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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毅然決定加入旅遊社團,默默向來沒有主見,興沖沖地跟著我一起交了五十元的入會費。 後來程文告訴我,那是祁連山。幾乎不出遠門的我,一直固執的認為只有西藏的天空,才會那般澄明,因為它是心靈和天空最接近的地方。 經過了一年多的軟磨硬泡,終於在大二的上學期昏天黑地的期末考試後,程文答應了寒假帶著我們去看祁連山。他每個假期都會去不同的地方旅遊,每次我都拿著他拍下的照片,偷偷嫉妒羨慕一番。社團裡有很多「驢友」,經常湊在一起自駕出遊,那樣才是真正享受祖國的大好山河,而不用跟著導遊形式化的參觀。 「你們看!羊群!」默默一聲高分貝的尖叫,把我從回憶中拉出,目光移到窗外,視野開闊了起來,土青色的草原鋪滿了高速公路的兩旁,一群雪白的山羊散佈在遠處,廣袤無垠,山脈起起伏伏,隔著玻璃,能看到勁風吹動那些不知名的樹木。 「大驚小怪~」嘴裡雖是這樣說,但也是頭一回看見真的羊群,饒有興致地瞧著,直到那團團雪白化作個個小點,消失不見。我搖開車窗,冷風一下子灌了進來,帶著濃濃的高原氣息。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 「還有二十公里,就到涼州境內了。」程文收回目光,淡淡地說了一句。 當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感覺到說不出的暢快,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幾天的疲憊一掃而光。 「我回來了!」望著遠處的天際,我大聲地喊道。 來自西伯利亞的冷風吹起我的長髮,肆意地飄動,臉頰被刮得有些疼痛,可心裡卻是無比踏實,這些陌生的風景彷彿一直在這裡等我,當伸手觸摸到它們,就像血液一般,融進我的生命。 「小瑤,你又沒來過,什麼叫回來啦?應該是,我來啦!」默默也很興奮,躬著腰,使勁呼喊著。 「今晚先在這裡歇息一晚,明早再仔細遊覽,這裡是祁連山北麓地區。」程文停好了車,走到我身邊,指著遠處的山脈對我說。 「這裡就是千年前的絲綢之路吧。」遠目而望,這縈繞在我夢裡的山川,壯闊而蕭瑟,如同一幅畫卷,徐徐在眼前鋪開。 思緒飛往遙遠的時代,腦海中是那個身披戰衣的男子,坐在這古道酒肆中,對著滿天的寒鴉,舉酒啜飲,舞姬廣袖輕揮,平添萬丈豪情。 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高原的落日,我們三個靠在一起,坐在帳篷前,靜靜地看著天邊蒼茫的赤霞,久久無人開口,就連一路上吵鬧的默默也安靜下來。 半個天邊紅透,雲海翻滾著向山邊奔湧,太陽暈著昏黃的光華,在雲端若隱若現。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這樣壯闊的場面,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只有心中最原始的敬畏和感動,在大自然面前,自己渺小的如同滄海一粟。 我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髮絲,就在低頭的瞬間,恍惚間瞥見一個人影。 猛地抬頭,只見遠處山腳下站著一個女孩,那是誰!雖然距離很遠,但是我卻看到她回過頭來,輕輕撥開臉前的長髮,那雙眼睛霧色蒼茫,好像張口說了什麼,但是我聽不見。心中猛然一驚,誰會在哪裡!而我連草原上的樹木都看不到,怎麼能看清她的一顰一笑? 背後滾過一道冷戰,涼絲絲地,轉頭去看默默,她仍舊出神地盯著遠方。又看程文,他低頭在擺弄數碼相機。 「你看那個女孩好奇怪哦。」我用手臂撞了撞一旁的默默,呶呶嘴,指給她看。 「哪裡有女孩啊?」默默瞇起眼睛,伸著頭順著我的手臂看去,奇怪地回頭道。 再回頭,那裡空空一片,冷風呼嘯著穿過我的胸膛。怎麼會?難道我看花了眼。 「把那棵樹看成女孩了,呵呵…呵…」乾笑幾聲,默默一臉鄙視地瞥了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打擾了她的興致。 「來,吃點東西。」程文從包裡掏出來兩條餅乾和牛奶,遞給我倆。 吃飽喝足之後,默默一頭扎進帳篷裡,裹著睡袋,酣然入夢。我悄悄走了出來,高原的夜晚很冷,我又加了一件羽絨服,才勉強覺得暖和。 我們選在山腳下露宿,程文說是為了抵禦夜風,遮蔽沙塵。這方面我一點也不懂,都聽他的。 山中的夜晚漆黑如墨,不像城市裡,總是映著霓虹燈的色彩。 天上的星星閃爍著,抬起頭,天幕籠罩下來,將我的身心包圍,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我一人,心裡忽明忽暗。 「小瑤,過來一起看吧。」我回頭,程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跑了出來,坐在地上,向我招手。 「好。」我抱起膝蓋,將圍巾裹在頭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呆呆地看著天空。 「你看,那是天狼星,也就是二十八星宿裡的井宿。」程文指著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說道。 二十八星宿我聽說過,但是具體是什麼,我卻一點也不清楚,雙手托腮說著,「西北望,射天狼,就是說的這個麼?」 程文笑了笑,「那是古人的一種比喻。」 天狼星,我出神地盯著那顆星星,皎皎銀漢,如珠落玉盤。 過了一會感覺頭腦昏昏的,那顆星星在我眼前無限放大。 「你終於回來了。」飄渺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低低地環繞著。夜空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女孩的身影,青絲如瀑,裙擺拖在身後。回頭望著我,她就是下午山邊的那個女孩! 「你是誰?」聲音不像是從我口中發出一般,音調也變了。 「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那女孩轉身消失在夜空中。 「你是誰…」 「小瑤,回帳篷裡睡,這樣會著涼的。」身子被搖晃著,猛然睜開眼睛,就看見程文的臉。 「我…剛才怎麼了?」揉了揉眼睛,只覺得頭很痛,剛才好像誰在叫我。 「你這丫頭,看星星也能看睡著!」程文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把我拉了起來,說道,「快睡吧,很晚了。」 茫然地走回帳篷,鑽進去之前,又抬頭看了看那顆星,靜靜地眨著眼睛。 星星會眨眼睛。 「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朦朧中那個聲音不斷響起,在睡袋裡輾轉反側,最後睡意全無,只好坐了起來。 從下午開始,就一直有奇怪的事情發生,合上眼簾,便會夢到那個女孩,她到底是誰?我不停地回憶著,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我並不認識她,也從沒在電視裡見過。 看那身裝扮,像是個古代女子。 這究竟是怎麼了? 作為一名醫學生,我從不相信鬼怪,可是現在卻有些怯怯地,荒無人煙的塞外,莫名其妙的夢境,這難道只是巧合? 鬼使神差地爬了起來,走出帳篷,外面漆黑一片,反射性地抬起頭。盯著夜空,只覺得視野有些異樣。 天狼星,那顆最亮的天狼星不見了! 一瞬間天旋地轉,整個腦袋像是炸開了一般。忽而狂風大作,將我的外衣吹開,冰冷刺骨。 我弓著腰,背對著風吹來的方向,眼角瞥見一抹白色的影子!心中咯登一下,強忍著恐懼慢慢抬起頭來。 那個出現在我夢裡的女孩,此刻竟站在我的面前! 她的臉龐有些蒼白,頭髮綰成一個好看的髻,白色的裙擺垂下,若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真想開口誇讚她,這比那些明星們長的標緻多了。 可我愣在原地,無法挪動身體,嘴巴大張著,一動不動地盯住眼前人。 夜風狂亂地吹,而她的頭髮竟然絲毫沒有被撩起,柔順地披在肩頭。我再也抑止不住內心的恐懼,捂著臉,大聲地尖叫。 喊出來的卻是另一個聲音,我說: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 那女子終於笑了起來,她伸出手向我召喚,「你終究是回來了。」 霎時,狂風倒捲,星月暗淡無光,一股洪流將我捲起,周圍萬物都消失去了。 天地間只剩下白色的影子,那個聲音在耳畔縈迴:回去吧,回去…… 2 2、流光幾度輕飛舞——縈迴 ... 這個夢境綿長沉悶,感到週身疼痛,卻使不出一點力氣。 「你是誰……」我不停地呼喊。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安靜了下來。我想,這個噩夢終於要結束了。 緩緩睜開雙眼,漆黑一片。動了動身體,身下軟軟的,伸手摸去,是一層厚厚的被褥,這不是我的睡袋。我仔細回想起,現在應該在祁連山腳下的帳篷裡才對。 「默默,程文?」我坐了起來,茫然地叫喊,卻沒有回應。 「你們在哪呢?快出來!」心裡悶悶的,這兩個人竟然把我留在這陌生的地方了。 寂靜無聲。 摸索著站了起來,細膩的皮膚觸到冰涼的地面,地板是木製的,就像我臥室裡鋪的那種。 難道是我昏迷後,他們把我送到醫院去了?這兩個沒良心的傢伙,我生病了也沒人來照顧。等我病好了,看怎麼收拾你們,我不停地碎碎念。 這病房真大,摸了好一會才觸到牆壁,找了半天,也沒有電燈的開關。奇怪,周圍的病房怎麼都黑著燈,連走廊裡也沒有一點光亮。 「有護士在嗎?」我靠著牆壁,又渴又餓,怎麼連個人影都沒有。 忽然,遠處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心中一喜,「默默?」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隨著那個嬌小的身影,屋子裡亮了起來。 下一瞬間,我卻僵在原地,連呼吸也有些停滯。從門外進來的人,她提著一盞四角皮燈,昏黃的燭光閃爍,更讓我驚訝的是,她竟然穿著綠色的襦裙,長長的裙擺,將整個下半身遮的嚴嚴實實。這樣的服飾我並不陌生,古裝電視劇裡的很多類似的裝扮,可是誰平時會穿這種衣服? 「瑤歌,你身子好了?」她細細的眉眼彎起,語氣中滿是欣喜。 「我…」心中一驚,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子見我表情呆滯,輕輕探身,邁著細碎的步子向我走來,燈火搖曳,說不出的詭異,我只覺得雙腿有些發軟,使勁貼在牆面上。 「你感覺如何?哪裡不適?」她伸出手覆上我的額頭,手心溫暖。還好,並不是女鬼。 鬆了一口氣,我順著牆壁滑落在地。 綠衣女子趕忙扶著我,焦急地說道,「我這就找周郎中去!」 我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將她拉至身前,她疑惑地半蹲在我面前,把燈盞放在地上,細長的眼睛不停地打量著我。 「你是誰?」我定了定神,僵硬地張口問道,從我嘴裡發出的聲音卻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和我平時低沉的嗓音完全不同。 「瑤歌,你這是如何了?我是翠縷啊!」綠衣女子聽我這麼一說,驚訝地睜大雙眼,伸手扶著我的肩膀。 「我不認識你…」我搖搖頭,誠實地回答。 「我們自幼在公主府長大,你怎會忘記呢?」自稱翠縷的女子捂著小嘴,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公主府?我腦子裡轟轟作響,突然間一個荒唐的念頭閃過,恐懼瞬時在我的心頭蔓延開去。 「這是哪裡?是不是涼州?現在是幾月幾號了?」猛地抓住翠縷的雙臂,顫抖地搖晃,眼睛直直地盯住她。 「涼州是何地?我們在長安,住在平陽公主府內。幾月幾號又是何意?」翠縷更加疑惑,秀眉微蹙。 長安!東都洛陽,西都長安,這是古代最繁華、最響亮的兩個城市,但現在的長安早已改叫西安了。 「我是說,現在是什麼年月?」看樣子翠縷並不理解我的話,我焦急地解釋著。 「現下是元朔六年春日。」翠縷將我從地上扶起,我腳步虛浮,茫然地聽著她所說的話,心裡卻是慌亂無比,任由她將我扶至床榻上。 元朔是什麼年代的?拚命的在腦海裡回想著,自從高中分了文理科後,我的歷史就被落下了,需要查什麼資料都在百度搜索,腦子裡什麼也不用裝。 「那現在的皇帝是誰?」剛才她說我們在公主府上,那麼這裡一定是君王專制的時代。 「你如何連這些都忘記了?今上是大漢朝的第五代君王,平陽公主的胞弟。」翠縷說話間,將桌子上的雁足燈台點亮,我終於看清了周圍的事物。 躺著的地方是一張寬大的床榻,並不同於床,它很低,幾乎和地板相平,就像是榻榻米。四方的屋子,中央是一張木製的圓桌,沒有椅子,只有幾個墊子擺在周圍。床尾是一扇屏風,裡面掛著幾件衣物。 我轉頭看向身旁,床邊緊挨著牆壁立著一面銅鏡,下方是個四方的木榻,擺放著亮晶晶的飾品,旁邊零散地擱著幾個木盒子,當我看到那把木製的梳子時,才明白這應該是梳妝台。床的對面是一扇低拱雕花木門,兩扇同樣款式的矮窗分別嵌在兩側,很是古樸雅致。 提起漢朝,我首先想到漢武帝,而劉徹確實有一個姐姐,引薦了衛子夫,嫁給了衛青,就是平陽公主了!一時間將這些人物拼湊了起來,我得出了答案。 這樣說來,我真的回到了大漢朝!平日裡看小說電視劇上的穿越,總是心生嚮往,想著什麼時候自己也能體驗一番,如今這種荒誕的事情真的降臨在自己身上,卻沒有了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和不安! 「漢武帝劉徹?」我抬起頭,對著翠縷的背影,試探地問道。 砰地一聲,翠縷手中的燭台落在地上,她驚慌地跑過來摀住我的嘴巴,壓低了聲音道,「你怎敢直呼聖上名諱!瑤歌,你當真病糊塗了。」 我只好默不出聲,來掩飾我對這裡事物的一無所知。還好,漢武帝那段歷史我比較熟悉,應該能派上用場。 「給我一碗糖水好麼?」我壓抑住內心的慌亂,只覺得身體很虛弱,頭上還冒著絲絲冷汗,經過這一番折騰,四肢無力,我需要補充能量。 翠縷張了張口,看著我的神情便沒再多說什麼,不一會端著一隻陶碗走了進來。 「翠縷,我頭很痛,之前的一切都記不清了…我是不是病得很重?」捧著陶碗,一口一口地喝著糖水,身體逐漸暖和起來。我盡量柔和地說話,眼睛有些酸澀,我心裡確實非常難過。 莫名其妙回到了千年前,那我現代的生活怎麼樣了,想我的爸爸媽媽,想我的同學們,我還沒有考研,還沒有戀愛,還沒有結婚,我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沒去過,我想躺在我的大床上,抱著筆記本看電影,玩遊戲。我還沒有實現我的理想,做一名白衣天使。我……越想越難過,忍不住哭了起來。 翠縷輕輕攬過我的身子,拍著我的後背,柔聲安慰道,「莫怕,過些時日便好了。」 「你給我講講之前的事情吧。」我央求著,伏在她小小的懷抱中,實際上我這副身子,比她的還要嬌小。 從翠縷的敘述中我大概理清了現狀,我仍然叫做李瑤歌,和現代的名字一樣。身份是平陽公主府內的一名歌姬,翠縷也是歌姬,我們兩個關係要好。 歷史上說平陽公主府內蓄養著很多年輕美貌的歌女,是為了幫她弟弟劉徹物色漂亮的老婆,真真是用心良苦,衛子夫就是這樣爬上了皇后的寶座。 我一直都對這個傳奇女子很好奇,她的弟弟衛青、外甥霍去病並稱帝國雙壁,皆是猛將侯爵,以前經常抱著史記,對著那些隻言片語,在腦海裡勾勒他們的模樣。 原來我只是一名身份低微的歌女,說白了就是奴婢,特別是在這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像我這樣的女人命如螻蟻,只是主人的附屬品。 看來穿越並不一定都那麼好命,投在富貴官宦之家。重重地歎了口氣,我躺回床上,直勾勾地看著房頂。 「那我是怎麼生病了呢?」我歪著頭,翠縷跪坐在榻上,幫我掖著被角。 她的動作突然停住,抬起眼簾,目光複雜地望著我,我被她這種眼光看的發慌。良久,她輕歎一聲,說道,「你這回大病一場,斷了先前的癡念吧,我們生來命賤,由不得自己妄想。」 疑惑著看著她,從前的我,確切的說從前的這個女子,難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什麼也記不得了。」我癡癡地說著,眼神空洞,雙手在被單上輕輕撫弄著。 「那便最好!霍公子那樣的人家,不是我們能攀得起的。」 「哪個霍公子?」我一聽她這樣說,立刻來了興致,猛地坐起身來,驚訝地脫口而出,「霍去病?」 翠縷手一抖,眼神又黯淡了下來,「果然,你仍是放不下他。」 這個消息也太震撼了吧,「我」竟然喜歡霍去病。即使歷史再不精通,也知道霍去病年少早夭,天妒英才,二十四歲就病逝了。 想到這裡,心裡竟然有些悵惘,可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還不知道未來究竟是怎樣,歷史的車輪轟然前進,碾碎塵世卑微的生命。 「他今年多大了?」我好奇地問道,默默說的對,女人天生都是八卦的,一碰到這些曖昧的事情,便會興致盎然。 「霍公子十八歲,雖尚未加冠,可已是長安城中有名的人物,為人豪爽…」翠縷幽幽地說著,聲音慢慢低了下來,我偷偷看著她的神色,最後竟然紅了臉頰。 看來霍去病在這個時代,定是眾多少女的春閨夢裡人呢。只記得書本上他的畫像,凶神惡煞的,看不出一點美感來。 「還是個小孩子呢。」我不屑地說道,我今年已經二十歲了,比他還大上兩歲。 「瑤歌,你才十六歲呢!」翠縷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臉蛋,嗔道。 霍去病,漢武帝,平陽公主,我心裡默默念著,這些名字一直以來,是作為歷史的姿態,出現在我之前的生命裡。突然間,竟全部變成了真實的存在,這讓我有些怔忡。 時光交織纏繞,將我捆綁在其中,茫茫的歷史長河裡,我只是一個意外的存在,就像夜空中無數的星星,閃爍間就消失在宇宙的盡頭。 翠縷看我還在病中,情緒懨懨地,陪我說了會話,便離開了。 我睡不著,從被子裡爬出來,慢慢走到窗前。 兩千年前的夜空更深更遠,唯獨那輪彎月,依舊是清冷的模樣。 古月照今人,窗外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只有樹木颯颯的聲響。 夜風寒涼,我攏了攏身上的衣衫,卻發現只穿了一件布裙,上身是短襟小褂,下面是直裾長裙,衣擺一直拖到地板上。 漢朝女子的服飾很講究,為了突出婀娜的身姿,通常穿著曲裾深衣,廣袖束腰,女子下擺緊窄,呈喇叭花狀,裙擺垂下很長,迤邐地拖在身後,步步生姿,儀態萬方。 銅鏡裡映出陌生的面容,我仔細辨認著,伸手覆上臉頰。鏡中女子看起來只有十五六的模樣,飽滿的雙頰,小巧的下巴,櫻桃小口,鼻子翹挺,依稀能看出我本來的輪廓。只有一雙眼睛像極了我,烏黑的瞳仁,眼若秋水,媽媽從小就誇我眼睛長得漂亮,烏溜溜的大眼睛很有靈氣。 但我的眼中從沒有這樣鬱鬱的神色,浮動著散不開的迷霧。 這個女子比原來的我要美麗些許,雖然臉色蒼白,未施粉黛,卻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看著鏡中的影像,我甚至有些微微陶醉。上天還是眷顧我一些的,穿越在這樣一個美人兒的身體裡,只是可惜身份微賤,紅顏易逝。 不知怎麼的,我突然傷感起來,總有一些不屬於我的情緒,從心頭蔓延開來。這個身體的主人也許已經死去了,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指引著我。 我跪坐在在梳妝台前,漢朝沒有椅子,男女都要跪在軟墊上,這種姿勢叫做經坐,時間長了雙腿會有些發麻,但是看起來卻很有韻致。 桌面上有許多細碎的飾物,做工精美,我拿起一串玉石做的琳片,在額間比劃著。因為很喜愛古代女子的服飾,我對這些頗為熟悉,漢朝女子流行這種裝飾,叫做勝,不同材質也有不同名稱,這玉石做的就叫做玉勝,還有寶勝、華勝等等,垂在額前或者兩鬢,襯托女子的姿容。 唇脂,面敷,眉黛,花鈿,種類繁多,平陽公主蓄養歌姬,著實是費了一番功夫的。翠縷的容貌已經很美了,可是和我這張臉比起來,還是遜色幾分,這樣看來,府中的歌姬都是姿容出色的年輕女孩,等待著有朝一日飛上枝頭,變成鳳凰。 我無奈地苦笑,讀了十幾年的書,突然間變回了古人,在這奢靡的盛世,消磨光陰和生命。 想必我這身子的主人,也是思慕年輕才俊的霍去病,害上相思病,丟了性命,實在是可憐可歎。 鏡中映著身後的燭光,出神地盯著那一簇火苗,鏡中的女子突然笑了起來,唇角彎起,那雙眼睛卻溢出了淚水。 回過神來,才發現鏡中女子就是我,趕忙伸手抹淚,卻發現我根本就沒有哭,我嚇得跌坐的地上,不敢去看鏡子,環顧四周,安靜的可怕。只覺得渾身發抖,再也支撐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小小解釋一下,漢孝武皇帝是劉徹去世之後的謚號,所以當時並沒有漢武帝這個說法。 女主因為知道歷史,所以才這樣稱呼,後面會注意到,她的內心活動應該不違背歷史原則O(∩_∩)O~ 3 3、流光幾度輕飛舞——平陽 ... 「她本是思郁成疾,體寒氣弱,不過如今脈象平穩,調養些時日便無大礙…」 我朦朧間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說著些什麼。 等我張開眼睛,看到的是翠縷的臉。 「周郎中方才來診病,他說你身子已無大礙!」翠縷笑道,陽光柔和地灑在她臉上,平添一份婀娜嬌艷。 我自己就是一名醫學生,也算半個醫生,自然知道自己的健康狀況,只是大病初癒,沒有完全恢復,加上穿越這種玄妙的事情,一時不能適應。 不過中醫上所說的虛寒和西醫所講的並不是一回事,脈象這些我更是不懂。 「嗯…」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過翠縷倒是很關心我,看樣子我們兩個交情匪淺。 「等你身子好了,趕緊來梅苑陪我。」翠縷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心總是很溫暖,垂著眼簾,低聲說道,「你不在的日子,她們總是那般…」 「梅苑是哪裡?」她們又是誰?我聽得一頭霧水。 「梅苑是公主府上的伶館,我們這些歌姬舞姬,都在那裡學藝。」翠縷看著我,眼神柔和了下來,耐心地解釋,昨晚我已經告訴她我記不起從前的事。 「她們為難你了?」原來歌姬之間也是存在競爭的。 「她們不過是嫉妒你生的比她們好,又得平陽公主青睞,你生了病,她們便囂張起來。我是一味避著,也不與她們爭執。」 女人最在意的永遠是自己的容貌,在這個時代,歌姬雖然身份低微,但是搶著出風頭的情況自不會少。 「別在意,讓她們去爭吧,反正我不在乎。」我無所謂地笑了笑,對這些爭風吃醋的事情沒興趣,更不要去想方設法地取悅他人。我只想回去,這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呢? 我鑽進被子,蒙著臉,翠縷扯著我的被子喚著,我全當沒聽見,緊緊拽住被角。如果要待在這裡,我寧願一直病著,不想去面對所有的一切。 「瑤歌,聽翠縷說你病好了!」 我蒙在被子裡,突然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手一抖,被單被翠縷扯開,我的臉露了出來。 床邊站著一名少年,普通樣貌,大約有二十多歲,古銅色的皮膚,很是健壯,頭髮簡單地冠在頭上,灰色的短襟布衫,並不是曲裾長袍。 他見到我激動地上前一步,看我盯著他,又訕訕退後,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吞吞吐吐地,目光也不直視於我。這副窘迫的樣子很可愛,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趙嘗,看你那副模樣,不是說要來看瑤歌的麼?」翠縷也在一旁掩著袖子,哧哧地笑著,推了趙嘗一下。 我並未開口,因為實在記不起來他是誰,只好眼巴巴地望著。 「我、我來看看你,郎中說你病好了!」趙嘗不好意思道,伸手撓撓腦袋,偷偷瞟著我。 「是呀,不用擔心。」我只好應承著,坐了起來。 他想伸手去扶我,終究還是沒有動作,漢朝雖然民風開放,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我本想問他是誰,但是轉念一想,卻不大禮貌。 「過幾天就好了,郎中都說沒什麼大礙了。」我撥開額前的碎發,綰在耳後,用眼神示意翠縷。 她立即會意,向趙嘗擺手道,「瑤歌剛好些,需要休養,你改日再來探望罷。」 「好,你按時服藥,我先告辭了!」趙嘗躬了躬身子,轉身跑去,出門前還回頭望著我。 「再見。」我衝著他禮貌地微笑。 翠縷和他都愣了一下,奇怪地看著我,我趕忙低下頭,裝作整理被子。 我意識到這個詞語也許太現代化了,幸好我沒有說拜拜。 「他是誰呢?」趙嘗走後,我看著翠縷問道。 「看來你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他是府上的騎奴,看守馬場,對你很是關照。」翠縷說罷,眼眸輕掃,意味深長。 對於我一個從現代來的人,這樣曖昧的小心思,一眼便被看穿,那個趙嘗定然是暗戀本來的瑤歌,這副好皮相,也難怪他動心,可我卻對他沒有半分感覺。 「我該去梅苑了,晚上再來探你。」翠縷理了理衣衫,今天她穿著一套蔥綠色的紗裙,廣袖大擺,領口繡著一團流雲,纖細的線條若隱若現,襯得她婀娜多姿。漢代服飾的材質很多樣化,像平陽公主這樣顯赫的世家,用的衣料要比平常人家好上很多。 「你真漂亮。」我脫口而出。 「就會哄我開心,你比我要美上多倍呢!」翠縷雖是這樣說,臉上卻掩飾不住欣喜的神色,飄然走了出去,那抹綠色漸漸消失在門外。 翠縷一走,我又陷入深深的不安中。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窩在房中。有婢女按時給我送飯送藥,公主府的歌姬待遇不差。食案端在桌上,我只能跪坐在桌子旁,這個姿勢吃飯真有些不習慣,跪久了雙腿發麻,像小蟲子不停的鑽來鑽去,很難受。等婢女一走,我便張開雙腿盤坐著。 手裡拿著寬大的木箸,端著陶碗,津津有味地吃著,古代的粳米味道香甜。漢代的陶器盛行,盛水用陶罐,盛飯菜用陶碗,家居擺設也有陶器,梳妝台上就有一隻小小的彩陶繪。 這些食物裡,我最喜歡吃的是餅餌,味道很類似現代的夾心餅,酥脆可口。 除了翠縷,我幾乎沒有見過其他人。 躺在床上,盯著屋頂,高高的房梁,黃色的帷幔垂下,心裡空落落的。現在是初春,寒意未消,窗外的紅梅還沒凋謝,我突然想出去走走。 從屏風後面隨手拿出一件淡青色的長裙,我身上穿著中衣,然後再套上深衣,束起腰帶,雙腳蹬上絲縷繡鞋。漢朝女子裙裾裡面套著襯褲,襯褲的款式奇怪,褲子很低,活動起來很不方便。 站在鏡子前,我張開雙臂,左右看了看,沒什麼錯處。廣袖垂下,削肩細腰,漢朝的服飾真好看,我在心裡讚歎。 一頭及腰的烏髮垂在身後,這才想起,我不會綰髮。在腦後胡亂的擺弄著,直到手臂酸麻,還是一團糟。我平時都是簡單的扎個馬尾,或者燙個頭髮披在腦後,哪裡會這麼費勁,哎,愛美也是需要代價的。 最後終於找到一根絲帶,輕輕繫住發身,將額前的碎發綰到耳後,這樣看起來就整齊多了。 推開房門,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我閉著眼睛,使勁呼吸著,古代的環境沒有經過污染,很舒適。 這是我來到這裡第一次邁出房門,原來我居住的屋子,是處小院落,南邊是一扇低低的竹欄,小徑彎曲地通向遠處,四周是層疊的屋簷。院子裡有三棵梅花樹,我踮起腳尖,想要折下幾朵梅花,可是卻夠不到,我手臂長伸著,在空中揮舞。 「李姬。」 我雙手停在半空中,側過頭來,大口喘著氣。院門外不知何時站著位藍袍男子,正向我這邊望去。 我趕忙收回手,將袖子攏下,回頭看了看,四周並沒有其他人。 「李姬,公主宣召。」 「你是在叫我麼?」我疑惑著指著臉龐,慢慢走過去。 他點了點頭,揚手朝外一揮,「請。」 漢代稱呼女子,喜歡在姓氏後加一個姬字,聽起來很彆扭。翠縷不在,這個男子會是誰呢?公主找我幹嘛?我愣在原地,沒有動,苦苦思索著對策。 「勿讓公主久等。」那男子不急不緩地說著,語氣卻是不容抗拒。 我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公主府很大,小徑盤繞著,我本就是路癡一個,過了幾個轉角,就徹底迷失方向了,周圍都是相似的建築,屋頂鋪著板瓦,泛著石灰的光澤,氣派不凡。 一路上身著不同服飾的侍女和侍衛從旁經過,藍衣男子和他們打著招呼,我一味低著頭,怕碰見熟人,生出些許尷尬。 穿過茂盛的松樹林,眼前出現了一處大型的宅邸,雙柱環立,台階前兩座石製宮燈,一排雕花木門,房簷高聳,四角翹起。 停在門外,侍者雙手齊胸,身子前躬九十度,朗聲稟報,「回公主,李姬求見。」 心裡不停地打鼓,緊張的不得了。 「進來罷。」裡面傳出低沉的女聲。 「諾。」藍袍侍者答道。 我轉頭看他,他頷首示意我進去,深深呼了一口氣,心裡說著不要怕,公主還能吃了我不成? 學著翠縷的樣子,踱著小碎步,慢慢踏上台階,誰知一抬腿,才發現步子邁大了,這裙裾又窄又長,收腿未及,身體猛地向前跌去。 重重地摔下,我痛的倒吸一口涼氣,身下的台階咯地我胸前火辣辣的,我的肋骨啊!雙臂撐在地面上,我整個人就這樣趴在台階上,鬢髮散亂,長長的裙擺鋪滿台階。 藍袍侍者就站在我身旁,一副事不關已的樣子,竟也不上前幫我一把,我壓住心頭的惱怒,扯開裙角,雙腿蹬著石階。 回過頭正對上一雙黑色靴子,我狼狽地仰起頭,竟然忘了要站起。手臂上一緊,我被人拉了起來。 眼前的男子高出我一頭有餘,慌亂間對上他的眼眸,古水無波。我連忙垂下眼簾,他輕輕鬆開抓住我的手,轉身走下台階去。 「謝謝你啊。」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拉扯著衣袍擠出一個笑容,剛才那副樣子實在是太窘了。 他回身看著我,神情有些探究的意味,眼前人面龐剛毅,月白色的曲裾深衣,襯托著他俊朗的氣質,皮革束髻,髮冠上的纓絛垂在兩鬢,負手而立。 我正欲開口,卻見那藍袍侍者上前一揖,「拜見大將軍。」 大將軍!我猛地抬頭盯著他的臉,眼珠差點掉了出來,心裡一陣狂跳。 他就是大司馬衛青! 心裡不停叫囂著,可這是我的偶像啊,七破匈奴的猛將,漢朝最會打仗的將軍!我貪婪地看著他,原來衛青是這副模樣,果真一表人才! 越想越覺得自己太丟臉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偶像,也沒留下一個完美的印象!我一邊撥弄著頭髮,一邊偷偷地瞥著衛青,盡量地保持一副自認為還算端莊的姿態。 「無須多禮。」他淡淡地回答,轉頭看了我一眼說道,「行路小心。」 說罷便揮袖離去了,不愧是戰場殺伐之人,步態穩健,行如疾風,轉眼就出了竹林。 心情還沒平復,我呆呆地望著他的方向,回想起剛才的情境,暗暗鄙視自己怎麼這樣沒出息。轉念一想,他堂堂大將軍,又怎麼會在意我這小小的奴婢?我真是太高看自己的地位了,古代人可是很講究身份尊卑之禮的,心裡不停嘀咕著。攏了攏頭髮,提著裙角,走進了廳房。屋子裡的燈火有些昏暗,我順著格擋的屏風,緩緩向前走動。空氣中浮動著芝蘭的香氣,心裡漸漸平復下來。 掀開輕紗帷幔,走進了廳堂,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環顧四下,看到正前方的高榻上,斜身倚著一名中年少婦,絳紫色的長裙拖在塌下,上半身靠著軟枕,旁邊立著幾名侍婢。 我仔細回想著古人見面的禮儀,笨拙地做了一個不像樣子的拜禮,輕聲說道,「拜見公主。」 4 4、流光幾度輕飛舞——密會 ... 少婦慵懶地抬起眼眸,輕輕擺了擺手,侍婢魚貫退下。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我並不敢抬頭,生怕犯了什麼忌諱。 「瑤歌,過來坐罷。」平陽公主語氣柔和熟絡,我心中疑惑著。抬起頭,竟看到她對我微微一笑。 平陽公主有四十歲的年齡,體態豐滿,韻致猶存,絳紫色更襯出她高華的氣質。 她如今應該是寡居,不過日後就會改嫁衛青,腦海裡浮現起那張堅毅的面孔。不禁猜測,他們之間的愛情又會是怎樣的呢? 昔日的公主和騎奴,未來的大司馬和長公主,人生的際遇真是萬分玄妙。 「哦。」收回思緒,我緩步上前,瞥見旁邊的軟墊,起身跪了上去,正襟端坐,面對著平陽公主。 她看著我的舉動,笑了笑,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龐,「你瘦了,身子好些了罷。」 這突如其來的親暱舉動,讓我有些吃驚,主人和婢女可以這樣交流麼?看著她溫柔的目光,心裡不禁沁出一絲暖意,忽然想起了我媽,鼻子酸酸的,我有些哽咽地說道,「好多了,多謝公主關心。」 「傻女子,不哭。」平陽公主將我拉至榻上,坐了下來,「你大哥拜託我照拂你,看到你這樣他定會心疼的。」 大哥?我不是公主府的歌姬麼? 我想了想,終究沒有開口。難道要我說失憶了?弄不好還要出什麼亂子,索性一裝到底。 「嗯…讓公主掛心了。」我側過臉頰,一手輕輕拭淚,這副模樣我見猶憐。 「你出落的愈發俊俏了,日後…呵…」平陽公主拉起我的手,別有深意地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仍舊保持著溫婉的笑容。 這一通談話下來,讓我感覺很累,彼此應承著。若只是主僕關係,那我便極力恭敬就好,誰知道層層相套,剪不斷理還亂。 古人說話又繞著彎子,一個頭兩個大。 從正廳走出來時,日已西斜。門口的侍者也沒了蹤影,我茫然四顧,曲徑錯綜盤繞,頭腦發暈,只記得那片松樹林。 我在樹林裡尋索著,心裡頭想著我那個不知名的哥哥,兜兜轉轉。回過神來,我才發現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小徑。 天色昏暗,我完全迷了路。遠處一盞燈籠慢慢靠近,我像是抓住稻草一般,趕忙跑了過去。 我激動地看著眼前的青衣小婢,「請問你知道…」話到嘴邊,突然發現自己很失敗,我並不知道住的地方叫什麼,這可怎麼問。 青衣小婢疑惑地看著我,我訕訕地笑了笑,硬著頭皮接著說道,「你知道歌姬們在哪裡住麼?」 「你向西走,梅苑就在攬月樓後頭。」說罷匆忙離去了。 「攬月樓…」我默念著,名字倒是很雅致,想必也是尋歡作樂的地方罷,公主府的生活真是奢靡。 宮燈初上,屋前的石燈陸續被點亮,小徑上映出我搖曳的身影。 我踏著石階緩緩走著,發現已經到了路的盡頭。前方不遠處是一座兩層的閣樓,樓上燈火通明,依稀能看見人影晃動。 這是哪裡?靠在柱子上,閣中燈光忽明忽暗地投下,我站在陰影裡,心中一陣頹然。 這盛世的繁歌,這極致的榮華,卻和我沒有半分關係,我只是一個局外人,卻走進了他們的故事。 「淮南王果真有此謀逆之行?」樓上人的談話傳了下來,聽到淮南王三個字,我不禁精神一振。淮南王劉安我是知道的,西漢有名的治學家,他才氣過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個典故便是由他而始。 可惜最後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謀反失敗,自殺謝罪。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世子劉遷府中…」聲音低了下來,我踮起腳尖,能窺到歷史秘密,心裡小小地興奮起來。伏在樓梯的拐角處,想要聽的更清楚一些,難道這和淮南王謀反有關麼? 「如此說來,雷被所言非虛。」又一個渾厚的男聲響起。 片刻後,樓上安靜下來,只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角摩擦之聲,窺聽地正起勁,卻沒了下文。我貓著腰,正準備再走近一些,忽然聲音又響了起來。 「今日之事,萬不可洩露旁人,但憑聖上決斷。」 「汲黯大人請放心!」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話語間討好的意味明顯。 腳步聲響起,我才反應過來,我無意間竟然撞到了密會。如果被發現,我定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這裡,我趕忙轉頭跑了出去,樓上的人陸續走了下來。 我不認路,這可怎麼辦!我看著走來那條路,不能過去,肯定會撞到一起。情急之下,我鑽進旁邊的花叢中,蜷縮著蹲在地上,枝芽勉強遮住我的身子。 只見樓上走下三個身影,看不清面目,我心裡不停祈盼著他們快點走過去。 就在那幾人將要轉角的時候,其中一人忽然回頭,向我這邊看過來。我心頭一窒,額頭上浸出絲絲冷汗。 我緊張的渾身顫抖,身旁的樹枝發出簌簌聲響。 另外兩人拜別後便離開了,剩下那人卻折了回來。我緊閉雙眼,心中一橫,將頭埋在膝蓋裡。 「何人在此?」我感到後頸上傳來冰涼的氣息,抬起頭,眼角瞥見身後人的影子。 「我不是故意的…」我聲音顫抖著,戰戰赫赫地答道,難道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嗎? 我轉頭看去,寶劍的寒芒在月光下森然刺目。待我看清來人的面容後,卻更加吃驚。 「衛…大將軍…」我慌亂地解釋著,希望衛青能念在我們也算有一面之緣,放我一馬。 他舉劍的手向後撤開一些,微微揚起頭,沉聲道,「是你。」 我直直地盯著他,「我迷路了,本想到梅苑,卻找錯了地方。」 他見我毫不避忌地和他對視,顯然有些意外,眉頭微蹙,卻不開口,看起來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你不相信,一劍殺死我吧。」我迎著他走過去,雙手握住劍鋒,舉在我的胸口處。鋒利的劍刃劃破了我的掌心,我忍住疼痛,保持著面容上的冷靜,緊緊盯著他的眼眸。 僵持了片刻,我感到他的力道鬆了下來,緩緩放開雙手,殷紅的血液順著指尖流了下來,我知道自己今夜逃過一劫。 「你不曾見過我。」他將寶劍插入劍鞘,兩鬢的纓絛隨風擺盪,目光凌厲地掃過我的臉龐,似在等我的答覆。 「我明白。」我向他福身拜過。 「先將血止住。」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布帕,遞給我,語氣柔和下來。 接過手帕,我胡亂纏在手掌上,抬起頭,衛青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你知道梅苑在哪麼?」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後喊道,這緊窄的裙裾差點又將我絆倒。 他側頭盯著我大大咧咧的姿勢,神態卻釋然下來,指著前方,「岔口的北邊便是了。」 「謝謝!」我不顧他詫異的神情,飛快跑了出去。 連梅苑都知道,看來衛青對平陽府很熟悉嘛,她姐姐也許就在那裡住過。到底有什麼事情,要在深夜密謀,而且地點偏偏選在公主府上。想了一會,便覺得左右和我無關。 果然,沿著他所指的路徑,走了近百步,就聽到一陣絲竹之聲。 和我想像中的有所不同,梅苑並不是一處典型的宅院,觸目所及,木製的建築,卻沒有牆壁,房角的石柱支撐起高高的屋簷,四周垂著青紗帳簾,在風中輕搖擺盪,配著滿園的嬌艷紅梅,別有一番出塵脫俗的雅致。 循著樂聲,我緩緩走入,穿過琉璃珠簾,碰撞出叮叮咚咚的聲響。我捧著這些剔透的珠子,用纏著布帕的手掌輕輕揉搓著,我喜歡聽它們發出的脆響。 「原來是李姬。」隔著珠簾,一名黃衣女子倚欄而立。 我撥開簾子,只見那女子雙手捧著一副五弦琵琶,斜睨著我。 「嗯…是我。」我一面打量著身前的女子,一面思索著如何問路。 「喲,病西施身子大好了?」說話間,又一位同樣裝束的女子掀簾而入。 「人家身子金貴,比不得我們。」抱著琵琶的女子輕蔑地一笑,略帶挑釁地看著我。 「雖說生了病,也不可不修儀容,散發素面,像個什麼樣子!」另一名女子瞥了我一眼,轉頭對著琵琶女輕輕嗔道。 聽著這無聊的對話,我只能默不作聲,理了理散亂的髮絲,心裡暗暗發笑,她們語氣中酸溜溜的味道再明顯不過了。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打斷她們的對話,「請問,翠縷住在哪裡?」 那兩名女子驚訝地望著我,眉毛輕佻,相互對視了一眼,竟哧哧地笑了起來。 「原來腦子病壞了。」琵琶女子一手掩著嘴角,晃著身子。 我尷尬地絞著袖子,她們說的沒錯,「我」不僅病壞了,連性命都賠上了。她們並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我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瑤歌你怎麼在這裡!」翠縷的聲音天籟一般傳入我的耳朵,我連忙轉身,終於見到熟悉的面孔了,這一天真是讓人糾結不已。 「我迷路了。」拉著翠縷,我不好意思地說道。 翠縷看著那兩名黃衣女子幸災樂禍的模樣,欲上前理論,我伸手拽住她,搖了搖頭。 「我們走。」翠縷頭也不回地拉住我,快步走了出去。 「趙姬兩姐妹真是欺人太甚!」走到屋外,翠縷忿忿地說著。 「你怎麼趕過來的?」我隨口問道。 「我去找你,見你不在屋子,便出來尋你。」翠縷攏著袖口,側過身子。 我將今天公主召見,迷路的事對她仔細講了出來,唯獨密會之事避過不提。 翠縷告訴我,我住的地方叫做青雪居,平陽公主看重我,所以讓我單獨居住,而翠縷和其他歌女住在青雪居旁邊的紫園。 其實梅苑就在青雪居的前方,只是隔了一座花園,害我繞了那麼多圈子。 「你的手怎麼了?」翠縷抓起我受傷的手,尖聲問道。 「路上摔了一跤,劃破了,沒事的。」我縮回手去,怕她追問。 「再過幾日,公主府將有一場大宴,大將軍和霍公子都會來呢。」翠縷伏在我耳邊,神秘地說著,遞給我一個曖昧的眼神。 「我也要參加麼?」心裡又暗了下來,我並不想拋頭露面,這些事情我太過生疏了。 「那是自然,你的歌聲和琴藝是最出色的!」翠縷握著我的手,興奮地說道。 我點點頭,無奈地笑了笑。 「養好手上的傷,明日一起去梅苑練歌。」翠縷回身叮囑我,便匆匆離去了。 推開房門,我感覺渾身疲累,直挺挺倒在榻上,心裡煩悶不堪。本想一直平靜地過下去,如今卻惹了一身麻煩。歌舞這些我並不擅長,雖然學過古箏,但也不知道是否能派上用場。 又想起衛青那別有深意的話語,他會如此輕信我麼?那凌厲的目光在眼前晃過,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翻過身來,壓著被子,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我猛地坐了起來,又是這個夢境! 一定是她引我來到這裡,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她能帶我來,一定也能送我走,我要回去! 「你在哪?出來見我一面!」我在屋子裡叫喊著,四處搜尋她的影子,不論是人是鬼,我現在迫切想找到她。 「我知道你在這裡!」我被桌子碰倒,扭頭對上那面銅鏡。 鏡中女子笑了起來,我抑住心頭的恐懼,趴在鏡子前,緊緊盯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機械地張開口,聲音從嘴裡傳了出來。 我使勁搖著頭,驚恐地睜大雙眼,「不是的…」 坐在地上,我的心臟狂亂地跳動,屋子裡寂靜無聲,只有一簇燭火擺動著,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走回床榻,抱著被子,眼淚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很孤單,我只想回家。 5 5、流光幾度輕飛舞——初遇 ... 晌午時分,我來到梅苑,掀開紗帳,只見大廳中已經坐滿了人。 我微微愣神,目光掃過廳中眾人,左手邊跪坐著兩排歌女,手中抱著琵琶,昨晚趙姬姐妹也在其中,從她們的目光中我尋到一絲嫉妒的神色。 右手邊擺著一排暗紅色的木琴,這是古琴,我從小學習古箏,對古琴也略有涉獵。 「李姬,請坐。」回過神來,只見廳中正前方跪坐著一名青衫男子,衝我淡淡一笑,揮袖示意。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翠縷就在右邊那排歌女中向我點頭。 我微微頷首,緩緩走了過去,起身跪下,姿態優雅地端坐在翠縷身旁,雙手合十,置於膝頭。今天我早早起床,刻意裝扮了一番,事已至此,總不能一直消沉下去。 挑選了一身水藍色的曲裾長裙,腰帶和襟口繡著青鳥紋路,打了一層薄薄的面敷,扣上翠玉耳璫,青絲柔順地披在身後,發身仍舊用絲帶束起,簡約而不失雅致。 「瑤歌,你今日美極了。」翠縷悄聲在我耳邊說道,我輕輕掩袖微笑,抬起頭,卻看到青衫男子的目光向我投來。 我好奇地打量著他,沒有冠發,長長的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結,優雅地垂下,倒和我的打扮有幾分相似,舉手投足間,有種說不出的風流姿態。 心中暗暗想到,漢朝多美男,果然不假,看樣子他應該是樂師,整日和這些歌女混在一起,也沾染了脂粉氣息。 身前的七弦古琴,古代時又稱為瑤琴。長約一米多,通體暗紅,泛著絲絲光澤,下部扁平,上部突起,象徵天圓地方。琴頭額下有硬木架弦,是為臨岳;琴尾鑲有淺槽硬木,是為龍齦;龍齦兩側突起的冠角,是為焦尾。 不一會,歌曲的排練節目就開始了。拿起琴旁的一副竹簡,在身前鋪開,上面畫著一些符號,漢代的時候還沒有線譜,古琴的減字譜也是唐朝才發明的。 我迷茫地盯著這些陌生的符號,看起來都是一些篆體字的部分,這可讓我犯難了,本想著憑著古箏的功底,古琴也可以觸類旁通。 我靠向翠縷,低聲詢問著,她指點著不同的符號給我簡單講解了一下,一邊在琴弦上撥弄著。我默默記著她所說的音符位置,在琴弦上摸索。 這些譜子只有基本符號,卻沒有音量大小和長短,依稀記得教我古箏的老師說過,古人學琴要樂師親身教授,各家所長也並不相同。 一陣雜亂的撥弄聲響之後,青衫男子開始彈奏,大廳中瞬時安靜下來。 古琴低沉的音色響起,如水落深潭,激起一輪輪漣漪。時急時緩,珠落玉盤。我仔細聆聽著,將這曲子的起承轉合記住了八九分,憑著我的樂感,在加上竹簡上的曲譜,心中已經有了輪廓。 琴聲剛落,那男子幽幽唱起歌來,隨著歌聲,琴聲又一次撥起。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這首歌曲是詩經中的篇目,漢朝時的詩詞還未昌盛,所用的詩歌多出自詩經。一直喜歡詩經的意境,古樸而真摯,沒有華麗的辭藻,卻能直擊內心。 他的歌聲感染了我,我情不自禁地輕輕地跟著哼唱起來,彷彿看到年輕的士兵在河邊采著薇菜,雙腳裹在泥土中,望著遠處家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青衫男子停了下來,我仍沉浸在悲傷的思緒中,整個大廳中飄蕩著我淒然悱惻的歌聲。回過神來,才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連忙止住歌聲,低下頭,不再開口,心中的悲思還未平復。 「李姬,這首歌該由你來奏唱。」青衫男子鼓勵地說道,我茫然地看著他。 「我只是隨口唱的,見笑了。」我推脫著,剛才是無意識地唱起,純粹是心中悒鬱所致,完全跟著感覺走。 「我隨你合奏一曲。」說著他抬手撫上琴弦,對我頷首示意。心中微微一動,雙手跟著覆了上去。 隨著他悠揚的琴聲,我也漸入佳境,合著他的曲調,勾挑抹托。對於古琴的彈奏,我得心應手,冥冥中好像有什麼在驅使著我。美妙的音符從指尖流瀉而下,我輕啟朱唇,緩緩唱到: 「轉眼又到殘年,何時才能歸家,心中多麼憂愁!想起我離開家的時候,楊柳依依絮隨風飄。如今我在歸鄉的途中,漫天雪花紛紛飛揚。路途泥濘步履艱難,飢渴交加滿身疲憊。我的心是多麼淒涼悲傷,滿心的傷痛又有誰能體會!」 我用現在直白的話語,將這首悱惻的詩歌唱了出來。廳中樂聲響起,大家似乎被我的歌聲感染,跟著我的韻律,彈奏起來。輾轉悠揚的大合奏,迴盪在梅苑的上空,餘音裊裊。 一曲歌畢,青衫男子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避開他灼灼的目光。 