變為我大唐和寇仲之爭。」   寇仲聽得心中好笑,失去香家廣步天下的線眼,李建成方再不能掌握準確的情報。   李建成問道:「國師今趟來長安,能否瞞過頡利的耳目?」   尹祖文欣然道:「肯定沒有問題,直到國師找上安隆,再出安隆知會我,才曉得國師應約而來。」   瓦背上的寇仲聽得心中劇震,聽尹祖文這麼公然提起此位屬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安隆,可推知李建成是在知情下與魔門合作,聯手對付李世民。   李建成壓低聲音問道:「國師今趟有多少人來?」   寇伸大為愕然,李建成和雲帥究竟在進行甚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雲帥沉聲道:「共有百餘人,均是經我親手訓練,長於狙擊暗殺的高手,只要太子殿下一句說話,他們可立即入城行事。」   寇仲感到整條脊骨涼浸浸的,雲帥因何這麼聽從李建成的話,他們間有甚麼秘密協議?   由於雲帥和他的人是任何人均想不到的奇兵,若非他誤打誤著的撞破此事,陰溝中翻了船仍不知所犯何錯。   就在這緊要時刻,心中警兆再現。   寇仲駭然往那株院牆外的老樹瞧去,一道人影正從樹頂破空而來,長劍前指,攻擊的目標正是他寇仲。   只一眼他即認出這渾身夜行裝,頭蒙黑布罩的不速之客正是宿敵「影子劍客」楊虛彥,登時魂飛魄散,心想這回是樂極生悲,滿以為可偷聽到李建成與雲帥的全盤奸計,豈知變生肘腋,忽然像從天上掉往十八層地獄。如給揭破他寇仲的身份,整個形勢會完全扭轉過來,再不能保持敵明我暗的優勢。   自己也恁地疏忽大意,楊虛彥擺明是暗裡為李建成護駕的,更為著保證沒有人跟蹤!   事已至此,悔之恨晚。   他心中想到三十六計的最上一計走為上計,人已翻下瓦面。   小樓內雲帥等紛紛驚覺叱喝。   寇仲趁對方末能看清楚自己身形,箭矢般技往尹府房舍密集處,不過他自家知自家事,比身法他絕勝不過楊虛彥的幻魔身法,比快速他亦快不過以輕功名震中外的雲帥。如被纏上,在這兩大高手圍攻下,不要說脫身,連保命也辦不到,更遑論隱藏少帥寇仲的身份。   這叫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事已至此,還有甚麼好說的。   他全速在廊道飛馳,驀地前方現出一道黑影,截住去路。寇仲心中喚娘!加速撲前,只望能一舉闖關,逃往永安渠,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第十章 險如懸發   沉落雁香閨內,徐子陵坐在床沿,沉落雁擁被而坐,本是十分香艷旖旎的場面,卻沒有半分引人遐思的氣氛。   這美女一臉凝重神色,沉聲道:「我今天入宮見過秀寧公主,她的情緒極不穩定,我真怕她等不及秦王回來,去向李淵哭訴,希望憑一己之力,可化解家族的內部分裂,你們快想辦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徐子陵正為此頭痛,乏言以對。   沉落雁細審他神色,黛眉輕蹙道:「你們束手無策嗎?我真後悔讓寇仲見李秀寧。」   徐子陵道:「若柴紹回來勸她能否起得作用?」   沉落雁道:「若柴紹這麼忽然回京,只會啟人疑竇,未見其利先見其害。此事因牽涉的是秀寧公主骨肉相連的王兄,外人恐怕雞起作用。」   徐子陵歎道:「那唯一的方法,是找到那批火器,然後設法證明李建成確有殺害秦王之心。」   沉落雁搖頭道:「這批火器大有可能在楊文干手上,找到了仍不足以證明是李建成的奸謀。」   徐子陵道:「我回去找寇仲商量,看看還有甚麼好辦法,你務要設法穩住秀寧公主。」   沉落雁憂心慼慼道:「只好如此。」   又道:「我與魏徵見過面,探過他口風。」   徐子陵勉力振起精神,通:「他反應如何?」   沉落雁道:「魏徵對李淵殺密公非常不滿,對王伯當的忘恩負義更是切齒痛恨。李建成殺劉黑闥亦使他非常反感,認為李建成比不上李世民。魏徵是個有大志和理想的人,當年說服密公降唐,是為大局著想。我作出暗示有事想與他晤談,若他肯主動來找我,我認為可把事情向他坦誠說出,這個險是值得冒的。如魏徵投向我們的陣營,我們不但可通過他清楚建成的計劃,還可說動建成方面的人,達致分化建成一系的目標。」   徐子陵道:「在長安的任何行動,多少帶點風險,你看著辦吧!」   「是我!伏騫!」   寇仲耳鼓響起熟悉的聲音,忙硬收回擊出的雙拳。   另一人不用說是伏賽的首席大將邢漠飛,他向寇仲打個手勢作久別重逢的招呼,橫移到園內,騰空而起。   寇仲擔心得要命,不過他們兩人能於此時出現,既截住他,又由邢漠飛代替他引開追兵,顯是完全掌握形勢,忙知機的緊追在向他打手號著。他跟隨在身後的伏賽,速如鬼魅的穿房越捨,從北牆離開。   直奔抵永安渠東岸,兩人藏在岸林暗黑處。   寇仲心叫好險,如非有此變化,造皇大計可能就此完蛋。   關心問道:「漠飛不會有事吧?」   伏騫揭開頭罩,露出滿臉虯髯的獨特形相,微笑道:「放心吧!漠飛輕功尤在我之上,兼精於遁逃潛隱之道,今趟且是有備而來,包保能安然脫身。」   寇仲亦揭去頭罩,心忖幸好怕氣悶沒戴上面具,否則要多解釋一番,道:「你們是否在跟蹤雲帥?這是沒可能辦到的,這老小子的輕身功夫恐怕連石之軒都追不上他。」   伏騫著他在岸旁並肩坐下,油然道:「雲帥的手下中有我們的人在,曉得尹祖文是他和李建成間的聯繫人,所以這幾晚均在尹府守候他,最理想是把他擊殺,豈知遇上少帥。」   寇仲不好意思的道:「竟壞了你老哥的大事。」   伏賽道:「或者是他命未該絕。」接著目光灼灼的注視他,沉聲道:「少帥理該在南方指揮大軍,收拾林士宏和蕭銑,為何竟現身長安?」   寇仲心念電轉,很想騙他是來刺殺李世民,可是人家剛幫自己一個天大的忙,那說得出這種話,歎道:「不瞞你老哥,我們已和李世民和解,現正全力支持他登上皇位。」   伏賽劇震失聲道:「甚麼?」   寇仲聳肩道:「我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材料,勉強去做只會痛苦一生,也害苦天下蒼生令他們不能早過得好日子。你現在是以甚麼身份到長安來的?」   伏鴦露出感動的神色,道:「少帥確當我是真正的朋友,否則絕不肯把如此機密的事告訴我。放心吧!我不會令你失望的。」   寇仲采手搭著他肩頭,欣然道:「我們是共過患難的兄弟,有甚麼須隱瞞的。你的敵人是我們的敵人,李小子若做得成皇帝,定會助你收拾統葉護。現在我們先去看看漠飛是否安然無恙,再坐下來好好研商,看怎樣可把長安翻轉過來。」   徐子陵心情惡劣的回到司徒府,離天亮只有個把時辰,跋鋒寒獨坐漆黑的內堂一角,微笑道:「適才有高手來踩場,此人放到江湖去,必是很有名堂的人物,身手頗為了得。我綴在他身後,看著他繞了幾個圈,最後在大堂當眼處留下『曹三頓首』四個字,然後悄悄離開,若不是為大局著想,我定把他擒住生捉。」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笑道:「池生春可笑的把戲來哩!他是想肯定金子是否藏在這裡,不過只要是老江湖,見人人倒頭大睡,該知金子不在府內。」   跋鋒寒道:「他並沒有到內宅隔窗窺探,顯是對你們的身份沒有絲毫懷疑。」   徐子陵道:「那批火器有眉目嗎?」   跋鋒寒搖頭道:「爾文煥與你們在六福分手後,就趕回上林苑,累我在外捱冷近兩個時辰,仍不見他出來,只好回來睡覺,真是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道:「老爾迷上上林苑一位叫春香的紅妓,多晚沒回家。希望他明晚仍繼續流連不捨,那只要曉得春香宿處,我們可大刑侍候。」   跋鋒寒訝道:「子陵因何忽然對此事這麼積極?」   徐子陵正要說話,寇仲穿窗而入,嚷道:「今晚是死過翻生,你道我遇上甚麼人?」   寇仲說罷今晚驚險的遭遇,最後道:「伏騫現在是以代表乃父的身份,領著吐谷渾使節團受邀來長安,所以雖然發覺邢漠飛逃進貼近皇城朱雀大街的外賓館去,李建成仍莫奈他何。」   跋鋒寒點頭道:「邢漠飛確非常了得,在楊虛彥和雲帥兩大高手窮追下仍能安然逃返外賓館。」   徐子陵臉露凝重神色,沉聲道:「誰邀伏騫到長安來?」   寇仲道:「是由李小子奏請李淵,得李淵點頭。李淵肯定不曉得建成和統葉護的關係。伏騫抵步的第二晚,李淵還設國宴款待他,席間不住問有關西突厥的事。你的神色因何這麼難看?」   徐子陵把心中顧慮說出來,道:「他造謠的方式是似乎有點惟恐我中土不亂的樣子,令我對他生出懷疑。」   跋鋒寒道:「與伏騫有交情的是你們而非李世民。但現在我們和李世民合而為一,伏賽若破壞我們的大事,勢與李世民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將來若我們成功助李世民一統天下,李世民必拿吐谷渾開刀,對他有害無利。若我是他,不論先前的計劃如何,此刻一定乖乖的與我們協作,聯手對付東西突厥。伏騫以國家為重的做法無可厚非,誰都不能怪他。」   寇仲同意道:「當我坦白地告訴他我們和李小子現時的夥伴關係,他表現出深受感動的樣子,讚我夠朋友。放心吧!說到底他最主要的敵人是統葉護而非我們。若建成幹掉李小子,登上皇座,肯定吐谷渾會遭殃。」   徐子陵稍覺安心,點頭道:「難怪李建成於頡利大軍壓境的非常時期,仍要先對付秦王,皆因有統葉護為他撐腰,以為在必要時統葉護可牽制以領利為首的塞外聯軍。」   跋鋒寒搖頭道:「統葉護肯定是不安好心,只是利用李建成來動搖李唐根基。若李唐不穩,他可大舉入侵中土西陲,與頡利瓜分中原土地,更以中原作為與頡利較量的戰場,重演南北朝時的亂局。」   徐子陵苦思道:「李建成與雲帥有甚麼協議?雲帥為何要偕大批高手到長安來?」   寇仲道:「最有資格答這問題的是伏騫,據他分析,李建成是要假雲師之手,借助火器殺李世民於宏義宮,那在事後建成、元吉均可推個一乾二淨。」   跋鋒寒拍桌道:「這一招很絕。」   寇仲道:「若有火器在手,加上攻其無備,宏義宮又比不上腋庭宮的規模,雲帥確有很大的成功機會。即使建成手下裡有李世民的線眼,也起不到作用。」   徐子陵道:「幸好我們先到長安,為秦王回朝作好準備,否則定要敗得一榻糊塗。唉!雲帥這支奇兵如何解決,若我們搶先動手又怕打草驚蛇。」   跋鋒寒道:「只要毀去那批火器,雲帥的那批人將成無牙老虎,問題在這亦會打草驚蛇。」   寇仲道:「先查出那扯火器的下落再說。」   徐子陵道:「還有另一個難題,你們有否想過刺殺趙德言的後果?」   跋鋒寒道:「領利南侵的事已成定局,只是個時機的問題,趙德言死在長安皇宮內,可令他有藉口大興問罪之師。」   寇仲點頭道:「陵少是擔心中土被頡利大軍蹂躪的慘況,幸好山人自有妙計,只要我們能營造出一種形勢,使頡利不敢托大,以最快的速度直攻長安,我們可議起全力,截擊他於長安城外,別人怕他,我寇仲仍不把他放在眼內。」   跋鋒寒往窗外瞧去,通:「天亮哩!」   玄武門由兩堡一門組成,位於皇宮正北,是從後方通往太極主宮的唯一通道。   門分三重,深進近百丈。門內東西左右各置一堡,有堅固隔牆環護,靠門道一方又分設三座哨樓,有如六個轟土牆內永不休懈的巨人,隨時俯視經過的人。   兩堡為禁衛軍長駐之地,守衛森嚴,即使來攻的是千軍萬馬,因受形勢局限,仍是有力難施。   玄武門外是西內苑,為附屬皇宮的園林禁地,西內苑東山閣是元吉所居的含光殿。居於西宮腋庭的李世民,又或居於東宮的李建成與西內苑的李元吉,進出太極宮多取道玄武門。   文武官員進入皇城宮城諸門,均須出示身份證明,而每月例要到設在玄武門禁衛軍總部的監門衛衙辦理一次驗證和更易的手續。   此刻正由御騎長程莫親自領徐寇兩人到玄武門東指揮所辦理手續,即場換上禁衛軍的日常便服,擾攘近一個時辰,兩人始能脫身。   程莫卻向兩人道:「韋公公要見你們,向你們親自講解宮廷的規矩。」接著又壓低聲音道:「韋公公是宮內大忙人,少有對新任職的人這麼重規,兩位真的前程似錦。」   接著領他們到韋公公位於太極宮西的宮監所,韋公公仍侍候李淵未返,程莫只好陪他兩人呆坐。   半個時辰後韋公公匆匆回來,真個不厭其詳的向他們解釋宮內情況,提醒他們該注意的事和一般禮儀,說到一半,兩人始醒悟過來,他們兩個左右馬球長不但要侍候皇上,訓練球手,還要陪宮內妃嬪打馬球,難怪韋公公如此緊張。   最後,韋公公不悅道:「你們昨晚是否沒有睡覺,為何此刻會一派沒精打采的樣兒,幸好今天皇上沒有空,否則本監如何向皇上交待?」   寇仲心忖公公你瞧得很準,不過縱使精滿神足,聽畢你悶出鳥來的訓話,也要變成瞌睡蟲,表面當然恭敬答道:「昨晚給爾大人和喬大人硬扯去飲酒,確睡得不夠。」   韋公公悶哼道:「成為禁衛軍後生活自當檢點,若非皇上開恩,准你們暫時外放,我定使人十二個時辰瞧著你們。今天沒事哩!明早精精神神的來見本監。」   兩人如獲皇恩大赦,立即開溜。   回府途上。   寇仲歎道:「這麼折騰下去,連打坐的時間也沒有,早晚我們會支持不住。他娘的!聽韋公公的口氣,明天似乎會忙出人命來。」   徐子陵從容道:「這個你可放心,元吉今天回來,不但李淵忙,妃嬪亦忙,他們忙即是代表我們有空閒,訓練球手由我們主事,不用我教你也該知怎麼辦吧?」   又皺眉道:「有甚麼辦法可查出上林苑內春香閨房所在處呢?」   寇仲道:「那要到風雅閣走一趟,青姊肯定出我們在這方面有辦法。」   徐子陵道:「這種事由小傑夫辦較我們妥當,回去先睡他人事不知的一大覺,入黑前天塌下來也不去管。」   寇仲欣然道:「正合吾意。」   剛踏入司徒府,王玄恕迎上來低聲道:「喬公山和爾文煥在大廳等你們。」   寇仲破口罵道:「他奶奶的熊!這累死人的戰略被他們運用得出神入化,還有甚麼人來過?」   王玄恕答道:「裴寂和胡佛父女先後來見過福樂爺,詳情要問福榮爺,他沒時間和我說話,雷公清早坐船離開。」   寇仲吩咐王玄恕著查傑到風雅閣辦事,入廳見喬爾兩人,正陪他們有一句、沒一句閒聊的宋師道乘機脫身。   寇仲朝寫下「曹三頓首」的東壁瞧去,王玄恕早依吩咐清洗乾淨,還加漆新油,不留痕迦,心中好笑,坐下笑道:「兩位大人不是又來找我們去風流快活吧?」   爾文煥見兩人換上禁衛軍服,上戴黑色樸頭,身穿紅色盤領袍,素色袖套,足踏黑色高筒靴,連忙出言恭賀。   寇仲歎道:「有甚麼好恭喜的,只是韋公公已非常難侍候。唉!不要再提這種事了,你們還未逮捕曹三那兔崽子歸案嗎?」   爾文煥先與喬公山交換個眼色,故作驚訝道:「蔡大人因何忽然提起曹三?」   徐子陵若無其事道:「昨夜有人在府內留下『曹三頓首』四個大字,他娘的!若他敢再來,我兩兄弟定打斷他的腿子。幸好是我先見到立即著人洗掉,若讓福榮爺見到定有一頓好罵。」   喬公山裝作駭然道:「曹三定是覷覦你們的金子,此事非同小可,大家兄弟,我們絕不會坐視。」   寇仲不用猜早曉得他會有此番說詞,亦準備好答案,慢條斯理的道:「喬大人放心,我們福榮爺做事一向穩妥,榮達大押在城內有個大鐵庫,此庫必須以特製鎖匙打開,始能扭動鎖掣,移開封門的大鐵閂,否則只有便把鐵庫破開一法,那至少要幾天工夫才成。最妙是金子被溶鑄為每塊重五百斤的金磚,能徒手搬走一塊已非常了不起,為的就是防範像曹三這類鼠賊狗盜。現在鎖匙由我兩兄弟保管,要取嗎?須問過我們的刀子才成。」   爾文煥無奈道:「那我們可放心哩!你們是如何把金子運來的?」   徐子陵道:「過去幾個月我們逐塊逐塊的運來,現時藏金處有人十二個時辰輪更看守,都是我們手下信得過的兄弟。」   寇仲乘機道:「但無論如何,我們怎都要提高警戒,他娘的!給曹三這麼一鬧,今晚我們只好守在福榮爺旁,兩位大人早點拿著曹三,我們才敢去風流快活。」   爾文煥和喬公山聽得臉撿相覷,又拿他們沒法,難道告訴兩人曹三的留字是他們派人來寫在壁上的嗎? 第十一章 冬雪之末   寇仲忽地從最深沉的睡眠中驚醒而起,從臥變坐,睜眼瞧去。   一張如花俏臉正向他盈盈淺笑。   寇仲差點不相信自己眼睛,想揉眼時,香氣襲來,本在椅上安坐的美女移坐床沿,小嘴湊到他耳旁道:「不要吵!子陵仍在尋他的好夢,跋鋒寒剛離房往前堂去了。」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的娘!婠美人你怎會忽然出現的?」   竟然是人已不知所蹤的婠婠,她移動的動作自有種無聲無息的姿態,像鬼魅般使人疑幻似真。   婠婠俏臉泛著聖潔無瑕、今人難辨正邪、使她的美麗更異乎尋常的光澤,顯示她的天魔大法更有精進突破。   婠婠的香唇自然地往他敏感的耳珠輕吻一口,還充滿挑逗意味的先吹一口氣到他耳內,柔聲的道:「這句話該由我問你們才對,少帥到長安來,又要幹甚麼見不得光的事?」   寇仲駭然道:「原來你仍一直躲在長安。」心中叫苦,婠婠的破壞力會比石之軒更大更徹底,因為她曉得楊公寶庫的秘密。   婠婠微笑道:「甚麼躲躲藏藏的,說得真難聽。長安是婠兒的家嘛!嘻!人家旱猜到你們會扮鬼扮馬的回來,只是沒想過仍是扮福榮爺這老掉牙的陳年舊計,不怕石之軒揭破你們嗎?」   寇仲頹然道:「此事一言難盡,容後再從詳稟上,先告訴我,你打算拿我們怎樣呢?」   婠婠道:「人家能拿你們如何?唔!待人家好好想想,遲些告訴你。你身體真誘人。」   寇仲頭皮發麻的俯首瞧著婠婠的右手採進他衣襟內,溫柔多情地輕撫他寬闊的胸膛,愕然道:「你在幹甚麼?剛睡醒的男人最危險,再搞下去,弄起我的火,包你貞操不保。」   婠婠閉上美目,螓首枕往他肩上,赤足移往床上,大半邊身子緊挨著他,左手搭上他的眉膊,夢囈般道:「你歡喜便為婠兒破身吧!人家絕不介意。」   寇仲盡力抵受著她充滿妖異的誘人魅力,但她纖手輕撫處,有種直舒服至心底的迷人感覺,今他心中矛盾得要命,既想她停止,又想她繼續下去。   苦笑道:「婠美人似乎找錯對象,你的心上人是在隔壁而非這裡呢。」   時近黃昏,天色漸暗。   婠婠柔聲道:「少帥和子陵均是令婠兒傾心的男性,少帥不想人家把對子陵的愛,全轉移到你身上嗎?」   寇仲到此刻仍不明白為何婠婠甫露面,竟對自己熱情如火,主動挑引,歎道:「既然你忽然移情別戀愛上我,那就更不要耍我。不要忘記貴派的女子,只能跟不歡喜和沒有感情的人歡好,難道你要重蹈令師覆轍?」   婠婠往他耳珠輕嘴一口,嬌柔地道:「少帥啊!請你先弄清楚一件事,敝派這禁忌只適用於尚未練成天魔大法的人身上,婠兒天魔大法已成,再沒有任何顧忌,要找男人當然不願委屈自己。」   寇伸大訝道:「那你更該到隔壁才對,現在你肯定是摸錯新房。」   婠婠微嗔道:「你真的那麼想人家到另一張床上去嗎?」   寇仲忙賠笑道:「只是忍不住問個清楚明白,陵少比我更沒有定力,受不起刺激。唉!你不是為找男人才到這裡來吧?」   婠婠坐直嬌軀,睜大美麗的眸子,收回令他心馳神蕩的玉手,香肩微聳,白他一眼道:「為甚麼不可以哩?現在是先培養感情,讓你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人家的要求很少,只是一夜恩情,事後不用你負擔任何責任,亦不會告訴任何人。」   寇仲細審她國色天香的玉容,駭然道:「不要唬我!你在耍我,對嗎?」   婠婠無可無不可的道:「遲些你會知道答案。少帥大軍是否正分批潛來關中,其中最精銳的會躲到寶庫去呢?」   寇仲把心一橫,無可奈何的道:「你只猜對一半,我們今趟來不是要裡應外合的攻下長安,而是要發動一場政變,助李世民登上皇座。現在甚麼都告訴你哩!任由大姐發落。」   婠婠神色不變,淡淡道:「算你老實。若我不是為弄清楚你們到長安搞甚麼鬼?早現身與你們相會。沉落雁去見秀寧公主,接著秀寧公主往訪沉落雁,只要不是蠢材,當知她要見的人是你。秀寧公主離開時又像哭過的樣兒,接著的兩天都是鬱鬱寡歡。唉!我的少帥爺,你憑甚麼敢去見李秀寧?李秀寧因何不揭發你?明眼人一看便知大有問題。」   寇仲愕然道:「你對宮內發生的事確瞭若指掌。」   婠婠湊前經吻他嘴唇,又挪開少許,露出迷人的甜笑,道:「李唐宮內這麼關鍵的重地,怎會缺少我們的人,這眼線是由先師親手布下,只對婠兒忠心。」   寇仲沉聲道:「你對李世民做皇帝,似乎沒有任何反感?」   婠婠探手撫摸寇仲臉頰,道:「誰當皇帝有甚麼打緊?將來的帝國愈強大,婠兒愈歡喜。我不但不會出賣你,還會全力助你。唉!人家怎捨得害你們,怕你們不夠討厭婠兒嗎?」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掌握不到她真正的心意,只曉得事情成敗,完全操縱在她的手裡。   婠婠收回玉手,輕輕道:「代我向子陵問好,遲些人家回來找你。」   徐子陵來到床沿坐下,寇仲仍在發呆。   寇仲哭笑難分的道:「婠大姐剛來過。」   徐子陵神情凝重的道:「你驚覺坐起來的聲音,當時也把我驚醒過來。」   寇仲道:「你聽到我們的對話嗎?」   徐子陵道:「只聽到她故意說給我聽的最後兩句,你的說話則一字不漏。」   寇仲道:「這是甚麼娘的功法,她並沒有束聚聲音。」   徐子陵道:「她不但代替祝玉研成為魔門獨當一面的人物,且在天魔大法上青出於藍。若我沒有猜錯,她的語聲被局限在天魔場內,故不會外洩。」   寇仲不解道:「她像是要蓄意來調戲逗玩我的樣兒,照道理她應找陵少而非是我。」   徐子陵皺眉道:「婠婠變得似石之軒般難測和可怕,以前又說過她自有一套振興魔門的方法。唉!我真怕她挑戰妃暄,進行一場魔門和靜齋間的決戰。」   寇仲駭然道:「那怎辦才好?以她們目前的功力,沒有人能逆料戰果。」   徐子陵道:「你告訴她我們支持李世民做皇帝,她如何反應?」   寇仲沉吟道:「她不但沒有動氣,還說將來的帝國愈強大,她愈高興,令人完全摸不透她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   徐子陵苦笑道:「終有一天我們會明白,出去再說吧!」   跋鋒寒在花園半廊截住他們,道:「有客人到,我們到亭子說話。」   三人來到像處於雪白冰封世界內的方亭,環石桌坐下。   寇仲先把婠婠出現的突變告訴他,跋鋒寒道:「她當是在遠處窺伺,否則我定能生出感應。」   徐子陵道:「很難說,天魔大法詭變莫測,寇仲要到她入房坐下始醒覺,兼且她對我們沒有敵意,令我們更難生出感應。」   寇仲道:「外面發生甚麼事,何故把我們截住?」   跋鋒寒微笑道:「新夥伴來行見面禮嘛!」   寇仲和徐子陵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跋鋒寒道:「這一招很絕,虧他們想出來。今早裴寂來見我們福榮爺,說李淵認為錢莊須擴大本金至一百二十萬兩黃金,故要加入沙天南和獨孤峰兩位協作夥伴,每人各出十萬兩,還頒令種種規矩,把貞觀錢莊變成行社式的一盤生意,每年由合夥者依投入資金比例選出社頭。那只要池生春得其他人支持,可一舉把控制權奪過去,我們的福榮爺別無他法下只好答應。」   寇仲笑道:「真有趣,不過恐怕池生春不但事與願違,還要把他香家累積的財富硬嘔出來。若我所料不差,獨孤峰那一份該是由池生春拿錢出來的。獨孤峰如非銀根短缺,就不用把《寒林清遠》賣給池生春。」   跋鋒寒油然道:「這方面的事暫不用我們去管。難得是小俊應付人的手法愈趨圓熟,頭頭是道,可獨當一面,何況有宋二哥在旁協助。」   寇仲笑道:「我們的事如何?」   跋鋒寒道:「小傑幸不辱命,查出春香閨房在上林苑內的位置,今晚就讓我以大刑侍候爾文煥大人,保證他事後會以為因過度歡好致虛脫。」   寇仲道:「事關重大,我今晚充當老跋你的小卒,在旁看頭瞧尾,為你照應。」   跋鋒寒欣然道:「子陵不去趁熱鬧嗎?」   徐子陵道:「我想去見石之軒,順道看看希白的情況。」   寇仲同意道:「我們分頭行事。」   徐子陵道:「應否告訴石之軒婠婠刻下在長安呢?」   寇仲道:「告訴他沒有相干,他絕捨不得害婠美人,還可告訴他伏騫是我們的人,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跋鋒寒道:「尚有一事告訴你們,元吉回來了,還在風雅閣定下一某酒席,今晚要去風花雪月一番。」   寇仲想起他處死竇建德的情況,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看他能風流至何時?」   石之軒獨坐小廳內,內院隱隱傳來侯希白均勻細長的呼吸吐納聲。   對徐子陵來訪他沒有絲毫訝異,就像心如死灰,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心湖興起波瀾。徐子陵踏足小廳,心中對他生出這種特異的感覺。   石之軒柔聲道:「子陵到我身旁坐下。」   徐子陵在他身旁隔幾坐下,問道:「邪王在想甚麼?」   石之軒平靜的道:「自我出道以來,從沒有人問我在想甚麼?更沒有人敢問我腦袋裡轉的念頭。」   接著往他注視,若無其事的淡淡道:「為何子陵總是以邪王來稱呼我。是否下意識地害怕跟我石之軒建立起密切的關係?說到底青璇仍是我石之軒的親女兒,這是包括天地在內沒有人能改變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的關係從未試過穩定下來,我從不曉得下一刻你會否動手殺我?這是邪王你的本色,你來教我該怎樣處理我們間的關係吧!」   石之軒往前凝視,似在深思此一問題。   徐子陵忍不住道:「我剛才進來的一刻,直覺感到你孤獨的心境。」   石之軒淡淡道:「自我懂事以來,便感到自己的孤獨,那不是有多少人在身旁的問題,而是當你把這人間世看通看透,你會變成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他們對得得失失的執迷不悟,在我眼中只是不值一哂的愚昧。要玩這生死之間的遊戲嗎?我石之軒比他們任何一個更出色當行。我曾企盼宗教能提供我在這困籠般的人生一個出口,最後發覺那只是另一種自我麻醉的沉迷。眾人皆醉我獨醒是無比孤獨的滋味,子陵明白嗎?」   他的肺腑之吉,像巨石般投進徐子陵心湖內,激起滔天波濤。石之軒的冷酷、他的不近人情,非是因他天性好殺,或以破壞為樂,而是因他超乎常人的智能,看透人生的本質,從而自成一套別人難以動搖的處世方式。想以一般人的道德倫常的觀念去打動他,只是椽木求魚,不起絲毫作用。   不過石之軒肯向他傾吐心事,代表他正處於一種異常的心境中。   徐子陵道:「邪王竟是因看破世情,故感到與世隔絕的孤獨,然而不論這人世是如何不值一哂,我們也可在敵視或善待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間作出選擇。何況縱使人世有千萬般不是,總有可令我們心迷神醉、忘情投入的美好事物,讓我們感到此生無憾。」   石之軒歎道:「你忘掉我石之軒的出身哩!就像子陵你身為漢族,以中土為根,對外族的壓迫,自然會奮起抗爭。不理你是多麼淡泊,因身在局中,故無可倖免。我曾有一個在此無邊苦海超脫出來的機會,卻被我一手毀掉!到今天我已一無所有。如非問我者是等若半子的你,我石之軒還不屑回答。」   徐子陵搖頭道:「邪王並非一無所有。」   石之軒現出一絲苦澀的表情,道:「你是指青璇嗎?唉!你教我說甚麼好呢?我根本沒資格去見她。在秀心去世前,我誤以為自己能冷對人世間的生死榮辱、悲歡離合。後來才知自己錯得多麼厲害!我自己是何等愚蠢?秀心是天下間唯一瞭解我的人,一直默默忍耐,默默等待,唉!」   石之軒長身而起,負手走到右方窗子前,往外凝望。   飛雪適於此時從天灑下,倍添石之軒悔恨交集的荒寒心境。   石之軒平靜的道:「這或許是今冬最後的一場雪。」   徐子陵曉得他不願自己瞧見他眼泛的淚光,仍坐在椅內,沉聲道:「一直以來,你老人家的所有作為,均是從自身的角度出發,依自己的喜惡行事,今次可否破例一趟,為青璇著想?」   石之軒搖頭道:「太遲哩!無論我作甚麼,均無法改變青璇對我切齒的痛恨!包括你徐子陵在內,誰都不能把她這根深蒂固的思想改變過來,所以我說石某人已一無所有。人生不外一個優勝劣敗的殘忍遊戲,但我這場遊戲快接近尾聲,我會證明給所有人看,沒有人可以擊敗石之軒。子陵回去吧!希白尚要在這裡多留三天,我現在是站在你們的一方,希望成王稱霸者是寇仲而非李世民。子陵勿要多作廢話,沒有人可以改變我的思想,因為我比誰都清楚自己在幹甚麼。」   徐子陵心中暗歎,長身而起,心忖若讓智能通天的石之軒看穿他們正在支持李世民,站在慈航靜齋的一方,後果確不堪想像。因為他可不費吹灰之力的搗毀一切。   只好道:「伏騫是我們的朋友,在刺殺趙德言時會是很大的助力。」   石之軒默然無語。   徐子陵又道:「婠婠剛來見過我們,她一直潛藏城內。」   石之軒終有反應,點頭道:「希望石某人沒看錯她,我石之軒未竟的心願,終有一天於她手上完成。」   徐子陵心中劇震,心中生出難以理解的懼意。石之軒的想法和婠婠親口說的大同小異,那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第十二章 一個願望   徐子陵加倍小心,在漫天飛雪中往封德彝的府第潛去,昨晚寇仲的遭遇給他很大啟示,只要一個錯失,他們將失去一切優勢。   倏地換氣,從空中落下,來到一所宅院的後巷處,盡頭處人影一閃,雖只驚鴻一瞥,徐子陵心中生出熟識的感覺。   他不敢遲疑,全速追躡。   寇仲和跋鋒寒返抵司徒宅,只內堂仍有燈火,原來是宋師道和查傑正挑燈圍棋夜戰。   宋師道的棋藝肯定比查傑高上幾籌,殺得他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宋師道指點查傑道:「下圍棋就如兩國交鋒,必須顧全大局,而非一時一地的得失。」   見分在兩旁坐下的寇仲和跋鋒寒臉乏喜色,愕然道:「爾文煥竟不曉得火器藏處?確出人料外。」   查傑點頭同意,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因為以兩人的才智身手,十個爾文煥也飛不出他們的指隙。   寇仲歎道:「一切順利,爾文煥比我們想像中更貪生怕死,我們先以指風弄暈春香,然後同時出手把老爾制著逼供,唉!」   跋鋒寒頹然道:「問題在火器竟然藏在李建成的東宮內,除非我們硬闖東宮,否則有甚麼辦法!」   宋師道向查傑道:「今晚到此為止,你先去睡足精神,明天再向喜兒討教。」   查傑知三人有密事商量,收拾棋子乖乖去上床睡覺。   寇仲和跋鋒寒瞧著宋師道,生出希望。   宋師道沉吟片晌,啞然失笑道:「我該恭喜你們才對。李建成把火器收在東宮禁苑內,只要來一把火,不但可毀掉火器,還可讓秀寧公主欣賞到一場在東宮舉行的煙花匯演,一舉兩得。」   寇仲苦笑道:「問題在李建成把火器藏在東宮正中聚寶殿的地庫裡,封庫的鐵板有尺半的厚度,外面不用說是守衛重重,耗子也闖不進去,這樣一個處所,我們如何入手?」   跋鋒寒道:「在刺殺趙德言前,我們不宜有任何打草驚蛇的行動,若讓李淵曉得我們知道地道的秘密,則一切休提。最糟是會被石之軒識破我們的計劃。」   宋師道油然道:「事在人為,既然有一個清楚明確的日標,就有可能把事情辦到。在下為皇上鑒別古物的聲名在上趟到長安時廣傳開去,成為比胡佛更有名望的鑒賞大家,富商巨賈來求教者大不乏人,今早裴寂向我提及太子殿下想請在下入宮盤桓兩天,不用說是想利用我在這方面的專長。」   寇仲狠狠道:「要你看的肯定是元吉為他從洛陽搶回來的珍寶奇玩。」   跋鋒寒問道:「定下日子沒有?」   宋師道道:「裴寂說得很客氣,要讓我看那天有空,然後回覆他,再由他安排。」   寇仲抓頭道:「聚寶殿顧名思義,大有可能是收藏珍玩的地方,大殿之下本是存放寶物的地庫,現在則改為放殺人的歹毒火器,他娘的,怎樣好好利用這機會,而事後又沒有人會懷疑到二哥身上?」   跋鋒寒捧頭道:「我真的想不出辦法。縱使二哥有機會在聚寶殿鑒賞東西,李建成必使人跟隨左右,負責看守的人更是寸步不離,這樣的情況下能有甚麼作為?」   宋師道道:「大家一起想想,老天爺既予我們這麼難得的機會,當然會另有安排,我們只須多寶腦筋和見機行事。」   寇仲頹然道:「那即是說只好聽天由命啦!」   宋師道搖頭道:「我們首要之事,是通知陳老謀立即趕來長安,最好他能偕雷大哥一起回來,沒有他兩人的奇工巧藝,等若有紙無筆,寫不出精采的文章。」   寇仲和跋鋒寒兩對眼睛同時亮起來。   夜行人出現一道小巷深處,往另一端出口疾竄,徐子陵此時肯定自己沒認錯人,加速前掠,束音成線的迭過去道:「彤彤!是我徐子陵!」   夜行人嬌軀劇顫,猛地停下。   徐子陵在她別轉嬌軀前,揭開頭罩,來到她後方,與她打個照面。   正是劉黑闥的得力助手,擅用飛刀的清秀少女邱彤彤。   彤彤揭開頭罩,露出消瘦了的玉容,雙目熱淚泉湧,顫聲道:「真的是徐爺,你怎會在這裡的?」   徐子陵沉聲道:「彤彤是否要去刺殺諸葛德威!」   彤彤淚珠淌下,泣不成聲的點頭。   徐子陵道:「不要哭,此處不宜說話,隨我來。」   彤彤終於收止哭泣,雙眸早哭得紅紅腫腫,香肩還不時抽搐,令人我見猶憐。   看著她的徐子陵、寇仲、跋鋒寒和宋師道心中側然,已發生的事,卻是沒人能改變的。   彤彤往寇仲瞧去,道:「劉帥聽到少帥安然返回梁都的消息,當時高興得四處找人喝酒,還對我說他要全力支持你統一天下。」   跋鋒寒歎道:「你劉帥是很懂用兵的人,為何在天寒地凍,冰雪對路之時發動攻勢?」   彤彤道:「這正是劉帥高明處,原因有四,若非諸葛德威這奸賊出賣劉帥,他的計劃定可成功。」   寇仲皺眉道:「有甚麼原因?」   彤彤道:「我們河北人最擅雪戰,不畏嚴寒,且開戰的區域是我們熟悉的地方,對我們有利無害。」   寇仲點頭道:「這很有說服力。」   彤彤道:「其次是時機,唐軍殺害竇爺,不講道義,激起河北與山東人民的公憤,劉帥不想在這股熱情冷卻後起事。」   頓頓續道:「更重要的是唐軍因攻打洛陽,主力集中在黃河之南,雖乘勢攻佔我們河北大幅土地和十多個城池,仍是陣腳未穩,兵力薄弱;如我們待至春天起兵,難收奇兵突襲、攻其不備的效用,所以劉帥決定風雪行軍,而事實證明劉帥是對的,連李世績的部下也被我們打得七零八落,只他僅以身免。風雪本利守不利攻,不過因唐人所佔的城內百姓均心向竇爺,抵消這不利因素。李世績棄宗城改守洛州,正因城內民心不穩。」   寇仲同意道:「這麼說大風雪反成對劉大哥最有利的條件,待到劉大哥盡復故土,唐軍始有機會組織大規模的反擊。」   跋鋒寒道:「問題在黃河仍在李家控制下,可以水師船隊調動兵員,不怕風雪封路。」   彤彤道:「劉帥正是要在天氣回暖前奪取大河東段的控制權,不讓唐人有出海南攻你們的機會,更要把唐軍牢牢牽制,再與少帥會師洛陽,豈知諸葛德威這奸賊不斷在暗中洩露我軍虛實,使我們慘遭敗績。」   說到淒然處,熱淚再灑下來。   寇仲生出不想聽下去的反應,打認識劉黑闥的第一天開始,這好漢一直對他們兩兄弟情深義重,直至成為一方霸主,仍沒有絲毫改變。   徐子陵沉聲道:「劉大哥是怎樣去的?」   彤彤雙目噴出仇恨的人焰,咬牙切齒道:「是諸葛德威夥同李建成的人騙他入城,由楊虛彥這賊子出手殺他,那情景我永遠志不掉。」   寇仲劇震道:「又是楊虛彥,他娘的,我寇仲不殺你,誓不為人!」   昨夜的風雪幫了兩人一個忙,皇宮取消所有戶外活動,禁衛趕著清理積雪,寇仲和徐子陵入宮打個轉,向程莫申請早退。程莫那敢開罪皇上御用紅人,做個順水人情放他們離開。   他們偷得空閒,往西市福聚樓吃早點,故意揀一張可從窗戶俯視斜下方合昌隆的桌子,留意出入的人。   寇仲喝一口熱茶道:「該怎樣安置小彤彤,她對李唐仇深如海,若告訴她我們是來助李小子,很難預測她的反應。」   徐子陵道:「這方面我並不擔心,劉大哥被奸人害死,我們成為她可信賴的人,只要告訴她我們會殺李建成、楊虛彥和諸葛德威為她雪恨,她會聽我們的話。暫時把她安置往風雅閣,由青姐照顧她,你看如何?」   寇仲道:「當然沒有問題,唉!劉大哥死得真不值。」   徐子陵側然道:「過去的事最好不去想,未來才應是我們注意所在。」   寇仲苦思道:「你想到辦法嗎?如何可一舉兩得的燒掉那批火器,鬧李建成一個灰頭土臉。」   徐子陵道:「切實可行的辦法我仍然欠奉,卻想到一個關鍵的人物。」   寇仲精神大振俯前道:「誰?」   徐子陵答道:「魏徵!」   寇仲一拍大腿,坐直虎軀,點頭道:「魏徵是今趟建成打勝仗的功臣,建成當對他極為倚重,又可進出東宮,確是不作他想的理想內應。唉!可是他能在那方面幫忙呢?」   徐子陵道:「首先要說服他投向我們,這要冒上點風險,幸好風險不大,美人兒軍師說他非常不滿李淵和李建成等人。」   寇仲苦笑道:「縱使說服他,他仍沒法進入藏火器的地庫去,即使地庫入口的大鐵門沒有上鎖,他更有力氣掀起鐵蓋,但當火器碎碎膨膨的燒起來,他卻亡命奔出,豈非害他。」   徐子陵道:「陳公和雷九指均得魯大師真傳,這方面的問題由他們解決。你有否想過,宋二哥是沒可能帶任何不明來歷的東西進東宮的,魏徵卻沒這方面的問題,只此一點上,魏徵已很有用。」   又道:「魏徵比我們熟悉東宮的情況,若投向我們,憑他的才智,想出來的方法會更切實可行,對嗎?」   寇仲同意道:「對!這是人盡其材,就由美人兒軍師安排我們見個面,以示我們的坦白和誠意。若感到不妥,就當場把他幹掉。」   接著壓低聲音道:「我們的老朋友來哩!」   徐子陵早瞧到晃公錯和宇文傷並肩登樓,後面還跟著個獨孤峰,到可俯視躍馬橋的一桌坐下。   寇仲狠狠道:「這三個老不死走到一塊兒,肯定沒有甚麼好事,說不定是商量如何對付我們未來的皇上。」   徐子陵沒好氣道:「少作胡思亂想,結賬走吧!」   寇仲欲要起身,又再坐下,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希望你能玉成我一個夢想。」   徐子陵大訝道:「甚麼夢想令你如此低聲下氣求我?」   寇仲有少許兒不好意思的適:「我想夜訪秀寧公主香閨,與她共賞禁宮的煙花會。」   徐子陵目瞪口呆道:「你老哥不是說笑吧?這個險值得去冒嗎?我可以幫上甚麼忙?」   寇仲一副不愁徐子陵不答應的輕鬆款兒,道:「這等若一趟刺殺趙德言前的熱身練習,也只有你近乎神明的感應,才可在禁宮內通行無阻,來去自如。小弟則依附驥尾,如影附形的跟看你。想出燒煙花的部署後,定下日期,我們就摸入太極宮的公主殿,與公主同看熱鬧。陵少則在旁監視,防止我做錯事,例如忍不住要和公主親嘴。他娘的!大家兄弟,讓我的初戀有個快樂的終結成嗎?」   徐子陵訝然失笑道:「兄弟前兄弟後的,我還可以說甚麼呢?何用大條道理的搬出來壓我,小弟捨命陪你老哥好哩!」   寇伸大喜道:「得你點頭,何愁大事不成。忽然我感到魏徵的迫切性,愈早見他愈好。哈!大家兄弟,你明白啦!」   徐子陵道:「當是我感激你改而支持李世民的報答吧!我定竭盡所能玉成你心願的。」 第十三章 還看今夜   司徒府內堂,查傑正向新師傅王玄恕請教棋藝,任俊的司徒福榮則和彤彤在一旁熟絡的說話。後者神態明顯較昨夜輕鬆許,雖眼皮仍略帶紅腫,已可和任俊有說有笑。   彤彤見兩人回來,露出疑惑神色。   寇仲哈哈一笑,扯下面具,道:「不扮鬼扮馬,如何可大模大樣的在朱雀大街上走來走去?」   彤彤慌忙起立施禮。   寇仲笑道:「你們談得很投契。」   任俊恭敬答道:「小子和彤彤姑娘見過兩次面,一趟是劉大帥來採訪大小姐,另一趟是小子奉大小姐之命去見劉大帥,那回彤彤姑娘還送我一程。」   聽到劉大帥這稱呼,彤彤又黯然垂首。   徐子陵道:「彤彤隨我來,我有話和你說。」   彤彤順從的隨徐子陵往書齋去了。   寇仲問任俊道:「宋二爺和跋爺呢?」   任俊道:「都在宋二爺的房內。」   寇仲笑道:「彤彤該不比胡小仙差吧?這才是賢淑的好嬌妻,小俊你好自為之哩!」   任俊垂頭道:「多謝寇爺指點,小子也有這種感覺。」   寇仲哈哈一笑,往內院走去,心忖任俊這小子確把司徒福榮扮得活靈活現。所以他每向「司徒福榮」訓話,總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   跋鋒寒和宋師道正在後者臥室的小外廳攤開李世民送贈的長安圖卷在研究,見他回來,跋鋒寒欣然道:「我們在研究東宮的形勢,看看如何下手行事。」   寇仲來到桌旁坐下,累精會神在圖上太極宮的部分思量搜索,道:「找到哩!秀寧公主就在道裡。」   伸指落往圖上太極宮靠近東宮隔牆的一座院落,喜道:「此為最佳看燒煙花的位置,若能登上這座叫忘憂的小樓,可看得更加清楚。」   跋鋒寒和宋師道明白過來,面面相覷。   宋師道皺眉道:「這個險值得冒嗎?」   寇仲道:「無論皇宮內守衛如何森嚴,總不可能把每個地方置於監視之下,且重兵集中在宮城和各處哨樓,秘道可讓我們避過此最難逾越的防線。上趟我們之所以被發現,只是被老石所害。今晚就讓我們做個小實驗,設法偷進聚寶殿去,倚仗的是陵少大有長進的靈感妙應,秘道加上子陵,若我們仍告失敗,就索性把李世民和他手下的家人從寶庫偷運出去,再勸李世民擁洛陽自立,再打回關中去,勝過在這裡一籌莫展地等人收拾。」   宋師道點頭道:「小仲的話不無道理,即使被發現,憑你們的身手該可安然脫身。」   跋鋒寒微笑道:「小弟要去見識見識。」   寇仲目光投往圖上東宮所在,欣然道:「我們勝在熟知地形,希望東宮現在的情況,與圖上所列的並沒大大的分別吧!」   徐子陵入廳坐下,道:「彤彤說一切由我們為她作主,她只希望能手刃諸葛德威。」   寇仲喜道:「是否著小傑送她往風雅閣。」   徐子陵道:「她想留在這裡。」   寇仲道:「那就由她好了。」   跋鋒寒道:「我們決定今晚去看聚寶殿火器庫入口的情況,讓少帥表演他的開鎖絕技,成功失敗,全繫於子陵身上。」   徐子陵早認命,苦笑道:「我只好盡力而為。最沒把握的是如何越過分隔太極宮和東宮的高牆,無論從任何一處越牆,只要沿牆而建的哨樓有人往我們瞥一眼,立即暴露行藏。」   宋師道道:「確是令人頭痛的一回事,哨樓有照明的風燈,宮牆更是燈火通明,若再加惡犬巡邏,稍有風吹草動,亦會惹起警覺。」   寇仲指著太極宮東北角道:「此為最佳偷越的位置,有園林樹木作掩護,若從其中一株大樹騰空而上,由老跋先發力,帶我們來到哨樓上方高處,接著小弟接力,橫空十丈,然後陵少作結尾,可安然降落東宮內,豈非可把最大的難題解決。希望哨樓的禁衛沒有觀天的習慣。」   宋師道道:「如此越牆法確出人意表,大有成功機會。」   寇仲斷然道:「就這麼辦。」   此時手下來報,喬公山來找他們。   寇仲笑道:「食粥食飯,這回全看陵少。老喬待小弟去敷衍他,陵少由現在起好好打坐休息,不要想著青璇美人,更不要想師仙子。」   徐子陵笑罵聲中,寇仲逕自去了。   大堂裡,喬公山關切的道:「昨晚沒事吧?」   寇仲坐下笑道:「像曹三這種小賊,還不被小弟放在眼內。咦!爾大人不是和你秤不離鉈的嗎?」   喬公山壓低聲音道:「那傢伙常誇耀自己的床上功夫如何了得,終於陰溝裡翻船,昨夜在春香身上征伐過度,今早頭痛欲裂,被迫回家休息,我還要在太子面前砌詞為他掩飾隱瞞。」   寇仲心中好笑,道:「人總不是鐵打的,文江便沒有我般捱得苦,從皇宮回來立即上床續尋好夢。」   喬公山吐苦水般道:「太子回來後,亦令我們工作加倍,疲於奔命。」   寇仲訝道:「既是如此,喬兄怎還可分身來找兄弟聊天?」   喬公山閃過狡滑的神色,壓低聲音道:「蔡大人有沒有興趣解決關中劍派這禍患,來個一了百了。」   寇仲心叫來哩!裝作精神一振道:「喬大人有甚麼絕妙好計?」   喬公山道:「只要你肯點頭,我們會作出安排的。此事有太子在我們背後撐腰,保證罪責全由邱文盛那老不死承擔,殷志玄亦難免禍。太子早看邱文盛不順眼,蔡老兄若能在此事上出力,以後就是太子的人,前程無可限量。」   寇仲心中叫苦,表面卻不能不答應,裝出欣然神色,道:「喬大人這麼關照我們兄弟,我們感激還來不及,那會反對。計劃大約在甚麼時候進行?」   喬公山道:「殷志玄現在仍於外未返,待他回來,我們自有萬無一失的安排。」   又問道:「另外那筆五萬兩的金子,何時運抵長安,池爺想定下集資鑄金的大日子,俾可盡快開張營業。」   寇仲隨口答道:「至少十天八天的時間,確實日子須福榮爺點頭才成。」   喬公山東拉西扯兩句後,告辭離開。   寇仲送瘟神的把他迭走後,回內院路上遇到宋師道,後者低聲道:「婠婠來哩!」   寇伸入座後,婠婠目光掃過圍桌而坐的跋鋒寒和徐子陵,笑意盈盈的道:「我真的全心相助你們,卻仍不能解去他們對我的懷疑,寇仲你來給人家評理。我若是要破壞你們的好事嘛,對我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可是人家有這樣做嗎?」   徐子陵叫屈道:「我們不是懷疑婠大姐想害我們,而是弄不清你因何肯出力相助我們,這樣做對你有甚麼好處。」   跋鋒寒微笑道:「不要告訴我們你是要替天行道,造福萬民。」   婠婠白他一眼,掩嘴嬌笑道:「那也離事實不遠呢。」   寇仲道:「你來找我們,是否有甚好消息?」   婠婠回復一貫篤定冷漠的神態,淡淡道:「恰恰相反,我今趟來是警告你們,尹祖文、楊虛彥等正部署對付東溟公主,好斷去李世民的兵器供應。事實上他們一直不滿單碗晶對李世民的支持,只是礙於祝師份上,而在這方面非常克制,祝師既已仙去他們再沒有任何顧忌。」   徐子陵等無不暗吃一驚。   跋鋒寒沉聲道:「這消息從何而來?」   婠婠道:「我只可透露楊文干的心腹手下中有我的線眼,其他再無可奉告。李淵三子各自有購買兵器的特權,世民的兵器大部份由東溟派供應,新一批的兵器正在付運途上,由單碗晶親自押送,十天許可抵長安,你們須為此自行想辦法,人家算夠朋友吧!」   寇仲三人你眼望我眼,均大惑頭痛,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教他們如何分身應付。   一個不好,會打草驚蛇,壞了大事,可是更沒可能袖手旁觀。   婠婠「噗哧」笑道:「見你們愁眉苦臉的樣子,我於心何忍,給你們一個小提示吧!對付單碗晶的行動由楊文干負責,日下他藏身西市的合昌隆內,只要來個通風報信,他將吃不完兜著走,其他事不用我教你們吧!」   寇仲沉聲道:「香貴和香玉山老少兩大混蛋是否藏身該處。」   姑姑道:「香貴父子該在長安城內,卻非是藏身該處,若長安落入你們手上,可把長安翻轉過來逐寸搜查,定可找到他們。」   長身而起道:「報告完畢,人家要走哩!」   婠婠去後,寇仲道:「婉晶的事,我們如何應付?」   徐子陵道:「我們只要通知李世民,他當有辦法輕易解決。」   跋鋒寒道:「假設楊文干動手的地點是在李世民勢力範圍外,李世民將有心無力。我們何不幹得徹底些兒,借此機會狠挫楊文干,最理想是先把他幹掉,若再毀去火器,李世民當可安心遷進宏義宮去。」   寇仲精神大振道:「玄恕會比任何人更不想錯過這反擊的行動。」   跋鋒寒道:「此事交由我處理,你們負責監視楊文干的動靜。我和玄恕立即趕返梁都。單公主要入關中,必須從運河入大阿的水道捷徑,行程應全在我們少帥軍掌握中。憑我們的飛輪船隊,可教楊文干來得走不得。如我所料不差,楊文干動手的地方該是開封和陳留間的水道途中,那是沒人管治的一段水道。」   寇仲拍案叫絕道:「最妙是尹祖文他們硬吃一個啞巴虧仍不敢張揚,只好乖乖嚥下這杯苦酒,就這麼決定。」   夜幕低垂。   寇仲先抵尹府後院外的老樹,耐心等候,片刻後徐子陵到,來到他旁。   寇仲問道:「情況如何?沈美人肯讓你走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少說廢話,美人兒軍師說她會約魏徵明天午後到她家與我們碰頭。是福是禍,明天當有個分曉。」   寇仲道:「封德彝有沒有好消息?」   徐子陵答道:「他仍在調查中,明天或者有答案。」   寇仲道:「弄清楚誰是出賣石之軒的人,等若知道唐宮中尹祖文和楊虛彥外另一位魔門的要人身份。他奶奶的,今趟到長安來,似乎每天都有新的發展。」   徐子陵道:「楊文干方面的安排如何?」   寇仲道:「此事由小傑負責,今趟隨我們來的均是飛雲衛裡受過嚴格訓練的精銳中的精銳,監視整批人該不會出岔子。來吧!成功失敗,還看今夜。」   兩人從老樹撲出,投向秘道所在的小樓。 『卷五九』第一章 將錯就錯   寇仲向正要走往下層去的徐子陵打出「且慢」的手勢,移到窗旁,朝下瞧去,低聲道:「有點不妥!」   徐子陵閃往窗子另一邊,注意到寇仲背著一個布袋,脹鼓鼓的塞滿東西,訝道:「你好像不是要入宮,而是遠行去也。」   寇仲采手反拍背負的布袋,欣然道:「陵少你有所不知,這袋寶貝是起行前宋二哥親手交給我的,說甚麼『夜長夢多』,就今晚打響我們的頭炮。」   你明白啦!」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宋二哥不是說笑吧?竟要在今晚來個煙花晚會?」   寇仲道:「我愈來愈相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至理,且入寶山豈有空手回的道理,我們今晚就大干他奶奶的一場,幸好不成功亦不會成仁,頂多漏夜捲鋪蓋溜之大吉。嘻!我只是說笑,請記得若被發現,我們從城牆上逃走,從城底下回來。」   徐子陵心忖既是宋師道的明智決定,還有甚麼好說的。「打響頭炮」此句話語帶雙關,道盡目下形勢,低問:「少說廢話,有甚麼不妥當?」   寇仲道:「上趟我來時,有近十頭像你般感覺靈銳的惡犬不知從何處撲將出來,今趟卻銷聲匿跡,你說是否不妥?」   徐子陵沒暇計較他拿自己開玩笑,道:「不如來個投石問路?」   寇仲道:「有人來哩,糟糕!」   尹祖文出現在兩人眼皮底下,朝小樓舉步走來,同一時間,他們聽到地道出口處啟門的聲音。   兩人你眼望我眼,都頭皮發麻,又會這麼巧的?一時進退兩難,只好以不變應萬變。   他們往下蹲低,怕被尹祖文發覺有異。功聚雙耳,全神留意下層的動靜。   尹祖文下跪聲音響起,接著是李淵的聲音笑道:「平身!今晚朕暫非皇帝身份,免去所有禁忌規條,否則怎能盡興?」   宇文傷的聲音道:「有甚麼精采的安排?」   出口掩蓋聲從樓下傳上來。   尹祖文諂媚的道:「今晚我們請得上林苑的清姑娘來表演歌舞,包保皇上一新耳目。」   李淵問道:「比之紀倩如何?」   尹祖文恭敬答道:「清姑娘色藝絕不在紀倩之下,且是剛到長安,肯定皇上沒見過。此女也像紀倩般賣藝不賣身,事成與否?要看皇上的手段哩!哈!」   李淵欣然長笑,顯是因可重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樂而雀躍,笑著道:「朕有點急不及待哩!」   聽著三人遠去的足音,兩人你瞧我、我瞧你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寇仲把出口的一切回復原狀,取出夜明珠,笑道:「李淵今晚休想能圓好夢,肯定會被煙花聲大煞風景,難以盡興。」   徐子陵搖頭道:「白清兒深悉男人對女人愈難到手愈覺珍貴的德性,所以會采欲迎還拒的勾引手段,令李淵神魂顛倒,不能自拔,不會這麼快與他真個銷魂。」   寇仲采手搭著他肩頭,往東邁步,通:「還是陵少你比我對女人經驗豐富,難怪這麼多美人兒看上你,落得難捨難離。哈!我忽然對今晚信心十足,你是否有同樣的預感?」   徐子陵沉聲道:「我在想另一端出口會否有人把守?那還有預感未來的閒情。」   寇仲欣然道:「陵少可以放心,這條地道等若李淵追尋快樂的命脈,為保持秘密,曉得這秘道的沒幾個人,韋公公該是知悉這秘密的其中一員。照我看!太極宮和御園大魚池的出口該沒有人把守,為李淵隱瞞行宗而裝模作樣的韋公公應在御書房內,恭候李淵聖駕回歸。所以這叫天助我也,同意嗎?」   徐子陵點頭道:「我想不到反駁你的話。不過今晚不容有失,我們切勿托大。」   在夜明珠清淡的微弱光芒映照下,秘道往內深造,空氣裡仍殘存風燈燃點的氣味,提醒他們李唐之主剛由此路過。   寇仲歎道:「人生確是難以逆料,上趟我們來是偷曠世名畫,今趟卻是燒煙花,誰可想及?」   徐子陵虎軀一顫,止步不前。   寇仲正要發問,徐子陵低喝道:「快隨我來!」   寇伸大吃一驚,收起夜明珠,追貼他身後朝前飛掠。   當經過接近假出口南壁真通道的入口,隱見另一端燈火映照,人聲傳至。   兩人剎那間掠至盡處,徐子陵往上騰升,寇仲依樣葫蘆,先後貼往頂壁,運動吸附。   此時足音漸近,燈光從活壁出口映照對牆,形成一團光蒙,隨著來人接近,愈顯清晰明亮。   兩人收束所有能顯示生命活動的徵狀,包括心跳和脈搏的微響,心中卻不斷叫苦。只要對方舉起風燈朝他們的方向熙來,肯定無所遁形。唯一可幹的事,是立即出手把來人制服。   數下呼吸的短暫時光,像經年累月的漫長。   四名身穿禁衛便服的大漢,從活壁口轉入他們所處通道,只其中一人朝他們方向瞥上一眼,幸好沒舉燈照射,當然覺察不到絲毫異樣,就那麼繼續巡邏,朝國丈府出口邁步前進。   待禁衛去遠,兩人落回地上,在黑暗中你眼望我眼,均有進退維谷的感覺。   寇仲低聲道:「這麼遠的距離,你怎可能生出感應?」   攤開手掌,掌心的明珠重現光芒。   徐子陵凝望他掌上明珠,淡淡道:「感應到就是感應到,教我如何解釋?唉!不過我的道行仍未到家,直至此刻才能確知太極宮那邊出口另有守衛,否則我們該單從原路退走。當先前那四位大哥回來,就是我們當災的悲慘時刻,因為燈光不會像剛才般給人擋著,可直照到我們藏身的角落。」   寇仲沉聲道:「何不再博他奶奶的一鋪,試試那通往皇城的所謂假出口。」   徐子陵道:「你有把握不觸動出口的陷阱嗎?」   寇仲微笑道:「有陵少助我,何事不成?」   再不遲疑,兩人閃往「假出口」下,寇仲采手按上開關的機括,徐子陵的手則接上他背心,真氣開始積累。   寇仲低聲道:「這條可分別通往皇城和宮外的地道,肯定是楊堅針對手下的叛變而建成。即使皇城被佔,仍有以奇兵從地底反擊的應變能力。故此地道出口處必是皇城內沒有人想得到的地方,謎底立可揭曉。」   直氣輸入,寇仲條地感到眼前明亮起來,精神往地道兩端延伸,分別感應到守在太極宮出口的人和正在不住遠去先前見過的四名禁衛,那是一種沒法形容的玄妙情況。   他感動至差點掉下眼淚,因終於分享到自己最好兄弟徐子陵的精神境界。那是他從未想像過動人無比的天地,充滿震撼力。   同一時閒,他清晰無誤,一絲不差地掌握到開關的玄妙。   「喀擦」!   接連某一陷阱的連繫被寇仲以內力解封,寇仲神色平靜的打開開關,大無畏的手往上推,方型蓋子朝上掀起,外面漆黑一片。   微笑道:「陵少請!我感應到外面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   蓋子合上,兩人重施故技以隔山打牛的手法把蓋子鎖好,重接機關,表面看不出任何異樣。   在夜明珠的映照下,四周是一排一排林立的兵器架,放滿各式各樣的兵器,使他們生出置身於一座沒有盡頭的兵器倉庫的錯覺。   寇仲哈哈笑道:「這肯定是位於皇城西南角右龍武軍指揮所的兵器庫,楊廣那傢伙想得很周到,既不愁必要時沒兵器使用,且控制得這防禦力極強的指揮所,等若控制皇城的西南角,盡收進可攻退可守之效。」   徐子陵訝道:「你倒下過功夫,至少曉得這是甚麼地方。」   寇仲神氣道:「小弟乃久經戰陣的統帥,更從李小子處學曉地理形勢的重要。皇城由左右龍武軍和左右神武軍負責,四支禁衛軍分別駐於位於皇城四角的指揮所。」   接著想起甚麼似的頹然道:「唉!兄弟,可是這處也是皇城內戒備最森嚴的地方,離開兵器庫後肯定寸步難行,即使成功,從皇城的西南角潛往東北角是皇城內最遙遠的路程,而東宮外牆則肯定防衛森嚴,今趟可不像上趟般輕鬆呢。」   徐子陵目光落在變回一塊青石大方磚的地板,沉吟道:「開鎖大師請指點,這蓋子究竟有甚麼機關,如若觸動會有甚麼後果?」   寇仲往上瞧去,猜測道:「說不定有塊萬斤巨石從天而降,不但把入口重新封閉,還把我們的兩個小腦袋砸碎。」   徐子陵沒好氣道:「若是如此,早被進入兵器庫的禁衛發覺,地道變成公開的秘密。」   寇仲知不能就此敷衍了事,動腦筋道:「魯師傅的機關書中有十多種警報的手法,眼前此種或許是他所寫的『斜道撞鐘』的機關,如觸動機關,會釋放一個鐵球,滑下斜道,撞往置於盡端銅鐘一類的東西,發聲示警。至於真正情況,只有李淵清楚。」   徐子陵道:「若是如此,這兵器庫必是從外面鎖死。希望你今趟不要失手,否則我們要在這裡捱至李淵玩罷返宮,然後無功而去。」   寇仲神氣道:「放心吧!我們雙龍合璧,天下無敵,怎會給一個鎖兒難倒。來吧!」   舉起夜明珠,領頭探路,在有若迷陣的兵器架左繞右彎,最後來到一面大鐵門前,果如徐子陵所料,是由外面上鎖。   寇仲把希望全寄托到徐子陵的感應上,問道:「外面有人把守嗎?這道他奶奶的大鐵門,把我的耳朵也封鎖起來。」   徐子搖頭道:「我不曉得!」   寇仲失聲道:「你竟在如此緊要關頭感應失靈?我們怎辦好?」   徐子陵若無其事道:「我並非神仙,感應當然有局限。」   寇仲采手接上鐵門,斷然道:「那就博他娘的一鋪,看李小子是否真命小子。」   徐子陵雙手抓上他兩邊肩膊,送入真氣。   寇仲歎道:「又來哩!我尚未有機會告訴你,不知是你長進了還是我夠火候,現在當我們真氣融合,小弟不但能量倍增,精神力也從你老哥處一併承接過來。他娘的!外面靜似鬼域,究竟是甚麼地方?」   接著色變道:「我的娘!今趟完哩!封門的關鎖叫『兩神鎖五將』,打橫有三條鐵門,兩端處再以垂直鐵柱穩固鎖死,神仙都要束手無策,何況我們不是神仙?」   徐子陵皺眉道:「這是不合情理的,楊堅若是針對皇城可能發生叛變而設計此地道,沒理由大批人馬從地道鑽出來,卻無法到外面去,快動腦筋。」   寇仲得他提醒,忙賠笑道:「還是你行,讓我這得魯妙子真傳的小大師破解楊堅的機關。唉!今晚的運氣似乎有些兒阻滯,希望是先苦後甜吧!」   徐子陵目光掃過靠鐵門這邊貼牆排列的十多個兵器架,頓時明白要勘探牆壁必須先把它們搬開,歎道:「也可能非是一面活壁而是另一條地道,找到真相時天早亮哩!」   寇仲靈機一觸道:「我有一個省時間的獨門秘法,真氣!」   徐子陵二度抓上他眉頭,送入真氣,懷疑道:「我們合璧的真氣確是這麼厲害嗎?」   寇仲閉上眼睛,夢囈般道:「是一趟比一趟厲害,活門的結構不同,當然瞞不過我們的法眼。娘說過人身是個寶庫,我們正是利用這寶庫幹出能人所不能的事,故只須搬開一座兵器架成哩!」   寇仲雙手按上兵器架移離後露出的一截牆壁,運勁前推,卻是紋風不動。   徐子陵皺眉道:「這似乎不是一面活壁?」   寇仲苦笑道:「肯定是活壁,不過外面不知給甚麼鬼東西阻著,我不敢用力,怕推跌東西會發出砰砰膨膨的聲響就糟糕透頂。」   徐子陵亦按手壁處,道:「我負責運功把另一邊的鬼東西吸著,你負責推,動手!」   寇仲運聚全身功力,發動推壁。   牆壁應手往外逐分移動,壁後傳來物體磨擦地面的吱吱響叫,動魄驚心,可是他們別無選擇,只好行險一博。   當活壁露出可客人通過的隙縫,寇仲側身探頭張望,喚道:「他娘的!你道外面是甚麼鬼地方,原來是甲冑室,擺滿一排排的儲物櫃,阻著活壁正是個放滿甲冑軍服的大櫃,難怪這麼重。我去探路!」   徐子陵先把兵器架移回原位,閃往憐室,推上活壁,推貼衣物櫃,寇仲回到他身邊,興奮道:「這次發達哩!通往外面的是只普通木門,沒上鎖的。」   話猶未已,「咿唉」一聲,室門開放,燈火亮起,猶幸兩人置身處是室內另一端,得近三十排衣櫃掩護,否則立即要無所遁形。不過若來人到這邊來取東西,仍要敗露行藏。   只聽來人道:「他奶奶的!人人猜拳喝酒,大魚大肉,我們卻要去守城門捱風抵冷。」   另一人笑罵道:「看你喝得醉昏昏的,不要連今晚的口令都忘掉。」   進來的兩人邊談笑邊往他們方向走過來。寇仲忙收起夜明珠,輕拍徐子陵,同時無聲無息的騰身而起,落往衣櫃頂上伏下。   人至光隨,跟著是他們身下衣櫃響起被打開的聲音,被指喝醉的禁衛笑道:「忘掉有甚麼稀奇呢?好像是『天祐長安』,對吧?」   好一會後兩名禁衛披上一身甲冑的離開,室內回復黑暗平靜。   寇仲和徐子陵回到地面,前者笑道:「記著了嗎?勿要忘掉。」   徐子陵道:「禁衛所怎會有酒喝,且又大魚大肉,現在是甚麼時候?」   寇仲欣然道:「這叫犒賞三軍,輪班吃喝。兄弟,揀件趁手的如何?大批遠征軍在皇城接受犒賞,正是我們混水摸魚的好時光。他奶奶的,從揚州混到長安,仍是混個不休,是亦命乎?」   兩人快手快腳的換上禁衛的服裝甲冑,戴上軍帽,就那麼連著布鞋塞進皮靴子裡去。來到通往外面的大門,寇仲推門探頭一看,縮回來道:「終於重返人間哩!外面是一道長廊,分通左右兩頭,左還是右呢?」   徐子陵探手搭上他肩頭,就那麼推門往外走,笑道:「當混混的最緊要是懂得裝腔作勢,何況我們是貨真價實的禁衛軍,只不過外借給福榮爺,怕他娘的甚麼?」   寇仲膽顫心驚的道:「前面似乎是禁衛所的大堂。」邊說邊把布袋改夾在脅下,好沒那麼礙眼。   猜拳行酒令的歡叫哄鬧聲潮水般從廊道盡處湧過來。   片刻後兩人置身燈火通明鬧哄哄的大堂,以百計的唐軍放浪形骸的盡情吃喝玩樂,猜拳鬥酒,筵開數十席,比六福和明堂窩更要混亂熱鬧,沒人有興趣往他們瞥上一眼。   寇仲哈哈笑道:「今晚真爽!」   反手摟著徐子陵,往禁衛所出口大模大樣的舉步。 第二章 打響頭炮   兩人步出衛守所的大堂,有若逃出生天的脫籠之鳥,從所側逾牆離開。   皇城內近半官署仍是燈火通明,在呼呼寒風中傳出歡笑哄鬧的聲音,大大減低皇城殘冬肅殺莊嚴的氣氛,皇宮一如往常,沒有祝捷的慶會。   他們躲在暗處,徐子陵提議道:「我們真力融合後,你的感官比我獨自一人更靈銳,不如由我負責供應真氣,你大哥負責開路如何?」   寇仲欣然同意,握上他遞來的手,笑道:「今趟我們是名副其實的攜手協力,喚!他奶奶的,整座皇城忽然變得全在小弟掌握之內。」   徐子陵提醒道:「不要托大,走吧!」   寇仲拉著他冒風朝接通皇宮承天門和皇城大門朱雀門的天街掠去,忽然停在一座衙署暗黑的陰影裡,待一隊巡兵經過,始繼續行程。兩人心意相通,行動一致,像變成一個人般從明崗暗哨巡兵立衛的破綻空隙間迅如魑魅的騰移閃耀,有時更飛身登上官署之頂,視皇城禁衛如無物。月黑風高下,別有一番說不出來的興奮滋味。   對他們最有利的是人唐皇宮的警備集中於外圍的城牆,由於他們是從秘道進來,免去闖這一重關防的危險。而他們合起來的靈銳,更令他們有能人所不能的本領。   不過當他們伏身皇城東南角一座官署積雪的瓦頂時,隔著橫貫廣場遙觀東宮,仍有望洋興歎、無從入手的頹喪感覺。   東宮的南大門嘉福門固是守衛重重,城頭亦是每隔數丈守衛站崗,且不斷有衛隊巡邏,刁斗森嚴,防衛周密。   兩人凝望片刻,寇仲歎道:「我們縱然肯放手,從舊路回去的風險不比偷進東宮低得多少,今趟是進退兩難。」   寒風呼呼下,他們尚要運勁吸衣附體,以免發出衣袂飄拂的異響。   徐子陵低聲道:「現在吹的是西北風,城頭的風燈無不被吹拂得乍明乍暗,對我們的逾牆壯舉大有幫助,只要我們好好利用某一陣忽然刮起的狂風,說不定可以順利過關。」   寇仲頹然道:「問題是進東宮尚要經過空蕩蕩的橫貫廣場,除非把城守門的人全體失明,否則怎可能見不到我們兩個慌失失的小子?」   徐子陵淡淡道:「窮則變、變則通,從橫貫廣場入宮共要偷越過一片廣場和兩道高牆,那是不用費神妄想的事。假設我們從外牆近牆頭處貼牆游過去又如何?牆頭的衛士注意力只會集中到牆外的地面去。」   寇仲精神大振道:「好計!虧你想出來。守衛外牆的衛士當然只留心牆外的地方,提防有人接近,這就叫內賊難防。」   徐子陵道:「來吧!縱使被發現,溜起來總容易些兒。」   待一隊巡兵經沿外牆的馬道遠去,兩人從官署暗黑處閃出,眨眼間沒入皇城東北角城樓牆腳燈火照耀不及的陰影裡,靠牆不動,靜待時機。   徐子陵右手握上寇仲左手,後者則排除萬念,守心於一,讓靈覺感應攀升至極限,俾能趨吉避凶。長風狂捲而至,吹得皇城眾官署大樹積雪紛飛。   倏地寇仲發力騰身,帶著徐子陵貼牆上升,越過高牆近半高度,然後由徐子陵接力,反過來帶寇仲完成餘下的行程,最後兩人以手抓上城垛邊沿處,趁風勢探頭往城頭窺探。   風燈正被吹得忽明忽暗,一隊巡兵剛好經過,阻擋著左方站崗兵衛的視線,另一邊城樓上的禁衛正目注城外。兩人知機不可失,那敢猶豫,同時翻上牆垛,一溜煙的橫過寬達三丈的城頭,再翻往城牆另一邊,以手抓垛沿凌空吊在城頭外牆的邊沿處。登城、過牆、吊空一氣呵成,只是眨幾眼的工夫,即使沒有狂風掩護,或縱使破人看到,會誤以為是自己眼花。   寇仲雙掌生出吸力,沿牆往北遊去,比壁虎更要靈活迅捷,到經無人站崗的牆垛,則以手攀上垛沿,好回氣養息。徐子陵緊隨其後,無聲無息的一起往東宮外牆游移。   長安城早進睡鄉,北風肆虐下只有疏落的燈火,夜行的氣氛,令他們份外生出與日常有異的飛簷走壁的刺激感覺。終抵東宮外牆,寇仲索性一不做工不休,到達東宮東牆正中的位置始停下,探頭瞧清楚形勢,當先前那隊禁衛巡至,加上一陣較強的狂風,立即重施故技,閃過牆頭,從另一邊安然踏足東宮高牆內,掠往一座建築物外園林的暗黑中。   兩人蹲在兩棵大樹間,欣然互視,均有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大功告成的歡悅感受。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這座是東宮正東的牡丹殿,春來時我們四周該是牡丹遍開的美景,現在當然只是雪霜遍園。」   從城牆飛身下降,徐子陵已看得一眼瞭然,在牡丹殿的隔牆內共有五個院落,園林圍拱,正殿位於正中,以長廊貫通各院,園內有七、八道木橋,橋下小渠,水從北引入,到牡丹殿南形成大水池,樓閣依池而築。此時樓殿均暗無燈火,只廊道每隔數丈有宮燈照耀,在風中搖曳閃明。   寇仲又道:「只要越過牡丹殿的西隔牆,是今晚我們選定舉行煙花盛會的地方,皇城的兵哥們不但有口福,還有眼福。來吧!」   徐子陵一把將他扯住,道:「勿要魯莽,聚寶殿內所藏火器關係到李建成的帝位,必定加強防衛,我們若視它如皇宮內一般的情況,大有可能功虧一簣。看到嗎?在西隔牆旁有座兩層的樓閣,高出隔牆近丈,在那裡可看清楚週遭的情勢。」   寇仲點頭同意,付諸行動,偕徐子陵閃將出去,利用園林的掩護,到達樓閣東面,掠上樓頂,伏身探視。   果如徐子陵所料,聚寶殿的情況盡收眼底,只見寒風中亭台傲立,殿堂幢幢,曲廊幽徑在園林中穿插,連接起九座堂院,聚寶殿矗立正中。   表面看這一邊與所處牡丹殿沒有多大分別,事實上卻是戒備森嚴,遍佈暗哨,巡邏的隊伍達十隊之眾,只要他們踏足於聚寶殿院落範圍之內,不論他們身法如何高明,仍難逃守衛的耳目。   寇仲目注把守聚寶殿正門挨風抵冷的四名共衛,笑道:「再多一倍人手,也攔不住我兩兄弟。」   徐子陵的目光巡視位於院落四角的哨樓,又觀察院落力樓房分佈的形勢。   寇仲放下背上的布袋,采手取出一條長索,道:「我們由空中乘風高去,先抵緊寶殿東面的樓殿頂處,兄弟!表演真功夫的時候到哩!」   兩人合作慣了,不再打話,提緊功力,束勢以待。   又一陣狂風括卷。   寇仲右手輕按屋脊,沖天而上,左手緊握長達三丈的索子,到長索曳直,握著另一端的徐子陵被帶得離開伏身處,斜衝夜空。   寇仲直升至離地近二十丈的高空,真氣逆轉,繼續往前橫掠,向離起步虛足有五十丈的樓殿頂投去,左手同時發動。   徐子陵就借寇仲的真勁,加速上騰,當寇仲真氣不繼,於離目標樓房尚有十五、六丈的距離處往下墮之際,他剛好抵達寇仲後上方。   如此高度,是在哨崗巡兵視線之外,燈火照耀不及之處,即使有人翹頭上望,如非眼力特佳,且全神留意,必會疏忽過去。何況北風怒吼,寒冷刺骨,敵人的警覺性自是大幅削弱,耳目失靈。   徐子陵真氣運轉,繼續末竟的空中旅程,右手勁發,帶得寇仲往樓房投去。   得到徐子陵輸來的真氣生力軍,寇仲重拾升勢,回轉真氣,徐子陵往下降投,他反來到徐子陵上方,兩人先後踏足樓房之頂。   北風仍未有稍息之意。   徐子陵把握時機,領頭沖天而上。   當狂風斂收,兩人早安然伏在聚寶殿殿頂處。   寇仲欣然道:「雖然非常吃力,仍是值得的。」邊說邊把索子塞進布袋,又從袋裹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正貼耳竊聽殿內動靜的徐子陵道:「橫豎此殿難保,在上面開個洞該沒人曉得。」   徐子陵坐起來,雙掌下按積雪的殿頂,以灼熱真氣開始溶雪,道:「幸好建成沒有派人駐守殿內。唉!真可惜!」   寇仲瞧著厚雪在徐子陵掌下溶化為水,還其本性往下澗流,道:「建成不但不會讓人駐守此處,還不准任何人踏入半步,因為這是見不得光的事,知情者限他的幾個親信。有甚麼好可惜的?」   徐子陵收回雙手,答道:「可惜的是殿內價值連城的珍玩,會隨火器燒燬無存!可以用匕首啦,若讓水像瀑布般澗下屋簷,會是個大笑話。」   寇仲勁貫刀鋒,切入只餘數寸厚的積雪,工作起來,笑道:「大風吹來,夾著水雪四方激濺,誰能察覺有異。嘿!一片!」   徐子陵接過他遞來的瓦片,放在一旁。   兩人同心協力,小心行事,只一盞熱茶的工夫,在殿頂開出可客人通過的小洞。   殿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寇仲鑽入洞中,聳身躍下。當徐子陵踏足殿堂,見寇仲在發呆,奇道:「甚麼事?」   寇仲采手搭上他的肩頭,另一手祭出夜明珠,欣然道:「兄弟!我們走運哩!你看!」   在明珠光焰映照下,本應放在殿內的珍玩不見一件,代之是遍佈全殿,儲放火器的木箱子。   徐子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確是好險!火器從地庫搬上來,應是建成改變計劃準備運走,幸好我們今晚搶先行動,否則將失諸交臂。」   寇仲笑道:「珍玩該在我們腳下,宋二哥給我們三條可燃燒達兩刻鐘的導火引線,我們可拆開其中三個木箱,連上火線,點燃後火速往找公主,只要任何一道火線聽話管用,煙花晚會將如期舉行。哈!我愈來愈相信李世民是真命天子,所以鬼差神使的讓我們兩個大傻瓜今晚及時趕來!」   話猶未已,異響傳來,兩人齊告色變,大批騾馬車從遠處開來的聲音,好夢立變夢魘。   寇仲失聲道:「李建成竟要在今夜把火器運走,這是不合情理的,長安那還有比這裡更隱秘安全之所?」   徐子陵當機立斷,喝道:「拆箱!燒殿!」   兩人曉得稍有遲疑,勢將時不我予,立即付諸實行,分頭行事,就以內勁震破近十個箱子,取出火器,把內藏的火油淋灑大殿四壁。   騾車隊來到殿前廣場之際,一切佈置就緒,他們把從拆下木箱取來的木板堆往牆腳處,共七、八堆之多,均淋上火油,又順手把沾上火油的軍服、長靴、帽子、布袋全投進去生火,來個毀屍滅跡。   烈火熊熊燃起之際,兩人從破洞鑽出,只見一隊人馬正進入聚寶殿的範圍,應是李建成親來監督火器的運送,殿內則火光閃耀,只欠尚未透出殿外。   此時微僅可聞,仍在聚寶殿範圍外。   他們不敢久留,以與先前相同辦法,騰空而去。   「轟!轟!轟!」   烈焰沖天的聚寶殿燃亮東宮的夜空,大小爆炸聲不斷傳來,間有火箭帶著火焰白煙,噴射空中,碎瓦殘木,像粉末般激濺。   整個皇宮區沸騰起來,禁衛從四方八面往災場趕去,寇仲卻清楚曉得任何人亦都回天乏力,只能坐看聚寶殿片瓦無存。如非北風狂吹,生出的毒煙可形成大災禍。   趁亂成一片的當兒,寇仲潛至李秀寧的公主殿,果如他先前所料,被驚醒的李秀寧登上忘憂樓的上層,隔牆觀看東宮災區的可怕情況。   寇仲從西邊的窗戶探頭窺看,李秀寧披上御寒的棉袍,呆看著窗子另一邊,兩名名宮女在旁侍候。   寇仲心中暗歎,他可想像到李秀寧心中的悲苦和茫然失落,束音成線,送進李秀寧的小耳道:「秀寧!是我寇仲!」   李秀寧嬌軀劇顫,兩名宮女還以為她禁不住驚嚇,忙搶前左右摻扶。   李秀寧低喝道:「你們到樓下去,沒有我吩咐,誰都不准上來。」   兩婢聽得你眼望我眼,不敢違命,無奈下樓。   寇仲穿窗而入,移到李秀寧粉背後,探手撫著她不住抖顫的香肩,心中百感交集,輕歎道:「我們還是猜錯少許。」   李秀寧稍復乎靜,輕輕道:「是否你幹的?」   寇仲苦笑道:「尚有別人嗎?」   李秀寧淒然道:「火器竟藏在聚寶殿?」   寇仲點頭道:「真抱歉要用這種激烈的手段,向秀寧你證明火器與太子的關係,但我們是再無選擇。」   李秀寧嬌體再一陣抖顫,無力地向後靠入他懷內,無助的道:「我該怎辦呢?你猜錯甚麼?」   寇仲溫香軟玉抱滿懷,卻沒有絲毫綺念,只有無限的憐愛、同情和關懷,湊到她晶瑩的小耳旁輕柔的道:「我們本以為你大王兄會待秦王遷進宏義宮才借火器行事,而事實則是你大王兄的計劃是要在秦王歸途中下手,借助以雲帥為首的西突厥高手,再加上例如楊文乾等人的力量和威力強大的火器行事,那秦王焉能逃出生天,在他遇害後,建成太子可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至乎可誣陷是我寇仲干的。他應在今晚把火器從水路運離長安,卻給我和子陵及時一把火毀掉。秀寧啊!你再不下決定,你們的大唐國勢成四分五裂的亂局,正中頡利下懷,天下蒼生不知何時有安樂日子過?」   瞧著東宮火頭逐一被救熄,但亂況仍有增無減,似是末日來臨的慌亂情況,李秀寧軟弱的道:「你怎知火器藏在東宮內?」   寇仲柔聲道:「此事說來話長,可否容後細稟,眼前當務之急,是盡量爭取對秦王的支持。」   李秀寧閉上美目,兩行清淚從眼簾流落玉頰,語氣卻平靜至異乎尋常,通:「少帥要秀寧怎樣幫忙呢?」   寇仲道:「我想跟令王叔李神通秘密碰頭說話。」   李秀寧站直嬌軀,緩緩轉身,面向寇仲,探手撫上他臉頰,淚珠不住淌流,美目深注的道:「明天秀寧會讓落雁曉得見面的時間地點,寇仲啊!秀寧真不知該感激你還是怪你。」   寇仲心中一陣激動,暗曉自己的初戀,正以眼前這種奇特的形式告終。   寇仲趁著混亂,潛至御花園可監視水池假石出秘道入口的徐子陵藏身處,問道:「如何?」   徐子陵反問道:「成功了嗎?」   寇仲點頭道:「她是明理的女子,既肯定建成有殺世民之心,當然知所取捨。」   徐子陵道:「李淵、宇文傷和從人剛從假石出回來,看李淵一面殺氣的樣子,李建成會有一番好受。」   寇仲哂道:「有妃嬪黨給他說話,頂多是一番痛斥,回家的時間到哩!哈!還可順道把手洗個乾淨。」   兩人從暗處閃出,沒進假石山去。 第三章 陰差陽錯   兩人躍落司徒府後院,立即心生警兆,心叫不妙時,石之軒從暗處走出來,攔在兩人前方,雙目灼灼的打量著兩人,沉聲道:「你們到那裡去了?」   他倆心中暗幸身上沒帶半點火油的氣味,否則立要洩漏秘密。不過兩人仍大惑頭痛,因這問題不易搪塞過去,何況對方是智計尤在他們之上的石邪王。   寇仲見主宅方向燈火閃閃,曉得任俊、宋師道等人都被他們的頭炮震醒過來,事實上長安全城軍民均被驚醒,心中一動,人急智生的歎道:「睡得好好的,忽然隔憐皇宮砰砰膨膨的響起來,只好去採看一下發生甚麼事。」   石之軒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微一領首,仰望夜空,道:「你們看到甚麼?」   徐子陵搖頭道:「東宮內火光熊熊,爆炸頻傳,仍弄不清楚發生甚麼事。」   石之軒沉吟道:「真古怪!」   寇仲訝道:「邪王到這裡來,當是懷疑東宮的怪人與我們有關,為何我們幾句話,邪王便像深信我們而不疑呢?」   徐子陵心中叫好,說到撒謊和圓謊的本領,他拍馬及不上寇仲,像這句話正是神來之筆,反過來奇怪石之軒如此容易輕信他們,正可表示心中沒鬼。   石之軒目光落到寇仲臉上,淡淡道:「我第一個想法是宮內的大爆炸與你兩人有關,遂全速趕往尹府,看看你兩個小子會杯從地道鑽出來,卻剛看到李淵和隨人匆匆由地道回宮。每逢李淵進出地道,均有親兵把守,沒有人能從地道進去,這也洗脫你們的嫌疑。」   兩人心叫好險,又暗呼好運,他們離開時石之軒應是來這裡找他們的途上,沒有人贓並獲的把他們逮個正著。   石之軒似仍對東宮的爆炸百思不得其解,皺眉好一陣子,忽然道:「希白明天回來,你們好好休息。」   寇仲忙道:「邪王請留步,小子尚有一事相詢。」   石之軒容色溫和道:「說吧!」   徐子陵並不清楚寇仲為何仍要留著這瘟神,更猜不到他要問石之軒的話,好奇的凝神旁聽。   寇仲道:「邪王是否從尹祖文處得悉入宮地道的秘密?」   石之軒微笑道:「此正為石某人橫互心中的一個疑問,你們是如何曉得此秘道呢?」   寇仲坦然道:「我們能發現地道,全賴李淵扮曹三到池生春處偷取展子虔的名畫,被小陵跟在背後,就這麼簡單。」   石之軒雙目閃過殺機,道:「見你們這麼坦白,我也不用隱瞞,我是從你們身上發現地道的,尹祖文一直瞞著我,哼!」   兩人明白他眼內的殺氣是因尹祖文而生,登時放下一件心事。   石之軒沉聲道:「東宮發生這麼一樁無頭怪火,對我們的行動有一定的不利影響,你們須謹慎一點,在行動前千萬勿要碰那條秘道。」說罷閃身逾牆去了。   寇仲搭上徐子陵肩頭,邁開步子朝內堂走去,歎道:「我們的思路不夠周詳,從沒想過石之軒有此一著,幸好陰差陽錯下過關,明早定要酬謝神恩,哈!今晚全賴宋二哥一句『夜長夢多』,扭轉整個形勢。」   翌日兩人暗懷鬼胎的入宮,宮城、皇城氣氛異樣,人人臉色凝重,顯然沉重惶亂的心情仍末從昨夜的災難回復過來。   見到程莫,他們這位頂頭上司道:「今天沒事哩!宮內活動全部取消,你們可提早休勤。」   兩人聞之大喜,想不到尚有如此相關福利。   寇仲裝作無知的問道:「昨晚發生甚麼事?我們給嚇得從床上跳起來。」   程莫一副不瞞兄弟的坦率表情,壓低聲音道:「此事千萬不可在外邊亂說話,昨夜東宮的聚寶殿忽起大火,燒個什瓦不留,還傷了十多個人和七、八頭騾子。」   寇仲奇道:「怎會無端端起火,還燒得砰砰膨膨的?」   程莫露出吃驚神色,道:「幸好你是問我,才不會出岔子,卻千萬不要問宮內其他人,皇上已頒令嚴禁討論此事。」   徐子陵道:「是否敵人幹的?」   程莫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要懷疑只會懷疑有內鬼,大有可能是場意外。」   寇仲曉得再不能從程莫口中問出甚麼來,與徐子陵告辭開溜。   福聚樓不知是否受昨晚皇宮的事影響,人客比往常疏落,寇仲和徐子陵樂得清靜,在臨窗可俯瞰合昌隆的桌子坐下,吃其早點。   寇仲欣然道:「我們昨夜的頭炮是一雷天下響,比甚麼造謠更有影響力。知情者肯定我們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不知情者以為老天爺要收拾李建成,是對他的示警和凶兆。不論那一種想法,對我們均有百利而無一害。」   徐子陵搖頭道:「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麼輕鬆容易,事實上我們正冒著最大的風險,只要李秀寧勸說李神通一事稍有差池,我們定要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信心十足道:「放心吧!公主自有分寸,李神通隨李世民連年征戰,不但深明時局,且清楚我們和李小子合起來的威力,兼之我於他有救命大恩,以他在洛陽兵臨城下之際仍肯對我們好言相勸的情義,我有信心把他爭取過來。」   徐子陵道:「不要忘記午時與魏徵的約會。」   寇仲呷一口熱茶,微笑道:「我正急不及待的想從魏徵處探問李建成的反應?看他會否對昨夜的怪火生疑?豈會忘記。嘿!趁有點時間,陵少何不去見了空,報告成績;我則去為查傑那小子采口風,看他的姻緣是否天定的。」   徐子陵目光投往合昌隆,道:「楊文干會否改變行程?」   昨夜他們得到查傑採來的消息,楊文干一行於黃昏時份到永安渠北的碼頭區去,沒有返回合昌隆。   寇仲道:「他去是送死,留下則是待我們去宰他。唉!我不知忍得多麼辛苦,長安內太多我想幹掉的混蛋。」   徐子陵點頭道:「小弟深有同感,不過小不忍則亂大謀。你……」   寇仲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訝道:「甚麼事?因何吞吞吐吐?」   徐子陵道:「我一直想問你,現在你和玉致言歸於好,有否想過如何處貴對你情深一片,默默等待的楚楚?尚秀芳來長安後,你又如何面對她呢?」   寇仲的興奮一掃而空,代之是深鎖的眉頭,苦笑道:「你來教我怎辦好嗎?你的話是最中肯的。」   徐子陵道:「楚楚等若小陵仲的娘,只看在素姐份上,你便不能負她。只要你肯向玉致開口,讓她明白事情來龍去脈,絕不會出問題。還可由你收養小陵仲,讓素姐在天之靈得到安息。」   寇仲點頭道:「我早有此心,得你陵少開口支持,難題就這麼解決。至於尚秀芳,唉!」   徐子陵道:「尚秀方可非普通女於,她有自己一套的想法,這種事勉強不來。我的意見是暫時不去想,看看老天爺如何決定。眼前正事要緊,最頭痛的難題反非如何應付建成和元吉,而是如何防止石之軒揭破我們的秘密,昨晚我們能過關是純憑運氣,下趟出錯恐怕沒有同樣的好運道。」   寇仲沉吟片刻,湊近道:「若我們拋開一切,全力出手,究竟是否有收拾他的可能呢?這方面你該比我清楚。」   徐子陵苦笑道:「縱使明知為大局著想,我們必須鍵除他這條禍根。可是他現在落得形單影隻,我實在有點不忍落井下石。我和他的關係很古怪,有時恨不得將他幹掉,有時卻很同情他。」   寇仲頹然道:「你的分析很對,且畢竟他既是青璇生父,又具希白的師傅。他娘的!還有是他屢次對你手下留情。嘿!轉個形式又如何?我們是否有能力要他水勝不得,欲逃不能?」   徐子陵一呆道:「那豈非比殺他更困難嗎?一個不好,遭殃的是我們!何況縱能辦到,有何好處?」   寇仲道:「我適才忽然很想你去見了空,當時心中仍是很模糊,原來我早有此意念,就是天下間只有一個人可收抬石之軒,那就是你的未來嬌妻青璇美人兒。」   徐子陵一震道:「你想他兩父女相見?」   寇仲道:「我明白你不願青璇捲入人世間醜惡的鬥爭仇殺,可是石之軒終是她親父,希望石之軒改邪歸正更是她母親碧秀心死前遺願。陵少怎也要把這石之軒唯一的破綻說服,如此我們將穩勝無疑。只要我們能把石之軒困死,使他不能以逃避化解此一命中他要害的破綻。」   徐子陵默然不語,好半晌苦笑道:「你並不明白石青璇,勸她去幹違反她一切順乎自然的本性,是一種具有破壞性的褻瀆。咦!她在吹蕭時有否想過石之軒會在附近偷聽她的仙韻,偷看她的花容呢?」   寇仲抓頭道:「你在說甚麼?最後那兩句似乎和前頭的話沒有關連,對嗎?」   徐子陵雙目神光電閃,嘴角逸出一絲微笑,道:「請勿打斷我的思路,或者我已想出一個克制石之軒的辦法,就是請青璇向他吹奏一曲,讓她以最動人的方式,把心意由蕭音傳送,老石將必敗無勝,石之軒的破綻就是他的『心』!」   寇仲正要說話,忽打個手勢道:「常何來哩!還有溫彥博和劉政會,全是我們爭取的目標。」   徐子陵轉身揚手向溫彥博打招呼,寇仲則隔遠抱拳行江湖敬禮,口上續向徐子陵道:「他們定是到這裡來討論昨夜的怪事,交換意見,可見我們的頭炮是如何地震撼和成功。」   溫彥博心不在焉的回禮,與常何和劉政會到離他們最遠的角落坐下,低聲說話。   寇仲湊近點道:「劉政會是常何最好的朋友,當年小弟扮丑神醫時,常何只關照劉政會一個人,可知他們交情的深厚。說服劉政會,將有機會把常何這最關鍵的人物爭取到我們的陣營來。」   徐子陵道:「那將由我們能否爭取李神通決定成敗,有李神通為我們擇忠義者而招之,何愁大事不成。」   寇仲精神大振道:「希望公主今天有好消息。」   徐子陵淡淡道:「除石之軒的一關外,尚有畢玄、可達志和楊虛彥這三個危險人物,他們最有機會看破我們的偽裝,我們應否在此種情況發生前,讓太行雙傑消失?」   寇仲道:「若你這番話說在我目擊寧道奇和宋缺的八刀之戰前,我肯定手腳齊舉的贊成,可是他娘的!看過他兩個高手交鋒後,我終於明白井中月的最高境界,那與宋缺的『忘刀』,老尊的『道心精微』並行不悖。那時看得雖心領神會,體悟仍未夠深到。至昨晚我們精神融合,忽然間我完全把這種入微的境界掌握在心中,當我往找公主時,一直處於這種精神狀態下。還是陵少行,事實上你比我更早一步晉入這入微的境地。」   徐子陵虎軀微顫,深思起來。   寇仲聲量進一步減低,道:「正因為我晉入了這種境界,所以公主當時雖有兩婢陪侍在旁,我仍有把握只把聲音傳進她一人耳內去,連聲音的散播我亦能充份掌握,這方面我從前是絕辦不到的。」   徐子陵點頭道:「你是否打算繼續扮太行雙傑,且有把握瞞過任何人,包括畢玄在內。」   寇仲道:「我們為冒充太行雙傑,下過一番苦功,怕瞞不過畢玄和可達志,是因怕仍有破綻,少許蛛絲馬跡可使我們原形畢露。但若我們能到達忘我的境界,連自己也不當是寇仲和徐子陵,加上體型上巧妙的改變,既沒有破綻,誰能看破?只有不計成敗,心無掛礙,我們定可成功。」   徐子陵終點頭道:「你的話不無道理,但我頂多只有五成的信心。」   寇仲喜道:「就這麼決定,他奶奶的熊,太行雙傑來哩!」   徐子陵失笑道:「你這小子,仍像當年在揚州當混混的賴皮樣兒。」   寇仲道:「尚有一件事和你商量,我們福榮爺的貞觀總錢莊,該在那一個良辰吉日舉行開張大典?」   徐子陵沉吟道:「開張的吉日須離舉事的日子不太遠,例如只距十天八天,好讓我們有多點時間引出香貴,完全掌握香家的動靜。」   寇仲道:「那就暫定二、三月間,由宋二哥擇日,上報李淵,那時我們的人也該到得七七八八。」   徐子陵道:「為方便行事,我們須在城內安排據點,讓我們起事時,能迅速行動。」   寇仲道:「此事最好由我們或秦王以外另一幫人馬負責,黃河幫應是理想人選,他們既曾擁有上林苑,在長安當然人緣廣,有物業,此事待雷大哥回來便清楚。」   徐子陵道:「是時候讓紀倩回來,我們可多陰顯鶴這得力幫手。」   寇仲同意道:「我立即著小傑去辦。唉!應怎樣處理我們的兄弟突利呢?他因何這般愚蠢,難道不曉得頡利是個過橋抽板的人?當頡利成功操控全盤形勢,會掉轉槍頭對付他。突利如此支持韻利,把我們的室韋和回紇兄弟也拖下來淌這混水,令我們更是為難。」   徐子陵沉聲道:「關鍵處在乎畢玄,只要老跋能擊敗畢玄,戳破畢玄不敗的神話,突利將不須再賣頡利的賬,還可與我們中土締結聯盟,危機自解。」   寇仲道:「我曾當過主帥,在這方面此你較有心得。若突利千山萬水的勞師遠征南下,絕不肯無功而退。即使他看念舊情,他的屬下酋頭仍不會罷休,反過來影響他的決定。所以唯一方法是軟硬兼施,令突利知難而退,藉與我們的交情漂漂亮亮的下得台階。」   徐子陵點頭道:「明白哩!因此我們追求的非是一場波及全國的戰爭,而是局限於一時一地的決定性政變,一舉摧毀反對秦王登基的勢力。目標明確後,我們朝此邁進,直至成功。」   寇仲欣然道:「自離開揚州後,我們似乎從沒試過如此全無歧見的協力同心,朝同一方向努力。哈!我快樂至想當眾高歌一曲。」   徐子陵道:「昨夜的頭炮把悶局打破,主動重歸我們手上,待會在美人兒軍師的府第見面吧!」   寇仲笑道:「這一餐是我的,預祝我不用當甚麼勞什子的皇帝,一切由李小子代勞,人生至此,夫復何憾。」   兩人正要結賬離開,宋師道扮的申文江登樓而至,一臉凝重的朝他們走過來。   兩人心叫不妙,有甚麼事可讓一向沉著冷靜的宋師道如此不顧一切的來找他們呢? 第四章 陣腳大亂   在兩人目光注視下,宋師道沉聲道:「有個很壞的消息,你們首先要保持冷靜。」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宋師道目光掃視,見附近數桌均沒有客人,仍壓低聲音道:「剛才封德彝來找你們,由我招呼。他說今晨李淵召他人宮商議,他本以為談的當是昨晚東宮的大爆炸,待到見有王通在座,始覺事不尋常。與會者尚有裴寂,而李淵在開場白鄭重聲明談話內容絕不准外洩,可知情況的嚴重。」   兩人的心直沉下去,曉得消息之壞,出乎他們初聽時所想像之外。   宋師道道:「你們認識王通,對嗎?」   寇仲咽喉艱澀的點頭道:「曾有一面之緣,是當代最有名望的大儒,只沒想過他是李淵的密友。」   宋師道道:「王通和李淵有深厚的交情,他今趟特地到長安來,是告訴李淵,李世民曾與你們秘密會面,還決定向你們投降,背叛家族。」   任寇仲和徐子陵有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色變的鎮定功夫,此刻聞言亦同時劇震色變。因昨夜成功而得來的輕鬆寫意一掃而空,代之是如若墮進萬丈深淵的可怕夢魘,入長安後所有努力盡付東流,腦袋內空白一片,盡失思考的能力。   王通這全無關係的人,怎會曉得他們最大最關鍵的機密?   寇仲臉如死灰的呻吟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知此事者只有我們信得過的人,如何會洩漏出去,且讓王通知道。」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通:「李淵打算怎樣處置李世民?」   宋師道道:「李淵非常震怒,本想親赴洛陽,處決李世民,幸好在裴寂和封德彝痛陳利害下,改行穩著,暫時不動聲色,待李世民回來後立即禠奪其兵權,然後和他算賬。」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現在唯一可行之計,是由我們設法通知和幫助撤走李世民及其手下將士的親屬家眷,且須在一夜兩完成。然後李世民在我們支援不枉洛陽擁兵自立……」   宋師道打斷他道:「所以找說首先我們須保持冷靜,你的提議絕不可行。李淵已下令密切監視李世民和他主要將領的家屬親人,察其動靜。這裡是長安城,不到我們輕舉妄動。」   徐子陵苦笑道:「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們兩個方寸大亂,宋二哥有甚麼好提議?」   宋師道雙目射出今人難解的複雜神色,道:「我們先要解開最重要的疑團,王通的消息來自何人?」   寇仲頭痛道:「這是無從猜估的。」   宋師道搖頭道:「單是消息本身已洩露端倪,它明顯是針對李世民而發,否則大可同時指出你們已到長安來。」   寇仲虎軀一顫道:「有道理,那就不該是我少帥軍的兄弟洩漏的。而事實上亦非是李世民向我們投降,是我們支持他登皇位。」   徐子陵問道:「王通有否提及我們曾偕李世民到嶺南見宋關主的事?」   宋師道頹然搖頭。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心中湧起異樣的感覺,看宋師道的表情,誰人洩密他該是心中有數,並與宋家有關。   宋師道艱難的道:「應是二叔告訴王通的。」   竟是宋智。   兩人啞口無言。   宋師道歎道:「我一直奇怪二叔為何肯輕易同意支持李世民的決定?此刻當然想到他是另有後書。他一向是主戰派,希望我宋家能君臨天下。他此計狠辣異常,說話的人既是王通,不用任何證據李淵亦會深信不疑,何況確有其事?假若李世民被殺,少帥軍只好繼續為我宋家賣力,助宋家完成霸業。」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心忖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唯一可安慰的是在李世民被乃父處決之前,他們得悉此事,只恨仍是一籌莫展。   宋師道回復冷靜,沉聲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眼前唯一可行之策,是索性把事情曝光,今李淵不能入李世民欺君叛國的死罪,你們明白我在說甚麼嗎?」   寇仲苦笑搖頭,道:「我的腦袋像變成石頭,沒有絲毫運作的能力。」   宋師道解釋道:「話是由我們說的,不過必須在情理之內。幸而有封德彝作我們內應,我們可先一步知道李淵的反應。」   轉向徐子陵道:「子陵立即去見李世民,著他修一封密函,先發制人的告訴李淵他和你們達成密議,決定聯手對付即將壓境的塞外聯軍,然後再瓜分天下。這類結盟在近十多年間是平常不過的事,純粹屬戰略和形勢上的需要。至於其中過程細節,用詞輕重,由子陵和秦王斟酌。事不宜遲,子陵立即起程。」   寇仲聽得大為興奮,精神回復過來,點頭道:「既有五萬兩黃金正在運此途上,子陵離長安去看看是應該的。」   徐子陵皺眉道:「你二叔的問題如何處理?」   宋師道冷哼道:「此事關乎天下蒼生,沒有人情可言,我會使人知會三叔,爹必會妥善處理,可保他不會再洩機密。」   寇仲道:「智叔難道不曉得封德彝是我們的人嗎?」   宋師道道:「他遠在嶺南,並不清楚長安的人事關係與形勢變化,更沒想到李淵會找封德彝商量此事,反而避過建成和元吉。或者是昨夜的爆炸有功,今李淵對建成生出芥蒂。不過此事也轉移李淵的注意力,再無暇想到懲罰建成。」   徐子陵起立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依計行事。」   寇仲離開東大寺,心情與今早有天壤雲泥之別。   他已下令查傑停止一切監視合昌隆的行動,待他想清楚應否立即撤離長安。   幸好楊公寶庫的秘密沒有洩漏,否則李世民除擁兵自立於關外,再無其他選擇。可是主動在握的上風優勢,一掃而空,所有本是天衣無縫的部署亂成一團。   眼前還有最頭痛的兩個問題分別是石之軒和香氏的罪惡世家。   前者若知道被騙,反應難測,刺殺趙德言的合作計劃更是休提;難道他們一邊說與唐室停戰共禦外敵,一邊卻大鬧皇宮去殺人放火?   至於香貴,既知他們與李淵講和,大有可能離開長安這險地,以策安全。   李淵接到李世民先發制人的信函,會有怎樣的反應?他不想去猜測,只肯定李淵會下嚴令李世民立即回京當面解釋,那將是李世民小命最飄搖難測的時刻。   唉!事情怎會變成如此。   魏徵年近半百,保養得相當不錯,沒有絲毫老態,腰板出奇地挺,神態軒昂,中等身材,修長的臉孔配上有大耳垂的變耳,兩眼精靈睿智,卻略帶憂鬱,使人感到他是那種不畏權勢,悲天憫人的飽學之士。   寇仲抵達後,尚未有機會說話,沉落雁把他領往書齋與魏徵相見。   寇仲入書齋前脫去面具,與起立相迎的魏徵兩手緊握,四目交投,頗有一切已會於心、如見故友的親切感覺。   在旁的沉落雁道:「魏大人已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大家可放心說話。」   寇仲本來最想問李建成對大爆炸的反應,但這心情早不翼而飛,相對李世民面臨生死關頭這問題,其他一切無關痛癢。   魏徵以他沉厚的聲音道:「少帥確是非常人,只有非常人才能作出非常事,魏徵欽佩至五體投地。」   接著兩眼轉紅,慘然道:「實不相瞞,當日是我力勸密公歸順李唐,卻令他落得如此下場,魏徵難辭其咎。」   寇仲暗忖這才是魏徵不滿李淵的主因,李淵殺李密的一著確是不可原諒的過失,道:「我們坐下說。」   寇仲抱著用人勿疑,疑人勿用之旨,更相信魏徵是忠肝義膽之輩,一股腦兒把情況說出,沒有隱瞞被李淵從王通處得悉他們和李世民間密約的事。   沉落雁色變道:「這消息從何而來?」   寇仲解釋清楚,說出宋師道先發制人之計。   魏徵雙目閃動智慧的光芒,神態沉著的道:「少帥放心,此制人之計定可生效。因為我從建成太子處知悉,今趟秦王出征劉黑闥前,於一個皇上在內廷主持的只限幾位親信大臣,包括秦王、太子和齊王出席的軍事會議上,皇上普問及如何應付頡刊在北疆集結大軍的辦法。當時秦王提議只要少帥肯暫息干戈,頡利聯軍之危自解。」   寇仲喜道:「竟有此事。」   魏徵道:「確有其事。太子事後還以此作文章,通過尹德妃向皇上進饞言,指秦王與你們交情仍在,在洛陽之戰故意放走你們。」   沉落雁道:「當時皇上有甚麼話說?」   魏徵答道:「皇上問秦王,我大唐與少帥軍勢不兩立,少帥軍只會乘機發難,豈肯成人之美。秦王的答覆是他清楚少帥和徐子陵的為人行事,是不會置中土大局不顧、只謀私利的人,所以要說動少帥肯暫息干戈不是沒有可能。」   寇仲苦笑道:「此事有利有弊,弊在更堅定李淵認為秦王會出賣家族的信念,最大的問題是秦王事前沒有得他飲准。」   沉落雁皺眉道:「皇上聽後對秦王有何反應?」   魏徵道:「皇上不置可否,太子、齊王和裴寂卻以不同理由同聲反對,終不了了之。」   寇仲拍幾道:「這就成哩!不行!我要立即趕往洛陽,提醒他們。」   魏徵微笑道:「少帥不用多此一行,秦王是當事人,深悉李淵好惡,知下筆輕重。」   沉落雁道:「李神通若肯站在我們一方,幫秦王說上兩句好話,該可化解此事。」   魏徵點頭道:「皇上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少帥軍甚或宋缺,而是在北疆集結前所未有龐大兵力的塞外聯軍,如若處決秦王,與少帥你再無任何緩衝,是智者不取。」   頓了頓續道:「少帥可知為避突厥狼軍,朝廷近日有遷都的事論嗎?」   寇仲失聲道:「甚麼?不是說笑吧?遷往甚麼地方去?」   魏徵道:「此議由裴寂提出,太子附和,遷往何處未有決定,我曾大力反對,只換來太子痛斥,更令我意興闌珊,曾想告老歸田。唉!大唐自崛起以來,所向無敵,若因胡寇擾邊,竟遷都避之,希望胡寇不敢深入,知難而退,這想法簡直天真荒唐,更貽四海之羞,為百世之笑柄,如此人物,豈是良禽擇棲之木。若少帥早出,魏徵必向少帥投誠。李淵諸子中,惟世民一人可取,此為定諭。」   寇仲的腦筋活躍起來,原來李淵對突厥人懼怕如斯,難怪要請畢玄來示好。問沉落雁道:「有沒有公主的消息?」   沉落雁搖頭道:「待會我入宮見她。」   寇仲長長叮出一口氣道:「我們就暫時甚麼都不幹,以不變應萬變吧。」   寇仲回到司徒府,發覺煩惱陸續有來,見過黃河幫幫主「大鵬」陶光祖的雷九指剛回來,在內堂和宋師道密斟,神色凝重。任俊的福榮爺則在大堂獨自應付長安想洽商入股的各路人馬,由富商巨賈到幫會頭領,諸式俱備。   寇仲尚未坐穩,雷九指劈頭道:「怎辦好呢?陶光祖已正式下戰書,約好池生春再豪賭一場,由『大仙』胡佛作見證人,雙方可派代表下場,池生春且點頭同意。」   寇仲皺眉道:「可否延期兩天舉行?」   雷九指搖頭道:「賭徒講的是一諾千金,怎可無故延期,難道告訴他我們的代表外游末返嗎?」   宋師道問道:「有沒有說明賭博的形式。」   雷九指苦惱道:「下戰書的是我們,依賭場規矩,當由對方選擇賭法。」   寇仲不解道:「陵少只是徒弟,何不由師傅親自下場呢?」   雷九指微一錯愕,好半晌才頹然道:「我怕輸掉老陶的家當。」   寇仲笑道:「輸掉又如何?我們最重要是把香貴引出來,異日我們的李小子登上皇位,黃河仍是老陶的天下。」   雷九指臉色轉白,歎道:「我更害怕受不起另一趟慘敗的打擊。」   宋師道和寇仲你眼望我眼,始知雷九指曾栽在與他齊名的香貴手上,一時不知說甚麼話好。   寇仲忽地哈哈一笑,道:「雷大哥怎可如此沒種。他娘的!我認為雷大哥怎都要下場與香貴再作較量,且要教陶光祖把由你代表他下場的消息洩漏出去,那香貴必會親自出馬,不敢怠慢。」   宋師道皺眉道:「香玉山清楚雷大哥是我們的人,會否有問題?」   雷九指道:「這方面反沒有問題,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何況今趟賭局舉行處是在長安外入大河口的一艘大船上,官家想管也管不到。」   寇仲斷然道:「就這麼辦,雷大哥,重振你聲威的日子到哩!得刀後要忘刀,得賭當然須忘賭。後果雖難避勝負,過程中卻沒有勝敗之心,就當作玩場馬球遊戲好哩!」   徐子陵立在船首,思潮起伏。   他乘的中型快舟由原雙龍幫熟悉黃河水性的兄弟操持,順風順水的朝洛陽駛去。   兩岸的冰雪開始溶解,嚴冬彷如正揮手道別,不久後大地將回復青綠遍野的美景。   宋智的詭謀對他們的大計造成可能是致命的打擊和傷害,他們能否應付尚是末知之數,而對付石之軒更忽然變成燃眉急事。   無論寇仲有多麼好的理由,把與世無爭的石青璇捲入此事情內實非他所願,只恨別無他法,希望請她為乃父吹奏一曲,沒有太為難她。   每趟對付石之軒,他們都是棄兵曳甲的鎩羽而逃,但願今趟是唯一例外。   於大唐宮刺殺死不足惜的趙德言,於他和寇仲有著巨大的吸引力,現只能眼白白瞧著此事泡湯,還要在石之軒曉得前除去石之軒這個大患。單是此事已教他感到未來成敗難測,他和寇仲再沒有絲毫必勝把握。   心中浮現師姐暄的仙容。   伊人究竟身在何方?   想到她,心中湧起溫馨難言的動人感覺,他和她之間發生的事,將永遠藏在他內心至深處,永誌不忘。   河風呼呼,風帆述如奔馬的朝洛陽進發。   就像他們目前的處境,只有排除萬難,破浪前進,希望有抵達目的地的一天。 第五章 一石二鳥   黎明時分。   洛陽城皇宮的議政廳,李世民聽罷徐子陵帶來的壞消息,神色出奇地平靜,只是雙目精芒閃動,一副在戰場上面對敵人千軍萬馬毫無懼意的主帥本色。   思索片晌,李世民沉聲道:「我今趟出征前,在父皇主持下曾和太子、齊王舉行會議,我提出聯少帥抗狼軍的策略,父皇頗為意動,卻被太子嗤之以鼻,反提出與突厥修好之議,邀請畢玄來長安便是當時裴寂、齊王推波助瀾下倉卒決定的。」   徐子陵不解道:「突厥人既擺明有南侵之意,建成怎有把握畢玄肯應邀而來?」   李世民苦笑道:「其中該是由趙德言穿針引線,目的是針對我而發。當時太子建議說,突厥人之所以入侵,意在中土的於女玉帛,只要我們與畢玄談妥條件,滿足頡利的要求,頡利會打消南下之意。這是癡人說夢,更荒誕者是如若突厥真個南下,則遷都以避之議,虧太子說得出口。」   徐子陵不解道:「趙德言在其中穿針引線這種事建成怎敢說出口來,我想知道的是建成憑甚麼說服令尊,認為畢玄真肯應邀。」   李世民答道:「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畢支會非常有興趣與傅采林碰頭。於龍泉一役,高麗和突厥透過拜紫亭暗中較量,高麗落在下風,若畢玄能在武功上壓倒傅采林,對高麗的損害更是難以估計,所以畢玄該不肯錯過這機會。」   徐子陵皺眉道:「建成難道沒想過頡利不論形勢如何發展,南侵之勢已是如箭在弦,不得不發。」   李世民道:「太子最怕的不是突厥人,而是怕我外托抵禦狼軍之名,內欲總攬兵權,故對突厥主張退讓之策。」   徐子陵不解道:「令尊出身將門,深諳兵法,理該有自己主見,不會輕易被人左右。」   李世民頹然道:「自攻陷長安,登基為皇,父皇變了很多,直接點說是膽子變小,只願能保持眼前所擁有的一切。天下間在戰場上能令他害怕的只有宋缺和頡利兩個人,而後者因全無顧忌,破壞力強,尤令他擔憂。只要頡利肯息止干戈,我相信他肯付出任何代價。」   徐子陵欣然道:「這就成哩!」   李世民大訝道:「子陵竟能在這情況下想到對付辦法?事實上若我瞞著父皇與你們接觸,實犯下欺君之罪,不是一封先發制人的信函能胡混過去。」   徐子陵道:「我有個一石二鳥之計,令尊怎不濟總是曾領兵出征,見慣大場面的人,該曉得唯一迫退頡利之法是大唐軍與少帥軍結成聯盟。所以只要我們有一個確切可信的方法,先應付塞外聯軍的威脅,包保令尊會不理建成、元吉的反對,接受你的提議。」   李世民大喜道:「子陵請說。」   徐子陵微笑道:「假若寇仲肯親到長安,作出姿態與令尊商議停戰,向頡利宣示大唐軍和少帥軍聯成一線應付他的入侵,頡利豈敢南下?且因塞外聯軍中不乏曾與寇仲共過患難並肩作戰的兄弟,例如突利和古納台兄弟,更可動搖塞外聯軍的軍心十氣,令尊若真的為抗狼軍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怎會拒絕?」   李世民皺眉道:「你這提議雖似大膽卻屬可行,不過似乎不該由我在信內提出。」   徐子陵道:「由封德彝或李神通提出又如何?還可指出可以此證明寇仲的誠意。」   李世民道:「另一鳥是甚麼?」   徐子陵道:「當然是建成和元吉,他們要在中途借西突厥人行刺你的大計早告吹,被迫要在長安與我們較量。目下見到你與我們公然聯手,只好孤注一擲盡起所有以圖一舉摧毀我們。此計既可使令尊忍耐你的欺君行為,又可迫建成、元吉先作反擊,一舉兩得。」   李世民凝視他好半晌,伸手與他相握道:「我的信函將於大後天午後時份直接送到父皇手上,子陵認為有足夠時間部署妥當嗎?」   徐子陵道:「我立即趕回去,可於後天抵達長安,從容佈置,希望寇仲已成功說服李神通,那將萬無一失。」   李世民道:「王叔是明白事理的人,不但深悉我的為人行事,更清楚寇仲和你徐子陵是怎樣的兩個人,該曉得如何選擇。」   「咯!咯!咯!」   寇仲千萬個不情願的從床上坐起來,嚷道:「希白請進來?這麼早回來,你昨晚沒睡過嗎?」   侯希白瀟瀟灑灑的穿廳入房,到床沿坐下,笑道:「你老哥不但耳朵厲害,且警覺性也高,隔遠聽出是小弟。」   寇仲仔細審視他,欣然道:「恭喜你這小子,精神飽滿容光煥發,顯是修為上得益匪淺。」   侯希白滿懷感觸的道:「這幾天就像往日與石師相處的日子又回來了,他比以前更對我愛護有加,無微不至,使小弟受寵若驚。現在我是養精蓄銳,須有所宣洩,有甚麼上作可分派給我活動一下筋骨。」   寇仲掀開棉被,與他並肩坐在床沿,笑道:「忙死你也可以!不過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老石這幾天為你惡補,是否想由你去收拾楊虛彥那畜牲。」   侯希白聳肩道:「他沒有半句話提及楊虛彥。坦白說,我真的猜不到石師的心意,甚乎他是喜是怒,我亦掌握不到。」   寇仲頭痛道:「這兩天我和子陵一直在苦思對付令師的辦法,如何可令他不用分出生死乖乖收手,最後還是想到要青璇出馬,如何付諸實行仍在思索中。」   侯希白訝道:「我們不是助他行刺趙德言,其他遲些再想嗎?」   寇仲道:「此事說來話長,皆因事情有突變。我現在須趕往皇宮值勤,你先好好休息,今晚由你負責跟蹤香貴,我則須與李神通秘密見面。其中細節你問雷大哥自會一清二楚。」   徐子陵返抵司徒府,寇仲正在吃早點,陪他的是任俊和彤彤。   寇仲患得患失的問道:「情況如何?」   徐子陵在他對面坐下,由彤彤和任俊侍候,微笑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寇仲向任俊的福榮爺打個眼色,任俊知機地欣然領彤彤退出內堂。   徐子陵訝道:「其他人都到那裡去呢?」   寇仲道:「雷大哥昨夜到黃河一艘船上與可能是香貴的賭界高手決勝爭雄,看可否把上林苑贏回來?雖說有黃河幫高手傾巢護駕,我仍有點不大放心,所以請宋二哥和查傑及一眾兄弟在暗中保護,小侯則負責跟蹤香貴。他奶奶的熊,有甚麼好消息?欠的東風是甚麼卵兒?」   徐子陵皺眉道:「大清早起來,說話可以不必這樣粗俗污耳嗎?」   寇仲道:「我是興奮過度,昨晚我與李神通談得情投意合,原來他一直有扶助李小子的心,只因形勢不利,故郁藏心內。」   徐子陵大喜道:「東風來哩!」   接著把與李世民商量好的應變計劃說出來,總結道:「我們的太行雙傑必須想出一個脫身之法,好變回揚州雙龍大模廝樣的回來,又不致令人懷疑我們的福榮爺,如此做回自己更可免去被揭破身份之險。」   寇仲咋舌道:「你比我更膽大包天,這等若送大禮般讓想宰我們的人平白得到千載一時的良機。假若李淵把心一橫,索性把我們和李小子一起幹掉,於皇宮舉行國宴款待時左右各撲出五百刀斧手,我們怎辦好?」   徐子陵從容道:「李淵不會如此愚蠢,因為代價是他負擔不起的。那時不但天下大亂,李唐內部亦不穩,突厥第一時間南下,突利等則聲聲為我們討唐復仇,且誰敢言與有十拿九穩的把握留下我們?別忘記隨我們重返長安的包括老跋、老侯、老陰三大高手,我們豈是好惹的?」   寇仲哈哈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不用戴面具通街走,已是皇恩浩蕩。他奶奶的熊,我們分頭知會李神通和封德彝,讓他們有份出力玉成美事。咦!回來哩!」   雷九指黑著臉的進入內堂坐下,兩人心叫不妙,只好親自斟茶侍候,瞧他臉色做人。   雷九指搖頭道:「酒!」   寇仲安慰道:「一時的得失不用放在心上,遲些我們定能連本帶利討回來的,何用借酒消愁。」   徐子陵問道:「是否香貴出馬?」   雷九指點頭,忽然怪笑起來,笑得嗆出淚水。   寇仲和徐子陵面面相覷,暗忖他難道受不住賭桌上另一趟重挫,輸瘋了。   雷九指大喝道:「誰說我輸哩!」   寇仲、徐子陵瞠目以對。   雷九指露出從未有過的燦爛笑容,仍故作淡然的道:「他娘的!香貴還以為在聽骰上我及不上他,豈知我剛學曉忘賭大法,贏得他臉青唇白,不但輸回上林苑的十萬兩黃金,還反輸多七萬兩。我要酒不是消愁,而是慶祝重振雄風,從此南雷北香,只有南雷,沒有北香。他娘的,你們說應否喝酒祝捷?」   李淵當然沒有打馬球的心情,而寇、徐兩人負責訓練的馬球新秀,因須由李淵親自在禁衛裡挑選,皇上既沒空,球隊自然難以成立。兩人歡天喜地的請程莫賜准離宮,程莫不敢得罪這兩個皇上跟前紅人,縱使感到兩人的要求有點兒過份,仍肯放人。   剛踏入橫貫廣場,喬公山和爾文煥策騎而至,隔遠抱拳示好。   寇仲見爾文煥一副有神沒氣的容色,知他仍未從跋鋒寒的酷刑回復過來,裝作語重心長的向爾文煥打招呼,道:「爾大人原是英雄好漢,問題在既是英雄,當然過不了美人關,但身子才是最緊要的,沒有好的身體怎樣做英雄。」   徐子陵心中好笑,更知寇仲心情轉佳,以言語戲弄爾文煥,教他哭笑不得,偏又不能怪寇仲。   爾文煥微一錯愕,瞧向喬公山,苦笑道:「喬大人你出賣我!怎可把這種醜事宣諸於世?」   喬公山微笑道:「大家兄弟嘛!人道做鬼也風流,絕非醜事。」   寇仲點頭附和道:「對!或該叫作光榮紀錄。」   徐子陵也忍俊不住,喬爾兩人更爆起哄笑,因為寇仲說得神傳意趣。   爾文煥喘著氣道:「他奶奶的!不過我這光榮紀錄有點邪門,難道是著了道兒。」說最後那句話時,蒼白的臉現出驚異不定的神色。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不妙,若被他記起行刑的是寇跋兩人,便大事不好。   寇仲忙道:「到宮外找個地方邊喝酒邊聊天如何?」   徐子陵知他動了殺機,心中暗歎,曉得此為唯一選擇。   喬公山狂笑道:「當然是著了道兒,著了那婆娘的道兒嘛!」   爾文煥尷尬道:「喬大人不知道甚麼叫適可而止嗎?」轉向兩人歉然道:「今天我們沒空,但已約好池爺,今晚玩夜些兒,大家不醉無歸,酉時中西市福聚樓見,清姑娘也會出席的。」   說罷掉頭朝東宮方向馳去。   兩人暗抹一把冷汗,慌忙離宮。   踏足朱雀大街,寇仲道:「差點被老爾累得不能堂堂正正的重返長安,幸好老喬打岔,世事真難逆料,誰想得到我們不用攻打長安,竟可以本來的身份臉目大模大樣的回來,我們走幾步好嗎?」   徐子陵點頭同意,沿著車水馬龍,路人不絕,熱鬧繁華的朱雀大街邁開步伐。   