「李姬這次要唱仔細了,別又落了空。」一個柔媚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我猛地抬頭,看見趙姬姐妹兩個在偷偷笑著。此話一出,在座的歌女也跟著笑了起來。 什麼叫落了空?難道我還投懷送抱未遂不成?想到這裡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聽說霍公子也會一起來呢。」又有人添了一句。 大家的目光更是齊刷刷看向我,心中頓時有些氣惱,我突然站起身來,俯視著跪坐的人群,提高了聲線,「我的事情不用你們費心!」 她們顯然沒料到我會這樣反駁,都停止了笑聲,詫異的看著我。 「我身子不舒服,先告辭了。」不顧她們詫異的目光,我大袖一揮,疾步走了出去。 青紗帳在身後飄起,聽到她們在竊竊低語。屋外陽光普照,深深呼了一口氣,心情平和了些許,之前的事情既然和我無關,也犯不著置氣。 天氣逐漸變暖,樹梢葉瓣上流動著春日的氣息。梅苑到青雪居的路,我已經摸得很熟悉了。 「瑤歌!」我回過頭來,看見趙嘗燦爛的笑臉,他仍舊那副打扮,快步跑了過來。 他健壯的體格和羞澀的模樣很不相稱,初次見面在我病床前,他撓著腦袋的樣子,至今讓我覺得可愛不已,他是這樣一個乾淨質樸的男子。 「嗨,趙嘗。」我向他揮揮手,陽光灑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泛起健康的光澤。 「我正打算去找你呢。」他笑呵呵地看著我。 「嗯?我也正準備回去的。」我緩緩走著,趙嘗跟在我後面。 「我看你身體好多了,想帶你去出去逛逛。」他一步上前,從我背後繞到身前,直勾勾地看著我。 「好啊,我在府裡也無事可做。」我一聽可以出去玩,立刻來了興致,自從到了這裡以後,我還沒有出過公主府。 「去馬場吧,你以前總喜歡去的。」趙嘗笑的時候,眼角有幾道深深的紋路,像兩條小魚在游動。 「好!」我一拍手,轉頭對他說道,「我去換身衣裳,你在這等我。」 跑回青雪居,我翻出一件杏色短襟襦裙,長長的裙擺被我裁掉,剛好蓋住膝蓋,裡面的襯褲也縫合的正合體。又將頭髮紮成馬尾辮,去掉那些繁瑣的首飾。 看著鏡子裡爽利的身影,頗有幾分現代人的模樣,我滿意地點點頭。 趙嘗看到我的裝扮,吃驚的合不攏嘴,吞吐了半天說道,「你的打扮很奇怪,不過你穿著真好看。」 按照漢朝女子的著裝要求,我這實在是標新立異了。 出了公主府的北門,隔著一條長街,便是馬場。雖然名義上歸公主府管制,實際上幾乎是公用的練馬場地,自然是有些身份的人才能使用。聽趙嘗說,漢武帝也偶爾會來這裡遛馬,只是偶爾,因為他一般都在更為壯觀龐大的上林苑玩樂。 舉目望去,馬場中央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外圍是跑馬道,然後是木欄圍起的人行道。馬場東邊有一條額外辟出的路徑,直直通向遠處,四周排著高高的白楊樹。 我站在木欄前,雙手攀著上沿,下巴枕著胳膊,饒有興致地看著場中央奔跑的人馬。不時傳來一陣陣歡呼,駿馬奔馳,混著淡淡的汗意,四處瀰漫著青春飛揚的氣息。 趙嘗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進了場內,他使勁朝我揮手,我小心翼翼地竄進馬場,左右躲避著,生怕我這弱小的身子骨被馬蹄一腳踏碎。 「這是青鬃馬。」趙嘗伸手拍著馬背,一邊捋著鬃毛,眼眸中神采奕奕,「它很聽話!」 我正要撫摸它,馬尾突然一擺,嚇得我縮回手去。 趙嘗又牽來一匹,「這是踏雪!」 四蹄雪白,通體烏黑,果然是寶馬良駒,我伸手撫上馬背,毛髮光澤柔順,我情不自禁地兩隻手在馬背上輪流婆娑著。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馬場上的趙嘗精神煥發,他愛惜馬兒尊重馬兒,就像對待最知心的朋友。 「你在這裡別亂動,我把馬匹送回去。」趙嘗牽著馬快步跑了出去。 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目,我揚起頭瞇著眼,四處張望著。 「小心!」似乎聽見遠處有人叫喊,我轉過身來,只見側面有人不停地朝我擺手。我指了指胸口,那人仍舊喊著什麼,我疑惑地向他走去。 忽然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我連忙轉頭,一匹狂奔的黑馬正朝我襲來,我嚇得愣在原地,一時間竟忘了躲避。 緩過心神,已經來不及躲閃,我撲到在地,蜷抱著身體,緊緊閉著雙眼。 過了片刻,預期的災禍並沒有降臨,馬蹄也沒有踏上我的身體。我緩緩抬起頭,只見那匹駿馬正立在我的身前,陽光從頭頂瀉下,將我籠罩在馬匹的陰影裡。 「可有傷到你?」馬上的人問道,那是一個清澈的嗓音,帶著淡淡的稚氣,他背對著陽光,我看不清面容。 我搖了搖頭,仍然蜷縮著身體,龐大的馬匹讓我有深深的壓迫感,雙腿有些發軟,摸索著朝一旁挪動。 那人翻身下馬,身手利落,彎下腰,向我伸出手來,「可有傷到你?」 他眉角微微彎起,明眸泛著熠熠光輝,薄唇揚起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少年蓬勃的氣質生生刺痛了我的雙眼,心頭倏爾一陣緊縮。 清澈爽朗的聲音,在午後的微風中輕輕蕩漾,我只覺得神思恍惚,綿延悠長。前塵入舊夢,奈何橋畔,三生石旁,我是否,曾經見過你?那一瞬的迷離,我猛然驚覺。 他握住我的手,力道一緊,便穩穩地將我從地上拉起。 莫名的情緒慢慢散去,我輕輕福身,收回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手掌上傳來一陣刺痛。低頭看去,握劍的傷口被撕扯開來,沁出絲絲鮮血。 「舅舅,這匈奴的馬匹果然剽悍,比咱們漢人的馬兒精壯許多!」少年揚起頭朗聲喊道,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迎面馳來一匹棕色駿馬。 6 6、陌上花開桃夭灼——夜宴 ... 「匈奴人善待自己的馬匹,匈奴人愛自己的馬匹。」馬上來人正是衛青。 舅舅…那麼他是,霍去病! 我猛地回頭盯著眼前的少年,脖子因為用力過猛,扯得有些疼痛。他就是那飲馬瀚海,封狼居胥的驃騎將軍嗎?他就是那千里單騎,大破匈奴的無敵戰神嗎?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春風般的少年。為什麼…我心裡止不住的抽搐。突然不忍心去看他,不忍心去想。 「拜見大將軍。」我收回思緒,兩手合攏於袖中,頷首拜過。 「無須多禮。」衛青翻身下馬,霍去病雖然只有十八歲,卻比衛青還要高出一個頭頂。 「瑤歌!」趙嘗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看到衛青、霍去病同我站在一處,連忙躬身行禮。 「你是李姬?」霍去病突然開口說道,側過頭饒有興致地盯著我,唇角動了動,似有一種難以表述的情緒。 「你認識我?」話剛出口,我就暗暗後悔。我暗戀霍去病的事情,公主府上鬧的人盡皆知,他應該也有所察覺吧。 「咳咳…」一口氣不順暢,使勁咳了起來,臉頰憋得通紅。 「呵…你這身行頭,甚是有趣。」霍去病並不在意我窘迫的樣子,打量著我不倫不類的裝扮。 「這樣更方便些呢。」我訕訕地回答,伸手整理衣衫,氣氛有些尷尬。 「去病,還有兩圈未完。」衛青策著韁繩,一手拍上馬背。 「諾!」霍去病翻身上馬,雙腿夾緊馬肚,用力一蹬,馬兒前蹄揚起,迎風而立。他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攤開,對我微微一笑,「李姬,你的手掌劃破了。」 說罷,便揚長而去,我看著掌中的鮮血,染上了他的手心。衛青上馬前,回頭看了我一眼,跟著策馬奔出。 蒼鷹盤旋飛過蒼穹,振翅翱翔,直上九霄。 我心神鬱鬱地走出馬場,只覺得空落落的,原來男子的笑顏,也可以如此清澈。我究竟是怎麼了,對著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竟不自在起來。 一連幾日,我都在梅苑練習奏唱,那位青衫樂師,大家稱他梁公子。對我倒是格外關照,我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他只是微微笑著,耐心地給我做示範,不像其他歌女那樣嘲諷於我。 大宴將至,我的這首「采薇」被安排在第二位出場,雖然梁公子不停地鼓勵我,我心裡還是很緊張,這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在座的又都是達官貴人,出了差錯,就是給整個公主府抹黑。 何況,他也會去吧…想到這裡,那清澈的聲音彷彿在耳畔迴盪,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現在回憶起來,他的五官我倒是記得模糊,唯獨那兩顆虎牙讓我印象深刻,笑起來,天光絢爛。 甩了甩頭,拋開這可笑的念頭,對於我這樣一個知道他人生結局的人,怎麼能生出這麼多不該有的心思,不論他多麼優秀,終將要半路夭折的,算起來,也只剩六年的光陰了。 我連自己的生活都掌控不了,更遑論別人的,結局早已注定。 晌午我在房中梳妝,翠縷急忙跑了進來,「瑤歌,你怎麼還在這呢,大家都在梅苑等你!」 「我不會綰髮。」我手裡握著梳子,無奈地看著翠縷,歌女們演出時服裝和髮式都是一致的。 「這是樂游髻。」翠縷熟練地在我頭上擺弄著,她有一雙巧手,很快鏡中的我就變了模樣,雙鬟髻在腦後綰起,兩鬢的碎發也盤了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精緻的面容,拿起華勝,綴在額頭上。 塗面敷,點面靨,就是類似胭脂的細粉,畫眉黛,最後上唇脂。漢朝女子的妝容很獨特,粉底很重,只在嘴唇中塗上一點紅色,講究面如凝脂,口若櫻桃,這種裝扮在唐朝之前盛行,叫做白妝。 經過一番複雜的程序,我煥然一新地出現在梅苑大廳中。 剛過酉時,歌女們便被安置在宴樂廳的旁室中,隔著屏障,隱約聽到廳中觥籌交錯之聲,偶爾有模糊的話語傳來。彈湊琵琶的歌女,已經上場。 門外的天色暗了下來,我定了定心神,默念著歌詞,雙手在琴弦上比劃著。 一時曲畢,幾名侍者匆匆進門,搬起古琴,我們緊隨著一路進入正廳。 踏入宴樂廳,迎面撲來一陣酒菜香氣,廳中燈火通明,我輕輕掃視了四周,便垂下眼簾,立在場中。在宴的賓客約有七人,匆匆一瞥,並沒有看清來人的面容。 「奏。」平陽公主衝著侍者微微點頭。 「諾。」我們幾名歌女整齊的福身。 我的座位在最前方,翠縷她們是伴奏,在我身後排成一列。我端正了坐姿,優雅地將雙手覆上琴弦,唇角微微揚起,纖長的玉指輕輕撥弄,悠揚的琴聲響起,身後也跟著合了起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婉轉悱惻的歌聲在大廳中飄蕩,我感到四周安靜下來,我忘情地唱著,彷彿身邊的人群和建築都消失了,我的心飄往遠處,飄到那湯湯渭水河畔。 「妙!歌聲甚是好聽!」左席上的一名鬍鬚男子大聲讚道,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禮貌地朝他頷首。 「公主府上的歌姬果然不同凡響。」他舉起酒樽,衝著上席的平陽公主,仰頭一飲而盡。 「李姬,承蒙劉公子抬愛,還不敬酒謝過。」平陽公主微笑著衝我擺手,我愣在當場,翠縷在後面輕輕推了我一下。 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款款走到鬍鬚男子的案前,跪坐下來,看著桌案上的杯盤器皿,頭腦發懵,我應該怎麼敬酒呢?這些禮儀沒有人教過我。 身後樂聲響起,我鬆了一口氣,眾人的注意力被琴聲分散,讓我不至於太過難堪。 我伸手拿起酒壺,小心翼翼地向青銅杯中倒灌,一抬眼就看到他熱切的目光,手中一個索瑟,酒水灑了出來。 「對不起!」我趕忙伸手去擦拭。 「無妨。」他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眼神曖昧地盯著我。幸好袖口寬大,遮住了他的動作。 我使勁抽回手,心中一陣惡寒,這個人竟然大庭廣眾調戲我。我極不情願地雙手捧起酒樽,高舉到額前,低著頭不去看他,「劉公子請。」 他笑呵呵地接過我手中的杯子,我見他喝完酒,迅速起身,一心想著趕緊離開。 「李姬請。」我半弓著腰正要逃之夭夭,他卻不打算就此罷休,舉起酒杯,遞到我面前。 「我不會喝酒。」我看著他猥瑣的笑容,胃裡一陣翻湧,不耐煩地推脫著。 「歌姬怎地不會飲酒!」那人對我的拒絕很惱怒,言辭中也帶著鄙夷,砰地一聲放下酒杯,斜眼看著我。 「劉公子,李姬既說不會,便勿要強人所難。」只見霍去病在旁邊的座位上,握著酒杯,似是不經意的說道,聲音剛好能聽得清楚,明眸柔和地掃過我,最後看向劉公子。 我心裡一陣感激,抬頭卻看見平陽公主不悅的臉色。不能讓公主為難,寄人籬下就要替人辦事。想到這裡,我一把端過酒杯,閉著氣,一股腦喝了下去。火辣辣的感覺,瀰漫著我的胸腔,酒精的氣息嗆得我喘不過氣起來。 放下酒杯,我忍著氣憤的情緒,屈膝告退。我從沒喝過酒,站起身來,腳下發軟,頭腦昏昏沉沉。隨著侍者出了門,我就以身體不舒服告辭。翠縷下一場還要伴奏,不能陪我回去。 我腳步漂浮,像踩著一團棉花,路旁的石燈忽亮忽滅,只覺得路很長,一直走不到頭。 好像到了梅苑,我晃晃悠悠地走進屋子,怎麼沒人在呢?雙腿發軟,我摸到一處像是床榻的地方,一陣倦意襲來,眼皮沉重,臥在上面睡了起來。 夢中恍恍惚惚,只覺得有隻手在身上來回游動,我使勁掰開,翻過身繼續睡。 那隻手又摸了上來,「誰啊,真煩人!」我不耐煩地喊了一句。 「美人兒,是我。」突然一個男子的聲音,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登時酒意消去一大半。 我猛地睜開眼,只見劉公子伏在我身上,雙手抱著我的腰,那張充滿慾望的臉就湊在我臉前。 「啊!」我使勁掙扎起來,他卻更用力地箍著我的身體,嬌小的身軀被他完全覆蓋。 「別亂動,讓我好好疼你。」說著便湊了上來,在我的臉上一陣亂啃,臭烘烘的酒氣噴在我臉上。 「你給我走開,大色狼!」我幾欲作嘔,使勁別過臉,雙手不停地砸在他胸膛上。 「不知好歹的女子!」他見我反抗,伸手抓住我亂動的胳膊,固定在頭頂,惡狠狠地說道。一手用力扯開我的衣襟。 「滾開!」我嘶喊著,他並不停下,幾下子就將我的衣服扯落,露出潔白的抹胸,他眼眸更加渾濁,埋頭在我胸前。 「滾…」我無力地叫喊著,從噁心變為恐懼,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人糟蹋了,我越想越害怕,他的動作越來越急,我的手腕被握的生疼,使不上力氣。 「歌姬還裝什麼清高…」他一邊狠狠揉著我的胸脯,一邊鄙夷地說道。 「就算是歌姬也有尊嚴,比你這種禽獸要好上百倍!」我咬著牙齒,死死盯著他,雙腿被他壓在地上不能動彈。 他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額頭上的華勝被打落在地,我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眼前冒著金星,可臉頰的痛遠沒有心裡的多。 「劉建,你好大的膽子!」這一句話傳來,我突然再也忍不住,眼淚湧出,全身力氣洩了下來,癱軟在地上。 「霍…霍公子。」劉建一骨碌爬了起來,伸手拉扯衣袍,不住地點頭哈腰。 「向她道歉。」霍去病堵在門口,舉起劍鞘,指著還躺在地上的我,清澈的聲音裡帶著怒意。 「李姑娘,對不起,方才是我唐突了!」劉建見到霍去病,立刻換上另一副嘴臉,衝我一揖。 我站起身來,撿起地上被撕破的衣衫,擋在胸前,並不抬頭道,「謝謝你。」 霍去病微微遲疑,並沒有讓開路,只是低著頭盯住衣衫不整的我。 「在下先告辭!」劉建趁隙趕忙溜了出去。 「你這樣如何出去?」霍去病蹙眉說道。 「我只是一個低賤的歌女,有什麼可在乎的!你們男人不都這麼想的嗎?」我說話夾槍帶棒,其實我應該感謝他幫了我,但是我現在心情很糟,管不住自己,只能衝他發脾氣,一手狠狠抹去眼淚,我只是覺得很委屈。 「我姨母也是歌姬,她便能母儀天下。」他並不生氣,認真地安慰我。 「我怎麼能和衛子夫相比。」我看著他的樣子,火氣也逐漸消減了,嘴上仍舊不服氣。 「如何不能,你比她更美。」霍去病盯著我,彎彎的眼睛瞇著,微笑起來,他的眸子很清澈,沒有絲毫雜質。 我被他逗得忍不住,努了努嘴,攏上衣衫靠在牆邊,沒想到他哄人開心的功夫卻不差。 「你笑起來更美。」他忽然湊過頭來,伸手解開衣袍。我趕忙往後撤開,下意識地摀住衣襟,他這是要幹嘛。 他將解下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裹住我暴露的身體,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不到他竟然這麼細心。 「送你回去,你帶路。」他朝門邊看去,擺手示意我。 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感覺有些尷尬,再看霍去病,他倒是瀟灑自如的跟在我旁邊,好像並不在意自己只穿著中衣。 剛走進青雪居,就看見翠縷迎了出來。 她先是吃驚地看著我,然後目光移到我身後,眼睛睜得更大了。 「霍公子…」她連忙行禮,神情閃爍,我捕捉到了一絲別樣的味道。 「李姬,你將衣服換了。」霍去病推開門對我說著,轉身便走到院子中去。 「瑤歌,你們…」我正在脫衣服,聽到翠縷的語氣有些不對勁,猛然想到,我這個樣子一定讓她誤會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懶得解釋,換好衣服,快速跑了出去。 霍去病套上衣服,便匆忙離去了,翠縷呆呆地站在門前,望著他的背影出神。 7 7、陌上花開桃夭灼——公子 ... 古人的生活很單調,一日三餐,天一黑就該睡覺了,就拿平陽公主府的歌姬來說,每日除了練琴唱歌之外,好像並沒有其他活動了。 我唯一能算的上娛樂的事情,就是和趙嘗一起去馬場看馬,因為我不會騎也不敢騎,而且馬場上總是有人在練馬,我們倆一個是騎奴,一個是歌女,沒有資格參與。好在仗著平陽公主的地位,可以四處走動,也沒有太多的限制。 這一日,在梅苑中練完琴,我獨自留了下來。我喜歡空蕩蕩的梅苑,有種幽靜淡雅的感覺,不像人多時那樣吵鬧。坐在雕花長廊中,靠著欄杆,靜靜地看著浮雲飄去,天空中經常有成排的飛鳥經過,古代的自然環境很好,空氣清新,綠色天然。只是太寂寞了,每次安靜下來我就會不停地想念我的家人,我的現代生活,想到最後只能無果而終。 我抱膝踞坐,雙手托腮,梅苑中的桃花剛剛開放,偶爾有幾片粉紅的花瓣飄落。輕聲哼著歌,一邊哼著一邊情不自禁地在原地轉了起來,長長的水袖隨風擺盪。 「李姬不但歌唱得好,舞技也了得。」梁公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的身後,斜身倚著欄杆,伸手掀起紗簾,一手握著竹簡,依舊是那副閒散悠然的模樣。 「我這不能算是舞,最多就算亂舞。」我捋了捋衣裙,隨意靠在他身旁的欄杆上。 「你不是李姬。」他語氣淡淡地,毫無預兆地開口說道。 我心中猛然一驚,抬起頭來,只見他微笑著看向遠處,讓我有種他並沒說話的錯覺。難道他看穿了什麼?我腦子裡飛快地盤算著,嘴上卻故作鎮定地說道,「你也不是梁公子。」 他突然朗聲一笑,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站在桃花樹下,回過頭來望著我,和煦的春光映出他褐色的瞳仁。 「她從不會這樣對我說話。」梁公子緩緩地說著,輕輕擊打著手中的竹簡。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的我,必定不是昨日的我,不是麼?」我微笑著靠在欄杆上,秀目輕掃,盯著他身後的桃花樹。 「呵呵,說得好。」他停下動作,手指輕彈,樹上落下一朵桃花。他伸手握住,輕輕插在我的髮髻上,搖了搖頭,揮袖走去了。 我一陣莫名奇妙,摸著頭上的花朵,這個梁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走出梅苑正碰上翠縷和趙嘗。 「瑤歌,一起去馬場吧。」趙嘗熱情地說道,翠縷也跟著走了過來。 「好啊,整天悶在這裡,都要憋出毛病了。」我吁了口氣,還是和趙嘗打交道比較輕鬆,不用費盡心思猜測意圖。 轉頭卻看見翠縷黯淡的神色,我突然想起她見到霍去病時的神情。原來是去偷偷看望那小子呢,我心裡有種窺探到別人隱私的得意。 「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你們去玩吧,我想回去休息一會。」我做出疲憊的神態,一手推著他們。 「要不要看郎中?」翠縷趕忙問道,我卻能感到她言語中的欣喜。 「沒事的,躺一會就好了!」我向他們擺擺手,轉身離開。我可不想當電燈泡,不過恐怕翠縷也之前的我一樣,不能自拔了。她還勸我要斷了念想,可我看她的癡心不亞於我。 那霍去病呢,他會在意我們這些歌女嗎?也許在男人的心中,江山永遠比美人重要,何況是他這樣的天縱俊傑,大破匈奴,中興漢室才是他畢生所求吧。 遠遠看見青雪居門前的梅花樹下,站著一個淡黃色的身影。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過頭來,我卻停下了步伐。霍去病身著一襲米黃色的布袍,長身玉立,腰間掛著長劍,在搖曳的樹影中,恍然如夢。 我揉了揉眼睛,看見他微笑著衝我揮手,他笑起來的時候露出調皮的虎牙。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疑惑著問道,我想不出他出現在這裡的任何理由。 「我的羽林腰牌落在你這裡了。」他伸手拍著腰帶,聳了聳肩頭,無奈地笑著。 「什麼腰牌?」我更加疑惑,側頭盯著他。 「那晚我送你回來,腰牌就在我衣袍的袖袋裡。如今不見了,我想應是在你這裡。」他雙手抱肩,不急不緩地說著,他的聲音真好聽,就像山間的泉鳴。 「那趕快進來找找吧。」連忙跑了進去,霍去病大步跟在我身後。推開房門,他也跨了進來。 跪在床邊,仔細摸索著,被子裡褥子下面,哪裡有腰牌的影子?我又在屏風後,把衣衫的口袋都翻了個遍,也沒有腰牌的蹤影。 回頭只見他弓著腰,湊在我的梳妝台前,抬起頭指著那些首飾,朗聲對我說道,「我在姨母宮中也見過這些東西。」那語氣十足,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 「小孩子,女生房間裡都有這些,有什麼稀奇的。」我看著他孩子氣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 「小孩子?」霍去病雙眼大睜,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斜著眼得意地瞅著他,本來就是小孩子,十八歲也就是高中生而已。 「李姬~」他突然靠近我,這一聲李姬叫的我渾身發毛。他一把抓住我的雙臂,壓低身子湊到我臉前。 「算我說錯了…好男不跟女鬥!」我連忙跳開,架起身子道。 「我的腰牌呢?」他無奈地看著我,轉移話題。 我正準備說沒找到,低頭卻瞟見梳妝台下,有個金燦燦的東西露出一角。我伏在地上,伸手去撈。 「是這個麼?」我舉起手中黃銅令牌,上面刻著一些符號,依稀能看懂那一個篆體大字:霍。 「果真在你這裡。」霍去病接過腰牌,裝入懷中,拉著我站了起來。 「奇怪,我那天都沒有見過腰牌,怎麼會在桌子底下?」我小聲嘟囔著,抬起頭,只見銅鏡中映出我倆的模樣,他正俯身看著我,我側身站在他身旁,這副畫面多麼和諧,郎才女貌。我出神地盯著鏡子,鏡中女子緩緩開口,「勿忘舊約…」 「你說什麼?」霍去病壓低身子,沒聽清我的話。我忽然覺得渾身癱軟,力氣像被瞬間抽空,滑落在地。他趕忙扶住我,我腦子裡空空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大睜著雙眼。霍去病將我打橫抱起,快步放到床榻上,他的力氣很大,我只感到身子騰空又落下。 「不要走!」我突然緊緊抓住他的手,死死地盯著他。 他顯然沒有料到我的舉動,半弓著身子,手臂被我扯住,「李姬?你怎麼了?」 「瑤歌!」翠縷突然出現在門口,她緊緊盯著床邊,慢慢走了進來,眼睛有些泛紅。 我如夢初醒,連忙鬆開霍去病的手,剛才彷彿靈魂出竅,失去了思維。 「她身子一直這樣麼?」霍去病直起身子,輕聲問向翠縷,眼睛卻停留在我身上。 「霍公子,瑤歌前些日子大病一場,還有些虛弱。」翠縷羞澀地看著霍去病的側臉,掛著化不開的柔情,雙手攏在袖中,體態婀娜。 我尷尬地躺在床上,擠出一個笑容。希望霍去病不知道,「我」是為他得了相思病,實在有些丟人。 他微微皺眉,伸手將被子拉到我身前,目光澄澈柔和,「好好休養,我先告辭了。」 「你趕快去吧,別耽誤了訓練。」我抱著被子,向他點點頭。 「我送您出去。」霍去病步子很大,翠縷幾乎是小跑著跟了出去。 奇怪的腰牌,詭異的鏡子,夢境中的女子,陌生的我。我似乎掉入一個怪圈中,逃不開甩不去。 我閉著眼睛,昏昏欲睡。 「為何他從不看我一眼,我待他的心絕不比你少半分,他對你卻這樣好…」翠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接著是重重的歎息傳來。我不想睜開眼,我怕她難堪。 她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至少她明白自己的追求,可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這樣的感情注定了沒有好結果。 那我自己呢?我從沒想過要在古代找一個真心愛自己的人,兩千多年的差距,是不可跨越的鴻溝。天子一聘九女,諸侯一娶三女,平常人家也可以三妻四妾,和其他女人共享一個丈夫,這是我絕不能接受的。世界上有兩樣東西,牙刷和老公絕不可和別人分享。 過了一會,我感到翠縷起身離開了,才慢慢睜開眼,依舊是空蕩的房間。 時光細碎綿延,轉眼已是上巳節。 這個古老的節日,幾乎被現代人遺忘。我只在書上看到過這個名字,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過法。 一大早,翠縷就將我從美夢中叫醒,她起床總是很早,我還保留著現代的作息時間,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瑤歌,快點準備沐浴了。」她興高采烈地催促著我。 「我昨天才剛洗過澡呢。」我半睜著眼睛,沐浴這種事也值得大清早的把我吵醒。 「不同,這是沐禮。」她將我的被子掀開,我不情願地穿起衣服,又拿上一套新的襦裙,跟著翠縷一起去洗澡。 攬月樓的東邊有一處大型的浴池,我和翠縷進去的時候,裡面已經泡著很多人了,她們赤著身體,興奮地說著話,好不熱鬧。都是清一色的女子,公主府的婢女應該都在這裡了。 翠縷拉著我來到池子的一角,她動手開始解衣服,我疑惑地看著她的動作。 「就在這洗澡?」我皺著眉,看著這個寬大的公共浴池,不禁渾身一顫。現在人都用淋浴,這種大池子也太不講衛生了吧,我極不情願地盯著翠縷。 「當然,趕緊寬衣。」我抱著胸口,不願意脫掉,大庭廣眾之下的,沒有一點隱私了。 說話間翠縷已經褪完了,白皙的身體緩緩潛入水中,溫水的霧氣將她環繞,「瑤歌,快點下來了。」 我磨磨蹭蹭地褪去衣衫,還剩下貼身褻衣沒脫,就鑽進了水中,溫度很舒適,水面上飄著朵朵花瓣,隱隱有股桃花的香氣。翠縷在身後解下我的抹胸,輕輕放在池邊。 「哪有沐浴還穿著衣服呢。」她笑著努努嘴,在我背上輕拍了一下。 我只好將身子完全浸在水裡,在洗澡這方面,我一個現代人還真不如古人開放。 「咦,你的胸前…」翠縷突然歪著頭,游到我身旁,疑惑地盯著我的胸口。 我低頭看去,只見心口處,有一塊淡淡的印痕。 「這是胎記吧。」我無所謂地說道,伸手撫摸,沒什麼感覺。 「不…你以前沒有…」翠縷瞥了我一眼,仔細盯著那塊印痕,搖著頭說道。 啊?我心裡又是一驚,稀奇古怪的事都讓我碰上了,我撩起水花使勁揉搓著,那塊印痕像一顆星星,泛著淡淡的紅色,星星會眨眼睛,祁連山的天狼星… 洗了好久,終於走出了浴池,換上乾淨的衣裙,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今天我穿著一襲淡粉色的低腰襦裙,領襟交疊,襯出裡面月白色的內衫,□的束裙柔順地垂下,腰間繫著絲絛。走起路來,搖曳生姿。 我們一眾人跟著領頭管事陰婆婆,到府中各處灑水。這種儀式也是上巳節的活動之一,只見陰婆婆拿著一束柳枝,沾著碗中的水,灑在各處屋簷牆面上。翠縷告訴我,水是特製的,用菖蒲泡過,這是一種節日的祭禮。感到臉上落下幾滴涼涼的水珠,只見陰婆婆揮著枝條,向我們潑來。 後來大家沾著菖蒲水,相互潑灑,歡呼雀躍著,送出祝福。 「真熱鬧!」我坐在草坪上,看著遠處哄鬧的人群。 「還有更熱鬧的呢!」翠縷抱著膝蓋,用身子撞了撞我。 「哦?」我攬著她的肩膀,身子靠向她,等著聽她介紹。 「晚上的廟會才真正有趣。」翠縷一副期盼的神情,雙手絞著袖口,像是想到了什麼,低頭微微笑著。 「哦~就是獅子舞什麼的吧,那是挺熱鬧的。」我不禁想到大紅的獅子頭,一群人鑽在下面,搖頭擺尾的情景。 「獅子舞是什麼?」翠縷好奇地看向我。 難道漢朝的時候,還沒有興起舞獅這種典型的廟會活動麼?古代的風俗我都記混了,漢朝太遙遠,我已經分不清楚。 「額…我隨便亂說的,你說有什麼活動呢?」我糊弄過去。 「市集很熱鬧,有許多有趣的玩意,男女可以相互會面,相約遊玩,還可以…」翠縷又低下了頭,古人真容易害羞,小臉兒紅噗噗的。 「還可以怎樣啊?」我用手臂搗著她,笑著揶揄道。 8 8、陌上花開桃夭灼——上巳 ...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發燒中,提前更新,悶頭睡覺= = 帶病更新,希望看文的童鞋留個評吧~ 「還可以互贈信物…」翠縷終於把話說完了,眼眸裡閃著光芒。 原來是約會,看來漢朝的民風比較開放,雖然沒有大唐那麼瀟灑,可比起明清那些繁瑣的禮數,漢朝算是相對自由一些,相互愛慕的男女還有自由戀愛的機會。我點了點頭,翠縷這傻丫頭,不會期盼遇上霍去病吧。 「瑤歌,已經過了戌時了!」翠縷在一旁催促,我看了看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對於古代的時間我有些糊塗,只知道酉時過了就是戌時,大概晚上七八點左右。 「就好了。」我剛學會盤發,在鏡子前弄了好一陣子,總算有些模樣了。這個垂雲髻梳的並不標準,髮髻偏低,但是還算整齊,最後插上一根青銅簪子,女生對於首飾有種天生的愛好。我滿意地看著鏡子,一陣自豪,終於不用披頭散髮地見人了。 「走吧。」我伸手挽著翠縷的胳膊,一路走出公主府。公主府所處的位置是西城門內涵裡宅區,漢朝的長安城規模宏大,街區劃分整齊。 出了公主府,轉角的街道就是著名的章台路,路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大都是年輕男女,成群結隊的遊玩,很像現代的夜市,我好奇地到處顧盼,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麼新鮮,充滿了濃厚的古典氣息,比在電視上看到的更加有趣。 過了中渭橋,我們就來到了長安城最繁華的商業區:西市。當我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燈火輝煌的亭台樓閣,眼花繚亂的攤位小販,不禁感歎,古代首都的繁華程度絕不亞於現代!叫賣聲嬉戲聲,混在一起,迴盪在長安城的上空。 我興奮地拉著翠縷在人群中穿梭,完全忽視她眼中不屑的神情,現在的我,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什麼都好奇不已。 「你看這糖人,像真的一樣啊!」我指著花花綠綠的糖人說道,翠縷捂著嘴站在一旁,看著我笑。 「瑤歌,你瞧這個。」翠縷拉著我來到一處攤販前,拿起一個小荷包樣的東西給我看。 我聞到一股花椒的氣味,混著淡淡的花香,清新宜人,「這是什麼?」我接過荷包,有巴掌大小,秀工精緻,上面有祥雲的紋路。 「這是花椒,椒聊之實,藩衍盈升。」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翠縷掏出銅幣買下一個,我不喜歡這種香包,而且也沒什麼用。 逛來逛去,就和現代逛街一個樣,什麼都想買,卻又覺得什麼都沒有用,而且我的錢很少,也由不得我亂花。 「這個五色石送你。」翠縷攤開手,一顆圓潤的石頭躺在在她掌心中,發出五色流光。 「真好看,謝謝你。」我接過五色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對著燈光,更加炫目。 「翠縷,這個送你,象徵著我們的友誼。」我解□上的玉珮,塞到她手中。她推脫著不要,說太貴重了。可我覺得她對我的這份關心,多少錢也買不來,在古代我就她這麼一個朋友。這塊玉珮不知是誰送我的,反正留著也沒什麼用處。 「我會好好保存的。」翠縷拗不過我,接過玉珮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我。我輕輕抱住她道,「我們都好好保存著。」 我隱約看到她眼中有星星點點的亮光。 隨著人潮向前移動,忽然發現路旁有一處賣水果的攤販,我拉著翠縷跑了過去。我一向愛吃水果,而且古代的水果沒有經過污染,一定香甜無比。 我抓起一個黃橙橙的木瓜,使勁嗅著,一股子甘甜的氣味。古代的木瓜比現代的小一些,我買了一個,握在手裡把玩著。 哄鬧的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臨華閣的六博比賽開始了!」人潮立刻湧動起來,我們被擠著走向了前方,遠遠看到一處三層高閣上燈火輝煌,人影晃動。 臨華閣的一樓大廳完全敞開,圍觀的群眾都站在台階下,只見廳中央放著一張紅木大桌,旁邊兩幅軟墊,桌面上擺放著一塊四方的棋案,案上縱橫交錯著一些線路。我只知道六博是古代一種棋類遊戲,卻不知道怎麼玩。 廳中側面的垂簾裡走出兩名青冠男子,都穿著白色襦衫,揮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人便分別跪坐在木桌兩旁。 「開局。」立在一旁的小廝高聲喊道。 兩名男子從旁邊的木盒裡取出六顆棋子,一顆形狀特殊的大棋子擺在分界線的中央,其餘五顆小的列在後方,我暗暗猜測這枚大子肯定是類似將帥的大王。 左方男子先投擲博箸,相當於現在的骰子。 只見他拿起最後一排的小子,前進三格,一旁的小廝高聲道,「散進三!」 右方男子接著投擲,然後舉起大子,前進五格,「梟進五!」 雙方互不相讓地下了起來,我慢慢看懂了六博的規則,其實很簡單,大子為梟,小子為散,梟可以吃散,散可以掩護梟,如果一方的梟被吃掉就代表輸了比賽。 「左邊的散子再進兩格就贏了!」我看著激烈的棋局,不自覺的說了出來。 翠縷一副沒有看懂的樣子,迷茫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棋盤。 果然身旁人群一陣呼喊,只聽小廝高聲道,「王公子勝!」左方男子起身一鞠,兩人客套幾句便走下場去。古人下棋講究禮儀,不論勝敗都不能丟了風度。 「李姬對六博之術,也很是精通啊。」我正在向翠縷講述規則,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看去,只見一襲青衫的男子,立在人群中,夜風撩起他的散發,別有一種閒適散淡的韻味。 「梁公子也在這裡。」我微微頷首,扭過頭繼續和翠縷說話。 「可否請李姬對博一局?」梁公子緩緩走到我身旁,廣袖一揮,秀眉輕揚,直直地看著我。 其實我也很想玩,來古代以後,幾乎沒有任何玩樂的東西,我對剛學會的六博頗有興趣,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了。 「我願與這位姑娘對博一局,不知可否?」梁公子走上台階,對著小廝說道,目光卻掃向台下的我,一時間大家紛紛看著我。我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訕訕地低下頭去。 「可,這邊請。」那小廝引著梁公子就坐。 「姑娘請!」梁公子微笑著向我示意,舉手投足間,說不盡的風流倜儻。 將手中的木瓜遞給翠縷,我在眾人的注視中走上台去,對著他拱手揖禮,「公子請。」 「這是哪家女子,好生標緻!」 「女子也會擲六博?」 「這位公子怎能同小女子對博…」 端坐在台上,下面不斷有小聲議論傳入我的耳朵。我不禁掩袖笑了起來,梁公子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擺棋子。 我先投擲博箸,這一局正式開始。我的散子先進四,他散子從側面進三。我大梟進二,他散子進五,堵在我的前面。我一邊思索怎麼吃掉他的小兵,他卻不急不緩地將我的大王圍了起來。我舉起手,在半空中沒有落下,眉頭微蹙,他抬起眼簾別有深意地看著我。我連著吃了他兩個散子,他接著吃了我三個散子,難解難分。 「李姬棋藝高明。」他手執棋子,在手中轉了一圈,輕聲說道。 「你這是在誇你自己更高明麼?」我也不抬眼,穩穩地走出一步。 「呵…」他搖了搖頭,不在答話,將注意力集中在棋盤上。 最後棋盤上終於只剩下兩隻光禿禿的梟,我下的沒了耐性,投來投去也走不完。 「你吃了我吧,這樣就可以結束了。」我伏低身子,悄聲對他說。 「李姬這是要認輸麼?」他反問道。 「那就平手好了,我不想下了。」我還想再去逛一會呢,這可要下到什麼時候。 正在猶豫中只聽人群又爆發出一陣喧嘩,「長安公子!」我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遠處街上駛來一匹駿馬,馬上依稀坐著一名淡衫男子。 估計又是哪位名人,古人也愛追星,有才有貌的人自然就成為追捧的對象。長安公子?我怎麼不記得歷史上有這號人物。 我好奇地望著遠處,忘記了下棋,梁公子突然起身,對著我一揖,淡然道,「姑娘好棋藝,在下自歎弗如。」 我愣愣地望向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已經翩然離去了。我只好走下台去,卻見翠縷的目光一直追尋著遠處那匹駿馬。 「看什麼吶~」我拿過木瓜,看著翠縷癡迷的神態。 只見又一匹駿馬馳了過來,馬上依稀一位女子。兩馬並行,馬上之人相談甚歡。 翠縷握著剛才買的香包,輕聲歎了一口氣,我卻越來越好奇,這長安公子還真有魅力呢。我拉著翠縷往前面走去,看看這位公子有什麼特別之處。 「瑤歌,別去了。霍公子…」翠縷忸怩著。 我疑惑地盯著他,這和霍去病又有什麼關係呢?馬上的人似乎發現了我們兩個,緩緩朝這邊駛來。我仰著頭,直視著馬上的人兒,他正側著身子和旁邊的女子攀談著,轉過頭來,那雙清澈的眸子映入我的眼簾。 微涼的夜風吹起,幾片柳葉撫過我的臉頰,月色正濃。我雙手握著木瓜,定定地站在原地,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才聽到他說,「李姬,你也在。」 不知為什麼,那一瞬間,我張了張口,卻沒有回答。馬上的女子跟著走上前來,似有似無地瞥著我,側頭對著霍去病,柔聲說道,「我們去那邊看看。」 「好。」霍去病對她微微一笑,可我卻覺得,這春風般的笑容如此刺眼。他雙手一提,策住韁繩,馬頭調轉過去,兩人又並肩行了出去。他策馬回頭,望著我的方向,似乎仍在喚我一聲,李姬。 駿馬揚塵而去。突然覺得胳膊有些酸痛,原來我握著木瓜站了這麼久,其實也只是幾分鐘而已。我將木瓜攏進袖子裡,拉著翠縷,「我們走。」 翠縷木然地跟著我,剛才的好興致完全被打斷,意興闌珊。我們兩個沿著原路,向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瑤歌…」翠縷突然開口。 「嗯?」我隨口接話,一手在胸前繞著髮絲。 「我一直妄想著,能嫁給一個我真心喜愛的男子,你說,我是不是很傻?」她突然站住腳步,垂著眼簾,輕輕掏出袖子裡的荷包,奮力扔了出去,小小的荷包在夜空中劃出一條弧度。 「你沒有錯,」我跑了出去,撿起荷包,放入她的手心,「在愛情的世界裡,人人平等。」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我的話,但我似乎也是在對自己說。看到霍去病和其他女子一起那麼開心,我竟然會覺得難以忍受。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對一個古人,而且是一個將要死去的古人,有了不該有的牽念。而後我立刻否定了這種想法,這不能說明什麼,我只是對那個少年有好感,僅僅是好感。 章台路上鞍馬稀,繁華散去,夜風捲過蕭瑟的大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它人手。」 我輕聲念起這首詩,雖然這首詩的本意,和我現在的處境毫無關聯。我卻有一種同樣落寞的情緒,今夕何夕,君已陌路。來年的柳枝,還能等到今日的舊人麼?我又能去哪裡,回家還是繼續。 「李姬。」我們剛要踏入公主府的大門,霍去病突然出現在身後。他仍舊穿著那件米黃色的襦衫,衣袂飄飄,策馬立定,帶著些許期待的神情看著我,可是我現在卻沒了興致。 「嗯…」我無心應付他,只是禮貌性的應聲。 「方纔張小姐相約,我不便推辭。」他竟然有些急切地說著,清澈的眸子茫然地看著我,嘴角勾起,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突然釋然起來,何必和一個少年較真呢?我慢慢走過去,舉起手中的木瓜,微笑著看著他,「今天過節,送給你吧。」 他在馬上微微一愣,並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詫異地看著我,「李姬,你…」 「你是嫌棄我的禮品太便宜了麼?」我揚起頭,看著馬上的少年。 「不,我很喜歡。」他突然笑了起來,眼眸彎彎,一手接過木瓜,翻身下馬。摸索著解下一塊玉珮,頗為鄭重地遞給我,「這個送你。」 「我不能要,太貴重了,我只是給你一個水果而已。」我推開他的手,拉著翠縷轉頭跑了進去,回頭對他擺擺手,「再見。」 說罷我倆轉身進府,眼角瞥見他仍站在原地。 翠縷回頭張望著,雙手拉住我,定定地開口,「瑤歌,你為何不收他的玉珮?」 「不能平白無故地收別人東西啊。」我隨口回答,一個木瓜換一個玉珮,這太不公平了。 「那你又為何送他木瓜?」她接著問,神情閃爍。 「因為我身上只有木瓜啊,所以只能送他這個了。」我訕訕地說道,送禮送一個水果,確實有些丟臉,不過我看他倒是挺樂意的。 「真的麼?」翠縷疑惑著盯著我的臉,慢慢鬆開雙手。 「我怎麼會騙你呢!」我攬著她,翠縷這丫頭就是想太多了,俗話說禮輕情意重,他堂堂長安公子,又怎麼會在乎禮品輕重呢? 今天過的忙忙碌碌,我倒在榻上,不一會就進入了夢鄉。迷糊的夢境中,那兩顆調皮的虎牙一直在我眼前晃蕩著。 9 9、陌上花開桃夭灼——木瓜 ... 這一天,我又是一覺睡到天光大亮,梆子敲響時,已經過了巳時,也就是上午九點多了。最近我學會了辨認古代的時間,並和現代的時間結合起來。 簡單梳洗了一下,我起身去梅苑練琴。自從上巳節後,我很多天沒有去馬場了,也沒有再見過霍去病。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自己也說不出因由。 不過聽趙嘗說,近些日子,羽林軍在長安校場加緊訓練,馬場上肥碩的馬匹被衛青盡數挑走,一些騎奴也被選入編製,看來朝廷要有大動作了。劉徹是個將帥之王,很擅長用將點兵,雖然我並不欣賞他,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擔得起偉大二字。 我調動腦子裡的歷史知識,盤算起來,霍去病十八歲那年,也就是今年,他第一次參加了對匈奴的戰役,取得勝利後,漢武帝乘勝追擊,同年又打了一場。 霍去病一戰成名,封侯拜爵,勢頭銳不可擋,不久就會和衛青齊名,官拜大司馬。因為以前很感興趣,這段史料我曾經仔細研究過,歷史上這場戰役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它叫,漠南之戰。 想到這裡,我不禁心潮澎湃,激動地有些不能自已,彷彿鐵馬金戈的廣袤戰場就在眼前。要打仗了麼?我沒有經歷過戰爭,雖然常在電視上看到,但是身臨其境又是另一番感覺了。 我站在梅苑前,仰頭望著藍天,天空依舊晴朗明媚,梅苑中依舊絲竹聲聲,我依舊睡飽喝足悠閒不已。可對很多人來說,這將意味著災難和死亡,戰爭中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心情忽而變得沉重起來,也許這些事情離我太遠,用不著我操心,自有帝王英雄運籌帷幄,而且,至少我知道,結局是勝利。 今天梅苑中歌女不多,也許是我來的有些遲了,很多人都已練習完畢。翠縷也沒了人影,梁公子正在和那幾位琵琶女子合著曲子。見我來了,並未停下,直衝我點了點頭。 我坐在琴旁,沒有看他。我總覺得這個人不一般,永遠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猜不透摸不著,所以我盡量不去招惹他。 雙手攀著琴弦,腦子裡還想著即將到來的戰爭,忽然有了靈感,心中的旋律指引著手指的撥弄,琴聲悠然響起,曲子哀傷低沉。 離開家園的年輕士兵,戰火紛飛流離失所的難民,失去親人的老弱婦孺,我隨著琴聲幽幽唱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這首無衣我只記得前面兩句,反覆唱著,忽然間,梁公子接著我的歌聲,將最後一句唱了出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他凝視著我,那眼神和平時有所不同,褐色的瞳仁更加深邃,臉上的笑意隱隱有幾分蕭索。等到歌女散去之後,梁公子坐到我旁邊,他似乎已經發現,我總是喜歡一個人留下來。 「李姬很關心國事。」他淡淡說著,眼神飄向窗外,他說話時不喜歡看著我。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不關心麼?」他每次叫我李姬的時候,總是揚著聲調,好像看透了我一般。而霍去病每次這樣叫我,卻讓我覺得踏實安心。 「我似乎根本不瞭解你。」他轉過頭,看著我的眼睛,嘴角翹起,像是歎息地說道。 我又是一陣無語,最怕別人提到以前的事情,這個時候,沉默是金。 「你認為接下來朝廷將會怎樣?」他公然問起戰事,而且問一個歌女這些問題,實在是不合常理。 「攻打匈奴,收復失地。」我定定地開口,雙手在琴弦上用力一撥,錚地一聲長鳴,迴盪在午後的微風中。 他有一瞬間的怔忡,被我捕捉到。他並不答話,起身走到另一架古琴旁,低頭撥弄了起來。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 ,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他旁若無人地唱起歌來,我靜靜聽著,可是聽了一會,我就坐不住了。這首詩經我有印象,但是具體歌詞卻不記得了。當我反覆聽著「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時候,才恍然大悟。 木瓜…那麼上巳節那晚,我隨手贈給霍去病的「禮物」,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定情信物! 我抬頭看他,只見他嘴角掛著一抹笑意,一邊唱一邊用眼睛瞟著我,顯然他是故意唱給我聽。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呢? 我臉上灼熱發燙,又想起當時的情境,我更加覺得羞愧不已。我送什麼不好,偏要送木瓜。幸虧我沒有收他的玉珮,要不然真是百口莫辯了。 我紅著臉坐在地上,梁公子看著我的表情,似乎很滿意,停下歌聲,望著我說道,「不知李姬的木瓜贈與何人?」 「送到肚子裡去了!」我摸了摸臉頰,忿忿地說道。 「霍公子定然不捨得吃掉它。」他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我,語氣中帶著笑意。 