寇仲歎道:「計劃改變,石之軒因是一道難題,事實上還產生其他連串的問題,不知你有否想過。」   徐子陵苦笑道:「師公肯定會找我們算賬,畢玄和老跋的決戰則提早進行,這類事唐室既無法阻止,更不能於涉。」   寇仲頹然道:「還有是我再不能逃避尚秀芳,唉!我真的很對她不起。假如有個辦法不用傷她的心,不論如何困難我也要設法辦到。天!我怎樣向她解釋呢?你道玉致肯否接受她?」   徐子陵沉吟道:「尚秀芳和楚楚有很大的分別,首先楚楚是你認識玉致前遇上的,兼有著素姐的關係,玉致只感到你是個重情義的人。可是若你告訴她心中另有尚秀芳,會對你和玉致間的關係造成無法猜估的破壞,有點像重演宋缺與梵清惠的情況,玉致若知曉得到的並非你全部的愛,後果難測。」   寇仲搭上徐子陵肩頭,慘然道:「兄弟!我很痛苦!我真不知如何去面對尚秀芳,她是秀外慧中的好女子,有悲天憫人的偉大情操,我怎忍心傷害她?」   徐子陵沉聲道:「你相信命運嗎?」   寇仲茫然搖頭,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世事的離奇巧妙處往往出人意表,至乎令人難以置信,我再沒有肯定的答案。」   徐子陵道:「一切只好順乎自然,看老天爺的安排。這樣心裡會舒服點兒。」   寇仲道:「尚有另一位我們須面對者,就是可達志,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敵友難分,教人頭痛。」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想那麼遠,待李淵決定後再說。池生春現在不但失去上林苑,還倒賠大錢,肯定手頭拮据,故不得不鋌而走險,從我們兩個小子入手,否則何用出動白清兒?」   寇仲道:「今晚就由陵少出手,給池生春來個雪上加霜,狠贏他一大筆,我希望可快點看到他當時偷雞不著蝕大把米的表情。」   徐子陵道:「你有相心過太行雙傑功成身退的方法嗎?」   寇仲苦笑道:「忽然來個不知所蹤,恐怕會啟人疑竇,且要看石之軒會否揭破我們。那天我去見了空,他答應知會青璇,說陵少你希望她立即趕來長安。不過一來一回,恐怕須十天八天時間,我們有甚麼辦法穩住石之軒,使他不起疑心?」   徐子陵道:「對石之軒我沒有絲毫把握,他不會相信我們說的任何鬼話。」   寇仲道:「目下唯一於我們有利的,是石之軒失去唐室朝廷內的耳目眼線,要直至李淵公佈邀我們到長安來,他始醒覺被我們愚弄,所以我們定須在他醒覺前對付他,否則只要他學我們般在牆頭街角大書太行雙傑就是寇仲和徐子陵扮的,我們便有禍哩!」   徐子陵思索道:「老石今趟變了很多。」   寇仲不解道:「甚麼變了很多?」   徐子陵道:「自他旁聽過青璇的簫藝,偷看過她的容顏,我感到石之軒再非以前的石之軒,具體的情況我卻沒法描述出來。」   寇仲道:「那又如何?」   徐子陵默然片刻,道:「石之軒現在是一無所有,唯一倚仗是他絕世的魔功,若我們能破他的不死印法,他會否生出退隱之心?」   寇仲點頭道:「只要令他不能脫身,又幹不掉我們,等若破去他的不死印,你不是要在青璇來前與他大幹一場吧?現在大家相處得好好的,硬要迫他來個生死決戰,似乎不太妥當。」   徐子陵道:「待我再仔細考慮,到南門啦!回家去吧!」 第六章 拈花微笑   回到司徒府,伏騫在內堂恭候,兩人忙人內相見。   伏騫在宋師道陪待下喝茶閒聊,後者見兩人回來,告辭往大堂去助任俊應付客人。事實上任俊扮司徒福榮的行動,全由宋師道策劃提點,使寇仲和徐子陵不用分神。   伏騫微笑道:「小弟回家哩!」   兩人分在他左右坐下,寇仲訝道:「因何走得這麼匆忙,你不是想幹掉雲帥嗎?」   伏騫道:「我是不得不走,今早李淵召見小弟,明示不想讓我們與畢玄的使節團碰頭,那等若下逐客令,我們只好乖乖離開。」   寇仲狠狠道:「定是建成在後面弄鬼。」   伏騫道:「照我看是李淵自己的意思,事實上李淵對我們非常重視,禮遇甚隆,說要支持我們對抗統葉護,等如是倚仗我們牽制西突厥。為表示心中歉意,還任我們挑選長安巧匠,讓他們到敝國傳藝交流,遲些尚會派使節回訪我們,我看他是要弄清楚我們實力後通婚修好,加強盟友的關係。」   寇仲心中一動,問道:「你作出選擇嗎?」   伏騫道:「我仍在考慮中。唉!雲帥自那晚後非常小心,沒有回城外營地去,一直躲在長安,令我們無從下手。兩位一向比別人有辦法,若能助我把他迫離長安,我們可安排在西突厥邊疆伏襲,以斷去統葉護一臂。」   頓了頓續道:「雲帥此人無事不問鬼神,東宮的事會被他視為鬼神預先警告的大凶兆;刻下必是意興闌珊,倘若再發生一些事,肯定他會溜回西塞,兩位可否在此事上幫我一個大忙。」   徐子陵心中暗歎,說到底他們與雲帥曾並肩作戰,不過想到統葉護對中土的野心,雲帥在其中更是推波助瀾。為中土大局著想下,伏騫成功擊殺雲帥,對中土的安定是有利無害,所以當寇仲往他瞧來,不由微一點頭。   寇仲道:「此事包在我們身上,我們不但會把他趕出來,還會令他慌忙竄回西塞,老哥甚麼時候走?」   伏騫道:「我們後天動程,但小弟對你的話好奇得要命,找出雲帥藏身處並非易事,而在兩位不能暴露身份的情況下,有甚麼妙法可迫他離長安返國?」   寇仲笑道:「他十有八、九是藏身於長安城內的波斯胡寺,即使我猜錯,仍有秘法可從建成手下裡找到答案。哈!你說雲帥最害怕的人是誰?」   伏騫訝道:「雲帥竟有害怕的人?我真的無法想像。」   寇仲道:「那就是石之軒,陵少深悉石之軒的功法和行事的作風,若由他蒙著頭臉,包保可把石之軒模擬得維肖維妙,嚇老雲一個半死,當雲帥僥倖脫身後,即使有全師長林軍向他提供保護,他仍不敢久留,其他的須看你老哥的本事。」   伏騫拍案叫絕,歎道:「少帥腦筋靈活,智計百出,教人傾倒,以李淵的勢力,成為石之軒的目標後仍要步步為營,何況是見不得光的雲帥。建成若曉得情況如此,亦會勸雲帥離開,以免被石之軒公告天下,教他如何向李淵交待,此計必成。」   寇仲道:「我們亦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伏騫欣然道:「只要我辦得到,定盡力而為。」   寇仲笑道:「貴國的馬球遊戲應是非常興盛,如能找中土最佳的兩個馬球高手到貴國切磋交流一年半載,當是球壇盛事。」   伏騫聽得目瞪口呆,徐子陵皺眉道:「李淵需我們為他應付高麗和東突厥的球手,豈肯放人?」   寇仲信心十足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少帥軍肯與李唐結盟,球賽的勝負再無關痛癢,所以王子必須找個藉口強調要立即把人帶走,我們便可公然逃出長安。哈!」   伏騫去後,雷九指領著一位五短身材,矮壯結實,頗有霸氣的中年漢來見他們,介紹道:「這位就是我的老朋友黃河幫的老大『大鵬』陶光祖,還不脫掉面具打個招呼。」   兩人除下面具,起立相迎。   一番客氣話後,眾人圍桌坐下,陶光祖豪氣沖天的道:「我陶光祖這趟得兩位和秦王賞識,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我是完全豁出去啦!何況更得雷老哥給我出了大口鳥氣?以後有甚麼事,即管吩咐下來,我陶光祖會竭盡所能辦妥。」   雷九指補充道:「陶老大與正牌福榮爺是至交,一向有生意往來,所以今趟公然來探望福榮爺,只會令人對我們福榮爺更不起疑,你們放心。」   事實上寇仲正為此生憂,聞言鬆一口氣道:「我想先瞭解貴幫在長安的情況。」   陶光祖傲然道:「不是我陶光祖誇口,即使曾在關內稱霸一時的京兆聯,也難和我們這種在黃河生根立足數百年的老幫會相比。我對楊文干、池生春那類巧取豪奪的兔嵬子的作風一向全無好感,做生意講的是誠信。我在長安誰不給我面子?因大家都知我是牙齒當金使的人。」   寇仲喜道:「陶老大該知我們要棒秦王做皇帝,講的是實力較量,陶老大有甚麼辦法可讓我的三千個兄弟在長安附近有個藏身之所呢?」   陶光祖斷然道:「這個包在我身上,長安附近有數條漁村全是我們的人,有我們黃河幫的莊園物業,藏數千人絕不是個問題,起事時還可由我們的船迅速送抵長安。即使在城內,藏他數百人亦可輕易辦到。」   寇仲放下心事,他們的第一批兄弟將於數天內抵達,現因事情有變,未知何時舉事,要他們長居暗無天日的地庫下,會是大問題,在荒野立營又怕被巡兵發現,現在得陶光祖這種有數百年歷史的地方幫會收容,問題迎刃而解。   商量妥所有細節後,陶光祖興奮地離開。   雷九指笑道:「你們可知在老陶來說,你們是久旱下的甘霖雨露,這幾年來,他們不知被池生春修理得多慘!所以聽到你們全力支持李世民,比誰都高興。所以我必須讓他來見你們打個招呼,以堅定他的信心。不是我捧你們,你們的朵兒比秦王還要響亮,提起你們,江湖上誰個不豎起拇指讚一句英雄了得。」   寇仲哈哈笑道:「多謝捧場。咦!小侯為何仍未回來?」   雷九指道:「這表示香貴非是居於長安城內,而是在附近的某城某縣。香貴瘦了很多,顯然生活並不好過,換我是他,瞧著自己一手創辦的罪惡王國不住萎縮,當然不好受。」   寇仲道:「他敗於你手下是應該的,這叫此消彼長,他的將來一片暗黑,只能依附魔門掙扎求存;雷大哥你則是前途光明,如日中天,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雷九指欣然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怕輸,因為賭桌上的得失並不能影響最後的結果。哈!現在我最想做的事是找個地方喝酒狂歡,我們去上林苑如何?」   寇仲道:「今晚不成,因為池小子想找我們去祭旗。明晚如何?風雅閣該穩妥點,還可為小傑助攻。」   徐子陵心中欣然,知雷九指信心盡復,重拾生趣,再不會拒絕在生活中尋找快樂。生命的樂趣正在於此,只要堅持不懈,在逆境中不氣餒,時來運到下或會出現令人驚喜,有似柳暗花明的轉機。   侯希白在黃昏時從秘道回城,香貴的行蹤終有著落,藏身於長安西面黃河上游的始平城,順流而下,小半天可抵長安。   侯希白回房休息。   寇仲欣慰道:「幾經辛苦,終得悉香貴行蹤,我會派人到始平侍候香貴,摸清楚他的虛實,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間把他生擒活捉,徹底摧毀他香家的基業。」   徐子陵道:「我想先去見了空。」   寇仲皺眉道:「明天去見他好嗎?池小子的約會時間差不多到哩!你這小子真不夠兄弟。唉!不過白清兒的媚眼兒確令人吃不消。」   徐子陵聳肩道:「我並非出賣你,而是心中忽然感到該去見見了空。放心吧!有福同享,有禍也不會要你單獨去消受。小弟速去速回,不用費多少時間。」   寇仲拿他沒法,只好放他走。   待徐子陵去後一會兒,寇仲踏足大街,心中湧起奇異莫名的感覺,十天半月後,他會以少帥軍最高領袖的身份,重回長安,迎接他們的將是大唐朝的皇帝,這是多麼令人難以相信的事,現在說出去肯定不會有人相信。   「蔡兄大駕何去,容小弟送兄一程。」   赫然是沙家二少沙成功從馬車廂探頭出來,向他作友好呼喚。   寇仲目光移往御者位置,駕車的大漢叫張雄,懂點拳腳功夫,性好吹牛,是沙二少的心腹。雖然他不大喜歡沙成功,但因丑神醫的身份與他有過密切的交往,心中不由充滿古怪而親切的感覺,更想看看這小子今趟示好下交有甚麼目的,欣然登車。   徐子陵隨在了空身後,來到大東寺西園一所精舍前。一直不發二言、默默領路的了空微笑道:「子陵請進!」   說罷掉頭離開。   滴喀,滴喀!   園內樹木上的冰掛已經開始溶解,因天氣回暖不斷有水滴流淌,告訴人嚴冬已過,大地春臨。   徐子陵采手敲門,師妃暄柔美的聲音響起:「子陵進來!」   雖明知精舍內該是師妃暄,聽到她熟悉的聲音,徐子陵的一顆心仍是無法控制的灼熱起來,又隱隱感到這樣的反應不合乎他與這美女協定的關係。   推門而入,師妃暄安坐一角,露出充滿歡悅的笑容,喜孜孜的道:「子陵你好!」   徐子陵給她親切和大有深意的呼喚差些兒召去魂魄,深吸一口氣,舉步到她身旁隔幾坐下,歎道:「我不用掩飾見到妃暄你的激動,對嗎?」   師妃暄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清秀玉容平靜下來,溫柔的道:「當然不用掩藏,妃暄也不願看到你那樣子。聽大師說你們形勢有變,情況究是如何呢?」   徐子陵把情況詳說一遍,目光沒法離開她清麗脫俗的花容片刻,看她秀眉輕蹙邊靜聆邊思索的動人表情,令他不知人間何世。   師妃暄待他說罷,迎上他灼灼的目光,道:「秦王的信何時可送到李淵手上?」   徐子陵答道:「應是明天午後時分。」   師妃暄橫他一眼,似是怪他目不轉睛地對她作劉禎平視,又似芳心羞喜交集,那表情有多迷人就那麼迷人,輕輕道:「徐子陵啊!你們的計算或者有差錯哩!」   徐子陵像從一個美夢中驚醒過來般,慄然道:「錯在何處?」   師妃暄目注前方小廳堂另一邊窗外融在黃昏中的園林,道:「東宮的怪火後,李淵當曉得秦王與建成、元吉的鬥爭,已臻勢不兩立的惡劣境地,他若接受秦王事先未請准而私下與你們結盟的提議,等如忽然傾向秦王的一方,令秦王與太子的關係更趨緊張,如此重大的決定,李淵將煞費思量,猶豫難決。」   徐子陵道:「當李淵問左右意見,封德彝會進言勸李淵邀寇仲來長安商談,以示誠意,此可讓頡利曉得李唐和少帥軍聯成一氣共禦外侮。」   師妃暄道:「此計本身異常巧妙,但由於整件事不利於建成,而封德彝又被視為傾向建成,李淵會避過封德彝或裴寂這些太子黨的擁護者,另向他人聽取意見。」   徐子陵同意道:「妃暄之言有理,幸好我們尚有李神通為我們說話。」   師妃暄思索半晌,道:「李神通一直與秦王關係密切,是李淵聽取有關此事意見的理想人選,卻非是首選。若我是李淵,會尋求局外人較中立的想法。」   徐子陵一震道:「王通?」   師妃暄朝他瞧來,道:「王通不遠千里而來的警告老朋友,李淵必是心中感激,且為要進一步詢問少帥軍與宋缺的確切關係,好下此牽連重大的決定,在這樣的情況下,王通的意見對李淵有決定性的影響。」   徐子陵色變道:「那怎辦好呢?」   說到心思慎密,他和寇仲拍馬仍追不上師妃暄。   師妃暄從容道:「這方面由妃暄想辦法,幸好夷老刻下正在長安,妃暄可央夷老在秦王的信函傳抵長安前,安排妃暄與王通見面。王通是當代大儒,深明時局利弊,兼之與敝門秀心師叔交情深厚,妃暄有信心說服他。」   徐子陵呼出一口氣,道:「幸好妃暄及時趕到,否則我們將功虧一簣,悔之莫及。」   師妃暄淡然自若道:「我能為你們解決的,不過是這方面的區區小問題,你們準備如何應付石之軒?」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一直為此頭痛,至今仍未想出萬全之策,只隱隱感到青璇是我們唯一的救星。」   師妃暄道:「你的青璇該在這幾天內收到信息,若她立即趕來,約還需七、八天的時間。」   徐子陵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愕然道:「我的青璇?」   師妃暄微笑道:「妃暄終是女兒家嘛!少許妒忌心總是有的,子陵勿要介意。」   徐子陵呆看她好半晌,苦笑道:「長安事了後,妃暄有何打算?」   師妃暄平靜地答道:「妃暄會返回靜齋,大概再不會下山。子陵可知敝師到嶺南赴宋閥主之約的過程?」   徐子陵搖首表示一無所知。   師妃暄眸神往他飄送,俏臉泛起聖潔明亮的光澤,令她更是秀美至不可方物,柔聲道:「他們並屑漫步,繞磨刀堂一匝,師尊飄然遠去,返回靜齋,沒說過半句話。子陵從中得到甚麼體會呢?」   徐子陵一震道:「妃暄!」   師妃暄喜孜孜的道:「他們令妃暄想起禪門的拈花微笑,直指本心,不立文字。」   徐子陵打個哈哈,點頭道:「明白啦!」   師妃暄徐徐道:「王通方面若有好消息,妃暄會讓你們立即曉得。」   徐子陵道:「若王通可說服李淵把與我們結盟之事暫時保密,對我們更為有利。」   師妃暄道:「妃暄也是這麼想,李淵大有可能請夷老往見宋缺,把事情弄清楚再作決定,對他那一代人來說,只會信任宋缺這種身份地位的人。誰不曉得宋缺一言九鼎,說話從沒有不算數的。」   徐子陵皺眉道:「一來一回,至少一個月的工夫,時間太長哩!」   師妃暄道:「放心吧!李淵會是雙管齊下,一面派人采宋缺口風,另一方面看你們是否有膽量和誠意到長安來。你們此計最妙的地方是不管你們是否直一的肯暫時放下兵刀,只要你們在長安出現,足可收鎮懾頡利的效應,而這正是李淵眼前最渴望的大禮。」   徐子陵想起一事,道:「婠婠刻下正在長安,對我們的事瞭如指掌,我們怕她會因師門之約,向妃暄挑戰。」   師妃暄平靜的道:「妃暄落腳的地方是玉鶴庵,若她要那麼做,妃暄只好奉陪到底。」 第七章 勝負一局   寇仲踏足福聚褸,耳際還縈繞著沙成功在馬車內向他說的話。   這傢伙可能因花費無度,手頭拮据,所以希望能從這趟沙天南入股貞觀錢莊中得利,力圖成為代表沙天南到錢莊看管收支的人選,遂向寇仲打聽錢莊目下發展的情況,好向沙天南匯報領功。   寇仲樂得虛與委蛇,從他處弄清楚沙天南放伙的背後原因,竟是出自李建成的指使,沙天南自是無法推托。   沙成功為誇耀沙家在長安的影響力,盡告他沙家在長安城內成立軍器廠的情況,令寇仲掌握得長林軍兵器弓矢的來源,非常有用。   際此華燈初上的時刻,福聚樓三層樓全告爆滿,鬧哄哄一片,充滿繁華盛世的氣象。   宴會舉行的地方是只設於二樓的貴賓廂房,景觀當然及不上三樓,可是卻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和較為清靜,適合白清兒像上趟般向他們大灌迷湯。   想起白清兒他便頭痛,今晚會是難過的一夜。不過為加重對香家銀根的打擊,辛苦些兒是無可避兔的。只希望徐子陵快點趕來,好分享他的痛苦。   六福賭館人頭湧湧,喧鬧震堂。   在池生春、喬公山、爾文煥、白清兒陪同下,被他們視為羊枯的寇仲和徐子陵跨步入堂,那被池生春稱之為師叔的魔門高手許留宗趨前接待。   白清兒貼近寇仲,半邊香軀挨往他肩膊,媚笑道:「聽說蔡大人和匡大人是賭場豪客,逢賭必勝,清兒今晚定可叼兩位大人福澤的恩賜。」   寇仲感到她充盈彈力的酥胸在肩膀處輕輕磨擦,登時心中火發灼熱,暗呼厲害,知是她媚功的一種挑逗男人的手段,內含魔門心法。遂裝出情不自禁地往她挨貼,笑道:「清姑娘究竟從何處聽到這種與事實剛好相反的消息,我兩兄弟是輸多贏少才對。不過近來賭運確稍有好轉,希望今晚老天爺仍未對我們改變眷寵的心意吧。」   池生春此時來到寇仲另一邊,欣然送上一籃子大額籌碼,道:「這處是五千兩籌碼,兩位大人可放情找樂子。」   喬公山笑道:「兩位現在對六福該比我們更熟門路,想到那一座貴賓館一試手風呢?」   爾文煥推波助瀾道:「我們全是陪客,兩位大人是正主兒。」   寇仲當然不會因池生春的大手筆有絲毫感激,且此五千丙籌碼只是池生春代為墊支,非是不用償還,且是要令他們迅速欠下重債的手段!忙笑答道:「正主兒是文通而非小弟,他的賭術比我高明,我是陪太子讀書。」   眾人目光集中往徐子陵,他微笑道:「小弟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就是用這五千雨銀在此大堂豪賭一鋪,不論輸贏,今晚就此作罷。五千兩我們兩兄弟還勉強賠得起。」   寇仲心中叫妙,一鋪定勝負,既可重創池生春,兼可提早回去睡覺,一舉兩得,幸虧徐子陵想出此法。   喬公山、爾文煥、許留宗和白清兒同感錯愕,朝池生春瞧去。   池牛春神色不變,嘴角逸出一絲充滿奸狡意味的笑意,點頭道:「匡大人豪氣沖天,五千兩賭一鋪,為我們六福開創紀錄,不知匡大人要挑那一種賭局?」   徐子陵從容道:「我最慣的是骰寶,就選這一門吧!」   池生春向許留宗笑道:「貴客臨門,當然由許老師親自主持。」   許留宗欣然而去,看他的表情,顯然有十足信心令兩人傾家蕩產,縱使兩人負擔得起輸掉的五千兩,但因賭徒急想翻本的心態,只要池生春肯不斷借出銀兩,可保證兩人離不開賭桌半步。   池生春笑容可掬的道:「各位請隨我到這邊來。」   賭桌的主持換上許留宗,六福的看場大漢軟硬兼施的讓圍聚賭桌的人讓出兩個空位子,予寇仲和徐子陵昂然入座,喬爾等四人則立於兩人椅後旁觀。   賭客們見是許留宗親自負責搖骰盅,又見池生春在旁侍候,加上白清兒的美麗,喬爾兩人的官威,均感事不尋常,紛紛家來看熱鬧。   許留宗先向兩人展示盅內情況,又取出一盤十多套骰子任兩人挑選,以示沒有弄鬼。此時圍觀者達百人之眾,人人低聲議論,嗡嗡作響,倍添緊張氣氛。   池生春笑道:「匡大人要賠大小還是點數?」   徐子陵手離賭桌,因已弄清楚賭桌沒有機關,許留宗將純憑手法贏取此局,淡淡道:「當然是賭三粒骰子的總點數。」   他生春等為之一呆,圍觀者則以看傻瓜的目光瞧著他。   只有寇仲對他信心十足,笑道:「今趟你定要帶契兄弟,哈!」   要知骰寶有多種下注方法,最受歡迎的是賭大小兩門,其次是分十六門押注,又或以各骰本身點數下注,賠注由一賠一隨不同賭法增加,而押中機會均比以三粒骰子總點數押注為高。   寇仲對賭骰寶並不在行,順口問道:「賭總點數的賠率是多少?」   許留宗一派賭林高手風範,聞言淡淡道:「是一賠十六。」   寇仲為之咋舌,雖弄不清楚這賠率是如何定出來,亦知中寶率微乎其微,否則六福早關門大吉。一賠十六,五千兩要賠八萬兩通寶,等若近三千兩黃金,是個驚人的大數目。   白清兒忍不住俯身湊到徐子陵耳旁,呵氣如蘭的輕輕道:「匡大人確夠豪氣,可是五千兩不是個小數目,足可替清兒贖身,匡大人須三思而行。」   徐子陵曉得她想分自己心神,微笑道:「這樣夠刺激嘛!」   隨手挑出一副骰子,遞給許留宗,後者高舉骰子,讓所有人清楚看到,接著投進盅內,封蓋,倒轉平放桌上。   氣氛更趨緊張。   徐子陵知道許留宗搖盅在即,忙收攝心神,精神晉入精妙如神的境界,感覺到每一粒骰子在盅內的情況,雖然他並不能神通廣大至知道骰子現時向上的點數,可是當骰子搖晃碰撞,他可從聲音的輕重絲毫不爽的分辨出來。   許留宗目注徐子陵,以充滿挑戰的語氣道:「匡大人肯定是聽骰高手,小人獻醜哩!」   兩手前探,捧起骰盅,手法嫻熟輕巧,圍觀者同聲喝采,把更多人吸引到這桌來,層層疊疊,擠得水洩不通。   寇仲首次為徐子陵擔心起來,這許留宗肯定是搖骰盅的高手,可令懂聽骰的人被愚,而徐子陵卻是挑戰,己聽骰能力的極限,須把三粒骰子的點數完全掌握。   徐子陵洒然聳肩,道:「許老師請!」   白清兒訝道:「匡大人對著賭桌,頓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寇仲心中大懍,醒悟到他和徐子陵確會在某種情況下回復自己原形,現出破綻。   徐子陵與他交換個眼色,心神絲毫不亂,漫不經意的答道:「這就叫賭徒本色,更是我樂此不疲的原因,只有在這裡,才能尋回真我。」   「叮叮咚咚!」   許留宗搖響骰盅,在時間拿捏上顯出一派賭林高手風範,若徐子陵因說話分神,定著他道兒。   徐子陵的心神全集中到在盅內瘋子般躍跳交碰不休的三粒骰子上,腦海幾可現出其中真像,絲毫不受許留宗忽輕忽重、快緩無度的搖盅手法所惑。   就在此時,他感應到白清兒右手手指往他脅下要穴刺來,勁氣斂而不發,錯非他這種級數的高手,休想發覺。到指尖及體,突如奇來的真氣,力足可震斷他的心脈,以他的功力仍是難逃死劫。   心念電轉下,他明白到自己和寇仲均犯下同一錯誤,是沒把白清兒放在心上,而事實上她是近乎婠婠那級數的魔門新一輩高手,才智更不會差到那裡去。   難道她看破自己是徐子陵?   不會的。   她只是試探,他猛下決心於賭此明的一注的同時卻暗裡應付另一賭局。   手指在觸體前收回去,像從沒發生過。   「砰」!   骰盅離手放回桌上去。   徐子陵暗叫糟糕,他因被白清兒分散心神,雖然所料不差,白清兒只是摸他底子,而非真要殺他,可是卻令他聽不到骰子「落地」那最關鍵的一刻。   許留宗信心十足的喝道:「各位請押寶,手快有!手慢無!」   眾人紛紛押注,沒有人計較徐子陵會押那一個點數,因認為他必輸無疑,而徐子陵自家知一家事,他早輸掉此局。   寇仲感覺到他的裡一樣,知機的啞然失笑道:「賭總是有輸有贏的,今趟輸不代表下趟也輸,兄弟!押下去吧!」   這麼說,池生春等登時曉得這匡文通聽骰失靈,功力有所未逮,輸個一塌糊塗。   徐子陵明白寇仲的意思,他們既知道香貴藏身處,今晚縱狠勝而回,只是錦上添花。輸掉又如何?有甚麼大不了,五千兩他們當然付得起。   想到這裡,心中釋然,心靈立時晉入晶明剔透的境界。   許留宗催促道:「匡大人!就只剩下你哩!」   桌上滿佈大小注碼,徐子陵成為各人目光的眾矢之的。   徐子陵忽又想到另一個新的問題,假若他輸掉此局,已生疑心的白清兒會否懷疑他高明至因曉得她曾施暗襲,故分神下聽不到骰子落點。當然,如果他押個正著,白清兒再沒有懷疑他的理由。   池生春可厭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匡大人可待下一局落注的。」   就在這勝敗擊於一線的緊張時刻,徐子陵的腦海清晰無誤地浮現三粒骰子的點數。   他無暇計較,事實上恐怕永遠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一心二用下仍掌握到骰子搖動的情況,還是能預知即將發生的未來。把整籃子籌碼放到桌上,笑道:「十二點!賭五千兩通寶!」   眾賭客始知他是孤注一擲大手豪賭,一陣嘩然。   許留宗喝道:「開寶!」   兩手往倒轉的骰盛抓去,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內,人人屏息以待,好在第一時間看到骰盅掀起後三粒骰子的情況。   池生春神態悠閒,對許留宗的手法信心十足,許留宗其中一項獨門絕活,是當骰子落地時,會俏無聲息的再翻個轉。此著可使任何聽骰高手陰溝裡翻船,大吃一個啞巴虧。池生春本身是深懂聽骰者,便自問沒法聽破許留宗的手法,故一點不怕徐子陵可押中。   「嘩」!   許留宗也是直至此刻才知道真確點數,臉色驟變。   三粒骰子分別是兩個五點一個兩點,合起來總數恰是十二點,徐子陵一注全中。   寇仲登榻就寢,心中仍浮現著池生春等人失落無奈的表情。婠婠幽靈般現身房內,毫無先兆。   寇仲忙一手掀被,另一手誇張的按著胸前道:「想嚇死人嗎?下趟可否先敲門?」   婠婠笑盈盈的在床沿坐下,湊過來在他臉頰輕吻一口,嬌柔的道:「婠兒攪不清楚!你們究竟在弄甚麼鬼?竟把東宮的聚寶殿夷為平地?不怕暴露行藏嗎?」   寇仲沒有隱瞞,嘻嘻笑道:「確是我們幹的。不用轉彎抹角來套我們口風。他娘的!該我問你在弄甚麼兒才對,三更半夜的來投懷送抱……噢!」   婠婠竟真個投進他懷一里,緊抱他的腰,嬌喘細細的道:「投懷送抱就投懷送抱吧,接下來不用人家教你怎麼做啦?」   寇仲軟玉溫香抱滿懷,心中只有危機重重的怵然感覺,歎道:「婠大姐勿要耍我,小弟投降哩!請大姐先坐回原位,小弟還有天大重要的事情稟上。」   婠婠搖頭道:「人家是揮之即來呼之則去的女人嗎?我不管,今晚你定要好好憐惜婠兒。」   嗅著她青春健康的體香,感受著她充盈彈性和活力的動人胴體,聽著她滿含挑逗性的溫馨軟語,說不動心是騙人的。只恨更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只好強壓下熾烈的慾火,苦笑道:「婠大姐仍是找錯房間,所謂朋友妻不可欺,小弟絕不會做對不起我兄弟的事。」   婠婠「噗哧」笑道:「胡說八道,奴家是子陵的妻子嗎?沒膽鬼!」   終離開他的懷抱,坐直嬌軀。   寇仲往她瞧去,在溫柔的夜色中,婠婠正舉起一對纖美的玉手整理稍見散亂長垂似瀑的如雲秀髮,其動作優美慵懶,且強調出迷人的曲線,誘人至極點,比適才投懷送抱尤令他心動。   頹然道:「君子不欺暗室,我並非君子,當然可大欺特欺。只是這並非暗室,我包保陵少正用他那對小耳朵監聽著小弟一舉一動,看小弟有否作奸犯科。」   婠婠橫他千嬌百媚的一眼,狠狠罵道:「沒膽鬼就是沒膽鬼,不用諸多借口,子陵的房是空的。你所謂天大重要的事,是否與師妃暄有關?」   寇仲一震道:「你的消息靈通至使人難以置信,怎曉得師妃暄在長安的?」   婠婠哂道:「你這叫少見多怪,師妃暄並不像你們般從地底鑽進來,而是以本來身份堂堂正正的入城,婠兒怎會不曉得?」   寇仲呆瞧她半晌,皺眉道:「你有何打算?」   婠婠微聳香肩,若無其事道:「她還她,我還我,有甚麼打算不打算的?」   寇仲大奇道:「你們不是勢不兩立,定須分出勝負嗎?」   婠婠甜笑道:「打打殺殺對大家均無好處,又令你們為難,婠兒沒半點興趣。噢!先告訴你們一件事,你的老相好來哩!」   寇仲一呆道:「我的老相好?」   婠婠探出玉手,伸指在他臉頰輕刮兩記,笑道:「玲瓏嬌不是你的老相好嗎?現在她由董淑妮接待,在皇宮落腳,須否人家為你安排幽會的時間地點?嘻!婠兒只是說笑,我怎會便宜另一個女人?」   寇仲聽得發呆,婠婠續道:「聽說董淑妮與楊虛彥因王世充舉家遇害的事大吵一場,董丫頭或許是可用來對付楊虛彥的一著奇招,就看你們如何利用。」   寇仲歎道:「你怎能對宮內發生的事如此瞭如指掌的?」   婠婠道:「這可是人家的秘密,更是先師最厲害的一著,早晚你們會曉得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苦笑無語,直至此刻,他們對婠婠心中的大計,仍沒半點頭緒,想想也感懼怕。   婠婠道:「輪到少帥說動聽的故事哩!」 第八章 望天打卦   婠婠去後不久,輪到一身夜行勁裝的徐子陵入房。   寇仲道:「你見到婠婠離開嗎?」   徐子陵在床沿坐下,道:「恰好見到她逾牆而去,快如鬼魅,她的天魔功愈來愈厲害。不過她是往城南的方向跑,而非回宮去。」   寇仲皺眉思索道:「婠大姐到那裡去呢?長安城還有誰能令她三更半夜的登門造訪?」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雲帥有八、九成機會藏身波斯寺。」   寇仲拋開婠婠的事,奇道:「倘若見過他,該是十成十的曉得他躲在那裡,因何只有八、九成的把握?」   徐子陵解釋道:「我不敢打草驚蛇,只躲在附近碰運氣,卻見到薛萬徹鬼鬼祟祟的進入寺內,他不是見雲帥見誰呢?」   寇仲不悅道:「我還以為你只是去見封德彝。」   徐子陵道:「封德彝不在家,放著無聊,故到波斯寺打個轉,不是蓄意撇下你,少帥明鑒。」   寇仲失笑道:「小子耍我!」   旋又訝道:「封公因何這麼夜仍不回家?定是給李淵召入內宮,脫身不得。唉!先是婠婠,現在又給你這麼鬧鬧,累得我睡意全消。這時刻有甚好去處?」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去見石之軒。」   寇仲愕然道:「似乎尚非時候,和他有甚麼好說的?老石精明得教人心寒,最怕是我們講多錯多。」   徐子陵道:「明天李世民的信函將送到李淵手上,妃暄雖說過王通可令李淵暫時把事情保密,但是決定權在李淵手上,至少他會讓一眾心腹大臣和建成、元吉等曉得此事。直至此刻,安隆仍沒有和石之軒翻臉,倘若安隆在不敢隱瞞下把此事告之石之軒,我們立告完蛋大吉。」   寇仲一震道:「你說得對,問題是我們可向石之軒說甚麼呢?」   徐子陵道:「告訴他我們須暫和李淵修好,以借他們的力量擊退塞外聯軍,這並非謊話,不到他不相信。至於刺殺趙德言,當然仍依計進行。」   寇仲接下去道:「豈知後來李淵看破我們的詭計,竟邀我們兩大小子到長安來示眾,弄得我們不知如何是好,對嗎?哈!你這小子,說謊騙人比我還在行。」   兩人伏在可俯視石之軒秘巢的鄰宅屋頂高處,頭皮發麻的瞧著一道輕煙似的人影,從秘巢閃出,沒人暗黑裡去,轉瞬不見。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那不是婠大姐嗎?」   徐子陵也感到整條脊骨涼浸浸的,低呼道:「我的娘!這是甚麼一回事!婠婠怎會和石之軒弄到一起的?」   寇仲全身如人冰窖,道:「他們或許是同病相憐?唉!不理是甚麼原因,若他們兩人合力玩陰謀害我們,我們肯定遭殃。你道婠婠會否向石之軒洩露我們所有秘密?」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是婠婠,如何答你這問題?」   寇仲道:「不會的!我敢肯定婠婠不會害我們。因為她對陵少你仍是餘情未了。」   徐子陵苦笑道:「虧你還有說笑的心情。」   寇仲回復從容,笑道:「我是認真的,還要不要進去見老石?」   徐子陵沉聲道:「現在比之任何時間更要見他,看他的反應。不過待小半個時辰後才進去,讓他不用懷疑我們碰上婠婠。」   寇仲點頭同意,道:「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剛才婠婠來找我們,主因是要肯定我們留在家裡,然後去見石之軒,免被我們無意下撞破行藏,豈知鬼使神推的,仍避不過我們的耳目。」   徐子陵沉默下來,沒再說話。   石之軒在漆黑廳堂臨窗而立,似溶入黑暗裡去。   兩人來到他身後,石之軒出奇地平靜的道:「有甚麼緊要事?」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邪王原來是不用睡覺的,這是甚麼功法?」   石之軒淡淡道:「我在思索,你們因何如此緊張?是否想殺我?」   兩人心中大懍,少許心情上的異樣,竟沒法瞞過他。   徐子陵苦笑道:「邪王法眼無差,不過卻有些兒誤會。我們之所以心情緊張,是因有事隱瞞,現在卻因事情發展至無法隱瞞的地步,所以不得不向邪王如實說出。」   石之軒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掃過寇仲,最後落在徐子陵身上,出奇地平靜的道:「石某人在聽著。」   寇仲歉然道:「我們今趟到長安來,不是要行刺李世民,而是要對付香貴父子。」   石之軒雙眉皺起來,道:「香貴父子竟可令你們放下大事不顧,勞師動眾的犯險遠來,你們認為我肯相信嗎?」   兩人暗鬆一口氣,看石之軒的神態,婠婠理該沒有洩密。   徐子陵道:「這是我們唯一對付香貴的機會。若我們攻陷洛陽,香貴父子必聞風遠遁,找個隱秘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石之軒目光移到他臉上,微笑道:「既是如此,你們可一直瞞下去,因何選在今晚向我說實話?」   徐子陵道:「因為我們與李世民私下協定,頡利的威脅一天不除,我們絕不會攻打洛陽。」   石之軒微一錯愕,雙目殺機劇盛,目光來回掃視兩人,沉聲道:「你在說甚麼?」   寇仲此時更肯定婠婠沒有出賣他們,歎道:「邪王或不會為中土大局著想,我們卻不能如此冷血,中土人關起門來自家斗生斗死是一回事,可是遇上外人來犯,我們卻去抽李淵後腿,讓外族人成功得手,我們則無法辦到,所以與李世民私下有此協定,請邪王體諒我們的苦衷。」   石之軒雙目凶光斂去,淡淡道:「對付香貴或者是你們到長安來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目標是我石之軒,對嗎?」   徐子陵歎道:「若我們有此打算,早和邪王動手。」   石之軒露出一絲高深莫測,又充滿冷酷的笑意,柔聲道:「趙德言仍在來此途上,因何你們這麼急於把事情揭破?」   寇仲苦笑道:「這叫紙包不住火,李世民必須向李淵稟告此事,而我們則因成功尋得香貴,只未知香玉山行蹤,遂決定暫時離開長安,此來順道向邪王你辭行。」   石之軒倏地別轉雄軀,負手注目窗外,沉聲喝道:「滾,給我立即滾!在我忍不住下殺手前,有那麼遠滾那麼遠!」   回到司徒府,兩人的心情仍很壞。   在內堂坐下,寇仲搖頭道:「我有點後悔剛才沒有和老石翻面動手,那樣現在便不用有任其宰割的無奈!天曉得他會有甚麼行動,若他在李淵收信前揭破我們,將會破壞一切。」   徐子陵道:「他剛才既沒有出手,當不會做這麼損人不利己的事。我記得他曾說過,絕不會因憤怒殺人,看來不是隨口說的。唉!希望他仍可保持理智。」   寇仲歎道:「我們先讓他生出刺殺趙德言以統一魔道的希望,適才則令他希望幻滅,老石可非善男信女,豈肯輕易放過我們,只因自問收拾不了我們,故放我們走而已!我沒有你那麼樂觀。」   徐子陵道:「你忘掉婠婠哩!婠婠之所以會去找石之軒,是因我們曾告訴石之軒婠婠也在長安,所以石之軒以魔門秘法聯絡婠婠,讓她曉得他藏身處,遂有今晚婠大姐登門拜訪老石之事。老石和婠大姐的結盟,代表魔門兩代最傑出的兩個人物攜手合作,等若魔道的統一,何況婠婠還有振興魔門的秘密計劃。她不肯告訴我們,是怕我們阻撓和破壞,她對石之軒則沒有這方面的顧忌。」   寇仲生出希望道:「對!你的分析有大條道理,婠婠既不想弄砸我們的事,自因我們的行動對她有利無害,老石沒理由破壞婠大姐的好事。」   徐子陵道:「入房休息吧!明天再看天是否會塌下來。由老天爺自己決定好哩!」   翌日兩人從皇宮回來後,眾人像等待判刑的犯人,留在司徒府苦候消息。   來訪福榮爺的富商巨賈,達官貴人仍絡繹不絕,雷九指、宋師道、查傑等忙個不休,彤彤充當小婢,在大廳團團轉,剩下寇仲、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在內堂望天打卦。   寇仲道:「原來溶雪是這麼一塌糊塗的,處處泥濘污水。唉!春天來哩!」   侯希白道:「有甚麼好歎氣的,至少直至此刻,石師仍沒告發我們。」   寇仲對徐子陵笑道:「我們昨晚算漏這小子,人道虎毒不吃兒,侯小子是他愛徒,可算是半個兒子,加上你這另外的半子,合起來剛好是個完整的兒子,對嗎?哈!」   徐子陵沒好氣道:「虧你有說笑的心情,希望你待會仍可笑得這麼開心。」   寇仲挨往椅背,伸展四肢道:「這叫苦中作樂,啊……你道池小子偷雞不著蝕把米,下一步會怎辦?」   侯希白道:「他還可以幹甚麼?只好拖延時間以籌措銀丙,待總店正式開張後再進行蠶奪錢莊控制權的陰謀。」   寇仲道:「他唯一的辦法是搶去我們開設錢莊的老本,本想由我們兩個爛賭鬼入手,現下則此路不通。哈!池小子怎鬥得過我。」   徐子陵提醒道:「小心他會由陳甫處入手,在尹祖文的七針制神下,沒有人能保住秘密。」   寇仲洒然道:「那我們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公然把黃金運到這裡來,看池小子還有甚麼法寶?想做便做,橫豎悶得發慌,我們立即報請福榮爺由他親自主持。」   黃昏時份,眾人終從沉落雁處接到消息,李淵於正午稍後時間收到李世民的密函後,立即約見王通和歐陽希夷,閉門密談整個時辰。王通和歐陽希夷離開後,李淵立即召來建成、元吉和裴寂、封德彝、李神通等王侯貴族、心腹大臣舉行緊急會議,至此刻仍未有結果。   今趟為李世民送密函的人是柴紹,他貴為未來駙馬爺,又因李秀寧的關係,向得李淵寵愛,由他負此重任可說不作第二人想。   據徐子陵和李世民早前擬定的策略,李世民在密函裡是實話實說,只漏去往嶺南見宋缺的關鍵環節。   過程是由師妃暄作說客,勸服徐子陵以大局為重,再由徐子陵穿針引線,安排李世民與寇仲密會於運河,協議於外族聯軍壓境之際,息止干戈。   因情勢緊迫,李世民身為前線統帥,故不得不先與寇仲談妥,然後稟上李淵,讓他作出最後的決定,整件事合情合理,且因李世民於出征前早表明這方面的心意,更是無懈可擊。   從利益去看,這樣一個協定對李唐有百利無一害,唯一的問題是會令李世民聲威大增,難以壓制。至少無法把李世民忽然投閒置散,又或在回京後立即打入宏義宮,褫奪兵權,且還要借助他令寇仲履行協議的承諾。   在這樣的情況下,太子黨和妃嬪黨的強烈反對可以預見,就要看李淵能否堅持。   在建成、元吉方面,唯一有說服力的反對理由,是息兵之議乃寇仲玩的手段,令唐室與東突厥因此關係惡化後,寇仲將毀諾出兵攻打洛陽。   徐子陵的妙計恰是針對此而發,不理寇仲是真情還是假意,只要他肯現身長安,與李淵握手言歡,事件本身已具有無比的震撼性,足可令頡利南下前三思;且可令聯軍中與寇仲有共患難生死的兄弟戰友如突利、菩薩、古納台兄弟等三大主力人馬生動搖之心。   眾人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悶在司徒府內苦候消息,直至零辰時份,沉落雁姍姍而至,在內堂坐好後,這美女笑道:「事情成功了一半,只待皇上正式向秦王作指示。」   寇仲、徐子陵、侯希白、雷九指四人你眼望我眼,不明白甚麼叫「事情成功了一半」,不過總知道非是壞消息。   沉落雁微笑道:「在會議上,爭論激烈,建成、元吉和裴寂輪番質疑秦王與你們的關係,更不相信你們的誠意。幸好得李神通大力為你們撐持,指出正因你們與秦王亦友亦敵,才在塞外聯軍的壓力下談攏,因為乘人之危乃戰場上的常規而非例外。李神通更反問建成、元吉,能否說出寇仲或徐子陵任何一個背信棄諾的例子,令建成他們啞口無言。嘻!想不到你這兩個小子聲譽這麼好,好得連恨你們人骨的人也沒話可說。」   雷九指道:「李神通的話既然這麼有力,事實俱在,李淵為何還不立作決定。」   沉落雁道:「建成等當然不會如此容易就範,反諷因寇仲有義釋李神通之恩,故李神通為你們說好話,令李神通勃然震怒,差點反臉。」   寇仲道:「李淵沒提出邀我們到長安,以肯定我們的誠意嗎?」   沉落雁搖頭道:「是由封德彝提出來,建成等還以為封大人是故意為難李世民,先不說他們認為你們不敢以身犯險。何況在他們心中,縱使你們敢來長安,他們也可借助突厥人的力量!一舉兩得地同時把秦王和你們幹掉,這是何樂而不為,爭論至此緩和下去。」   侯希白皺眉道:「那事情應就此決定,為何卻只成功一半。」   沉落雁道:「因為李淵今晚舉行國宴為伏騫王子餞別,所以結束會議,說明早再作決定。」   這幾句話勾起和徐子陵的心事,因為若李淵拒絕伏騫邀他們兩人往吐谷渾交流球技的事,他們將不知以何法脫身。   徐子陵不解道:「李淵因何對邀我們來的事猶豫難決?先有王通和夷老兩外人為此說項,再由較中立的封公提出,他沒道理不立即決定。」   眾人點頭同意,李淵沒有立下決定,令整件事蒙上陰霾,大有可能功虧一簣。   沉落雁歎道:「這叫一得一失,還不是東宮火器大爆炸累事,使李淵清楚建成有殺秦王之心,令事情更趨複雜。」   雷九指冷哼道:「說不定是李淵本身也有殺李世民的心。」   徐子陵搖頭道:「氣在上頭時,動殺機是難免,不過事後平靜下來,怎都會有念骨肉之情。照我猜李淵雖認定是秦王暗害張捷妤,但仍未有要致秦王於死的決心,只會奪他兵權,流放邊疆不毛之地以作懲罰,不過這該是頡利退兵後的事。」   寇仲長長吁出一口氣道:「若子陵所料無誤,我敢肯定李淵最後肯點頭,而建成等尚以為有機可乘,策動諸妃作說客,結果如何,不問可知。」   沉落雁笑道:「奴家要走哩!你們今晚乖乖的不可隨處亂跑,明天將會是春陽普照的好日子。」 第九章 最後抉擇   翌日清晨,兩人離開司徒府,朝皇宮進發。溶雪的長安街道污水流竄,車馬過處泥濘激濺,偉大的都城長安就像高貴的淑女卸下華衣美服,在泥濘打滾耍樂,一直保持的雅潔儀態蕩然無存。   寇仲笑道:「我們以前不是想當大官嗎?現在做官卻做得這麼倒霉,連代步的馬兒也欠奉。哈!我昨晚差點不能人睡,怕的是今早起來,身份被老石揭破,幸好看來非是那樣。」   徐子陵道:「石之軒該和婠大姐達致同一目標,婠婠既支持我們,石之軒無論如何不高興亦不會橫加破壞。這叫盡往好的一面想,除此外我們還可以做甚麼呢?」   寇仲欣然道:「說得對!此乃聽天由命的絕招,好聽點是以不變應萬變。不過此法可一不可再。我們總不能每晚都求神拜佛希望明天石之軒不去告發我們,在舉事前定要解決石之軒這個難題。」   談笑間來到皇城安上門,兩人拋開諸般心事,入宮見程莫。   程莫見到兩人,神色凝重的道:「我要立即領你們去見韋公公,請不要問我,我真的不知韋公公因何要見你們,只能肯定不是皇上要打馬球,因為場地積水尚未清理好。」   兩人心知肚明應與伏騫有關,二話不說的隨程莫到宮監堂見韋公公。   韋公公正忙著指揮一眾太監,三人苦候近半個時辰,方得他召見。   韋公公勉強擠出點笑容,道:「恭喜你們哩!皇上對你們真的恩寵有加,指定你們作我大唐特使,隨吐谷渾的伏騫王子回國代表皇上參與他們即將舉行的馬球節,事後伏騫王子會派人送你們回來。此事牽涉到我們和吐谷揮兩國邦交,事關重大,若能沒有錯失,皇上定會重重嘉賞。」   兩人心中暗讚伏騫,竟想出馬球節這限時限日的藉口,令李淵不得不立即放人。   寇仲裝作色變道:「吐谷渾是甚麼地方?」   徐子陵亦道:「皇上不是要我們陪他與突厥和高麗人作賽嗎?」   韋公公略加解釋,顯是沒有興趣和他們磨下去,吩咐程莫道:「他們明天得隨伏騫王子起程,你帶他們去見外事省的溫彥博溫大人,讓外事省的人教導他們應有的禮儀,免丟上國衣冠的顏面。」   兩人這句真的面面相覷,因沒想過還有此附帶的福份。   直至日沒西山,兩人始得從外事省脫身,拖著比激戰連場更疲乏的軀體,回到司徒府。   侯希白出迎喜道:「成哩!李淵正式發信,邀請你們到長安來共商大事。」   兩人聞言放下心頭大石,寇仲道:「入內堂說話。」   徐子陵止步道:「我想去見妃暄。」   侯希白喜道:「我也想見她,請恩准小弟陪你去……」   話尚未完,寇仲一把將他扯著走,笑罵道:「人約黃昏後,要識相點嘛!陵少!記得二更前回來,我們還要侍候雲帥。」   徐子陵來到街上,走沒十來步,忽然後面多出個人來,赫然是石之軒,心叫不妙。   石之軒趕過他時淡然自若道:「隨我來!」   徐子陵心知肚明他佔盡優勢,正牽著他們的鼻子走,那敢說不,追在他後方,朝城東南方穿街過巷的走著。   石之軒放緩腳步,讓他趕到身旁,漫不經意的道:「打開始我便曉得你們在騙我,破綻在你們絕非用這種手段去對付敵人之徒。兼且師妃暄恰於此時抵長安,顯是為配合你們,我敢肯定你們早和李世民結成盟的,欲助他登上皇位,石某人有猜錯嗎?」   徐於陵心中再歎,今趟石之軒來不是為找人閒聊,而是狠下決心置他於死。因而故意說出這番話,令徐子陵只剩下一個殺人滅口的選擇,故而不會開溜。   徐子陵晉入井中月的至境,整個人空靈通透,生出無所不知,又一無所知的奇異感覺,曉得在石之軒的龐大壓力下,自己的境界再作突破,微笑道:「邪王可知寇仲最想見識的,非是李世民的黑甲騎兵,而是稱雄字內的突厥狼軍,那是他夢想遇上的一場戰爭,一場可決定中土命運的大戰。塞外聯軍南侵之勢已成,只差何時離弦而發,縱使所有人肯罷休,頡利必不肯罷休,此戰不兔。邪王可體諒我們目前的處境嗎?」   石之軒訝道:「子陵竟開口向我求情?」   徐子陵笑容轉澀,道:「因為我感應到邪王心中的殺機。」   石之軒默然止步,前方有座小橋,渠水穿流其下,朝東南方由江池方向流去,徐子陵這才醒覺身在普陽裡。   橋下隱見小艇,愈令他感到石之軒殺他之心的堅決,眼前的事是他早有預謀的。   石之軒要在曲江池隱蔽的林野區下手,免招來唐軍干擾。   石之軒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柔聲道:「寇仲欲想令頡利絕了入侵中土的野心,必須勝得漂漂亮亮的,與突厥狼軍打一場原野大會戰,而不是長安城一隅之地的攻防戰,子陵明白嗎?」   夜空黑雲積聚,似在醞釀一場暴雨。   石之軒的識見確是高人一等,更明白寇仲英雄了得的性格,知道最後的局面,只能是寇仲與頡利的公平對決,打一場全騎兵的生死大戰。   徐子陵淡淡道:「正因明白此點,所以我們必須以最強大的陣容,一支包括大唐軍、少帥軍和宋家軍精銳的雄師,去迎擊塞外史無前例的龐大勁旅。」   石之軒哈哈一笑,道:「子陵登艇後,我們盡有閒聊的時間。」   徐子陵知石之軒殺他之意仍是堅定不移,此戰難免,心中卻是絲毫不懼,因曉得那樣只會壞事,而唯一保命之法,是自己必須保持於井中月最巔峰的狀態下。   小艇從橋底緩緩開出,在暗黑的寬敞河渠順流滑行。   石之軒神態悠閒,道:「你們和伏騫有甚麼交易,因何他肯助你們脫身,於他的立場,最佳的情況莫如頡利因入侵中土致元氣大傷,統葉護即乘勢攻佔頡利的土地,伏騫則趁統葉護無暇他顧的良機,兼併黨項。」   徐子陵差點精神失守,石之軒因與婠婠聯成一氣,耳目回復靈通,對他們更具威脅。正如寇仲所言,他們總不能每天求神拜佛希望石之軒高抬貴手不要破壞他們的大計,想到此點,他首次生出殺石之軒之心,假如他仍沒法說服石之軒。   石之軒操艇前進,深不可測的眼神全不旁視的盯著他,瞧他的反應。   徐子陵坦然道:「那並不算交易,只是互相幫忙。我們會為他把雲帥迫離長安,此外的事由他自行處理。」   石之軒欣然道:「子陵令趟誠實坦白,是否對石某人動了殺機?」   徐子陵思索道:「我想甚麼並不重要,那只是在壓力下力謀自保的正常反應。我並不明白邪王,你老人家不是說過沒有甚麼事情比青璇更重要嗎?可是你的行為卻不符合此點。」   石之軒仰望黑壓壓令人心情沉重的夜空,不答反問道:「子陵認為寇仲有多少成機會,能在平野的正面交鋒下,擊敗在這類型戰爭中所向無敵的突厥狼軍。今趟可非像當日奔狼原之役,頡利是傾全力而來,而突利將會站在頡利的一方。」   徐子陵道:「我只可以說對寇仲是信心十足。此戰將為寇仲最沉重艱鉅的一戰,亦只有這個方法,可把狼軍對中土百姓的傷害減至最少。」   石之軒目光回到他臉上,神光劇盛,沉聲道:「即使有你們全力扶助,在李淵的禁衛軍、李建成的長林軍和突厥高手的支持下,李世民在長安根本沒有反擊的能力,你們因何捨易取難?不支持李世民擁洛陽自立,卻要以身犯險到長安來?你們可知李淵、建成等邀你們到長安來,正因有置你們於死地之心,你們的所為實屬不智。」   徐子陵聽得又驚又喜,驚的是石之軒重新掌握形勢,至乎曉得李淵邀他們到長安的機密,更關鍵是預知他們將接受邀請,喜的是婠婠並沒有出賣他們,向目前蓋代魔君透露楊公寶庫的秘密,保住他們最重要的一著險棋。   微笑道:「表面看確是如此,不過邪王該知唐朝內不乏支持李世民的人,加上塞外聯軍壓境,他們該曉得甚麼是明確的選擇。」   小艇緩緩注入曲江池,在輕波蕩漾的水面滑行,遠岸園林隱見,亭殿樓台,水岸曲折,令人想到曲江得名的由來。   徐子陵非是初來此地,而是曾與胡小仙密會的處所。當時風光明媚,兩岸花木繁茂,池面船槳交錯,波光鄰鄰,水濱建築倒映入池,虛實相生,如幻似真的海市蜃樓般的綺麗美景,對比起眼前此刻的殺機重重,不禁另有一番感觸。   石之軒朝南岸林木密集處劃去,歎道:「石某人之所以提議刺殺趙德言,一方面是測探你們的反應,更因是仍狠不下心腸向你們施辣手。我當年出道前,曾在歷代祖師前立下重誓,定要振興魔門,讓我們君臨天下,而現時或在可見的將來對我魔門最大的障礙非是佛道兩家,非李世民之輩,而是你和寇仲兩個從揚州突然冒起的小子。我雖不認為你們有反轉長安的能耐,更肯定寇仲沒法在平野戰中創出擊敗突厥狼軍的奇跡,但卻沒有耐性等到那一刻,這是石某人最後一個選擇的機會,究竟以師門為重還是個人的恩怨為重,而我必須在這兩者作出抉擇。」   徐子陵從容道:「所以邪王經熟思後,終於決定取我小命,對嗎?」   石之軒啞然失笑道:「確是如此!」   忽然石之軒變成凌空艇上,右腳尖往他前額點至,充滿絕不留情的意味。   司徒府的內堂,寇仲、侯希白、雷九指、宋師道、任俊、查傑、彤彤圍桌而坐,到各人清楚眼前形勢後,寇仲道:「我和子陵、希白鬚於明天隨伏騫的使節團離城上,這就交給宋二哥和雷大哥處理,繼續進行錢莊事務。我們既不在,石之軒當不會干預你們。」   侯希白道:「石師若要揭發我們,當趁我們離開前發動。如到明天他尚未有異動,他揭發我們的機會相對減少、風險不大。」   宋師道分析道:「李淵的目標是小仲和小陵,只要你們肯應邀到長安來,他可袖手旁觀坐看畢玄或傅采林對你們的諸多為難,其他均為次要。」   雷九指一呆道:「師道的意思是說李淵對結盟竟是不安好心,亦非借少帥的威望壓制塞外狼軍的野心。」   宋師道歎道:「實情該是如此,問題不在李淵,而是在能影響李淵的人裡,大部份人均對小仲和小陵恨之入骨,不論我們是否肯應邀來長安,對建成一方仍是有利。來則令小仲小陵陷身危機四伏的險境,不來則可怪罪李世民。此正為建成同意此舉的主因。」   寇仲欣然豎起指頭逐個計算道:「建成、元吉、楊虛彥、尹祖文、宇文閥、獨孤閥,哈哈!尚有四個指頭。他奶奶的熊,以前我已不怕他們,何況今天。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歷史是由我們創造出來的。」   雷九指點頭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要李淵不敢公然胡來,我們怕他的娘。」   寇仲沉吟道:「長安勢將是連場劇戰,不過最艱苦的戰爭肯定是面對塞外聯軍的大舉南侵。我必須立即趕返梁都,盡起手上所掌握的力量,除少帥軍外,尚有宋家軍和老爹的江淮軍,集結最精銳的戰士,於情況緊急時,坐船經運河北上大河,逆流入關,結合李唐的力量,老老實實的和頡利打一場決定中土命運的硬仗。頡利既然最擅長是全騎兵的平原會戰,小弟就在關中平原以其人之道還施被身,以事實證明誰是無敵的統帥。」   宋師道愕然道:「你有把握嗎?若輸掉此仗,北方極可能重演當年五胡亂華的劣局。」   雷九指咋舌道:「當年頡利借出狼軍,助宋金剛攻打太原,大唐軍望風披靡,即使以李世民的軍事才華,正面交鋒仍屢吃大虧,被迫閉城苦守,改採斷其糧道的策略,待宋金剛軍糧盡,始反擊成功。今趟則不但頡利傾巢而來,且聯結突利、室韋、回紇、契丹諸族,兵力達數十萬之眾,你最好三思而行。」   任俊、彤彤、侯希白無不點頭同意兩人的話,自頡利崛起塞外,突厥狼軍的威勢如日中天,誰不聞之色變。   寇仲露出充滿信心的燦爛笑容,道:「沒有人恍我更清楚塞外諸族的作戰方式,更瞭解他們的實力。若中土有人能擊敗塞外聯軍,那個人定是小弟。塞外話族悍勇成風,我在塞外遊歷所遇者,由杜興到馬吉、拜紫亭到頡利,又如菩薩、古納台兄弟之輩,又或與我稱兄道弟的突利,無不是硬朗強橫之輩,要這些人死去再犯我境之心,唯一方法是訴諸武力,且要在公平情況下令他們敗得口服心服。此仗等若高手決鬥,刀法就是兵法。從答應小陵助李世民那一刻開始,此戰一直縈繞心頭,是我熱切期待的最後一場大戰,其他的均不放在我寇仲心上。」   侯希白道:「頡利會否因你們與李淵的結盟,打消南下之意?」   寇仲挨往椅背,搖頭道:「你有這個想法,是因為不明白頡利是怎樣的性格,更不明白塞外民族無懼任何人好勇鬥狠的特性,最關鍵是塞外諸族對我漢族人深刻的仇恨。我們和李淵聯手,只會激發他們的凶性,加上有趙德言之徒在旁推波助瀾,又清楚李唐內部的分裂內亂,頡利不會錯過這千載一時的良機,否則他大汗的寶座勢坐不穩。」   宋師道擔心道:「我非是對你沒有信心,更相信戰略才智你是在頡利之上,不過戰爭可非二人對決,塞外諸族人人均在馬背上長大,騎射技能實非我漢人能及,以己之短對敵之長,縱使你謀略蓋世,仍難有回天之力。何不仍采李世民閉城堅守,堅壁清野的策略。」   寇仲哈哈笑道:「此策今趟可能再不靈光,因為對方有擅於攻城的趙德言,我在龍泉時曾親睹金狼軍攻城的準備工夫。突厥人最擅以戰養戰,更令人懼怕是他們打的是消耗戰,若讓他把長安重重圍困,然後分兵蠶食關中各處城鄉,縱使守得住長安,後果仍是不堪想像。我既肯助李世民登上帝座,當然希望以後天下太平。而這只能由一場史無先例最轟烈的大戰決定,再沒有另一個辦法。」   宋師道等聽他不但言之成理,且曾經深思熟慮而來的分析,縱使擔心得要命,再沒有話說。   寇伸向雷九指欣然道:「將來的事將來算,今晚侍弄妥雲帥的事後,我們到風雅閣鬧到天明,就當是我們太行雙傑被貶謫蠻荒的餞別宴如何?當然由我們的福榮爺親自主持。哈!陵少的夜會佳人不知情況進展如何呢。」 第十章 劍心通明   徐子陵的精神一直保持在井中月的至境,置生死於度外,圓滿靈通,無有窒礙。   較以往與石之軒任何一趟交鋒均截然有異的是他不但要保命,更要拋開所有個人因素,為大局擊殺石之軒,破他天下無雙的不死印法。   「砰」!   徐子陵再不理會是用那一種印法封擋對方在幻魔身法配合下突如其來,令人防不勝防的進擊,體內真氣出乎天然的凝至某一神妙狀態,點出完全針對石之軒攻勢的一指。   勁氣交擊。   徐子陵卸去對方一半力道,再借另一半真勁,離開船尾,斜掠往右岸外的池面。   以石之軒的深沉,仍要臉露訝色。   要知他此看來簡單直接的一腳,其中隱含吸扯的暗勁,硬要迫徐子陵狠拚一招,以傷他五臟六俯,大幅削弱他的戰力。豈知徐子陵回擊的一指,先把他吸扯的勁道瀉洩兩旁,再正面迎擊他隨之而來的後勁,竟全身而退,用勁之妙,大出他意料之外。   石之軒冷哼道:「好!」   騰空而起,迅疾凌厲的躍到徐子陵頭頂上,雙腳合攏的朝徐子陵頭頂直踩下去。   徐子陵感到全身被石之軒的氣勁鎖緊,若他一意逃走,只要順勢降沉到湖水裡去,逃命的可能性可大幅增加,可是眼前形勢卻絕不容許他作此選擇。   從容一笑,氣貫全身,再以他為中心的向四方爆發,頓感全身一輕,連忙逆換真氣,以毫釐之差在名副其實的大渦臨頭前,逸離石之軒的氣勁,掠往池岸。   石之軒長笑道:「子陵又有長進,確是難得。」   就借徐子陵破他氣鑽的勁道,如一片隨風飄舞的落葉般,如影附形的朝徐子陵追來,不讓處於下風的徐子陵有任何喘息或扳平的機會。   徐子陵感受不到來自身後的任何壓力,可是他超人的靈銳感覺清晰無誤的告訴他,自石之軒在艇上突然出手開始,石之軒的精神無形有實的把他鎖緊,像蛛絲般把他和石之軒纏綿起來,透過此無形蛛絲,石之軒可感應到他一切神通變化。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此正為不死印奇功的核心和精粹。   由於本身的進步和突破,徐子陵已從真氣接觸而知敬的層面,提升至能瞭解石之軒精神知敵的入微境界。   通過此玄之又玄的連繫和反應,他也能反過來掌握這可怕的對手的心靈變化。   狂風驟起,有如風暴般從四方八面襲至。   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動氣只能由石之軒從後方處發動襲來,但是他的感覺確是如此。   不死印法是一種幻術,惑敵、愚敵至乎最終的制敵、克敵。   受愚弄是他低層面接觸的感官,卻非是他晶瑩通透的心靈。   他首次無誤地掌握到入侵真氣如何令他牛出幻覺,同時知道該如何反擊。   足點岸沿,徐子陵再度騰升,急速旋轉,雙手幻化出以千百計無一相同的手印,精神與每一個手印結合,渾成一體,變化萬千。   這突然變化使彼此的無形連緊中斷,頓使石之軒再無法緊躡他的精神變化。   徐子陵喝出真言「臨!」同時迎面一拳擊出。   石之軒雙目精芒劇盛,兩手抱拱前推,凌空迎上徐子陵全力的一拳。   「蓬!」   石之軒應拳一個倒翻,落往徐子陵後方。   乍看是毫無花假的硬拚,事實上徐子陵連施了七個變化,勉強擋住石之軒盡力而為的一擊。   當徐子陵轉至面對石之軒落點的方向,翻騰的氣血在剎那間平復下來,體內真氣正反相生,驟然轉勢,就那麼閃電前撲,右掌奇寒、左掌灼熱,當雙掌往石之軒背部按去之際,捲旋而成寒熱交纏的螺旋勁氣,以寶瓶印的方式,直撞石之軒。   這是連石之軒的不死印也無法卸解、借用或轉移,高度集中兼具兩種極端特性的勁氣,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乃徐子陵自出道以來的巔峰之作。直至此刻,他成功由完全的被動下風,搶回戰鬥的操控權!得來不易,豈敢錯失。   石之軒旋風般轉過雄軀,兩手攏合,一堵氣牆在身前凝起。   當螺旋寒熱勁襲至,他兩手變成合什狀,眼觀鼻、鼻觀心,臉色現出嬌艷的血紅,神態卻儼如入定高僧,情景詭異莫名至極點。   嘶嘶勁氣磨擦激盪的尖音,像驟起的風暴,好半晌忽然止竭停頓。   來得突然,去得更突然。   徐子陵突感如受雷殛,不但勁氣消失無蹤,無以為繼,難受得要命,更令他驚駭的是生出往對手仆跌過去如陷深淵的可怕感覺。   駭然下橫錯開去,心知肚明石之軒終祭出壓箱底的本領,以外在的氣牆,而非以體內的經脈,不但化解他驚天動地的一擊,還消納他部份真氣。   如若他立施反擊,等若石之軒和他徐子陵聯手合擊自己。   剎那間徐子陵移近兩丈,石之軒臉上艷紅始盡,大鳥騰空的往他橫掠而至,人未到,勁氣早把他籠罩。   徐子陵暗舒一口氣,知道石之軒不但因化解他凌厲的一擊而拚著受傷亦要全力出擊,且因被他以印法截斷精神連繫,錯估他螺旋寒熱氣勁的威力,未能因勢進擊,令他有翻身的機會。   如石之軒此招能在十步內出手,他徐子陵必死無疑,此刻則仍有保命的機會,唯一的方法,是避免與他正面硬撼,那將是他徐子陵末日的來臨。   徐子陵靈合清明燈澈,不但敵我形勢盡現心頭,連四周的環境,至乎在林木中和泥土下擴過冰雪蠢蠢欲動各種準備勃發的生命,亦似能感悟於心,那種境界是他從未試過的。   若依眼前情況發展,他肯定難避出手硬拚石之軒的淒慘結局,除非有能迷惑石之軒的奇招。   氣貫經脈,徐子陵斜掠而起,似緩實快,往曲江池岸最接近的疏林區投去,即使強如石之軒,也要對他這看似愚蠢的舉動大惑不解,皆因石之軒的幻魔身法,將可在密林處發揮最大的效用,得盡地利。   果然石之軒的速度立變,精押氣勁雖仍把他鎖固,卻仍緩上一線,好待至入林後始追上他迫他硬拚過招,其中微妙處,惟有徐子陵飲者自知。   當離最接近的兩株老樹不到半丈的當兒,眼看下一刻徐子陵將穿過兩樹間的空隙入林,但來至離地僅逾半丈的高度,徐子陵本是直線的刺掠生出奇怪變化,開始往池岸方向彎去。   在氣機牽引下,徐子陵已一絲無誤地感到石之軒將他鎖緊鎖死的精氣場正吃力地隨他轉移,且因隨他不住彎離疏林而減弱,顯然石之軒因他這悟自雲帥的奇異身法,大感突然,措手不及。   徐子陵生出與大自然渾成一體的動人感覺,沒有生!沒有死,生命只是偶然發生於宇宙間的一場小玩意。   驀地渾身輕鬆。   他不用回頭去看,超人的靈覺告訴他石之軒在迫於無奈下,改變身法方向,試圖往他未來的落點憑幻魔身法後發先至的殺來。   石之軒終被迫變招,令他再度掌握主動。這幾乎是不可能出現在石之軒身上的破綻空隙,終被他成功爭取,但機會一閃即逝,如他不能立即掌握利用,當石之軒再次把他鎖緊,破綻反變成它的催命符,個中玄奧處,只可意會,難以言傳。   真氣逆轉。   徐子陵彷若脫籠之鳥,凌虛逆轉真氣,正反相生,新力貫體,「颼」的一聲,反投在林木深處,到足踏實地,回身一拳擊出。   石之軒身法再次變化,穿林而來,雖是速度不減,已無復起初追來痛施殺手時的驚人氣勢,會聚從徐子陵借來的真勁及本身魔功的一擊由盛轉衰,而徐子陵卻是蓄勢以待。   石之軒雙目神光劇盛,指撮成刀,迎面戳來。   徐子陵的拳隨著石之軒精微的手法不住變化。   「蓬!」   徐子陵斷線風箏的往林內拋擲,最後「碎」的一聲結結實實背撞老樹,煞止退勢,噴出一口鮮血。   石之軒則往後倒挫三步,臉上抹過另一陣血紅,瞬又消去。   徐子陵手結法印,不但無視體內不輕的傷勢,心靈的境界竟往上提升,那種抽離戰場,同時又是對整個形勢以更超然的角度瞭然於空的感覺,滿盈心間。   他生出對石之軒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玄冥至極點的觸感。   那是師妃暄所說的「劍心通明」的至境。   要擊傷甚至擊殺石之軒,這是被他不死印法唯一的機會,他至少有一半的把握。   主動權全在他手上。   可是他卻沒法出手。   石之軒也出奇地沒有進擊,卓立離他兩丈許處默然良久,始沉聲問道:「為何不出手,你可知錯過這機會,今晚必死無疑?」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卓然站穩,雙手垂下,苦笑道:「這於邪王是無關重要,邪王請繼續賜教。」   石之軒目光灼灼的打量他,語氣卻出奇的平靜,似漫不經意的道:「是否想到青璇?」   徐子陵道:「邪王不用理我腦袋內轉甚麼念頭,即管下殺手吧!我不會坐以待斃的。」   石之軒像聽不到他的話般,厲聲喝道:「你是否因為青璇,放過還擊並取得上風的機會?」   徐子陵默然不語。   石之軒兩手收到背後,仰首望天,雙目射出莫以名狀的悲哀,歎道:「毀去你等若毀去青璇,等若毀去我石之軒,這一切為的是甚麼?到此刻我才深信你能為青璇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內。為何我石之軒卻沒法為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作出同樣的犧牲?」   徐子陵再感覺不到它的殺機。   石之軒目光住他投來,頹然道:「罷了罷了!子陵可以離開,雲帥的事可交給我處理,只要我向安隆向尹祖文放出風聲要殺雲帥,包保他立即逃回塞外,我說得出來定能給子陵辦到。」   暴雨驟降。   春雨綿綿中,寇仲、徐子陵、侯希白三人沿黃河南岸疾掠,奉還大地的動人原野,奔流往東的大河,今他們心胸曠闊。   寇仲領頭奔至岸沿高草,極目兩岸,猛晃一下大腦袋,長笑起來,狀極歡暢。   侯希白和徐子陵分別來到他左右兩旁,前者愕然道:「若非曉得你為人,還以為少帥你忽發酒瘋。小弟昨夜的宿醉仍未醒,現在頭重腳輕的,飄飄然地分不清楚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   徐子陵回想起眾人昨夜在風雅閣飲酒狂歡,不醉不休的熱鬧情景,青青和喜兒顯出青樓才女的本色,唱歌行酒令,不亦樂乎。回復信心的雷九指更是放浪形骸,連一向靦腆的彤彤也膽敢調笑,這一切都令他也回味無窮,大感人生須偶然放肆一下。   寇仲想的卻是截然不同的事,遙指對岸,以充滿憧憬的語調道:「塞外聯軍將從太原入侵,穿州過省的直抵大河北岸的關中平原,而小弟則會率領聯結中土南北最精銳的部隊,枕軍大河南岸嚴陣以待。這將是由唐替隋最決定性的一場大戰,沒有一方能負擔得起失敗的代價。更為我寇仲最後一場戰爭,一是戰死沙場,一是收手歸隱享天倫之樂。」   侯希白被他的信心和熱切的渴望感染,哈哈笑道:「小弟雖不喜爭戰,今趟卻是義不容辭,只好捨命陪君子,看看威懾天下的突厥聯軍如何強悍無敵。」   大地煙雨濛濛,大河橫斷大地,河浪翻滾,一望無際的平野往四面八方延伸,無有盡極。   寇仲道:「子陵可知我返梁都後,最想做的是甚麼事?」   徐子陵微笑道:「腦袋是你的,教我如何猜度?」   寇仲欣然道:「你只是躲懶不肯去猜,否則以你的英明神武定可猜個正著。」   徐子陵淡淡道:「是否去見楚楚?」   寇仲點頭道:「都說沒理由你會猜不中,這是我一個心結,楚楚愈不說半句,愈不怪我對她沒有交待,我的內疚愈沉重。她一直默默的等待我,忍受我的冷淡和無情,現在該是我補償她的時候。」   侯希白喜道:「原來寇仲竟是這麼多情的人。」   徐子陵心湖卻浮現起玲瓏嬌的玉容,只歎在現今的情況下,玲瓏嬌不像楚楚與寇仲深厚的淵源關係,沒有與寇仲結合的可能,而他更不會把她對寇仲的愛戀,洩露予寇仲。   人生總不能盡如人意,有得必有失,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寇仲道:「我現在恨不得能脅生兩翼,飛到楚楚的身旁,告訴她我曾如何地想念她,心中是何等的無奈痛苦,而這一切將成為過去。」   侯希白道:「希望天下所有人的苦難,均成為過去,不但中土回復和平,塞內外的民族從此和平共處,仇恨和戰爭只會做成破壞,是沒有絲毫意義的。」   寇仲道:「我們功成身退,重擔子將落在李世民肩上,他該不會令我們失望吧?」   侯希白道:「我忽發奇想,功成身退後我們自是各散東西,何不定下若干年後重聚長安,看看我們各自的遭遇,瞧李世民有否辜負我們的期望,那感覺會是非常動人。」   寇仲喜道:「好主意!就來個十年之約如何?哈!不若我們結伴去探長江和黃河兩大長河的源頭,肯定是難忘的經歷。」   徐子陵動容道:「是另一個好提議。」   寇仲忙提醒道:「你休想和我各散東西,我們說過要作鄰居的,你對小陵仲也有一半的責任,對嗎?」   徐子陵苦笑道:「纏上你這小子真麻煩。」   寇仲道:「不過出關後我們確要暫時分道揚鑣,我和侯小子回梁都,你到洛陽見李小子,一切安排妥當後,我們再打鑼打鼓,神神氣氣的到長安去,面對我們最大的挑戰。」   侯希白道:「我想回巴蜀打個轉,嘿!你們為何以這種眼光瞧我?」   徐子陵笑道:「我們在鑒貌辨色,看你是否回去會佳人。」   侯希白哈哈唱道:「豆子山,打瓦鼓,揚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龍女。織得絹,二丈五。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這就是小弟的答案。」   歡笑聲中,三人繼續上路。 第十一章 一片光明   與侯希白分手後,寇仲送徐子陵一程,直抵洛水西岸,正是黃昏時分,彩霞掛天,景色壯麗。   寇仲道:「子陵沿洛水北上,天明前可抵洛陽,記得著李小子堅持與我們一起入長安,否則我們尚未到長安,他竟給人宰掉,那時誰都不曉得如何收拾殘局。」   徐子陵「嗯」的應他一聲,一副心神不屬,另有所思的神態。   寇仲訝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道:「我在想石之軒,那晚我感到有把握殺他,大有可能是他故意誘我出手的錯覺。我因青璇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反令我沒有墮進他的陷阱去,且使事情出現戲劇性的轉變。」   寇仲懷疑道:「雖說不死印法是一種高明惑敵的幻術,但石之軒有那麼厲害嗎?你不是告訴我當時你有種瞧通瞧破他的感覺嗎?」   徐子陵歎道:「真的很難說,上趟在蝠洞旁青璇的小築,我便因自以為看透他吃大虧,石之軒是沒有人可摸通摸透的。」   寇仲奮然道:「石之軒的問題始終要解決,因為你和我都不知他會否忽然發瘋。兄弟!我去啦!」   徐子陵是第一批進城的人,他持有龐玉給他的正式證件,安然入城。   聯絡上李靖後,直入皇宮見李世民,後者聞得他大駕到,拋開一切事務,在本屬王世充的書齋見他。   李世民欣然道:「昨天傍晚,我接到父皇經我轉呈你們的國書,我拿主意拆開看過,父皇正式邀請你們赴長安商討休兵結盟的事,且著我親送你們到長安去。」   徐子陵放下心頭大石,至少李淵暫未有除去李世民之意,否則該立即召他返回長安。道:「塞外聯軍方面有甚麼消息?」   李世民現出憂色,歎道:「形勢相當不妙,集結的軍隊增至四十五萬人,沿太原北疆分八處地方駐紮,日夕操練,氣勢如虹,若給他們兵分多路湧入太原,太原將在十五天內失陷。目前中土尚未有能反擊這樣一支雄師的力量。」   徐子陵皺眉道:「冬去春來,他們在等甚麼?」   李世民雙目神光閃閃,道:「若只是攻城掠地,搶劫破壞,他們肯定會在數天內即越界南侵。不過頡利的野心不止於此,而是希望成為中土的主人,就必須有更精密和有效的部署和戰略。頡利的目標是長安,既得長安,關中不戰而潰,穩固關中後束侵洛陽,那時長江以北將是頡利囊中之物。」   徐子陵點頭道:「頡利以前是等待你的死訊,現在則須多付點耐性,坐看我和寇仲在長安遇刺身亡。畢玄、趙德言等離開長安之日,將是塞外聯軍南下之時。」   李世民道:「寇仲對這惡劣的形勢有甚麼看法?」   徐子陵苦笑道:「他正為此企盼雀躍?」   李世民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道:「我可非誇大,這小子早擬定全盤應付塞外聯軍的計劃,首要條件是世民兄你坐上帝位,當塞外聯軍傾巢而至,他會率領集大唐、宋家、江淮和少帥四軍精銳的部隊,在關中平原正面迎擊以頡利為首的塞外聯軍,迫對方打一場以騎對騎的硬仗。」   李世民現出凝重神色,道:「寇仲在戰場上的表現,我李世民不但自愧不如,且佩服至五體投他。不過今趟敵勢龐大,且塞外諸族畢生在馬背生活,少帥這想法不嫌太冒險嗎?」   旋又苦笑道:「此不失為最乾脆俐落的辦法,可一舉消除突厥狼軍對中土的威脅,把破壞減至最低,重振我華夏的威風,只是如若戰敗,後果不堪想像。」   徐子陵正容道:「世民兄定要信任寇仲的軍事天份,奔狼原之戰是鐵錚錚的事實。對頡利的戰術他體會甚深,而他更非魯莽輕敵只懂好勇鬥狠之徒。兼之他對聯軍大部份領袖均有威懾力和影響力,只要初戰得利,即可動搖塞外聯軍軍心鬥志。此戰我們絕不能退縮畏怯,閉城不出,只會助長頡利凶焰,加上詭計多端的趙德言,熟悉中土形勢的香玉山,其破壞力不容忽視。為天下的福祉上洹個險不但值得冒,且是必須的。」   李世民訝道:「我還以為子陵會不同意少帥打這樣的一仗,豈知恰好相反,可見你對少帥是信心十足。天下有誰比子陵更清楚寇仲的能耐?既是如此,我李世民就捨命陪君子,放手讓少帥全權處理塞外聯軍的南侵。」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李世民正是這樣一個人,絕不會拖泥帶水,當機立斷的決定了未來最關鍵性的一場生死決戰。   道:「寇仲能得世民兄全力支持,會高興得要命。我們在長安諸事順遂,爭得李神通和魏徵兩人支持,他們還可遊說其他重臣。現在只欠常何,若可說服他站到我們這方來,成事的機會勢將大增。」   李世民微笑道:「東宮火器大爆炸這一手確是漂亮,最妙是王兄也弄不清楚是人為還是意外。幸好那晚風大,否則只是煙毒足可禍及全宮,聽說東宮事後有百多人不適病倒,嘔吐大作,要幾天後痊癒。」   徐子陵暗呼罪過。   李世民提議道:「子陵可否多留兩天,讓我們好好聚話。」   徐子陵搖頭道:「我尚要去截住跋鋒寒,請他掉頭返梁都,刻下他該在開封和陳留間的水道,對付準備突襲琬晶公主船隊的楊文干。」   李世民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詳細解釋後,道:「世民兄可使人把邀請書送往梁都,我們會立即回應,且定下人長安的日子。此事刻不容緩,愈早抵達長安,我們應付塞外聯軍的時間意充裕。」   李世民欣然道:「能與少帥和子陵攜手合作,是我李世民的福份。我忽然感到中土百姓前途一片光明,自五胡亂華以來的黑暗紛亂一掃而空,蒼生的苦難快要成為歷史陳跡。」   徐子陵心中湧起熱血,寇仲的犧牲是值得的,何況寇仲本身並不視之為犧牲!統一和平的契機,從未試過像眼前此刻的實在,這更是他對師妃暄青睞眷寵的報答。   寇仲抵達城門,梁都的少帥軍始知主帥大駕回來,立即飛報虛行之、宣永等人,眾人大喜出迎。   寇仲與眾得力手下在帥府大門相遇,筆直步人帥府,道:「事情有變,我要在一個時辰後在主堂開少帥軍成立以來最重要的軍事會議,魯叔呢?」   宣永答道:「魯公到工場看謀公鑄制他新發明的改良甲冑,我們立即派人通知他。」   寇仲壓低聲音道:「大小姐是否仍在這裡?」   宣永相應低聲答道:「大小姐前天起程到山海關,為我們向杜興買優質契丹馬,杜興現在給足少帥面子,聽說他在人前人後均自誇少帥是他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寇仲失笑道:「這小子真懂看風駛舵,曉得誰對他最有利。嘿!楚楚和小陵仲呢?」   另一邊的虛行之答道:「楚楚姑娘和陵仲少爺在內院嬉玩。蝶公子、倩小姐和小鶴兒等則結伙於運河下游尋幽探勝,怕要黃昏才回來。」   寇仲心中湧起暖意,若天下太平,所有人過的都該是這種安樂日子。   後面的邴元真忍不住問道:「少帥說的事情有變,指的是那一方面。」   寇仲跨步入大堂,倏然立定,追隨左右的將領親兵,慌忙止步。   寇仲再踏前一步,露出燦爛笑容,轉身張手道:「和平統一的好日子愈來愈接近,我甚至感到伸手可觸。小弟現在先處理一些私事,不用擔心,待會我在這裡會有好消息公佈,只有膽小無能之輩,才會認為是壞消息。」   戰船從洛陽開出,載的是送邀請書到梁都的李靖夫婦和徐子陵,從洛水北上大河,明媚的陽光下,戰船揚起的風帆閃爍生輝,充盈光明和生機。   艙廳內,李靖和紅拂女細聽徐子陵所述有關長安的近況。   當徐子陵說到寇仲決定要與塞外聯軍正面交鋒,李靖愕然道:「以當年楊堅的強橫,應付突厥之策仍是外交配合軍事,巧采離間分化之策,令突厥四分五裂,自斗不休,始保得疆土太平,卻從未敢與突厥正面硬撼,小仲是否須再想清楚點?」   紅拂女笑道:「我對寇仲卻有十足信心,打開始小仲便慣於以弱勝強,他更是我們中土唯一能威懾塞內外的無敵統帥,能人所不能,正是他的寫照。」   李靖擔心的道:「秦王對此事有何看法?」   徐子陵答道:「秦王全力支持。」   李靖鬆一口氣道:「秦王的襟胸確是異乎常人。」   徐子陵道:「這又叫肝膽相照,識英雄者重英雄,秦王曾在戰場上與寇仲多次交鋒,比任何人明白寇仲的過人本領。」   紅拂女點頭道:「寇仲是天生的統帥,擁有令手下將士甘心效死的驕人魅力,即使是烏合之眾,到他手上也變成敢死的雄師。奔狼原之戰,在他指揮下突利軍便以少敗眾,使寇仲成為戰場上的神話。秦王全力追擊而不果後,天下間還有何人敢懷疑他的才能。」   徐子陵道:「寇仲是很懂為別人著想的人,故此明言與塞外聯軍之戰是他最後一場戰爭,此後洗手退隱,免奪秦王光彩。」   李靖愕然道:「最後一場戰爭?」   紅拂女皺眉道:「小仲這麼明智,夫君難道認為有問題嗎?」   李靖搖搖頭,像要從一個夢裡清醒過來,沉吟片晌,目注徐子陵道:「我想請子陵幫我一個忙。」   徐子陵肯定的點頭,道:「只要我辦得到,定會盡力而為。」   李靖道:「我想子陵你為我向秦王進言,平定蕭銑之戰交由我全權負責。」   徐子陵醒悟過來,剛才李靖是因寇仲視與塞外聯軍之戰為最後一戰,等若放棄親向蕭銑報復素素的深仇而錯愕。李靖爭取對付蕭銑,非是爭功,而是要完成對素素的心願,補贖心中的歉疚。   徐子陵凝望李靖,沉聲道:「我保證李大哥可達成此心願。」   尚未穿過後院的半月門,小孩們嬉笑玩鬧的歡笑聲潮水般湧出來,倍添初春生氣。   在草坪上近三十名年紀介乎三、四歲至七八歲的小孩子,正在玩捉迷藏,歡笑震天。   寇仲跨步入院,聚集草坪的眾孩子一哄而散,各尋藏處,沒人有空向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瞥上半眼。   草坪旁有座設置石桌石橙的八角亭,七、八名包括楚楚在內的婦女在亭內或立或坐的含笑旁觀。   寇仲來到亭階,始有人驚呼道:「少帥!」   眾女大吃一驚,慌忙起立拜倒地上。   只有楚楚仍安坐石橙,別過俏臉瞧他,臉色變得無比蒼白,櫻唇輕顫,卻說不出話來,最後目光落在她為寇仲親手縫製飽經劫難的外袍上。   寇仲忙道:「各位萬勿如此,快起來,我寇仲是從不拘甚麼禮數規矩的。」   眾女雖依言平身,只是沒有人夠膽子留在亭內,躬身退往草坪,剩下寇仲、楚楚兩人。   寇仲拿她們沒法,曉得自己在她們心中似若天神,先輕按楚楚香肩,感受到她輕輕抖顫的嬌軀,從容在她旁坐下,問道:「那個是小陵仲,何來這麼多乖寶貝?看得我眼花繚亂的。」   楚楚波動的心神稍稍回復過來,輕輕道:「找人的那個不是他嗎?」   張嘴要呼喚小陵仲過來見駕,寇仲及時制止道:「不要打斷他興頭,我還有點時間。」   楚楚垂首低聲道:「少帥不是忙於公事嗎?為何忽然回來?屠公陪大小姐到山海關向杜霸王採購良馬。」   寇仲瞧著長得粗壯靈活的小陵仲鑽進一堆草叢去尋人,心湖浮現素素的玉容,心底一陣痛楚,更想起背負身上的大任,為了下一代童真的快樂,他們安樂的生活,天下必須有長治久安的好日子。   凝視她秀麗的側臉輪廓,想起當年在榮陽龍頭府內定情的一記擲雪球!柔聲道:「把小陵仲收為我們的兒子好嗎?」   楚楚嬌軀劇顫,朝他瞧來,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香唇抖動數次,才勉強說出話來,道:「宋家二小姐!唉!楚楚怎配?」   淚珠貫盈秀眸,珠串般淌下。   若不是有眾人在旁,寇仲肯定會把她擁入懷裡,肆意輕憐,重享當年甜蜜的滋味,此刻只能舉袖為她拭淚。   寇仲歎道:「配不起你的是我這粗心大意的人才對,姐姐你務要憐惜照顧我脆弱的心兒,萬勿說出拒絕的話。我有個天大的秘密要告訴你,我已放棄爭霸天下,改而支持李世民登上皇位,只要再擊退入侵的外族大軍,天下回復太平,人人均有好日子過,我們和小陵仲當然不會例外。宋家二小姐是明白事理兼品性像你般純良的人,她對你只會愛護有加!再不會有任何人事可阻礙我們從榮陽開始的愛戀。我以前不敢對你說這番話,是怕沒有命回來見你,現在我再沒有這方面的憂慮。我真的不是騙你,皇天可作明鑒,即使在生死懸於一發的戰場上,我從沒有忘記我的好楚楚。」   楚楚淚眼模糊的瞧著他,顫聲道:「少帥!」   寇仲淒然道:「不要哭啦!哭得我既心痛又心酸,行之他們正在外堂待我去主持會議,會後我還要立即趕往歷陽見老爹。來日方長,我寇仲以少帥的聲譽擔保,小弟會令你下半生幸福快樂,少帥寇仲說過的話從沒不算數的。」   徐子陵和李靖立在船頭,戰船轉入大河,望東而去。   戰艦上全是追隨李世民多年的玄甲親衛,對李世民是絕對的忠誠,不愁有人洩秘。更何況現在形勢有異,即使徐子陵公然來見李世民,太子妃嬪黨也沒話可說。   李靖欣然道:「想不到我們又可再次並肩作戰,素素在天之靈該可安息。」   徐子陵凝目前方,道:「前方有一艘船正全速駛來,我是否須避入艙內?」   李靖訝道:「為何我見不到?」   話猶未已,一艘大型海舟從河灣轉出來,現在前方。   徐子陵不知如何回答,定神一看,喜道:「是琬晶公主的東溟號。」   李靖此時才看清楚來船帆桅上飄揚的旗幟,大喜道:「那楊文干必是吃了大虧。」   忙傳令手下,著人發出訊號,同時減慢船速。   徐子陵心中苦笑,相見爭如不見,單琬晶可是他不想遇上的人之一,非是他對她存有反感,原因恰好相反。 第十二章 日歸日歸   寇仲登上帥座。   除高占道、牛奉義、卜天志、麻常、左孝友等人因在外不能出席,少帥軍的重要人物共聚一堂,宋家軍由宋魯作代表。   右席依次是宋魯、虛行之、陳長林、白文原、焦宏進;左席由宣永居首,接著是陳老謀、跋野剛、邴元真、任媚媚等人。   人人屏息靜氣,曉得事不尋常。   寇仲很想向宋魯探問宋智的事情,不過時間地點均不適宜,只好暫時擱起,親切地逐一向各人問好打招呼。   到他把眼前形勢和所起變化交待清楚,眾人無不動容。   寇仲總結道:「子陵親赴洛陽,向李世民傳遞我要領軍與以頡利為首的外族大軍決戰關中平原的意願,以李世民的為人,為我說話的又是子陵,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眾人一陣轟然起哄,他們追隨寇仲歷經災劫,對寇仲信心十足,且寇仲有奔狼原之役大敗頡利的往績,故沒有人認為寇仲是口出狂言。   宋魯拈鬚微笑道:「此仗將令少帥名留千古,為歷史寫下百世不滅的威名,不但一舉粉碎頡利對中土覬覦之心,且可同時鎮懾在西域虎視眈眈的統葉護。」   跋野剛激動的道:「天下間只有少帥有此豪情壯舉,我們誓死追隨左右,全力以赴。」   眾人起立齊聲誓師,氣氛熾熱。   到眾人重新坐定,陳老謀長笑道:「天應人、人應天,天人交感。少帥和小陵於李建成搬走火器前誤打誤撞巧破火器庫,過程如有神助,實乃天大吉兆,對建成一方卻是大凶兆啊!」   眾人全體同意。   寇仲欣然道:「由此也可證明李世民是真命天子。江湖流傳的『楊公寶庫、和氏寶璧,二者得一,可統天下』,看來確屬老天爺的意旨,我和子陵因兩者盡得,故過猶不及,只好讓李小子承受恩澤。哈!我說得有道理嗎?」   虛行之欣然道:「只要是少帥金口說出來的,不但有道理,且是天理。」   寇仲啞然失笑道:「行之確是我的好知心。」   宣永道:「潛入關中的行動由麻常將軍指揮,該可在短期內完成,我們則聚集在此恭候少帥指示。」   任媚媚妮聲道:「天命既在我們一方,不論少帥說甚麼,最後勝利總該是我們的。」   眾人一陣哄笑。   鬼神之說,深入人心,既是吉兆頻現,眾人當然信心倍增,士氣大振。   寇仲道:「麻常方面有雷大哥這位人面廣的老江湖接應,更得地頭蟲黃河幫照拂安排,當不會出任何問題。」   頓了頓問道:「飛馬牧場方面有甚麼好消息?」   虛行之道:「我們昨天剛接到商場主的飛馬傳書,五千匹經改良和受嚴格訓練的優質戰馬,經由水道運來梁都,船艦由卜鎮負責供應。」   寇仲大喜道:「竟有五千匹之多,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宋魯道:「嶺南方面的事情順利解決,少帥可放心調兵遣將,不用分心。」   堂內只有寇仲明白宋魯說話背後含意,指的是宋智被宋缺處理妥當,不能為患。   寇仲喜上加喜,笑道:「現下當務之急,是須把大軍和艦隊集中梁都,俾能迅速調動,從水路開赴關中。兵貴精不貴多,此戰人選者不但要久經戰陣的精銳,且必須膽氣過人,精於騎術。」   虛行之提議道:「我軍方面可由宣鎮全權處理。」   寇仲對他的見地極有信心,欣然道:「就如此決定,其他人從旁協力。」   眾人目光落到宋魯身上。   宋魯油然道:「我宋家方面更無問題。事實上這步工夫我們早做妥當,只須把軍隊調來梁都便成。」   寇仲道:「魯叔估計有多少人手可用呢?」   宋魯答道:「我們向以騎兵為主,適合參與者可達四萬至五萬之眾。」   寇仲大樂道:「加上老爹作戰經驗豐富的江淮精銳,我們可組成一支十萬精騎的勁旅,只要李唐方面多供應十萬精兵,我們兵力共有二十萬之眾。對方雖說兵力達數十萬,說到底仍分屬不同族系,予我們離間分化的可能性。加上我熟悉他們作戰方式而作出針對性的策略,對地理形勢的掌握更遠非他們能及。且敵方始終是勞師遠征,深入我境,比較種種優劣條件,我長彼消,雙方勢力扯個平手。剩下的就看是他頡利了得,還是我寇仲高明,哈!」   眾人齊聲吶喊,聲震樑柱,士氣昂揚。   待平靜下來,寇仲發令道:「宣鎮得我戰術真傳,當三方大軍在梁都結集,自該由宣鎮指揮操演,練習平原馬戰之術。裝備由陳公花心思籌劃,糧草物資供應勞煩魯叔。務要養精蓄銳,上下一心,人人均曉得迎擊頡利關乎天下蒼生的榮辱禍福。當外族聯軍南下之際!將是我們振興中土,盡雪前恥的一刻。」   眾將轟然應諾。   兩船緩緩靠岸。   出乎徐子陵意料,船上不但有單琬晶,尚有跋鋒寒、王玄恕和近五十名飛雲衛好手。   李靖夫婦和徐子陵躍上東溟號船首,跋鋒寒笑著迎上來道:「這是怎可能發生的,子陵竟由李大將軍親送往梁都。」   後隨的單琬晶欣然道:「我們入艙細說。」   在艙艇分主客坐定,跋鋒寒道:「我們先楊文干一步截上公主,暗伏船上待楊文干來自投羅網,此於果然於兩晚後在離開封十里的水道順流以快艇火箭伏擊我們,給我們迎頭痛擊,數百兇徒損折過半,當時形勢混亂,楊文干是否葬身渾河,沒有人弄得清楚。」   跋鋒寒以他一貫輕描淡寫的風格說出當時情況,但徐子陵可想像其時戰況的激烈,而剛才他們亦察覺到東溟號留有多處被毀和火灼的遺痕。   到徐子陵把形勢的變化交代清楚,跋鋒寒一對虎眼立時亮起來,長笑道:「畢玄啊!長安就是我們三度交手的好地方,我會令你後悔山長水遠的到長安來。」   宋魯待寇衝向眾將交待清楚,著他到內堂說話,又使人取來錦布包紮的包裡,交到寇仲手上,微笑道:「這是玉致特意使人送來給你的禮物,我不知包著的是甚麼束西。」   寇仲拿在手裡,觸手柔軟,心中湧起暖流,忙拆開錦布,現在眼前是一張寫有兩行清麗字體的箋條。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歸日歸,歲亦莫止。」   寇仲細讀兩遍,抓頭道:「請恕我才疏學淺,這四句似話似詩的東西該作何解,請魯叔你老人家指點。」   宋魯啞然失笑的隔幾來看,道:「此為玉致引自詩經小雅傳誦千古的《采薇》篇,全篇分六章,前三章寫的是離家遠征士卒久戍在外的苦痛,接著兩章述說軍中情況,末章細訴歸途的苦況。」   寇仲虎軀一顫,至此更深切體會到宋玉致厭戰的情緒。歎道:「這四句的意思……」   宋魯解說道:「這四句是詩篇起始的四句,薇的俗名叫巢菜,惟初生時可食,四句的意思是不斷採摘薇菜,薇菜不斷生長,徵人不斷想著回家,可是一年轉瞬過去,仍未有歸家之期。」   寇件差點掉淚,撫著香箋,說不出話來。   宋魯知他心情,道:「王致與你間前嫌盡釋,是值得高興的事,只要少帥一切依計劃進行,炎夏來時,不是便可見到玉致嗎?這包裡看來像套衣服,應是玉致親手為你縫製的。」   寇仲強忍心中的激動,先拿起香箋,置於側几上,打開包裡一看,竟是整套行頭,包括紅色帕頭,大圓領短袖淡青色外帔,白色加襉袍,束腰黑革和黑皮軟靴,一時看呆了眼。   宋魯欣然道:「玉致對你真體貼,從頭至腳為你準備停當。」   寇件哽咽道:「我會穿這套衣服入長安。」   宋魯岔開道:「大哥著我為二哥的事向你致歉,並保證再不會發生同類的事故。」   寇仲擔心道:「閥主如何處置智叔?」   宋魯道:「倘依大哥以前的脾氣,二哥難逃一死,幸好見過梵齋主後,大哥的心腸明顯軟化,又見二哥坦然認罪,目下只是不准二哥離開居所,並褫奪他的兵權。」   寇仲想起楚楚,道:「我還有一事請魯叔幫忙,希望玉致體諒。」   宋魯道:「說吧!」   寇仲把與楚楚關係的來龍去脈,毫不隱瞞的盡告宋魯。   宋魯微笑道:「放心吧,相信玉致不會對此有何異議,我會為你修書一封,讓她清楚此事。」   虛行之此時來報道:「往歷陽的戰船在碼頭候命,請少帥起駕。」   戰船駛經開封。   跋鋒寒推門而入,正打坐的徐子陵離床迎接,道:「天明哩!時間過得真快。」   跋鋒寒往窗口探頭一看,道:「剛過開封,午前可抵梁州。」   說罷坐下,含笑道:「美人兒公主和你有甚麼話說?」   徐子陵在他另一邊隔幾坐下,失笑道:「美人兒公主?哈!美人兒公主。」   跋鋒寒道:「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接近你們,所以口吻語調愈肖似你們,只不知這是好是壞?」   徐子陵道:「當然是好事,趁你心情大佳,我有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跋鋒寒訝道:「我在洗耳恭聽。」   徐子陵道:「你老哥挑戰畢玄,此事很易理解。可是接著將是隨我們正面與塞外聯軍硬撼,而說到底你仍是突厥人,心中會否生出矛盾?」   跋鋒寒微笑道:「原來是這樣一個問題!這方面寇仲對我的瞭解會多一點,即使在突厥內亦有不同族系之分,我是屬於在你們中上北齊文宣帝和南朝梁敬帝時被突厥併吞的柔然族內其中一個小族,雖被突厥同化,但對橫蠻的突厥人始終有深刻的仇恨,只是敢怒不敢言,一切暗藏心底。兼之我少年時被以頡利為首的突厥人弄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淪為馬賊,我再沒法克制對突厥人的仇恨。別人雖視我為突厥人,我卻只當自己是無根的流浪者。今趟能與你們並肩作戰對抗頡利,是我自小以來的夢想和心願,子陵現在該不用為我是甚麼人而擔心。」   徐子陵道:「多謝你肯坦言相告,是否亦因同樣的原因,促成你最後和芭黛兒分手?」   跋鋒寒雙目射出惆悵神色,點頭道:「打一開始,我注定和她是沒有好結果的。曾有一段時間,我錯覺以為男女愛戀可以超越民族家族的仇恨,豈知這種刻骨銘心的血仇有如附骨之蛆,不但刻在心頭,還在血內流淌。最要命的是我們雙方均無法為對方徹底改變自己,因仇恨展開的愛,因仇恨而結束。」   徐子陵道:「你不是去見過芭黛兒嗎?」   跋鋒寒道:「我讓她曉得我心中仍有她,也讓她曉得我們無法一起生活的殘酷現實,令她好過一點。唉!我還能夠做甚麼呢?」   歷陽城總管府內院偏廳。   杜伏威聽罷寇仲的話,皺眉道:「從軍事戰略的角度去看,說得好聽點叫一戰定江山,難聽的是孤注一擲。我兒獲勝,當然天下從此太平,一旦敗北,李唐、少帥和我江淮軍同受重創,北方勢將淪入外寇之手。南方蕭銑與林士宏已結成聯盟,若形勢逆轉至此,宋缺將無力反擊,只能據地固守,蕭林將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天下肯定重演昔年五胡亂華的亂局,你的計劃是否太冒險?」   寇仲微笑道:「爹請信任孩兒,孩兒有必勝的把握。」   杜伏威仰天長笑,豪氣狂湧道:「我兒英雄無敵,爹該是過慮哩!一切依我兒所言。」   寇仲歎道:「自離開揚州,沒有一刻孩兒像此時般感到未來全在我掌握之中。」   杜伏威道:「爹也從未見過你這般神氣,顧盼間自然而然流露出懾人風範。」   寇仲思索道:「全是拜能目睹宋缺與寧道奇一戰所賜,武學上的得益固是難以估計,回想細思當時的情況,寧道奇雖沒和我直接說過半句話,但有些話似乎都是針對我說的,例如『創造卻不佔有,成功而不自居』這兩句話,正是我目下最精確的寫照。至於最關鍵的三句『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更是發人深省。」   杜伏威讚歎道:「不愧中原第一人,字字珠璣,滿盈禪意。此事就這麼決定,依我兒的選兵條件,我至少可提供三萬精騎,到時我會親自領軍,在我兒全權指揮下向外寇大顯顏色。」   寇仲忽然又想起宋玉致親手為他縫製的恩賜。   船泊碼頭。   宋魯親率眾人來迎,小鶴兒見到王玄恕,樂極忘形,扯著他到一旁說私話兒,害得王玄恕大為尷尬,又不忍拂逆她的興頭。   徐子陵讓宋魯等招呼接待李靖夫婦,偕跋鋒寒和陰顯鶴漫步回城。   跋鋒寒見到王玄恕和小鶴兒的情況,笑道:「我提議玄恕留在梁都陪小鶴兒,兩位有甚麼意見?」   徐子陵道:「可讓寇仲去勸服他,他會聽寇仲的話。我愈來愈感到個人恩怨不足為重,最重要是天下的和平統一。」   轉向陰顯鶴道:「紀倩也最好留在梁都。」   陰顯鶴神情古怪道:「我已把她說服,子陵不用擔心。」   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你眼望我眼,難道紀倩轉性了?否則誰可說服她,即使陰顯鶴也不行。   前者奇道:「你憑甚麼說服她?」   陰顯鶴忸怩道:「我可以不說嗎?」   跋鋒寒斬釘截鐵的插入道:「不行!快從實招來。」   徐子陵點頭同意,含笑表明與跋鋒寒同一陣線的立場。   陰顯鶴老臉一紅,無奈道:「放過我吧!唉!她有了身孕。」   跋鋒寒大樂道:「陰兄真本事!」   徐子陵忙恭喜他。   跋鋒寒道:「那陰兄也不宜隨我們去冒險。」   陰顯鶴堅決搖頭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們是我的恩人和兄弟。」   跋鋒寒微笑道:「我不是為你好,而是為我們好,更為你的孩子著想。試想你隨我們拿性命去拚搏,嫂夫人則日夕在家擔心你的安危,多少會影響孩子,更會影響你。到長安後,將是連場劇戰,誰夠狠誰才能活下去,而你則肯定不夠狠,皆因有所牽掛。聽我們的勸告吧,沒人會因此小覷你,同時也可令我們更能毫無窒礙的放手而為。」   陰顯鶴默然不語,顯被打動。   徐子陵心中湧起暖意,當他初識跋鋒寒之時,發夢仍沒想過跋鋒寒可說出這麼有情有義的話。   在亂世中,像陰顯鶴這種情況,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家庭裡,做成生離死別的慘劇。   天下的老百姓受夠哩!該是結束苦難的時候。   探手搭上陰顯鶴長胖少許的肩頭,笑道:「你這叫以身作則,令玄恕沒話好說。來!我們好好喝幾杯,預賀嫂夫人將來生出個白白胖胖的寶貝兒,那時天下再沒有戰爭,每一個人都可安居樂業,不用與親人分離。」   跋鋒寒長笑道:「我們現在去喝的是喜酒,陰兄就索性在今晚與紀小姐正式結為夫婦,我和子陵作證婚人如何?哈……」 第十三章 踏上征途   戰船駛離梁都,在夕照中北上運河,目的地是大唐國的首都長安。   艙廳內,寇仲、徐子陵、跋鋒寒圍桌用膳,以酒助興。   跋鋒寒見寇仲一副另有所思,魂魄出竅的雲遊樣兒,奇道:「你昨天回來後,直到此刻仍是神魂顛倒的樣兒,究竟發生甚麼事?」   寇仲裂齒笑道:「大家既成兄弟,小弟當然不敢有絲毫隱瞞,我正在戀愛。」   跋鋒寒和徐子陵立即哄然大笑,前仰後合。   寇仲毫無愧色道:「所以人不該那麼坦白,只恨我說不出別的理由。哈,念四句愛的咒語你們聽聽,好讓你們能分享我的感受。」   徐子陵喘笑道:「終忍不住哩!」   跋鋒寒笑道:「子陵竟曉得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道:「是魯叔告訴我的。」   解釋清楚後,跋鋒寒興趣盎然的道:「看看是甚麼咒語能那麼厲害,把我們少帥的心完全俘虜。」   寇仲搖頭晃腦一面陶醉的念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歸日歸,歲亦莫止。」   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你眼望我眼,後者道:「這四句十六個字,確像咒語多一點。」   寇仲遂以專家姿態,逐字解說。   徐子陵道:「確道盡致致對你的愛意和思念。你不是說這只是詩篇的起首四句,那接著是甚麼?這麼優美的詩文,我有興趣知得多點兒。」   寇仲抓頭道:「我怎曉得接著是甚麼,你當我是王通嗎?」   徐子陵向跋鋒寒打個眼色,後者知機地故意皺起眉頭佯作不悅道:「這是少帥不對,表示少帥對玉致小姐的愛不夠深,不夠徹底,否則怎會不去把整篇詩弄清楚。」   寇仲錯愕下往跋鋒寒瞧去,目光隨即轉向徐子陵,見兩人苦忍著笑的辛苦樣兒,恍然道:「原來你們兩個小子在耍我,還說是兄弟!」   兩人終忍不住放聲狂笑,笑得嗆出淚水。   寇仲陪他們笑彎了腰,喘著道:「他娘的!很久未嘗過笑得如此辛苦的滋味。」   旋又不解道:「魯叔怎會洩漏我的秘密,他不像這種人。」   徐子陵道:「因為我關心你,見你今早起來硬要把我擁有的夜明珠要去,知必是與楚楚和玉致有關,否則何須兩顆?可是你又不像這麼懂討好女兒家的人,遂忍不住向魯叔查詢,看是甚麼刺激令你轉了性子。」   跋鋒寒欣然道:「兩珠定情,少帥日後艷福無邊,請保重貴體。」   三人再度大笑。   笑罷,寇仲歎道:「玉致以詩文遙傳心意,當然令我心花怒放,亦使我生出很大感觸,首次體會到征戰的殘酷和可怕。」   徐子陵道:「以往你沒有這種感受,是因無數的戰爭在前路恭候,令趟卻是最後一場戰役,若於此役陣亡,份外不甘心,因為只要能平安渡過,可回家安享妻兒之樂。」   寇仲點頭道:「故此我格外感到肩負的重任,誓要以最優良的戰術,讓今趟追隨我的兒郎,盡可能活著享受勝利的成果,才能不辜負他們對我的信任和愛戴。」   跋鋒寒搖頭道:「這只是癡心妄想,能有一半人活著回來實相當不俗啦。」   寇仲露出充盈信心的笑容,淡淡道:「我們走著瞧吧!」   載著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的戰船,先抵洛陽,與李世民的船隊會合,共赴長安。   隨寇仲往訪長安者,還有王玄恕和三十名親衛,前者堅持親雪家族血仇,寇仲和徐子陵拿他沒法,只好從他心願。三十名親衛是飛雲衛中的精選,均曾得寇仲悉心栽培,人人身手高強,有膽有識。   十八艘戰船,浩浩蕩蕩的逆流開往關中,李世民改乘他們的船,表面是代表李淵顯示主人家的誠意,事實上是爭取多點時間與他們商量人京後的大計行動。   這天清早起來,寇仲爬起床第一件事是到甲板右舷,觀看兩岸平原的地勢。   李世民來到他旁,與他並肩而立,微笑道:「少帥心內想的可是未來與塞外聯軍的一戰。」   寇仲點頭道:「秦王真知我心。」   李世民肅容道:「少帥準備怎樣打這場仗?」   寇仲欣然道:「難得秦王肯開金口垂詢,小弟當然言無不盡。」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聽少帥語氣,竟是不敢和我談及此戰,而要待我開口。」   寇仲若無其事的道:「多多少少有點這樣的意思,怕的當然是功高震主,日後來個狡兔死走狗烹那才不值?」   說此番話時,他目光往李世民投去,恰巧李世民往他瞧來,目光相觸,兩人忍不住放懷大笑,生出水乳交融,惺惺相識下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動人感覺。   李世民道:「少帥真會說笑,要我怎樣配合你?」   寇仲雙目神光大盛,掃視對岸遠近的平野丘陵,沉聲道:「首先我要在每一條敵人會經行的路線布下精靈的探子,讓我能精確把握敵人的情況,我曾吃過狼軍來去如風的虧,令趟絕不可重蹈覆轍。」   李世民點頭道:「少帥放心,這方面我籌劃準備多年,不但有熟悉地理的探子隊伍,更可以飛鴿迅速傳遞消息,達到少帥的要求。下一步如何?」   寇仲道:「我會令頡利發覺這段路並不好走。」   李世民劍眉輕蹙道:「來自大草原的敵人一向靈活如風,機動性強,晝伏夜行,要偷襲和伏擊他們將會冒上非常大的風險,甚至動輒難以脫身,少帥請再作考慮。」   寇仲微笑道:「偷襲截擊他們的人由我寇仲親自率領又如何?」   李世民愕然道:「那當然是另一回事。唉!少帥的心思教人意想不到,竟是由主帥親自上場。」   寇仲道:「我襲擊的只是頡利的金狼軍,只要夠快夠狠,不斷令敵人傷亡,可令對方如履薄冰,步步驚心。當他們抵達大河對岸,將是師勞力竭,疲不能興。」   頓了頓續道:「沿途突襲的另一個作用,是擾敵軍心。因我襲擊的對象集中在金狼軍的部隊,等若向其他領袖如突利、古納台兄弟、菩薩之輩發出警告,暫時我仍顧及兄弟情份,不去碰他們,要他們好自為之。」   李世民一震道:「妙絕!戰爭之道,攻心為上,少帥此著,不但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少帥認為這支突擊部隊需多少兵員?」   寇仲肯定的道:「五百精騎該足夠有餘,但必須是百中挑一、騎射皆精的高手,其中部份人當然還須熟悉地理環境!更要盡量利用河道,讓我少帥軍的飛輪船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哼,今越神出鬼沒、來去如風的是我們。當頡利越過北疆後,會發覺優勢盡失,完全處於被動捱打的劣局。只有如此,我們可把傷亡減至最低。」   李世民道:「我現在開始明白少帥為何堅持要打這樣的一場硬仗。」   寇仲道:「這盤棋如何下,主動全在我們手上。我們先設法氣走畢玄和趙德言,斷去他們對長安的情報,倘能令頡利認為長安政局不穩,必起軍直撲長安,我們則枕兵大河南岸,同時沿河多處集結艦隊,不斷予以偷襲衝殺,保證敵人不敢越大河天險半步。」   李世民道:「若頡利轉攻北岸各城,建立據點,我們豈非亦被大河天險因於南岸?」   寇仲笑道:「這是絕不會發生的。他若敢調兵他攻,我們可用艦隊迅速送兵過河,加以截擊,盡由當時形勢決定。你老哥記緊要把洛陽的超級武器八弓弩箭機和飛石大炮運來,裝在船上,配合我們的飛輪船,把大河和沿岸一帶牢牢控制在手上,包保敵人應接不暇,疲於奔命,空有比我們強大多倍的兵力,且平均質素更是他們優勝的大軍,也有力難施,被我們牽著鼻子走。他奶奶的熊!到敵人軍心不穩,就是我出動去和突利他們逐一談心的時機,當只剩下冥頑不靈的頡利,我會教他一嘗慘敗的滋味。」   船隊轉入渭河,望長安南下。   李世民讚歎道:「能與少帥並肩作戰,而非與你成為誓不兩立的死敵,是世民的福份,更是天下百姓的福份。以前是由我千方百計去振起手下士氣,使將士用命,今趟卻掉轉過來,由你今世民充滿必勝的信心,我真不知說甚麼才充份表達我對你心中的欽佩和感激。」   寇仲樓上他肩頭道:「大家兄弟嘛!還要說甚麼他娘的客氣話兒呢?」 『卷六十』第一章 決死之旅   聯合船隊船速減緩,沿永安渠朝長安城駛去。   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鋒寒四人並肩立在船首,準備登岸。   偉大的長安城矗立前方,象徵著一個新時代的興起。寇仲深切地體會到當他們入城的一刻,將會攀上生命和事業的極峰,直至擊退以頡利為首的塞外聯軍,始能告終。在這段時間內,他必須竭盡所能面對所有危機和挑戰,再不能像從前般可以種種詭謀巧計至乎打不過就跑的辦法作靈活應變,憑的只有本身的實力。任何錯失或猶疑均不容許,似若在賭桌上豪賭的賭徒,每一注盡押所有,輸掉任何一局將永不得翻身。   跋鋒寒仰望在藍天上飄浮的雲朵,有感而發的道:「由我們入城的一刻開始,長安將成為塞內外人人翹首仰望的中心,它面臨的成敗將主宰著天下權力的盛衰興替和民族國家的榮耀屈辱,影響深遠,想想也教人神思飛越,泛起如在夢中的奇異感覺。」   徐子陵神采飛揚的眼神先落在寇仲那襲令他威風凜凜,由宋玉致親手為他縫製、外加楚楚送的羊皮外帔的新衣上,心底湧起難以形容的滋味。然後目光移往跋鋒寒,笑道:「鋒寒少有這麼感觸叢生,單聽這幾句話,不認識大駕者會以為你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多愁善感?哈!子陵把我當作是感春悲秋的娘兒嗎?事實上我心中想到的是傅采林,他名傳天下的奕劍術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寇仲苦笑道:「你老哥很快可弄個一清二楚!入城後的第一件事,將是登門拜訪他老人家,以示我和子陵對他的尊敬。屆時要打要罵,全看這位師公的心情。子陵!對嗎?」   徐子陵惟以苦笑回報,心中想到的是尚秀芳,暗替寇仲神傷不已。   另一邊的李世民神色凝重的道:「我們各有所感,但我因處境不同,面對的是本身家族鬥爭,故感受特別沉重深刻。適才耳聽諸位談笑,心中忽然生出怵惕驚怖的感覺。我們今趟入關,雖深合兵法的『事備而後動,因敵而制勝』之道。事實上勝敗仍繫於能否『營而離之,井而擊之』,以『我專而敵分』之勢,達致目的。原本的形勢,該是利於我方,可是因事情洩漏,被迫要作眼前公然入長安之舉,令我們的行動由暗轉明,優勢幾盡殆失,只餘寶庫一著。而對手則目標明確,在我們發動奇兵前完全掌握主動,使我們難以逆料局勢變化,任何錯失,均是我等負擔不起,所以世民忍不住特此提醒諸位。」   寇仲三人無不動容,當然絕不會因這番話認為李世民膽怯,因曉得李世民是怎樣的一個人。論思慮的周詳,李世民實勝寇仲一籌,可補寇仲不足處。他於此時此地說出這番話,正是兵家的「知己知彼」,比較敵我形勢,令寇仲勿要輕敵。因為眼前形勢,他們確是陷於被動和下風。   徐子陵目注前方不住擴大的長安城,點頭道:「世民兄的話發人深省,我有另一感受,眼前的情況,似若有小長安之稱的龍泉當日形勢的重演,不過凶險遠遠過之,當時我們也屢次遇險、差點送命,所以絕不能以粗疏之心應付眼前危機。」   李世民苦笑道:「我不是在猛潑冷水,自父皇肯讓我親迎諸位入關,我便生出不祥的感覺,此時長安就在眼前,這感覺份外清晰。唉!」   寇仲訝道:「秦王可否說得清楚些兒?」   李世民歎道:「假若父皇先召我返京,當面盤問清楚我與你們問的關係情況,反顯示他有與你們攜手共抗外敵的誠意。現在則擺明他是認定我有借你們以爭奪皇位之心,故全站到太子一方。照我猜估,問題該出在長安不乏認識你們的人,知道以你們的為人行事,為了竇建德和劉黑闥的血仇,絕不會與太子和齊王妥協,加上你們一向與世民有深厚交情,故助我是順理成章。所以入城後的風險,將會遠出我們估計之外。」   寇仲色變道:「你老哥說得對,我們不但一廂情願的過份樂觀,還沾沾自喜的以為可運消帶打的解決所有問題,事實則根本沒解決之道。」   輪到李世民動容道:「想不到少帥這麼肯接受世民意見,令世民放下其中一件心事。」   跋鋒寒饒有興趣的道:「這麼說秦王對少帥尚另有擔心的地方,何不一併說出來,少帥定必虛心受教,因我深知他的為人。」   李世民回復從容,微笑道:「我確另有一件心事,是怕少帥的注意力全放到接踵而來跟塞外聯軍的平野大戰上,致忽略眼前凶險詭變猶有過之的局面。」   跋鋒寒目注李世民,顯是對他忽然變回沉著冷靜大惑驚異,點頭道:「經秦王提點,包保我們沒人再敢有輕忽之心。若令尊立下決心要我們不能活離長安,入城後確是寸步難行,動輒掉命,無法預料變化。剩是我們任何一人負傷,有可能影響最後的結果。哈!坦白說,我很歡喜陷身於這樣的局勢,比對決沙場更為刺激有趣。」   寇仲開懷笑道:「我真高興沒人提議掉頭開溜,即是說我們別無選擇。這個遊戲現在是欲罷不能,沒有回頭路。他奶奶的熊!爺兒們來哩!」   鼓樂聲喧天而起,聯合船隊從永安渠緩緩入城,左岸碼頭處人頭湧湧,旌旗飄揚,李淵親率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迎接。   由左右羽林軍組成的儀仗隊從碼頭列隊直抵朱雀大門,陣容鼎盛,盡顯大唐軍威勢。那些因寇仲的駕臨而喜出望外,以為和平可期的長安城民夾道歡迎,爭睹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的風采,氣氛熾熱沸騰,萬人空巷。   「砰砰膨膨」!   夾岸四座高達三丈的鞭炮塔同時燃點爆竹,紙屑煙火直送上天,蓋過了所有歡呼和鼓樂聲。   四人也似嗅到長安城內瀰漫的火藥味,但正如寇仲所言,他們再沒有回頭的路。   寇仲首先離船登岸,李淵排眾而出,迎往寇仲。   寇仲見他穿的是武士服,只外配雙龍紋披風,確有大唐霸主的威風氣概,心中暗打個突兀,暗忖難道李淵是要向自己示威?臉上卻露出燦爛的笑容,只依江湖規矩以晚輩之禮打躬道:「晚輩寇仲,特來長安向閥主請安問好。」   後面的徐子陵、跋鋒寒、李世民等一眾人等聽得彼此相覷,寇仲以這種明捧暗貶的態度對付李淵,若甫見面即開罪李淵,以後的日子不是更難過嗎?   李淵聞言微一錯愕,在三步外站定,雙目閃過一瞬即逝的怒意,啞然失笑道:「少帥令李淵有點像返回往昔刀頭染血的江湖生涯。唉!坐上唐主之位後,失去的東西太多哩!」   寇仲深有同感的以苦笑回報,裝出頹然神色,點頭道:「多謝閥主指點,晚輩自做上甚麼勞什子的少帥後,早嘗透身不由己的諸般滋味,所以今趟是來解決問題而非增添難題,希望閥主與我抱有同一想法。」   徐子陵三人醒悟過來,終弄清楚寇仲玩的把戲,此叫置於死地而後生。   寇仲以這種頗有對立意味的詞鋒加於李淵,第一個獲罪者勢將是李世民,因為寇仲是李世民叫回來的。正因如此,恰可顯得寇仲是一副恨不得李淵降罪李世民的不在乎態度,反足證明寇仲並沒有和李世民暗中勾結,否則怎會加害李世民?   