「不就是送錯了東西,我找他說清楚就是了,很可笑嗎?」我抬起眼簾盯著他,這些細枝末節有這麼重要麼,古人真是迂腐。 「那你要先問問這裡,是否真的想要回來。」他緩緩走到我面前,拿著竹簡輕輕點在我心口處,等我抬頭時,人已經走了出去,我盯著他遠去的衣角,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我心裡真的不想要回麼,我當時只當普通禮物送給他的,那現在呢,要還是不要?我內心掙扎著,朝廷就要開戰,霍去病一定忙得不可開交,為了這種小事去打擾他,我是不是有些太小家子氣了? 思來想去,決定先去馬場看看,說不定能碰到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換上那套被我改制過的襦裙,我一個人去了馬場。午間馬場的人並不多,馬圈內有幾名騎奴在刷馬,趙嘗不在其中。沿著外圍漫無目的地走著,偶爾有幾匹駿馬從身旁馳過,我現在已經不再懼怕奔跑的馬匹了,甚至想試一試騎在馬背上的滋味。 「公孫,上次抽選的馬匹如何?」 「膘肥肌健,鬃短蹄壯,很適合長途奔襲。」 隱約聽見有人說話,回頭只見一身戎裝的衛青,從西邊的通道中走了出來,身旁是一名同樣裝束的中年男子,幾名侍衛緊隨其後。 暗紅色的內袍,護身鐵甲在陽光下泛著金光,鹿皮長靴護膝,玄色披風在身後擺盪,一手握住腰間的佩劍,戎裝下的衛青散發出逼人的氣度,這才是那個馳騁戰場的鐵血將軍! 我不禁有些癡然,等到他們走近了,才反應過來,連忙低下頭退在一旁。 「女子,你也會騎馬?」那名中年男子在我身旁停了下來,渾厚的嗓音響起。 「我?」抬起頭,只見衛青和那名男子站在我身前兩步遠。 「李姬,這位是公孫大人。」衛青突然開口,像是介紹朋友一般,我看向他,那張一向冷峻的臉龐上竟然有淡淡的笑意,我恍惚間以為是錯覺,衛青的笑有一種中年男子特有的魅力,是經過歲月沉澱後的風華。 「拜見大將軍,公孫大人。」我屈膝行禮。 「呵呵…你這身打扮倒是很利落,頗有巾幗之風。」公孫大人爽朗一笑,他的嗓音蒼勁嘹亮,就像大漠中的駝鈴。 「呵呵…」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跟著笑了笑。我連馬都不會騎,巾幗這個稱謂我可擔不起。 衛青和公孫慢慢走遠,我偷偷看著他們的背影,兩人還在熱烈地談論著,剛才聽他們說起戰馬,看來我的猜測沒錯,他們在為作戰準備。 公孫大人…他應該就是公孫賀,我依稀記得有這個人物,而且還當過將軍,看起來和衛青關係不錯。 我趴在欄杆上,四處看了一會,馬場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可遠處的小徑裡突然奔出兩匹駿馬。 「慢些,我跟不上了…」一名女子清脆的笑聲從遠處傳來。 「當心,別摔著…」我正準備扭頭回去,卻聽到了這個清澈而熟悉的聲音。我又轉回身去,看著馬場上神采飛揚的兩人,我十分後悔來到這裡。乾笑了兩聲,我這應該叫做自作多情吧。誰還記得那個木瓜呢?不過是兩銅幣一個的路邊玩意兒。 我沿著內圍快速朝出口走去,一心想逃離這裡。 「啊!馬兒別亂跑!」身後響起那女子慌張的叫喊聲,我回頭只看見一匹駿馬朝我飛奔而來,馬上的女子左右扭動著,使勁拉著韁繩。 「啊…」我向左邊跑去,可我的體力怎麼能比得過健壯的馬匹呢!我邊跑邊回頭,那匹馬離我越來越近,瘋狂地揚著蹄子。 「李姬!」身後的霍去病喊了起來,我顧不上回答。「把手給我!」他又喊道。 他策著馬,奔到我的右邊,伸著胳膊衝我叫喊,我拚命去抓他的手,身後的馬蹄眼看就要踏上來了,我眼睛一閉,心想這次會死的很慘。 身子一輕,我覺得好像飛了起來,再睜開眼我已經側身坐在馬上了。我猛地回頭,臉頰蹭在他胸前。我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還沒緩過神來,離得太近,我有些看不清楚。 他雙臂將我環抱著,手裡提著韁繩,我整個人緊緊貼在他懷中,鼻子裡傳來一陣乾爽的味道,像是太陽暴曬過的青草香。 「沒事吧。」他輕聲問道,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耳邊。 我看著旁邊的女子,心裡不由地一陣不快,使勁用手推了推他,掙扎著要下去。 「別動。」他雙臂一緊,我竟然聽到他低低的笑聲。 「張小姐,我約了李姬,先告辭了!」他調轉馬頭,衝著張小姐微笑著說道,我抬起頭,看到他彎彎的睫毛在陽光中閃動。 「霍公子!」張小姐尖聲喊道,駕著馬來到我身邊,瞪著我。我這才仔細打量著她,她一身白色短襟打扮,髮髻高綰,皮膚白皙,一雙眼睛又圓又大,倒也是個美人兒。 「先告辭了!」霍去病雙腿一夾馬肚,駿馬瞬時奔了出去。我緊緊抱住他的腰,生怕被甩了出去,也顧不上狼狽的姿勢。 坐在馬上的感覺很奇妙,一邊是擔心自己會掉下去,一邊又有一種馳騁的快感,微風迎面撲來,我的長髮隨風揚起。 「唔…你的頭髮…」只聽見霍去病嘟囔著,我抬起頭,只見烏黑的髮絲飄在他臉上,他雙手護著我,只能使勁晃著頭,想要掙開這些擋路的髮絲。我不禁偷偷笑起來,他無奈地垂下眼眸看著我。 我伸手撥開他臉前的頭髮,將我身後的長髮攏到胸前。手指觸到他溫暖的肌膚,輕輕顫動了一下,有種莫名的情緒翻湧著,指尖彷彿還殘留著他的氣息。 「你要帶我去哪?」我伏在他懷中問道,身體顛簸著。 「一會便知!」他故作神秘地笑道,加快了速度,烈風將他清澈的聲音吹散開去。 我們已經奔出了馬場,順著那條筆直的小徑奔跑著,原來馬場外面還有這樣的通道。路旁白楊樹齊齊掠過,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露下來,在我眼前晃蕩。 路旁的景致變化著,他竟然奔出了城門。視野開闊了起來,我感到馬速放慢,依稀聽到有流水的聲響。 「到了。」他慢慢停下馬,我從懷中掙出,眼前的風景讓我不禁讚歎。 高崗立馬,面前是一條廣闊的大河,深藍色的河水翻滾著流向遠處,抬眼望去,水天相接,滿目蒼茫,陣風捲著水汽迎面吹來,我的胸中豁然開朗,彷彿隨著奔騰的河流,飛往遠處。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不禁轉頭看向霍去病,他神態肅然,舉目望著遠處,那一瞬間我覺得他變了,再不是那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 「這是什麼地方?」我幽幽開口,望著浪花翻滾。 「渭水南岸。」他低頭看著我,清澈的眸子波光瀲灩,「你可喜歡?」我愣在馬上,鼻子突然酸酸的,有股溫熱的液體從眼眶中湧了出來。 長安城,渭水畔,我跨越了兩千多年的時空,終究來到了這裡。 10 10、陌上花開桃夭灼——信約 ... 「瑤歌…」他竟然沒有叫我李姬,後腦碰上了他的下巴。 「嗯?」我迷迷糊糊地回答著。 「你猜渭水的那邊是何處?」他揚起手臂,指向遠方,聲音虛浮飄渺。 「祁連山。」我脫口而出,舉目遠眺,「那裡有肥沃的草原,和雪白的羊群。」 「終有一日,那裡將是我大漢的國土!」他語氣堅定而低沉,我看到他眼中狂熱的光芒,銳利如鋒。 我呆呆仰頭看著他的臉,霍去病,你的戎馬生涯即將開始了麼?跨上了戰馬,你就再也不是繁華都城裡的長安公子,而是那戰無不勝的鐵血戰神,即使鮮血遍染,你也絕不退縮,即使戰死沙場,你也絕不放棄,是這樣麼? 我看著這張熟悉的面容,心裡似有千言萬語,這是一條不歸之路,縱馬天涯,大破匈奴,將你寶貴的年華和生命全部獻給大漢,那你自己呢? 「我最敬佩之人便是我的舅舅。」他繼續說道,並未發現我異樣的神色。 「霍去病,你一定會像他一樣出色!」我盯著他清澈的眼眸,映出滾滾河水。 他雙手忽然緊緊抱住我的身子,將我壓在懷裡,俯身在我耳邊輕聲說道,「祁連山有處映月泉,水底有月牙石,會在夜晚發出光亮。」他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我沒有打斷他。 「等我攻下河西,定要帶一顆月牙石給你!」他音調提高,定定地說道,手上的力道加緊,我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突然想起我是來向他要木瓜的,被他這麼一番說教,竟然忘記了。 「霍去病,上次我送你的木瓜…」我硬著頭皮小聲說著。 「我會好好保存,你既然不要玉珮,我便送你月牙石!」他打斷了我的話,將我從懷中拉出,凝視著我的雙眼。他的目光是那樣堅定而澄明,話在嘴邊我就是說不出來,看來他已經誤會了。 「霍去病,我其實…」避開他的注視,鼓起勇氣說道。 「唔…」我話還沒說完,他竟然低頭封住了我的嘴。他溫熱的唇瓣覆在我冰涼的嘴唇上,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含住我的唇角,輕柔地吮吸著,一手扶住我的後腦,一手攬住我的腰。 「霍…」我掙扎著要說話,他趁著我張口,舌頭一下子侵入我的口腔,溫柔地探索著,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在我口中瀰漫開來。我被他吻得頭腦發蒙,雙腿發軟,忘記了反抗。 氣息交纏,我能感到他灼熱的溫度。伸手攀著他的脖子,他一口咬住我的下唇,使勁吮吸了起來,酥麻的感覺傳來,我不自覺的哼出聲音。 我側身坐在馬上,頭腦極度後仰,他雙手扶著我,這個姿勢讓我渾身酸疼。誰知□的馬兒很不配合地擺動了一下,我支撐不住身子猛地前傾,他伸手拽我,結果我們兩個直挺挺地從馬背上翻了下來。 他在半空中還不忘換個姿勢,墊在我身下,我摔在他的胸膛上。伏在上面,只見他直勾勾地看著我,我頓時紅了臉。臉上掛不住,掙扎著要起來。他一把摟住我的腰,將我固定在上面。 「瑤歌…你臉紅了。」他笑著說道,聲音澄澈溫柔,就像一杯紅酒,幾乎要將我灌醉了。 「霍去病,把木瓜還給我!」我回過神來,舉手錘在他胸口處,假裝生氣地喊道。 「贈人之物哪有要回之理?」他固執地糾正我,一手從後面攬住我的後頭,將我摁在他臉前,嘴巴又湊了上來,這一次他十分用力地吮吸著,我覺得呼吸都快要停滯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放開我,抱著我坐了起來。 「瑤歌,等我回來。」他輕輕婆娑著我的臉頰,像是告別,又像是承諾。 我呆呆看著他的臉,古來征戰幾人回,在這冷兵器的時代,上了戰場,就要做好赴死的準備吧。 我的心裡很疼,好像一雙手揪著我,翻江倒海的痛。我想告訴他這次一定會勝利,但是我卻不能說,難道要我告訴他,你二十四歲就會死去麼?這太殘忍了!我突然憎恨自己為什麼知道以後的事。如果我只是一個古代女子,那麼我現在一定會感到很甜蜜。 「好。」心中百轉千回,只化作這一個字。我第一次這樣鄭重地回答,霍去病,你一定要好好的回來。 他緊緊擁著我,好像怕我會消失了一樣,「你答應了?」 「嗯?」我趴在他肩頭,思維走神。 「勿要忘記今日的約定!」他朗聲說著,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 我迷茫地看著他,這才發現,他也是一身戎裝,紅黑相間,襯出少年勃發的英姿。 「瑤歌,很快我就會隨同舅舅西出定襄,攻打匈奴,你且待在公主府,安心等我歸來!」他拉起我的手,柔聲說道,彎起眼眸微笑著。 「諾,驃騎將軍~」我佯裝躬身一拜,衝著他笑道,可是心裡卻是暖暖的,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究竟是什麼想法。這算是答應他了麼? 「驃騎將軍…」他喃喃自語道,目光變得深遠悠長,我能感到他燃燒起來的情緒。 我忘記了,他現在還沒有封將,只是一個校尉。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輝煌的一頁注定要由你——霍去病來翻開! 夕陽的光輝,映出我倆並立的身影,渭水河畔,楊柳依依。有幾分落寞,也有幾分蕭索。 此刻我的心中卻是對未來深深的恐懼,我一面鼓勵霍去病建功立業,一面又怕那一天終將來臨。死亡太沉重,我沒有勇氣去面對。 天邊紅雲翻滾,我將目光投向遠處,渭水湯湯,東流不復。我心中突然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我闖入了歷史的時空,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盡力去改變它?霍去病是不是可以不用死去?可我又算什麼呢?就像茫茫大漠中的一粒沙塵,那麼微不足道。 如果一切早已被注定,那麼就讓我勇敢一次吧!歷史的腳步從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霍去病將我送回公主府,我不肯再和他同騎一馬,倒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想讓別人看見,惹來不必要的是非。 可他根本沒聽進我的話,將我提到馬背上,穩穩地箍在身前,一路絕塵而去。他的性格就是這樣,我行我素不拘禮節。 回到公主府已經是傍晚時分,路過梅苑的時候,隱約聽到裡面有人在說話。青紗帳輕輕飄蕩,依稀能看見裡面有兩條人影。 我本來無心偷聽他們的瑣事,剛轉過身子,就聽見趙姬尖細的嗓音傳出,「李姬有什麼好的!」 我剛邁出的腳步又落了下來,原來這八卦的主題是關於我的。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長廊下面,靠在柱子上側耳傾聽,雖然我知道偷聽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但是誰讓我偏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呢? 「這與你不相干。」梁公子淡淡的話語傳來。 「她把你贈她的玉珮隨手送人,你也不在乎嗎?」趙姬的聲音又小了下來,語氣中還帶著嘲諷的意味。 「玉珮即已贈她,她轉贈於何人,那也與我無關。」梁公子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語調。 我卻著實吃驚不小,我送翠縷的玉珮竟然是梁公子送我的?難道我以前和梁公子還有故事?那為什麼翠縷從沒提起過呢,而趙姬又怎麼知道?我滿腦子疑問,以前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我不禁歎息,小小年紀倒是惹了一身風流債,讓我這個冤大頭來替她還債。 「她心裡只有霍公子,半點沒放你在心上!」趙姬顯然被他的態度激怒,放出狠話來。 「你的話說的太多了。」梁公子聲音微微冷了下來。 「我哪裡比不上她,你卻這般待我!」趙姬情緒激動,好像哭了起來。 得聽到這裡,我覺得已經沒我什麼事了,轉身輕輕地走去。背後的紗帳忽然掀起,我感到有人衝了出來。 「是你?!」趙姬吃驚地說道,我回頭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臉,那眼神中寫滿了嫉恨。 「你也在呢,我剛準備來練琴的。」我糊弄著說道,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她沒再說什麼,從我身邊快速掠了出去,我一個人尷尬地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進來吧。」梁公子淡淡的聲音飄了出來。 我想了想,就一口咬定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他也無可奈何,而且趁早說清楚了,對大家也都有好處。 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只見梁公子斜倚在欄杆上,一手搭在膝頭,衣袍拖在地面上,一雙眼睛似有似無地看著我,這姿態慵懶而旖旎。 我猶豫著要怎麼開口,只聽他說道,「李姬又去了馬場。」 「嗯…」我只能點點頭,走到他身旁,坐在軟墊上。 「看來木瓜是要不回了。」他又接著說,竟然笑了起來,我看著他的表情,摸不著頭腦。 「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玉珮…」我直奔主題,對他訕笑著。 「我早已說過,你不是李姬。」他重重地打斷了我的話,眼眸中有絲寒芒一閃即逝。 「以前的事我確實都不記得了,要是有對不住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我站起身來,朝他一揖禮,說完廣袖一揮向屋外走去,既然他都已知道了,我也沒必要再多說什麼。 「勿要和霍去病走得太近,你們並非同路之人。」他忽然在身後開口說道。 我駐足回頭,只見他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我面前,俯身盯著我,我第一次覺得有種壓迫感。 「這和你沒關係。」我有些氣惱,他的意思不就是我配不上霍去病麼?突然覺得很沮喪,他說的沒錯,我們身份天差地別,可我不甘心,既然他喜歡我,那又有何不可?我從心底裡沒辦法認同封建社會的觀念,我始終固執地堅持,愛不愛是兩個人的,和別人無關。 「言盡於此,李姬,你好自為之。」他伸手捏起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揚起,對著他的眼瞳,我毫不避忌地直視著他,倔強地仰著頭。 僵持了片刻,他終於鬆開手,無奈地笑著走出門去,這才是他一貫作風。 我一個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只覺得莫名其妙,這些恩怨糾葛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的大腦被霍去病突然的表白所佔據,不停地回憶著他之後的歷史。每想起一件,我的心就像被針尖刺了一下,那千秋功業的背後,等待著他的,卻是冰冷寂滅的死亡。 我突然想到李夫人,那個得到劉徹無與倫比寵愛的女人。她和霍去病很相似,都是在花開最盛的時候凋零。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也許他們才真正躲過了人世最大的悲哀吧: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我的心裡亂成一團,忽然覺得很冷,我抱起身子跑回青雪居。 11 11、秋風起兮胡漢歸——出征 ... 不久,劉徹頒布聖旨,昭告天下,元朔六年春,匈奴屢犯我境,衛青時任大將軍,漢軍西出而擊匈奴。 具體的內容,我自然不得而知,況且我對地理方位向來沒有概念,只知道匈奴在西北,在大漠,在祁連山下。這些都是腦子裡模糊的概念,不過我明白,一旦打起仗來,那便會生靈塗炭,絕非兒戲。 大軍出發時,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擠滿了圍觀的人群,翠縷拉著我來觀行。我們兩個站在路旁的柳樹下,長伸著脖子向街頭望去。 「漢軍威武!漢軍威武!」人群中突然爆發出洪亮的吶喊聲,只見軍隊從武朔門內浩浩蕩蕩地走出。 遠遠就看見風中飄揚大黑色大旗,上面赫然一個篆體大字:衛。而後長長的隊伍慢慢駛向前方。衛青一身玄青色戎服,出現在隊伍前頭,他穩穩地跨在馬背上,身前握著一柄彎刀,目光注視著遠處。不愧是大將軍,太有風範了! 身後依次並行著六匹戰馬,一人就是那次在馬場見過的公孫賀,他身旁是一名五十來歲的老將,氣宇軒昂,我腦子突然冒出一個名字,飛將軍李廣!從年齡和外形上看,倒是很有可能。我記得他也隨衛青出戰過,但不知道是不是這次。 其餘四人都很面生,不過軍隊出身的戰將,週身都有一種強烈的殺伐之意,光這份氣勢,就足以鎮住場面。我仰望著這些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將領,不自覺的生出一股肅然的敬意。 我的目光定格在六人的身後,霍去病一襲赤色戎服,高高地坐在馬背上,青冠束髮,兩側的纓絛繫在頜下,長劍懸在腰間,英姿颯爽,目光澄澈而銳利,眉間唇角都肆意著萬丈豪情,就像草原上盤旋翱翔的蒼鷹。 我癡癡地看著馬上的人兒,突然間很想流淚。霍去病,踏上征途,走出長安,這將是你一生的宿命!短暫、輝煌! 後面部隊浩浩地跟上,我盯著那個遠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平靜。最後,終於消失在長街盡頭。霍去病始終沒有發現我,也許此刻他的心中,只有那氣吞萬里的茫茫大漠。可是請你不要忘記,祁連山的映月泉中,有一顆會發光的月牙石,那是你許給我的承諾。 西邊路途遙遠,一去且經年,將軍百戰死,何時築城還! 等到人群散盡,我和翠縷也慢慢走回公主府,我能感到她擔憂的情緒,卻並未開口安慰。這些日子,刻意避開翠縷,因為我不想看到她對霍去病那種癡迷的神色。 不知怎麼的,有種感情是屬於自己的,便不想讓他人分享。這是不是說明,我已經放不下他了?我曾很多次問過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漢軍出征後的第三天,翠縷要去上郡,她每年此時都要去祭拜死去的父母,心裡不禁想到,那「我」的父母呢?依稀記得我還有一個哥哥。 天剛微亮,趙嘗便趕著馬車來接我們。公主特許她今日出門祭拜,我和趙嘗是陪她去,也順便散散心,不管是去做什麼,能出遠門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坐在車內,翠縷靠在身旁。古式馬車行路不穩,我感覺身子微微晃蕩,不過在交通不便的古代,這已經是奢侈的享受了。 輕輕掀開窗簾,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樹梢葉瓣上都籠罩著淡淡的薄霧,空氣帶著泥土的芳香。將手伸出窗外,細細的雨絲打在手上,說不出來的愜意。 我起身走出車廂,趙嘗在前面架馬。 「瑤歌,有雨,快進去!」趙嘗看到我出來,關切地說道。 我笑了笑,坐到他身旁,「沒關係的,這小雨舒服得很!」 趙嘗利落地解下外袍,披在我頭頂,呵呵笑道,「別嫌棄我衣服髒,你身子弱,禁不住雨淋!」 我突然有些感動,伸手將衣袍拉起,也遮在趙嘗頭頂,我們兩個一起頂著衣服,並肩而坐,「你也避避雨。」 「呵呵…」趙嘗不好意思地笑著,臉上卻是滿足的神色,揚鞭一揮,更起勁地駕著馬。 「到上郡要多久?」我扶著欄杆問道。 「三個時辰便能到,上郡在長安西邊。」趙嘗大聲說道,回頭望向我。 「嗯…」我望著眼前的林蔭小路,心情大好,輕聲哼著歌,雙手在雨中搖晃。 「瑤歌,想不想學騎馬?」趙嘗看我興致勃勃的樣子,突然開口。 「當然想!」我脫口而出,又想起霍去病那天帶我騎馬的樣子,心裡甜滋滋的。 「等回到長安,我教你!」趙嘗一拍胸脯,自豪地說著。 「好~」我滿口答應著,趙嘗笑的合不攏嘴,憨厚的模樣很可愛。 大約中午時分,便到了上郡。這是一處依山坐落的小鎮,見過了長安城的繁華景象,這裡就顯得有些破舊,不過畢竟是第一次來,還是有幾分新鮮之感。 趙嘗將馬車停在驛館,我們隨意在街邊吃了點東西,就動身去城外掃墓。 走出城門,我們一路爬上山坡。翠縷在前面引路,彎彎曲曲繞過幾座山丘,回頭看去,來時的路已經找不到了。 「有些遠,瑤歌,你忍耐一下。」翠縷一副抱歉的神色。 「沒關係呢!」誰讓我自己要跟來呢?爬山很累,我平時也不怎麼運動,逐漸體力不濟。本以為到了上郡就好了,誰知道還要走這麼遠的山路,我心中暗暗叫苦。 趙嘗看我走的越來越慢,心疼道,「瑤歌,要不我們歇息一會再走?」 我訕訕笑著,翠縷也回過頭,「趙嘗,你陪瑤歌去那邊坐一會,翻過山頭便是了,我一個人去就好!」 「沒事!讓趙嘗陪你去,我就在這等你們。」我推脫道。 「趙嘗留下陪你,你不認識路!」翠縷走過來撫了撫我的臉頰,輕聲說道,她總是這麼善解人意。 我點了點頭說道,「那你小心!趕快回來。」 翠縷笑著跑了出去,不一會便不見了蹤影。 趙嘗拉著我到山坡下一處草地上休息,顧不上形象,我盤腿而坐,揉捏著腿上的肌肉,他坐在一旁,撥弄著荒草,悄悄覷我。 不知不覺日已經西斜,看著遠處起伏的山線,翠縷去了很久,怎麼還沒有回來呢?天黑之前肯定是回不去了。 「趙嘗,你去找找翠縷吧,她是不是迷路了?」我不放心地說著。 「那你呢?」趙嘗也有些擔心。 「我就坐在這等你們,你快點回來!」我揉著腿肚子,懶得爬山。 趙嘗猶豫了一下,然後快速跑了去,邊回頭對我喊道,「你別亂跑!」 我使勁衝他點點頭,心想我才懶得跑呢。四周安靜下來,舉目四望,遠處是一片樹林,後邊是連綿的山丘。 突然聽到遠處有馬蹄聲靠近,我豎起耳朵仔細辨認,噠噠的馬蹄聲交錯著,那聲音越來越大,伴著人群的呼喊聲。 正在疑惑中,只見遠處的樹林裡奔出數十匹黝黑的駿馬,壯碩異常,比在馬場所見仍要肥碩幾分。 眾人高聲呼喊著,說著我聽不懂得語言。 我驚訝地望著來人,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等待他們靠近時,才猛然驚覺,來人的打扮並非漢人,他們穿著胡服,身前裹著皮毛大麾,帽子上插著羽毛。 我這才發覺事態的嚴重,急忙站起身來撒腿跑去。這些胡人策馬將我團團圍住,我驚恐地看著這些怪異的人們,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只聽他們高聲說著什麼,舉起彎刀衝我指指點點,而後朗聲大笑。我被圍在中間,馬匹不斷在我身旁策動,一轉身便碰到馬肚,嚇得我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未及呼喊,一個大漢伸手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我竭力掙扎,可他力大非凡,一個回手將我橫在馬背上。 「救命!」我忍不住地大聲叫喊,他們看著我這模樣更放肆地笑了起來。 我被甩在馬背上,頭腦向下懸著,頭髮在空中晃蕩,陣陣發蒙,雙腿也吊在半空,肚子枕在馬背上,難受不已。 我勉強抬起眼,只能看見幾十條馬腿來回走動。身子顛簸著,那大漢一掌拍在我背上,對著周圍那些人說著什麼。我覺得胃裡一陣噁心,想吐又吐不出來。 「瑤歌!」 趙嘗的聲音在此刻,如天籟般傳來,我猛然抬頭,正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從山坡上飛奔而來。 「趙嘗救我,救我!」用盡全力朝他喊道,雙手不停地在半空中揮動。我心裡很害怕,是真的害怕! 那些人看到趙嘗過來,便策馬圍了上去,噌地抽出手中的彎刀,大聲叫嚷,白晃晃的寒芒刺得我眼睛生疼。 「瑤歌你莫怕!」趙嘗衝著我大聲喊叫,目眥欲裂,緊握著雙拳朝來人揮去,我拚命點點頭,頭髮在眼前晃蕩。 一匹黑馬衝了過去,馬蹄重重地將他踏翻在地,他的身子登時向後飛出很遠。 「不要!」我拚命地捶打著身下的馬肚,大漢狠狠地將我雙手反綁在背後,手臂就像斷開了一般疼痛。 趙嘗摀住胸口,摸索著挺身站起,踉蹌著向我走來,目光緊緊鎖定在我身上。那眼眸分明在說,不要怕… 「不!趙嘗你快走,你先脫身!」我突然回過神來,他再這樣下去就是送死!先回長安,不能白白送死! 可趙嘗怒睜著雙眼,瘋狂地撲到大漢身下,拽住他的小腿,一聲怒吼,將那人拖下馬去。兩人滾落在地,大漢被激怒,拔出彎刀狠命地朝身下的趙嘗刺去。趙嘗抵住他握刀的手,鋒利的刀刃懸在他胸前,雙腿伸直用盡全力掙扎。 「快走!你快走!」我死命地呼喊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噴濺而出的鮮血染紅了我的雙眸,趙嘗雙手張開摳著身下的土地,臉龐扭曲抽動,「瑤歌…」他艱難地轉頭看著我,一張口鮮血大量湧出。 天旋地轉,周圍的景物暗淡下去,只剩下他鮮血淋漓的身體。他掙扎了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臂重重落下,那雙笑起來泛著皺紋的眼眸,再無光彩。 趙嘗再也不能站在我的床前和我說話,再也不能帶我去馬場,去看踏雪,去看青鬃! 你上午還答應我,要教我騎馬,我們回長安!你答應我的… 「趙嘗…」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淚水順著我的臉頰倒灌而下。那些人瘋狂地叫喊著,無數的馬蹄踐踏著趙嘗的身體,我目眥盡裂,胸口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又一刀,鮮血迸濺。 最後我嗓子啞了,再也喊不出來,只能盯著趙嘗生氣全無的身體,我彷彿看到他站起來向我招手,我們去馬場吧…好… 這一切來得太快,就像一場噩夢,這些胡人策馬朝樹林裡奔了回去,我死人一般地掛在馬背上,眼前晃蕩著趙嘗的臉,轟鳴的馬蹄聲和叫喊聲將我淹沒。 可我心裡寂靜地可怕,好像什麼也沒有了,只有趙嘗淳厚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瑤歌,我們去馬場!」 「等回到長安,我教你!」 「別嫌棄我衣服髒,你身子弱,禁不住雨淋!」 …… 好像又下起了雨,我的臉上不停地有水珠滾下,絕望地閉上雙眼。不會的,趙嘗不會死的…他還沒教我騎馬…他答應了我的。 我在無盡的顛簸中失去了知覺,只覺得身子輕輕飄了起來,飄到天空中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精簡一下語言,這章有些贅述。O(∩_∩)O~ 12 12、秋風起兮胡漢歸——迷途 ... 再次睜開雙眼,看到的是無盡的夜空,潔白的星輝不停閃爍著,天狼星…在迷糊中驚醒,難道又回到了祁連山下? 坐起身來,週身疼痛,遠處依稀有幾點火光。 轉頭看到身旁的景象,我抑制不住地呼喊出聲,土地上歪歪斜斜地躺著許多人,有男有女,我顫顫巍巍地伸手,探向旁邊婦女的鼻下,是活人。 這究竟是哪裡?我仔細回想起來,被胡人擄走,趙嘗死了…翠縷也不見了。 這大漢朝的領土上,怎麼會有胡人如此囂張的舉動!心裡千呼萬嘯,這裡已然不是我所熟悉的長安了,我又變成孤身一人。 以前我總是想回家,想念我的現代生活,可是此刻,我是那麼想念梅苑,想念青雪居,想念霍去病… 我舔了舔嘴唇,乾燥地皸裂開來,這才感到口渴難耐,胃裡空空如也,一陣陣絞痛。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在夜幕下看不真切,四周隱約是山嶺起伏。 「水…」我四下找尋,終於在一座帳篷外的土坑中,找到一隻盛有水的破碗。我捧起這只陶碗,坐在地上大口地喝了起來,水裡有股腐敗的氣味,可是我現在需要它。 我抹了抹嘴唇,只見遠處的篝火旁,有幾人在說話。我靜靜地聽著,那不是漢語。聲音很是熟悉,就是他們害死了趙嘗! 恨意瞬間在我心中蔓延開來,我雙手抓著面前的土地,疼痛地有些麻木。我抽出頭上的銅簪,猛地站起身來,緩緩向那個身影走去。我渾身都在疼痛,可只有我的心清醒無比,我要替趙嘗報仇! 只要朝他後腦刺入,他就必死無疑。我為這瘋狂的想法而顫抖著,也許我也會死。死了一切就解脫了,我不想這樣孤單地活下去。 突然一隻大手從後面抱住我的腰,接著摀住我的嘴巴,大力將我拖至帳篷後。我連忙掙扎著,可是那人絲毫不鬆手,一把將我摔在地上。 背部被土地咯地疼痛不已,他跟著蹲了下來,那雙眼睛在漆黑的夜色中,泛起亮晶晶的光芒。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緊緊咬住嘴唇,他是誰? 「你這是找死!」他湊到我臉前,壓低聲音說道。他說的竟然是漢語,我突然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莫哭!」他看我這個樣子,粗手使勁地替我擦去眼淚,手上粗糙的皮膚刮得我臉頰生疼。 「你是誰?」我打開他的手,自己抹去眼淚。 「你是匈奴抓來漢女吧。」他的聲音柔和了一些,輕輕歎氣。 匈奴?!原來是匈奴人,我心緒起伏著,原來真實的歷史就是這樣,用淋漓的鮮血澆灌出來的罪惡之花!趙嘗就這樣白白死去了,還有千千萬萬這樣的人因為他們的貪慾、侵犯而死去。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抓住他的胳膊,一連串地問道。 他好像在看怪物一樣盯著我,「漢匈之爭已有數十年,怎會罷休!」 「我們逃走吧!」我突然站起來,扯著他的襤褸的衣衫,我不要待在這裡。 「你以為能逃得掉嗎?你看周圍,到處都是他們的伏兵!」他指著遠處,搖晃著我的身體。 「那我們永遠也回不去了麼?」我喃喃道。 「會有機會的!漢朝已經發兵,不久便會攻過來!」他小聲說著,那語氣中分明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霍去病那清澈的聲音似乎在耳邊迴盪,「瑤歌,等我回來!」我忽然笑了起來,會的,他一定會來救我的! 「你叫什麼名字?」我定了定神,聲音嘶啞地問道,仔細看來他年齡並不大。 「趙破奴,你呢?」他爽朗地答道。 「李姬。你也是被抓來的麼?」我隨口問著,仰起頭看著天上的繁星。趙破奴,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不記得在哪裡聽說過。 「我在匈奴生活了許多年,這次因為右賢王部北遷,被抓了過來。」他也跟著我仰望天空,聲音沙啞,說起話來就好像狂風吹過沙漠,捲起絲絲蒼涼。 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天色微亮,我就被人搖醒。 高壯的匈奴大漢,一把將我推了出去,嘴裡說著什麼,我踉蹌著差點摔倒在地。空地中是大群的漢民,我站在人群裡,四處尋找著趙破奴,其實我並沒看清他的樣貌。 低沉的號角聲響起,馬上的匈奴大漢,揮著皮鞭驅動人群。我抬頭張望,只能看到無盡的山頭和陌生的面孔。 我茫然地跟在後面,身旁的婦女衣衫破敗,骯髒的臉頰上無神的雙目凸出,我看到她動了動乾裂的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再望向周圍,都是一張張麻木的面容,拖著腳步,在未知的迷途中行走著,不知道命運將會如何。 太陽在頭頂炙烤著,不知走了多久,我只覺得雙腿發軟,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眼前一黑,撲倒在地上,石子劃破了我的手掌,我卻感覺不到疼,只是覺得很累。後面的人從我身旁掠過,他們的鞋子踩著我的衣角,背上一陣火辣地疼痛,我抬起頭,只見馬上的大漢揮著鞭子。我趴在地上沒有動,又是一鞭打來,我掙扎了幾下,眼看鞭子又要落下,卻有人將我拉了起來。 「沒事吧。」趙破奴架起我的身子,匈奴大漢策馬走開,人群仍在緩緩向前。 我搖了搖頭,可是雙腿卻使不上力氣,只能緊緊攀著他的手臂,他幾乎是拖著我向前走,如此下去,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你久未進食,再堅持片刻!」他雙手扶著我,我能感到他的吃力,呼吸變得沉抑。 走了大半日,人群終於停了下來。直直地跌坐在地上,匈奴人丟過來幾隻陶罐,大家蜂擁而上,我被擠到一旁。看著這些可憐的人們,突然發覺自己從前是多麼不知道珍惜。也許在他們眼中,現在的我比他們更可憐,搶不到水和食物,我只能等著被餓死。 「吃點東西!」趙破奴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遞至臉前,用鼓勵地眼神看著我。 我緩緩接過這硬邦邦的東西,愣愣地看著他,「你不吃嗎?」 「我昨天吃過了!」他將食物推到嘴巴旁,衝我寬慰一笑,可是我分明看到他嘴角那一絲苦澀。 我張口咬著食物,牙齒被咯地有些疼痛,但是我仍然奮力地嚼著,淚水流到我的嘴裡,混著食物被我大口嚥下。這些東西又硬又酸,可這有什麼關係呢?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手裡拿著的是我自己的命。 趙破奴撿起地上的一隻陶罐遞給我,我連忙送到嘴邊,揚起頭將罐子裡剩餘的水滴全部吞下。他看著我急切的動作,良久無言,黝黑的臉龐上,一雙眼睛閃亮亮的。 「感覺好多了!」伸手抹了抹嘴巴,我覺得空虛的身體有了活力。他笑了笑,又去周圍撿回來一隻陶罐,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天黑了又亮,日昇月沉。我們在這山路中行走了很多天,我學會了和他們搶食物吃,搶水喝。身上的襦裙早已經破舊不堪,混著泥土和灰塵,髮髻脫散,凌亂地披在身後。還記得在梅苑中的我,那精緻的妝容和服飾,不過數日光景,卻已經變成這副摸樣。但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活著。 一路上,有些人體力不濟,就被拋棄在這荒山中,自生自滅。不斷有人死去,我已經麻木。這些匈奴人,不知道要將我們帶到哪裡去。 趙破奴走在我身旁,如今唯一能和我相伴的人,也只有這個相識不久的少年了。我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嶺,心中一片茫然。 晚上,我們靠在土坡上休息,雖然已經入夏,但夜風依舊有些涼意。我出神地盯著夜空,大家都睡了下去。 睡夢中,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了這寧靜的夜,猛地坐起身子,只見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湧了過來。匈奴人紛紛舉起彎刀,迅速列隊迎敵,人群登時騷亂,四下衝散。 喊殺聲霎時響徹夜空,刀戟相撞,火光沖天,趙破奴拉著我在混亂中穿梭。身前猛地落下一個黑影,馬上之人一劍刺下,鮮血噴濺而出,溫熱的液體飛濺到我的臉上,我愣在原地,驚慌地看著眼前激烈的搏殺,竟忘記了躲避。 「是漢軍!」趙破奴大聲喊道,漢軍兩個字直直撞入我的腦子,如同雪中之碳,將我的神智燃燒起來。 我奮力奔了出去,趙破奴扯住我的衣角,「不要過去!」 我聽不進他的話,心中不停地呼喊著,霍去病,一定是他來了!刀光劍影在我眼前劃過,我眼中只有遠處紅黑色的身影,趙破奴從後面將我撲倒在地,簌簌的鳴鏑從我頭頂掠過。 一匹駿馬在前方中殺出一條血路,馬上來人身手穩健,揮劍挑破匈奴人的陣腳。血光飛濺中,他身形疾速變幻,迎面辟出,飛奔而來。 「匈奴人一個不留!」他的聲音在廝殺聲中響起,銳利而洪亮,我趴在地上定定地望著他。鮮血染上了他還有些稚氣的臉龐,但是那眉間的決絕剛毅,卻是我從沒見過的模樣,如同暗夜中的修羅。 披風揚起,鱗甲在月光下泛起寒芒,劍指蒼穹,他策馬殺進人群中去。 趙破奴拖拽著我,飛快地跑進旁邊的樹林中。 「霍去病…」我執拗著,朝他的方向喊去,使勁掙脫趙破奴的手臂。 「你瘋了,兩軍交戰,你這是去送死!」他死死地鉗制著我的肩膀。 「我要見他…他就在那裡!」我已經失去了控制,瘋狂地扯動身子。 「好,你去吧!等你被鳴鏑刺成窟窿,被烈馬踏成肉泥,看誰還能救你!」他重重地推開我,咬著牙齒說道,一手將我向林子外面搡著,我被他的力氣甩在地上。 我心中逐漸清醒起來,這是血淋淋的戰場,有的只是殘酷的搏殺,不論匈奴還是漢民,刀劍無眼,誰也顧不上。我就算跑過去,只是徒添一個刀下亡魂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嘶喊聲逐漸散去,我們躲在林子裡,依稀能看到,滿地的屍體和馬匹,血腥的氣味在空氣中飄蕩,漢軍正在清理戰場。 「漢民向東行,前方是定襄城!」士兵高聲喊道,人群七零八散,只見他們跨上馬,直直朝西邊奔了出去。 「霍去病!」我從林子裡跑了出去,這次,趙破奴沒有攔著我。 戰馬快速朝西邊馳去,沒有做半分停留。我在後面呼喊著追趕,他似乎回頭向後看了一眼,但很快便疾馳而去,騎兵一路絕塵,揚起漫天的砂土。 我追出很遠,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濛濛夜色中。 「你在喊什麼?」趙破奴靜靜地走到我身旁,低下頭疑惑道。 「沒什麼。」我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卻發現骯髒不堪,怎麼拍也拍不乾淨。 現在該去哪?我一無所有,雖然逃離了匈奴人的囚禁,但是這天地廣大,我要怎麼才能回去。 13 13、秋風起兮胡漢歸——重逢 ... 第二日清晨,迷糊中睜開雙眼,原來昨晚我們靠在樹林裡睡了過去。 身旁的趙破奴還在沉睡,我將他推醒,他的臉頰有些蒼白。 「我們去定襄。」站起身來,肩膀有些疼。 「好…」他摸索抓住樹幹,我疑惑地看著他艱難的動作,趙破奴只是衝我笑了笑,轉身向前走去。 「你認識路麼?」樹林中的高草茂盛,踏著枯枝落葉,發出颯颯聲響。 「嗯?…」他似是不經意地回答,步伐有些沉悶,拖在地上。 正要開口,他忽然被樹根絆倒在地,我慌忙伸手去扶,他順著我的身子滑在地上。 「你沒事吧!」盯著他異常的神色,低下頭但見手掌上染了斑斑血跡,他受傷了!翻開他背後破舊的衣衫,一道狹長的傷口正滲出絲絲鮮血。 我驚慌,才想起昨晚他將我撲倒在地,一定是被鳴鏑割傷了!他是為了救我…突然間,後悔自己當時的魯莽。 「無妨…」他扳開我的手,支撐著站起來,搖晃了幾步,回頭衝著還坐在原地的我道,「怎麼還不走,去定襄。」 「好…」我覺得喉嚨很是酸澀,趕忙追上去,架住他的胳膊。還沒走出幾步,他就再也支撐不住,我被他的力道帶翻在地。 「趙破奴…」我使勁晃著他的身體,他勉強睜開雙眼,在懷中摸索著,掏出一塊干餅塞到我手裡。 「我們一起走!你不能丟下我!」語無倫次地說著,看著虛弱的趙破奴,他救過我那麼多次,他一直很堅強! 他拿著干餅的手動了動,艱難地張開嘴唇,「你去定襄…」 我急忙站起來,從後面撐起他的身子,讓他靠在我背上。死命地向前拖動,摔在地上再爬起來。最後我筋疲力盡,定定地坐在地上,看著身旁已經昏迷過去的趙破奴。我突然感到很累,身邊的人都要離開我了麼? 定襄在哪裡?長安在哪裡?茫然四顧,看到的只有陌生的樹林山嶺,東邊的東邊,比天涯還要遙遠。 看著他手裡握著的干餅,我突然站了起來,是他將我從絕望中救出,我要去定襄,找人來救他!他不能就這樣死去。 使勁扯下襦裙的衣擺,將他背部的傷口緊緊捆住,讓他靠在樹幹上。「你要等著,等我回來救你,堅持住!」我盯著他的臉龐說道,轉身向東邊跑去。 我在林子裡尋索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定襄,不論它在哪裡! 直到日頭偏西,卻發現自己已經迷了路,從樹林裡穿出,又到了另一處山丘。頹然地望著遠處,多麼希望能看到高高的城牆,可只有起伏的山頭和無窮無盡的天空。 我拖著疲憊的雙腿,爬上山坡,疲累交加,就在我失掉所有耐心時,卻驚喜地發現前方依稀有漢軍的旗幟在飄動著,也許漢軍的營地就在這裡! 我被這瞬間的希望點燃,瘋狂地朝著那裡奔去,轉過山頭,只見大片開闊的空地上佈滿了營帳,穿著紅黑戎服的士兵在四周巡邏,馬匹,戰車,篝火!難以抑制激動的情緒,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從山坡上直直地跑了下去,遠處的士兵發現了我,我欣喜地張開雙臂揮動著。他們卻策馬上前,舉起弓弩對準我的方向。 我仍然奮力奔跑著,他們也許可以幫我救人,趙破奴有救了! 「我…」正欲呼喊出聲,卻見迎面飛來一道黑影,登時胸口一陣尖銳的疼痛,我身體被那股力道衝擊,仰身跌倒在地,大腦一片空白,直直地盯著那些士兵。 「這裡有刺客!」那些士兵叫喊著上前來,手中拿著長戟指著我,將我團團圍住。我頭上沁出冷汗,陣陣的劇痛讓我渾身顫抖,我雙手緊緊握住胸口上的鐵箭,無助地望著這些人,「我不是刺客…」 「好像還是個女子!」又有人喊道,那士兵蹲□子皺著眉頭,看著我衣衫襤褸骯髒的模樣。 「敢闖軍營,活的不耐煩了!」我撐起身子,用力搖著頭,我不是刺客,我是來求救的… 「何事喧嘩?」那些士兵聞聲頓時直起身子,讓開一條路來,我的眼皮很沉,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流失。 「大將軍,這有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趴在地上,只能看到那雙黑色的軍靴,他是衛青!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拖著麻木的雙腿爬了過去,仰起脖子嘶啞道,「救人…」 他仍沒有移動,我使勁揚起臉,對上他疑惑的目光,我撥開臉前散亂的頭髮,睜大雙眼盯著他。我不知道衛青能不能認出我現在這副模樣,只希望他不要將我當做刺客殺掉…眼淚順著我髒兮兮的臉頰滑下,我想他一定厭惡極了,可是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我緊緊攥著他的褲腳不肯放手。 「大將軍,是我…李姬…」胸口的刺痛更加劇烈,眼前的事物都模糊起來,感到我的身體正在下墜,墜向無底深淵。再也使不出力氣,鬆開他的褲腳,趴在地上幾要暈厥。 不知是誰將我從地上抱起,我的傷口被人摁住,疼得一陣抽動,「救趙破奴…」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軟墊上了。愣愣地看著陌生的環境,胸口傳來痛感,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低頭看去,鐵箭還插在右肩裡,箭柄被削去,箭頭還留在我的身體內,傷口旁邊纏著布帶。 帳外一陣腳步聲,我靜靜閉上雙眼。 「這位姑娘傷口很深,必須立刻清理。」那人揭下我的繃帶,緩緩說道。 「可有危險?」衛青的聲音響起。 「若不及時除去,可損傷心脈。」我突然睜開雙眼,看著面前兩人。老郎中退在一旁,衛青正定定地看著我,對上他的眼波,慌亂地側過頭去,支撐著想要坐起身來。 「大將軍請你去救趙破奴!」我顧不上身體的疼痛,扒著床沿說道。 「感覺如何了?」衛青大步走來,屈膝蹲在我身邊,伸手扶住我的身子,臉上竟是有些焦急的神態。 「嗯…有點疼。」我如實答道,看著自己身上蓋著乾淨的被褥,我連忙退出身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窘迫起來。 「先替你拔箭,忍耐片刻。」衛青按住我的身子,眼眸溫和地看著我,我愣愣地點著頭。他轉身坐在我背後,將我的身子固定在懷中。 如此親密的舉動讓我亂了心神,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中有點微微走神,風塵和泥土的氣息從後面傳來。老郎中拿起醫箱,取出刀片和藥水,看著那鋒利的刀刃,我突然感到很恐怖,不自覺的摀住胸口。 「會有些疼,不過只能如此!」衛青在我身後安慰道,聲音平靜無瀾,雙手解開我右側的衣衫。 「我自己來。」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手,難道是在古代呆久了,我也變得忸怩起來了。 雪白的肩頭上赫然插著一支鐵箭頭,周圍已經凝成血痂,十分猙獰刺目。 衛青一手攬住我的後腰,將我維持在這個姿勢,另一隻手卻伸到我的嘴邊,我疑惑地扭頭看他。 「疼的時候咬著便是。」他輕聲說道,聽不出情緒。 「等一下!」我張口喊道。 老郎中正在清理刀片。 「有沒有酒?我要酒。」我看著白生生的刀片,定定地說道。 衛青看在我受傷的份上,也沒有多問,命侍衛取了一罈子酒過來。 我拆開封口,舉起酒罈,撕下一塊被單,沾上白酒,一把摁在我的傷口處。咬住嘴唇來回擦拭著周圍,銅箭會感染的,我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只能忍著疼痛消毒了。 他們都是一愣,茫然地看著我的動作。 「可以了。」我渾身無力,靠在衛青懷裡,說罷閉上了雙眼。 「啊!」鋒利的刀片剜進我的肉裡,我不禁呼喊出聲,冰冷的銳痛瞬間蔓延,我猛地弓起身子,衛青用力地扳起我的身子,另一隻手掌塞進我的嘴裡,我顧不上許多,直直地咬了上去。 「疼…」我嘟囔著,伸手握住衛青的胳膊,拚命地搖著頭。 「很快便好,忍一忍。」衛青摟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道,一手箍著我亂動的身子。 我緊緊閉著雙眼,側過頭不敢去看。只覺得一刀一刀都是錐心的疼痛,那一瞬間恍惚看見趙嘗的笑臉。溫熱的血液順著右側肩頭流下,我死死咬住衛青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嘴裡依稀有絲甜腥的味道。 「驃姚校尉報!」帳外有人喊道。我痛得神智渙散,雙手攥著被褥。 話音未落,一人猛地掀簾而入,「大將軍,昨晚剿滅匈奴右賢王部…」那熟悉清澈的聲音戛然而止,渾身一個激靈,鐵箭頭一下子從我的身子裡拔出,鮮血濺到被單上,一片艷麗的殷紅。 「瑤歌!」霍去病在原地看著躺在衛青懷裡的我,衣衫破敗,鮮血淋漓,驚訝地喚道。 我的牙齒鬆開衛青的手,扭頭看著一身戎服的霍去病,我咧開嘴想對他笑一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幸福。悲喜來的太過強烈,只有肩頭的傷口疼痛地令我清醒。 他疾步上前,心疼地看著我肩上的傷口,情緒複雜,伸手握住我的手臂,卻又小心翼翼地鬆開。 「你怎會在這裡?如何受的傷?還疼麼…」他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溫暖的手心貼在我浸滿冷汗的額頭上。 搖了搖頭,有很多話想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才數日不見,霍去病那稚氣的臉龐上,刻上了些許滄桑的痕跡,臉頰愈發地削瘦,週身隱隱散發著王將之氣。 衛青扶著我退出身來,我朝著他感激地一笑。霍去病伸手將我抱起,一股熟悉的青草香味傳來,我感到無比的安寧,週身的痛楚彷彿煙消雲散去。 霍去病將我平放在軟墊上,肅容起身,朝衛青拱手一揖,正色道,「昨日,我部百名精銳騎兵,剿滅匈奴右部一千餘人!」他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 「你的騎兵果然厲害!」衛青出拳輕輕擊在霍去病肩頭,話語中滿是讚許。 「嫖姚校尉的騎兵了不得啊!呵呵!」說話間又是兩人大步跨入軍帳,一位是那日出征時所見,五十歲上下的老將,另一位是個生面孔。 「飛將軍過獎了!我的騎兵還要深入漠南,直取右賢王腹地!」霍去病大擺一揮,少年意氣風發,眾人皆是朗聲笑道。他果然是飛將軍李廣,我心裡暗暗思索著。 「這位是?」李廣略微遲疑,目光投向我這裡。 「李將軍外面請!」衛青沉穩道,側臉剛毅俊挺,投足間盡顯大將風範,一句話就將我的尷尬給化解掉了。 「瑤歌,你怎樣了?」眾人走後,霍去病將我抱在懷中,生怕碰到我的傷口,緊緊握著我的手。 「你快派人去救趙破奴!」我抬頭看他,說話用力過猛扯到傷口,一陣疼痛。 「趙破奴?」霍去病微微蹙眉,撫著我的肩頭。 我點了點頭,慢慢地將這一路大概的經過告訴了他,說道趙嘗慘死,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霍去病雙手環住我,胸膛微微起伏,擦去我的眼淚,沉聲道,「我誓要將匈奴人趕出我大漢國土!再不讓你受欺負!」 我靠在他懷裡不願離開,突然間發現我對他的依戀已經這麼深了。不禁又想到,若是他不在了,我該怎麼辦?心中忽而淒然無比。 他站起身來,我拉著他的手臂沒有鬆開,他輕聲一笑,那兩顆俏皮的虎牙又露了出來,伏在我耳邊低聲道,「瑤歌,原來你也會纏人啊…」 「嘁,是誰剛才那副心急的樣子啊?」我甩開他的手嗔道,不服氣地瞟著他,傷口處隱隱作痛。 「小花貓,我去幫你打水!」他無奈地搖搖頭,將我摁在墊子上,揉了揉我髒兮兮的臉蛋,轉身跑了出去。 看著他矯健的背影,我失神地愣在那裡,心裡面甜絲絲,卻又空蕩蕩的。 將軍帳內,我仔細地擦拭著身子,數十日的顛沛流離,讓我渾身髒亂不堪。溫水洗淨週身的塵土,膚白如玉,長髮濕淋淋地瀉下,在這軍營戰場中,顯得分外妖嬈。 霍去病沖衝闖了進來,我一窒,趕忙將衣服攏在胸前道,「你快出去!」 修長雪白的雙腿露在外面,上半身也敞開著,霍去病愣在當場,直直地盯著我,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他突然回過神來,噌得一下紅了臉頰,回頭撞在簾子上,欠身跑了出去。 我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勾出一抹笑意,真是一個可愛的大男孩。套上寬大的男子布袍,束起腰帶,緩緩走了出去。 14 14、秋風起兮胡漢歸——軍中 ... 帳外墨色濃濃,萬點燈火,成群的士兵圍坐在篝火旁。霍去病就站在簾子外,雙手抱肩,抬頭望著夜空,天地間一片寂寥,看到我走出,他急忙將我趕進帳內。 「回去休息。」他不容我拒絕,將我一把抱起,輕輕放回墊子上。雖然我固執地認為霍去病只是個大男孩,可他卻愈發地成熟穩健,將我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讓我總是輕易地迷失在他清澈的目光中。 「這是大將軍的營帳,我在這裡不合適吧…」又掙扎坐了起來,想起下午李廣他們進來的情形,要是傳出去,恐怕有損衛青名譽。 「舅舅同我說過了,暫時讓你住下,他和公孫賀同住。」霍去病站起身來,踱到牆上的地圖前,緩緩說道。伸手在上面比劃著,彈指將一顆石釘插在紅點之上,轉過頭來衝我爽朗一笑。 「唔…那明天我再找別的地方住。」靠在牆上,一陣困意襲來,多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 「行軍之人,哪裡來的甚多講究!荒山野嶺也可睡人!」霍去病滿不在乎道。 「我今天累了,先睡了。」打著哈欠,我躺在墊子上,擺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創傷藥還挺管用的,這會已經不是很痛了,可以睡一個好覺。 「好,我在這邊睡,有事喚我。」他上前幫我蓋好被子,輕輕在我臉頰上啄了一下,便匆忙出了帳篷。戰事正緊,我確實出現的不是時候,所以我不再多言。 帳外喧鬧吵雜,依稀回到了學校,就像新年迎新晚會的時候,大家都聚在篝火旁玩鬧,彷彿看到自己回過頭來,那無憂的笑顏。 夜裡我做了一個美夢,夢到自己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一邊吃早餐一邊飛快做筆記。講台上的教授突然提問到我,我趕忙藏起吃的,故作鎮定地答非所問起來。默默那死丫頭竟然在前排偷笑我,我衝她瞪眼,看我下課不陪你狂商場! 夢境轉換,我抱著心愛的本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看著文藝片,一邊還沒忘記手裡的零食。「我的文藝小青年,感情不要太豐富哦~」默默扔給我一個白眼。 夢境再一次轉換,我一個人站在山腳下,忽然狂風捲起,「你看那顆星,那是天狼星…」 猛然睜開雙眼,額頭上大汗淋漓,原來這只是一場夢,夢過了無痕,深深的失落感瞬間襲來。夢裡夢外,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莊周變成蝴蝶的時候,會不會想念躺在床上睡覺的自己? 帳內一片漆黑,翻來覆去再也無法入睡,我悄悄起身,掀開簾子走到外面。夏天的夜風涼爽,輕輕拂動著髮絲,周圍的篝火盡數熄滅,遠處有巡邏的士兵徐徐走動。 「西北望,射天狼…」遠目而望,滿山的軍帳,整齊的戰馬和糧草,風蕭蕭而粼動,雲渺渺而當歸。突然覺得豪情滿懷,為了這如畫的江山,拋頭顱灑熱血,亦是男兒所求! 「西北望,射天狼!」霍去病的聲音突然在身邊響起,我正在出神中,回頭只看見他仰頭望月,微亂的髮絲在風中擺盪,似乎想到了什麼。 「把你吵醒了?」我看著他的側臉,輕聲問道。 「不,我並未入睡。」他的語氣有些沉重,衝我微笑著,可那笑容卻十分生硬。他拉著我走出營地,我們在山邊坐下,四周寂靜,天幕籠罩下來。 「有什麼心事麼?」我靠在他肩頭,理了理他的鬢髮。 「瑤歌,那些胡人在大漢領土上,燒殺掠奪,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疆土白白斷送!漁陽,上郡,甚至甘泉宮,他們無所不入!」他緊緊抓住我的右手,情緒起伏,那些話好像在心中壓抑已久,就連眼神也變得蒼然。 「犯我漢者,雖遠必誅!」我反握住他的手,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瞳,揮袖指向遠方,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詫異地回頭,彷彿第一次認識我,動了動嘴角,一把抱住我的身子,將我抵在他的額下,過了良久,他緩緩說道,清澈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知我者,復何求?」 我將臉龐埋在他胸前,伸手環住他的身子,熟悉的青草香夾雜著淡淡的沙塵氣息,溫暖而安寧。 我們兩個靜靜地望著天空,那些美麗的星星眨著眼睛,夜風將青絲吹起,纏綿盤繞,寂寞地飛舞。 盯著那顆最亮的星星,右肩的傷口隱隱作痛,心中似捲起千層波浪,我握住他修長的手,十指交纏,「霍去病,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 聲音空靈飄渺,夢中女孩的身影和我重疊在一起,我終於笑了出來,原來我一直尋找的人就是我自己。他將我攬在懷中,伸手拂著我散落的烏髮,幽幽地說道,「莫失,莫忘。」 「霍去病,記住你的承諾,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地活著。眼淚輕輕落下,滴進他的衣袍中去。 外面的吵鬧聲將我喚醒,昨晚睡得太遲,眼睛不想睜開,對面墊子上的霍去病已經不見了蹤影。一想到這裡是軍帳,我登時睡意全消。沒有梳子和鏡子,我只能隨手在腦後盤弄著,將發身綰成一個結,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像個男孩子。 走出營帳,天光照耀,我瞇起眼睛四處張望,路過的士兵紛紛回頭看我,那目光中是欲言又止的疑惑。大帳西面是環繞的丘陵,能看到成排的士兵整齊列隊,衛青的背影在人群中晃動,應該是在交待作戰方針吧。對於打仗作戰我所知有限,只能感受到一種激昂的戰鬥情緒,具體是怎樣的我也說不清楚,我沒有那份氣魄做不來花木蘭,只要能看到他的笑臉我就覺得滿足了。 東邊開闊的空地上,奔騰中,數百名騎兵飛馳而過,鐵蹄聲聲,呼嘯著踏破漫天雲霞。霍去病飛揚的身影奔在前方,只見他長劍高舉,繞著場地慢慢停下,騎兵有序地列開陣腳。年紀不大,氣勢卻不小,自古英雄出少年! 「姑娘,昨日對不住!」身後突然響起陌生男子的聲音,是不是從軍之人的嗓音都特別的敞亮?我被他的叫喊嚇了一跳,回頭就看見幾名戎裝男子盯著我,其中那個高壯的男子抱拳向我喊道。 我疑惑地看著他,昨天並沒有看清射傷我的人是誰,只能衝他們微笑著點點頭,「沒關係。」 「你一個女子跑到這裡作甚?」另一個瘦小的男子開口,說罷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周武,你小子管的這多!」高壯的男子一巴掌拍在瘦小男子肩膀上,其他人也跟著哄笑起來。 「你們倒很是清閒!」背後一個陰鬱的聲音響起,那幾名士兵躬身退開。我打量著來人,他面頰消瘦,兩道斜眉微豎,眼神卻很凌厲。我不再多言,趕忙垂下眼簾。 「軍營中怎會有女子!像個甚麼樣子。」他揚頭看著我,語義中儘是不屑和反感。我猜想他有些來頭,站在原地不敢做聲。 「前將軍,大將軍那邊有請!」霍去病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指向衛青的方向。那人不滿地看著我和霍去病,大步走了出去,我朝霍去病吐了吐舌頭。 「他便是這個樣子,你莫放在心上!」霍去病對我爽朗笑道,拉著我走開。 「他叫什麼名字?」我追問,劉徹手下的大將都赫赫有名,每當我看著這些真實的古人,都急於想對號入座,滿足我的好奇心。 「他便是前將軍趙信!」聽到這個名字,我不禁啞然,趙信投靠了匈奴,後來還參與了漢匈的漠北大戰! 「你告訴衛青,要提防這個人!」我扯著霍去病的袖子,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 霍去病疑惑著看著我,他當然不會知道以後的歷史。我回想著趙信陰冷的面孔,又是一陣擔憂,卻無法解釋,難道要我說,我是在兩千年後從課本上看到的?這種事太荒謬了。 「不說這些,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霍去病攬著表情變換的我,大步走了出去。 當看見衣衫破舊的趙破奴躺在草墊上時,我飛快地跑過去,他突然睜開雙眼,衝我笑了起來。我雙手扯著他的袖子,激動地有些無措,又想起那些絕望的日子,不禁濕了雙眼,「我說過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謝謝你,李姬。」趙破奴頗為鄭重地說道,抬頭看著身旁的霍去病。我站起身來,緊緊盯著霍去病,他一副釋然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你囑咐的事情,我總要辦到的。」 「在下願追隨校尉,保家衛國!」趙破奴爽朗地說道,支起身子,朝霍去病屈膝而拜,看起來他恢復的不錯。 「好!你對匈奴甚為熟悉,就先編入我騎兵部下罷!」霍去病揮袖說道,眉宇間儘是蓬勃的英氣。 我們三個隨意談論起來,趙破奴很欣賞霍去病,並不計較他年紀輕。他們兩個談的火熱,我在一旁插不上話。話題幾乎都是圍繞著匈奴說起,霍去病拿起石子在土地上比劃著,趙破奴侃侃而談,看他們真是有點相逢恨晚的意思。 幾日下來,我的箭傷已無大礙,隨著左將軍公孫賀的歸來,這場戰事逐漸步入□。這些消息都是從霍去病那裡斷斷續續聽來的,我搬出了衛青的營帳,在西邊的一處小帳裡住下。練兵備戰的正緊,霍去病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少,看著他風塵僕僕的樣子,我隱隱心疼,不過他倒是越來越興奮,戰勁十足。 我坐在草堆旁,看著霍去病踢蹴鞠,這和現在的足球玩法很像。他不練兵的時候就一個人專心地玩蹴鞠,腳法十分精準,動作乾淨利落,蹴鞠在空中跳動。他渾身散發著蓬勃的朝氣,無論在哪裡看到他,我都會覺得天光絢爛,那是一種健康飛揚的氣質。看著他矯健的身姿和漂亮的動作,我經常感歎,他要是到現代,絕對是萬人迷的足球明星! 蹴鞠迎面飛來,我伸手抱住。 「身手不錯!」只見霍去病彎著眼眸笑道,額頭上大顆汗珠落下,雙手叉在腰間,衝著我眨著眼睛。 我站身起來,因為穿著男裝,沒有太多的束縛,學著他的樣子,抬腿將蹴鞠踢了過去,雖然有欠準頭,可霍去病卻驚訝地看著我,飛身撲住蹴鞠,「你也會?」 「比試一下如何?」我仰起臉龐,衝著霍去病歪頭道。想當年體育課上,我們女生經常男生一起踢足球,雖然也是胡亂玩的,可是基本的腳法和技術還是會一些。 霍去病爽朗一笑,擺起姿勢,揮腳開球,甚是瀟灑。我接住球踩在地上,能感到他把握著力道,並未用力。我也不甘落後,用盡全力將蹴鞠踢出,只見小小的蹴鞠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霍去病轉頭去接球,卻見衛青正站在我們身後,穩穩停住球。 「踢得甚好!」衛青拿著球,微笑著走了過來,大手一揮將球扔給霍去病。 「舅舅,一起來罷!」霍去病一腳將球開給衛青,衛青飛身接球,身法很是瀟灑利落,原來衛青也有如此活潑的一面。正在走神當口,只聽霍去病喊道,「瑤歌,接著!」說話間將蹴鞠傳到我腳下。 我們三個就在草地上玩起了蹴鞠,只見蹴鞠在空中飛來飛去。霍去病依舊活力充沛,衛青也沒有了平時冷冰的樣子,和我倆搶著踢球,而我完全是濫竽充數,但是他們卻一直讚我踢得好,想必古代女子是不會有人玩蹴鞠的。 三個人忘情地呼喊著,似乎拋開了身份,拋開了時空,只剩下暢懷的笑聲和明媚的陽光。 直到我氣喘吁吁,踢不動了,他們兩個才停了下來,霍去病笑著蹲在我身旁,目光灼灼,那兩顆虎牙在我眼前晃蕩。 「踢得不錯啊,比貝克漢姆也不差!」我伸手拍著他的肩膀,點頭誇讚。 「貝克漢姆是何人?」他目光疑惑,亮晶晶地瞅著我。 「是一個蹴鞠玩的很好的人,而且很帥!」我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噗嗤笑了出來。 「為何像是匈奴人的名字…」他嘟囔著站起來,輕輕在我臉頰上捏了一下。 而後他倆匆匆離去,回到大營商討戰事,我還在回味著剛才那盡興的蹴鞠比賽。 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地玩鬧了,而且還是和這兩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一起,心裡說不出的暢快。 廣闊地天空浮動著潔白的雲朵,成群的飛鳥掠過天際,馬蹄聲迴盪在山間。 過後卻是深深的失落,我以為我可以不在乎以後,只一心陪著他,不論生死不管貧富。可我發現自己做不到,感情越深越不可自拔,每每想到霍去病會離開我,心就會痛得無法言語,好像胸膛被人掏空,再也無法填補。 15 15、秋風起兮胡漢歸——幽約 ... 面前的篝火燃燒的旺盛,霍去病遞給我一塊肉乾,軍營中的食物大都是乾糧,能吃上肉已經是校尉級別的待遇了,就著熱騰騰的粟米粥,我吃的津津有味。 「瑤歌。」霍去病擺弄著身前的火堆,輕輕地叫著我。 「嗯?」我嘴裡還嚼著沒有吃完的肉乾,一手端著陶碗,應聲答道。 「明日送你回城。」他頓了一下,仍舊拿著木棒在火焰中撥弄著。 「為什麼?我不想離開你。」停下嘴裡的食物,直直地盯著他被火光映紅的側臉。 「傻女子,戰場上不得兒戲。」他伸手擦去我嘴邊的油漬,手指在我臉頰上輕輕拂動。 「我不怕的。」急切地說道,我不想離開他,一刻也不想。 「但我怕,我怕你有危險。」他捧著我的臉,凝視著我,清澈的眸子裡倒影出我的模樣。 「我不在誰陪你玩蹴鞠?」我仍舊不死心地追問,乾脆放下手裡的陶碗,晃著他的胳膊。 「明日晌午,我送你去定襄,再作安排。」他不聽我的辯解,語氣堅決。 我不再開口,抱著膝蓋賭氣地看著篝火。霍去病靠過來側抱住我的身子,將我的頭埋在他胸口,「等我勝利歸來,親自去接你。」 短短幾日的相聚,又要分離,儘管我知道打仗絕不是玩鬧,可心裡仍舊有些惆悵。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古代交通不便,要得到訊息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千山萬水,這其中的艱辛又豈能說得盡! 離開之前我去見了趙破奴,他已經完全恢復,一身黑色戎服正在練習騎射,亮晶晶的眸子裡躊躇滿志。你們都要好好的,勝利歸來! 我緊緊靠在霍去病懷裡,駿馬飛馳而去,如果能這樣一直走下去該多好。他將我安置在定襄的驛館,並且派了一名侍衛照拂我的安危。霍去病走的時候只留下一句話:等我回來。還有一個輕柔而纏綿的吻。 站在窗邊,望著他英挺的身影跨上戰馬,奔出城門,漸行漸遠,消失在午後的微光中。維持著這個姿勢站了很久,依稀太陽將要西沉,不知不覺幾個時辰就過去了,霍去病應該已經返回大營了吧,沒有我在身邊,他才可以毫無顧忌去拚殺,去建功、立業。 時間好像過得很慢,我心裡不停地想著他,想著自己,想著那未知卻被注定的結局。 直到樊輝叩門,才回過心神。樊輝是霍去病給我安排的侍衛,雖然我堅持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他卻說如今打仗不太平,定襄又在邊關,我也就沒有再推辭,也好,至少無聊的時候有個人陪我說說話。樊輝將食案端在桌上,就匆匆退出,一句話也不多留,陣風似地消失在門外。 我不禁苦笑,霍去病選人還真是獨特,自從來到古代,我最害怕的就是寂寞,是一個人看透生死虛幻的寂寞。 驛館的條件不差,舒適簡約,木製的房柱和門窗。漢朝的傢俱簡單,少了凳子床板這些佔地方的物什,倒是覺得很方便和寬敞。 我整日悶在屋子裡,除了吃飯睡覺,就是靠著窗子發呆。幾日下來,我就坐不住了,沒有任何消息傳來,若不是每天見到樊輝三次,我幾乎活在了一個人世界裡,就算當初在梅苑彈琴練歌,和翠縷趙嘗玩鬧一番,也是有趣的。想到趙嘗,我微微失神,手中的茶水濺落了一地。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漢代的襦裙繁雜,我開始懷念短袖和裙子。晌午剛過,空氣逐漸悶熱,我將中衣除去,只穿著貼身褻衣套上外袍,敞開領襟,將長長的裙裾挽起,坐在床上搖著扇子。沒有電扇和空調,沒有冰棍和雪糕,這就是古代的生活,真不知道夏天要怎樣避暑。 樊輝剛跨進門,就看到我斜靠在床上、衣衫不整的模樣。我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妥,他卻愣愣地站在原地,端著食案的雙手停在半空,眼睛快速瞥了我一眼,又趕快看向窗外。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只好放下裙裾,接過他手裡的食案,坐在桌邊道,「有冰塊麼?」 「冰是很貴重的東西,這裡怎會有。」我這才發覺,這些日子他對我說過的話總共也不超過十句,他的聲音很低沉,年紀雖輕卻古板的很。 「哦…這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地方麼?」我隨口問著,夾起一片蓮藕放進嘴裡,味道脆嫩鮮美。 「校尉吩咐過,要在下照顧姑娘起居。」他仍舊木然地說著。 我沒再說話,訕訕地吃著菜,他說完轉身就離開了,那固定頻率的腳步聲我已經能夠辨認出來,看來人的性格真是千差萬別。 日落西山,屋子裡頓時涼快了下來,我決定偷偷出去逛逛。將頭髮綰成一個高髻,披散的碎發都被我攏到一起,總之就是怎麼涼快怎麼弄。 輕輕打開木門,四處看了一下,沒有樊輝的人影,我躡手躡腳地迅速跑下了樓梯,出了驛館便是大街。 可能是天氣熱的緣故,街上的行人並不多,大多是男子和商販。我沿著路邊慢慢走著,還要在心中默默記住返回的路。定襄是個小城鎮,窄窄的街道低低的房簷,建築都是灰黃的顏色,很有邊塞古城的韻味,一抬頭就能看到不遠處的城牆和巡邏的士兵,偶爾幾點歸鴉飛過。 邊關戰火四起,但是在這暫時平靜的小城中,人們依舊繼續著安寧的日子。誰為天子誰為臣,鹿死誰手天下歸心,這些東西普通百姓並不會多麼在意。 世界離了誰都一樣繼續,柴米油鹽才是真正的生活。 一家布坊吸引住了我的視線,一匹雪白的綢緞在門前的攤位上靜靜地擺放著,那如玉的色澤頓時讓我燥熱的心清涼了不少。輕輕撫摸著光潔的綢緞,觸感細膩柔滑,料子輕薄細密,拿在手上就像一片薄薄的蟬翼。 「姑娘,您真是好眼力。」店家笑呵呵地迎了上來。 我禮貌地點點頭,店家將那匹綢緞展開,鋪在我面前說道,「這可是出使西域交換的珍品,雪紡!您瞧瞧這料子!」雪紡,真是布如其名,穿在身上一定清涼無比。 「只需五銖銅幣,便能買到一匹,我們還能幫您製成紗衣!」店家豎起五根指頭,急忙地推銷著。 伸手摸向懷裡,不禁尷尬地搖搖頭,我身無分文,吃喝住行都在驛館中。戀戀不捨地婆娑著手中的雪紡,只能放下布匹,訕訕地走開,只聽店家在身後不滿地嘟囔著。 一輛軒車從街頭駛了過來,掠過身旁,揚起我的裙擺,不偏不倚地停在我面前,車內走下一名黃衣女子,款款走進那家布坊,買下了剛才我看中的雪紡。 我站在路邊直直地看著她裊娜的身影,抱著那匹雪紡提著裙裾走上車去,很快車輛就消失在街邊。 我好奇地追尋著那輛車子蹤影,那雪紡要是能穿在我身上,夏天也不會這麼難熬了!我一邊感歎著一邊走回驛館。 誰知過了兩天,樊輝這個古板的傢伙,竟然破天荒地在送飯以外的時間來找我,而且他還帶來了一樣東西——一套淡青色的短襟襦裙,那是雪紡。我驚訝地看著他,他只是說有人特地吩咐將這套衣服送我,也不知道是何人相贈。 難道是那天的黃衣女子送我的?我並不認識她,而且我認為在定襄也不會有人認識我。雖然心裡有些不解,但還是很快地換上了紗衣,果然清爽了許多。鏡子裡的青衣女子,身段婀娜,雲鬢花顏,幾縷青絲垂在胸前,更添風情,但眉間卻繞著一絲淡淡的落寞,女為悅己者容,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忽而又悵惘起來。 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我,究竟是誰改變了誰,誰悲喜了誰? 從一開始偷偷出門,到後來樊輝也不再干涉,只是我能感到他在暗中保護著我,其實我覺得完全沒必要,非官非貴,誰會費這個心思呢?不過我還是感謝他對我的關照,至少讓我覺得我並不是孤身一人。 定襄的城區我幾乎逛了個遍,從城門內院到酒樓集市,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但城東有一處宅子卻與別的不同,它坐落在城東的高高的城牆下,和街市隔著一條小徑,我也是無意中發現了這裡。那日我在城東的街上閒逛,卻聽到依稀有絲竹之聲。若是在長安聽到琴樂,那不足為奇,可在這邊陲小鎮上,誰會有這份雅興呢? 看著爬滿籐蔓的院牆,和攀上枝頭的桃花枝,我突然充滿了好奇,這院落清幽雅致,可想它主人也一定非同凡響。拱形的門洞裡,兩扇桃木門緊緊閉著,鏤花的青銅把手很精緻。有意無意中總想要去一探究竟。這也是我如今等待中的,為數不多的能提起興致的事情了。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我多次向樊輝詢問戰況,都是無果而終。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雖然我早已知道了結果,但是仍然擔心著,霍去病會不會受傷?腦海裡總是浮現起,他孤軍率領騎兵殺入敵營的身影。如果那是交織著烽煙和鮮血的烈焰,他便是奮不顧身撲火的飛蛾。 安靜的午後飄著淡淡的桐花香,我雙眼微瞇地靠在榻上,一陣陣清風從窗外吹來,好不愜意。樊輝在外面輕聲叩門,他又給我帶來了驚喜。銅盆中裝著幾塊晶瑩的冰,上面有一層細紗遮蓋著,我舉著盆子貼在臉前,一股透徹的清爽襲來,而他仍是說,不知名的朋友贈於我的。我心中疑惑更大,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拿起一顆冰塊放在嘴裡,頓時暑氣消減,我遞給樊輝,他推脫著走出門去,真是不知道享受的人。 傍晚我經過市集,一輛馬車從後面駛來,差點撞在我的身上,驚魂甫定,卻聽見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姑娘,有請。」 回頭只見一襲黃色襦裙的女子,掀開車簾對我笑道,鵝蛋臉龐,細細的眉眼,那笑容溫柔地無可挑剔,她就是那天買走雪紡的人!我站在原地疑惑著盯著她,摸不著頭腦。 「姑娘,主人有請。」她又一次說道,聲音柔膩。 「你家主人是誰?」我十分好奇,猶豫著要不要和她走。 「你去了便知,我家主人絕無惡意。」她又一次邀請著。 我心下一橫,提起裙裾攀上車,倒是要見識一下在這邊關小鎮上,是什麼樣的人物要見我一個無名女子。 坐在車子內,一陣陣幽香飄來,那女子側身端坐,直直地看著我,我只好將目光投向窗外。車子一路駛過街道,最後停在了城東那處宅子前。我不禁哂笑,如此巧合的事情,繞來繞去我還是來到了這裡,究竟是誰的好奇心多一點? 桐木門打開,我隨著黃衫女子走入庭院,中央那顆桃花樹已經開敗,落下一地的殘粉,青磚牆面,鏤花門窗。這本是一座普通民宅,從裝飾卻能看出主人雅致的情趣。 黃衣女子引我入廳,屋子裡有股淡淡的香氣,很是熟悉。傢俱陳設簡單,側面是及地的帷幔。我站在屋子中央,細細地打量著,「誰要見我,為何不見人影?」 黃衣女子掩袖輕笑,退身走了出去,竟然把房門也給帶上了。帷幔內傳來腳步聲,我疑惑著緩緩走了過去,燭光映出裡面的人影,伸手拉住帷幔,猛地掀開,下一瞬間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16 16、琴瑟尚御綠竹漪——不遇 ... 只聽那人淡淡地說道,「李姬,許久不見。」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雲淡風輕的面容,眼眸微微瞇起,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除了梁公子,誰還能有這般風姿? 「你怎麼在這裡…」我還沒從驚訝中恢復,定定地問道,一手還抓著帷幔,我們兩個便隔著帳簾,面對而立。 「這些日子…」他微微一笑,側過頭來,如墨的髮絲從肩膀上劃過,看不清神情。 我放開手中的帳簾,輕輕轉過身子,避開他的目光。腰間一緊,他卻從面抱住我,攬在懷中。我反射性地掙扎,他這是怎麼了,即使我們以前有過些什麼,但這都已經成為過去,聰明如他怎會不明白。 「你沒事便好…我很擔心。」他將下巴支在肩膀上,埋在我的頸窩,像是輕輕的歎息著。 愣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沒想到他也會關心別人,在古代真正在乎我的,不過是那幾個人,突然有些感動,心裡流動著絲絲暖意,我握住他的胳膊,想要扳開他的手臂。 「別動,一會便好。」他更加用力,我整個人都被他塞進懷裡,身後人的胸膛微微起伏。我們兩個就以這樣一種曖昧的姿勢,靜靜地站在屋子裡,香氣婉轉流動。 原來他也會有這樣軟弱而真實的一面,他擅長粉飾太平,好像永遠藏在軀殼背後,冷眼看著周圍的一切,不入戲亦不動情。 「現在不是沒事了麼,不用擔心,呵呵…」我蒼白地說道,擠出一個傻乎乎的笑。他突然鬆開雙臂,揮袖站到我的身前,神態自若,彷彿剛才那個人並不是他。 「雪紡和冰塊可還好用?」他引著我跪坐在軟墊上,遞了一杯茶水過來,漫不經心地問道。 「謝謝你!」我接過茶杯,衝他禮貌地微笑,雙手握住杯子,輕輕轉動著。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不禁懷疑起來,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多,看起來我和他關係並不一般,我盯著他的臉,想不出個中因由。 「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能告訴我麼?」下定決心問道,抬起頭,卻看到他眼眸有些黯然。 「你忘得甚是徹底,可還記得你大哥?」他反問道,舉起手中的茶杯,一飲而盡。 我搖了搖頭,無奈地笑著,「我什麼也不記得…怎麼辦…」 「那便以後再提罷,我有事來定襄,暫居此處,卻沒想到我們真是有緣。」他不再繼續那個話題。 「我想知道。」釋然地對上他的眼眸,我想看清楚那裡究竟藏著些什麼。 「錦月。」他突然揚起頭喚道,只見那名黃衣女子應聲而入,蓮步輕移,跪坐在梁公子身旁。 傾身跪坐,沏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中,整套動作嫻熟而嫵媚,然後翩然起身,纖細的身影一晃便走出門外。 梁公子看著我的神情,湊過頭來,低低地說,「就同她一樣。」 我愣在原地,睜大雙眼看著他,難道我以前是他的婢女麼?那他又是什麼來頭,我為何又在公主府上,關係似乎更加凌亂起來。 他突然滿意地笑起來,春風蕩漾,眼角眉梢都是不盡的風流姿態,一手舉起茶杯說道,「李姬,還不沏茶?」 我白了他一眼,給自己沏了一杯,正要遞到嘴邊,他卻伸手搶了過去,悠悠地啜飲著。我大跌眼鏡,這人的脾氣果然特異。 「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啦,再見!」我訕訕地站起身來,理了理裙裾,大步走向門口。 「你不擔心霍去病麼?」他仍舊慵懶地斜倚在那裡,把玩著手中的杯器。 一聽到霍去病三個字,我猛地停住腳步,他嘴角苦笑,我想要知道消息,想得不得了! 「果然…你若不介意,可以來我這裡一同分享。」他輕輕擺手,攏了攏衣角說道。 之後的日子,我終於有了可以聊天的同伴,生活不再那麼單調,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能夠知曉一些關於前方戰事的消息。 梁公子自有他的獨特之處,消息靈通,人脈龐雜,絕不是泛泛之輩。 那日海棠花開,我坐在院子裡撫琴,他就站在桃花樹下舞劍,我們之間彷彿形成了一種默契。午後微風寂靜,他和著我的曲子,時而輕柔時而凌厲,翩飛的青影和交纏的綠葉,那畫面如此美麗。 我在樹蔭的光影中,幽思婉轉,他在漫天花雨中,回頭凝望。 那一刻,我便覺得一世浮沉不過是大夢一場,匆匆數年,抵不過彈指一瞬的風華。 有一種深情叫做宿命。 他收劍緩緩走到身前,向我伸出手來,「可願隨我同去天涯,遠離世俗恩怨。」 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眸,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我知道,他不是我的歸宿,我要等的始終是那個戰馬上英姿勃發的少年,幾度輪迴亦不相忘。 多年後,每當我回想起那段寧靜的時光,都會思索我當初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可我卻從未後悔,不論海角或是天涯。 前方捷報頻傳,漢軍出征十分順利,重創匈奴單于主力,斬首數千。夏至已久,庭院深深,梁公子拿來一副竹簡給我看。輕輕解開纏繞的繩索,鋪展開來,上面是幾行小篆,我抬起頭迷茫地看著他,除了衛青兩個字我認得,其餘的看得我頭腦發蒙。 「漢軍大捷,將暫時休整於雁門,待入秋之後,再戰一場。」他背對著我,緩緩說道。 休整於雁門,霍去病也應該隨軍一起吧。我癡癡地想著,已經數月未見,他送我來時,桃花正開的嬌艷,如今百花將謝,卻不知道能不能見上一面。這個消息將我心中強忍的思念,忽然間釋放了出來,如果可以,我真想現在就生出翅膀飛去雁門,哪怕只能遠遠看到他的背影,就已經足夠。 原來思念一個人,會讓自己變得盲目而愉悅,兩個人的愛情,一個人的執著,這僅剩的短短六年時光,便是我的一生,也是窮盡千年的追尋。 立秋剛過去,就下起了纏綿的雨,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個夏天就在恍惚中渡過了,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只有細水一樣綿延的溫和。 細雨如絲,我披著斗笠,在雨中漫步著。雨中朦朧的小城,別有一番江南水鄉的韻味。 其實我並不喜歡南方柔美的景致,我心中始終有一片寥廓的天際,泛著淡淡的灰藍色,會有蒼鷹掠過,能容納無盡的晨星。 繡鞋踏著雨滴,浸濕了鞋面和裙角,我踱著步子不急不緩地走向城東小院。一匹駿馬飛馳而過,雨水濺起打在我的裙擺上,頭上的帽簷也被陣風掀翻落地,在水中滾動,我忙著追趕,心裡想著那人也太莽撞了。 沒走出幾步,就聽見馬蹄聲折返了回來,慢慢停在我身前,遮住了視線。我不禁忿忿地揚起頭,直起身子說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沒禮貌三個字被我吞在嘴邊,沒有說出。 我愣在原地,雨水不停地下著,水珠從他的臉頰上滑落,眉眼彎起,清澈的眸子煙雨迷濛,唇角勾起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雨好像大了起來,我的臉上有股溫熱的液體落了下來,伸手使勁去抹著臉頰。 他翻身下馬,身手利落,一如初見時的模樣。但這次他不再向我伸出手,而是重重地將我抱在懷中,我被他的力氣撞得胸口發麻。 「瑤歌,我想你!」他揉著我的頭髮,也許在雨中聽不真切,他的聲音有股蒼涼的氣息,就像風吹過大漠,捲起映月泉中那一汪碧水。 我使勁地點點頭,因為他比我高出大段,只能緊緊抱住霍去病的腰,將頭埋在他的胸前。 「我覺得這兩個月格外漫長,就像過了好幾年。」我閉著眼睛,使勁呼吸著他身上的味道,仍舊是淡淡的青草香,那是太陽暴曬後的氣息,和他一樣乾淨蓬勃。 「我也是,忍不住,便跑過來見你。」他輕聲笑了起來,將我拉出懷抱,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踮起腳尖,在他臉上狠狠地啄了一口,發出啵地一聲。他圓睜著雙眼,臉頰通紅,他竟然也會害羞? 「瑤歌你…」他快速向四周掃了一眼,幸好街邊沒人。 我趁他不注意,又在他另一半臉蛋上咬了一口,只見他雙頰上分別有一個淺淺的紅印,那樣子實在是太可愛了!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揉著他的臉蛋。他這才恍然大悟,斜睨著我,一把捉住我的雙手,接著將我橫抱起來,扔在馬背上,我呼喊著抓住韁繩。他跟著翻身上馬,把我固定在身前,快速地奔了出去。 「後果自負~」他拖著長音在我脖子上蹭了蹭,我感到一陣癢癢的,伸手捏住他的臉。 一路奔回驛館,樊輝見到霍去病連忙上前行禮,霍去病擺了擺手,拖著同樣濕淋淋的我,大步走上樓梯,我從樊輝閃爍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曖昧的味道。 推開房門,霍去病打橫抱起我,伸腳將房門帶上。「你要幹嘛!」他這種舉動讓我有些不安,頓時生出一種不純潔的想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想到這裡我竟然臉紅了。 17 17、琴瑟尚御綠竹漪——淮南 ... 他也不回答我,將我輕輕扔到床榻上,解開外袍扔在地上,欺身壓了過來,那兩顆俏皮的虎牙帶著一絲壞壞的意味,我雙手護在胸前,往床裡退縮著,就像電視劇中將要被非禮的女主角那樣,實在是一個俗套的段子。 「瑤歌~」他斜睨著,雙臂將我的身子籠住,那聲音讓我一陣發毛,就算剛才是我「非禮」他在先,他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嗯…」我躲閃著他的壓迫,伸手抵在他胸膛上,雖然我的觀念不會和古人那樣保守,但是真的要發生什麼的話,我卻還沒有心理準備。 他伏在我耳畔,若有若無地吻著我的脖頸,曖昧的氣息輕輕飄蕩在空氣中。 「霍去病…」我開口叫道,發出的聲音卻黏膩不已。 他突然放開我的身子,失去支撐,我摔在被褥上,微微喘氣,還未緩過神來。 「叫我作甚?還不快更衣,都濕透了!」他擺出無辜的樣子,雖然臉上紅潮未退,可是那表情像是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攤手聳肩,朝我壞壞一笑,拾起地上的衣袍,闊步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人在原地發呆。 他一定是故意的!這傢伙好的不學,這一套都是從哪裡學來的,害得我白白臉紅心跳一番!摸著滾燙的雙頰,我拉了拉被扯下的衣衫,心裡不由地泛起一絲甜蜜的味道,他此刻安然無恙地出現在我眼前,這就已經足夠。 換好衣衫,霍去病叩門而入,他已經換上了一套便服,輕薄的布衫柔順地貼在身上,整個人看起來溫柔了很多,不像那個叱吒疆場的少年將軍。 「我只能停留三日,便立刻要趕回雁門。」他輕輕抱住我,下巴在我頭髮上蹭來蹭去。我倆站在窗前,靜靜看著細雨如珍珠一般從房簷上滾落,我溫柔地靠在他胸膛上。 霍去病才是我的歸宿,只有和他一起我才能覺得安心,為了這個溫暖的懷抱,我願意用一切來交換,哪怕如此短暫。 這幾日,我們兩個幾乎形影不離,他總是都講著戰場上的趣事,哄我入睡,等我睡著他才小心翼翼地離開。其實我並未睡著,只是想多看一眼他的身影,牢牢記在心裡。 我喜歡每天睜開雙眼便能看到他,他會陪我一起吃飯,一起談心,一起走遍定襄的大街小巷。雨過天晴,陽光又是那般溫暖,就像我的心情一樣。 我們兩個固然親暱,卻從不越界。這也讓我對他的感情更增加了一份信心,因為我知道他尊重我,尊重我們的愛情,至少我會慶幸,他愛的不止是我的容顏。 都說春宵苦短,我這次是深深體會到了,雖然沒有「春宵」,卻也有秋日。三日之期眨眼間就過去了,我站在城門外,怔怔地看著霍去病的身影消失在風中。我害怕這樣的離別,每多一次,那份心痛就多一分,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歸期未遠,流光易逝。 明知不該愛,明知沒結果。 元朔六年春,由衛青掛帥統領六路大軍,出定襄而擊匈奴。漢軍大獲全勝,重創匈奴單于主力,斬首數千,俘虜過萬,暫時於雁門、雲中休整。 同年夏,劉徹再次下詔,命大軍乘勝追擊。大將軍衛青帥左將軍公孫賀,右將軍蘇建,中將軍公孫敖,前將軍趙信,後將軍李廣,強弩將軍李沮六大名將再一次西出雁門擊匈奴。有了文帝景帝數十年的累積,大漢朝終於達到了國力上的強盛和繁榮,隨著實力的增長,劉徹的野心也愈發高漲,他廢除和親制度,將刀鋒指向匈奴大漠。 自馬邑之戰後,漢朝便正式向匈奴宣戰,多次派衛青、李廣北征匈奴,拉開了西漢最為壯闊磅礡的戰爭序幕。 劉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戰爭狂人,自竇太后病逝之後,他一刻也沒有沒有停止準備作戰的腳步。元光六年之後,幾乎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戰役,而衛青也由此奠定了漢軍主帥第一人的堅實基礎。 而經過此次漠南大戰,世人們將會看到,又一名耀眼奪目的將星橫空出世,閃爍在西漢浩淼的歷史天空裡,就像那顆最亮的——天狼星。 啪地合上竹簡,胸中激盪不已,梁公子正在院子裡舞劍。他並不是我想像中那種陰柔的男子,撫琴只是他的掩飾,真實的他永遠藏在笑容背後。 這段日子,我最大的收穫就是學會了篆體字,看著如同符咒一般的文字,終於有了熟悉的感覺,現在看來,竟然覺得篆字頗有韻味。那些柔和的線條,徐徐向我展示著大漢朝古樸繁榮的氣息。 他告訴我明天將有客人來訪,讓我一同會面。我心中好奇不已,他會客時我一個女子在旁邊多有不便,而且不大符合禮數。 當我向他反映著疑惑時,他微微笑著,似乎並不在意。等我說完,他只交待了一句話:巳時之前要過來。 這個傢伙就會故弄玄虛,不過只要他不介意,我當然樂意奉陪,反正我沒有損失便是了。 我這個人從小就是這樣,心裡裝不下事情,以致整晚都在期待明日的會面,客人是男是女,是老還是少?不停地在猜測著客人的來頭,梁公子能認識什麼人,又想起他神秘莫測的笑容,更加好奇起來。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過來,坐在鏡子前一陣擺弄。平日我懶散慣了,去見梁公子也多是隨意著裝,更不會費心去綰髮。可今天要見客人,怎麼樣也要體面一些。 「這日頭可是打西邊出來了麼?」我一大早出現在小宅門前,梁公子看了看我,揚頭望天,打趣我道。 「嘁~」我白了他一眼,大步踏進屋子裡。 錦月正在收拾房間,將帷幔攏上,屋子正中擱著案台,兩側擺著四個軟墊。她看我來到,微微一笑便退身走出門外。 「李姬,過來。」他跪在一側的墊子上,衝我招手。 「我們這是要見什麼人呢?」我盤著腿坐在墊子上,坐姿很不雅觀,不過梁公子也不是外人,他早已習慣我的不拘小節。 「再等等便知。」他不緊不慢地說著,手指輕輕在桌子上叩著。 陽光從窗外洩了進來,一束柔和的光線映在桌面上,細小的灰塵浮動著。 他拿著一副竹簡,張開了又合上,來回擺弄著。我等的昏昏欲睡,趴在桌案上,閉目養神。 篤篤的叩門聲將我喚醒,只見梁公子起身理了衣衫,緩緩迎出門去,看來是客人到了。我也趕忙跟著站了起來,順手將墊子擺放整齊。 我站在屋內看著梁公子開門,心裡有一絲的緊張和期待。 「公子請!」「請!」門外進來兩名男子,隨著他們的說話聲,由錦月引著,三人徐步走入屋內。 那兩人看到我立在門邊,皆是微微一愣,我好奇地打量著來人,也顧不上應有的禮儀。 兩名男子一高一矮,高個子的男人留著鬍鬚,步伐鏗鏘有力。矮個子的男人一副書生打扮,布冠束髮,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真是有意思的兩個人。 等到他們就坐,我慢慢踱了過去,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他身旁,四人面對而坐,錦月沏上熱茶後便帶上了房門。 「這位是?」矮個子書生盯著我,轉頭向梁公子詢問,高個子男人也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 「無妨。」梁公子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向兩人示意。 我覺得氣氛有些詭異,不是客人麼,怎麼感覺陰森森的。我只好訕訕地拿起杯子,抬起袖子,掩面飲了一口,眼角偷偷瞟著那兩人。 「公子,您要的東西。」矮個子書生從袖中拿出兩幅竹簡,放在桌子上,往前輕輕一推。抬起眼眸看著梁公子,手還按在竹簡上沒有離開。 我盯著桌子上的竹簡,更加疑惑,這是什麼見面禮? 「淮南公反叛證據,參與謀逆的大臣名單,皆列於此書。」高個子男人向前傾著身子,雙臂支在桌子上,伸頭看著梁公子。 淮南王?梁公子怎麼會和淮南王有關係!我又記起上次在府中撞見的密會,而那次宴會後非禮我的男人,他叫劉建,也是劉姓子孫,這其中又會有什麼關聯麼? 「雷兄,伍兄,識時務者為俊傑!梁某在此謝過了。」梁公子起身,深深一躬。 「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是居人門下,未能早日看透,實是慚愧!」那矮個子書生也起身對拜,表情很是謙恭。 「淮南公庶孫也到過長安。」高個子男人轉頭看向梁公子,壓低了聲音,眼神裡透出一股篤定的神色。 「是叫劉建麼?」不知為何,我腦子裡突然想到那個男人,此言一出,他們三人同時看向我。 「不錯,怎地姑娘認識?」矮個子書生接著我的話道,一手捋著衣袍。 「不認識…呵呵,以前…久仰大名呢…」我乾笑了兩聲,趕忙端起茶杯,不再開口。 「劉建乃草包一個,談何大名!」高個子男人不屑地說道,好像從鼻子裡擠出的聲音。 確實很草包,而且還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主,不過他竟然是淮南王孫子,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梁公子一直坐在旁邊,低頭仔細地看著送來的兩份竹簡,良久,啪地一聲合上竹簡,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穩穩地放在桌案上。 「請。」他揚手示意,仍舊是微笑著,但眼眸卻透著一股凌厲的氣息。 那二人對視一眼,高個子男人一把抓起匕首,「規矩自是要辦的。」說著一刀切在自己的食指上,用力過猛,一股鮮血順著他的手背流淌下來,滴在桌子上。 梁公子並不做聲,展開那副竹簡,鋪在他身前,那人重重地按下一個指印,接著矮個子書生也同樣按下一個血手印。 看來按血手印這種方式漢朝就開始了,我心裡琢磨著,看著這兩人倒是爽快,一點也不含糊。 後來擺上午飯,我們四個吃了起來,酒過三巡,氣氛逐漸熱烈起來。那二人也沒了剛才的拘束,侃侃而談。原來他兩人都是劉安手下的門客,因為發現他的不軌之心而棄暗投明。那個高個子男人端著酒杯,忿忿地講起他的經歷。 前年他和淮南王世子比劍,不小心贏了他,世子便一直懷恨在心。而後他請求加入衛青部下,參加對匈奴作戰,劉安卻認為他有了反叛之心,將他免職驅逐,他一怒之下決定告發劉安。看來他也是借此報仇罷!不過劉安心胸如此狹窄,定然不是成大事者。 臨走之前,梁公子塞給他們一個錢袋,那兩人推脫了一番就收下了。 「你為什麼會和淮南王有關?」他們剛走,我就拉住梁公子問道。 「也和你有關。」他坐了下來,拿起那兩幅竹簡仔細看了起來。 18 18、琴瑟尚御綠竹漪——病榻 ... 「你說清楚啦,就知道吊人胃口!」我揪著他的衣服,這個人總是這樣,說一半藏一半的! 「快了,到時候你便知道。」他仍舊低著頭,手指在那一長串名單上滑動著。 真是越來越亂了,我怎麼能和淮南王扯上關係呢?不論我怎麼問,他都只笑著不回答,存心要把我急死了!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我才慢慢走回驛館,還在不停地想著今天的會面。梁公子毫不避忌地讓我參加,無非是想讓我也知道,但是為什麼又不講清楚呢? 樊輝依舊是那副古板的模樣,看到他我一陣心煩,又想起霍去病,他就從不會像梁公子這樣隱諱,總是爽快利落。自上次一別,卻是很久不見了。 我坐在房中,讓樊輝找來一塊布帛和筆墨,端著毛筆思索著將要怎麼下筆,準備給霍去病寫信。 窗外偶爾經過一隻飛鳥,入了秋,鳥兒也要飛往南方過冬吧。大漠中的蒼鷹,是不是不會貪戀南方的溫暖呢?