群眾的喝采歡呼逐漸消退,令李淵後方的李建成、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尹祖文、宇文傷、裴寂等無不清楚聽到李淵和寇仲的對答,雖感刺耳,可是寇仲今趟來是結盟而非投降,語帶警告,正好盡顯寇仲強悍的本色,恰如其份。   徐子陵留意李淵身後眾人神情,以建成、元吉為首的太子黨核心人馬無不現出訝色,顯然有點弄不清楚寇仲和李世民的關係。宇文傷和獨孤峰均木無表情地盯著寇仲,兩對眼睛射出深刻的仇恨,正是難忘舊怨。像溫彥博、劉政會等一眾較中立的大臣,則心驚膽跳的等候李淵對寇仲頗有挑釁意味的說話的回應,楊虛彥、王伯當、諸葛德威等與他們積怨甚深者,卻一個不見,沒有在場。   李淵顯露世家大族出身的閥主風度,仰天長笑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勝聞名,少帥的英雄硬漢本色,令人折服。李淵謹代表大唐臣民,歡迎少師大駕光臨,為我中土歷史寫下不朽的一章。只要少帥是抱誠意而來,李淵必不教少帥空手而去。」   徐子陵聽得心中喝采,李淵這番回應軟中帶硬,語帶雙關,不失身份。   他和寇仲曾與李淵在馬球場上並肩作戰,知道李淵不但非是庸儒之輩,且精於計算,善用出奇制勝之術,不可小覷。   寇仲則心中暗栗,明白李淵愈能「忍受」他,愈顯示他不懷好意,如李世民猜估的已站往建成、元吉的一方,使他們入長安後的處境更為艱困。   見好立收,寇仲從容道:「寇仲今天在這裡向閥主請安問好,為的非是個人得失榮辱,而是我華夏的盛衰,請閥主明察。」   李淵微笑道:「少帥是怎樣一個人,不論敵人或朋友,均是心中有數。少帥遠道而來,李淵自要盡地主之誼。有請少帥起駕,我們入宮後再把酒言歡,盡量增加雙方的瞭解,縮窄你我的分歧,何愁大事不成?」   寇仲忙道:「閥主若不介意,寇仲想先去拜會師公,以示對他老人家的尊重,然後和閥主把酒談心,商量大計如何?」   李淵一呆道:「師公?」   寇仲趨前一步,壓低聲音道:「我的師公就是傅采林傅大師,請閥主通容。」   李淵失笑道:「是我糊塗!少帥乃我大唐貴客,自然一切悉隨尊意。李淵安排好少帥停駕太極宮的春臨軒,今晚為少帥洗塵時再和少帥歡聚詳談。」   寇仲把聲音更壓低少許,近乎耳語的道:「小於狂野慣了,可否在宮外另找地方,方便我們逛街觀光,讓我們能行動自由。」   李淵開始認識到寇仲不守成規的一面,拿他沒法的道:「城東春明門附近的興慶宮有園林之勝,少帥意下如何?」   寇仲探出雙手,欣然笑道:「閥主確是善解人意的好主人,預祝我們兩軍合作成功。」   李淵伸手和他緊緊相握,夾岸以萬計的群眾遙見兩人對答不休,正一頭霧水,驀見兩人四手相握示好,登時爆起震耳欲聾、高呼萬歲的喝采聲,搖撼著長安城的西北角。   鼓樂聲同時響起,接待的儀式告一段落。   李淵以開蓬馬車,親送寇仲等人回宮,沿途接受夾道掌眾發自真心的歡呼。王玄恕和三十名飛雲衛,另有專人侍候,領往興慶宮去,好打點安排,讓寇仲等人住。   龐大的車馬隊從朱雀門入宮,沿天街經橫貫廣場,入承天門後,李淵本要陪三人往見傅采林,卻為寇仲婉拒,改由韋公公負起引路招呼三人的重任。   李淵、世民、建成、元吉等各自回宮,一眾大臣相繼散去,韋公公親自領路往傅采林寄身位於太極宮東北的凌姻閣去。   宮內守衛明顯加強,當抵達凌姻閣院牆入口處,隨行的十多名禁衛止步門外,沒有隨同進入凌姻閣的範圍。   韋公公神態親切友善的解釋道:「我們是依傅大師的意思,閣內不設任何守衛。」   跋鋒寒順口問道:「畢玄是否在宮內?」   韋公公雙目閃過嘲弄之色,像在說跋鋒寒不自量身份,旋又斂去,堆起虛偽的笑容,點頭道:「畢大師法駕所在處是太極宮西北角陶池南岸的臨池軒,景色不在凌煙閣之下,以示皇上對兩位大師的敬意。」   跋鋒寒精神大振,哈哈笑道:「畢玄啊!我們又碰頭哩!」   寇仲毫不客氣問道:「香玉山那混賬小子有否隨趙德言那傢伙一道來?」   韋公公為之一呆,垂首道:「這方面小人並不清楚。」   三人當然曉得他在裝蒜,而韋公公最獨到處正是真人不露相,以絕頂高手的身份裝扮奴材,事實上他至少是與尤婆子、宇文傷同級數的可怕高手。   韋公公顯是不願與他們磨蹭下去,躬身道:「少帥請!」   寇仲領頭跨步,凌煙閣美景盡收眼底。   凌煙閣是築於人工湖岸的殿閣樓台組群,仿似棲於煙波之上,水色蒼碧,林木婆娑間,一道長達數丈的長橋跨煙池引出的支流而建,接通沿岸的走廊亭台,直抵凌煙主建築的大門。台榭水光,輝映成趣,景色極美。   四人來至橋頭,忽然一人踏橋而至,隔遠招呼道:「這不是有緣千里能相會嗎?愚蒙正在思念三位,竟就這麼與三位碰個正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赫然是狹路相逢的回紇高手,大明尊教的餘孽烈瑕。只見他精神抖撤,一副故友相逢,沒有半點芥蒂,似明知在現今的情況,三人拿他沒法的可恨樣兒,令人氣結。   寇仲見他大模大樣迎來,想起尚秀芳與他的關係,立即心頭火發,但臉上仍掛著笑容,漫不經意的道:「烈兄仍沒給人宰掉嗎?可喜可賀。」   烈瑕直抵三人身前,露出他招牌式的奸狡笑容,道:「托少帥鴻福,在下到今天仍是活得健康快樂。喚!秀芳大家還以為少帥到長安後必忙得暈頭轉向,要到今晚廷宴才有機會親睹少帥風采,少帥現在進去見秀芳大家,肯定可予她意外驚喜。」   以徐子陵的淡薄無爭,仍忍不住心中暗罵烈瑕,他故意提起尚秀芳,擺明要刺激寇仲,暗示他與尚秀芳的親密關係。忍不住插口道:「令教主惡貫滿盈,若非烈兄早走一步,當可見到他畏罪自盡的結局。」   寇仲和跋鋒暗感快意,心忖徐子陵這番話還不命中烈瑕的要害。   跟在後面的韋公公聽得滿腹茫然,他只知道三人積怨極深,難以善罷。   豈知烈瑕趨前一步,壓低聲音道:「不瞞三位大哥,事實上我正為此感激得要命,在下是早有脫教之心,只是苦無善法。現在大明教雲散煙消!以往小弟有甚麼行差踏錯,請三位大哥多多見諒,容我一切從新開始。」   三人聽得面面相覷,因虧他說得出口如此這般的一番話來。   跋鋒寒雙目精芒一閃,冷哼道:「無趾!」   烈瑕一呆苦笑道:「跋兄要這麼看在下,在下也沒有辦法,在下佳人有約,請哩!」就那麼從三人間穿越而去,經過韋公公旁且特意大聲請安,故意耍弄三人。   跋鋒寒收回盯著他遠去的背影目光,淡淡道:「這小子在找死,他是我的!」   寇仲搭上他膊頭笑道:「悉隨你老哥心意,做兄弟的怎會反對!來吧!師公怕等得不耐煩哩!」   四人踏上橋頭,往凌煙閣大門舉步。 第二章 以夜為日   午後的陽光下,凌煙閣的建築組群沒有傳出半點人聲,靜悄悄至異乎尋常。主樓以金箔裝裹的屋橡、鎏金裝飾的大門在日照下閃爍生輝,使撐天而起高低聚散有致的樓房,多添幾分富麗的氣派。   魚兒在水中暢遊撥弄的水聲,雀鳥在林木間的吱喳鳴唱,不但無損閣園與世隔絕的寧靜氣氛,且倍增其空寂神聖的感覺。   柔風拂過,滿園花樹沙沙作響,廣闊的池面泛起輕柔的波紋,春意盎然中另有一股午後懶洋洋的滋味。   踏足杏木橋的足音,對這凌煙閣內與別不同的淨土是一種不必要的入侵和搔擾。   寇仲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浮現著尚秀芳的絕世姿容、耳鼓彷彿聽到了她天下無雙的歌曲。   徐子陵想的卻是遠道而來的傅采林,由於與傅君掉的關係,不論傅采林如何對待他們,只好逆來順受。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師公傅采林勢成長安城內最令他們頭痛的人。   步上石階,抵達敞開的大門前,韋公公恭敬的道:「少帥請在此稍候片刻,待小人進去通傳。」   韋公公沒入大門後,三人瞧進主堂,被一座反射出五光十色的雲母屏風擋著視線,可見到的是紫紅色的地板鋪放著厚軟的波斯地毯,不但增添異國的風味,更加強因傅采林法駕寄居此地的神秘氣氛。   寇仲苦笑道:「這叫醜婦必須見家翁,又如烈小子說的有緣千里能相會,待會師公倘要執行家法討回我們的武功,該怎辦好?」   跋鋒寒傲然微笑道:「此正跋某人堅持同來的主因,文的由你們負責,武的一概由跋某接著,不是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嗎?跋某正要見識……噢!」   寇仲和徐於陵聽得大吃一驚時,韋公公從屏風後轉回來,身後隨著一麗人現身,不但跋鋒寒虎軀一震,中斷豪語,寇、徐亦一時看呆了眼,心中湧起深刻難言、肝腸欲斷的滋味。   出現眼前的是久違了的傅君瑜,她一向神韻氣質酷肖傅君婥,當年縱使在顏色艷麗的武士服包裹遮藏下,仍使寇仲和徐子陵聯想到身形音容酷似的傅君婥。更何況此刻她換上如雪白衣,打扮一如昔日的傅君掉,更彷如傅君掉復生,重臨人世,怎不勾起兩人永遠藏在心底對傅君掉的思念。   她比起返高麗前較為清減,一對秀眸默默含愁,神色平靜地打量三人,來到三人前三步許處盈盈俏立,輕輕道:「公公請在此稍候片刻,君瑜有幾句話想私底下跟他們說。」   韋公公逢迎李淵慣了,忙道:「小人在院門外恭候!」說罷掉頭過橋遠去。   待韋公公消沒於林木間游蜒的走廊後,傅君瑜目注跋鋒寒,淡淡道:「為何送我回國的非是跋鋒寒而是宋師道呢?」   跋鋒寒愕然輕顫,一時語塞說不出半句話來。   傅君瑜露出一絲充滿自憐意味的蒼涼笑意,道:「過去的事不用計較,亦沒法計較。師尊正在睡午覺,我可安排你們今夜子時與他老人家見面。」   寇仲一呆道:「睡午覺?」   傅君瑜漠然道:「這是師尊數十年來的習慣,他認為夜晚是最美麗的,所以當人人上床就寢,正是他欣賞和享受生命的時刻。唉!你們為何要到長安來,難道不知師尊對你們沒有好感嗎?到今天,他仍認為大師姊是因你們而送命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仍不知說甚麼話好。   徐子陵偷看跋鋒寒一眼,後者目不轉睛地盯著傅君瑜,雙目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   傅君瑜並不理會跋鋒寒的盯視,柔聲道:「你們在龍泉的所作所為,大大加深敝國上下對你們的誤會。今趟隨師尊來者,還有被譽為僅在師尊之下敝國最出色的高手『五刀霸』蓋蘇文,而與他結伴到長安的除有韓朝安、金正宗外,還包括對你們恨之入骨的馬吉、他的手下黨項第一高手拓跋滅夫,他們寄身於通化門附近永嘉裡的涼園,聽得你們要來,人人摩拳擦掌,誓雪前趾,你們怎可如此魯莽,難道不曉得大唐由上而下,沒有人會對你們懷有好感嗎?你們與李世民的勾結,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縱然事實並非如此,別人仍會這麼想。」   寇仲艱澀的道:「小師姨呢?」   傅君瑜聽他喚傅君牆作小師姨,沒好氣地橫他一眼道:「在師尊駕前,千萬勿師姨師公的亂叫,以免局面更不可收拾。君牆去了涼園見蓋蘇文,否則立即有你們好受。師尊最疼惜她,而她對你們的印像是劣無可劣。當年若你們肯讓她殺宇文化及為大師姊報卻血海深仇,情況該不致發展到現今的地步,可是這一切都已成為不可改移的事實。你們若想活著離開長安,愈早走愈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肯應邀而來,早預料到會出現眼前情況,多謝瑜姨關心。」   傅君瑜歎道:「早知勸不動你們,在敝國內也只有我明白你們是怎樣的人。現在師尊最不願見到的是另一個強隋的出現,那只會為我們帶來大災禍,更不願見中土最超卓的三個人聯成一氣,此念與以畢玄為首的使節團心意相同、敵愾同仇,希望你們能體會到我說話背後的含意。」   寇仲問道:「師公和老畢碰過頭沒有?」   傅君瑜噴道:「還要師公長師公短的亂叫,氣死人哩!他們尚未見面,只交換過禮物。人家該怎說好呢?任你們有三頭六臂,在如今人人對你們步步為營的情況下,你們是沒有任何機會的,給我滾回去好好想想!」   寇仲忙道:「我想見秀芳大家。」   傅君瑜回復平靜道:「秀芳大家囑我告訴你,稍候她會登門造訪少帥,三位請回去吧!若我沒有另作知會,今晚子時三位可到此謁見師尊。」   說罷轉身沒入屏風後,留下三人對著五光十色的雲母屏風發呆。   李世民所料不差,人城後的風險詭變,確大大出乎他們想像之外,他們已由暗轉明,在舉事前處於絕對被動的劣局。   來到橋上,寇仲忽道:「對女人還是侯小子較有辦法,做一件能感動得使致致忘掉過去一切的事,此招數果然靈驗如神。」   徐子陵歎道:「你在惱尚秀芳,所以故意去思念宋玉致。」   寇伸手搭跋鋒寒眉頭,頹然道:「這小子真明白我。」   跋鋒寒沒作聲的領先而去,後面的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曉得跋鋒寒因傅君瑜生出心事。   到達外院門,韋公公召來馬車恭候,好送他們往興慶宮。   韋公公城府極深,沒有只語片言探問他們與傅君瑜的對話。   馬車沿宮內御道在十多名禁衛策騎前呼後擁下,往承天門方向馳去。在太極宮內,只有李淵和皇室人馬有此特權,可見至少在表面上李淵是做足功夫,視他們作國賓。   馬車上不便交談,且三人各有心事,一片靜默,陪伴他們的只有馬蹄聲和車輪擦地的響音。   寇仲透簾瞧著沿途景觀變化,心中思潮起伏。不用傅君瑜提醒,他早知身陷險地,由李世民精微的分析,猜到李淵在魔門影響下,傾向太子妃嬪黨。但形勢並非對他們完全不利,因為李淵和建成、元吉間是有矛盾存在,關鍵處在李淵和建成的分異。   李淵身為大唐帝君,除尚未能完全統一天下外,事實上已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天下三大都會坐擁其二,收穫豐富,固比任何人更珍惜所佔有的一切。對他來說,若能得寇仲聯手應付塞外聯軍,當然理想,不但能夠消弭外患,且可待至寇仲退返梁都後再從容收拾李世民,說到底是李淵根本沒有信心和勇氣去獨力應付頡利,宮廷的生活早軟化李淵的志氣。   李建成卻是初生之犢,且挾戰勝劉黑闥大軍凱旋而回的威勢,兼且從未領教過外族騎射的厲害,自然對頡利生出輕視之心。他的如意算盤將是先一舉收拾寇仲和李世民,清除統一天下和穩坐唐室寶座的障礙,再全力應付入侵的塞外聯軍,因為建成有信心他可應付得來。   李淵和建成均有殺他寇仲之意,是全無疑問。但因兩方想法上的分異,故手段不同。只要他能令李淵感到需要他的合作,李淵該不會蠢得在頡利大軍來前剷除他;另一方面,他會盡量刺激建成,迫他動手。   這是個危險的遊戲,他必須拋開一切,全情投入,至乎忘掉尚秀芳,不受男女私情影響大局,好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馬車進入橫貫廣場。   蹄聲驟起,一騎從東宮方向疾馳而至,寇仲三人訝然看去,來的竟是「影子劍客」楊虛彥。   寇仲掀簾笑道:「楊兄別來無恙!」   楊虛彥以微笑回報,通:「虛彥因事未能參加歡迎少帥駕臨的盛典,故特來向少帥問安請罪。」策騎直抵車窗旁,與他們的馬車並排往皇城推進,又同徐子陵和跋鋒寒打招呼,外人還以為他們是故友重逢。   寇仲細察他神態氣息,曉得他融會不死印法和《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奇異功法又有突破進境,說不定已能彌補以前初學的不足和破綻。欣然道:「楊兄確不負影子刺客之名,神出鬼沒的,像今趟小弟便從沒想過你會在光天化日下,出沒於大廣場上。哈!」   聽到寇仲對楊虛彥極盡冷嘲熱諷的說話,徐子陵和跋鋒寒心中好笑,靜待楊虛彥反應。   楊虛彥雙目厲芒一閃,別頭盯著寇仲,掛上淡淡有點高深莫測的笑意,油然道:「少帥說話真風趣,現今形勢有異,否則少帥也沒有與虛彥在此閒聊的心情。虛彥此來只是要和三位打個招呼,但願三位長命百歲,萬壽無疆。」   寇仲哈哈笑道:「楊兄還招哩!語中帶刺,像你的影子劍那麼厲害。坦白說,目前小弟最渴望的,是能與虛彥兄好好玩一場,看看楊兄是否有足夠的長進。」   楊虛彥毫不在乎的聳肩道:「彼此彼此,只要少帥有這個心,必可天從人願。」   人馬此時駛進皇城,沿天街朝朱雀大門馳去,沿途守衛在馬車經過時均舉兵器致敬。   跋鋒寒冷哼一聲,卻沒發言。   寇仲啞然失笑道:「難得楊兄心意相同,唉!坦白說,我們雖曾多次交手,你想我死,我不想你活的沒完沒了。但小弟從來摸不清楚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例如除了像榮姣姣那種女人外尚有甚麼愛好?心中有甚麼想法?因何變得這般狠辣無情,不擇手段?想想也令人好奇心大起,楊兄可否指點一二。」   楊虛彥面色暗沉下來,低聲道:「因為少帥並非虛彥,沒有虛彥的遭遇經歷和感受。少帥有少帥的生存之道,虛彥有自己的一套。像我也不瞭解少帥憑甚麼敢到長安來,又為甚麼有信心能活著回去?」   寇仲微笑道:「這就叫各師各法,說起活命之道,楊兄有否想過令師的問題?當你老哥失去利用價值時,他肯放過你嗎?」   楊虛彥淡淡道:「這方面無勞少帥為虛彥擔心,虛彥今趟來是代太子傳話,看少帥可否抽空與太子殿下私下碰面?」   寇仲笑道:「原來楊兄是奉命來作試探,不過太子殿下似乎錯派人選。請恕小弟直話直說,我今趟來見的是你們皇上,對太子連敷衍的興趣亦欠奉,煩請如實告訴太子。」   楊虛彥長笑道:「少帥是白白錯失機會。希望少帥回去後好好三思,若想法有變,太子仍是那麼歡迎你。」策馬掉頭而去。   車隊開出承天門,轉左進入車水馬龍、熱鬧昇平的大街,仿似由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寇仲歎道:「這小子算是甚麼意思,做說客怎會這般說話?」   跋鋒寒沉聲道:「他在恐嚇,好試探我們的反應。」   寇仲伸個懶腰道:「楊小子是子陵的、烈瑕是老跋的,蓋蘇文好應由我招呼。這叫公平分贓,大家該沒有爭拗。」   馬車來到興慶宮入口大門,三人才曉得興慶宮是怎樣一個處所,更明白李淵因何有這樣的好安排。   興慶宮佑地之廣等若東市,雖及不上太極宮的規模,卻絕不在建成的東宮或李世民的掖庭宮之下,但建築物的數目卻遠及不上東宮或掖庭宮,皆因龍口渠由東北流入,至西南角形成佔據宮內達四分一的大湖,清明渠再出大湖西南端流出宮外。沿湖樹木蒼蒼,仿似把郊野移植到宮內,難怪李淵有山林之勝的贊語。   興慶宮東面緊靠外城牆,只隔一條供軍隊來往的馳道,卻沒有開門。北牆開三門、西南各開二門,主門興慶門位於西牆正中。各門均是守衛森嚴。   三人想到的是只要李淵一聲令下,把各門封鎖,派人重重圍困,他們惟有憑真本領始有生離機會。   東市位於興慶宮西南方,成對角之勢,一街之隔。   馬車開進興慶門,在轟立前方的興慶殿前停下,隨行禁衛打開車門,恭請三人下車。   迎接他們的赫然是李神通和李南天兩大唐室有斤兩的人馬,見到李神通,寇仲等登時放下一半心事,暗忖凶中藏吉,算不幸中的萬幸。   李淵此著確是妙絕,令他們一舉一動全在監視下,偏又不能抗議,還要感謝李淵「侍候周到」。   三人環目一掃,遠近林木間亭台傲立,枝葉掩映裡殿堂幢幢,曲廊幽徑,無可否認是繁囂的市鹿內避世的靜地。陽光下從西南延展過中央的大湖閃閃生輝,碧波蕩漾,更令人精神一振,洗滌塵俗。   一番客氣話後,寇仲問道:「這個湖定有個漂亮的名。」   李南天答道:「此湖名龍池,興慶宮正是因此池而築,是天然的湖泊,沒有它,當不會於此大興土木。」   李神通接口道:「此宮為我和皇叔托身之所,皇叔居於宮東北的新射殿,我的蝸居是中央靠湖的南熏殿,不過若論景色,當以宮東的沉香亭和西南的花萼樓為最。花萼樓更為皇兄避暑之所,現在則為少帥行宮。皇兄吩咐下來,著我們稟告少帥,花粵樓就是少師在長安的家,行動出入悉隨少帥心意。」   李南天接下去道:「少帥的親隨被安排進駐花萼樓,花萼樓高三層,頂樓居高臨下,可把宮內宮外美景盡收眼底。」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皇宮外尚有這麼好的地方,我急不可待要好好享用一番啦!」 第三章 花萼雙輝   「花萼樓前春正濃,飄飄柳絮舞晴空。」   花萼樓全名花萼雙輝樓,位於宮內西南角,濱龍池而築,以三層樓為中心,走廊連接起其他兩組建築,輝北和輝南兩院。   李神通和李南天盡地主之誼,藉著領他們到花萼樓的機會,順道帶他們沿岸游池。   興慶官與太極宮不同處,是因龍池的存在致建築不拘一格,大型建築多置於宮北,南部是以龍池為中心的園林區,此池廣及數十頃、呈橢圓形,植有荷花、菱角和各種水藻。魚兒聯群結隊暢遊水內,生意盎然。   沉香亭位於龍池東端,以沉香木作建材,四周遍種牡丹,品種繁多,坐在亭內就像置身牡丹花的汪洋中。   抵達花萼樓時,王玄恕率飛雲衛在主樓前結隊歡迎,王玄恕出身顯赫之家,熟悉宮廷禮節,行止合度。   李神通欣然道:「花復萼、萼復花,花萼輝映。這就是少師在長安的行宮,宮內人等奉有嚴令,不准踏進樓殿範圍半步。少帥出入可采最接近的金明門,出門後左轉是光明大街和東市,非常方便。金明門旁設有馬廊,只要少帥吩咐,有回維度馬和馬車供少帥代步。」   李南天補充道:「為少帥舉行的廷宴今晚戌時初在太極殿舉行,秦王會親來迎接少帥入宮赴宴。」   兩人去後,寇仲笑道:「原來當大唐國賓是這麼威風的。」   跋鋒寒露出自見傅君瑜以來的首絲笑意,淡淡道:「這叫國君之禮,李淵是北君,你則是跨長江而來的南君。」目光掃過一眾昂首挺胸的飛雲衛,道:「讓我來考較他們的功夫,順道指點他們兩手如何?」   眾飛雲衛聞言無不臉露雀躍喜色。   寇仲知他是想借舒展筋骨,以洩心頭傷痛,笑道:「歡迎還來不及,怎敢反對?讓我們把南院花園變作校場,玩他娘的幾手。」   兵器交觸聲不絕如縷。   跋鋒寒赤著上身,在林木環繞的南院草地上跟眾飛雲衛交手切磋。   寇仲來到坐在花萼樓南門石階間觀戰的徐子陵旁坐下,道:「幸好有李神通作聯絡,否則我們將要中斷和宋二哥與雷九指的連繫,我們的兄弟已陸續抵達,進駐城外由黃河幫老大陶光祖安排的秘巢,麻常亦於昨夜抵達,據他說一切進行順利,只要有十來天時間,可以起事。」   徐子陵皺眉道:「城外的駐軍情況如何?」   寇仲捧頭道:「這是個令人頭痛的難題,在城北禁苑現駐有一支兵力達萬五人的軍隊,可迅速支援玄武門和唐宮。以前我們還有個如意算盤,就是在漢中結集軍隊,佯裝由蜀入關以抽空長安兵力,現在此計當然行不通,難道我們一邊在長安與李淵談情說愛,另一邊卻跟他作刀光劍影的交鋒?一天未能尋出應付這支軍隊的方法,只要李淵在太極宮的煙火台燃起烽火,此軍來攘,我們定要遭殃,絕無倖免。」   徐子陵道:「此軍由何人率領?」   寇仲道:「此人叫唐儉,是追隨李淵多年的心腹大將,即使李神通亦沒說服他的把握。」   徐子陵皺眉苦思時,王玄恕神色凝重的來報,低聲道:「長林軍可達志將軍求見,他堅持在花萼樓門外等候少帥。」   寇徐兩人心中打個突兀,始明白王玄恕因何有此神色,若可達志是探老朋友而來,當然不會這麼拒絕入樓半步。   寇仲按著正要站起來的徐子陵,道:「讓我單獨去見他,縱使鬧翻,你也可以有機會補救。」   徐子陵露出苦澀的笑意,兩人心中明白,前路會愈來愈難走。   可達志昂然立在花萼樓外廣場,不眨眼地盯著朝他走來的寇仲,神情嚴肅冷酷,當寇仲抵達他身前,可達志冷然道:「你們為甚麼要到長安來?」   寇仲有點怕面對他迫人的眼光,移前兩步,來到他右側,兩人面頰相距不到一尺,目光卻背道而馳,投往相反方向,歎道:「但願我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唉!你的大可汗頡利正在北疆集結大軍,入侵是旦夕間的事,我寇仲焉能坐視?」   可達志沉聲道:「為何不能坐視?更可坐享其成,今趟我軍非是衝著少帥你而來,而少帥偏要插手。少帥可知你正做出最愚蠢和毫無疑問是自我毀滅的行為?」   寇仲心中暗歎,可達志之有這種想法,皆因出身背境上的差異,在大草原士,數千年來部落各自為戰,弱肉強食、毀滅和併吞不斷進行。對可達志來說,李唐等若一個強大的部落,而冠仲則是另一部落的領袖,寇仲替李唐出頭,是他硬管另兩個部落間鬥爭的閒事。這種源於大草原的思想在可達志腦袋內是根深蒂固,任他怎麼說也沒法解釋清楚。   可達志續道:「你現在尚有一個機會,是立即滾離長安,當我們進攻李唐,你則揮軍洛陽,瓜分李淵的天下,到時我們是戰是和,再由出雙方決定。」   寇仲搖頭苦笑道:「兄弟!請恕我不能從命。」   可達志旋風般轉向寇仲,探手用力抓著他眉頭,便把他扭得兩面相對,雙目射出厲芒,怒道:「你的腦袋是否石頭造的?怎可如此冥頑不靈?你可知自己正做著最不智的傻事?在長安你們是全沒有機會的。不但我們要除你而後快,傅采林和蓋蘇文亦一心置你寇仲於死地,李淵和建成更對你們不安好心。任你寇仲三頭六臂,眼前所有人能看到的是你在自取滅亡。他以為李世民能護著你嗎?若這麼想便是大蠢材!李世民自身難保,在李淵支持下,李世民肉在砧板上,任由建成宰割。敵我之勢實在太懸殊,看在你還念我是兄弟份上,立即給我可達志滾回梁都去。」   寇仲頹然道:「我真的辦不到,有違達志一番好意。」   可達志放開抓得寇仲痛入心脾的雙手,後退三步,雙目殺機劇盛、厲叱道:「好!由今天開始,我們再不是兄弟。」   寇仲歎道:「你怎麼說也沒用,是兄弟的永遠是兄弟。他娘的!為甚麼不同的民族不能和平共存,大草原是你們的,任你們快意縱橫,你們因何要把中土變成另一個可供任意踐踏的大草原。我們各自發展出不同的文化體系,任何一方對另一方的入侵只會做成大災禍。我寇仲可拍胸口擔保,當中土一統後,我們再不會犯楊廣的錯誤,做兄弟怎都比做死敵有趣得多,對嗎?」   可達志沉聲道:「這只是少帥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歷史早告訴我們此路不通,自遠古開始,征服中土成為草原士每一位戰士心中最高的盼望,此為眼前沒有人能改移的現實。中土的強大,就是我們的災禍,自有歷史以來便是如此,並不會因你寇仲而改變。亦由於草原上每一個民族每一位戰士均明白此點道理,所以大草原的力量才會在大汗的領導下集結。包括你寇仲在內,誰也不能影響我們間的盟約。識相的就滾離長安,我們的軍事行動非是針對你少帥軍而來的。」   寇仲改以突厥話道:「烈瑕小子的事你還管不管?」   可達志顯然被他的突厥話勾起回憶和曾並肩作戰的兄弟之情,眼內的厲芒溶化少許,微一錯愕,好半晌苦笑道:「有甚麼好理的?秀芳大家心中的人既非我可達志,更非烈瑕,而是你寇少帥,這是她親口向我透露的。」   寇仲一呆道:「竟有此事?」   可達志道:「我不想再提起這些對我已成過去的事!」   寇仲頹然道:「但你可知我剛才去見秀芳大家,卻給她拒諸於門外?」   可達志皺眉道:「不會吧?」   寇仲道:「我寇仲是向自己兄弟說謊的人嗎?」   可達志斷然道:「你我再不是兄弟,你和子陵這麼到長安來,擺明不放我可達志在眼內。勞煩你通知跋鋒寒,若他要挑戰聖者,首先要過我可達志這一關,其他都是廢話。只要你們三個人中任何一人能擊敗我可達志,我才不會管此事,否則任何對聖者的挑戰,一概由我可達志接著,少帥明白嗎?所有甚麼兄弟之情、男女愛恨,在民族和戰士榮辱的大前提下,均變得微不足道。」   寇伸大感頭痛,心情更變得無可再惡劣,正要說話,足音響起,一名身穿長林軍武士便服的突厥戰士,匆匆來到,低聲向可達志道:「董貴妃的座駕剛進入金明門。」   可達志目光往寇仲投來,語氣回復冷漠平靜,道:「請少帥好好考慮可某人的提議。」說罷偕手下沒入樹叢深處。   蹄音輪聲自遠而近,十多名禁衛簇擁下,載著董淑妮的華麗馬車出現馬道,朝花萼樓駛至。   跋鋒寒來到呆坐石階的徐子陵旁坐下,瞧著收拾兵器弓矢的飛雲衛,讚道:「這批人無一弱手,相當不錯。」   徐子陵心不在焉的答道:「他們是由寇仲親手挑選和訓練的,該不會差到那裡去。」   跋鋒寒淡淡道:「子陵有甚麼心事?」   徐子陵反問道:「你沒有心事嗎?」   跋鋒寒露出苦澀的笑容,道:「我只知道眼前最重要的事是與畢玄分出勝敗才罷休的決戰,其他一切無暇理會。」   接著岔開話題道:「少帥見甚麼人去?」   徐子陵頹然道:「可達志。」   跋鋒寒瞧他一眼,沒再說話。   此時寇仲從花萼樓走出來,到跋鋒寒另一邊坐下,若無其事道:「董淑妮來哩?」   跋鋒寒訝道:「你不用招呼她嗎?」   寇仲道:「表妹要見的是表哥,關我娘的屁事。」   看他神色,兩人立知他定是因曾被董淑妮搶白,故大感沒趣。更明白他先受到尚秀芳冷待,所以份外受不得另一舊情人的氣。   徐子陵道:「達志有甚麼話說?」   寇仲歎道:「能是甚麼好說話?他極度不滿我們這麼到長安來,力勸我們立即滾離長安,否則莫要怪他不念兄弟之情。在他心中,我們是在管他們和李家間的閒事。」   跋鋒寒雙目寒芒爍閃爆亮,冷哼道:「那他又是否想管我和華玄間的閒事?」   寇仲頹然道:「老跋你真明白他,他明言除非我們三人中有一人能勝過他的狂沙刀,否則你老哥休想碰畢玄。」   跋鋒寒不愁反笑道:「這小子想得真周到,明知你兩人不忍心殺他,所以硬迫我出手,而我則投鼠忌器,怕因萬一負傷而失去決戰畢玄此千載一時的良機。」   徐子陵皺眉道:「可達志不像會玩這種心術的人,鋒寒怕是對他有誤解。」   跋鋒寒從容道:「坦白告訴我,你們可有絲毫無損的於擊殺可達志後全身而退的把握嗎?」   寇仲搖頭道:「這是絕對沒有可能的,沒有點犧牲?怎可能放倒他,一個不好!還反會被他宰掉。他奶奶的熊,老跋你的分析很對,可達志已從兄弟變成敵人,且是最可怕的敵人,因為大家曾做過兄弟,深悉我們的為人行事,所以只憑幾句話,便令我們三人均不能出手挑戰畢玄。而最要命的,是畢玄的榮辱關乎到我們與塞外聯軍的勝負。」   徐子陵生出危險的感覺,不但花萼樓外情勢險惡,跋鋒寒和寇仲亦令他感到危險,因為他清晰地捕捉到寇仲對可達志生出殺機。   寇仲朝徐子陵道:「兄弟!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要爭得最後的勝利,讓大家可活著回去見最想見的人,必須捨刀之外,再無他物。為了天下,為了老跋,更為你為我,我再沒有另外的選擇,只好與可達志作個了斷。」   徐子陵苦笑道,「我唯一的希望是可以有個較愉快的結局。」   跋鋒寒沉聲道:「我們明白子陵的感受,不過長安城內敵眾我寡,落在下風的是我們,絕對不容作絲毫的退讓。」   徐子陵搖頭道:「可是我們終究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些事不能不顧及其後果。」   寇仲默思片刻,點頭道:「子陵是在為我好,因為縱使我能擊殺可達志,事後必悔疚終生,雖能以種種借口為自己開脫,可是自家知自家事,日後會耿耿於懷。」   跋鋒寒皺眉道,「這麼說,可達志豈非成為我們的死結,令我們無法擊敗畢玄從而動搖塞外聯軍的團結和士氣,舉事時更倍添凶險變數?」   寇仲道:「老哥放心,我就和可達志來個以傷換傷,再比比看誰康復得快一點,那可達志不但無法阻止你向老畢的挑戰,說不定還可令敵人誤以為我重傷未癒下,提早發動,一舉兩得。哈!這叫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跋鋒寒一呆道:「這確是在目前的情況下最佳的策略,更兼顧到我們與可達志的情義,不過天下間惟有寇仲和徐子陵有資格這樣做,因為別的人均不懂長生訣。」   寇仲道:「所以挑戰可小子的時間要拿捏準確,必須於我們部署完成後才進行。」   徐子陵心中欣慰,因再感覺不到寇仲和跋鋒寒對可達志的殺機。否則一念之差,日後勢將追悔莫及。即使以後情況的發展,仍不能避開要與可達志分出生死的局面,可是至少他們曾努力過。   寇仲漸從尚秀芳和董淑妮接踵而至的打擊回復過來,思索道:「那妮子來找玄恕是否楊虛彥指使的呢?」   跋鋒寒搖頭道:「瓜田李下,事避嫌疑,董淑妮是李淵私寵,那到楊虛彥要見便見,指示她做這幹那的?」   寇仲拍額道:「是我糊塗,這麼說董美人該仍未忘記自己的出身,所以不但曾與楊小子因王世充遇難大吵一場,還肯接待玲瓏嬌。只看她歡喜便可來見表哥,當知李淵對她非常寵縱。」   徐子陵道:「待會我們可從玄恕處曉得她的情況。」   寇仲待要答話,手下來報道:「少帥在上,秀芳大家求見少帥,屬下已安排她到花萼北院的賞湖廳,請少帥賜示。」   寇仲立即變成呆頭鳥,好一會長長叮出一口氣,彈起來道:「我立即去見她。」   瞧著他隨手下遠去的背影,徐子陵歎道:「情關難過,我們的寇仲少帥不但要面對最凶險艱困的局勢,還要應付使人肝腸欲斷的男女之情,希望他可撐得住。」   跋鋒寒雙目射出黯然銷魂的神色,苦笑道:「情關難過,誰能倖免?」 第四章 一夜恩情   花萼樓以三層樓為主體,北院南院為輔翼,沿龍池而建,以廊道相連,高低有致,渾成一體。   北院的賞湖廳東面臨湖,碧波水色映入廳內,仿似浮在龍池的一艘巨舟,別有佳趣。   寇仲跨步入廳,身穿白絲衫、鋒碧結絞裙,如披丹蚺W襦帔,長釵巧挾鬢,腳踏五色雲霞履的尚秀芳,默立窗前,心神似全放在外面的龍池上。在這佈置古雅的廳堂,窗外映入的湖光水色,畫龍點睛地配上這身段姿態美得無可復加、色藝雙佳的才女,恰成一幅動人的畫面,即使以侯希白的妙手,恐仍難盡擷其精華神韻。   寇仲的呼吸立時沉重起來,尚秀芳盈盈別轉嬌軀,讓寇仲得睹她國色天香的如花玉容,櫻唇張開,像用盡她所有氣力,始輕吐出「啊!寇仲!」三字。   寇仲這一刻渾忘早先尚秀芳拒見的屈辱,加快腳步來到她身前,離她尺許時硬迫自己立定,一震道:「秀芳!」   尚秀芳發出銀鈴似的笑聲,天籟般送入寇仲耳鼓內,神態回復冷靜,再沒有初見剎那間不自覺流露的激動,一對纖手按上他胸膛,柔聲道:「少帥勿要怪秀芳,剛才我是要趕著到玉鶴庵拜會青璇大家,怕見你後要累青璇大家呆等,所以決定待事了後來見你,秀芳方可無牽無掛的與少帥暢陳離別之苦。」   事實上寇仲早把怨恨拋到九天雲外,何況她還有這麼好的理由,驚喜道:「石美人竟來哩!其他人曉得此事嗎?」   尚秀芳溫柔地收回玉手,美眸蒙上淒迷神色,輕輕道:「青璇大家肯移鳳駕到長安來,是轟動全城的大事,李淵更曾到玉鶴庵見她,你說其他人是否知道?」   寇仲強忍著把她擁入懷內的衝動,更清楚明白尚秀芳美眸透出怨懟的神色是因自己沒有親暱的動作而生,心中肝腸欲裂,正要說話,尚秀芳忽然探出雙指,按在他唇上,輕搖螓首,柔聲道:「不用說話!」   收起令寇仲魂為之銷的勾魂玉指,緩緩別轉嬌軀,回復先前全神賞湖的仙姿妙態,淡淡道:「龍池勾起了秀芳對龍泉的回憶,剛才我心想的是寇仲又要幹甚麼天翻地覆的男兒大事呢?」   寇仲道:「秀芳!我……」   尚秀芳截斷他道:「不用告訴我,我更不想聽。國與國間的事怎到秀芳去管,少帥當然是謀定後動,有全盤的計劃。謝謝你!」   寇仲一呆道:「謝我?有甚麼好謝的?」   尚秀芳點頭道:「秀芳要謝的與你的千秋大業沒有絲毫關係,而是為自己感謝你。若非能與少帥有緣相識,生命尚有何起伏得失可言?秀芳第一眼看到少帥,便知是前世的冤孽找上我尚秀芳。自懂事以來,秀芳立下決心把自己獻予歌樂,因為對我來說,那是人世間所能尋到最有靈性的東西,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豈知竟是作繭自縛,因欠缺一段感人的經歷,使秀芳的樂藝無法攀上夢想中的境界,而少帥終填補了我這缺陷,人家應否謝你呢?」   瞧著她說話時雙肩輕微的聳動,聽著她以充滿音樂美感的聲音,作攤牌式的坦白,寇仲心中絞痛,臉容轉青,劇震道:「秀芳……」   尚秀芳又打斷他道:「我還未說完,秀芳自給少帥闖入心中後,曾力圖抗拒,卻是力有未逮,正是那種使人肝腸欲斷的痛苦,成為樂藝上的動力,今天是特來傾訴出心中的淒愴!龍泉別後,我肯定我們已是緣盡於此,且經歷有生以來最傷透了心的一段日子,幸而我的曲藝因此而小有所成。少帥不用再擔心尚秀芳,因秀芳早看透哩!」   寇仲雙手不受控制的抓上她兩邊香眉,頹然道:「你這麼說,反令我更內疚難過,為甚麼要對我說這種話。」   徐子陵和跋鋒寒仍坐在石階處,飛雲衛各自返回工作崗位,園內靜悄悄的。   跋鋒寒道:「舒展一下筋骨,整個人的感覺煥然一新,我是不能安靜下來的,注定要終生流浪。」   徐子陵低聲道:「鋒寒是否有感而發?」   跋鋒寒道:「寇仲這麼懂裝神弄鬼,仍瞞不過你的無差法眼,我更不行。坦白告訴你,離開凌煙閣後君瑜那句話不斷在我心中響起,令我也在問自己,為何不是跋鋒寒而是宋師道?那感覺絕不好受。」   徐子陵道:「這是否表示瑜姨在你心中佔有一席位呢?」   跋鋒寒道:「該是毫無疑問,否則是違心之言。此事令我響起警號,若不能克制這方面的情緒,對畢玄之戰將失去把握。」   徐子陵道:「你只是不習慣吧!誰可沒有牽掛地自善其身,只要面對大敵時拋開一切,把心神全投進去使成。」   跋鋒寒搖頭道:「我的情況與你不同,我較近似寇仲。人的情緒可知脫疆野馬,你不能操縱它時,就會變成它的奴隸,它再不受你控制。對君瑜我是充滿矛盾,但又有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最痛苦是芭黛兒的問題,與任何其他女人相好,深心處總感到對不起她。假如我這情緒持續下去,不能保持最佳狀態迎戰畢玄,此戰必敗無疑。」   徐子陵不解道:「當年初識你老哥之際,你老哥似乎風流得很,不時有美女相伴,因何今天卻擺出要禁情禁慾的苦行僧樣兒?」   跋鋒寒苦笑道:「我承認迷人的女性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亦喜逢場作興,調劑單調的修行生活,不過事過遠揚,心中不留痕跡。但芭黛兒到洛陽尋我晦氣,有如一盤照頭淋下的冷水,使我從這種心態和生活方式驚醒過來,醒悟到四處留情只是為忘記芭黛兒,自此改變過來,把心神全放到與畢玄的決戰去。」   徐子陵歎道:「這麼說,由始至終你最愛的女人仍是芭黛兒。」   跋鋒寒沉聲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尚秀方別轉嬌軀,令寇仲兩手離開她一對香眉,神色平靜的道:「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樂藝是秀芳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而少帥則是秀芳生命中最動人的一段經歷,賦予我刻骨銘心的感受,豐富了秀芳築藝的創作。不知是否受娘的影響,秀芳自少對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沒有絲毫興趣。但也坦白告訴你,在龍泉之前我曾想過為你改變,不過這是過去的事。秀芳高麗之行得益不淺,終從有如歷劫輪迴的苦戀中解脫出來,尋到了自己真正的路向和歸宿。」   寇仲感到撕心的痛楚從胸間擴散全身,不能控制的一陣抖顫,啞聲道:「秀芳!求求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你曉得我的情況嗎?」   尚秀方以異乎尋常的蒼涼語調平靜的道:「你是指與宋家二小姐的婚約?秀芳早便曉得了。你想知道秀芳因何明知會傷害你,也要不吐不快嗎?」   寇仲茫然搖頭。   尚秀芳露出一絲淒傷的笑意,柔聲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恨你。愛有多深,恨也有多深。」   寇仲如遭雷殛,猛然挫退兩步,臉上血色褪盡,不能置信的瞧著眼前美女。   尚秀芳回復平靜,從容道:「不過此事非是沒有補救之法,只要你肯答應秀芳一件事,秀芳對少帥再無怨恨。」   寇仲像在怒海覆舟的遇難者忽然見到陸岸,問道:「究竟是甚麼事?只要我寇伸力所能及,必為秀芳辦妥。」   尚秀芳小鳥般投進他懷內去,用盡氣力把他抱個結實,無比動人的玉體在他懷內輕輕抖顫,嬌呼道:「你定可辦到的!我要的是與少帥的一夜恩情,卻不用你娶我。」   寇仲腦際轟然劇震,渾忘了長安城步步驚心的凶險,心神全投到懷內的美女去,更曉得自己的感情如缺堤的暴潮,再非任何人力可阻擋和遏制。   寇仲神情木然的來到跋鋒寒另一邊也是先前的原位坐下,道:「青璇來了!子陵還不立即到玉鶴庵與她相見?」   徐子陵一震,欲彈起來動身,又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壓下心中突燃而起的火熱,問道:「秀芳大家有甚麼話說?」   跋鋒寒大力一拍他眉膊,笑道:「這方面可由小弟稍後轉告,子陵現在的唯一要務是負責把名傳天下的石才女帶來讓我們一瞻風采,其他事不用管。」   寇仲勉強擠出少許笑容,道:「子陵快去,否則我們聯手揍你一頓。」   徐子陵苦笑道:「你兩個叫有風駛盡舵!我去哩!」   徐子陵去後,跋鋒寒疑惑的道:「你的臉色很難看,究竟發生甚麼事?」   寇仲頹然道:「我現在痛苦至想自盡,好了此殘生。」   跋鋒寒一呆道:「你的情況比我嚴重,竟達到要生要死的地步?我們甫抵長安,立即受諸般心魔困擾,以後的連場硬仗如何應付?究竟尚秀芳對你說過甚麼話?」   寇仲歎道:「都是我不好,以前每趟見著她時,總無法克制心中對她的愛慕,故弄至今天愛恨交纏的田地!我現在非常內疚,痛苦得要命,既感到對不起她,更對不起玉致和楚楚。」   跋鋒寒有感而發的道:「無論多麼堅強的男子漢,在感情上也會是脆弱至不堪一擊的。你不用以自責來虐待自己,這對現況有害無益,她是否和你鬧翻哩?」   寇仲搖頭道:「恰好相反,她提出一個補救方法,是要我全情投入地和她纏綿一夜,讓她與我的苦戀有個美麗淒艷的終結!」   跋鋒寒失聲道:「甚麼?」   寇仲道:「她的提議令我更添內疚和傷痛,坦白說!能與她這種絕世尤物發生肉體的關係,是任何男兒夢寐以求的事。可是她如此委屈自己,教我怎過意得去,我又如何向玉致交待?」   跋鋒寒皺眉道:「你不告訴宋家小姐,對宋家小姐來說此事等若沒有發生過。」   寇仲苦笑道:「問題是我過不到自己的一關。更要命的是我怎能對這麼善良的女子來個飽食遠揚。唉!他奶奶的熊,你來教我該怎麼辦?」   跋鋒寒以苦笑回報,道:「對大多數男人來說這並非任何不可解決的難題,索性來個三妻四妾,享盡齊人之福不就成嗎?唉!我當然明白你情況,你們是否已定下良辰吉日呢?」   寇仲搖頭道:「她說遲些會通知我。」   此時王玄恕來到兩人面前,趨近寇仲低聲道:「淑妮求見少帥。」   徐子陵把帽子壓至雙眉,離開興慶宮,混進街上人流去。由於興慶官與東市比鄰,故車馬行人往來頻繁,非常熱鬧。他清楚地感覺到街上充盈喜悅的氣氛,顯是寇仲的來臨帶給他們和平統一的新希望。   經過東市東牆靠北的出入口時,人流特別擠擁,換過別時,他會用心感受身處鬧市的感覺,此刻心中想到的卻是師妃暄和石青璇,兩女均寄居於玉鶴庵,他該先找誰呢?若公平的同時探訪她們,一個不好兩女同時同地見他,豈不尷尬?他不知怎會生出這古怪的想法,且又成為眼前難題,但他心中確因此而感到無比的茫然和焦灼。   心中忽生警兆。   他像從一個糊塗的夢中清醒過來般,猛然發覺陷身重圍之內。更曉得自己因兩女分神,未能保持在井中月的境界裡,否則該早發覺破人盯哨。   五名面貌看來應是突厥人的漢子分從前後兩方和右側迫來,進入攻擊的有利位置,周圍的行人懵然不知街頭的凶險刺殺已抵一觸即發的階段。   唯一的空檔是左方車馬不絕的寬敞馬道,只要他及時錯身閃入馬道,其圍自解。   就於此際,一輛靠貼行人道的馬車迅速駛來,一道白光透簾穿窗疾射而至,往他左肩膀迅如電閃的射來,時間的配合真個無懈可擊,妙至毫巔。   以他的身手,縱使暗器在這麼接近的距離施襲,他仍有十足把握避過,可是若讓這暗器投往街上人流裡,幾可斷定必有人被誤中副車,試問他於心何忍。   五名刺客開始加速,朝他圍迫而至。   健馬仰嘶,被其御者強扣馬索煞停,馬車擋著他唯一去路,形成另一威脅。   徐子陵左手疾探,分毫不差的把白光捏在拇指和食指間,一陣輕微麻痺的感覺立時由指尖隨血脈延伸,原來是一支長只兩寸的鋼針。   以徐子陵不懼毒物的長生氣,亦有如斯感覺,可知針上淬的可由皮膚迅速入侵的毒物是如何霸道厲害?對方能以這種勁力和準繩發射鋼針,即使借助機括之力,其時間上的把握已屬第一流高手的角色無疑。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的從徐於陵心中閃過,想到的人是香玉山,因為眼前的局面使如當日龍泉街頭遇襲的重演,只有香玉山此深切瞭解他徐子陵的人,才能作出這樣巧密的佈局,令他難以脫身的被圍攻刺殺。敵人清楚掌握他會從尚秀芳處得到石青璇在玉鶴庵的消息,故可於此時此地佈局置他於死地。他徐子陵甫入長安即遇害,寇仲與李淵結盟的事將立即告吹,此著毒辣至極。   五名刺客同時迫至五步之內,五雙手亮出十柄尖鋒藍汪汪的淬毒匕首,硬往徐子陵撞來,這是在人群裡最凌厲和可怕的戰術,令他所有去路被阻,如拔身而起,五名刺客將會及時投出匕首,肯定他躲避不開。   在剎那間,徐子陵從刺客迫近的速度氣勢,判斷出敵人近乎任俊的級數,且功力平均,合作有素,縱然在公平的決戰下,要收拾他們仍要費一番心力工夫,何況對方現在佔盡上風。尤可慮者是潛藏在車內的大敵,此人高明至他生不出任何感應,只是這點,可知對方當是與自己同級數的高手。   長生氣在閃電間貫滿全身,心神晉入井中月的至境,既抽離又無有絲毫遺漏,就在此刻,他終把握到車內敵人的位置和動靜,毒素影響消去,左手回復靈活,捏在指頭間的鋼針似變成靈物般不見他任何動作,脫指而出,以螺旋的方式化為白光,回敬車內敵人,若給帶著他勁道的鋼針射入身體任何一部份,保證可穿肉透骨的由相對的另一邊鑽出去。   徐子陵也陀螺般旋動起來,往馬車撞去。   在戰略上,徐子陵的高明處縱然及不上寇仲,也是所差無幾。   際此生死懸於一發的急危情況下,他把握到敵人那遁去的一。敵方最玄妙的一著,是馬車內暗藏的高手,致命的一著亦來自車內的攻擊,街頭的五名刺客只能對他起牽制的作用。   香玉山雖算無遺策,卻萬沒想到他不懼劇毒,只是這方面的失算,令徐子陵逃過大難。   風聲驟響,駕車的御者揚起馬鞭,反手回鞭的往徐子陵照頭照臉揮打過來。   五名刺客臨急應變,雖未能同時對徐子陵發動攻擊,亦奮不顧身的蜂擁而上,十把匕首先後往徐子陵招呼。   街上行人終察覺有異,本能的四散奔避。一動無有不動,情況混亂至極。   「叮」!   透簾射進車內的鋼針被對方擊落,一支長矛透車身而出,疾刺螺旋而至的徐子陵。   六把匕首先後貼身刺上徐子陵,但持匕首的人均感戳在空虛,不但難過之極,還被徐子陵護體的螺旋動氣帶得東倒西歪,一時潰不成軍,再難發動有威脅的攻擊。   徐子陵左手探指彈開鞭鞘,另一手閃電命中矛頭,接著騰身而起,橫過馬道,安然無恙的落往另一邊的行人道,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連別頭一瞥的興趣也欠奉般洒然去了。 第五章 悲歡離合   寇仲放慢腳步,示意王玄恕與他並肩朝花萼樓走去,問道:「淑妮有甚麼話和你說?」   王玄恕臉容一點,輕輕答道:「她問及關於我爹的事,從洛陽城陷落經過問起,最後還問到少帥到長安的事。」   寇仲在門前止步道:「玄恕如何答她?」   王玄恕露出忿然之色,道:「她還為楊虛彥說好話,我根本不屑答她,我與她再沒有任何關係。」   寇仲明白過來,啞然失笑道:「她竟為楊虛彥來作說客?希望這只是她自作主張,若是楊小子的主意,楊小子便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蠢蛋。」   王玄怨歎道:「淑妮從小是個只顧自身利益的人,只歡喜強大的男人,非常善變,照我猜估,她是借與我說話從而可順理成章的見少帥。少帥小心點,說到底她仍是李淵目前最寵幸的愛妃。」   寇仲一震道:「還是玄恕清醒點,對!這大有可能是楊虛彥的陰謀,要惹起李淵殺機。再從而推之,李淵應尚未有殺我之心,否則何用勞煩我們的董貴妃。」   寇仲暗裡出了身冷汗,他因尚秀芳的事,直至剛才仍是糊里糊塗的,故思路不清,幸好有王玄恕的話作當頭的棒喝。   王玄恕點頭同意道:「請少帥小心!她在最高的第三層樓恭候少師大駕。」   寇仲晉入得刀後忘刀的境界,整個人輕鬆起來,拋開男女私情的煩困,拍拍王玄恕的肩頭,進入花萼樓廣闊的地廳,同王玄恕道:「有很多事我們不能倚仗李神通,所以必須設法建立我們和雷大哥方面的連繫,此事要加倍小心。我自己上樓可也,你去辦事吧!」   王玄恕應命而去。   花萼樓佈置考究古雅,盡顯李淵世閥之主的品味,下層是可筵開十席的大堂,有數組桌椅,滿鋪龍紋地氈,以名貴字畫裝飾牆壁。二樓是辦公所在,可知李淵即使與妃繽到此避暑,仍非是不用處理公務。三樓以屏風分隔,一邊是個小廳,另一邊是寢室。董淑妮在三樓候他,已帶著惹人猜疑的味道。   登上二樓,十多名禁衛守在登上三樓的楠木棉階處,見到寇仲,肅立敬禮。   寇仲一眼掃去,眾衛功力深淺一目瞭然,只其中一人看不透,微笑往他們走去。   那他看不透者是個彪型壯漢,臉容粗豪古拙,頗有霸氣,身材與寇仲相若,他的眼神斂而不露,乍看與其他禁衛沒多大分別,只是較神氣些,可是怎瞞得過寇仲?   那人顯是眾衛的頭子,趨前一步不亢不卑的道:「少帥請移駕登樓,董貴妃正恭候少帥。」   寇仲淡淡道:「想不到閥主手下有像老兄般的人物,請問高姓大名?」   那人雙目神光一閃,腰肢微仲,整個人立見轉變,生出令人感到他能抵受任何衝擊的氣勢,臉上泛起倨傲神色,直視寇仲道:「少帥誇獎,在下顏歷,受皇上之命負起保護董貴妃之責。」   寇仲心中一個錯愕,此人竟就是「神仙眷屬」褚君明和花英之外李淵延聘回來的年青高手、「矛妖」顏平照之子顏歷,此時的顏歷身上沒有重鐵矛而改佩腰刀,臉上的鬍鬚更剃個乾乾淨淨,穿上禁衛軍服,差點要看走眼。   他裝作從未聽過顏歷之名的樣子,以免李淵誤會是李世民洩漏他的身份,微笑道:「顏兄若肯到江湖去闖,必是成宗立派響噹噹的人物。」   顏歷雙目閃過嘲弄的神色,可見他根本不懼怕寇仲,淡淡道:「少帥請!」   寇仲見他擺出一副不屑與自己交談的倨傲神情,並不計較,哈哈一笑,穿過眾衛,拾級而上。   徐子陵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的在街上安步當車,事實上腦海仍縈繞著適才生死一線的街頭刺殺。   他能脫身,憑的是超人的靈覺,便像當日在賭場勝許留山的一局,他雖被白清兒分了心神,但他的靈覺仍能在他分心到其他事之際正常運作,一心二用的監察任何突然出現的危險情況,從被動下風爭回主動上風,否則現下必是陳屍街頭之局。   車內的偷襲者應是趙德言,駕車者則是畢玄之弟墩欲谷,此兩大高手配上五名死士,確有置他於死地的能力。   幸好他當時人急智生,先以鋼針回攻車內趙德言,爭取得剎那緩衝的時間,然後施出模仿千手觀音的手印,以螺旋勁造出類似不死印法的護體螺旋氣牆,硬擋五名死士的貼身攻擊,當他擋暾欲谷的一鞭時,借得其部份真氣以格擋趙德言凌厲的矛擊,仍猶有餘力的脫身開溜。但任何一個環節出錯,也是萬劫不復的後果,想想便暗抹冷汗。   這看似簡單的刺殺行動,背後實包含精密的情報和思考,與及突厥方面一心要破壞他們和李淵合作的決心。   玉鶴庵出現前方,在午後陽光下,庵牆後樹木掩映,令他感到門內的天地正是這步步驚心的長安城內唯一的避難所,而他生出這番感受,主要是因庵內兩位仙子,均是超塵脫俗,本不應被捲進險惡的人世間。   「咯咯咯」!   足音響起,木門「咿呀」聲中敞開,露出主持常善尼慈悲平靜的玉容。   徐子陵大感意外,連忙合什禮拜問好。   常善尼淡淡道:「阿彌陀佛,徐施主請隨貧尼來。」   徐子陵恭敬她跟隨在她身後,進入知客廳,坐下後,常善尼平靜的道:「妃暄在曉得徐施主安抵長安後,已動程返回靜齋,囑貧尼轉告徐施主。」   徐子陵腦際轟然一震,整個人虛虛蕩蕩。自龍泉的「離別試驗」後,他曉得歷史有一天會重演,現在終於發生,就像上趟般突然降臨,他依然是措手不及。   他的目光茫然望往窗外午後春陽斜照下的空寂園林,腦內一片空白,完全忘記自己到玉鶴庵來的目的,至乎自己因何坐在這裡。   常善尼的聲音在耳鼓響起道:「青璇……」   徐子陵只聽到「青璇」二字,其他全沒聽進其內,似是問常善尼,又似在問自己,喃喃道:「青璇?」   「篤!」   聲入耳鼓,像一盤清水照頭淋下來,徐子陵驚醒過來,目光落在常善尼手上的木魚去。   木魚聲直投進他心湖至深處,碰觸到湖底,把他的靈智喚醒過來。   是的!妃暄的確已遠離他而去,永遠不踏足塵世,他與她再無見面的機會,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成全他和石青璇之意,讓他可拋開一切的去愛石青璇。   這想法不但不能減除他對師妃暄的思念,反更令他生出肝腸欲斷的悲苦感覺。   「篤!」   常善尼再度敲響木魚,彷如暮鼓晨鐘,發人深省!   徐子陵像整個人被冷水由頭淋至腳,涼浸浸的神思忽然超越玉鶴庵,想到此來身負的危險任務,適才還差點血濺街頭。在廣闊的中土上,整座宏偉的長安城只像沙粒般大小,而它正主掌著天下的命運,任何的錯失,會令他辜負師妃暄對他的信任和期待。   想到這裡,暗裡出了一身冷汗,道:「多謝常善師傅。」   常善尼若無其事的道:「徐施主不怪貧尼犯嗔打擾之罪,貧尼非常感激。」   徐子陵默然片晌後,道:「常善師傅請賜示尋青璇的路徑。」   寇仲和董淑妮隔幾坐下,董淑妮泛起凝重神色,沉聲問道:「究竟是誰幹的?」   寇仲尚是首次看到她刁蠻俏皮外的另一種神情,摸不著頭腦道:「董貴妃指那件事?」   董淑妮狠狠道:「當然是指大舅遇害的事。我說盡千般好話,做足工夫,才哄得皇上不追究大舅,竟有人那麼狠心……」   說到最後,雙目湧出熱淚,舉袖拭抹,一副楚楚動人的神態。   寇仲弄不清楚它是真情還是假意,道:「我口中說出來的話,你肯相信嗎?」   董淑妮淒然道:「不信的話為何問你,快說好嗎?當人家求你吧!」   寇仲細察她神情真偽,從容道:「這種事不是人人可辦到的,至少需三個條件。首先是擁有這種實力,其次是精確的情報和深悉設伏河道處的環境形勢,最後是確有此必要。否則如何能在軍隊保護下仍可狠施辣手,舉門滅絕,殺個雞犬不留,沒有半個活口?」   董淑妮沉聲道:「究竟是誰幹的?」   寇仲道:「可完全符合這三項條件的,只有楊虛彥和楊文幹這黨人,所以他們負上最大的嫌疑。」   董淑妮臉色一沉道:「你和二表哥口徑如一,虛彥怎會對我做這種事?」   寇仲聳肩道:「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楊小子害怕的是你不再受他控制,更怕你和他以前的親密關係曝光,那可是欺君大罪。不用我告訴你,你應知楊小子是自私自利,為本身利益而可把父母出賣的人,假設他父母仍健在的話。」   董淑妮怒道:「你在含血噴人,在勸皇上放過大舅一家的事上,虛彥還為我出過一番力,說服太子,兇手絕不是他。」   寇仲道:「此正是他高明處,明裡做好人,暗裡做壞人,董貴妃回去想想,看我的話是否有道理。」   董淑妮呼吸急促起來,酥胸起伏,但顯然無法接受寇仲對楊虛彥的嚴重指責,無意識地搖頭,道:「不會的!是你弄錯哩!你有甚麼真憑實據?」   寇仲攤手苦笑道:「我若有證據就不用多費唇舌,他只在利用你,如他真的愛你,怎捨得把你送人?」   董事淑妮忿然道:「你只是憑空揣測,誣毀虛彥,因恨他令竇建德命喪齊王之手,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們間的恩怨嗎?當年大舅著我入關,又不見你來阻止,你有甚麼資格指責虛度?」   寇仲苦笑道:「你要這麼想我還有甚麼話可說?」   董淑妮默然片刻,倏地起立,冷然道:「念在當年恩情,讓我給你一個勸告,想活命的就立即帶二表哥有那麼遠滾那麼遠,皇上和太子早認定你與秦王狼狽為奸,不過看在你還有點利用價值,故暫時容忍你。在長安我學曉很多東西,宮廷鬥爭中,最純良的人也會變成狠辣無情、不擇手段的人。」   寇仲陪她起立道:「有勞貴妃擔心,小弟非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想殺我的人還嫌少嗎?哈!不過到現在我還是活生生的活著。」   董淑妮忽然軟化下來,淺歎一口氣,投他一抹幽怨的眼神,耳語般低聲道:「當年若淑妮從你少帥寇仲,聽你的話,現在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呢?」   寇仲有感而發道:「我比你更希望失去的過往可以挽回!可惜一切已成定局,只好把希望寄托於未來。你現在的生活算不錯吧!」   董淑妮凝望著他,慘然道:「你可知我每天起床,都害怕在新的一天失去皇上的寵幸,做人做到這樣子有甚麼樂趣?更怕是有新的不利傳言,破壞奴家的聲譽。」   寇仲同情的道:「這確不是正常人的生活。」   董淑妮移至寇仲身前,差少許便投進他懷內,柔聲軟語的道:「現在人家除二表哥外再無親人,寇仲你可帶人家走嗎?」   寇仲立感頭大如斗。   對她的善變狡滑,他早深具戒心,那肯憑幾句話信她,說不定她現在一切作為,均有楊虛彥在背後指使,且他根本不願與她扯上任何關係,徒添不明朗的變數,苦笑道:「你不是為李淵生下白胖胖的兒子嗎?你忍心置自己的兒子不顧嗎?」   董淑妮斷然道:「這個兒子有等如無,幾天才肯讓我見上一面,宮廷的生活我受夠哩!現在只有你能打救我。寇仲啊!你是淑妮所認識的男人中,最有本領的。」   寇中歎道:「我今趟來不是要弄垮李淵,而是與他結盟共抗外敵。淑妮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董淑妮後退兩步,倘臉變作鐵青色,秀眸射出憤怒交集的神色,大怒道:「我會永遠記著寇仲你這番話,想不到你竟是如此無情無義的人,我看錯你哩!」   轉身拂袖便去,走不幾步,停下背著他道:「你既執迷不悟,肯定不會有好結果。我對你是仁至義盡,以後發生甚麼事都不要怪我。」說罷忿然而去。   寇中差點抓頭,不明白她對自己如何「仁至義盡」,最後一句更隱含恐嚇之意,不過他沒有怪她。尚秀芳剛說過,愛的反面就是恨,還有甚麼好怨的。   寇仲頹然坐下,聽者董淑妮與顏歷等人下樓而去的聲音,心中一片茫然。   他寧願面對千軍萬馬,也不願面對糾纏難解的情結。抵長安的首天,已弄至如此田地,以後的日子如何度過?   徐子陵沿穿過玉鶴庵中院竹林間左彎右曲的碎石小徑,依常善尼所示朝石青璇寄身的精含緩步而行。   每踏前一步,便多接近石青璇一步。   生離死別,在短促的生命中轉瞬即成過眼雲煙,得失之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既不可負石青璇,更不能辜負師姐暄的期望和一番好意,否則他們三個人將同成受害者。   想到此點,他心中湧起火熱,心湖填滿石青璇動人的倩影,加快步伐,朝目的地邁進。   生命至此踏上全新的階段,一個結束正代表著一個新的開始。 第六章 重會伊人   寇仲回到跋鋒寒身旁坐下,訝道:「你好像沒起過身的樣子,是否對這道石階情有獨鍾?」   跋鋒寒目注廣場,微笑道:「我很享受這種懶得不想做任何事,腦袋因不堪負荷而致空空白白的感覺。那妮子有甚麼壞消息,李淵是否今晚下手殺我們?」   寇仲搖頭道:「李淵殺我們是早晚間的事,不過該非今夜,而會是塞外聯軍退走後任何一天,任何一個機會。」   跋鋒寒冷然道:「我今天雖是初見李淵,已肯定他這人並不簡單,說到底他怎都是舊朝大將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低估他會令我們一敗塗地。」   寇仲點頭道:「老哥放心,小弟不會輕敵的。」   跋鋒寒道:「適才胡小仙來找子陵,據玄恕說,她知道子陵不在,顯得非常失望,不知她因何事找子陵呢?」   寇仲笑道:「子陵這小子很惹娘兒的喜愛,她怕是愛上子陵吧!哈!」   跋鋒寒訝道:「你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轉?」   寇仲聳肩道:「不是心情有變,而是必須在苦中尋樂兒,讓日子好過點。」   手下此時來報,秦王李世民到。   石青璇寄居的精舍,深藏於玉鶴庵後院放生池南的園林內,徐子陵腳踏彷如引領他通往幸福的捷徑,激動的心情被綿綿無盡的溫馨感覺替代,步伐不慌不忙。他和石青璇間的愛是如斯地實在,沒有任何疑慮。   拐過一個彎,石青璇動人的倩影倏地映入眼簾,徐子陵止步。   石青璇似有所覺,停下修剪精舍前花叢的工作,站直嬌軀,仍沒別轉過來。   徐子陵剛壓下去的激烈情緒洪水缺堤般衝破一切障礙,愛火轉瞬變為燎原烈焰,喚道:「青璇!」   石青璇嬌軀輕顫,緩緩轉過身來,雙目射出無比複雜的神色,柔聲道:「徐子陵!」   徐子陵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徹底支配,搶前三步,直抵離石青璇只兩步的近處,他們的目光像磁石般互相牢牢緊吸,無法挪移分毫。   石青璇一對美暉的燈光逐漸被如海深情替代,不眨眼的凝望著他,回報他熾熱的目光,盡把心底的感情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眼下,更勝過千言萬語、綿綿情話。   徐子陵心頭一陣顫蕩,真怕眼前只是剎那間的幻象,更會因某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令這一切會忽然間消失。   他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下一刻他感到把眼前的幸福擁入懷裡,尋上她香唇,使勁地吻她,撫摸她柔若無骨的香肩,用盡他的熱情、力氣。   石青璇嬌軀不堪刺激地強烈抖顫,不片晌嘴唇變得灼熱柔軟,探出玉手摟上他脖子,沉醉在他的熱吻裡。   天旋地轉,徐子陵徹底迷失在這愛的甜夢至深之處,甚麼玉鶴庵、長安城至乎籠罩中土塞外的戰雲,全被拋往九霄雲外,體驗著緊擁懷內實在而真確、充滿血肉的感覺,踏實的幸福,將密藏壓抑多年對懷內玉人的愛戀,肆意釋放,心內因師妃暄訣別而產生的傷疤,逐漸癒合縫補,鼻子盈滿石青璇秀髮和嬌軀散發的芳香氣息。   唇分。   石青璇貼上他臉頰,輕喘著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一句話把徐子陵的魂魄從無限遠處召回來,幸好這夢般的美麗現實仍未消散,仍是那麼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卻又具鐵一般的現實。   聽石青璇仍只肯以「他」來稱呼石之軒,可知直至此刻,她仍不肯原諒石之軒。不過她肯主動提起他,對石青璇來說怎都是一種進展。   徐子陵用力緊擁她,立誓絕不讓任何事物再傷害她,柔聲道:「他是一個因犯下彌天大錯致下半生活在悔疚交集中的可憐人,但同時他亦是有能力破壞中土一切希望的可怕魔君,這樣說青璇明白嗎?」   花萼樓外靠湖的木構平台上,李世民、寇仲倚欄朝龍池眺望,等候徐子陵回來。   寇仲道:「秦王似乎來早了些兒,晚宴在何時舉行?」   李世民欣然道:「世民望可於國宴前,請你們到蝸居打個轉,讓少帥、子陵和鋒寒與賤內和劣兒見個面。」   寇仲不解道:「現在整座長安城內的人都在懷疑我和你私下勾結,瓜田李下,這樣往還不怕更添別人疑心嗎?」   李世民微笑道:「這是如晦想出來的妙策,正因我還要不避嫌疑的籠絡少帥,反表示我們間清清白白。對嗎?」   寇仲恍然道:「明白哩!這招叫負負得正。」   李世民道:「你們到凌煙閣見傅采林時,父皇召我們到議政廳開緊急會議,與會者除太子、齊王外,尚有淮安王、裴寂、封德彝、蕭頤和宇文傷,本意是要從我口中問出與你們協議達成的經過和宋缺的取態,最後卻演變為太子和齊王對我的責難和質詢。幸好父皇對你們確有倚仗之心,所以裴寂和宇文傷都不敢插話。」   寇仲皺眉道:「尹祖文是否在場?」   李世民搖頭道:「他尚未有參與的資格。」   寇仲微笑道:「你有否揭建成的瘡疤,看他如何解釋東宮的火器大爆炸?」   李世民歎道:「我想得要命,卻知時地均不適合,父皇亦知我和太子、齊王間勢如水火,下令若任何人蓄意挑釁,惹事生非,他必嚴懲不貸。」   寇仲欣然道:「這是好消息,至少我們今晚不用殺出太極宮去。」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父皇確有與你們聯手退敵的心意,會議後還囑我在晚宴前,提早領少帥到御書房談話,然後共赴晚宴。」   寇仲吃一驚道:「不會是個陷阱吧?」   李世民道:「要對付少帥、子陵和鋒寒,不是單憑一批高手可以辦得到的,必須調動兵馬,重重佈防,即使如此,仍沒有人可有十足把握。上趟圍剿石之軒是最佳前例,父皇豈敢再輕易犯險。且一旦失手下讓少帥突圍而去,父皇將招天下唾罵鄙視,一失再失,如何團結一致應付頡利的入侵?少帥不用多慮。」   寇仲點頭道:「秦王之言有理,不過據我所得的各方消息,令尊確有殺我的決心,只不過會耐心待至聯軍撤退。」   李世民臉上現出凝重神色,道:「父皇因少帥和我的關係,目下確站往太子的一方,所以我們要應付的不但是太子和齊王,還有父皇,否則將功虧一簣。」   寇仲心中暗歎,要在長安城內對付勢力龐大、兼有突厥人至或高麗人撐腰的建成、元吉已非易事,即使成功,如李淵發動反擊,他們能活離長安的機會仍是渺茫。   沉聲問道:「聯繫重臣大將方面的進展如何?」   李世民苦笑道:「淮安王不敢輕舉妄動,故可說是尚無寸進。」   寇仲道:「不冒點險怎行?」   李世民道:「我同意淮安王的謹慎,在現今的情勢下,我們須營造一種形勢,令所有人明白中土未來的福祉全繫於我們和少帥的同心協力上,而太子則與突厥人一鼻孔出氣,一心置少帥和世民於死地。直到在二者間只能選擇其一的形勢下,我們的遊說始會生得奇效。」   寇仲道:「你確比我思慮縝密,這想法非常正確。好吧!先讓我們來個招搖過市,增加建成、元吉對我們的疑心,若他們忍不住先來犯我,我們便成功哩!」   跋鋒寒和徐子陵現身平台,朝他們走過來。   寇仲笑道:「為何不見我的嫂夫人呢?」   徐子陵欣然向李世民打招呼,與跋鋒寒來到兩人跟前,道:「她留在玉鶴庵較適合,秦王來早哩!」   李世民道:「時間無多,我們邊行邊說。」   李淵將寇仲迎入御書房的外廳堂,分賓主坐好後,內侍奉上香茗。   寇仲裝出初到貴境的樣兒,隨口讚歎廳堂的佈置和陳列的珍玩,事實上他是舊地重遊,還在內進李淵的辦公室坐過他的龍椅,把玩過龍璽。   夕陽從西窗透入,令廳堂充盈著日夜替換韶光流逝的氣氛。   李淵向垂手恭立一旁的韋公公道:「所有人給朕退下。」   韋公公大惑愕然,當然不敢違令,只好率領眾太監退往御書房外。   寇仲現出江湖氣,豎起拇指往面門而坐的李淵讚道:「閥主仍是寶刀未老,膽氣過人,令小子更有信心,可聯手驅趕入侵的外敵。」   李淵從容笑道:「少帥總令我生出重返江湖的感覺,不瞞少帥,這感覺使我既感新鮮又是無比刺激。沒有旁人搔擾,我們可暢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顧忌。」   寇仲點頭道:「那我就不客氣,閥主信寇仲嗎?」   李淵道:「觀其行,聽其言,知其人,一直以來,我都在留意少帥你這個人,若不信任你,少帥今天怎會坐在這裡?不過人歸人,事歸事,在天下一統的大前題下,影響形勢發展的因素錯綜複雜,牽連廣泛,往往令人身不由己。李淵想先問一個問題,以宋缺我行我素的一貫作風,怎會容少帥有此西來之舉?」   寇仲微笑道:「閥主對宋缺高傲的評語,指的當是他老人家堅持南人正統的信念。閥主既肯直言,我也不用瞞騙閥主。唉!我下此決定前,曾經過心內一番掙扎,最後決定接受妃暄的提議,一半是因子陵,另一半卻是為自己。」   李淵饒有興趣的道:「願聞其詳。」   寇仲曉得這席對話關係到他和李淵間的盟議,即使李淵一心殺他,若對答得宜,也可穩住李淵,令他待至擊退或嚇退塞外聯軍後始動手,最關鍵是自己能否使李淵相信他的誠意。   微一沉吟,道:「子陵那一半原因,閥主理該明白,子陵一向悲天憫人,從不把個人得失放在眼內,當他明白中土大禍當頭,而聯手共拒外敵是唯一選擇,自是義不容辭。至於我那另一半原因,說出來肯定閥主不會相信,為的只是博一位美人的歡心,正如侯小子希白說的,做一件可令她忘記我以往所有過失的驕人壯舉,讓她曉得我寇仲非是權欲薰心,失去良知之徒。」   李淵大感愕然,皺眉道:「竟有這樣一個原因,確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更希望少帥告知詳情。」   寇仲心中暗歎,自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他明白李淵的為人。若聽這番話的人是建成或元吉,肯定不起任何作用,更不會貿然相信。偏是李淵這多情種子,會比任何人對此產生共鳴。事實上他並沒有說謊,只不過瞞去要捧李世民登位這最重要的一著。   寇仲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實在一言難盡。閥主今早說的話命中我的要害,為了男兒霸業,我雖與宋家二小姐訂有婚約,卻從沒關心她心內的想法和對我的期望,致誤會叢生,愛恨難解。而惟有這與閥主共抗外敵,消弭中土大禍的壯舉,始可令她回心轉意,明白我寇仲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淵聽得糊塗起來,不解道:「我仍是不明白,此事怎可令她回心轉意。」   寇仲壓低聲音道:「因為她一直反對我未來岳父出兵嶺南,更熱切期待中土能回復統一和平,息止一切紛爭。」   李淵呆望他片晌,沉聲道:「那她有否因少帥長安之行回心轉意?」   寇仲欣然把「采薇采薇」之事眉飛色舞的和盤托上,由於此為寇仲縈繞心頭的得意事,故說來情詞並茂,聽得李淵不住點頭,逐漸露出信而不疑的神色。   最後寇仲發自真心的道:「自決定創立男兒不朽之業以來,沒有一刻我比現在更輕鬆快樂。這是我的秘密,希望閥主肯為我守秘。」   李淵緩緩道:「可是宋缺怎會點頭答應?換過我是他,會趁外族入侵關中之際,大舉進攻洛陽,在戰略上這是最明智的做法。」   寇仲從容道:「若北方元氣大傷,邊塞城池盡成廢瓦殘垣,縱使洛陽落入我少帥軍手上,日後如何收拾殘局?而在可見的將來,我們將活在突厥人不住破壞的可怕局面中。頡利今趟是有備而來,他們最擅長是以戰養戰的消耗戰,他愈強我愈弱,閥主一方固是受盡摧殘,我少帥和宋家聯軍南人北戰,長期離鄉別井亦呈不利,此消彼長下,加上像梁師都之徒助紂為虐,一旦蕭銑、林士弘之輩死灰復燃,天下將重陷當年五胡亂華的惡劣情況。在天下萬民福祉的大前題下,你我合則有利,分則必損無益,我和宋閥主均是別無選擇。」   李淵動容道:「少帥是如此向宋缺痛陳利害嗎?」   寇仲沉聲道:「宋缺比任何人更清楚把握到現今形勢,若非實情如斯,任我舌粲蓮花,仍是無法說動他分毫。」   李淵皺眉苦思片晌,道:「對於以頡利金狼軍為首的塞外聯軍,少帥有何應付之法?」   寇仲心中苦笑,暗忖一天你老人家坐在唐主寶座上,少帥和唐軍絕無衷誠合作的可能,皆因互相顧忌,唯一的辦法是李淵換上李世民,兩方聯手,交由自己全權指揮,此仗始有把握。   這想法當然不能宣諸於口,通:「這方面要看閥主的意思,最理想莫如你我組成聯軍,若頡利真如所料長驅直進,深入我境來犯長安,我們可以大河天險,借水師艦隊的優勢,硬阻他於黃河之北。」   李淵沉聲道:「此事仍須從長計議。若我們結成聯盟,我在沒有他顧之憂下,說不定頡利會知難而退。」   寇仲心中暗歎,李淵在魔門和建成、元吉影響下,始終對他顧忌極深,沒法在應付外敵上作出最有效的部署。這亦是為何必須把李世民扶上帝座的原因。   因道:「這當然最理想,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為應付頡利大舉來犯,我會於梁都集結大軍,只須閥主點頭,可以閥主同意的方式馬上來攘,閥主勿要因我方兵員調動致生出誤會。」   李淵吁出一口氣道:「少帥是怎樣的一個人,李淵清楚明白。便讓我們先御外侮,然後再解決你我間的問題。」   寇仲知目的已達,至少令李淵暫緩殺他之心,壓低聲音道:「不瞞閥主,我在子陵影響下,對戰事深感厭倦,更不願因一己之私,令中土和平統一無望。唯一的問題是如何應付我未來岳丈對我的期望?不過此非無法克服的死結,一切可以商量。」   李淵動容道:「少帥這番話可是當真的?」   寇仲道:「若有一字虛言,教我天誅地滅。」 第七章 優勢盡失   在掖庭宮南園的石亭內,徐子陵和跋鋒寒立在一道小橋上,倚欄默觀在橋底穿流的人工溪水,靜待赴晚宴的時刻。   跋鋒寒瞧徐子陵兩眼後,奇道:「子陵為何心事重重的樣子?是否因師妃暄的離開?」   徐子陵歎一口氣道:「知道妃暄返回靜齋,又見過青璇,於返回興慶宮途上,我的腦筋似忽然回復清明,想到以前很多沒有想過或沒作過深思的事,心中很不舒服。」   跋鋒寒苦笑道:「給你說得我心寒起來,說清楚些吧!」   徐子陵道:「上趟我們到長安來,我因追蹤安隆碰上石之軒,他誤以為我們的來意是要刺殺李世民,還提出要我們助他對付趙德言,當時我的直覺清楚掌握到他確有此誤會。可是當我們與他鬧翻後,他在下手欲殺我前,卻有另一番說話,表示早看破我們的圖謀,以亂我心神,其時我並不在意,現在回想起來,確感大不妥當。」   跋鋒寒不解道:「你因何忽然想起此事?」   徐子陵道:「全因妃暄能安然離開,照道理婠婠天魔大法已成,沒任何理由肯錯過挫敗妃暄的機會,她們不用分出生死,分出勝敗婠婠已可達到目標。」   跋鋒寒色變道:「此點確很有問題。」   徐子陵道:「婠婠瞞著我們暗訪石之軒,更令我心中生疑。石之軒出言戳破我們上趟到長安來的目的,不是猜出來的,而是婠婠告訴他的,石之軒只是事後扮作聰明而已!」   跋鋒寒聽得眉頭大皺,瞭解到事態的嚴重。   徐子陵道:「我還記起一事,婠婠得聞祝後辭世,曾到我的房間內哭哭啼啼,牽動我對她的憐意後,玩手段令我助成她的天魔大法,此事在我腦海中記憶猶新。」   跋鋒寒劇震道:「子陵是指她對你們現在的示好,只是一種手段,其實是不懷好意,那怎辦好?她清楚曉得我們所有秘密,包括楊公寶庫在內。」   徐子陵頹然道:「我和寇仲都有一個毛病,是想法天真,很容易相信別人的好說話。」   跋鋒寒搖頭道:「你們不是想法天真,而是常以已度人,這可以說是優點,也可以是缺點,要看對方的人品和動機。」   徐子陵道:「我剛才俯視橋下流水,想到物有物性,人的性格亦如是。婠婠從少受祝玉妍薰陶,魔門的使命是無以上之的神聖任務,怎會忽然改變過來。祝玉妍便曾詐作與我們合作,事實她卻是想我們陪她一起與石之軒同歸於盡。」   跋鋒寒道:「若子陵所料不差,那比李淵要在今晚殺我們更令人頭痛。而我們唯一的憑藉,再不復存。」   徐子陵道:「希望我是過慮,不過婠婠口口聲聲說另有光大魔門的計劃,使我疑惑叢生。不論她那一套計劃是甚麼,只要我和寇仲一天健在,絕不會坐視她破壞天下的和平統一,她亦心知如此。」   跋鋒寒點頭道:「子陵的推論合情合理,換作我是她,現在有這麼好借刀殺人的機會,必不肯放過。正因如此,她不惜放棄挑戰師妃暄的良機。」   徐子陵道:「石之軒知道她的計劃,所以狠下決心要殺我,怕的是夜長夢多。不過石之軒終因心障無法對我下殺手,只好讓婠婠去辦。最近數趟婠婠來找我們,總是設法避開我,對此我和寇仲均感不解,現在終於明白,她是怕我會令她心軟,甚或回心轉意。」   跋鋒寒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你猜她有否洩漏楊公寶庫的秘密?」   徐子陵道:「以她一貫的行事作風,加上她和石之軒現時都陷於孤立的狀況,此事目前即使洩漏仍應限於她和石之軒之間。」   跋鋒寒道:「若是如此,我們把石之軒和婠婠幹掉,豈非便可天下太平?」   徐子陵道:「此事須待寇仲在時大家仔細商議,最大的問題是我們根本不曉得他們日下藏身之處。」   李靖現身林道間,晚宴的時刻到。   國宴在太極宮內舉行,像那趟年宴般主席設在殿北,客席分置大殿左右兩旁。   殿外廣場聚滿文武百官,等待入殿赴宴的鐘聲,車馬絡繹不絕地從皇城注入橫貫廣場,在承天門外下馬落草,氣氛熱鬧。   跋鋒寒、徐子陵在李靖夫婦、尉遲敬德、龐玉、史萬寶、劉德威、長孫無忌、杜如晦、房玄齡、殷志玄等一眾天策府武將文臣簇擁下,從掖庭宮步出橫貫廣場,朝承天門走去。   李靖向徐子陵和跋鋒寒道:「畢玄與傅采林兩方均拒絕出席今晚國宴,擺明不滿意皇上與少帥的結盟。」   跋鋒寒歎道:「如此今夜將大為失色。」   另一邊的長孫無忌笑道:「幸好有蓋蘇文湊熱鬧,據報蓋蘇文曾在多個場合表示,要和少帥一較高下,看誰的刀法高明。」   後隨的尉遲敬德道:「少帥軍的威名,至少有一半是建立於少帥的蓋世刀法上,若有人能勝過少帥一招半式,將對少帥軍的士氣聲威,造成不堪想像的破壞和損害,所以敵人絕不肯錯過此機會。」   跋鋒寒曬道:「想檢便宜並不容易,在挑戰少帥的井中月前,先要闖過我跋鋒寒的偷天劍。」   徐子陵微笑道:「若老跋你令寇仲失去所有能止手癢的機會,特別是他在公平分贓下所配得的,肯定他會抗議。」   眾人聞之,無不啞然失笑。   聚在承天門前的參宴者,見來者中有徐子陵和跋鋒寒,爭相望來,形成小小的騷亂。   忽然一群十多人往他們迎至,為首者赫然是李元吉,後隨者認識的有隴西派主金大樁,元吉心腹大將薛萬徹、秦武通、丘天覺、宇文寶等人,魏徵亦為其中一員,卻不見楊虛彥。   跋鋒寒和徐子陵的注意力先後落在李元吉右後側一位虎背熊腰的武士身上,一來因他面目陌生,且作契丹人的打扮,更因此君一派高手風範,令他們生出戒心。   此人說不上英俊,但身型偉岸筆挺,膚色黝黑閃亮,最惹人注意的是雙目似開似閉,開時精芒電閃,閉時莫測高深,賦予他一種看不起任何人,自命不凡的感覺。他額寬而眉骨高聳,盡顯其堅強固執的個性,微向側彎的唇色像永遠掛著一絲對人不屑和自信的笑意,使人一見難忘。   跋鋒寒趁尚有一段距離,沉聲問道:「那契丹小子是何方神聖?」   紅拂女答道:「此人叫呼延鐵真,是契丹大酋王阿保甲的著名武士,被譽為契丹新一代最傑出的高手,隨畢玄的使節團來長安,不知他為何與齊王混在一起。」   龐玉狠狠道:「當然是不懷好意,另有居心。」   徐子陵淡淡道:「此人不可小覷。」   李元吉隔遠以江湖禮節抱拳招呼道:「徐兄、跋兄你們好,兩位大駕光臨長安,元吉早想拜望,卻因兩位貴人事忙,使元吉苦未有親聆教益的機會,這遺憾該可於今晚補償。」   雙方逐漸接近。   跋鋒寒聽他語帶雙關,話中含刺,啞然笑道:「好的該是齊王,我們有甚麼好?」   李元吉與隨眾在離徐、跋等人前方三步許立定,聞言故作驚訝道:「跋兄語帶忿怒,怕是未能盡釋前嫌,令人惆悵。不過腦袋是長在跋兄頭上,元吉雖有抹掉過去一切恩怨的心,可是對跋兄頂上之物卻是毫無辦法。」   這番話說得極不客氣,充滿挑釁羞辱的意味,薛萬徹等人均露出嘲笑神色,看跋鋒寒如何反應,雖然兩方人馬知沒可能如此反臉動手,仍充滿劍拔弩張的對抗意味。   徐子陵卻心中叫好,曉得寇仲透過楊虛彥傳遞予建成、元吉的信息生效,令對方生出反擊之心。   出乎所有人料外,跋鋒寒並沒有動氣,微笑以報的道:「齊王的辭鋒要比手中寶矛的尖鋒更銳利,令跋某人忽發奇想,齊王可否作出安排,取得皇上首肯,你我來個點到即止的切磋較量,當不失為長安武壇盛事。」   李元吉露出沒有絲毫畏懼的笑意,正要答話,一聲冷哼在他後方人堆中響起,震人耳鼓,人人側目。   跋鋒寒雙目光芒大盛,冷喝道:「齊王話未說完,誰敢打岔,給我跋鋒寒報上名來?」   契丹高手呼延鐵真踏前一步,移到李元吉右方,唇角逸出一絲陰險狠辣的笑意,道:「本人呼延鐵真,乃我王阿保甲旗下御衛長,難得跋兄如此有興致,不若我們就在這裡先玩一場,如何?」   李元吉搶在跋鋒寒前頭長笑道:「呼延兄何須急在一時?來日方長,那怕沒有機會領教跋兄的劍法?我們先行一步,請啦!」   再發出一陣得意長笑,就那麼領著呼延鐵真等人往承天門趾高氣揚的去了。   李淵與寇仲並肩離開御書房,韋公公迎上來在一側跪下道:「稟告皇上,德言國師求見少帥。」   李淵微一錯愕,往寇仲瞧去道:「請少帥自行定奪。」   寇仲暗讚李淵說話得體,更驚慄趙德言在唐宮內威勢,微笑道:「閥主可否稍候片刻,事實上我和德言國師該沒幾句話好說的。」   徐子陵人雖進入承天門,耳鼓轟鳴著門衛同聲致敬的響音,心神卻仍繫在師妃暄身上。直到此刻,他始體驗到她在龍泉的「離別預習」所具的玄機禪意,若非有此預習,即使常善尼佛力無邊的木魚禪音恐尚難喚醒他這迷失情海的迷夢人。   在龍泉的精神愛戀,疑幻似真,充盈著說不出的妙趣;到師妃暄二度下山,說服他以天下為重,轉而支持李世民,師妃暄與他的愛情進入全新的境界,毫無保留地把對他的深愛向他展示,然後在他意想不到下,悄然離去,讓他把愛完全獻予石青璇,其中情況,微妙至極點。   正顛倒迷醉間,前面忽然一人閃出攔著去路,徐子陵連忙止步,定神瞧去,竟又是烈瑕這討厭的傢伙。   只見他滿臉笑容的打躬作揖道:「兩位大哥請幫個忙,傅大師和秀芳大家今晚均缺席國宴,連累愚蒙也沒資格出席,兩位可否帶摯小弟,例如於貴席多設一椅,俾愚蒙有機會得叼光采。」   跋鋒寒雙目殺機劇盛,冷喝道:「滾開!」   徐子陵也感到對他的無恥難以忍受,皺眉道:「烈兄在說笑吧?」   李靖等均弄不清楚三人間的關係,只好作壁上觀。   承天門至太極門這段路的來往交通,因大群人停在道上,稍呈混亂,累得後來者要繞過他們繼續前進。   烈瑕哈哈笑道:「子陵真厲害,瞧出愚蒙在開玩笑,事實上我已勉強求得一席容身,只不過是以此試探兩位對愚蒙是否不計舊怨。哈!愚蒙尚有一事忘記告訴子陵,愚蒙現在與突厥人化敵為友,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和氣收場總比你要我生我要你死的好。」   又轉向跋鋒寒道:「跋兄以為然否?」   跋鋒寒手握偷天劍柄,不怒反笑道:「我說滾開,你聽到嗎?」   徐子陵曉得跋鋒寒隨時拔劍殺人,歎道:「烈兄請讓路!」   烈瑕嘴角洩出曖昧的笑意道:「子陵難道對愚蒙與突厥人的事沒半點興趣嗎?這還要多謝子陵,若非因子陵的關係,愚蒙那有機會取得宋金剛的首級作大禮巴結突厥人呢?」   徐子陵雙目寒芒驟盛,罩定烈瑕,心中湧起沖天怒火,以他的性格修養,仍無法控制心內對烈瑕生出的殺機,為宋金剛被奸人所害而難過痛心。   烈瑕此子確是卑鄙殘忍至極點,宋金剛心灰意冷,一心收山歸隱,而烈瑕這無趾的人不但捨棄許開山,還趁機趕上宋金剛一行人,下毒手殺害宋金剛好向頡利邀功。   烈瑕倏地退走,長笑道:「兩位大哥待會見,哈……」   徐子陵一字一字的緩緩道:「他現在是我的!」   韋公公領寇仲來到御書房東南的園林,恭敬道:「德言國師在園內小亭恭候少帥,請少帥沿此路走,小人在此候命。」   寇仲皺眉道:「公公有否想過,這說不定是個陷阱?」   韋公公忙道:「少帥放心,德言國師是獨自一人,沒有隨從。」   寇仲笑道:「公公認為他沒有資格獨力殺我嗎?哈!公公勿要把我看得太高。」   韋公公明知寇仲在戲耍他,卻拿他沒法,若無其事的道:「小人怎敢胡亂猜想,少帥明鑒。」   寇仲哈哈一笑,舉步沿路深進,把韋公公拋在後方,心忖若亭內不見趙德言,而是李淵佈置的殺局,那就糟糕至極。   拐過一個彎角,抵達園林開闊的中心。一座小亭,安靜地靠在一個人工小湖之旁,林木疏落有致下,小橋流水、假山疊石,景致怡人。   趙德言負手立在亭外的平台,似在俯視欣賞池內情況,忽然轉過身來,長笑道:「少帥別來無恙,風采依然,德言謹代大可汗向少帥問好。」   寇仲加快腳步,過橋登階,來到趙德言前方,微笑道:「國師要見我寇仲,絕不是向我問好這麼客氣有禮吧?」   趙德言斂去笑容,雙目精芒倏閃,凝視他道:「少帥所料不差,我今趟來是最後一趟好言相向。」   寇仲與他絲毫不讓的目光交擊,從容迫:「國師不是想勸我離開吧?那也讓我勸國師把廢話省回去。」   趙德言殺氣大盛,冷哼道:「少帥這叫不識好人心,大汗今趟聯結大草原諸族,為的是助少帥聲威,否則古納台兄弟、菩薩和突利可汗怎會義不容辭全力支持大汗。豈知少帥不但不領情,且到長安來與李淵同一鼻孔出氣,擺明不顧過往兄弟之情、朋友之義。少帥此舉非常不智,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幸好事情尚有轉圜餘地,少帥若肯懸崖勒馬,未為晚也。」   雖明知趙德言的惡毒用心,寇仲仍不得不承認他言之成理。自己際此時刻與李淵結盟,對突利等一眾兄弟戰友,當然是示惡而非示好。他寇仲相助李淵,大有道理,可惜對大草原上慣於以本族為主位的突利等人,仍屬不可接受的行徑。此正為塞內塞外觀念的差異,因為他們會認為李唐軍和少帥軍只等若兩個正處於戰爭狀態的不同種族。   寇仲沉聲道:「國師該比找更清楚這是甚麼一回事,我也不想多說廢話!」   趙德言露出陰險的笑意,悠然道:「有少帥這答案我趙德言可回去交差,定必如實轉告有關人等,失陪哩!」   瞧著趙德言逐漸遠去的背影,寇仲曉得自己與突利等塞外兄弟已實際上如同決裂,再難有挽回的餘地,一切只能憑戰場上的勝負解決。 第八章 矛盾性格   寇仲回到李淵身旁,後者打出手勢,韋公公和一眾侍衛立即退往遠處,然後沉聲道:「趙德言有甚麼話說?」只聽他直呼趙德言之名,可知他龍心不悅,只是拿趙德言沒法。   寇仲迎上李淵的目光,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自己和李淵分別代表著南北兩股最強大的軍事勁旅,他們看似閒聊的說話,事實上可在三言兩話間決定中土的未來。而在中土的歷史長河裡,像他目下與李淵微妙的關係和處境,是肯定從沒有出現過的。   宋缺之言不差,歷史確是由人創造出來的,他寇仲正在創造歷史。   李淵又皺眉道:「少帥若有難言之隱,是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   寇仲苦笑道:「閥主勿要誤會,我只因趙德言的話觸及我與突利等人的舊情,所以心中有點不舒服。趙德言這傢伙一心要離間我與他們間的兄弟情,而在這方面他肯定會非常成功,最後一切只能憑武力解決,使我和塞外的兄弟反目成仇。」   李淵微震道:「趙德言是以聯軍入侵威脅少帥,對嗎?」   寇仲歎道:「趙德言在這方面語氣愈是肯定,愈表示聯軍尚未有入侵的行動,否則他反會一字不提,以減低我們的警覺性。從而推之,他是另有對付我寇仲的計劃。早前子陵到玉鶴庵途上,於東市被人行刺,該是趙德言一手策劃,至乎親自參與。」   李淵雙日殺機大盛,沉聲道:「他竟敢在我李淵的地方放肆?」   寇仲道:「閥主不用將此等小事放在心上,老趙可由我一手包辦,閥主在旁照拂便成。失去趙德言,對頡利肯定是沉重的打擊。」   李淵默然片晌,緩緩道:「少帥對塞外情況比我熟悉,照少帥估計,若我們結成聯盟,頡利會否放棄南侵?」   寇仲心中暗歎,李淵已與長安以外的天地脫節,且受小人唆使蒙蔽。像李世民便不會問如此一個問題。   道:「首先頡利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破壞我們的結盟,沒辦法成功便會傾盡全力來犯,此勢已成,再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包括頡利、閥主和我寇仲在內。」   李淵雙目露出思索的神色。   寇仲續道:「所以我們必須盡快談妥結盟合作的細節,再正式公告天下我們並肩作戰的誓約,然後恭候頡利的大駕,此為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   李淵道:「宋缺會否親來參與?」   寇仲搖頭道:「宋缺明言一切由我全權處理,杜伏威心意相同。宋家軍、江淮軍和少帥軍的主事者只有一個人,便是我寇仲。」   李淵皺眉苦思道:「如待會我們在廷宴上公佈結成聯盟,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寇仲知他終於意動,道:「最直接的反應,是畢玄和趙德言的使節團會立即拂袖離開,因為誰都知道我們的結盟是針對頡利而發。接著塞外聯軍大舉南下,趁我們的結盟仍處於脆弱未經考驗的時刻,先發制人。」   李淵龍顏現出震盪的神色,容色數變。   正如李世民所形容的,深宮假紅倚翠的糜爛生活,早消磨李淵的志氣膽色。尤其當頡利把矛頭直指長安,更令李淵猶豫矛盾,一方面想借助寇仲力量使頡知難而退,另一方面又不想過度觸怒頡利,對畢玄的使節團更有不切時勢的希望和僥倖,因此三心兩意,搖擺不定。   寇仲沉聲續道:「眼前你我兩方的首要之務,是須就聯合作戰的全盤計劃迅速達成協議,令我們中土聯軍能在最佳狀態下,迎擊蓄勢而來、準備充足的敵人。」   李淵再思索片刻,道:「少帥請給我一點時間,容我仔細思量。」   寇仲明白他須垂詢建成、元吉和諸心腹大臣等人的意見,幸好他對李淵本就沒甚麼幻想奢望,只求他忍耐至解決塞外聯軍後,才掉轉槍頭對付他和李世民,那他們將有充足的時間部署反擊行動。   他有點衝動,很想明言畢玄之所以肯應邀前來,是為助建成、元吉收拾李世民。然而此舉後果難測,說不定反會更堅定他們對自己暗中連絡世民以顛覆大唐的懷疑。   點頭道:「這個當然,不過時間無多,閥主要早作定奪。」   李淵閃過不悅之色,旋又消斂,顯是不滿寇仲在此事上催迫。在深宮要盡訶諛奉承,當慣皇帝如李淵者,始終不慣聽逆耳直言。   寇仲暗歎一口氣,不是怨李淵而是怪自己圓滑老練方面未夠道行,難免失言。   李淵若無其事的道:「他們該久等了!我們別再拖延,請!」   「徐子陵先生、跋鋒寒先生駕到。」   殿旁兩隊樂手奏起歡迎樂曲,殿內諸人肅靜下來,無不從席上翹首爭看兩人風采。由於他們在少帥軍中沒有任何官銜,唱喏的門官以先生尊稱兩人。   在殿前代表李淵迎他們入殿的是李建成,表面自是客氣有禮,可是雙方心知肚明一切只是門面工夫,實際的情況是都懷有要盡早拚個你死我活和誓不兩立的心態。   李靖等把兩人交由李建成接待後,逕自先行入殿,到李世民的配席坐下。   酒席平均分佈於大殿兩旁,左右各兩排,每排八席,遠比不上年夜廷宴的擠擁熱鬧,出席者人數減半,介乎四百人間。   主席設於殿北高階上,頗有唯我獨尊的意味,已有數人據席安坐,包括剛與他們唇槍舌劍的李元吉在內。   徐子陵踏過封蔽得不露絲毫痕迦的秘道出入口,湧起一股古怪的滋味,仿似在那一刻,被連接到另兩端出口外的世界。   一對明亮的美麗眼睛吸引他的注意力,其主人正是曾到慶興宮訪他不遇的胡小仙,向他大拋媚眼兒,同一席的尚有乃父胡佛、池生春,任俊的福榮爺、尹祖文、宋師道和雷九指。只看雷九指以管家的低微身份,仍被邀出席,可知尹祖文是給足司徒福榮面子。   李建成湊在他耳旁道:「徐兄的老朋友已入席,正恭候徐兄大駕。」   徐子陵暗吃一驚,難道被李建成拆穿任俊的偽裝?但聽李建成的語調該是另有所指,再不敢朝胡小仙那席張望,皺眉道:「老朋友?」   跋鋒寒像沒有聽到兩人的對答般,雙目閃亮,投往前方居高臨下的主席。   李建成露出嘲弄得意的神色,油然邊走邊說道:「蓋大師蓋蘇文不是徐兄在龍泉的舊識相好嗎?」   徐子陵知他忍不住耍弄自己,洒然微笑,並不放在心上,亦沒有受到牽引往主席瞧去。   目光繼續巡浚,從右方最接近主席位置坐滿李淵的重臣包括裴寂、封德彝等人那一席移往左方諸席,忽然一座內山聳現眼前,原來是久違的馬吉從席上起立,舉杯向他遙敬致意,臉上肥肉顫震,雙目卻射出怨毒的目光,與延展至肥臉上每一方寸的笑意成強烈對比。   坐於他旁的黨項年青高手拓跋滅夫沒有隨他起立,只冷冷的凝視他,眼神利比刀刃。   徐子陵抱拳作禮貌上的回應,心想這該算作先禮後兵吧!口上則似在答李建成道:「蓋蘇文啊蓋蘇文,他是寇仲的,不干我的事。」   李建成為之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答他,因徐子陵說話的語調內容,一派江湖混混的潑皮口吻,與眼前情況格格不入,出人意表。   跋鋒寒微笑道:「希望寇仲肯割愛相讓,蓋蘇文很對我的脾胃。」   李建成終於色變,眼現火焰,跋鋒寒和徐子陵那家常閒話式的對答,擺明不把他堂堂大唐國太子放在眼內,終令他怒形於色,控制不住心內嫌隙極深的情緒。   三人此時來至台階下,主席上一人長身而起,離席移至台階邊沿,朝下瞧來,長笑道:「當日在小龍泉緣慳一面,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終讓我蓋蘇文遠此心願,謹在此向徐兄、跋兄請安問好。」   他坐在席內時,早予人霸氣十足,雄偉如山的感覺,此刻挺直虎軀,更似久經風雨霜雪的松柏般挺拔軒昂,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粗獷中透出說不盡的文秀之氣。   他的高度與徐、跋相若,身材健碩紮實,偏是指掌修長靈活,一身絳紅武士便服,外罩素白捆藍花披風,腳踏白皮靴,頭結英雄髻,黑髮在耀燦華燈映照下閃閃生輝,非常觸目。   文秀的氣質主要源自他獨特的臉相,白淨無須,窄長的臉孔似有點錯擺在特別寬闊的肩膀上,大小並不合乎比例。偏在這窄長的臉上生著一雙修長入鬢的鳳目,瞇起來像兩把鋒銳的刀子。   身上雖不見任何兵器,可是舉止行動間能使人感到他體內醞藏著爆炸性的龐大力量,本身可比任何兵器更具殺傷力和危險性,形成一股獨特懾人至乎詭異的魅力,不愧傅采林下高麗朵兒最響噹噹的超卓人物,難怪跋鋒寒入殿後一直被他吸引著注意力。   跋鋒寒哈哈笑道:「蓋兄不是經常五刀隨身,形影不離嗎?累得跋某人誤以為是認錯主兒,思忖著從何方忽然冒出個像蓋兄般的人物。」   蓋蘇文現出啞然失笑的神色,欣然道:「跋兄竟是愛說笑的人,蘇文大感意外。今晚如非是赴宴而是上戰場,跋兄定可見到我週身掛滿廢銅爛鐵,不會有任何誤會。」   跋鋒寒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感此人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極深,非是有勇無謀的易與角色。   就在此時,一股無形有實的寒氣漫台階而下,直追兩人,使他們生出奇寒侵體的可怕感覺,旋又消去。   跋鋒寒知他在施下馬威,而此著在表面不露絲毫痕,高明至極,正要暗裡反擊,李建成道:「我們坐下再說如何?」   寇仲和李淵登上御輦,在親騎簇擁下,往太極殿馳去。迎寇仲來的李世民策馬在前方開路。   寇仲透牢觀看車窗外沿途美景,心底卻湧起疲倦的感覺,原因在於李淵矛盾的性格。這是從李淵的行為得出的結論,非是胡亂揣測。   李淵在女人至乎馬球遊戲上,均表現出狂熱之情,充滿對生命的熱愛,可是另一方面又可不念絲毫舊情冷酷地處死劉文靜,對虎落平陽者如李密、竇建德更無情殺害。他對李建成、李元吉,又成心腹寵臣裴寂呵護惟恐不周,原諒他們一切過失,但對李世民這為他立下無數汗馬軍功的兒子,則嫌怨極深,即使沒有確鑿證據下,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逐步把李世民推入絕地,偏見固執得使人難以相信。   李淵既對以前闖蕩江湖的生涯回味無窮,卻又耽於深宮糜爛的生活,被風花雪月和虛假的逸樂完全消磨壯志,加上圍剿石之軒不果的嚴重打擊,再不敢以身涉險,致令他在塞外聯軍直接指向長安的壓力威脅下,進退失據,使他和自己的聯盟不能落實,眼看要坐失良機。   他看似堅強,事實上仍是莫名其妙地脆弱,表現出來變成看似豪氣,實是猶豫不決,暗存僥倖之心。   要命的是他們現在的成敗繫於李淵一念之間,而他卻是如此難以測度,令他寇仲感到有點筋疲力盡,對未來再沒有先前的把握。   李淵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突利與頡利不是勢成水火嗎?因何忽然會變得同一鼻孔出氣?」   寇仲生出不願別頭去看他的情緒,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關鍵在於畢玄,在突厥人中他有著天神般的超然地位,是突厥人的凝聚力。突厥是個由大小部落組成的民族,頡利或突利分別為不同部落的領袖,任何牽涉到各部落利益的事,均須看各酋頭的意向,在這情況下,個人私怨並不重要,而畢玄的作用更大。所以當畢玄出馬拉攏突利和頡利,突利很難另有異議,否則將地位不保。」   李淵沉默下去。   寇仲別頭望向他,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要破突厥人的聯盟,打擊他們的士氣,最佳途徑莫如擊倒畢玄,戳破他無敵的神話。」   李淵嚇得一跳,忙道:「此事非同小可,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少帥勿要輕舉妄動。」   寇仲心中暗歎,他與可達志的一戰在李淵這種態度下將是勢在必行,惟有這樣方可迫畢玄與跋鋒寒進行決戰,而這更要冒上絕大風險,因為無論跋鋒寒近年如何精進,但對手是無敵塞外的「武尊」畢玄,誰敢斷言勝負。如跋鋒寒落敗身亡,後果實不堪想像。   但他們入長安的一刻早騎上虎背,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李淵在龍台上唯我獨尊的主席比階下諸席大上一半,坐位置於靠北的一邊,令坐入主席者大致上均面向大殿,方便欣賞歌舞表演。   李淵的龍位設於正北,蓋蘇文居左,寇仲居右。   蓋蘇文依次而下是李世民、韓朝安、李南天、金正宗和李神通。   寇仲以下是李建成、徐子陵、李元吉、跋鋒寒、獨孤峰。   看人數對稱的安排,當知下過一番心思,盡量令寇、蓋兩位同感被看重,沒有大小輕重之分。   獨孤峰是代表主人家方唯一非主族人馬,可見其與李淵深厚的淵源和同為舊隋大臣的交情。宇文傷沒有出席,顯是因仇怨不肯出席,而非因李淵厚此薄彼。   蓋蘇文首先發言,以他充滿磁性和陽剛有力的聲音鏗鏘動人的道:「徐兄和跋兄與少帥在龍泉玩的那一手確非常漂亮,坦白說,我自懂人事以來,從未吃過這樣的啞巴虧,未動手即敗興而回,不過事後回想,又大有新鮮有趣的感覺,佩服佩服!」   徐子陵目光接著移往坐入尹祖文那席的烈瑕身上,見此子正以奸笑回敬,遂收回目光,迎上蓋蘇文,淡淡道:「我們和蓋師道雖不同,目標卻差異不大,都是為龍泉軍民著想,否則若失去龍泉這緩衝,對貴國有害無利。」   韓朝安冷哼道:「徐兄此言差矣,拜紫亭的立國大計籌備經年,準備充足,大有成功希望,如非給你們橫加破壞,拜紫亭豈會含恨而終,敝國上下對此永誌不忘。」他的話充滿火藥味。   李建成等只有聽的份兒,難以插口,因兩方都是貴賓,作主人家的必須保持禮貌上的中立。當然在深心內,李建成、李元吉和李南天均暗裡稱快。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拜紫亭之所以斗膽公然立國,皆因看準突利、頡利不和,豈料此舉反促成兩人聯手對付他,強弱勝敗之勢早不言可知,韓兄該像龍泉人般感激我們才對。」   蓋蘇文含笑不語,一副令人莫測高深的神態。   徐子陵隱隱感到他的目標是寇仲,所以不想費神附和韓朝安與跋鋒寒作無謂口舌之爭。由此推之,此人不但有勇有謀,且城府極深,有大將之風。   李神通為緩和席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打岔道:「我雖未能親歷其事,仍可想像當時危城授命,迫退突厥金狼軍的驚險情況,令人神往。哈!皇上與少帥必是談得非常投契,耽擱了赴宴時間。」   話猶未已,鼓樂喧天而起,佈於殿門兩旁的鼓樂手起勁奏演,殿內眾人全體起立,高呼萬歲。   李淵與寇仲並肩進場,李世民隨後。 第九章 以牙還牙   李淵率領群臣,分別向寇仲和蓋蘇文祝酒,把宴會推上高潮,接著是歌舞表演,鑼鼓與樂器交織成強勁的節奏下,過百名身穿彩服的歌舞姬,隨看節拍旋轉歌唱,無限春光裡充盈著青春健康、美不勝收,使人目不暇給的嬌姿妙態。   「鼓催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一曲甫罷,眾姬彩蝶般退往殿外,惹來如雷掌聲。   李淵舉杯道:「朕敬眾卿一杯!」   全殿人轟然應偌,學杯飲盡。   蓋蘇文笑道:「適才表演,是否源自龜茲的胡旋舞?」   李淵欣然道:「大帥法眼無差,正是龜茲的胡旋舞曲,只是經過高手稍加編修,龜茲曲詞亦譯作漢語。」   轉向寇仲道:「少帥塞外之行,不知有否到龜茲去呢?」   寇仲因龜茲而想起了玲瓏嬌,正心有所感,聞言微一錯愕,搖頭道:「我是錯過良機哩!」   蓋蘇文淡淡道:「少帥似是心有所思,不知是否如蘇文般,在揣測陛下所指的高人是誰,竟能編改出如此精采的歌舞?」   寇仲心道來了,自李淵介紹他與蓋蘇文認識,對方一直客客氣氣,當然只是門面工夫,如今終於來惹他寇仲。   忙收攝心神,答道:「給大帥這麼一說,惹得小弟也生出興趣,想曉得此君是何方神聖?」   事實上他猜到是出自尚秀芳之手,只是並不說破。   跋鋒寒訝道:「閥主似是故意賣個關子,對嗎?」   李淵微笑道:「跋先生所料不差,確是如此。可惜她今晚缺席,否則可央她現身說教。」   蓋蘇文雙目露出崇慕神色,歎道:「那定是秀芳大家無疑。」   寇仲隔著李建成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想到寇仲多出個「情敵」。   蓋蘇文目光又往寇仲投來,一對長目瞇成兩線,射出比刀刃箭矢更要凌厲的光芒,從容道:「今趟我蓋蘇文不遠千里的到中土來,是要還心頭一個大願,希望有機會領教『天刀』宋缺的高明,看天刀如何出神入化?不知少帥可否玉成蘇文此心頭大願?」   主席自李淵而下,人人收斂笑容,鴉雀無聲。   此時韋公公到來請示,只要李淵點頭,便會由裴寂、封德彝等大臣領群臣敬酒,卻給李淵打出手勢,著他退下去。   寇仲目光轉銳,回敬蓋蘇文,似笑非笑的,一副沒好氣的神態。   跋鋒寒不悅地曬道:「大帥何用繞個彎兒來向少帥挑戰?」   徐子陵最明白跋鋒寒這句話背後的含意,蓋蘇文確是謀略過人,若他直接向寇仲挑戰,寇仲可以拒絕,又可由跋鋒寒或徐子陵代他出戰。只有搦戰宋缺,由於寇仲是宋缺的未來快婿,只他有資格代宋缺接著,別人的插入變成強管他們的閒事。跋鋒寒因錯失與蓋蘇文交手的機會,故表示不滿。   李世民先望向李淵,見他眉頭大皺,便轉向身旁的蓋蘇文平和的道:「世民有一事不明白,想請教大帥。」   以李世民的身份聲望,蓋蘇文不論如何不情願,亦不能忽略,微笑道:「怎敢當!秦王請指教。」   李世民此一打岔,大大沖淡緊張的氣氛。   李建成、李元吉和李南天均露出注意神色,想從這些地方把握清李世民與寇仲的關係。   李世民好整以暇的道:「據世民所知,突厥狼軍對貴國的威脅,尤過於對我中土華夏的凌迫,際此塞內外大戰一觸即發的當兒,若大帥與少帥交手,不論勝負,總有一方受損,對大帥有何好處?」   蓋蘇文尚未回應,李建成怫然不悅的皺眉道:「秦王此言差矣,畢玄大師肯親來長安,正顯示我大唐與突厥過去縱有誤解,現已冰釋前嫌,大地回春。秦王這番話若給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轉向李淵道:「請父皇賜示!」   這番話說得不留絲毫餘地,一副要把李世民趕盡殺絕的態度,且是間接攻擊寇仲,指他到長安來,是破壞他李唐和突厥人的修好。   李淵立陷左石為難之局,支持李建成,會開罪寇仲,不支持的話開罪突厥人,且因他是帝皇的身份,沒有人可為他打圓場,只餘靜候他開腔說話的份兒。   寇仲等開始明白在宮廷鬥爭中李世民長居下風的原因,因為李建成的確有他的一套,比李世民更懂揣摩龍意。   李淵終是見慣大場面的人,肅容道:「二皇兒說的是眼前形勢,大皇兒指的是形勢的發展,均有一定理據,並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此事更不宜在此討論,就此揭過。」   韓朝安正狠盯著寇仲,聞言陰惻惻的道:「少帥不是怯戰吧?」   蓋蘇文雙目精芒一閃,不滿地向韓朝安喝道:「朝安豈可胡言亂語?」   韓朝安垂下頭去,襟若寒蟬。   蓋蘇文換上笑容,同李淵解釋道:「蘇文非是好勇鬥狠的人,只因像傅大師般視刀法為一種藝術,美的極致。等如有些人對珍玩書畫的追求,故不願入寶山空手而回。」   李淵歎道:「任何一方有損傷,均是我李淵最不想見到的事。」   蓋蘇文洒然道:「蘇文確是一意欲領教奇技,絕沒有分出生死之心。」   徐子陵淡淡一笑,道:「大帥尚未答秦王的問題。」   李元吉忍不住插入道:「父皇指示不宜在席上討論這個問題,徐先生可否換過另一場合請教大帥?」   他與李建成一唱一和,此番話似是因徐子陵而發,暗裡矛頭直指李世民,提醒李淵誰是禍首。   徐子陵油然道:「齊王是著我事後問嗎?」   李元吉登時語塞,因為待寇仲與蓋蘇文動手後才問,那時米已成炊,還有何意義可言?   寇仲啞然失笑道:「坦白說,有機會與蓋大帥交手過招,實人生快事。但絕不是點到即止,敗的一方肯定威勢大削,說不定非死即傷,所以秦王這番話很有道理,先弄清楚大帥心意後,動起手來會爽朗些兒,大帥以為然否?」   蓋蘇文目光變得更凌厲銳利,語調卻出奇地輕鬆,微笑道:「對我蓋蘇文來說,刀法上的追求,不但超越個人的恩怨榮辱,更超越國與國間鬥爭強弱的問題。少帥若沒有這種懷抱,如何配稱中土繼『天刀』宋缺後最出色的刀法大家?」   寇仲伸個懶腰,笑道:「大帥太過獎我這小帥哩!我的刀法只是用來騙不懂刀的人,小弟的懷抱更遠比不上你老兄的偉大。」   接著微俯往前,迎著蓋蘇文鋒利的目光道:「勿要說我唬你,若你我下場動刀子,來個廷比,他娘的,肯定沒有點到即止這回事,生死勝敗決於數刀之內。」   又挨回椅背處,微笑道:「所以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你老哥的漢語比我還精,該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這幾番話盡展寇仲一貫的風格和遇強愈強的英雄本色,充滿江湖風味。   徐子陵心頭忽然湧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可肯定的非是因與蓋蘇文勢難避免的廷比而來,卻又說不上原因,不由心頭納悶。   蓋蘇文立成眾矢之的,人人看他如何回應,只見他唇角逸出笑意,逐漸擴大,化為燦爛笑容,欣然道:「只要少帥賞面賜教,我蓋蘇文那還有閒情計較生死勝敗?」   寇仲雙目轉亮,正要說話。   「轟隆!轟隆!轟隆!」   眾人同時愕然色變,本能地往殿西望去,因連串爆炸聲正從太極殿外西面傳來,頗為接近。   整座太極殿倏地靜至鴉雀無聲,落針可聞,沒有人曉得發生何事。   「轟!」   再一聲爆炸激響,接著殿外人聲鼎沸。   李淵倏地立起,厲喝道:「發生甚麼事?」   只見程莫氣急敗壞地撲入殿內,直抵階前,跪伏顫聲道:「啟稟皇上,掖庭宮西北清涼齋忽然爆炸起火!」   徐子陵、寇仲、李世民、李神通和跋鋒寒五人聽得面面相覷,心叫不妙,雖仍弄不清楚發生的是甚麼事,已知著了敵人道兒。   徐子陵目光往李建成和李元吉兩人掃去,他們正交換一個有會於心的得意表情。   當眾人策騎趕到現場,掖庭宮的清涼齋已變成一片敗瓦殘垣,只餘有毒的黑煙仍陰魂不散的冒起,在宮內侍衛潑水灌救下逐漸稀薄消散。   李淵下馬後鐵青著臉,呆瞪著劫難後的災場,令人曉得另一場風暴正在他心內醞釀,隨時爆發。   他身後立著寇仲、徐子陵、跋鋒寒、李世民、李建成、李元吉、李神通、李南天、韋公公、程莫、獨孤峰等人,更遠處是陸續趕來災場的天策府諸將。   國宴因此突發的災難被腰斬,在寇仲的堅持下,李淵勉強同意的許他們三人同來,其他人如蓋蘇文等則自行離開。   今趟的災劫明顯是由火器爆炸造成,規模及不上李建成東宮的大爆炸,仍足以把整座清涼齋摧毀,並燒掉附近十多株大樹。   七具屍體被發掘出來,排在地上,彷如焦炭,難以辨認。   李世民雙目射出難以相信的神色,臉如死灰,呆瞪著在自己地盤發生的大慘劇。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則你眼望我恨,隱隱猜到是建成、元吉等以牙還牙的毒計,利用一批他們不曉得的剩餘火器,釀造眼前慘劇,陷害李世民,更肯定在齋內的侍僕於爆炸發生前,早被下了手腳。   他們很想安慰李世民,偏是作不得聲。   李淵凝視災場,沉聲道:「這是甚麼一回事?」   李世民踏前一步,來到他身後,慘然道:「孩兒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淵喃喃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接著旋風般轉過龍軀,雙目火焰燒天,勃然大怒道:「這是誰的地方,你竟一聲不知道就推個一乾二淨?此處分明藏有大批火器,還對我說不知道,快給我從實招來。」   李世民撲跪地上,悲呼道:「孩兒確不知情,請父皇明察。」   寇仲心中湧起怒火,李淵這麼當著他們三個外人面前重責李世民,不留絲毫餘地。   李淵臉寒如水,一字一字從牙縫裡迸發出來的沉聲道:「事實俱在,豈容狡辯,朕今天才千叮萬囑,教你們兄弟相親相愛,唉!」   稍頓後續道:「是否要我家法侍候,始肯吐實。唉!李家不幸,竟出逆兒?朕對你過往的所作所為,已極力容忍,看在你屢立軍功份上,不與你計較,豈知你竟變本加厲,私藏火器,圖謀不軌,是否連朕也不肯放過?」   李世民以額叩地,淒然叫道:「孩兒若有此心,教孩兒天誅地滅而死。孩兒對這批火器全不知情,皇天后土可作明證。」   徐子陵往建成、元吉瞧去,兩人雖默然不語,但均是眼現得意神色。   以他如此淡泊的人,也感悲憤莫名,更不用說首當其衝的李世民,李淵為何厚彼薄此如斯?他一字不提李建成私藏火器,卻如此重責李世民,且毫不聽李世民解釋,一意認定李世民意圖不軌,實在過份。只恨由於他們是以外人的身份,在這情況下沒有說話置喙的資格。   李淵俯頭看著跪伏地上的李世民,臉色陣紅陣白,胸口因激怒起伏不定,忽然戟指厲聲道:「你給朕滾到宏義宮去,沒朕准許,不准踏出宮門半步,等候發落。」   