它們應該會一直守在那裡,不論春夏和秋冬。 有太多的話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且送到軍營的信不能太囉嗦。思考了半天,我認真地寫了四個字:安好,盼歸。生澀歪扭的字體出現在布帛上,篆字寫起來真是很難。 我反覆讀著這幾個字,心裡一陣暖意,簡單的四個字卻含著滿噹噹的情意,霍去病也一定能夠感受到的。 署名應該怎麼寫呢?我靈機一動,大筆一揮,在下面寫上「木瓜」二字!誰曾想,那個誤打誤撞的木瓜,卻成了我們兩個愛情的見證,人生總是有這麼多想不到的意外。 興沖沖地跑去找樊輝,他卻不肯幫忙,說前方戰事正緊,連家書都不方便寄去。並且說出一大堆道理來說服我,最後我負氣而回。坐在床上,握著手裡的布帛,不爭氣地掉下了眼淚,習慣了現代密集的聯繫方式,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思念的煎熬,多麼想打個電話聽聽他的聲音。 我靠在牆上,心中鬱鬱不得排解。梁公子!我猛然坐了起來,他能獲得前方的消息,也一定能幫我的! 我將布帛整齊地疊起來,裝進一個竹筒裡,整個晚上我都在做夢,夢見霍去病給我回信,說:等我回來。 當我拿著竹筒遞給梁公子時,他的神色有些異樣,卻也並未多說些什麼,倒是比樊輝爽快多了,本以為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寄出去的。不禁心情大好,這幾天我一直都在計算著日子,等待著回音。 如今已是深秋十月,這一仗又打了兩個月,從梁公子給我的消息上來看,霍去病神勇無匹,率領八百精騎深入匈奴腹地,斬殺兩千餘人。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越戰越勇,而後又俘獲了匈奴的相國,獨闖匈奴營寨,殺死了大單于的祖父! 顯然包括梁公子在內,眾將士都沒有想到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將,會有如此功績,敢打敢拚,打仗也是會有天賦和遺傳因素的,這方面他可一點也不遜於他舅舅。 這一功不可小覷!我在心裡暗暗喝彩,這便是日後的驃騎大將軍,祁連山上的雄鷹展翅待飛,翱翔九天! 枯葉遍地,我倚在窗前,秋日的的天空格外的高遠,蒼穹無垠。這幾天我身體不舒服,總是感到十分疲倦,每天睡得很早起的很晚,吃了飯就又想睡覺,昏昏沉沉的,情緒也很低落,說不清原因。我想我是感冒了,季節變化,身體一時不適應。 樊輝看我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樣,急著要給我找郎中診病,被我拒絕了,我自己就是醫生,這些小病還難不倒我。 我窩在屋子裡,讓樊輝送來三大陶罐熱水,於是我就開始和感冒做鬥爭。我們生理課教授曾說過,感冒發燒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停地喝水排毒,既不用吃藥冒著副作用的危害,也不用輸液那麼麻煩,效果肯定而且安全,百用百靈。一碗一碗的熱水下肚,身體暖和起來,緊接著就是不停地往茅廁跑。樊輝表情怪異地看著我穿梭於房間和廁所之間,想問又不好意思問。 可是幾天下來,我的病情沒有好轉,卻是更加疲憊了,做夢也越來越頻繁,夢裡總是無盡的山頭和草原。 幾次都是樊輝過來送飯將我喚醒,米飯和菜食吃不完,後來乾脆讓他給我煮些清粥。我心裡也暗自納悶,不是說感冒是一個自愈的過程,就算不治療一個星期也就好了麼?自從來到這裡,我並沒有發覺身體有什麼異常之處,就算那時候被匈奴人擄走,靠著干餅和剩水過活的日子,不也挺過來了麼? 午飯過後,我又昏昏睡去,身子一陣陣發冷,我緊緊裹住被子。夢中出現了那個白色的身影,我伸手想去抓住她,可她回過頭來卻是含著淚水的雙眼,我的心頭一緊,竟然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只覺得心裡很委屈、很難過。 掙扎著醒來,發現枕頭上全是大片的淚漬,抹了抹臉頰,心裡悶悶不快,一定是在屋子裡憋了太久了。 我穿好衣衫,雙腿軟軟地,像是踩在棉花上。用冷水洗了把臉,感覺是清爽了一些。晃晃悠悠地來到小宅,自從生病了以後,很多天沒有來找梁公子,也不知道霍去病的回信到了沒。 開門的是錦月,她正在整理房間,真是一個勤快的女子。我靠在軟墊上,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無所事事,梁公子出門去了,不知道何時能回來。 書房中一陣聲響,嘩啦啦地竹簡碰撞聲,不一會就見她抱著一摞竹簡走了出來。剛走到門口,一個竹筒就從她懷抱中落了下來,我看她吃力地彎著腰,趕忙跑過去幫她撿起來。 拿著那個竹筒正要遞給她,卻忽然發現這個竹筒很眼熟。 猛地記起,這個竹筒就是我要寄給霍去病的書信!我急忙拆開,一片布帛掉了出來,布角捲起遮蓋住了文字,可我還是看見了下方的兩個字:木瓜。 他沒有幫我寄信!一瞬間被欺騙的感覺湧上心頭,他怎麼可以不守信用!我還傻傻地等著回信,霍去病的回信是我堅持下去的信念,支撐著我苦苦等待的心弦。 我狠狠地將竹筒扔了出去,錦月詫異地看著我,連忙跑到院子去撿。我攥著那片布帛,快速衝了出門去,一路上跌跌撞撞,心口堵得難受,讓我喘不上起來。 「李姬?」只見梁公子在馬車內望著我。 我不顧形象跨步上前,扒著車窗,一把將布帛扔在他身上,「你這個大騙子!枉我將你當朋友,你不想幫忙就算了,為什麼要騙我!」 我越說越難過,渾身的力氣像被人抽走,整個人趴在車壁上,雙腿一軟,順著車窗滑了下去。 他看到我的樣子,急忙跳下車來,將我抱起,路旁的人們都在看著我們,可我不覺得有什麼難堪,只是覺得身子很累,迷迷糊糊間他把我抱上了車。 「郎中說你氣血失調,怎的這般不愛惜身體。」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握住我的手,我覺得很踏實,好像誰在說著什麼,翻了個身子,向他身上靠著,「霍去病,你終於回來了…」 那人卻推開我的身體,溫暖的大手也鬆開,我頓時感到一股冷意,睜開雙眼,卻看見梁公子坐在床邊,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怒意。 「是你…」 「你病了。」他拉了拉被單,輕輕拂著我枕邊的碎發。 我歪頭,避開他的手,撐著身體坐了起來,「嗯…郎中怎麼說?」 「說你的病因勞倦、情傷所致。」他定定地看著我,幽深的眼眸像要把我吸進去一樣。 情傷…我哪裡只是情傷,更多的是無力改變命輪的悲傷,要我眼睜睜看著他走向終點,何其殘忍? 「你為什麼騙我?」我忽然抬起頭,想起那封沒有寄出的信。 「你清醒吧,李姬!」他忽然抓住我的雙肩,搖晃著我的身子,頭腦發蒙,使勁扳開他的手,他這是怎麼了? 「八月大軍休整於雁門之時,廷尉張湯之妹張姬不遠千里趕赴雁門,眾人皆知,在軍營中已經傳為一段佳話了!待凱旋而歸,你以為結果會如何呢?」 我傻傻地看著他,彷彿沒有聽清楚這些話。張姬…雁門?霍去病還來看過我,他說讓我等他回來的! 「你騙我。」我猛地抬頭,極力想從梁公子臉上尋到一丁點的破綻。他一定是騙我的! 「你為何這般執迷不悟!」梁公子似乎有些動怒。 「迷什麼,悟什麼?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喜歡他!」我衝著他大聲喊道,淚水不爭氣的爬上臉頰。 「如何?等他封侯拜相之日,他的一切都將是天子所賜,包括婚姻!王侯之家政治即是婚姻,你不會不明白。以衛家的勢力,你以為他可以選擇你麼?」 這些話一字一句敲上我的心頭,震得我腦袋嗡嗡作響。 他愛我,難道這樣還不夠!我一直用現代人的思想來考慮問題,身份、地位都被我拋在腦後,只要有愛就夠了,不是這樣麼? 但是他現在有了別的女子,那個我只見過兩面的高傲的女子,正在他的營帳中,陪他出生入死,做那些我不能做到的事情! 那麼他來找我那三日,張姬想必已經在雁門等他了,所以他才急著回去麼…可他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不讓我也隨他一起去!他難道不知道我待他的心意,他怎麼可以一邊對我承諾,一邊和別人在一起… 我底氣越來越不足,只覺得渾身無力,緊緊揪著床單,眼前都是他燦爛的笑臉,「瑤歌…」他是那樣溫柔地喊我,讓我深深沉醉在他的目光中。 可上巳節時,他也那樣對張姬笑著!我的心又被狠狠揪起,我到底能瞭解他多少,沒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是在想著誰? 他可以對我好,便也可以對任何人好!我又算得了什麼,他又給過我什麼承諾呢?他給我的一切,幾乎少的可憐,除了那渭水之約,所剩無他! 「不會的…他說過的…」我拉著梁公子的衣袖,雙手有些顫抖,我仍然不信,霍去病絕不會辜負於我! 「你這樣值得麼?」梁公子將布帛放在我的身前,扳開我的手,重重地歎息道。 作者有話要說:週末加更~O(∩_∩)O~ 看文的童鞋乃們記得不要霸王~(修錯字) 19 19、琴瑟尚御綠竹漪——心怨 ... 值不值得?如果每件事做之前都要考慮值不值得,那這件事根本就沒有去做的必要!感情也是如此,值得麼?愛情從來就不公平,獲得了多少失去了多少,又有誰能算得清楚! 「我要回去!」掀開被子,掙扎著站起身來,撿起那片布帛。 「我送你。」梁公子背對著我,緩緩走了出去,我突然覺得索然無味,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糾結?如果我只是公主府的一名普通歌姬,不用去考慮自己的將來,那該多好?如果我沒有來到這裡,那我今年已經大三了,坐在溫暖的教室裡埋頭書本,下課了就和默默一起去逛夜市,吃遍所有好吃的,玩遍所有好玩的,那該有多好?而不是如今,孤零零地活在這陌生的世界裡。 可是如果回去了,那麼就再也沒有霍去病,再也沒有那個笑起來會有兩顆虎牙的少年,只有書本上寥寥數筆的記載,和祁連山下漫卷的飛煙。 靠在車子裡,我淚眼朦朧,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時,那調皮的笑臉,還記得他接過木瓜時那喜悅和無措的表情,還記得他踢蹴鞠時矯健的身手,還記得那些纏綿悱惻的擁吻。 回憶少的可憐,卻是我的空氣,是我如今全部的寄托,如果沒有了他,這裡就再沒有我存在的理由… 想著想著我竟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一滴眼淚滑在嘴角,是溫馨是甜蜜也是苦澀。 可是我卻不知道那是不是屬於我,或者說屬於我一個人,獨佔的愛情,而不是和別人分享! 端著藥碗躺在床上,郎中抓的中藥很苦,黑糊糊的一碗,我捏著鼻子灌進嘴裡。 時間一天天過去,仍然沒有霍去病的消息,我的耐心和期盼逐漸耗盡,不知道自己能等多久,等到什麼時候。 只是,等來了,又能如何? 呆呆地看著窗外,從沒想過自己竟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將自己的喜怒哀樂放在另一個人身上,甚至失去了自我。這還是我麼?坐在鏡子前,看著鏡中憔悴的面孔,依舊美麗,但少了一份靈氣,眼眸黯淡無光,身體的不適和心理的糾纏讓我覺得疲憊不堪。咧開嘴笑了笑,那笑容卻比哭泣還要難看。 喝完藥汁,我躺在床上出神,樊輝在外邊叩門。 「我已經睡下了,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吧。」我朝著門口大聲喊道,現在不想見任何人。 敲門聲停住,剛一轉頭,聲音又響了起來,我頓時有些氣惱。 「我已經睡了。」提高了嗓音,向門邊看去,樊輝這個古板的傢伙真是討厭。 我向床內側翻了個身子,頭腦昏昏沉沉的,。自從生病以來我變得愈發急躁了,很小的事情都會令我煩悶不堪,從前那個開朗樂觀的我去了哪裡?驀然發現已經找不回自己了。鼻子酸澀難忍,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在枕頭上,冰涼涼地一片。 我閉著眼睛輕輕抽泣著,只有我一個人,我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遺棄了,遺棄在兩千年前。 眼淚還在往下流著,忽然間感到什麼東西在我臉頰上拂動著,我伸手去抹,卻碰上了一雙大手! 我猛地回身,梁公子正俯身站在我床邊,伸手幫我拭淚,烏髮順著他肩頭垂下,目光柔柔地看著我。 「怎麼是你…」我翻身坐起來,使勁抹了抹淚痕,抬起頭,從他眼中看到了我梨花帶雨的臉龐。 他無奈地笑了笑,心疼地看著我,也不答話,挨著我坐了下來。 「呵呵…我沒事呢。」動動嘴角,朝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揉了揉鼻子。 他忽然長臂舒展,將我緊緊地抱住,寬大的袖袍把我圍在他的懷抱中。原來此時此刻,還有一個人能讓我依靠。我窩在他懷裡,終於哭出聲音來,把鼻涕眼淚都蹭在他乾淨的布袍上,雙手抓住他的前襟,肆意宣洩著情緒。 哭了一會,我覺得心中舒暢了一些,便鑽出他的懷抱,只見他正低頭凝視著我,撫著臉頰,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趕忙揉著哭腫的雙眼,往一邊挪動身子。 「身體好些了麼?」他輕聲開口,整理著胸前被我弄皺的衣衫。 我點了點頭,斜著眼睛偷偷看他,還在為剛才的失態感到窘迫,突然而來的脆弱都被他看在眼裡。 「漢軍得勝,五日前班師回朝,很快便能達到定襄。」他回頭看著我說道。 我揉眼睛的手在半空中一僵,仗終於打完了麼,霍去病要回來了麼?忽而有些害怕,心裡還在想著那些事情,該怎麼去面對他呢。 「我也將回長安,你願意同我一道回去麼?」他定定地望著我,一手輕撫著我臉龐,那神情溫柔而憐惜。 我迷茫地伸出手去,指尖觸碰到他的額角。那一瞬間忽然生出要和他一起離開的衝動,離開這樣迷惘的生活!可是霍去病的笑容就像魔咒一般,緊緊困住我的心,我別無選擇。 最終我還是搖了搖頭,我要等霍去病回來,他答應過會來接我。 「那你多保重。」他起身走了出去,飄逸的衣擺轉眼消失在門外。 關門聲將我從思緒中驚醒,茫然地看去,他早已不見了蹤影,屋子裡空蕩蕩的,又剩下了我一個人。 只有我一個人。 等待的日子是漫長的,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窗前向遠處眺望,希望能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天氣轉寒,加了件棉衣才勉強抵禦這冷風,身體雖然逐漸恢復,卻感覺力不從心,這一病著實很久。 我環抱著身體,站在窗邊,雖然我知道病人不能迎風而立,還會導致病情加重,可是我除了這僅有的一片天地,也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裡。世界很大,卻容不下我的心。 晚飯過後,樊輝突然破門而入,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他興奮地告訴我大軍已經來到了城外,主將們不久便會抵達驛館休息!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盼了這麼,是要見他了。我摀住臉頰,坐在鏡子前,仔細地看著這張臉。臉頰有些削瘦,眼睛因為生病癒發地大了,這樣憔悴的我,他還喜歡嗎?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女為悅已者容。 我本想到城門口迎接,卻覺得不大合適,只能穿好衣衫,站在窗口張望。 遠遠地看到一隊人馬駛來,路旁的百姓歡呼著迎接大軍歸來。紅黑的顏色一點一點進入我的視線,我雙手扒著窗沿,霍去病是你麼,你終於來接我了麼? 我以為自己能很從容的面對,可當我看到馬上人兒身影的一霎那,還是模糊了視線。我狠狠擦去眼淚,告訴自己不能這麼軟弱。 房門通地一聲被撞開,我猛地回身,只看見他定定地站在門外。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雙手還扒著窗台,時間好像停滯,盼了那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他緩緩向我走來,戎裝未退,還帶著漠北的風沙。皮膚曬黑了,在外打仗一定很辛苦。下巴上也生出了青色的胡茬,昔日的大男孩終於要完成他的蛻變了麼?我想好好看看他,看那雙纏繞在我夢中的眼眸,是不是還一如當初的清澈。可視線越來越模糊,張了張口,喉頭卻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我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 我癡癡地看著他走到身前,對上他的目光,恍如隔世一般,我貪婪地盯著他的臉,一時之間卻不知所已。 「瑤歌,你瘦了…」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拂著我的臉頰,手上粗糙的繭子磨蹭著皮膚。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腰,撲進他的懷抱中,將臉龐狠狠埋在他的胸前。一股青草香味瀰漫開來,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不快都消散去了。霍去病我終於等到你了…我知道你不會騙我! 他一雙鐵臂將我牢牢環住,下巴在頭頂蹭著我的髮絲,一遍又一遍,我貼在他胸膛上,感受著他的心跳和氣息,不願離開。 「我回來了。」他呢喃著,加緊了力道,好像要揉進他的體內一般。我使勁點頭,他的氣息讓我數日疲累的心,尋得一絲安寧。 他抵住肩膀,捧起我的臉頰道,「讓我仔細瞧瞧你。」 「有什麼好看的…」我佯裝嗔道,一說話卻是濃濃的鼻音。嘴硬不肯承認,掙扎著要從他懷抱中退開。 他箍著我的雙臂,將我拉到臉前,哧哧地笑了起來,那兩顆俏皮的虎牙讓我的心神一陣搖曳,雖然已經深秋,那笑容卻如沐春風。我不得不承認,對於他的笑容,我根本沒有免疫力。 他湊到我耳邊,輕聲說著,「瑤歌,想我了沒?」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脖子上,癢癢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心裡一陣陣甜蜜,我輕輕晃著身子。 正要開口時,卻看見了那個站在門口的身影。 「霍公子,大家都在等我們。」女子清脆的嗓音響起,我愣在原地,那一瞬的感覺如墜谷底。 「廷尉張湯之妹張姬不遠千里趕赴雁門,眾人皆知,在軍營中已經傳為一段佳話了!待凱旋而歸之時,你以為結果會如何呢?」梁公子的話在我腦子裡轟轟作響,我木然地站在原地。原來都是真的,張姬果然隨軍而來,一路追隨。 心頭一緊,我推開霍去病的身子,他仍舊抓住我的手不放,回身對張姬點頭笑道,「知道了。」 張姬緩緩走進屋子,微笑著對上我的目光,可那笑容十分刺眼,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我掙開霍去病的手,艱難地維持著面子上的平靜,扯出一個虛偽的笑容。當我看到他們兩個一起出現的時候,才明白自己根本無法忍受。一想到他們在戰場上同甘共苦的情形,心裡就痛得無法呼吸。我又算什麼?一個無名無份的歌女,一個身份低微的奴婢! 看向霍去病,他的眼神中有一絲閃爍,像是詢問一般地看著我,「瑤歌,一同去吧。」 我覺得渾身無力,扶著窗台,雙腿一軟竟然滑落在地上,我真的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可我還有一絲尊嚴,我不能在他們面前流下眼淚。 霍去病急忙扶住我,「你身子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不去看他,「你們快去吧,我想休息一會。」說著甩開他的手,不顧張姬不屑的目光,搖晃著走到榻上。這幾步走的很漫長,如芒在背,我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他們眼中算是什麼。 霍去病心疼地看向我,張姬扯住他的袖子,目光溫柔而自然,自然地如同相處多年的親人一般。我只覺得此刻胸膛裡有一柄鋒利的尖刀,一點一點刺入我的心房。 「那你好好休息,我再來看你!」霍去病沒有走到我的床前,而是在原地說著,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他們很快就離開了。 「她便是你說的李姬嗎?」 「嗯。」 他們兩人的聲音在門外傳來,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我突然大聲笑了起來,笑的太過用力,將眼淚都笑了出來。原來我在他心中不過是一個「她」而已!我太高估了自己的份量。王侯世家,門當戶對,我能算得上什麼? 20 20、琴瑟尚御綠竹漪——張姬 ... 當日我在軍營中,霍去病不肯答應,千方百計要將我送走。而張姬去了,就可以留在他身旁,陪他出生入死。我真傻,連這些道理都想不通! 我緊緊抱著被子,將臉龐埋在裡面,這就是我等來的結果嗎?值不值得! 屋外人聲鼎沸,依稀能聽見衛青的聲音。出徵得勝,將士們情緒高昂,我很快就被遺忘在角落裡去了。 許是因為身體還有些虛弱,我迷糊中睡了過去,再次醒來窗外已經黑了下去。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隨著蠟燭點亮,竟是張姬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她來幹什麼?我不想見到她,我沒有勇氣面對她,我很懦弱…或者說,在古代生活久了,我竟然會為自己低微的身份而自卑起來,這真是一件可笑可悲的事情。 她緩緩跪坐在床邊,抬起眼簾看著我,一手拿著勺子輕輕攪動。 「怎麼是你?」我坐直身子,伸手理了理頭髮。 「你便是平陽公主府的歌姬?」她並不回答我的話,直勾勾地看著我,讓我在她面前無所遁形,我回應著她的目光,最終在她臉上尋到了一絲不屑的神情。 我釋然地點點頭,原來是想用身份來壓我一頭,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身子不好,就不該到處走動,好好呆在公主府便是!」她側著頭緩緩說道,烏黑的髮絲垂在胸前,手上的玉鐲泛著青光。 我忍著情緒,又點了點頭,雙手在被子下面緊緊地攥著床單。 「去病在前方打仗很辛苦,你給他添麻煩實在是不該!」她微微叱責我道。 去病?這麼親暱的稱呼我都不曾喚過,而我什麼時候竟變成了包袱,這些話都是霍去病告訴她的麼?忿忿地抬起頭,她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舀起一勺藥汁,遞到我嘴邊。 「不用…我自己來。」伸手去接過藥碗,她卻向後一撤,舉著勺子遞到我臉前。 我不明所以,只好張開口喝下,她手一用力,滾燙的藥汁一下子灌進我的嘴裡,我哽咽著嚥了下去,食道裡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差點掉出眼淚來。 「我自己來吧,謝謝你。」我伸手去拿藥碗,這樣餵藥我會被燙死的。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瑤歌?」說話間霍去病走了進來。 我轉頭去看,卻見張姬雙手一鬆,那碗滾燙的藥汁瞬時翻了下來,盡數灑在她的手臂上,濃黑的顏色順著她雪白的衣衫流了下來。 霍去病剛走到床前,就看見我伸著雙手,和張姬狼狽的樣子。我還沒回過神來,只見她握住手臂,痛苦地歪在地上。 霍去病一把上前抓住她的手,撩起袖子,手臂上嫩白的肌膚被藥汁燙傷,鼓起了幾個大水泡,「怎麼回事?」他皺眉問道。 「想來李姬並不是故意的…」她斜靠在霍去病身上,雙眼含著淚光,柔聲說道。 「不是我燙傷她的!」我直直地看著她,再也忍不住,明明是她自己打翻藥碗,根本不關我的事! 張姬苦澀地笑了笑,掙開手臂,目光委屈地看向霍去病,「也怪我多事了…」那副樣子真是我見猶憐,剛才那個咄咄逼人的女子轉眼間就變成一隻溫順的貓咪。 「瑤歌,你也太不小心了!」我緊緊盯著霍去病的臉,第一次從他的眼眸中看到了責備的神色,那雙波光粼粼的清眸,卻在此刻變得那樣陌生,陌生地讓我有些害怕。 「真的不是我!」我掀開被子,站起身來,對上他的眼眸,霍去病你不相信我了麼? 「那她為何要燙傷自己?」霍去病看我倔強的樣子反問道,一手扶住張姬站起來。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我忽然莞爾,他更加疑惑地看著我。 「對不起,是我太魯莽了。」我撿起地上的陶碗和勺子,遞給霍去病,突然不想再解釋了,原來演戲是這麼累人。 霍去病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攬著張姬走出門去,那焦急的神態我曾經見過,就在我闖入軍營受傷的時候。 我跪在地上,輕輕擦拭著流在地上的藥汁,張姬也並不完全是假意,那麼燙的藥汁灑在身上又豈會不痛?其實我們都很可笑,可笑的有些可憐罷了。 肺裡面一陣癢癢,我弓著腰重重地咳嗽起來,咳了很久,直到臉龐憋得通紅,差點喘不上氣來。躺回床上,身子一陣發冷,我的身體真是太孱弱了。裹起被子木然地睜著眼睛,腦子裡空空的,只想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我就能回到現代,回到屬於我自己的生活中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裡霍去病一遍又一遍地喚我,那樣輕柔愛憐,我滿足地笑了起來。 「瑤歌…」霍去病還在不停地叫著,我從夢中驚醒。 屋子裡黑暗一片,我拉了拉被子,準備繼續睡覺。 「瑤歌…」猛地睜開雙眼,霍去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坐起身來摸索,竟碰上了一個人的肩膀,我驚呼出聲。 他牢牢將我抱住,枕在我的肩窩,「聽樊輝說你病了。」 原來真的是霍去病來了,我直挺挺地坐著,沒有伸手也沒有推開。 「也不是什麼大病…」我面無表情地說著,在黑暗裡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陪我說說話吧。」他抱著我的身子,輕輕在我背上拂動著,鬢角摩擦著我的臉頰,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知道麼瑤歌,我連夜闖入匈奴營帳之時,他們竟還在睡覺!部下八百精騎,擒殺了匈奴賊寇兩千餘人!」他興奮地說道,握著我的肩膀,眸子在黑夜中閃閃發亮,我能體會到他的情緒,可是我現在沒有這份興致。 「喔…恭喜你,皇上很快就會給你封侯賜爵。」還有賜婚…我掙開他的手,垂下眼簾,夜風從窗外吹來,髮絲在胸前撩動,周圍很安靜,能聽的見我倆的呼吸聲。 「張姬她…」他見我情緒不高,連忙摸索著抓住我的手。 「我想睡覺。」我重重打斷他的話。 說罷我便翻身躺下,背對著他一言不發。他伸手輕輕拂著我的頭髮,我仍舊一動也不動,我怕從他口中說出任何關於張姬的事情! 良久,他歎息了一聲,走了出去,我慶幸此刻是黑夜,他並沒有看到我流下的淚水。直到他關上門,我才又坐了起來,靠著牆壁,再難以入睡。 我覺得我不能留在這裡,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他是高高在上的將軍,我是來歷不明的歌女,我們的世界如此不同。原本打定主意想問他,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可是當我看到她們在一起時,卻沒有勇氣開口。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也許他能給我的最高名分,只能是一個妾! 長安城外,渭水河畔,你還記得那些承諾麼?在你馳騁沙場、蕩平匈奴的時候,還會不會記得那顆遺忘在映月泉中的月牙石呢? 兩千年很長,就像這漫漫一夜,無休無止。 今天一天,都沒有再見到霍去病的人影,樊輝也沒有送飯來,我在屋子裡一直坐到傍晚。望著遠處的夕陽和街市上熱鬧的人群,自己卻在人群之外,在他的世界之外。 我強打起精神,把頭髮梳理整齊,換上一套乾淨的曲裾深衣。桃色的外襟配上白色的襦裙,這套衣服還是梁公子送的,我第一次穿在身上。 鏡中女子臉頰蒼白削瘦,烏黑的眼瞳,嘴唇的顏色很淡,三分妖艷七分憔悴,憔悴便憔悴吧,誰會在意? 很久不曾這樣正式地出門去,身下迤邐的裙裾很不方便。我慢吞吞地走下樓梯,只顧著注意腳下,卻不想一抬頭,只見一樓的大廳中竟是坐滿了人。 我愣在當場,至少有近百名戎裝男子,擠擠嚷嚷地列坐於席,我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還從未見到大廳中能裝下這麼多人! 看到我下來,眾人都將目光集中在我身上,那眼神中分明是訝異和驚艷之色,誰也不曾想到在這軍隊入駐的驛館,還藏著一名女子。 我扶著欄杆的手動了動,表情瞬時僵在臉上,站在樓梯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茫然地看著那些陌生的面孔。下面頓時一陣騷動,我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個小丑,突然出現在舞台之上,真後悔選了這麼個好時候出門。 只好硬著頭皮,垂著眼簾,盡量優雅地走下樓梯,這一級一級的木階走了很久。剛走下樓梯卻又發現,人群把路堵地嚴嚴實實,要走到門外,只能從那些士兵身旁擠過去。 我抬起腳尖,又收回,衝著正前方坐榻上的幾名男子僵硬地說道,「請讓一下好嗎?我想出去。」 誰知我一說話,大廳中頓時一陣哄笑,那些人都興奮地看著我,指指點點起來。前方那名男子更是突然站了起來,像一座小山一樣壓了上來,離得太近能聞到男子身上強烈的汗味。我不禁往後退了一步,窘迫地看著周圍,心想還是回房吧,估計是出不去的。 「李姬!」剛要轉身,卻聽左邊那一席中有人叫我,聲音有點耳熟。趕忙循著聲音看去,只見一名黑衣男子朝著我擺手,從座位上擠出向這裡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提前一更。 21 21、彼何人哉予霓裳——回府 ... 直到他又一次叫我,我才恍然發覺,他是趙破奴!終於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我簡直是慶幸之極。 「方纔我不敢相認,李姬原是這麼個大美人!」他笑呵呵地看著我,雙手撓著腦袋,一雙眼睛在黝黑的臉龐上亮晶晶的。 我也跟著笑起來道,「你也愈發出息了~」 「你小子還認識大姑娘啊!」席中有人起哄,在一片吵鬧聲中,我看到趙破奴的臉紅成了番茄。這些人真是大驚小怪,異性朋友不可以麼?何況他還救過我的命!我倒是不去理會。 「休要胡說,李姬是驃姚校尉的朋友!」趙破奴衝著那些人喊道,我還沒見過他這般難為情的樣子。 「那小子還會金屋藏嬌啊!呵呵!」身邊的漢子雙手一拍,眾人又議論了起來。 「先有張小姐,後有美嬌娘!艷福不淺,不淺吶!」 聽到張姬的名字,我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原來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也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老王,你嫉妒個甚,你也有人家那副好模樣,擒了匈奴季父來給大家瞧瞧啊!」 雜七雜八的聲音響起,趙破奴拉著我擠出人群,我低著頭不再說話,我們兩個一前一後走上街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秋冬的氣息清爽乾燥,別有一番愜意的舒適之感。 「你的傷好了罷?」他一邊看著街頭的攤鋪,隨口問著。 「你呢?在軍中可好?」我轉頭看著他,雙手交疊在身前,緩緩踱著步子。 他眼中閃著熾烈的光芒,站在原地神采飛揚地說道,「校尉果然神勇非凡,我趙破奴定然追隨他部下!」 我無奈地搖頭,看來霍去病在軍中的威望不凡,這樣一位天之驕子誰人不愛呢? 提起戰事,趙破奴便不再拘謹,滔滔不絕起來。從他的敘述中,我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那些畫面,無垠的山丘和沙漠,殘陽如血,一騎絕塵,赤色漫天翻滾,死亡邊緣最壯烈的搏殺。 那個蕭索堅毅的身影,多次徘徊在我的迷夢之中。 路邊飯食的香氣飄進我的鼻子,這才發現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我拉著趙破奴在一家湯麵館坐下,他十分不好意思地跪坐在我對面,支吾了半天,才小聲告訴我他沒有帶錢。 「沒關係,這次我請客!」雙手托腮,我只覺得餓,很餓。 趙破奴也沒有推辭,共患難經生死的朋友,我們之間並沒有太多的顧忌,那些黑黑的干餅,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熱騰騰的肉羹剛端上桌子,我就忍不住舀著吃了起來,燙的我一陣含糊,不過肚子真的餓了。我正吃的起勁,只見趙破奴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衝著對面喊道,「校尉!」 我背對著大街,不禁回頭張望,霍去病和張姬正在街角的攤販買東西。我木然回身繼續吃著肉羹,勺子在碗裡搗著,機械地送入嘴裡,熱飯幾乎要將我的舌頭燙出水泡來。 「李姬也在呢~」不用回頭也能聽出她的聲音來。我知道我這樣很失禮,可是我就是倔強地坐著不肯回頭。 「李姬,是校尉。」趙破奴敲著桌子提醒我,我抬頭瞟了他一眼,繼續吃飯。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做到心如止水,要無視他們,一切都和我無關。 我使勁往嘴裡扒著飯,霍去病直直地挨著我坐了下來,我低著頭不去看他,心神不定。 「這羹湯定是美味之極,瑤歌吃的如此專心。」他笑呵呵地叩著桌面,雙腿盤坐在墊子上,目光盯著我,閉著眼也能想到他說話時的表情。 「我吃飽了,咱們走吧。」我猛地站起來,扯住趙破奴的袖子,一回頭差點撞在張姬身上。 我抬頭就看到她春光滿面的臉,和手中那一束青枝,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束枝芽上,久久回不過神來。 老闆在身後喊著要錢,霍去病搶在我前面付了銅幣。我只好禮貌地對他頷首謝過,迅速離開。 提起裙裾大步跑在街上,他卻從後面趕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將我整個人帶到他懷中。 「瑤歌,不要這樣…」他握著我的手,將我堵在他的懷裡,像是在祈求什麼。 張姬在身後靜靜地看著我,我才如夢初醒,甩開他的胳膊,慌亂地掉頭跑去。霍去病,你還想我怎麼樣,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在一起甜蜜的樣子嗎? 不知不覺我竟是來到了城東的小宅,霍去病沒有跟來,這樣也好。院子裡的桃花樹已經凋零,人去樓空。此刻想來,這半年多的生活是多麼安寧,撫琴舞劍的日子也再不會有。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驛館,迎面竟碰上了衛青,數月不見,鬢染秋華。 「箭傷如何了?」他竟然還記得我的傷。 「沒什麼事了。」我笑了笑,低頭拔弄著袖口。 「是了,還能踢蹴鞠!」他忽然爽朗地笑出聲,眼角細碎的紋路皺起,他已經不再年輕。 又想起那些日子,恍惚間已經過去很久,我悶悶地走回房間,只想快點回到長安,那麼,翠縷她可還好麼? 外面又下起了雨,真是惆悵的季節。 驛館門前的燈籠,映出一輛軒車的影子,我突然覺得那輛車子很是眼熟,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我轉身跑下樓去。那輛車就停在驛館西邊的楊樹下,我一步步走了過去,是他的車子! 車簾掀開,裡面的人探出身子,他淡淡地喚我,「李姬。」 如果有人可以帶我離開,那麼只有梁公子!我快步跑到車前,那張雲淡風輕的臉映入我的視線。 「這套衣衫你穿著很美。」他一手搭在簾子上,衝我微微一笑。 「帶我走。」我扒著車轅,伸直了脖子看著他,雨滴打在我的臉上,浸濕了我的發。 他忽然搖了搖頭,緩緩地伸出手,「我問過你兩次,今日是你自己的決定。」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這裡沒有我留下來的理由,就讓我勇敢地做一次鴕鳥吧,把頭深深地埋進土地裡。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力一帶,我搖晃著爬上車頭,梁公子掀起簾子擋住我淋雨的身體。 「瑤歌!」我正貓著腰往車子裡鑽,卻聽見霍去病在遠處叫我。 梁公子抬眼看著我,似是在詢問,我一咬牙,迅速鑽進車廂裡。 「你去何處?」霍去病跑了過來,他沒有打傘,雨滴打在他臉頰上。 「回去…」我隔著車窗輕聲地說著,回到沒有你的地方去。 「他是誰?」霍去病扒著車窗,忿忿地看著我,眸中的怒意漸濃。 「送我回長安的朋友…」我放下簾子,他卻使勁撩開,直直地盯著我道,「為何一直躲著我?瑤歌,你告訴我!」 為了你,因為我不能面對,你懂麼? 「我們走吧。」我扭過頭不再去看霍去病。 馬車快速駛了出去,霍去病在後面大聲地喊,可是我不想答應,我怕自己控制不住。 聲音逐漸停止,我無力地靠在車壁上,空洞地握住雙手。 梁公子意味深長地望向我,掀開簾子道,「是我錯看了他,他待你很好。」 我疑惑地回頭,什麼叫待我很好?他又指了指窗外,我趕忙掀起簾子。 窗外的雨大了起來,遠處那個人影竟然還跟在我們後面,那是霍去病,他騎著馬跟在後面!我猛地跌坐回車中,他到底在幹什麼? 「騙人卻騙不了己。」梁公子輕輕扣著車廂,馬兒越奔越快,我舉起手又放下,不敢往外面看,不知道他還在不在。 魂不守舍地凝著車頂,雨那麼大,他會不會淋壞了?手指嵌入坐榻,可我真的不想面對,霍去病… 「瑤歌!」車外有人敲打著車壁,我趕忙掀開簾子,霍去病正扒在車邊,雨水順著他的額頭不斷滴下。 「你快回去!」我慌亂地扳開他的手。 「為何要走?」他伸手抹掉臉上的雨水,緊緊跟在馬車旁,那目光刺痛了我的雙眼。 我只是拚命地搖頭,霍去病抓住我的手,他的神情是那樣急切,我不忍心再去看,怕自己會心軟! 「在長安等我!」他仍然牢牢握住我的手,嘩嘩的雨聲讓我聽不真切,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車外喊著。 「好…」我使勁抽回雙手,拉下車簾,逼著自己不去看他。閉上眼眸,無力地靠在車廂內,心裡酸澀不已。 「瑤歌,在長安等我!」霍去病的聲音逐漸遠去。 一動不動地坐在車內,十指緊扣,我多麼想衝下車去,告訴他,我等了你這麼久,我是那麼思念你!可我說不出口,也許是我太自私,我不能容忍我們之間插入另一個女子! 良久,車外只剩下沙沙的雨水聲,身體變得麻木,心也變得麻木起來。 「其實,並沒有誰離不開誰,你說對吧?」我轉頭對著一言不發的梁公子說道,扯動嘴角,卻把眼淚帶了出來。 「但願如此。」他輕聲道。 馬車在蒼茫的夜色中奔出定襄,這座小城,也許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22 22、彼何人哉予霓裳——舞姬 ... 在馬車上足足顛簸了七日,才抵達京兆,一路上我暈車嘔吐,難過不堪。不禁感慨古代交通的不便,這段距離如果坐火車,最多也只要兩天時間就夠了! 車子由洛城門,過章台街,一路駛向平陽府。當我站在眾人面前,大家無不驚訝,翠縷更是激動萬分,急忙拉著我去拜見公主。 折騰了半日,我終於躺在了青雪居的木榻上,身下的褥單柔軟,恍惚間有種回家的感覺。窗外的梅花樹,依稀將要開放,一晃如斯。 翠縷拉著我不停地盤問著,她緊緊抓著我的手,目光閃爍著,我繪聲繪色地敘述著半年多來的遭遇,說到驚險處,翠縷連忙驚慌地捂著小嘴,霍去病和張姬的事情,我隻字未提,只說軍中派人將我送回。 當我說道趙嘗,不禁有些哽咽,可翠縷的一番話後,卻輪到我驚訝地合不攏嘴。 趙嘗沒有死!我噌地從榻上彈了起來。那天慘烈的場面還在我眼前晃蕩,他的血流了一地…翠縷將我按住,仔細說了緣由。原來那天翠縷他們見我被擒,趙嘗讓她躲在山後,自己衝過來救我。匈奴人那一刀雖然刺入胸口,卻並未傷到要害。匈奴人擄走我後,翠縷急忙將趙嘗拖回城內救治,幸好治療及時,性命無礙。 翠縷說,他醒來之後,不停地說,答應過要教我騎馬,回長安… 我拂著胸口,五味雜陳,趙嘗沒有死…一路波折困難似乎都變得值得!一切都沒有變,我們幾個仍在一起,日子依舊那般溫馨柔和,真好… 入冬之後,初雪紛降。一覺醒來,世界銀裝素裹,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下雪總能激起人們心中最純真的慾望,公主府上下所有人都聚在外面玩鬧,我身體還有些虛弱,在中衣內又套上兩層棉帛,翠縷直笑話我裹得像個粽子。雖然身子弱,手上功夫卻不含糊,我毫不留情地用雪球將翠縷丟的滿院亂跑,她尖笑著跑到樹後,嬌聲求饒。 我們兩個從青雪居逛到攬月樓,只見一大群婢女和侍衛正在打雪仗,好不熱鬧。我拉著翠縷毅然加入戰鬥,亂雪紛飛,我忘情地亂扔一通,不知道雪球砸到了誰,也不知道誰的雪球砸中了我。手上冰涼過後變得暖熱,身子也活動開來,翠縷躲在我身旁,幫我做雪球,我則充當前鋒。 又是一個雪球迎面砸來,我閃身避過,結果重心不穩跌坐在雪地裡。身後有人扯著我的衣袖,我雙手迅速握起一個雪球,揮手砸向那人臉上,偷襲得逞,我坐在地上大笑起來,也顧不上形象,只覺得久違的熱鬧。 卻見一旁的翠縷神色異樣,盯著我身後,也不來拉我一把。 「你可真下得去手啊…」身後人略帶笑意的聲音響起,我猛地回頭,那人臉龐被砸中,沾著雪團,一雙眼睛卻是笑意盈盈地瞅著我。 我傻乎乎地坐在地上,霍去病怎麼會在這裡…他抓住我的腰肢,將我從地上拖了起來,他穿著一件白色棉披,在白雪的映襯中愈發俊朗柔和。 翠縷跑到我身邊,幫我拍打著背後的雪漬,眼睛卻不停看向霍去病,臉上還帶著一抹嬌羞的神態。這個霍去病不知道要迫害多少純情少女啊,我心裡忿忿地想著,掙開他手臂,拉著翠縷轉身要走。 誰知身後一個雪球飛來,砸在我脖子上,我氣憤地回頭,卻見霍去病俊眉一揚道,「你方才下手砸我,便不能輕饒了你~」 看他一副欠扁的樣子,我隨手抓起一團雪丟在他頭上,一個還不過癮,我又想起他和張姬親密的情形,手下不聽使喚,抓起雪球瘋狂地往他身上砸。他顯然很滿意我的樣子,笑著也不躲避,蹲□子和我打起了仗,我的雪球都打在他身上,而他的雪球卻一個也沒打中我。翠縷在一旁犯了難,蹲在地上劃著圈。 我越扔越來勁,步步逼近,直到我把最後一個雪球扣在他頭頂,恍然發覺,我身子已經欺在了他身上,一手還揪著他的衣襟。 他壞壞地笑著,雙手趁勢撓在我的腰間,我立刻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瑤歌,你服輸還是不服?」他在我耳邊呵著氣。 「服了!服…」我撐不住幾乎將眼淚都笑出來了,他這才停手。我被鬧騰的渾身無力,伏在他懷中細細喘著氣,直到翠縷的目光刺來,我尷尬地跳開他的懷抱。 轉身走去,霍去病在身後喚我,我機械地拉著翠縷,那一刻,我突然很想逃離。 身體並未完全恢復,白天打雪仗受了風寒,夜裡我咳嗽地厲害,本想蒙著被子一會便好,誰知道咳得肺都要炸開來了。我一定得了慢性支氣管炎,冬天就是敏感期。扶著床頭,胸口悶氣,伸手卻碰翻藥碗,清脆的陶器碎裂聲響徹夜空,我無力地躺回床上,不知過了多久才迷糊睡去。 院子裡那幾棵梅花樹,十分應景,就在落雪的第二天,怒放嫣然。不同於桃花的嬌艷,梅花的殷紅別有一番傲骨,小小花瓣中含著盈盈冬雪。 翠縷最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霍去病,我只是扳著指頭,並不答話。前段日子,漢軍勝利歸來,我沒有一起去迎接,也許是懶得走動,也許是見多了軍中場面,少了幾分新奇。 幾日前,漢武帝設宴接風,封霍去病為冠軍侯,讚他勇冠全軍,他部下騎兵皆有賜封,趙破奴也因為表現突出,被提拔成了校尉。獨衛青未被授予任何褒獎,漢武帝這一舉動,不禁令人揣測,除去他對這樣的小勝並不滿意之外,也許另有深意。 我端起一杯熱茶,仔細聽著翠縷的敘述,「陛下當即便封霍公子為冠軍侯,盛讚他勇冠全軍呢!」 熱茶的哈氣繚繞在我的眼前,封王拜侯,這條路是他的選擇,也是他的宿命。在世人眼中這是隆寵、是聖恩,可誰又能料到輝煌背後慘淡的收場呢? 翠縷嬌羞地一笑,接著道,「陛下還賜了婚呢…」 我如遭雷殛,手上一抖,熱茶灑了一身,燙的手臂陣陣發麻,翠縷急忙幫我擦拭,我只覺得心頭被什麼重重地擊打著,木然地看著身上的茶漬。 賜婚…雖然早就想過,可是事到臨頭,竟比之前還要痛上多倍。我狠狠地攥住手心,指甲嵌進肉裡。 我的宿命又在哪裡? 本以為我已經看的開,自從回到公主府,我刻意讓自己不去回想,有翠縷她們在我身旁,有寧靜的生活,就已經足夠。 可是我止不住地顫抖,顫抖著撿起地上的杯子,支開翠縷,我說是睏倦想睡覺。似睡非睡,似夢非夢,腦子裡一團雜亂,忽而眼前都是他的笑顏,忽而什麼也沒有。 晚間舉行夜歌會,歌姬們都在梅苑後頭的雪地中,依偎著篝火而坐,大家興致高昂,我埋著頭坐在翠縷旁邊。 抬頭看到梁公子坐在篝火對面,獨自靠在梅樹上,目光飄忽,沒有焦點。 與其說是歌會不如說是舞會,都是一群二八芳華的少女,平日裡的拘謹一掃而光,趙姬姐妹最先開始。今日雖是落雪,兩人皆是身著紗裙,纖腰裊裊,隨著伴和的歌聲,翩然起舞。她們跳的是什麼舞,我看不出來,古人的舞姿和現代有所不同,講究長袖和舞腰,舞態要達到一種柔若無骨的狀態,只見她們動作誇張,極盡身體的柔韌度拉開身腰,翠縷告訴我這種舞蹈叫做巾舞。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她望著面前的篝火,興奮地給我講述著。當年高祖喜愛舞蹈,寵妃戚夫人長袖善舞,獨愛做楚舞,所謂楚腰纖細掌中輕。長樂宮中,高祖與她歌舞作樂,戚姬善為翹袖折腰之舞,能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 高祖死後,戚夫人被貶永巷,悲痛欲絕,「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去三千里,當誰使告汝?」 誰又能想到昔日長樂宮中,身輕如燕的嬌弱女子,日後卻被做成人彘淒涼慘死,不得善終。 這便是深宮女子的悲哀,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哀,一夫多妾制度,妾的地位和奴婢無二,富貴人家作為炫耀收藏的資本罷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待到芳華不再,公主府還會收養我這樣的閒人麼?翠縷、趙姬和這滿園的女子,都逃脫不掉這樣的命運,也許只有此刻,才能安心享受這般無憂的時光吧… 「瑤歌,該你了。」翠縷推著神遊太虛的我。 「嗯?什麼?」我仍舊盯著簇簇跳動的火苗。 「李姬當日做長袖舞,絕艷公主府~」她側著臉蛋,笑著嗔道。 長袖舞?我瞪大雙眼看著她,從小就不喜歡舞蹈,老師說我身子骨硬氣,做不來那樣柔美的姿態。 「我不會啊…」小聲向翠縷說道,她卻興沖沖地拉著我,跳上場去。 站到中間,大家都略帶期許地看著我,我尷尬地理著裙裾,一旁的梁公子吹起羌笛,低沉悠遠的笛聲響起,只見翠縷廣袖長揮,身體柔軟地向後傾去,足尖微翹,裙裾在空中勾出花瓣的弧度,纖細的腰肢隨樂擺動,身體玲瓏的曲線畢露,她眼神示意我一起跳。 我只好硬著頭皮,學著翠縷的姿態,好在我樂感不錯,動作也算協調。長袖輕揮,足尖踏雪,青絲絛絛垂下,身體似乎融入到了優美的音樂中,不自主地舞動著。 天空中飄下點點雪花,篝火熊熊燃燒,映著我倆搖曳的身姿。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一曲歌畢,我收回舞步,梁公子在對面柔柔地望著我,手執羌笛,讚許地微笑。 夜風寒涼,我以身體不適先告辭了,獨自往回走,可是腳步卻不聽使喚。白雪映著月光,明晃晃地一片,府內掌燈已久,路上偶爾有婢女經過,俯仰間,才發覺竟來到了馬場。 空無一人的場中落滿了積雪,推開木欄,風雪寂靜,我失神地望著前方,寒風將冷氣灌進我的鼻腔,重重地咳了起來,蹲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一雙大手撫上我的頭髮,我咳得淚眼朦朧,直起脖子便看到梁公子站在身後。 「趕快回去罷。」他將我拉起,拍去我頭頂的落雪。 我身子還沒站穩,腰上一緊,竟是被人從後攔住。 23 23、彼何人哉予霓裳——脈脈 ... 我驚慌地回頭,卻碰上身後人的下巴。 「有勞閣下護送她回京。」清澈的聲音沒有溫度地傳來,在這冰天雪地中令人發寒。我被人拖著走了出去,梁公子伸手擋住我,對峙片刻,他無奈地垂下手,看不清表情。 「你放開我,我要回去!」 「生病了還亂跑。」霍去病第一次這樣粗魯地拽著我,我扭過頭,只能看到他長長的睫羽和緊抿的薄唇。 我使勁掙扎,他卻牢牢地將我箍在懷裡,我覺得又驚又羞。 梁公子的眸光粼粼,靜靜地看著我倆。 「霍去病,你先住手。」我衝他喊道。 「天氣寒冷,也不知添加衣裳。」他將我塞進懷中,伸手握住我的手,旁若無人。 本來一肚子怒氣,可是聽到他的話,我竟愣在原地,想起他的賜婚、他的早逝,一時間五味雜陳。 再抬起頭,梁公子已經揮袖走去,青衫雪白。 「我們以後,不需要再見了。」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腰上的力道驟然一鬆。 我掙開他的手臂,轉身對上他的眸子,「既然你已經有了她,我也並不是難纏之人。」 「好聚好散吧…祝你幸福。」我說完甩頭走了出去,轉身的瞬間眼淚滑落,我慶幸自己還留有一絲尊嚴。 「李瑤歌。」 我微微一窒,他從沒有這樣直呼我的姓名,可我沒有停下,腳下的雪有些厚重。 「原來你對我如此沒有信心,而且懦弱。」霍去病怒極而笑道。 「從定襄到如今,你甚至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便下了定論,不是麼?」他緊接著道。 「可我相信我的眼睛。」我駐足。 「你的眼睛能看到我的心麼,你告訴我!」他一把從後面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整個人扳了過來。 他幾乎貼著我,步步緊逼,凌厲而不甘,我心裡亂成一團,不停地後退。 「天下又有哪個男子,會讓心愛的女子待在戰場上?」他抓疼了我的手腕。 這些話重重敲進我心裡,醍醐灌頂一般,看著他眉頭緊蹙,我不禁伸手撫上。 身下一震,撞上背後的青松,枝頭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在我倆面前飄然迴旋,冰涼的雪花粘在臉上,絲絲涼意。 他將我抵在樹幹上,一雙眸子在夜色中灼灼發亮,手臂將我圈住,不給我任何退卻的餘地。 「其實我早就想過,能陪你一天也是好的,可我不能對另一個女人熟視無睹,若要我選擇,我寧願…」 他眸中厲色愈濃,低頭狠狠咬住我的唇瓣,吮吻著,紛飛的雪在我倆唇間纏繞,炙熱的氣息和冰涼的雪瓣混在一起,有種奇異的快感。 「我不要你選擇。」他含著雪花舌尖撬開我的貝齒,在柔軟的內壁上不停地拂動,一寸一寸地侵佔著我的檀口。 「可是張姬她…」舌尖微痛,他懲戒地糾纏著,把我的話盡數吞下。 「唔…」氣息被奪去,我只能輕哼出聲。 「對不起…」霍去病含糊地低喃,聲音被捲去。 他伸手捻著我的耳珠,嘴上仍不放鬆,不安分的舌頭劃過我的齒齦,挑起我的唇瓣,狠狠吮吸著,直到我覺得有些發麻,他才鬆開,隨即咬住紅腫的嘴唇,輕輕啃噬。 捲起小舌與他糾纏著,也許我早該明白,只要我和他都有彼此,其他的還有什麼可計較?那剩餘不多的光陰,再經不起我這般廝磨。 一切都是我的執念,終究是鏡花水月的一場,戲裡戲外。 我一陣心迷意亂,渾身軟軟地靠在樹上,他一手攬著我的腰,隨著吸吮的節奏來回撫弄著。 不知為何,我覺得將所有的力氣都用盡,在他近乎掠奪的糾纏中,有種悲涼的滿足。 樹枝上的積雪不斷落下,冰與火的交織,讓我飄然欲醉,撞上他的鼻子,額頭相抵。 伏在他的肩頭,觸碰到他溫暖的胸膛,我便告訴自己,這已足夠… 霍去病,雖然我們相隔了兩千多年的時空,可我仍是尋到了這裡,尋到了你,我不想放手… 我寧願信你,我只信你。 今夜風雪綿長,將一切不平不靜都掩蓋去,這樣也好。 入冬之後,白晝漸短,夜月冗長。 因著臨近元日,平陽府上的家宴接連不斷,多是一些平陽侯的門客,以及親侯王族家眷之間的往來。平陽公主雖說年近四十,卻是個愛熱鬧的主,翠縷說我不在的這半年,皇上也來過一次,不過並未招歌姬伴樂,只是在馬場上遛馬,這可不像是好舞樂歌的漢武帝的作風。 記得以前看過一部關於他的電視劇,對裡面的一句台詞印象頗深,劉徹說:男人一輩子最快活的兩件事,一是在馬背上,二是在女人的胸脯上,駿馬美女,哪個男人不愛? 這句話大抵也是我對劉徹最深刻的印象,若要算起他的一生,必逃不過兩個詞:匈奴和美人。留給後世最大的財富,便是漢家猛將和漢女多嬌了。 我不禁浮想聯翩,穿到這裡將近一年,而且還住在劉徹姐姐家裡,卻連他的影子都沒見過,實在是不甘心,不見識一下漢武的風采,豈不枉來這漢朝走一遭呢? 我好奇地追問劉徹的樣貌年齡,翠縷卻說歌女們未經允許,自是無緣覲見,樣貌不詳。 我仔細回憶著史書上的劉徹,長鬚束冠,虎目聲威,就好像廟裡供奉的關老爺。想到這裡我不禁偷偷笑了起來。 不過他今年三十有六,十六歲即位,如今已經坐了二十年皇帝了。說起劉徹,我最有興趣的最終還是他的女人們,宏圖霸業固然令人心馳,可傾國佳人卻最讓人嚮往。 「陳阿嬌什麼時候被廢的?」我隨口問道。 翠縷在我胳膊上擰了一把,示意我避忌,「陳後被廢時,我尚年幼,大約是在衛皇后進宮之後的幾年罷。」 「那衛子…衛皇后是何時冊封的呢?」 「聽府上的管事說,建元二年,今上來平陽府賞樂,隨即將衛皇后和大將軍一起帶回宮。」翠縷慢悠悠地說著,語氣中帶著一絲絲艷羨。 美麗的灰姑娘,遇上了心愛的王子,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可他們真的幸福麼?君心難測,當初那般榮極的寵愛,卻落得滅門枉死,劉徹的狠心可見一斑。 我輕歎一聲,「自古帝王皆薄倖啊。」 翠縷伸手戳著我的腦門,「瑤歌,你怎地這般感歎?」 陳阿嬌幽居長門,衛子夫當了十幾年皇后,年老色衰,劉徹擴建後宮,網羅天下美女,那其他妃嬪呢? 「對了,李夫人現在很得寵吧!」我扶額道,色衰而愛馳,衛子夫的榮寵已然不復當年,不過衛氏一族因著大將軍和長皇子,還處在鼎盛時期。 翠縷疑惑地看著我,「哪位李夫人?」 我一窒,難道我記錯了?絕不會,漢武帝和他老婆們的光榮事跡,我可是爛熟於心了。 「就是那位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啊。」我解釋道。 「前些年倒是有一位王夫人深蒙聖寵,不過去年病逝,並未聽聞李夫人呢…」 難不成歷史也有錯誤?可是她大哥李延年,二哥李廣利也算是反面教材了,這斷不會錯的。 「喔…王夫人啊…」趕忙轉換話題,也許李夫人還沒出現呢,我算是未卜先知。 「你何時對宮闈秘事如此感興趣了?」翠縷打趣道。 「你不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嘛,走啦,該去梅苑了。」我拍拍衣襟,打探八卦到此為止。 那天我正坐在院子裡看梅花,見到了趙嘗。當他笑呵呵地站在我面前時,我竟忘了要站起身來,仰著頭盯著他,直到他臉頰發紅。 目光落在他額頭上那道猙獰的疤痕上,我心頭一緊,伸手去拂,不自覺的濕了眼眶。這個憨厚的男子,拼盡生命去救我,除了說句謝謝,竟找不到更合適的話語。 日子好似回到了當初一般,我們三個經常一起去馬場,趙嘗還惦記著要教我騎馬,不過由於冬天衣衫厚重,不大方便,所以我依舊不會騎,以至於每次碰到霍去病,仍是被他抓上馬背,沒有一丁點法子。 他總是能以各種理由將我拖走,我便會意做出順從狀,從大家眼皮底下悄悄溜去。果真,回到長安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張姬,我又像一隻鴕鳥一樣,將頭埋進地裡,既然不見就當做不知,其實簡單一點,也許會更快樂。 他帶我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渭水南岸,我喜歡靠在他肩頭上,聽他娓娓述說著心中的宏願,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是輕輕拂著他的眉心。恍惚間,思緒紛飛,陪他一起四海奔騰,陪他一起踏遍河山,彷彿到了那無邊的大漠,耳邊駝鈴聲聲,蒼鷹盤旋九霄。 風沙為伴,泉鳴作歌,以天為蓋,以地為廬,醒來便能看到地平線上初生的太陽,閉上眼睛便能數著天邊的晨星。放歌縱馬,奔馳在巍巍祁連山下。 夕陽古道中,身披金甲戰衣的男子,舉酒對飲,女子廣袖輕揮,舞起漫天雲霞,原來腦海中的畫面,便是我們兩個人。 若要問我你究竟有哪裡好,多少年後我仍然忘不了。因為春風也比不上你的笑顏,只有我能夠明瞭。 驀然回首間,已經走去很遠。 24 24、彼何人哉予霓裳——命格 ... 元日那天,睡夢中便被炮竹聲吵醒,公主府上下一片喜氣,氣氛暖融融的,觥籌交錯,鞭炮聲聲,就像在家過年一樣。公主為我們這些歌姬裁製了新衣,拿到衣服那晚,我覺得好想回到了小時候,期盼著過年的新衣裳。 雖然身體並未完全恢復,我還是自告奮勇地表演了歌舞,畢竟在她們眼中,我的技藝在平陽府內已算出眾,況且這種節日氣氛怎能錯過。 自從那天第一次嘗試跳舞開始,便一發不可收拾,渾身的骨骼肌肉像被激活,最得心應手的便是長袖舞和楚舞,當身體隨著音樂舒展開來,彷彿靈魂深處也跟著律動。 梁公子精通舞樂,那日我留在梅苑裡,看他一襲青衫,手執梅枝,做劍舞,風華無限。 元日家宴那天,衛青、霍去病自然都在,席間有兩個人我第一次見到。 晌午時分,我們一眾歌姬就來到偏廳準備,剛走到松竹林,便看到前方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襲灰藍的曲裾深衣,他看起來比霍去病稍微年少,身材瘦弱,不算白皙的臉龐依稀有些面熟,以前我不曾見過他。 還在想著,就見身旁眾人上前參拜,她們稱他平陽侯。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孩子,平陽侯不是早就去世了麼?後來才知道,平陽侯是劉邦分封功臣時,賜給曹參的爵位,曹家後人世襲此爵,都稱為平陽侯。如今這位平陽侯叫曹襄,襲了他父親曹壽的爵位,是平陽公主的兒子,去年在外遊學,所以我未曾見過。 怪不得我覺得哪裡面熟,他的鼻樑微勾,唇角斜翹,和平陽公主有七八分相似。 剛走到門前,就見到霍去病一身淡黃色襦袍大步走了過來,他總喜歡這個柔和的顏色。可目光落在他身後,我卻來了興致。 只見一個總角小兒拉扯著霍去病的衣角,穿著厚厚的棉衣,簡直像一個氣球。胖乎乎的臉蛋上一雙烏瞳滴溜溜地打轉,肉嘟嘟的小手中抓著一個麵餅,可愛極了! 這個組合太有創意了,英姿勃發的驃騎將軍,拉著一個肉呼呼的小跟班,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上前捏著孩子的小臉蛋,「乖,叫姐姐~」一邊看著霍去病,那孩子見我過來,掙扎著向他懷裡靠攏。霍去病則一副無奈地表情,將他拉出來向我介紹。 「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霍光。」 猛然抬頭,手上力道驟鬆,現在這個被我欺負的小男孩竟然是霍光!我表情肅然地看著這個只有六七歲的孩子,日後漢武帝的托孤重臣,昭帝和宣帝時期權傾朝野的大司馬! 人之初如玉璞,等他捲進了廟堂紛爭,嘗到了權力的滋味,誰還能記起他如今天真爛漫的模樣呢? 翠縷拉著恍惚的我,笑鬧著走了進去。 樂聲融融,酒菜香氣,大家都在熱鬧著說笑。我和幾名舞姬上場,這一曲名踏歌。 隨著深綠色水袖揮出,我蓮步輕旋,柳腰隨著長袖展舒,踏著節奏扭動,身後一排舞姬隨著我的舞步搖擺。 我面相霍去病的方向,悄然相望,只見他也目光灼灼,朝我微微一笑,兩顆虎牙調皮地露了出來,舉起酒樽示意我。 當足尖踏破最後一個音符,舞蹈緩緩落幕,我感覺身體發熱,十分暢快。 剛準備退下,平陽公主卻將我叫住,款款上前。可能是由於過節,她竟然賜席於我,讓我坐在後排一起用飯。 本想推辭,可是肚子也餓了,而且我也很想和霍去病一起吃飯,光明正大的,我低頭掃視席間眾人,衛青正夾著菜食,舉頭相忘,我心情頓時平和下來,也許是因為霍去病的緣故,衛青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家長一般。曹襄怔怔地看著我,沒有任何表情,霍光正鬧著霍去病,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公主命人搬一張食案來,霍去病搶先發話,向我招手,我不敢做聲,他也忒膽大了。沒想到平陽公主笑著答應下來,幸虧這裡並無外人,要不然這是絕不合禮數的。 廳中熱鬧,我便大口吃了起來,正吃得津津有味,只見霍去病偷偷靠近,竟然拿著木箸給我碗裡夾了一塊肉乾,一邊湊到我耳邊道,「知道你喜歡吃這個。」 原來在軍營中時,沒什麼吃的,幾乎只有肉乾吃。 我心中一暖,抬眼卻看見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我這裡,面上一熱,埋頭苦吃,他卻不以為意,握著酒樽啜飲著。 歌舞陸續添上,翠縷仍是彈奏古琴,我坐在客席上,靜靜聽著樂聲,別有一番情趣。她一邊唱著,一邊向這裡看來,那眼神如訴如慕,翠縷的嗓音很好,並不遜色於我。 我轉頭看向霍去病,他迎著翠縷的目光微微一笑,翠縷面帶嬌羞地繼續唱歌,似是得到了極大的鼓勵。 我真想拿筷子敲上他的腦袋,不要隨便對著大姑娘笑,一來二去的,哪個女子能不動心?他似乎感覺到了我情緒,衝我眨巴眼睛,我夾起大塊鹿炙,送入口中狠狠咀嚼著。 「平陽侯的喜宴定於何時?」衛青握起酒樽開口道。 我放下木箸看向他們,曹襄要結婚了?他才這麼小。 曹襄攬過酒樽,清瘦的臉龐上一抹淡淡的紅暈,「陛下欽賜,三月初九便是。」 陛下賜婚?我猛地想起翠縷之前給我說的陛下賜婚,難不成是賜給平陽侯的,不是給霍去病的?又想起翠縷當時的表情,一定是的,要不然她還指不定多傷心呢! 大家紛紛把酒,祝賀一番,我則是以茶代酒,也跟著喝了一些。 「去病,聽聞陛下提及你和張姬之事。」平陽公主問道。 我正喝著羹湯,一聽到張姬,差點將食物嗆進氣管,直直盯著面前的陶碗,心情降到了谷底,又是張姬… 「去病還未做打算!」他一飲而盡。 開始我還納悶霍去病為何總出現在公主府,原來他就是在這裡長大,因為年少,仍在府上南邊的宅院裡住著。 「逐攤開始了。」隨著侍者的稟報,平陽公主領著眾人一齊走向門外。 跟在人群最後,正向前張望著,左手在袖子裡卻被人握住,抬頭只見霍去病若無其事地看著前方,大手輕輕捏住我的掌心,一陣溫暖。寬廣的袖袍遮蓋下來,我隨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空地上站滿了人,三名著裝怪異的面具男子站在場地中央,頭戴紅嘖,身穿皂衣,手執鼓,繞著圈子舞動著。 那面具男子交替著曳動,突然從他們後方躍出一名鬼面男子,只見他身披熊皮,手執毛戈和盾牌,扮作方相主舞,倏爾十幾名孩童跳入場中,扮作各色猛獸,張牙舞爪,一邊舞動,一邊呼喊。 我詫異地看著面前詭異的舞蹈,那鬼面男子在我臉前晃蕩,將我逼的步步後退。 紅光一閃,霍去病一把攬住我的身子,護在懷裡。鬼面男子手中噴出火焰,接著他又朝著眾人噴去,大家都興奮地觀看著,唯獨我心中恐懼萬分,這簡直不是舞蹈,就像是某種巫術。 「大巫師是在驅除鬼祭,莫怕。」霍去病小聲在我耳邊說道。 還真是大巫師?古人的迷信程度可見一斑,我真想用二十一世紀的科學知識教育他,肉體死亡並不會有所謂的靈魂,不然我們學校解剖樓還不鬧翻天了? 人群歡騰著,場中男子越舞越烈,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夜空,發出一聲聲近乎野獸的叫聲。 忽而,鬼面男子躍近身前,一手指向我的眉心,燃燒的火光刺得我閉上雙眼。 「天狼現世,你命格殊異,非池中之物。」嘶啞的聲音從面具後傳出,如同古老的咒語一般。 我大驚,天狼星!那日祁連山下,我確實是看到天狼星消失在夜空中,而我胸前長出的胎記,也是那般形狀!命格殊異…這幾個字在我腦海裡轟然作響,難道他知道我來自未來? 我驚恐地睜大雙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地不能自持,「你知道我…」 「彼及榮華,貴有天相,何人道哉!」他打斷我的話語,轉身躍入人群,我失神地看著他詭異的背影,猙獰的鬼面浮動著一種隱秘而古老的氣息,渾身止不住地瑟縮。 我鑽入人群,四處搜尋著他的影子,數名面具男子從我身旁掠過,都不是他!我不顧眾人奇怪的眼光,扒開擋在身前的舞者,那個鬼面男子彷彿消失了一般,再沒有他的影子。 我奔出人群,呼喊聲、炮竹聲似乎都逐漸遠去。 命格殊異,這幾個字不停迴盪,目光掠過樹林、廳堂、小徑,那人再無蹤影。 忽然覺得一股鑽心的絕望,就在剛才,我以為他能知道我的秘密,甚至可以幫我回去!回家的希望瞬間點燃,再也控住不住。 我頹然蹲在地上,寒風刺骨,無家可歸,耳畔風聲蕭蕭,徒留一片寂然。 直到霍去病在背後叫我,才從起伏的思緒中掙脫。 25 25、彼何人哉予霓裳——錯情 ... 元狩元年春,衛長公主賜婚於平陽侯,衛青高居大將軍之位,霍去病新封侯爵,衛氏一族榮寵至極,朝堂內外無一與之抗衡。 當翠縷告訴我衛長公主只有十三歲時,我從床上彈了起來,這簡直還是個初一的小孩子啊!古人也太過早熟了吧,這個年齡生理心理都還太年輕! 翠縷卻笑我大驚小怪,女子十三而嫁是很正常的事情,當初劉徹才是孩童的時候,就有了金屋藏嬌的佳話了! 我癟癟嘴不以為然,早熟,還是早熟!照這樣看來,如今十七歲的我已經可以算作大齡女子了! 想到這裡,我心情又差了起來,他整日忙於戰事,我卻身為女子不能分擔,我寧願和他一起戰死沙場,也不願意這樣無休無止的等待,等待著命運結局無盡的恐懼。 我知道了他們的結局,卻唯獨不知道自己的,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裡。 古代的新年比現代要熱鬧一些,或者說,人們對未知的自然界保存了一份深深的敬畏。 霍去病約了我在上元節晚上,中渭橋頭見面,我想可能是他忙於練兵,時間自然寶貴。 正月一十五,上元花燈鬧,漢代便已經有了看花燈的習俗。 記得高中時,默默問我中國情人節是哪天,我不加思索地告訴她,「當然是七夕,鵲橋相會嘛!」 「錯~是元宵節!」她得意地糾正我。 所以我覺得我一定要和霍去病一起過,才不枉費情人節這個名頭。 申時剛過,翠縷和趙嘗一起來找我,約著晚上同看花燈。 「我…」正想著要怎麼拒絕,可是看到他們的表情,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晚飯之後再來找你!」翠縷興沖沖地拉著趙嘗走了出去,怕是又去馬場吧。 簡單裝飾一番,頭髮用綢帶在腦後挽了個結,不施脂粉,甚至連耳璫也沒有帶,一身水綠色的曲裾長裙,袖口和領襟白色翻邊,沒有任何花紋,我喜歡綠色的衣裙,蔥綠、水綠、深綠,就像一汪碧水,舒爽乾淨。 西市熱鬧繁華,依稀記得去年上巳節時,那些紛紛落落的桃花。五色花燈,琳琅滿目,我心裡還想著要怎樣去見霍去病,抬頭只見夜色已深。 翠縷買下一個四角花皮燈,趙嘗要送我,被我推辭掉了,花燈再美,於我眼裡終究是小孩子的玩物,看看熱鬧便好。 行人紛紛,長安城被染得明黃一片,我抬頭看向城南宮闕,獨掛一輪滿月。 人群逐漸聚攏,繞過花燈,面前一排攤位鋪展開來。只見上頭擺放著各色面具,有鬼神猙獰,有生肖動物,也有臉譜繪畫。我獨自走上前去,翠縷他們還在玩賞花燈。 雖沒有現在製作工藝那樣精緻,可神態色澤栩栩如生,我興致盎然地掃過架子上的面具。店家熱情地向我推薦,看來看去,目光停留在角落裡,那副面具是一個女子蒼白的臉,細長的眉眼,眼角掛著淚水,紅唇如血。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要這個,但是看到它的第一眼,便覺得那應是屬於我的。 店家好奇地打量著我,表情晦澀,這副女子面具比別的都要便宜些。 我急忙地戴上面具,從縫隙中能看清路面,心中一動,背過翠縷和趙嘗,快速朝著中渭橋跑去。 這是甩開他們的好機會,衝出人群,我終於自由了。 路旁行人紛紛將目光投向我,一襲綠色衫裙的嬌小女子,竟帶著一副近乎女鬼的面具,突兀神秘。我昂首挺胸,悠哉地走向中渭橋,面具真是一個好東西,可以埋藏許多隱秘的東西,比如情感。 沿著橋邊的石台路,遠遠地就看見那個淡黃色的身影,背對著我,長身玉立。這傢伙真是守時,我在樹下磨蹭了一會,仍不見他轉過身來。忽然心頭一動,何不捉弄他一番? 我躡手躡腳地悄悄靠近他,他站的筆直,全然不覺,偷偷抿嘴,面具掩蓋了我的笑意。 貓著腰走到他身後,我踮起腳尖,猛地用手蒙住他的雙眼,因為個頭的差距,我突然的力道將他身子壓彎。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放低了聲音說道,「猜猜我是誰?」 霍去病身子一震,似乎沒有聽出來,仍是保持著躬身的狀態。 「猜對了有獎勵哦~」我繼續得意著。 他仍是不說話,冷風吹過,我打了個寒噤。一股清新的香氣飄進我的鼻子,我渾身一個激靈,猛地放開了雙手,霍去病身上不會有這種味道,他身上總是有青草香氣! 只聽這人低低笑了一聲,我連忙後退了一步,「認錯人了…不好意思,呵呵…」 轉過頭來,他的容顏映入我的眼中,健朗的小麥色皮膚,劍眉斜飛入鬢,眼瞳如幽潭,不見底物,高挺的鼻樑下,薄唇微抿,隱隱透著一股桀驁之氣,狂放和內斂兩種極不相符的氣質,渾然天成。 我一時語塞,呆呆地看著他,幸好有面具遮蓋,遮住了我的驚訝之色。 「你帶著面具,教我如何猜中?」他既沒有追問,也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反問起我來,揚起頭來,側臉線條英挺,唇角勾起一抹銳利的弧度。 他有一副磁性的好嗓音,他並不年輕,微笑起來眼角泛出幾條皺痕,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成熟隱秘的氣息。 「剛才那個是誤會啦…不用猜…」我尷尬地站在原地解釋著,轉身要走,他卻上前拉住我的衣袖,對上我帶著面具的臉,這突然的動作我始料未及,還沒掙脫他手上的桎梏,他伸手握住我的面具,輕輕一拉。 繫帶扯掉了我的發繩,面具揭下的瞬間,青絲如瀑般瀉下,劃過我的臉龐,從他的眼眸裡看到了素面朝天的自己。 微風蕩漾,衣袂飄搖,中渭橋上人來人往。 四目相對,我竟然有些緊張,他的神情讓我想要逃避,那眼神閃動處,如同石子落入深潭。 我慌亂地掙開,他的手擦過我的手背,終究是沒有抓到,我不顧形象地大步跑下橋去。 「你的面具!」他在原地喊道。 邊跑邊回頭,朝他微微一笑道,「送給你了,就當賠禮道歉!」 那道目光在我身後久久不散,他的聲音很快就消失在紛嚷的人群中去,躲在牆後,他沒有追來,我頓時鬆了一口氣。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自己也太沒出息了,竟然能認錯人,確實有些丟臉!摸著還有些發燙的臉頰,總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讓我有片刻的怔忡。 靠在牆上,人群熙熙攘攘,我料想那人已經不在,慢慢走回橋邊,剛走到樹下,忽然從背後伸來一雙手,摀住了我的雙眼。 「姑娘可知吾是何人?」熟悉清澈的嗓音響起,心裡偷偷笑了起來,我們兩個竟然想到了一塊去! 我忍住笑意,鄭重的答道,「這位公子,我看你骨骼清奇,本性純善,就高抬貴手放了在下吧~」 背後噗嗤一聲,他繞到我臉前,勾起我的下巴,壞壞地說道,「姑娘能變聲識相,腦後生眼,在下佩服!」 噗地一聲,目光相接,我一把扯下他的面具,只見他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睛瞇成月牙的形狀,婉轉清揚。 他從背後遞給我一張面具,「瑤歌,喜歡麼?」 我緩緩接過那張面具,心頭倏爾酸澀不已,手中的面具,是一個女子蒼白的臉頰,眼角掛著淚痕,紅唇如血,我的手有些顫抖,說不出話來。 「像你麼?雖說你從不哭泣,可我覺得神似。不,她沒有你美。」他略帶期許地看著我,我再抬頭時,眼中卻含上了淚水。 那一瞬間,我才明白,為何一眼便看中了這副面具,因為它像我,這樣的神態狠狠地刺痛了我。 我不停地撫摸著那滴淚水,恍惚不已,那種感覺很不好,人們稱它為,宿命。 「莫哭,怪我不好,扔了它吧!」他急忙去搶我手中的面具,我緊緊拽住。 「我很喜歡!」第一眼就覺得喜歡,沒有來由,就像你…馬場初見之時,我便無處可逃,這也是宿命麼? 枯枝還未長出新芽,我們倆個沿著護城河,走在水岸邊。 片刻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當我們走到橋邊,便迎面碰上了張姬,她目光銳利地盯著我們兩個袖管中緊握的雙手。 這次我並沒有抽回手,而是不卑不亢地與她對視著,我不會再那樣軟弱,自己的幸福便要自己來爭取,誰也別想把霍去病從我身邊帶走,只有死亡才能讓我們分離。 「方纔霍公子匆匆離去,原是遇到故人了。」她走到霍去病面前,略帶責嗔。 方纔?我看著霍去病,難道碰見張姬並不是巧合?他們剛才在約會!原來如此,所以才讓我在橋下等了那麼久。 「若無要事,我們先告辭了。」霍去病坦然地捉住我將要抽離的手,在我指尖上狠狠一攥。 轉身的瞬間,只見身旁突然掠過幾名面具男子,我狐疑地回頭。 還沒弄清怎麼回事,霍去病卻一把將我甩了出去,我踉蹌著跌出去很遠,寒光閃耀,霍去病抽出寶劍,和來人鬥在一起。 人群逃竄開去,我趴在地上回不過神來,這絕不是玩鬧,這是刺殺!張姬也和我一樣,愣在原地。 長安城內,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快走!」霍去病在幾人的夾擊中衝我吼道,他劍花一挽,險險挑開來人的刀弓。 我慌亂地不知所措,一條黑影從後面衝向霍去病,我捂著臉頰大聲尖叫,「小心你後面!」 他猛然轉身,一把刺入那人胸中。霍去病不愧是軍將出身,身手極為狠厲,來人紛紛倒下。一聲尖叫,霍去病急忙回身,只見張姬被人縛住,她緊緊盯著霍去病,嘴角顫抖著,那柄彎刀已經抵上了她細弱的脖子。 霍去病舉起劍鋒,一步步逼近張姬,神色一凜道,「放開她!」 那人手腕用力,一絲鮮血從張姬雪白的脖頸上滴下,她痛苦地咬著嘴唇,無助地看著前方。 時間停滯,屏氣靜立,我緊張地看著場面上的局勢,不敢發出聲音。 霍去病身後突然竄出一人,他劍鋒一轉,睥睨著來人,在不前進半步。 僵持的空當,那人突然轉頭向我奔來,我無法思考,睜大雙眼看著面具男子向我衝來,霍去病拚命跟在他身後。我這才驚覺,分不清方向,向外跑去,雙腿顫抖著不聽使喚,這是在玩命! 我的逃跑一點也不成功,沒衝出幾步遠,就被人從後面提了回來,隨著一柄彎刀送上我的脖子,我再也不敢亂動,繃直了身子,刀身寒光刺眼,脖子上一片冰涼,斜眼看著霍去病。 那人將我拖著走到岸邊,張姬也和我一個姿勢,霍去病定定地朝我們走來,「以女子要挾,為丈夫所不齒!放開她們,我與你們了結。」 他的聲音憤怒而冰冷,我死死地看著他,他朝我使了一個眼色,在看到他目光的瞬間,我平靜下來,他是英勇的將軍,他一定能救我! 「放她們其中一人,你隨我們走,意下如何?」我身後的男子開口,發音怪異,突兀生澀。 「若我說不呢?」霍去病攥住劍柄,眸中殺意漸盛。 「那她們就替你去死!」我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痛,殷紅的血液滴在我的袖子上。 霍去病痛苦地看著我,緩緩垂下手臂,他別過頭去,呼吸濃重,「好,我答應。」 不要,這是一個局,他們絕不會放過霍去病!我掙扎著,脖子上很痛,用力喊道,「不能答應,他們…」我話未說完,劍鋒進一步刺入,梗著脖子,再發不出聲音。 「放哪個?」身後人不耐煩地催促著。 緊張地看著霍去病,生死關頭,我心裡突然生出一絲瘋狂的情緒,像是一種賭博,賭我在他心裡的份量! 他目光掃過我的臉龐,舉起寶劍掠過眼前,「放她。」 目光隨著寶劍,他的手臂緩緩停住,指向張姬。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同學聚會,提前更文~~大家看文的同時留下的意見咩~ 26 26、山有木兮渺無垠——執念 ... 放張姬。 好,很好,不枉我待你之心! 那人一把將張姬推了出去,她伏在霍去病身前,驚惶哭泣,我看著她抽動的身體,沒有任何感覺。 「你先回去。」霍去病放開張姬,看著我說道。 現在只剩下兩名男子,一個人挾制我,另一人和霍去病面對而立。 「走吧。」霍去病對著他們甩甩頭,我被拖著走在岸邊,身後是茫茫不見底的渭水,看著翻滾的水花,喉頭有些哽咽,脖子上的裂口扯得生疼,疼的有些麻木。 「瑤歌,你堅持住!」他低低地說了一聲,這兩人走的很快,懼怕霍去病突然爆發反抗。 「我脖子很疼,你往後退開一點。」我側頭對身後人說道,三人都疑惑地看著我。 「休要多話!」那人身子一頓,並不放手。 「你先停一下,我鞋子掉了。」我沉著身子,雙腳使勁擦在地上。 身後人終於不耐煩地停了下來,我緊緊咬住牙齒,心中千萬般思緒滾來,對上霍去病隱忍的眼眸,我顫抖著嘴唇扯出一個笑,就那麼僵在唇邊。 電光石火的一瞬,我猛地環住身後人的腰膀,身體用力衝撞了出去,他顯然沒料到我的動作,身子不穩向後傾去,我死死抱住他的腰,脖子上的刀割破了我的肩膀。 我就這樣飄了出去,霍去病衝了過來,在翻落河水的瞬間,我看到他喊,「瑤歌…」 沒有說完的話被河水擊散,深水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沉悶的窒息。我不會游泳,掙扎了幾下,冰涼的水汽灌進我的腦袋,無法呼吸。 來不及滴落的眼淚,在眼眶中被河水沖開。昏死過去的剎那,我看到了霍去病微笑的眼眸,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整個世界都在下沉,前方是一片耀眼的白光,我是要死了麼?那白衣女子向我召喚,我伸出手去,怎麼也夠不到。 冰冷的河水從我鼻子、嘴巴、耳朵裡灌了進來。 霍去病,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 「小瑤啊,要遲到了!」媽媽打開臥室房門,端著熱騰騰地牛奶對著我喊道。 好困…我抱著柔軟的被子,好想要再睡一會。 該死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在枕頭下一陣摸索。 「喂…」眼睛不想睜開,陽光從窗簾裡透了出來。 「幫我請個假啦!好小瑤,就說我感冒了哈…」 「你丫就偷懶吧,那有人感冒感的像你這樣生龍活虎的…」我坐起來,衝著話筒那邊一陣狂吼。 「我才不替你去挨罵呢!喂喂…」默默那邊竟然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我忿忿地把手機摔進被子裡,天知道她每個月,都要讓我幫她去班主任那裡請多少次假!發燒、感冒、胃痛、扭傷…她為了請假幾乎恨不得自己全身上下沒一處好地方!班主任那厚厚鏡片下透出的目光,能將我腦袋穿出窟窿來… 「死默默…破默默…用冰欺凌砸死你…」 …… 「瑤歌…」 「媽,讓我再睡一會吧,才七點整啊…」 「瑤歌?」 「早自習可以晚點去啦…一會讓爸開車送我…」 那聲音仍是不停叫我,好睏啊,頭也疼,是不是發燒了… 「媽,我不是說了嗎!」我猛地坐起身來,瞇著眼睛看著床頭的人,大聲喊道。 目光漸漸清晰,那是翠縷,我怔怔地盯著她,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頭痛欲裂。 「瑤歌你沒事就好!」她低低地說道。 「我…怎麼了?」 「我和趙嘗趕到時,你落水昏迷過去了。」仔細回憶著,遇刺、落水。回想起那一幕,我不禁微微打顫。 上元燈會,匈奴人混進長安城,刺客全數被誅,我落水昏迷。原本溫馨浪漫的約會,展眼間變成一場殺戮,而且向我揭露了那樣蒼白的事實。 「霍去病呢,他怎樣了?」我急忙抓著翠縷的手,四下尋找著他的身影。 「霍公子送張姬回去了,她也受了傷。」翠縷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喔…」我垂下眼簾苦笑,張姬受傷了,我怎麼給忘了。 「這裡還疼麼?」翠縷盯著我的胳膊,落水之時,那人的刀鋒劃開的口子。 「不疼,一點也不疼。」翠縷不知,那柄彎刀不是刺在我的胳膊上,它是插在了我的心頭上,鮮血淋漓。 願意拚死一試,不過是捨不得他受傷,若要我再選擇一次,仍會如此。 望著窗外,他現在也這樣坐在張姬的床前吧,我覺得被窩很冷,比河水還要冷。 也許在現代時,身子骨太結實了,到了古代,我變得弱不禁風,舊病加新疾,咳嗽還沒治好又落了水。整日纏綿病榻,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真是一種諷刺,本想做個醫生,結果卻成了一名合格的病人。 每晚服了藥,便昏沉睡去,柔軟的帷幔垂下,將我包裹在其中,彷彿一切都和我無關,在這小小的世界中,有別樣的寧靜,就想這麼一直睡下去,睡到天荒地老,我想我真是無藥可救了。 夢中有人絮絮低語,我聽不清說著什麼,掙扎醒來,掀開帷幔,總是空空蕩蕩的房間。 今晚我喝了藥,靜靜躺在床上,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漸漸有了精神,不再嗜睡睏倦,可我仍是習慣性地放下帷幔,陷在這片柔和的小天地中。 寂靜地空氣被輕微的聲響打破,我側耳傾聽,有人輕輕走了進來,衣袂摩擦之聲靠近,停在床榻前。 「今日郎中說,你身子已無大礙,很快便能恢復。」 我一窒,這是霍去病的聲音,轉頭隱約看到窗前人影晃動,悄悄聽著,好似我夢裡的情境。 「等你身子好了,我教你騎馬,你每次都那樣笨拙。」他聲音柔軟,悠然一片,尾音裡有淡淡的笑意。 我緊緊攥住帷幔下擺,心底酸澀不已。生病受傷我都可以默默忍受,可是當我聽到他這般訴說,竟難過的不能自持,點點滴滴彷彿就在眼前。 他停頓了很久,帷幔在空氣中輕柔擺盪,一層錦布,卻將我的心生生隔離。 我用被子蒙著頭,不讓自己哭出聲音,狠狠地抽泣。 衣衫簌簌響動,他站起身來,我急忙從被子裡鑽出,一動不動盯著帷幔,怕他就這樣走掉了,可我卻固執地不肯伸手掀開,有一根刺梗在心頭,扎痛我的神經。 「那日,保張姬而致你落水,非我初衷。」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晦澀。 雙手扯住帳簾,那日的情形我不要再去回憶,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劍,緩緩指向張姬,也刺進了我的身體,河水再冷,也及不上心裡痛苦的一分。 「救她,是我不願虧欠於她。而對於你,我願生死與共,絕不會置身事外…」 寒風吹落沉寂的夜,捲起層層粼光。那一霎,我大徹大悟,讓自己執著不能放下的真相便是如此簡單!其實早該想到不是麼?在為他犧牲的同時,卻不知道他待我也是一樣的心意,生死與共,這是他在危難關頭,許給我的諾言。我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莫要怨我…」這一句話如蚊蚋般低不可聞。 霍去病!我猛然掀開帷幔,卻只看到了飄搖的衣角,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趴在冰涼的地板上,如夢方醒。 其實我不懂,癡念比無情更是傷人,以彼及身。其實我不懂,心病比痼疾更難消除,腐骨蝕心。情愛本是很簡單,只需相信二字,緊緊握住你的手,再不放開,這樣就已足夠。 一夜輾轉反側,當窗外的天空泛起白肚,我才恍惚睡去,無夢。 第二晚我拉開帷幔,靜靜地等著他的到來,從戌時到亥時,直到子夜悄然降臨。 第三晚、第四晚…轉眼月餘已過,霍去病再也沒有出現。後來,我問了趙嘗才知道,羽林軍開始了封閉式訓練,那晚他是來和我告別的。 春天瀰漫著盎然的生意,柳樹破出新芽,我的身體漸漸轉好,心病只有心藥可醫。 大婚將近,公主府上下一片忙碌,平陽侯的新房正在加緊建造,一時間府內工匠熙熙出入,泥瓦磚石源源運輸,平陽府東邊那一排舊樓都被拆掉,新居周圍擴建成花園,和攬月樓的格式有些相同,動靜委實不小。平陽侯娶了長公主,皇家的聯姻皆是一個套路,我坐在梅苑外,呆呆地望著並不蔚藍的天空。 前幾日,府上的大管家鄭氏,將我們這些伶人召集在一起,頗為正式地開了一次會議。首先是婚宴當天的禮儀云云,然後便是歌舞內容如何安排,最後又特意強調了,各路達官貴人都會來參加,帝后皆會親臨,送女兒出嫁,這可是重量級嘉賓! 一想到漢武帝的真實面紗就要被揭開了,我隱隱有些激動。 「何事如此專心?」梁公子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身旁的台階上。 「嗯…沒什麼,發會呆。」雙手托腮,我如實回答。 「平陽侯大婚,又是不平靜的年月。」他仰天輕歎。 「為何?」我疑惑道。 「呵…想不想學劍舞?」他撿起地上一支桃木,劍鋒一轉,木葉蕭蕭。 「有人免費教我,為何不學?」我跟著站起來,捻起一瓣桃花。 梁公子舞劍的風姿,我在定襄時早已見識,漢朝尚武,男子多佩劍。可他這樣般風流姿態,配上這劍舞,別有一番難忘的情致。 整個下午,梅苑後院都是我倆揮弄桃枝的身影,我這副身子的舞蹈底子好的沒話說,幾個時辰,我便能夠和他相合作舞,颯爽而不失嫵媚。 「婚宴你要去麼?」梁公子懶懶問道。 「去不去我又做不得主。」我訕笑。 「不過能見到皇帝,還是不錯的。」我補充一句,轉頭對他道。 「你很想見到陛下?」他神色微變,斜睨著我。 「能見天子真顏,自然是好的,不過我的意思並不是想要攀龍附鳳,只是純粹好奇他長什麼樣子~」我伸展了下腰肢,臂膀發酸。 「若你見到陛下,便由不得你了。」他拿著桃枝在地上劃著。 我不以為然,只在角落裡偷偷看他就好了,我對那種大叔級別的男人沒什麼好感,況且我已經有了想要陪伴之人。 「你年齡也不小了,為何沒有成家?」我好奇道,他停下動作,看的我有些尷尬。 「我看起來很老麼?」他忽然莞爾。 我慢慢踱著步子道,「也是,我還真想不出,什麼樣的女子能配得上你。」 「過獎了。」他拱手衝我一揖。 「你的性格太過散漫,有一種流浪的氣質。」 「浪跡天涯,並轡縱馬。」他長身玉立,夕陽的光暈染上側臉。 一時沉默,其實我很羨慕他,至少能活的自在,雖然他始終沒有告訴我,我們之間究竟是何種關係,這些已經不再重要,我不是他認識的李姬。 「人生得一知己,無憾矣,我原以為你是。」他似是歎息。 「你又在說笑了,我和你不同。」我苦笑。 「對,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他將桃枝遞與我,匆匆離去。 留我一人在原地莫名其妙。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送上,謝謝大家支持~五一的日更暫時結束,因為實習忙碌,我正在努力存稿中~~ 更新時間如有變動見公告O(∩_∩)O~ 也十分感謝留評的童鞋,歡迎交流呀~JJ比較抽,很多回復不了~~ 雖然文文比較冷,我會堅持寫下去滴~加油~ 女主在宮外的生活即將結束,最近這幾章在鋪墊和過度,會有一些比較重要的線索內容~ 請大家耐心~~劉徹童鞋後面戲份大大滴~表心急~ 27 27、山有木兮渺無垠——驚夢 ... 翠縷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一天也沒見她的影子,府上因為修蓋新宅,梅苑返回青雪居的路上,經常有運送輜車來往,我總是繞道西面,從一條小徑回房。 白日漸長,天邊紅日還未落盡,我踏在石子路上,悠哉地踱著步子,很久沒有見到霍去病了,他似乎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一般。 我抬頭,眼眶發酸,他此刻仍在刻苦練兵吧,也許征戰於他,永遠比我重要。喜歡一個人,真的會讓人盲目和卑微,喜歡上一個明知道沒有結果的人,便是我現在感受。 前方迴廊轉角處,映出兩條交纏的人影,我慣性停下腳步。 「嫣兒,你為何總是避開我。」年輕男子略帶稚嫩的聲音,急迫而懇切。 我仔細辨認,才恍悟,是平陽侯曹襄。 「侯爺,您大婚將至,奴婢不敢打擾…」女子輕啜道。 「不要用這種語氣,我的心意你總該明白!」從倒影裡,能看到曹襄緊握住女子的雙肩。 曹襄和這個女子,聽起來是一對不得成全的鴛鴦。是了,陛下賜婚,誰敢不從? 「到如今,我明不明白又有何用?」 「嫣兒,待我成婚之後,便告求母親,納你為妾!」曹襄急忙解釋。 妾這個字眼狠狠地刺進我心裡,我猛地向後退了一步,曹襄許給她的,不過是一個妾,都如此艱難。 「衛長公主,身份高貴,溫柔嫻淑,是侯爺的良配…」那女子泣不成聲。 「不,在我眼中,公主也及不上你半分!」 他話未說完,便被嫣兒摀住嘴唇,「這些話,您再不可亂說,嫣兒自知命賤,入不得王府…」 「不論誰嫁入王府,我的心都在你這裡,莫哭。」曹襄有些哽咽,他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侯爺,這段時日,你我不再相見…也是為了皇家的顏面。」嫣兒沉聲道。 「委屈你了。」曹襄一把抱住嫣兒,人影搖曳。 「嫣兒不委屈,您娶了公主,對整個平陽府都有好處,我們這些下人自然也…」她聲音低了下去。 「我曹襄七尺男兒,卻求不得心愛之人,實是無用。」他喟歎。 「嫣兒可以等,只要能留在府內,我便知足…」 我沉浸在他們的對話中,明明相愛的兩人,卻只能娶一個不愛的人,一輩子的幸福,就這麼錯過了。相愛相守,是這個時代奢侈的享受。 曹襄不知何時從牆後掠了出來,一眼便看見站在陰影中的我。 「是你?」他目光閃爍道。 「嗯…」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李姬…」嫣兒索瑟地從曹襄身後走出,斜陽映出她柔和的面龐,杏目盈盈,似嬌花照水,看著頗為眼熟,是平陽公主的貼身侍婢韓姬!我束手無策地站在原地,對著他們擠出一個訕訕的笑容。 「瑤歌!」翠縷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只見她朝我擺手。 我心裡暗暗慶幸,她出現的如此及時,「先告辭了。」我趕忙跑了出去,沒有顧及身後私會的兩人。 翠縷拉住我的胳膊,朝路盡頭望去道,「你為何在那邊?」 「沒什麼啦,走錯路了。」我扳過她的腦袋,沿著反向走去,說不上來,我心裡竟然有些同情曹襄。 翠縷興致勃勃地講述著,七日後公主大婚,陛下欽賜紅綢五十丈,從章台街一路鋪到公主府,她滿眼羨慕的神色。 那一天,定是漫天花雨,紅蓮遍地,可是沒有愛情的婚禮,只是華麗的墓場。 處處洋溢著婚禮的喜慶,在梅苑中也沒有一刻清閒,一遍又一遍的演練。我拒絕了舞蹈演出,只跟著翠縷她們一起彈琴,這樣的場合我不想出風頭,太繁瑣而麻煩,我不喜歡。 大婚前夕,我們又在梅苑彈了一整天的曲子,鄭管家親自來觀看,搞得大家都有些緊張,畢竟這是表演給皇帝看的,也許是我至今遇到最盛大的宴會了。 我揉著發酸的手指,靠在床上,卻像是帶上了耳機,耳邊循環著曲子,讓我抓狂不已,即使再好聽的曲子,彈了幾百遍也再尋不出美感了。 不知何時,自己竟然換上了一套火紅色的喜服,伸手摸去,頭上還有沉甸甸的金冠,房間也變了模樣。我慌忙站起身子,翠縷卻和幾名侍女走了進來,她厭惡地看著我,一把扯下我的玉簪,狠狠道,「李瑤歌,我恨你!」 「翠縷,你怎麼了!」我抓住她的肩膀。 「霍公子要娶你,你終於如願以償了,是不是?」她步步逼近,指甲捻住我的臉頰,一陣刺痛。 甩開她的手,一滴鮮血順著臉頰滴在淒迷的嫁衣上,那些侍女伸手扯動我的衣衫。 我慌亂地跑出門去,卻愣在原地,房屋消失不見,四面都是高聳的紅牆,這又是哪裡? 「瑤歌,你要離開我了,是不是?」霍去病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一襲玄色紅底喜服,多日不見,他愈發滄桑,連聲音也有些嘶啞。 「霍去病,你終於來見我了…」我誤解了你,是我太笨!衝過去抱住他的身子,貪婪地汲取著,可他身上的味道卻變得那樣陌生。 他使勁扒開我的手臂,目光變得冷峻道,「你變了。」 「你是來接我的對麼,你答應過的!」我倔強地梗著脖子,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袖擺。 「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今日一別,後會無期。」他重重將我推開,遠處忽而馳來一匹烏黑的駿馬,他縱身上馬,一聲長嘶。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不要丟下我!」我跪在地上,整個世界變得黑白,只有我的嫁衣絢爛奪目。 霍去病策馬疾馳,回眸一望,那眼神陌生的可怕,我只覺得心裡痛的無法言語,摀住胸口,眼淚斷線而落。 再回頭,身後是一道陡直的白玉石階,陽光從上面傾瀉而下,刺得我睜不開雙眼。 我定定地站起來,提著長長的裙裾,一步一步踏上台階,心裡空蕩蕩的,那石階的盡頭彷彿有人在向我召喚。 走了很久,我累得再也爬不動,太陽已然落山,喘過氣來,才發現眼前是一座石橋,周圍的景致早已改變,熱鬧的人群從身旁掠過,大家嬉笑著,花燈遍街,鐘鳴鼎沸,那一輪彎月正掛在樹梢。 燈火闌珊,我緩緩走上石橋,火紅的裙擺迤邐在青石路面上。橋下渭水湯湯,霍去病背對著我站在橋上。 我狂奔而去,他倏爾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我便知道你定會回來。」 我猛地後退,他不是霍去病,而是上元節時,揭下我面具的男子。他從袖中掏出一副面具,眼眸幽深,搖晃著向我走來。 他將那副面具貼在我臉上,掐住我的脖子道,「你看,她像不像你,像不像…」 「不!不…」我步步後退,雙手抓住橋欄,他毫不退讓,將我的身子向下按去,頭上的佩飾散落下來,長長的烏髮在風中搖擺。 「啊!」我仰頭從橋上跌下,最後一眼,看到男子上揚的嘴角,和那陰鶩的眼神。 我使勁掙扎著,河水灌進鼻子裡,在沉悶地窒息中,我猛地睜開雙眼。 冷汗順著額頭流下,浸濕了耳鬢的碎發,我斜靠在床邊,手裡還攥著一角床褥。 我大口地喘著氣,靜夜無聲,剛才的場景如此逼真,心下茫然,絲絲疼痛。 窗外漆黑一片,從噩夢中驚醒,我睡意全無,低下頭,發現自己只穿著一件輕薄的外衫,禁不住的寒意未止。 推開雕花的窗欞,竟有一行清淚從臉頰滑落,那一輪滿月華光正濃,那三棵梅樹隨風擺動,我的世界還在,夢中夢,何時方歇? 寅時剛過,我們便被叫醒,在西府堂外集合。天邊泛起魚肚白,因為睡眠不足,我頂著大大的黑眼圈,打著哈欠。 鄭管家和陰婆婆陀螺一般,忙得不辨南北,不停地給大家分派任務,紅綢的鋪墊,鹿皮的擺放,迎親的站位,禮樂的隊形…生怕一個差錯,便是難逃的罪責。 直到日頭高起,我才有空歇口氣,剛才在偏廳掛墜子時,神遊太虛,結果差點從高架上摔了下來,被鄭管家叱責了一通,我窩在後院,難得有片安靜,歌舞表演要到午宴時才會有,所以我忙裡偷閒。 參加婚宴的賓客陸續到達,轟鳴的喜樂響徹天際,半個長安城都被染城紅色。我抬頭,天際遼闊湛藍,是個好日子。 「李姬!你竟是在這裡。」真是一刻也不得清閒,陰婆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嗯…」我趕忙迎過去。 「快把這些送到偏廳,我忙的脫不開身。」她將一摞明黃色錦帛塞到我懷裡,壓得我胳膊向下一沉。 「這是什麼?」我從厚厚的錦帛後探頭問道。 「宴案上鋪的喜錦,快去吧,莫耽擱了吉時!」 「哦。」我加快了腳步,一溜小跑。 手臂被壓的發酸,我繞道□,避開了婚宴的前設,免得碰到什麼達官顯貴,少不了行禮拜見。 視線被布帛遮擋住,只能從側面探路,這□小閣我並不常來,算不上熟悉,忽然間頭頂哧啦啦聲響,仰頭只見一群鴻雁劃過天際,我正看的出神,腳下不防,絆住了石塊。 猛地向前一傾,左腳偏偏又踩到裙裾,手中端的錦帛也被我拋了出去。 就在我將要撲倒的一瞬間,一隻大手從背後抓住了我的衣襟,用力一扯,穩住了我的身形。 