寇仲等暗鬆一口氣,只要李淵不是當場立即處決李世民,他們仍有平反敗局的機會。   建成、元吉此著確是厲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返回慶興宮途上,馬車廂內三人心情沉重,且因唐軍前後護送,不方便說話,心事只好暫悶心內。   抵長安第一天,已是波折重重,最後更以李世民慘遭陷害作結,何況待會子時往見傅采林仍是吉凶難料。   直到此刻,他們始醒覺對手的難與,早在他們到長安前,建成一方已擬好對付他們的全盤計劃,李世民現成待罪之身,更使他們束手無策,有力難施,寸步難行。   時間在重壓中逝去,返回慶興宮後,三人到雙輝樓的最高層說話。   寇仲苦笑道:「怎辦好呢?李淵若以此借口把李世民發配西塞,手下天策府諸將則由建成、元吉瓜分,我們唯一應付之法只有立即開溜,徐圖後計。」   跋鋒寒沉聲道:「這肯定是建成、元吉心中的想法,且會發動妃嬪黨遊說李淵,最要命是在李淵的立場來看,此為最佳解決兄弟闔牆的辦法,一了百了。」   寇仲皺眉道:「可否由我出面,指出若沒有李世民在軍事上的協助,我們會取消聯盟之議。」   跋鋒寒歎道:「那麼常出現在你腦內的左右各撲出五百名刀斧手的胡思亂想,將會變成現實。」   寇仲頹然道:「你說得對!唉!他奶奶的熊,怎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跋鋒寒道:「李建成非常本事,竟想出這麼一條毒計。」   徐子陵道:「我們最好查清楚此點,看是否仍有第三批火器。唉!過眼前當務之急,是要阻止李淵借此發落世民兄。」   跋鋒寒道:「除這難題外,尚有一個壞無可壞的可能性,還是由子陵告訴你吧!他想出來的。」   寇仲色變道:「請考慮我可承受的能力,他娘的,說罷!」   徐子陵遂把對婠婠的懷疑一五一十道出,聽後寇仲的臉色變得有那麼難看就那麼難看。   沉吟良久,寇仲一掌拍在身旁的心几上,慘叫道:「李世民中招,我們也中招,子陵的分析十有九成是對的,所謂江山易政,本性難移,婠婠根本從來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手段。有甚麼方法可把她在宮內的臥底挖出來呢?」   跋鋒寒回復平靜,道:「這絕非是自怨自艾的時刻,我們先要定下應變之計,否則長安將是我們埋骨之所,沒有別的可能性。」   徐子陵點頭道:「事情有緩急輕重之分,首先要想法減輕李淵對世民兄的懲罰,其他的從長計議。」   寇仲搖頭道:「以李淵矛盾的性格對李世民的懲罰該不會在一、兩天內倉卒決定,因為那對軍心有難以想像的影響。我認為最迫切的事是對付石之軒,斷去婠婠最大的支持力。石之軒是我們背上的芒刺,一天有他在暗裡虎視眈眈,我們休想能夠安寢。掖庭宮的爆炸大火,高明得教人心寒,不似是建成等人的腦袋可構想出來,較似石之軒或婠婠的手段。」   跋鋒寒長身而起道:「現在最好拋開一切,靜坐他奶奶的個把時辰,以最佳的狀態去拜會你們師公,否則今晚更睡不著。」   王玄恕登樓而來道:「侯爺到!」 第十章 最後一著   侯希白現身王玄恕後方登階處,哈哈笑道:「兄弟!又碰頭哩!咦!因何你們的面色都這麼難看?希望我沒有錯過見傅采林這千載一時之機。」   寇仲頹然道:「我們現正處於絕對的劣勢中,弄得焦頭爛額,茶飯不思。」   侯希白與告退的王玄恕擦身而過,到跋鋒寒旁坐下,道:「窮則變!變則通,我真不信天下會有能難倒我們的人,寇仲永遠是無敵的最佳統帥。哈!說來聽聽。」   跋鋒寒道:「沒時間啦!一個時辰後,我們將在唐宮內的凌煙閣見識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傅采林,看他如何以劍奕敵?」   侯希白大喜道:「終可得償這個心願,坦白說,三大宗師中,我最想見的人是他。」   寇仲歎道:「我已失去所有心情,最好今晚大被蓋過頭,睡他娘的一個不省人事。」   侯希白皺眉道:「甚麼事這麼嚴重?」   寇仲苦笑道:「第一天到長安,已可能同時失去我們的寶庫和李世民這兩大憑恃,你說我們除睡覺外,尚可做甚麼呢?」   侯希白聳眉道:「我會去請教師仙子。」轉向徐子陵道:「子陵!對嗎?」   寇仲虎軀一震。   跋鋒寒訝道:「聞言心動的該是子陵而非你呀?」   寇仲苦惱道:「師妃暄三字似令我靈機一觸,偏又說不出具體的實況。」   徐子陵平靜的道:「妃暄回靜齋哩!」   侯希白失聲道:「甚麼?」   「啪!」   三人愕然往寇仲瞧去,見他一掌拍在腿上,雙目放光道:「有救哩!」   不待眾人開口問他,彈起來道:「不過也只是兩三成機會有救,我出去打個轉,半個時辰後回來,然後拉大隊去見師公。」   侯希白道:「我在成都見到你的致致,她著我告訴你,會親到長安來會你。」   寇仲剛掠至樓階處,聞言劇震止步,失聲道:「甚麼?長安現在兵凶戰危,怎可讓她涉險。」   跋鋒寒油然道:「這叫愛夫情切嘛!」   侯希白顯是在非常興奮的情緒中,向跋鋒寒豎起拇指讚道:「老跋一語中的。致致早知少帥必有如此反應,故著我明告少帥,她今趟來長安,是要獎賞少帥。」   寇仲一呆道:「獎賞?希望不會變成懲罰便謝天謝地。」說罷沒入樓階下。   徐子陵向侯希白道:「希白是以甚麼身份進城。」   跋鋒寒笑道:「子陵的意思是你究竟是爬牆還是經城門入城,因現在城門早關上了。」   侯希白道:「這叫有風駛盡舵?我是亮出少帥的朵兒叫門入城的,驚動到他們的頭兒劉弘基。幸好他與我有些兒交情,肯先放我入城再上報李淵,還親自送我到這裡來。」   接著忍不住問道:「妃暄返回靜齋是甚麼意思?在此時刻她怎可以離我們而去?」   徐子陵道:「仙心難測,我們不用費神去想。青璇刻下在城內玉鶴庵,要去和她打個招呼嗎?」   侯希白道:「當然要去見她,卻非今晚,明天我們一起去拜會她。子陵去吧!記緊及時回來。」   東大寺,靜室。   寇仲在蒲團坐下,面向了空,歎道:「我們很慘!」   了空微笑道:「很少見少帥這麼缺乏信心的,少帥是否為秦王被逐往宏義宮而煩惱傷神?」   寇伸大訝道:「大師不出禪室半步,竟可知道剛在不久前發生於深宮內的事,真教人想不到。」   了空淡然自若道:「貧僧與秦王方一直保持密切聯繫,這麼大的事當然須知會我。」   寇仲是因侯希白提起師妃暄,故而想到了空這條線上。   了空現在是以慈航靜齋和以寧道奇為首的佛道兩門在長安的代表,其影響力難以估計,可做到他們做不來的事。   苦笑道:「若李世民被禠奪兵權,又或貶往遠方,我們等若被斷去一臂,勢難成事,所以不得不來請大師指點迷津。」   了空雙目閃耀著深邃動人的智慧芒光,旋又閉上雙目,好半晌後重睜開來,道:「今晚發生的不幸事件,行兇者手段毒辣,思慮縝密,且一舉命中我們的弱點,令我們反擊乏力。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少帥不能出面為秦王向李淵說項,因會弄巧反拙今李淵更肯定太子方面對少帥和秦王串謀的嚴重指責。少帥有否想過,能擬出此計者必是智力超群,且對你們有深刻認識的人。」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點頭道:「幸得大師提點,在大師說這番話時,我心中忽然浮現香玉山那小子的醜惡臉容,再從他出發思索,想到今晚把清涼齋夷為平地的火器,極大可能是來自趙德言一方。因為梁師都得到大批火器後,留下部份自用是合情合理的事。而這毒計必是香小子想出來的,他比任何人更清楚我和小陵的性格,更瞧破我和子陵是為撐秦王的腰而到長安來的。」   了空欣然道:「既弄清楚幕後的策劃者,我們可擬定反擊的策略,李淵方面貧僧可透過王通去痛陳利害,指出在目前形勢下若重罰秦王,不但內部軍心不穩,還會破壞與少帥的結盟,有百利而無一害,這該可說服李淵。」   寇仲喜道:「沒有比王通更適合的人選,李淵絕不會懷疑他是為李世民說好話,因為我們的一切煩惱全由他的揭發告密而起。」   旋又皺眉道:「大師與他稔熟嗎?」   了空道:「是數十年的老相識。貧僧修啞禪前,他不時找我談憚論佛,不過每趟均不歡而散,對佛教他一直有排斥之心,連帶對我們支持秦王不以為然,幸好妃暄把他說服。」   寇仲沉吟片刻,道:「我非是懷疑王通的辭鋒和對李淵的影響力,只是李淵自認定李世民毒害張婕妤以來,一直欲加罪李世民。說得好聽點是借打倒一方以消解三子之間一觸即發的流血火並。而既然眼前有此良機,豈會因王通一個外人的進言輕易放過,對李淵來說,他是不會認為貶責或驅逐李世民會令軍心瓦解的,因為唐室行的是府兵制,且建成挾新勝凱旋而回,加上妃嬪黨在旁搖旗吶喊,李淵會生出建成可在軍事上完全取代李世民的信心。」   頓頓後續道:「至於與我的盟約,除了我與李世民暗裡的關係,否則該屬我和李淵間的事,故李世民的去留在李淵的角度看理應不會做成任何影響。」   了空淡淡道:「少帥的分析精微深到,令我對王通能起的作用生出懷疑。幸好太子府曾發生同樣的火器事件,李淵若厚建成而薄世民,如何令臣民心服?而我們更可從因爆炸遇害的人入手,倘能證實遇害者在爆炸前先被人處死,可反證是有人蓄意嫁禍秦王。」   寇仲點頭道:「大師之言有理,不過遇害者全變成肢離破碎、面目全非的焦炭,如何斷定他們於事發前曾遭毒手呢?」   了空道:「那要看行兇者用的是那種手法,如用的是內家手法,當有蛛絲馬迦可尋。王通精通醫理,說不定能指出今李淵信服的證據。」   寇仲苦笑道:「我對香小子認識之深,不在他對我認識之下,若在背後籌劃的人是他,肯定不會在這方面稍有疏忽,他只須先把人弄昏便成。唉!我也明白李淵這個人,他一心想保存眼前擁有的一切,李世民早淪為宮內的外人,親屬中的疏離者,令他去之而後快。我愈想愈覺不妥當,在妃嬪太子黨的攔風點火下,明天一旦任李淵速戰速決的處理李世民,我們的心血將盡付東流。」   了空閒上雙目。   寇仲忽想起一事,問道:「大師寄身東大寺之事,李淵是否知情?」   了空閉目答道:「貧僧是以普通僧侶身份入城,沒有人曉得了空在東大寺。」   睜開眼續道:「王通若對李淵難起作用,岳山又如何?」   寇仲苦笑道:「岳山總不能每於關鍵時刻便現身,李淵不為此起疑才怪?何況談的更是李世民的問題,除非岳山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了空微笑道:「岳山要對付的人可以是石之軒。他也可不用現身,只須托人送上書信,指出以石之軒為首的魔門兩派六道,正密謀扳倒李世民,故向李淵作出警告,當可教李淵三思。」   寇仲搖頭道:「仍是不妥當!首先李淵認識岳山筆跡,難以假冒!其次岳山一向獨來獨往,怎會忽然找個人送來如此重要的信函;最後是若岳山真的是岳山,好該先去找宋缺晦氣,那還有空閒理別人的閒事?」   了空道:「貧僧終是方外人,在這類事情上遠比不上少帥的腦筋,那就只好用最後一著。」   寇仲一呆道:「還有甚麼招數可祭出來應付?」   了空平靜的臉容有如不見半絲波紋的無邊際大海,道:「只好由貧僧親自求見李淵。」   寇仲訝道:「大師與李淵有交情嗎?」   了空道:「只有一面之緣,談不上任何交情。」   寇仲不解道:「那他怎肯聽你的話?」   了空微笑道:「我並不是要他聽我的話,而是代表梵齋主和寧道兄向他作出最嚴厲的警告,若他一意孤行懲罰秦王,我們將撤回對李唐的支持,改而全力支持你少帥寇仲。我會於明早城門開做時入城,直赴皇宮見李淵,事後不論成敗,立即返回淨念憚院,長安的一切,將由少帥自行決定。若少帥選擇立即撤走,我們絕沒有異議。」   寇仲劇震道:「大師的話是否認真的。」   了空從容道:「佛門豈容誑語?了空所言,字字出於肺腑。未來如何,將決定於李淵一念之間,更要看他對與你們的結盟有多重視。少帥今趟肯到長安來,皆因妃暄從中斡旋,此為不爭的事實。從貧僧口中說出來的警告,對李淵該有一定的影響,希望能有回天之力。」   寇仲點頭道:「這確是最後和最辣的一著,失去你們的支持,首先巴蜀會投向我少帥軍,李世民手下將領更會在憤恨交集下向我投誠,不過我卻須殺出長安城去。」   了空道:「那是最壞的情況,假若李淵想仍擁有眼前一切,該曉得如何取捨。」   徐子陵逾牆而出,以真氣轉換的秘法,橫過大街,借林立路旁參天巨樹的掩護,落在附近宅院一座建築物簷頂,然後逢屋過屋,全力展開夜行之術,往玉鶴庵方向掠去。   跋鋒寒和侯希白均以為他是去見石青璇,事實上他要找的主要目標是石之軒。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一代邪王,定因石青璇而忍不住到玉鶴庵留連擲躅。   他將對石之軒作出最後一次的好言相勸,如若仍是忠言逆耳,只好大家作一個了斷。   他心靈提升至前所未有澄澈空靈的井中明月境界,四周的事沒有一件能瞞過他,他聽到屋中婢僕的私語,小孩在床上的翻側,園內柏樹橫桿處的一頭夜鴉的蜷縮,拂體微風的波動,那感覺動人至極。   本不完滿的世界立時變得完美無瑕。   即使跟蹤者高明如石之軒,仍難瞞過他此時的靈覺,對此他有十足的把握,而這種無法解釋的信心,正是整個通明境界不可分割的部份,無喜無憂、圓滿自在。   他生出在屋宇上翻翔的美妙感覺,體內真氣隨心意而變化運動,一切出乎天然,全無斧鑿痕跡。   就在此刻,他感到石之軒在前方玉鶴庵的園林內。   寇仲使出渾身解數,多種惑敵試敵的手段,到肯定沒有人能跟在他背後而不被察覺,始往司徒府方向奔去。   時間無多,他必須準時赴師公之約。幸好東大寺和司徒府距離不遠,在他來說只是十數起落的工夫,半刻鐘後,他已和宋師道、雷九指、任俊、查傑、形形五人坐在內堂說話。   寇仲以最扼要的方式闡明眼前局面,道:「麻常方面情況如何?」   雷九指道:「我們的人到得七七八八,全部經由陶幫主的心腹親信安排,分別藏身於長安大河上游的數條漁村,短期丙該沒有問題。」   寇仲道:「立即通知麻常,著他把庫內部份兵器弓矢移走,未得我指示,不可重返寶庫。」   雷九指點頭答應,道:「此事可在兩天內辦妥。」   寇仲問起籌辦錢莊的事,任俊答道:「池生春勉強籌足金子,昨天我們才把十萬兩黃金送入國庫。約需十天時間,黃金將溶鑄為有貞觀字樣的金元寶。」   宋師道道:「長安的富商巨賈紛紛爭著入伙,我們福榮爺的股本被攤薄至三成半。」   寇仲道:「既曉得香貴的行蹤,錢莊的事再非關鍵,你們可否找個借口暫離長安避避風頭,讓我們少去一個破綻。」   查傑立時色變,垂下頭去。   寇仲哈哈笑道:「只看小傑反應,便知他和喜兒已到難捨難離的地步。嘻!這根本不是問題,喜兒是自由身,只要她心甘情願,你愛帶她到那裡都行。唔!不過還是把她安頓到梁都安全些兒。」   當他目光掃過彤彤,後者亦俏臉微紅,避過他的目光,往任俊偷看一眼,始垂下螓首,寇仲會意,心懷大慰,卻不說破,只向任俊笑笑。   任俊神情尷尬,道:「錢莊成立在即,我們分到各地打點,是順理成章的事。」   雷九指請纓道:「喜兒的事,包在我身上,由我向清夫人解釋,不過若我們全體撤離長安,將會教人生疑,讓我留下好啦!這樣對清夫人也有個好交待。」   寇仲微笑瞧著雷九指,直至雷九指不自在起來,瞇眼道:「你在看甚麼?」   彤彤掩嘴偷笑,宋師道則和任俊交換會心微笑,只查傑對這恩公不敢有絲毫異樣之色。   寇仲啞然失笑道:「我忍不住瞧你,是因為你很好看,整個人像年輕了十年似的,似乎不止是賭場得意那麼簡單。」   轉向查傑道:「小傑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雷大哥是否每晚陪你去和喜兒下棋。」   查傑囁嚅道:「我不知道!」   寇仲、宋師道、任俊、彤彤再忍不住,爆起哄堂大笑。   雷九指老臉一紅,罵道:「好小子,竟斗膽管我的私事。」   寇仲賠笑道:「不是管,而是關心。雷大哥你留在這裡暫時該沒有問題,婠婠不會在事情末成熟前發動甚麼殺著,至於撤離的細節方面,你們仔細商量,不可露出任何痕跡。」   接著向宋師道道:「致致要到長安來。」   宋師道駭然道:「甚麼?」   寇仲沉聲道:「到致致抵達長安後再說吧!那時或者事情已急轉直下。我寇仲是絕不容李世民任人宰割的。他奶奶的熊!麻常取得兵器後,準備隨時混進城內,以應付突變。正如畢玄所說的,沒有選擇時,一切只能憑武力解決。」 第十一章 硬撼邪王   徐子陵翻牆入庵,直抵中園,前方碎石小徑穿竹林而去,往左走最終可抵石青璇寄身的精舍,他卻止步竹林前,沉聲道:「邪王請現身相見。」   一聲歎息在後方響起。   徐子陵緩緩轉身,「邪王」石之軒立在一株老松樹月照下的暗影裡,仰首觀天,滿臉陰霾不散。   四周蟲鳴唧唧,令人想像到花叢茂葉丙生氣盎然的天地。   半闋明月正往中天攀升,色光滿園。   石之軒長叮出一口氣,平靜的道:「是否你教青璇到長安來的。」   徐子陵道:「可以這麼說。」   石之軒目光往他投來,內中充滿矛盾複雜的神情,徐徐道:「走吧!帶著青璇有那麼遠走那麼遠,你和寇仲是沒有半絲機會的。」   徐子陵直覺感到石之軒果如所料的清楚他們所有秘密,故語氣這麼肯定。淡淡答道:「邪王該曉得我的答案,這是我們唯一化解中土大禍的機會,不論如何艱難,我們只好全力以赴。」   石之軒雙目殺機大盛,不眨眼的盯著他道:「你可以愚蠢,可以不自量力,可以冥頑不靈,可以自尋死路,卻不可把我女兒捲入此事裡,更不可以對她不負責任。」   若可從新選擇一趟,他徐子陵肯定不會讓青璇到長安來。長安形勢在第一天立即急轉直下,令他們陷於捱揍的劣局,是事前無法想像的。   徐子陵回敬他凌厲的目光好半晌,輕輕道:「邪王有盡過父親的責任嗎?」   石之軒全身衣衫拂動,頭髮根根直豎,在頂上搖擺,就像化身為人的魔王,忽然顯露真身,詭異非常,一聲「你找死」,下一刻他出現徐子陵前方半丈處,一拳轟至。   徐子陵感到對方此拳充天塞地,即使協生雙翼,還是避無可避。更曉得石之軒動了真怒,全力出手,此拳實威不可擋,卻是不能不擋。   四周的空氣似乎一下子被石之軒驚天動地,彷如破開九重天又或十八層地獄攻來的一拳吸個一滴不剩,使徐子陵覺得整個人虛虛蕩蕩,無處著力似的,難過至極點。   剎那間,他的心神晉入通明境界,無有遺漏的體內真氣自然而生,一指點出。   寶瓶印氣像一根最鋒銳的針般筆直激射對方拳頭核心處,生出刺耳的破空聲。   「蓬」!徐子陵全身劇震,斷線風箏的往後飄退,到離石之軒近兩丈,倏然立定,舉袖拭去唇角逸出的鮮血,沉聲道:「邪王為何不乘勢追擊?」   石之軒凝立不動,呆看著自己的拳頭,好半晌始垂下右手,往他瞧來,發衣回復原狀,訝道:「這究竟是甚麼功夫?竟能震散我的拳勁?」   徐子陵壓下翻騰的血氣,道:「最強的一點,正是最弱的一點,最強可變成最弱,不過邪王若非心中動氣,無跡變為有跡,我實無從掌握。」   石之軒的怒火竟似雲散煙消,雙目射出迷惘神色,仰望天上明月,點頭歎道:「是的!我根本沒有怪責你的資格,子陵對青璇的愛是無可置疑的。唉!子陵!可否聽幾句逆耳的忠言呢?」   徐子陵道:「邪王請指點。」   石之軒背負雙手,腳步緩慢卻肯定的來到他石側,低聲道:「子陵走吧!且要立即走,回梁都後,集結所有力量,當頡利大軍南下,便進軍洛陽,然後分兵進攻關中和太原,那時頡利只餘退返塞外一個選擇,長安將是你們的囊中之物,只要你們行動迅捷有效,頡利能造成的破壞仍是有限,關鍵在你們何時重奪洛陽。此是唯一明智之舉,在長安你們是死路一條,你們以為最可憑恃那最強一點,恰是你們的至弱之處,根本不堪一擊,李世民完了,你們堅持留下只是陪他一起上路。石某人的話到此已盡,子陵好好想清楚。唉!」   說罷橫閃開去,沒入林木暗黑處。   寇仲甫離司徒府,香風吹來,婠婠鬼魅般來到他身後,銀鈴般的悅耳聲音送入他耳內道:「隨我來!」   寇仲追在她身後,逢屋過屋,往興慶宮方向掠去,心忖若能下手把她殺死,那就剩下石之軒曉得寶庫的秘密,事情會簡單得多。但他更曉得的是自己根本沒有置婠婠於死地的把握,且對她出賣自己一事仍只在揣測階段。如此下殺手實理不直氣難壯,過於魯莽。   不由暗歎一口氣。   婠婠似乎比他對興慶宮更駕輕就熟,領他途北牆入宮,直奔沉香亭。   興慶宮的防衛遠及不上大唐宮城,只七道宮門有人把守,避開建築物和巡衛,高明者可如入無人之境。   最後兩人在沉香亭坐下。   寇仲訝道:「你怎曉得我會到司徒府去?」   神采飛揚的婠婠笑道:「人家到花萼樓找你,卻人去樓空,當然是另有去處,於是到司徒府碰碰運氣,看來我運道不差哩!」   瞧著她如花笑臉,親切的神情和語氣,寇仲感到很難相信她會害自己和徐子陵,不過徐子陵的感覺該不會錯到那裡去,心中矛盾,通:「你竟沒有驚動老跋和侯小子?」   婠婠微聳香肩道:「有甚麼稀奇,人家聽慣你和子陵的呼吸運氣聲音,不用入樓可知你們是否在裡面。」   寇仲一呆道:「其叫人難以置信,你的天魔功愈來愈高明哩!」   婠婠道:「心中沒有煩惱,不用像你和子陵般天天奔波勞碌,當然容易進步些兒。唉!你們目下這一著,似乎錯得很厲害,現在有甚麼打算?」   寇仲道:「眼前當務之急,是要化解奸人對李世民的陷害,你有甚麼好提議?」   婠婠露出思索的神色,好半晌後歎道:「建成此招謀定後動,配合妃嬪的煽風點火,加上李淵對世民誤會太深,我還可以有甚麼提議?」   寇仲心忖若婠婠真的在騙他,她確非常成功,不露絲毫破綻。   婠婠道:「你有甚麼辦法?」   寇仲苦笑道:「我請了空出動去警告李淵。」   婠婠失聲道:「甚麼?你不是說笑吧?」   寇仲直到此刻仍沒有向她說半句謊言,為的是不願惹她生疑,那才能在更重要的事上騙她信任。頹然道:「你可予我更佳的選擇嗎?」   婠婠微搖螓首,接著雙目精芒大盛,沉聲道:「你們可否提早發動?」   寇仲暗想若婠婠真如徐子陵所猜估的,這句話不但可試探他們的情況,更將引他們入絕路。苦笑道:「我們已改變計劃,決意先與李淵聯手,擊退外敵,再論其他。」   婠婠微顫一下,蹙起秀眉,額際現出幾道可愛的波紋,不瞬眼的凝視著。   寇仲解釋道:「這是秦王的主意,他怕長安會因兵變元氣大傷,政局不穩,無力抗拒頡利聞風速至的大軍。」   婠婠問道:「你的人到齊了嗎?」   寇仲道:「我著他們返漢中候命,以免惹起不必要的誤會。」   婠婠不悅道:「你太魯莽哩!怎可以低估李建成,他有尹祖文和趙德言在後面為他籌劃,弄得現在你想反擊亦有心無力。」   寇仲沉聲道:「若明天了空對李淵的警告不生效力,我們只好從宏義宮帶走李世民,再設法安排他的家人手下從寶庫離開,這是最壞的打算,希望不用發展到如此地步。」   婠婠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你絕辦不到。」   寇仲道:「我已想得頭痛發脹,所以再不願費神動腦筋,一切看老天爺的意旨。」   稍頓後向她道:「有甚麼辦法聯絡你婠大小姐。」   婠婠道:「人家自會找你。唉!寇仲,你和子陵走吧!長安的局面已不到你來操縱,你們離開,說不定反可救李世民一命,因為他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   寇仲搖頭道:「知子莫若父,李淵該明白自己厚彼薄此的拙劣處理手法,傷透了兒子的心。即使李世民以前沒有在外據地為王之心,現在亦該改變主意。我和子陵均是講江湖義氣的人,死而無悔,我們會留在這裡,待至最後一刻。若李世民遇害,我們會殺出長安,當我重臨關中之日,將是李家滅亡的一天。」   婠婠露出凝神思索的神色,半晌後語調平靜的道:「了空的警告能否生效,明天會有答案。」   石青璇靜悄悄坐在精舍外的木梯階處,手支頷、肘枕膝地仰望天上明月,看得入神,似全不知徐子陵的來臨。   倩影人目,徐子陵心底湧起不可遏止的幸福感覺,暖流般走遍全身,與這動人女子的愛再非鏡花水月,而是無比的實在可觸。   她的神態表情自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味兒,今他不敢驚擾,只敢靜悄悄在她旁坐下,輕吁一口氣。   石青璇仍沒朝他瞧來,櫻唇轉放的柔聲道:「徐子陵!是否你來哩?」   徐子陵差點不懂回答,拙劣的道:「是的!是徐子陵來了!」   石青璇仍保持原有的仙姿嬌態,道:「你今天遇上甚麼不如意的事呢?為何足音這麼沉重?剛才曾和人動手嗎?青璇聽到聲音哩!」   徐子陵忍不住偷看她的測臉,她看得那麼深情專注,若有所思,令徐子陵想到幽林小谷的深黑星空、小溪和水瀑,現在雖換過另一處境,但因她的存在,一切又變成夢幻般不真實、夢幻般醉人甜美,動人心弦。   在這般情況下,他那還有閒心去想她以外的任何事,師妃暄的愛戀,像發生在上一轉輪迴的記憶。   自今早踏足長安後,他被捲入城內波譎雲詭的鬥爭中,與堪稱當世最強大的諸般勢力較量,任何錯失,均將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地,使他整個人像一條棚緊的弓弦。但在這一刻,他完全放鬆下來,不知處身於何時何地何世。   石青璇的聲音在他耳旁呢喃細語道:「徐子陵!青璇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陣陣夜風中,徐子陵心花怒放的點頭道:「徐子陵洗耳恭聽。」   石青璇仍是仰視夜空,像喃喃自語的問道:「何謂幸福!」   徐子陵被問得啞口無言。那就像在問甚麼是愛情?恐怕沒人能有肯定的答案,那是恆古以來懸而未決的問題之一。事實上,他從未思索過幸福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幸福純是一種感覺。   徐子陵呆看她半晌,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我仍是那一句話,幸福便該像眼前這樣子,有青璇伴在我身旁。」   石青璇尚未肯迎接他的目光,柔聲道:「青璇以前認為,當你每晚上床睡覺時,心中沒有任何煩惱,又不害怕醒來後的明天,就是幸福。不過現在對這幸福的想法已改變哩!我的幸福就是你這凱子。」   徐子陵劇震道:「青璇!」   石青璇終收回目光,往他瞧來,噗哧嬌笑道:「好玩嗎?」   又垂首低聲道:「對青璇來說,你是個離奇的人,是一個沒有人能解開的謎,脾氣還大得很哩!可是當我感覺到你像一個謎後,青璇又曉得將難以自拔,因為愛情正是一個謎。即使最懂頌讚愛情的詩人,最具才慧的智者,仍沒法破悉愛情的秘密。」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想過石青璇會以這種思考方式來看待他,但卻清楚她正毫不隱瞞地開放自己,讓他分享她心內的奧秘。   正是這種有別於常人的意境心態,令她可吹奏出動人如斯的仙曲妙韻。   石青璇低喚道:「凱子又在想甚麼呢?」   徐子陵脫口而出道:「我在想你。」   石青璇不依的撒嬌道:「又在不老實,你是在想著令你煩惱的事吧?」   徐子陵給勾起心事,有若被一盆冷水照頭淋下,從最深最甜的夢境醒過來,回到冷酷凶險的現實世界。   蟲鳴聲從四方八面襲耳而至。   徐子陵深深凝視著她,心中湧起萬丈豪情,和沒有人能改移的鬥志,因為若他稍有退縮,勢將護花無力。   深吸一口氣,以堅定和一往無前的語氣道:「青璇願意嫁我徐子陵為妻嗎?」   石青璇嬌體猛顫,「啊」的一聲垂下螓首,霞生玉頰,艷紅直透耳根,顯是芳心大亂,措手不及。   徐子陵正要追問,石青璇探指接上他嘴唇,迎上他的目光,喜不自勝的含羞道:「不嫁你嫁誰呢?呆子!還要問人家。」   寇仲回到花萼粵樓,沉落雁正和政鋒寒、侯希白兩人在樓下大堂靠湖一角圓桌說話。   寇仲坐下道:「希望沒再有壞消息。」   沉落雁橫他一眼道:「還不夠壞嗎?」   寇仲歎道:「情況如何?」   沉落雁道:「皇上處理此事的手法太不公平,激起天策府上下人等極大憤慨,以李靖為首的天策府眾將,陪秦王一道往宏義宮去,誓死保護秦王。」   寇仲道:「李淵那老傢伙有甚麼動靜?」   沉落雁道:「皇上方面一切如常,太子則在長林門集結長林軍,顯是心懷不軌。」   頓了頓沉聲道:「我今晚來,是代李靖等天策府將士問你一句話,可否於今晚發動?」   寇仲歎道:「我也想得要命,不過時機尚未成熟,且敵人正嚴陣以待,我們倉卒起兵,只會墮進敵人陷阱。你的李大將軍有甚麼話說?」   沉落雁點頭道:「我有相同看法,世績現正坐鎮洛陽,不在長安。」   跋鋒寒沉聲道:「一天洛陽在李大將軍手上,李淵絕不敢以激烈手段對付秦王。」   寇仲喜道:「那了空的警告,將可發揮更大的威力。」   眾人愕然,寇仲逐解釋一遍,道:「我們兩手準備,文的不成來武的,頂多是殺離長安,讓秦王稱帝洛陽。」   沉落雁道:「希望了空能生出作用。」   侯希白道:「像了空這類與世無爭的方外人,忽然來個嚴詞警告,多少總可影響李淵的決定,教他不敢輕舉妄動。」   寇仲不解的向沉落雁問道:「此事確離奇荒誕,以秦王的精明,玄甲衛的忠誠精銳,怎會教人把至少十多箱火器偷放在清涼齋而毫不知情?」   沉落雁慘然道:「但願我們能知道,清涼齋有個藏酒的地庫,火器被偷放在那裡。這應是秦王回長安前完成的,其時掖庭宮內缺乏高手,防衛稀鬆,令建成有機可乘。我要回去報告秦王,到宏義宮後秦王獨處一室,沒說過半句話。」   寇仲道:「告訴秦王,我寇仲永遠站在他的一方,請他放心。」 第十二章 愛之真諦   徐子陵沿龍池放開腳步,往花萼樓方向邁去,由於李淵把興慶宮南區的巡衛撤走,只留衛士把守大門,以示對他們的尊重,所以對他們或敵人來說,都出入方便,而花萼樓本身當然由王玄恕指揮的飛雲衛精銳輪番值衛。   徐子陵倏地停下,事實上心中早現警兆,只因不知敵友,故裝作若無其事。   一身夜行衣的玲瓏嬌掠到他身前,神色凝重的道:「你們怎可到長安來?」   徐子陵微笑道:「讓我看你的右手掌。」   玲瓏嬌愕然道:「手掌有甚麼好看呢?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徐子陵心忖我的心情當然非常好,且是從末試過的好,柔聲道:「信任我好嗎?」   玲瓏嬌略作猶豫,終舉掌攤開。   徐子陵從懷內掏出五採石,放到她手心。   玲瓏嬌露出不能相信的驚喜神色,另一手自然探出,兩掌相鞠珍而重之的捧著五採石,粉臉散發著神聖潔美的光輝,「啊」的一聲嬌呼,目光再不能從五採石移離。   徐子陵心中湧起物歸原主的欣慰,輕輕道:「長安已成是非爭戰之地,任何事均可發生,嬌小姐不宜留此,更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既敢來此,自有活著離開的把握。馬吉刻下正在長安,美艷夫人更不會甘心五採石為我奪去,可慮者尚有奸狡多智的烈瑕,嬌小姐千萬要聽我的勸告。」   玲瓏嬌雙手合攏,把五採石緊捧手內,抬頭往他瞧來,感動至淚花滾動,顫聲道:「謝謝你,玲瓏嬌謹代表教內同人拜謝徐公子的大恩大德,波斯聖教終有望再次團結合一。」   徐子陵道:「這是老天爺的意旨,讓我在機緣巧合下取回聖石。」   玲瓏嬌小心翼翼的把五採石貼身收藏,道:「我今晚來找你們,沒想過可得回聖石。我正猶豫該否入樓,幸好見著你回來。」   徐子陵明白她是怕見到寇仲傷情,故在樓外徘徊,只恨在這方面他是愛莫能助。寇仲已因尚秀芳痛苦至想自盡自毀,豈能加添他的精神困擾?   玲瓏嬌續道:「董小姐仍是關心你們的,故為你們的處境非常擔心。秦王的事發生後,她召我去說話,著我向你們提出警告,指秦王命不久矣,你們必須立即離開長安。」   徐子陵立時眉頭大皺道:「竟是董淑妮著你來的嗎?」   玲瓏嬌道:「皇宮寸步難行,若非得她安排,我實無法到這裡來。」   徐子陵更是眉頭深鎖道:「那你如何回宮去?」   玲瓏嬌疑惑地道:「董小姐的侍衛長在宮外等候我,有甚麼不妥當的地方嗎?」   徐子陵歎道:「希望我是多疑,但若沒有猜錯,這該是一個陷阱,目的是經由你把五採石從我手上奪回去。」   玲瓏嬌劇震道:「董小姐該不是這種人,她雖是刁蠻任性,但從不害人。」   徐子陵道:「我先要弄清楚兩件事情,首先是董小姐怎會知秦王的性命危在旦夕,在著你來之前她曾見過甚麼人?」   玲瓏嬌道:「秦王之事該是獨孤鳳告訴她的,董小姐與我說此事前,據我所知她們談了近半個時辰,接著董小姐使喚我去。第二件要弄清楚的是何事?」   徐子陵道:「其次是董淑妮的侍衛長是否那叫顏歷的人?」   玲瓏嬌一呆道:「你怎會曉得的?顏歷昨天才被李淵任命負責保護董小姐。」   徐子陵歎道:「那我的猜測將有八、九成準繩,此事乃楊虛彥在幕後一手策劃,五採石最後會交到烈瑕手上。由此看來,獨孤家已站到建成、元吉一方去。」   玲瓏嬌駭然道:「那我怎辦好?」   徐子陵肯定的道:「嬌小姐必須立即離開長安,我們會為你作出最妥善的安排。」   四人徒步離開興慶宮,轉入光明大街,朝朱雀大門油然走去。   他們分作兩組,寇仲和徐子陵居前,跋鋒寒與侯希白墮後。   玲瓏嬌則由飛雲衛暗地送往司徒府,再連夜由寶庫秘道讓她出城,遠走高飛。   寇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兒,向身旁的徐子陵歎道:「今晚將是漫長難捱的一夜,我真害怕明天醒來,我會後悔作出來長安的決定。」   徐子陵記起石青璇對幸福的定義,有感而發道:「幸福是要由人爭取的,千萬不可失去鬥志,不論事情如何發展,我們務要沉著應變,直至我們能煩惱盡去的倒頭大睡,並且期待充滿希望新一天的來臨。」   寇仲聽得一知半解,訝道:「你似乎比我更有信心?」   徐子陵道:「自離開揚州後,我們經歷過無數次的狂風暴雨,每一趟我們總能在跌倒後站起來,並比以前更堅強。今趟我們面對的雖是前所末有的危機,但只要我們像以往般奮鬥不休,終可把形勢扭轉過來,事實會證明我這番話。」   寇仲明顯精神一振,湊往他耳旁道:「告訴我,你是否生出對未來的感應,所以有這番話。」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但願能說些違心之言,以增加你的信心,可惜不忍騙你。」   寇仲笑道:「坦白承認吧!我敢肯定你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憑對未來的預感還是過度樂觀?所以至少有五成機會。唉!他奶奶的熊,只要有一線機會,我已心滿意足,何況是五五之數。哈!我的心情好多哩!」   接著忽然停步,累得尾隨在後正聆聽他們對答的跋鋒寒和侯希白差點撞上來。   侯希白咕噥道:「少點功夫也不要跟貼你這傢伙。」   寇仲反手一把摟著侯希白肩頭,道:「我們先去找人出口鳥氣。」   三人見他轉入橫街,都摸不著頭腦。   跋鋒寒抗議道:「我們現在要見的是傅采林,你似乎走錯方向?」   寇仲笑道:「費不了多少時間,一場兄弟,把你老哥的寶貴時間給我些許行嗎?」   三人無奈下,加上侯希白又被他「挾持著」,只好隨他去了。   在東市西北入口處,停有一輛馬車,以顏歷為首的十多名禁衛早等得不耐煩,見到寇仲四人忽然出現,無不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東市早在一個時辰前收市,家家門戶緊閉,這段白天熙來攘往的繁華大街靜如鬼域,倍添四人直追而來的氣勢。   寇仲故意敞開楚楚為他縫製的外袍,露出內藏的井中月,哈哈笑道:「竟然這麼巧碰上顏侍衛長,相請怎及偶遇,看刀!」   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終明白寇仲所謂出一口鳥氣是要找顏歷祭旗,心中叫妙,因為不論顏歷吃甚麼虧,不是弄出人命,又或手腳傷殘,肯定他只好硬嚥下這口氣,不敢張揚。否則如何向李淵解釋他不在宮內執勤,而到這裡吹風?   人的名兒,樹的影於,寇仲一聲「看刀」,包括顏歷在內,無不大吃一驚,紛紛掣出隨身兵器。   「鏘」!   寇仲此時井中月出鞘,人隨刀走,三丈的距離,倏忽完成,漫天刀光望顏歷等人撒去。   奇怪地除顏歷一人仍柱立原地,其他禁衛紛紛後撤,狼狽非常。   徐子陵三人暗讚,讚的非是寇仲而是顏歷,因寇仲此刀最厲害處是虛實難分,刀氣籠罩每一名敵人,令每一名敵人均以為自己是首當其衝,只顏歷一人能看破此招虛實,知道絕不可退。   顏歷暴喝一聲,長矛在天上一個迴旋,忽然矛作棍使,往寇仲沒頭沒腦的疾打,招數出人意表。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是棍來的!」   刀光忽斂,井中月斜削迎上,刀尖命中矛頭。   「嗆」!   顏歷全身劇震,矛往回收,跟著「蹭!蹭!」運退兩步。   寇仲刀舉半空,閃電分中下劈,威勢十足,大有無可抗禦之勇。   其他禁衛被刀氣所懾,竟無一人敢助顏歷一臂之力,可見此刀的凌厲迫人。   顏歷也是了得,挫退半步,改為雙手握矛,斜衝而起,利用長矛長度上的優勢,要破寇仲必殺的一刀。   寇仲欣然一笑,竟中途變招,直劈變為迴旋橫削,中間全無半絲斧鑿痕跡,一切合乎自然,天然變化,刀法至此確臻出神入化之境。   顏歷立時大為狼狽,倉卒變招應付。   「噹」!   顏歷一聲悶哼,蹌踉橫跌,潰不成軍。   若寇仲再來一刀,保證他鮮血飛濺。   「鏘」!   井中月回鞘。   寇仲好整以暇的整理外袍,氣定神閒,像沒動過手的樣子,瞧著勉強立穩的顏歷笑道:「得罪!得罪!不過能領教顏兄高明,仍是值得開罪顏兄。事實上小弟是一番好意,來告訴顏兄不用苦候嬌小姐,董貴妃若想要人,請她來找我寇仲吧!哈!我們走!」   抵達朱雀大門,韋公公竟在恭候他們大駕,領他們到太極宮內的凌煙閣。   寇仲一副不好意思的態度道:「怎敢事事勞煩韋公公,隨便派個小公公便成,我們都是隨便慣的!」   韋公公正與老相識侯希白客氣寒暄,聞言恭敬答道:「這是皇上旨意,以示皇上對少帥的尊敬。我們這些作奴材的勞碌慣哩!多謝少帥關懷。」   侯希白笑道:「公公肯定是宮內睡得最少時間的人。」   韋公公道:「小人每晚從不睡過兩個時辰,曾試過連續五天沒合過眼。」   寇仲道:「公公的功力要比我深厚,我兩天沒睡肯定撐不開眼皮子。」   韋公公垂下頭去,雙目精光一閃而沒,顯是被寇仲觸怒,只是忍而不發,低聲道:「小人怎敢和少帥相比。」   寇仲哈哈一笑,領先而行。   深夜的宮禁寧靜莊嚴,只有更鼓的響音和巡衛的足聲,迥蕩著皇城廣闊的地域。   前後各八名禁衛,提著燈籠照路,沿天街直抵橫貫廣場。   徐子陵的心神卻繫在石青璇身上,這美女有足夠的力量使他忘掉一切,全情投入,還忘掉因師妃暄離開而留下的傷痛。   石青璇對他的愛是沒有保留的,俏皮地和他遊戲,更不時作弄他,使他受窘,今他們的相處充滿生活的趣味。   男女間的愛戀究竟是甚麼一回事?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一起時總嫌光陰苦短,剎那間又到依依不捨的告別時刻。   他可以觸摸她、親她、放縱地沉浸在甜蜜醉人的滋味裡,讓她撫慰自己寂寞的心靈,也讓她把心靈完全開放,兩個孤獨的人再不孤獨。在這充滿鬥爭、虛偽和仇恨的冷酷世界裡,他從她身上體味到純樸幸福的未來,他們會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對。   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幸福已來到他掌心之內,而他的幸福亦與天下萬民的苦樂榮辱掛釣,所以不論如何艱困,他會堅持下去,為人為己,直至幸福和平的來臨。   寇仲止步。   徐子陵從沉醉中警醒過來,發覺抵達凌煙閣入口處。   「奕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一股清新芳香的氣息從靜寂沉睡的凌煙閣透出,鑽進他們靈敏的鼻子內。 第十三章 奕劍大師   侯希白仰臉一索,道:「是沉香的香氣。」   寇仲搖頭道:「我今天到過沉香亭,氣味不同。」   跋鋒寒哂道:「興慶宮的沉香亭只能聞到牡丹花的香氣,何來沉香。」   一把門的侍衛聽他們討論從凌煙閣泛出來的香氣,人人泛起茫然神色,因他們並沒有嗅到任何香氣。   韋公公道:「有人來哩!」   四人聞言朝閣內瞧去,卻不見任何動靜,忽然現出兩點燈火,兩名提燈的素衣女正裊裊婷婷,姿態閑雅的現身林道深處。   寇仲等人凜然,知韋公公露了一手,雖說他們因香氣和說話分心,但韋公公顯然在內家功夫的聽覺一項上勝他們一籌,令他們更感到韋公公的功力密藏不露,深不可測,大有重新估計的必要。   素衣女郎逐漸接近,在兩盞燈籠的映照下,被蒙在一片光暈裡,她們從頭飾到鞋子,一身潔白,配著秀美的花容,立把凌煙閣轉化為人間仙界。   寇仲趁機向韋公公道:「我們今晚說不定要留通宵達旦,公公不用在這裡等待我們。」   韋公公本意顯然要陪他們一起去見傅采林,好向李淵報告,但寇仲這麼說卻只好點頭答應,被寇仲支退毫無辦法。   兩女來至門後,動作劃一的向眾人躬身致意,以她們嬌滴滴的動聽聲音說出一串他們並不明白的高麗語,他們慌忙還禮。   寇仲道:「兩位姐姐懂漢語嗎?」   兩女含笑搖首,表示不明白他的說話,只作出手勢,請他們內進,然後轉身引路。   寇仲向韋公公揮手道別,領頭追在兩女身後,徐子陵等忙舉步隨行。   月夜中的凌煙閣又是另一番情境,份外使人感到設計者工於引泉,巧於借景的高明手法。作為園林樓閣,使人生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醉人感受。從遠處瞧去,樓閣在林木間乍現乍隱,彷如海市蜃樓,掩映有致,長橋小溪,假山巧石,臘梅,芭蕉,紫籐,桂花於園圃精心佈置,雅俗得體,風韻迷人。   在主建築群的另一邊,隱傳來歌樂之音,更使人心神嚮往,想加快腳步到該處看個究竟。   只是兩女仍然不徐不疾的在前提燈領路,他們只好耐著性子,來到今早與烈瑕碰頭的橋子,乍見一身素白的傅君瑜立在橋頭。   傅君瑜向兩女吩咐兩句,兩女領命自行去了。   傅君瑜神情冷淡的掃過跋鋒寒,最後目光落到寇仲身上,道:「秀寧公主來見過秀芳大家,請她向你轉述一句話。」   寇仲一呆道:「她說甚麼?」   傅君瑜淡淡道:「秀寧公主請你設法救她二王兄一命。」   寇仲愕然道:「秀芳她……」   傅君瑜歎道:「秀芳大家怕見今晚凌煙閣旁的夜會出現她不想見到的場面,所以故意避開。唉!看你們把事情弄得多糟。」   寇仲惟有以苦笑回報,掩藏心如刀割的痛苦,不但因尚秀芳,更因李秀寧,李淵對待李世民的不仁,肯定傷透李秀寧的心,而自己直至此刻仍沒有十足把握可扭轉李世民的厄運。   傅君瑜垂首低聲道:「師尊在等候你們,隨我來吧!」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追到她左旁並肩過橋,道:「烈瑕那小子會否出席?」   傅君瑜道:「我還不夠煩嗎?怎容他來火上添油。」   寇仲道:「情況不致那麼惡劣吧?我和小陵不但問心無愧,還有使金石為開的誠意。」   傅君瑜再歎一口氣,沉默不語,領他們繞往通閣北的走廊,朝前深進。   後面的徐子陵輕推跋鋒寒一記,著他追前與傅君瑜說話。   跋鋒寒先是堅決搖頭,到徐子陵再狠推他兩下,終於軟化,微一點頭,卻仍腳步猶豫。   徐子陵往前探手,生出一股扯勁,寇仲應勁會意,慌忙退後。   徐子陵同時湊近跋鋒寒,束音成線傳入他耳內道:「約她明日辰時中到西市福聚樓吃早點。」   跋鋒寒搖頭苦笑,搶前兩步,低聲下氣道:「我可以和君瑜你說句話嗎?」   傅君瑜嬌軀微顫,語氣卻非常冷淡,道:「現在是適當時候嗎?」   跋鋒寒正要打退堂鼓,徐子陵一縷指風輕戳在他腰間,只好厚著臉皮道:「那不若明早辰時中我在西市福聚樓恭候君瑜如何?」   傅君瑜像聽不到他說話般,逕自領前緩行,長廊轉折,廣闊凌煙池映入眼廉,其情其景,看得四人為之一呆。   飛閣流丹,蒼松滴翠。   凌煙閣非只一閣,而是環繞凌煙池而建的建築群,每座建築以樓,殿,亭,閣簇擁,景中有景,凌煙池旁遍植老松。   主閣座落池南,雙層木構,朱戶丹窗,飛簷列瓦,畫楝雕樑,典雅高拙,氣勢非凡。   寇仲等經由的長廊遊走於主閣西面園林,直抵凌煙池。接連池心亭台聯拱石橋,造型奇特,從南端至北端分置小拱,大拱,再相連大拱和小拱,兩頭的小拱與大拱成聯拱之局,充滿節奏和韻律感。橋面兩側各置望柱十五根,雕刻精細,全橋直探湖心,彷如通抵彼岸仙境的捷道。   凌煙閣造園手法不落常規,池水支流繚繞園林樓閣之間成溪成泉。臨水復廊以漏窗溝通內外,不會阻礙景觀視野。   主湖碧波倒映的樹影,花影,雲映,月映,接喋游魚擊起的漣漪,形成既真似幻的迷離畫面。樓閣煙池,互為供景,以廊橋接連成不可分割的整體。   就在如斯景致裡,池心方亭四角各掛三盞綵燈,亭旁臨池平台處鋪滿厚軟的純白地氈數十張,合成一張大地氈,把冷硬的磚石平台化為舒適且可供坐臥的處所,地氈上擺於巨型蒲團,可枕可倚,使人感到一旦臥下,會長睡下去不願起來。   十多名素衣高麗美女,或坐或臥,或輕弄樂器,或低聲吟唱,把湖心的奇異天地,點綴得色生香,倍添月夜秘不可測的氣氛。   亭內圓石桌上放置一個大銅爐,沉香木煙由爐內騰升,徐徐飄散,為亭台蒙上輕紗薄霧,香氣四逸。   但吸引四人注意力的卻是正挨枕面坐,長髮披肩的白衣男子,正仰望星空,雖因背著他們而見不到他容顏,眾人仍可從他不動若磐石的姿態,感到他對夜空的深情專注。   「奕劍大師」傅采林。   傅君瑜腳不停,領他們直抵池心平台,在厚軟白地氈外,止步道:「師尊在上,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求見。」   傅采林像聽不到傅君瑜的說話,全無反應,傅君瑜亦沉默不語。   四人交換個眼色,同感傅采林的架子比帝皇還要大。   不過眾女以高麗話隨著樂鼓聲和唱的小調確是迷人,多等片刻絕不會氣悶。   久違的傅君嬙倚枕橫臥在傅采林右側,為眾女中為接近傅采林者,可見極得傅采林的溺愛。而諸女中亦以她顏容最是秀麗,只傅君瑜堪與比擬。令四人又好氣又好笑的是她連眼尾也不往他們瞧上一眼,擺出不瞅不睬的神態。   傅采林即使背著他們半坐半臥,無法得睹他的體型,仍能予人異乎尋常的感覺。在他左右兩旁放著兩個花瓶,插滿不知名的紅花,使他整個人像瀰漫著山野早春的氣息。縱使半臥地氈上,仍可見他骨架極大,然而沒有絲毫臃腫的情態,更令身上的白衣具有不凡的威嚴氣度,使人不敢生出輕忽之心。   由傅采林到眾女,人人赤足,一派閒適自在,自由寫意。   歌樂終罷,餘韻仍縈繞平台上的星空不散。   傅采林依然凝望夜空,忽然道:「生命何物,誰能答我?」他沉厚的聲音像長風般綿綿送入各人耳鼓內。   寇仲等大感愕然,不知傅采林在問何人?應否由他們回答?更頭痛的是這應屬連大羅金仙下凡也難提供答案的問題。   包括傅君嬙在內,十道明亮的眼神齊往他們投來,不用說傅采林正在等待他們其中之一作答。   侯希白洒然一笑,排眾而出,來到擺滿白鞋子的地氈邊沿外,欣然道:「生命真正是甚麼?恐怕要你老人家親自指點。對我來說,生命就像藏在泥土內的種子和根莖,綻放在外的花葉縱有榮枯,地下的生機卻永遠長存。」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心中叫絕,侯希白這小子肚內的文墨確遠勝他們,虧他想得出這不是答案的答案。   傅采林淡淡道:「說話者何人?」   侯希白恭敬道:「小子侯希白,是個仰慕大師的窮酸。」   寇仲等心中好笑,若侯希白這一畫千金者算是窮酸,天下還有富貴的讀書人嗎?   傅采林平靜的道:「坐!不用拘禮!」   侯希白見自己立下大功,得意地朝他們打個眼色,寇仲三人亦喜能順利過關,到前面去看看傅采林究竟是何模樣。   正要集體脫鞋,傅君瑜低叱道:「只是侯希白。」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均愕然以對,終明白過關的只是侯希白,而非他們。   傅君瑜朝似被人點中穴道動彈不的侯希白微嗔道:「還不脫靴找座位?」   侯希白無奈向三人苦笑,呆立不動,顯出進退與共的義氣。   傅采林又道:「生命何物?」   寇仲,徐子陵兩人你眼望我眼,心中叫苦。   跋鋒寒卻是雙目精芒大盛,右手握上偷天劍柄。 『卷六一』第一章 生命何物   寇仲和徐子陵見跋鋒寒的手握上劍柄,大吃一驚,兩雙眼睛同時射出請求他高抬貴手、暫忍一時之氣的神色。   傅君瑜更是秀眉緊蹙,雙眸含煞。   跋鋒寒苦笑搖頭,手離偷天劍柄,沉聲道:「我跋鋒寒認為不論任何人,包括傅大師在內,對生命根本沒法作出超然或終極的判斷。我們既不知生命從何而起,更不知生命的結果是甚麼?否則我們會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傅采林發出一聲歎息,平靜的道:「說得坦白,坐!」   四人交換個眼色,始明白傅采林非是希冀得到準確的答案,只是借此秤秤他們的斤兩,看有否入座的資格。   寇仲輕推徐子陵一記,著他先說話,暗示自己仍需時間思索。   徐子陵收攝心神,凝神沉思片刻,輕輕道:「對我來說,生命雖是沒有人能解開的謎,卻非是無跡可尋;線索隱藏於每一個人的自身,卻因生死間無法逾越的鴻溝而終斷。此正為佛道兩門中人努力追尋的方向和目標,只有悟透自身存在的秘密,生命之謎才有機會被解開。」   傅采林道:「說話的是否徐子陵?」   徐子陵心中浮現師妃暄的玉容,想像從她仙心可提供的答案,聞言恭敬道:「正是晚輩!」   傅采林柔聲道:「答得不錯,難怪君婥看得入眼,坐!」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中泛起希望,因為傅采林對他們並不如猜想中那麼差。   寇仲心中暗叫他奶奶的熊,然後豁出去的道:「小子的答話肯定及不上子陵,唉!我怎麼說才好?因為這是我不願費神甚或害怕去思索的問題。生命稍瞬即逝,又是如此漫長;如此不足,卻又可以非常完滿。我常希望生命只是一場大夢,夢醒後尚有其他,而非是絕對的黑暗和虛無!那是在我小腦袋內轉轉也教人不寒而慄的可怕念頭。」   傅采林默然片晌,最後道:「若無所感,豈有這番說話,坐!」   傅君瑜低聲吩咐道:「脫靴後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不用拘禮,舒適便成。」   跋鋒寒苦笑搖頭,見三人乖乖聽話,無奈下只好遵從。   寇仲第一個踏上白地氈,目光先往位於傅采林右下首倚枕半臥、盡展嬌態的傅君嬙投去。傅君嬙立知不妙,杏目圓瞪,露出強烈的抗議神色時,寇仲笑嘻嘻來到她旁,竟就那麼只隔兩、三尺的躺下去,與她共享同一個大蒲團,還叫道:「嬙姨你好!」   他不理傅君嬙氣得半死的動人表情,改向名列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奕劍大師」傅采林投去,立時看呆眼。   徐子陵來到他身旁盤膝坐下,侯希白在斜對面找到一組軟枕,跋鋒寒舉步移至離傅采林最遠的一端,最後一個入位,目光先後往傅采林投去,也像寇仲般為之愕然。   看傅采林魁偉完美的背影,聽他充滿奇異魅力並能使人甘心遵從的動聽聲音,配上眾高麗美女的花容嬌態,四人都是聯想到他有一張英偉至沒有任何瑕疵的臉孔,事實卻剛好相反,傅采林擁有一副絕稱不上俊美、且是古怪而醜陋的長相。   他有一張窄長得異乎常人的臉孔,上面的五官無一不是任何人不希望擁有的缺點,更像全擠往一堆似的,令他額頭顯得特別高,下頷修長外兜得有點兒浪贅,彎曲起折的鼻樑卻不合乎出例的高聳巨大,令他的雙目和嘴巴相形下更顯細小,幸好有一頭長披兩肩的烏黑頭髮,調和了寬肩和窄面的不協調,否則會更增彆扭怪異。   此時他閉上雙目,似在聆聽只有他法耳能聞得天地間某種仙韻妙籟。   池心平台上鴉雀無聲,凌煙池波紋蕩漾,微風拂過沿岸園林樓閣圍起的廣括空間,面對如此奇特的一個人和深具異國風情的各個高麗美人兒,四人早忘掉這不但是唐宮深處,更是主宰著現時天下形勢且是戰雲密佈,形勢凶險的長安城。   傅采林仍沒有張開深凹下去、眼皮搭拉的細長雙目,悠然道:「你們喜歡沉香的香氣嗎?」   侯希白回過神來,點頭道:「我一向喜歡這香料。」   傅采林淺歎一口氣道:「沉香的香料來自沉香木中,木質沉重,顏色深暗,且有病害的部份,因飽含樹脂,故香氣馥郁。這種由病態形成的芳香木質可呈人形或獸形之狀,最罕貴的是作仙人形的黑沉香。」   四人均聽得心有所感,傅采林有著絕不完美近乎病態的長相,傭是這張臉孔的擁有者卻創出完美的奕劍術,事事追求完美。   侯希白吟唱道:「裊裊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歌聲在夜空下迴旋纏蕩,繞月不去。   不但眾女聽得神往,傅采林亦動容道:「唱得好!」終於張目往侯希白瞧來。   四人又看呆了眼。   原本因翕聚而顯得侷促和比例不當的五官,竟一下子像蜷曲的人舒展四肢變成昂藏漢子般,整張臉孔立時脫胎換骨般化成極具性格的形相,雖然鼻仍是那個鼻,嘴仍是那張嘴,眼仍是細而長,額過高頷較朝,可是此時湊合起來後再不難看,令人感到極美和極醜間的界線不但可以含糊,更可以逾越。而造成如此效果的最大功臣,肯定是眼眶內靈動如神的一雙眸珠,有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兒,嵌進恰如其份的長眼內,天衣無縫。   傅采林像適於此時活過來般,目光落在與傅君嬙只是一枕之隔的寇仲臉上,淡淡道:「我歡喜沉香,非只是因它的香氣,而是它令我聯想到大地上生命最大的恩賜,少帥可願一猜嗎?線索就在沉香兩字上。」   徐子陵心中湧起孺慕之情,不但因傅采林是傅君婥的師尊,更因傅采林雙目內閃動著那永恆深邃對生命無限戀棧的神采。自出道以來,他還是首次遇上如此的一個人物。   寇仲卻心叫不妙,傅采林原來是這麼愛玩問答遊戲的,不過總好過動刀動槍,問題是在不知答不出或答錯的後果,會否是被逐離場,忙道:「大師千萬勿要叫我作少帥,若論關係……嘿!」見到對面坐在侯希白不遠處的傅君瑜狠狠往他盯來,及時改口道:「我只是後進小輩,叫我小仲便成。哈!沉香沉香,我聯想到甚麼東西呢?」   目光投往身旁的傅君嬙,靈機一觸哈哈笑道:「當然是像嬙姨般的美人兒哩!人說女兒香嘛!」   傅君嬙鼓腮怒道:「你再敢喚一聲嬙姨,我就斬掉你的臭頭,看你以後如何多嘴?」   寇仲嬉皮笑臉道:「嬙大姐息怒。」   再往侯希白望去,見他露出嘉許神色,信心倍增,向正南而坐的傅采林恭敬道:「小子這答案對嗎?」   傅采林似全不介意傅君嬙和寇仲間的爭鬧,平靜地微笑道:「任何問題均可以有不同答案,少帥的答案直接得令我感到欣悅,美麗的女子肯定是上天對人的恩賜。」   轉向寇仲左下方的徐子陵道:「你又從沉香聯想到何物?」   徐子陵還以為問答告終,正思索三大宗師的分別,如寧道奇的恬淡無為,畢玄崇尚武力和戰爭,那傅采林肯定是對生命的追求、體會和好奇。   聞言一愕後,沉默片刻,一個意念浮現腦際,答道:「若要沉香,須有水才成,大師指的是否水?」   傅采林出乎四人所料的雙目射出沉痛神色,仰望夜空,以充滿傷情的語調道:「你兩人均是天資卓越之輩,令我幾可重見當年君婥遇到你們時的情景。」   傅君嬙嬌嗔道:「師尊!」一副撒嬌不依的女兒家動人神態。   寇仲和徐子陵給傅采林勾起心事,頓感神傷魂斷,說不出話來,更無暇計較傅君嬙的不悅。   傅采林亦像聽不到傅君嬙不滿的表示,緩緩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無保留讚美的神跡。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蓬萊,在早春的山野,最先開花的是它,有如美麗的大自然裡朵朵紅雲,美女正是最燦忱的花朵。白日是屬於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過水的比重,置水則沉,故名沉香,若沒有水,何來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氣,心神皆醉的道:「不論香氣與名字,均是那麼動人,素煙思暖降頁香,好名字!好名字!」   連跋鋒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時隨來之幸,因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類人,而他自己則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雙目回復神秘莫測的靈焰,微一點頭,朝居於另一端地氈邊緣,背靠平台石欄,與他遙相面對,目不邪視的跋鋒寒道:「自知爾等來長安一事後,君嬙在我這一邊耳朵說一套,君瑜在我另一邊耳朵說另一套。兩姊妹還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見這世界因異而生爭,生而為人勢難避免,跋鋒寒對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為他們說盡好話,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卻是木無表情,垂首不語。   侯希白則在飽餐秀色,眾高麗美女人人神態恬靜,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氣氛和對話,只不知她們中有多少人聽懂漢語?   跋鋒寒雙目精光閃閃,迎上傅采林懾人之極的眼神,從容笑道:「正如大師所言,日是火夜是水,日夜水火的對立,正是天地萬物推移的動力。作為一個人,其個體是有局限性的。但正因我們的有限,才讓我們感受到無限;有對生的體會,才有對死亡的恐懼和認知。個人是有限,擴張卻可以是無限。此為跋鋒寒一偏之見,請大師指點。」   不看僧面看佛面,由於寇仲和徐子陵與傅采林的關係,這番話在跋鋒寒來說算是客氣有禮,但仍充滿反駁的意味,最後那句「一偏之見」,似在謙遜,更見可圈可點。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驚膽跳,傅采林說話行事教人難以測度,其怕一言不合,跋鋒寒立要捱他的奕劍術。   寇仲旁的傅君嬙低聲罵道:「夏蟲豈可語冰?哼!無知之徒。」   這幾句話該只得兩人聽到,因是以束音成線的功夫向兩人傳遞,豈知傅采林右耳微微聳張,向傅君嬙瞥上一眼,露出責怪神色,才往跋鋒寒瞧去,唇角逸出一絲漣漪般逐漸擴大的笑意。   寇仲和徐子陵暗呼厲害,如此「耳功」,他們尚是首次遇上,由此推之,師公的感官何等靈銳。難怪可以人奕劍,以劍奕敵。   傅采林深情專注的望往嵌掛著美月的動人夜空,悠然神往的思索著道:「你能從人的局限看到無限,已非常人之見。若人能睜開心靈的眼睛、穿透一切貪嗔、迷惘、恐懼、私慾,他將可看到自身和環繞在四周的神跡。不論你如何卑微或偉大、愚頑或智慧,本身都是一個神跡。生命是整個存在的巔峰,眾生中只有人有自由的意志,能為自己的存在作出反思,作出抉擇。生命同時包含著有限和無限,覺知自己就是通向認識存在的唯一途徑。每一個生命的存在,都是在永無休止的生長和衰敗中燃起的火花,生命長河的片段零波。」   四人不由自主隨他望往美麗的夜月,生出深刻的感受。   傅采林述說的是對生命和存在的哲思,一種超乎常人的宇宙觀,由深黑的星空,到地上的一草一木、白雲流水,於其間存在的生命,自身的存在確如他所言的是不可思議的神跡和奧秘。人因受到自身的局限,並不曉得這一切從何而來?往何而去?大多數人的選擇是視而不見,埋首沉迷於人世的生榮死辱而不能自拔,只有像傅采林這種智者,才能從認知自己,睜開心靈內的眼睛,看到存在背後謎團。   連跋鋒寒也因他的話現出深思的神色,一時說不出話來。   傅采林續道:「自出娘胎後,隨著生命的成長變化,我們從迷濛中逐漸甦醒過來,有如從一個夢醒過來般,踏進此一我們視之為『清醒』的另一個夢裡,隨著個人的偏好作出不同生存方式的選擇,至乎忽略生命的神跡。可是在每一個人深心之中,我們均曉得盲目地去追求物慾,只是無可奈何的苦中作樂,是生命的沉溺,故常感不足,偏又別無他法。這便是我們此時此刻的處境。」   頓了頓接下去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尋找某種不得而知的東西,因為它可以為生活帶來更深層次的意義。當我注視夜空,又或一朵金蓬萊,甚乎一位動人的女性,我會感到更接近我想追尋的東西。佛陀提出一切皆虛,對比出生命存在的無奈和希望、痛苦與快樂,是覺知存在的方法。我對宗教的興趣亦止於此,生命的意義只能在內在追尋,外在發生的事,只是內心的一種感受。」   跋鋒寒目光轉柔,往傅采林望去,長長吁出一口氣道:「多謝大師指點。」   徐子陵留意侯希白,後者聽得目瞪口呆。心忖在他們四人中,感受最深和得益最大的肯定是侯希白。他與傅采林都是追求完美的人,分別在侯希白沉溺在美麗的本身和形相,透過藝術的手段去捕捉美麗的真貌;而傅采林追求的卻是美麗背後的真義,妍丑間的界限更因其超卓的看法和體會而不存在。   寇仲長歎道:「到今夜此刻,我才真正掌握到娘轉述師公你所說的『每個人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寶庫』是甚麼意思,唉!多少年啦!」   傅君嬌出奇地沒有立即出言斥責他,只是冷哼一聲。   傅采林目光落往寇仲身上,訝道:「你們仍把君婥視作娘嗎?」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至少傅采林沒有因寇仲稱他為師公而動氣,不過傅采林是否不計既往,則仍無任何把握。   因為他更懷疑傅采林是永不會動氣的人,故不能以此作準。   寇仲苦笑道:「娘對我們恩重如山,她永遠是我們心中最敬愛的至親。唉!希望師公你能明白,我們沒有殺宇文化及而讓他自行了斷,其中實另有苦衷,絕非我們忘本。」   傅君嬙終按捺不住,怒道:「事實俱在,還要狡辯?」   徐子陵忙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   傅采林舉手打斷他的說話,神色恬靜的道:「你們可知我因何修練劍術?」   寇仲和徐子陵兩顆心立時直沉下去,暗呼不妙,一個對生命有著如此采刻和超凡體會的人,自可本著他們無法揣測和超然的意念,修成名震塞內外絕世無雙的劍法,更無法預料他會怎樣處置他們。   跋鋒寒雙目亮起來,淡淡道:「願聞其詳!」 第二章 把心一橫   傅采林目光重投夜空,以絲毫不含任何情緒波動的平靜語調道:「這是一個充斥著瘋子和無知的世界,沒有足夠的力量,你將被剝奪享受生命神跡的權利。國與國間如是,人與人間如是。我們今夜的對話就止於此,我想靜靜地思索。」   寇仲見他下逐客令,忙道:「可否容小子多說幾句話呢?」   傅采林沒有看他,像變成不動的石雕般道:「說吧!不過若是解釋君婥和你們間的事,可就不必!因為我已曉得你們是怎樣的人。」   寇仲弄不清楚自己該高興還是失望,因不知傅采林心內對他和徐子陵的真正看法。沉聲道:「我可以向師公你保證,只要我和子陵有一天命在,絕不會讓人重演當年楊廣的惡行,彼此可成友好邦國,大家和平共存。」   傅采林淡淡道:「你們之後又如何呢?」   寇仲差點語塞,苦笑道:「現在對高麗最大的威脅,非是我們而是以擴張和征服為最終目標的突厥人。惟有中土變成一個統一的強大國家,突厥人始能被抑制。楊廣給我們的教訓還不夠慘痛嗎?且數百年戰亂早令我們大傷元氣,動極思靜,誰都希望在未來一段悠長歲月,可好好休養生息。未來的事沒有人能預知,共希望老天爺有點兒同情心。中土渴望和平統一,高麗何嘗不是如此。這番話我寇仲字字出自肺俯,請傅大師垂聽。」   傅采林淡淡道:「這問題我曾思索良久,今夜不想在這方面再費心力。明晚子時請少帥大駕再臨,讓我見識一下少帥的井中月,希望那是另一個神跡,君瑜送客!」   踏上杏木橋,寇仲忍不住問默默在前方領路的傅君瑜道:「這究竟算甚麼一回事?」   傅君瑜止步道:「他歡喜你們。」   寇仲抓頭道:「他明晚指明要看我的井中月。這叫歡喜嗎?那我情願他討厭我。」   徐子陵三人在寇仲身後停下,其中侯希白搖頭苦笑道:「傅大師喜怒難測,大家談得好好的,卻忽然逐客。」   傅君瑜緩緩別轉嬌軀,面向四人,溫柔的月色下,她臉龐迎上月光,閃閃生輝,卻有點心灰意冷的道:「我早著你們離開,只是你們忠言逆耳,至陷如此田地。師尊再不會和你與子陵計較大師姐的事,原因正如他所說的,是他明白你們是怎樣的人,更明白大師姊為何肯為你們犧牲生命。」   跋鋒寒皺眉道:「既然舊怨已釋,何解仍不肯罷休?」   傅君瑜首次望著跋鋒寒,平靜答道:「你們不能設身處地,從師尊的立場去看整件事,我不會怪你們,因為你們並不明白師尊的情況。」   侯希白顯然對傅采林大有好感,關切的問道:「大師有甚麼難解決的問題呢?」   傅君瑜雙目透出悲痛神色,低聲道:「師尊壽元已過百歲,自知時日無多,大限即至,師尊若去,將沒有人能遏止蓋蘇文的野心,高麗現時新羅、百濟、高麗三足鼎立的局面立告冰消瓦解,戰火會蔓延至半島大陸每一寸的土地,此為師尊最不願見到的局面。不過他更看到這是無可改變的趨勢,大亂之後始有統一和乎,可是這情況須在沒有外族干預下始能出現。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苦笑道:「明白一點兒,所以你們最理想的情況是突厥人入侵中原,致泥足深陷,與我們來個兩敗俱傷,對嗎?」   傅君瑜道:「大致如此。」   侯希白搖頭道:「這並不公平!」   傅君瑜俏臉泛起一片寒霜,沉聲道:「你們漢人有甚麼資格和我們說公平,在高麗沒有人能忘掉楊廣賊兵的獸行。若非師尊出山號召,趁隋軍忙於姦淫擄掠之際全面反擊,遂走隋軍,情況還不知會發展至何種地步?在我們來說,你們遭受任何懲罰,都是活該的。」   徐子陵怕侯希白被搶白而動氣,插入道:「瑜姨息怒。我們確曾犯下彌天大錯,但仇恨並不能帶來和平,我們雙方將來能和平相處才是最重要。」   傅君瑜歎道:「你們見過師尊,該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問題在師尊無法曉得未來統治中土的不是另一個楊廣。如最後勝出的不是寇仲而是李唐,那李建成會繼承李淵之位。師尊對李建成絕無好感,在這個可能性下,師尊寧願讓突厥人和你們互相殘殺,互相牽制。」   寇仲大惑不解道:「師公既有這樣的看法,何不全力助我,反要與我動刀動槍,想取我小命。」   傅君瑜淡淡道:「少帥誤會哩!師尊怎忍心取認大師姐做娘的人的性命呢?從他今晚對你們的態度看,他是生出愛惜之心,要在明晚令少帥你知難而退,放棄與李淵結盟,免致被李淵害死。將來中土若由你寇仲統一天下,將可牽制突厥人,為高麗的統一爭取得充裕時間。我原本很擔心他今晚會出手取你之命,現在再沒有這顧慮,因為他歡喜你們。」   寇仲道:「我現在立即去找蓋蘇文算賬,取他狗命,讓師公安心。」   傅君瑜不悅道:「若師尊要殺蓋蘇文,蓋蘇文焉能活到今天?在無可選擇下,蓋蘇文已成統一高麗的希望。這種事只有一方面心狠手辣,一方面又懂恩威並施的人方辦得到,蓋蘇文正是這樣一個人。師尊肯讓他隨行,對他的聲望大有幫助,正隱含支持他之意,你們不可碰他。」   寇仲失聲道:「不可碰他?那他來惹我又如何?」   傅君瑜冷冷的道:「你自己去想吧!」   說罷悄然離去,剩下四人呆立橋頭,說不出話來。   除侯希白外,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接二連三的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打擊和挫折,情緒意志均有點吃不消,生出縱有鋼鐵般的意志也招架不來的頹喪感覺。   朝著凌煙閣外門走去,寇仲苦笑道:「今晚肯定睡不著覺,明天會比今天更難捱,過得李淵懲處李世民一關,也過不得師公的一關。」   侯希白道:「傅大師既無殺你之心,你大可拒絕應戰,即使應戰,輸掉亦沒大問題。」   跋鋒寒搖頭道:「你可以作如此想,少帥卻絕不可以,因為他輸不起。現在長安形勢微妙,少帥必須保持不敗強勢,始可鎮著李淵,同時令有心支持李世民者來投。而傅采林今趟不遠千里的到中土來,擺明是為高麗揚威,若寇仲變成不敢應戰的儒夫,又或是傅采林的手下敗將,如何有資格成為『天刀』宋缺的繼承人?」   寇仲雖明知事實如此,聽跋鋒寒道來,仍禁不住愁上添愁,長歎一口氣。   此時抵達外門,一員將弁迎上來施禮道:「得韋公公吩咐,末將預備好馬車,恭送少帥返興慶宮。」   寇仲閉上眼睛,仍可認出他是常何,韋公公派出今晚於皇宮當值的將領中最高軍階的人來侍候他們離開,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常何見寇仲定睛瞧著他,竟避開寇仲的目光,垂首道:「請少帥登車起駕。」   他的神態落在徐子陵等人眼中,不覺有何異樣。可曾與他患難與共深悉他為人的寇仲,卻感到他是心中有愧。說到底,常何肯定是個有良知的人,若受建成壓迫來害他們自含受良心責備。   心念暗動,趨前兩步,低聲以丑神醫的語調聲音道:「常大人,我是莫一心,別來無恙。」   常何聞言色變,往他望來。   由於常何獨自進入門內相迎,與把守外門的禁衛相距數丈,負責守護馬車的常何親隨離他們更遠,所以不愁唐軍方面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說話。   寇仲道:「常兄可通知劉政會大人,說莫一心回來啦!」   常何面色再變,忽晴忽暗,倏又垂下頭去,卻不敢答他半句話。   寇仲不忍心迫他,哈哈笑道:「韋公公其周到……」   常何忘形地急道:「不要登車!」   寇仲連忙改口,接下去道:「不過我們想漫步夜長安,不用勞煩常大人。」   常何裝出錯愕神色,道:「這個嘛,這個嘛,悉隨少帥心意,不過請容末將引路,免致遇上巡軍時有不必要的誤會。」   又低聲道:「不要回宮!天亮便沒事!」   寇仲心中寬慰,常何確是義薄雲天之輩,不枉自己與他一場兄弟,亦可看出他內心不願被建成利用來暗算他們,因常何成為統領後,該只服從李淵的命令。由此可以推知,這只是建成、元吉的陰謀詭計,與李淵無關。   徐子陵對兩人的對答聽得一清二楚,心中浮起一個念頭,建成、元吉既膽大至敢暗布陷阱殺他們,當然不肯放過李世民,插入道:「我們想到宏義宮與秦王打個招呼,有勞常將軍安排。」   常何現出震動神色,欲言又止,最後才裝作為難的道:「宏義宮在城外西面十里許處,少帥可否待至明天,讓小將有時間作妥當安排。」   寇仲此時肯定護送馬車的隨行禁衛裡,有建成、元吉的人在。故常何裝模作樣,說話給那些人聽,好向建成等作間接交待。而常何之所以會露出震駭神色,是看穿他們與李世民的關係,更從他的提示推想到李世民正陷身危險中,因而提供保護。   常何忽然現出堅定神色,先向他打個眼色,然後道:「少帥有命,末將豈敢不從,不過牽涉到城門開放,小將必須上報韋公公。且由於路途遙遠,頗為不便,少帥請先行登車。」   寇仲與他合作慣了,微笑道:「入鄉隨俗,當然一切都要依足規矩辦事。但坦白說,我很不慣坐馬車,總覺氣悶,怎比得上放騎騁馳痛快。不若讓我們在這等候常大人的消息。」   常何領命而去後,跋鋒寒沉聲道:「你這樣會否害了常何?」   寇仲道:「放心吧!可達志方面當不會在今時今日洩漏我乃莫一心的事,使李建成曉得突厥方面曾瞞騙他。既沒有這條線索,常何又是李建成扶持下坐上統領位置者,故今晚詭計不成,李建成只會怨老天爺不合作,不會降罪常何。」   侯希白道:「子陵的腦筋轉得真快,如今的秦王,肯定是建成、元吉除我們外另一攻擊目標,真狠!」   寇仲喜道:「如此看來,李淵該是對應如何處置李世民仍猶豫不決,否則李建成豈會冒著李淵重責鋌而走險?」   跋鋒寒搖頭道:「只要佈局成殺我們者是突厥人,李淵便拿建成、元吉沒法。至於對付李世民,以楊虛彥的刺客經驗和融合《御盡萬法根源智經》與《不死印法》的身手,攻其不備下,非是沒有成功機會。」   寇仲歎道:「這小子確是第一流的混蛋,唉!希望能及時趕到宏義宮,今晚果然沒覺好睡,他娘的!」   眾人再苦候近一刻鐘,常何終於回來,使手下牽來四匹駿馬,欣然道:「稟上少帥,一切如少帥所示,請上馬!」   馳出皇城後,在常何與十多名禁衛簇擁下,四人轉右朝金光門馳去,蹄聲打破黑夜的寧靜,更鼓聲從遠處傳來,提醒他們此刻正值三更時份。   越過跨過河渠的長橋,抵達金光門外,金光門的吊橋早已放下,除守門的百名唐軍,尚有一支近八十人的騎兵隊,在門道內外列隊恭候,出乎他們料外的大陣仗。   一名武將策馬過來施禮道:「城衛統軍劉弘基,參見少帥、徐先生、跋先生和希白公子。」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尚是首次與他碰頭,知他和殷開山乃城衛系統的兩大指揮將領,是李淵的親信,不由對他特別留神。   劉弘基既高且瘦,蓄耆采黑的小鬍子,眼神冷冷的,典型職業軍人的冷靜表情,使人不會懷疑他在接到殺戳敵人的命令時,可毫不猶疑地立即執行,其信念更非可以輕易被動搖的。最特別是濃黑的長眉直伸至兩鬢,在鼻樑上印堂處眉頭連結起來,更添其悍狠之氣。   侯希白笑道:「又要勞煩劉大將啦!」   劉弘基淡淡道:「希白公子真客氣,職責所在,是弘基份內的事。」   轉向常何道:「皇上有令,少帥交由弘基接待,常大人請立即回宮。」   常何微一錯愕,不敢說話,向寇仲等請罪後掉轉馬頭與親隨回宮去也。   四人早猜到此事會驚動李淵,如今只是由劉弘基證實無誤。由於寇仲要出城往見李世民,此事可大可小,誰敢擅拿主意。即使李淵已睡覺,韋公公也要冒犯天威之險把他吵醒,讓他決定。亦有很大可能李淵因心事重重,此刻尚未上龍床就寢。   現在既得李淵放行出城,顯見李淵仍不願與他們鬧翻,因為嚴格來說,一天兩方沒正式結盟,少帥軍和大唐軍仍處於戰爭狀態。李淵如不讓寇仲出城,寇仲會疑心被軟禁城內,這後果將成災難性的演變。   李淵當然會因此事不高興,卻拿寇仲沒法。即使他擺明干涉李淵家事,除非李淵放棄結盟,否則亦惟有任他放肆。   劉弘基道:「少帥請起行!」同時打出手號,在城門候命的騎兵分出三十餘人,領先出城。   寇仲策馬來到掉頭恭候的劉弘基旁邊,微笑道:「劉大將軍不用拘禮,我們並騎閒聊兩句如何?」   劉弘基雙目射出複雜神色,垂首無奈道:「少帥有命,弘基怎敢不從!」   在近七十名戰士前後簇擁下,四人馳出城門,進入城西原野朝西的官道,清麗的月色蓋地鋪天的籠罩大地,夜風拂體而至,別有一番滋味。   寇仲策騎緩行,向劉弘基沉聲道:「劉大將軍可知我為何沒有待至天明的耐性而急於去見秦王?致勞煩劉大將軍?」   前後護衛的騎兵與他們有一段距離,故不虞劉弘基的手下聽到他們的對話。   劉弘基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垂首道:「弘基不敢揣測。」   寇仲淡淡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怕長安驟生急變,關中生靈塗炭,我寇仲若坐視不理,勢成歷史罪人。」   劉弘基長軀一震,往他瞧來。   寇仲知道語出驚人收到預期的效果,迎上他的目光道:「大將軍定會以為我危言聳聽,語不驚人死不休,事實卻是每字每句的出於我肺腑。現今天下形勢分明,已成二分之局,而關中能令我寇仲顧忌者,惟只李世民一人而已。我寇仲若只圖私利,目下只須坐視不理,唐主明天必褫奪秦王兵權,至乎把他貶謫遠方,你我雙方結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我寇仲絕不會與勾結突厥人的李建成和李元吉合作。突厥人既如李世民已去,我們的盟約功虧一簣,定將大舉南下,直撲長安。在長安軍心動搖下,大將軍是知兵的人,當悉結果如何?還認為我寇仲是危言聳聽嗎?」   劉弘基聽得面色忽晴忽暗,最後垂首道:「少帥這番話何不直接向皇上提出。」   寇仲微笑道:「因為我不想命斃長安。」   劉弘基駭然往他瞧來。 第三章 等待黎明   在說出「我不想命斃長安」這句話的一刻,寇仲心中湧起萬丈豪情,無人可改移的堅強鬥志,入長安後種種挫折和失意,一掃而空。   這句話字字發自真心,若他還不堅強起來,以捨刀忘刀的無畏精神,在劣境中奮鬥不懈,後果不堪想像。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句跋鋒寒的名句,於此時此地更是無可置疑。   跟在後面的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默然不語,有會於心,曉得寇仲正向這長安重將展現他懾人的魅力。   劉弘基呆看著馬背上的寇仲,措手不及,無言以對。   寇仲露齒微笑,回復從容道:「請恕我寇仲交淺言深,假設我們應付得不恰當,中土將大禍臨頭,此為危急存亡之秋。對我寇仲來說,能否登上帝位實在無關痛癢,最重要是吃盡苦頭的老百姓能過和平統一的好日子,在關中我看得上眼的只有一個李世民,所以我絕不容他任人魚肉。煩大將軍稟上唐主,我們到宏義宮後再不離開,直至你們皇上撤除一切欲加於秦王身上的懲罰。」   劉弘基色變道:「少帥!」   寇仲雙目神光劇盛,語氣乎靜而堅決,淡然道:「我意已決。沒有李世民,就沒有甚麼勞什子的聯盟。沒有人比找我清楚塞外聯軍的可怕。面對如此勁旅,還要日防夜防被無恥之徒在後面暗扯我後腿,任人做這種蠢事肯定沒我寇仲的份兒。我何不返回梁都?來個坐山觀虎鬥,再檢便宜收拾殘局,怎都勝過像秦王般被鼠輩害死。」   劉弘基垂下頭去,還策騎邊沉思,忽然道:「少帥這番話發人深省,不過請恕弘基不能如實稟告皇上,我只會說少帥留在宏義宮開解秦王。唉!事情怎會弄至如此田地。」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大將軍是性情中人,吾道不孤矣!」   一夾馬腹,座騎加速。   劉弘基像要盡洩心頭怨氣般一聲呼嘯,立即全力加速,馬蹄踢起揚天塵土,在月夜下朝宏義宮旋風般捲去。   宏義宮是建於一座小丘上的宮城,規模及得上興慶宮,外牆卻更堅固,每隔五丈設置箭樓,正門向著長安方向,有斜道直抵丘頂上的宮殿群,氣勢磅礡。   徐子陵心忖這地方除僻處長安城,遠離長安宮城的權力中心外,論地方形勢則著實不錯,充滿原野的清新氣息,且有足夠的防禦力。單憑建成、元吉的兵力,要對付堅守此城的李世民肯定是力有未逮。由此觀之,李淵該仍未有置李世民於死地之意。   際此夜深之時,宏義宮外門城牆仍是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忽然一通鼓響,宮城外門大開,數十騎衝出,領頭者赫然是秦叔寶和程咬金,迎上寇仲等人。   程咬金隔遠叱喝道:「原來是少帥大駕光臨,老子還以為是那甚麼娘的長林軍,正要以滾油勁箭侍候。他奶奶的!誰敢來惹我秦王,我程咬金第一個和他拚命,天王老子都沒有面子給。」   秦叔寶與一眾玄甲精兵人人神情憤慨,可以想像若來的其是長林軍,至或李淵的禁衛,李世民的精兵猛將定是拚死護主,直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絕不退讓。   寇仲心忖這番話若一字不差傳入李淵耳內,老朋友程咬金已犯下死罪。朝劉弘基瞧去,見他只露出苦澀無奈的神色,顯是對李世民的處境生出同情心。   要知李世民正直仁愛的形象,早深植於大唐國軍民心內,又屢立大功,而於甫返長安的第一天,立即發生掖庭宮火器爆炸事件。時間的巧合,充滿以牙還牙的味道,令人可疑。只有李淵不是這麼看,還厚彼薄此,自然激起李世民方親兵愛將的公憤。   在這一刻,寇仲猛地感到李世民被逐至此,非如先前想像中那麼不利。   兩方人馬,在門外官道相遇。   秦叔寶見到劉弘基,冷漠地打個招呼,道:「少帥交由我們接待,請劉統軍回城。」   劉弘基搖頭苦笑,向寇仲施禮道:「弘基有機會當再向少帥聆教。」一聲告罪,領著手下原路而回。   寇仲問道:「秦王在那裡?」   秦叔寶歎道:「我從未見過秦王如此沮喪失意,他仍把自己關在書齋內,不肯見任何人,你們可能會例外。」   程咬金怒火僚天的道:「照我的意思目前最好的辦法是反出關中,橫豎洛陽仍在我們手上,又有你們支持,就看誰的拳頭夠硬。」   寇仲苦笑道:「意氣用事本身就不是辦法,當然更非最好的辦法,程老哥你仍是這副脾性。」   轉向徐子陵三人道:「我想一個人獨自去見秦王,說幾句交心話兒。」   李靖在門外報上道:「少帥求見!」   好半晌後,緊閉的門張開,露出李世民蒼白木然的面孔,目光落到李靖旁的寇仲處,先示意李靖離開,然後默默回到齋內去。   寇仲明白他的心情,緊隨在他身後,順手關門。   李世民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子陵呢?」   寇仲轉身倚門而立,瞧著以背向他木立齋內的李世民道:「他在外面,因我想單獨和秦王談話。」   李世民轉過身來,心疲力倦的道:「坐下說。」   寇仲到一旁坐下。   李世民仍呆立書齋中心,仰天歎一口氣道:「或因是我一生人太順利吧!特別受不起挫折和打擊,現在我有失去一切的感覺!」   寇仲聳肩輕鬆的道:「你沒有失去一切,只是失去對令尊最後的幻想和希望,從這角度去看應是好事。因為再不用我們鼓勵你,你也該知只有堅持和奮鬥下去。」   李世民隔幾在他身旁頹然坐下,默默無言。   寇仲淡淡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李世民皺眉道:「你指的是……」   寇仲笑道:「哈!竟當我的金石良言是耳邊風?你當日對我們發動兵變之事猶豫不決時,我不是說過你返回長安後,形勢會迫得你沒有選擇餘地嗎?只是連我都沒想過一切會在第一天發生。你的王兄王弟擺明要把你趕盡殺絕,故而計劃周詳。令尊亦以去你而後快,只是一直苦無藉口,現在機會來臨!所以你才會悶在這裡自怨自艾。」   李世民搖頭道:「我沒有自怨自艾,只是感到難以接受。」   寇仲道:「換過是我或子陵,肯定沒有接受不接受的問題。現實就是如此殘酷,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李世民苦笑道:「你罵夠了嗎?」   寇仲歎道:「差不多哩!」   李世民往他瞧來,沉聲道:「你們在這時候毫不避嫌的來見我,不怕令人起疑?」   寇仲道:「這叫隨機應變,又是改變策略。不瞞你老哥,你被逐於此,我們也不好過。幸好現在想通一切,索性向令尊擺明我們之所以肯和他結盟,全看在妃暄和你份上。他若敢降罪於你,我們就拉大隊走人。他奶奶的!令尊當我寇仲是甚麼腳色?惹怒我包他吃不完兜著走。」   李世民呆想片刻,沉聲道:「我的心很亂,你有甚麼新的計策?」   寇仲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道:「建成、元吉這一毒招是弄巧反拙,明眼人均瞧出你是遭他們陷害的。而令尊不公平的處理手法,更惹起公憤,只是敢怒不敢言。像適才領我來的劉弘基便是其中之一,由此推知,懷此心態者大不乏人。所以我索性賭他娘的一鋪,向整個長安以行動表明我們的盟約繫於你老哥身上,這叫置諸死地而後生。」   李世民雙目神光漸復,道:「若父皇沒法下台階,把心一橫,我們定無僥倖。」   寇仲微笑道:「沒有寇仲還有個宋缺,可是大唐國肯定四分五裂,在關外忠於你的手下勢將一窩蜂的投向梁都,巴蜀更不用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李世民的大唐能同時頂得住陣容鼎盛的塞外聯軍和矢志復仇的少帥雄師嗎?」   李世民雙目閃閃生輝,回復生機,凝望寇仲好半晌後,道:「那父皇豈非更害怕我謀奪太子之位?」   寇仲點頭道:「說得好!事實上經此事後,你與令尊再無轉圜餘地,只看誰先被放倒,形勢更趨微妙。我們肯定正處於下風劣勢,稍後我會將最新情況、好消息或壞消息一一向你老哥匯報。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現在能否視長安為戰場?」   李世民愕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寇仲歎道:「若你肯把長安視為戰場,將可把戰場上那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那一套,照本宣科的搬過來,明白嗎?」   李世民先呆看著他,好一會後嘴角逸出笑意,逐漸擴大,點頭啞然失笑道:「對!罵得對!我之所以因父皇待我不仁而心痛欲絕、失去鬥志,皆因並不視長安為戰場。在戰場上,豈會因受挫於敵而頹唐不振?戰爭是不擇手段的,重要的是最後的勝利,世民受教哩!」   寇仲離開時,清楚曉得李世民終於對李淵死心。   寇仲來到徐子陵身旁,與他並立平台,倚欄遙望遠方宏偉的長安城。   徐子陵瞥他一眼,淡淡道:「秦王肯聽你的勸告嗎?」   寇仲低聲道:「我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他奶奶的,直至今夜他才肯拋開對李淵的幻想,腳踏實地的去做人,為妻兒手下耆想。老跋和小侯呢?」   徐子陵道:「他們去爭取休息時間,因怕明天有惡戰。」   寇仲皺眉道:「你好像也沒瞌過眼,為何不上床睡覺?」   徐子陵道:「我在等你,唉!累得你陷入這種九死一生的劣局,我的心很不安樂。」   寇仲哈哈一笑,摟著他肩頭,道:「一世人兩兄弟,說這些話來幹甚麼?坦白告訴你,我們絕不會輸的,我還認為形勢愈來愈有利,愈來愈清楚分明。我們是別無選擇,李淵也別無選擇,最後只有退讓。他娘的!我現在最想先宰的人是香小子。」   徐子陵道:「我剛才望著長安,忽然想起一事,就是要小心對方用毒。昨天我在長安城東市門外遇伏,射來鋼針上淬的毒非常霸道,令我差點不能消受。可知對方有用毒高手,而此人大有可能是烈瑕那小賊。」   寇仲點頭道:「大明尊教除《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外可能還有本《毒經》,所以人人擅於用毒,烈小子的心那麼毒,用起毒來當然更勝其他人。」   徐子陵道:「我很少想到殺人,但烈瑕卻是例外,我可以放過任何人,卻不可以放過他。」   寇仲明白他的感受,烈瑕殺宋金剛,令徐子陵無法釋懷,種下解不開的深仇。道:「勿要盡想這些令人不快的事,改為我們光明的將來動腦筋。我們在這裡,可是玄恕和三十名飛雲衛卻在李淵手上,變成誰都奈何不了誰的僵持局面。我剛才來時邊行邊想,假若李淵任我們在這裡發呆,我們該怎辦好。」   徐子陵道:「難道你沒想到辦法嗎?」   寇仲笑嘻嘻道:「笨辦法倒有一個,我們就呆他娘的一天,待到晚上從寶庫潛回城內,著玄恕和雷九哥等從秘道離開,我和你、老跋、侯小子四人蒙頭蒙面的從秘道潛入皇宮,宰掉香小子,來個他奶奶的下馬威。哈!夠痛快嗎?」   徐子陵道:「那豈非要和李淵決裂,世民兄的妻兒親眷全留在掖庭宮,肯定會遭殃。」   寇仲道:「所以我才說這是只逞匹夫之勇的笨辦法,較高明是暫時放過香小子,只著一眾人等開溜了事。」   徐子陵搖頭道:「這樣只會壞事,因為李世民我們不但事事投鼠忌器,還失去擊退突厥人的機會,最稱心的人是頡利,因為我們只餘殺出關中一途。」   寇仲歎道:「想起殺香小子我便手癢,若非快要天亮,我便和你立即趕回長安行事。」   徐子陵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照我看李淵面對來自佛道兩門和你少帥的雙重壓力,只好暫忍這口鳥氣,不會愚頑至任我們在這裡呆上一整天的。」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你的預感靈光,那我們現在該否回去睡覺?」   徐子陵淡淡道:「我想在這裡看日出,你先睡吧!」   寇仲放開摟著他的手,細審他的神色。   徐子陵皺眉道:「有甚麼好看的?」   寇仲抓頭道:「真奇怪!師仙子的離開似乎對你影響不大,你現在的樣兒似甜蜜至可滴出蜜糖來,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快從實招來。」   徐子陵歎道:「你這小子,總要知道別人的私隱。說給你聽又如何?青璇已答應委身下嫁我徐子陵為妻。」   寇仲一聲歡呼,彈上半空連翻三個觔斗,落回徐子陵旁,大笑道:「這是我今趟回長安後唯一的好消息。我明白哩!妃暄是要成全你們,也同時成全自己,無牽無掛的回靜齋去哩!」   徐子陵不敢肯定師妃暄是否再無牽掛,至少自己便永沒法忘掉與她的精神愛戀。   但事情發展至如今的地步,他能做的只是不辜負她的美意,全心全意的去愛石青璇,令石青璇得到女兒家最大的幸福。   寇仲興奮過後,頹然道:「我忽然睡意全消,可否留在這裡和你一起等待黎明,希望明天運道好上些兒。」   徐子陵目光越過長安城,落在其後方東邊天際,道:「不用等,天開始亮哩!唉!你是否想起尚秀芳。」   寇仲道:「我的心事怎瞞得過你,這方面你比我本事,可否指點一二?」   徐子陵淡淡道:「在玉致來前,千萬不要和尚秀芳共渡春宵。待玉致來後,再把整件事和盤奉上,盡告致致。」   寇仲失聲道:「甚麼?我剛興致致修好,便這麼傷害她,試問我於心何忍?」   徐子陵道:「她或者會明白的,只要得她同意,答應她只風流一晚,下不為例,你不是可心安理得的了結你的風流孽賬嗎?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早警告過你,不過我真的沒有怪你,男女間的事實非人力所能控制。」   寇仲呆望東方,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采手搭上他寬肩,微笑道:「天真的亮哩!想不通的事,就由老天爺安排,希望我們的運道非是至此而絕,除此外我們還能幹甚麼呢?」   寇仲雙目隨天色亮起來,猛一點頭,道:「說得對!我要向致致作個誠實的乖孩子,全看她旨意辦事。天亮哩!睡覺去吧!」 第四章 暫息風波   寇仲睡夢正酣,忽然被遠方某處傳來的馬嘶人喊聲吵醒,猛地從臥榻坐起。   侯希白氣急敗壞的搶門而入道:「報告少帥,大事不妙,大批人馬從長安方面殺至,小卒奉徐、跋兩位大人之命請小帥立即動身。」   寇仲稍作定神,笑道:「這等時刻,你這小子竟來耍我,哈!難怪我忽然夢到上戰場,李淵真好快。」   倏地彈離睡榻,拿起放在床邊,內藏井中月和刺日弓的外袍,就那麼搭在肩上,衝出房門,問道:「徐小子、老跋何在?」   侯希白追在他旁笑道:「所有人均聚往東門去,他們先行一步去湊熱鬧,著我來不理你是醒是睡都把你弄去。」   寇仲忽然停步,站在通往東門的廊道間,向侯希白訝道:「你該是比任何人更戀棧生命才對!為何你卻像全不把生死放在眼內漫不在乎的樣兒?」   侯希白欣然道:「生命此來彼往,有若季節轉移,是自然之道,沒有值得恐懼的地方。生命之所以令人感到珍貴,全因死亡每一刻均在虎視眈眈,在戰場上這感覺尤甚,使我份外珍惜生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恍然原來活著本身竟是如斯動人。哈!我既然在享受生命的賜予,心情怎會不好呢?」   寇仲一手摟上他眉頭道:「事實上你是不用來淌這渾水的,只因你夠兄弟。哈!不過小心中了我師公的毒。」   侯希白笑道:「中他的毒不會太差吧?我們先上戰場去!」   寇仲和侯希白登上牆頭,李世民、跋鋒寒、徐子陵和李靖、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秦叔寶、龐玉等十多名天策府大將,正柱立牆頭,遙觀從長安開來的大隊唐軍。   旌旗飄揚下,來者達三千之眾,清一色騎兵,似是先頭部隊,因為宏義官與長安城雖是小巫大巫之別,但守城的是李世民和他麾下能征慣戰的兵將,又有寇仲四人助陣,以這樣的兵力攻打宏義宮實與自殺沒有絲毫分別。   寇仲尚未在李世民身旁站穩說話,李世民喝道:「撤去防禦、開門!我要親自出迎。」   手下傳令開去。   寇仲仍未弄清楚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長長叮出一口氣,歎道:「成功哩!來的是世民兄的尊翁,而他並非來攻打宏義宮。」   寇仲凝神瞧去,來軍仍在里許遠處,在揚起的塵頭裡,一枝大旗高舉,飄揚的正是代表李淵的徽號。大喜道:「又過一關,他娘的!」   再看看天色,轉向跋鋒寒道:「別忘記你佳人有約,現在立即趕去,該可準時赴會。」   跋鋒寒搖頭道:「我已失去赴約的心情。」   徐子陵不悅道:「大丈夫有諾必守,你怎可言而無信。」   跋鋒寒苦笑道:「她有答應去嗎?」   李世民訝道:「我從沒想過鋒寒竟會約會佳人,這位美人兒是誰?」   侯希白欣然道:「老跋是怕獨坐呆等,這樣吧,大家一場兄弟,讓我捱義氣陪老跋去,她若爽約我們便當吃早點好啦!」   一手抓著跋鋒寒手臂,硬把他扯下城樓。   手下來報戰馬備妥。   李世民道:「我們出宮迎駕如何?」   寇仲笑道:「這個當然,耍戲當然要耍全套,我們去也!」   陪同李淵來的,除劉弘基和常何兩名大將外,出乎寇仲等料外的尚有李建成和李元吉,不過後兩者都是木無表情,笑容勉強。顯是此行非是甘心情願,只是不敢違反李淵聖意。   李淵穿的是輕騎便服,腰佩長劍,看似精神抖擻,但眉宇間隱露倦容,看來昨夜並不好受。   兩方相遇,李淵拍馬而出,呵呵笑道:「待我先處置好家事,再重迎少帥和徐先生入城。」   李淵方面全軍勒馬停下,建成、元吉兩人策騎來到李淵馬後,成品字形。   寇仲方面只有他和徐子陵、李世民三人,後者聞言立即滾下馬背,跪地垂首高聲道:「孩兒願負起昨夜掖庭宮爆炸一切責任,請父皇處置。」   李淵俯視馬前地上的李世民,雙目殺機一閃,瞬即斂去,換上笑容,沉聲道:「昨夜之事,本是罪無可恕,但朕念在王兒多年來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戰功彪炳,功可抵過,賜你戴罪立功,可重返掖庭宮,一切如舊,平身。」   寇仲和徐子陵聽他一字不提李建成的東宮怪火,心中暗歎,均知李世民心中的恨意正如火上添油。   李世民高呼「謝父皇隆恩」,緩緩立起。   寇仲正要說話,李淵欣然笑道:「少帥心意,李淵清楚明白,一切待回宮再說如何?」   寇仲以微笑回報道:「我寇仲終相信閥主確有誠意合作,疑慮盡去,當然悉從閥主之意。」   轉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約了老跋和侯小子在福聚樓吃早點嗎?」   徐子陵會意,向李淵施禮告罪,逕自策馬先一步回長安城。   李世民神情肅穆的踏蹬上馬,得李淵賜准後,策馬掉頭先回宏義宮,處理返回長安事宜。   當寇仲與李淵並騎回城,心中想到這場風波非是成功化解,而是曉得對立的情況更趨尖銳,李淵已選擇站在建成、元吉的一方,長安城內的凶險實有添無減。   徐子陵先馳返興慶宮,弄清楚王玄恕等一眾兄弟無驚無險,渡過表面平靜、暗裡波濤洶湧的昨夜後,換馬趕往西市。   經過躍馬橋,在馬背上欣賞無量寺、永安渠和兩岸的林木華宅。在春陽照射下,渠堤柳絲低垂,芳草茵茵,綠樹扶疏,市橋相望,碧波映日,魏峨的寺廟與高院大宅襯托起一派繁華安逸,不由想到地下的楊公寶庫和這宏偉都城未來的不測命運,心內感觸叢生。   現在才是打正旗號重返長安的第二天早上,但他們的心境已有很大的變化,形勢的劇轉令他們再沒有必勝的把握。   徐子陵在福聚樓前下馬,幾名專侍候乘馬客人的馬伕大喜迎來,徐大俠、徐大爺的不停叫著,爭者為他安置馬兒,弄得徐子陵很不好意思。眾馬伕對他的恭敬崇慕全發自真心,使他進一步感受到負在肩上對長安全城人民的艱巨重任。   堂倌早得報,搶到大門迎客引路,不住打躬道:「徐大爺大駕光臨,是福聚樓的榮幸,跋大爺和希白公子正在三樓,請讓小人引路。」   踏入大門,更不得了,滿堂過百食客倏地靜下來,談笑聲急潮般消退,接著爆起漫堂掌聲和喝采聲。   徐子陵抱拳回禮,以微笑回報,心事卻大幅加重,暗下決心,不會令對他抱著希望和熱切期待的老百姓稍有失望。   對於長安城的軍民來說,他們今趟到長安來商談結盟,為面對塞外聯軍嚴重威脅的平民百姓,帶來最大的希望和轉機,有若在暗黑世界見到第一道曙光。   好不容易登上三樓,一眼掃過去,吸引他注意的非是靠東窗對坐的跋鋒寒和侯希白,而是坐在另一角的一對男女。   以徐子陵的修養,亦禁不住無名火起,不理會自已成為眾人目光的目標,向跋鋒寒揚手打個招呼後,逕自往那對男女走去。   李淵歎道:「少帥可知你昨夜這麼硬要到宏義宮去,令我既為難更是窘惑嗎?」   在太極宮書齋大堂,李淵寇仲兩人分賓主坐下,一片春日清晨的寧和靜謐,可是他們談話的內容,每字每句均關係到中土未來的得失榮枯。   寇仲正暗怨剛才上床瞌睡的時間不足半個時辰,聞言苦笑道:「閥主啊!請你大人有大量,我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否則怎向子陵交待?子陵肯來說服我,是看在妃暄份上,妃暄則是看在秦王份上,若秦王給你老人家嚴懲不赦,例如貶謫遠方,我們間合作的基礎再不復存。唉!你要我怎樣說呢?我和太子的關係並不好。在戰場上我們唯一信任的人是秦王,只有他的軍事才能始可與我們配合無間。若明知要打一場必敗之戰,我不如返梁都來個倒頭大睡,再來個坐山觀虎鬥,怎都勝過被迫退守揚州。所以我昨夜的行動雖對閥主不敬,但最終為的仍是我們的聯盟。」   李淵凝視著他,沉聲道:「少帥可知領利終開出條件,只要我們肯照辦,他們將依約退軍。」   寇仲很想問他是那些條件,但仍忍著不問及這方面的情況,微笑道:「閥主相信頡利嗎?」   李淵淡淡道:「我想聽少帥的意見。」   寇仲啞然失笑道:「若條件中包括須獻上我寇仲人頭,頡利或者會暫時退兵。」   李淵不悅道:「少帥言重,若條件中有此一項,我李淵根本不會考慮。」   寇仲微俯往前,目光灼灼的迎上李淵眼神,道:「那其中一個條件,定是不可與我結盟,令我們反目決裂,如此頡利在收得損害閥主國力的重禮後,暫且退兵,待我進攻洛陽時,他即與突利大舉南下,再不用倚仗其他外族,完成他們夢想多年征服中土的壯舉。這是我寇仲的看法,也是秦王的看法,太子和齊王當然另有想法,此正為我只肯與秦王合作的原因。中土未來的命運,閥主一言可決。」   李淵長身而起,在寇仲面前來回竣步,忽然停下,仰望屋樑,似是喃喃自語的道:「今早天尚未亮,淨念禪院的主持了空大師在東大寺的荒山引介下,到宮內見我。」   寇仲坦然道:「我早知此事,若非在他力勸下,我已拂袖而去。在這樣的情況下,子陵很難怪我。」   這叫打蛇隨棍上,於適當時機,盡量淡化與李世民的關係。   李淵別頭往他瞧來,雙目精芒爍閃,沉聲道:「少帥竟是如此不滿我李淵?」   寇仲絲毫不讓地回敬他的銳利神光,道:「這不是滿意或不滿意的問題,而是戰略上的考慮。若我寇仲只是孑然一身,捨命陪君子又如何?可是現在我手下超過千萬兒郎,他們的生死操控在我一念之間,我怎能不為他們著想?」   稍頓續道:「我之所以接受子陵提議,除玉致的因素外,更重要是認為此舉行得通。而這看法大半是建立在秦王身上,因為我比閥主更清楚秦王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淵冷笑一聲,盯著他道:「我絕不會認同少帥這句話,他是我一手養大的親生兒子,他是怎樣的一個人,誰比我李淵清楚?」   寇仲從容笑道:「請恕小子冒犯,閥主眼中的李世民,大部份是別人的看法,是別人眼中的李世民。而我對李世民的認識,卻是最直接了當,因為他是我生平所遇到最強頑的勁敵,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因為我瞭解他的強項和弱點,那是生死攸關的問題。例如昨夜掖庭宮的火器爆炸,我以人頭保證,絕不該由他負責。我可以十成十地肯定的告訴閥主,這是個移贓嫁禍的陰謀。火器大有可能來自梁師都,因為子陵和希白曾親眼目睹梁師都的兒子梁尚明從海沙幫接收大批火器,若我有一字虛言,地滅天誅。」   李淵聽得面色一變,好半晌才壓下聲音道:「竟有此事?」   寇仲歎道:「閥主的真正敵人,是突厥人而非我寇仲。我早說過,擊退外族後我們可坐下來從詳計議,我根本沒有做皇帝的興趣。只是不願天下落入禍國殃民、私通外敵的昏君手上。昨晚我曾對了空明言,我的耐性愈來愈小,日防夜防,不如索性返回梁都操練兒郎,大家在戰場上刀來槍往的拚個痛快。閥主不是說過不會讓我空手而回嗎?那就拿出行動來,公佈我們正式結盟,把畢玄的使節團趕回老家去,大家在戰場上見個其章。」   他確是失去瞎纏下去的耐性,這番話可說是對李淵最後的忠告,暗示若除去私通外敵的建成和元吉,一切好商量。   李淵回到龍座,神思恍惚的坐下,呆望前方片刻,目光往他投去,點頭道:「我會好好思索少帥這番坦白的說話,不過請給李淵一點時間,快則五日,遲則十天,李淵會予少帥一個肯定的答覆。」   寇仲心中暗歎,不過無論如何,李淵該暫時不會和他翻面動武,該算是個好消息。   女的訝然往徐子陵瞧來,男的卻慌忙起立,笑容滿面的道:「相請不如偶遇,今天就讓愚蒙作個小東道,子陵兄請賞面。喚!差點歡喜得忘記禮節,這位是芷菁,長安望族沙家的四小姐。」   沙芷菁大方的起立欠身施禮,姿態優美,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   烈瑕又道:「這位是我的老朋友,現時長安城內人人談論的徐子陵徐公子。」   沙芷菁「啊」的一聲嬌呼,顯是被徐子陵的朵兒震懾。   徐子陵強按下燒冠沖發的怒火,微笑還禮,心中卻恨不得把這卑鄙奸徒碎屍萬段。烈瑕昨日口上的有約佳人,大有可能是沙芷菁,如此日日相見,可知他們關係的密切。他敢肯定烈瑕應是從趙德言處得知沙芷菁和寇仲的關係,甚至是在趙德言慫恿下,故意接近沙芷菁,攫取她的芳心,以這種卑劣的手法打擊和惹怒他們作報復,以擾亂他們陣腳,增添他們的煩惱。   烈瑕拉開椅子,笑道:「大家坐下再說。」   徐子陵目光落在他面上,立即變得鋒銳冰寒,淡淡道:「烈兄不用多禮,我來是想告訴你,五採石已物歸原主,烈兄再不用為此費神動歪念頭。」   沙芷菁大為錯愕,始知徐子陵和烈瑕間的關係並不簡單。   烈瑕雙目殺機一閃,笑道:「子陵兄有心哩!愚蒙但願採石能無驚無險,安返波斯。」   徐子陵目光轉投沙芷菁,微笑道:「沙小姐請安坐,我這位老朋友最愛宣揚邪教教義,甚麼黑暗與光明相對,諸如此類,引人入彀,沙小姐務要明辨是非曲直。」   又探手往烈瑕肩膀拍去,笑道:「對嗎?烈兄!」   烈瑕感到他看似簡單隨意的一拍,竟籠罩著他頭頸肩膊所有穴道,如讓他忽然變招,實有一舉制他死命的威脅力,雖明知他不敢如此當眾行兇,但豈敢拿自己的命去豪賭,駭然閃往剛坐下的沙芷菁椅背後。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人道生平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烈兄何事慌惶,是否怕含恨黃泉的宋金剛來找你索命呢?」   轉向沙芷菁正容道:「沙小姐請恕在下交淺言深,我徐子陵極少討厭一個人,烈兄卻是其中之一。」   言罷不待烈瑕反駁,施施然去了。 第五章 卑鄙奸徒   寇仲甫離御書房,給韋公公在門外截住道:「秀寧公主請少帥往見。」   寇仲心中嘀咕,不明白李秀寧因何在這時刻明目張膽的要求見他,當然是有要緊的事,只希望非是他承擔不起的另一個壞消息,於願足矣。   韋公公引路領他直抵公主殿庭,在忘憂樓上層見到李秀寧。   摒退左右後,李秀寧不避嫌的輕扯著他衣袖,到一角坐下,還親自奉上香茗。   寇仲靈魂兄出竅似的喝了一口熱茶,放縱地軟挨太師椅背,感受著脊骨的勞累得以舒緩,向靜坐一旁的李秀寧道:「幸不辱命!」   李秀寧喜孜孜的橫他一眼,道:「秀寧和你不說客氣話,人家早知你神通廣大,無所不能。」   寇仲笑道:「太過獎我哩!事實上卻是我們差點陰溝裡翻船,一敗塗地。全靠老天爺可憐,勉強過關,希望老天爺肯繼續關照我們。」   李秀寧「噗哧」嬌笑,如盛放的花朵兒,柔聲道:「有你解悶兒多好!昨晚秀寧未瞌過眼,天剛亮給父皇傳召,詳細問及關於你們和二王兄間的交往經過,接著起程往宏義宮。」   說至此玉容轉黯,垂首道:「但秀寧仍是很擔心。」   寇仲不解道:「秀寧因何如此擔心?」   李秀寧妙目往他瞧來,輕輕道:「出發往宏義宮前,父皇發出命令,著柴紹立即動程往太原,探聽塞外聯軍的動靜,然後回來向父皇匯報。」   寇仲明白過來,點頭道:「這種事該不用勞煩柴兄。擺明是要把他調離長安,免他被捲入長安的鬥爭內。唉!你可知剛才我向你父皇提起梁尚明向海沙幫買火器一事時,他怎樣反應?」   李秀寧茫然搖首,雙眸射出令人我見猶憐的懼意,顯是不堪再受刺激。   寇仲隔幾探手,抓著這金枝玉葉的尊貴粉臂,沉聲道:「秀寧勿要惶恐,長安已成權力傾輒、不講倫理人情的戰場,我們必須勇敢面對一切。」   李秀寧從衣袖伸出纖手,按上他手背,似從這充滿情意的接觸中得到鼓勵和力量,道:「說下去!」   寇仲反手握著她柔若無骨的手腕,緊握一下,依依不捨地收回手。苦笑道:「他只是一句『竟有此事』便算數了事。既不追問細節詳情,更蓄意避過此話題,由此可知他不但有殺你二王兄之心,連找他不會放過。」   李秀寧出奇地平靜,輕輕道:「你打算怎麼辦?」   寇仲露出充滿信心的笑容,欣然道:「我本來心疲力竭,再無鬥志,幸好握過秀寧的手兒,竟似立即得賜神奇力量。哈!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大家走著瞧好哩!」   李秀寧霞生玉頰,嗔怪的白他一眼,嬌羞的道:「你這人嘛!從沒有正經話。」   寇仲幾乎樂翻,湊過去低聲道:「秀寧還有甚麼心事話兒向我傾訴。」   李秀寧大窘道:「快給我滾,小心我向宋家小姐告你一狀。」   寇仲樂不可支的去了。   沙芷菁繃緊俏臉離開,烈瑕追在她旁,到下樓梯前還故意向徐子陵三人擺出個不在乎的表情。連一向愛風花雪月,不理人間恩怨的侯希白也感吃不消。   跋鋒寒皺眉道:「這小子是否一心找死?」   徐子陵淡淡道:「他比任何人更貪生怕死,目的只在激怒我們。」   侯希白不解道:「惹怒我們有甚麼好處?我們對付起他來絕不會講甚麼江湖規矩,必是不擇手段務要令他橫屍街頭。」   徐子陵道:「說說容易,但真實的情況卻是無從入手。他住的地方是有我師公坐鎮的凌煙閣,又與趙德言等人結成一氣,加上他行蹤飄忽,我們那來下手的機會?」   跋鋒寒道:「縱使他有恃無恐,這樣千方百計迫我們收拾他,對他仍是有百害無一利,他該不會如此不智。」   徐子陵道:「這個很難說,凡事因人而異,即使聰明如他者,亦會被仇恨蒙蔽理智。照我看他正進行一個陰謀,目的是借畢玄或師公兩方面的夾攻來對付我們,至於真正的情況,我們耐心等候。」   寇仲此時在梯階現身,登時吸引全廳食客的注意,只見他神采飛揚的在徐子陵旁坐下,數名夥計忙慇勤招待,少帥前少帥後的叫個不停,招呼周到。   跋鋒寒道:「少帥沒碰上烈瑕和沙家小姐嗎?」   寇仲正回敬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頷首微笑,一副心情大佳,刻意收買人心的模樣,在座者不乏達官貴人,富商巨賈,更有不少是他扮丑神醫莫一心時的舊相識。可是當他目光落在另一角桌子圍坐的四個人時,立即目光轉寒,適在這時跋鋒寒的話傳入他耳內,劇震道:「甚麼?」   跋鋒寒淡淡道:「聽不清楚嗎?須否我重覆一趟?」   寇仲只目殺機閃閃,低罵道:「這殺千刀的直娘賊,一趟又一趟的在我太歲頭上動土,敢情是活得不耐煩。」   轉向徐子陵以目光示意道:「你看!」   徐子陵朝他目光瞧去,立即面色一沉,坐在對角桌子者赫然是梅珣、諸葛德威、王伯當和久違了的獨孤策,美人兒幫主雲玉真的陳年舊情人。這幾個人分別與他和寇仲有解不開的仇怨,這樣聚在一起,說的當然是如何對付他和寇仲的話。   四人裡除諸葛德威垂下目光,不敢看他們,其他三人均以惡毒的目光回望,並掛著看你們如何淒慘收場的輕蔑笑意。   寇仲沉望道:「我對烈瑕這小子是忍無可忍,你們有甚麼好計謀可收抬他?」   侯希白歎道:「他雖是依附傅大師驥尾到長安來,終是李淵的貴賓,擺明著對付他會令我們與李淵的關係更惡劣。」   跋鋒寒冷然道:「做得手腳乾淨點不就成嗎?」   寇仲以目光徵詢徐子陵的意見,後者苦笑道:「烈瑕這小子奸狡似鬼,想令他投進羅網難度極高。而我們際此四面受敵的當兒,更不宜輕舉妄動,以防因小失大。」   寇仲沉聲道:「容忍像烈瑕這種狼心狗肺的人,不是我寇仲一貫的作風。不過三位老哥的話各有道理,我們就來個折衷之計,一邊等待和製造機會,一邊透過種種途徑對他作出反擊。」   跋鋒寒皺眉道:「如非動刀動槍,如何反擊他?」   寇仲壓低聲音道:「例如尚秀芳、又例如常何。他們都可分別影響他與師公、沙芷菁的關係,最理想是能令他失去靠山。他被驅離皇宮之日,就是他命喪於子陵真言手印之時。他娘的,我會施盡渾身解數,令他不能壽終正寢。」   徐子陵道:「李淵有甚麼話說?」   寇仲道:「他仍是心中猶豫,因頡利開出騙人的退兵條件,令他心存僥倖。他奶奶的!我們只有五天到十天的時間,一是捲鋪蓋回家,一是發兵舉義。」   轉向侯希白道:「侯公子可打者仰慕我們申文江申大爺的幌子,登門求見,公然成為我們和福榮爺間的聯絡人,此事非常重要,細節由你自己決定。」   侯希白欣然道:「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好哩!我不去見申文江,別人才會奇怪。」   寇仲轉向徐子陵道:「陵少負責去與未來嬌妻談情說愛,對付的當然是我們的頭號勁敵石之軒,更要設法聯繫上老封,讓他老人家曉得事情的緊迫性,務要在五天內弄清楚誰是支持我們的人。」   跋鋒寒道:「希望我也有任務分配,因為我現在很想殺人。」   寇仲苦笑道:「我本想說你的任務是等待瑜姨,例如獨坐此處直至等到她來見你,但卻知你定然不肯答應。」   跋鋒寒吁出一口氣,微笑道:「不瞞各位兄弟,實情是我感到如釋重負,因為我曾盡過力,她既選擇爽約,我該算是已有交待,不用心存歉疚,感覺上好多哩!