「真是很笨。」男子磁性的聲音響起,似乎有些耳熟。 我趕忙撿起地上喜錦,顧不上回頭,隨口道,「謝謝。」 「平陽府當真人手不足,竟用你這般笨拙的女子。」聽他這麼一說,我心裡頓時不服氣起來,吃力不討好,他有什麼資格指手劃腳的。 「用錦布遮住你的雙眼,你也來走一趟試試?」我忿忿地站起來,沒好氣地回頭道。 「不如你摀住我的眼睛,再試一下。」眼前男子劍眉微揚,一襲玄赤色長裾,定定地站在我身後。 作者有話要說:按時更新~~情節處於過渡中~不足之處大家多多提出。 28 28、山有木兮渺無垠——意外 ...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我驚詫的合不攏嘴,他竟然是上元節那天被我認錯的人。 「有何不可?」他闊步踱到我身前,稜角分明的臉龐映入眼簾,晨光鍍上了一絲柔和的光暈,不像上次那般凌厲,眼眸裡分明是欲言又止的笑意。 「長安可真小啊…」我小聲嘟囔著,檢查了手上的布帛,還好沒有弄破。 「這些九子蒲莫要弄丟了。」他彎腰拾起地上的穗子。 「九子蒲?」 「看來我說的沒錯,你果然很笨。」他唇角勾起,緩緩靠近,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打在我耳畔,微癢。我傻傻地盯著他的俊臉,那聲音漾起幾圈漣漪。 前府喧嘩熱鬧,小小的花圃在此刻與外界隔絕,異常安靜,片刻的對視中,幾乎可以聽見微風拂過的聲響。 「莫再弄掉了,趕快去吧。」他將拾起的穗子,仔細地塞進夾層,幫我將微亂的錦帛整理好。 「嗯…」點了點頭,在他面前,我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心緒飄然地離開,走了幾步,回眸望去,只見他仍站在原地,那道目光似乎灼在我身後,我趕忙別過頭,心裡悄悄漏了一拍。 走到拐角處,判然回首,卻已然沒了人影,他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心中忐忑不安,忽又想起昨晚的夢,和煦的春風捲起一絲寒意,莫名而詭異。 剛送完錦帛,大婚的禮樂便開始奏起,我站在偏廳外的牆角下,看那殷紅綢緞一直綿延到路的盡頭,白牆玄瓦,迎親的隊伍在轟鳴而莊重的禮樂聲中,肅穆、神聖。 我四處搜尋著,企圖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人群熙攘,將我淹沒在無邊的喧囂中去。 樂聲漸入□,嘈雜聲弱去,遠處墨色玉軻駛來,停在府門前。一群赤色宮裝侍女蓮步輕旋,從兩側托起紅綢,觀禮的人群被她們有序隔開。 我好奇地鑽進人群中,想要一睹公主芳容,廳門驟開,我回頭,曹襄身著喜服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身量瘦高,宣冕束冠,玄色紅底深裾,襯得頗為英挺。 他踏著紅綢,一步步走向那座玉軻,陽光灑在少年的側臉上,睫羽閃動處,有什麼東西悄然碎裂。 曹襄走出丈餘,平展的紅綢中段皺起,一團嬌小的身影猛然栽倒在路中央,人群中驀地一陣騷動,原本肅穆的婚禮被打亂了一拍。 我擠到前面,倒地的女子身著赤服,是隨婚的侍女。聽到響動,遠處的曹襄悄然回頭,那一閃即逝的隱晦,被我不經意間捕捉到,只是片刻的停頓,他便大步走去。 探頭看去,那女子的側臉露出,我不禁啞然,她是韓姬! 我扒開人群跑了過去,拉起倒在地上的人兒,她面頰蒼白,痛苦地緊緊閉住雙眼,我不顧眾人異樣的目光,使勁掐著她的人中。 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娶了別的女子,還要為他們的婚禮做嫁,何其殘忍… 鄭管家匆忙趕到,命人拖起地上的韓姬,我架著她的身子。 「韓姬,你可知要誤了大婚!」鄭管家狠狠一掌朝她臉上打去,我伸手抓住他未落下的手臂。 「我替她去,現在換衣服還來得及!」 「李姬你…」鄭管家臉上的怒意未消,「如今也只有這樣,你速去換裝!」 韓姬昏昏沉沉,我顧不得許多,換下她的衣衫套在自己身上,幸在我倆身量相仿。 托起紅綢,還好趕上了時間,只見一條纖細的人影從軻上緩緩走下,一對新人執手相挽,款款走來,曹襄掠過我身旁時微微頓住,那不是一個新郎該有的神態,全無喜悅,他甚至連做戲都不會。 日出東南隅,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耳畔歡快的奏樂,卻像是低沉的泣訴,男婚女嫁,從此各不相干。 我跟著一旁的侍女,亦步亦趨地走在這對新人身後,絲滑的綢緞劃過掌心,這是每個女子瑰麗的夢,世人都願得那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知更多的,卻是與君偕老,老使我怨。 停在廳門外,我們不得進入,待禮成之後便拾了紅綢,各自忙去了。站在門口時我偷偷看向屋內,一時好奇,劉徹和衛子夫一定也在裡面,想要一窺天子真顏,無奈距離遙遠,尊卑有別,直到離開也沒見到他們人影。 回到偏房,韓姬靠在墊子上,長長的睫毛垂下,我悄悄走到她身旁。 「謝謝你…」她並不抬頭。 「舉手之勞,倒是你要珍惜自己的身子,要不怎麼等到他來娶你?」我換下宮裝道。 「娶?」她聲音一顫,含在杏目中的眼淚簌簌落下。 「只要他的心在你這裡,你便是他的妻,不是麼?」我將衣服遞於她道,其實衛長公主又何其無辜,她本就是聯姻的犧牲品,誰當初沒有憧憬過愛情? 靠在她身旁,抱膝而坐,那自己呢?也許終此一生,也不知會有何結局,看著外面湛藍的天空,我覺得眼眶有點酸澀,霍去病又在哪裡? 打開木門,卻迎面撞上一人,我順著象文領襟向上看去,竟是曹襄站在門外。 「你怎麼會在這?」我驚訝道。 「禮成之後,我便擔心嫣兒。」他一面說著,逕直走向韓姬,我再無心摻和他們的糾葛。 「侯爺,別忘了你的新娘,正在等待她的夫君。」關上木門的瞬間,我輕聲說道,然後轉身離開。 轉眼便到了午宴,我隨著歌女入場,雖然場面宏大,可我們已經演練了多遍,自是輕車熟路。廳中一脈祥和喜慶的氣氛,上座中只見平陽公主在席,旁邊的主位卻是空著,我心裡有些失望,帝后竟然同時不在,我的運氣著實不好。 彈奏的空隙,餘光輕掃,不期然竟發現衛青就坐在右側,笑著應承著喜酒,無論何時,他都那般沉穩。我連忙順著他的身影看去,霍去病應該也在… 指下的琴弦跟著我的心跳悄然漏了一拍,那一聲不和諧的韻律被埋沒在喧鬧聲中,我失望地垂下眼眸,沒有他的身影,心裡空的麻木,一曲不知音。 演出完畢,我無心逗留,避開嘈雜的人群,在府裡四處晃蕩,心裡隱隱盼著能碰到他。 轉過攬月閣,我坐在長廊的石台上,順手攀下幾朵梨花,片片柔瓣雪白,攤開手掌,一陣清風捲落,光影從樹梢葉瓣間瀉下,午後的空氣靜謐柔和。 「你掉了東西。」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我微微恍惚。 柔白的小手伸到我眼前,攤開的手掌裡放著一個五色珠子,我回過神來,才記起這是翠縷去年送我的五色石,一直貼身放著。 「謝謝你,小朋友。」我捻起那顆珠子,伸手撫摸了他的發頂。 面前是個總角小兒,穿著淡黃色衫裾,一臉認真的盯著我,看樣子不超過十歲,我突然間想起小霍光,可面前的孩子眼神中,卻比他多了幾分成熟。 「小朋友是何意?」他歪頭問道,雙手背在身後,我看著他一副小大人的派頭,不禁笑了起來。 「小朋友就是小孩子的意思。」 「你也並不比我大許多,不准叫我孩子。」他正色道,想必也是參加婚禮的王宮貴胄之子。 「小孩子不要這麼老成,送你一朵梨花戴戴。」我在樹上折下一枝,插在他的頭頂,點著他的鼻子道。 「男子漢不愛這些,你是女子,又為何不佩髮簪?」他拿掉花朵,盯著我的髮髻。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頂,要不是為了婚宴,連這垂雲髻我都懶得梳,更別說髮簪了。 「我也不愛這些。」 「這個你可喜歡?」他跑到我身旁,從懷中掏出一根簪子。 通體象牙白,簪頭上綴著一顆墨色珠石,這是一支象骨玳瑁簪,質地上乘。 「你從哪裡弄來的?」我拿起象骨簪,對著陽光,散發出瑩潤的色澤,然後放回他手中。 髮髻一緊,他竟然生硬地將那支簪子插入我的髮髻中,「贈於你甚為合適。」 我只覺很好笑,這個早熟的孩子,伸手去拔簪,卻被他的小手抓住,「我有求於你,這個便當做報酬。」 「喔?」我頓時來了興趣,「要我幫你什麼?」 「我迷路了,要你帶我回宴樂廳。」他拉著我的袖子,指著遠處說道。 噗嗤一聲,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畢竟是個小孩子。 他一路上左顧右盼,我握緊他的小手,突然發覺女人天生便有一種母性情懷,對於小孩子總是多一份喜愛。 出了攬月閣,迎面走來一群宮裝女子,目光都集中在我身旁,我禮貌地微微頷首。 誰知那為首的中年女子,幾步掠到我身前,不客氣地打開我的手,身後女子紛紛湧上,「殿下,您如何這般玩鬧,皇后娘娘多時未見,焦急萬分!」 殿下,皇后娘娘?我一時詫異,這個孩子難道是,太子劉據? 還沒回過神,一巴掌便落在我左側臉頰上,眼前一陣眩暈,卻聽她厲聲喝道,「私自帶走殿下,你好大的膽子!」 怒火中燒,我摸著發燙的臉頰,雙手攥緊,本想一掌打回去,理智還是提醒了我,「他迷了路,是我送他回來,你憑什麼打人!」 「憑你以下犯上。」那女子塗著厚厚粉底的臉上寫滿了不屑。 「是我讓他送我回來,你莫要錯怪了她!」劉據上前揪住女子的衣擺,大聲嚷著。 「殿下,這奴婢目無尊卑…」她立刻換了一副嘴臉,身後的婢女仔細檢查著,生怕劉據有什麼差池。 「你才目無尊卑!我要告訴母后,我要帶她回宮!」 「殿下,您…」 「既然人已經送到,那我先告辭了。」我忍住怒意,只因為不想再糾纏下去,劉據年齡雖小,可身份卻擺在那裡。 「莫走!」劉據跑過來扯住我的腰帶。 正在這尷尬的時候,卻聽那群侍女身後,有女子開口道,「據兒。」 眾人聞言,登時垂首讓路,「參見皇后娘娘。」 一襲絳紅色錦衣,蓮步輕移,那女子眼中彷彿只有劉據一人,只一聲輕喚,便已有十分的氣度,原來衛子夫是這樣纖弱的女子。 我和她目光相接,趕忙深深垂首,卻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皇后,這麻煩委實不小。 「你先帶殿下回廳,陛下正在等候。」她側身輕言,不怒自威。 「諾。」 「母后,兒臣要帶她回宮。」劉據仍不死心。 「據兒,你姐姐的喜宴為重,回去。」她拉起劉據的手,交給宮婢。 劉據臉蛋鼓起,不情願地被宮婢帶走,回頭又朝我看了一眼,便逐漸遠去了。 「抬起頭來。」衛子夫走到我面前,聲似泉鳴。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臨時有事,沒辦法更新。 今天補回來~~~ 衛子夫出場了~~~咳咳,小劉童鞋還得墨跡一陣子~~~進宮前還有些事情木有弄清楚滴。 29 29、山有木兮渺無垠——長兄 ... 我心下緊張不已,緩緩抬頭。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細長的眼眸中有微微的遲疑,衛子夫長的不算極美,卻有弱柳扶風之姿,眼角眉梢都是說不盡的風流,只是已不再年輕。 「你可知今日是何宴?」她雙手優雅地攏於袖中。 「平陽侯大婚。」 「你可知自己髮髻上戴的是何物?」 我趕忙拔下那只簪子,遞給她,「是殿下…」 「像骨乃天子諸侯佩飾,你便是犯了大忌。」她打斷我,並不伸手接過。 「我並不知道…」底氣越來越不足。 衛子夫輕輕捏住我的下巴,揚起臉龐,明眸輕掃。 「平陽府上竟有這般標緻的女子。」 「娘娘謬讚。」 她語氣柔和,可我卻覺得如履薄冰。 「你隨本宮去見公主,喜宴完畢便一同回宮。」 「回宮?」我大驚。 「好個不知禮數的奴婢。」御女在一旁叱責。 「皇后娘娘,我不願進宮,承蒙錯愛。」 「不可。」衛子夫輕描淡寫道。 這些變化來得太快,我幾乎還沒反應過來。從沒想過要進宮,就憑劉據一句話就要改變我的生活了麼? 說話間便有宮婢上前挾著我,我死死站在原地不動彈,甩開她們的桎梏,「我不要進宮!」 御女上前揚起手,眼看巴掌便要落下,手臂被制住,我只能緊閉雙眼。 「啊!」誰知那宮女一聲驚呼,吃痛地摀住手臂,一顆尖利的石子彈在地上。 我猛地回頭,目光穿過人群,看到了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癡癡地看著他從遠處走來,撥雲見霧般,那個追風少年,一別至今,近君而情怯。 「你若敢傷她一毫,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他伸手將我攬至懷中,緊貼著他的袍裾,長久以來的思念奔湧而出,盯著他清澈的眸子,我忽然覺得即便再挨幾巴掌,也是值得的。 「參見冠軍侯,只是這奴婢她…」那宮女顫抖道。 「姨母,去病見您不在宴上,未料在此。」霍去病拉著我,逕直走向衛子夫。 衛子夫回頭,表情隱晦,轉過身來,廣袖輕擺,目光投向霍去病時,又變得柔和起來。 「據兒頑皮,我尋他而來。」 「我做了柄木劍,改日給據兒送去。」霍去病爽朗道,我悄悄聽著,親戚之間也少了幾分客套。 「據兒整日鬧著要習劍呢。」衛子夫盈盈一笑,彷彿三月梨花,那眉眼彎彎處,竟和霍去病依稀相似。 「她可還有事?」霍去病朝我溫柔一瞥道。 「無甚要緊。」衛子夫一語帶過,款款走去,回頭道,「陛下記掛於你,莫負聖意。」 「諾。」 人群走後,我和霍去病仍舊站在原地。 「你為何…會在這裡?」我覺得很多話要說。卻不知如何開口。 「若是不來,我的女人便要進宮了。」霍去病聲音一沉,握住我肩膀的手上力道突緊。 「嗯…啊?誰是你女人啊。」我忽然反應過來。 他伏在我耳畔道,「你說呢?」 聽他這樣直接的說出,想起方纔他那樣不避人嫌的親近,我心裡一陣甜蜜,伸手輕輕打在他左臂上,嘴硬道,「誰知是哪家女子呢!」 他微微一動,仍是滿眼柔意,月餘不見,他的神態眉宇間,盡顯成熟英挺,已然蛻變為叱吒疆場的萬軍將領。 「可惜遲了。」他無奈地彎起嘴角。 「什麼遲了?」 「我心裡只惦念著那個木瓜,裝不下別的了。」他佯裝歎道。 我忽然莞爾,繞到他身旁,從袖管裡握住他的手,昔日種種,彷彿就在眼前。 他的手臂一僵,被我捕捉到,「你怎麼了?」 「無事,你身子如何?軍中訓練緊迫,我無暇顧及。」他伸手撫著我的臉頰,似有歉疚,輕輕抽回左臂。 我看他有些不對勁,拉住他的手臂,捋起袖管,只見臂肘出大片淤青,前臂上還有道道傷痕。 「你這是怎麼弄的!」我盯著這些傷疤,幾乎能想像出他出生入死,拚命練兵的場景。 「這些小傷算不得什麼。」他輕描淡寫。 「霍去病,我不准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我一隻手臂也能抱你,這便足矣。」他右臂將我環緊。 「我只想你好好的,你明不明白?」我揉著他臂上的淤青,心裡狠狠揪起,就因為他如此拚命,最後才會,才會將自己的生命留在邊關荒地… 「莫不是你嫌棄我了?」 「是,我嫌棄你,嫌棄你不在乎自己。」我忿然道。 話還沒說完,他低聲一笑,竟是將我離地抱起,只用那只右臂。 「快放我下來。」我推著他的胸膛。 「絕不放手。」他徑直走到石廊上,走了這麼遠,他竟然連大氣都未喘。 「你在這等我,馬上就回來。」我轉頭跑去。 霍去病疑惑地看著我,伸了伸手沒抓住我。 我跑到藥房,向郎中要了三七和川穹,搗成粉漿裝在陶瓶裡,又找來兩塊竹板和布帶,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回去。 當我氣喘吁吁的站在霍去病面前時,他正靜靜地坐在石階上,仰頭望著那一樹梨花,光影打在他側臉之上,我不覺地癡然。 「這是何物?」他轉過頭,盯著我懷中的「工具」。 「伸出手來,本姑娘便手下留情。」我拿著竹板輕輕一擊。 他笑意更濃,眸子映出瀲灩春光,我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袖管,將草藥粉漿細細地塗在傷疤上,手肘附近的淤青最重,我雙手夾住他的胳膊,能感到骨節輕微錯位,「你還說沒事,肘部脫臼了!」 「騎射時不小心摔傷,脫臼是何意?」他抬起眼簾道。 「脫臼就是錯位啦,笨。」看著他的認真的樣子,不禁得意起來,能得到來自二十一世紀「醫生」的治療,他可是頭一個。 塗完藥膏,我雙手循著骨跡,拿捏穩准後,猛地推拿,咯登一聲,錯位的骨頭恢復原狀,「疼麼?」 他面不改色,湊過頭來,在我唇瓣上輕輕一啄,「我寧願多疼幾次。」 我臉上一紅,狠狠用竹板夾起他的肘部,然後迅速用布帶纏繞起來,挽了一個結扣,大功告成。 「你試試看,這樣感覺如何?」 「的確不那麼痛了,瑤歌,你這手法很是古怪,從何處學來的?」他活動了下手臂道。 「這是我家鄉的郎中教我的。」我自豪地說道。 「你的家鄉?」一陣清風吹過,花瓣飄灑在我倆身上,靠在他肩頭,萬籟俱靜。 「我的家鄉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很遠很遠…」 「等我忙完戰事,便陪你回家。」他摟著我,認真地說道。 回家,如何回去?兩千年的光陰,我也許再也回不去。 「那裡有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也有梨花樹,就和這些一樣潔白。」我伸手比劃著,握不住虛無的時空。 他聽我說著,時不時插幾句話。 「在我們那裡,男人只娶一個妻子,不論貧富與疾病,都會相守一輩子。」 他忽然扳過我的身子,「瑤歌,其實我虧欠你甚多。戰場不同兒戲,有時我當真害怕,怕我再也無法實現對你的諾言。」 「你對我已經很好,我別無他求,只願這樣伴著你。」 「你知道麼?每次浴血拚殺時,想到的便都是你的模樣。」他眸光深深,手臂用力,像要把我揉進身子裡去。 不知不覺間,落日西斜,紅霞布上梢頭,歸雁飛過天際,我們倆依偎而坐,並肩看斜陽歸路,多麼希望時間停在此刻,展顏便是一輩子,地老天荒。 喜宴結束,客人陸續離去,臨走之前,我將陶瓶塞給他,囑咐他按時換藥。 我悄然轉身,忽而又被他從後面抱住,「瑤歌,讓我再抱抱你。」 那清澈的聲音,穿水流沙般,劃破我的心房,不知為何,那一瞬,我竟感到離別的淒楚。 「日子還長著呢,你以後想推也推不走。」反手拂著他的面頰,可我知道,那所謂的明天,也許並不會再來。 走回青雪居時,天幕暗淡,我推開房門,卻見一室光亮,桌案上的雁足銅燈籠著昏黃,疑惑地關上門,難不成翠縷剛才來過? 「這麼晚才回來。」 陌生男子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我猛地一驚,驀地回頭,卻撞在那人胸膛上。 我直挺挺地盯著眼前人,眉目如畫,一雙桃花眼眸光婉轉,美的分不出性別來,可我從未見過此人。 「我走錯房間了?」我不禁生疑,趕忙跑出屋外,院子裡那三棵紅梅搖曳著。 他將我拉回屋內,柔聲道,「聽公主說你去年大病一場,身子還未恢復。」 「你是?」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微微一窒,秀眉凝成川字,那種表情,可以稱之為心疼。 「小妹,你此話何意?」 「啊?」我眼珠差點脫眶而出。 「你是怨大哥很久沒來見你麼?」他輕輕握住我肩頭,眉梢餘韻猶存。 我仍舊處於大腦死機狀態,這個妖孽的男子他竟然是,我大哥? 「不是…我那次生病,以前的有些記不清了。」 他拉著我坐在榻上,「宮裡事務繁雜,我無暇脫身,小妹你過得可好?」 「嗯…挺好的。」我低頭搪塞,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大哥。 「有公子照拂,大哥也可安心。」他寵溺地望著我,媚眼千絲,我不停地在心裡感歎,這世上果真有這樣的男人麼?竟然教我遇上了。 「公子?」我又是疑惑。 他點頭不語,將我微亂的髮絲拂到耳後,動作輕柔而珍重,我看著那修長如玉的手指,一陣恍然。 「小妹,時日將近,避過這段風頭,大哥再來探你。」 「嗯。」我似懂非懂,故作順從地應承。 他是個極細緻的人,從我閃爍的神情中,想來已能猜到八九分,只是並未讓我作難。 後來我旁敲側擊地問起翠縷,她只說我自從十二歲入府,卻從未聽過我大哥。我心裡疑惑更重,思緒亂成一團。 每每腦海裡閃過那雙魅惑的桃花眼,我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陌生而熟悉,似乎這裡面隱藏了什麼,卻似乎什麼也沒有。 盛大的婚宴,三日後正式落下帷幕,一場盛世煙花,開到荼縻。 那日在梅苑唱歌,第一次遇到了衛長公主,她是一個幼嫩的女孩,五官精緻並未完全長開,論才貌絕不輸於韓姬。她似乎對音樂頗為感興致,偶爾也會和我們一起彈奏。 曹襄尋她至此,只得無奈,衛長公主爛漫的性子,我倒是很喜歡,生於皇家,還能有這份本真,委實不易。 作者有話要說:瑤歌的大哥出現了~~~又是一枚重要人物登場。~\(≧▽≦)/~ 30 30、山有木兮渺無垠——身世 ... 夏天在靜謐的春光中悄然而至,當綠柳覆去了繁花,我才從懶懶的春意中掙扎出來。 今年的春日格外短暫,我舒展在榻上,手中是梁公子昨晚送來的密卷。 果然如他所說,元狩元年是個不平靜的年月,三月婚宴的餘韻未遠,便又被另一件大事轟然掩蓋去了。 對匈作戰毫不懈怠的劉徹,出人意料地殺了回馬槍,行削藩之策,此所謂攘外必先安內。 淮南王劉安謀反被誅,並牽扯出衡山王一案,一夜間傳遍了長安城的每個角落,並很快波及全國,除卻對亂臣賊子的口誅筆伐之外,更多的是像我這般惋惜的輕歎。 劉安懷不世之才,也只能歎一句生不逢時,福禍相生,終為己報。不論他有無謀反之實,劉徹都不會放過他,藩國強勢,野心昭然,絕不利於中央集權的封建統治,如劉徹這般的鐵血帝王,能容他到幾時?不過是等一個契機爾而。 斷非偶然,甚至是多方勢力的操縱結果,從去年撞破衛青汲黯密謀始,再到梁公子幽會淮南王門客,直至今時淮南王坐實了謀反之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矣。 劉安那個倒霉的庶孫劉建,雖是舉報有功,卻也沒撈到好處,削去名位,貶做庶人,我實在是驚歎於此人的思維能力,做一個不受寵的王孫,無論如何總要好過平頭百姓千百倍! 合上卷軸,此事本與我無關,但梁公子似乎刻意要我知曉,不禁又想到去年在定襄之時,他曾說過我與淮南王也有著某種聯繫,可到如今他也未曾解開我心中的疑惑。 長吁了一口氣,掩卷輕歎,多事之秋,也許一個不小心,捲入是非便也脫不開干係。 劉徹,我默念著這個名字,那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心底裡有一個似是而非的影子,好像空氣一般瀰漫著,總是能輕易勾起我的好奇心。 此案完結之後,便再未見到梁公子,人間蒸發一般。梅苑中少了那個飄逸的身影,我還真有些不習慣。 到如今我才發覺,梁公子可算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了,翠縷趙嘗雖常相伴玩鬧,卻很少交心,我內心的想法也只有在梁公子面前才會無所遮蔽,被他看穿。 封著密卷的竹簡被我悄悄焚燒,這種傳遞信息的法子在定襄時便學會了,雖然古老卻也嚴密,古人科技水平不發達,但是頭腦利落精明。 竹簡裡記載的多是一些雜文或者詩句,外人看來,和普通書卷無異,撬開竹篾,可以從夾層中取出輕薄的木牘,在火上微微炙烤,燻煙未消之前,撒上清水,便會浮起幾個凹槽,將木牘比在卷軸相應的文字上,便會得出其中關鍵字眼,凹槽圈住的字體,連起來便是所傳訊息。 若被發現,打亂木牘順序,便得不出準確消息,一開始我只覺得新鮮好玩,漸漸的才明白,這些重要的情報在通訊落後的古代是多麼可貴。 霍去病整日忙於備戰,鮮少能見面,褪下厚厚的冬裝,輕盈便利,我便纏著趙嘗教我騎馬。 每日正午和傍晚,馬場的人最少,我偷偷換上「騎馬裝」和趙嘗一起去,開始的時候翠縷還鬧著要學,當她看到飛奔的烈馬差點把我從馬背上甩下來時,便再也不提起學習馬術之事了,漸漸的也懶得陪我練馬。 不知為何,當我第一次跨上馬背,就覺得這是屬於我的,雖然經常被馬兒甩的到處亂晃,幸而有趙嘗護著也未出大差錯。 這些馬匹裡,我最愛的就是踏雪,性子也較為溫和,開始由趙嘗牽著馬,慢慢行走,可我不滿足於此,我想要體會那種疾馳的快感。 在繞場慢走七天之後,趙嘗終於答應讓我策馬驅動,他在一邊拉住韁繩,緊緊隨著。 騎馬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難,相反當你適應之後,便會上癮。 那天我一路疾馳,從馬場飛奔而去,沿著北邊那條小徑,一直奔到渭水南岸,一路上勁風呼嘯著從我耳畔掠過,樹葉光影被我沖的四處搖曳,午後的陽光中,第一次這般釋放了自己。 高崗立馬,在滾滾渭水畔,我呆呆地坐了一下午,踏雪十分有靈性,安靜地立在身旁,時不時捲起馬尾掃來掃去,悠長靜謐的微風中,一人一馬一天涯。 「誰允許你騎馬!」我在馬場中奔騰地正歡,不知誰在身後大聲一喝,嚇得我猛地一夾馬肚,□踏雪受驚奔出。 我慌亂地拉住韁繩,卻左搖右晃,歪歪斜斜奔出馬場,就在將要失控的一霎,身後躍上一人,迅速策住馬頭,這才有驚無險地停下。 「你可知騎馬有多危險?」霍去病在我背上懲戒地敲了一下,從後面探出頭來。 「都是你嚇得好不好,我本來騎得很好的,不信我再給你演示一下。」我忙著要展示自己的訓練成果。 「不准,以後沒有我陪著,不准騎馬。」他使勁箍著我,下巴枕在我的肩窩。 我仰天長歎,他可真是霸道,連我騎馬也要管。嘴上雖是不服氣,可我心裡卻美滋滋的,只要有他在,我就什麼也不用擔心,這便足矣。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終有一天,他會騎著駿馬來接我,只是我看透了結局,卻參不透這經過。 日子一如既往地無波無瀾,我心裡卻不停打著小算盤,一面之緣的妖孽大哥,行蹤不定的梁公子,忙於練兵的霍去病,還有平陽公主時不時的優厚相待,種種背後,都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大網,我卻不知自己究竟是網上之物,還是物外之身。 又是平靜而循規蹈矩的一天過去,從馬場回來,沐浴完畢後,我裹著輕薄的內衫,吹著涼爽的夜風倒在榻上,好不愜意。 翻個身,伸手觸到枕頭內側有異物,我是從不在床上放任何與睡覺無關的東西,抽出來卻是一方小巧的竹簡,我連忙解開,封泥還在,說明之前沒有人打開。 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展開卷軸是陌生的字跡,微微遲疑,挑開夾層,果然有木牘藏在裡面,看手法應是梁公子所為,筆跡卻不是。 「六月初九戌,章城門下,太常街三槐,獨。」 密信上所講時間是後天傍晚,到底是誰相約?究竟去還是不去? 內心掙扎著,轉眼兩日之期將近,本想讓霍去病也一起,可是那人強調了「獨」,我又不敢輕易決斷。 初九那天下午,我沒有去梅苑,搬來一盆木炭,將密卷焚燒,看著窗外漸漸變暗,愈發地坐不住。 去,不知深淺,不去,不明所以,萬一誤了什麼重要事情,又是麻煩。 最終我還是走在了寬廣的太常街上,頭髮束了冠,著男裝從馬場北門溜出公主府,到達章城門下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心裡有些發楚,貿然赴約有欠考慮。抬眼望去,遠處有三棵盤根老槐樹,樹蔭遮蔽下來,將樹後一排民宅掩去了大半,三槐應是指的這裡。 走到樹下,順著胡同往裡看去,□黑一片,這附近人煙稀少,全然不似西市那般熱鬧,隱約閃著一點昏黃的光亮。正在我探頭之際,遠處一陣腳步聲傳來,月光下閃出幾條纖長的身影,身著玄色披風,還未看真切,便被人一把拉入胡同。 「誰…」我猝不及防,一雙手掌摀住我的嘴巴。 那人將我拖進胡同深處,力氣很大,我掙脫不開,定睛看去,方才遠處那幾條黑影掠過。 我覺得心臟幾欲跳出,不敢做聲,為首的黑衣人側過頭來,朝這邊凌厲地掃過,夜風吹起面紗,女子白皙的臉龐露出一半,鳳目微揚,一閃即逝。 其餘人疾步跟上,身輕如燕,人影搖晃中,反射出寶劍的青光。 鴉雀無聲,過了半晌,那人才放開手,藉著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臉。 「小妹,你遲了片刻。」說話間他攬著我叩門而入。 「大哥為何…」我疑惑地盯著他,我大哥若要尋我,斷然不必這般鬼祟。 他伸指輕輕比在唇間,示意我噤聲,身影一晃,將我帶入院門內。 穿越廳堂,和普通民宅無異,繞過一扇輕扉,又一處宅邸出現在眼前,那麼第一間屋子便是虛晃。 推門而入,當我看到廳中之人時,驚得回不過神。 梁公子一襲青衫,我大哥白衣飄飄,這兩個絕美的男子站在一處,頗有種蓬蓽生輝之感。 「小妹,見過公子。」 「他不是梁公子麼?你們又為何在一起?」我的目光在他倆之間來回瞟動。 我大哥露出不悅的神情,梁公子開口打斷,「李姬記不起很多事情。」 徹底被這些人物關係弄得暈頭轉向,我覺得腦子快要轉不過來了,我們三人坐在榻上,我大哥對他畢恭畢敬。 「此案已結,大仇得報。」我大哥長吁一口氣道。 梁公子微微點頭,似是出神,目光掃過我,卻多了一抹深邃。 「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到底是誰?我們又是什麼關係?」 我大哥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欲言又止,倒是梁公子先開口。 「我本名姓竇,單字梁。家父乃是魏其侯,竇嬰。」 聽到這個名字,我身子一歪,撞在我大哥肩上。 魏其侯竇嬰?!若我歷史沒有記錯,早在多年前他便被漢武帝誅了全族,丞相府上下數百餘口,皆被賜死!梁公子竟然是竇嬰的兒子… 額頭上滴下絲絲冷汗,難道歷史已經改變了麼? 「魏其侯沒有死?」我貿然問道。 梁公子神色一凜,隨即暗淡下來,「竇家如今,便只剩下我們三人。」 若不是顧及我大哥,我差點就尖叫出聲,而後在梁公子,也許該叫竇梁的解釋下,我總算明白了七八分。 當年那場政變,由於竇家和王太后一脈外戚勢力紛爭,最終以魏其侯偽造先帝詔書定罪,慘遭滅族。竇嬰死前,將兒子送出長安,一起送走的還有我和我大哥兩個孩子。 我們的父親李詢是魏其侯最倚重的門客,生死之交。 「若不是田酚那賊子早死,今日定要他落得比劉安淒慘數倍的下場。」我大哥面龐扭曲,一拳打在地板上。 「身死名滅,我竇梁暫可告慰全族在天之靈。」梁公子聲音飄忽,我隱約看到他眼角的淚光。 當年朝堂勢力,分魏其侯、武安侯兩派,竇太后衰微病逝,因著王太后的勢力,武安侯田酚的黨羽做大,竇相為官清廉耿直,田酚則熱衷於玩弄權勢,貪圖田產,兩人矛盾日益尖銳,田酚便故作謙恭,暗中操控。 灌夫之禍徹底引爆了表面維持的平靜,魏其侯搬出先帝遺詔,卻查無對證,在王太后干預之下,情勢所迫,少年天子遂下了誅殺令。 田酚更是和淮南王劉安沆瀣一氣,此事也少不了劉安的一番運作。 竇嬰死後,天意人意,田酚也很快便失勢,王太后一脈勢力最終被羽翼漸豐的劉徹扳倒。 魏其侯便做了劉徹大權一統的鋪路石。 我肅容靜聽,長久以來困擾著我的身世之謎,在今夜被揭開,那冥冥中的預感似乎逐漸被印證,原來寧靜平和的生活下面,卻是暗湧澎湃,忽然心裡感到很是沉重,一個這樣複雜身份的歌女,我的明天又在哪裡? 原來我並不只是歷史的闖入者,更是深陷其中,無法置身事外。 「那既然竇家只剩下我們三人,你的消息卻又從何處得到的?」我不禁疑惑。 梁公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烏青色長劍,他緩緩拂著劍身道,「自古以來,諸侯將相之家,必有自家獨特的情報脈絡,遍佈長安乃至全國,這便是暗衛的職責所在。」 週身涼意森森,在這夏夜中微微顫抖,竇家的勢力該是如何龐大,竟能在竇嬰死後這麼多年,仍保持著如此完整的訊息脈絡,當年的權勢可見一斑,所以,竇家亡覆,很難說是由於反對勢力,亦或是,劉徹本身便容不下他! 自古君王心,功高不可蓋主,權盛不可傾天。飛鳥盡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 「君主亦是如此,皇家暗衛的勢力更為龐大,無所不入。衛霍李廣之將,在明處,開疆拓土、蕩平敵寇。可整個朝廷的運作,卻是需要另一股更為隱秘而強大的勢力來平衡。」梁公子錚地抽出劍鞘,揮手將劍身刺入木樑之中。 「朝廷也需要培養暗衛?」我有些吃驚。 「當年御史大夫韓安國,遊說梁孝王、為先帝所重,文武皆通,卻為何會在漁陽小敗之後,突染疾病而亡?」我大哥沉聲說道,「皇家的勢力盤綜錯雜,小妹你還不明白麼?」 「陰謀陽謀,卻也和我無關。」我只覺得想要逃離,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 大哥突然握住我的手道,「你是願追隨公子離去,還是和大哥入宮?」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身世逐漸揭開~~因為這些史料沒有記載,關於魏其侯一案和淮南王一案有些許杜撰成分在內~ 請大家不要深究~~歷史的大方向沒有改變~~添油加醋~\(≧▽≦)/~ 31 31、山有木兮渺無垠——離殤 ... 梁公子不語,定定地看著我,他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和他一起。 「都不願意,我只願在平陽府上做一名歌姬。」我抽回手來。 「你的心意何時改變了?當年大哥迫不得己入宮,你曾許下承諾要…」 「那是從前,小妹已經長大,我不願將自己的一生埋葬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我堅決道,那雙桃花眼神色複雜。 「你…」我大哥看向梁公子,最終沒有反駁於我。 「李兄,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梁公子站起身來。 「你要去哪裡?」我搶先發話。 他微微一笑,「天大地大,總有竇梁容身之處。」 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走過去輕輕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拳,故作輕鬆道,「並轡縱馬,浪跡天涯,你果真說到做到。」 那一襲淡淡的青衫,似乎定格在記憶中,伴著隱隱桃花香,逐漸遠去。 出門前我回頭一望,只有那個長身玉立的背影。 突然間想起,高考結束那晚,大家聚在操場上,哭著笑著一起唱著那首再見,「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 明夜我要離開,熟悉的地方的你,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去。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 淮南王一案轟然落幕,餘燼持續了一個夏天之久,朝堂上軒波疊起,劉徹的重心仍是放在對匈作戰之上。 霍去病悄悄帶我去了一次長安校場,站在高崗之外,俯瞰長安城西,別有一番豪邁。 校場北面便是漢朝最大規模的上林苑群,他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述著,上林苑三十六殿,宜春美景,博望掠影,御宿休憩,園囿林立。 內有大型的遊獵場,各色珍奇猛獸,各種新鮮果蔬,覽不盡的亭台樓閣,湖光山色。 我遠遠望去,只有無邊的樹影交錯,不禁心生嚮往,這世間果真有如此美妙的地方麼? 夏日已深,屋外一片悠悠蟬鳴,我十分怕熱,屋子裡放著一大桶涼水,隔一會便要擦拭一遍。 說來也怪,自從我大哥城南相約之後,他便不見了人影。 就連趙嘗也極少來找我,周圍冷清了不少。一向不限制我自由活動的平陽公主,總是有意無意地關心我一下。 這一切似有似無的改變,讓我隱隱覺得不安。 「瑤歌!」我瞇著眼睛在榻上避暑,卻被人從好夢中驚醒。 「你今天不用練兵麼?」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正是霍去病站在門口。 「怕你悶得慌,特來陪你。」他將一套男裝仍在榻上,伸手拭去我額角的汗珠。 「這是?」我不解地看著他。 「快換上,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背過身去,並不打算出去。 「你出去…」 他眉頭一挑,轉過身來,抓住我身上僅有的一件罩衫,輕輕一拉,雪白的肩頭露了出來,「有何害羞?若是想看早就看了。」 「好好好,你正人君子,轉過去吧!」我總是理論不過他。 片刻後,一高一矮兩位翩翩公子便出現在章台路上,他一襲月白色綢衫,髮冠上綴著兩顆琉璃珠,氣度不凡。我則是一身淡藍色長裾,絲帶束了發,慵懶地散在肩頭,別有風流姿態。 他親暱地拉著我,路人們紛紛投來驚異的目光,兩位樣貌出眾的美男子,著實曖昧不清。 不一會他提著兩罈子酒釀,牽著兩匹黑馬走來。 「李兄可會騎馬?」他揮手拍著馬背,陽光燦爛裡,兩顆虎牙隨著笑容綻放開來。 「不如與霍兄比試一番,如何?」我拱手一揖,翻身上馬。 兩匹駿馬飛馳而出,勁風吹乾身上的汗漬,呼嘯著奔了出去,髮絲飄在腦後,整個人都要飛起,飛向無邊的曠野。 「啊!」我忘情高呼著,策住韁繩,身體隨著馬兒奔騰的節奏擺動著。 長安城外芳草幽香,滿眼碧瑩瑩的綠浪,我更加興奮,使勁一夾馬肚。 「瑤歌,你真厲害!」霍去病在身後笑道。 我回頭,瀟灑地衝他揮揮手,「怎麼樣,服不服~」 「當心!」他神情猛然一變,隨著呼喊出聲,他一躍而起,飛身將我撲倒在地。 我們兩人齊齊從馬背上翻下,他緊緊抱住,將我護在懷裡,沿著微斜的山坡滾了下去,頭腦暈沉沉的,眼前視野飛快地轉換,依稀看到馬兒撞在大樹上。 「看來平陽府的待遇不錯。」待我們停下,他伸手在我腰間摩挲著。 我趴在他胸膛,定定地喘著粗氣,還在回味著方纔那種疾馳的快感,「嗯?」 「你變沉了,壓得我透不過起來。」他彎起嘴角,佯作痛苦地朝我搖搖頭。 「怎麼你不願意?」我更加使勁地向下用力,整個身子都蜷縮在他上面,「你敢嫌棄我~」 他一個翻身,將我直直壓在身下,拂開我臉前的碎發道,「那便這樣好了。」 那張好看的臉龐就貼在我額上,青草香氣在我鼻間繚繞,夏日微醺的午後,空氣裡瀰漫著幸福的味道,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壞壞地笑了起來。 雙唇相抵,柔軟的觸感蠱惑了心神,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滴落在身下的青草上。 「等我…」他含糊地低喃,掌心粗糙的繭子磨蹭著我的肌膚。 我重重地點頭,忘情的癡纏中,衣衫半褪,望著蔚藍的天空,我忽然想要將自己完完整整地給他,將自己一切都給他。 溫柔的吻逐漸升溫,伴著燥熱的空氣,霍去病的呼吸聲逐漸濃重,我伸手一挑,解開他的腰帶,衫子裡精壯的胸膛露出,我埋頭重重地在他左胸印上一吻。 「霍去病,你答應我,不論何時何地,你這裡都要有我的位置,哪怕只是一個角落也好。」 他抓我的手,覆在心頭,「你早已將這裡填滿,傻丫頭。」 良久,他攏起我的衣衫,側身抱著我躺在草坪上,「等這次大戰結束,我便請陛下賜婚,瑤歌,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埋在他的胸膛裡,淚水悄然滑落。 幸福就是如此吧,哪怕只是一分鐘,都永不後悔。至少單薄的歲月中,我們曾緊緊相擁。 這一刻的地老天荒,便是我千年的等候。 樹影打在臉上,雙臂枕在腦後,靜靜看天空雲卷雲舒,耳畔幽幽蟬鳴,偶爾幾隻蝴蝶飛過,靜謐如斯。 有心愛的人在身旁,有清風有美景,世事風華不過如此,我覺得很是滿足。 仰頭躺在草坪上,握著他的手,我整整睡了一個下午,沒有半分夢境,一覺醒來,便看到霍去病隱在晚霞中的側臉。 我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青銅花簪,簪頭上一顆翠玉瑩潤光澤,他認真地擺弄起來。 「綰起你的發,你便是我的妻。」他用力地裹著我的身子。 「我會一直等你,等你來娶我。」我取下右耳上的一枚四瓣翡翠耳璫,放入他手中,這枚耳璫我一直隨身攜帶。 「若是我回來,你便再也不許逃。」他握住這小顆翡翠,清澈的眸子凝著我,鄭重道,「若是我沒有回來,你便忘了我吧。」 我堵住他的唇,「沒有如果,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牽來馬,我們兩人同騎,沿著渭水河岸一路南行。 遠遠望見前方有一條長亭,亭角峭立在夕陽的餘輝中。 「將軍!」隨著那一聲爽朗的叫喊,我利落地翻身下馬,走上前去。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含笑深深一躬,抬起頭只見一襲長衫的趙破奴。 「他現在可是我的從軍司馬,若沒有他,打起仗來便不能這般揮灑自如了!」霍去病將兩罈子酒放在石案上,大掌擊在趙破奴背上。 「沒有李姬,便沒有今日的我!」趙破奴呵呵笑著,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比初見時沉穩而乾淨了許多。 「今日這新豐佳釀,咱們痛飲一番!」霍去病拔開蓋子,一股濃郁的酒香飄出。 「當年高祖思鄉,便命人釀製了新豐酒,為酒中絕品。」趙破奴捧起一罈子,點頭讚道。 「不醉不歸!」霍去病舉起酒罈,仰頭到灌一口,笑著將酒罈遞與我,「瑤歌,你也嘗嘗。」 看著面前萬丈豪情的熱血男兒,頓生一股豪氣,我毫不示弱,捧起來大口喝下。 入口爽滑,唇齒間繞著淡淡的五穀香氣,此情此景,我竟覺得十分好喝,接著猛地又灌了一口。 霍去病擦拭著我嘴邊流下的酒漬,朗聲笑了起來,「李兄好酒量~」 我們三人推杯換盞,肆意喧鬧著,我伏在他懷中,藉著酒勁大聲唱了起來。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 趙破奴敲著石案,合著我的歌,低沉粗朗的聲音,迴盪在夜幕下的古道長亭中,「相逢意氣為君飲,為君飲!」 「紅顏、知己,此生無憾矣!」霍去病身形一晃,拔劍走到亭外,幾分酒意闌珊。 白衣颯爽,劍隨風動,夜風起,天地間瀟瀟古意,我挽起裙裾,廣袖輕擺,聞劍起舞。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只記得那時的星光漫天,彎彎的月牙掛在梢頭,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三人,月影中的男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消失在天邊盡頭。 朦朧間,有人一遍又一遍地低聲訴說著,可我只聽見那兩個字:等我。 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青雪居的軟榻上,翠縷說昨日是霍去病將我送來,我昏昏沉沉地不省人事,這一切都是瞞著平陽公主。 她告訴我,漢軍已經動身西征,昨日是他們停留長安的最後一夜。 我慌忙跑出院子,天邊一排大雁飛過,雖然是深夏,可我卻覺得萬木蕭條。 他就這麼走了,身上還留著酒釀的餘香。 作者有話要說:宮外卷結束啦~~~~比預計的多出來一章~\(≧▽≦)/~ 本周在榜,一週五更,看文的霸王們出來冒個泡哇~~~~ 飄走,碼字~~O(∩_∩)O~ 友情提示,下一章劉徹要正式見女主了~~~~\(≧▽≦)/~ 32 32、一夢驚別雁初過——龍顏 ... 自霍去病走後,匆匆月餘已過,我在竹簡上刻著日子。 無計可施,只能靜靜等待著結局降臨,也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盡我所能,陪伴他。 摩挲著手中的竹簡,我千思百轉,心頭忽明忽暗。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小妹。」一聲輕柔的呼喚,將我從思考中喚回,我抬頭,只見大哥正倚在門前,抱著一雙寶劍,桃花眼笑意盈盈。 雖然已經見過幾面,可我內心仍是不能接受,這樣一個妖孽的男子竟然是我的大哥。 「大哥,你怎麼來了。」不親不疏地答道,因為對於他我著實沒有什麼親近感,既然我用了別人的身子,也少不得要承擔她的一切身份。 「最近身子可好?」他踞坐在我旁邊,將那對寶劍擱在桌子上。一陣熏香隱隱飄來,狹長的桃花眼中滿溢著關心的情緒,也許他真的很疼愛自己的妹妹,不然也不會讓她養在公主府,不受別人欺負。 「沒什麼大礙了,大哥你在宮裡還好吧?」我盯著桌子上的寶劍,不知所以。但他是我的親人,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和我血濃於水的人之一。 「嗯。」他揚了揚眉毛,回眸一笑,我一陣恍然,從沒想過男人也可以漂亮到這般極致,一顰一笑間,便是那四個字:魅惑眾生!李家的基因真是優秀至極。 我一時語塞,屋子裡有片刻的安靜,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兄妹之間這般冷淡也著實不容易。 「今日公主開宴,大哥新制了一首曲子,請妹妹隨我配舞。」他緩緩走到梳妝台前,衝我招手。 跪在梳妝台前,他伸手盤弄著我的頭髮,鏡子中映出兩張絕美的面容,眉宇間依稀有相似的輪廓。 「小妹你有傾國之貌。」他隨口說著,我的青絲在他手中變換著,後鬢微翹,兩側髮絲低垂,露出光潔的額頭,更襯出我乾淨美麗的面容。 聽他這樣誇讚,我只好微笑以對,心裡卻不知道他究竟是要做什麼,突然之間告訴我他要我來伴舞。 「公子曾教授你劍舞?」他從懷中掏出一根金步搖,插在髮髻上,對著鏡子問道。 梁公子,他曾經以桃枝代替寶劍,教過我一套舞蹈。 「嗯…不過我跳得不好,還很生疏!」急忙要推托,我總覺他有所圖謀,可又說不清楚,他畢竟是我的親大哥,絕不至於陷害我。 「無妨,妹妹舞技過人,大哥相信你。」他雙手扶著我的肩膀,側著頭,滿是疼惜地望著我,讓我一陣發毛。 最終我坳不過他,只好跟著他練習起來。 他送來的這對雙劍,名為軟羽飛鴻,劍舞又分單劍和雙劍,梁公子教我的是雙劍舞,一人做舞,劍動八方。 我輕輕撫著劍身,絲薄細膩,泛著玉色光華,柔韌適中。轉手一揮,錚地一聲龍吟,舞動起來。 我大哥在一旁擊打著節奏,他的樂感極強,恰好和我的舞步相合,劍穗隨身擺盪,雙劍相擊發出清脆的低鳴。 傍晚十分,他托人給我送來一套華裳。火紅的色澤,嬌艷欲滴,領襟和袖擺皆是墨色黑紋,我從沒有穿過這樣鮮艷的衣裳,平日都是隨意穿著,衣服也多是淡色。 鏡中女子,紅衣烏髮,開襟低領,露出胸前一抹雪肌,那塊胎記正好被落下的黑髮遮住。廣袖和裙擺大開,像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腰間緊窄收束,繫著兩條絛帶,點綴著幾顆珍珠。 「留仙裙真美!」我回頭,翠縷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晚間設宴,她也是要參加的。 懷抱雙劍,裙擺迤邐地走向宴樂廳,時已入秋,黃葉紛紛落地,我一襲火紅衣擺,搖曳在蕭瑟的小徑中,天際高遠,涼風輕輕拂動著我的發,我駐足,俯仰間皆是茫茫失落之感。 這邊廂歌舞昇平,那邊廂征戰沙場,每每念及如此,我便恨不能插上翅膀,追隨他而去。 宴樂廳依然燈火輝煌,我款款入內,妙目輕掃,上座是平陽公主和平陽侯,公主會意地朝我微笑,曹襄依舊冷清。左席是衛長公主,她幼嫩的臉龐上掛著一抹天真的微笑,俯身在曹襄身旁說這些什麼。右席便是我的大哥,白衫玉冠,妖嬈萬千。 看樣子是一場普通家宴,可我隱隱覺得,氣氛有些不同,卻也說不上因由。 歌舞起,我站在門側,靜靜等候,面前輕歌曼舞,可廳中眾人皆是正襟危坐,屏氣凝聲,一種隱秘的氣息在空氣中浮動,平陽公主輕啜一口,投來一瞥隱晦的目光,我大哥也看向這邊。 不知為何,鶯歌燕舞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我的心好像飛到了遙遠的大漠,黃沙漫天。 「瑤歌。」平陽公主的聲音響起,我才意識到歌舞已經結束,只見她向我擺手。 斂起衣衫,我款步上前,廳中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大哥肅然起身,走到廳旁一架大型編鐘旁,衝我頷首示意。 一聲低沉的擊音響起,我將雙劍放於地上,傾身跪坐。 連串的樂聲奏起,我左手握住軟羽,腰身一轉,晃入右手,身子隨著動作徐徐站起,火紅的衣擺霎時開出朵朵紅霞。 劍穗在身前飄搖,我踩踏著節奏,步步生蓮,揮劍起舞。