我和君瑜間的事就這麼了斷,你們以後不要枉費心機,明白嗎?」   三人聽得你眼望我眼,拿他沒法,說不出話來。   就在此時,可達志現身樓梯處,一面凝重的朝他們走過來。   寇仲連忙起立,拉開空椅子,笑道:「達志請坐。」   可達志卻不領情,冷銳的目光掃過四人,才在空椅後止步,最後盯著跋鋒寒。   跋鋒寒眉頭輕皺,目光轉厲,淡淡道:「你在看甚麼?」   徐子陵怕兩人一言不合,大動干戈,忙插入道:「有甚麼話,坐下再說。」   可達志像聽不到徐子陵的話般,與跋鋒寒眼神交鋒,沉聲道:「我在看你如何反應,芭黛兒剛抵長安。」   跋鋒寒色變道:「甚麼?」   可達志轉向寇仲道:「我來找你們非是通風報信,只是念在昔日龍泉的情份,順口說上一句。」   寇仲正為跋鋒寒擔心,苦笑道:「那甚麼事能勞駕你呢?」   可達志淡淡道:「聖者要見你,只限你一個人,就看你是否有此膾量。勿怪我不告訴你,不論在陶池發生任何事,即使李淵也干涉不了。」   寇仲道:「見你們聖者須大膽才成嗎?這該是文會而非武鬥,聖者總不能迫我下場動手,又或設伏殺我。」   跋鋒寒像聽不到他們的對話般,直勾勾瞧著桌上碗碟,臉色轉白,可見芭黛兒在他心中所佔的位置和份量。   可達志沉聲道:「我這麼說,是要你明白我只是個奉命行事的小卒,臨池軒非是由我作主話事。少帥若認為沒有冒險的必要,大可拒絕聖者的邀請,包括我在內,沒有人認為你是膽怯,反只會認為是你的明智之舉。」   寇仲心中一陣溫暖,可達志肯這樣提點他,擺明是深心處仍視他為兄弟。欣然道:「聖者既開金口,又派出你老哥作使者,我當然不可令他老人家失望,也很想聽聽他有甚麼話好說的。」   可達志歎道:「早曉得你如此。馬車在正門恭候少帥大駕,請少帥動身。」   寇仲向徐子陵和侯希白打個眼色,著他們好好開解跋鋒寒,偕可達志去了。   寇仲和可達志離開後,徐子陵和侯希白目光落在跋鋒寒處,均不知說甚麼話好。   跋鋒寒露出苦澀的笑容,歎道:「她因何要來呢?大家不是說好的嗎?」   徐子陵輕輕道:「感情的事非是人力所能控制的,鋒寒該借此機會,把事情弄清楚。」   跋鋒寒頹然道:「還要搞清楚甚麼呢?」   侯希白道:「要弄清楚是自己的心,坦然面對心底的真情,勿要欺騙自己,以致害己害人。」   跋鋒寒搖頭道:「在與畢玄的決戰舉行前,我不想分心想其他事。」   侯希白道:「逃避並不是辦法,心結難解反會累事。」   徐子陵道:「照我看,芭黛兒於此時刻到長安來,是要阻止你和畢玄的決戰。」   跋鋒寒搖頭道:「她不是這種人。她到長安來是要目睹我和畢玄決戰,若我落敗身亡,她將為我殉情而死。唉!」   徐子陵愕然無語。   跋鋒寒回復少許生氣,迎上侯希白熱切關懷的目光,點頭道:「希白的話很有道理,我現在只想回興慶宮一個人獨自思索和她兩者間的事。坦白說,我自離開芭黛兒後,從沒有拿出勇氣面對或反省,此刻得你提醒,竟然大感有此必要。」   頓頓續道:「畢玄只邀寇仲一人往見,擺明在羞辱我跋鋒寒,我會令他後悔。」   接著長身而起,道:「你們不用送我回興慶宮,做人當然有做人的煩惱。」   跋鋒寒去後,兩人你眼望我眼,頹然無語。   此時梅珣離桌而來,笑吟吟的走到兩人身旁,兩人依禮起立歡迎。   梅珣笑道:「徐兄侯兄不必多禮,小弟說兩句話便走。」   徐子陵道:「梅兄請坐。」   梅珣欣然入座,坐好後,梅珣道:「小弟有一事相詢,兩位若不方便回答,小弟絕不介意。」   徐子陵心中既擔心寇仲,更記掛跋鋒寒,那有與他磨蹭的心情,只想早點把他打發走,道:「我們正洗耳恭聽。」   梅珣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態,好整以暇的道:「宋缺不留在梁都,忽然趕返嶺南,且自此足不出戶,即使少帥動程來長安,他仍不到梁都主持大局,此事很不合常理,兩位請予指教。」   徐子陵心中暗歎,這叫紙包不住火,敵人終於對此起疑。要知寇仲在長安的安全,一半繫於宋缺身上,若被曉得宋缺與寧道奇決鬥致兩敗俱傷,需一年半載始有望復原,對他們的處境當然大大不利。   淡淡道:「宋閥主一向行事難以測度,我們這些作後輩的不敢揣測。」   梅珣聳肩笑道:「果然不出我梅珣所料,徐兄不但沒有一個合乎情理的答案,還閃爍其詞,小弟明白哩。」   哈哈一笑,長身而起,道:「江湖上有一個傳聞,說宋缺與岳山決戰,後者落敗身亡,而宋缺亦在岳山反擊下負上重傷,必須閉關靜養。初聽時我還以為是好事之徒造謠生事,但目下看來其中不無道理。哈!小弟說完哩!請代小弟向少帥問好。」   哈哈大笑,回到獨孤策、王伯當和諸葛德威那席去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對視苦笑,此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馬車朝皇宮駛去。   寇仲和可達志並肩坐在車內,都找不到要說的話。   右轉進入光明大道,望東而行,寇仲終於開腔,道:「可兄怎可容烈瑕這種卑鄙之徒攪風攪雨?」   可達志木無表情的道:「現在主事的是趙德言,又或暾欲谷,聖者不會理這些閒瑣事,何時輪到我可達志表示意見,要怪就怪你自己,偏要到長安來胡混。」   寇仲苦笑道:「少罵我兩句行嗎?你怎能不助我對付烈瑕那狗娘養的小賊?」   可達志道:「不理他不成嗎?給個天他作膽他也不敢公然來惹你少帥寇仲吧!」   寇仲道:「若他肯來讓我喂刀,我是求之不得。何用央你幫忙。他最不該是去糾纏沙芷菁,對她你該比我有辦法。」   可達志愕然道:「甚麼?」   寇仲重複一趟,道:「你說這小子是否可惡。」   可達志的面色直沉下去,沒再說話。   馬車駛進朱雀大門。 第六章 險死環生   一貫看似冷漠無情、專志劍道的跋鋒寒,事實上他的感情極為豐富,只因受過往的經歷磨折,故把感情深深埋藏,因為害怕再遭這方面的打擊。在這強者稱雄的時代,他發現「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的道理,更希望能練成感情上刀槍不入的鐵布衫功夫,不受任何感情的牽累。可是傅君瑜和芭黛兒的接連現身,使他躲在保護罩裡的心兒受盡傷痛。   徐子陵在往玉鶴庵的途上,心中卻在思索跋鋒寒的境況,包括他童年時的淒慘遭遇與現時的苦況。   當年赫連堡之役,徐子陵、寇仲和跋鋒寒三人面對頡利和他所率的金狼軍,以為必死無疑時,跋鋒寒曾真情流露,心中惦記的正是芭黛兒,由此可知他對芭黛兒未能忘情。   若跋鋒寒不能解開心結,與畢玄之戰將必敗無疑。   玉鶴庵出現前方,即可見到石青璇的喜悅湧上心頭,與心中的憂慮匯合而成的複雜難言心境,感觸倍生,不由暗歎一口氣,正要舉手叩門。   就在此時,心生警兆。   此念剛起,兩股凌厲的刀氣,從後方上空分襲頭背而來,速度驚人。殺氣刀氣,一時把他完全籠罩其中。   只從對方發動攻擊後他才生出感應,可知對方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易應付。如對方尚有幫手,此戰實不樂觀。   心念電轉下,他的心神晉入井中月離而不離的武道至境,一覽無遺、無有遺漏地精確掌握到身處的境況,同時曉得正陷身九死一生的險局。   正如李淵所言,臨池軒的景色不在凌煙閣之下。   陶池大小與煙池相若,不同處是陶池由大小不一的十多個湖池串連而成,形狀各異,殿宇亭台或臨水、或築於河溪、貼水借水而建,高低錯落於園林之內,在日照下線波反映著蠡窗粉牆,倍添優致,令人大感可居可游,享盡拾景取靜的生活情趣。更動人處是半圓形的石拱橋倒映水中,虛實相接,綠瓦紅牆的走廊接連橋畔更把美景延續開去,半隱半現的穿行於婆娑林木間,令人心迷神醉。   可是吸引寇仲注意的卻是位於陶池北岸草坪上一個特大的充滿突厥民族風情的大方帳,它與週遭的環境是如此格格不入,偏又像天衣無縫地與整個環境融渾為一體。   環目掃視,不見人蹤,寧靜得異乎尋常。   可達志領他踏上往北的一座半圓拱橋,止步歎道:「若我可達志是主事者,定會明刀明槍與少帥來個清楚分明的解決,而不會用謀行詭,徒令少帥看不起我們。」   寇仲來到他旁,低頭下望水裡魚兒活動的美景,沉聲道:「達志何不學水中游魚,自由自在,忘情於江湖爭逐。」   可達志一震下別轉雄軀,往他瞧來,雙目精芒劇盛,狼盯著他道:「香玉山果然沒有猜錯,少帥和子陵今趟到長安來,是要玉成李世民帝皇霸業的夢想,而非只是與李淵聯手結盟。我們一直半信半疑,直到此刻親耳聽到少帥羨慕水中游魚忘於江湖爭逐之樂,還以此相勸我可達志,始知香玉山看得透徹精準。」   寇仲心中苦笑,自己終洩漏底蘊,並非由於疏忽,而是當可達志是知交兄弟,沒有防範之心。撇開敵對立場不論,香玉山可算是他兩人的「知己」,充份掌握他和徐子陵心中的想法。   可達志續道:「子陵不用說,香玉山堅持少帥根本對帝座毫無興趣,只當爭霸天下是個刺激有趣的遊戲,一旦勝券在握,將感索然無味。加上子陵對你的影響,會生出退讓之心,但你憑甚麼可說服宋缺?」   寇仲歎道:「大家一場兄弟,我實不願瞞你,即使你拿此來對付或挾制我,我之所以能說服宋缺,全因你們大軍壓境,令我們覺得扶助李世民變成唯一選擇。好啦!照我看你在頡利下混得並不得意,憑你老哥的人材武功,何處不可大有作為,縱橫快意,偏要與奸徒小人為伍,更要看頡利的喜惡面色做人,如此委屈,何苦來由。」   可達志容色轉緩,雙目射出複雜神色,再把目光投往橋下暢遊的魚兒,頹然歎道:「少帥為的是中土百姓的生命財產,我可達志為的是大草原的未來,突厥戰士的榮辱,兩者間並沒有相容的餘地。不過請少帥放心,可達志絕不會洩漏少帥真正的心意。」   寇仲道:「達志可知說服宋缺的關鍵,在於李世民抱有視華夷如一的仁心。這與宋缺敵視外族的心態截然相反,更與我中土歷代當權者南轅北轍,代表著華夷混合的新一代精神。所以達志所提出你我間的矛盾非是沒有彼此相容的地方。我們是新的一代,自該有新的想法去處理民族間的衝突。所謂知足常樂,大草原和中土各有優點特色,強要侵佔對方領土,共會帶來永無休止的災禍,那一方強大,另一方便遭殃。」   可達志搖頭道:「太遲哩!楊廣的所作所為,令中土和我草原各族結下解不開的血仇大恨,一切只能憑戰爭解決。我對少帥的勸告是不要對此再作任何妄想,聖者正在帳內恭候你的大駕,你能活著離開,我們再找機會說話。唉!小心點!」   徐子陵不用回頭,仍可清晰無誤地在腦海中勾勒出有如目睹契丹年青高手呼延鐵真持雙刀來襲的圖畫。他並不明白自己怎會有此異能,不過事實正是如此。   他的靈應並不止此,呼延鐵真不是單獨行事,同時來襲者尚有馬吉的頭號手下拓拔滅夫和韓朝安,正分別從後方兩側潛至,在呼延鐵真凌厲的刀氣吸引自己的注意下,意圖神不知鬼不覺的進行更狠毒的突襲。   敵人先後發動兩趟刺殺,均發生在往見石青璇途上,可見對方的處心積慮,佈置周詳,利用他因戀慕石青璇而心神分散的當兒,來個攻己不備的突襲。   刺殺的部署本身實是無懈可擊,呼延鐵真雙刀之威確勢不可擋,兩股刀風把他完全籠罩,且是凌空下撲,於他前有門牆擋路、進退無地的要命時刻,硬迫他倉卒回身全力接招。即使他能接下呼延鐵真的凌厲招數,也難逃拓拔滅夫和韓朝安接踵而來的殺著。   這些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高速閃過腦海,他清楚掌握呼延鐵真看似同一時間襲至,其實卻有輕重先後之別的雙刀攻勢,他甚至透過他對雙刀刀氣的感應,一絲無誤地把握到敵人雙刀攻來的角度、力度和攻擊點,達到瞭如指掌的知敵至境。   徐子陵洒然一笑,暗捏大金剛輪印,身體旋動,兩手幻化出彷如千手觀音無窮無盡、變化萬千的手印,緊護全身,無隙可尋。   靈覺的圖畫,換成現實的情景。   三名敵人一式黑頭罩夜行服,在光天化日下份外使人感到與環境的不協調,至乎有種荒謬可笑的感覺。   當然三人全力聯攻的威脅力絕非等閒,此時呼延鐵真雙刀正像兩道閃電般凌空下擊,忽見徐子陵像倏然長出千百對手掌,而每隻手掌又不住生出不同法印,使刀鋒如生感應般顫震起來,本是變化精奇,凌厲無比的高明刀法,若兩條欲尋隙而入兇惡的毒蛇,不過速度上終因此受制而稍緩,即使只是毫釐之別,恰是徐子陵要爭取的空隙。   拓跋滅夫手執長矛,他和韓朝安一直斂藏掩飾,此刻再無顧忌,全力刺往徐子陵右側,手上長矛如怒龍出洞,帶起的勁氣,把徐子陵右方完全封死,矛氣隔丈已鎖緊徐子陵,幻出象徵著力道臻達極峰的凌厲軌跡,似拙實巧,毫不留情地全力攻刺。   韓朝安雖為高麗有數的高手,可是比對起兩個搭檔卻明顯遜上一籌,但所持長劍挽起破空而來的一球劍花,足以硬阻徐子陵左方去路,做成極大的威脅。   徐子陵哈哈笑道:「三位來得好!」   左手一指點出,正中呼延鐵真右手刀鋒,蓄滿的寶瓶印氣以尖針的形態銳不可擋地的送入對方長刀去。   同一時間他往拓跋滅夫的方向移去,右手一掌拍下。   即使以石之軒之能,遇上徐子陵的針刺式寶瓶印氣,也會感到大吃不消,何況是差上一大截的呼延鐵真,這位契丹高手立時悶哼一聲,往後拋退,能不受傷已非常難得,更遑論左手長刀繼續攻擊。   徐子陵既力退呼延鐵真,威脅大減,更是得心應手,拍下的一掌忽然變化,就在接觸對方矛尖的前一刻,改為內獅子縛印,變化之精微神妙,堪稱神來之筆,任拓跋滅夫施盡渾身解數,矛勢屢改,仍給他以印法封得難作寸進,且欲卸無從。   「砰!」   兩勁雙擊,拓跋滅夫全身劇震,往後挫退,控制不住的運退兩步。   在拓跋滅夫退出第一步時,徐子陵不但絲毫無損,還從他霸道雄渾的矛勁借得小部份真氣,又憑逆轉真氣之法,借勢往韓朝安反撞過去,同時飛起一腳,疾踢對方腹下要害,左手大金剛輪印,惑敵護體。   稍退的呼延鐵真亦是了得,竟能於此時重整陣腳,二度攻來,不過比起先前,對徐子陵的威脅已大大不如。   韓朝安那想得到徐子陵在力拚己方兩大高手後,仍能施出如此凌厲招數,原本針對徐子陵應接不暇下的妙著狂攻,立即變成魯莽失著,慌忙變招,劍花消去,拖劍撤招。   就在徐子陵這勝券在握以為可脫身溜走的當兒,異變忽起。   徐子陵忽然感到週遭空氣猛被抽空,而這虛無一物的空間卻化為實體,一股可怕駭人至極點的勁氣如萬斤重石的向他壓來,不但全身針刺般劇痛,且呼吸困難,踢往韓朝安的一腳登時給牽制轉緩,有如在噩夢中感到有鬼魅來襲,偏是有力難施的無奈感覺。   他心中先想起許開山的大明尊教魔功,接著聯想到其《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然後腦海裡浮現出「影子刺客」楊虛彥的鮮明形象。   又是此子。   楊虛彥不負「影子刺客」的盛名,竟可在他毫無所覺下藏身院門內,際此生死懸於一線的要命時刻,以隔山打牛的高明陰損招數,透門施展他大有長進,融合「不死印法」和《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可怕功力,試圖配合三大高手,一舉置他於死地。   真氣相牽下,楊虛彥再難「隱形」,徐子陵幾可「看」到他變黑的魔拳即將透門而出,狂轟他背心,取他小命。   右方的拓跋滅夫終站穩陣腳,雙腕一振,長矛顫蕩,又再攻來。   徐子陵空靈通透,縱在這等絕對的劣勢下,仍平靜寧和似如井中明月,照見一切變化玄虛,掌握到四方齊來的殺著攻勢。他收回踢出的腳,放在另一腳之後,形成單足柱地。   螺旋勁起,卻非要攻敵克敵,而是施於己身,似緩實快,閃電般擺脫楊虛彥可怕魔功的牽絆。   兩手則化出千萬手印,令人不知其所攻,更不知其所守。   「噗」的一聲,漆黑的拳頭像搗破一張薄紙般穿門而出,木屑激濺四飛,院門其他部份卻是絲毫無損,情景詭異至令人心寒。   徐子陵就在四方攻勢及體前,陀螺般拔身而起,升往高空。   玉鶴庵外院杳無人影,寧靜至極。   位於離地三丈高空虛的徐子陵,一口真氣已盡,事實上剛才他應付呼延鐵真、拓跋滅夫和韓朝安的連番狂攻,看似從容,內中其元卻難免損耗。到楊虛彥隔門狂施殺著,如非他從拓跋滅夫處借得部份勁氣,化為己用,必受創於楊虛彥魔功之下,故此時窮於支絀,軟弱的感覺侵襲全身。   但他的心靈仍保持在空靈透徹的境界,無憂無懼,因為他終爭得緩一口氣的珍貴時間,憑他融渾《長生訣》、和氏璧、邪帝舍利的奇異功力,使他有十足信心在敵人追襲而至前,回氣脫身。   旋勢告終。   面向玉鶴庵,院牆外三敵先後騰身而起,凌空攻來。   院牆內的黑罩蒙頭只露雙目的楊虛彥亦收回由黑轉白的魔手,「錚」的一聲拔出背負的影子劍,仰頭往他瞧來,一對眼睛射出詭異莫名的異芒。   徐子陵大感不妥時,一股厲無匹的刀氣以驚人的高速橫空擊至,搶在呼延鐵真一眾高手之前,從院內右側方一株老樹之巔破空襲至,刀氣把他完全鎖死籠罩。   一時間徐子陵全身有如刀割針刺,如入冰窖,耳鼓貫滿刀氣破空的呼嘯聲。   徐子陵一眼望去,目之所見儘是懾人刀光,見其刀而不見其人,心中想到的是「蓋蘇文」三個字和即將降臨的死亡。更知自己已失回復元氣的保命良機,身心均為對方凌厲可怕的刀氣所懾,難有反擊餘地。   就在此身陷劣境的時刻,石之軒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冷喝道:「誰敢傷他!」   下一刻徐子陵已感到給人攔腰抱個正著,接著是兵刃勁氣不絕如縷的交擊響音,夾雜著敵人的悶哼怒叱,然後被石之軒帶得凌空而起迅速遠離令他九死一生的凶險戰場。   寇仲直抵巨帳,隔著垂下的帳門施禮道:「小子寇仲,拜見畢玄聖者。」   畢玄的聲音傳出來道:「少帥終於來哩!不用多禮,請入帳見面。」   寇仲挺起胸膛,哈哈笑道:「聖者明鑒,若聖者是要說服小子,取消與李淵的結盟,可免去此舉。」   畢玄沉默下來,好半晌才道:「少帥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怎會到現在仍弄不清楚。金子愈磨愈亮,木炭愈洗愈黑,人的性格一旦成形,沒有任何人力可加以改變。不過少帥亦應該明白,我們是狼的民族,長期生活在雄奇壯闊的大草原上,在連綿不斷的戰爭中成長茁壯,到今天雄霸大地,亦形成本身不可更改的民族性格。戰士的光榮是以鮮血和生命爭取回來的,認清目標後,從不會退縮改變。我畢玄本不欲多言,只因看在突利可汗份上,不得不親耳聽少帥一句話,少帥究竟要選擇作我們和平共處的兄弟朋友,還是勢不兩立的死敵?」   寇仲終明白畢玄今趟召他來見,不但是要他作出是友是敵的選擇,更是動手或不動手的生死決定,深吸一口氣道:「我的心意早清楚告知言帥,若獲得公平決戰,我寇仲必力爭到底,死而無憾。得聖者垂青,是我寇仲的光榮。」   畢玄發出暢快的笑聲。   帳門無風自動,左右分開,一陣灼熱至使人窒息的氣流,排帳而出,縱使在這春暖花開的美麗園落裡,寇仲仍生出處身干酷荒漠的可怕感覺。 第七章 邪王嫁妝   石之軒放開徐子陵,後移三步,淡淡道:「子陵不用謝我,我救的其實是自己而非你。坦白說,自青璇抵玉鶴庵後,我沒法遠離她半步,你說我肯否容你被人殺死?」   徐子陵苦笑道:「你又在偷聽我們談話,曉得青璇肯委身下嫁我這配不上她的人,對嗎?」   他們身在玉鶴庵內東南角的榕樹園中,楊虛彥等早遠遁去也。   石之軒微笑道:「我高興得要哭起來,因我忽然靈機一觸,想到一個能解開我和子陵間死結的方法,且是一舉兩得。」   徐子陵頓忘本要向他興問罪之師,大訝道:「這種事怎可能有解決的辦法,更是一舉兩得?」   石之軒雙目閃動看智慧的火焰,凝望徐子陵好半晌後,道:「方法簡單至極,只要我傳你不死印法,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就當作是我給青璇的嫁妝吧!」   徐子陵一呆道:「甚麼?」   石之軒欣然道:「即使聰明如子陵,恐也猜不到我此刻的心意,且聽石某人詳細道來。我之所以對你屢起惡念,皆因直至此刻,我仍有毀掉你的能力,可是假若你學懂不死印法,我縱慾殺你亦有心無力,以我的為人,自會斷去此念,不再為此縈懷。」   頓了頓續道:「我既不願殺你,當然更不願見剛才的情況重演,讓別人幹掉你,你亦只有學成不死印法,才有機會在重重圍困下逃生保命,不讓青璇守寡。」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邪王行事,在在出人意表,苦笑道:「聽前輩的語氣,似乎幾句話即可令我學曉不死印法。但請恕我愚魯,恐怕有負所期。」   石之軒傲然道:「我女兒看上的男子,會差到那裡去?別人不成,卻一定難不倒你徐子陵。早前你差點命喪蓋蘇文之手,皆因你不懂生之極是死,死之極是生,窮極必反之道。」   徐子陵聽得摸不著頭腦。他對不死印法的認識,雖或比不上楊虛彥或侯希白,也下過一番思考上的工夫,明白其化死為生的訣要,可是從未想到石之軒剛說出來的竅妙,更不知如何能運用在武功上?   石之軒淡然笑道:「蓋蘇文此子刀法不在寇仲之下,且有謀有略,像在剛才那種情況下,確有置子陵於死地的能力,不過若非你正陷左支右絀,他焉有得逞的機會。石某人創的不死印法,正是令剛才的情況永不會出現的功法。天道循環,陽極陰生,陰消陽復,生之儘是死,死之盡自生,此天地之理,子陵明白嗎?」   又冷笑道:「虛彥雖是天份過人,且從安隆處得聞不死印全訣,可是自我創出不死印法後,即使石某人也要經十多年的實踐,始竟全功,他算甚麼東西?」   徐子陵道:「據前輩所言,難道不死印法竟是能令真氣用之不盡、永不衰竭的方法?」   石之軒點頭道:「這只屬其中部份功夫,以子陵的長生訣氣,只要我把不死印法個中運轉的奧妙傳你,包保你能在短時間內融匯貫通,更練成徐子陵式的幻魔身法,到時我再奈何不了你,不過你也依然拿我沒法。我們兩翁婿豈非能和平相處。」   接著面色一沉,肅容道:「我知你極重兄弟之情,朋友之義。可是為了青璇,你有責任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保命逃生,不讓她痛失夫婿。至於青璇的安危更不用你擔心,我石之軒絕不容任何人傷害地分毫。」   徐子陵感到婠婠仍沒有向他洩露楊公寶庫的秘密,否則以石之軒目下因愛屋及烏,不顧一切的心態,定為此向他發出警告。   忍不住問道:「前輩說過我們以為最可憑恃的強處,恰是我們的弱點破綻,根本不堪一擊,究竟意何所指?」   石之軒凝望著他,好半晌後輕歎道:「若我坦然說出,等若叛出聖門,出賣聖門。故只可以告訴你在長安你們絕無成功的希望,最好的辦法是立即離開,不過我亦曉得子陵聽不入耳。」   忽然笑容滿面,欣然道:「子陵準備,我即將對你出手,只有從實戰中,你才可明白生死循環的至理。」   「鏘!」   寇仲掣出袍內暗藏的井中月,心靈立即與手上寶刀連成一體,無分彼我。天地在頭頂和腳下延伸開去,直抵天極地終的無限遠處,畢玄籠天罩地的炎陽大法,再沒法困鎖他的心靈,他有若脫出枷鎖囚牢,感覺非常動人。   灼熱消去,代之而起是不覺有半滴空氣、乾涸翳悶至令人難以忍受的虛無感覺。   寇仲由外呼吸轉為內呼吸,心底湧起寧道奇「創造不佔有,成功不自居」兩句話,就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宋缺「忘刀」的境界。   與手上井中月結合後的寇仲,晉而與天地結成一體,不但無刀,更是無人,只剩下天地人結合後不著一物的心靈。   身穿高領、長袖、寬大鑲金色紋邊袍的「武尊」畢玄腳不沾地的從分開的帳門破空而出,飛臨寇仲上方,雙手化出連串無數精奇奧妙的掌法,但不論如何變化,總是掌心相對,仿似宇宙所有乾坤玄虛,盡於掌心之間;而萬變不離其宗,一切玄虛變化,均是針對寇仲而來。   寇仲一聲長嘯,井中月破空而起,迎向畢玄。   在畢玄能驚天地、泣鬼神的玄妙招數的龐大壓力下,他只餘全力迎擊一途,更曉得畢玄沒有留下任何餘地,力圖在數招內分出勝負,置他於死地。   若換過是目睹寧道奇與宋缺決戰前的寇仲,畢玄或能得逞,可是寇仲再非以前的寇仲,足有反擊的力量。   寇仲此刀沒有帶起任何風聲,真氣全蓄藏於寶刀內,包括他全心全靈的力量,天地人三界結合後的精、神、氣。   「蓬!」   勁氣交擊,發出悶雷般爆破使人膾顫心寒的激響。   兩人在空中錯身而過,刀掌在剎那間交換十多記你攻我守,我守你攻的凌厲招數。   寇仲落地後一個蹌踉、閃電旋身,像宋缺般全由手上井中月帶動,彎出刀勢優美至無懈可擊的弧度,迎向眼前威震域外的一代宗師。   畢玄現身於刀鋒所指處,全身衣服和長髮展現出逆風而行,往後狂舞亂拂詭異至使人難以相信的情景。   這本是沒有可能的,卻是眼前的事實。   寇仲信心十足的連消帶打,立即變成破綻處處的失著。   畢玄的「炎陽大法」確是威力無儔,最可怕處是以他為核心生出的氣場,可模擬出種種影響戰場變化的氣流。   寇仲變成順風而攻,畢玄更營造出把他吸攝過去的氣場。寇仲的刀鋒先一步感應到順逆之勢會隨畢玄心意隨時逆轉而改變,若他仍是招式不變,當逆順掉轉的一刻,將是他命喪畢玄手下的剎那。   畢玄一拳擊出,拳頭在寇仲前方不住擴大,使他感到自己心靈已被這可怕的對手所製。   寇仲立施出真氣互換的奇法,倏地立定,不動如山,刀往後收,刀背枕於左肩膊,沉腰坐馬,竟來一招「不攻」。   以不變應萬變,正是唯一化解的方法。   畢玄長笑道:「果然了得!」   忽然收拳,與左手交叉成斜十字護胸,接著陀螺般旋轉起來,忽左忽右。   週遭氣流立生變化,一股股龍捲風的狂暴氣流,從四方八面向寇仲吹襲。   寇仲發覺自己陷身於風暴攻襲的核心處,不動之勢再難繼續保持,竟閉上雙目,一刀劈出。   井中月帶起的刀氣,神跡般把及體的勁流搗散。   畢玄出現在左側丈許處,兩手環抱,送出一股氣勁,水瀑般照頭照面住他衝擊而來,果然是招招殺著。   寇仲腳踏奇步,天然變化的改下劈之勢為橫刀削出,立成「方圓」。   「轟!」   寇仲應勁往後蹌踉倒退,直至九步終於立定,體內五臟六俯血氣翻騰,肝腸欲裂,到噴出一口鮮血,壓力始減。   畢玄亦向後一陣搖晃,雖沒有挫退半步,但亦因而不能乘勢追擊,予寇仲喘定的機會。   寇仲長刀垂下指地,另一手揩掉嘴邊血跡,雙目神光電射,狠盯著畢玄微笑道:「聖者要殺我不是那麼容易吧?」   畢玄面容古井不波,平靜至令人見之心寒,一對眼睛卻是殺機大盛,淡淡道:「少帥認為自己尚能捱多久呢?」   寇仲右手抬刀,遙指畢玄,天地間的殺氣似立即被盡收刀內,刀鋒發出勁氣破空的嘶嘶鳴響,長笑道:「我練的若非長生訣氣,今趟必死無疑,可是我的長生氣卻令我有比聖者更能抗傷和延續的能力。正如聖者自以為已取跋鋒寒之命,事實卻證明聖者錯了。聖者現在有此問語,正是一錯再錯。」   畢玄立時雙目瞇起,瞳孔收縮。   寇仲曉得心戰之術,終於在畢玄本來無隙可尋的心靈打開一道縫隙,氣機牽引下,一聲長嘯,井中月破空擊去。   畢玄遠在三丈過外,可是寇仲卻似能透過井中月,一絲不誤的掌握畢玄最細微的動靜反應。   井中月再非井中月,寇仲亦非寇仲,人和刀結合後,昇華成另一層次的存在,得刀後忘刀。   他甚至感應到畢玄心底的震駭,然後他再感應不到畢玄。   畢玄仍站在那裡,可是寇仲再不能掌握著他,能溶鐵化鍋的灼熱風暴,又從畢玄一方滾捲而步,襲打他面向畢玄身體每一寸的肌膚,如此可怕的氣場,比之天魔氣場,又是另一番夢魘般的情景。   他的刀勢和鬥志不斷被削弱,當他到達可與畢玄動手的距離位置,他將變為不堪一擊。   寇仲再感應不到天和地,他和井中月亦分解開來,刀還刀,人還人。   寇仲倏地立定,旋風般轉身,背著畢玄一刀劈在空處。   石青璇坐在院落間一方青石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草地,嘴角掛著一絲淺淡的笑容,身旁放著她採擷草藥的籃子,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兒,風姿婥約。   徐子陵來到她身旁蹲下,循她目光瞧去,找不到任何可吸引她注意力的事物,例如一隻螞蟻又或一頭甲蟲。訝道:「青璇在想甚麼?這麼入神。」   石青璇白他千嬌百媚的一眼,頑皮的道:「想徐子陵嘛!你以為我還會想其他東西。」   徐子陵湊近她晶瑩雪白的小耳,壓底聲音欣然道:「我並不是東西,青璇也不是在想我。」   石青璇喜孜孜的咬著他耳朵回敬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你歡喜這樣和人家說話嗎?我可以奉陪到底。」   徐子陵領受者與石青璇親熱依戀的動人滋味,苦笑道:「我怕他又在偷聽。」   石青璇玉容一沉,道:「他!」   徐子陵點頭道:「不要為他心煩。青璇剛才在想甚麼呢?」   石青璇伸手纏上他脖子,下頷枕到他寬肩去,在他耳邊呵氣如蘭的柔聲道:「思念是一種折磨,所以我必須找些事情來做,總好過想著你此一刻在幹甚麼事情,會否遇上凶險,甚麼時候來見我。」   徐子陵把她擁緊,想起剛才庵門遇襲的險死還生,更感此刻的珍貴。衝口而出道:「青璇隨我返興慶宮好嗎?寇仲一直怨我不帶你去見他。」   石青璇離開他坐直嬌軀,用神地審規他,輕歎一口氣低聲道:「讓我先解決他的事情好嗎?」   徐子陵一呆道:「如何解決?」   石青璇垂下蝶首,語氣平淡的道:「還有三天,就是娘的忌日,我會吹奏娘為他而作的蕭曲,那曾是他百聽不厭的。」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萬萬不可!」   石青璇愕然朝他瞧來。   寇仲的心神全集中到下劈的井中月上,刀勢由快轉緩,高度的精神彙集,令他徹底駕御和控制下劈的速度,直至成功重演當日宋缺決戰寧道奇的拔刀起手式,每一個動作均是上一個動作的重覆。   他終於明白宋缺當時的境界。   在這一刻,他忘記了背後的畢玄,忘記了正拂背狂捲而來的驚人氣場勁道,至乎忘記勝和敗,心靈與天地幻化冥合為一,得刀然後忘刀。   體內真氣澎瞬,無有窮盡,就像天地的沒有極限。   一聲長嘯,寇仲橫刀後掃。   那是完全出乎自然的反應,有如天降暴雨,山洪崩發。   「蓬!」   井中月砍中畢玄全力攻至的一拳。   畢玄往後飄退,寇仲挫退五步,橫刀立定,哈哈笑道:「我不是吹牛皮吧?要殺我豈是那麼容易。」   氣場消去。   一切回復原狀,春意盈園,陶池風平浪靜。   畢玄雙手負後,仰天笑應道:「要殺少帥當然不容易,否則何須我畢玄出手!少帥刀法之神奇,為我平生僅見,令我不由生出愛才之念。少帥若肯返回梁都,不再過問長安的事,我可以作主讓少帥安然離開。」   寇仲微笑道:「小子差點忘記聖者是可為頡利大汗拿主意的人,順口多問一句,聖者召我來受死,是否得到李淵默許呢?」   畢玄雙目精芒爆閃,淡淡道:「少帥現在自顧不暇,還有興趣理會這些枝節嗎?」   「鏘!」   寇仲刀回銷內,好整以暇的道:「想不到聖者到此等時刻仍要隱瞞,可見聖者並沒有殺我的絕對把握,故怕我曉得真相。」   畢玄雙目殺機大盛,語氣卻仍保持著一種能令人心顫的莫名平靜,柔聲道:「我先前出手,意在測試少帥的能耐,就像狼在攻襲獵物前,必先擾敵亂敵以達到知敵的目標。現在少帥的長處缺點盡在我畢玄掌握之內,再度出手將不容少帥有喘息的機會,少帥請小心。」   寇仲心中大懍、如畢玄所言屬實,那他勢將凶多吉少,因為剛才他已施盡渾身解數,仍險險落敗,佔不到絲毫上風,卻已差不多把壓箱底的本領全祭出來,接下來情況之劣,可想而知。畢玄是大宗師的身份,該不會在這事上誆他。   雖明知如此,寇仲仍毫無懼意,收攝心神,夷然抱拳施禮道:「聖者不用留手,請!」 第八章 自毀傾向   徐子陵有些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珍而重之探手握著石青璇一雙柔荑,迎上她疑惑的美眸,歎道:「因為後果難測,他可能不堪刺激重陷精神分裂,那就糟糕透頂。唉!怎說好呢?他因青璇在此而不斷軟化,剛才還出手救我,更傳我不死印法的訣要,好令他因沒法殺我而斬去惡念,更重要是不論長安的情況如何發展下去,我們能活著離開的可能性可被看高一線。」   石青璇花容轉白,香軀前俯,櫻唇貼靠他右耳旁,以極大的自制力把聲音維持平靜的輕輕道:「徐子陵你錯哩!事實與你的猜估恰恰相反,他不但立下決心毀滅你,更要毀滅我。娘臨終前曾警告我,石之軒這個人天生有自我毀滅的傾向,他不能容忍完美的結果,對人對己亦是如斯。當他與我娘共醉於愛果情花燦爛盛開般最幸福動人的美滿生活,正是他下手害死我娘的時刻。大隋國由他扶助楊堅而成,亦由他一手摧毀。這是他性格最可怕的地方,千萬不可對他有任何憧憬和幻想。現在他是蓄意令你和我生出希望,正是代表他要毀去一切的先兆,包括他自己在內。」   徐子陵心中一顫,兩手從她脅下穿過,把她摟個溫香暖玉滿懷,道:「幸好得你提醒,我正奇怪為何他不提婠婠會出賣我們,原來他竟是心存邪念。放心吧!我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石青璇柔聲道:「他傳你不死印法背後實隱含深意,使你有機會成為唯一能破他不死印法的人,好結束他痛苦的生命。」   徐子陵聽得糊塗起來,道:「這豈非矛盾?他究竟是要殺我們還是讓我殺他?」   石青璇道:「此是他邪惡和良知不能妥協的天性,就像他毀掉娘,同時毀掉自己。石之軒並不是一個正常的人,從來不懂掌握平淡中見真趣心安理得的生活。只有通過破壞和毀滅,始可滿足他邪惡的思想和心靈。」   徐子陵想起他對大明尊教雞犬不留的殘酷手段,道:「青璇隨我回興慶宮好嗎?」   石青璇平靜答道:「事情已到非解決不可的時刻,否則你們今趟將是一敗塗地、全軍盡墨。三天後的子時是娘的忌辰,若要動手必在這時刻,子陵請到這裡來與青璇祭奠娘,我要石之軒得到他應有的報應,那是娘離世後青璇在她墳前立下的誓言。」   徐子陵心中狂震,難以相信石青璇一直對乃父存有報復之心,道:「青璇要殺他嗎?」   石青璇移離少許,微笑道:「那是他最希望發生的事,我怎能償他心願。不要問好嗎!記著準時來這裡陪伴青璇,萬勿牽涉你的兄弟於其中,這是石青璇和徐子陵的事。」   寇仲再度陷身炎陽大法那乾涸、炎熱、沙漠般沒有任何生氣的氣場內,目所見只餘畢玄似天魔煞神般的高挺雄軀,此可怕的對手就像風暴中永遠屹立不倒的崇山峻岳,沒有人能擊倒他,克制他。   寇仲心知肚明在氣勢抗衡上處於下風,原因在適才曾對自己失去信心,被畢玄乘虛而入,致形成敗勢。若不能把這情況扭轉過來,當畢玄發動攻勢,他是必敗無疑。   手握刀柄。   心神立晉萬里一空,天地人合一的境界,來得如是此不假人力,自然而然,又是那麼理所當然。   畢玄生出感應,雙目殺機更盛。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   「皇上駕到!」   寇仲像沒有聽到般眼睛心神全鎖緊畢玄,防他以一擊分勝負。   畢玄哈哈一笑,斂收氣場,毫不動氣的道:「少帥今天怕是命不該絕,希望少帥下趟仍有這麼好的運道。」   說罷逕自回帳,對正由內侍禁衛簇擁而來的李淵不屑一顧。   寇仲回到興慶宮,在雙輝樓門外碰到正欲外出的侯希白,後者鬆一口氣道:「你老哥能活著回來,令我放下一樁心事。」   寇仲一呆道:「難道你尚有甚麼煩事?」   侯希白苦笑道:「不是我而是我們,老跋離開福聚樓後根本沒回來,我正要去尋他。」   寇仲聽得眉頭大皺,思忖半晌,先問道:「陵少呢?」   侯希白道:「他剛回來,在主樓見胡小仙。他的神情很古怪,看來有點心事,可惜我沒有機會問他。」   寇仲早看到主樓前廣場停著馬車,只沒想過是胡小仙的香車,把侯希白拉往一旁,道:「你這樣去找老跋,利大海撈針沒有分別,我另有要事須你幫忙,先告訴我雷大哥方面的情況。」   侯希白道:「他們黃昏時將乘船離開,只雷大哥一人獨自留下。麻常已開始運走寶庫內的兵器,還著我告訴你兵器箱內改放石頭,只在最上層鋪放少量兵器,那除非有人翻箱檢查,否則會以為仍是完封未動。」   寇仲讚道:「麻常這傢伙確有智謀,我便沒他想得那麼周詳。」   侯希白道:「少帥還有甚麼吩咐?」   寇仲道:「現在形勢發展愈趨惡劣,我們可能隨時被迫動手,請希白立即通知雷大哥,著他知會麻常,再由他和麻常擬定入城計劃,必須是兩手準備,一是由寶庫秘道入城,另一是借助黃河幫的力量,此事關係重大,不容有失。」   侯希白道:「可否大約定下一個日子?」   寇仲道:「就在三天之內吧!」   侯希白色變道:「竟是如此緊迫。」   寇仲歎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自入長安後,我們便被建成、元吉牽著鼻子走。現在是被迫來個大反攻,我和李小子商量好後,該可定下舉事的良辰吉日,他娘的!」   徐子陵立在台階上,目送胡小仙馬車離開,寇仲出現他旁,笑道:「美人兒是否來向陵少撒嬌呢?」   徐子陵道:「差不多是這樣。」   接著對他上下打量,訝道:「畢玄請你去只是喝兩口羊奶嗎?」   寇仲微笑道:「怎會有這般好的招待,他是想要我的命。若我所料不差,李淵該是默許畢玄殺我,只是後來改變主意,親移龍駕來中斷差點要掉我小命的決鬥。」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李淵如此出爾反爾,畢玄還不拂袖離城?」   寇仲道:「畢玄當時的反應出奇地輕鬆,只是笑瞇瞇的躲回他的狼洞去。我猜是李淵並沒有親口同意畢玄的行動,可能是建成、元吉在其中穿針引線,慫恿李淵容許畢玄對付我。既可坐山觀虎鬥,更可討好突厥人。唉!我更擔心畢玄已摸清我的底子,有十足殺我的把握,所以不須急在一時。」   徐子陵露出凝重神色,低聲道:「入樓說吧!」   兩人登上三樓,在靠湖一方坐下。   寇仲道:「老跋不知到那裡去呢?」   徐子陵道:「我反不擔心他,先不說他有足夠保護自己的力量,關鍵處在敵人正分身不暇,畢玄對付你的同時,楊虛彥夥同蓋蘇文、韓朝安、呼延鐵真、拓跋滅夫四大小子在玉鶴庵門外伏擊我。」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你怎能仍沒半點傷的坐在這裡說話?」   徐子陵淡淡道:「你的顧慮差點成為事實,幸好得石之軒出手營救,令楊虛彥等無功而退。」   寇仲失聲道:「甚麼?」   徐子陵道:「不用大驚小怪,很明顯我們再次闖過敵人精心佈局的另一輪攻勢。我們同時遇險非是巧合,而是一個陰謀。如若成功,我們先後歸西,敵人將大獲全勝,幸好我們都僥倖過關。」   寇仲狠狠道:「我們再不能坐著等死,定要還以顏色,先揀幾個扎手的來祭旗。」   徐子陵搖頭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追求的是最終決定性的勝利,而非好勇鬥狠地逞一時之快。唉!我的故事尚有下文,石之軒把他不死印法的精要傳給我。」   寇仲聽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苦笑道:「他傳我不死印法的動機很古怪,好讓他沒法殺我,也讓別人增加殺我的難度,原因是他曉得青璇肯委身下嫁小弟。」   寇仲喜道:「這麼說,我們是否再不用擔心他那方面的威脅呢?」   徐子陵歎道:「此為另一令人頭痛的問題。」接著把石青璇的看法說出來。   續道:「青璇準備在三日後她娘的忌辰與石之軒來個了斷。唉!坦白說,我對青璇的看法抱有懷疑。石之軒再非以前的石之軒,他對青璇確是真心真意,但青璇對他卻成見太深,若真的到該日該時吹奏起追魂蕭音,後果實不堪想像,若石之軒再陷於精神分裂,誰都預料不到會發生甚麼事!」   寇仲苦笑道:「難怪你說令人頭痛,我的頭現在正痛得要命。嗯!你學懂了不死印法嗎?」   徐子陵沉吟片刻,道:「你還記得我們初學長生訣時,每逢力竭氣盡,回復過來後更有精神的古怪情況嗎?石之軒之所以不懼群戰,除在偵敵如敬、借勁卸勁方面有獨步天下的神通外,更關鍵處在於他能化死為生、轉生為死的玄妙功法,那就是不死印法的精義。」   寇仲不解道:「化死為生當然了不起,但轉生為死不是等若自盡嗎?有甚麼好學的?」   徐子陵微笑道:「竅妙恰在這裡,所以我和侯小子一直想不通。原來真氣盡處是死,其氣復還處是生。生能轉死,死能轉生。其訣曰:『一點真陽生坎位,離宮補缺;乾運坤轉,坎離無休;造物無聲,水中火起;上通天谷,下達湧泉:天戶常開、地戶常放』,你聽了有何感受?」   寇仲生出興趣,點頭道:「此訣說的似是我們長生訣奪天地精華的狀況,真氣或貫頂而入,又或從雙足湧泉升起,天氣地氣瀝聚丹田氣海。」   徐子陵道:「只要把我們氣盡而復的過程千百倍地人為加速,變成在戰場上指顧間便能達致的事,我們至少學得石之軒不死印法和幻魔身法的一半境界。」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哩!」   徐子陵道:「別人縱使明白,但因功法有異,能知而不可及。但我們一旦明白,立即可見諸實效。你再細心咀嚼以下的口訣:『後天之氣屬陰,先天之氣屬陽,陰盡陽生,陽盡陰生,其息調和,周流六虛,外接陰陽之符,內生真一之體。』明白嗎?」   寇仲拍幾讚道:「石之軒確是魔門不世出的武學天才,這樣合乎天地理數的功法也給他發掘出來。憑我們吻合天道的長生氣訣,可以人為的手段令體內真氣消斂極盡,達至陰極陽生的臨界點,而去得愈速來得亦愈猛,天地之氣貫頂穿腳而生,生可復死,死可復生,像天道的往還不休。他娘的!真想立即再去見畢玄,讓他一嘗石之軒心法的滋味。」   徐子陵道:「我們還要勤練一番,到得心應手才成。李淵和你有甚麼話說?」   寇仲道:「來來去去都是廢話。時日無多,我現在立即去秘訪常何,昨晚他當值,現在該在家中睡覺,跟耆還要找我們的世民兄。」   徐子陵點頭道:「千萬不要被人發現,否則常何會是抄家大罪。我留在這裡等老跋回來。」   寇仲得悉不死印秘法,心情轉佳,笑著去了。   寇仲去後,徐子陵仍呆坐樓內,心中思潮起伏。   今天只不過是抵長安後的第二天,可是他徐子陵已是兩趟遇襲,且均是發生在往會石青璇途上,佈局精妙。由此可見敵人情報準確,準備充足,謀定後動,務要不擇手段,不但要破壞他們和李淵尚未成事的結盟,還要置他和寇仲於死地。   建成、元吉與以畢玄為首的突厥人、還有蓋蘇文一夥共同結成聯盟,動用手上一切力量無所不用其極地打擊他們和李世民的一方。而明顯地他們正處於被動和劣勢中,直至此刻仍反擊無力。   石之軒和婠婠的意向難測,令他們劣無可劣的形勢雪上加霜,連楊公寶庫也再不可憑恃,妄然舉事無疑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幸好李淵雖一心支持建成,但對該否完全投向突厥人仍猶豫不決,否則他們一切休提。   還有是令他們情仇兩難全的師公「奕劍大師」傅采林,只能希望他異於常人,且看穿匡助突厥人對高麗是有百害無一利,不會站在建成的一方。   這麼多不利的因素和尚未明朗的情況結合起來,正是他們現在面對的局勢,他們不但要掙扎求存,還要扭轉乾坤,爭取最後的勝利。   想到這裡,暗歎一口氣。   王玄恕登樓而來,道:「董貴妃又來哩!」   徐子陵皺眉道:「董貴妃?呵!告訴她寇仲不在便成。」   王玄恕憤然道:「早告訴她!她卻堅持見你也成。哼!看她氣沖沖的樣子,該是來大興問罪之師。」   徐子陵記起玲瓏嬌的事,苦笑道:「著她在樓下大堂等我,我稍作整理後下去見她。」   寇仲悄悄從後院離開常何的將軍府,心中一片茫然。   常何並不如他所料的在府內睡覺,這小子到那裡去了?   若得不到常何和長安城內幾位關鍵將領的支持,他們絕無可能對抗建成、元吉,更遑論手握重兵的大唐皇李淵。   只是李淵安置在西內苑那支一萬五千人的部隊,力足可把任何形勢扭轉過來。   即使與建成、元吉相比,只三千長林軍配合突厥、高麗諸股勢力,其實力已在天策府和少帥聯軍之上。他們的突然舉事或可在起始時稍得優勢,但最後在敵人的反撲下,必然將他們粉碎瓦解。   時間愈越急迫,他愈沒法預料建成下一輪的攻勢在何時策動?幸好得石之軒傳授不死印法的竅要,令他和徐子陵在保命上多點把握,問題在他們並非憑開溜可解決問題,即使有不死印法傍身,他們終是血肉之軀,會因傷耗過重敗亡。   唉!現在該怎辦才好?   應否去找李神通商議?看他聯繫群臣諸將的發展。還是應直接了當去見李世民,商量一個舉事日子,來他奶奶的一個孤注一擲,看老天爺是否仍站在他們的一方。   正猶豫不決間,腦際靈光一閃,想到常何可能的去處。   寇仲收拾心情,先審查會否被人跟蹤,肯定沒有問題後,憑記憶朝離常府不遠的另一大宅潛去。 第九章 飛箭傳書   王玄恕尚未有下樓機會,董淑妮殺至,大發嬌嗔道:「你和寇仲算甚麼意思?我現在來要人,給我立即把人交出來。」   可是她的手勢卻與她的話絕不配合,頻指樓下,王玄恕看得莫名其妙,徐子陵終於會意,回應道:「在下有密事奉稟貴妃,貴妃明白後當認為我們情有可原,不過只能讓貴妃曉得。」   接著向王玄恕打個眼色道:「不准任何人來打擾我們,貴妃的從人可到最下層候命。」   王玄恕一面孤疑的領董淑妮的隨從下樓去也。   董淑妮還故意大聲道:「好!我就聽你有甚麼話好說的。」一屁股坐到剛才寇仲坐的位子上。   徐子陵靜心細聽好半晌,點頭道:「貴妃可放心說話啦!」   董淑妮探手過來,扯著他衣袖,以急得想哭的樣子和語調道:「你們要立即走,皇上已在建成、元吉、尹祖文、裴寂等人慫恿下,接受畢玄的條件,要你們不能活著離開長安。」   徐子陵直覺感到她字字出於肺俯,非是假裝,大訝道:「這般機密的事,怎會讓你知道?」   董淑妮放開他的衣袖,淒然道:「你們怎都要信我一趟。昨晚皇上召我去伴寢,接著韋公公來報,說你們要到宏義宮去見秦王,皇上大為震怒,後來和韋公公一番細語後,才勉強按下怒火。接著他招來建成、元吉、裴寂和尹祖文四人,談了近整個時辰才返回寢宮休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且不時目露凶光,任人家怎樣討好他,他仍是那副神氣。最後更召來韋公公,我偷聽到他是要去見畢玄和趙德言。若非關乎到你們的生死,他怎會在三更半夜去驚動畢玄?」   徐子陵感到整條背脊骨涼颼颼的,沉聲道:「你這樣冒險來警告我們,不怕啟人疑竇嗎?」   董淑妮嘴角露出不屑神色笑道:「他們只是把我視為沒有腦袋的玩物,我定要他們後悔。」   徐子陵皺眉道:「你就為這個原因背叛他們?」   兩人雖沒有明言「他們」是所指何人,但心中均明白說的是李淵和楊虛彥。   董淑妮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低聲道:「玄恕表兄是王家現在僅存一點血脈,我董淑妮絕不容人把他害死。子陵啊!信任奴家吧!你們在長安是全無機會的,還要立即溜走。畢玄是個很可怕的人,是突厥人裡的魔王,我很怕他哩!」   徐子陵一顆心直沉下去,董淑妮說得對,他們在長安再沒有成功的機會,因為李淵已完全靠攏建成和畢玄的一方,如非董淑妮冒死來告,他們仍對李淵存有一絲僥倖的希望。   李淵今早肯按捺怒火,親到宏義宮寬恕李世民,只是為騙他們回城。至於中斷畢玄和寇仲的決鬥,大有可能因刺殺他徐子陵的行動失敗,覺得尚未是適當時機,又或是另外的原因,因而畢玄才表現得那麼輕鬆。   董淑妮的低語續傳進他其內道:「我恨李淵,更恨楊虛彥,寇仲說得對,是他們害死我大舅全家。」   徐子陵道:「你不是不肯相信寇仲的話嗎?」   董淑妮的熱淚終奪眶而出,滿臉淚滴的悲聲道:「我是回去後找玲瓏嬌吐苦水,得她提醒你們是怎樣的人,就像從個糊塗的噩夢中清醒過來,想通以前所想不通的事。你們快走吧!」   徐子陵記起梅珣在福聚樓試采他們和宋缺情況的話,李淵之所以忽然改變態度,令事情急轉直下,極可能是誤以為宋缺因與岳山決戰受了重傷,無法過問北方發生的事,所以現在若能殺死寇仲和他徐子陵,又能暫解塞外聯軍的入侵,將是他乘勢一統天下千載一時的良機,以他如此戀棧權力的人,怎肯輕易錯過。   董淑妮舉袖拭淚,道:「玲瓏嬌在那裡呢?」   徐子陵道:「我們派人護送她回塞外去。淑妮你現在立即裝作憤然回宮,再不要理我們的事,我們自有打算。」   寇仲避過下人和府衛耳目,潛至府第內劉政會書齋旁的園林,功聚雙耳,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劉政會與常何在密語,說的正是他寇仲。   只聽常何道:「此事真教人左右為難,你來告訴我吧!現在我該怎辦好?」   劉政會沉吟片刻,道:「寇仲不論少帥或莫一心的身份,均是義薄雲天,我看他該不會洩露與你的關係。只要你和我當作不知情,應可免禍。」   常何歎道:「若我是這麼想,便不會來找你,徒把你牽涉在內。令我為難處是昨夜太子盡起長林精銳,埋伏在興慶宮門外,務要把少帥四人一舉擊殺,幸好少帥及時對我表露莫一心的身份,否則後果不堪想像。」   劉政會駭然道:「竟有此事,太子不怕皇上降罰嗎?」   常何沉聲道:「照我猜皇上應是默許此事,否則太子豈敢如此大膽?聽說頡利向皇上開出條件,只要獻上少帥人頭,保證三年內不會進犯中原。」   劉政會顫聲道:「頡利狼子之心,他的話豈能輕信。且若少帥遇害,定觸怒宋缺,更令天下群情洶湧,皇上怎可如此甘冒天下的大不諱?」   常何道:「江湖上盛傳宋缺決鬥岳山身負重傷,短期內難以領兵上戰場,這個傳言影響皇上對結盟的心意。」   外面的寇仲聽得心中一震,心忖原來如此,難怪李淵竟容畢玄對付他。   劉政會道:「如少帥遇害,長安還有秦王容身之所嗎?」   常何歎道:「所以你現在應明白,為何我要來找你商量。」   「篤!」   寇仲彈出指風,擊中窗門。   窗門張開,露出常何和劉政會震駭的面容。   化身為丑神醫莫一心的寇仲現身窗外,微笑道:「兩位老哥大人好,讓我進來說幾句話好嗎?」   董淑妮去後,徐子陵失去呆候的心情,匆匆下樓,正思忖該否去找寇仲,告知他這關乎生死成敗的重大消息。   跋鋒寒神態悠閒的回來,微笑道:「子陵欲外出嗎?須否跋某人送你一程?」   徐子陵暫把心事撇開,訝然審視跋鋒寒神情,道:「你究竟溜到那裡去,因何心情竟似大佳?」   跋鋒寒聳肩笑道:「我剛去向畢玄發出挑戰書,跨過可達志這討厭的障礙迫他決戰,當然心情大佳。」   徐子陵一呆道:「你如何向畢玄發挑戰書。」   跋鋒寒一拍外袍內暗藏的射月弓,欣然道:「當然是以神弓送書,我在皇宮旁的修德坊一所寺院揀得最高的佛塔,一箭射越掖庭宮,直抵陶池,以突厥文寫明畢玄親啟,保證挑戰書可落在他手上。若他有點羞恥心,只好準時赴會。」   徐子陵色變道:「決戰定於何時何地?」   跋鋒寒若無其事道:「就在明天日出前,地點任他選擇,我正靜候他的佳音。」   徐子陵大感頭痛,心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如脫疆野馬,再不受控制。   常何和劉政會把老朋友「莫一心」從窗門迎入書齋,都有百感交集、心情矛盾為難,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   寇仲以莫一心的招牌和難聽的聲音反客為主道:「兩位大人坐下再說,我今趟來是念在兄弟之情,為你們和全城軍民的身家性命財產著想,提供唯一可行之法。你們萬勿猶豫,因為活路只有一條。」   常何和劉政會憂心忡忡的在他左右坐下,前者歎道:「我們早因你犯下欺君之罪。唉!你叫我們怎辦才好。」   劉政會道:「在現今的情勢下,莫兄……噢!不!少帥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作為。」   寇仲淡淡道:「假設我立即拉隊離開,兩位以為長安會是怎樣的一番局面?」   常何和劉政會欲言又止,終說不出話來。   寇仲肅容道:「你們不敢說的話,由小弟代你們說出來,那時我的唯一選擇,是趕返梁都,全力備戰,待塞外聯軍南來攻打長安,即揮軍洛陽。而李淵在那時只好褫奪秦王兵權,甚或以叛國罪處死秦王,大樹既去,長城已倒,軍心渙散,大唐國不但無力抗拒塞外聯軍入侵,更沒有能與我擷抗之人,我可保證秦王轄下諸將領會逐一向我寇仲投誠,因為那是最明智的選擇,那時中土的安危將是我和頡利之爭,大唐國只餘待宰的份兒。」   他的樣子是醜神醫莫一心,聲音神態卻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對常劉兩人生出詭異的震懾力。   常何道:「這對少帥有百利無一害,為何仍要留在這裡冒險?」   寇仲撕下面具,納入懷內,雙目閃著光輝,正容道:「我為的不是自己,而是中土的老百姓,他們已苦透了,再不堪大規模連年累月的戰火摧殘。你們或已猜到,我不是要自己做皇帝,而是希望在統一天下後,讓有德有能者居之,此君正是李世民。我寇仲若有一字虛言,教我不得好死。我曉得兩位是忠君愛國的人,不過民為重,君為次,際此動輒國破家亡的時刻,有志為民生著想者均應作出正確的取捨,否則錯很難返,更要為可怕的後果負上責任。」   常何苦笑道:「我們絕對相信少帥的誠意,但問題是即使我們肯投向少帥,於此皇上、太子、齊王全力防備的時刻,我們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寇仲喜道:「有常大人這番話,我已感不虛此行。首先我想問你們,像你們般看不過皇上厚建成薄世民者有多少人?大唐臣將裡又有多少人認同建成不顧羞恥地討好和勾結對我們懷有狼子野心的突厥人的所作所為?」   劉政會道:「少帥是否準備行弒……嘿……」   寇仲搖頭道:「我要殺的是建成與元吉,但李淵必須退位讓賢。」   常何頹然道:「這是沒有可能辦到的。」   寇仲從容道:「你們仍未答我,若秦王與建成、元吉公然衝突,有多少人會站在秦王的一方?」   劉政會坦然道:「長安城的軍民,大部份是支持秦王的。」   寇仲一抬手道:「這就成哩!我有批能以一擋百的精銳部隊,正枕戈城外,隨時可開進城內助陣,配合秦王的玄甲精兵,力足以把長安變天。在民族大義的前題下,你們必須作出抉擇,否則我立即離城遠去,再不管長安的事。」   「砰!」   常何一掌拍在身旁几上,道:「好!我常何相信少帥和秦王,就這麼決定,政會你怎麼看?」   劉政會道:「只看少帥不殺我們滅口而只選擇離開,可清楚少帥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劉政會一向自詡飽讀聖賢之書,當知擇善而從的道理。好吧!請少帥賜示。」   徐子陵呆坐雙輝樓大門石階頂盡處,苦候寇仲回來。   跋鋒寒返回臥室閉門靜修,作好應戰的準備。   侯希白此時步履瀟灑的回來,縱使在如此沉重的心情中,徐子陵仍因他天生優雅悠閒的神態感到繃緊的神經得到舒緩,侯希白不但文武雙全,且是個樂天知命的妙人。   侯希白在他旁坐下,笑道:「這叫近朱者赤,我從沒想過會坐石階的,竟是這麼清涼舒服。」   旋又神秘兮兮的道:「你猜我帶了些甚麼東西回來。」   在午後溫柔的春陽下,置身於興慶宮園林內,令人沒法想像宮外繁囂的城市街道情況,更很難聯想到兵凶戰危的緊迫氣氛。   徐子陵微笑道:「不若你來猜猜,我腦袋內準備好甚麼東西招呼你。」   侯希白一呆道:「我怎知道?」   徐子陵道:「你正說出我的答案。」   兩人對視一眼,相與大笑,充滿知己兄弟的情意。   侯希白喘著氣道:「好!我說吧!我在福榮爺的府第見過麻常,這人確是能擔當重任的人材,早看穿我們形勢不妙,放在過去兩天透過黃河幫把部份兄弟和兵器運進城來,他們主要藏身於泊在碼頭的船上秘艙裡,除非敵人有確切情報,否則不虞會被人察覺。」   徐子陵點頭道:「他做得很好,非常好!」   侯希白道:「聽到我的傳話後,他決定放棄楊公寶庫的秘道,改為加速潛入城內,只要我們的少帥大爺發出訊號,他可憑信號呼應。哈!你終猜到我懷內的救命寶貝哩!」   徐子陵皺眉道:「是否發信號的煙花火箭?」   侯希白大力一拍他肩頭,另一手掏出以臘紙包裹的煙花火箭,道:「煙花火箭分紅、綠、黃三色,每式四箭,如見紅色,麻常會領人朝火箭升空處殺去,綠色則以太極宮後大門玄武門為進攻目標,黃色則攻佔永安渠出城的關閘,接應我們從水路逃生。」   徐子陵讚歎道:「麻常想得很周到。」   侯希白道:「麻常說最好讓他們與天策府取得直接聯繫,起事時可與玄甲兵互相配合。現在他倚賴黃河幫廣佈城內的眼線耳目,對城內兵力分佈瞭如指掌,可是皇宮內的情況,特別是駐於西內苑由唐儉指揮的部隊,卻所知不多。」   徐子陵道:「待寇仲回來,他會與麻常碰頭,作出指示和安排,這方面他比我在行。」   侯希白擔心道:「老跋呢?」   徐子陵道:「他回房睡覺。」   侯希白大喜,繼而打個呵欠,笑道:「回來就好哩!我也想倒頭睡一個大覺,今晚還要去見師公。嘿!你腦袋內有甚麼想告訴我的東西?」   徐子陵淡淡道:「不死印法。」   侯希白愕然以對。   徐子陵凝望他好半晌,道:「令師已傳我不死印法,現在我轉傳予你,到你感到有把握時,楊虛彥就交由你去負責清理門戶,如何?」   侯希白難以置信的道:「師尊竟傳你不死印法?老天!這是甚麼一回事,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徐子陵想起石青璇,苦笑道:「別問我,因為我也大感糊塗。到現在我才真正掌握甚麼是化生為死、化死為生。為何令師自認不死印化是一種幻術,而宋缺亦有相同的看法。」   侯希白呆聽無語。   徐子陵淡淡道:「不死印法其是出神入化後的一種幻術,針對的是我們腦袋內的經脈、可令人產生種種錯覺,知敵後惑敵愚敵,配上能化死為生、能令真氣長時間處於巔峰狀態的獨門回氣方法,故能立於不死之地。」   侯希白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子陵請指點。」 第十章 拂袖離城   寇仲從後門進入興昌隆,迎接他的是段志玄,後者低聲道:「少帥請!」領路往後院一座似是貨倉的建築物走去。   興昌隆的大老闆是卜萬年,身在關外,長安的鋪子由二兒子卜傑主理,屬關中劍派的系統,當年徐子陵首度混入關中,便是透過他們的關係。   寇仲往見常何前,通過聯絡手法,約李世民於此密會。   倉房的大門張開少許,露出龐玉的俊面,神色凝重的道:「秦王恭候少帥大駕。」   寇仲似老朋友的拍拍他肩頭,輕鬆笑道:「不用緊張,直到此刻,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半晌後,他在堆滿貨物的一角,與李世民碰面。   李世神色沉著的揮退龐玉與段志玄兩人,道:「世民正要找少帥。」   寇仲微笑道:「是否因令尊頒令,以後你們三兄弟出入太極宮,必須經由玄武門。」   李世民愕然道:「密諭在午時頒布,消息竟這麼快傳入少帥耳內?」   寇仲道:「我剛從常何處聽來的。長安的大臣均為此議論紛紛,不明白皇上因何有此一著,只知絕非好事。」   李世民雙目精光大盛,振奮道:「常何?」   寇仲點頭道:「正是玄武門四大統領之一的常何,他現在是我方的人,已宣誓向秦王效死命。」   李世民大喜道:「這消息是久旱下遇上的第二度甘霖,雖然我們回長安只不過兩天的光景。」   寇仲欣然道:「尚有其他好消息嗎?」   李世民道:「正午前劉弘基來找我說話,直問少帥是否全力支持我李世民。在父皇的心腹將領中,他一向與我關係較佳,且為人正義,所以我沒有瞞他。」   寇仲道:「我支持你的事現在是全城皆知,他要問的大概是若生異變,天下統一,當皇帝的是你還是我。」   李世民點頭道:「少帥看得很準,際此成敗存亡的緊張關頭,我必須把他爭取到我們一方,所以我直言相告,動之以國家興亡的大義,他立誓向我效忠。」   寇仲喜出望外道:「這確是天大的好消息。」   李世民激動道:「劉弘基肯歸順,全賴少帥昨夜赴宏義宮途上與他的一席話,深深地打動他。他對我說,以少帥一個外人,且實力足以和我唐室抗衡,在塞外聯軍壓境的情況下,不但不乘我之危,還捨帝業力求中土免禍,如此大仁大義的行為,更突顯建成、元吉至乎父皇的只求私利,令他義無反顧的靠向我們的一方。」   寇仲謙虛道:「這只是其中一個誘因,秦王你仁義愛民,在戰場上不顧生死的為大唐屢立奇功而成的那面金漆招牌,才是招徠貴客的本錢。」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想不到少帥的說話會令人聽得這般舒服。」   寇仲笑道:「我拍馬屁的本領,不在我的刀法之下。」   兩人對視而笑。   李世民正容道:「得常何和劉弘基加入我們陣營,令我們勝算大增。尚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消息,不過連我也難以判斷好壞。」   寇仲皺眉道:「竟有此事!」   李世民沉聲道:「畢玄的使節團,於正午前離城北去,據說守護宮門和城門的將士均不知情,一時手足無措,只好眼光光的放行。」   寇仲愕然道:「難道畢玄因令尊中斷他和我的比武,而令他老羞成怒,故率眾拂袖而去?」   李世民問道:「甚麼比武?」   寇仲解釋清楚後道:「若畢玄確與令尊決裂,反目離開,那便代表令尊確有結盟之意,情況並不如我們想像般惡劣。」   李世民沉吟片晌,道:「你的推想合乎情理,不過正因合情合理,令我總覺得有點不妥當。」   寇仲道:「這是你們的地盆,應可確知畢玄是否真的返回北疆。」   李世民搖頭道:「他們乘的是突厥快馬,離城後全速馳往北面的河林區,事起倉卒下我來不及派人偵查,實無法弄清楚他們的去向。」   寇仲道:「可達志是否隨團離去?」   李世民道:「現在仍不曉得。」   寇仲苦笑道:「畢玄這一手非常漂亮,我感到又陷於被動下風,更使我們在心理上難以立即舉事,而這本是我來見你的初意。」   李世民雙目精光流轉,緩緩道:「畢玄的離開,會在長安引起極大的恐慌,代表塞外聯軍即將南侵,我們再沒有別的選擇,必須及早動手,否則後悔莫及。」   寇仲欣然道:「你老哥終把長安視作戰場,故能重現戰場上成王敗寇、當機立斷的爽颯風姿。對長安的情況你比我清楚,應於何時發動?」   李世民道:「楊公寶庫既不可靠,你們只好由黃河幫掩護入城,當少帥方面準備妥當,我們可於任何時刻舉事,只要我們行動迅速,可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控制皇宮,再憑玄武門力阻唐儉的部隊於玄武門外。」   寇仲道:「經常駐守皇宮的御衛軍力如何?」   李世民道:「軍力約一萬人,另太子的長林軍有三千之眾,若不計宮外的護城軍和西內苑唐儉的部隊,我們仍須應付的是在我們一倍以上的敵人,所以必須謀定後動,以快制慢,事起時必須佔據宮內各軍事要塞,而最關鍵的必爭之地就是玄武門,只要能奪得玄武門的控制權,至少有一半成功的希望。」   寇仲道:「幸好有常何站在我們的一方,大增事成的機會。」   李世民歎道:「我剛才說準備好後隨時舉事,可惜我無法定下日子時辰。因為若由我聯同你們主動策反、血染宮禁,實情理難容,所以我們必須等待一個機會。」   寇仲皺眉道:「甚麼機會?」   李世民道:「當太子和齊王欲置我於死地的一刻,我們的機會就來哩!」   寇仲道:「他要殺我們又如何?」   李世民道:「皇兄多番嘗試,仍沒法奈何你們,故何必捨易取難。先除去我後,結盟之議再不可行,父皇將別無選擇,必全力把你們留在長安。故此太子若能成功,是一舉兩得。否則將來聯軍南來,太子、齊王連戰失利,形勢所迫下,我大有可能重掌兵權,而這是太子、齊王至乎父皇最不願見到的。」   寇仲苦惱道:「我不得不承認你把形勢看個透徹,令尊厚彼薄此之舉,令全城軍民對你深表同情,若再來個保命反擊,沒有人可說你半句閒話。問題在我們怎知太子在何時策動?那豈非主動完全掌握在敵人手上。」   李世民道:「這正是我們現在最精確的寫照,我們必須枕戈待旦、蓄勢以待的靜候那時機的來臨。而我們並非完全被動,我們可通過魏徵、常何、封德彝、劉弘基等幾個關鍵的人物,監視和掌握對方的動靜。現在情勢微妙,沒有人曉得少帥何時失去耐性拂袖而去,故對方必須速戰速決,盡快打破這僵持不下的局面,若我所料不差,我們該不用等多久。」   寇仲道:「好!我們分頭行事,聯繫魏徵等人由令叔淮安王負責,務要快敵人一步,在這個賭命的遊戲中勝出。」   李世民道:「我們的情況絕非表面看上去的悲觀,假設現在開始,我的活動縮窄至只在早朝時出入太極宮,那對方能設伏之處,已是呼之欲出。」   寇仲點頭道:「玄武門!」   李世民道:「若畢玄的離去是個得父皇首肯的幌子,便顯示父皇完全站在太子一方,且已接受頡利開出的條件,獻上少帥人頭。而下令我和太子、齊王三人以後須經由玄武門出入太極宮,正是針對我們而來。父皇的轉變,應是因宋缺決鬥岳山致負重傷的謠傳所引發,令他再無顧忌,以為除去少帥後,天下唾手可得。」   寇仲道:「謠傳從何而來?」   李世民道:「此傳聞是從林士宏一方廣傳開去,而林士宏全力反擊宋軍,進一步令父皇對此深信不疑。」   寇仲暗罵一聲他奶奶的,皺眉道:「若是如此,令尊首要殺的人是我寇仲,希冀借此討好突厥人,解去塞外聯軍的威脅。然後全力掃蕩群龍無首的少帥軍。說到底你終是他的兒子,怎都會念點骨肉情份。」   李世民苦笑道:「楊廣殺兄弒父的先例,令父皇沒法忘記,故一旦認定我是另一個楊廣,父子之情反變為疑忌難消。少帥初入長安時扮作與我沒有任何聯結,忽然又親到宏義宮兄我擺明與我共進退,更堅定父皇對我們暗中結盟謀反的懷疑。若我向你投誠,父皇將失去關外所有土地,他的天下岌岌可危,在這種情況下,若你是他,會作如何選擇。」   寇仲點頭道:「若我是他,會製造一個可同時把你和我殺死的機會,一了百了,那時最惡劣的情況,只是突厥人反口南下,而他卻不用再擔心關東的牽絆。」   李世民道:「去掉我們兩人後,父皇會封鎖長安,消滅一切與我們有關係的人,使消息不致外洩,再派元吉出關接收洛陽,穩定關內外形勢,倘若突厥人依諾守信,天下幾是父皇囊中之物。這想法令我感到很痛苦,不過自被父皇逐到宏義宮,我對他再不存任何幻想。」   寇仲苦思道:「他怎樣才可以製造出一個可以同時收拾你和我的機會呢?」接著一震下朝李世民瞧去。   李世民亦往他望來,相視頷首,有會於心。   蹄聲傳至。   徐子陵向侯希白笑道:「畢玄的回覆到哩!」   侯希白歎道:「唉!真令人擔心。」   一名飛雲衛策馬馳至,翻身下馬,雙手奉上一枝長箭,箭上綁著原封未動的信函。   徐子陵接過飛箭傳書,雖不懂其上的突厥文,仍可肯定是跋鋒寒箭寄畢玄的挑戰書,登時大惑不解,問道:「誰送來的?」   手下答道:「由一位相當漂亮的突厥姑娘送來,要立即交到跋爺手上,還說畢玄聖者在箭到前已率眾離城北返,說罷匆匆離開。」   徐子陵和侯希白聽得兩面相覷,大感不妥。   手下去後,兩人入房把傳書交到跋鋒寒手上。   跋鋒寒捧箭發呆半晌,苦笑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徐子陵道:「或者因李淵干涉畢玄對付寇仲,故畢玄反目離開,芭黛兒卻選擇留下來。」   跋鋒寒搖頭道:「若畢玄一心要殺死寇仲,沒有人可橫加干涉,寇仲亦不得不硬著頭皮應戰到底,此事必有我們尚未想通的地方。」說罷長身而起,披上外袍。   侯希白道:「你要到那裡去?」   跋鋒寒正要跨步出房,聞言止步淡淡道:「我想到宮外隨意逛逛,好舒緩心中鬱結的悶氣。」就那麼邁開步伐去也。   侯希白擔心道:「他不會出岔子吧?現在的長安城,總給人步步驚心的危險感覺。」   徐子陵沉聲道:「若我沒猜錯,他該是去找芭黛兒,與畢玄的決戰既暫擱一旁,他對芭黛兒的心不由自主的活躍起來,說到底芭黛兒仍是他最深愛的女人,即使瑜姨也難以替代。今早瑜姨爽約,對他的自尊造成沉重的打擊,希望他能跨越民族仇恨的障礙,與芭黛兒有個好的結局吧!」   侯希白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小弟也感到氣悶,有甚麼好去處可散散悶氣?」   徐子陵笑道:「你給我乖乖的留在這裡,一切待寇仲回來後再說。最黑暗的一刻是在黎明前出現,暴風雨來臨前正是最氣悶的時候。告訴我,你回巴蜀後幹過甚麼來?」   侯希白苦笑道:「你當我是小孩子嗎?竟沒話找話來哄我留下,這樣吧!分派點任務給我,否則我便到上林苑好好消磨時間,今晚才回來陪你們去見師公。」   徐子陵拿他沒去,沉吟道:「好吧!你乘馬車去上林苑打個轉,設法把麻常秘密運回來,我們必須定下種種應變的計劃,以免事發時手足無措。」   侯希白含笑領命去了。   寇仲一腦子煩惱的回興慶宮,宮門在望時,橫裡閃出一人,道:「少帥請隨奴家來。」   寇仲定神一看,赫然是金環真,冷笑道:「你也有臉來找我?」   金環真苦笑道:「少帥愛怎樣罵奴家也好,奴家可發誓沒有任何惡意,只希望我們夫婦能稍盡棉力,報答少帥和徐公子的救命大恩。」   寇仲心忖難道我怕你嗎?且看你們又能弄出甚麼花招,沉聲道:「領路吧!若有事情發生,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金環真淒然一笑,領他轉進橫巷去。   徐子陵獨坐跋鋒寒房內,心中思潮起伏。   今趟抵長安後,諸般事情接踵而來,令他們應接不暇。畢玄忽然率眾離開,令局勢更趨複雜和不明朗,吉凶難料。   董淑妮說的話究竟是實情,還是她對李淵的誤解?於他們來說,任何錯誤的判斷,均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   魔門中人一向擅長玩陰謀手段,他們的佈置如何,若弄不清楚這點,極可能成為他們致敗的因素。   想到這裡,心現警兆。   徐子陵朝房門瞧去,人影一閃,美艷不可方物的婠婠現身眼前,微笑道:「人家可進來為子陵解悶嗎?」   在一座位於勝業坊的宅院裡,寇仲見到周老歎夫婦,三人在廳內坐下。   寇仲肯定沒有埋伏後,肅容道:「我可以不計較你們在龍泉恩將仇報的事,不過請勿和我玩手段,因為我再不會相信你們說的話,明白這點便不要浪費我寶貴的時間。」   出乎寇仲意料之外,兩夫婦對望一眼後,一言不發的同時起立,並肩跪對南方,齊聲道:「聖門弟子周老歎、金環真,向聖門諸代聖祖立下聖誓,若有一字瞞騙寇仲,教我們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永世沉淪。」   寇仲聽得呆在當場,瞧著兩人重新在桌子另一邊坐下,抓頭道:「你們為甚麼忽然對我好至如此地步。」   周老歎臉上密佈的苦紋更深了,愈發顯得金環真的皮光肉滑。他正容道:「少帥雖然對我們印象極差,但我們夫婦是有恩必還,有仇必報的人,若少帥仍不肯相信我的話,我們亦沒有辦法。」   金環真道:「我和老歎已決定離開這是非之地,歸隱田園,好安渡餘生。自聖舍利的希望幻滅後,我們一直有這個想法,只是身不由己,現在機會終於來臨,且要借助少帥一臂之力。」   寇仲道:「說吧!只要你們有這個心,我定可玉成你們的心願。」 第十一章 重操主動   徐子陵安座床沿,一言不發的盯著鬼魅般飄進來的婠婠,後者笑靨如花,神態溫柔的在他旁坐下,輕輕道:「師妃暄走哩!子陵傷心嗎?」   徐子陵有點害怕她如此接近,因婠婠深悉他的長生氣的底細,若不懷好心,以她已臻極致的天魔大法,可對他造成難測的傷害。自親眼目睹她瞞著他們秘會石之軒,他無法再信任她。兼且她一直避開自己,如今忽然現身,事情絕不尋常。   長身而起,步至窗台,目光投往外面的園林美景,淡淡道:「為何要說這種話?」心中隨即升起答案,婠婠是要亂他心神,這推斷令他大感震驚。   婠婠如影隨形的來到他身後,呵氣如蘭的幽幽道:「算婠兒不對好嗎?撩起子陵的傷心事!幸好子陵仍不愁寂寞,因為石青璇來了!」   徐子陵歎道:「你來見我,就是要說這些話嗎?」   婠婠語調更轉平靜,道:「子陵不想聽,人家就不再說這些話吧!聽說宋缺與岳山決鬥,兩敗俱傷。岳山竟能傷宋缺?真教人難以置信,是否確有其事呢?」   徐子陵心中劇顫,表面卻不露絲毫痕跡。他直覺感到自己的答覆事關重大,若能令婠婠仍深信她仍能成功扳倒他和寇仲,他絕不應在此事上說謊,如此一來其他的說話,均可令婠婠深信不疑。徐徐道:「使宋缺負傷的非是岳山,而是寧道奇。」   以婠婠的鎮定冷靜,仍忍不住嬌軀輕顫,失聲道:「寧道奇?」   徐子陵道:「他們決戰於淨念禪院,確是兩敗俱傷。宋缺在不欲同歸於盡下,故而九刀之約尚欠最後一刀。宋缺依諾退返嶺南,不再過問世事。否則何來結盟之事,我們更不會耽在這裡。」   婠婠不悅道:「你們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徐子陵平靜答道:「你該明白原因,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不過既然你垂詢,我只好如實奉告。」   婠婠道:「宋岳決鬥的消息雖與事實並不完全符合,但已傳進李淵耳內。你們有甚麼打算?」   徐子陵早擬備答案,從容道:「寇仲對李淵的耐性已所餘無幾,若非畢玄率眾離開,他今晚便拂袖離城,可是若李淵明天仍沒作下決定,我們也再不會在這裡坐以待斃。」   又低聲道:「如不是與傅采林有約在先,恐怕我們不會等至今夜。」   婠婠道:「你們不是要扶助李世民登帝位嗎?為何又有離去打算?」   徐子陵暗運不死印法,在婠婠無法察覺下進入高度戒備的狀態,因他視婠婠為另一個祝玉妍,為振興魔門無所不用其極,不可不防。   苦笑道:「在現今的情勢下,我們除此還可以做甚麼呢?了空向寇仲表明立場,若我們選擇離開,他絕不會怪我們。故與其一起在此等死,結盟破裂反會對李世民生出一線機會,當外族聯軍南下,建成、元吉連連失利,李淵不得不再起用李世民,那時我們仍有成功的可能。」   婠婠淡淡道:「你們認為李世民的小命可留至那一刻嗎?」   徐子陵道:「那要由老天爺來決定。寇仲今趟肯來長安,大半由我徐子陵促成,我怎忍心令他冒生命之險留在這裡作此沒有意義的事。何況李淵是不敢在這種情況下對付李世民的,不但徒使軍心不穩,更會令關外天策府系諸將投向寇仲,我們的離開,反可保他一命。」   婠婠默然片晌,然後平靜的道:「你們真的完全沒有還擊的打算嗎?」   徐子陵歎道:「坦白說,直至剛才我們對李淵仍心存幻想。到早前在福聚樓梅珣來問及宋缺的事,始知此事流傳開去,我們再無可恃,才決定頂多再等一天。此刻寇仲不在這裡,是為要去知會秦王我們作的決定。我已為妃暄盡過心力,無奈形勢不就,她該明白我的為難處。」   婠婠又沉默下去。   徐子陵則全力戒備。   婠婠輕輕道:「子陵!」   徐子陵裝作想起師妃暄,心不在焉的道:「甚麼事?」   婠婠柔聲道:「我要你記著,天下間你是唯一能令我心動的男兒。」   徐子陵感到婠婠雙掌按上他背心要穴,天魔勁發。   周老歎輕聲道:「不要信那妖女!」   寇仲立時明白過來,周老歎和金環真仍是以前的周老歎和金環真,仍是那麼自私自利,非是變成有恩必報的大好人。說到底他們只是基於對祝玉妍刻骨銘心的仇恨,借報恩之名,利用自己為他們報仇。可以肯定的是在魔門陰謀下,他們定然得益不多。蓋以他們的作風,是自己得不到的,亦希望別人得不到,何況仇人?   心中一動,問道:「婠婠是否與趙德言重歸於好。」   周老歎和金環真不能掩飾地露出震駭神色。周老歎只提「妖女」兩字,寇仲不單猜到是婠婠,還直指婠婠與趙德言已拋開因爭奪邪帝舍利而起的嫌隙,重新攜手合作。   他們不知寇仲早已曉得,婠婠既可與「殺師仇人」石之軒合作,當然也可以與趙德言狼狽為奸。魔門講的是絕情棄義,在振興魔門的大前題上,沒有人或物是不可以犧牲的。   寇仲察神觀色,曉得說話得收奇效,兩人被迫不敢隱瞞,因摸不清他寇仲還曉得多少內情。   金環真故作恍然道:「原來少帥早有防那妖女之心。」   寇仲再來一著奇兵,問道:「先說出要我寇仲如何助你們。」   周老歎不敢猶豫,道:「我們沒法離城,尹祖文那狗娘養的在我們身上做了手腳,即使能成功逃往城外,終難逃那妖女追殺。」   寇仲皺眉道:「甚麼手腳?」   金環真苦笑道:「那是滅情道七大異術中的『千里索魂』,尹祖文把從索魂草提煉出來的毒素,注進我們體內去,令我們在百天內不斷排出一種獨特的氣味,敵人可憑此輕易追蹤我們。」   寇仲不解道:「既不信任你們,何不乾脆把你們殺掉?」   周老歎道:「因為我們尚有利用價值,更重要的是天邪宗只剩下愚夫婦,他們若殺掉我們,《道心種魔大法》將隨我們雲散煙消。故婠婠和趙德言雖疑忌我們,仍不得不給我們一點甜頭,讓我們在心甘情願下說出《道心種魔》的秘訣。」   金環真厲聲道:「可是我們怎能忍受這種屈辱?」   寇仲明白過來,以鼻狠嗅幾下,皺眉道:「為何我嗅不到異樣的氣味?」   周老歎道:「你試試默守準頭和人中兩處地方。」   寇仲依言照辦,點頭道:「我不但嗅到來自你們的古怪氣味,更嗅到全屋瀰漫同樣的氣味,魔門秘功,確是層出不窮。」   金環真道:「少帥或者會奇怪,尹祖文等既不信任我們,為何又肯讓我們參與他們的事。」   寇仲笑道:「我在洗耳恭聽。」   周老歎沉聲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們一直和趙德言關係密切,所以趙德言把我們安插在長安,以替他出力為名,監視尹祖文等人為實,以保障趙德言的安全與利益。」   金環真憤然道:「可是趙德言竟容許尹祖文向我們施術,我們對他的相好之情已蕩然無存。」   寇仲道:「我明白啦!這甚麼娘的『千里索魂』確是陰損之極。我雖有辦法把你們弄出城外,但對這手法卻是一籌莫展。」   周老歎陰側側的笑道:「尹祖文太低估我們夫婦,應說是低估先師,先師博通魔門諸種手法,早研究出破解之術,只恨我們力有不逮,若得少帥肯幫忙,破解易如反掌。」   寇仲哈哈笑道:「成交!快說些有用的話兒來哄哄我。記著老老實實,我寇仲絕非容易欺騙的人。」   婠婠陰柔至極的真氣直摧徐子陵心脈,但其力道輕重全在徐子陵掌握之中,不過若非他學懂不死印法,絕不敢冒此奇險。肯捱婠婠此擊,因他要顯示對婠婠的信任,以身犯險,令婠婠完全相信他剛才說的每一句話。更重要的是令婠婠誤以為他受創重傷,那魔門將慫恿建成、元吉至乎李淵在誤判己方情勢下倉捽髮難。   一如所料,婠婠的一擊因怕他先一步察覺,故真勁直到按實他背心才發力,不過她能催發的卻只是她二、三成左右的功力。   當然這一擊已是非同小可,徐子陵身不由己的往前撲跌,乘勢破窗掉往窗外的迴廊,滾往草坪。   生之極是死,死之極是生。   徐子陵本是全身氣血翻勝,眼冒金星,心脈將斯,不死印法卻全力展開,倏地全身虛虛蕩蕩,婠婠那股摧心欲裂的真氣被他體內其氣融和淡化,在剎那間以高速排往體外,下一刻先天真氣貫頂透腳而來。   此時婠婠飛臨上方,淒然呼道:「子陵勿要怪我,這是先師的遺願。」   雙掌下擊。   徐子陵單掌按地,橫飛開去,險險避過連不死印法也難以化解婠婠這全力一擊,同時脫出婠婠剛凝起的天魔場。   徐子陵硬迫自己噴出一口鮮血,再一掌按地,彈上半空,往主樓逸去。   婠婠正要追去,兩道人影掠至,其中一人正是侯希白,婠婠一閃而沒。   侯希白一把抱著徐子陵,大驚道:「子陵你中了她的暗算?」   麻常見徐子陵臉無血色的垂危駭人樣兒,手足無措,亂了方寸。   徐子陵閉上雙目,臉色漸轉紅潤,吁出一口氣道:「她走啦?」   旋即站直虎軀,微笑道:「你們不用擔心,難道忘記我是另一個石之軒嗎?」   寇仲回到興慶宮,立即登上雙輝樓頂層見徐子陵、侯希白和麻常,笑道:「你猜我遇上甚麼人?」   由李世民供應的長安城卷正攤在桌子上,侯希白待寇仲坐定,亦笑道:「你也猜猜子陵遇上甚麼人?」   寇仲愕然道:「甚麼人?」   徐子陵把婠婠遽下毒手的事說出來,並下結論道:「最早今夜,最遲明天,李淵定會對付我們。」   寇仲大喜道:「子陵真棒,我和李小子正憂心對方何時肯動手,現在當然煩惱全消。他娘的,天下問只有子陵一人有騙過婠婠的能耐,你的故事當然精采,不過我的收穫也差不到那裡去。」   遂把周老歎和金環真的事說出來,然後道:「在尹祖文的大力策動下,以石之軒、婠婠和趙德言為首的魔門兩派六道,終於聯成一氣力圖君臨天下。陰癸派重新確認婠婠為祝玉妍的繼承人,魔門現在空前團結,並擬好全盤奪取天下的計劃。」   徐子陵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楊虛彥會扮演怎樣的腳色?」   寇仲道:「他並不被視為魔門中人,只是有利用的價值,透過他去影響李元吉而已。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先幹掉李小子和我們,再由白清兒施美人計憑魔門秘法害死李淵,接下來的一步是煽動建成、元吉兩大傻瓜互爭皇位而內哄。由於元吉名不正言不順,不得不借助魔門,魔門遂可乘虛而入,反把建成和元吉控制。此時塞外聯軍南下直撲長安,建成、元吉不敵下只好棄守長安躲避。楊虛彥可憑楊勇遺孤的身份擁長安復辟大隋,在頡利全力支持下,這並非沒有可能的事。」   麻常皺眉道:「魔門當然不會讓楊虛彥真的當皇帝,那誰來當皇帝呢?」   寇仲道:「我們首先要分析形勢,頡利雖有橫行中原的實力,但霸地為王仍力有未逮,只好依趙德言的提議扶植一個傀儡皇帝,這個人就是楊虛彥,打出舊隋的旗號。假設我葬身長安,少帥軍肯定也潰不成軍,抵不住頡利出關東侵。南方的林士宏則夥同蕭銑,全力牽制宋家軍,由於我岳父不能征戰,只能坐看塞外聯軍摧殘北方。而梁師都蓄勢以待的大軍將由太原南下,攻城佔地,蠶食大唐,你們可想像那幕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的可怕情況嗎?」   頓頓續道:「讓楊虛彥一嘗當皇帝的滋味,只是權宜之計,頡利屬意的人是梁師都,因為他不但有突厥人血統,算得是半個突厥人,且得趙德言全力支持,因為他真正的秘密身份乃趙德言的師弟,兩人師事長孫晟,故擬定當楊虛彥失去被利用的價值時,由梁師都取而代之。不過據周老歎夫婦的看法,婠婠和石之軒深明倚突厥人之力而起者很難得天下認同,但為穩住頡利和趙德言,故暫詐作同意,他們的理想人選卻是林士宏,倘能除去宋家和蕭銑,林士宏終有一天可以南統北。」   徐子陵皺眉道:「難道這就是婠婠所謂能完成祝玉妍遺願的大計?可是那時她仍受盡魔門諸系的排斥。」   寇仲道:「管他的娘!現在我們最重要的是找來李小子,大家坐下對著城圖想出整個不成功便成仁的舉事大計。先假設李淵會於今晚在我們去見師公時下手如何?」   徐子陵搖頭道:「若我是李淵,絕不會親自介入此事,而是默許建成、元吉在畢玄等突厥高手助陣下行事,那事後任何人也很難怪到他身上。他還可詐作懲罰兩子以息民憤,所以他將不會讓事情發生在太極宮內。」   寇仲點頭道:「還是你清醒,我是興奮得過了頭。今晚由我單刀赴師公之會如何?」   徐子陵道:「我既『身負重傷』,當然不能赴會,老跋也該留下來保護我,讓小侯陪你去吧!他可以舒緩你和師公間的緊張關係。」   寇仲搖頭道:「仍是不妥,敵方高手如雲,只留老跋一人,即使加上玄恕和三十名兄弟,實力仍不足夠,會令人懷疑你是否真的受傷。」   侯希白道:「那就索性由我一個人去向師公解釋,改為明晚赴約,如此更可一舉兩得。他的奕劍術可不是說笑的。」   徐子陵道:「此不失為可行之計,就這麼辦。希白不用見師公,只要立即入宮,由瑜姨知會師公便成。」   侯希白欣然起立道:「我立即去!」   樓梯足音傳至,王玄恕匆匆而來,道:「封大人為李淵傳話來哩!」   寇仲立即精神大振,拍桌笑道:「果如我和李小子所料,李淵終對結盟點頭。」   徐子陵等聽得大惑不解。   寇仲欣然道:「當我們完全失去防範之心時,便是敵人下手的時刻,這叫攻我不備。哈!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我們已可掌握舉事最適當的時機,給皇上一個驚喜。」   轉向一臉茫然的王玄恕道:「還不立即請封大人上來。」 第十二章 孤注一擲   封德彝獨自登樓,寒暄一番後,坐下欣然道:「今趟我是……」   寇仲笑著截斷他道:「若小子所料無誤,唐主該是請封公來傳話,肯定結盟之事,結盟的儀式將在明早舉行,對嗎?」   封德彝大訝道:「少帥確是料事如神,教人難以置信。適才皇上召集太子、秦王、齊王和一眾大臣,公佈明天與少帥於太極殿外舉行隆重的結盟儀式,並命我來通知少帥,明早派馬車來迎駕。」   又壓低聲音道:「看來他應是在與畢玄決裂後倉卒下此決定,你們為何能早一步知曉?」   寇仲雙目精芒大盛,道:「如我們連李淵的陰謀也看不破,只好捲鋪蓋回家。此後能否享受勝利的成果,就看明朝。為減去所有不必要的變數,我們現在立即入住秦王的掖庭宮,明早與秦王一道入宮,請封公通知李淵那執迷不悟的老糊塗。」   封德彝一面茫然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經徐子陵解釋一遍後封德彝明白過來,輕鬆的心情一掃而空,皺眉道:「你們有把握嗎?既然李淵完全站在建成、元吉的一方,兵強將悍,高手如雲,兼擁壓倒性的優勢兵力,且有畢玄等突厥高手助陣,宮城的防禦更是牢不可破。憑你們現在的力量,采奇兵之計或有險中求勝的機會,像這樣的以堂堂之陣正面硬撼,我看是絕沒有僥倖的。」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只要敵人意想不到,便是奇兵。首先我要令對方生出輕敵之心,今晚悄悄避往秦王的掖庭宮,可使人深信子陵負重傷而不疑。皆因像香玉山之輩,會明白我寇仲只肯為子陵方會幹如此示弱的窩囊事。更重要的是明天我們將由玄武門進入太極宮參與結盟典禮,秦王統一天下,擊退外侮的大業,將由玄武門開始。」   封德彝色變道:「玄武門?」   徐子陵道:「封公放心,常何是我們的人。」   封德彝稍舒愁懷,旋又皺眉道:「玄武門四大統領輪番當值,若玄武門由常何主事,當然沒有問題,可是李淵倘作出臨時換將調動,我們豈非優勢盡失?」   寇仲微笑道:「常何一向是太子系的人,由建成保薦坐上這重要位置。且適值他主理玄武門之期,隨意更改必惹起深悉宮廷運作的秦王系人馬警覺,所以換將之事該不會發生。」   封德彝苦笑道:「控制玄武門,確能拒唐儉的大軍於西苑。可是若李淵盡起禁衛,由太極宮反撲玄武門,內外猛攻下,玄武門也捱不了多久。說到底李淵是大唐之主,秦王的部將或會為主子效死,但常何麾下的兵將卻很難堅持下去,我對此並不樂觀。」   寇仲淡淡道:「這情況絕不會發生,關鍵在對方以為正臥床養傷的徐子陵,性命已朝不保夕,戒心盡去,正好來個擒賊先擒王。我們明天的目標不單是建成、元吉,還有李淵。」   封德彝凝視寇仲,好一會後點頭道:「看來少帥確有周詳計劃,城軍方面又如何應付?」   寇仲道:「劉弘基剛向秦王投誠,屆時他會按兵不動,再看情況行事。」   封德彝終被說服,沉聲道:「那我該如何配合你們?」   寇仲道:「封公要有一套完美說詞,令李淵確信我們對結盟一事沒有疑心,這方面封公該沒有問題。而事發之後,封公須為我們散播消息,令聚集於太極宮的臣將都聽得建成、元吉因意圖謀反,殺害我們和秦王,破壞結盟而遭反擊並伏誅,秦王已繼位為太子。由封公口中說出來的話,誰敢認為不是李淵意旨,而李淵將永遠沒有否認的機會。」   徐子陵問道:「每天早朝前,李淵習慣到甚麼地方去?」   封德彝道:「通常他會先到御書房,批閱重要的奏章案牘。但明早情況異常,我卻不敢肯定。」   徐子陵道:「他為令人不疑心他參與伏擊行動,應一切如常。」   封德彝長身而起,四人忙起立相送。   封德彝道:「不怕一萬,卻怕萬一,若情況發展非如少帥所料,你們須保命逃生,始有捲土重來的機會,勿要只逞勇力。」   徐子陵想起石之軒傳他不死印法的背後原因,正是要他在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憑印法突圍逃生,俾能與石青璇偕老。   寇仲微笑道:「多謝封公指點,不過這情況絕不會出現。明天的長安將是李世民的長安,也是我們的長安。」   馬車開出興慶宮,王玄恕率飛雲衛前後護駕,朝掖庭宮馳去。   侯希白先一步往凌煙閣,通知傅君瑜把約會延至明夜。麻常則秘密潛離,依照計劃安排舉事的諸般行動。另有兩侍衛留在興慶宮,等候外出未歸的跋鋒寒。   車廂內,寇仲透簾外望,道:「太陽下山哩!希望宋二哥、小俊他們平平安安的離開,不要出岔子。」   徐子陵道:「曉得他們身份的只有石之軒和婠婠,際此時刻,他們該不願節外生枝,惹起我們的警覺。我有信心宋二哥他們可安然離開,並配合雷大哥對付香貴。」   寇仲別頭瞥他一眼,目光重投窗外,道:「婠婠這麼對你,你會否心傷?」   徐子陵淡淡道:「坦白說,她雖是欲置我於死,可是我沒有怪她。振興魔門的願望在她心中是蒂固根深,難以改變。石之軒的情況如出一轍,直至此刻,石之軒仍不肯放棄理想,只因青璇才肯放我一馬。」   寇仲苦笑道:「想起石之軒我便頭痛,你道明天他會否親自出手?」   徐子陵道:「李淵對他深惡痛絕,尹祖文等絕不容李淵曉得他們與石之軒的聯繫,且要隱瞞自己也隸屬魔門的身份。所以石之軒或婠婠雖在背後暫為李淵出力,卻不會直接參與其事。何況石之軒還要保護青璇,讓她能與仍活著的我會合。」   寇仲吁一口氣道:「我可否問你一句話,我們勝算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寇仲擅攻,李世民擅守,如此組合天下難尋。玄甲精騎則是大唐軍中最精銳的部隊,麻常的三千勁旅集少帥、宋閥兩方頂尖人材,一正一奇,更妙是常何和劉弘基一內一外,天衣無縫地配合我們,此戰必勝無疑。」   寇仲聽罷舒展四肢的攤在車廂椅內,望著廂頂油然道:「有子陵這番話,我立即信心大增。你道婠婠有否向尹祖文、趙德言等人透露楊公寶庫的秘密呢?」   徐子陵緩緩道:「我有個奇異的想法,唯一可令婠婠洩露寶庫的人是石之軒,因為她要爭取石之軒毫不保留的全力支持,這非沒有可能。且因她曉得石之軒最欣賞她,更知石之軒和趙德言間的矛盾只是暫且壓下來,卻永遠不會消除。何況不論婠婠或石之軒,都肯定不甘心讓趙德言系的梁師都坐上皇位。婠婠既向我出手,楊公寶庫再難為我們發揮作用。以婠婠的為人,當把寶庫留為己用,將來在魔門的自相殘殺中,或可發揮到意想之外的妙用。」   寇仲道:「有你老哥這番透徹的分析,我可以安心哩!他奶奶的熊!真希望時間能走快一點,因為小弟手癢得很。」   徐子陵笑道:「你這小子從小便沒有耐性,乖乖的給我在秦王府好好休息,養精蓄銳以應付明天,那時夠你忙哩!」   馬車稍停後駛過朱雀大門,繼續行程。   寇仲閉上雙目,道:「你猜蓋蘇文等會否與建成、元吉同流合污,參與明天對付我們的行動。」   徐子陵歎道:「這個很難說,蓋蘇文和韓朝安既與楊虛彥聯手在玉鶴庵外伏擊我,當然可直接參與其事。」   馬車加快速度,往掖庭宮奔去。   寇仲猛然坐起來,精神大振道:「我想到一個好玩意,乖乖的到秦王府休息的是你而非我。」   徐子陵皺眉道:「你又想到甚麼鬼主意?勿要給我節外生枝,壞了大事。」   寇仲道:「別忘記我是不死印法的第三代傳人,不會歸西。」   徐子陵不悅道:「給我坐著!」   寇仲道:「你有否想過另一可能性,就是嬙姨瞞著師公,與蓋蘇文等明天齊來湊熱鬧,刀箭無情下,有人錯手把她幹掉,那時我們想對得起娘?」   徐子陵欲語無言,好一會歎道:「我投降哩!你速去速回。」   寇仲昂然步出朱雀大門,左轉朝通化門的方向邁步。   毛毛細雨忽從天降,長安城一片煙雨迷濛,像給攏上掩人耳目的輕紗,使途人不會覺察剛擦身而過的正是能主宰中土榮辱,名動天下的少帥寇仲。   他的心神晉入井中月得刀忘刀,天地人合而為一的境界,無勝無敗,但任何人物均要臣伏在他腳下。   與畢玄一戰後,目睹寧道奇與宋缺交鋒的得益由思維化為實際的經驗,他至乎有點怨恨李淵中斷他們的決戰,不能和畢玄見個真章。   涼園出現前方。   寇仲想起宋缺登上淨念禪院時的豪情壯氣、從容大度,哈哈一笑,來到院門外,大喝道:「寇仲在此,蓋大帥請給我滾出來。」   井中月離鞘而出,閃電下劈,像破開一張薄紙般嵌入門縫,破開門閂,接著舉腳踢門。   涼園立即中門大開,露出幾張倉皇的臉孔。 第十三章 五刀賭約   掖庭宮後院的貴賓寢室內,徐子陵盤膝坐在床上,李世民偕一眾心腹謀臣大將,分坐床的四周,由於空間有限,雖臨時搬來多張椅子應用,仍有多人須站著。   出席者包括長孫無忌、杜如晦、房玄齡、尉遲敬德、李靖夫婦、龐玉、段志玄、侯君集、程咬金、秦叔寶、高士廉等眾。人人面色凝重,愈顯天策府與府外勢力更趨尖銳化的對立情況。   整座原屬招待重要外賓,比鄰李世民寢宮的貴賓閣,由王玄恕率領的飛雲衛和李世民特派的玄甲精兵重重把守佈防,要騙的是掖庭宮中潛藏的建成、元吉的眼線,讓對方不會懷疑徐子陵沒有負傷。   徐子陵不厭其詳的把自今早返回長安後的情況逐一解說,不敢有絲毫遺漏,聽得人人心頭沉重,而坐於最接近徐子陵的李世民仍是神態冷靜從容,且不斷發問,好將事情弄個清楚。   徐子陵說罷,總結道:「現在形勢漸趨明朗化,畢玄的離去只是個幌子,為的是安我們的心,能在我們沒有戒備下大施屠戮。皇上已完全站在太子和齊王的一方,默許他們的一切行動。明早入宮參與結盟大典,會是決定誰活誰亡的關鍵時刻。」   李世民沒有表示同意或反對,道:「眾卿可隨意發言,說出心內的想法,子陵絕不會介意,而我更想聽多點不同的看法。」   徐子陵心生感受,當李世民面對天策府群將,其表現與和他單獨相對時就像變成另一個人,絲毫不透露內心負面的情緒,充份顯示其決斷、自信、智勇雙全的一面。   其任由手下發揮提供意見,更能鼓勵士氣,令眾人精誠團結。   房玄齡乾咳一聲,打開話匣道:「適才照徐公子所言,少帥與畢玄的較量是落在下風,假如皇上有意除去少帥,何不讓畢玄有充裕的下手時間,除去少帥,一了百了。」   徐子陵微笑道:「首先我們要肯定畢玄倘有殺死寇仲的決心,即使皇上駕臨,畢玄仍可堅持下去,至少再試其時蓄勢已滿的全力一擊。而事實上他卻是立即放棄,從而可推知他並沒有殺死寇仲的把握。事後寇仲亦言在決鬥的過程裡,他不住有新的體悟,故雖一時落在下風,可是最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眾人齊聲讚歎,要知畢玄乃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縱橫數十年從無敵手,寇仲如能令畢玄沒勝過他的把握,此事足可震驚天下。   李世民淡淡道:「聽子陵的話,似猶有餘意未盡,何不繼續說出來,好讓我們參詳。」   徐子陵暗讚李世民看破整件事的智慧,否則難以如此配合他,讓他作出全面的分析。點頭道:「能否清楚皇上的心意非常重要,乃堅定我們決心的關鍵。皇上一直對結盟的事舉棋不定,當然是因為太子妃嬪黨的強烈反對,突厥人的威迫利誘兩方造成的沉重壓力所致。可是因他是大唐之主,此事更直接牽涉秦王,加上長安臣民的渴望和期待,使他不得不慎重考慮接受結盟或不結盟的後果?任何一個決定,會出現截然不同的局面。」   說到這裡,停頓下來,他說的似乎與李淵中斷畢玄和寇仲的事沒有直接關係,但因有關李淵的立場,故人人用神聆聽。   李世民呼一口氣道:「結盟與否的抉擇,牽涉到不同的考慮和變數,不結盟的話必須把少帥和子陵留在長安,奸削弱和打擊少帥、宋家與江淮軍的聯結力量。更要設法穩定臣民之心,不致成為天下戟指唾罵不仁不義的目標,我們必須清楚此點。」   徐子陵欣然道:「秦王說的是真知灼見,皇上絕不願予人積極參與加害寇仲的想法,所以他中斷決戰,極可能只是一個姿態;在時間上他該是去收屍,只沒想過寇仲仍是絲毫無損,出乎他意料之外。」   杜如晦皺眉道:「畢玄的佯作拂袖而去,該不會是事前預定的陰謀。因為以畢玄的身份地位,應有十足壓伏少帥的把握,不用另施他計。」   眾人紛紛點頭,因為杜如晦的分析合情合理,畢玄若早認為難取寇仲之命,故意虛耍幾招,再讓李淵來中止武鬥,反不合情理。   李靖沉聲道:「畢玄在武鬥後個許時辰始率眾離城,中間這一段時間可讓他們與太子商討,從容定計,且將計就計,令我們對皇上不生懷疑。」   李靖的分析,予人柳暗花明的感覺,同樣可解釋畢玄的離開是深思熟慮下的陰謀。   程咬金大力點頭道:「說得好!突厥人怎會安好心。」   徐子陵道:「皇上心裡肯定充滿矛盾,但宋缺負傷至不能帶軍的消息傳來,登時把他的猶豫一掃而空。若能除掉寇仲,少帥軍不戰自潰,宋缺既傷亦不足慮,天下幾是皇上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即使頡利毀諾南來,頂多是遷都以避,且可避往洛陽。太子新近又成功解去劉黑闥的威脅,使他再不用倚仗秦王。在這樣的情況下,遂使皇上生出一舉除去我們和秦王之心。只要皇上不是親身參與,事後可把責任全推在太子和齊王身上,至於對他兩人如何處置,當然悉隨龍意。」   李世民歎道:「我和少帥早前密議時,想到父皇有一個可同時把我和少帥除去的辦法,那就是明天的結盟大典。由於父皇頒令我和太子、齊王以後須經由玄武門入宮,明早當我們由玄武門入宮之際,太子和齊王可於宮門設下重伏,突施狙殺,當前後都無路可逃下,即使以少帥、子陵之能,亦只餘力戰而死一途。」   本是坐著的長孫無忌在李世民後方站起,失卻了平時的儒雅瀟灑,激動的振臂叫道:「明天的玄武門,將是決定我大唐盛衰,華夏榮辱的關鍵時刻,我們必須赴湯蹈火,死而無懼。」   眾人除李世民和徐子陵外,全體起立,轟然應喏,氣氛激烈沸騰。   李世民連說幾聲「好」後,從容點頭道:「不愧為我天策府良臣猛將,長安再不是昔日的長安,而是決定我華夏中土的殺戮戰場。少帥和子陵的大仁大義,宋閥主他老人家對我的另眼相看,實乃中土萬民的福祉。我李世民於此立下誓言,誓與少帥和子陵同生共死,開創一番新局面。」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李世民雖沒有明言大義滅親,但這番話已清楚明白表明他拋開父子兄弟親情的立場,他再不視對方是父親兄弟,而是殘酷無情的戰場上敵人。   他可以想像李世民在這方面所受的困擾,幸好在這生死關頭,決定天下命運的一刻,他終成功拋開。   眾人再次應喏,士氣昂揚,對李淵的心意沒有任何懷疑。   徐子陵道:「至於行事細節,待寇仲收拾蓋蘇文回來後,我們從長計議。」   蓋蘇文領著韓朝安、金正宗、馬吉、拓拔滅夫和一眾手下從宅門湧出,與獨立外院廣場、刀回鞘內的寇仲成對峙之局。   蓋蘇文仰天笑道:「少帥大駕光臨,是我蓋蘇文的榮幸,只要通知一聲,我定大開中門迎接,何用破門而入。」   寇仲微笑道:「我對大帥那扇門看不順眼,故隨手劈一刀,大帥不用介懷。就像對大帥我也有點看不順眼,尤其是想到大帥曾蒙頭蒙面見不得光地以眾凌寡的去偷襲我的兄弟,我也想對你劈一刀洩憤,不知大帥的五把寶刀是否仍留在高麗貴府的珍藏庫內呢?」   馬吉雙目凶光大盛,冷哼道:「死到臨頭仍在揚威耀武,可笑之極。」   寇仲哈哈一笑,閃身掠前,一掌往馬吉拍去,似是針對他一個人,掌勢卻把對方十多人全籠罩其中。   蓋蘇文一方那想得到寇仲如此大膽,不但不懼己方人多勢眾,且是說打就打,可是寇仲快如電閃,只前排的蓋蘇文、韓朝安、金正宗、拓拔滅夫有出手機會。   馬吉駭然退避,蓋蘇文已攔在寇仲前方,舉手擋格。   另一邊的金正宗和韓朝安從寇仲左側攻至,前者飛腳疾踢寇仲左腰,後者撮指成刀,斬向寇仲頸側。   後方的高麗武士紛紛亮出兵器,卻一時無法加入戰圈。   寇仲哈哈一笑,臨場實驗石之軒生可死、死可生的幻魔身法,蓋蘇文擊在空檔時,他已閃到馬吉退身之處。   此時能保護馬吉的只有他的頭號手下拓跋滅夫,他正趁蓋蘇文三人圍截寇仲的一刻,掣出長矛欲要偷襲,不料寇仲出現前方,無奈下吐氣揚聲,長矛急挑。   寇仲並不是其的要殺馬吉,事實更是不屑殺他,只意在立威,忽然退後,往前直踢一腳,恰中矛頭。   「辟啪」一聲,勁氣爆響。   寇仲是蓄滿勢子,拓跋滅夫是倉卒應變,加上兩人間功力的距離,高下立見。   拓跋減夫慘哼一聲,全身劇顫,踉蹌跌退,差點倒坐地上,仍禁不住噴出一口鮮血,當場受創負傷。非是他不堪一擊,而是寇仲手段高明,戰略出眾。   寇仲全速飛退,乍看要飛往破開的大門後,倏地立定,大喝道:「停手!」   蓋蘇文立時張手攔著各人,神態仍是冷靜沉著,一派高手風範,哂笑道:「動手的是少帥,現在叫停手的又是少帥,少帥在說笑嗎?」   寇仲啞然失笑,目光掠過氣得胖面剎白的馬吉,恨得雙目噴火的拓跋滅夫,洒然道:「當是說笑也無妨,我寇仲何時怕過人多?即管頡利的金狼軍也不放在我眼內。他奶奶的,你們若要一窩的上,我寇仲定會欣然奉陪。」   蓋蘇文登時語塞,寇仲早以行動事實表明不懼他那方人多勢眾,若他下令進攻,再給他傷一、兩個人後始揚長而去,他還有顏面留在長安嗎?對寇仲適才鬼魅般的身法他仍是猶有餘悸,圍攻實起不了作用。   蓋蘇文緩緩垂下雙手,雙目神光束聚,道:「少帥有甚麼好的提議?」   寇仲豎起拇指,嬉皮笑臉的道:「大帥果然是明白人,令我這小帥打心坎佩服。哈!我今趟來是要和大帥豪賭一鋪,就看大帥是否有那個膽量。」   蓋蘇文聞絃歌知雅意,先向手下喝道:「點燈!取刀來!」   在漫空細雨下,燈籠亮起。   蓋蘇文油然道:「少帥想下甚麼賭注。」   寇仲指指蓋蘇文,再指自己的胸口,淡淡道:「我們昨晚宮內未竟之戰,就在今夜此刻此地進行。敗者立即捲鋪蓋回家,不守賭約的就是不顧羞恥的賤種,大帥有這膽氣嗎?」   五名高麗武士,分別捧著式樣不同、大小有異的五柄寶刀,從府內奔出,來到蓋蘇文身後。   蓋蘇文踏前兩步,於離寇仲三丈之遙處仰天笑道:「這麼有趣的一場豪賭,教我蓋蘇文如何拒絕。只恐怕敗的一方根本沒法憑自己的力量回家,故何來守約不守約的問題。」   寇仲歎一口氣苦笑道:「坦白說,我對你不但沒有惡感,反感到大帥是個值得結交的英雄人物。這樣好嗎?我讓你五把刀逐一施展,在動手時能否放倒我大帥應心中有數,不用見血收場。若大帥五刀連施後仍無功而回,大帥只好返高麗繼續修行,大帥意下如何?」   這番話令蓋蘇文大感愕然,與寇仲對視片晌後,緩緩點頭道:「好!就依少帥之言。刀來!」   寇仲欣然點頭道:「大帥真爽快。」   待要細察蓋蘇文從手下接過的兵器,忽然心生警兆,一道凌厲的劍氣從後方及背而來。 『卷六二』第一章 恩威並施   徐子陵定睛瞧著李世民,好半晌後道:「我想問世民兄一個問題。」   李世民微笑道:「真巧,我也有一事相詢。」   此時天策府將士已全部離開徐子陵詐作養傷的貴賓寢室,為明天的決戰作準備,獨李世民留下與他密談。   貴賓樓內外守衛森嚴,處處明崗暗哨,以防敵人來犯,愈顯徐子陵「傷勢」的嚴重。   徐子陵欣然道:「世民兄請直言。」   李世民目光落在對面掛牆宮燈,柔和的光色輕柔地照耀著寧靜的寢室,道:「剛才子陵雙目射出似有所感的傷情神色,未知有何心事?」   徐子陵想不到他有此一問,微一錯愕,輕歎道:「我起初是想到今晚不能赴師公的子時之約,不知他老人家會否不高興,繼而憶起昨夜見他的情景,想到他昨晚之所以沒動手,是因我們以致勾起他對娘的思念,故以生死作話題,又談及沉香。唉!香本不沉,可是娘卻早香埋黃土,使我不由想起當年遇上娘時那般情景,一時情難自已,惹得世民兄多費猜想。」   李世民露出歉然神色,道:「對不起!」   徐子陵雙目充滿傷感之色,道:「沒關係。」   李世民低聲道:「輪到子陵問我哩!」   徐子陵現出古怪表情,道:「我一生人尚是首次這麼用神去推敲敵人的虛實手段,當我從回憶和思念返回現實後,我的腦袋不住比較敵我雙方的關係和強弱,生出連串的問題。」   李世民苦笑道:「你終嘗到我和寇仲與敵周旋時那種日夜提防,寢食難安的滋味。好哩!說吧!我在洗耳恭聽。」   徐子陵沉吟片晌,道:「若不把麻常指揮那支三千結合少帥和宋家精銳而成的部隊計算在內,一日正面對撼,而對手則是長林軍和突厥人,尚有常何站在太子一方,世民兄有多少成勝算?」   李世民認真地思考,一會後微笑道:「那要看我們是否全無準備,又於玄武門遇伏後有多少人能突圍逃回掖庭宮,若在最佳狀態下,長林軍根本不被我李世民放在眼內,此正為王兄一直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由於誰都知道天策府將士人人均為我效死命,只要憑掖庭宮堅守,在糧絕前我可保證沒有人能攻人宮內半步。」   徐子陵點頭道:「這正是令尊最不願見到的情況,所以敵人會於今晚不擇手段地來削弱打擊我們的力量,免致明天會出現動搖全城,不可收拾的局面,那是現在的長安城負擔不起的。」   李世民皺眉道:「今晚理該平安無事,因為敵方任何行動,勢將惹起我們的警惕,生出打草驚蛇的反效果。」   徐子陵淡淡道:「用毒又如何?」   李世民愕然道:「用毒?」   徐子陵道:「我是從烈瑕身上想到這個可能性。觀乎太子可把大批火器神不知鬼不覺放在掖庭宮內,要下毒應是輕而易舉!有內奸便成。烈瑕精於用毒,只要毒性延至明早生效,可把我們反擊的力量癱瘓,這方面不可不防。」   李世民一震道:「子陵的憂慮很有道理,掖庭宮內共有二十四口水井,用全來自這些水井,如在水井偷偷下毒,殺傷力會非常可怕!」   長身而起道:「說不定我們可反過來利用敵人的毒計,使對方錯估我們的實力,待我先著人去弄清楚井水的情況,回來時再聽子陵餘下的問題。」   寇仲的心神空靈通透,往橫稍移,想起寧道奇背向宋缺,以拇指破解宋缺天刀的精采情景,側身反手一掌往來襲長劍劈出,就在劈中對方劍鋒前一刻,掌勢再生變化,直劈改為以掌指掃撥,雖仍是背向反手,卻有如目睹,瞧得蓋蘇文一方人人目瞪口呆,大感難以置信。   「叮!」   寇仲哈哈一笑,施出剛從不死印法領悟回來的不死印法卸勁法門,對手積蓄至滿盡的驚人勁力與真氣,全收進他掌內,死氣殺氣轉為生氣,自己夷然無損,對方還被卸帶得直往蓋蘇文投去。   獨孤鳳的香軀與寇仲擦身而過,寇仲旋身退後,順手掣出井中月。獨孤鳳不但暗襲無功,更要命是被寇仲掃著劍鋒的一刻,所有氣力像忽然石沉大海般消去得無影無跡,全身虛虛蕩蕩,難受得要命,最沒面子的是長劍竟不由控制的朝蓋蘇文刺去。   蓋蘇文手中寶刀收往背後,左手迅疾無備的前伸,掌心貼上獨孤鳳離胸口只餘三尺距離的劍身,施出精微手法,下壓變為上托,獨孤鳳立即連人帶劍升上半空,來到眾人頭頂上,有如馬球戲的馬球。   寇仲心中暗讚蓋蘇文化解的手法,既不傷獨孤鳳分毫,且能不讓她陷於窘局,致自己有可乘之機,哈哈再笑道:「看刀!」   井中月劈在空處。   蓋蘇文寶刀移前,遙指寇仲,刀身金光閃閃,竟是把長度只尺半的錯金環首短刀,流轉的金光,來自刀身線條流暢的錯金渦紋和流雲圖案,直脊直刃,刀柄首端成扁圓環狀,刀柄刀身沒有一般刀劍護手的盾格,令人可想像出當近身搏鬥時所能發揮的凶狠險辣的緊張情況。   井中月離地三尺而止,螺旋勁氣以刀鋒為核心,形成暴勁狂刮,往四方卷擊,正是寇仲式的螺旋勁場。   此時獨孤風終回過氣來,在空中連翻兩個觔斗,落往大後方。氣場到處,韓朝安、金正宗等紛紛後撤,只餘衣衫狂拂的蓋蘇文環首刀正指前方,面向寇仲。   蓋蘇文大喝一聲,環首刀化為點點金光,鐃護全身,腳踏奇步,不徐不疾往寇仲追去,似乎是掌握主動之勢,事實上雙方均曉得他摸不到寇仲的招數變化,故以守勢融於攻勢內,試采虛實。   寇仲吟道:「刀,道也,以斬伐到其所乃擊之也。」   井中月提起,螺旋勁場倏地消失,似如場內空氣,包括生氣死氣,重被收蓄回刀內。   李世民回到房內,在床沿坐下,道:「我問清楚井水的詳情,原來掖庭宮設有水事官,專責宮內用水供應,每日定時檢查井水和儲水,早、午、晚均作例行檢查,水事官由玄齡監督管轄,是他屬下的一個小部門。不過於井水下毒並不容易,因為井內養的魚會首先中毒,發出警告。」   徐子陵笑道:「世民兄對此該胸有成竹。」   李世民欣然道:「幸得子陵提醒,對這方面豈敢輕疏,不但囑玄齡對水井密切監視,還旁及一切可吃進肚內的東西,如對方真要從這方面入手,我們可反過來令對方大吃一驚。」   頓頓續道:「子陵尚有甚麼指示?」   徐子陵道:「我想知道唐儉是怎樣的一個人。」   由於唐儉指揮駐於西內城一萬五千人的部隊,故成為明天舉事時最舉足輕重的人物,若讓他率軍入宮平亂,可把形勢扭轉過來。   李世民雙眉攏聚,沉聲道:「此人有智有謀,對父皇絕對忠誠,因父皇曾於楊廣手上救他全族,故沒有任何方法可打動他。」   徐子陵從容道:「至少尚有一個辦法,就是假傳聖旨,對嗎?」   李世民一拍額頭,笑道:「子陵確是一言驚醒我這個夢中人,只要能取得父皇手上的虎符,再加父皇蓋璽簽押的敕書,且頒旨的是常何,肯定可騙過唐儉,子陵不是想今晚入宮偷符吧?」   徐子陵搖頭道:「今晚絕不宜輕舉妄動,因稍有錯失,明天便變數難測,我可向世民兄保證,能騙得唐儉深信不疑的法寶,明天一件不缺。」   李世民頹然道:「真的要向父皇下手嗎?」   徐子陵道:「此乃成敗關鍵所在,我們別無選擇。否則若讓令尊下令燃起太極宮十六座烽火台的烽煙,將是噩夢的開始。本來這是沒可能辦到的,幸好有分別通往御書房和皇城西南角禁衛所的秘道,把這一切變成有可能。」   李世民默然片刻,雙目射出緬懷的神色,苦笑道:「自我在洛陽初遇妃暄,我便曉得踏上一條沒法回頭的不歸路。唉!她終於回去哩!」   徐子陵給勾起心事,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世民苦澀一笑,道:「我真的弄不清楚有多少事是為師妃暄做的?還是為天下?或是為自己?又或為追隨我的人?」   徐子陵沉聲道:「這並不重要,最重要是最後的結果。只要天下和平統一,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太極宮內令尊以下,能號令一切的人是否韋公公?」   李世民振起精神,答道:「韋公公因一向奉旨辦事,為父皇傳話,所以沒人敢不給他面子。可是正式指揮父皇親兵者是我的堂弟李孝恭,他為人英明果斷,在宮內有很大的威信,比韋公公更難對付。」   徐子陵道:「設法知會令叔李神通,說我今晚會和他碰頭,明天須借助他在宮內的影響力,此事至為關鍵。」   李世民點頭道:「這個沒有問題。唉──我擔心子陵是否應付得來?屆時子陵不但要應付韋公公、字文傷、李孝恭、『神仙眷屬』褚君明、花英夫婦、顏歷,還有是尤楚紅,倘若稍有錯失,後果難料。父皇本身更是身手高明,非是易與。」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請放心,我們今趟潛入長安的人,集少帥和宋家兩軍精銳,宋家由宋缺親手悉心栽培出來的宋邦、宋爽、宋法亮是宋家新一代最出色的年青高手,無不具備獨當一面的資格和本事,只要能攻其不備,可在瞬眼間控制大局。正如世民兄常提的我專而敵分,任宮內千軍萬馬,仍只餘俯首聽命的份兒。」   接著微笑道:「幸好楊文干現在潰不成軍,否則我們還要分神應付他呢。」   此時足音在門外響起,親兵在門外道:「稟上秦王,行軍總管李世績夫人沉落雁求見徐先生。」   李世民應道:「請她進來!」   長身而起,逕自去了。   寇仲暗忖這該算得是蓋蘇文運道欠佳,若於昨晚比鬥,鹿死誰手,尚難逆料?現下卻是肯定被自己牽著鼻子走。   因明白了不死印法的精義後,他的長生氣不但更上一層樓,出神入化;且從畢玄處偷師得來,學懂以氣場控敵克敵,將不死印法的「幻術」更發揮得淋漓盡致。   此時蓋蘇文臉上現出錯愕神色,勁度因壓力消去而不由自主的增加,手上環首刀別無選擇地化作金芒,向對方當頭劈至。   寇仲早蓄勢已待,一陣震耳長笑,似是老老實實的橫刀掃擊,但其中卻是變化萬千,刀隨身意,意附刀行,人刀合一,無人無刀。   「噹!」   兩刀交擊,火花激濺。   蓋蘇文於此勝敗立分的時刻,表現出他高麗刀法大家的份量,環首刀似不堪井中月劈擊的往左側震開,人卻借勁被刀帶得隨刀移位,倏忽間遠離寇仲尋丈,接著一個急旋,環首刀重化金芒,竟以波浪般的線路直搠寇仲,退而反進,不但全無落於下風的姿態,且進退無隙可尋,妙若天成。   寇仲心知肚明到才搶佔的優勢,已在對方這式連消帶打的反擊下化為烏有,仍是從容自若,長笑道:「好刀法!」   就在韓朝安、馬吉等人為蓋蘇文喝采讚歎的當兒,寇仲寶刀下沉,斜指向上,刀鋒顫震,人卻如變成不動的磐石,似在非在,天地人融為一體。   他的心神清明澄澈,從罩體而來的刀氣一絲不漏地掌握到蓋蘇文手上環首刀最後的落點,嚴陣以待。   蓋蘇文瞼上二度現出錯愕神色,感到不但刀招已老,且是送上門去的讓寇仲懲罰教訓,更不曉得寇仲隨之而來的後著,駭然下作波浪前進的寶刀立變成化身而走的金光,於離寇仲半丈近處騰身而起,刀光再變作漫天金雨,照頭照腦往寇仲灑下去。   寇仲心知終迫得蓋蘇文再被壓往下風,這招能籠天罩地的攻勢只是倉卒變招下的強弩之末,竟不接招,往前衝刺,脫身後驀然立定,反手橫掃不得不從虛空回落實地的對手。   蓋蘇文雙足踏地,寇仲井中月掃頸而來,竟不覺絲毫刀氣勁力,詭異至令人難以相信,在摸不清楚寇仲虛實下,蓋蘇文往後急退,環首刀卻不斷朝寇仲的方向劈出,布下一道又一道的刀氣,務使寇仲無法挾勢追擊,不負高麗刀法大家的威名。   韓朝安等變得鴉雀無聲,誰都不敢肯定蓋蘇文能否扳回上風。   寇仲橫刀立定,含笑瞧著蓋蘇文往後退遠,護身勁氣化成離體而去的氣牆,像車輪輾過陶瓷般把蓋蘇文朝他攻來的無形刀氣,摧為碎粉。到蓋蘇文在兩丈外立定,他們間虛虛蕩蕩,再沒任何障礙。   蓋蘇文刀勢變化,正重整陣腳,組織反擊,寇仲「踏!踏!踏!」的移動三步,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可是每一步均脫出蓋蘇文意欲鎖緊他的刀氣之外,令蓋蘇文變招三次,重新釐定攻守的最佳應敵方法,無法反擊。   他們相距兩丈,可是在氣機感應下,有如近身攻擊,任何一方的失誤,均會被對手覷隙而人,立分勝負,其凶險緊湊處,非是筆墨所能形容。   寇仲長笑道:「大帥果是高明!」一刀往前指,挽起刀花黃芒。   蓋蘇文終站穩陣腳,健腕一擺,環首刀朝前采指,待要發動攻勢,寇仲黃芒消去,井中月仿如從別個空間移轉過來,出現在寇仲手上,生出譴異至使人心寒的感覺。   蓋蘇文三度露出震駭神色,觀者雖眾,卻肯定只他一人感受到寇仲刀鋒發出的真氣,正後發制人的鎖緊鎖死他環首刀最後定位的刀鋒,此亦成了他唯一應變的空隙,若寇仲此際全力攻來,他只餘硬拚一途;當然寇仲非是具備未卜之能,而是能把他的刀勢變化掌握無誤。   蓋蘇文四度色變,寇仲的高明處出乎他意料之外,無奈下刀往後收,橫移兩步,橫刀而立暴喝道:「這是甚麼刀法?」   韓朝安、馬吉、獨孤鳳等人對蓋蘇文此話摸不著頭腦,那有如此去問正以刀鋒對向的敵人,但均清楚蓋蘇文又再失著,落在下風。   寇仲另一手握上刀柄,刀往下垂,提刀打躬,微笑道:「這是娘傳我的奕劍術,惹得大帥見笑。」   蓋蘇文雙目精芒大盛,凝望寇仲好半晌,沉聲道:「傅君婥?」 第二章 子時之約   換過自己是李世民,曉得來見他徐子陵的是沉落雁,怕怎都有一言半語,又或至少作個眼色,提醒他沉落雁已是李世績的嬌妻,而李世績卻是坐鎮洛陽的主將,故千萬不可越軌,即使沉落雁採取主動他仍要堅拒到底。但李世民沒有半句這方面的說話,半個眼神,表現出他對徐子陵絕對的信任,此正為李世民的過人處,因為他「知人」,明白徐子陵是怎樣的一個人。   思忖間,沉落雁熟識的芳香氣息撲鼻而來,身穿素黃羅裙的沉落雁笑意盈盈,毫不避嫌的在床沿坐下,伸出纖手按在他手背處,細看他的臉容,柔聲道:「看秦王神采飛揚的氣色,我本不樂觀的心情一掃而空。不過仍未明白子陵在這裡詐傷的作用?」   徐子陵迎上她使人心顫的美眸,微笑道:「明天的成敗,將決定於我們能否挾李淵以控制長安,我正負起這任務,而……」   沉落雁玉手往上移,按上他嘴唇,搖頭道:「不要告訴我細節,那只會提供我擔心的材料。張婕妤召我今晚入宮陪她,所以明天的事我只能作個旁觀者。今趟回長安後,李淵通過張婕妤籠絡奴家,現在李淵行動在即,當然不想我捲進此事而受到傷害,因秦王若有甚麼三長兩短,世績是李淵第一個要爭取的天策府大將。」   徐子陵一顆心不中自主地忐忐忑忑的跳起來,以往非是沒有嘗過沉落雁對自己依戀親熱的滋味,不知如何這次她的誘惑力特別強大,或者是因為自已正在思索這萬面的問題,又或因自己與石青璇嫁娶已定,故份外感受到偶一出軌的刺激。   沉落雁續道:「我本要來警告你們提防明早的結盟大典,現在當然不用多此一舉。究竟是誰人傷你,令你能有詐傷之事?」   徐子陵感覺她收回按肩玉手,重按在他手背上,神智回復清明,答道:「傷我的是婠婠,她現在與趙德言、尹祖文等暫時重修舊好,為魔門的命運奮鬥。唉!這是另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宮內肯定有婠婠的臥底,所以婠婠對宮內的事瞭如指掌,我更懷疑她藏身宮內,當然用的是另一個身份。」   沉落雁俏臉現出凝重神色,道:「你是當局音迷,可能為此錯猜婠婠的心意,子陵可否把這兩天發生在你們身上的事,扼要詳述一遍。」   寇仲竟還刀鞘內,正容道:「我寇仲之有今時今日,全拜娘所賜,對娘的族人,娘的國土,更是懷有親切深刻的感情和愛慕。若大帥明白我是怎樣一個人,該明白我寇仲只希望能與大帥做兄弟而非做敵人。我寇仲一天健在,絕不容任何人冒犯娘的祖家,請大帥明察。」   馬吉厲聲道:「大帥勿要被他的花言巧語迷惑。」   寇仲別頭往遠方馬吉瞧去,從容笑道:「你可否舉出實例,我寇仲出道後何時試過言而無信,負過甚麼人來?」   馬吉為之語塞。   寇仲目光移回蓋蘇文處,微笑道:「大帥胸懷壯志,當不會斤斤計較一時一地的得得失失。我和子陵確把高麗視為半個祖家,維護只恐不周,如有絲毫違心之言,娘在天之靈絕不會放過我們這對不孝的兒子。」   蓋蘇文雙目一瞬不瞬地盯酋他的眼神漸轉柔和,忽然苦笑搖頭,環首刀卜垂指地,道:「朝安和正宗有甚麼話說?」   金正宗的聲音在寇仲的背後響起道:「正宗深信少帥字宇出自肺腑,當日在龍泉,如非少帥眷念舊情,我們絕難全身而退。」   蓋蘇文微微點頭時,韓朝安歎道:「少帥碓非輕諾寡信的人。」   蓋蘇文仰天一陣長笑,隨手把刀拋掉,任它「噹」的一聲掉到地上,沉聲道:「另一把刀……」   聽罷,沉落雁秀眉緊鎖的思索道:「敵方數次行動,全是針對子陵而來,此事頗為不合常情,要知寇仲若遇害,建成等人立即大功告成,何用如此轉折地三番四次向你下手,難道認為子陵比寇仲更易對付嗎?」   徐子陵道:「兩次偷襲伏擊,均發生於我往見青璇途上,所以伏擊我較為容易,因是有跡可尋。」   沉落雁分析道:「這只為其中一個原因。事實上以你和寇仲的實力,雖不免受傷,總有辦法突圍逃走。而敵人的目標只是要重創你,從而嚴重拖累寇仲,不單令寇仲沒法說走便走,當正面衝突爆發,寇仲更不能撤下你不顧而逃,此著可說算盡機關,務要把你們兩人永遠留下。」   徐子陵一震道:「說得對!」   沉落雁道:「照情況,楊虛彥的刺殺行動被石之軒破壞後,不得不請婠婠出馬,故婠婠只是要重創你,目標仍在寇仲,否則若讓你和寇仲聯手突圍,即使畢玄親自出手,亦恐攔不住你們。」   徐子陵沉吟道:「石之軒該不曉得婠婠會來對付我,更不曉得楊虛彥與婠婠秘密合作。不過也很難說,石之軒喜怒無常,五時花六時變,無人能揣摸他的心意。」   沉落雁收回按著他的手,微笑道:「你太高估石之軒哩!有石青璇在,他已變回肯為女兒作任何犧牲的慈父。婠婠比任何人更明白此點,故婠婠和石之軒間才因此出現不可彌補的分歧。」   徐子陵欣然道:「若如你所言,我們會少去石之軒這難測的變數。」   沉落雁盈盈起立,充滿溫柔的眼神凝望著他,輕輕道:「也許你並不知道,每趟大戰迫近,我都會感到害怕和緊張,所以我並非是寇仲那種天生的將帥,但我從未試過像今夜般那麼害怕和恐懼。小心點!任何一個錯失,我們將一敗塗地。」   徐子陵微笑道:「放心吧!寇仲加上李世民是絕不會輸的。寇仲回來後,我們會研究出完美的戰略,以最少的代價,擷取最大的勝利果實,穩住我們的京城長安。」   蓋蘇文緩鍰把刀從鞘內抽出,整個人立生變化,不但神采飛揚,且生出一種宏偉壯闊的氣魄,顯示他疑慮盡去,專志克敵,人與刀結合為一。   寇仲從未見過這麼樸實無華,重厚至此的長刀,比井中月長上半尺,厚闊倍之,刀體呈烏黑色、閃閃生輝。   蓋蘇文從容笑道:「這把是我國制刀名師金希應本人要求製成的四十九煉清鋼刀,把清鋼鍛造後折疊反覆鍛打四十九層而成,刃鋒淬火,清鋼乃烏鋼的元精,剛中含柔,本人名之為盾擊刀,鞘為後、刀為擊,鞘刀合重一百二十斤,少帥留神。」   寇仲攤開雙手,搖頭苦笑道:「大帥既不肯罷休,寇仲只好奉陪,且讓我領教以鞘為盾,以刀為擊的超凡刀法。」   蓋蘇文微笑道:「蘇文非是好鬥之人,只因少帥刀法出神人化,令人心動,當面錯過實在可惜,少帥請不吝賜教,讓蘇文見識名震中外的並中八法,使蘇文不致空手而回。」   寇仲湧起豪情,更明白了蓋蘇文的心態。若蓋蘇文於落在下風之際接受他寇仲修好的提議,等若害怕他寇仲,更何況他或尚有壓箱底的本領,為沒機會施展而不甘心。微笑道:「大帥既然這麼看得起小弟,小弟就把井中八法由頭到尾耍一遍,讓大帥過目指點。」   「鏘」!   井中月再次出鞘,寇仲整個身體像給刀帶動般往前俯探,刀鋒遙指左鞘右刀的蓋蘇文,卻沒有發出絲毫刀氣寒台,似是擺個沒有實質的姿態,可是包括場內的蓋蘇文和所有旁觀者,沒有人不清楚感受到寇仲人刀合一,且更與天地渾為一體,天地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盡奪天地造化。   蓋蘇文頓發覺以往誘敵制敵的招數全派不上用場,生出進退兩難的感覺,只好擺出架勢,左手鞘盾牌般斜護胸口,右手橫刀高舉過頭,坐馬沉腰,凜冽的勁氣,狂風似的往兩丈外的寇仲追去,冷靜平和的淡淡道:「敢問此式何法?」   寇仲生出天地人合一,無人無刀的渾然感覺,雖面對蓋蘇文驚人的氣勁,卻像魚兒得水般聞道自然,像魚兒對水中變化無有遺漏,只要對手稍有異動,他下招擊奇會立即迎頭痛擊。微笑道:「此招名為『不攻』,下一招將是『擊奇』,大帥留神。」   蓋蘇文笑道:「若我守而不攻,少帥如何擊奇?」   寇仲逆氣勁傲立,紋風不動。哈哈一笑,道:「那我只好使出『方圓』,就在大帥改守為攻之際,我自是有機可乘,覓奇而擊。」   蓋蘇文皺眉道:「我此守式名為封天閉地,無隙可人,少帥有本領令我變招,蘇文將心服口服。」   寇仲嘴角逸出一絲詭異的笑意,道:「『方圓』是井中八法最後一法,乃我寇仲壓箱底的本領,若不能令大帥變招應付,小弟立即棄刀認輸,不過大家仍是兄弟,大帥請饒我一條小命。」   蓋蘇文欣然道:「想不交你這朋友也不成,少帥請賜教。」   寇仲一陣長笑,手上井中月忽然黃芒大盛,螺旋氣勁從刀鋒發出,捲旋而去,成方中之圓,自身卻發出驚人氣場,如牆如堵的往對手壓去,再成圓中之方,且是一先一後,教蓋蘇文窮於應付。   蓋蘇文那想得到他的方圓非是刀招而是真氣的變化,可遠距侵襲,最駭人是一方面螺旋氣勁破空而來,另一片氣勁則把他發放的真氣吸納,使他再沒法從真氣的交觸去掌握寇仲的虛實,如此可怕的招數,他尚是平生首次遇上。   蓋蘇文厲叱一聲,左手鞘凝起十成真勁,人往橫移,往首先襲來的螺旋勁掃擊。   「蓬」!   真氣交擊,兩人同時劇震。   寇仲似欲撲前,氣牆正力壓蓋蘇文,後者再喝一聲,橫在頭頂的清鋼重刀疾劈而下,氣牆翻滾往兩邊,就若大海的水往兩旁牆立而起,現出水底的通行之路。   蓋蘇文別無選擇,因怕寇仲乘勢殺來,只好先發制人,以勢就勢,從氣牆被破開的無形通道全速飛掠,右手重刀化為閃電似的精芒,橫過兩丈的空間,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擊寇仲。   他終於被迫化守為攻,不得不變。   豈知作勢攻擊的寇仲並沒有如他所料的施出「擊奇」,真正用的是「兵詐」,引得對手變招來攻。其中微妙精采處,瞧得金正宗等人目為之眩,歎為觀止。   寇仲面對重刀破天開地的駭人攻擊,仍是不慌不忙,井中月朝前虛刺十多記,發出十多道刀氣,每一注刀氣均先一步擊中對方刀體,正是活學活用,把寧道奇散手招內的其中一撲,用在他八法的「棋奕」上,以人奕刀,以刀奕敵。   「叮」!   狂猛的攻勢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寇仲的井中月不但成功擋格蓋蘇文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擊,還成功地把重刀吸個牢實。   蓋蘇文暴喝一聲,左手鞘照頭照面往寇仲掃劈。   寇仲一聲長笑,暗施不死印心法,體內真氣死化為生,氣流逆轉。   「嗆」!   無可抗拒的刀勁怒濤狂浪般侵入蓋蘇文的重刀,硬把他震開三步,左手鞘掃在空處。   蓋蘇文隨手拋掉刀鞘,仰天笑道:「若我尚要堅持下去,將變成卑鄙無恥之徒。領教啦!我蓋蘇文今晚便走,再不過問長安的事。」   沉落雁去後,侯希白從凌煙合回來,在床旁坐下歎道:「今趟有麻煩哩!」   以徐子陵的灑脫,由於牽涉到師公,也頗聽得心驚膽跳,苦笑道:「說吧!希望我受得起。」   侯希白頹然道:「該說是寇仲是否受得起。」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甚麼一回事?」   侯希白道:「剛才到凌煙閣得見你們瑜姨,長話短說的告訴她我為你們傳話,須把今夜子時之約延至明晚,豈知她大發雷霆,說你們師公最痛恨不守信約的人,這樣胡來會令你們與師公的關係惡化。唉!我迫於無奈下只好坦言虛假的真相,告訴她你被婠婠重創。你們瑜姨著我稍等片刻,讓她好去向師公請示,回來時告訴我,師公令示,如若寇仲今晚子時不到凌煙閣湖心亭見他,他會親到掖庭宮尋寇仲晦氣。」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他情願約戰者變成畢玄,那寇仲至少可全力與之周旋,但對傅采林卻是顧忌重重,有敗無勝,因不能不看娘的情份。   侯希白頭痛的道:「怎辦好呢?」   徐子陵苦笑道:「一切待寇仲回來再說吧!」   寇仲心情輕鬆的離開涼園,連自己也滿意處理蓋蘇文的手法,既保留了對方顏面不傷和氣,又使蓋蘇文不致捲入明天的大戰內,削弱李建成方面的實力。不由想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動,應否假作因徐子陵受重創,他寇仲急怒攻心下四處找人洩憤,乘機直闖東宮,挑戰楊虛彥,宰掉這小子,但又怕會影響明天的行動,正猶豫間,別頭回望,跋鋒寒從後方趕上來,笑道:「好小子,竟被你捷足先登,搶去我的蓋大帥。」   寇仲讓他來到身旁,大家並肩舉步,欣喜的道:「你瞧著我從涼園出來嗎?」   跋鋒寒油然道:「看你趾高氣揚的樣兒,是否殺得蓋蘇文東戈曳甲的滾回老家?」   寇仲微笑道:「高手過招,何用分出勝負,我只是追得他兩度落在下風,五把刀掉剩三把,兼之痛陳利害,大家和氣收場,他立即率隊離城。哈!你剛才到那裡去?」   跋鋒寒道:「算他走運,我絕不會像你那麼好相與。」   寇仲道:「快答我的問題,勿要顧左右而言他,你早前是否去追芭黛兒?」   跋鋒寒搭上他肩膊,歎道:「兄弟的心意怎瞞得過你,我和芭黛兒有一套聯絡手法,若她想讓我找到她,會在東門留下暗記,現在她已遷離皇宮,在朱雀大街一間客棧落腳,我仍未決定該否去見她。正在街上無主孤魂的閒蕩,忽然想起蓋蘇文,豈知遇上你。」   寇仲正要說話。   跋鋒寒道:「看!」   此時兩人來到皇城附近,寇仲循跋鋒寒目光瞧去,烈瑕正施施然步出朱雀大門,朝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舉步。   寇仲大喜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小子時辰到哩!」 第三章 意外收穫   瞧著烈瑕的背影沒入明堂窩,跋鋒寒沉聲道:「原來這小子愛賭兩手。」   寇仲聞言心中一動道:「他不似好賭之徒,或者是找人吧?」   跋鋒寒皺眉道:「找誰?」   兩人伏在對街店舖屋脊處,監視著明堂窩人來人往的大門。   寇仲道:「剛才你說起愛賭兩手,登時令我想起沙家大少爺成就,沙芷菁的大哥。沙四小姐因子陵與烈瑕鬧翻,烈瑕只好由沙成就處入手,希望能與沙芷菁言歸於好。烈瑕若想在長安混出名堂,沙芷菁是個理想的選擇。」   跋鋒寒道:「希望你猜得對,若讓烈小子從後門溜走,我們將痛失良機。」   寇仲笑道:「我像子陵般此刻充滿靈感,知道自己絕不會錯,老天爺既使我們無意碰上他,當然不會令我們掃興,哈!掃興?」   跋鋒寒道:「如他與沙成就一起返回沙府,我們可精確掌握他的路線,尋得最佳下手的地點,這方面自當由你負責。」   寇仲欣然道:「沒有問題。」   頓頓續道:「當年我和子陵在揚州作小扒手時,每天都憧憬著揚州以外的大城市,外面遼闊的天地,希望可以碰到一些特別點和較刺激的事,打破日常的重覆和沉悶。不住嚷著想要去投靠義軍,又或參加科場考試,說到底是希望有新的轉變,不想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跋鋒寒想不到他忽然岔到陳年舊事去,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應道:「現在希望已成事實,試問誰及得上你現在般多姿多采,驚濤駭浪變化多端的生活?」   寇仲的目光仍落在明堂窩車水馬龍的正大門,但跋鋒寒可肯定他是視而不見,心神飛越神遊,只聽他夢囈般呢喃道:「直到今天,這天地在我仍是無限的,大地之外另有大地,草原外另有草原,在這廣闊無邊的天地裡,存在青風俗各異的國家,擁有自己信念和特色的國度民族,黃河大江神秘的源頭,最高的山,最大的海,還有以歌舞名傳天下盛產美女的龜茲國,都足夠我們窮一輩子之力去尋幽探勝。當你如此地心神超越,人世的仇恨將變成微不足道的事。明天我們的成功,將代表一個全新時代的來臨,頡利被趕回老家,李世民的崛起標誌著民族間的和解,武力將用來維持和平而非侵略和巧取豪奪。你老哥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和芭黛兒間的分歧再不復存,若你仍拋不開甚麼他娘的仇恨或階級,徒成作繭自縛,眼白白瞧著幸福從手上飛走,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繼續受折磨,浪費掉寶貴的生命!」   跋鋒寒苦笑道:「原來你拐過大彎,竟是來向我說教,狠狠訓斥我一頓。」   寇仲朝他瞧去、雙目射出熾熱的神色,道:「不要再欺騙自己,你最歡喜的女人是芭黛兒,所以在赫連堡你心中只記掛她一個人,此刻她正在城內一所客棧苦心等候你的回心轉意。你可以選擇作一個無情的劍手,也可搖身化為可愛的情人,孤寂和快樂決定於你老哥一念之間。相信我吧!立即給我滾到芭黛兒膝前,拋下你的驕傲和強硬,以最謙虛虔誠的方式向她下跪懺悔,求取她的諒宥。小弟便差點因甚麼奶奶的鴻圖霸業失去下半世的幸福,實不願瞧著你重蹈我的覆轍。」   跋鋒寒沉吟片晌,歎道:「一切待明天事了再決定好嗎?」   寇仲搖頭道:「你若不能把芭黛兒當作頭等大事,將顯不出你對她的愛和誠意。烈瑕這臭小子交由我全權處理,老跋你立即滾去見芭黛兒,照足老子的指示去做,然後把芭黛兒帶往秦王府,讓兄弟好好看清楚。」   跋鋒寒回敬他灼熱的目光,一時說不出話來。   寇仲微笑道:「只有消除心障,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意,且付諸行動,才能消除我執。否則像你現在這樣子,肯定命喪畢玄手上,還不給我滾到你應去的地方,不是要我放過烈瑕強把你押往地跟前去吧?那還算甚麼英雄好漢。大家一場兄弟,我不會讓你走錯路子的,劍道的突破,沒有另一個辦法。」   跋鋒寒苦笑道:「我現在終明白你憑甚麼說服常何和劉弘基,你這小子確有一套作說客的本事,七情上面的,唉!」   寇仲道:「你拗不過我,是因為我把心兒掏出來給你看。還留在這裡幹啥?你怕我收拾不了烈瑕嗎?」   跋鋒寒默然片刻,終點頭道:「好吧!我去啦!手腳乾淨點,勿要影響明天的大事。」   李世民神色沉著的進來,於侯希白旁坐下道:「我們逮著個內奸,全賴子陵提醒。」   徐子陵訂道:「井水真的被人下毒?」   侯希白一頭霧水道:「怎麼一回事?」   李世民微笑解釋,然後道:「待井水被下毒,時間便所餘無幾,所以我們直接了當向那名字叫張元的水事官下手,先遍搜其身,沒有所獲後再搜他的宿處,發現了這瓶東西。」言罷從懷裡掏出一個灰藍色、高約四寸以瓷蓋密封的瓷瓶。   豎立在李世民掌心處的瓶子在燈火映照下閃著詭異的光芒,當聯想到烈瑕和大明尊教,份外有種邪惡陰毒的意味。   李世民一面以滿意神色盯著手上小瓶,從容道:「勿要小看這瓶毒液,只一滴即可把數十人毒倒,無色無味,且要在事後近一個時辰才發作,中毒者手足無力,頭暈嘔吐,即使功力高強者亦要大幅削減戰力,非常厲害。」   徐子陵欣然道:「聽世民兄這麼說,那叫張元的水事官已把內情招出。」   李世民點頭道:「那到他不招供,還樹纏籐,籐接瓜的把與他同被王兄收買的人找出來,去卻內憂之患,子陵一句提示,功德無量。」   徐子陵笑道:「敵人肯定會為以淬毒的鋼針偷襲我而後悔莫及。」   侯希白興奮的道:「秦王該憑此反施巧計,令敵人大大失算。」   李世民微笑道:「正是如此。這批人現在反成為我們惑敵誘敵的好棋子,我會透過他們送出假訊息,當對方以為十拿九穩的時候,會發覺中計的是他們自自已。」   侯希白有點不耐煩的道:「寇仲那小子,因何仍未回來呢?還有老跋,究竟滾到那裡去了?」   李世民道:「不用擔心,只有他們去惹人,誰敢來惹他們?特別是今夜,天明前對方絕不敢輕舉妄動。」   徐子陵不由想起傅采林,心中苦笑。   一輛馬車駛出明堂窩正大門,於這賭場老字號來說是每天均發生數百次的事,本該不會惹起寇仲注意,可是其御者帽子低壓至把眉眼蓋在暗黑裡,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兒,寇仲不由落足眼力,登時認出駕車者赫然是楊文干。對此君他只在延宴那類場合見過,否則早看破他的偽裝。   心中一陣猶疑,魚與熊掌,皆我所欲,究竟應否捨烈瑕而追楊文干?楊文干車內又究竟是何方神聖?因何楊文幹不選擇白己的地頭六福賭館而反在明堂窩裝神弄鬼?想到這裡,寇仲曉得難抵誘惑,暗歎一口氣,決定先弄清楚楊文幹的勾當。   挨坐椅子,閉目養神的徐子陵被足音驚醒,睜開眼睛,寇仲在侯希白陪伴下,一臉興奮的入房。   徐子陵訝道:「希白尚未告知你師公的約會嗎?」   寇仲和侯希白分在他兩旁坐下,後者道:「早告訴他哩!不過他似乎仍未明白是甚麼一回事。」   寇仲笑道:「怎會弄不清楚,他奶奶的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師公要來頂多向他打……嘿!是打躬作揖,擔心是白擔心。哈!我今趟是一舉三得,不過任你陵少智慧通天,頂多猜中其中一項,其他兩項包保想破你的小腦袋也猜不著。」   侯希白欣然道:「不要賣關子,快長話短說,秦王正召集手下將領謀臣,於議事堂待我們去商量大計。」   寇仲欣然道:「先說第一得,我終與蓋蘇文和氣收場,這小子答應今晚離城回國,再不過問我們的事,幸好如此,否則我或可把他宰掉,卻肯定須付出沉重代價。」   徐子陵喜道:「幹得好!至少可向師公有好的交待。」   寇仲道:「所以我並不太擔心師公子時之約,老蓋離城前定要向師公稟報情由,師公的氣該下了一半,另一半氣當然易應付多哩!」   徐子陵點頭道:「理該如此。」   寇仲道:「第二得更是令人欣喜,小弟憑三寸不爛之舌,向老跋曉以大義,著他放開民族階級的仇恨,去向芭黛兒下跪求宥。」   侯希白一呆道:「跋鋒寒向芭黛兒下跪?」   徐子陵道:「不要聽他誇大。」轉向寇仲道:「老跋真肯聽你的話嗎?」   寇仲正容道:「你不覺得老跋自在畢玄手下死過翻生後有很大的改變嗎?不但劍法變,性情思想更是不同。換作以前的老跋,你拿刀子架著他的小頸,也迫不到他去約會我們的瑜姨。幸好瑜姨不肯原諒他,令他更感到芭美人對他死生不渝的愛,所以我才有說動他的本領。」   侯希白讚歎道:「少帥今趟做得非常好,在下欣賞之極。」   徐子陵打從心底生出愉悅的感覺。事實上跋鋒寒是個重情義的人,全因慘痛的經歷才把一切隱藏在冷酷無情的外表下。   寇仲道:「第三得更是精采,且是誤打誤撞下碰個正著,我本是去跟蹤烈瑕,直跟蹤至明堂窩,在門外苦候時,卻看到楊文幹那小子扮御者駕車離開。他娘的!你猜車內載的是甚麼人?」   侯希白攤手道:「你不知我們正洗耳恭聽嗎?」   寇仲壓低聲音道:「若我沒有猜錯,那人該是林士宏,因為陪伴他的是『雲雨雙修』辟守玄,而林士宏則稱老闢為師尊。」   兩人為之愕然,林士宏怎會有暇分身遠道到長安來?   侯希白懷疑道:「會否是辟守玄另一個徒兒?」   寇仲信心十足的道:「我怎會看錯人,此人氣定神閒,一派領袖主帥的格局,其武功造詣看來更是了得,該是接近婠婠的級數。更清楚的是他密會的人是李元吉。」   徐子陵點頭道:「他們在甚麼地方碰頭?」   寇仲道:「他們在城西一所華宅見面,我並沒有見到李元吉那小子,只是因把風者中有薛萬徹、宇文寶和隴西派的人,從而推斷是李元吉。」   侯希白不解道:「林士宏怎會搭上李元吉的?你沒有潛進去偷聽嗎?」   寇仲歎道:「我想得要命。卻怕楊虛彥那小子又或我們的婠美人亦在屋內,故不敢冒險入宅。」   侯希白皺眉道:「他們在搞甚麼鬼呢?」   徐子陵道:「假設在明天的舉事中,李世民和李建成同歸於盡,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寇仲哈哈一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此正為元吉的妄想,希望混水摸魚,自己登位。他力有不逮,惟有借助魔門的力量,而魔門則利用他,故一拍即合。」   徐子陵色變道:「不好!」   寇仲和侯希白給嚇得一跳,齊聲追問。   徐子陵道:「林士宏絕不會孤身而來,若我所料無誤,該有一支他的精銳部隊隱伏城外,伺機而動。」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楊公寶庫!」   侯希白仍未掌握到他們擔心的事,一臉茫然道:「在李元吉的掩護下,林士宏不難在神不知鬼不覺下偷入關中,但這和楊公寶庫有甚麼關係?在眼前形勢下,林士宏能起甚麼作用?」   徐子陵沉聲道:「楊公寶庫是進入長安的捷徑,林士宏既從婠婠處曉得寶庫的存在,於必要時自可通過秘道把大批人馬運進城內,以迅雷霆萬鈞之勢控制全城。在正常情況下林士宏此舉當然是以卵擊石,心有餘而力不足,可是若逢上明天那種全城大亂的情況,只要計劃周詳,加上裡應外合,說不定會有成功的機會。」   侯希白搖頭道:「李元吉怎可能如此愚蠢?這叫引狼入室,養虎為患,縱然他能坐上皇位,一旦被揭破與林士宏勾結,肯定臣民不服。」   寇仲分析道:「現在形勢複雜混亂,不過仍有脈絡可尋,總括來說,是李淵有李淵的想法,建成、元吉各有自己的奸謀;魔門亦分裂為兩大陣營,分別以婠婠和趙德言為首,各懷鬼胎,目標均是操控長安,以造謀取天下的目的。倘若我們能把五方勢力的陰謀手段弄清楚,再施以針對性的策略,我們將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徐子陵道:「不要讓秦王久候,這些事留待會議桌上研究如何?」   寇仲從椅內彈起來,雙手合什笑道:「感謝老天爺,如非他老人家開恩讓我誤打誤撞的遇上林士宏,我們肯定會被婠婠害慘,至乎功虧一簣!」   徐子陵長身而起,苦笑道:「若給婠婠發覺我們把庫內兵器移走,箱內除上面兩層外底下全是石頭,我真不敢想像那後果。」   侯希白一拍額頭,恍然道:「難怪子陵剛才大叫不好。」   寇仲信心十足的笑道:「卻有可能是要到林士宏的人進入寶庫,開箱取兵器時才發覺只能取出石頭作暗器通城亂擲,哈!真有趣。即使我們,由於早有定見,打開箱子看到滿箱兵器,也不會翻箱倒廢般檢查,還不是瞧多兩眼後閂蓋了事,陵少不用擔心。」   寇仲領先出門,與回來的跋鋒寒碰個正著,三人見他獨自一人回來,沒有如所料的攜美同行,心呼不妙。   寇仲皺眉道:「我們的嫂夫人呢?」   跋鋒寒淡然笑道:「回家哩!」   三人失聲叫道:「甚麼?」   跋鋒寒哈哈笑道:「真想騙騙你們,不過現在我心情舒暢,無法作奸打誆。我可以坦白告訴你們,由今天開始,芭黛兒將是我的終生伴侶,我有幸活著,會回到她身邊去。」   三人大喜過望,齊聲祝賀。   跋鋒寒沉聲道:「寇仲說得對,芭黛兒的諒解,令我心中再無障礙,現在我比任何時刻更有與畢玄硬撼的信心。你們要到那裡去?」   寇仲摟著他肩頭往外舉步,道:「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我們要立即舉行自舊隋滅亡後最重要的軍事會議,明天長安將變成決定中土榮辱的戰場,誰夠狠誰便能活下去,再沒有另一可能性。」 第四章 另有妙著   今夜的星空特別顯得美麗,密密麻麻充滿層次感的大小星辰漫天罩地,掖庭宮一片寧靜,從外表看絕察覺不到內裡正密鑼緊鼓地籌劃明天決定中土誰屬的大戰。   會議在子時前結束,將士各有任命,天策府默默進入最高戒備狀態。   李世民、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五人立在議事廳外的廣場上,不約而同仰望迷人的星空。   寇仲有感而發道:「難怪師公迷上夜晚,確比白晝多上無限的神秘感覺。最古怪是在白晝天空上虛虛蕩蕩,惟只藍天白雲,當艷陽高照時更令人難以睜視。可是黑夜降臨,竟會冒出這麼多星兒,就像排列於天上的神祇,默默注視著我們這人間世,是多麼奇妙的事。」   徐子陵不由想起石青漩,人的故鄉是否真的是夜空中某一顆星辰?   李世民歎道:「孩提時對天上的星辰總是充滿遐想和憧憬,反是人長大後,對美麗的夜空變得麻木或少了留心意趣,只懂營營役役,迷失在人世塵俗中,此刻給少帥提醒,忽然生出失落錯過的感覺。」   跋鋒寒點頭道:「這或者是成長的代價,失去了孩子的童真和幻想!現在每當我仰望夜空,想的總是自己的事,又或劍道上某個難題。」   侯希白苦笑道:「我的情況和老跋大同小異,只不過他在想劍,我卻在作詩繪畫,犯下所有窮酸書生的老毛病。」   眾人聽得啞然失笑。   李世民收拾心情,向寇仲道:「時間差不多哩!記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寇仲微笑道:「放心吧,我自出道以來,從未試過像此時此地般信心十足,感到生命和前途全掌握在手心內。」   跋鋒寒道:「若你今晚去見的是畢玄,我反不為你擔心,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點頭道:「當然明白。幸好師公不但是有大智慧的人,更重感情,我肯定可安然回來,不致壞了大事。坦白說,不論事情如何發展,中土的榮辱會被排於首位,子陵有甚麼話說?」   徐子陵默然片晌,沉聲道:「動之以情,盡力而為。」   寇仲哈哈一笑道:「我去哩!」   大力一拍李世民肩頭,由早恭候一旁的四名提燈玄甲戰士引路下,往掖庭宮南大門舉步去也。   瞧著他背影遠去,李世民道:「子陵和希白負責的部份最是艱難沉重,要小心行事。」   侯希白欣然道:「秦王不必把我與子陵相提並論,我只是依附驥尾,對子陵我比任何人更有信心。」   跋鋒寒沉聲道:「寇仲和徐子陵均是能屢把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的人。不過今趟事情關係重大,我決定改為參與子陵的行動,與子陵和希白並肩作戰。」   三人大感愕然的瞧著他。   由於明天最有可能遇上畢玄的地方,是玄武門而非任何其他處所,為償跋鋒寒要硬拚畢玄的心願,寇仲安排跋鋒寒明天陪他經玄武門入宮,可是若跋鋒寒轉為與徐子陵一起行事,大有可能錯失面對畢玄的機會。   跋鋒寒微笑道:「該沒有人懷疑我是怯戰吧?我非是放棄與畢玄決戰的天賜良機,而是要保證子陵能先一步控制太極宮,倘若這情況能在玄武門之戰前發生,我仍有與畢玄分出高下的機會。」   李世民露出思索的神色,點頭道:「結盟大典於辰時中舉行,我和少帥可拖至辰時二刻進玄武門。父皇每天卯時中起床,卯時七刻抵達御書房,你們仍有三刻鐘的時間。」   徐子陵道:「我們會好好利用這段寶貴的時光。」   此時李靖來報:「馬車準備就緒,子陵和希白可以起行。」   李世民抓起徐子陵雙手,沉聲道:「拜託!」   徐子陵心中湧起無限感觸,李世民從忠於李淵,到此刻反對李淵,其中過程漫長且歷盡辛酸。當他在李靖掩護下離開披庭宮,明天之戰已成離弦之箭,即使李世民亦難作任何更改,一切只能朝單一方向發展,成王敗寇。李世民的一聲「拜託」語重心長,不但著他小心行事,更希望他不要傷害李淵。微笑道:「世民兄放心,徐子陵定不負厚望。」   四名言甲戰士兩前兩後,步履整齊劃一的提著燈籠,把寇仲映照在光暈的核心處,進入橫貫廣場。   寇仲感覺置踏出的每一步,均令他更接近身為天下三大武學大宗師之一的傅采林,更接近面對奕劍術的時刻。   他雖說得輕鬆,目的純為安慰徐子陵,令他減輕憂慮。事實上他心知肚明傅采林是一意要殺他,他打不過便得飲恨凌煙閣。   傅采林思想獨特,一旦形成的信念絕不會因任何人事而改變,所以傅君瑜苦口婆心的勸他們離開。傅采林並不信任漢人,高麗人與漢人更因楊廣結下解不開的仇恨,傅采林當年派傅君婥來中土正是要行刺楊廣,此正為傅采林務要令中土大亂的一貫方針策略。當蓋蘇文向傅采林請辭離城,傅采林會曉得今晚是唯一殺他的機會,如輕易放過,明天將是一番新局面!所以這是在他與李淵結盟前的最後一個機會,因此不肯把約會延期至明天。傅采林愈看得起寇仲,殺他的心愈烈。   可是寇仲卻是一無所懼。自今早與畢玄一戰後,他終於明白宋缺的必勝信心,那是經歷無數惡戰培養出來經得起考驗的信心。即使強如傅采林,他對自己仍是信心十足。   他的心神晉入天地人渾融一體的境界,不但天地在腳下頭上延伸擴展至無限遠處,時間亦往前伸展,即將來臨與傅采林的一戰,與及明天決定長安誰屬的激戰,還有其後接踵而來的塞外聯軍大舉入侵,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得刀忘刀,經宋缺的循循善誘,他清楚明白在奕劍術下他必須全力反擊,盡展所能,始有活著應付另兩場大戰的機會。非是表示他不眷念娘的深情,而是這屬唯一達致雙贏結果的辦法。想到這裡,更是神識通透,把心結解開。   寇仲昂然穿過承天門,把門禁衛全體舉刀致敬,使寇仲更感追在眉睫的連場大戰。   甫入太極宮,燈籠光在前方出現,一隊十多人的禁衛迎面而至。   車廂內,李靖和侯希白坐前排,徐子陵和跋鋒寒居後排,在李靖親兵前後簇擁下,馬車馳出掖庭宮西門,轉人安化大街,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緩行。   他們並不怕建成、元吉方面派人監視跟綜,因為對方絕不敢在今晚有甚麼激烈行動,免得打草驚蛇地令他們生出警覺。何況天策府臣將進進出出,即使有人在暗裡監視,亦要眼花繚亂,欲跟無從。   徐子陵閉上雙目,全神感應途經處週遭的動靜。   跋鋒寒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寇仲肯為宋玉致作一件令她忘掉他過去一切錯失的事,令我生出深刻的感受,更反思自己的過去。現在我心障消失,享受到寇仲當日的輕鬆和偷快。」   徐子陵睜開眼睛,剛好見到侯希白別頭回望跋鋒寒充滿欣喜的俊臉,只聽侯希白笑向跋鋒寒道:「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在下忽然感到與鋒寒的距離拉近很多,那是使人非常欣慰的感覺。」   李靖不知是否想起素素,垂下頭去,木然不語。   徐子陵抓上跋鋒寒肩頭,微笑道:「希白這兩句話發人深省,人非草木,孰能忘情,即使大奸大惡之徒,亦有其本性,何況是外冷內熱的跋鋒寒。由這刻開始,我們拋開一切,投人長安之戰內吧。」   轉向李靖道:「劉弘基可靠嗎?」   李靖沉吟道:「我對他認識不深,不過當皇上要處決劉文靜,劉弘基是皇上嫡系的大將中,肯為劉文靜說好話的兩人其中之一,另一人是李孝恭,皇上的近身御衛統領,秦王的族弟。」   侯希白接口道:「我曾為劉弘基的夫人作肖像畫,知道他多一點,此人崇信孔孟,少有大志,絕非隨風擺柳之徒。」   徐子陵鬆一口氣道:「這就成哩!希白設法立即去見他,最重要是不能惹人注意,楊公寶庫的破綻由他填補,他如守著出口,林士宏的人來一個殺一個,出一對殺一雙,可省去我們很多工夫。」   李靖精神一振道:「可由我安排希白與他見面。」   跋鋒寒道:「還是不用勞煩李將軍為上策,希白在長安交道廣闊,這在他是小事一件。」   侯希白欣然道:「我弄醒一個朋友便成,小弟去哩!」   徐子陵一把抓住他,閉目靜聽,跋鋒寒透簾外望,當馬車駛經一道橫巷,跋鋒寒道:「去!」   徐子陵卻沒放開侯希白,已推開車門少許好讓侯希白閃身而出的李靖訝道:「子陵?」   徐子陵雙目猛睜,閃動善智慧的異采,道:「或者另外有個更精采的辦法,我們先找著麻常再說。」   車門關上,馬車繼續前行,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但車內四人都清楚知道,長安之戰已拉開序幕。   領頭而來的將領氣宇軒昂,年青俊偉,隔丈止步施禮道:「末將御前指揮使李孝恭,得秦王通知,曉得少帥來見傅大師,奉皇上之命特來迎迓。」   寇仲心中暗懍,李淵算甚麼意思,竟派出近身御衛之首來「歡迎」自己,而非韋公公。   表面當然堆上笑容,道:「我只是和師公敘舊,皇上太客氣哩!」說時步履不停。   李孝恭一聲令下,十多名御衛掉頭在前領路,他則跟在寇仲左方稍後處,默默追隨。   當抵達凌煙閣院門入口處,寇仲止步道:「李大人不用守候,因為我也不知時間長短。」   李孝恭對手下打出留守此處的軍令手勢,向寇仲道:「請容許未將再送少帥一程,抵杏木橋為止。」   寇仲心中一動,點頭道:「李大人客氣哩!」   舉步入門。   李孝恭追在他身側,到遠離院門,杏木橋在望之際,忽然歎一口氣。   寇仲訝然往他瞧去,李孝恭亦往他瞧來,沉聲道:「少帥請立即離開長安。」   寇仲大感愕然,道:「李大人是甚麼意思?」   李孝恭雙目射出複雜神色,再歎一口氣道:「你們是絕沒有機會的。唉!淮安王叔曾向我多番暗示,所以我已略知大概。」   寇仲在橋頭立定,心念電轉,這番話肯定不是李淵教他說的,而是發自李孝恭的真心,只此他已犯下欺君的殺頭大罪。   李孝恭面對他站立,雙目神光大盛,道:「秦王是我李孝恭一向尊敬的人,少帥更是我最心儀的好漢子。只可惜皇上誤信讒言,現在唯一化解之法,是少帥立即率眾離城,否則後果不堪想像。」   寇仲沉聲道:「我想先問李大人一個問題,在長安城內,誰最有資格繼承皇位?誰最有擊退塞外聯軍的本領?誰最有心有力為統一後的中土平民百姓謀取幸福和平?」   李孝恭頹然道:「在利害關係下上這些全是廢話,但若少帥肯離開,危機自解,請少帥三思。」   寇仲淡淡道:「李大人可曾想過我離開的後果?天下勢將成四分五裂之局。當塞外聯軍長驅南下,中士將永無寧日。李大人或者仍不曉得,若天下一統,坐上皇位的肯定不是我寇仲,我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   李孝恭露出震動神色,旋又搖頭道:「我們李家的事,只能由李家解決,少帥橫加插手,只會帶來不測的大災禍。我寧願和少帥明刀明槍的在戰場分出勝負,也不願看到少帥和秦王以卵擊石。」   寇仲微笑道:「李大人知否齊王早前剛與潛人長安的林士宏碰頭?」   李孝恭色變道:「不是吧?」   寇仲肅容道:「若有一字虛言,教我天誅地滅!我是親眼目睹,穿針引線者是叛賊楊文干。所以即使我和秦王明早齊齊喪命,你們李家仍難避分裂的局面。李家之主既受蒙蔽,太子、齊王則分別勾結突厥和林士宏,長安城內唯一能服眾者只有一個李世民,只有他能撥亂反正,我會盡全力助他擊退塞外聯軍,更會把天下拱手讓他。我寇仲為的非是李家或宋家,而是天下長年受苦的無辜子民,大義當前,李大人該知取捨。」   李孝恭露出震駭神色,道:「少帥曉得明早會有危險?」   寇仲從容笑道:「若愚蒙至此,我寇仲早死去多次。李大人以為我們是任由宰割,事實上主動全操控在我們手上。自畢玄殺我不遂,卒眾詐作離開,我便知皇上完全投向太子一方,任由太子放肆。他奶奶的!你們皇上當我寇仲是魚腩嗎?可以那麼容易入口?到長安來我確有與他結盟共抗外侮的誠意,但合作者必須是李世民。可你看太子如何陷害秦王,皇上更是厚彼薄此,現在更因曉得宋缺受傷,連老子我也想幹掉。他娘的!李世民加寇仲豈是好惹!只有我們才可帶來長治久安,只有我們才有擊垮塞外聯軍的能力。太子不行,齊王不行,你們皇上也不行,你尊敬的秦王是眼前唯一的選擇。」   李孝恭呆瞧著他,好半晌後道:「少帥可知明早皇宮內最凶險之地。」   寇仲暗吁出一口氣,只聽這個警告,便知李孝恭至少半隻腳已踏在他們一方,微笑道:「當然是玄武門,李大人放心,我打過有把握的仗,亦打過全無把握的仗,不過現在仍是生龍活虎的活著。我對李大人全無要求,只希望李大人在緊要關頭,為天下著想,作出最明智最正確的選擇,如此則是萬民之幸。」   又壓低聲音道:「李大人若信不過我,也該信任淮安王、秦王至乎秀寧公主。我們要收拾的人非是你們皇上,而是所有與突厥和魔門勾結,背叛李家的叛徒,皇上既受蒙蔽,當然該由你們李家內有志之士撥亂反正。若得李大人臂助,明天的事會逢凶化吉,動亂傷亡將減至最低,轉眼雨過天青。然後在李家的旗號下,李家、宋家、少帥和江淮四支勁旅合而為一,共禦外敵,這是多麼光明的前途。」   明知李孝恭是忠於家族者,所以寇仲動之以家族榮辱,比說任何利害更能打動李孝恭的心。   李孝恭臉陰晴不定,沉聲道:「我可在那方面幫忙,你們如何應付唐儉那支軍隊?」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你甚麼都不用理,只須掌握自己該走的方向,其他事明早自見分曉。」 第五章 劍如棋奕   寇仲踏上杏木橋,心中仍盤旋置適才與李孝恭的對答。最妙是即使李孝恭出賣他們,仍無法告訴李淵他們方面有任何具體的計劃。唯一能損害他們的是揭露李神通站在他們的一方,但他相信忠於家族的李孝恭不會這樣做,否則他早告訴李淵。   要李孝恭背叛李淵難之又難,可是當形勢發展至某一地步,深受打動的李孝恭還是會發揮出正面的作用。   繞過主建築,踏上通往凌煙閣的迴廊,湖心池現在前方,在漫空星斗下,傅采林安坐亭內,彷若神人。廣闊的白石平台在星夜下閃閃生光,環繞的湖水波光鄰鄰,湖岸兩旁的建築燈火全滅,融入黑沉沉的林木中,亭內石桌點燃一爐沉香,意接近傅采林,香氣意濃。   寇仲的心神晉入天地人合一的忘刀境界,心中無勝無敗,不喜不懼,明天即將來臨關乎天下的大戰也給拋到無限遠處,在他心湖內沒佔半分席位。   他的步履穩定有力,每一步尺寸相同,輕重如一,自然地生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節奏和韻律,陪伴他橫過湖心橋,直抵安坐亭內身為天下三大武學宗師之一的傅采林前方。   傅采林張開的雙目一眨不眨的凝視善他,名傳天下的奕劍平放桌上,沒有劍鞘,長四尺五寸,闊兩寸,劍體泛著熒熒青光,握柄和護手滿佈螺花紋,造型高雅古拙。   寇仲忽然跪下,「咚!咚!咚!」連叩三個響頭,伏地道:「師公在上,娘的恩情我寇仲永誌不忘,縱使師公一心殺我,寇仲絕不敢怪怨師公。」   傅采林沉默片刻,柔聲道:「起來!」   寇仲從地上彈起,目光投往高坐亭上的傅采林。   傅采林仰首夜空,雙目射出沉痛悲哀,道:「我年過八十,始收下君婥這個徒兒,想不到造化弄人,唉!俱往矣!」   目光回到寇仲臉上,淡然自若道:「少帥怎曉得我要殺你?」   寇仲苦笑道:「師公難道是要找我來聞聊解悶,又或傳兩手奕劍術的精華嗎?只從師公稱我為少帥而非小仲,可知師公你心意已決,小子只好捨命陪師公。」   傅采林不解道:「對著蘇文你可慷慨陳詞,分析利害,把他打動。因何面對我卻一副甘心認命的神態?」   寇仲道:「我想說的話,蓋大帥該早代我轉稟師公,我怕師公不耐煩,故不敢重複。」   傅采林微笑道:「有道理!不過你仍未直接答我的問題,你怎知我要殺你?或者我會因蘇文的傳話回心轉意?」   寇仲正容道:「那純是一種刀手的感應,自我見到師公獨坐亭內,小子立知此戰難免,沒有甚麼道理可言。」   傅采林點頭道:「說得好!難怪畢玄奈何不了你。聽說你曾得『天刀』宋缺親身指點,天刀之名,我傅采林聞之久矣,希望可從少帥刀法中得窺天刀之秘。」   寇仲露出燦爛笑容,道:「希望小子不會令師公失望,小子更斗膽請師公指定條件,假設小子能通過考驗核試,師公便放我一馬。如我落敗,則任從師公處置,例如廢去我武功諸如此類,那師公和我都會愉快些兒。」   傅采林啞然失笑道:「難怪君瑜說你鬼馬,君嬙斥你為狡猾,秀芳的評語則是足智多謀,念在君婥份上,只要你能在百招內迫我離座,明天我便立即回國,再不管你們的事。」   寇仲哈哈一笑,忽然舉步登階,直抵石桌另一邊,安然坐下,欣然道:「劍如棋奕,此桌恰好作為棋盤。」   傅采林不但不以為意,雙目還不能掩飾地露出驚詫神色,點頭道:「智慧果然異乎尋常,只此一著,立令勝負難測,若有人旁觀,必以為少帥是因心一局氣傲,不想佔我便宜,事實卻剛好相反。」   寇仲目光投往橫擱桌上的奕劍,歎道「因為你老人家是我的師公,而我和子陵自從娘處曉得奕劍術三字後,不斷研鑽推敲,不知算否小有所成,但至少想到奕劍術的每一種可能性。以師公的絕世劍術,坐著不動和騰挪閃躍並沒有分別,大小遠近也沒有分別,對嗎?請師公指點。」   傅采林閉上雙目,臉容立即變回無比的醜陋,柔聲道:「在我活過的日子裡,我一直為某種秘不可測和不得而知的東西努力尋找、思索;我隱隱感到這東西存在于思感某一秘處,在某一剎那至乎感觸到它的存在,而它正是生命的意義,可以為我打破平庸和重複的悶局。而在我作出對此思索的同時,我從仇恨罪惡和爭權奪利的泥淖中爬出來,清楚看到存在於人與人間種種醜惡和沒有意義的愚蠢行為;看著其如何構成人的陰暗面,如何破壞生的樂趣。少帥明白我的意思嗎?」   寇仲吁一口氣道:「不但明白,還聽得非常感動,師公要找尋的是打開人身內那神秘寶庫的鎖匙。」   傅采林猛地張口,立變回古拙奇特的懾人容相,凝視他道:「傅采林不但不喜歡戰爭,且厭惡戰爭,可是在亡國亡族的威脅下,卻不得不作出反擊。若你與君婥全無關係,我可以因憐才而放過你,但因你的生命和武功均來自君婥的恩賜,反令我不得不親手除去,皆因你是由我而來,我當然須負上責任。」   寇仲開始瞭解傅采林,在三大宗師中,寧道奇清靜無為、謙虛自守;畢玄一派突厥人強悍暴力的作風,冷酷無情;傅采林則是專情至性,畢生尋找最美麗的某種事物。   苦笑道:「師公你既一直在尋找美好的東西,因何處置我卻不能循此一方向去想,難道不相信我寇仲確有化解民族仇恨的誠意嗎?」   傅采林淡淡道:「蘇文肯接受你的和議,皆因他深信少帥是言出必行的人,而他則是從自身的利益考慮,判斷出與你和解對他有莫大好處,且認為你最後將成為中土的霸主。他的想法我完全同意,只不過著眼點不同,我想到的是整個民族的長遠利益,想到由你一手建立的強大帝國的可怕處。凡人皆要死,死後又如何?對我們來說,只有重現楊隋之前中土四分五裂的局面,我們才有和平安樂的日子。楊廣正是最好的例子,一旦中土強大,就是中土以外的國家遭殃的時候,而眼前卻是我傅采林為我國奠立長久和平的唯一機會。」   寇仲咽喉艱澀的道:「這麼說,師公是鐵定要殺我。」   傅采林微笑道:「正是如此!」   桌上奕劍忽然跳起來,落入傅采林手上,同一時間,寇仲把井中月連鞘橫舉胸前,一手握鞘,另一手抓著刀把,緩緩抽刀。   兩人目光交鋒,只隔著直徑八尺的圓石桌,不覺絲毫勁氣狂颼。   楊公寶庫、圓形石室。   徐子陵領著跋鋒寒、侯希白走到位於石室中央的圓桌坐下,麻常則往藏寶室查核。進入寶庫後,他們仔細搜查,直到肯定沒有敵人藏身寶庫內任何角落,始到此處集合。壁上八盞牆燈燃燒著,燈光通明。   跋鋒寒細審繪於桌上圖文並茂的寶庫形勢圖,微笑道:「子陵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何藥?」   徐子陵道:「待麻常來再說。」   侯希自擔心的道:「若林士宏適於此時入庫,豈非大家碰個正著,對他們和我們沒有半分好處,至少子陵會被揭破沒有負傷。」   徐子陵欣然道:「現在的寶庫空無一人,證明我的想法無誤,我們怕碰上林士宏,林士宏何嘗不怕碰上我們。所以未到必要時刻,林士宏絕不會進入此庫。其次是寶庫內的警報系統,可令我們曉得是否有外人入侵。」   此時麻常來到坐下,道:「三個箱子曾被掀開,但卻沒移動箱內的兵器,所以下面的石頭該仍未被發現。」   三人齊鬆一口氣。   麻常進一步解釋道:「我在箱側不覺眼的合縫位置黏上頭髮,揭開會把頭髮扯斷,因只有三個箱子的頭髮斷掉,所以知道對方曾掀過這三個箱子。」   跋鋒寒頷首讚道:「麻大將軍的心思縝密至叫人叫絕。」   麻常謙虛道:「多謝跋爺讚賞。」   跋鋒寒顯然心情暢美,向徐子陵笑道:「是時候揭開謎底哩!」   徐子陵道:「楊公寶庫是由魯大師一手設計,以魯大師精密的思考,寶庫的設計肯定完美,可應付任何突發情況。不妨試想以下一種情況,假設楊素兵變失敗,必須借寶庫逃離長安,在那種情形下,城內通往寶庫的三條秘這肯定曝光,追兵隨來,仍是沒法倖免,魯大師定有針對這情況的應變方法。」   三人目光不由落往桌面的形勢圖,跋鋒寒同意道:「子陵的推測合情合理,城內地道共有三條,西寄園的並內秘道可以不論,因為此道貫滿有毒沼氣,另兩道分別為永安渠秘道和沙府秘道,倘能以機關封此兩條秘道,將餘下出城的秘道,那時楊素可安然逃命。哈!封閉城內秘道的機關在那裡呢?是否請把雷大哥請來?」   徐子陵本在想起正應付著師公的寇仲,但卻沒有擔心,事實上他比任何人對寇仲更有信心,微笑道:「魯大師機關學的真傳弟子是寇仲,不過即使請他來亦沒有用處。綜觀整個寶庫的機關設計,全建基在心戰之術,這逃亡機關亦將是如斯,該設計於我們最容易忽略之處。」   侯希白喜道:「這麼看,子陵已智珠在握。」   徐子陵采手輕撫石桌,道:「此桌往上拔起,立成可轉動的機括,往左旋轉,會打開聖舍利的藏處。」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那說不定往右旋便是封閉城內秘道的機關。」   徐子陵道:「應是繼續左旋,否則若有人先往右旋,不是把通道關閉嗎?此是心戰的精要,我等庸人能開放聖舍利的寶洞,早大喜若狂,那想得到尚有再旋的機關。」   麻常歎道:「這才真叫算盡機關。」   侯希白道:「還不動手?」   徐子陵道:「我們必須先想清楚後果、關閉城內三條秘道後的情況,說不定封閉後再不能還原,那我們只能從通往城外的秘道離開,回城勢要花一番工夫,動輒會被人察覺,弄來一身麻煩。」   跋鋒寒道:「城內秘道該可還原,魯大師若未經試驗,怎知機括是否有效?」   徐子陵道:「這個很難說,若魯大師蓄意令秘道不能重放,自有他的辦法。以他驕傲的性格,絕不容別人來對他的機關指點說話,故大有可能連城外秘道亦會在一段時間後關閉,然後沼氣入庫,以他的學究天人,沒有可能的事也變為可能。」   侯希白點頭道:「有道理。現在我給你說得不由對魯大師生出仰慕之心,世間怎會有超卓至此的天才。」   麻常道:「封閉秘庫對我們有利無害,至少可令敵人陣腳大亂,更清楚說明我們在城外沒有伏兵。婠妖女則大吃一驚,更無法曉得我們弄甚麼玄虛。」   侯希白道:「趁秘道尚未關閉,我先溜去向劉弘基打個招呼,有他照應,回城該沒有問題。」   徐子陵道:「且慢!先讓我們肯定所料是否不差。」   在他雙手運作下,石桌往上升起,兩寸而止。   跋鋒寒笑道:「這是非常刺激有趣的感覺,來吧!」   桌往左旋,發出機括響動的聲音。   桌旁地板重陷下去,現出沒有邪帝舍利的地洞。   徐子陵繼續左旋石桌,桌子果然繼續旋動,忽然停下,喜道:「成哩!我感覺到另一個機括。」   眾人齊聲歡呼,像一群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徐子陵道:「猜是這麼猜,但坦白說我是緊張得要命,皆因後果未必一如所料,那就糟糕。我們今晚實負不起任何行差踏錯的代價。」   侯希白道:「我現在應否去找劉弘基?給我半個時辰便成。」   跋鋒寒沉聲道:「石之軒會否出賣我們?」   徐子陵搖頭道:「不會吧!」接著臉色劇變,顯是給勾起別的問題。   侯希白摸不著頭腦道:「明爭暗鬥確非我的老本行。老跋為何忽然提起風馬牛不相關的石師,他出賣我們否與寶庫有甚麼關係?」   跋鋒寒臉色凝重的道:「我是從楊公寶庫的秘道,想到尹府的人宮秘道,石之軒是唯一曉得我們曾進出秘道的人,若他把這消息透露予尹祖文和婠婠,我們明天天亮前將無法經秘道偷入皇宮。換句話說我們將無法控制李淵,更沒法控制皇宮皇城,倘或禁衛和唐儉的大軍內外夾擊,我們必然全軍覆沒。」   麻常張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侯希白舒一口氣,笑道:「石師肯定捨不得害子陵…噢!」接著往徐子陵瞧去,駭然道:「難道這才是婠婠狠心重創你的原因,是要教你不能參與明天的行動!」   跋鋒寒苦笑道:「石之軒正因已把入宮秘道的秘密洩露,又怕子陵因此喪命,故傳子陵不死印法,這與婠婠不謀而合,均是為保子陵的命。」   侯希白捧額道:「聽得我頭痛起來。」   麻常道:「若侯公子的師尊與婠妖女碰頭,豈非會曉得徐爺沒有受傷?」   徐子陵道:「這方面我反不擔心,因為在攻我不備的情況下,即管不死印法亦挨不住天魔大法的攻擊,且婠婠絕不會向石之軒透露此事。我仍認為婠婠的目的既在於削弱寇仲的戰鬥力,更以我牽制寇仲,而非為保我的命。而她更猜到我們會利用秘道入宮,挾天子以令諸侯,故我們若仍照計劃行動,勢必飲恨尹府,且是自投羅網。」   跋鋒寒沉聲道:「婠婠的智謀不在我們任何人之下,她不單會在尹府迎頭痛擊我們,且會利用秘道傚法我們挾持李淵之計,一舉顛覆李家的天下。」   麻常道:「若石之軒參與此行動,再多兩個尤婆子和宇文傷,恐怕仍攔他不住。」   徐子陵搖頭道:「石之軒不會離開青璇半步的。」   跋鋒寒道:「那我們更要再試明這機括,在封閉城內三條秘道後,我們再往剩下的秘道出城,找到該是藏身秘道出口外近處的林士宏,把他宰掉,一了百了,至於如何潛回城內,是難不倒我們的。時間無多,須立即實行,否則若讓林士宏此刻率人進來,我們將錯失時機。」   徐子陵歎一口氣,點頭道:「林士宏若要和他的人從容進駐尹府,會在任何時刻入庫,好吧!希望魯大師在天之靈庇佑我們。」   抓著桌沿的手猛往左扭,整座石室立時顫動起來,機關響動的聲音從腳底下傳上來,地底處更有水流轟隆的悶音。   不半晌,似是巨石降下的隆隆聲,分由各方送人眾人耳內。   徐子陵和跋鋒寒同時色變,大叫不好。 第六章 絕處逢生   寇仲感到石桌、桌上的香爐,從爐內裊裊升起的沉香煙,至乎整座石亭,就在傅采林出劍的一刻全消失掉。   它們當然不會真的消失,皆因他的精神感覺全集中到傅采林的奕劍上,不以目視,只以神遇,故變成其他一切再不存在。   最微妙是他竟然循傅采林劍勢的移動,「間接地」把兩人間客觀真實的事物,於他與天地結合後的心內重新「描繪」出來,重得回石桌、香爐和石亭。   他終於晉入精妙如神的入微境界,這一切並非僥倖得來,天下間,他寇仲是唯一與三大宗師全動過手的人,可以說是給迫出來的。   井中月在鞘內拔出一寸,發出龍吟虎嘯般的刀鳴清音,似若來自十八層地獄的魔咒,又若九天雲外傳來的天籟,刀體泛起的黃芒,則如今夜沒有露面的明月忽然從其內升上虛空。   奕劍泛起青湛湛的異芒,畫過超乎人間美態,具乎天地至理的動人線條,繞過香爐,又貼著爐側往他擊至,爐內升起的沉香煙像鐵遇磁石般被吸引,改成水流般竄往奕劍的鋒尖,剎那間累凝而成一球煙霧,劍鋒化為一點青光,似若雲霞繚繞裡的不滅星光,流星般往他雙目間的位置奔來。   此點星光有著勾魂攝魄的魔力,只要他道心稍有空隙破綻,必為其鎮壓魂魄,被其所乘,美至極點,可怕至極點。   他終於面對著天下無雙的奕劍之術,劍法至此,確臻達登掌造極的化境。   傅采林的奕劍術是感性的,其精微處在於他把全心全靈的感覺與劍結合,外在的感覺是虛,心靈的感覺是實。如不明白傅采林的境界,寇仲根本沒坐在這裡與他刀劍對奕的資格。   「嗆」!   井中月出鞘,刀鋒畫出一個完美的小圓圈,充滿著秘不可測卻合乎天地理數的味兒,一股螺旋勁在圓圈內開天闢地的誕生。   星點消去,沉香煙球仍似緩實快的往他飄來,但恰好被螺旋勁破散。   寇仲虎軀劇震,上身搖晃。   倏地桌子上方現出漫空星點,每一點都似乎在向他攻來,又每一點都像永恆不動,有如天上的星空,在變化周移中自具恆常不變的味道,寇仲立知自己落在下風。   他這才橫刀前方,攻守兼備,天人合一,即以傅采林之能,亦難尋其空隙破綻,更難發揮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仙法,故借助沉香煙氣,來一招投石問路,寇仲雖化解得漂亮,但已從無跡變為有跡,被傅采林以劍法牽制。   寇仲再掌握不到傅采林的奕劍,忙收攝心神,達到井中月的至境,視眼前點點劍鋒凝起的精光如無物,心知止而神欲行,刀鞘橫掃。   刀鞘到處,精光應而消去,香爐重新出現眼前,沉香煙仍從爐內輕逸的飄起。   寇仲在氣機感應下,刀鞘回收,井中月往爐底挑去,如給他挑中,爐子夾著香燼煙火往傅采林灑去,以傅采林之能,也說不定會名副其實的給鬧個灰頭土面。   傅采林唇角逸出一絲笑意,奕劍一擺,似攻似守,可是隔桌的寇仲卻清楚感到在他挑中香爐的一刻,對方的劍必可後發先至的命中他的手腕,那種感覺怎樣也沒法以常理去解釋。   寇仲心叫不妙,始知對方先前的一招實為奕劍術式的不攻,旨在誘使他主動攻擊,而現在已為傅采林的寶劍所奕,不但從主動變成被動,連感覺也為其所制,若不能扳回劣勢,數招內即要落敗身亡。   侯希白頹然道:「這是沒有可能的。」   包括出城秘道在內,四條秘道全被降下的巨石封閉,整座寶庫被密封起來,沒有任何出路。   石桌的機括失去效用,連本來用作裝載邪帝舍利的地穴也不能復原關閉。   跋鋒寒試著可否再掀起桌子,又試圖把桌子往下按,可惜都沒有出現奇跡。   徐子陵安坐不動,忽然微笑道:「我和寇仲曾試過陷身庫內陷阱,寇仲說魯大師在機關書內寫下為不損天德,須在絕處予人一線生機,所以必有破解之法,只是我們仍未找到而已!」   麻常生出希望,卻苦惱道:「若解法不在此桌,該在那裡?」   跋鋒寒點頭道:「除非楊素欲把此庫變成他密封的墳墓,否則全部封閉實不合情理。楊素請魯妙子設計此庫的原因,是要謀楊堅的天下,而非自掘墳墓。」   麻常道:「讓我作個假設,如楊素從寶庫發動兵變,接戰失利,被迫逃回寶庫,由於有追兵在後,不得不封閉寶庫,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況?」   侯希白歎道:「當然像我們現在般,只要能出去,肯付出任何代價。」   跋鋒寒拍腿道:「此正為封閉寶庫的用意,如楊堅要殺楊素,楊素有兩個選擇,一是悄悄從秘道離開長安,以後隱姓埋名;一是發兵叛變,戰若失利,咦!有些兒不妥當,傷兵殘將能逃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那有還擊的力量?」   徐子陵道:「西奇園的井底秘道是寶庫未開放前的唯一入口,入庫後可開啟城內和城外的三條秘道,讓楊素的人可經由三條秘道從城內或城外進入,集中於寶庫內,然後楊素關閉通道出口,待將士裝配休整完成,再開闢最後一條秘道,此為破釜沉舟的策略,令手下將士為他拚死效命。」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此條秘道必直指太極宮的心臟,是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侯希白苦笑道:「開放的機關在那裡呢?」   徐子陵目光落到本藏邪帝舍利的地洞處,其他三人不由自主循他目光瞧去。   侯希白首先彈起,撲到地洞旁,嚷道:「子陵快來主持大局。」   徐子陵移到地洞旁,單膝下跪,采手按往洞底,好半晌後大喜道:「果如所料!」一運功按下去,扎扎聲中機括發動,水流衝擊的聲音立時應手響起。   跋鋒寒等無不緊張至透不過氣來,生死成敗,將由此決定。   徐子陵剛站直身體,隆隆聲在放置箭矢的庫內傳出。   四人不約而同搶入該庫內,一道石門出現於東壁壁間,露出一條黑沉沉的地道。   侯希白大喜狂呼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有救哩!」   在決戰的過程中,必須沒有勝敗之心,否則落於下乘。   寇仲終深切體會到宋缺這番金石良言的含意。他正因希望能把傅采林迫離坐處,故生出勝敗之心,被傅采林看破下著,比如在對奕的過程中,對手瞧穿瞧透自己的棋路,就此後發制人,步步搶先,勢將迫得他寇仲陷入死局,直至輸掉整盤棋,輸掉他的小命。   更令他駭然的是傅采林奕劍發出的劍氣,把他的井中月鎖緊,如他保持原式不變,當刀鋒挑中香爐時,奕劍剛好刺中他手腕。他唯一應變之法,是準確捉摸依循現時情況傅采林奕劍的攻擊點,設法迫傅采林跟他作劍刀相對的硬拚一招,藉以挽回頹勢。如他撤刀回收,由攻變守,傅采林將劍勢暴漲,在氣機牽引下逢隙必入的攻來,除非寇仲肯離椅遠遁,否則在桌面這窄小的範圍內,寇仲絕挨不了多久。   而老天爺可憐,清楚奕劍術是甚麼一回事的寇仲比除徐子陵外任何人,更心知肚明以此唯一解法去迫傅采林硬拚,恰好陷入被傅采林寶劍所奕的死胡同,完全落在傅采林算中,不需豐富的想像力,亦知傅采林不會錯失此一良機,以奕劍之術主導桌上決戰,直至他落敗。   傅采林曉得寇仲的後著,寇仲卻完全沒法掌握對方的劍招變化。勝敗之數不容有失,博采林可非一般高手,而是寧道奇般的宗師級高手,他須寸土必爭,否則必飲恨告終。   寇仲心念電轉,哈哈一笑,井中月離手螺旋激射,刺往香爐。   失去井中月,他還有井中月的劍鞘,而傅采林必須挑飛井中月,如讓一點香灰濺到他身上,以他的身份地位,將難有面目繼續比拚下去。   寇仲差點生出勝券在握的勝敗之心,因為他自問已可預計到傅采林的下一步棋。幸好受過教訓,心神反比任何時刻更澄明清切,天地人三者渾然無彼我之分。   左手刀鞘往前點出,右手收往胸前。   跋鋒寒高舉燃亮的火昭子,映照著廣闊達十丈的地下室,徐子陵、侯希白、麻常三人立在他身後,在四人前方是一道達二十級往上延伸的長階,右方是另一條秘道的深黑入口。   麻常道:「照距離約略計算,石階上方的出口肯定在皇宮的範圍內。」   侯希白皺眉道:「照石階的寬度,出口至少一丈見方,若出口確在太極宮內上,這麼把蓋子打開,不驚動宮內的禁衛才奇怪。」   徐子陵道:「這方面我並不擔心,魯大師的設計必然非常巧妙,不易被人看破。看!近更處不是有個啟門的把手嗎?」   跋鋒寒同意道:「子陵的看法不會差到那裡去,但左方那條秘道通往何處呢?」   侯希白擦亮火昭,笑道:「我也好奇得要命,待我去尋幽探勝吧!」   麻常欣然道:「我陪公子去採路如何?」   跋鋒寒道:「小心點,不要觸動任何機關,我們弄清楚這可能關係到明天成敗的出口後,再來會你們。」   侯希白和麻常興高采烈的去了。   徐子陵和跋鋒寒拾級而上,直至盡處,後者輕敲出口的石板,咋舌道:「至少有一尺厚,楊公寶庫確是名不虛傳,不但鬼斧神工,更是玄機處處。」   徐子陵握上機括的銅製把手,深吸一口氣道:「事實上我們正冒著極大風險,魯大師設計寶庫是針對三十多年前的情況,太極宮又曾經多番改建,希白的擔心不是全無根據的。」   跋鋒寒歎道:「事情發展得太快,今夜至明天充滿不測的變數,很多地方我們均無暇細想,如非寇仲發現林士宏現身城內,我們仍沒想過尹府會是個能致命的陷阱險地。所以這個險不能不冒,只有借助這新發現的秘道,我們始有奇襲李淵的機會。」   徐子陵道:「我們確是粗心大意,唉!我忽然又想到另一個致敗的破綻,唉!怎辦好呢?」   跋鋒寒感到整條背脊涼颼颼的,倒抽一口寒氣,道:「我在聽著!」   徐子陵苦笑道:「就是黃河幫與我們的關係。」   跋鋒寒搖頭道:「我仍未明白。」   徐子陵道:「當日洩漏風聲,我匆匆趕往洛陽見李世民,豈知黃河幫的老大陶光祖剛與香貴約好豪賭一場,倉卒下寇仲只好說動雷大哥代我應戰,把上林苑贏回來。香玉山是曉得我們和雷大哥關係的人,這幾天黃河幫在長安活動頻繁,以香玉山的狡猾多智,不起疑才怪。只要他們抓著一個黃河幫的頭目,憑尹祖文的七針制神,定可把我們三千精銳秘密潛入長安的事銬問出來。」   跋鋒寒色變道:「難怪李淵忽然變卦,一心幹掉我們。」   徐子陵道:「幸好我們的三千勁旅入長安是這兩天的事,對方尚未準備就緒,更怕打草驚蛇,給我們溜掉,所以仍沒動手,若我們不能扭轉這局面,明天之戰絕不樂觀。」   跋鋒寒的目光落到徐子陵握著的手把上,沉聲道:「所以這個險更是非冒不可,拉動機括吧!」   徐子陵暗運一口氣,提聚功力,緩緩拉動銅把。   「扎扎」機括發動的聲音立時響起,接著石蓋往一邊移開,露出美麗的星夜,石與石間更發出「吱吱」磨擦的吵耳聲,把地道的寧靜破壞無遺。   兩人給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出口既在空曠沒遮沒掩之處,聲音速傳,不把附近的禁衛驚動才怪。   他們尚未有機會說話,只是頭皮發麻之際,叱喝和兵刀風聲從出口外四方八面傳來,徐子陵和跋鋒寒能想到的是「完蛋大吉」四個字。   傅采林唇角逸出另一絲笑意,就在脫手而出的井中月射上香爐的一刻,他手上青芒閃動,奕劍同時點中香爐,沒有半分誤差。   井中月碰觸香爐,卻沒有發出應有的勁響,香爐更紋風不動。   寇仲那想得到傅采林有此應變奇招,竟憑其絕世功力,以隔山打牛的方法,化去井中月的螺旋勁,心叫不妙時,井中月以同樣速度,向寇仲倒撞過來。   奕劍破掉寇仲的怪招後,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先往寇仲左側彎出,再彎回來,但進擊的位置乃寇仲左方的空處,照道理不能對寇仲做成任何威脅。   寇仲卻是有苦自己知,只有他身在局內,始感受到奕劍的玄虛。   由於他坐在石橈上,要避過反撞回來的井中月,惟有側身躲閃,可是奕劍生出強大的吸攝力,且隨著劍勢彎來不住增強,加重壓力,帶得他左手前挑的刀鞘不但失去準頭,且是如鐵遇磁地被奕劍牽引得往左扯去,使他不得不全力應付,那就再無餘力閃躲自己的寶貝井中月。如此劍法,確是駭人聽聞。   在這決定成敗,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機關頭,寇仲左手生變為死,右手死變為生,突然左手緊握本是貫滿真勁的刀鞘竟似鳥脫囚籠般驟感一鬆,再不受奕劍牽引,證明寇仲猜想得沒錯,傅采林是以力引力,以劍氣牽引他的鞘勁。   「波」的一聲,井中月被他握回手內,扭身掃劈,刀鞘同時回收。傅采林露出訝異神色,奕劍像在空中狂草疾書級畫出無數深具某種難言美態的線條,瞧得寇仲眼花繚亂,無從入手,不知該選劈何處,倏忽間對方又把制動權操諸手上。   寇仲的刀再劈不下去,左手刀鞘挑出,護身真氣化為氣牆,隔桌追去,只要掀翻香爐,亦算小有所成,最理想當然是香爐應勁往傅采林撞去。井中月反手擱到肩膊—動作行雲流水,生出連綿不斷的持續感覺。   兩人交戰直至此刻,井中月和奕劍仍未有半記碰擊,但其中的凶險變化,卻非任何筆墨可以形容。   傅采林一陣長笑,奕劍在桌面爐子上方畫出一個圓圈,其中心恰是寇仲挑擊之處,寇仲的氣牆如水遇干棉地被吸啜得一滴不剩,不能形成任何威脅,這一招更使不下去。   以人奕劍,以劍奕敵,傅采林仍是著著領先,牽善寇仲的鼻子走,若如此發展下去,到寇仲技窮之時,肯定命絕於此。   寇仲卻是夷然不懼,哈哈一笑,灑脫地把刀鞘往後拋掉,右手井中月使出絕招方圓,先劈後刺,筆直射向傅采林無形卻有實的劍圈。 第七章 還看寶庫   一個人頭出現地道上方,在下面陷入絕望淵底的徐子陵、跋鋒寒與俯首探視者兩方打個照面,六目交投,同感愕然。   那人目瞪口呆,艱難的道:「老天爺!你們怎會忽然變個地洞鑽出來?」   徐子陵和跋鋒寒你眼望我眼,倏地笑得彎下腰去,先後坐倒石階處,嗆出失而復得的喜淚。   探頭者正是程咬金,只聽他大喝一聲道:「兒郎們退回自己的崗位,這裡沒有你們的事。」   又向兩人道:「是否要我把你們兩個小子揪出來才肯說話,有甚麼好笑的?哈!」就那麼在洞口處坐下去。   跋鋒寒勉強止笑,喘著氣道:「我明白哩!當年楊素是與楊廣同流合污,意圖謀反,因太子是楊勇而非楊廣,所以楊廣住的是掖庭宮,在楊廣的地頭弄個出口當然是難事。」   徐子陵按著笑至疼痛的肚皮,仰首問程咬金道:「待秦王來小弟再作解釋,包你老哥滿意,我們還要去查看另一出口,記著勿要讓任何閒雜人等看到這個洞口。」   跋鋒寒道:「這是掖庭宮那一個角落?」   程咬金一頭霧水的答道:「角落?老天啊!這是天策宮主殿前的大廣場哩!」   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開始,沒有終結!寇仲的精神完全集中到眼前此刻,至乎忘掉自己因何坐在那人、刀、天、地結合為一個同時無限小和無限大的整體,勝敗再不存於其中。   刀再不是刀,而是天、地、人不可分解的部份,他感到從一個超離人刀的角度,一絲不漏地掌握著傅采林奕劍的變化。劍圈正難以覺察的逐漸擴大,劍氣微妙地一圈一圈增加,當他的井中月刺中劍圈核心的一刻,他清楚曉得劍圈會由大化小,采積至巔掌的劍氣將以電光石火的高速聚攏,井中月仍無法觸及奕劍之鋒,擊中的只是非己力可以抗拒的驚人劍氣。   自動手以來,他還是首次掌握到傅采林的招數。   寇仲哈哈一笑,生變為死,本一往無回的刀勢臨陣變化,往後回收。   倏地劍光大盛,傅采林在氣機牽引下,手上青芒暴漲,越過香爐橫空而來,奕劍將一個一個由小至大的氣環串套劍身,隨著奕劍前推,如龍吐珠的把從小至大的氣環往他送來,只要被任何一個氣環擊中,肯定他寇仲立即一命嗚呼,甚麼不死印法也派不上用場,即使石之軒坐在他的位置,仍不會出現另一種情況。   此著又是出乎寇仲料外,令他知道自己仍未能完全看破傅采林驚天動地的奕劍法,不過他已從被動轉為主動,因為傅采林千真萬確地被他以此出人意表的一招,引得化守為攻,且是不得不攻。   死化為生,在彈指的高速中,井中月又貫滿真氣,寇仲同時施展逆轉真氣的壓箱底本領,井中月像有生命的靈物般彈往上空,再全力下劈。   刀鋒到處,氣環紛紛破碎,變成向兩旁翻滾開去的狂刮,井中月刀鋒疾取奕劍尖鋒。   眼看命中劍鋒,奕劍忽然消火在香爐後,然後香爐在眼前擴大,直向寇仲手上的井中月撞來,竟是傅采林把劍回收,挑起重量招過五十斤的香爐,迫寇仲離座。   寇仲保持下劈之勢,但已改變角度,直劈成斜劈,劈往左方桌沿空處,在觸桌前的寸許距離,井中月貼桌橫掃,生出無形刀氣,從爐底反擊傅采林,如對方置之不理,延伸的刀氣會劃過對人的胸口,那跟被井中月掃中沒有任何分別,即使傅采林的護體真氣,也要抵擋不住。   寇仲雖看不破傅采林的劍招變化,但傅采林亦開始掌握不到他的刀法,原因在他寇仲成功晉入宋缺所言的忘刀境界。   香爐改前撞為向上騰升,去掉這既是緩衝,又是勝敗關鍵的障礙物,兩人間豁然敞開,一切變得清楚明白。   奕劍爆起千萬光點,滿佈桌面,寇仲攻去的刀氣立即消失無蹤。可是寇仲再沒有刀招被追得無奈地半途而廢的頹喪感覺,因為他已二度迫得傅采林變招。   寇仲閉上雙目,精確地計算出香爐升上的位置盡點,在觸及亭頂一前回落至桌上的時間,刀從意、意從刀,心意交融,無意無刀,井中月在桌上虛空晝出一個完美的刀圓,積蓄至極限的螺旋勁氣透刀法出,直擊傅采林劍氣最盛處,大海撈針的尋上虛虛實實中真正能致他於死的劍氣。   「蓬」!   寇仲全身劇震,往後一晃,差點掉往座後,心中不驚反喜,曉得傅采林這戰場上的先知先覺者,亦被自已此著由宋缺親身指點下磨練出來的身意奇招,迫得無法不與自己硬拚,刀劍雖仍未有實質的接觸,但與刀劍真正交擊卻沒有絲毫分別,井中月的刀氣已把奕劍鎖緊。   因他寇仲而甦醒,變成有靈性異物的井中月,終感覺到奕劍的變化。   傅采林雄軀輕顫,低喝道:「好刀法!」   漫天光點消去,交劍似若無中生有的現於眼前,依循著盡得大地至理的完美路線,從桌上由右側彎擊而來,劍氣把寇仲完全籠罩。   此時香爐剛升至力盡處,往桌面回落,可推知兩人交鋒的迅疾速度。   傅采林此招根本是擋無可擋,唯一化解之法,不是揮刀格擋,而是井中月筆直射出,來個同歸於盡,迫傅采林還劍自保。   寇仲完全不曉得為何忽然變成如此局面,只知奕劍術確為曠世絕技,其實裡還虛,虛而化實,已超乎凡世的劍法。若他硬要擋格,或可保得一時,但千辛萬苦奪回來的主動權將重操對方手上,而傅采林更不會再度把主動交出來,不出三招,自己肯定敗亡。   想到這裡,寇仲離座滾後,翻下亭階,直至草坪再彈身起來。   香爐無聲無息的落在桌心,沉香裊裊騰起。   奕劍回復先前積擱桌上的狀態。   傅采林一瞬不瞬的凝望著他。   寇仲隨手拋掉井中月,垂手恭立道:「只要師公一句話,我寇中立即自盡。」   傅采林平淡的道:「你為何放棄唯一的機會,憑你的長生氣,兼又年青力壯,或可傷而不死。」   寇仲頹然道:「我怎能傷害娘最尊敬和愛慕的恩師呢?罷了!請師公發落。」   傅采林長身而起,手負後背,踱下亭子,往寇仲走來,經過他身側,移到寇仲右後側立定,仰望星空,長歎道:「君婥果然沒有看錯人,寇仲你更沒有令傅某人失望,只有大仁大勇之輩,始能有你這種不顧自身的行為。希望中土真能如你所言,與我高麗永成和睦相處的友好之邦,你可以走啦!」   寇仲旋風般轉身,大喜道:「謝過師公!」   傅采林轉過身來,滿臉淚漬,雙目卻閃動置神聖的光輝,柔聲道:「師公畢生都在追尋美好的事物,但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去欣賞品味,此正是奕劍的精義,現在代君婥盡傳於你。去吧!好好辦你的事,生命是美好還是醜惡,全由你的本心去決定。」   寇仲想起傅君婥,百感交集,一言不發的下跪,重叩三個響頭,找回井中月和刀鞘,默然去了。   李世民大喜道:「另一秘道竟會連接貫通尹府和皇宮的秘道,只以一道活門分隔,真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麻常四人分坐在較下的石階處,程咬金則負責加強此地範圍內的防衛。   麻常道:「難怪傳言說得寶庫等若得天下,就那時的楊素和楊廣來說,寶庫確可大增他們兵變成功的機會。後來他們不用此著,是因楊廣另有方法害死楊勇和楊堅,登上寶座。」   他們說話的聲音,在寬廣的石階及地室中迴響震盪,份外使人感到時空的連繫,遙想當年隋宮內你死我活的劇烈鬥爭。   侯希白皺眉道:「這麼說,楊廣理該曉得楊公寶庫的秘密,以他的作風,怎會不起出寶庫內的金銀財白巾以供他揮霍。」   李世民舒服地挨著上一級的石階,微笑道:「楊素深謀遠慮,怎會不防反覆難靠的楊廣一手,那昏君知道的只是連接掖庭宮和入宮秘道的地下通道,茫不知竟另有秘徑通往龐大的地下寶庫。」   跋鋒寒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又可視為天助我也,我們該如何利用?」   徐子陵笑道:「這方面世民兄比我們在行。」   李世民當仁不讓,欣然道:「直至此刻,我首次感到一切盡在我掌握之內,我有個初步的構想,待寇仲回來後,再由他參詳。」   徐子陵道:「由於世民兄對長安的趨識,會比寇仲更有資格擬定新的計劃,現下時間無多,世民兄請立即依照計劃調兵遣將。」   李世民道:「因對方實力遠在我們之上,我們唯一致勝的方法,是以集中對付分散,我專而敵分,攻其不備。原本的構想是由你們方面先攻尹府,控制入宮秘道,經由秘道對御書房發動奇襲,取得聖旨兵符,置宮城於掌握下,然後再在玄武門與長林軍硬撼而決勝敗。現在此計已成多餘,更不須要如此冒險。」   稍頓後接下去道:「首先,我們要弄清楚入宮地道的情況。」   徐子陵沉吟道:「秘道是入宮的唯一捷徑,也是魔門諸系聯盟奪權的憑借,所以非到必要時,誰也不會進入秘道,以免打草驚蛇,變生不測。因為連尹祖文也不曉得令尊會否在這樣危機四伏的情況下,著人監視或巡邏地道。」   跋鋒寒道:「建成和元吉是否曉得秘道的存在?」   李世民道:「我傾向相信他們會像我般懵然不知,尹祖文亦犯不著告欣他們。」   徐子陵思索道:「對令尊來說,尹府的出口只能從內開啟,所以他應該放心和不著意,魔門方面徐石之軒外,恐怕只餘婠婠有能力隔蓋啟動開關。」   麻常喜道:「若我們弄點手腳把開關鎖死,敵人將無法進入地道,他們還以為是皇宮在這非常時期的特別措施。當我們要攻擊尹府,除去那個障礙便成。」   李世民打量麻常,讚道:「好計!」   跟著正容道:「我們計劃分作三部份,第一步是控制宮城、第二步是奇襲尹府、第三步才是玄武門的決戰。每一個行動我們均得集中全力,我和寇仲親身參與,以最精銳的實力,把對方逐個擊破。」   麻常道:「我的部下怎麼辦?照我看天明時敵人將對我們發動攻勢。」   李世民道:「林士宏的人該被置於城外,使我們少去一個顧慮。而元吉也絕不會讓父皇曉得他與林士宏秘密勾結,所以林士宏的手下沒可能在城門開放前混進長安。」   侯希白道:「對付我們那支三千人部隊的事,會否交由劉弘基和殷開山負責?」   李世民搖頭道:「黃河幫是源遠流長的本地幫會,長安城駐軍與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有甚麼異常調集,必惹起黃河幫的警覺,所以父皇會調動宮內的禁衛軍,故這方面不難應付,我們只須突然化整為零,分散於城內各處,待接得指令後再公然攻打尹府,內外配合下先擊潰魔門的餘孽,餘下便是玄武門的戰事。」   麻常點頭道「「領命!」   李世民雙目閃閃生輝,沉聲道:「若果第一步的行動成功,取得軍令龍符和虎符,我有信心可號令禁衛軍,把派出皇宮對付我們的軍隊召回來。劉弘基得兵符後,殷開山只有俯首聽命的份兒,我們可發動大軍突襲城外林士宏的伏兵。」   跋鋒寒讚歎道:「難怪我們在洛陽要吃上秦王你的大虧,秦王確是思考縝密,算無遺策。」   李世民尷尬道:「以前多有得罪,鋒寒兄大人有大量,勿要見怪。」   跋鋒寒笑道:「我現在那有時間怪你,還恨不得明天提早來臨。」   李世民道:「何用待到明天,寇仲回來後,我們立即入宮,先一步藏起來,所以人手是貴精不貴多,我方除世民外,再加上敬德和無忌便足夠。你們方面是少帥、子陵、鋒寒、希白,其他人仍藏在地道內,經召喚才出來鎮壓大局。」   跋鋒寒伸個懶腰道:「只要寇仲能活著回來,明天的勝利將屬於我們的。」   兩名小婢提燈立在杏木橋頭,尚秀芳穿上純白色的高麗女服,倚欄立在橋上,在星夜的輝映下,像一朵盛開的鮮花。   寇仲的心神全被她所吸引,卻也有點意外,向對他欠身作福的俏婢還禮後,三步變為兩步的來到尚秀芳嬌軀旁,心底泛起難言的情緒,低喚道:「秀芳!」   尚秀芳別轉嬌軀,嫣然一笑道:「秀芳早猜到少帥和傅大師有一個完滿的結局,沒有事情是少帥辦不到的。」   寇仲苦笑道:「剛好相反,全賴師公見憐,小弟勉強過關。」   尚秀芳喜孜孜道:「總之能過關便成,傅大師是有無上智慧的人,該明白你寇仲是個好人哩!」   寇仲正要說話,尚秀芳湊近他耳旁輕輕道:「明夜子時人家在這裡等你,希望星辰仍像今晚般美麗。」   一陣嬌笑,挾帶著香風從他身旁逸去。   寇仲別頭瞧著她無限優雅動人的背影,在兩婢手持燈籠光映照下,裊裊亭亭的消失在廊道彎角處,不禁悵然若失。   唉!明天晚上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他仍有命來見她嗎?   好一會他才收拾心情,繼續行程,尚未踏出凌波閣的外大門,一名武將迎上來恭敬道:「副統蕭讓參見少帥。」說話時借身體第掩,從懷內掏出一方折好的紙函,送到他手上。   寇仲二話不說的接過,以迅快的手法納入懷內藏好。   蕭讓低聲道:「是常何統須著我交給少帥。」又提高聲音道:「末將奉皇上的聖命,恭送少帥回掖庭宮。」   寇仲感覺著懷內的密函,心中大定,曉得常何作出站在他那方面的決定,更驚異常何在宮內的神通廣大,笑道:「皇上真客氣,副統請!」   蕭讓躬身道:「少帥請移大駕。」   寇仲再不謙讓,昂首闊步的邁出院門,四名隨來的玄甲精兵立即提燈前後照明引路。   寇仲環目一掃,見不到李孝恭,把門的禁衛齊聲致敬。   豪情壯志湧上心頭,寇仲暗下決心,明晚定要活著回來赴佳人之約,絕不可令她傷心失望。 第八章 時來運到   子時五刻,掖庭宮,密議室。   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鋒寒、侯希白、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杜如晦、房玄齡、秦叔寶、段志玄、王玄恕等圍桌而坐,商研大計。   寇仲放下已逐字逐句向眾人讀出來的常何密函後,總結道:「常何送來的消息,證明我們所料無誤,建成、元吉定下於玄武門伏襲我們的全盤計劃,不過卻沒有提及突厥人,可見建成於此事上仍瞞著常何。」   李世民道:「從常何處我們大致上掌握了敵人的作戰計劃,使我們得以從容佈置,我們明天不但要打三場漂亮的勝仗,更要盡量不擾及平民百姓,以免惹起慌亂,所以事後的安頓,同樣重要。」   杜如晦乾咳一聲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雖說常何與少帥交情深厚,本身是明白事理的人,可是常何一直是太子的人,更忠於皇上,人心難測,若他明則投誠我方,暗裡仍為太子效忠,那麼這封密函,便是個陷阱。」   房玄齡接著道:「如晦的話不無道理,因把密函交到少帥手上的人是簫讓,更教人起疑。蕭讓一向屬李孝恭的系統,雖與常何有交情,但這等背叛太子,背叛皇上的大事,常何理該不敢向他洩漏。」   李世民微笑道:「兩位卿家不用擔心肅讓,他之所以有今天,全賴淮安王叔保薦於父皇,王叔更向我保證過他可以信任,不過我們確應有防人之心。」   段志玄道:「常何雖是今夜玄武門當值的指揮官,不過他之下尚有敬君弘和呂世衡兩位副統領,全是對皇上忠心耿耿的人,事發時未必肯站在我們的一方。」   寇仲哈哈一笑道:「首先我敢保證常何不會有問題,當年我扮丑神醫為張婕妤治病,與他一起領教過建成的卸責與無義,故今天他於此形勢下仍忠於建成,就是大蠢蛋。何況即使他仍搖擺不定,只要兵符敕書駕到,也會知所選擇。至於他手下將士更不足慮,兵符在握,誰敢不乖乖的聽命行事。」   跋鋒寒笑道:「終於到題哩!成敗關鍵,就看我們能否控制皇上,控制皇宮皇城,那時玄武門常何的禁軍,劉弘基的城守軍,全落入我們的手上,其他再不足慮。」   寇仲一拍身旁徐子陵肩頭,歎道:「得楊公寶庫者,可得天下!想不到我們兜兜轉轉,最後仍是回到楊公寶庫這條老路上。」   又向李世民欣然道:「現在我們把寶庫送給你,所以天下就是你的。哈!」   眾人一陣哄笑,氣氛登時輕鬆起來,不若先前的緊張,回復寇仲等一向談笑用兵、臨危從容的作風。   寇仲微笑道:「明天的事,對我來說,只是牽涉到生死的一場棋奕遊戲,憑著楊公寶庫,我們展開以人奕劍,以劍奕敵之術,先發制人,掌握時機,敵人將被我們牽著鼻子走。而尚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仍未有告訴請位大哥,在我見師公前李孝恭曾私下與我說話,勸我立即離城,我堅持反對並痛陳利害,看來他已被我打動。小弟當然不敢向他洩漏秘密,可是在形勢發展至某一情況,我包保他會投向我們的一方。」   眾人一陣哄動,精神大振。李孝恭乃李淵近身御衛之首,有他投誠,等若已成功控制皇宮。   李世民大喜道:「少帥能說服劉弘基,當然能打動河間王。」   侯希白歎道:「此為我們少帥寇仲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魅力。」   寇仲笑罵道:「不用希白你這小子來拍我的馬屁。」   李世民道:「明天我們能否成功,在於我們可否營造出一種形勢,令人別無選擇,只好投向我方,所以我想把攻擊尹府之舉排到最後,當對付少帥和宋家聯軍的禁衛軍受到控制後,即改以城衛軍把尹府重重包圍,而麻常所率的三千精銳則於掖庭宮聚集,讓我們可以優勢兵力,一舉擊垮長林軍和突厥人。」   寇仲點頭道:「秦王之言甚是,所謂別無選擇,是要令所有人曉得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靠向秦王你老人家。要做到此點,必須對建成、元吉格殺勿論,令皇上也只餘一個選擇。」   徐子陵道:「打擊面愈小,戰場的範圍愈受局限,傷亡愈少,惹起動亂的可能性愈低;我們亦愈能保持元氣,以應付南下的塞外聯軍。」   房玄齡道:「微臣和如晦可先起草諸式御旨檄文,屆時只要皇上蓋璽簽押,大事可成。」   此時龐玉和李靖聯袂而至,報告最新的情況。   龐王道:「臣與劉弘基取得聯繫,他答應不論宮內發生任何情況,均按兵不動。他另外派出偵騎,秘密監視林士宏部隊的動向,等待秦王進一步的命令。」   跋鋒寒欣然道:「此為天大喜訊。」   李靖道:「麻常的部隊分散往城內十二處據點,靜候攻打尹府的最佳時機。」   李世民向龐玉道:「敵人方面有甚麼異動?」   龐玉道:「情況正常,只是在入黑後程莫於皇城西北衛所結集一支約六千人的禁衛軍,該是用來對付麻常部隊的禁軍。至於東宮太子方面,長林軍仍如前集結於長林門,太子的將領先後悄悄進入東宮,為明天作準備。」   跋鋒寒道:「有否畢玄的消息?」   龐玉搖頭道:「突厥人仍是行綜未明,他們最有可能藏身之處,應是元吉西內苑的齊王府。」   李世民道:「現在是甚麼時候?」   長孫無忌道:「子時七刻。」   李世民道:「我們尚有半個時辰作準備,大家好好休息,我們從秘道入宮後,這裡交由李大將軍主持大局,事成之後,我李世民必論功行賞。」   眾人轟然應哈,叫得最大聲的是寇仲。   李世民打出手勢,眾將起立離開,只餘下寇仲、跋鋒寒、徐子陵、侯希白、王玄恕、尉遲敬德、長孫無忌和李世民。   跋鋒寒仍在瞧著寇仲,啞然笑道:「秦王的論功行賞令你那麼興奮嗎?是否要秦王賜個官兒你嘗嘗當官的滋味?」   寇仲笑道:「正是如此,但秦王若肯賜我告老歸田,小弟更是於願足矣。」   李世民欣然道:「你給我打退塞外聯軍,其他一切好商量。」   眾人大笑,氣氛輕鬆,若有旁人在,作夢都想不到他們待會要去出生入死,好完成一統天下的大計。   侯希白道:「我們現在是否回房打坐休息,好養精蓄銳。」   李世民微笑道:「要休息,待到御書房休息吧!父皇集結禁衛以應付麻常的人馬,對我們有百利而無一害,因維持宮城與皇城的外圍防禦,不能少於二千人,所以現時皇宮的守衛將大幅削減,有利我們的行動。尹府的出口已被封閉,現在我們立即潛入皇宮,在御書房好好佈置後,希白可安寢無憂的直至父皇駕臨。」   寇仲哈哈笑道:「到時我會弄醒他的。」   瞧著分隔兩條秘道的活壁,寇仲歎為觀止的道:「我一直沒法想通如何可利用楊公寶庫謀反,因為即使能從城外運進大批兵員,又在兵力上佔有絕對優勢,但要攻破皇宮仍是難比登天,何況楊素沒可能在兵力上勝過楊堅。現在當然清楚明白,皆因寶庫可直入皇宮,最妙是楊堅像世民尊翁般以為這娛樂秘道只能從內開放,所以每晚均可安寢無憂。」   李世民道:「文帝生性多疑,不肯信人,出入王宮的這條秘道就是在此心態下築建的,楊廣當是知情者,故與楊素合謀把此道與寶庫接通,若對付楊勇之計不成,便起兵作反。唉!現在頗有點歷史重演的味兒,只不過當年楊廣沒付該實行而已!」   在火光映照下,李世民臉上露出沉痛的神情,顯是因想到自己取代楊廣的位置,牽動要對付父兄的矛盾心情,暗自感傷!   侯希白搖頭道:「這並非歷史重演,而是楊廣種惡因得善果。秦王為的非是本身榮辱,而是救萬民於水保火熱中。」   寇仲為沖淡李世民的愁懷,笑道:「成大事者豈區小節,為保命而奮鬥更是天公地道。哈!讓我這機關聖手負責開閂放壁。」   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聞言搶前,分別拉開左右把活壁鎖死的重鋼門閂。   寇仲雙掌按上活壁,緩緩把活壁推開,露出尺許空隙時,徐子陵忽然虎軀輕顫,低呼道:「不好!有人來!」   寇仲亦聽到從皇宮那邊傳來微僅可聞的異響,心中想到尹府被封閉的出口,心叫不好時,徐子陵閃身而出,迅如鬼魅般往尹府出口掠去。   寇仲接著搶出,低呼道:「火熠!」   侯希白亮起火熠緊跟兩人之後,追了出去。   跋鋒寒沉聲道:「有人開放另一端的出入口。」   李世民、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王玄恕和隨行的三十名飛雲衛,人人緊張至一顆心兒提至咽喉處,亦暗呼幸運,因為只要稍早或略遲,均要錯恨難返,就是這麼湊巧,可見冥冥中自有主宰。   由於入口離尹府的出口只十多丈的距離,以寇仲和徐子陵的身手,應有充裕時間弄掉頂死開關的木方。   果然幾下呼吸的時間,徐子陵和寇仲各捧著一條木方,與侯希白退回活壁後,跋鋒寒立即抓上設於活壁的門把,把活壁回復原狀。   寇仲把木方交給尉遲敬德,把耳朵貼上活壁,道:「子陵助我!」   長孫無忌接過徐子陵提著的木方後,徐子陵雙手按上寇仲背心。   寇仲道:「加上鋒寒更好。」   跋鋒寒依言照辦。   寇仲夢囈般道:「他娘的!不是巡兵,只有一個人,此人的功力不錯,他奶奶的竟是踏地無聲,卻瞞不過我這功夫比他更好的人。」   李世民等雖是心情緊張,仍忍不住心中好笑,寇仲正是這樣一個人,無論情況如何惡劣吃緊,他仍是玩世不恭,愛開玩笑,不忘娛人娛己。   寇仲片刻後又道:「他在打開出口的門關,出口開哩!」   徐子陵和跋鋒寒的真氣源源送進他體內,三人在真氣傳送上合作慣了,令寇仲的耳力以倍數提升,換過另三個人,即使內功與他們相等,由於路子不同,絕無法達致同一靈效。   寇仲透過厚達兩尺的活壁,一絲不漏把地道內的聲響盡收耳內,驟聽到尹祖文熟悉的聲音響起道:「情況如何?」   另一把陰陽怪氣的聲音答道:「一切依計劃進行,你們方面是否一切順利?」   寇仲猛震一下,失聲道:「我的老天爺,差點撞破我們好事者竟是韋公公。」   李世民等無不聽得面面相。對李淵一向忠心耿耿,深得李淵信任的韋公公,竟是與魔門勾結的叛徒。   跋鋒寒提醒道:「不要說話,留心聽。」   尹祖文的聲音傳入寇仲耳內道:「士宏的人即將由地下庫道入城,一切順利妥當,唯一問題是寇仲小賊的人忽然分散各處,不過不用擔心,我們會嚴陣以待。」   韋公公道:「李淵剛把最寵愛的三位妃子召往延嘉殿陪他渡夜,宇文傷父子、尤楚紅婆孫、褚君明夫婦奉命到延嘉殿保護他們。李淵待會將不會如常到御書房,而是留在延嘉殿,這一切全在秘密中進行,只有河間王李孝恭和一眾李淵的親信近衛才曉得李淵今晚不在原來的寢宮過夜。」   尹祖文冷笑道:「李淵真的聽教聽話。」   韋公公冷靜的道:「因要應付寇仲那支人馬,已抽空了禁衛軍,李淵又沒有膽子,宮內的禁衛大部份均調去保衛他,所以其他地方防守薄弱,只要行動迅速,配合我們一手營造的形勢,加上我和婠兒作內應,我們定可成功。」   尹祖文道:「我們該於何時發動攻擊?從那一門突入延嘉殿?」   韋公公道:「你們要在准寅時三刻由東門進襲,到處放火,製造混亂。李孝恭於延嘉殿的近衛部隊兵力薄弱,雖說沒有庸手,但你們該吃得住他們。」   尹祖文道:「一切依公公吩咐。」   韋公公道:「不是依我吩咐,而是依婠小姐的吩咐,她才是陰癸派之主。好哩!把蓋子關上吧!我還要去侍候李淵。今晚的口令是天下統一,萬世流芳。」   蓋子合上,足音遠去,出口由密關變為可以隨時從外方開放。   寇仲轉過身來,面對眾人,挨在活壁上倒抽一口涼氣道:「好險!」   眾人呆看著他。   寇仲道:「原來婠婠的眼線竟是韋公公,難怪婠婠能對宮內的事瞭如指掌,他奶奶的,皇上明天不會到御書房去,而是龜縮在延嘉殿。」   眾人齊齊色變。   寇仲微笑道:「還有個好消息,是婠婠亦在殿內,只不知她是扮作宮女還是小太監。」   徐子陵倒抽口涼氣道:「婠婠!若有她在,加上韋公公,我們恐無法一舉控制全局。」   寇仲道:「不但有婠婠和韋公公,字文傷、尤婆子、神仙眷屬夫婦全體在場,那顏歷亦該在那裡胡混,場面真夠非常熱鬧。」   跋鋒寒皺眉道:「不要猛賣關子,時間無多,還不從實招來。」   寇仲把韋公公和尹祖文的對答重述一趟,道:「這叫天命在我,聽幾句話足可扭轉我們的命運。」   侯希白沉吟道:「這麼看,韋公公應是陰癸派的人。」   寇仲道:「這是當然。韋公公說不定是祝後的師兄之類,否則不會叫婠兒那麼親切。」   李世民沉聲道:「我們要改變計劃。」   寇仲笑道:「我們不但要改變計劃,還要扮作林士宏,只有這樣,才可以享受到婠美人和韋公公的裡應外合。」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好計!」   尉遲敬德不解道:「我們為何扮作林士宏的人?」   李世民欣然道:「這方法叫魚目混珠,全體蒙頭蒙臉,少帥對嗎?」   寇仲開懷大笑道:「果然是我寇仲的頭號對手,守衛延嘉殿的近衛兵力薄弱,我們有五百人便足夠,一半人扮林士宏的賊軍,一般人扮護駕的禁衛,大事可期。」   徐子陵微笑道:「外面的秘道不但可通往皇宮,還可通往皇城西南禁衛所的甲冑庫和兵器庫,把玄甲精兵裝扮為禁衛,只是舉手之勞。」   侯希白道:「皇城的禁衛和宮內的禁衛服飾沒有分別嗎?」   長孫無忌道:「只是肩飾有別,我們制著宮內的禁衛,可輕易改裝。」   李世民道:「時間緊迫,我們須立即行動。」   寇仲應喀道:「遵旨!到長安後,直至剛才一刻,我們才真正轉運。哈!」 第九章 意料之外   徐子陵和寇仲來到獨坐於天策殿正大門外,白石台階最上一級處的跋鋒寒左右兩旁坐下,三人均一式夜行黑衣,只欠沒戴上蒙頭黑布罩。   寇仲笑道:「是否在想念芭黛兒?」   跋鋒寒不答反問道:「一切順利?」   寇仲道:「順利得令人難以相信,我本還擔心衛所大批禁衛軍服失竊,會惹起警覺,豈知術所的人空巢而出,齊集往皇城西北的駐所。如今再有一刻的時間,我們將可準備就緒。侯小子呢?」   徐子陵瞧著廣場上玄甲精兵頻繁的調動,不斷進出地道,人人士氣昂揚,隊形整齊有序,充滿動力的美感,但又是如此悄然無聲,形成奇異的節奏和對比。   跋鋒寒回答寇仲先前的問題道:「我甚麼都沒有想,連能否與畢玄決戰亦忽然變得再無關重要,心中平靜寧和,頗有點無憂無慮的逍遙感覺。」   此時換上禁衛軍服的大批玄甲精兵,齊集列隊於地道入口旁,由段志玄向他們作出訓示,使他們清楚曉得入宮後的行動。   寇仲道:「這叫化境。照我看你老哥以前一意擊敗畢玄,是因此為唯一折辱突厥人的途徑,因為憑你個人的力量,實無法挑戰整個突厥族。可是現今形勢驟轉,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擊敗畢玄與否再非頭等大事。咦!陵少又在想甚麼呢?」   徐子陵道:「我忽然想到石之軒,希望他仍留在玉鶴庵,否則今夜我們的行動不敢樂觀。」   換上夜行衣的李世民和侯希白出現在三人視線內,直抵石階。   李世民欣然道:「志玄曾在皇宮當過禁衛統領,熟悉宮內軍系運作,由他指揮我們的假禁衛,可以天衣無縫。」   寇仲笑道:「趁有機會快坐下歇息,段將軍其後是否給人撈走的。」   李世民在寇仲旁坐下,點頭道:「他因開罪尹德妃丟官,改而投向我。」   寇仲道:「問題不在他是否開罪尹德妃,而在他出身於關中劍派,被逐是早晚的事。哈!小候你到那裡去胡混?」   侯希白坐往徐子陵旁,神秘兮兮的道:「你猜得對!我是名副其實的去了胡混,過過畫聖押的癮兒。」   三人聽得大惑不鮮,李世民解釋道:「希白著我給他看父皇的押記,說他可冒父皇簽押,以假亂真。」   跋鋒寒欣然道:「他有否吹牛皮?」   李世民道:「練習百來趟後,連君集也分不出真假。」   寇仲道:「侯君集?」   李世民點頭道:「正是侯君集,初入長安時,父皇一切詔旨均由他起草。」   寇仲大喜道:「既是如此,待會我們到御書房取得璽印箋紙,可代發聖旨。」   李世民道:「若牽涉到軍隊調動作戰,還須軍符才行,今晚父皇定會把令符隨身攜帶,以備隨時下令。」   李靖來到台階下,稟告道:「一切準備妥當,請秦王頌令。」   李世民唇角逸出笑意,點頭道:「立即行動。」   太極宮內共有十六座大殿,主建築位於承天門至玄武門的中軸線上,依次為太極殿、兩儀殿、甘露殿和延嘉殿四大殿。   太極殿號為「中朝」,兩儀殿為「內朝」,是大唐之主李淵處理政務辦公之用。其他兩座大殿,甘露殿慣為宴會之所,延嘉殿最接近玄武門,類似凌煙閣和凝陰殿,設置寢宮、書齋、廳堂,乃李淵與群妃歡樂之地。不要以為李淵避往延嘉殿,是有親自督師之意,事實上延嘉殿後靠玄武門此軍事重地,禁衛總指揮所在處,比太極宮內任何地方更安全。如非有常何照應,若有任何風吹草動,玄武門禁衛軍來援,力足可迅速粉碎任何突襲侵擊。   把尹府出口重新封閉後,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鋒寒、侯希白、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王玄恕和三十名飛雲衛領先抵達太極宮的出口,開放後進入太極殿。   接著扮作禁衛將士的段志玄、秦叔寶、程咬金等逾五百人,陸續經秘道踏足廣闊的太極殿,眾人均既緊張又興奮,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太極宮,已收事半功倍的效益。   寇仲、李世民等聚在另一道入口處商議,寇仲道:「現時守衛太極宮者不足五百人,假如我們手腳乾淨點,又能知會常何,說不定可兵不血刃的控制整座太極宮,那就算我們硬闖延嘉殿或大打出手,亦可不驚動其他人。」   李世民道:「知會常何方面該沒有問題,倘若太極宮落入我們手上,我們可直接派人去見他,旁人還以為是例行的事。」   段志玄道:「玄武門的禁衛所與太極宮有重門分隔,延嘉殿又是在林木隱蔽之內,聲音不易遠傳,只要我們能突破外殿門,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擊垮對方的防禦力量,憑強弩利刃遠攻近搏,可望一戰功成,然後從容知會常何。另一方面我們更可將整座延嘉殿包圍封鎖,不容任何人去召援示鑿一。」   由於他曾在宮內任要職,清楚其中情況,所以他的提議,份外令人重視。   因怕被尹祖文搶先從秘道入宮,所以他們到太極殿後始研究作戰的策略和細節。   尉遲敬德把太極宮詳圖攤開在龍椅旁的龍几上,讓眾人一目瞭然。飛雲衛和玄甲兵全體坐地稍息,數百人沒有半絲聲響,益增大戰前密雲將雨的緊壓氣氛。   徐子陵搖頭道:「這樣做會有重大傷亡,應可避則避。」   李世民如釋重負道:「理該如此。」   跋鋒寒不以為然的道:「然則計將安出。」   寇仲搭著他肩頭笑道:「誰夠聰明,誰便能活下去。看!延嘉殿由三重殿宇相連,東南西北各有一門,這麼大的地方,李孝恭的數百人必須分散各處,變成任何一處均是兵力薄弱至不堪一擊的地步,我們可由外而內佔據殿內要塞。通常作指揮的,該待在那裡?李孝恭總不能四處巡邏,否則他巡至北門時,南門有變,他豈非遠水不能救近火?」   段志玄恭敬答道:「若皇上入住延嘉殿,天黑後,正殿和後殿即封閉,只餘中殿開放,照慣例,李孝恭會與一批手下留駐中殿,一方面可照應全局,另一方面方便應召,貼身保護皇上。」   寇仲喜道:「這麼說,皇上應是把甚麼愛妃愛嬪、護駕高手和親兵,全一股腦兒關在後殿裡。」   段志玄答道:「對!後殿又名賞槐閣,是獨立的園林樓閣建築,另有院牆圍護,牆高三丈,設市北大門,有烽火台。」   長孫無忌補充道:「貼身保護皇上的親兵逾百人之眾,是御衛軍中最精銳的隊伍,人人肯為皇上赴死。」   寇仲哂道:「肯為皇上赴死起不到甚麼作用,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這個機會。老子我現在滿腦大計,說出來給你們參詳如何?哈!真有趣。」   徐子陵忽然色變道:「聽!」   接著無人不大吃一驚。   大批軍隊步操的聲音從太極宮後玄武門的方向隱隱傳來,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段志玄不自覺地抹掉額角的冷汗,顫聲道:「不好!是換防。」   寇仲一頭霧水道:「換防——」   跋鋒寒苦笑道:「我們高估了李閥主的膽量,竟調玄武門的禁軍入宮來保護他。」   李世民沉著的道:「調人的應是屬西內苑唐儉的部隊,若全部出動可達一萬五千人,以倍數提升太極宮的防禦力,我們的計劃再不可行。」   寇仲是唯一仍保持笑容的人,從容道:「換防究竟是他娘的甚麼一回事,請告訴我。唉!他奶奶的,韋公公與尹祖文所說的營造某一種形勢,難道是這麼一回事,對他們的計劃有甚麼好處?」   段志玄迅速答道:「唐儉的人將代替禁衛軍把守宮內各處,而被換下的禁衛軍會到延嘉殿增防。」   寇仲道:「整個換防須時多久?」   段志玄答:「至少半個時辰。」   寇仲大喜道:「那就有救哩!我們也要扮成御衛軍。」   李世民搖頭道:「我們會被認出來的,絕無僥倖。」   寇仲微笑道:「若認出來的是剛從赴吐谷渾路上中途折返的蔡元勇和匡文通又如何?他們可是貨真價實的禁衛小將。」   徐子陵道:「即使能瞞過唐儉的人,仍無法闖入延嘉宮,因為我們總不能大隊人馬五百多人進入延嘉殿,且任何打鬥聲,均會惹得唐儉的人潮水般擁來護駕。」   寇仲淡淡道:「蔡元勇和匡文通忽然出現,要見皇上,肯定沒人明白這是甚麼一回事?只好由李孝恭親自詢問我們,我有把握說服他投向我們一方,而此為今夜我們致勝的唯一機會,再沒有另一個選擇。不論風險如何高,此險亦不能不冒。來!著他們脫下軍服讓我們這支先頭部隊換上,盔子拉低少許,明白嗎?」   當這支冒牌的禁衛軍從假石山出口所在的御園,隊形整齊的操往延嘉宮,包括寇仲在內,沒人再有勝券在握的信心。   其他人在秦叔寶和程咬金率領下退返掖庭宮,只餘下他們這支由飛雲衛和玄甲精兵組成總數五十許人的隊伍為爭取勝利作孤軍奮鬥。   李世民、跋鋒寒、侯希白、尉遲敬德等一眾會被容易認出的人藏在隊伍中,只要不是逐一辨認,當可過關。   他們「出場」的時間拿捏準確,是最後幾支開往延嘉宮的隊伍之一,否則必被熟悉宮內情況的御衛發覺有異,還要費盡唇舌解釋因何守皇城的禁衛闖入太極官來。   扮成蔡元勇的寇仲向並肩而行由徐子陵扮的匡文通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苦笑道:「我在想種種最壞的情況,都沒有任何方法應付,生出智窮力盡的無奈感覺。」   寇仲也以苦笑回報,道:「你道我在想甚麼?竟是穿上鞋子的婠婠賣相如何?唉!人真奇怪,在此等時刻仍可想及這般無聊的事。」   徐子陵道:「有人來哩!」   一隊唐儉的外戍軍迎面操至,人數在百許人間,由一將弁帶領,雙方前排的提燈者同時舉起燈籠,往另一方照射。   位於寇仲後方、真正指揮進退行動的段士玄先發制人,喝道:「天下統一!」   對方以「萬世流芳」回應時,兩隊人馬擦身而過,對方果然沒有生疑,至乎沒有留意他們與宮內禁術有別的肩飾。   如是者連遇兩隊入宮換防的外戍軍,仍能無驚無險的過關。   當抵達延嘉宮的外圍區域,麻煩終於來臨,外戍軍重重佈防,把守進入延嘉殿通道的各處門關。   後面的段志玄向兩人道:「我們必須先停下來,喊軍令!然後報上軍階身份,經驗證無訛,始可過關。」   話還未完,對方一名將弁打出停止的手號,嚷道:「天下統一!」   寇仲應道:「萬世流芳。馬球長蔡元勇、匡文通。」   全隊人倏然止步立定,並敬軍禮。   將弁回禮後排眾而出,欣然道:「果然是蔡大人和匡大人,校尉伍明,參見兩位大人。下屬有幸得睹兩位大人在球場上的威風,至今仍歷歷在目。」   寇仲心中叫好,看來他們隨伏騫往吐谷渾的事,知情者只限一小撮人,而這伍明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踏前一步,先發制人的低聲道:「我們奉有韋公公密令,離宮為皇上辦事,現在回來向皇上匯報。」   伍明對宮內禁軍系統並不認識,沒有因他們肩飾有異而生出警覺,只曉得蔡元勇和匡文通是李淵身邊紅人,欣然道:「兩位大人請!」   眾人暗鬆一口氣,通過關卡,左轉進入通往延嘉殿東門的御道。   不過生死未卜的感覺仍纏繞著每一個人,在這樣的形勢下,一旦出事,絕無倖免。   東門處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把守的再不是外戍軍,而是李孝恭的近衛系統御衛羽林軍,休想如早前的矇混過關。   段志玄低聲迅快的道:「皇上法駕在處,我們的皇城禁軍依例須留在門外十丈處。」   寇仲推前兩丈後,高呼道:「止步——」全隊站定。   寇仲向徐子陵微笑道:「成功失敗,還看今宵!兄弟!我們出馬啦!」   徐子陵收攝心神,與寇仲邁開步伐,朝東門走去。   守門的御衛無不認識兩人,見他們忽然領著一批禁衛大搖大擺的來臨,均感愕然。   寇仲一副當上大官的款兒,喝道:「誰是拿得主意的人,我和匡大人要立即入宮見皇上。」   御衛羽林軍本是長安城內最霸道的軍人,從來不用給其他系統的兵將賣面子,不過他們更清楚兩人乃皇上身邊紅人,遂不敢怠慢,有人立即往報。   不片刻一員武將匆匆而來,兩人隔遠看到均大失所望,也心中叫苦,來者並非他們期待的李孝恭,而是程莫的副手,他們在宮內的舊相識、口甜舌滑的廖南。   廖南一身御衛將領裝束,見到兩人大感意外,目光更掃往段志玄的隊伍,滿臉疑惑的道:「兩位大人不是出使到吐谷渾去嗎?」   此正為兩人大感頭痛的原因,終碰上知情者,令他們再難矇混。   寇仲人急智生,踏前兩步,來到廖南身側,壓低聲音道:「千萬別說出去,我們今趟借出使為名,事實上是奉皇上密旨,調查吐谷渾與西突厥勾結的事,現在有重要情報,須刻不容緩的稟報皇上。」   廖南分不清真假,為難的道:「皇上現於延嘉閣休息,可否待至天明,上報韋公公,由他安排。」   寇仲焦急的道:「西突厥和吐谷渾的聯軍隨時可至,我們必須立即上稟皇上,此事關係重大,御騎長程莫大人最清楚這件事,請他來可知我說的句句屬實。」   明知程莫不在這裡,有風當然駛盡帆。   廖南給嚇了一跳,駭然道:「西突厥和吐谷渾的聯軍?唉!程大人有事在身,不在這裡。」   接著斷然道:「這裡的指揮是河間王,進入延嘉閣須得他點頭,這樣吧!我帶你們去見他,由他定奪。」   寇仲心忖這才乖嘛,向徐子陵打個眼色,隨在廖南身後踏入東門。 第十章 步伐大亂   寇仲和徐子陵給安置往中殿東門以屏風分隔的玄關坐下,等候李孝恭對他們「妄求」的回應,他們非是希冀李孝恭肯破格通容,而是只求見到李孝恭。何況即使他們能進入延嘉閣,亦肯定難有作為。   整座延嘉殿十步一崗、二十步一哨,主道和出入門戶更是重重佈防,殿牆外各個關口通路更由唐儉派來的重兵把守,在如此強大的防衛陣容下,即使玄甲精兵和少帥軍傾全力攻打,仍是招來全軍覆沒的後果。   兩人並排坐在設於一旁的椅上,門階固是守衛森嚴,屏風兩旁的入路亦分由十多名御衛把守,使他們不敢說話。   他們既擔心能否惑服李孝恭,也擔心是否有機會與李孝恭對話。而更擔心的是仍在殿外等候的李世民、跋鋒寒等人,怕有人對他們起疑,盤問下露出馬腳。   半刻鐘時間像經年的漫長難耐。   密集的足音從屏風後傳來,兩人心中大懍,以李孝恭屬皇室人員、河間王的身份,該只有他們往見的份兒,那會變成李孝恭移尊降貴的來會他們。   心叫不妙時,如狼似虎的御衛軍從屏風兩旁湧出,二十多人手持上膛的弩弓勁箭,以半圓形的陣勢近距離瞄準兩人,齊聲高喝道:「不要動!」   寇仲和徐子陵那想得到有此變化,在未弄清楚是甚麼回事前,不敢有任何妄動,只好扮作一臉無辜及冤屈的舉高手,以示不會反抗。   如此變化,始料不及。   李孝恭在廖南和另十多名一看便知是精銳裡的精銳的御衛高手簇擁下,從屏風轉出來,橫排在弩箭手後方。   廖南向兩人頻打無奈的眼色,表示自己無能為力,一切由李孝恭作主,著他們小心應對。他的神情令兩人生出希望,曉得非是沒有轉機。   李孝恭冷然悶哼道:「你兩人好膽,竟敢一派胡言來誆我,你們可知皇上有令,今晚任何人闖宮,一律格殺勿論。不論領你們進來又或放行者,均治以叛國之罪,還不給本王從實招來?」   寇仲再放下—件心事,殿外的冒牌軍仍未被揭破身份,心中一動,七情上臉的道:「河間王明鑒,小人所言字字屬實,若有一宇虛言,教我…嘿!教我…唉,我是親眼目睹,穿針引線者是叛賊楊文干。唉!大義當前,河間王該知取捨。」   包括徐子陵和廖南在內,場上無人不聽得一頭霧水,且肯定他言詞閃爍,立誓不全。只有李孝恭大感錯愕,因為此正為寇仲早前與他說過的話,記憶猶新。   李孝恭呆看書他,其他人鴉雀無聲,氣氛像條繃緊的弓弦。   寇仲怕他仍未醒悟,續道:「我兩兄弟冒死犯禁入宮,為的是長年受苦的無辜子民,只有及時稟上皇上,才有可能擊垮敵人,希望河間王能在此緊要關頭,為天下著想,作出最明智的選擇,如此則是萬民之幸。」   這番話不怛夾雜著早前向年孝恭說過的舊話,還以同樣語調口氣說出來,李孝恭發時臉色數變,陣白陣青,顯是心內兩個矛盾的念頭,正展開最激烈的鬥爭。   廖南正要為兩人說好話,李孝恭喝止道:「開嘴!」   廖南立即噤若寒蟬,不敢把提到咽喉的話說出來。   寇仲苦笑道:「若河間王肯容我們私下奏稟,定必體諒我們急於驚動皇上聖駕的苦心。」   李孝恭似經惡戰連場失去一切精力般現出心力交瘁的神態,歎道:「好吧!給本王押解他們兩人到軍堂去,你兩人只要循規蹈矩,本王會以禮相待。」   軍堂等若延嘉殿的小型御衛軍指揮部,是設於中殿西門的獨立建築物,旁建烽煙台,能以燈號與玄武門或其他烽煙台的禁衛軍所直接通消息,又可以烽煙召集更遠的城衛軍,於太極宮的防禦舉足輕重,故李淵今夜移居此殿,非是無因,進攻退守,主動權全操於他手上。   寇仲和徐子陵雖像被押送重犯的解往軍堂的議事密室,心中卻對李孝恭非常感激。他一句以禮相待,既不用五花大綁,更令寇仲避過遭搜出井中月和刺日弓之厄,否則真不知如何解釋因何屬於少帥寇仲的東西會出現在他蔡文勇身上。尤其是刺月弓,誰都曉得為天下兩大折疊弓之一,因他和跋鋒寒名傳塞內外。   兩人被指示在長桌一邊坐下,各由四名提刀御衛侍候,室門和四角均有人把守。稍待片刻,李孝恭駕到,喝走眾御衛,又親手把門關上,坐往另一邊,頹然道:「少帥怎可如此莽撞,你教我現在該怎麼辦?」   寇仲和徐子陵揭開面具,前者肅容道:「情況的凶險遠超乎我們想像之外,直到剛才,我們才曉得韋公公是陰癸派的人,在宮內作魔門的內應,而陰癸派新一代的主子婠婠,肯定已混入延嘉閣內,皇上的性命危如累卵。」   李孝恭一震道:「竟有此事?」接著稍作沉吟,搖頭道:「即使韋公公如你所說確是魔門的奸細,可是延嘉閣內高手如雲,他和婠妖女兩個人能起得多大作用?據我所知,皇上是由宇文閥主、尤老夫人和褚君明夫婦貼身保護的。」   又問道:「現時在殿外等候的那隊人,是否有秦王在?」   寇仲點頭應是。   李孝恭痛苦得以兩手支托額角,沉聲道:「你們是否試圖行弒皇上?」   寇仲斬釘截鐵的道:「我寇仲絕無此心,今晚僥倖行險,只希望李家能讓最有才能的人成為繼承人,用點手段在所難免,我們要的是皇上隨身攜帶的兵符軍令。若不能成功,我和子陵只好殺出長安,再看看誰是主宰天下的人。但擊退外侮、一統天下的機會就在眼前,河間王一言可決。」   李孝恭放開雙手,神色回復平靜,顯然終於作出決定,目光凝注寇仲,緩緩搖頭道:「恕孝恭難以從命,你們若要動手殺我,現在是唯一機會。」   寇仲和徐子陵兩顆心直往下沉,沉入失望無奈的保淵,沒有李孝恭全面的合作,不要說完成目標,根本是寸步難行。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若是這種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人,今天就該擁兵梁都,坐看塞外聯軍入侵關中,樂享漁人之利。」   寇仲歎道:「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們?我們當然不會束手待斃的。」   李孝恭平靜的道:「你們和秦王走吧!」   徐子陵不解道:「那事後追究起來,河間王肯定犯上殺身之罪。」   李孝恭瞼上現出正氣凜然的輝澤,道:「若寇仲、徐子陵和秦王命喪長安,天下將再無可對抗塞外聯軍之人,李孝恭死不足惜,卻不願擔上千古罪人的責任。你們走吧!關中再沒有你們容身之所,我可以全力掩護你們撤退。」   寇仲歎道:「難道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嗎?聯軍殺至,關中將片瓦難全。」   李孝恭仰望屋樑,緩緩道:「尚有一個辦法。」   兩人生出希望。   李孝恭目光移下,掃過兩人,沉聲道:「我們一起入宮求見皇上,請他念在天下蒼生的份上,懸崖勒馬,避過自相殘殺的淒慘結局。」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倒抽涼氣。如此豈非送羊入虎口、自投羅網?正面對撼,他們絕沒有僥倖可言。   「砰」!   寇仲一掌拍在桌上,雙目神光大盛,從容道:「就我們兩人隨你去見皇上如何?秦王最好不要牽涉其中,可是若皇上聽不入逆耳忠言,我們將全力突圍逃走。」   李孝恭道:「只要你們能證實韋公公是陰癸派的人,婠婠已混入宮內,齊王確與林士宏、楊文干秘密勾結,而太子則與突厥人合謀對付秦王,皇上說不定會回心轉意。」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姑且一試,請河間王派人知會秦王,著他們千萬要耐心靜候。」   李孝恭同意道:「這方面沒有問題,我們立即求見皇上。」   李孝恭領寇、徐兩人直抵延嘉閣外院正門,把門的御衛見頭兒來到,舉兵器致敬,兩人雖已回復本來面目,沒人敢有半句說話,可見軍紀的森嚴。   李孝恭喝道:「少帥、徐先生求見皇上,立即放門。」   一把聲音隔門響起道:「皇上正於閣內安寢,不宜驚動,請河間王明察。」   李孝恭不悅道:「李漠你別多廢話,皇上方面一切有我擔當,還不給我立即開門?」   李漠惶恐的道:「可是章公公吩咐……」   李孝恭大怒道:「誰是領軍的人,若不立即放門,軍法侍候。」   大門綬緩開放。   延嘉閣在燈光映照下,明如白晝,美景展現眼前,不要說刺客,飛進一頭蒼繩恐也難瞞過林立的崗哨。   門內的將士全體以軍裡致敬。   延嘉閣後靠玄武門的禁衛指揮所,是多功能的群體建築,設有款客、歌舞、球戲、百戲等各種活動場所,分佈於園林之內,在外朝內朝之外,李淵也會在這裡召見親信大臣,被稱之為「人閣」,規模之大,可以想見。   寇仲和徐子陵隨在李孝恭身後,昂然人合,可是表面的風光卻掩不住頹喪無奈的惡劣心情,在這等情況下要說服李淵,是下策中的下策。可是李孝恭堅持如此,他們有甚麼辦法。   最糟糕是有韋公公在挑撥中傷,攪風攪雨,他們將陷進任人漁肉的局面。婠婠的智慧手段更不可低估,而若非婠婠,他們目下該不致處於如此下風劣勢。   戀棧權位美人的李淵,應是絕不肯錯過這討好突厥人,一舉去除寇仲和李世民、在宋缺再不構成威脅下一統中原的千載良機。   三人邁步前進,眾御衛雖感寇仲和徐子陵於此時刻入宮不合常規,但有頭子領路,誰敢異議。   李孝恭低聲道:「皇上今晚的寢宮設於太液池旁的太液居,位於殿內正北,由帶刀親衛把守,他們只向皇上負責,我只能請他們通傳,再由皇上決定是否接見。」   寇仲低聲問道:「韋公公該在何處?」   李孝恭道:「他該在太液宮內打點一切,不過他並沒有阻止我直接見皇上的權力。」   徐子陵問道:「護駕高手是否亦在居內。」   李孝恭苦笑道:「我如此向兩位透露宮內的情況,已犯上叛國死罪。唉!太液居分前後三進九組建築,若我沒有料錯,一眾護駕應留在前進。到哩!」   三人鐃過一座建築,只見林木婆娑,一條直路穿林而過,路子兩旁設有宮燈照明,兩旁亭園小橋,在漫天星斗覆蓋下,白石鋪築的林道延伸往另一組園林建築,處於較為高曠的地勢下,燈火在林木間掩映,春風拂來—頗有微風徐動、孤涼淒清之意。   再往前行,一道溪流不知從何渠何州引注,在前方潺潺流過,木橋跨於其上,至此再無御衛把守。   李孝恭迅快道:「一切由我來應付!」   兩人曉得進入帶刀親衛護駕範圍,不由也有點緊張。想到先前滿腹大計,要一舉控制皇宮,卻淪落至如此田地,禁不住心中苦歎。   眾衛人人目光灼灼往他們瞧來,見到隨李孝恭來者竟是寇仲和徐子陵,臉上均現出無法隱藏意外和驚愕的神色。其中官階較高者踏橋迎來,攔著去路,先向寇仲和徐子陵施禮,請安問好,才向李孝恭詢問來意。   李孝恭肅容道:「少帥和徐先生有天大重要的事情,須立即與皇上商討。」   那頭領臉露為難神色,低聲向李孝恭說了一番話,李孝恭表現豁將出去的膽色,道:「親衛長不用多慮,由本王一人承擔,皇上若要怪罪下來,可推到本王身上。此事十萬火急,親衛長最好直接向皇上稟告陳情,勿要經由他人傳達。」   那親衛長再向寇、徐二人施禮,傳報去也,消沒在林道盡處。   李孝恭偕兩人回到橋子另一端等候,道:「現只好靜候皇上的旨意。」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寇仲和徐子陵耐心靜候,而時間對他們再不重要,即使曙光降臨,對他們並無分別。眼下擺明的形勢,一是李淵回心轉意,讓結盟進行落實,一是他們全力殺出長安,與李淵關係破裂。甚麼大計也派不上用場,以後只能在戰場上見真章,所以他們的心反安定下來。   親衛長終於出現在三人視野內,神色平靜地來到三人前方,恭敬的道:「皇上有請少帥和徐先生,河間王請留在此處。」   李孝恭色變道:「少帥和徐先生由本王領來,本王必須面稟皇上其中情由。」   那親衛長垂首道:「這是皇上的指示。」   寇仲微笑道:「是皇上親口說的嗎?」   親衛長昂然答道:「是由韋公公轉達皇上的口諭。」   李孝恭與兩人交換個眼色,冷然道:「那到韋公公來對本王指指點點,立即給本王引路。」   親衛長露出惶恐神色,韋公公或李孝恭,兩方面都是他開罪不起的人。   李孝恭加重壓力,怒道:「一天本王是宮內御衛統領,皇上的安全一天由本王全權負責,有甚麼事當然由本王承擔。」   親衛長無奈下屈服,掉頭領路。   三人跟在他身後,穿過林路,前方豁然敞開,三棟庭院並排座列林木間,樓台高聳,下瞰園林,格局寬長,庭廊穿插,紫籐鐃廊、紅藥夾道,又是另一番情景。   可惜寇仲和徐子陵卻是無心欣賞,位於中間的主堂正門外長階兩旁,左右各列十名親衛,刁斗森嚴。   三人步上長階,持戈親衛同時舉戈致敬,那親衛長退往門旁,恭請他們進入。   三人步入大堂,登時愕然止步。   他們看見的非是移駕來會他們的李淵,而是散坐於佈置得像權貴之家的會客堂內的宇文傷、字文仕及、尤楚紅、獨孤峰、獨孤鳳、褚君明夫婦、顏歷等八大高手。   字文傷攔著內進之路,雙目射出鋒利的異芒,後門在他身後「蓬」的聲關上,尤添他一閥之主的霸道氣勢。   又再「蓬」的一聲,三人身後的正門合攏,除非破頂而出,否則進退無路。而不用親眼目睹,也知李淵的親衛兵,已把此堂重重包圍,潑水不出。   「篤!篤!篤!」   尤楚紅神態悠然的坐在左旁太師椅處,身後站著一臉得意笑容的獨孤鳳,尤楚紅邊以青竹杖敲地,邊冷笑道:「這叫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你們兩人今夜休想生離此地。 第十一章 龍符虎符   李孝恭大怒道:「你們這算甚麼意思?少帥和徐先生是我大唐國的貴賓,皇上的盟友,誰敢冒犯。」   顏歷雙手交叉搭在胸前,在宇文傷身後斜倚門旁,好整以暇的道:「結盟大典尚有兩個多時辰才舉行,一天未結盟,我大唐和少帥國仍處於交戰狀態,是敵而非友。」   李孝恭雙口生輝,凝望顏歷,沉聲道:「好膽!你是甚麼身份,竟以這種口氣和本王說話,以下犯上。」   獨孤鳳發出銀鈐般的嬌笑聲,道:「河間王的膽子才真大哩!竟勾結外敵,意圖行刺皇上。」   李孝恭色變道:「你說話小心點,休要含血噴人。本王是否忠心,皇上比任何人更清楚。」   寇仲和徐子陵只憑顏歷、獨孤鳳的神態語氣,知對方成竹在胸,佔盡主動和上風,立知不妙。   在宇文傷另一側的宇文仕及從容微笑道:「河間王既聲聲忠於皇上,就給我們以行動證明。」   接善右手高舉,喝道:「皇上龍符在此,見符如見皇上,李孝恭你給我跪下接令!」   三人目光不由落在他高舉的手處,金光閃閃、造型奇特的龍符在燈火映照下閃閃生輝,代表著能調動差遣皇宮皇城內所有禁軍御衛系統的最高權力。   李孝恭胸口如受雷殛,臉色一變再變,再無半點血色,往後跌退,如非寇仲和徐子陵左右把他扶著,保證他會坐倒地上。   寇仲厲聲道:「我敢以我項上頭顱和宇文仕及你豪賭一場,此令符是由韋公公轉交給你,而非皇上親授。」   徐子陵心中暗歎,在場者不論敵友,只他明白寇仲為何有這番話。今晚他們本是勝券在握,現在已完全失去把握勝算。棋差一著,滿盤皆落索,他們下錯的一子,是不能先一步看穿韋公公是陰癸派在宮內的奇著伏兵,且未能完全掌握韋公公於秘道內與尹祖文的對話。   李淵隨身攜帶的至為關鍵的兩大兵符,龍符可指揮宮內禁軍,虎符則指揮外戍軍系統,龍虎兩符,等若控制著李淵在長安宮內宮外兩大軍系。   魔門的計劃比他們緊急就章的應變遠為完美,而事實擺在眼前,韋公公似不費吹灰之力便達到扶天子以令諸侯的絕對優勢。龍符既可交給宇文仕及來對付他們三人,虎符自應亦落入韋公公手上。唐儉的一萬五千大軍,說不定正是由韋公公召入宮來,乃韋公公和婠婠所擬計劃的一部份。   他徐子陵雖仍摸不清楚林士宏從秘道潛入宮中的作用,但肯定可鞏固韋公公的優勢。現在長安的兵權落入魔門手上,其他各系,包括建成和元吉在內,全部只有捱打的份兒,他和寇仲等更不言可知。   而他們的大禍正在眼前發生,一旦被宇文傷、尤婆子等纏上,再湧入李淵的親衛高手,即使以他和寇仲之能,仍是險惡非常。   動起手來,敵眾我寡下,他們不會佔得任何便宜。   照情理,持龍符指揮護駕高手和親衛軍對付他們的應該是韋公公而非宇文仕及,但後者因宇文傷與李淵的深厚交情,投唐後成為得李淵寵愛的大將,當然比韋公公這太監頭子更有授命的資格和較合規矩,可是此絕對非為韋公公把龍符付託他的原因。   照徐子陵估計,首先是韋公公認定徐子陵仍是內傷嚴重,只會拖累寇仲而不能造成任何威脅。其次是韋公公有更重要的事須他親力親為,不能假他人之手,而最有可能是韋公公要直接控制唐儉手上的一萬五千大軍。   寇仲正因此般原因,先以說話穩住宇文仕及,而目標卻是他手上的龍符,只要龍符落入李孝恭之手,李孝恭比除李淵外任何人更能輕而易舉的把禁衛軍掌牢手上。   他們並非全無機會,因為敵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寇仲身上,予被誤以為身負重傷的徐子陵有可乘之機。   兩人心意相通,寇仲幾句說話,令徐子陵明白目下唯一反敗為勝的機會。當然!取得龍符後,要殺出延嘉閣仍是難比登天,不過這已成唯一選擇。   顏歷顯因對寇仲昨晚予他的羞辱沒齒難忘,此時還不有風使盡帆,反手取過藏在身後的長矛,大喝道:「誰有興趣跟你說廢話磨蹭!」   腳步邁出,長矛一個迴旋,待矛勢使足,始往寇仲似掃似劈,實則直棚的猛攻而至,威勢十足。   眾人中,宇文家和獨孤家兩方五人,均對顏歷的領先出手視而不見,不但沒有半分配合的行動,獨孤鳳還露出不屑笑意,表現出世家大族高傲身份,根本看不起出身草莽的顏歷,一心看他出醜。   只有諸君明、花英這雙被美譽「神仙眷屬」的夫妻,從左側迫近寇仲,為顏歷押陣。   徐子陵心中一動,扯著情緒仍未回復過來的李孝恭往後撤,並以微妙的動作,向對手顯示自己確內傷未癒。   「鏘」!   寇仲掣出井中月,看也不看隨手一刀劈往顏歷聲勢十足攻來的長矛,仍有餘暇道:「不但不是廢話,還關係到你們的生死榮辱……」   「噹」!   出乎所有人料外,寇仲漫不經意的一刀,竟命中顏歷多次變化的長矛尖處,變成雙方硬拚一記。   螺旋勁發下,顏歷雄軀劇顫,硬生生被他劈得連人帶矛倒跌回原處,「砰」的一聲撞在門旁,足足挫退十多步,雖沒有吐血,可是臉色立轉蒼白,可見寇仲隨意一刀令他負上不輕的內傷。   連宇文傷和尤婆子兩大宗師級的前輩高手,亦為之動容。他們的本意是先讓顏歷摸摸寇仲底子,看通看透寇仲後始一舉而上,擊殺寇仲。巖知不但事與願違,且更感寇仲寓巧於拙,深不可測,刀法已臻圓熟無瑕的至境。看似一刀,卻是兩刀,第一刀以精巧絕倫的手法化去對手的矛勁,接著不發出任何聲響的一刀才是挫辱顏歷的真兇。   褚君明夫婦大感意外,一時不敢冒進,顏歷更是說不出話來。   獨孤鳳對寇仲哂笑道:「你這人真是死性不改,自身難保,還要胡說八道。」   寇仲知道對方動手在即,更畫蛇添足,惟恐別人不曉得徐子陵負傷似的橫刀護在徐子陵和李孝恭前方,搖頭笑道:「若你們曉得韋公公真正身份是婠婠的師伯,尹祖文是『天君』席應的師弟,而婠婠刻下正在皇上的寢宮內,當不敢指我胡言亂語。」   宇文傷冷哼道:「這些話你留待到陰間對閻王說吧!」   寒氣侵迫而至。   寇仲知他已臻化境的冰玄功蓄勢待發,忙道:「且慢!可否先讓我交待一件與你老人家有關的後事。」   獨孤掌快意道:「寇仲啊!你終於有今天哩!」   宇文仕及則在皺眉思索寇仲的話,聞言道:「快說!」   寇仲歎道:「我們不但沒有殺死宇文化及,還讓他為貞嫂殉情自殺,雙雙合葬於惟我知道的秘處,陪葬品有侯希白為貞嫂畫的肖像畫。」   宇文傷愕然道:「你在胡說甚麼?」   宇文仕及大訝道:「貞嫂!你們說的是否貞妃?」   寇仲苦歎道:「貞嫂以前在揚州賣菜肉飽子,是我和小陵的恩人,我們第一位的娘。唉!想到她,甚麼仇恨恩怨都消解了,若非為她,我們怎會觸怒小師姨傅君嬙,惹怒師公。鳳小姐與嬙姨相熟,該知我所言屬實。」   獨孤風冷笑道:「原來英雄一世的寇仲竟會搖尾乞憐,死到臨頭便隨處套交情,現在牽涉到的是我大唐國的興亡,任你舌燦蓮花,仍是難逃一死。」   李孝恭待要說話,卻被徐子陵阻止。   寇仲聲調忽變,變成丑神醫莫一心的神態語氣,道:「老夫人的哮喘病,正由於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間協作大調,禍及肺經,經年累月下,罹此疾患。」   這番話是他當日為尤楚紅診病時說的,難得他一宇不漏,重說出來。   獨孤鳳一聲尖叫,花容慘白,瞪著寇仲,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又不住搖頭,似乎要令自己相信這不是真的。   獨孤峰和尤婆子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顏歷勉強站定,戟指寇仲,喝道:「不要聽他妖言惑眾,咳!」   寇仲大笑道:「心虛哩!你這小子既與楊虛彥和烈瑕勾結,不會是好人。你明白我剛才說甚麼嗎?那到你插嘴。」   諸君明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少帥可否交待得清楚點,宇文將軍手上的龍符,確由韋公公轉授。」   寇仲向宇文什及道:「我嬴哩!頭顱得保。我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因為沒人比我更清楚魔門伎倆。倘仍不信,可派個人去求見皇上,我敢以人頭再賭另一鋪,包保見不著龍顏。」   宇文傷道:「少帥勿要危言聳聽。」   他的語調變得客氣,顯是因曉得寇徐兩人非是殺死宇文化及的人,又有安葬之德,仇恨之心為之大減。寇仲是情詞懇切地說出與貞嫂的關係,兼之宇文傷和宇文仕及清楚貞嫂的出身來歷,更知道寇仲非是借這種事求情者,故大增寇仲的可信性。   徐子陵於此時插口道:「唐儉的人入宮換防,是否由韋公公代傳皇命詔書?」   李孝恭道:「確是如此。」   寇仲道:「現在事情變得非常簡單,我們制住顏歷這小子,再由你們派出一人往見皇上,事情自會水落石出。我不是危言聳聽,如讓魔門奸計成功,你們不但在長安再無立足之所,後果還不堪設想。以魔門一貫心狠手辣的作風,必會挾持皇上,然後把所在反對勢力連根拔起,獨孤家和宇文家正是他們的眼中釘。」   獨孤鳳皺眉道:「這樣做對你寇仲有甚麼好處?」   寇仲從容笑道:「好處非常大,首先我不用當甚麼勞什子皇帝,一切由世民小子代勞。其次是我有機會率領天下最強大的正義之師,與頡利那傢伙一決雌雄。不瞞諸位,你們不要以為可吃定我們,事實上陵少沒半點兒傷,若他攻你們不備,再由小弟配合,大有機會奪取仕及兄手上的龍符,不信讓陵少表演一下。」   話猶未已,徐子陵從他旁閃出,展開徐子陵式的「幻魔身法」,倏忽間現身宇文仕及左側,手往宇文仕及抓去。   宇文仕及那想得到徐子陵身法迅疾至此,駭然下往旁移開,無力反擊。   宇文傷終是一閥之主,臨危不亂,雙掌推出,冰玄勁發,眼看擊中徐子陵,豈知徐子陵逆轉真氣,改變勢子,一個旋身,來到顏歷前方,顏歷大吃一驚,勉強舉矛,徐子陵與他乍合倏分,當他退返寇仲身旁,顏歷頹然坐倒,被他點中穴道。   眾人無不動容,包括寇仲在內。   宇文傷更是難以相信,他明明擊中徐子陵,竟被他一個旋身完全化掉,如此武功,確是駭人聽聞。   寇仲意氣飛揚的道:「看到吧!我們是本著以和為貴的立場,才和各位說這麼多話,若秦王登位,不但立即天下一統,和平降臨,出現長治久安的局面。你們獨孤和宇文兩家因立下大功,繼續倡盛。告訴我,當今之世,誰比秦王更有資格當皇帝?」   李孝恭正容道:「少帥此來求見皇上,是要勸皇上懸崖勒馬,避免明天宮廷慘變。」   寇仲暗叫慚愧,直至此刻,他仍是一心要蕩平建成、元吉,李孝恭想的實是一場誤會。   尤婆子乾咳一聲,道:「老身不是懷疑少帥的話,即使韋公公有婠婠協助,要像現在般不動聲息的制住皇上,仍是沒有可能。今夜情況特別,皇上和我們均提高警覺,帶刀親衛半步不離,他們是韋公公無法收買的。只要有打鬥聲,守在四周的親衛會蜂擁馳援,韋公公絕無機會。」   寇仲問道:「皇上有上床就寢嗎?」   宇文傷道:「我親自把皇上送到寢室門外,然後由親衛重重把守,如非皇上召見,韋公公亦不得其門而入。親衛之首是李凡,為人精明謹慎,不會輕易受騙。」   寇仲抓頭道:「這確教人難以明白。」   他的態度大得褚君明夫婦好感,花英代他想道:「今晚陪侍皇上的又非尹德妃,他們該沒法取得軍符。」   只聽她這兩句話,曉得她的心靠向寇仲一方。   今晚寇仲可說出盡渾身解數,動之以情、陳之以利害、懾之以威。徐子陵的配合當然重要,更關鍵處是種善因得善果,以往的善行在此時此地得到回報。   徐子陵心中一動,問道:「今晚是那位貴妃侍候皇上?」   獨孤鳳仍呆瞧著寇仲,夢囈般道:「是皇上新納的寵妃清貴人,我曾徹底搜查過她,一切沒有問題。唉!如今你說甚麼奴家也相信你啦!」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失聲道:「白清兒!」   宇文傷、尤婆子、獨孤傷等全體動容。   寇仲拍額歎道:「千算萬算,卻算漏她。」接著把她的長相扼要形容出來,解釋清楚她的出身來歷。   尤婆子霍地起立,叱道:「我立即去看個究竟。」   宇文傷道:「且慢!」   眾人愕然朝宇文傷瞧去。   宇文傷沉聲道:「仕及,把龍符交給少帥。」   宇文任及猶豫道:「這個……」   尤婆子向宇文傷豎起拇指,讚道:「做得好!少帥肯以德報怨,我們還有甚麼信不過他。河間王更是對皇上忠心耿耿,絕無可以懷疑之處。」   轉向宇文仕及喝道:「還不照你爹的意思辦。」   宇文仕及猛下決心,大步踏前,雙手把龍符遞予寇仲。   寇仲哈哈一笑,接過龍符,看也不看的遞與河間王,道:「我代秦王深切感謝各位,我們為的是天下蒼生,中土榮辱。首光我們要弄清楚現在的迫切處境,然後採取最適當的策略,到寢宮救駕。河間王請主持一切。」   河間王肅容道:「接令!」   宇文傷道:「救人如救火,憑我們的實力,那到魔門的魅魑妄逞威風。」   寇仲哈哈笑道:「給閥主提醒,我的計劃立即形成,先讓我們不動聲息把寢宮重重圍困,再與李凡聯繫,就那麼硬攻進去如何?」 第十二章 守株待兔   「砰砰磅磅」!   門窗粉碎,徐子陵、寇仲、宇文傷、尤婆子、跋鋒寒、侯希白相偕破窗碎門而入,以如此強大的陣容,即使挾制李淵的是石之軒和婠婠,恐也要措手不及。   一切在不動聲息下進行,李凡先被親衛召出,說明一切,更從李凡處獲悉韋公公把龍符授予宇文仕及後,匆匆離去。   眾人商議後,肯定寑宮內只有李淵和白清兒,一致同意以雷霆萬鈞之勢,入室救駕。   沒有白清兒的尖叫聲,寑宮內靜得不合乎常理,只李淵一人擁被仰臥龍床上。   六人撲至床邊,只見李淵臉如金紙,氣若游絲,正處於彌留狀態,半隻腳跨入鬼門關。   李世民、李孝恭、李凡從破門處撲入,一見下魂飛魄散,跪倒痛哭。   寇仲喝道:「不要哭!」右掌按上李淵胸口,又叫道:「子陵助我!」   徐子陵掀起下截龍被,探手抓著李淵雙足,掌心緊貼湧泉穴,提議道:「寇仲你試從天靈穴輸入長生氣,我在丹田穴與你會合。」   尉遲敬德、段志玄和長孫無忌攔著室門,阻止其他人進入,以免騷擾倆人。   眾人屏息靜氣,壓下激動的情緒,把希望寄托在兩人名震天下的長生真氣上。   小半炷香的功夫後,李淵的臉色開始變化,漸轉紅潤,胸口輕起輕伏,呼吸漸暢。   寇仲首先收手,欣然道:「白妖女那什麼娘的奼女大法真厲害,幸好皇上底子深厚,有驚無險,渡過難關。」   眾人齊聲歡呼。   徐子陵亦鬆開兩手,道:「千萬不要移動皇上,只要讓他睡上幾個時辰,自然醒來,將是健康如常。」   李世民和李孝恭從地上站起來,李凡仍臉如死灰的跪在地上,顫聲道:「李凡護駕不力,罪該萬死,請秦王賜罰。」   李世民探手被內,為李淵把脈,證實徐子陵所言屬實後,放下心頭大石,那還會與李凡計較他是否失職,道:「過不在你,起來!」   李凡如獲皇恩大赦,誠惶誠恐地垂手恭立。   李孝恭皺眉道:「白妖女沒可能在不驚覺任何人下溜掉的。」   寇仲問李凡道:「韋公公有否隨人同行?」   李凡答道:「是一向跟隨他的小公公……」   李世民不待他說完,喝道:「給我搜!」   接著向宇文傷等人道:「時間緊迫,父皇這裡一切如舊,由各位護駕高手和親衛負責保安,外面由我們應付。延嘉宮內一眾侍臣婢奴,不准離屋半步,違令者格殺勿論。」   說罷大步踏出寢宮,寇仲等則以截然不同的振奮心情,追在他身後,這一刻,他們充分感覺到李世民再非以前受盡壓迫的秦王,而是大唐王國的繼承者,成為天下之主勢是早晚間的事。   而他們亦到了與魔門和一切長安反對勢力正面對撼的時刻。   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鋒寒、侯希白、李孝恭、尉遲敬德、段志玄、侯君集、長孫無忌、王玄恕、蕭讓在寢宮外的御花園共商大計,擬訂下一步的行動。   李世民道:「現在離天亮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我們若不能盡早奪回虎符,唐儉的人和城衛一旦落入韋公公的手上,我們將只餘死守延嘉宮一途。」   侯希白不解道:「一道令符能起這麼大的作用嗎?」   李孝恭解釋道:「龍符虎符,乃皇上信物,配合蓋有國璽的敕書和皇上簽押,可任命有資格的王公大臣,調動禁軍和戍兵,應付城內外種種緊急情況。韋公公本身沒領兵的權力,但卻是最使人信任的傳令人,若果他把虎符令書授予太子或齊王,操控戍兵的大權將落入他手上,除非皇上親自把兵權收回來,否則沒有人可有異議,只能尊其敕命奉行。」   跋鋒寒道:「但他們總不能指揮戍兵攻打皇城吧!」   長孫無忌歎道:「現在形勢微妙複雜,對方倘或訛稱河間王與我們聯成一氣,起兵謀反,挾持皇上,便有大條道理攻打皇城。最教人頭痛的是韋公公先一步調動唐儉大軍入宮換防,再加戍兵軍權被控,等若太極宮落入對方手上,而我們僅餘延嘉宮這一隅之地,除死守外別無他法。」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此人肯定是李元吉,甘被魔門利用以遂他弒父殺兄、登上皇座的狼子野心。」   跋鋒寒沉吟道:「幸好龍符沒有落入他手上,否則我們更沒有立足之地,此是否韋公公的失著呢?」   李孝恭搖頭道:「這是韋公公迫不得已下行的險著,因為只有龍符才可從我手上把御衛的控制權奪去,再支使護駕高手配合親衛殺害我們幾人,而他根本沒想過事情會像目下般發生變化。」   寇仲一對眼立時亮起來,道:「只要韋公公和婠美人不曉得延嘉閣內的發展,我們可用守株待兔這蠢招中的奇招。」   眾人精神大振。   因韋公公播種而去,當然要回來收割成果。當他控制了唐儉的大軍,必須立即趕回來,追回龍符,再假傳聖旨,如此長安兵權,在理論上便全落入李元吉手上。   此時李凡來報,於與寢宮相連的小寢室搜到小公公的屍首,對韋公公及白清兒李代桃僵的懷疑終被證實。   李世民問李凡道:「父皇指示應於何時起床?」   李凡恭敬答道:「韋公公最後離開前吩咐,天亮前勿要驚動皇上。」   跋鋒寒欣然道:「這就成哩!韋公公將於天明前回來受死。」   李世民下令道:「立即行動,所有人均要好好配合。」   李孝恭、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段志玄、李凡、蕭讓領命而去。   他又向侯君集道:「君集你去弄清楚今夜所發生與父皇有關的所有事情,立即來報。」   侯君集又領命去了。   眾人暗讚李世民小心謹慎時,李世民續道:「現在還有四件事,弄清楚後我才敢言擁有勝算。」   徐子陵等生出奇異的感覺,自把李淵從鬼門關扯回來後,李世民就像回復洛陽之戰時的英發雄姿,不但信心十足,舉手投足,一言一語,均是胸有成竹,思慮無遺,可見他終因解開背叛家族的心結,回復重返戰場上指揮若定、算無遺策的巔峰狀態。他不但再非反叛家族,而是拯救家族,寇仲的預言成為現實。   徐子陵仰望天色,道:「願聞其詳!」   李世民沉聲道:「父皇若因白妖女不幸駕崩,韋公公這麼折返豈非把所有嫌疑全攬上身。兼之白妖女又不知所蹤,韋公公則是昨夜屢次覲見父皇的人,更難卸責。即使元吉大權在握,仍難包庇韋公公。」   跋鋒寒微笑道:「想通哩!」   侯希白訝道:「想通什麼?」   跋鋒寒欣然道:「我想通的是魔門的人為何要從秘道潛入皇宮,目的是既暗算秦王的尊翁,更進而殺人放火,嫁禍我們。形勢愈亂,對掌握兵權的元吉愈是有利。當發現李閥主駕崩床上,元吉更有大條道理指揮全城各系軍隊,一舉收拾所有反對他的人,然後由韋公公宣讀偽冒的遺詔,讓他名正言順的登上皇座。那時可肯定秦王和建成均不在人世,下面的人縱有懷疑,然元吉大權在握,隻手遮天,又得魔門和突厥人支持,誰敢反抗?」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好險!唐儉的換防正好予林士宏的人潛入皇宮的機會,幸好我們搶先一步,加上封閉地道,使他們連我們的後塵都吃不到。可見冥冥之中,確有主宰。」   侯希白笑道:「林士宏的奇兵是被擱在城外,即管地道敞開,仍是心有餘力不足。」   跋鋒寒道:「沒有林士宏的奇兵仍有魔門的高手,配合臥底的婠婠,仍可達致目的。」   寇仲歎道:「這一招真絕,還有其他的問題嗎?」   李世民道:「第二件事是秘道現時的情況,尹府的出口是開還是閉。」   徐子陵道:「應仍是封閉的。當韋公公和婠婠發覺己方的人沒依約定潛過來配合行動,而換防已告完成,沒有人再可從地道出入,他自然再不敢開啟地道的出口。」   李世民道:「第三個疑問是婠婠會否仍在延嘉宮內?」   要知唐儉以一萬五千人,在太極宮內代禁衛佈防,其兵力是在原本禁衛軍十倍之上,可把延嘉宮和外界徹底隔絕,任何人要離開延嘉宮,只有硬闖一途。假如婠婠沒有隨韋公公離去,則可肯定她仍混在宮內。   跋鋒寒微笑道:「真有趣!誰有興趣和我賭一鋪,我賭她仍滯留宮中,進退兩難。」   李世民從容笑道:「恐怕沒有人會曉得明輸也要和你老哥賭此一鋪,最後是元吉是否已控制了玄武門?」   寇仲正審視週遭的場地情況,向王玄恕道:「親衛方面不要有任何調動,以免惹起姓韋的那老傢伙生疑。玄恕你率領兄弟在寢宮尋找有利地點埋伏,以弩弓勁箭為主,我們今趟只求盡殲敵人,不留半個活口,不用講他奶奶的什麼江湖規矩。」   王玄恕領命去後,寇仲才答李世民先前的疑問道:「我敢保證玄武門仍牢牢控制在常何手上,何況龍符仍在我們手中。」   李世民欣然道:「現在對整個形勢有一個大概的認識,只要我們能與掖庭宮、劉弘基的城守軍、常何玄武門的禁衛軍建立得聯繫,裡應外合,唐儉的大軍再不足慮,甚而可兵不血刃的把危機化解。」   侯希白道:「我們只要能重回秘道,一切當可迎刃而解。」   寇仲大力一拍徐子陵肩頭,哈哈笑道:「天下間,只一個人有此能耐。」   各人目光全集中到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就那麼脫掉軍服,露出底下的夜行衣,微笑道:「這叫當仁不讓。我會盡力一試,希望宮內不會見到刀光劍影。」   李世民顯然心情極佳,長笑道:「子陵出馬,必可馬到成功。」 第十三章 成者為王   徐子陵一身夜形黑衣,蒙上黑頭罩,隱伏在延嘉殿鄰近南門的外院牆後,靜待御衛軍為他製造離殿的良機。   由於延嘉殿為李淵所在處,唐的外戍軍把軍力和注意力集中在殿外四周,任何異動休想瞞過對方,等若把延嘉殿徹底封鎖起來。沒有李孝恭的幫忙,確是寸步難離。   整齊的足音響起,一隊二百人的禁衛由廖南率下操往南門,立即惹起預期中的反應,守在南門內外的戍軍將領立即喝止。   徐子陵曉得除非是李淵親臨,否則縱使李孝恭以河間王的身份試圖離開,亦會被趕回來,何況是軍階低幾級的廖南。   他沒暇聽雙方的爭吵,心靈提升至似那一趟到玉鶴庵向石青璇求婚的境界,心靈澄澈空明,以他徐子陵式的「幻魔身法」,剎那間伏身牆頭,見牆外守軍人人別頭朝廖南那方瞧去,即從牆頭斜掠而起,沒入道旁一棵大樹枝濃葉茂的深處,廖南部隊的足音,為他的破風聲、枝搖葉動的異響,提供最有效的掩飾。   天地變得圓滿起來。   一切全繚然於心,超乎聽覺、觸角、視覺的靈應,讓他一絲不漏地捕捉到週遭所有的人事變化。   神動意到,體隨心行。下一刻他遠離延嘉宮,像一頭翱翔的鳥兒,朝目的地起伏而去。   「皇上決定移駕延嘉殿一事決定得頗為倉促,黃昏時份,尹祖文、裴寂聯袂來見皇上之後才作決定,下令河間王準備護駕事宜,當時韋公公亦在場。到戌時一刻,諸妃先起行,皇上於亥時中移駕。太子和王於子時二刻到延嘉宮見皇上,丑時初與尹祖文、裴寂同時離開。然後皇上親自下令換防,聖旨由韋公公送達唐儉,後者於準備妥當後,於寅時經玄武門入駐太極宮,展開換防行動。此前韋公公從寢宮領旨出來,吩咐李凡召清貴妃往寢宮侍候皇上,其後韋公公於傳召後回去,入寢宮向皇上稟報情況。約半炷香的時間,親衛長來報,河間王率少帥和徐先生求見皇上,李凡知事態嚴重,忙隔門奉稟,片刻後公公持龍符出來,召來護駕高手,把龍符交予宇文將軍,以褫奪河間王兵權。而韋公公吩咐不准任何人驚擾皇上後,著那隨行的小公公匆匆離開,整個過程便如上述。」   聽罷侯君集的匯報,李世民目光掠過寇仲、跋鋒寒和侯希白,道:「憑令符接管一支部隊,有一定的程序和規限,代替者的軍階必須是被代替者的同級或其上,假設此人是元吉,受命後雖偕同傳令人往見被代替者,然後召集營主級以上的將官,當眾宣讀詔令,展示令符。經此程序,元吉成為該軍的行軍統帥,可任命唐儉為副統帥,亦可換入同級將。諸事底定後,眾營主各返本營,把消息逐級傳達下去。所以若元吉於寅時得令,應在數刻前才能成功接管唐儉的大軍。由於韋公公必須在天明前返此取回龍符,我敢肯定元吉尚未有接觸城衛軍的機會。」   寇仲大喜道:「希望元吉與韋公公一起回來,我們便可兵不血刃,重新控制唐儉的部隊。」   李世民搖頭道:「照我看韋公公應是孤身回來,弄清楚狀況後取回龍符。而元吉必使人代替唐儉作副統,最有可能是薛萬徹,即使擒著元吉,薛萬徹仍可揮軍攻打延嘉殿,故事情進展不會如此簡單。」   跋鋒寒淡淡道:「提著元吉的首級予薛萬徹過目又如何?我們可以燈號指揮玄武門的軍隊,封鎖對方返回西宮之路。說到底薛萬徹的地位遠比不上李元吉,未必指揮得動唐儉的軍隊,何況攻打目標是令父皇所在的宮殿。」   侯希白歎道:「我現在開始明白,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的道理。」   李世民苦笑道:「對自己的兄弟,我始終是心軟一點。」   寇仲斷然道:「就這裡決定,我不想在皇上醒過來後,除李世民外尚有別的選擇。」   李孝恭、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段志玄四將從前殿方向飛掠而至。   寇仲一拍懷內的刺日弓,嘴角逸出微笑,神態從容的道:「貴賓到了!」   徐子陵真的感謝石之軒,如非得他傳授心法,以「生為死,死為生」的內氣變化,配合逆轉真氣,他至少三次有暴露行藏的可能,現在卻都僥倖過關,潛進御花園中假石山所在的入口處。   一隊巡兵操過。   由於此非是宮內重地,並沒有人站崗把守,只是出入通道有人把關。唯一要留神的,是能由此眺望位於兩座哨樓上的守軍,這當然難不倒他徐子陵。   他從深藏的樹叢內竄出,倏忽間沒入假石山內哨兵目光難及之處,開啟入口的蓋子後,徐子陵整個人輕鬆起來,閃入地道,關上蓋子,再從地道往太極宮的方向掠去。   他身上懷有李孝恭簽押的令書,並有龍符拓印,只須交到李靖手上,可調動皇城的禁軍,特別是程莫的部隊。他並不怕程莫生疑,因為程莫可登上西北城衛所的烽煙台,以燈號向李孝恭印證令書,結果當然是惟有依令行事。   徐子陵從龍座的出口鑽出來,再把龍座移返原處,接著往空曠無人的太極殿正中處入口掠去,毫不停留地開啟進口。   心中忽然想到尹府的出口,如若出口已被解封,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況?旋又暗怪自己幻想力過於豐富,照先前的分析,出口仍該是封閉的。   就在此時,異響從後方傳至。   以徐子陵的冷靜功夫,仍禁不住大吃一驚,立從入口處彈將起來,面對台階上龍座的方向。   龍椅緩緩移開,像來自地獄的魔神般的「邪王」石之軒,輕飄飄的從地道口升上來,坐入龍椅內。   徐子陵感到整條背脊涼颼颼的,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延伸進身後的地道內,若有大批魔門高手從地道殺上來,他肯定小命不保,更無法完成身負的重任。   石之軒搖頭苦笑,柔聲道:「子陵不用擔心,地道仍是密封的。唉!你們怎能辦得到的?此著勝過萬馬千軍,把我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破解。」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回復冷靜,沉聲道:「邪王既知地道被封,何不拆掉礙?」   石之軒歎道:「太遲哩!當我發覺事情有變,太極宮寸步難行,這又叫作繭自縛。當我看到子陵要從秘道離開,終曉大勢已去,懶得去做任何事。」   接著微笑道:「子陵冒著天大風險仍要離宮,是否有重要的事情急須待辦?」   徐子陵心叫「來哩」,暗中凝聚功力,點頭道:「若邪王沒有別的表示,子陵必須立即離開。」   石之軒眉頭大皺,旋又釋然,拍額笑道:「我明白哩!原來三個出口外尚有第四個出口,子陵可否告訴我是通往何處?」   徐子陵毫不隱瞞地答道:「是通往秦王府的地道,與楊公寶庫同時建成。」   石之軒雙目神光劇盛,凝注徐子陵。   徐子陵心中暗歎,他和石之軒的生死決戰始終避不了。而石之軒偏偏是他未婚妻的父親大人,造化如斯,教人感歎。   李世民、寇仲、跋鋒寒、侯希白一眾人等,分別埋伏在寢宮廣場等各戰略地點,恭候敵人大駕。   或者因天明在即,來者除韋公公外,赫然還有李元吉,在秦武通、丘天覺和近五十名親兵簇擁下,打著李淵召見的旗號,趾高氣揚地昂然朝寢宮走來,茫不知正一步一步的往陷阱深進,投進天羅地網去。   寇仲目光投往躲在寢宮門後另一邊的李世民,心中一陣感觸。   從認識李世民的第一天開始,到今夜此刻在長安宮禁內並肩作戰,為一統天下奮鬥,中間經歷多少波折和人事的變遷。若非有徐子陵從中斡旋,雙方肯定是誓不兩立的死敵,而自己則將失去幸福美好的未來,腦袋仍是充塞著仇恨和鬥爭,不知何日方休。想想也教他脊生寒意,湧起不寒而慄的感覺。   探手懷內,緩緩取出刺日弓,當日在洛陽城外射失的一箭,今夜將不會歷史重演。竇建德的血仇,將於今夜討回來。在背後首肯的李淵,亦會得到應有的懲罰。當他的勁箭貫穿李元吉胸膛的一刻,李建成將注定要命喪玄武門外。   身後的跋鋒寒沉聲道:「是否賞給李元吉的?」   寇仲微一點頭,心中忽然湧起對刀頭舔血生涯的厭倦,只希望一切能盡快過去,以後就讓井中月封塵。   跋鋒寒道:「照我看韋公公有本事捱過勁箭,突圍逃走,就讓我親自侍後他吧!」   寇仲淡淡道:「小弟為你押陣如何?」   驀地「齊王駕到」的吆喝聲從入口處傳來,足音自遠而近。   李世民目光往寇仲投來,射出傷感無奈的神色,又似向他求情,懇請他放李元吉一馬。   寇仲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然後神色堅決的微微搖頭。   在戰場上,敵我雙方均是追求成功,不擇手段,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沒有憐憫和心軟的容身之所,就如高手相爭,絕不容有絲毫弱點破綻。   捨刀之外,再無他物。   自他們進入長安開始,他們早踏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不歸路,而決戰正由李元吉的來臨全面展開,直至一方大獲全勝,長安才會回復往日的和平繁盛。 『卷六三』第一章 陣前交易   石之軒不眨眼地凝視徐子陵,神采大盛,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再非陷身於悔疚、痛苦和矛盾深淵中不能自拔的石之軒,淡淡道:「我在慶幸傳子陵不死印法的決定,否則說不定我仍存僥倖之心,試圖把你毀掉,但也毀掉青璇,更毀掉自己。當我曉得自己仍是敗在魯妙子的楊公寶庫上,忽然想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地間因果循環,報應絲毫不爽的道理。子陵該知魯妙子乃秀心的忘年之交。」   接著輕拍龍椅扶手,溫柔撫摸,雙目射出思索和緬懷的神色,似是心滿意足的道:「自我隨師尊習藝,我一直夢想坐上這張龍椅的滋味,並朝這方向努力奮鬥。可是就在勝利似是唾手可得之際,敝門的人卻沒有依約定從秘道入宮。適才瞧著子陵進入秘道,我忽然湧起萬念俱灰、一切皆空的感覺,我石之軒的所有妄念、追求,到頭來得到的是什麼?為的是什麼?唉!這是何苦來由?縱使我真的登上寶座,不外如是。」目光上下掃視空洞廣闊的宏偉巨殿。   徐子陵找不到可安慰他的說話,默默聽著。   石之軒往他瞧來,唇角飄出一絲充滿苦澀和蒼涼的笑意,像說著與自己沒有半點關係的事,平靜的續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由今夜開始,天下再非宋缺、寧道奇、李淵又或我石之軒的天下,而是子陵、寇仲和李世民的天下。罷了!子陵去吧,告訴青璇,後天石之軒必到她娘靈前上香致祭,人世間的所有鬥爭仇殺,與我石之軒再沒有半點關係。」   宇文傷、尤楚紅並立在寢宮外的白玉台階下,木無表情地瞧著李元吉領著韋公公、秦武通、丘天覺和五十二名親兵,昂首闊步的來到身前,立於廣場上。   李元吉不可一世的哈哈笑道:「只看宇文老和尤老安然在此,元吉便曉得兩位不負父皇所托,令奸邪伏誅授首。」   宇文傷淡淡道:「宇文某有一事不明,今夜情況特殊,皇上有令,非得他欽准,任何人不得擅闖太極宮,然而齊王殿下卻直闖至此,不知有何解釋?韋公公又如何向皇上交待?」   韋公公移前半步,來到李元吉左側,神態仍是那麼謙卑恭敬,作揖道:「正因今晚情況特殊,所以皇上命小人授齊王虎符,全權主理宮城一切防衛事宜,現在齊王是奉召來見聖駕,小人一如過往般是皇上的傳令人。」   尤楚紅知是時候,李孝恭該完成包圍行動,嘿嘿怪笑道:「這確是奇怪,皇上剛召見老身和宇文閥主兩人,說他失去虎符,還著我們立即擒拿竊賊,格殺不赦,原來小偷竟是齊王和韋公公。」   李元吉和韋公公立時色變。   三十名飛雲衛和二十名玄甲精兵,手持弩弓,潮水般從敞開的大門迅速湧出。且形成跪地、半蹲、昂立的橫列三排,箭鋒瞄準李元吉一眾人等。   同一時間,左右兩方牆頭紛有親衛現身,無不手持上箭強弩,封鎖逃遁之路。後方入口則是李孝恭與過百御衛,在旁助陣者尚有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段志玄、侯希白、褚君明夫婦、獨孤峰父子和宇文仕及。   形勢剎那間改變,李元吉等陷進重重包圍內,四周火把燃亮,熊熊火光驅走黎明前的黑暗,更令被圍者無所遁形。   李元吉等駭然大驚之際,寇仲和跋鋒寒左右傍著李世民,昂然步出大門,越過箭手,來到台階邊沿處,俯首瞧著雙目射出驚怒神色的李元吉。   韋公公俯頭垂目,神態回復冷靜沉著。秦武通、丘天覺和李元吉的一眾親兵早給嚇得臉無半絲血色。   李世民迎上李元吉怨毒的目光,搖頭歎道:「元吉你為奪皇位,不惜引狼入室,以卑鄙手段弒害父皇,畜牲不如,你可知罪?」   李元吉反手從親兵處取過長矛,急怒道:「呸!那到你來管我?只要我能闖離此處,包保你們沒有人能屍留全骸。說到勾結外人,你能比我好到那裡去?我和你拚了!」   韋公公挽手攔著李元吉,道:「讓我們先來談一宗交易,皇上所中之術,天下間只我韋憐香一人可解,否則曙光一現,皇上將返瑰乏術。秦王若不想負上不孝惡名,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們可一併命薛萬徹交出虎符,免去太極宮內血流成河的慘況。」   李世民等暗呼厲害,韋公公在此等劣勢下,仍能侃侃的與他們談條件。旋亦明白過來,韋公公和白清兒是故意留下李淵一命,只要如計劃般成功控制御衛,李淵還不是在他們手中任其漁肉,而即管失敗,李淵駕崩,亦會做成長安無主的大亂殘局。   寇仲目光落在李元吉身後手下群中一名親兵臉上,笑道:「清兒姑娘真認為你那什麼奶奶的奼女大法,可難得倒我寇仲嗎?別忘記我另一個丑神醫的身份,是專治各種奇難雜症的。」   與宇文傷退上台階的尤楚紅笑道:「這點老身可以身作證。」   扮成李元吉親兵的白清兒氣得俏臉煞白,狠狠道:「你們當然恨不得皇上死掉。」   李世民大喝道:「棄械投降者生。」   跋鋒寒接下去道:「齊王李元吉除外。」   李元吉一振手上長矛,道:「我們拚啦!」   韋公公二度阻止李元吉,沉聲道:「秦王三思!」   李世民從容道:「韋公公你可知已沒有與本王討價還價的籌碼?首先,我並不相信元吉不把虎符隨身攜帶,其次是父皇已被少帥和子陵聯手救回來。」   韋公公冷然道:「儘管如此並沒有分別,延嘉宮外的戍軍已落入我們掌握內,只要韋某人發出煙花火箭,薛萬徹將揮軍攻打延嘉宮,秦王當不願見到那樣的情景吧!」   「鏘」!「鏘」!   兩張折弓同時在寇仲和跋鋒寒手上張開,以快至肉眼看不見的速度上箭瞄準韋公公。   寇仲微笑道:「韋憐香,哈!韋憐香,原來韋公公愛憐香惜玉,只可惜韋公公今夜不斷錯失良機,現今再錯失另一個機會。鋒寒兄負責射下煙花火箭,小弟負責射人,看誰的手腳乾淨和迅快些兒。」   韋公公眼神轉銳,盯著寇仲持弓的手。   跋鋒寒笑道:「或者由我射人,你老哥射煙花火箭如何?」   以韋公公的深藏不露,仍禁不住臉色微變,要應付寇仲和跋鋒寒任何一張弓射出的箭已不容易,何況成為兩矢之的。   台階上、廣場下鴉雀無聲,只餘呼吸起落和火把燃燒的聲響,混成一片,氣氛沉重緊張至極點。   一陣寇仲熟悉至乎親切的嬌笑聲在寢宮殿頂邊沿處傳下來,接著一把甜美動人的聲音無限溫柔的道:「我的少帥郎君啊!若由婠兒發放煙花火箭又如何?外戍軍把延嘉殿重重包圍,只要看見火箭信號,曉得皇上有難,必人人奮不顧身強攻進來,你們這區區二千多人,能捱得多久呢?婠兒真想知道。」   婠婠!   寇仲暗歎一口氣,道:「至少該可捱到我們宰掉想宰的人,對嗎?我的婠美人兒。」明知婠婠仍藏在延嘉殿內,因無法有充足時間先一步收拾她,致成眼前的僵局。   婠婠像一朵白雲般赤足從上方冉冉而降,落在李元吉和韋公公前方,一臉甜蜜笑容的瞧著寇仲。敵我雙方均大惑不解,只有寇仲、跋鋒寒和侯希白曉得她天魔大法已成,有十足信心可擋格寇仲和跋鋒寒的神箭,但仍未能完全摸透她的心意,因為在殿頂進可攻、退可守、當然比面對箭陣化算。   婠婠甜甜笑道:「寇仲啊!奴家今趟向你認輸低頭好嗎?就當是看在子陵份上,若你肯高抬貴手,放我們三人一馬,我們可任由你派人押我們回尹府,待在那裡直至你們放人離城。不放心的可把尹府重重包圍,人家要的只是你一句承諾,少帥向來一言九鼎,絕不食言,對嗎?」   寇仲自問無法對她狠心發箭,苦笑道:「這裡話事的人是秦王而非我。」   李世民道:「少帥的話就是我李世民的話。」   婠婠撒嬌的道:「別你推我讓,此事沒得推三推四的!」   李元吉終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道:「這裡話事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婠婠別頭往李元吉瞧去,淡淡道:「現在不是啦!」   纖手閃電後拍,李元吉那想得到她會忽施毒手,來不及施展長矛,待要舉掌護胸,一縷指風戳正脅下要害,李元吉驚覺是韋公公驟施暗襲時,婠婠拍中他胸口。   一陣骨折的聲音響起,李元吉七孔噴血,當場斃命。屍身卻沒有應掌倒跌,就像婠婠的玉掌充滿吸攝的磁力。   全場敵我雙方,人人呼吸頓止,呆呆地瞧著正發生的事,沒有人稍動半個指頭,有如上演著一場無聲的啞子戲。   婠婠若無其事的收回殺人的纖手,淡淡道:「誰敢不棄械投降,向秦王求免死罪。」   「蓬」!   李元吉往後倒跌,仰屍地上,長矛橫跌,發出「噹」的一聲。   不知誰先開始,丘天覺等紛紛棄械投降,全體跪在地上,只餘婠婠、韋公公和白清兒三人立在場內。   李世民呆望親弟的屍身,雙目射出悲痛複雜的神色。   婠婠平靜的道:「韋師伯是唯一可以阻止宮內流血的人,薛萬徹是聰明人,只要秦王准他戴罪立功,李建成再不足慮。」   寇仲往李世民瞧去,後者仍呆瞧著李元吉屍身,木然道:「一切由少帥拿主意。」   寇仲向婠婠歎道:「我好像永遠鬥不過你的。唉!大姐怎麼說就怎麼辦吧!小弟再不持異議。」   轉向韋公公道:「有幾句話想私下向韋公公請教。」   李靖接過李孝恭寫給程莫的手令,道:「既有皇上的龍符拓印,又有河間王簽押加暗記,那到程莫不遵命行事。」   龐玉移前接過手令,道:「我立即去辦。」   說罷登上手下牽來的戰馬,朝掖庭宮南門急馳去了。   李靖道:「至於劉弘基方面,我會親自去見他,讓他清楚目前的情況,真想不到事情會如此發展。」   徐子陵仰望天策殿大廣場上的夜空,東邊天際現出第一道曙光,殘星欲落,道:「我要立即趕回延嘉殿去。」   李靖勸道:「太極宮仍然平靜,可推知秦王和小仲已控制大局,子陵不若留在這裡靜候消息。」   秦叔寶、程咬金點頭同意。   徐子陵心中忽然湧起要見石青璇的強烈衝動,道:「好吧,我偷點時間到玉鶴庵去,把青璇接到掖庭宮來。」   寇仲與韋公公移到一旁,沉聲道:「畢玄等人究竟藏身何處?」   韋公公淡淡道:「這似乎並不包括在剛才談妥的條件內,對嗎?」   寇仲微笑道:「在剛才的交易裡,林士宏在城外的那支部隊似乎也沒被包括在內。」   韋公公冷笑道:「少帥確名不虛傳,畢玄的使節團已離開長安。」   寇仲一呆道:「什麼?」   韋公公聳肩道:「騙你於我有什麼好處?我也不想瞧著林士宏的人全軍覆沒。」   寇仲感到糊塗起來,皺眉道:「可達志有否隨團離去?」   韋公公淡淡道:「少帥似乎並未保證放人?」   寇仲不悅道:「若換作是婠美人,當不會說這種廢話,我讓林士宏的人全體安全撤退又如何?你認為他仍有作為嗎?你最好教林士宏識相點,早日歸降,那說不定未來的大唐天子尚可賞他一官半職,下半輩子風風光光。」   韋公公寒聲道:「不勞少帥為士宏費神,可達志與他本族的三百名突厥戰士,仍是長林軍中的主力部隊。」   寇仲大感頭痛,只好暫時把煩惱擱往一旁,道:「公公準備如何對付薛萬徹?」   韋公公道:「少帥放心,我會去向他痛陣利害,他是聰明人,當知所選擇。」   寇仲搖頭道:「這並不妥當。公公只須代皇上傳令,召他立即入延嘉殿,讓他以為元吉成功控制一切,老薛將不疑有他,乖乖的進來投降。」   韋公公說不過他,苦笑道:「一切依少帥吩咐。」   徐子陵來到玉鶴庵石青璇寄居的小屋時,天色發白,薄薄的雲朵預告著美好的一天。   他直覺感到石青璇不在屋內,鳥語花香的園林內亦不見她的倩影,仍忍不住推門入屋,透過把小屋分隔為前廳後寢的垂簾,床子被鋪整齊,佳人卻蹤影杳杳。   正要往找常善尼問個究竟,心中忽現警兆,徐子陵閃往敞開的門旁,一把男子的聲音在屋外響起道:「烈瑕求見青璇大家。」   徐子陵大感錯愕,這小子怎會來找青璇?   烈瑕笑吟吟的在屋外道:「愚蒙曉得青璇的愛郎沒空相陪,所以主動請纓,好填補青璇大家的空虛寂寞,若再不肯賜見,愚蒙只好入屋相就。」   徐子陵醒悟過來,暗叫卑鄙,一顆小彈穿門而入,在小廳空中爆成一團紅煙霧,迅速擴散,瀰漫全屋。   卑鄙的人,卑鄙的手段。   徐子陵暗叫僥倖,不知是否宋金剛在天之靈暗中庇佑,教自己鬼使神差的碰上此事,否則青璇在沒有防備下,說不定會著他的道兒。   烈瑕仇恨的人,首推石之軒,其次是他徐子陵,若能傷害青璇,是一舉兩得,同時令他和石之軒痛不欲生,而烈瑕更觀準時機,以為石之軒和他徐子陵正忙於唐宮之戰,沒法分身,故選擇這時刻落手。   外面的烈瑕「咦」的一聲道:「青璇大家不是以為閉上呼吸便可阻止毒霧入侵吧?這種我們大明教秘傳的寶貝毒霧,可從大家你嬌嫩柔滑的肌膚入侵,令貞女變成淫婦,讓你我都能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歡樂,就當是愚蒙送給大家的見面禮吧,哈!」   蓄勢以待的徐子陵兩掌齊出,喝出真言,向掠入門內的烈瑕全力出手,毫不留情。   「蓬!蓬,蓬!」勁氣交擊之聲不絕如縷,烈瑕在真言的影響下,早魂飛魄散,勉強擋著徐子陵的內縛印和外縛印一輪排山倒海的反覆密襲,應接不暇、左支右拙時,徐子陵下面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   烈瑕應腳拋飛,滾出門外,再彈起來時披頭散髮,七孔溢血,形如魔鬼,再沒有半分以前的瀟灑從容。   徐子陵緩緩步下門階,負手從容道:「多行不義必自斃,烈瑕你今天惡貫滿盈,宋兄在天之靈該可安息。」   烈瑕眼珠亂轉,厲聲道:「徐子陵!」   徐子陵微笑道:「奇怪我沒有受傷嗎?我今趟可以算是與邪王聯手收拾你,適才我閃躍騰挪用的是邪王的『幻魔身法』,其他才是我的真功夫。真可惜,若你痛改前非,於大明尊教雲散煙消後如你所言的脫離大明教,何須弄至今天的田地?去吧!希望烈兄求明得明,死後能悟破明暗之別、善惡之分。」   烈瑕雙目神采漸淡,忽然仰身倒跌,一命嗚呼。 第二章 仇消恨逝   薛萬徹在韋公公的陪同下,甫入寢宮廣場,已陷身飛雲衛重圍之內,宇文傷、尤婆子、褚君明、花英、獨孤鳳現身四周,封死他所有逃遁之路。   薛萬徹容色劇變,向韋公公厲聲道:「你竟敢出賣我。」   韋公公若無其事的道:「我是為你好而已。」   鼓掌聲響起,寇仲拍著掌與李世民並肩由寢宮從容步出,笑道:「韋公公說得精采,薛兄確是錯怪好人,元吉已逝,薛兄若想保有榮華富貴,一家大小平安,眼前只有一個選擇。薛兄是聰明人,不用小弟畫人像畫出腸臟來吧?」   薛萬徹臉色陣紅陣白,旋即像鬥敗公雞般頹然跪倒,向李世民俯首伏地道:「秦王在上,薛萬徹從今天開始效忠秦王,若有二心,教我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所。」   李世民搶前把他扶起,欣然道:「只要薛卿肯為我大唐盡心盡力,忠貞不二,我李世民絕不會薄待薛卿,有天為證。」   薛萬徹現出感動神色,說不出話來。對他來說,在這樣的形勢下,能保命已出乎料外,何況可保有眼前的權力富貴。   韋公公木無表情的道:「我們可以離開嗎?」   寇仲微笑道:「韋公公能在深宮禁苑藏身這麼多年,該比任何人更有耐性,何不再耐心稍候片刻,待小弟親自恭送。」   又道:「給我送韋公公去稍事歇息,記著勿要缺茶缺水。」   王玄恕一聲領命,與眾飛雲衛押著韋公公去了。宇文傷和尤婆子仍不放心,自發地跟在後面。對此魔門元老高手,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薛萬徹垂首道:「有何差遣,請秦王指示。」   寇仲道:「楊虛彥那小子現在何處?」   薛萬徹毫不猶豫的答道:「他在我們臨時的指揮部承慶殿內等候指示。」   承慶殿位於兩儀殿和甘露殿之西,背靠掖庭宮。   此時天色大明,陽光從東方灑至,充盈著春晨慵懶的況味。   李孝恭、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段志玄四將來到一旁,靜候吩咐,薛萬徹見李孝恭亦投向李世民,曉得大勢已去,忽然像想起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始終沒說出來。   寇仲明白他的心事,道:「先讓小弟和薛兄說兩句知己話,轉頭回來再商量大計。」   探手摟著薛萬徹肩頭,往一角走開去,低聲道:「皇上仍然健在。」   薛萬徹容色再變。   寇仲知自己料得不差,薛萬徹因李元吉勾結魔門,謀害李淵,他薛萬徹自難卸責。縱使戴罪立功,只要李淵一天坐在皇座上,他休想有好日子過。   寇仲微笑道:「所以你不但要支持秦王,更要支持我。只有我才有決心與能力要皇上退位讓賢,此事且會在今天發生。李世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寇仲是怎樣的一個人,薛兄該心知肚明。」   薛萬徹感動得雙目通紅,去卻心事,斷然點頭道:「為秦王和少帥,我薛萬徹若仍不知恩圖報,就是畜牲。」   寇仲又摟著他轉回去,放開手笑道:「下一著棋該如何走,請秦王賜示。」   李世民與寇仲交換個有會於心的眼神,冷靜的道:「有萬徹站在我們一方,加上虎符,問題可迎刃而解。我們先與常何和程莫取得連緊,再調動人馬,把承慶殿不動聲息的重重圍困,來個甕中捉鱉。」   又問道:「唐儉是否在承慶殿內?」   薛萬徹恭敬答道:「唐總管給調往把守承天門。」   李世民道:「這更好辦!我們取得唐儉的合作,處理戍軍的調動可如臂使指。」   寇仲沒有聽下去的興趣,笑道:「一切由秦王安排,我去找我的兩位兄弟,好護送我們的婠美人到尹府休息,了卻心事。」說罷返寢宮去也。   「篤!篤!篤!」   徐子陵不知該先尋石青璇,還是處理好烈瑕遺下的皮囊,木魚聲自遠而近,令他生出木魚聲在超渡烈瑕的蒼涼感覺。   常善尼緩步而至,合什垂眉一句「阿彌陀佛」,道:「這位施主可交給貧尼安頓,青璇的安全子陵不用擔心,她刻下正在東大寺,參與由荒山師兄、智慧師兄、嘉祥師兄和帝心師兄主持的法事,普渡天下苦眾。子陵辦妥一切事後,可到東大寺見她。」   徐子陵心中一震,竟是天下四大聖僧齊集長安,難怪石之軒不敢守在青璇之旁。   合什回禮,徐子陵匆匆離開。   寇仲踏入寢宮的外大堂,負責保護李淵的李凡迎上來請安後道:「皇上仍熟睡不醒。」   寇仲目光落在一旁安坐閉目養神的跋鋒寒和侯希白處,道:「小心點!」   李凡壓低聲音道:「皇上醒來時該怎辦好?」   寇仲苦笑道:「這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嘿!待我想想,有哩!你去通知秦王,著人把秀寧公主請來,由她穩住皇上,希望他沒這麼快甦醒吧!」   李凡領命而去。   寇仲來到跋鋒寒另一邊坐下,淡淡道:「楊虛彥今趟完啦!除非他真能化為幻影,不過日光日白,什麼幻影也逃不出我的手指縫。」   跋鋒寒和侯希白同時張開眼睛。   寇仲把情況說出,跋鋒寒搖頭道:「我們並非十拿九穩,以楊虛彥的狡猾多智、身法劍術,又熟悉宮內環境,大有可能在我們把他纏上前突圍逃走,若讓他及早通知李建成,事情會橫生枝節,不利我們。」   侯希白皺眉道:「那怎辦好呢?」   跋鋒寒微笑道:「那就要看他的人快,還是我們的箭快。」   寇仲拍手喝道:「老楊的生死這麼決定,待我好好安排。陵少該回來哩,我們先送婠美人一程,如何?」   徐子陵從秘道回到宮中,一切準備就緒。在表面不覺任何異樣下,除承慶殿外皇宮皇城盡入李世民手上,唐儉和一眾禁衛、戍軍將領全體向李世民宣誓效忠。不但因他有龍符虎符在手,更因他一向深得軍民之心。常何和劉弘基兩方更沒問題,在這種佔盡優勢的情況下,李世民於諸將前呼後擁,直抵承慶殿大門。   秦叔寶、程咬金兩人扯大喉嚨齊喊道:「秦王駕到,跪者生!立者死!」   把門的全屬李元吉系統的親兵,見殿外廣場全是聲勢洶洶的戰士,駭然大驚,不知所措。   李元吉手下十多名心腹將領,匆匆從殿門湧出來,包括宇文寶、金大椿、刁昂、谷駒、衛家青等在內,人人面如土色,獨不見楊虛彥。   薛萬徹喝道:「齊王勾結外敵,意圖謀反,被皇上下令處死,爾等若執迷不悟,不隨我向秦王請罪投降,將誅家滅族。」   宇文寶等聽得元吉伏法,又見薛萬徹投降李世民,誰敢堅持,紛紛棄械下跪。   就在此時,人影一閃,楊虛彥趁此混亂時刻,從大門掠出,似要襲擊李世民,眾兵不敢發箭,怕誤傷降軍,諸將紛舉兵器護駕之際,楊虛彥騰翻而起,落往殿頂邊沿,引得勁箭齊發,卻紛紛射空,楊虛彥早一步閃往殿頂箭矢不及之處。   寇仲、跋鋒寒、侯希白和徐子陵卓立皇宮最高聳的太極宮殿頂西北角,一絲不漏地把握承慶殿那邊情況的發展。寇、跋兩人背負箭袋,刺日、射月兩大名弓在手,把守太極宮的軍隊則全被調離。   侯希白讚歎道:「少帥果然料事如神,楊小子力圖逃往東宮去,那是他唯一生路,至不濟可先遁入西內苑,再由西內苑入東宮。」   寇仲凝望遠方,道:「兩位老前輩出手攔截,楊小子不敢戀戰,以手上影子劍撥掉一排勁箭,改往我方遁來。嘻,我是否像個說書先生?」   徐子陵朝他瞧去,寇仲雖以說笑的聲調道來,可雙目冰寒,知他心懷舊恨,動了殺機。   跋鋒寒沉聲道:「希望不會驚動東宮方面的人。」   寇仲道:「所以我們重重佈防,不讓楊小子越過太極宮的中軸線,眾兄弟更不准喧嘩,只看旗號進退攔截。」   徐子陵道:「我去啦!」   一個翻騰,躍離瓦面,斜掠而下,奔往太極宮的後大門去。   侯希白道:「我為子陵押陣。」語畢亦隨之去了。   寇仲彎弓搭箭,冷然道:「當楊小子進入箭程範圍之時,將是他命喪的一刻。」   跋鋒寒亦搭箭上弦,微笑道:「不要小瞧老楊,他『影子劍客』四字是憑實力賺回的。你的第一箭只是為他敲響喪鐘,至於哪一箭決定他生死,就要看他的能耐。」   話猶未已,楊虛彥從太極宮西牆外的御園竄出,後方徐子陵和侯希白銜尾窮追,追得他躍上院牆。   寇仲心神晉入井中月的至境,一箭射去,恰是楊虛彥點牆躍起的一刻。楊虛彥厲叱一聲,影子劍閃電疾劈,命中寇仲螺旋而至的一箭。   勁箭硬被磕飛,楊虛彥全身劇顫,升勢難保,滾落牆頭。   「颼」!   跋鋒寒張滿的弓倏地收縮,送出勁箭,疾取其咽喉,既准又辣,且是楊虛彥觸地前的剎那。   楊虛彥確是了得,左手轉黑,揚指掃擊,勁箭應手橫飛。   徐子陵此時從天而降,雙手化作漫天掌影,鋪天蓋地的往他罩擊而下。楊虛彥點地後劍往上衝,化作點點劍雨,迎擊徐子陵全力以赴的凌厲殺著。   勁氣交擊聲爆竹般響起。   徐子陵在空中不停拋高降下,然後一個倒翻回歸牆頭。   楊虛彥曉得為保性命,必須避過寇仲、跋鋒寒嚴重威脅他性命的勁敵。唯一方法是重返牆外,人急智生,不待降到地面,就那麼反掌下扣,借反揮之力,凌空騰升,影子劍全面展開,護著上方,便那麼往陣腳未穩的徐子陵直攻上去,招招均為同歸於盡的手法。   倏地侯希白貼著牆頭滑翔而下,趁楊虛彥窮於應付守牆的徐子陵的當兒,美人扇合攏的戳點他胸口。   楊虛彥怒叱一聲,影子劍脫手射出,直取徐子陵,然後兩手轉成邪惡的黑色,下按美人扇。   侯希白一聲長笑,美人扇由合攏變成張開,橫掃楊虛彥雙掌,道:「讓希白送楊師兄一程如何?」   「蓬!」   楊虛彥闖牆避箭之舉宣告完蛋,與侯希白分向相反上向錯開。   徐子陵笑道:「楊兄忘掉你的影子劍哩!」   一掌下切,正中劍鋒,影子劍立即陀螺般旋轉,發出風車般的破風聲,往凌空疾退的楊虛彥追去。   弓弦聲響,震盪著楊虛彥耳鼓,勁箭直指左頸側。   楊虛彥使出壓箱底本領,憑腰力往後挺仰,以毫釐之差避過勁箭,同時雙腳一頓後再疾撐,然後踏中徐子陵回贈他的大禮。   楊虛彥渾體劇顫,因不能全力應付徐子陵,立時受創,噴出漫天血濤,一個觔斗,往地面落下。   若讓他踏足實地,確有可能憑其絕世輕功,從太極宮南牆逃遁,進入橫貫廣場。   忽然勁箭再至,就在他觸地前的一刻,透背而入,穿胸而出,帶出一蓬血雨。   瞧著楊虛彥頹然倒地,殿頂上的跋鋒寒撫弓笑道:「兄弟!論箭術還是我比你行。」   寇仲收起刺日弓,卸下箭袋,從殿頂連續三個觔斗翻騰而下,落在楊虛彥身前,徐子陵等均留在原處。   楊虛彥胸口血如泉湧,臉如死灰的撫胸坐地,出氣多入氣少。跋鋒寒的一箭乃他全身功力所集,破掉楊虛彥的護體真氣,震碎他五臟六腑、全身經脈,楊虛彥能撐至此刻,沒有當場氣絕,非常難得。   楊虛彥勉力抬頭往他瞧來,神色出奇地平靜,咯血道:「你贏啦!」   寇仲但感對他的仇恨消失得無影無蹤,苦笑道:「楊兄有否感到不公平?」   楊虛彥搖首道:「勝者為王,有什麼好說的!」   接著雙目亮起來,嘴角曳出一絲苦澀淒滄的笑容,道:「天下本應是我的天下,我看著它溜掉,又力圖把它奪回來;可是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愚不可及。今趟我敗得莫名其妙,也心服口服,換過另一種時勢,我們或者是兄弟而不是敵人。」   寇仲曉得他迴光返照,隨時斷氣,忙蹲下問道:「楊兄有什麼遺願,小弟定必盡力為你完成。」   楊虛彥眼神轉淡,辛苦的道:「告訴淑妮,她是我心中唯一的女人,我對她不起。」   寇仲不嫌血污的把他摟著,道:「放心吧!我不但會如實轉告,還會助她離開李淵。」   楊虛彥雙目閉上,道:「謝謝!」   就此氣絕。   寇仲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悲傷,一切是何苦來由?人與人間的仇恨鬥爭何時方休?看著這瞑目而逝、曾名懾一時的年輕高手,心中百感交集!   跋鋒寒、侯希白、徐子陵來到他旁,瞧著楊虛彥死後安祥的臉容,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寇仲將楊虛彥緩緩放倒,歎道:「他正因拋不開以前的包袱,落得如此收場,否則以他的人才武功,天下還不是任他快意逍遙。」   跋鋒寒提醒道:「時間無多,還有玄武門之戰,收拾李建成後,我們可到福聚樓吃午膳。」   李世民此時率眾趕至,寇仲領先往他迎去,道:「好好安葬他,老楊始終是個了不起的敵人,只是運氣沒我們那麼好吧!」   李世民吩咐左右,自有人妥善處理楊虛彥的遺體。   寇仲一把搭著李世民肩頭,頹然道:「我有點吃不消。真奇怪,反而在戰場上我沒有現今的感覺。」   李世民點頭道:「我明白!」   寇仲訝道:「你明白什麼?」   李世民道:「遲些告訴你,現在我們必須立即趕返掖庭宮,準備玄武門的事。」   寇仲道:「我有個要求。」   李世民道:「是否要我放過可達志?」   寇仲道:「我不但要求你放過可達志,還希望把傷亡減至最低,若你皇兄肯認輸投降,我們把他流放邊塞了事,我老啦,心兒都軟了。」   李世民鬆一口氣道:「難得你老兄有此心意,我當然要全力做到。此事交由我安排,希望你復原後,能硬起心腸應付塞外聯軍。」   後面的跋鋒寒笑道:「照我認識的寇仲,秦王實不必為他擔心。」   寇仲哈哈一笑,放開李世民,昂首闊步而行,後隨者均生出奇異感覺,就是天下間再沒有能難倒寇仲的事。 第三章 玄武門之變   寇仲、李世民並肩步出掖庭宮北門,朝玄武門方向走去,隨行者有王玄恕、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三十名飛雲衛、三十名玄甲精兵。   玄武門北門敞開,禁衛軍如常站崗把守,沒有絲毫異樣。   寇仲仍在思索楊虛彥死前的肺腑之言,事實上每個人心中都存在著慾望的妖魔,一個不好給它控制,成其奴隸,像楊虛彥般至死方休。他寇仲何嘗不是有過平霸天下的心魔,幸好終從這慾望的泥潭脫身,不致令中土陷進無休止的戰火內。   當他想到在大草原縱情馳騁!凝視廣闊無垠的地平及其以外無所知的境界,他更感覺到接近自己,接近生命的中心。自決定助令世民統一天下後,他心靈的地平無限地開闊,而決定性的時刻就在眼前。   玄武門守衛肅立致敬,深長的門道,代表通往未來的捷徑。   把門的將領是常何副手的敬君弘,趨前沉聲道:「稟告秦王,少帥,盾牌置於門道內,臣將死守入口。」   從寇仲和李世民的角度瞧進去,三重門道靜悄無人,兩邊城牆如常有禁軍站崗,東西兩堡和六座哨樓矗立兩旁,氣象肅穆。   李世民點頭道:「敬卿小心,不求殺敵,只求自保。」   敬君弘恭敬道:「末將明白,願為秦王、少帥效死命。」   寇仲清楚感受到「秦王、少帥」的效應,他和李淵的結盟之所以受全城軍民歡迎,皆因他已成大唐國最可怕可畏的敵人,其威脅尤在塞外聯軍之上。現在他捨棄一切,把帝座拱手讓於李世民,而李世民又一向被唐室上下視為英主,加上知李淵阻力盡去,自是上下一心,擁戴他和李世民。即使沒有龍符,敬君弘仍會欣然隨常何投誠他們的一方。   眾門衛齊齊致敬。   敬君弘發出命令,排列在門道內兩旁的持後禁軍近百人全體移前,現出後面挨牆的數十面大型鋼盾。   李世民打出行動的手勢,與寇仲並肩步入門道,飛雲衛、玄甲精兵流水從兩旁急步奔入,取得鋼盾後朝前衝去。   王玄恕大喝道:「列陣!」   戰士們搶出深長達五丈的門道,在外面闊逾十二丈的通道佈防,分作三排,前排坐地、第二排蹲立、後排站起,各舉盾牌,形成可抵禦箭矢強攻的盾牌陣,最後一排盾牌斜舉,狀如鐵桶,密不透風。   同一時間以百計的長林軍從第二重門道殺出,箭矢如飛蝗般射來,「叮叮咚咚」,盡被鋼盾擋飛。   馬蹄聲轟天而起,從東宮北門傳來,顯示李建成正如常何早先密函所透露的,領長林軍從東宮殺至,斷他們後路。   掖庭宮方面足音雷動,由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助陣,麻常、宋法亮、宋爽、宋邦指揮的三千精銳,從掖庭宮趕來迎擊李建成的部隊。   寇仲和李世民更曉得李孝恭會於此時率領程莫的五千禁衛軍,從橫貫廣場進入東宮,斷去建成後路,令建成不能於失利時退守東宮。而以李靖為主、秦叔寶和程咬金為副的二千玄甲精兵,則從延嘉宮開出,令可達志在玄武門的五百長林軍前後受敵,進退無路。不待李世民吩咐,敬君弘的人全體退入門道內,結陣把守,讓寇仲和李世民沒有後顧之憂。   寇仲向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道:「有勞兩位留在大門為敬副統領押陣。」   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你眼望我眼,皆因他們的職責是不離李世民左右,拚死維護李世民的安全。   李世民微笑道:「有少帥在此,你們還須擔心本王安全嗎?何況本王有自保之力,還不遵從少帥之令,否則大門有失,我們休想有一人能活命。」   話猶未已,玄武門外殺聲震天,長林軍開始以快騎矛箭,硬攻第一重門道。眾人可以想像李建成此時的狼狽,如非常何投向他們,敬君弘的人當是配合而非阻截,任長林軍長驅直入,與可達志的人前後夾攻,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尉遲敬德和長孫無忌忙領命而行。   李世民與寇仲對視一笑,道:「可達志該識相吧?」   寇仲從容瞧去,王玄恕指揮的盾牌陣沒還過一箭,而敵人的箭根本不能損傷己方分毫,此時箭勢衰竭,無復先前的凌厲,可達志只餘近身強攻一途。牆頭、哨樓和東西堡壘禁軍湧出,人人手持弩弓,卻按弓不動,李世民所謂「可達志該識相」便是指此,因他們居高臨下,可輕易射殺任何對手。   寇仲不理後方激烈的攻防戰,大喝過去道:「達志還不收手?」   可達志的聲音響起道:「住手!」   「叮咚」不絕的箭觸鐵盾聲倏地停止,這邊靜下來,尤顯得玄武門外的吵鬧。   寇仲輕拍李世民肩頭,接著往前一個翻騰,越過鐵盾陣,面對神色慌惶的敵人。   可達志排眾而出,刀子仍留在鞘內,啞然苦笑道:「我可達志從未試過陷身如此四面受敵的窘局,少帥確有出神入化的謀略,達志服啦!」   李世民騰身而起,落在城頭處,常何現身他旁,高呼道:「秦王萬歲!」   牆堡和哨樓眾軍齊聲吶喊,重呼一遍。接著是斷去可達志後路的玄甲精兵的呼應,聲音直衝雲霄,雖仍稱李世民為秦王,但此時不啻已視之為大唐天子,否則何來「萬歲」。   「秦王萬歲!」   第三輪吶喊是從外牆傳至,顯示李世民和寇仲控制全局。   寇仲微笑瞧著可達志,道:「非是你達志作戰不力之罪,只是建成無能,不得人心。哈!我和你一場兄弟,由始到終仍是兄弟。今趟不用你投降,只要你一句說話,我們可並肩到福聚樓喝酒聊天。你的人當然大搖大擺的離開。太子的人只要願意改向秦王效忠,秦王既往不究。」   可達志報以苦笑,接著別轉雄軀,先掃視己方將士,見人人臉色如土,喝道:「你們聽到嗎!」   李建成方面的將領以馮立本軍階最高,聞言應道:「我們願向秦王投降,任憑秦王發落。」然後喝令道:「棄械投降!」率先拋掉兵器,領頭下跪,不片刻建成方全體兵將,全體棄械下跪,只餘三百突厥戰士,靜候可達志的命令。   可達志以突厥話從容道:「我們可保留兵器弓矢,卻必須退出這場戰爭。」   轉向寇仲道:「我們該到那裡去休息,請少帥賜示?」   寇仲欣然道:「李靖將軍會為達志妥善安排。我和秦王先處理好建成,再回來找你去喝酒,哈!上天真的待我們兩兄弟不薄。」   寇仲、李世民、常何並肩立在外牆頭,整個形勢呈現眼下。   麻常的三千精銳,隊形整齊的移師至玄武門外,布成陣勢,迫得李建成那近三千人的長林軍不得不撤往玄武門右側,列陣以迎。玄武門外伏屍處處,可見攻打玄武門,令建成方面損失慘重,徒勞無功。   李孝恭接收東宮的軍隊仍未見蹤影,不過該可在任何時刻出現。   寇仲大喝過去道:「奉秦王之命,肯投降者免死。」   李建成策馬而出,雙目噴著急怒交集的火焰,狂喝道:「常何你竟敢出賣我,枉我一手把你提拔,你還算是人嗎?」   常何昂然應道:「太子心存不軌,卻來怪我不是。常何只知大義所在,其他一切無暇顧及。太子若肯投降,秦王可念在兄弟情份上,免你死罪。」   千軍萬馬對峙於玄武門外,卻是鴉雀無聲,只餘兩人的對答,震響門外。   李建成厲聲道:「要我投降?你們已經中毒了,是外強中乾,將士們!上!勝利必屬我們。」   寇仲和李世民聽得你眼望我眼時,李建成一聲發喊,狀如瘋漢般領頭往麻常指揮的兵陣衝去。   長林軍力面卻沒有一個人肯隨他送死。人人勒馬原地,只剩李建成單人孤騎衝擊少帥、宋家聯軍的兵陣。而教人可憐的是李建成竟似茫不知沒人跟隨般,還不住高喊著「上!上!上!」   寇仲和李世民心叫不妙,麻常狂喝道:「發箭!」   寇仲偕李世民抵達御書房外,李神通和封德彝迎上來,前者道:「皇上甦醒後,堅持要到御書房,我們不敢阻攔。」   寇仲皺眉道:「他清楚發生過什麼事嗎?」   封德彝答道:「秀寧公主向皇上解釋清楚,皇上只聽不語。」   李世民道:「秀寧呢?」   李神通道:「仍在御書房裡,陪伴皇上。」   寇仲攔著要進御書房的李世民,堅決道:「最好讓我一個人先去見他。」   李世民發呆片刻,終點頭同意。   李神通向寇仲道:「少帥隨我來。」   兩人進人守衛重重的御書房,直抵禦書房門外,李神通隔著緊閉的門道:「稟告皇上,少帥求見。」   會後,房門張開,露出李秀寧疲倦的玉容,迎上寇仲的目光,秀眸射出令寇仲心顫的複雜神色,柔聲道:「少帥請進。」   寇仲與李秀寧擦肩而過,李秀寧在外輕輕的為他關上房門,只剩下寇仲和坐於龍桌後的大唐皇帝李淵。   李淵的神識仍未完全回復過來,臉色蒼白,在書房廣闊的空間映照下,不單更顯其孤獨淒涼,更令他像忽然衰老許多年。   他默默瞧著寇仲接近,沉聲問道:「建成?」   寇仲頹然道:「我們本意留他一命,可是他執迷不悟,於玄武門外被亂箭射殺。」   李淵龍軀一顫,仰首望往屋樑,雙目淚花滾動,倏地長身而起,負手移到後窗,背著寇仲道:「李淵尚未謝過少帥救命之恩。」   寇仲行到龍桌前止步,歎道:「皇上不用放在心上。」   李淵沉默片刻後,緩緩道:「你們如何整頓殘局。」   寇仲恭敬的道:「現在文武百官齊集太極殿外,等待舉行結盟大典,若皇上願意借此機會,向群臣公佈繼承人選,寇仲可代表少帥軍、宋家軍和江淮軍宣誓向大唐效忠,如此大唐統一天下之大業,十成八九,請皇上定奪。」   李淵旋風般轉過身來,雙目精光大盛,冷然道:「少帥功業得來不易,竟肯輕易放棄?」   寇仲夷然道:「若我寇仲有一字謊言,教我永不超生。皇上該比任何人更明白當皇帝的苦與樂,我寇仲棄皇座而不惜,是要棄苦得樂,此當由世民兄去擔承,而我則是樂觀其成。現時大唐仍處於成敗未定的關鍵時刻,必須立即穩定軍心,振奮士氣,萬眾一心的迎擊塞外聯軍,皇上明察。」   李淵容色緩和下來,歎道:「少帥確是很好的說客。」   寇仲苦笑道:「過去的已成過去,我們必須面對將來。長安全在世民兄的控制下,只待皇上向群臣宣示聖意。」   李淵頹然道:「罷了!今次我大唐險為奸邪顛覆,朕且自身難保,凡此都要由我李淵負上最大責任,我再無顏坐在這個位置。少帥請著世民來見我,我會立即把皇位讓出,在太極殿外宣示後,即退居安義宮,至於建成和元吉方面,就向眾文武百官交待,他們勾結外人,意圖破壞結盟,行刺少帥,伏誅於玄武門。」   寇仲為了給足他面子,連忙下跪道:「謝主隆恩,微臣寇仲尚有一個請求,萬望皇上俯允。」   李淵繞桌而前,把他扶起,苦笑道:「坦白說,我自曉得少帥亦是神醫莫一心之後,對少帥不但非常佩服,且是真心歡喜少帥,難得你勝而不驕,建成和元吉實是望塵莫及。有什麼請說。」   寇仲尷尬的道:「董妃想獨自往洛陽定居。」   李淵微一錯愕,幸好立即準確捕捉到寇仲說話背後的含意,嘴角逸出一絲蒼涼的笑意,點頭道:「如少帥所請,淑妮的性子,確不適合長居保宮之內。尹妃亦須與乃父一起離城,我以後再不願見到她們。」   寇仲踏出御書房,在外面等候的李世民、封德彝、李神通、李秀寧忙圍攏過來。   寇仲卻道:「畢玄等人的忽然離開,令我生出不祥的預感。」   四人摸不看頭腦,不明白他為何忽然說的是跟與李淵見面風馬牛毫不相關的事。   李世民點頭道:「確令人生疑。」   寇仲道:「我們不得不作最壞的打算。假設是塞外聯軍已潛近關中,所以畢玄接報後立即離開,因為成敗再非決定於城內而是在城外。對敵人來說,我們是越亂越對他們有利。以畢玄的身份地位,也不宜直接介入政治的鬥爭中。更何況畢玄以為我們必敗無疑,根本不用勞他大駕出手。」   李神通點頭道:「少帥之言甚是,突厥人一向來去如風,攻人之不備,怎肯錯過趁亂一舉攻破長安千載一時的良機。」   封德彝額手稱慶道:「幸好我們現在雨過天晴,長安沒有絲毫動搖,皇上究竟有什麼指示?」他最後一句說出眾人的心聲。   李秀寧微嗔道:「寇仲!」   笑意從寇仲嘴角擴展,忽然一把執起李世民雙手,哈哈笑道:「趁世民兄這對手尚未變成龍手,先握個夠本。」   李神通和封德彝喜出望外,要知若讓李淵仍居帝位,雖說權勢大幅轉入李世民之手,可是他終是名義上的大唐天子,背叛他的人不會有好日子過。李世民當上皇帝則完全是另一碼子的事。   李世民一呆道:「勿要誇大。」   寇仲笑道:「世民兄清楚我的性格,不過今趟卻捉錯用神。你父皇要立即見你,當知我沒半字虛言。結盟大典將變成傳位大典,也是我寇仲宣誓效忠李世民兄的大典,哈!」   李世民反平靜下來,道:「我們該如何應付頡利的大軍。」   一個反應盡顯李世民的優點,不但沒有被喜訊沖昏做袋,且掌握到寇仲提及塞外聯軍的背後深意。因為決定權己來到他李世民身上,須他把握時機,作出決定。   寇仲道:「既蒙新皇信任和恩准,此事立即由微臣去辦,以飛鴿傳書送出信息,保證九天之內,大唐國來自各方的精銳勤王部隊,將於關中平原、長安之北、大江之南集結,向入侵的外族顯示我中土軍民的勇氣、精神和團結。」說罷放開李世民雙手。   李世民笑道:「我仍是那句話,寇仲說的,就是我李世民的話。」   說畢晉見李淵去也。 第四章 福聚午宴   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劉弘基四人跨馬並排,瞧著從尹府開出長達半里的篷車隊,在城衛軍押解下,經由指定路線開往西門,沿途均有城衛站崗看守。   眼前的放逐,代表著魔門的嚴重挫敗,在以後一段悠長的歲月裡,魔門勢難東山再起,回復先前力能爭奪天下的形勢。縱有林士宏在南方應個景兒,徒屬強弩之末,不足為患。除非新大唐國的主力大軍慘被塞外聯軍擊垮,否則僅餘蕭銑和林士宏的兩支反動勢力,根本沒有興風作浪的本錢。   最後一輛馬車駛離尹府,低垂的簾幕忽然掀起,現出婠婠的如花玉容,櫻唇輕吐道:「子陵!」   徐子陵策騎與馬車並行,跋鋒寒、侯希白、劉弘基和一隊城衛策馬跟隨車隊,另有一隊軍馬馳入尹府,進行搜查接收的行動。   徐子陵俯身淡淡道:「婠大姐有何吩咐?」   婠婠雙目蒙上淒迷神色,輕輕道:「子陵仍在惱恨奴家嗎?」   徐子陵沒好氣道:「難道你認為我該感激你?」   婠婠輕歎道:「對不起,行嗎?現在一切成為過去,婠兒衷心希望你們旗開得勝,擊敗頡利的大軍。」   徐子陵微笑道:「坦白說,我從沒有生你的氣。你我雙方只因立場有異,成為敵人。過去的一切我不想作計較,只希望你能從此退隱,並勸林士宏、蕭銑放棄作無謂的抗爭。」   婠婠柔聲道:「有很多事是不到我理會的,你們若能擊退頡利,一切自然迎刃而解。我相信李世民是個好皇帝。楊文干和池生春均不在車隊內,我絕不介意你們去找香家算賬。事實上香家已是七零八落,更因你們抽空他們僅餘的財富,現在連長安這最後的據點亦要拱手讓出來,再難有任何作為。」   徐子陵道:「倘若他們仍在長安,我們的人終會把他們找出來,搜捕在玄武門之戰結束後開始!由世民兄親自下令,諸葛德威和王伯當是其中兩個目標。」   婠婠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換代便是如此。」   徐子陵搖頭道:「這番形容對世民兄該不盡合,世民兄的一貫作風是既往不究,酌才而用,是和解而非剷除異己。不過因這些人牽涉到其他事始會成為追捕的目標。」   西門在望。   婠婠歎道:「此地一別,我們恐怕再無相見之期。」   徐子陵淡淡道:「我們眾兄弟間有十年之約,屆時重返長安,瞧瞧世民兄是否如我們猜想般是能治國愛民的好皇帝。你若有空,可來一聚。」   婠婠喜孜孜道:「原來子陵心中真的沒有討厭人家。」   徐子陵笑道:「仇恨只是負擔和痛苦,婠大姐珍重。」   婠婠的馬車緩緩駛出西門,長蛇般的車隊揚起漫天塵土,在正午的春陽,令人生出夢幻般不真實的奇異感覺。   「砰砰砰!」   爆竹聲響徹長安每一個角落,李世民登上皇位和寇仲向大唐效忠的消息雙喜臨門下,全城士民欣喜若狂,爭相奔告,家家戶戶紛紛張燈結綵迎接一個全新時代的來臨。   侯希白從福聚樓的三樓透窗俯視街上充滿節日歡樂的情景,歎道:「當你看到眼前的情景,會感到以往的一切努力和所流的血汗,是值得的。」   三樓擠滿客人,鬧哄哄一片,談論的當然不離寇仲和李世民,若非受到囑咐,恐怕所有人均會圍攏到他們這張桌子來,現在只是發自真心的恭敬問好,累得跋鋒寒、徐子陵和侯希白不停頻頻回應,到此刻才稍能歇息下來。   福聚樓的大老闆親自領導夥計們侍候三人,添酒上菜,自以為榮,令三人頗為吃不消,比對起以前的待遇,有著天淵之別。   跋鋒寒舒服的挨著椅背道:「宋二哥那方面不知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寇仲安排一隊人馬乘快船趕去,最遲黃昏時該有捷報。」   侯希白道:「怎麼尚未見雷大哥來呢?」   徐子陵道:「寇仲早派人去請駕,隨時抵達。」   跋鋒寒道:「今晚若皇宮舉行國宴,請恕我缺席,我跟這類場合,總是格格不入。」   侯希白笑道:「你是否怕見到傅君瑜呢?不用擔心,傅大師於今早離城北返高麗,由皇上與寇仲親自送行。」   跋鋒寒苦笑無話。   徐子陵皺眉道:「芭黛兒是否真的已離長安?」   侯希白笑道:「肯定沒有離開,否則我們的老跋何用到尹府前失蹤達整個時辰,我的娘,一個時辰可以做很多事哩!包括結婚生子。」   跋鋒寒啞然笑道:「去你的!小白你何時學得像寇仲般誇大,兼滿嘴粗言穢語啊?」   徐子陵幫腔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小侯是否猜對?」   跋鋒寒坦然道:「猜對一半。我先往見君瑜,向她道別。接著去見芭黛兒,讓她曉得我依然健在,因為根本沒有與畢玄動手的機會,並答應她一件事,解開我們間的死結。」   徐子陵和侯希白大感好奇,連忙追問。   跋鋒寒望往窗外,長長吁一口氣道:「我答應她只要畢玄不來找我,我也不去惹他。」   侯希白失聲道:「什麼?」   徐子陵大喜道:「恭喜跋鋒寒終迷途知返,不再迷溺於什麼爭雄鬥勝。」   跋鋒寒微笑道:「恰恰相反。而是我的眼界因寇仲而擴闊,把目標提高至擊垮整個塞外聯軍。」   侯希白不解道:「這豈非是你和芭黛兒間另一死結,她豈容你令她的族人傷亡慘重?」   跋鋒寒解釋道:「我針對的是頡利的金狼軍,與芭黛兒所屬以突厥為首的族系不同。她的族系多年來還不斷受頡利的凌迫欺壓,否則突厥不用和頡利再度開戰。而她不想我挑戰畢玄,是因為怕我丟命。從我答應她的一刻開始,她變得像依人小鳥般快樂,因為曉得我終將她置於心內最重要的位置,明白嗎?」   侯希白鍥而不捨的問道:「你和傅君瑜有什麼話兒說?」   跋鋒寒苦笑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答你有關女人的問題。我與她想返回初識時的情況,此段情根本沒有開始的機會,不過我會珍惜往日與她共處的時光。」   此時回復本來面目的雷九指大搖大擺而至,後面跟著的是黃河幫大龍頭陶光祖,前者是春風滿臉,後者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三人欣然起立迎接,惹得滿座賓客還以為寇仲駕到,紛紛引頸爭睹。   雷九指和陶光祖抱拳向四方致意,登時喝采聲和掌聲雷動,益添歡樂的氣氛。   陶光祖趾高氣揚的坐下,看著徐子陵為他注酒,大笑道:「我陶光祖不知多久沒試過這般風光。當日投誠秦王時,還以為最少要犧牲一半兄弟,而如今竟沒人損半條毛髮,還以為怯戰失蹤,事實卻是被奸人擄去的三思也安然回來,這一切全賴雷老兄的關照。」   三思是指「生諸葛」吳三思,乃是黃河幫的副幫主。   雷九指怪笑道:「我雷九指何時點過黑路你去走。待你把大道社的生意全搶過來,你才明白什麼是風光。」   陶光祖舉杯道:「我們喝酒,視賀秦王榮登帝座,一統天下。」   雷九指接下去道:「更賀少帥可以榮休。」   大笑聲中美酒一飲而盡。   雷九指舉杯道:「這杯是賀黃河幫重振聲威,上上下下打通所有關節。」   陶光祖正容道:「大家曉得皇上是怎樣一個人,我以後正正當當的做生意,光顧雷老哥的貞觀錢莊,哈……喝一杯。」   又盡一杯。   侯希白訝道:「錢莊不是用來作個幌子嗎?」   陶光祖笑道:「老雷是做出癮來呢,何況長安很多人真金白銀的拿銀兩來投資,豈是說不干便不幹,不怕給人拆掉鋪子嗎?」   徐子陵笑道:「雷大哥可找小俊拍檔,宋二哥肯定不會跟你胡混。」   雷九指狠狠道:「小俊乳臭未乾,摟著彤彤暈其大浪,不知人間何世,那來像老子我的做遍天下生意的雄心壯志。他奶奶的,整天嚷著回去幫大小姐幹買賣,不明白男兒須創立自己的事業。」   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哄然大笑。   陶光祖向雷九指擠眉弄眼道:「幸好老雷你有青青夫人在大力支持,說不定小傑也會因喜兒姑娘被強徵入伙,不用你那麼孤零零、淒淒涼涼的一個老傢伙去艱辛創業。」   雷九指雙眼一瞪道:「我很老嗎?」   今趟徐子陵二人笑得嗆出淚水來。   忽然全堂哄動,紛紛起立,原來是寇仲偕可達志雙雙登樓。   福聚樓大老闆早有準備,率全體夥計列隊歡迎。   少帥之聲震堂響起。   寇仲以笑容和不斷向各方拱手回報,直抵桌子,與可達志坐入夥計為他們拉開的椅內。   老闆欣然道:「這頓飯請容福聚樓致敬,少帥與各位萬勿推辭,那是我們的榮幸。」   寇仲爽快答應,酒樓倏地靜立,人人豎起耳朵,聽他們有什麼話說。   寇仲長身而起笑道:「各位鄉親父老、達官貴人,請繼續用膳,喝酒猜拳,以掩護我們談論軍事機密,避免敵人探子乘機滿載而歸。」   一陣哄笑後酒樓氣氛終回復正常。   寇仲坐下。   雷九指道:「我遲到是因為去找老陶來湊熱鬧,你遲到卻欠理由,罰你一杯。」   寇仲苦笑道:「我的理由比你多千百倍,你可知在街上寸步難行,全賴前五百刀斧手,後五百刀斧手,左一千禁衛,右一千御衛,我才能成功到此與你們相會。」   眾人大笑,跋鋒寒忍俊不禁的搖頭哂道:「都說這小子誇大。」   侯希白嚷道:「就為他的誇大罰一杯。」   眾人轟然對飲,充滿大事底定的歡慰情懷。   可達志歎道:「真沒想過仍可和你們共醉一堂。」   徐子陵道:「可兄有什麼打算?」   可達志苦笑道:「有什麼好打算的?小弟有一個請求,希望少帥能為我傳達。」   寇仲拍胸口道:「只要是可達志提出來的,我怎也會為你辦得妥妥當當,是否要我向李世民說話?」   可達志道:「我當然曉得你寇仲是這種人,否則怎敢開口。我手下的三百戰士,盡屬我本族的人,五年前奉大汗之命來中土,助李淵攻打長安,歷經多次戰役從五百人減至三百餘人,大部份均在本地娶妻生子,若把他們驅逐,會是人間慘事。他們早習慣長安的生活方式,只有少部份人願意隨我離開,希望少帥請李世民格外開恩讓他們願留的能留下來,只要對抗的不是突厥人,他們會全心全意為大唐效力。」   眾人明白過來,難怪可達志難以啟齒。際此以突厥人為主的塞外聯軍南下的非常時期,從軍事角度考慮李世民定會把所有突厥人逐離長安,以免軍情外洩。   跋鋒寒沉聲道:「你有否想過這等同背叛頡利。」   可達志冷笑道:「打開始趙德言一直排擠我。龍泉之役,趙德言和礅欲谷更拿我和你們的關係大造文章,惡意中傷我可達志。今趟趙德言故意要我們留下來助李建成,不論事情成敗,我們均陷於非常不利的處境。我可達志一向恩怨分明,別人如何待我,我必有同樣的回報。」   眾人掌握到他的意思,建成敗亡,可達志和他本族戰士當然難逃一死,即使建成勝利,聯軍南來,建成亦會先向可達志和手下開刀洩憤。趙德言此著是明害可達志。   而在這種形勢下,可達志不但進退兩難,且是別無選擇。   侯希白擔心道:「達志不怕頡利向你的族人報復嗎?」   可達志道:「我會派人通知族酋,著他們往北遷徙避禍,只要頡利和突厥仍有矛盾,我的族人不會有危險。」   寇仲道:「達志放心,李世民方面不會有任何問題。你的族人可在長安安居樂業,或增編入大唐軍系內,此正為李世民華夷一家的政策。向北遷不如往南移,只要成為新大唐的藩屬,可受到大唐的保護。」   徐子陵道:「達志本身有什麼打算?」   可達志現出解決所有難題後的輕鬆,挨往椅背,油然道:「杜大哥曾多次遊說我到山海關助他發展生意,繼承他的事業,我也想轉換個環境,諸事妥當後,我立即動程。」   寇仲欣然舉杯道:「為達志光明的未來喝一杯。」   眾人舉杯痛飲,菜餚不斷送上,擺得桌面插針難入。   雷九指放下酒杯,扯著陶光祖起身道:「我們有要事去辦。今晚何不再到青青處喝個痛快,不醉無歸。」   寇仲想起尚秀芳之約,道:「打完頡利那場仗,喝起來才真的痛快。」   雷九指哈哈一笑,偕陶光祖興高采烈的去了。   寇仲問徐子陵道:「向我們的石美人報平安了嗎?」   侯希白代答道:「子陵連上茅廁的時間亦欠奉,那有空到東大寺去。」   寇仲喜道:「子陵你乖乖的去興慶宮等我。我和達志辦妥他的事後,立即到來會你,一起去見青漩。」   此時一名城衛十萬火急的來到桌前,立正敬禮,報告道:「稟上少帥,宋家二小姐由南門入城,現該抵達興慶宮。」   寇仲整個人彈起來,失聲道:「玉致到哩!」   徐子陵笑道:「達志的事,由我代辦吧,還不快滾去迎接,記著我說過的話。」   寇仲望向可達志。   可達志欣然道:「我對子陵比對你更有情心。」   寇仲一聲失陪,剛踏出第一步,全堂過百人立即全體起立,鼓掌歡送。   侯希白舉杯道:「他有他去,我們匆要辜負老闆的一番盛意。」   徐子陵從內心中湧起溫暖,就是和平統一的滋味。 第五章 春風得意   寇仲一陣風般衝入興慶宮,花萼樓前隨來的二十多名宋家好手,在飛雲衛協助下,正從馬車卸下行裝,見到寇仲篤臨,拋下手上的工作,肅立致敬。   寇仲匆匆打個招呼,衝上台階,直入花萼樓底層大堂,宋玉致在四名女婢侍候下,身穿湖水綠色的衣裙,肩披輕紗,垂青燕尾形的髮髻,令她優美的嬌軀彷若蒙上一層薄霧,正風姿綽約、輕盈地移步走向靠近龍池的一扇窗門,似要欣賞窗外迷人的春光湖色。   四名女婢首先發現寇仲,忙欠身施禮,整齊有致的嬌聲嚷道:「參見少帥。」   宋玉致秀軀輕顫,「啊」的一聲轉過身來,讓寇仲得睹使他夢縈魂牽的如花嬌顏。   如非四名女婢在旁,寇仲肯定自己會不顧一切把她擁入懷,先親個嘴兒,輕憐蜜愛更不在話下。此刻只能衝至她身前,執起她一對柔荑,嗅著她陣陣迷人的體香,激動的道:「玉致。」   宋玉致任他握著玉手,俏臉飛上兩朵紅暈,喜上眉梢的道:「寇仲。」   寇仲忙向她打個眼色,宋玉致連耳朵都紅透,輕輕道:「你們退下。」   四婢應聲而去。   不待四婢離堂,急不及待的寇仲早一把摟個軟玉溫香抱滿懷,正要尋找她的香唇,宋玉致熱情如火的舉起香臂,水蛇般纏上他的頸背主動獻上初吻。   外面的世界忽然消失,只剩下火熱的激情,過往所有恩恩怨怨,對他們再無關重要。他們的關係似在這刻開始,直抵天終地極的極盡。假如天地在此一刻崩塌,他們也會一無所懼、兩心合一的共渡宇宙的盡頭。   唇分,宋玉致嬌軀抖顫,不住喘息秀臉火紅,星眸半閉。   寇仲差點要抱她進房,只恨忽然浮現尚秀芳的玉容,心中湧起神傷魂斷的罪疚感覺,歎道:「唉!玉致我……」   宋玉致勉力張開美唇,高挺筆直令她性格盡顯的鼻子嗅吸著他呼出的氣息,秀眉輕蹙,審視他道:「為何你欲言又止?在玉致心中,仲郎的功業是曠古爍今,沒有人可以比擬的。適才玉致入城看到舉城歡騰的情景,感動得哭起來。人家今趟來是要好好獎賞你,全心全意的愛你。」   一陣爆竹聲適於此時從宮外城中某處傳來,為她的說話作最佳的說明和陪襯。   寇仲發覺她的確眼皮微腫,忍不住輕親她眼睛,親她令自己越看越愛的鼻子,道:「我又犯錯哩!」   宋玉致蟯首稍仰,離開他少許,喜孜孜的道:「你是指楚楚姐嗎?傻瓜,人家只會高興仲郎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怎會怪你。玉致會派人到梁都把楚姐姐接來長安,我們會相處得很好的。」   左一句仲郎、右一句仲郎,寇仲給她喚得心酥骨軟,也更添歉疚慘然道:「不是楚楚,是尚秀芳。」   宋玉致的反應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只橫他一眼,仍是滿臉歡容,輕柔的道:「還有別的美人兒嗎?快一併給玉致從實招來。」   寇仲搖頭道:「沒有哩!真的沒有。唉!是我不對,我不該……」   宋玉致封上他嘴,在他想進一步索吻前離開,以這甜蜜的動作阻止他說下去,柔情似水的道:「就當功過相抵吧!尚才女肯作玉致的姐妹,是玉致的榮幸。」   寇仲大喜道:「真的嗎?」   宋玉致佯作不悅道:「人家何時騙過你呢?仲郎啊!你為天下百姓做的美事,令玉致只希望能在下半輩子好好獎賞你,使你快樂。」   「秀寧公主到。」   宋玉致一把推開聞得李秀寧到即心懷鬼胎的寇仲,道:「玉致和秀寧公主有很多私話兒要說,快去辦你的事。爹著我轉告你,頡利的大軍會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出現。」   忙至此刻,仍有大批臣僚在恭候李世民召喚。   負責安排見駕的杜如晦和房玄齡見徐子陵、可達志聯袂而來,不敢怠慢,一邊使人飛報李世民,一邊領兩人逕入書齋。   李世民親自迎出房來,欣然道:「我正和魏卿談得高興。大家是自己人不用任何避忌,噢!免去一切宮廷禮節。」   徐子陵笑道:「皇上該自稱為朕才合君臣禮規。」   李世民神采飛揚啞然笑道:「子陵竟來耍我?哈!好!恭敬不如從命,子陵以後勿要怨我竟敢向你和寇仲稱孤道寡。」   一手挽著徐子陵,另一手挽著頗為受寵若驚的可達志,跨步入御書房。魏征起立迎接,滿臉笑容,顯是與李世民相處融洽,如魚得水。   李世民沒有坐往龍案,先著可達志和魏征坐往一邊,自己則扯著徐子陵並排坐對席,笑道:「魏卿教朕選拔人物而不黨於私,負志業者則鹹盡其才。字字金石良言,朕省悟良多。魏卿所言甚是,在現今的情勢下,只有不問親疏不念仇怨,唯才是用,信任無疑,我大唐始有望振興,不致辜負宋閥主對我們的期望。」   徐子陵有會於心,事實上李世民早有這番心意,卻仍耐心聆聽魏征同樣的忠告,且出言誇讚,正顯露他的寬容大度,樂於聽臣下發表意見,鼓勵他們表示意見。   魏征心悅誠服的道:「皇上適才對微臣指出人臣之對帝王,多順從而不稍逆,甘言以取容,而此正為皇上保痛惡絕者。所以囑微臣等以後發言,不得有隱,定要直言皇上過失。」   李世民欣然點首道:「凡能直諫無己心,可以施於政教者,朕必以師友之禮待之。」   別頭向徐子陵道:「我不知多麼希望能到福聚樓找你們把酒言歡,只恨無暇分身。」又向可達志道:「可將軍是子陵兄弟,有什麼話直說無礙,朕必盡力完成可將軍心願。」   李世民的精明曠達,使可達志為之動容,遂把事情說出來。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此等小事,若朕竟然拒絕,還有顏面見子陵嗎?」接著向內侍吩咐,立即傳召溫彥博。   可達志想不到如此順利,連忙起立正要跪倒謝恩,被李世民一把扶起,情詞懇切的道:「子陵和少帥之所以看得起我李世民,是因他們認為我李世民能為天下帶來統一與和平,而非災難和戰事。於朕眼中,華夷一家,且有楊廣前車之鑒,朕絕不容自己犯上同樣錯誤。不同的民族是可以和平共存,對各方都是有利無害的。」   可達志露出感動神色,道:「皇上打算如何應付塞外聯軍?」   李世民微笑道:「這方面朕交由少帥全權負責。少帥的心現在變得很軟,聯軍中不乏他的戰友兄弟,達志應可放心。」   魏征起立躬身道:「臣下之見,眼前實不宜與塞外聯軍正面交鋒硬撼。雖然微臣對少帥有十足信心,且肯定在少帥領導下,我們贏面較大。」   李世民著可達志和魏征兩人坐下,負手步至桌前,目光落在案頭李淵親傳予他的國璽處,眉頭輕蹙道:「魏卿這提議教朕好生為難,少帥不顧生死、視權位如草芥來助朕,請的是一個義字,現在若我甫登皇位,立即推翻前諾龜縮於長安而不出,坐看塞外聯軍到處破壞搶掠,怎對得起少帥,更無法原諒自己。」   可達志露出讚許神色,徐子陵卻有另一套想法,對李世民如何駕御群臣,人盡其材,他早有體會。現在其話鋒犀利逼人,非是要魏征啞口無言,而是要激勵魏征再動腦筋,想出方法解決難題,冒死極諫,更以此秤量魏征真正的斤兩。魏征如因此退縮,肯定以後不會被李世民重用。   魏征待要起立陳詞,李世民又移到徐子陵旁坐下,微笑道:「我們就當是閒聊,卿家不用拘禮。」   魏征顯然被李世民虛心納諫的誠意感動,沉吟片刻,恭敬道:「有兩個原因,可以支持微臣的看法,首先皇上今天即位,而太子和齊王餘勢未消,國內百廢待舉,統一大業尚有餘波,不宜因征戰致有重大傷亡,影響國情民情的安定發展。其次是即使戰勝,徒加重中土與塞外諸族的仇怨,早晚必將再為患於我。微臣愚見,請皇上參詳。」   李世民欣然道:「魏卿字字珠璣,高瞻遠矚,然則對朕的難題,有何解決良方?」   魏征道:「少帥大智大勇,只要我們如實告訴少帥,他必有兩全其美之法。」   可達志拍腿道:「這是最佳辦法。達志亦有八字真言,讓皇上參詳,就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李世民、徐子陵、魏征三人同時動容。   徐子陵道:「達志是否在提醒我們?」   可達志微笑道:「可以這麼說。其中的一個原因是大汗並沒有向我透露絲毫他的作戰計劃,顯示他對我的猜疑,令我再不願追隨他,效忠於他。更重要是我認為以寇仲之能,必可達到魏先生的要求,把兵禍化解於無形。而我這般進言,說到底仍是為突厥族著想,不想我族樹立新大唐如此強大的勁敵,且深信皇上華夷如一的誠意,相信寇仲中外和平相處的承諾。最後仍是一點私心,希望皇上善待我留居長安的本系族人。」   李世民冷靜的道:「達志純是揣測猜想,還是把握到蛛絲馬跡。」   可達志沉聲道:「聯軍集結於太原北疆的時間長得不合情理,更不符大汗愛用奇兵的一貫戰術。從北疆至此千里之遙必難避過你們耳目。即使能抵關中,途中必飽受狙擊摧殘。我敢肯定聖者之所以匆忙離開,正因聯軍已成功偷入關中,可於數天中抵達長安城外。」   李世民猛地立起,斷然道:「朕立即要見寇仲。」   御書房內寇仲聽罷可達的見解笑道:「哈!好小子。我不是說你達志,指的是頡利那老小子,我岳父更是目光如炬,囑致致提點我,聯軍可在任何一刻突然出現。」   徐子陵淡淡道:「少帥的心情很好哩!」   寇仲輕鬆的道:「好得差點要高歌一曲,只怕你們受不了我的腔子。哈!咦?你們的神情為何如此凝重?有什麼大不了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子根本不怕什麼聯軍。」   李世民歎一口氣,向魏征道:「魏卿可把心中想法,如實稟告少帥。」   寇仲向坐在他旁的魏征訝道:「有什麼話要和我說的?」   魏征遂再把己見說出。   寇仲聽得眉頭大皺,先往徐子陵瞧去,後者笑道:「有什麼好看的?你不認為魏先生的話有道理嗎?」   李世民懇切道:「一切由少帥定奪。」   可達志默然不語。   寇仲向徐子陵賠笑道:「陵少認為對的,我這個小少帥怎敢反對,我只是在心中比較敵我形勢。魏先生說得對,我們是名副其實的陣腳未穩,民情如此,軍事上如此。即使少帥軍、宋家軍、江淮軍三軍及時趕至,我們仍有指揮和配合上的問題,新來甫到立即投入作戰,對方卻是蓄勢而來,演練充足,我們將更難以樂觀。他奶奶的熊!他頡利小子若來個什麼實則虛之,我就還他一個虛則實之,一切包在我身上。」   李世民大喜道:「少帥想到應付之法?」   寇仲笑道:「我的腦袋今天特別靈活,頡利潛行千里,終要現形。不過待他來至近處,我們才怵然驚覺,那就非常糟糕。所以眼前頭等大事,是要弄清楚對方經由那條路線攻來長安?」   李世民道:「頡利要避開我們探子耳目,會……」   可達志起立施禮道:「達志想往見族人,告訴他們皇上的恩賜,請皇上俯允。」   李世民尚未說話,寇仲笑道:「大家兄弟,有什麼避忌的,快給我坐下。」   可達志搖頭道:「我待會立即起程赴山海關,異日有緣再和各位兄弟把酒談心。」   李世民點頭道:「達志放心,你的族人會在長安安居樂業,是朕對達志的承諾。」   徐子陵起立道:「我送達志一程。」   兩人去後,李世民續下去道:「他們會採取較偏西的路線,涇州的山川地勢,最適合隱蔽兵馬行藏,倘他晝伏夜行兼之在今日之前,我方無暇分神,確能避開我們耳目。」   寇仲問道:「涇州有什麼重要城池?」   李世民道:「涇州最重要和具戰略性的城池是武功,位於渭水之北,有官道直抵咸陽,離長安不到百里,距咸陽更近。倘若攻陷咸陽,即可控制渭水便橋,切斷渭水南北兩岸通道,進可攻長安,退可守咸陽。」   寇仲雙目亮起來,道:「我們如能守穩武功和咸陽,頡利豈非進退兩難?」   李世民欣然道:「世民正有此意。頡利若要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涇州,必須大幅削減兵員,輕騎簡裝,更不能攜帶大量糧草,故若不能迅速攻陷城池,補給方面立即出現困難。」   魏征道:「咸陽和其北面的涇陽城齒相依,我們必須同時固守三城。塞外聯軍雖可從武功至咸陽途上的高陵縣取得糧草補給,不過數量有限,只夠他支持多十天至十五天,還得看人數而定。」   寇仲訝道:「先生對關中形勢,竟嫻熟至此,教人驚異。」   魏征歎道:「昔年追隨密公時,曾多番替密公定進攻關中的計劃,如今一切已成過去!」   李世民道:「長安形勢的變化,肯定大大出乎敵人料外,不但長安軍民一心,不傷絲毫元氣,且消息不會外洩,對我們非常有利。世民先派出軍隊,大幅加強武功、咸陽和涇陽城防,其他一切全權交給少帥負責,即使少帥決定與頡利正面對撼,世民全無異議。」   寇仲笑道:「魏先生的提議發人深省,我寇仲更非好勇鬥狠之人,何況聯軍中有我許多兄弟在其中。哈!忽然間我又感到勝券在握,皇上請下令犒賞三軍,昨晚辛苦的兄弟全體好好休息,一切事全交給我的屬下去做。只要三城穩如鐵桶,此戰必成。」   李世民道:「少帥用的當是精兵戰術,要世民撥多少人馬給你?」   寇仲微笑道:「不用勞煩皇上一兵一卒,我的三千精銳便成。」   李世民道:「少帥須我如何配合?」   寇仲沉吟道:「問題在我的部隊徹夜未眠,至少要好好休息四個時辰,才可出發,事實上你的手下亦有同樣情況。」   李世民思量道:「那我作兩手準備,一邊下令須出戰的部隊休息,另一方面集結船隊,把裝備糧食運上戰船。三支先頭部隊於戌時前出發分赴三城,定可在天明前鞏固城防,然後我親率主力大軍與你會合。」   寇仲伸個懶腰道:「趁現在尚有點時間,我要逼陵少帶我去見他的美人兒,看能使陵少傾心的女子,究竟如何令人心動。」 第六章 虛實之計   寇仲在御書房外與徐子陵商談,道:「達志那小子呢?一場兄弟,我們好該為他餞行。」   徐子陵道:「讓他悄悄離開吧!鋒寒和希白往接芭黛兒到興慶宮,剛才李大哥告訴我,裴寂、王伯當和諸葛德威三人已被拘押,等候發落,楊文干和池生春等則仍沒有影蹤。」   寇仲皺眉道:「婠婠不會騙我們吧?」   徐子陵搖頭道:「她沒有騙我們的必要,致致方面有什麼話說?」   寇仲得意道:「我從未想過她可以這般好說話的。我還未有機會說什麼一夜恩情,或是慷慨陳情,她竟主動鼓勵我納尚秀芳,當然下不為例。」   徐子陵道:「那真要恭喜你!此正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最好例證。」接著現出凝重神色道:「達志離宮前特別提醒我,畢玄和趙德言等人是在清楚建成發動政變的時間後立即離開的。照達志猜估,畢玄等如此急著趕往與頡利會合,是為催促頡利把握長安大亂、軍心不穩的時機揮軍來犯。所以頡利的先頭部隊,大有可能於今明兩天任何時刻抵達,不予長安有喘一口氣的機會。」   寇仲色變道:「那我如何赴秀芳今晚的子時之約?」   徐子陵沒好氣道:「今晚不成還有明晚,擊退頡利後更將有無數晚上等著你這色鬼。」   寇仲斷然道:「教訓得好。你立即去找老跋和小侯,我和李小子交代一聲後,我們四大高手立即出發。嘻!你對著青璇時不也變成好色之徒嗎?」   徐子陵駭然道:「你不是說笑吧!憑我們四個人去應付頡利,這與送死有什麼分別?何況我們不曉得敵人來犯的真確路線。」   寇仲微笑道:「這正是虛則實之的戰略,只要拖到明天,我軍完成進駐各戰略重鎮的行動,頡利將注定無功而返的命運。」   寇仲再大步跨入李世民的御書房,向正覲見李世民的六名元老大臣歉然笑道:「請勿怪寇仲不敬,因為小子有刻不容緩的事,必須立即與皇上密議。」   六名元老大臣大吃一驚,想到的都是有關塞外聯軍的事,那還有心情怪他,忙識相的急步離開。   李凡為他們關上房門。   寇仲得意笑道:「終過了當宰相和大將軍的官威癮兒,且是權傾一朝,不用皇帝老子同意,各大臣立即自動離開。」   李世民啞然笑道:「幸好有你常在我煩於應對時來給我解悶兒,唉!你的想法是對的,當皇帝確是非常辛苦。」   寇仲歎道:「我亦想常為皇上解悶兒,只恨刻不容緩,我們要立即出發,希望能把頡利嚇停,予我們一晚的時間,完成三城的佈防。我提議改用麻常的人守武功,麻常是我最出色的頭號大將,必能不負所托。」接著把改變計劃的因由道出。   李世民道:「好!我隨你們去。」   寇仲大吃一驚道:「你是說笑吧?你走了,誰坐鎮長安?」   李世民油然道:「你的李靖大哥如何?不論才幹威信,他均可以代替我,人品方面更是絕無問題。」   寇仲苦笑道:「坦白說,這並非我不想你去冒險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怕你武功低微,反拖累我們。明白嗎?皇上。」   李世民捧腹笑道:「直到此刻,我才感到你真當我有如子陵般的好兄弟。我武功低微,你可是說笑?有那場戰爭我不是身先士卒?有時只顧著幾個人由陣前殺到陣尾,每一趟都有千百對眼睛看著的。」   寇仲頹然道:「你是皇帝老子,最後的決定權當然是操於你手上,一人之下原來可以這麼不好受的。哈……」   李世民欣然道:「我終偷得浮生半日閒,暫時不用當皇帝。」   單桅風帆轉入渭水,往武功的方向駛去。   高速船上載著的不但有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尚有大唐新主李世民。   李世民坐在操帆的徐子陵旁,檢查帶來的箭矢,聲明道:「千萬勿要喚我作皇上。今晚我是以兄弟身份與你們並肩作戰的。」   挨在船身,神態悠閒,正抹拭偷天劍的跋鋒寒,斜眼瞧著李世民,淡淡道:「既然你暫時不當皇帝,我不用對你客氣,請問你為何有皇帝福不享,卻要陪我們來淌這渾水?」   在船尾與寇仲喂五匹戰馬吃糧草的侯希白笑道:「據寇仲說當皇帝比上戰場更辛苦呢,哈哈!」   李世民油然道:「首先,我們要用虛實難測的惑敵之計,有世民參與,至少增加自己的說服力。敵人見到少帥,會想起少帥軍埋伏在後方某處;見到世民,自該想到長安已在我們牢牢掌握中,正傾全力來迎擊他們。」   徐子陵同意道:「確是如此。」   李世民微笑道:「其次是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邊的地理形勢,只有我可以準確把握敵人行軍的路線。」   寇仲笑道:「我正因為想到此點,故無法拒絕你的參與,在洛陽時我們早領教過世民這方面的本事。」   跋鋒寒沉聲道:「如世民兄猜錯,我們不但白走一趟,可能還要痛失長安附近某一座重要的城池!」   寇仲望嚮往西山下降的太陽,道:「世民在這方面是不會出錯的。不過我們若要行動成功,那天上有多少頭獵鷹,我們就要射多少頭下來。可惜世民兄的靈鷲留在洛陽,否則此問題可舉手解決。」   侯希白咋舌道:「而頡利帶得百來頭獵鷹,我們豈非疲於奔命?」   跋鋒寒哂道:「能被訓練作偵察敵人的獵鷹千中無一,全軍能有二頭已相當不錯,而對付這類聰明的畜牲我們是經驗豐富。先誘之以餌,一旦進入我射月弓的箭程,包保沒有一頭可返回他主人身邊去。」   李世民仰觀天色,道:「太陽下山前,我們該可越過武功,抵達最佳的登岸點!」   五騎衝出密林區的小道,登上一座小丘之頂。渭水在左方流過,前方是武功西面一片十里的廣闊疏林平野區,右方遠處層層山巒丘野;明月逐漸攀往天空,清輝的亮光,把人馬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住前方丘坡。   寇仲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侯希白答道:「約是酉戊之交。如敵人此時抵達,全速趕往武功,可在我軍進駐武功前把武功控制和封鎖!」   李世民以馬鞭遙指前方道:「敵人若來攻打武功,此為必取之途;且因有渭水在旁,不虞缺水,草原區可為戰馬提供嫩草!頡利既有香玉山帶路指引,不會捨易取難,浪賞寶貴的光陰!」   稍頓又道:「頡利的目標既是咸陽便橋,須同時攻陷武功和涇陽,那咸陽將成為他囊中物,我們第一支從長安出發的部隊,由敬德率頃,此時該抵涇陽,應有從容佈置的充裕時間!觀乎現在頡利的先頭部隊仍未抵達此地,頡利分撥出來越過山區攻擊涇陽的奇兵,最快要在丑時後始能對涇陽發動突襲。」   他的分析,使四人充分體會到他運籌帷喔,料敵如神的本領,正因他對地理形勢瞭如指掌,精通兵法,故能處處佔盡機先,從容佈局、不負善守的美名。   跋鋒寒躍下馬背,奔下丘坡,於平野處伏地貼耳,施展他「地聽」之術。   侯希白道:「頡利狡猾如狐,故意在劉武周舊地盤北面詐作集結大軍,令我們以為他會偷襲太原郡,渡黃河闖關中,原來卻是暗渡陳倉,在梁師都掩護下,潛至渭水,由西而東的來犯長安。若給他攻我不備的佔據武功、涇陽、咸陽三城,長安大軍將動彈不得,其他城池勢危矣。」   徐子陵微笑道:「幸好長安的危機在一夜間解決,否則頡利確有很大機會得逞。」   跋鋒寒往回掠至,欣然道:「世民所料無誤,一隊超過千人的輕騎隊,正從四里許外全速趕來!」   寇仲大喜道:「事成一半了!」   侯希白仰天張望,訝道:「為何仍不見獵鷹的影?」   寇仲神態輕鬆的道:「因為頡利小兒還以為長安烽火處處、血流成河、屍如山疊,根本沒想到我們會在此關要處枕軍迎候,而在他的憧憬中,武功能捱過他一個時辰的攻打,已非常了得,所以不必派獵鷹探察前路,鷹兒肯定仍躲在鷹籠內。」   李世民不解道:「如此說假若頡利放出獵鷹,我們的『空林計』豈非會立被揭破?」   寇仲胸有成竹的道:「說到對付獵鷹。還是我比較在行,獵鷹見到下方有敵人,會在敵人上方盤旋繞飛,鷹主可憑鷹兒繞圈的大小,測知敵人的分佈範圍。所以只要老跋、小侯和陵小子三人,於林內不同方向隔遠馳去,鷹兒會大繞圈子,令敵人誤以為在密林通道兩旁有大批伏兵!我們不但不用那麼殘忍射殺鷹兒,還可反過來利用它令敵人中計!哈……多麼完美的計劃。」   跛鋒寒,躍上馬背,笑道:「若你的計劃行不通。希望你另有一個完美的逃亡計劃,哈……子陵、希白,誰我們幾個小卒執行少帥的命令!」   三人策馬掉頭,奔往密林!   寇仲細心聆聽,欣然道:「敵人到哩,真希望現在是白天,那我們可欣賞到敵人驀見我們時的驚異表情。」   李世民取出火炬,歎道:「我從沒想過會與少帥並肩面對堪稱宇內無敵的金狼大軍,想想也覺世事的離奇曲折,出人意表。」   蹄聲漸起,忽然前方半里許處,全是黑壓壓的突厥騎兵,揚起塵土,星月黠然失色。   兩支火炬熊熊燃燒,分別插在寇李兩人馬旁地上,尤顯得立馬丘崗之上的兩人狀如天神,而事實上兩人亦代表著當今之世,中土新一代最傑出的軍事天才,看到他們,當會令人想到中原兩股最大的軍事力量,二合為一。   號角聲起,敵騎紛紛勒馬。   寇仲向李世民道:「確是頡利的金狼軍,可見聯軍各族間的信任並不足夠,否則頡利大可讓契丹軍、室韋軍或回紇軍任何一軍打頭陣。」   李世民道:「若攻打涇陽的敵軍亦是金狼軍,少帥這個想法始可作準。」   寇仲點頭道:「對。」   接著以突厥話大喝過去道:「寇仲、李世民在此,恭迎頡利大汗。」   對方一將拍馬而出,狂喝道:「休想我會中你們詭計,上!」   過千突厥戰士全體吶喊,號角聲再起,戰馬嘶叫,千餘騎先排成前後三列,第一列三百餘人首先策馬衝刺,朝小丘殺來,接著其他兩列相繼衝出。登時蹄聲雷動,喊殺震天。   寇仲還好整以暇道:「剛才那出來呼呼喝喝的,不就是康鞘利嗎?」   李世民也毫無驚駭之容,油然點頭道:「可見頡利來得匆忙,且是片刻必爭,故以大將率領先頭部隊,抵達後立即攻打武功。」   第一排的敵人衝至一千五百步的距離,忽然號角再起,敵人全體勒馬,止於一千三百餘步外!   康鞘利二度排眾而出,大喝道:「任你們有千軍萬馬,只是供我突厥鐵蹄踐踏之用!」   寇仲笑道:「康鞘利膽怯哩!你聽得懂他的突厥話嗎?」   李世民欣然道:「自八歲開始,小弟便學說突厥語。少帥不用翻譯。」   寇仲以突厥語喝過去道:「康鞘利你竟敢在我寇仲面前亂吹牛皮,當年是誰大破你們金狼軍於奔狼原!你們在自己地頭仍要吃我寇仲大虧,何況勞師遠征,深入我境。哈!坦白說,我們現在擺的是空城計,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夠膽就放馬過來。看我們是否接得住,不夠膽衝過來是龜孫子,哈……!」   康鞘利一聲令下,卻非指揮手下殺來,以證明他們非是欠缺膽量的龜孫子。只是吩咐手下燃亮數十個火把,登時火光熊熊,驟顯得寇仲這邊的兩把火炬孤零單薄,難與爭輝。   數騎突厥將領,聚攏到康鞘利旁邊說話,在火光照耀下,爭論該否進擊。   寇仲傲笑道:「若我們真的想誘敵深進,眼前該采那一個步驟。」   李世民苦笑道:「當然是遣派兵員主動出擊,惹起敵人怒火,唉!你的對付獵鷹之計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因為敵人的先頭部隊沒有獵鷹隨行。」   寇仲淡淡道:「世民兄請待在這裡看熱鬧,小弟去也!」   一夾馬腹,刺日弓己來到手上、張開,戰馬衝下丘坡時,從箭筒以獨門手法拔出四支勁箭,往敵陣衝去。   康鞘利等諸將大吃一驚,無暇再作商議,紛歸本隊,眾突厥戰士不待吩咐,人人彎弓搭箭,準備迎擊名震中外的少帥寇仲。   呼吸間寇仲策馬衝下丘坡,四支勁箭於敵人箭程外連珠勁發,螺旋而進!   四馬中箭倒地時,他另四枝箭又從剌日弓勁射,以螺旋勁勢疾飛而去。   敵人前陣戰馬紛紛倒地,亂成一團!   十多名突厥戰士給激起凶性,不理指揮,策馬衝出,反令後面的人不敢發箭,怕誤傷己方戰士!   康鞘利大聲喝止!   寇仲第三輪箭射出,朝他衝來的十七名戰士中又見四騎倒下、馬背上的戰士均被拋到地上去!   「鏘!」   寇仲拔出井中月、右刀左弓,把向他射來的箭矢隨手輊松撥飛,轉瞬間與敵相遇於兩軍之間的原野中!   康鞘利大喜,發出進攻俞令,三徘騎兵,立即全速向他衝刺。   痛呼慘哼聲中,與寇仲相遇者不是被刀背擊中,便是給刺日弓掃下馬來,然後寇仲掉頭便走,展開人馬如一之銜,倏地拉遠至與來騎箭矢不及的距離,奔至小丘坡下。   胡角聲起。   突厥戰士救起己方墮馬者,竟往後回撤,直退至一千步外,始列陣嚴守,回復先前對峙的局面。   寇仲馳回李世民旁,咧嘴笑道:「露兩手如何?」   李世民笑道:「少帥此著專門針對聰明的敵人,而康鞘利更沒有令我們失望。」   寇仲勒定戰馬,凝望遠方,沉聲道:「頡利駕到!」   李世民亦聽到遠方戰馬疾奔的聲音,仰首望天,道:「少帥的完美計劃,可望成功。」   一點黑影,出現於星空高處,正向他們飛來。   寇仲忽然色變道:「糟糕,我們想漏了一點!」 第七章 陣前決戰   康鞘利的先頭部隊改變陣勢,一分為二,從中鋒變為兩翼!   大隊金狼軍以靈動如神的高速從疏林區潮水骰湧出來。人人殺氣騰騰。驟看似是散亂無章,事實上巳把團隊精神和默契發展至無法勝有法的化境,當他們在兩邊翼軍押陣下,於其稍後處布開陣勢,更顯出其無敵雄師的本色!   忽然一隊五十多名戰士直衝而來,左盾右矛,搦戰叫囂,旋又退回。接著第二隊衝出,作出種種挑釁動作,卻非真的進攻,但足可把敵人神經扯緊,不敢鬆懈。   李世民道:「我捫想漏了什麼?」   寇仲苦笑道:「我疏漏了頡利在如此情況下,根本沒有另一個選擇,只能縱兵來攻,不理我們有多少埋伏。因為他們若被阻於此處,不能與攻打涇陽的軍隊會合,那麼攻打涇陽的部隊將因後援不繼和缺糧而大敗。」   李世民呆了一呆,點頭道:「說得對!何況頡利對自己信心十足,不會相信金狼軍會在平野戰吃敗仗。唉!我不是沒想過這問題,只不過一閃即逝,還認為憑少帥的威望,可鎮嚇頡利於一時,而事實上我們還是別無選擇。」   寇仲翹首後望,獵鷹繞了幾個大圈後,飛返敵陣!   李世民微笑道:「我們到現在為止成績總算不俗,至少拖延近一個時辰。」   第一隊金狼軍退回去後,另兩隊同時出陣示威叫囂,的確可使人未交戰即心膽俱喪,不知何時似這般輪叫陣會忽變為攻擊的行動!   蹄聲響起,跋鋒寒策馬而至,奔住寇仲另一方,道:「不妥!看情況頡利準備不理埋伏,發兵進攻!」   徐子陵和侯希白先後奔上丘頂,均是神色凝重!   此時那兩隊人馬退回去,忽然爆起震天采聲,大旗飄揚下,頡利在趙德言、墩欲谷、香玉山和一眾酋頭、數百名親兵簇擁下,從前陣戰士讓出以人築成的通道昂然策騎直抵陣前。   從寇仲他們的角度瞧去,前方儘是突厥精騎,延展住疏林的無限深處,井然有序,分隊列陣,組織嚴謹!   李世民皺眉道:「足有三萬人,夠力量攻下三座武功城!」   寇仲沉聲道:「見到畢玄嗎?」   跋鋒寒答道:「他不可能不在其中,只是尚未找到他的影子!」   侯希白道:「只剩一招可行,我們立即退入密林,看他們是否真的敢攻來!」   跋鋒寒道:「若真的攻來又如何?」   徐子陵歎道:「只好立即逃住武功城,設法死守,待援軍來解圍……」   李世民苦笑道:「此為下計!對方援軍將會陸續抵達,切斷武功水陸兩路的交通,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地擊垮麻常的三千人,再一邊攻打武功一邊分兵進犯咸陽和涇陽,而我們則被困死武功城內,不過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其他計策。」   寇仲微笑道:「我尚有一計。」   侯希白大喜道:「快說,遲恐不及。」   寇仲目注頡利方面的動靜,從容道:「就是由老跋出馬向畢玄挑戰!」   李世民搖頭道:「頡利不會讓畢玄冒這個無謂的險,更犯不著橫生枝節,因為他有信心攻破我們根本不存在的伏兵!」   徐子陵道:「寇仲的話不無道理,因為畢玄曾在龍泉當眾答應鋒寒與他的決戰,畢玄若龜縮不出,會影響突厥方面的威信!問題在我認為不該讓鋒寒去冒這個險?」   寇仲淡淡道:「讓我來冒此險又如何?頡利肯定不會讓老畢出戰鋒寒,但若能當場擊殺我。等若贏掉此仗,至乎完成整個入侵行動!」   跋鋒寒一皺眉道:「挑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怕對方起疑心嗎?」   寇仲道:「我無暇多作解釋,老跋快出言挑戰老畢!」   跋鋒寒以突厥語大喝過去道:「畢玄……可敢與我跋鋒寒決一死戰,以續龍泉城外未竟之緣!」   突厥戰士驀地靜下來,等待頡利發話!   正向手下諸將發令的頡利住他們瞧來,仰天大笑,高聲喝回來道:「跋鋒寒,你若要自尋死路,沒人會攔阻你,你若能捱得過我們金狼大軍的踐踏,聖者自然會出手送你上路!」   寇仲哈哈笑道:「說得真漂亮,原來頡利小兒怕聖者會被我的兄弟宰掉,故不敢讓聖者出戰。哈!真可笑!」   頡利勃然大怒,眾突厥戰士更是氣憤,同聲喝罵。突厥人最重武士榮譽,何堪被人如此當眾羞辱他捫最尊敬的人!   畢玄的聲音從對陣內傳出,字字震人耳鼓,語氣卻保持平和,道:「畢玄願與少帥先決一生死,請大汗俯允!」   眾突厥戰士爆起如雷般的喝采聲,因畢玄轉而挑戰寇仲,大感振奮!要知寇仲曾在奔狼原大破金狼軍,乃金狼全軍的奇恥大辱!畢玄若能擊敗寇仲,當然大快人心!   頡利開懷大笑,一副寇仲自取其咎,與人無猶的得意神態,喝道:「寇仲你聽到嗎?就讓我們看看你是否有那膽子,不要告訴我你不敢迎戰!」   李世民等至此才明白寇仲的激將妙計,但又非常擔心。   侯希白道:「你有信心嗎?」   寇仲以信心十足的微笑回報,大喝:「呸!我又不是第一次和畢玄交手,須什麼膽量。」   說罷拍馬馳下丘坡大聲喝道:「畢玄何在?」   李世民、跋鋒寒、侯希白和徐子陵四人目不轉睛的瞧著頡利和手下大將酋頭所在處,等候畢玄的現身。   位於陣前的突厥戰士的手上不斷增添新燃點的火把,天上星月被血紅的火光奪去光輝,忽然由頡利而下,人人發出「嗚嗚」的彷如狼吼的嘶叫,從陣前蔓延往大後方,一時整個林原塞天填地的儘是狼嘶,嚇得戰馬跳蹄,聞者心寒。   就在這詭異莫名的氣氛中,身披黑袍的畢玄持矛策馬,從裂開的人陣緩緩馳出,迎向正傲立陣外的寇仲。   跋鋒寒雙目凝起,凝注畢玄。沉聲道:「畢玄手上的矛重九十九斤,矛名『阿古施華亞』,是突厥古語,意即月夜之狼,年輕時仗之衝鋒陷陣,縱橫草原從無敵手,初出道之際已被譽為『沒有人能把他從馬背擊下來的對手』,六十歲後棄矛不用,想不到今天不但披甲上陣,且重用此根狼矛。」   寇仲勒馬立定,瞧著朝他不斷接近的畢玄哈哈笑道:「原來聖者的壓箱底本領竟是一枝重鋼矛,失敬失敬!」   畢玄不為所動,神態從容冷靜,至乎沒有任何人類應有的喜怨哀樂、貪嗔癡懼的情緒,雙目冷酷如惡狼凝望獵物,忽然戰馬人立而起。月狼槍斜指夜空,狼吼立化為雷動喝采吶喊,倍添其不可一世的大宗師氣概!   「鏘!」   井中月出鞘。   當畢玄戰馬前蹄觸地,畢玄一夾馬腹,戰馬箭矢般射出。月狼矛在天空劃空盤旋,敵我雙方均感到每一盤旋,月狼矛的勁道添加一重勁道,到與寇仲正面馬上交鋒的一刻,矛勁將達致嶺峰的狀態。   突厥方面人人喊得聲嘶力竭,期待畢玄一矛克敵,把寇仲掃下馬背。   寇仲握刀在手的一刻,一切疑慮、憂心、勝敗、生死全給拋在九天雲外。   不論此戰如何重要,如何關乎到中土的安危,不理畢玄的名氣有多大,實力有多橫,他的心仍不滯於任何事物,突厥戰士為對手的吶喊助威,對他沒有絲亳影響!   他的觸感從手上井中月的鋒尖,延伸至胯下座騎,再擴展住延綿無盡的大地,覆蓋大地的星月之夜!   無勝無敗、忘人忘刀!   寇仲哈哈一笑,夾馬朝畢玄迎去。兩騎不住接近,速度漸增!   突厥方面人人如癡如醉,喊聲搖撼大地!   李世民等則是提心吊膽,只看畢玄出手便用盡全力,可知畢玄欲求在數擊之內與寇仲分出勝負,且不論畢玄有超過一甲子的功力,以硬撼硬,壓倒寇仲精妙如神的井中八法!   只有徐子陵清楚掌握到寇仲掣刀在手的一刻,成功晉入巔峰狀態,最微妙驚人處,是馬速雖不住提升,井中月的去勢卻是愈去愈慢,快慢成為鮮明的對比,似乎寇仲巳捕捉到天地間某種密藏的玄理,而徐子陵偏曉得寇仲的慢,恰可克制畢玄的快!而他更曉得寇仲亦應如他般,明白畢玄犯上嚴重的錯誤。   在畢玄上方旋舞的長矛,由緩而快的變成一股旋風,發出「霍霍霍」鎮懾全場的破空呼嘯!   若照兩騎接近的連度,眼力高明者可看出畢玄精捏時間,可把勁道提升至最高峰的一矛贈送寇仲!   李世民失聲道:「不好!」   跋鋒寒神色亦變得無比凝重,沉聲道:「寇仲還有絕招!」   話猶未已,離畢玄只餘三丈距離的寇仲出乎雙方並包括畢玄在內所有人意料之外地連人帶馬騰空而起,躍上丈許高處,凌空直撲畢玄,人馬如一。   對陣驀地靜至啞然無聲,人人目瞪口呆,不能相信眼前目睹正發生的事。   寇仲不但盡展人馬如一術的玄奇,更進一步把逆轉真氣的獨家秘法用於馬兒身上,造出神奇的變化!   畢玄的戰馬首先受驚,本能地往一側閃開,而畢玄尚差少許才蓄滿勁道的一矛,卻不得不功虧一簣的迎擊寇仲照頭劈至的一刀。   寇仲的刀仍保持自起始以來的緩慢勢子,可是因戰馬凌空撲下的高速,極慢的一刀,反因加上馬速而像變得有如閃電般急劇。   畢玄的戰馬繼續往側錯開的當兒,月狼矛由看不清楚的旋風化回矛形斜挑往前,迎擊寇仲玄異神奇至極點的一刀。   在兩方屏息靜氣注視下,矛刀交擊,火花迸濺,發出震人耳鼓的激響。   畢玄的戰馬在原地連打兩個轉,接著四蹄發軟,先是前蹄跪地,接著悲嘶一聲,住側傾頹,顯是畢玄未能盡化寇仲的螺旋刀勁,禍及座騎。   寇仲則如天神下凡,控騎落住畢玄人馬後方,在千萬對眼睛睜睜注視下,衝前十餘步後,戰馬一聲不響的住前軟跌,頭先著地,接著馬體磨擦草地,前衝近丈始止!   畢玄躍離傾頹的馬背,人隨矛走,矛鋒直取寇仲背心,突厥方又爆起打氣聲,卻遠不如先前的激烈和信心十足,因為表面看去,寇仲至少能和畢玄平分秋色!   徐子陵曉得兩人同時負傷,反心中大定,因為長生氣將令寇仲有比畢玄更大的抗傷本錢,何況寇仲至少比畢玄年輕上一甲子的歲月。   跋鋒寒看出畢玄此矛勢道稍不如前,道:「若畢玄落敗身亡,會有什麼後果?」   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答案,說出來意在提醒李世民。   李世民未及答話,仍未著地的寇仲反手一刀,重劈畢玄矛頭。然後借勢連續幾個翻騰,落往靠近丘坡的一方。   乍看起來,雙方均似隨意出招,遠不及剛才馬上交鋒的凌厲緊湊和出人意表,事實上卻是千錘百練下武技修行的成果,達致有意無意間之化境。   畢玄的矛擊連消帶打、流水行雲,藏巧於拙,似是老老實實的一矛,千變萬化盡寓其中,比之天刀亦遜色不了多少。可是寇仲還擊的反手一刀,更是出色,純憑天人合而為一後超乎常人的靈動感應,一舉破掉畢玄的矛勢變化,找到畢玄遁去之一。不過如非先前了,畢玄因「馬技」不如,落在下風,他絕無可能取得如此成果。由此可見,高手爭鋒,是尋瑕抵隙、分寸必爭。   畢玄旋風般轉過身來,長袍揚起,竟就那麼拋掉月狼矛,欣然笑道:「過去的確是不必要的負擔。想不到長安小別後,少帥刀法又有長進,令本人意外驚喜!」   山丘上的徐子陵歎道:「畢玄終明白自己的錯失,可是寇仲優勢已成,即使如畢玄仍難有回天之力,否則勝敗難分。」   跋鋒寒一點頭道:「因為他仍放不下過去的榮耀和戰爭!」   李世民此時才答跋鋒寒先前的問題道:「若畢玄戰死,眼前的三萬金狼軍將失去理智,人人發狂般要洗掉畢玄被殺所帶來的屈辱,他們會殺盡能殺的漢人。以血屠洗武功。」   侯希白駭然道:「那怎辦好?我們擺的除空林計外更是空城計,武功現在守兵不足五百,根本不堪一擊!」   徐子陵笑道:「希白不用憂心,寇仲比我們更清楚此點!」   寇仲抱刀而立,向三丈外的畢玄恭敬的道:「小子寇仲僥倖行險成功。利用戰馬天性,得保小命,還有是聖者手下留情!請聖者容我寇仲收回剛才脫口而出的狂言!」   畢玄自己知自己事,他所負內傷實比寇仲嚴重,而寇仲謙虛認敗之語,以突厥話公然宣告,正是要給自己公平下台階的機會,不論他對漢人的仇恨有多深,但以他在突厥的超然地位,若再堅持下去而自招敗亡,其後果卻不得不三思考慮,亦不由對寇仲生出好感。   微笑道:「少帥不用謙讓。高手相爭,本就是但求取勝,不擇手段,你我雖勝敗未分,然而再鬥下去將變為徒逞勇力,可惜此戰關乎我突厥的盛衰,非畢玄可說的話可解決,一切交由大汗決定!」   說罷哈哈一笑,返回陣內,隱沒陣後!   高踞馬上的頡利雙目厲芒大盛,狠狠盯著寇仲。沒有人透出半點聲息,時間像忽然止步不前!   寇仲回敬頡利銳利的目光,隱隱感到頡利對自己仇怨大減。因為他肯讓畢玄保存顏面下台,但這當然不表示頡利有退兵之意。正如畢玄所說,那關係到國家民旅的盛衰,且今趟是頡利牽頭策動整個入侵的軍事行動,如箭離弦,沒有收回的可能性。   李世民等屏息靜氣,除等待頡利的反應外,再無別法。如非春霧混重,還可放火燒林,暫阻敵軍。   跋鋒寒遙觀敵陣,沉聲道:「我敢以人頭賭頡利立要下令進攻。」   侯希白忽然全身一震,三人愕然朝他瞧去,侯希白探手入懷,道:「我還有個辦法。」 第八章 惡貫滿盈   「砰!」   煙花火箭從丘上直衝往高空,爆開一朵血紅的火焰,光照大地。   頡利一方上下人等全翹首上望,寇仲也如他們般一頭霧水的瞧著紅光消斂,化作點點紅芒,住下灑落,再消失得不留半絲痕跡。   丘上的侯希白往他猛打手勢,寇仲立即醒悟過來。侯希白髮的是雷九指給他的煙火箭,本用來聯絡麻常的軍隊,昨夜沒有用上的機會,現在侯希白見形勢不妙,人急智生下用來召喚麻常開赴武功的三千精銳。   敵陣號角聲起。   寇仲大吃一驚,心忖這豈非弄巧反拙,惹得頡利方面以為他們在發動攻擊,先發制人的攻來,等到再往敵陣瞧去,始放下心來。   敵騎果然在調動,取弓搭箭,不過卻是住四下散開,佈陣防守。不由笑自己心虛,事實上頡利勞陣而來,被截於此,加上對自己的畏懼,已成驚弓之鳥,更害怕他寇仲埋伏在此的迎戰兵力在他數倍之上,那曉得丘後密林空無一人。而自己的部隊能否及時趕至,仍是未知之數。   寇仲趨前教步,大喝道:「大汗匆要慌張,我們攻出煙花火箭,只因兵力薄弱,怕未足攔截可汗大軍,故召來援兵,大家萬事好商量。大汗如肯息止干戈,我們必有回報,就送大汗黃全萬兩、牛馬三千頭、貂皮十車、布帛絲綢各萬疋,另加五車香料、十車美酒如何?」   丘上的跋鋒寒聽得直搖頭,道:「這小子順口開河,但總說得頭頭是道,這方面跋某人真個要自歎望塵莫及。」   侯希白道:「他在慷他人之慨,硬要掏空皇上的家當。」   李世民笑道:「只要不用送人,我還可以負擔得起。」   頡利拍馬衝前近丈大罵道:「你當我頡利是三歲孩兒,你寇仲竟這麼好相與。呸!我今趟百萬大軍前來。你們的子女財帛還不是供我予取予攜,寇仲你不要再廢話連篇,即管放馬過來,讓我看你有何能耐。」   寇仲心忖我正是要說廢話,好拖延時間,歎一口氣道:「大汗有所不知,自龍泉之後,我的心兒早變軟哩!唉!實話實說。大汗若以為攻打涇陽的軍隊可以得逞,是大錯特錯,今趟我們之所以能準備充足的在此恭候大汗,談談和平相處的條件,實另有內情,卻要容後鈿稟,現先撇開這方面不說,就談大汗的百萬大軍。假若大汗肯集齊百萬人馬,讓我逐個人頭去點算,倘真足百萬之數,我寇仲立即自絕於大汗眼前。」   李世民等固是聽得發噱,頡利卻是啞口無言,大怒道:「我帶來多少人馬,何須向你證明,你當我是傻瓜嗎?」   寇仲打蛇隨棍上,忙賠笑道:「大汗息怒,我們對大汗整個行軍大計瞭如指掌,大汗可有查究的興趣?」   徐子陵不得不暗讚寇仲聰明,因他命中頡利疑慮的要害,並達到拖廷時間的目的。雖然他仍未猜到寇仲可以告訴頡利的是什麼謊話,但自小以來,胡扯一直是寇仲的強項。   頡利見丘後密林沒有敵人殺出,正疑神疑鬼,聞言禁不住道:「說罷!又沒有人封著你的嘴巴。」   寇仲道:「此事該多謝玉山兄。」   趙德言旁的香玉山心知不妙,色變怒道:「大汗休要聽他胡言亂語,無中生有的中傷玉山。」   寇仲欣然道:「玉山兄的突厥話非常流利。哈!我是實話實說,全靠你把計劃如盤奉告令兄生春,而生春兄則向我們投誠,加上我和皇上詳細推敲,故不致待到大汗兵臨城下始如夢初醒。哈!玉山兄,你說我們該否感激你。」   頡利立即雙目殺機大盛,別頭往香玉山瞧去。   香玉山大駭道:「大汗請相信玉山,我發誓沒有告訴任何人,師傅!」最後一句是向趙德言說的。   頡利怒喝道:「國師!你怎可推薦這樣一個廢物來給我用?」   趙德言俯首道:「德言知罪。」   香玉山更是臉無人色,顫聲道:「他在陷害玉……呀!」   趙德言反手拍中他臉門,香玉山慘叫一聲,倒飛墮馬,立斃當場。   徐子陵一陣感觸。香玉山是死有餘辜!不過他終是小陵仲的親父。落得如此下場,教人心酸,亦正因這關係,他和寇仲一直狠不下心腸。   跋鋒寒低喝道:「好小子!」   李世民喜道:「來哩!」   蹄聲從後方隱隱傳來,自遠而近。   頡利聞得蹄聲,臉色微變,驅馬返回陣內。   寇仲無暇為香玉山橫死陣上感歎,此為他非常厲害的一著棋,不但假手心情欠佳的頡利除去香玉山此心腹之患,更令突厥方面深信不疑密林內藏有伏兵,因為他們既從池生春處得悉塞外聯軍的進攻計劃,自是分頭設伏,準備十足,而頡利則只餘正面硬撼之法,在這樣的情勢下,頡利當不會蠢得揮軍進攻蓄勢以待的大唐軍,而會等待聯軍齊集,養足精神後始與對方在戰場上決勝爭雄。   蹄聲漸近,以麻常、宋法亮、宋爽、宋邦和王玄恕為首的少帥宋家軍三千精騎,林路現身,分作五隊,每隊六百人,旌旗飄揚的馳至,兩隊直上山丘,一隊留守山丘後方,另兩支騎兵分馳左右平野。只看其隊形,便知是精銳中的精銳,行動迅速而有效率,甫抵現場立結成可攻可守的陣形。兼且人人精神抖擻,沒有絲毫疲態。   寇仲知是時侯,昂然步前,笑道:「大汗遠來辛苦,我們今晚不如休戰,各退二十里,待雙方集齊人馬,一戰定勝負,勝過在這裡你眼望我眼的捱至天明,還不知何時可倒頭好好睡一覺。」   礅欲谷和康鞘利分別湊近頡利身旁進言,而頡利則一言不發,狠狠盯著寇仲。   寇仲知他怕自己用詐,歎道:「我寇仲何時有說遇話不算數的,今晚是是否和氣收場,大汗一意可決。」   頡利把馬鞭狠狠擲住地上,戟指罵道:「退,我看你寇仲能得意至何時!」   「咯!咯!咯!」   寇仲從床上坐起來,大吃一驚道:「是否敵人殺至,這是甚麼地方?」   王玄恕推門入房,恭敬道:「敵人仍末見蹤影,這處是武功城內的總管府。」   寇仲猶有餘悸道:「剛才我夢到頡利來攻城,他奶奶的,希望解決頡利小兒後以後不用作這種惡夢,我受夠哩。」   王玄恕侍候他穿上衣服,道:「現在是已時二刻,皇上、徐爺、侯爺等正在大堂等候少帥吃午膳。」接著低聲道:「少帥可否讓玄恕處置楊文幹這奸賊。」   寇仲訝道:「楊文干?找到他了嗎?」   王玄恕雙目一紅,點頭道:「昨夜進行全城檢查,在東門把池生春、楊文干和五十七名京兆聯的惡徒當場逮著。」   正在梳洗的寇仲大喜道:「難怪昨晚頡利和趙德言對我的話信而不疑,原來池生春躲在武功作內應,確曉得頡利的計劃,哈!我當然可以把楊文干交你處置,不過你要答應我,幹掉楊文干後,拋開所有仇怨,好好善待我的好妹子小鶴兒,更不要仇視淑妮,好嗎?」   王玄恕不迭點頭,熱淚泉湧,泣不成聲道:「玄恕領命,多謝少帥。」   寇仲拿著饅頭大嚼,歎道:「想不到打仗竟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唔!你們為什麼不吃?」   跋鋒寒搖頭道:「早於一個時辰前飽得吃不下任何東西,你這小子,睡到日上四竿才懂起床,還要派人三催四請,那有當主帥這麼懶的。」   李世民笑道:「睡得是福嘛。」   在武功城總管府的主堂,眾人圍桌共進午膳,除李世民、寇仲、跋鋒寒、徐子陵、侯希白和麻常外,尚有剛趕抵此地向他們匯報情況的龐玉。   寇仲想起楊公卿說過主將必須能安寢的話,而楊公卿卻不能親睹天下統一的盛況,心中一痛,轉而言它道:「龐兄請重說一遍。」   龐玉忙道:「敬德往守涇陽,果然突厥人一個萬人隊來襲,被敬德伏兵殺個措手不及,斬首千餘級,俘虜五百多人,包括其首領俟斤阿史德烏沒啜。」   寇仲喜道:「這是個好消息,這麼長的名字,虧你能一口道出,哈……那是否表示我們可保住這三座作為長安北面屏障的城池呢?」   李世民道:「情況並不樂觀,關鍵在時不我予,我們因把重兵分駐太原和洛陽,致長安兵力薄弱,即使加上禁衛軍,只是區區四萬之數。若再分兵固守三城,長安兵力將劇減一半,假如頡利在三天內發動攻擊,可輕易切斷三城聯繫,那時假如他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城,肯定此城難保,我們處境堪虞。」   寇仲道:「我們可經由水路往援,前後夾擊,怎到頡利不退兵?」   跋鋒寒道:「我們剛研究過這問題,那須看聯軍的實力,如頡利可動用的兵員在二十萬人以上。只要分出五萬人馬,枕兵於渭水便橋之北,長安將無法分兵赴援,因自身難保,而頡利亦力足以截斷渭河水陸兩路的交通。」   侯希白道:「頡利若要攻陷長安,必須先取三城,奪得糧草和立足據點,據探子回報,昨夜頡利退兵十餘里後,立即派人到渭水打魚和在附近山野狩獵,可知突厥方面缺糧情況嚴重,此會逼使頡利不顧一切發動攻擊。」   寇仲抓起一個饅頭,大嚼一口,神態輕鬆的問道:「頡利小兒方面還有什麼消息?」   麻常答道:「再有一支過萬人的部隊抵達,仍未弄清楚是那一個部落的戰士。」   寇仲往李世民瞧去,道:「皇上不會怪我喧賓奪主吧?」   李世民笑道:「去你奶奶的!快給我想辦法。」   眾人那想到李世民會說粗話,登時笑聲震堂。   寇仲笑道:「原來皇上的粗話比老子更流暢。哈!我的少帥、宋家、老爹三支大軍又如何?」   麻常答道:「剛於昨晚從梁都乘船西來,途中會與李世績行軍大總管會合,總兵力達十七萬之眾,並帶來八弓弩箭機三十挺,大飛石十五台。飛輪船隊約於後天早上抵達。」   徐子陵道:「倘若我們能多爭取三天時間,會有足夠的力量迎擊頡利。」   侯希白歎道:「情況並不樂觀,只要頡利今天發動攻擊,我們只餘下棄守三城,固守長安一個選擇,總好過顧此失彼,長安不保。」   寇仲像沒聽到他說話似的,拍拍肚皮,露出了飲飽食醉的滿足神態,目光掃過了正目不轉睛瞧著他、豎起耳朵聽他說話的眾人,最後目光落在徐子陵處,笑道:「陵少有沒有撤手鑭?」   徐子陵淡淡道:「我知你是胸有成竹,且因得意忘形,故大賣關子,說吧!勿要到頡利兵臨城下,才曉得自己在浪費分寸必爭的光陰。」   跋鋒寒接著道:「你的傷勢如何?」   寇仲道:「此正為我睡至日上四竿的原因。哈!我可令頡利不敢鋌而行險,未待大軍集齊而發動攻擊。」   跋鋒寒搖頭道:「我比你更清楚頡利的性恪,不要被他暴躁兇惡的外表所惑,事實上他是個膽大心細的人,擅於出奇制勝,一旦被他摸清楚我們的虛實,肯定立即發動猛攻,照我估計,他會在白天好好養息,晚上展開行動。金狼軍一向長於夜襲。」   寇仲道:「他永遠摸不清楚我們的底細,因為失去香家作他的奸細線眼。而我們的實力則隱藏在長安和北面三城之內,以他目前的四萬兵力,要攻陷長安外任何一座城他,也非一時三刻可辦到。針對此點,我們可在長安城北渭水處集結戰船,虛張聲勢,擺出隨時可支援三城的姿態,如非另無選擇,頡利焉敢犯險。他的先頭部隊若被摧毀,其他一切休提矣。」   侯希白皺眉道:「可是頡利會因為缺糧而別無選擇,只要他發兵攻打長安以外任何一城,我們勢將原形畢露。」   寇仲笑吟吟的道:「我的計最巧妙處,是讓他可以選擇。」   李世民雙目亮起來,道:「計將安出?」   寇仲洒然聳肩道:「很簡單,他欠糧,我們就送他二三天的糧,滿足他的需求,令他不用因缺糧而鋌而走險。」   眾人瞠目以對。   徐子陵皺眉道:「豈非擺明我們是害怕他?」   寇仲愈想愈好笑的道:「非也。只是虛則實之的延續,且是恩威並施,由那俟什麼沒得啜偕五百多俘虜把糧車押送過去,肯定可使頡利和趙國師等疑雲陣陣,又可表示我們對他的慇勤周到,我敢包保他們摸不著頭腦,兼且由於有本錢作選擇,只好待至有十足把握時,再謀與我們決戰於渭水北岸平原上。」   李世民點頭道:「此不失為疑兵之計,但必須於黃昏前把糧草送抵敵營。」   龐玉起立道:「臣立即去……」匆匆去了。   跋鋒寒道:「假設頡利仍選擇來攻,我們如何應忖?」   寇仲好整以暇的道:「武功是實,涇陽、咸陽為虛,長安是虛,船隊是實。任他頡利三頭六臂,仍逃不過我寇仲的五指關。」   李世民拍案道:「我完全同意,我將親自把守武功城,與少帥配合,採取穩守突擊的靈活戰略,頡利若敢來犯,我們會給他好看。」   寇仲道:「我們的優勢,不但有城可守,更關鍵處是控制著渭水。只要把船隊一分為二,一隊駐守渭河便橋,另一隊駐近敵菅,只是這般佈置,足可令頡利不敢妄動。」   跋鋒寒終同意道:「換過我是頡利,便不敢冒此奇險,倘若後路被截,一旦失利,將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寇仲向麻常笑道:「為何楊文干和池生春如此易相與,竟肯束手就擒?」   麻常答道:「他們是運道欠佳,當時他們知得情勢不妙,欲硬闖城門,撞著末將和法亮巡城回來,逮個正著。」   寇仲向李世民道:「這兩個人交我處置如何?」   李世民想也沒想的答道:「他們是你的哩!」   寇仲伸個懶腰,道:「光陰苦短,我們研究研究如何調兵遣將,然後付諸實行,希望今晚可以好好再睡一覺。」   侯希白欣然道:「少帥該可心想事成。」   跋鋒寒道:「但我以為今晚我們總沒有睡覺的機會,頡利會千方百計試探我們的應變能力,要睡覺應現在上床。」   徐子陵點頭道:「我同意鋒寒的看法。今晚不會是個平靜的夜晚,」接著目光投住侯希白,露出罕有帶著頑皮意味的笑意,緩緩道:「且是一個煙花盛放的燦爛之夜。」   眾人明白過來,同聲叫好。 第九章 兄弟情義   獵鷹飛返營地時,穿上夜行衣的寇仲和徐子陵伏身在遙對渭水,可俯瞰遠近敵營的小山頂處。   敵營廣佈在渭河北岸、武功之西五十里許的丘陵區,依地勢築營,燈火黯淡,不時傳來馬嘶人聲,表面看來異常平靜。   寇仲瞧著獵鷹投下的營地,笑道:「頡利恐怕從未想過,我們可由獵鷹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他汗帳所在處。」   徐子陵道:「你有什麼主意?」   寇仲聳肩道:「我沒有任何打算,更不願見塞外聯軍變成以前我們曾遇上的人性泯滅的敗軍亂兵,沿途殺人放火,強姦虜掠的敗返塞北,那會對民眾造成可怕的傷害。」   「砰」!   靠近渭河一方的疏林裡,煙花火箭沖天而起,在高空散開成一朵橙黃色的光茫,離他們有十里之遙。   寇仲道:「來哩!」   施放煙火的是跋鋒寒和侯希白,他們四人分作兩組,分頭監視敵營動靜。   徐子陵微笑道:「頡利對我們以煙花召來援兵一事當是記憶猶新,現在再見煙火,不用提醒他也該曉得發生什麼事。」   兩隊人馬此時分從位於中間和北面的營地馳出,在黑夜裡悄無聲息,彷似幽靈般組成的騎隊,當然瞞不過二人銳目。   寇仲揚手連續發放兩枝火箭,徐子陵負責燃點,在小山上爆出兩朵燦爛不同色光的火花,為星空添加顏色,短促卻美麗悅目。   三朵煙花,比千言萬語更具說服力,令頡利方面明白金狼軍的動靜,全在他們監視下,奇兵再非奇兵。   兩人目光落往渭河東端,一隊由二十多艘戰船組成的大唐水師,昂然朝西駛來。   寇仲欣然道:「麻常出動!」   「咚!咚!咚!」   武功方向的一處山頭響起戰鼓,與早前的煙花火箭,推進的船隊,合而營造出一股龐大的壓力,換過任何人是頡利,仍不得不對自己的行動再三思量。   果然號角響起,出營偷襲的敵軍被召返營地。   寇仲再發火箭,知會己方後笑道:「燒燒煙花,即可嚇退縱橫天下的金狼軍,說出去包保沒有人會相信,事實偏是如此。」   徐子陵道:「昨晚頡利大軍因畢玄無功而退,且被迫後撤二十里,士氣和信心受到嚴重挫折,先取長安三城的如意算盤更打不響,現在頡利只餘平原決戰一著,先決條件是須待各族部隊齊集,你的延敵之計可望成功。」   寇仲搖頭道:「今晚的手段,明晚將不靈光,因為頡利會想出應付辦法,最佳的方法,是從內部分化聯軍,現在該是找突利等眾兄弟談心的時候。」   徐子陵皺眉道:「人心難測,特別是牽涉到本族存亡的利益,你不嫌太冒險嗎?」   寇仲斷然道:「這個險不得不冒。眼前形勢擺明聯軍處於下風,我最怕他們放棄進軍長安,改往攻打西面城池,那將輪到我們進退兩難。」   徐子陵沉吟片刻,點頭道:「好吧!小心點!」   寇仲拍拍他肩頭,道:「憑我的井中月,決心逃走,千軍萬馬仍攔不住我,明天武功城見。」   寇仲攀山越嶺的越過近四十里的山巒,登上能俯視通往渭水的原野丘地一座山峰之巔,月兒斜掛天上。   一支近五萬人的騎隊出現在北方地平的林木間,迅速向渭水的方向推進,只從其行軍的陣式,寇仲曉得是突利的黑狼軍。此前他遇上另一支達六萬之眾的金狼軍,加上頡利在渭河北岸的部隊,只金狼軍的總兵力便達十萬人,其力量足令任何一座城池化為廢墟,使他更感覺到背負著的神聖使命,只有說服突利、菩薩、古納台兄弟等人,中士始可保持完好無缺,迎接新時代大統一的降臨。   寇仲心中湧起豪情壯氣,一聲長嘯,全速下山,一無所懼的朝黑狼軍奔去,以突厥話喝道:「寇仲在此,求見突利可汗。」   戰馬狂嘶,人立而起,領頭的黑狼軍將領勤住馬頭,著左右燃起火炬,愕然道:「真的是少帥,停止前進。」手下立即吹響號角。   那將領拍馬趨前,一個翻騰,靈活如狸貓的從馬背落下,張開雙臂大笑道:「少帥認得我洛古勒司都嗎?」   寇仲依稀認得他是突利麾下其中一個酋頭,而他的熱情,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忙以同樣熱情回報,與他來個突厥式的擁抱禮,笑道:「當然認得,誰不知洛古勒司都是突厥的好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洛古勒司都大喜道:「我立即帶少帥去見可汗,可汗正為如何與少帥接觸而煩惱。還不讓出馬?」最後一句是向後面的手下嚷的。   翻上馬背,兩人從隊與隊間的空間一前一後急馳往大軍後方。   前方一隊人馬迎至,帶頭者赫然是久違了的突利,他身後是親弟結社率和十多名寇仲認識的酋頭。   突利大笑道:「兄弟!我們又見面哩!」   雙方收韁勒馬,寇仲與突利緩緩接近,道:「我們仍是兄弟嗎?」   突利從馬背探手過來,與他緊緊相握,肅容道:「我和少帥一生一世都是兄弟。」   眾酋頭齊聲喝好,情緒激烈。   突利欣然道:「你看吧!他們全體支持你,只要你一句話,我們給你把長安奪過來。」   寇仲頭痛道:「你老哥好像不曉得我來找你所為何事?」   突利露出燦爛的笑容,道:「我們到一邊說話。」   兩人並騎馳上東面一座山丘,五萬黑狼軍陣容鼎盛的廣佈野原上,靜候他們談話結果。   突利甩蹬下馬,寇仲隨之,山風吹來,衣衫拂拂作響,仍帶著殘冬的寒意。   突利挽著他的手臂,道:「我當然曉得你來找我所為何事,頡利方面的情況,早有人向我報告清楚,我們更遇上折返大草原的畢玄騎隊,你的刀法愈來愈厲害,竟連畢玄也奈何不了你。畢玄完蛋哩!頡利頓失倚仗。」   寇仲苦笑道:「那你是耍我。」   突利道:「我不是耍你,而是不明白你,統一中土不是你一向的目標嗎?是宋缺對你的期望,殺了我也不相信你肯讓李世民成為中土的新主。」   寇仲探手上搭上他肩頭,誠懇的道:「那是過去的事,現在的寇仲,只希望中土的事,一概由李世民承擔,自己功成身退的與陵少過些平淡逍遙的生活,享受沒有戰爭仇殺的生命真趣。」   突利聽得眉頭大皺道:「你憧憬的那種情況,永遠不會出現,眼前是頡利這個好例子,他是絕不罷休的。」   稍頓後往他瞧來,雙目在黑夜裡閃爍生輝,沉聲道:「世民也是我的朋友,你和子陵支持他,我全無異議。不過若你希望中土能有安樂日子,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讓頡利活著返回大草原去。」   寇仲明白過來,突利肯與頡利聯手南侵,是為形勢所迫,目下畢玄既去,整個形勢扭轉過來,自己這位充滿野心的兄弟,遂生出取頡利而代之的意欲。道:「頡利有多少人馬?」   突利坦白道:「今趟來中原的軍隊總數二十萬餘人,頡利的金狼軍佔十萬,我有五萬兒郎,古納台兄弟一萬、菩薩一萬五千、契丹的阿保甲二萬,其他諸部合起來萬餘人。若你我兄弟聯手,頡利將萬劫不復。」   寇仲歎道:「若頡利落敗身亡,金狼軍四散逃亡流竄,你老哥該知會造成多大破壞。」   突利淡然道:「當然會有點犧牲的。」   寇仲道:「這樣吧!待頡利回到大草原,我們再對付他,世民會全力支持你。」   突利不悅道:「事過境遷,你是知兵的人,怎可白白錯過此千載一時的良機?」   寇仲道:「事實上我是為你著想,你老哥在草原上的根基仍未穩,即使借此機會收拾頡利,金狼軍餘勢仍在,必有其他酋頭崛起,與你爭雄鬥勝,東突厥將陷於戰火連綿,四分五裂之局。而古納台兄弟、菩薩、阿保甲等沒有一個是善男信女,必乘你們之亂擴張勢力,而你則因與金狼軍交戰不斷損耗,無力他顧,拜紫亭的事件會繼續重演,西突厥更會乘機東侵霸地,到最後受益者大有可能非是你老哥。」   突利露出思索的神色沉默片刻,搖頭道:「我與頡利的事終須解決,而眼前是最佳的機會,你是我兄弟,怎可看我坐失良機?至於日後的事,只要你們仍肯支持我,我大有統一草原的機會,真正的和平始會來臨。」   寇仲微笑道:「借助我們的力量,在此等形勢下幹掉頡利,草原上的人不會心服。我確是為你著想,看看吧!頡利無功而回,畢玄含辱而返,金狼軍的聲勢將如江河日下,統葉護肯定不會放過頡利,那就讓他們鬥個你死我活,你老哥則趁此時機,擴張勢力,世民在力所能及下在各方面支持你,光明的前途將在未來的日子恭候你的大駕。」   突利終露出意動的神色,默然良久後,點頭道:「你比我看得更遠,我希望能與世民碰頭說話。」   寇仲大喜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在與世民密會前,你最好在這裡按兵不動,待我去一一拜會諸位兄弟,然後偕你到武功去。」   突利苦笑道:「我總拗不過你的。你的兄弟分別在後方不遠處,我陪你一道見他們吧!他們肯加入聯軍,一方面是形勢所逼,一方面是有助你之心,現在你寇仲要換過另一種助你的形式,他們當無異議。」   寇仲笑道:「大家兄弟,一場來到,我不會教你們空手而回,必有可觀的回報。」   突利反摟他寬肩,責道:「大家兄弟肝膽相照,何須講什麼報酬。頡利精心策劃攻打長安之計,全盤落空,進退不得,連阿保甲也生出怯意。你寇仲肯放他們走,他們已非常感激。在大草原上,你的名子可拿出來嚇止小兒夜哭呢。」   寇仲大笑道:「我不是那麼可怕吧?」   清晨。武功城總管府大堂。   跋鋒寒、徐子陵和侯希白共進早膳,李世民巡城回來,坐下道:「仍未見寇仲蹤影。」   跋鋒寒笑道:「皇上安心,大草原上最講究兄弟情義,何況誰敢對寇仲不敬,那勢將後患無窮,且他豈是好惹的。現時形勢擺明不利聯軍,至少表面如此,所以昨晚風平浪靜。」   侯希白笑道:「我有否聽錯?鋒寒竟喚你作皇上。」   李世民微道:「對鋒寒來說,皇上只是我最新的外號,像小侯的『多情公子』。」   徐子陵問道:「其他地方情況如何?」   李世民道:「我剛接到報告,突厥敗軍退出涇陽北面山區,往與頡利會合,涇陽和咸陽的威脅解除。我們的人於日出後從水陸兩路出發,到前晚我們攔截金狼軍的小丘設寨立營,壓制頡利,並向他顯示我們不懼與他正面交鋒的實力。而頡利直至此刻尚沒動靜,另一支超過五萬人的金狼軍抵達頡利營地,使他的兵力增至十萬人,四軍其他部隊則仍沒有影跡。」   跋鋒寒點頭道:「皇上確精於把握時機,昨夜金軍沒覺好睡,新抵之軍則勞累不堪,只好看著我們築壘立寨。到頡利有力發動攻勢,進軍武功之路早被截斷,使他不敢輕舉妄動。」   侯希白笑道:「皇上善守,少帥善攻,此為天衣無縫的絕配,希白領教哩!」   此時親兵來報,寇仲率突利、古納台和菩薩四人來見。   四人聽得你眼望我眼,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寇仲可安然回來固是天大的好消息,如今竟取得如此驕人的佳績,怎不教他們喜出望外。   「叮叮叮!」九隻酒杯在圓桌中央相碰,接著是如雷歡笑聲,各人一飲而盡。   李世民正容道:「塞內塞外,風俗環境雖殊,人情卻一,只要互相敬重,不加猜忌,自可相愛相親;猜忌仇視,則骨肉不免為仇敵,朕早為此有切身之痛。當年楊廣無道,失人心已久,遠征塞外諸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生靈塗炭,我李世民有生之年,絕不會重蹈楊廣覆轍,這是李世民對諸位的承諾。」   寇仲點頭道:「皇上答應過的,從沒有不算數的。我們大唐、黑狼突厥、回紇、室韋將永為兄弟之邦,相親相愛,互敬互助。曾並肩共赴生死的兄弟豈可自相殘殺?幸好現在誤解盡消,萬事好商量。」   突利欣然道:「我們三支部隊七萬五千人,立下決心退出聯軍,明天早上即起程返回草原。並分別通知頡利、阿保甲、鐵弗由等人,以我猜估,除頡利外,其他大酋早有退兵之意,見此形勢只好隨我們共進退,否則回家之路寸步難行。」   菩薩道:「請唐主賜我們所需食糧,遣人領路,那我們不但大增行軍進度,且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李世民微笑道:「這方面諸位可以完全放心,朕會作妥善安排。各位遠來是客,朕不會教諸位空手而回,沒法向族人交待的。」   突利等大喜,連忙謝恩,清楚擺出肯向李世民稱臣的姿態,由唐主改稱皇上。   寇仲為突利等向李世民解釋道:「原來他們一直不曉得我們二方結盟的事,直至頡利被阻於渭水之濱,終於紙包不住火,令我的兄弟因被瞞騙極為憤概。」   突利沉聲道:「我們的本意是效忠皇上,助皇上圍剿頡利,殺他個片甲不留,後經少帥分析利害,決意交由皇上處理,阿保甲等人包在我們身上,若他們不識相,將永遠到不了渭水,也休想返回北塞。」   李世民大吃一驚,怕突利等隨便找個借口,收拾阿保甲等人,忙道:「在現今形勢下,朕認為不宜向阿保甲和鐵弗由等動干戈,若他們不肯遵從,朕另有處理的方法。」   跋鋒寒冷然道:「那到他們說不。」   別勒古納台微笑道:「我們明白皇上的心意。」   寇仲暗歎一口氣,雖然兩人都是他的兄弟,可是別勒古納台的野心不在突利之下,只是這句話,已爭得李世民對他的好感,另眼相看。聯軍退返北塞後,部落間形勢更趨複雜,其盛衰將繫於與李世民的關係上。   菩薩道:「皇上打算如何應付金狼軍?」   李世民朝寇仲瞧去,道:「少帥將全權負責金狼軍的事。」   寇仲伸個懶腰道:「我會把頡利拖在這裡捱個十天半月,待我的兄弟安然返抵大草原,從容佈置,迎接頡利小兒回家。」 第十章 貞觀之治   寇仲、徐子陵策騎出城,朝渭水緩馳而去,太陽高掛中天。暖煦煦的令人舒適酣暢,尤其在解決了突利等眾兄弟的難題後。   寇仲道:「全賴達志一句說話,把整個形勢改變過來,而若非你阻止我和老跋與達志正面衝突,早反目成仇,達志那會提醒我們。我看這是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   徐子陵點頭道:「突利等確有入中土爭利霸地之野心,只因頡利受挫,形勢急轉直下,否則眼前將是截然有異另一番的局面。世民兄是個高瞻遠矚的治國長材,曉得須令塞外保持微妙的平衡,中土才有休養生息、恢復元氣的機會,你萬匆逞一時之快,壞他大事。」   寇仲點頭道:「子陵的話,小弟當然言聽計從,你放心回去陪伴青璇,順道為我向致致和秀芳傳達我對她們的思念之情,待你回來,我們一起去找頡利談心。」   徐子陵搖頭道:「在如今情況下,我們不用找頡利,他也會逼於無奈來找我們。你愈令他食碌無缺,愈添他的疑惑和恐懼。頡利會目睹我們的力量每一刻都在增長中。而他則不斷被削弱,變成士氣低落的一支孤軍。返回大草原後的頡利風光不再,黃金日子一去不復。」   一艘風帆泊在渭水北岸的碼頭,恭候徐子陵大駕,駐守碼頭的唐軍肅立致敬。   他們甩蹬下馬,寇仲拉起徐子陵的手,微笑道:「我心中再無半點仇恨,所以希望石之軒的事可以好好解決。他始終是青璇的親爹,你的岳丈大人。」   徐子陵緊握他的手一下,放開,登船去了。   寇仲返回武功,本欲找回房休息的跋鋒寒和侯希白聊天,卻因親兵傳訊,世民想見他,遂往見李世民。   李世民獨坐總管府的書房內,正處理由長安送來堆積如山的案牘文件,見寇仲到,笑語道:「朕和你不用客氣拘謹,坐!」   寇仲把椅子拉到他而前坐下,微笑道:「我從來是不懂守禮的人,幸好皇上不用容忍我多久。此間事了,我與子陵立即離京享受快樂逍遙生命去也。」   李世民歎道:「我愈來愈發覺你比朕聰明。看見這些奏章便學你以前所說般大感頭痛,處理妥你幾位兄弟的撤兵事宜後,朕須返長安辦幾件急不容緩的事,頡利全交由你老哥處理。」   寇仲笑道:「有個交換條件,請皇上垂允。」   李世民欣然道:「朕先答應你又如何?滿意嗎?少帥請賜示。」   寇仲道:「我希望率軍平定蕭銑者是李靖,這是我和子陵的心願。」   李世民笑罵道:「何用拿子陵來壓朕?還有比你們李大哥適合的人選嗎?賜准!哈!他將在巴蜀集結大軍,乘船隊順流東下,討伐蕭銑,進圍江陵。」   寇仲笑吟吟道:「謝主隆恩!」   李世民沒好氣道:「匆要耍我!我還有幾件頭痛的事跟你商量。」   寇仲道:「皇上又忘記稱孤道寡,有違禮規。嘻!做皇帝真不易為……」   李世民不和他瞎纏,轉入正題道:「我準備為建成和元吉舉行葬禮,但在太上皇立我為皇的詔書中封建成為息王,謚曰:隱;元吉為海陵王,謚曰:刺。按照謚法,『隱指不成曰隱,暴戾無親曰刺』,稱我則為『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以強調傳位於我的合法性。『隱』和『刺』不是什麼好的謚詞,現在當然沒有人敢說話,但我卻覺得不大妥當。」   寇仲明白過來,隱太子和刺王均非好的謚號,但因是李淵詔書內為兩人的定位,而傾向以和為貴、以親愛代替仇恨的李世民,很難隨意修改,故為此煩惱。且難給兩人舉行風光大葬,好彌補骨肉相殘遺留的深刻傷痕。   沉吟片刻,道:「讓魏徵出手如何?」   李世民拍案叫絕道:「魏徵是建成方面的人,果然好計。我就先賞他作尚書右丞兼諫議大夫,讓他出師有名。」   接著皺眉思索,思如泉湧的道:「可著魏卿找幾個有高位的大臣聯名上表,先申明建成結釁宗社,勾結外敵,禍國殃民的罪狀。然後闡明我們為保中土和平不得不採取的措施。表裡奏請為他們舉行大葬,並許舊屬送至墓所。如此將可安定人心,消除前朝留下的矛盾。」   寇仲讚道:「這方面皇上確比我了得,若皇上可另追封他們為什麼什麼王,或可得到更佳效果。」   李世民搖頭道:「太上皇會不高興,此事遲一步再說。另一個問題有關山東豪傑,建德和黑闥之死,惹起該區域極大民憤。且他們並不清楚關中情況,聞玄武門之事後蠢蠢欲動者將大有人在,我已派屈突通為陝東道行台左僕射,往山東宣慰當地民眾,希望干息民憤。若你老哥幫忙說幾句話,憑你和建德與黑闥的關係,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山東若穩,河北將不會出亂子。」   寇仲沉吟片刻,道:「只要你公開處決諸葛德威,向天下宣示其出賣兄弟的罪狀,山東民怨自平。若果再加些立竿見影的德政,效果會更好。」   李世民道:「此正是我煩惱的事情之一。撇開你與劉黑闥兄弟情義,諸葛德威於我大唐有功無過,殺他當然招人議論。幸好他來長安日淺,影響不大,可是其罪狀必須仔細斟酌,不能以功為過。」   寇仲暗歎一口氣,道:「皇上是否想我放過王伯當?落雁會非常不高興的。」   李世民凝望他片刻,放輕聲音道:「我是為大局著想,不得不拋開個人私怨,落雁方面由我去安撫,我會把王伯當留放外地當個閒官,不過若你反對,我會順你的意思去處理。」   寇仲搖頭道:「坦白說,自從瞧著楊虛彥慘死箭下,我心中忽然一片空明,恨意全消。皇上如何處置王伯當,我絕無異議,當時皇上不是說過明白其中的原因嗎?」   李世民默然一會後,道:「我當時想到的是你的目標改變了,以前你是一意爭霸天下,故而一切手段,均朝這方向進行,凡擋在你爭霸路上者,你可毫不留情的除掉,貫徹『誰夠狠就能活下去』這句話。我現在的情況亦是如此,目標則是國家的長治久安,所以須保留王伯當之性命,以抵消處決諸葛德威的不良影響。所有人都明白我是因你殺諸葛德威,放過王伯當則顯示報復止於此。希望你能諒解我的苦衷,同時我會詔免關東地區賦稅一年,可惠及大河兩岸的人民,包括你的少帥國在內,讓人民享受到天下統一的成果。」   寇仲終露出笑容,點頭道:「明白哩!小弟為此也有回報,從楊公寶庫、四大寇藏寶窟得來的財物,我只花掉一半,余寶盡獻皇上,以彌補皇上稅收上的損失。」   李世民大喜道:「得你諒解,我整個人輕鬆起來。你的大破私囊,更令我少去財政緊拙的煩惱,另一件事是貞觀錢莊如滿張的弓弦,該如何收拾?」   寇仲聳肩道:「福榮爺當然是退位讓賢,由更懂做生意且具備俠義心腸的雷九指打理,好促進新朝的經濟。」   李世民微笑道:「你提起『新朝』兩字,令我想起一事,我決定把年號改為『貞觀』,以此頌揚你和子陵名垂千古的美德。」   寇仲大感愕然。然後開懷笑道:「皇上此著使我生出身在雲端的飄飄感覺,且連消帶打,就像我的井中八法,不但可令小弟的兒郎們深信皇上對我們的寬恩深意,又可安撫太上皇的心,曉得皇上心存孝道,謹記他的訓誨。」   李世民正容道:「由武德進入貞觀,形勢異常複雜,難題堆積如山,為奠定新朝的基礎,我必須步步為營,前朝大臣我一概酌材取用,不過有一個人是例外,就是裴寂,雖無法證實他是魔門的人,他當然矢口不認,但我們卻是心中有數。」   寇仲知他對裴寂害死劉文靜一事仍耿耿於懷,至於他蠱惑李淵、公開袒護李建成的事反不放在心上,皺眉道:「一刀幹掉他不就成嗎?」   李世民苦笑道:「你的提議當然最乾淨利落,可是會使元老大臣人人自危,且令太上皇不快。所以我決定放他一馬,食邑一千五百戶,這俸祿將高於所有功臣,再給他一個沒有實權的虛銜,待一切安穩下來慢慢收拾他。」   寇仲搖頭歎道:「皇上治國安民的策略,確比我沉著高明百倍。」   李世民道:「坐在這位置,如我剛才所說,不得不處處為大局首懇,個人的恩怨只好置諸腦後。若裴寂肯安安份份、應可安渡餘生。不過他若是魔門中人,本性難移,終有一天闖禍。我們不妨放長眼光去看他的下場。」   寇仲道:「看來皇上正為新朝用人的問題傷腦筋,這方面我可幫不上忙。」   李世民欣然道:「你肯聽朕吐苦水便成,子陵會更沒有聆聽的興趣,新朝必須有新朝的氣象,舊人不是不好,不過卻慣於依從皇父以前那套作風,缺乏進取精神,我已有初步構想,玄齡、如晦、宇文仕及、無忌、你的李大哥、魏徵、知節、敬德、叔寶、世績等均會被重用,卻不是立即把他們擺上最高的位置,而是在兩三年的時間裡,看他們實際的表現,逐步擢升,取代以往太上的班子,使新舊朝交替不致出現權力的傾軋,且可與太上保持最好的關係,此為目下的頭等大事。」   寇仲咋舌道:「皇上深謀遠慮,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換過是我,肯定前兩天已把整個天策府原裝不動的搬入太極宮。」   李世民笑道:「不要整蠱作怪。我知你已聽得不耐煩,最後一個煩惱是有關頡利的,我今天案上的表章裡,有份奏章由長安城二十多名將領聯名上奏,說什麼『夷狄無信,盟後將兵,忽踐疆境,可乘其便,數以背約,因而討之,匆失良機』云云,你說該怎麼辦?」   寇仲戲言道:「茲事體大,臣不敢亂言。」   李世民正容道:「說到軍事形勢上的決策,朕只服膺你寇仲一人,此事交由你全權處理,其他人說的話,朕當作耳邊風。」   寇仲失笑道:「皇上真厲害,我就逼頡利立誓以後不再支持梁師都,作為交換他安全撤退的先決條件如何?那皇上可以此安撫主戰的大臣們。」   李世民伸手與他相握,兩人對視會心微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實力是一切政治、軍事和外交的根本,現在李世民正逐漸掌握能威懾四夷,統一天下的實力。   當寇仲離開李世民的臨時辦公書房,心中百感交集,李世民那一套治國的手腕,是他永遠學不來的,師妃暄確沒看漏眼。   頡利今趟無功而回,將注定其敗亡的命運。李世民只因根基未固,故把與頡利的決戰推後。終有一天,李世民會傾全力討伐頡利,一勞永逸地除掉此大患,以保大唐的長治久安,並收殺雞警猴、馴服四夷之效。   徐子陵日落前抵達長安,李靖夫婦親來迎接,長安仍是處處歡樂熱鬧的氣氛情景,為免惹起哄動,三人登上馬車。侍衛前後護行,朝東大寺的方向馳去。   紅拂歡喜地透窗張望,欣慰道:「從沒有一場戰事這麼臨近長安,可卻一反慣例不用宵禁,沒有任何傷亡消息傳來。這對皇上初登九五之位非常有利,是天大的吉兆。」   接著別過俏臉,正容道:「子陵和小仲為天下所做的事,沒有人會忘記的。」   徐子陵連忙謙讓,心忖愈快忘記愈好,萬眾矚目的日子,最不好過。   坐在後排的李靖道:「防線方面情況如何?關內外來的先行隊伍,於午後經過長安,開往前線。據我估計,十七萬大軍將在三四天內齊集武功。聽說突利和其中幾個酋頭見過皇上,答應立即退返北塞,是否有這回事?」   徐子陵點頭道:「確有其事,頡利只餘下他十萬人的金狼部隊,不遇金狼軍平野戰名震塞內外,正面交鋒,即使我方兵力佔優,仍難言必勝。幸好頡利的勝算比我們更低,僵持下去,頡利始終要屈服,寇仲會讓他體面地退走。」   稍頓道:「宋二哥方面有什麼消息?」   李靖道:「宋二公子一行人等,昨早全體安然歸來,香家十多個首腦人物落網,香貴自殺身亡。皇上到武功前曾吩咐,香家的人交由你們處置。」   徐子陵道:「國有國法,不應有太多例外。香家的事交由刑部處理,只追究罪魁元兇,勿要牽連無辜,盲從者予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紅拂喜道:「子陵真明白事理,宋公子等刻下在興慶宮,宋公子被雷大哥纏得很慘,不住要為即將擇日開張的貞觀錢莊籌謀定計,小俊則在煩惱如何光榮引退。」   徐子陵心中湧起溫暖,抵長安後他們曾有過極艱苦失意的時刻,不過一切己成過去,與青璇相宿相棲的幸福日子正在前路迎接他。自離開揚州後,他還是首次感到美好的未來如此有血有肉地掌捉在手心內。   妃媗應為這理想的結果而欣悅,在李世民的統冶下,中土將出現前所未有的盛世,民眾的苦難成為過去。   第一批先頭部隊乘飛輪船抵達,由跋鋒寒領軍,隨行的尚有陰顯鶴和小鶴兒,並為寇仲帶來愛鷹無名。   李世民和寇仲連手在武功舉行歡迎儀式,代表著少帥軍被正式納入大唐軍,效忠唐室。最忙碌的人是王玄恕,既要應付久別重見的小鶴兒,又要指揮飛雲衛招呼西來的戰友。不過看他一直俺不住的笑容,當知他樂不可支。   寇仲摟著陰顯鶴笑道:「嫂子生下的兒子像你還是像她呢?」   陰顯鶴老瞼通紅的苦笑道:「那有這麼快?」   寇仲還要幫他計算日子,陰顯鶴求饒道:「放過我吧!」   寇仲大笑道:「嫂子真了得,竟能把陰兄如此硬漢化作繞指柔。」   另一邊的跋鋒寒笑道:「幸好陰兄聽教聽話的沒有隨我們一道來,否則怕要白走一趟,我和小侯連指頭都沒機會動,事情便告了結。」   侯希白曬笑道:「勿要拉我和你相提並論。你至少拉過弓射過箭,我則只是跳高躍低,左奔右馳,哈!」   哄笑聲中,李世民派人來請寇仲往見,寇仲吩咐王玄恕犒賞慰勞在城外立營的軍隊,肩托無名,入城見駕。   總管府大堂內,李世民接見長安來的房玄齡、杜如晦和魏徵,見寇仲到,先對無名讚不絕口,然後把一份表章交給寇仲,欣然道:「少帥過目!」然後與房杜三人繼續說話。   寇仲大馬關刀的到一旁坐下,捧表細閱,詞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質東宮,出入龍樓、垂將一紀。前宮結釁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從夷戮,負其罪戾,實錄周行,徙竭生涯,將何上報?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陡罔有感,追懷棠棣,明社稷之大義,申骨肉之深恩,下葬二王,遠期有日。臣等永惟疇昔,忝日舊臣喪君有君,雖展事君之禮,宿草將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義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墓所。」   寇仲苦笑道:「我頂多只明白其中一半的意思,不過仍肯定是高手筆下的好文章。」把表章遞回給李世民,杜如晦慌忙為李世民接過,恭敬放回桌上。   李世民忍俊不禁的道:「朕須立即返長安處理此事,並向太上面陳現今形勢,這裡須勞少帥費神。」   接著道:「杜卿會留在武功,與少帥商量如何把少帥手下兵將編納入軍隊諸事細節,例如官司何職,該治何地,全照少帥意思處理。」   寇仲欣然道:「謝主隆恩!這方面可否稍延一天,待我方人馬陸續齊集,安頓後我會派出適當人選,與杜公從詳計議。」   李世民敞笑道:「那人選是否虛行之虛先生呢?」   寇仲愕然道:「皇上對我的情況確瞭如指掌,沒有行之我肯定沒有今天。」   李世民目光投往堂外漸黑的天色,淡然自若道:「少帥能有今天震古爍今的成就,全在能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朕當引以為鑒。用人之道,似易實難,己之所謂賢,未必盡善,眾之所謂毀,未必全惡。知能不舉,則為失材,捨短取長,然後為美。知人難,用人更難。」   寇仲待要回答,親兵來報,尚秀芳船抵武功城。 第十一章 一見不疑   東大寺的法事仍然日夜不停的繼續進行,由四大聖僧不眠不休的親自主持,格外令人生出不尋常的感覺。徐子陵雖不曉得無邊的佛法是否能拂照沉溺人世苦海的眾生,卻隱隱感覺到這場法事標誌著一個祥和時代的開始。   石青璇在他抵達前離開東大寺,徐子陵緊記石青璇的叮囑,懇辭李靖夫婦陪行,獨自進入隔鄰的玉鶴庵。   忽然寒風陣陣,綿綿春雨從天灑下,把靜穆的庵堂籠罩在如真如幻的雨霧中,徐子陵並沒有被天氣的變異惹起愁思哀緒,心中充滿小別重逢的美妙感覺。   玉鶴庵靜悄無聲,只佛堂出射出黯淡的燈火,在雨霧裡形成一團充盈水分的光蒙。   穿過蜿蜒竹林間的小徑,他的心在想,會否碰上石之軒呢?可是直至步入石青璇寄居的小院子,石之軒仍是蹤影杳杳。   石青璇站在門外,全身素白,頭戴白花,像溶在雨夜裡的幽靈。想起今夜何夜,再聯想到她淒涼的身世,一陣比以前任何時刻更強烈的感覺潮水般掠過、緊攫他心靈,令他再毫無保留,願用盡所有氣力去愛護她。但他卻發覺自己,雙腿有若生根般釘立登門的石階前,艱澀地吐出一句「青璇」的呼喚。   石青璇玉容蒼白,凝望他好半晌,然後似乎認出他是徐子陵,低呼道:「徐子陵,你終於來哩!」接著緩緩扭轉嬌軀,進入屋內。   油燈剔亮,火光勾描出石青璇優美的體態,小廳一端安放著碧秀心的神位,自有一股莊嚴神聖的氣氛。油燈那點火焰,就像連接幽冥和人間的媒介。   石青璇別首朝他瞧來,那雙他每在孤寂的深夜禁不住思憶,可以是沉幽哀愁,又可以變得天真俏皮的明眸,露出嗔怪神色!秀額輕蹙,現出幾條微細而可愛的波紋,輕柔地道:「呆子!待在那裡幹啥?還不進來給娘磕頭請安?」   令徐子陵不敢妄動突如其來的陌生感與冰冷的距離立即冰雪遇上烈火般溶解,忙急步登階入室,來至她旁,隨石青璇下跪。   徐子陵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響頭,耳邊響起石青璇甜美的聲音道:「娘!徐子陵來見你哩!」   徐子陵的目光從供奉在靈位前的玉簫轉往跪在他旁肩並肩的石青璇處,她美麗的側臉輪廓顯現一種不可名狀的哀傷,似半點不覺察到徐子陵在看她,續向碧秀心的靈牌道:「你不是說過,當愛情破門而來,是無路可逃嗎?女兒終於明白你的意思,因為那道門是設在心內的。所以女兒決定嫁與徐子陵為妻,今晚在你靈前結為夫婦,縱使將來被他無情拋棄,永不言悔。」   徐子陵劇顫道:「青璇!」   石青璇仍沒朝他瞧來,柔聲道:「有什麼話,直接對娘說,娘在聽著哩!」   徐子陵呼吸口氣,壓下巨浪滔天的激烈情緒,誠心誠意的道:「娘!我徐子陵在有生之年全心全意愛護青璇,我和青璇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能得青璇垂青,委身下嫁,是上天賜我徐子陵最大的恩寵。」   石青璇道:「娘聽到嗎,娘以後請安息哩!」   一陣清風從門口捲進來,帶來一蓬春雨,灑落他們身上。   石青璇喜孜孜的朝他望來,道:「娘同意哩!」   夜雨連綿中,寇仲飛馬出城,截著尚秀芳的車隊,登上她的香車,無名則任它翱翔夜空。   尚秀芳坐直嬌軀目不轉睛的瞧著他關上車門,挨到她身旁。   馬車繼續行程。   寇仲無法移開目光的瞧著尚秀芳酥胸起伏,她忽然像感覺到什麼似的,顧左右而言它:「城外密密麻麻儘是軍營,岸旁泊滿戰船,他們是否開往前線的軍隊,很多人哩!」   四目相對,寇仲愛憐地細審她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微笑道:「今次保證不會出現血流成河的駭人情況,只是互相嚇唬,虛張聲勢,看誰撐不下去,卻肯定非我寇仲。」   尚秀芳美眸射出喜悅中帶點慌亂和疑惑的神色,有些想避開寇仲灼灼目光的嬌羞神態,偏又無法辦到。寇仲可聽到她芳心在忐忑亂跳,心中一熱,雙手把她整個摟抱膝上,這動人的美女輕呼一聲,玉手纏上他強壯的脖子,摸著他的黑髮和面頰,歎息道:「寇仲啊!別忘記這是大街大巷,噢!」   寇仲的嘴巴雨點般落在她的臉蛋、鼻子、香唇,心底再無半分內疚,熾熱激烈的情緒推動他的心魂,滿足地歎道:「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哩,致致答應了我們的事。」   尚秀芳愕然仰後,皺眉道:「少帥有些誤會哩,誰要嫁給你呢?」   寇仲像給一盤冷水照頭淋下,呆瞪著她道:「你不願嫁給我嗎?」   尚秀芳溫馴地伏入他懷裡,貼上他臉頰,輕輕道:「你忘記刮鬍鬚。」   寇仲焦急地捧起她臉蛋,迫她四目交投,重覆道:「說!你是否肯嫁給我。」   尚秀芳抓著他雙手,又緩緩放下,微歎道:「人家不是早說清楚,想嫁你是過去的事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頹然垂手,道:「這個誤會真大,原來尚秀芳再不愛我寇仲。」   尚秀芳緩緩搖頭,道:「人家若不愛你,那肯任你放恣。因秀芳另有想法,求取的只是少帥一夜恩情。」   寇仲搖頭生氣的道:「不!你根本不愛我。」   尚秀芳哄孩子般柔聲道:「還記得秀芳說過嗎?世上並沒有恆久不變的愛情,永恆只能從樂藝中尋覓,那才是秀芳托負終生之所。秀芳從小對相夫教子、生兒育女沒有興趣……」   寇仲繃緊著臉截斷她道:「我從沒聽過!」   尚秀芳不解地審視他,忽然發覺他嘴角逐漸擴張的笑意,粉拳驟雨般的落往他寬敞的胸膛,大發嬌嗔道:「你詭詐!」   寇仲不理她的拳擊,忽然掀簾探頭往車窗外,大喝道:「誰告訴我?武功城最好景觀的房子在那裡?我今晚要在那裡借宿一宵。」   尚秀芳「嚶嚀」嬌呼,霞生玉頰,紅透耳根,狠狠用盡全力在他臂膀扭了一記。   前後眾侍衛給他問個措手不及,啞口以對。   李世民的聲音從城門方向傳過來道:「肯定是朕出生的武功別館,在武功城南十八里渭水濱,碼頭東的山林內,少帥肯借宿一宵,當令別館蓬蓽生輝。」   寇仲大笑道:「謝主隆恩,兒郎們給我改道。」   頭縮回來,向羞得無地自容的尚秀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吸收一下真龍生地的活龍氣應是不錯吧!」又吁一口氣喃喃道:「幸好適逢天子出巡,問路問對人。」   漫天雨粉,層層飄舞,降往大地,玉鶴庵融化成幻境般天地,水霧把殿捨和林木覆沒!模糊了物與物間的分野,愈顯得供奉在靈位孤燈滴焰的淒清冷美。   石青璇與徐子陵十指緊扣,另一手拿起玉簫,倚著徐子陵跨步出門。   「當,當,當!」禪鐘聲響,從隔陵的東大寺傳過來,於此時此刻,尤使徐子陵感受到悠揚鐘音的禪機深意。   忽然庵內某處傳來歌聲,有人唱道:「大風捲兮,林木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往,苦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歌聲疲憊嘶啞、情深悲慨,彷似畢生飄蕩,孤獨賣藝於街頭的歌者,又若浪跡天涯無有著落的浪子,歷經千山萬水,心疲力累的回到最後歸宿之地,唱出懺情的悲歌,而歲月已滌盡他曾一度擁有的光輝。   石青璇抓著他的手更緊,卻沒有說半句話,美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雨霧迷茫的院門,花容轉白。   石之軒終於來了。   「空潭瀝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歌聲漸近,徐子陵心中暗歎,不論才情武功,石之軒肯定是魔門第一人,沒有人能超越他。若非與碧秀心苦戀,他大有機會振興魔門,主宰中土。   歌音一轉,變得荒涼悲壯,彷似旅者在荒漠不毛之地,失去一切希望後,如蠶吐絲的獻上命運終結的悲曲。   「三十年來尋刀劍,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徐子陵心神劇顫,此曲正是石之軒自身的真實寫照,而他終闖不過青璇這唯一的破綻,向碧秀心俯首稱臣,表白衷情。   石青璇輕輕把手抽出,舉簫湊唇,令徐子陵心弦顫抖的簫音像時光般在她指起指落間流轉,破入漫夜綿雨中,一切就像個濃得化不開的夢,彷似蒼天正為簫曲愴然淚下。   石青璇奏起的簫曲與夜空和春雨交錯成哀美虛無的旋律,醞釀著充滿沉鬱壓抑的感情風暴。使徐子陵感覺置生命的長河,正作著滄海桑田的轉移,一時峭拔挺峻、一時溫柔如枕,疊砌出石青璇的獨白,備受宿命的包圍、纏繞的生命,又隱含令人心顫的靜滌之美。   他終於現身,初時是院門外一個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最後竟是滿臉熱淚,曾縱橫天下從沒有人能奈他何的「邪王」石之軒。   簫音消去,天地回復先前的寧靜。   徐子陵溫柔地握上石青璇下垂、抖顫、冰冷的玉手。   石之軒於丈許外直勾勾的瞧著石青璇,雙目射出心若粉碎的悲傷神色,兩唇輕顫,說不出半句話來。   「當,當!當!」   禪鐘聲響二度從東大寺傳來。   石之軒軀體劇顫,忽然舉步朝他們走過來。   徐子陵直覺感到他是要往碧秀心靈前致祭,拉著石青璇移往一旁,出奇地石青璇柔順的遵從。   石之軒在兩人身旁止步,不敢望向石青璇,目光投往供奉在屋內供奉的靈牌,歎息道:「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徠谷,時見美人。青璇此曲《織嫁》,深得秀心太華夜碧、月出東斗之旨,且青出於藍,我石之軒尚有何話可說?何憾可言?」   說罷負手登階,步履輕鬆。   徐子陵仰望夜空,涼浸浸的夜雨灑到他臉上去,心中百感交集,幾可想見當年碧秀心遇上石之軒那知音人時才子佳人邂逅的景況,只可惜卻是悲劇收場!而糾纏多年的事已抵終結的一刻,因為石青璇終向石之軒吹奏出碧秀心遺曲,而他更掌握到石之軒立下死志,將自絕於碧秀心靈前,而他卻沒法阻止,也找不到阻止石之軒這唯一解脫方法的理由。   石青璇的手抖顫得更厲害,神色仍然平靜得教人心碎。   石之軒在靈前止步,搖頭吟道:「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將玉笛向人吹。曲中無限花心動,獨許東君第一枝。秀心啊!還記得當年我問你『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你答我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你一直明白,我一直不明白。現在你已抵無憂患的淨土,我石之軒仍在人間世的苦海浮沉上,是否我必須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價?」   徐子陵再忍不住,叫道:「前輩!」   石之軒聞喚一震,背著他們慘然道:「我多麼希望子陵叫的是岳丈大人。」   石青璇死命抓緊徐子陵的手,不斷搖頭,一對美眸神色茫然,雖是示意徐子陵勿要依從,自己卻是六神無主。   石之軒緩緩轉身,臉上老淚滂沱,苦澀的道:「我的小青璇,爹去陪你的娘啦!小青璇沒有準備送爹一程嗎?」   石青璇軟弱地靠往徐子陵,全憑他的手輕托粉背,垂首咬著下唇,好一會櫻唇輕吐道:「娘到死前一刻仍沒有半句怪責你的話,她……」接著淚水淌流,再說不出話來。   石之軒全身抖顫,本是不可一世的魔道霸主卻似無法依賴一己的力量立穩,前後搖晃,雙目射出悔疚交集的神色。   徐子陵知道不妙,就在此時,梵喝聲起,佛頌之聲從東大寺遙傳而至,念道:「圓覺妙心幻空花,空花滅已金剛性,依幻說覺亦名幻,幻覺無覺未離幻,知幻即離離方便,離幻即覺未漸次;一切眾生本來佛,無修無證現金剛,輪迴空花本無生,空花滅時無所滅。」   竟是四大聖僧齊聲頌唱,於此關鍵時刻清晰傳來,充滿了佛法無邊、普渡眾生的禪機意境。   石之軒這苦海夢裡迷人露出驚慌錯愕神色,彷似如夢初醒。   「非性性有圓覺性,循諸性起無取證,實相無無無無,幻化現滅無證者;如來寂滅隨順得,實無寂滅寂滅者;一切障礙究竟覺,得念失念皆解脫。」   禪音消去,石之軒回復往昔神采,但又異於平常,跨步出門,往梵唱來處的茫茫雨夜仰首瞧去,雙目閃閃生輝。   徐子陵生出似曾見過他這神態的感覺,倏地心中一動,記起此正為他化身為大德聖僧,於無量寺主持法事時寶相莊嚴的神態。   石之軒忽然立定,雙手合什,目光投往石青璇,忽又哈哈一笑,垂下雙手,步下台階,筆直朝院門走去。   「爹!」   石之軒安然立定,頂上頭髮在細雨飄灑中紛紛連根落下,隨春風雨四散飄飛,轉眼成禿,雙手合什道:「成法破法各涅般,智慧愚癡成般若,菩薩外道同菩提,無明真如無差異。他日石之軒能得證正果,全賴小青璇喚這句爹。」   仰天一陣長笑,洒然而去,消失在院門外雨霧深迷處。   石青璇的玉手不再顫抖,神色回復平靜。   徐子陵暗呼一口氣,對石青璇,對石之軒,對他,這該是最好的了結。   石青璇柔聲道:「子陵啊!我們找個地方埋葬娘的玉簫好嗎?青璇為娘守孝七天,以後將再無牽掛,可以好好作子陵的好妻子。」   春雨仍下個不休,卻再沒有先前淒風苦雨的況味。   耳鼓裡似又在響起石之軒得法前的悲歌:「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第十二章 白馬之盟   連續五天,水師船載著中土的聯合軍隊,開赴武功城西渭水北岸的前線戰場。到李世績把八弓弩箭機和大石交飛石送至,大局已定,孤軍作戰的頡利,已乏扭轉乾坤之力。   徐子陵回抵前線,寇仲正和李世績、麻常、宣永、白文原、卜天志、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等一眾大將於主帳內商議軍情,見徐子陵到,寇仲結束會議,與他並騎馳出壘寨外,來到可遠眺敵營的一座山丘上,互道離情。   無名在高空緩緩盤旋,翱翔於日沒前的霞雲底下。   寇仲道:「老跋和小侯剛返長安,你碰到他們嗎!」   徐子陵搖頭道:「渭河戰船往來頻繁,應是失之交臂。頡利方面情況如何?聽說他仍按兵不動,怎會變得這麼乖的,小心他另有計劃。」   寇仲微笑道:「頡利失去平反敗局的機會,在他後方的三座城池,正大幅增強兵力,且由薛萬徹和馮立本率領一支三萬人的精銳部隊,駐紮於岐山城外,假若頡利敢分兵西襲,保證他吃不完兜著走。」   徐子陵皺眉道:「薛萬徹和馮立本?」   寇仲道:「這招夠絕吧?沒有任何說話和行動比委他們以重任更可顯示我們對以往敵對派系的信任。不但可以安投誠者的心,兼可穩定一眾軍心民心。現在突利一眾兄弟安然撤走,即使老薛和老馮蠢得向頡利投誠,下面的將士肯跟隨他們嗎?頡利更會不敢接受,因怕招來我們的攻擊。現在頡利陣腳大亂,士氣低落,進退維谷,要求的是一個能體面的下台機會。」   接著道:「石之軒有否出現?」   徐子陵把事情說出來,歎道:「他老人家只此一個破綻,而恰好是這個破綻,令他最後得悟正道,離苦得樂,青漩亦因此原諒他。」   寇仲陪著唏吁不已。仰望晴空,心中浮現尚秀芳的玉容嬌姿,徐徐道:「還記得當年在洛陽,我們偷進皇宮,旁聽秀芳為王世充和世民兄獻曲,其時我生出奇異的感受,秀芳人雖在那裡以她的曲藝顛倒眾生,我卻像瞧到她整理好行裝,準備開始另一段飄泊江湖的旅程。唉!她不屬於任何地方,不屬於某一個人,她是屬於曲藝和歌道、藝術的追求,使她不住尋覓深心內的某一目標。」   徐子陵一呆道:「她不肯嫁你嗎?」   寇仲道:「可以這麼說。那晚在武功別館,我一邊聽著一隊又一隊水師戰船駛經渭水的破浪聲,一邊享受著她全心全意的奉獻和溫柔,切身體會最難消受的美人恩寵。心中既哀傷又快樂,肯定畢生難忘。她清晨離我而去時,我故意裝睡,卻沒漏過她下床穿衣梳妝的每一點每一滴的聲音。唉,我的娘,當時真怕忍不住像個孩子般痛哭流涕求她不要離開我。」   徐子陵為他心中一陣惆悵,湧起難言的感慨,想起遠在慈航靜齋的師妃暄,道:「終有一天,她倦了,自然會回到你的身旁來。」   寇仲遙察敵寨,道:「致致有什麼話說?」   徐子陵道:「我來前,楚楚、小陵仲和魯叔剛抵長安,皇上親到碼頭迎接魯叔。致致囑我告訴你,會靜心等待她的大英雄凱旋榮歸。雷大哥的錢莊在朱雀大街找到理想舖位,刻下大興土木,趕在幾天內開張,著你滾回去參加由皇上主持的開張大典。」   寇仲啞然笑道:「他老哥終於找到在賭桌外的樂趣。照你看,青青姐是否真的對他有意思呢?」   徐子陵道:「毫無疑問,你可以放心。若你看到雷大哥見到青青姐那耗子見到貓、被管得貼貼伏伏卻又甘之如飴的表情,包保你笑破肚皮。」   寇仲伸個懶腰道:「苦盡甘來,我們終捱到好日子。李世民的確是我們的好兄弟,全盤接受行之的提議,我方諸人各得其所。行之要在鍾離開學堂的事亦有著落,他定比白老夫子出色百倍,肯定不會被官家煩擾,因為管城的是志叔,哈!」   徐子陵心中一暖,道:「我對戰爭非常厭倦,應否主動找頡利說話,徹底把僵持不下的局面解決。否則讓頡利無所著落的流竄回北塞,會做成嚴重的破壞。」   寇仲哈哈一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把事情解決,明天我們返回長安,免得雷老哥怪我們缺席盛典。」   兩人齊聲叱喝,拍馬朝敵寨馳去。   「寇仲、徐子陵求見大汗!」   寇仲遙喝過去,敵寨內立即一陣騷動,傳出蹄音得得,顯是有人立即飛報頡利。   寇仲笑道:「頡利對我們曉得汗帳設於這座山丘背後,肯定大惑不解;還以為我們純從營陣寨壘佈置,瞧破玄微。不知我們是憑獵鷹飛返的位置,找出他老人家藏身之所,只此一著,盡收先聲奪人之效。」   徐子陵仰望星空,營地熊熊火把亮光,映得剛入黑的天幕火紅一片,在火光不及的高處,無名盤旋不休,耀武揚威。   寇仲歎道:「沒有任何一刻比此時令我更感智珠在握,幾可預見頡利屈服的情況,甚至他會如何反應,說什麼話,也可猜個十不離八、九。哈,這傢伙將會扮作凶兮兮的惡模樣,擺出一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之心,心底卻知正重蹈劉武周柏壁之敗的覆轍。既恐懼李世民那套乘敵糧絕追擊的一貫作風,更害怕追殺他的人是我寇仲。所以只要我們給他一個下台階的機會,他會立即稱兄道弟,扮出識英雄重英雄的款兒,接受退兵的條件。」   徐子陵微笑道:「最怕是你的估計落空,我們則要費盡力氣殺出敵營。」   寇仲道:「這情況不會出現,整個局勢全在我們控制下,頡利不得不為兒郎著想,為將來著想,為金狼突厥族著想,為能捲土重來著想,這麼多理由,他除屈服外還有何選擇?即使他的敗軍殘將可重返大草原,亦無力與突利爭雄。唉!真希望可迫他把老趙交出來。」   徐子陵道:「何須欺人太甚,經此一役,頡利再不會信任趙德言,現在放他一馬又如何?」   寇仲雙目瞇起,精芒電閃,道:「來了!」   急驟的蹄音於敵營響起,一行數十騎從敞開的寨門衝出,領頭者是康鞘利,直抵兩人丈許前勒馬。   戰馬人立而起,康鞘利喝道:「大汗著我問兩位,夜訪敵營,所為何由?」   寇仲朗朗道:「我們是專誠來找大汗暢談心曲,絕無絲毫惡意。」   康鞘利容色稍緩,點頭道:「少帥勇氣過人,康鞘利佩服,請兩位起駕。」   掉頭領路。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拍馬緊隨其後,寇仲的猜估,至少應驗一半,頡利確有握手言和之意。   在汗帳外的空地上,生火烤羊,四名赤著上身的突厥勇士,把被鐵枝串起的羔羊塗汁轉動烤燒,香氣四溢中割下羊肉送予主客兩方品嚐。   寇仲和徐子陵分坐頡利左右兩旁,與礅欲谷、康鞘利和八名大酋頭團團圍火,席地而坐,獨不見趙德言,只頡利和寇、徐三人下有羊皮墊。盛載羊奶的皮囊在各人間傳遞,喝兩口後立即轉手給右方的人。戰士們則把守四方,氣氛在緊張中透出融洽的意味。   頡利並沒有如寇仲猜估的擺出想擇人而噬的凶霸模樣,審慎客氣。   頡利喝兩口羊奶後,遞給正大讚手執的羊腿肉嫩香濃的寇仲,轉入正題道:「撇開我們敵對的立場不說,少帥確是中土寥寥可數幾個有資格與我對壘沙場的人物之一,另一個是宋缺,聽說宋缺有種過人的魅力,能令每一個手下甘心為他效死命。我還以為傳言誇大,但當遇上少帥後,始確定世上果真有像宋缺和少帥這般充滿個人魅力的統帥。我不是要討好你,而是要你明白,今晚我們能並肩坐在這裡共用羊奶,是我發覺自己根本沒法拒絕見你,而非是要向你求和,在我頡利的軍事生涯裡,我有信心最後的勝利,必屬於我。」   寇仲心中泛起創造歷史的動人感覺,頡利果如他所料是色厲內荏,生出退縮之心。雖然談判的過程絕不容易,因頡利在這方面是經驗豐富的老手,可一切已控制在自己的手心內,要和要戰,全在他一念之間。   寇仲目光投往星空,腦海裡浮現那夜雨連綿清寒的一夜,尚秀芳透窗下望,天真的道:「少帥啊!又一隊戰船經過哩!這麼多人開往前線,真的不會發生衝突嗎?」   寇仲的手繞過她的小蠻腰,按在她沒有半分多餘脂肪,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的灼熱小腹處,俯頭貼上她香嫩的臉蛋。她對戰事的一竅不通,反令他生出戰火遠離的感覺,遂對她道:「愈多人到前線去,戰爭的機會愈為減低。現在我如你般對流血感到徹底的厭倦,再不會令戰爭因我而發生。」   尚秀芳嬌體發軟,倚人他懷裡去,星眸半閉、喘息著道:「明早人家離開時,少帥須閉目裝睡,因為秀芳怕受不住離別之苦,讓離別俏悄的成為過去,明白嗎?大壞蛋。」   頡利的聲音於此時傳入他耳內道:「少帥在想什麼?」   寇仲正深情地追憶尚秀芳那一句「大壞蛋」所惹發的激情風暴,聞言道:「我在想著塞外的大草原,千姿萬態的地表,被草甸草原、森林草原和乾草原覆蓋的寬廣大地、乾旱和令人生畏的大沙漠,延綿起伏、雜草叢生的丘原,以及草原上的湖泊,湖岸營帳樹立、牛羊成群,無垠的原野直伸展往天地的盡極,是上天賜給塞外兄弟任他們馳騁縱橫的天然牧場,不論滿天白雲、或是漫空星斗,大草原永遠是那樣迷人。」   他們一直以突厥語交談,在座的每一人均聽得清楚明白,不知是否想起尚秀芳,他的聲音充滿豐富的感情,把水源豐沛、土壤肥沃,牧草茂美的大草原的馳想和憧憬娓娓道出,聽得連侍候他們的突厥壯士的動作也慢下來,生出思鄉的情緒,礅欲谷、康鞘利和一眾酋頭,默然無語。   頡利點頭道:「原來少帥對大草原有這麼深刻的感受。」   第一趟歡好後,尚秀芳在他懷裡哭起來,當他不住為她揩淚安撫,仍無濟於事時,尚秀芳咬著他耳朵道:「秀芳不是因明天的離別而哭泣,而是……」   寇仲再次返回現實,仍柔腸百結,輕輕道:「我寇仲心中的大汗,是大草原上永遠沒有人能擊倒的霸主,大草原是屬於大汗的,正如中土是屬於我們的。只有相互和平共處,我們可盡情享受上天的恩賜,只要大汗點頭,我們將依先前承諾,讓大汗滿載而歸。做兄弟怎都好過做敵人,否則將是兩敗俱傷的局面。既影響大汗在草原上沒有人敢挑戰的威望,也把我們中土的統一大業推遲。」   這番話既婉轉又痛陳厲害,給足頡利面子,充分顯出寇仲獨具風格的外交手腕,徐子陵聽得暗裡讚許。   頡利沉吟片晌,人人屏息靜氣,只有膏火燒得辟闢作響,偶有醬汁從羊肉滑進火裡,火堆發出吱吱的聲響。   好一會後,頡利點頭道:「少帥算得相當夠朋友,若我頡利仍然拒絕,是不識抬舉,只是唐國與大草原劃清界線,以後不插手大草原的任何事情,我們今趟可以和氣收場。」   寇仲苦笑道:「大汗明鑒,換著你是我寇仲,當突利、古納合兄弟和菩薩等剛看在我情面退出這場干戈,我轉過頭來又向你保證不管大草原發生任何事,絕不插手,即使他們面對存亡之厄,我仍坐視不理,則兄弟情義還算是什麼!」   頡利雙目立即凶光大盛,沉聲道:「少帥若以為我頡利不得不接受你任何條件,少帥是大錯特錯。」   氣氛倏地緊張起來,談判似瀕臨破裂的危險邊緣,沒有人吭半口氣,只他們兩人的對答在營地內迴盪。   徐子陵亦為寇仲頭痛,兩人的分歧如南轅北轍,根本沒有妥協的餘地。   寇仲微笑道:「若我們談不攏,全面的激戰立即展開,我們固不好受,可是大汗即使能返回北塞,將立即要面對分別來自中土和大草原的敵人挑戰、實乃智者不取。這樣吧,一人走一步,我寇仲立誓以後不論情況如何發展,我和子陵絕不插手塞內外任何事,從此退隱江湖。以後大汗再不用擔心我兩人四處搗亂,我已表明立場,現在只需大汗一句說話。」   頡利朝他瞧來,雙目閃閃生輝,道:「此話當真?」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頡利終找到下台階的機會。要知塞內外之爭,始終是個誰強誰弱的問題,頡利南侵失利,不代表他永遠失利,只是忍一時之氣。而頡利先後在奔狼原和渭水吃過寇仲大虧,對寇仲的忌憚尤在突利或李世民之上。若和談條件包括自己和寇仲金盤洗手,退隱山林,長遠來看,對頡利有利無害。當年頡利肯和突利和解,是形勢所迫,現在的情況是歷史重演,以頡利現在的兵力,即使在渭濱勝出,仍無力擴大戰果,還要擔心大草原隨時出現的突變情況,怕突利乘勢擴張,而自己則陷入在中土的苦戰裡。   寇仲斷言道:「我以寇仲和徐子陵的名字立誓,若大汗肯和氣收場,返回家鄉,我倆立即退隱江湖,永不參與塞內外任何紛爭,否則天誅地滅。不過大汗亦須與梁師都劃清界線,以後勿要過問我們與他之間的鬥爭。」   頡利凝望著他,接著仰天大笑,道:「這算那門子的道理?你們可以管大草原的事,我們卻要捨棄在中土的兄弟?」   寇仲道:「讓我來個實話實說,大唐統一中土,尚須一段時間,而統一後,還要一段更長的日子休養生息,恢復元氣,理順民情,根本無力也無心去管大草原的事。大汗令趟滿載而歸,對族人是有所交待。更重要是爭取得最寶貴的時間,處理你所面對的許多事情。否則以後形勢如何發展,恐怕大汗和我均無法預測。」   頡利目光投往簧火,沉聲道:「你們對少帥的提議,有什麼說話?」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酋頭道:「對我們雙方來說,戰則無利,和則有利,這是我俟利安達的見解,由大汗作最後決定。」   礅欲谷道:「少帥肯退隱山林,顯示出他渴望和平的誠意,請大汗考慮。」   頡利目光掃過眾酋,道:「還有沒有別的意見?好!」   頡利向寇仲探手,斷然道:「一切依約定辦事。明天早上我和唐主在渭水之濱以白馬之血為證,共結和盟,三年內各不得干涉對方的事務。」   寇仲暗叫厲害,頡利確是談判高手,於此時刻提出三年內互不侵犯之約,偏是合情合理,因是順著寇仲的話來說,教他難以拒絕。哈哈一笑,伸手與頡利緊握。   眾酋頭立即爆出震營喝采聲。   一場風暴,終成過去。   寇仲舉起另一手的羊腿狠咬一口,道:「大汗厲害!」   頡利笑道:「彼此彼此。」 第十三章 一統天下   李世民當夜聞得喜訊立即乘船趕來,翌日清晨,李世民與頡利在兩軍營地間,渭水之濱舉行「刑白馬之盟」,和約正式生效。   大唐將士欣喜如狂,氣氛熾熱。李世民為表誠意,下令前線大軍撤回武功,行動由以宣永、麻常為首的原少帥軍將領指揮進行。隨來的溫彥博則逕往金狼軍營地與頡利指定的人接觸,安排金狼軍北返事宜,接受大唐饋贈。   諸事定當,李世民道:「少帥和子陵總教朕有意外驚喜,忽然間便與頡利談妥。志玄,你來告訴少帥和子陵今早長安的情況。」   眾人立馬武功城外一處山頭,瞧著不斷由前線撤返一隊又一隊旗幟飄揚、興高采烈的軍隊,深感言慰。   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段志玄、李神通、封德彝、跋野剛、宋法亮、虛行之、杜如晦、房玄齡、李世績等一眾文武大臣二十餘人,簇擁著李世民、寇仲、徐子陵三人,人人笑逐顏開,為逼退縱橫天下的金狼軍歡欣鼓舞。更清楚和平統一,已是唾手可得。   玄甲精兵盔甲鮮明的守護四方,軍旗高舉,隨風拂舞,益顯大唐軍如日中天的如虹氣勢,天下再無能與之擷抗的一方霸主。   剛抵武功的段志玄,此時向寇仲道:「今早不知誰人漏出消息,迅速傳播,長安立即全城起哄,家家戶戶張燈結綵,換新衣、燒鞭炮,民情興奮至極點。」   李世民笑道:「少帥、子陵和朕先一同往宏義宮向太上報喜,然後我們由南門入城,經朱雀大街巡行回宮,好接受民眾的歡呼,順應民情。」   徐子陵向寇仲打個眼色,寇仲一手輕撫肩上無名,笑道:「皇上似乎忘記在白馬之盟舉行的那一刻,我和子陵同時宣佈解甲歸田,榮休退隱,哈!」   李世民苦惱道:「這個朕明白,不過你們定要參加入城禮……」   徐子陵笑著截斷他道:「這是否聖旨?」   後面諸將忍俊不住,深切感受到三人間深厚的情義,並不因李世民成為九五之尊,有絲毫減退。   李世民苦笑道:「當然不是聖旨,而是世民發自真心的誠意邀請,希望兩位兄弟能與世民一起感受長安城的歡笑聲。」   寇仲哈哈笑道:「既不是聖旨,那就成哩!嘿!子陵!放長假的快樂時光到哩!」   兩人心意相通,齊聲告退。大笑聲中,拍馬馳下山坡,在李世民等拿他們沒法的眼色注視下,飛騎朝渭水方向迅速遠去,目睹的戰士同聲吶喊,喝采聲在武功城和草原間迴盪。無名從寇仲肩上振翼高飛,先往渭水方向投去。   兩人沿渭水北岸縱情馳騁,朝渭水便橋奔去,十多里後始放緩下來,均感痛快寫意,頗有「無官一身輕」之樂。   寇仲與徐子陵並騎而行,目光投往朝東滾流的渭水,歎道:「子陵啊,還記得當年在揚州胡混的日子,我們一時要去投靠義軍,一時又要報考科舉,事實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在作白日夢,公侯將相那輪得到我們兩個無拳無勇的窮光蛋。哈,那知這些白日夢竟一一實現,一切就如在昨天發生。更想不到我們今天會只希望回家養老,過些收心養性的安樂日子。」   徐子陵心中想的卻是師妃暄,隨口問道:「你快樂嗎?」   寇仲道:「我們失去根多,得回的也不少。幸好想到天下和平統一,人民安居樂業,父母不用痛失子女,夫妻父子不用生離死別,一切得失再不放在心頭。過去的就讓它像長河般往東流逝,想起即可和致致、楚楚和小仲陵聚首,永不分離,我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欣喜,明白什麼是無憂無慮。」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曾經歷過的事,其中的曲折離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幸好我們的兄弟情誼經得起考驗,否則絕不會有今天的好時光。」   寇仲沉吟道:「老寧『成功而不自居,創造而不佔有』兩句金石良言,恰是我們現下處境最佳寫照,入城後,你先到玉鶴庵把青璇接回來,我在興慶宮等你。」   徐子陵笑道:「少帥有令,豈敢不從,不過我們要戴上面具方可入城。」   寇仲哈哈笑道:「還來耍我,這個什麼勞什子少帥,老子早不幹了!哈!我們何時去探索長江和大河的源頭?」   徐子陵微笑道:「你雖辭去那勞什子少帥不幹,可是宋家快婿的就職典禮卻沒法推辭,看來我們暫時得各行各路。」   寇仲怪叫道:「陵少你在說笑我嗎?大家一場兄弟,竟深謀遠慮地蓄意無故缺席我的婚禮,你的心是石頭做的麼?他奶奶的,還滿口什麼娘經得起考驗的兄弟情義,你不用成親嗎?就讓我們兄弟有福同享,同時在宋家山城洞房花燭。哈!頂多我捱義氣多忍他奶奶的一段日子。」   徐子陵苦笑道:「我不是不念兄弟情義,只是青璇愛靜……」   寇仲打斷他道:「青璇由我出馬應付,來個痛陳厲害,曉以大義,助你一振夫綱。我們的旅遊大計就這麼訂下來,先參加雷老怪的新鋪開張,然後到江淮向老爹請安問好,到娘的墳前上香,再回宋家山城洞房花燭,攜美遨遊天下,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寇仲大笑,徐子陵苦笑,笑聲中,兩人催馬加速,天倒地退中,沿渭水風馳電掣的朝長安飛奔。   寇仲抵達興慶宮,揭掉丑神醫莫一心的面具,策馬入宮,喜氣洋洋的衛兵忘情的高呼少帥。   他甩蹬下馬,侍衛爭先恐後的搶來侍候他,唯恐不周。寇仲摟著馬頸,輕拍著笑道:「好好服侍它,你們該知長安現時的街道是怎樣難走。」   眾侍衛知他性格隨便,從不計較尊卑之分,放心地發出哄笑。   寇仲往天空瞧去,無名在花萼樓上空盤旋,大訝道:「這寶貝真了得,竟曉得我要到這裡來。」   衛士答道:「稟告少帥,應是因為鶴兒小姐在樓前升起少帥的大旗。」   寇仲拍額道:「我忘了她和陰兄弟與老跋小侯等一道返回長安,哈!我的寶貝定是看到她。」   另一衛士道:「鶴兒小姐他們齊往朱雀大街貞觀錢莊二樓平台瞧大軍的入城禮,還以為少帥會隨皇上一起入城。」   寇仲愕然苦笑,道:「朱雀大街寸步難行,插針不下,我恐怕須由屋頂走去才成。」   衛士恭敬的道:「因遇上李績大將軍夫人來訪,宋三小姐仍留在樓內與李夫人說話。」   寇仲奇道:「不是李世績嗎?」   衛士壓低聲音道:「因為『世』字犯諱,故現在易名為李績,少帥明察。」   車輪聲響,在近三十名禁衛軍前後護行下,一輛馬車朝宮門駛來。   寇仲趨前道:「小民寇仲,拜見李夫人。」   車簾掀起,露出沉落雁和宋玉致鮮花競艷的兩張玉容。   宋玉致驚喜道:「你怎會在這處等候我們的?」   坐在她旁的沉落雁笑著推她一把,嬌笑道:「你的大英雄在這裡,不用到朱雀大街去看了。」   又向寇仲笑道:「今晚皇宮見。」   寇仲早拉開車門,慇勤的侍候宋玉致步下馬車,再與知情識趣的沉落雁揮手道別。瞧著馬車消失於宮門外,寇仲拉起宋玉致的手,一陣幸福的暖流襲遍全身,柔聲道:「楚楚和小陵仲呢?是否湊熱鬧去哩?」   宋玉致俏臉泛起紅暈,微一點頭,輕輕道:「陪人家走兩步好嗎?」   徐子陵輕輕掀開分隔寢室和小廳的垂簾,小心翼翼的來至床旁,石青璇海棠春睡的嬌姿美態盡現眼底下,猶帶淚痕的俏臉美得令人心醉,雙手仍緊摟著親娘的靈牌,忽然嘴角逸出一絲笑容,囈語道:「徐子陵,徐子陵!」   輕動一下,卻沒有醒轉過來。   徐子陵心神俱醉,注視著她臉容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想起在小谷傾吐心聲的激情,那種有若觸電的動人感覺。何謂愛情?他並沒有肯定的答案。只知愛情可以像雪崩般發生,突如其來,非任何人力所能抗拒。忽然間,他發覺自己把她擁入懷內。   石青璇驚醒過來,旋即熱烈地反摟他。   徐子陵湊到她耳朵旁,滿足地歎息道:「一切過去哩,我們可以回家。」   寇仲和宋玉致手牽手沿龍池漫步,宮外不時傳來鞭炮聲,似提醒他們幸福的日子變成眼前的現實。   寇仲微笑道:「我有說不盡的話兒想向致致傾訴。」   宋玉致白他一眼,道:「若是關於尚秀芳的,可免則免,你身邊的人有很多是我的眼線。」   寇仲暗吃一驚,尷尬的道:「她的事已成過去。」   宋玉致滿臉歡容的道:「不用慌張,人家沒怪你,崇拜是盲目的,只看到你的優點。」   寇仲一呆道:「崇拜?」   宋玉致秀臉泛起緬懷的神色,徐徐道:「從一開始人家已佩服你,那時你的武功並不怎樣高,可是卻能從容機巧的與敵周旋,談笑間使敵人盡皆俯首稱臣。不過也更痛恨你,一副利慾薰心的可恨樣兒。我又沒犯著你,你卻偏要闖進我的生活裡來,那時恨不得一劍幹掉你……」   寇仲接下去道:「又捨不得,對嗎?哈!」   宋玉致大嗔道:「仍是那副德性,勿要以為玉致非嫁你不可,我是有條件的。」   寇仲立即屈服,嬉皮笑臉道:「不論是什麼條件,我一律接受,甘心遵從。」   宋玉致歡喜地道:「我以後不要聽你說真話,只愛聽你哄我的話。」   寇仲大喜道:「致致真明白我,哄人肯定是我的拿手好戲,說真話則非是我的本行。」   宋玉致橫他一眼道:「還說什麼拿手好戲,又在說真話哩!」   寇仲大樂道:「該是親個嘴兒的時候吧!」   驀地朱雀大街那方傳來驚天動地的歡呼吶喊聲,凱旋而歸的大唐天子李世民終於率眾入城。   寇仲匆匆登樓,因適才在門外遇上徐子陵,曉得石青璇芳駕已到,忙留下徐子陵代他陪伴致致,自己則三步變作兩步的搶上褸頭,來個一睹為快。   石青璇俏立北窗,默默地遙觀暮色中皇城上空煙花齊放的盛景,燦爛的煙火,把後方聳立的太極殿襯托得宏偉壯觀,威嚴而充滿歡樂和生氣。高豎於承天門外橫貫廣場八座鞭炮塔燃燒得砰啦作響、隨書響聲煙火沖天而起,軍民吶喊歡呼聲迴盪起伏。   寇仲見到石青璇極盡嬌姿妍態的優美背影,驚為天人,暗為徐子陵高興,在她身後六尺許處一揖到地道:「徐子陵首席好兄弟寇仲拜見青璇嫂夫人。」   石青璇「噗味」嬌笑,沒別轉嬌軀,柔聲道:「那有這麼不倫不類的。告訴我,從揚州的小扒手成為現在叱吒風雲的人物,你憑什麼取得如此驕人的成就?」   寇仲暗忖原來石青璇是這麼親切易與的,笑嘻嘻道:「若小弟的答案令嫂夫人滿意,青璇嫂子可否為我獨奏一曲?地方由我揀選,好讓你夫君愛郎那小子不能分享。」   石青璇淡然自若道:「我差點可在心中勾劃出你傻呼呼的模樣,先說出來聽聽,其他待我考慮。」   寇仲沉吟道:「回想起今天之前那些日子,我的感覺像置身於一群兇猛的惡獸群中間,它們會把任何靠近的生物撕碎,你不但要比它們狠,還得掌握它們的習性、手段,在不同距離應付它們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清楚自己位置,定下遠大的目標。唉!坦白說,有時確是辛苦艱難得要命,幸好現在一切成為過去,以後可陪嫂子到兩河的源頭欣賞你吹奏的仙曲。」   石青璇輕盈寫意的別轉嬌軀,嫣然笑道:「露出狐狸尾巴哩!原來你是這樣子的。」   寇仲雙目閃亮起來,劇震道:「難怪子陵連兄弟都不要!」   錦布拉下,上書「貞觀錢莊」四字的金漆招牌,在萬眾期待下得見天日,高大的艷陽照射下,牌匾閃爍生輝,教人難以迫視,益顯得高起二層的錢莊總店規格宏大,氣勢磅礡。   分由小陵仲和小鶴兒負責燃點,位於廣闊外院左右端的鞭炮塔,立即「砰砰當當」的響個不休,隨著火光往上騰升,燦爛火煙衝上半空,街外圍睹的群眾歡呼叫好,氣氛熾熱。   長安城的文武大臣,富商巨賈,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體到賀,加上原屬少帥軍、宋家軍和江淮軍的將領,貞觀錢莊的開張大典盛況空前,半條朱雀大道分數行排滿馬車,全賴禁衛軍主持秩序,一切始得順利進行。   鞭炮燃盡,漫天喝采聲中,主持儀式的李世民登上台階,向擠滿外院、部份不得不立於院門外的來賓發表演詞。   寇仲、徐子陵、宋魯、跋鋒寒、侯希白、宣永、查傑、卜天志、李靖、陳老謀、虛行之一眾人等,集在外院東北角,女眷們怕人擠,避往後鋪喝茶聞聊,小鶴兒則拉小陵仲到後院玩耍。   初時寇仲等聽李世民說的是例行對錢莊的賀辭,不大留意,還交頭接耳的低聲談私話。   接著大唐天子李世民辭鋒一轉,道:「隋揚之敗,敗於擾民廢業之政,多營池觀,遠求異寶,勞師遠征,使民不得耕耘,女不得蠶織,田荒廢業,兆庶凋殘。致令黃河之北,千里無徑;江淮之間,鞠為茂草。伊洛之東,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皆因為君者見民饑寒不為之克,睹民勞苦不為之感,此苦民之君,非治民之主也。」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句句擲地有聲,寇仲、徐子陵等不由留心聆聽。   李世民續道:「大亂之後是否應有大治,人多異論。大亂之後,其難治乎!」   全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街上群眾受到院內氣氛感染,更想聽到李世民的說話,倏地靜寂下去。   李世民露出一個充滿信心的燦爛笑容,微笑道:「你們肯靜心下來,聽朕之言,正是大亂後求治的明證,只有閑靜下來,上下同心,始能不疾而速,成功有望。」   徐子陵和寇仲瞧著階台上舉手投足,一言一談,均充滿統領天下的帝君魅力的李世民,心中湧起寬慰的激盪情緒。   李世民振臂道:「朕新即位,得太上授以天命,於此國家未安、百姓未富之時,當靜以撫民。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滿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愚不可及也。故治國先安民,朕今頒令,必須去奢省費,輕榣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天下大治。」   眾人不理演說完結與否,轟然喝采,「我皇萬歲」之聲,響徹院內外。   寇仲探手過來,與徐子陵兩手緊握,心中均明白李世民借此機會,發表登位後最重要的治天下的國策演說,是說給他們聽的,以示心中對他們的感激之情。   當李世民踏著勝利大道,通過玄武門登上帝座,成為天下九五之尊,飛龍在天,前所未有的盛世即告開展,天下再沒有能逆改大亂後民心思治的洪流。而他們亦可退出人世間所有紛爭仇殺,享受生命對他們的恩寵和賜予。   寇仲和徐子陵離開長安後,李世民立即全面展開統一天下的軍事行動,第一個目標是消滅盤據江漢平原的蕭銑,依原定計劃在巴蜀集結船隊,由李靖督師順流東下,勢如破竹的大破梁軍,進圍巴陵。蕭銑向林士宏求援,奈何林士宏被宋家旗下大將王仲宣、陳智佛和歐陽情牽制,無法施援,蕭銑困守孤城,被迫投降。梁亡。   蕭銑既破,林士宏更是不堪一擊,被大唐軍以狂風掃落葉的威勢,迅速蕩平。南方既定,李世民轉向僅餘的統一障礙梁師都開刀,先以輕騎破壞朔方農田,令其糧食不足,軍民離心。貞觀二年,以柴紹為主帥,分兵圍剿師都,頡利慾毀諾來援,適逢大雪,頡利大軍被阻,羊馬凍死無數,有心無力下,坐看柴紹攻入朔方,師都敗死。   統一大業大功告成。   貞觀三年十一月,三年之期屆滿,頡利先發制人,西進入侵,攻打河西各州,被唐軍反擊,纏戰不休。   李世民曉得與頡利難以善罷,趁頡利注意力集中於河西之機,派出李靖、柴紹、李道宗、薛萬徹和李績五名大將,率兵十餘萬,分五路遠程奔襲,直搗頡利老巢定襄城。   貞觀四年正月,李靖率輕裝精騎三千人,從馬邑出發,繞過定襄,直達其北面的惡陽嶺,截斷敵人後路,然後從容部署,夜襲定襄,一舉攻破。頡利敗走白道,被李績攔途截擊,傷亡慘重。頡利退至鐵山,詐作求和,被李靖將計就計,窮追猛打,頡利被俘,徹底解除困擾中土的多年大患。   此役威震塞外,一洗自漢亡以來中土軍威不振的頹風,四夷君長詣闕請上太宗尊號為天可汗,李世民遂以璽書賜西北君長,皆稱天可汗。   李世民在短短四年內,完成安內攘外的千秋大業,內則勵精圖治,依登位時答應寇仲和徐子陵的方針施政,四年而天下大治。   「貞觀初,戶不及三百萬,絹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斗米四五錢,外戶不閉者數月,馬牛被野,人行數十里不齋糧,民物蕃息,四夷降附者百二十萬人,是歲天下斷獄,死罪者二十九人,號稱太平。」   對外則武功顯赫,德服四夷,內則吏治清明,民生富裕。遂出現振古而來,未之有也的太平盛世。   後記   貞觀十年,正月。   長安大雪。   徐子陵坐在福聚樓三樓東南角靠窗的桌子,凝望下方漫天風雪的躍馬橋,一輛車子剛駛上橋頭。可以想像每天有數以千計的人踏橋而過,卻肯定沒有人曉得此橋不但改變了他和寇仲的命運,也改變了天下的命運。   他把壓至眉頭的帽子再拉下點,微笑道:「你來哩!」   翻起衣領掩著大部分臉頰的寇仲來到他旁坐下,背著其他客人,舒服的挨著椅背,撥掉身上的積雪,露出燦爛的笑容,仔細打量徐子陵,雙目生輝的搖頭歎道:「多少年啦,我的好兄弟?」   徐子陵欣然道:「剛好九年。完成探索兩河源頭的壯舉後,你這小子返回宋家山城定居,小弟則隱于于幽林小谷,自此沒碰過頭,沒通過消息。」   寇仲目光投往鋪滿白雪的躍馬橋,橋上不見行人,雙目射出了緬懷的神色,歎第二口氣道:「大道至簡至易,原來治好國家竟是這麼簡單?世民把他在錢莊說的話付諸實行,竟成就眼前局面。不過坦白說,我有在暗中出力,助他整頓南方的豪強惡棍、貪官污吏。」   徐子陵皺眉道:「你仍在舞刀弄劍嗎?」   寇仲笑道:「你好像不曉得我寇仲今時今日在江湖上的地位,白馬之盟後我從沒有和人交手,因為根本不用出手只要使人說句話便成。誰敢觸怒我?否則世民的仁政,會無法這般快的施佈於南方。」   頓了頓歎第三口氣道:「妃暄確是天下最有眼光的人,古來所謂的名君,誰及的上我們的大唐天子李世民?他以事實證明給所有人看,大亂後確是大治,且是前所未有盛極一時的黃金歲月。咦!長安首富為何還未滾至?」   徐子陵一頭霧水道:「長安首富?」   寇仲忍著笑道:「還不是雷九指那人間最快樂幸福的老傢伙,不過肯定他比很多人窮,因為賺的真金白銀全用往修葺大河,弄得像以前好賭時般經常囊空如洗,世上竟有那麼乖的大老闆。」   徐子陵道:「你對各人的狀況倒很清楚。」   寇仲道:「怎可能不清楚?過年過節總有人來探我,忙的老子不可開交,這叫退隱?他奶奶的。」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我不想聽你吐苦水,有沒有見過小侯?」   寇仲點頭道:「見過他一次,他到來借閱顧愷之的真跡,聽他口氣,似乎風流如昔。咦!首富來哩!」   時間是午市開始前半個時辰,兼之下大雪,三樓只幾張桌坐有客人,雷九指以衣帽掩蓋臉目,匆匆抵達,甫坐下低聲道:「本應是我等你們,卻不可怪我遲到,因為我給皇上抓起去問話,被迫出賣你們。哈!你們仍是十年前的模樣,不像你們大哥我般變得更青春,更有活力,更有富貴相。」   徐子陵搖頭苦笑,寇仲佯怒道:「分明是你主動去拍世民馬屁,出賣我們以換取榮華富貴,讓老子向青姐告你一狀。」   雷九指聞青青之名大吃一驚,舉起酒杯,賠笑道:「勿要錯怪好人,問題出在侯小子身上,他向老陶訂下上林苑最豪華的廂堂,而拍皇上馬屁的卻是老陶,認為小侯此舉暗藏玄機,急不及待的飛報龐玉,累我立即被刑部的大爺們押見皇上,皇上只向我說了句『不要浪費朕的時間』,換作你是我該怎辦?在得罪皇上或是出賣你兩個小子間,應如何取捨?當然是出賣你們。大家喝一杯,我們的兄弟之情不會因任何事情改變。」   寇仲和徐子陵拿他沒法,舉杯互敬,一飲而盡。   雷九指歡喜的道:「行之的鍾離書院辦得非常成功,長安有不少人把兒子送往鍾離讓行之教導,只憑他曾為少帥軍師的餘威,足令他一炮而紅,何況他卻有兩三度板斧。」   徐子陵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世民是否來此路上?」   雷九指笑道:「皇上當然希望立即趕來,全賴我拚死力諫,皇上則從善如流,不過你們明早必須入宮見駕,否則我會被推出午門斬首,你們不想累青青守寡吧?明白嗎?」   寇仲和徐子陵對視苦笑,他們本不願驚動李世民,然而事以至此,有什麼好說的。   徐子陵不解道:「小侯因何如此張揚,要喝酒有很多地方可選擇,偏要挑選上林苑?」   雷九指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道:「因為他要給少帥一個畢生難忘的驚喜。」   寇仲劇震道:「秀芳?」   雷九指欣然道:「哈!也不全關小侯的事,是我們剛遠遊回來的尚大家,指定要在上林苑見仲爺。」   徐子陵探手輕拍寇仲肩頭,安撫他激動的情緒,隨又問道:「老跋呢?」   雷九指答道:「尚未見他蹤影。」   寇仲壓下心中的激情,目光投向街上,道:「來哩!」   大雪紛飛中,跋鋒寒卓立行人稀疏的街上,往他們望上來,露出久別重聚的喜悅。   雷九指扯著兩人站起來,道:「勿要讓尚大家久候,我們立即到上林苑去,還有達志和顯鶴在那裡等我們去盡興呢。我結帳請客,你們到街上候我。」   兩人這麼站起來,俊拔的體型氣度,立即吸引其他客人的注視,他們怕被認出來,惹起他們最不願見的哄動,忙匆匆下樓。   跋鋒寒從對街悠然行來,探臂將兩人擁個結實,長笑道:「今趟我們要好好一聚,十年哩!歲月的流逝如白駒過隙,迅快得教人難以留神。」   放開手,含笑打量兩人。   就在此時,三人同往街端瞧去,大雪中出現一個約八、九歲的可愛小女孩,蹦蹦跳跳提著一籃子鮮果往他們飛奔過來。   三人為之愕然,小女孩噴著冷霧,氣喘喘的在他們身前立定,孩子氣的問道:「請問哪位是徐大叔?」   徐子陵心中一動,微笑道:「是我!」   小女孩把籃子遞給他,歡天喜地道:「是我娘著明空送給你的。」   徐子陵接過果籃,那叫明空的小女孩一聲歡呼,就那麼掉頭原路跑回去,雨雪深處,隱見一個女子優美的倩影,白衣如雪,裙下赤足。   寇仲皺眉道:「婠婠?」   徐子陵瞧著小女孩投入婠婠懷內,婠婠輕揮玉手道別,牽著明空,逐漸沒入雪花迷濛的深處,徐子陵道:「不知是她收的徒弟?還是親生女兒?」   跋鋒寒目光投往徐子陵手上的禮物,微笑道:「明月當空,是個充滿意象的好名字。」   雷九指結帳下樓,談笑中,四人漫步於風雪漫天的長安街頭,朝上林苑進發。   (全書完) 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400gb.com 或者http://qqzone.ctdisk.com ※本電子書來自互聯網,僅供讀者預覽,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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