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大哥飄渺的歌聲響起,我的舞步也隨著步入□,柳腰輕旋,左手抽出地上的飛鴻,雙劍合璧,發出清脆的擊鳴之音。 整個廳堂上只有那優美的歌聲,和我迴旋的舞步,旖旎無限。 軟羽飛鴻,劍如其名,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我伸展著腰肢,四肢隨著音律擺動,劍舞由女子表演,全然沒有了那份殺氣,婉轉曼妙。 燿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雲中漫步,我的靈魂飛向遠方,盡情地揮灑著。忘卻了旁人,忘卻了自己,舞一曲風華無限,舞一曲斷人情腸! 樂聲緩緩而止,廣袖輕攏,我迴旋落下,火紅的裙擺在身下鋪開,雙劍破空,修長的脖頸微揚,隨著隨後一個音符敲下,我定定地坐在地上,舞姿畢現,臉上是無懈可擊的微笑。 驚鴻一舞,已是發揮到了極致,良久,廳內鴉雀無聲。我維持著姿勢沒有移動,雙腿隱約有些發麻,眼角偷偷瞥向眾人,皆是端坐無言。 鐘聲落下之後,廳堂內靜的可怕。 這些人也太不給面子了,枉費我如此費心地表演一場,竟然連掌聲都沒有,我在心裡暗暗不爽。 將目光投向大哥,他仍是站在編鐘旁,滿意地衝我點點頭,桃花眼中閃動著一抹別樣的情緒,意味深長。我低著頭,沒有弄清楚狀況,也不敢貿然起身。 正在這時,只聽一陣清朗的笑聲在大廳中響起。 我正疑惑著從哪裡冒出來的人,抬眼便瞧見正前方的珠簾中,大步踱出一人來。他一手挑開珠簾,聲線磁性疏朗,「李卿所言非虛,令妹然有傾國之姿!」 眾人聞言,皆是伏地叩拜,我大哥走到台前,優雅拜禮道,「承蒙陛下誇讚。」 我身子一震,猛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來人,陛下?腦子裡陣陣發懵,本來就已經麻木的雙腿更是發軟。 漢武帝,劉徹?!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麼我剛才是在為皇帝獻舞,為什麼沒有人提前告訴我呢!一時之間不知是激動還是詫異,震驚中夾雜著好奇,我慌亂地盯著那人。他離得有些遠,我看不清樣貌,玄色衣袍□形高大。 「瑤歌,還不叩謝聖恩!」平陽公主在一旁提點。 我連忙俯身在地,這可是暴虐的劉徹,我絕對惹不起!幾秒鐘內我的腦子飛速運轉,餘光掃過眾人,最後脫口而出,「謝陛下恩典。」 沒有人答話,我仍叩首在地,不敢抬頭,只看到一雙龍紋赤靴向我走來,心臟加速,幾乎要跳出來去。 那雙靴子停在面前,廳中寂靜無聲,我雙手微微顫抖,沁出冷汗。在這等級森嚴的社會中,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他有著生殺奪予的至高皇權! 緊張慌亂間,我早已沒了當初的好奇之心,空氣中隱隱浮著異樣的情愫。 窒息的片刻中,一雙大手輕輕捏住我的下顎,臉龐被人扳起,我覺得喉頭發緊,顫巍巍地抬起眼簾,下一瞬間卻僵在那裡。 如果說能見到劉徹是意料之外的話,那麼當我看到他的臉,才明白生活果真是由無限意外構成的,沒有最意外,只有更意外! 眼前的劉徹,劍眉斜鬢,薄唇微揚,我再一次從那雙幽黑無底的深眸中看到了自己,他竟然是中渭橋上,揭下我面具的男子! 「是你?」我不禁脫口而出,不可置信地盯著他。 「你只會說這句麼?」他看到我變幻的表情,似乎很滿意,指尖輕輕滑過我的臉頰。 我卻突然從他眼中感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 臉龐動了動,掙開他的鉗制,我極盡恭敬地又一次俯身在地,心裡祈禱著他轉移注意力。 「朕很滿意!」說話間一陣眩暈,身子騰空而起,他竟然當場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慌亂地轉頭,他面沉似水,似不經意,不顧眾人在場,逕直走向內室。 劉徹抱著我掠過廳堂,在座眾人皆頷首屏氣,整個宴樂廳寂靜無聲,只有衣袂簌動之音。 作者有話要說:宮內捲開始~\(≧▽≦)/~什麼也不說了,大家看文吧。 小劉和小霍,糾結地飄走~~ 33 33、一夢驚別雁初過——夙業 ... 突然而來的變化,我腦子裡空空一片,忘記了掙扎,也忘記了說話,從他身上傳來陣陣龍涎香,我就像一個木偶一般被他帶入內室。 直到我看見那寬大的床榻和明黃色的帳簾,才如夢初醒! 「放我下來…」我扭動著身子,不可以,在這種環境裡,我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他低頭看著我,目光如酒,卻自有一份霸氣,雙手更用力地箍著我大步走向床幃,附在我耳邊說道,「你叫什麼名字?朕上次未猜中,你告訴我。」 他的聲音磁性而低淳,我的心情微微一蕩,幾乎要迷失在這曖昧的空氣中。可是理智將我拉回,我這是在幹什麼!他已經抱著我坐在床榻上,卻並不打算將我放下。 我滿腦子都在想著種種後果,他是皇帝,若想要一個舞女,我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我要怎麼辦,眼前晃過霍去病那清澈的笑顏,我頓時一個激靈,他還在等我。 「回答朕。」他的手婆娑著我的臉頰,雙眸變得溫柔而幽深,另一隻手向下撫動,滑過我的脖頸。 我盯著他,雙手緊緊抱在腰間,我承認此刻我怕他。 因為我知道他不再是那個幫我撿起九子蒲的男人,而是劉徹,那個愛美色又愛江山的帝王!他週身桀驁的氣息讓我不敢開口,如同窒息一般害怕! 「你為什麼從沒有告訴我你是皇帝?」 「你從未問起,朕為何要說?」他頗為無奈地朝我笑道,我一時語塞。 「朕喜歡看你跳舞。」他一手拉開我腰間的流蘇,掌心婆娑在我的腰際。 「那我現在給你跳吧。」我摀住散開的衣衫,趕忙找借口逃開他的懷抱。 「不急,日後機會甚多。」他箍住我的身子,眼眸中滿是寵溺。 我仔細揣摩著他的話,不明所以。 大手拂過我半露的雪頸,指尖溫度灼灼。 他不是中渭橋上錯認的男人,也不是平陽府內幫我整理布帛的男人,而是皇帝。此時此刻,我再也不能用那樣平靜的心態來對待。 「如果你…陛下沒事的話,我先告辭了,你也早點休息吧。」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 他輕笑一聲,低頭含住我的唇角,我腦子裡轟地一聲炸了鍋,反射性地推開他,卻被他箍住雙手,將我固定在腿上。 一瞬間冰涼的觸感傳來,幾乎是帶著掠奪性的吻,狠狠吮吸著。 我吃痛地扭著臉龐,他不為所動,滑膩的舌尖挑開唇瓣,我緊緊咬住牙齒不讓他進入。 此時我只剩下恐懼,無盡的恐懼,我看向周圍,一切都是那樣陌生而冰冷,不會有人來幫我!我從未這樣心慌,即便是被匈奴人擄走,也比不上此刻。 面前的人他是萬人之上的君王,他輕而易舉便可以將我的生活攪得支離破碎。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只覺得如墜冰窖,透骨的寒意襲來。 他感覺到我的抗拒,抬起頭來,捏起我的下巴,神色一凜道,「你不願意?」 「求陛下放過我!」雙手緊握住他的胳膊,近乎乞求地說道。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的那樣狂放,深眸中有絲不易察覺的情緒,轉瞬即逝,他收斂了笑意,表情冷下來道,「天下的女人,都期盼著朕的臨幸,你卻求我放過你?」 這世界上的女人都在等你,那你高抬貴手一次吧!何苦為難我這樣的人? 我趁著他情緒變化,一骨碌從他身上掙了下來,翻身跪在地上,「求陛下放過奴婢!」 他彷彿發現了獵物一般,眼神變得銳利,上前托起我的身子,一把扔在床榻上,我慌亂地爬起來,他已經欺了上來,身體緊密貼合,凌亂的吻從我臉頰上一路下滑,在脖頸上來回舔舐,帶著懲戒的意味。 我被壓著不能動彈,他熟練的吻技讓我感到一陣燥熱,怎麼能忘記,後宮佳麗三千人的皇帝,對於男女之事比吃飯還要自然,我就像是一隻兔子,掉入了老虎的巢穴。 他的吻來到我敞露的胸前,下巴蹭著我的肌膚,滑膩難忍,我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那晚在橋上,朕就在想,面具下會是怎樣一張臉龐…」他動情地埋頭在我胸前,低聲呢喃,衣襟被扯掉,他一口含住我胸前的蓓蕾,舌尖輕柔逗弄,大手握住我的豐盈,揉動著。 緊繃的身子逐漸癱軟,在他熟稔的挑逗下,我的身體竟然有了反應,這讓我原本慌亂的心,更痛上一分,我不能背叛自己,背叛他! 霍去病剛答應了要娶我,我卻在另一個男人懷中,而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為之拚殺的皇帝,是他誓死效忠的主人! 心痛的無法言語,眼淚止不住地流下,身體的歡愉讓我羞恥萬分,他的大手繼續下滑,深入裙裾,劃過柔軟的小腹,輕壓婆娑,一陣酥麻襲來,引起陣陣的戰慄,渾身泛起一層細密的疙瘩。 就在他扯動褻褲的那一瞬間,我猛然驚醒,抽出手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盡全力喊了出來,「奴婢身體不適,不能伺候陛下!」 他的動作停下,抬起頭來,臉頰酡紅,□未消的眼神有些迷離,目光掃過我半露的身體,熾熱的氣息噴在耳廓,「既然今日不適,朕便放過你。」他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和衣站起身來。 我頹然鬆懈,支撐著身子從床榻間爬了出來,深深呼了一口氣,迅速將剝落的衣衫攏上,慶幸自己躲過一劫。 低頭看到胸前一片片殷紅的吻痕,沒有來的臉頰滾燙。 劉徹背對著我整理著衣衫,他的身材和霍去病很像,難怪我那天會認錯,直到此刻我才有了胡思亂想的心情,他似乎並不像歷史書上那樣冷酷,能手下留情放過我,在我心裡也勉強算是正面形象吧,雖然剛才他的行為是有些過火。 我正盯著背影出神,他卻瀟灑地轉過身來,寬大的袖擺在身前拂過,勾起嘴角,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皇帝果然保養的很好,雖然不再青春年少,卻比衛青看起來年輕許多,放在現代絕對是成熟帥哥一枚,而且事業大成。 和他目光相接,我訕訕地低下頭,渾身不自在。 「今日你不用伺候了,明日朕會安排接你入宮。」他慢慢踱到門前回身道,就像宣佈命令一樣,沒有任何情感。 他一語驚醒了我,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裡,入宮!這兩個字就像晴天霹靂,劈在我在腦殼上。 我甚至來不及思考入宮具體是指什麼,宮女還是妃嬪?但我明白這樣就會徹底粉碎我的生活!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和霍去病就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絕不可以! 就在他要走出房門的瞬間,我踉蹌著撲了過去,「我不要入宮!」顧不上禮儀和形象,死命拽住他的衣擺,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他猛地轉身,蹲下來掐住我的脖子,眼中的怒火燃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我無助地望著他的俊臉,也許天底下再沒有人會像我這樣不知好歹,陽關大道我不走,一次又一次逆了他的龍鱗。 「我求你…奴婢現在就伺候你,只求別讓我進宮…」只要不讓我進宮,我什麼都願意,人給你,身子給你!霍去病他能原諒我麼…可是我沒有別的退路了。 他緩緩放開手,我咳嗽著趴在地上,臉龐蒼白如紙,我怕他,可更怕入宮! 「若我未聽錯,你方才說身子不適,對麼?」他甩開我的手,高大身影壓在我面前,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峰。 我不語,這樣拙略的借口連自己也覺得羞恥。 「李延年將你獻於我,你算是欲拒還迎?」他拂動著我的發頂,語氣中有一絲嘲諷,雙手猛地攫住我的髮絲,揚起我的臉。 我如遭雷擊,茫然地瞪大眼睛望著他,諷刺的話語我可以不在乎,可是那三個字重重刺進我的心。 李延年!他是漢武帝的寵臣,更是李夫人的大哥! 那麼,我就是…像被人抽掉了骨頭,癱軟在地,劉徹的手仍然扯著我的頭髮,頭皮發麻,可是我不覺得疼,竟連說話的力氣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傾覆,我內心最後一點支撐也轟然倒塌! 「李延年是誰…他不是我大哥,不是…」我機械地重複,盯著他的臉,希望他告訴我不是這樣的! 忘了在我面前的是那個叱吒風雲的漢武帝,對於我來說,和這個消息相比,一切都不算不了什麼! 「朕不說第二遍。」他拂袖而去,只留我一個人呆滯地坐在原地。 為何竟然從未問起過大哥的名字…可是我又怎能料到? 不知過了多久,我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全身的血液凍結成冰,我不相信…我大哥竟然是李延年…這太可笑了。 「哈哈…」我瘋狂地笑起來,人生真是太可笑了! 我曾以為,知道了所有人的結局,這是一件多麼悲涼的事情,冷眼看戲份一出出上演,演盡悲歡離合。 可是萬沒有料到,我不僅知道別人的,更知道自己的!就好像一盤路數已定的棋局,我正在沿著命運的輪盤走向既定的結局,我的生死,我的喜怒,都不再屬於我。 是誰導演了這場戲,在這孤單的角色裡,如果結局已注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為什麼要這樣殘忍,讓我知道自己的生死,知道自己命運,繼續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珠簾響動,我沒有抬頭,誰是誰已經無所謂了,我還有什麼可失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終於知道了自己就是歷史上的李夫人 ╭(╯^╰)╮ 糾結~~~ 掩面。。。不知道這樣描寫算不算小肉沫。。。無力地飄走~~~~ 34 34、一夢驚別雁初過——宮門 ... 「小妹,大哥是為了你好。」他伸手扶著我的肩膀。 我厭惡地甩開他的手,「告訴我你不是李延年,你告訴我!」 他的神色詫異而隱晦,我倆對峙片刻,他終於苦笑了一聲道,「也許是你在怨恨大哥。」 「我根本不是你妹妹!」我猛地站起身來,使勁揪住他的衣領,那個女子已經死了!我不要替她承受這些所有的因果。 「休要胡說!」他也有些惱怒,憤然地站在我面前,那雙桃花眼變得凌厲。 「我沒有胡說,你妹妹死了還要拉我來當墊背的!憑什麼,憑什麼把我的生活攪亂!我恨她,我也恨你!」我憋紅了雙頰,怒目而視,幾乎是吼出來的,心底壓抑已久的怨恨此刻盡數爆發,緊緊攥住拳頭,渾身仍然止不住地顫抖著。 他狠狠舉起右手,怒視著我,最終沒有落下,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如果我是你妹妹,我為何當日認不出你?為何連你的姓名都不知道?為何不不知梁公子身份?我告訴你,那場大病之後,你的妹妹已經死了,我只是替身!」我步步緊逼。 他平靜地望著我,桃花眼中驚慌不安一閃即逝,「我只當你病糊塗了。」 「你為何還不明白!」我拚命解釋著。 「事已至此,你必須入宮,不論你是何人,便都是我小妹。」他歎了一聲,語氣柔了下來。 「我絕不會去!」銀牙緊咬,我堅決地說。 「陛下的決意,不是你能左右的,若違抗聖旨,我們都要為你陪葬!」他緊緊盯著我的雙眼,已經從叱責變為懇求。 我仍不語,如果要進宮的話,不如讓我去死,也許還可以回家。 「好,你不顧你的安危,那麼他呢?」李延年話鋒一轉,面容沉了下來。 「誰?」我心頭一驚。 「若你決意抗旨,他便會受你牽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誰也逃不掉!他會因為你此刻自私的決定,而永遠成為一隻折了翼的蒼鷹,再也無法翱翔!」他步步逼近,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拚命搖頭,我不要聽這些話,我只想讓他帶我走,去過只屬於我們兩人的生活,遠離是非爭鬥。 「到那時,他便再也不是叱吒疆場的統帥,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賢而不能舉,士而不能用,是你剝奪了他的一切!」我被逼退到牆角,重重地撞在牆壁上,心口陣陣發麻。 「不…」我泣不成聲,哭到沒有力氣在哭。霍去病,我該怎麼辦? 他輕輕抱住我抽泣的身子,扶著我的髮絲,溫柔而憐惜,「小妹,入宮陪伴君王,是至高的榮耀和權力,只有那頂鳳冠,才配得上你!」 可我什麼也不想要,我不稀罕這最高的權力,更不稀罕鳳冠,皇帝再好也不及霍去病一根指頭!他們永遠無法理解我的感受,三宮六院,和那麼多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即使我不愛他,卻依舊無法容忍。 「聽話,以你的姿色,定能蒙獲聖寵。」他雙臂有力地環住我,我覺得很冷,從頭到腳的冰冷。 心裡空蕩蕩的,好像什麼也沒有了。他還在低聲勸我,可我聽不見、看不到,我的靈魂和**分離,飛到遙遠的祁連山下,飛到兩千年以後。 走出內室,劉徹已經回宮,平陽公主拉著我的手,細細交待了一番,我麻木地聽著,一言不發,看著她風韻猶存的面孔,覺得一切都這是這麼荒唐,當年的衛子夫,也是這樣入宮的吧,她確實是位好姐姐,可我此刻不想面對她。 「你果然還是走上了這條路。」我機械地走回青雪居,曹襄卻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我沒有回頭,也顧不上行禮,只想回去睡覺,一覺醒來我就會回到家裡溫軟的大床上。 「當年你初入平陽府,等得便是這樣一個契機,為何此時又這般沮喪?」他負手站在我面前,側臉相對。 「因為我根本不是李瑤歌!」我一步跨到他面前,緊緊盯著他,我恨我自己! 他微微一歎道,「何必?入宮承歡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美事。」 「哈哈,所有人都這麼說,可有人問過我的意願?」我握緊雙手梗在月光下。 「你從前便是那樣…」 「別跟我說從前!我不是從前的李瑤歌,你們為什麼不明白!」我控制不住,喊了出來。 他看我不可理喻的模樣,不再開口,我喘著氣站在原地。 「你可以幫我逃出去麼?去哪都行!」我一把拉住他的袖袍。 他揮開我的手,回頭一揖,「你自當珍重,最後道一聲謝,謝你當日相助之誼。日後如若再見,便是君臣。」 曹襄也不能幫我,沒有人能夠幫我…我拖著腳步走回青雪居,站在梅花樹下,誰說人生如戲?再長的戲份也會有結束的一天,而人生大夢一旦醒來,便是死亡。 坐在鏡子前,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是那樣熟悉。鏡中的女子變得面目可憎,我恨我這張臉。 傾國傾城,流傳了兩千年的美麗故事,原來是這樣一場冰冷的掠奪。傾國傾城,這便是我被萬人景仰的漢武帝看上的理由,埋葬我幸福的墓誌銘! 我冷笑,若是我容貌毀去,還會有那個寵冠後宮的李夫人麼?以色事君,沒有了色就沒有了我! 桌子上那支青銅簪泛著絲絲光華,伸手拂去,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霍去病的溫度,我緊緊握住它,彷彿看到那清澈的笑顏。 「瑤歌,等我歸來,便請求聖上賜婚…」 我等不到你回來了,你走得太遠,我跟不上你的腳步。 猛地抓起那支簪子,劃向我的臉頰,鏡中女子笑了起來,淚水混著鮮血順著臉頰落下,殷紅可怖,只有**上的疼痛才能抵消我心中的苦楚!皮膚綻開,鮮血流下,我的心碎了一地。 如若今生不能陪你,那麼就讓我用所剩不多的生命,來改變歷史、扭轉天命。 你們想得到的東西,我偏要毀去! 「瑤歌,你這是何苦?」翠縷從門口衝了進來,一把奪去我手中的簪子,摀住我臉上的傷口。今日的情形她都看到了,想必公主府已經傳遍。 「翠縷,記得幫我向趙嘗告個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總是很溫暖,記得我來到這裡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她,那個一身綠裳巧笑嫣然的女子。 我望著她,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落下,翠縷摟著我的身子,微微發抖,哽咽道,「我們捨不得你…」 「我這一走,只怕相見無期…」伏在她懷裡,我語不成音,我要離開大家了,離開我生活的全部。 她忽然哭出聲音來,我剛抹掉的眼淚又一次湧出。 「別哭,我進宮能享盡榮華富貴,這是好事啊…」摸著翠縷的臉頰,我扯出一個笑容,臉上的傷口裂開,鮮血滴進衣領裡。 「瑤歌,你還記得去年上巳,你對我說過的話麼?」翠縷幽幽地開口,伸手取下一個荷包,裝著花椒的荷包。 在愛情的世界裡,人人平等。這是我當時對翠縷說的,可是如今我已經不相信,平等麼?為何霍去病在前方拚命,而劉徹就可以坐在皇宮裡攬盡天下美女,只因為他生在帝王家!人生來就不平等。 她細細幫我綰了一個髮髻,我很笨,總是綰不好,所以每次都用一根髮帶繫上。我們兩個一起靠在床上,她低低訴說著她的身世,父母早逝,自幼被買進公主府,她是一個很堅強的女子,面對生活比我有信心有勇氣。 臉上的傷口有一寸多長,止住了血結上了痂,也許不久就會癒合。但那一道疤痕,卻會一直留下,就像我的心。最後的告別,一宿無眠。 一輪滿月高懸,兩處各自天涯,並不圓滿。腦海裡如同過電影一般,往日的情境不斷閃現,回首間卻發現,心裡滿噹噹的全是霍去病的身影。 月上三竿,公主府內祥和安寧,我吹熄了燭火。誰也沒有發現馬場一角,一個人影悄然躍出。我換上一件暗灰色短襟襦裙,從馬場外的矮牆翻了出去,摔在地上,扭了雙腳,可我卻不覺得疼。 一路狂奔而去,我身上只有一小包銅幣,和那只青銅簪,只有先逃離公主府,才能再做打算。 我直奔三棵槐樹的小宅而去,鑽入漆黑的胡同,我使勁扣著門板,卻沒有人應答。我並不死心,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我最後一點希望磨滅去了。 那麼只有等到天亮,混出城去,這些散碎錢幣勉強能支撐一陣子,可是我現在卻來不及想到更好的辦法。 我蜷縮著身子,窩在□黑的胡同中,感到刻骨的無助。今夜的天空無星,就像如今的處境一般漆黑黯淡。 昏昏沉沉中醒了又睡,直到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我揉了揉紅腫的雙眼,最後一次叩響木門,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去。 對不起大哥,原諒我的自私吧。 街上空蕩無人,我裹了裹衣衫,朝章城門走去。 「姑娘留步。」背後嘶啞的聲音響起。 我駐足,並沒有其他人,剛邁開步子,那聲音又響起,「請留步。」 猛然回頭,我仔細尋索著,定睛看去,那三棵老槐樹下,隱約站著一個身影,灰色布袍和樹幹的顏色很相近。 他就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卻鬼使神差般走了過去。 當我看到他轉過頭來,那副鬼面面具時,腦子炸開了一般轟轟作響。 「是你,你知道我從何處來,是不是?」我激動地手足無措,做夢也沒有想到能再見到他!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開班會,提前一更~~ 俺是勤勞滴好同志~~ 喜歡文文的童鞋點一下收藏呀~~俺滴收藏太慘淡了。。。而且每天都會掉收 T T 這是為神馬,讓俺這種小透明森森覺得自己很杯具。。 刪了收藏滴筒子可不可以走之前給俺留個言,負2也可以。。。好打擊自信心T T 再次感謝冒泡的筒子,摸頭~ 俺需要動力,一點點也可以~~~灰走~~~ 35 35、一夢驚別雁初過——永巷 ... 「這是命中的劫數,你來到這裡,便是為了完成使命。」 「什麼劫,什麼使命,你告訴我,我一定能辦到!」好似眼前已經出現了一條回家的路。 「北斗七星連珠之日,你需尋到七星之魁搖光,便是天狼星歸位之時。」 我猛地記起,天狼現世… 「天狼星是誰?北斗七星什麼時候會連在一起,搖光又在哪裡!」我急切地追問。 那鬼面男子搖頭道,「一切因果,皆為機緣巧合,要靠你來完成。」 「你就不能說的具體點嗎!」這三樣東西聽起來玄妙萬分,我根本不懂,更別提去尋找了。 「我未能參透,只知其一。」 「什麼!」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太過迅速,我幾乎要被逼瘋了。 他揮袖指向南方,「七星之魁搖光,隱在九重宮闕之內。」 我望向城南宮闕,心中驀地揪起,也就是說我仍然要入宮,才有機會回家麼? 「此三種缺一不可,天時地利人和。」人影一閃,鬼面男子已經掠了出去。 「那搖光究竟是什麼,人還是物?」我跟在他身後喊道。 「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北斗七星連珠…」他的聲音就這樣消失在黎明的薄霧中。 我呆呆看著空蕩的街市,命運一次次和我開玩笑,我到底該怎麼辦? 逃出,就永遠也回不了家。入宮,我便要用轉圜在勾心鬥角之中,可我心裡除了難以名狀的悸動之外,還有種深深的絕望。 我和霍去病,只怕今生有緣無分,那如果我能找到回家的路,是不是也可以救他一命。 愛與不愛,我們便都要好好活著! 從原路又走回公主府,我換好衣衫,最後一次坐在榻上,看窗外的紅日東昇,等待結局的降臨。 艷陽高照,今日天氣格外明媚,不多時,便有黃門侍郎來府相接。拜別公主和平陽侯,我沒有帶任何行李,唯一需要帶上的只有那根青銅簪。 踏上軒車的那一瞬,我回頭,彷彿看見自己在梅苑唱歌,看見自己在馬場觀馬,看見自己在雪地裡玩鬧,她們笑著向我揮手。 再見了,公主府。再見了,李瑤歌。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也許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車子駛出公主府,我木然地看著窗外,章台街逐漸遠去,一路向南。 「瑤歌!」車外有人呼喊。 我掀開簾子,只見趙嘗奔跑著跟在車後,拚命地朝我揮手。 「趙嘗!」我扒著車窗,他為什麼還要來…李瑤歌已經死了,平陽公主府那個無憂的歌姬,再也不會有。 我放下簾子,直到耳邊的呼喊聲逐漸遠去,混在風中。 長安城熱鬧非凡,繁華富貴鄉,整齊的建築掠過窗外。車子駛入一條寬廣的大道,華陽街。 人群逐漸稀少,抬頭依稀可見城南高高的宮闕樓閣。閉目而坐,將我的心和外界隔離。 直到黃門侍郎尖細的叫聲響起,好似一場大夢醒來。 從車子裡走出,耀眼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雙眼。 觸目所及,青灰色巍峨的高牆聳立,遮天蔽日,青龍雕像面北而立,朱雀雕像面西而落。透過城牆的縫隙,內城是錯落的宮殿群。 我仰頭觀望,衣袂獵獵飛舞,城門上三個篆體銅字:金馬門。 「未央宮已到,陛下在猗蘭殿宣見。」黃門侍郎引著我入宮。 回望來路,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站在宮牆外,攬盡長安繁城。 「姑娘請。」黃門侍郎再次提醒。 未央宮,我低低念著這個名字,悠遠綿延,帶著歲月的風霜,迴盪在空氣中。當我真實踏入這九重宮闕時,才感受到了那種古樸恢弘的氣息。 前殿疏龍首山為殿台,階基四周龍紋抱住,軒階三疊,蒼龍銅像爪牙張揚。 舉頭四望,高高的青玉石階看不到盡頭,那一霎,心裡空蕩寂靜,原來,原來我早已知道…夢中的畫面就在眼前,命運早已注定。 層疊地宮殿壯闊輝煌,殿角攢尖,於望樓之頂。白牆玄瓦,埋葬了多少紅顏和眼淚。 我一步步踏在石階上,彷彿盡頭便是我的宿命,可宮苑深深,卻教我如何甘心。 猗蘭殿內,熏香裊裊,穿過殿堂,便有宮婢隨行,繞過三重簾幕,高榻上端坐之人便是劉徹。 殿內燭火通明,青銅燭台雕立在壁,他手執竹簡,正在專心批閱奏折,一旁肅容立著四位小黃門,五名宮婢隨侍在側,可屋內鴉雀無聲。 「奴婢拜見陛下。」我俯身在地,袖擺鋪在身前,將頭埋得很低。 「可。」他平淡無波的聲音傳來。 我直起身子,垂下眼簾,雙手絞在袖中,不停告訴自己,只有麻木才能變得堅強,只要無愛便能無堅不摧。 「退下。」 宮婢侍者有序地退出,不消片刻,整個猗蘭殿只剩下我們兩人,靜得可怕,呼吸聲清晰可聞。 「李瑤歌。」他輕聲開口,抬頭向我擺手示意。 我款款走到案前,他長臂舒展,一把攬過我的腰身,傾身靠在他胸膛上。 「陪朕看書。」我用沒有劃傷的側臉對著他,他俯身在我耳邊,細細吻著我的耳珠,他總喜歡這樣親密的姿態,讓我非常反感。 我從他懷抱中掙扎出來,規規矩矩地跪在案旁,刻意迴避著他。 「看著朕。」他的語氣有微微的惱怒。 我抬起眼簾,平靜地對上他的深眸,那張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當我轉過頭時,看到了他神色的變化,這就是我要的效果。 「這是為何?」他掐住我那半張臉頰,手指劃過的我的傷口,冷冷地問道。 「昨天不小心劃傷的。」我別過臉去。 「如此巧合?還是你不想要這張臉!」他厲聲喝道,手上加重了力氣。 我不語,既然他都明白,我也無話可說。 「好,很好!」他猛地鬆開我的臉,被他捏住的地方一陣火辣辣,接著他重重地將我按在桌台上,翻身壓了上來。 我心中一沉,背下的桌台咯地生疼,他扳起我的臉,伸手撕開衣襟,我死死閉上雙眼,進了這皇宮,就沒有了出路。 「你想要什麼,嗯?」他流連在我的脖頸上,來回挑動,一口咬住我的鎖骨,廝磨著。 「我要的很簡單。」我倔強的回答,我想要自由。身子被他壓得很痛,就快呼吸不過來。 「朕知道。」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耳廓,他反覆親吻著那道疤痕,微微的痛感伴著酥麻的涼意傳來。 我直挺挺地躺在他身下,沒有任何反應,不拒絕也不回應,空洞地盯著高高的屋頂,上面刻著兩條蟠龍,雲海翻湧,周圍瀰漫著陌生的氣息。 「朕會滿足你的要求!」他忽然放開我的身子,不屑地說著,轉身喊道,「蘇林!」 我沒想到他就這樣放過我,愣愣地看著他,此刻他的眼神冰冷無神,好像剛才伏在我耳邊說話的人並不是他,帝王心,海底針。 門外走入一個小黃門,「奴才在。」 「將她帶下去,貶居永巷。」他起身瞥了我一眼,拿起桌子上的竹簡向外走去,「你這副醜模樣,朕不願再見到。」 「諾。」小黃門應道。 「陛下!」我突然站起來,不卑不亢地對上他的眸,「我能問你一件事麼?」 「不可。」他再沒多看我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永巷,那個關押罪妃和宮女的地方,最適合我不過。可是劉徹,若今日你放我在永巷,他日我定要風風光光地出來! 「有勞帶路。」我整理好衣衫,對著蘇林微然一笑,去永巷。 當我站在永巷深深的石門下,才明白了這兩個字的含義,永夜無邊。兩側高聳的宮牆,夾著一條狹長的青石路,一眼望去,沒有盡頭。 永巷連接著長樂未央兩宮,截然不同的世界。頭頂那片天空,高遠而遙不可及,連飛鳥也不願從這裡經過。夕陽落照,宮牆的影子拉長在地,映出我細弱的身影,斑駁的石牆上有著深淺不一的紋路。 石門在身後轟然而閉,隔斷了所有的情念,我的心隨著那聲響,沉淪在黑夜中。 我從未想過,竟會有踏足皇宮的一天,我從未想過,竟會是宮門深鎖的一生。那看似巍峨的紅牆綠瓦,困住了多少情心,葬送了多少真意!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巷子東西而落,南北兩側路旁,便是宮女的住所。貶居永巷,我既然算不得罪妃,那就是宮奴。 蘇林將我帶到浣衣房,和管事宮女交待了幾句,便走掉了,看樣子他的地位不低,浣衣房的人都對他恭恭敬敬,想來也是,能在皇帝身邊服侍的,說話自然份量不輕。 從此我便有了新的身份,浣衣奴。管事宮女,大家稱她子闌姑姑,年齡並不大,約有二十五歲的模樣,她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停留在我臉頰的傷疤上,神色複雜,也許她認為我一定是在宮裡犯了錯誤,受刑被貶,這樣的事情在宮中並不稀奇。 身上的綢衫被換下,穿上統一的灰藍色布衣,頭髮全部綰起,那只青銅簪被我揣在懷中,貼身存放,它是霍去病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我蜷縮在狹窄的木榻上,從破舊的窗戶中,看到了如墨的夜空,無月無星。 「搖光…」我默念著,它到底在皇宮的什麼地方?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台之央央。白鶴噭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 飄渺幽怨的歌聲,從巷子深處隱約傳來,淒迷悱惻,是誰會在夜裡唱歌?我循著歌聲,走出門去,歌聲戛然而止,站在巷口,萬籟寂靜,冰冷的夜風吹落開去。 作者有話要說:進宮了~~~…… 看大家的留言,有喜歡小霍,有喜歡小劉~腫麼辦呢~~ O(∩_∩)O~希望大家都喜歡~~~ 灰走~~雖然收藏還是很少,但是看到大家留言俺覺得好幸福~~乃們是我最大的動力,握爪~\(≧▽≦)/~ 36 36、一夢驚別雁初過——夜歌 ... 躺回床上,握著青銅花簪,我哭了一整個晚上,把所有的眼淚流盡,從此以後,再不會軟弱。 第二天清晨,有宮女來催我,我這才發現我的作息時間已經不適合如今的生活了。 來到浣衣房時,水池邊站滿了人,她們見我姍姍來遲,皆投來審視的目光,這些女子年紀尚輕,我禮貌地點頭微笑,人群中卻發出不屑的聲響,我充耳不聞,逕直走到屬於我的位置。 三具橢圓型的木盆中,堆滿了衣服和被單,從水池中舀來一盆清水,倒在木盆裡,挽起袖子揉搓了起來。 「瞧她那副狐媚樣子,洗衣都不會。」旁邊一個高挑的女子譏笑道。 「手笨眼拙!」另一矮小宮女走到旁邊,撞了一下我的木盆。 狐媚?宮裡女人的思維果然獨特,若是狐媚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了。我不抬頭,使勁揉著衣服。 「這些也歸你了,今日要做完!」說話間,高挑女子將她盆中的衣服,塞進我的盆中,本來就已經很多的衣物,擠滿了落在地上,我靜靜地抬頭,那女子娥眉微揚,長的還算清秀,只是神態囂張。 「我只做我該做的活。」我直直地站起來,將那些衣服重新放回她的木盆。 「這就是你該做的!」她尖聲喊了起來,大家紛紛圍了過來,彷彿看好戲一般。 「模樣不大,性子不小。」有人趁機譏諷道。 高挑宮女堵在我面前,我們兩個中間放著那一團衣物,誰也不讓步。新人又怎麼樣,我可不吃欺軟怕硬這一套。 「婉瑩,你教教她規矩。」一名瘦小的女子擠到她身旁,努嘴說道。 叫做婉瑩的高挑女子不屑地嗤笑一聲,轉身從池子裡舀來一盆水,猛地潑在我身前。 **的水從我臉上身上滴落,大部分水潑在我身上,一部分潑在盆中的衣物上,秋風吹過,捲起一陣陣涼意。 「唉喲,這盆裡的衣服都濕了,要趕快清洗!」婉瑩得意地瞥了一眼,對周圍人笑道,轉身走了回去。 我長吁一口氣,伸手捋起落下的髮絲,一步搶到池邊,舀起滿滿一盆子水,輕聲喚道,「婉瑩!」 就在她回身的瞬間,我將一盆盡數潑出,扔下木盆,轉頭走去。只聽身後一片叫喊聲,我繼續蹲在地上,若無其事地清洗衣物,不理會她們的指指點點。 最後子闌姑姑過來,才算平息。我抬頭看見同樣濕漉漉的婉瑩,她正忿忿地盯著我,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我衝她微微一笑,她表情怪異地扭頭,嘴裡嘟囔著什麼,不過她倒是再沒來找我的麻煩。 這些女子也著實閒的發慌,我想她們這樣,也是在百無聊賴的奴役生活中自娛自樂罷了。 白天受了風,我窩在被子裡,不停地咳嗽起來,揉了一整天的衣服,渾身酸疼。睏倦疲憊中,靠在床頭睡了過去。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 幽怨的歌聲又飄了出來,我從夢中轉醒,不知不覺已是午夜。 我披上衣衫,悄悄走了出去,循著歌聲,我繞進一條小徑,前方黑漆漆地一片,歌聲又停了下來。 正在我出神的時候,一雙手輕輕拍在我肩頭。我猛地回頭,心臟幾欲跳出! 來人圓圓的臉龐在月光下隱現,一雙眸子此刻亮閃閃。 「有些地方,你不該來。」子闌姑姑沉聲說道。 「我聽到有人唱歌。」回頭望著前方漆黑的房屋。 「沒有人在唱歌,跟我回去。」她一把拉住我,逕直走了回去。 「子闌姑姑。」我開口。 「何事?」她淡淡地說,並不回頭。 「你知道宮裡有什麼人或者物叫做搖光麼?」我望著高高的宮牆。 她回頭,定定地開口道,「不知。」 我深深呼吸,舉頭四望,為了這樣一個飄渺的預言,囚在這深宮內,到底是對還是錯? 在浣衣房的日子單調簡單,其實自己做活的感覺也很充實,一日三餐,晨起晚歸。 那些女子從起初的排擠我,到現在視我於不見。因為她們的冷嘲熱諷對我沒有任何作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昨天一名宮女,因為不小心揉破一件尹夫人的衣服,被帶到曝室挨了鞭子,送回來時連哭聲也沒了。 當我從小山般的衣堆抬起頭來時,天邊已經泛起了晚霞,又是一天將要過去。走在青石路上,靜靜地看著雲霞翻滾,天色轉淡。 晚上正要躺下睡覺,子闌姑姑卻叩門而入,這間窄小的房子,幾乎沒有外人踏足。 她將一枚小陶罐輕放在桌案上,「這是治療風寒的藥茉,每晚和著水服下。」 「謝謝。」我接過藥瓶,對她點點頭,雖不知她的用意,可至少對我無害。 她見我神色疏離,走到門前淡淡地丟下一句話,「蘇林當初送你過來,便囑咐我好生照拂你。」 蘇林?我無奈地笑,真不知道劉徹如何作想,既然愛美色,我已無容貌,卻又不肯放我出去,是了,我違抗他的懿旨,他可以處死我,或者留下來折磨我。 自從來到永巷,我竟然再沒有做夢,我是那樣思念他,可卻連夢都不得一個。在邊塞可好,是不是依舊那樣拚搏廝殺,軍中帳營內,誰在陪他渡過一個又一個晨昏。 驃騎將軍,霍去病,那是你的歸宿,你一定很高興吧,我知道我不可以那樣自私,因為只有戰馬上的你,才是那個我愛著的男子。 夜涼如水,天邊月正彎。子夜剛過,歌聲準時響起,我再一次循聲而出,也許在深宮內放縱好奇心絕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可我仍然要去。 籐蔓交織下的低矮屋簷,長久失修,很是破敗,木門上了鎖,我趴在門上仔細傾聽,那女子聲音起起伏伏,不一會便停了下來,靜夜無聲。 「午夜來此,所謂何事?」屋內女子忽然開口,聲音細微。 我一窒,到底要不要說話? 「是陛下派你來的麼?」她似乎有些激動。 「不…我是循著你的歌聲而來的。」我如實解釋。 「永巷之中,知我音者,久未有聞。」她的聲音飄渺,蒼然一片。 「你的歌聲很美。」我隔門而對,裡面傳出她低低的笑聲,再無話語。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 我恍恍惚惚地走回房間,幽謐的歌聲迴盪在耳邊。 第二天,我心裡仍惦記著那個神秘的女子。午飯過後,我悄悄來到那座冷宅前,卻見一名宮女提著食盒走了過來。 心下一動,在她剛打開門鎖時,我踉蹌著跑了過去,和她撞了個滿懷,食盒翻倒,也濺了她一身。 「對不起!」我急忙伸手擦拭。 「這可如何是好!」她責備地看著我,彎腰撿起地上的食盒,粟米飯菜散落一地。 「你先去膳房再拿些回來,我幫你把剩下的先送進去。」我將剩下的飯菜收進盒子,故作焦急的看著她。 「也好,你先幫我看著!」說罷,小宮女急急跑了出去。 「快些回來!」我佯裝喊道。 轉身快速地走進了院子,推開木門,一股塵土舊敗的氣息撲來,似乎很久沒有人整理。踏著地上的枯葉,我走入屋子。 和猗蘭殿相比,這裡擺設簡陋,地方狹窄,完全沒有皇宮的氣派,永巷冷宮果然是如此不堪。 「放在桌子上罷。」說話的正是昨晚那女子。 我將食盒放在桌子上,慢慢地走進內室,十分好奇這是怎樣一個女人。 穿過簾幕,矮榻上斜靠著一名女子,灰色的衣角散在床旁,我緩緩走出。 那女子閉目而坐,側臉削瘦,當她轉過頭來,一張清麗絕俗的面旁映入眼簾,帶著懨懨的病容,我從未料到竟是這樣一位美貌的女子。 她慵懶地笑著,似乎對我的到來並不感到驚訝,「昨晚是你陪我說話。」 我點點頭,還沒有說話她便能猜透,這樣一個剔透聰慧的女子,劉徹也捨得將她囚在永巷裡,我不禁一陣發寒。她只坐著不動,向我擺擺手。 「聽聲音便知,定是你樣的妙人兒。」她額前髮絲微亂,卻平添了一份柔媚。 「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我輕聲唱起她的歌,緩緩走到榻前,「這是你作的歌?」 她笑著搖搖頭,眸子裡晦澀暗淡,「這是當年司馬相如,為陳皇后做的賦。」 原來這首便是長門賦。昔日陳後失寵,一擲千金買人做賦,可她不知,這首長門賦再動人,也挽不回故人心。劉徹只愛江山,阿嬌永遠不明白,因著她的身份和地位,注定要被廢棄,即使沒有衛子夫,也會有有別人。 「她幽居長門終此一生,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我忽然悲憫道,衛子夫盛寵之後,落得比阿嬌淒慘萬倍的收場。 那我呢?照這樣下去,歷史上便不會有李夫人了,也許那只是後人一種美好的嚮往。可我真的甘心老死在永巷中麼。 我心中一動,「你在宮中時日已久了吧。」 「過了冬日,便是七年。」 「那,你聽說過這宮中有什麼東西叫搖光麼?」我小心翼翼地打探。 她轉頭盯住我,忽而恢復常態,輕輕伸出手臂,指向窗外道,「夜晚的天空中便有。」 聽到這話我又洩了氣,她指的是搖光那顆星星。 「女子,我瞧你和別個不同,他日定能…」她忽然間重重地咳了起來,我趕忙端起水杯,一面拍著她的背,她痛苦地捂著被單,抬起頭,上面是點點猩紅。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上了佳推~~小小激動一下,本週日更~飄走~~~ 瑤歌滴宮廷生活正式開始~ 漫漫宮廷路~~ 37 37、子衿青青不嗣音——美人 ... 「你這樣咳血有多久了?」我出於醫生的本能問道。 「記不清了,過一日便算一日。」她苦笑道,伸手擦拭著血跡,她只挪動上身,下肢紋絲不動,幫她拉被子時觸到雙腿,僵直沒有彈性,我一驚,原來她已是殘疾。 「你這是肺病,用陳皮、黃□配上茯苓熬成湯藥服用就可以!」我仔細回想著能夠治療肺炎的中藥,中醫課的老教授曾經說過這樣一副湯藥。 她搖了搖頭,「不必了,此乃天命。」 「生病就得治,人的命在自己手上。」得了肺炎也要扯到命運上,我有些無奈。 「陛下極愛我這副好嗓音,比衛後也不差,只可惜…」她虛弱地靠在牆上,目光游離,自顧自地說著。 她不想治,因為心已死。 「如何稱呼?」她柔和地望著我。 「李姬,你呢?」我伸出手去,擺出握手的姿勢。 「希望日後還能再同你敘話,李姬你走吧。」她纖細的手覆在掌中,然後迅速抽離,別過頭說道。 「晚上再來聽你唱歌。」送飯的宮婢正好進門,我跑了出去。 自從第一眼見她,就對這個女子有了好感,也許是她的歌聲感染了我,也許在這宮裡實在是太過寂寞。 一下午,我的眼前都是那女子的影像,此乃天命…天命麼?也許吧,深宮女子大多如此。 我正機械地揉著衣服,只聽那邊一聲呼喊,她們全都跑了過去,順著人群看去,遠處走來一名黃門打扮的人,瞬時被宮女團團圍住。 「這個孝敬您,不知陛下何時從這經過呢?」 「下次您去中宮送衣物的時候,帶上我吧!」 她們急切地閒著慇勤,盤算著如何能見上龍顏一面,腦海裡閃過劉徹的俊臉,轉眼就被霍去病的笑容取代,我心裡酸的發緊。 「子闌姑姑。」中謁者尖細的聲音響起,只見子闌走了過來,對他一禮。 「何事囑咐?」子闌淡淡地應對。 「陛下特意吩咐下來,明日送一匹雪絹到猗蘭殿,莫做耽擱…」中謁者仔細交待,我也無心再聽,過了一會他穩穩地走了出去,那弓腰彎倍的姿勢恰到好處,步伐也規律有致。 什麼也沒打聽出來,眾人訕訕地散去,我百無聊賴地繼續洗衣服。 「你們聽說了麼,陛下前些日子新封了一位李美人。」婉瑩努努嘴說道,旁邊幾名宮女都湊了上去。 我豎起耳朵,李美人?劉徹真是一刻也閒不下來。 「自然知道,聽聞那女子樣貌極美,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這不是我大哥所做的曲子麼?若我當初知道是給皇帝獻舞,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去的,悔恨萬分,手上一個用力,盆中的水砰地濺了我一身。 「有人不自量力,還妄圖攀上枝頭去呢,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樣!」婉瑩她們擠兌著說道,看著我掩袖嗤笑了起來。 「陛下一連七日都留宿猗蘭殿,比之前的王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們繼續津津有味地八卦著,我心裡面卻是煩亂無比。 李美人、猗蘭殿、佳人曲,這難道都是巧合?我不禁聯想到自己,可轉念一想,當日劉徹憤怒地將我趕出猗蘭殿,那厭惡的眼神我是親眼所見,況且我深居永巷,再沒見過他一面,李美人定是另有其人了。 晚上我依舊去舊宅那裡聽她唱歌,漸漸的我也可以同她一起和唱,深秋的夜晚涼意絲絲,周圍漆黑破敗,我竟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那女子只唱了一小會便咳嗽起來,走回屋子,我忽然看到桌子上的陶瓶,也許對她的病會有作用!我拿起藥急沖沖地跑了過去。 「你睡了麼?我將藥塞進門縫裡了,明天你讓送飯的婢女拿給你!」我從下邊的縫隙裡,將陶瓶塞了進去。 良久,細弱的聲音傳來,「多謝…」 「不客氣!」我寬慰地笑了笑,心中舒暢不已,在這宮裡能幫上別人也是好的。 剛走出幾步遠,便看到了子闌姑姑,我低著頭不語,被發現了兩次,很是尷尬。 「明日。」她定定地開口,我以為她又要教訓我,誰知她卻說,「陛下欽點由你去送雪絹。」 「嗯?」我停下腳步,驚訝地抬起頭。 「明日巳時,小黃門帶你過去,切要慎言行。」她拉起我,子闌姑姑的手很冷,我忽然想起翠縷溫熱的手心,她如今可好?雖然只分別了數日,可我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道劉徹要搞什麼鬼,不知為何,他總是讓我害怕,那雙眼睛深不見底,讓人猜不透喜怒。 我一身灰藍色布裙,隨意綰了髮髻,睡眼朦朧地跟在小黃門身後,一言不發。穿過長長的永巷,石門打開,我望著眼前華麗的宮殿,微微走神。 殿上人來人往,安靜而有序,一排排侍婢走過,陌生的宮殿,陌生的人。 未央宮恢弘大氣,繞過幾處闕樓,我第二次踏上通往猗蘭殿的青石階,我不喜歡這種高陡的階梯,總讓我莫名地畏懼。 雙手托著雪絹,我行至殿前,蘇林引著入內。 「陛下臨朝,在此稍候片刻。」蘇林說完便退了出去。 我跪坐在桌案前,雙腿發麻,將雪絹放在桌上,大殿裡空蕩蕩的,除了隨侍婢女,並無旁人,心下納悶,為何不見李美人呢? 一室靜謐,我忽然發現桌案上發著一卷半開的竹簡,心中一動。也許會有些許關於前方大軍的消息也說不定!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突突地加快了速度,偷偷望向周圍,伸直了脖子向竹簡上望去,竹簡反著放,我辨認不清,剛拿起竹簡,只聽背後的聲音響起。 「朕允許你看了麼?」 我手上一抖,趕忙將竹簡放回原處,回頭只見劉徹一襲玄色朝服站在身後,十二旒冕冠,系白玉珠,波光浮動,氣度逼人。 「替朕更衣。」他張開雙臂,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更衣?我無語。 「哦。」我走過去,抬頭只見他一副神態自若的模樣,我踮起腳尖,伸手抓住他的琉璃朝冠,拔了幾下沒有動靜。 「下面。」他揚起下巴,我這才看見冠子的繫帶,這種細緻的工作我最不擅長,解了半天才弄開,他的脖子被我勒出了紅印。 「笨手笨腳。」他不滿地哼道,嘴角卻微微彎起,原來是在嘲笑我。 「是奴婢笨,那陛下請別人來吧,雪絹已經送到,我該回去了。」我朝他一拜,轉身就走。 「多試幾次,便熟練了。」他堵在我身前,低頭看著我,眼神和平時不同。 「陛下為何不讓李美人來給您更衣呢?」我反問道,不是說李美人在猗蘭殿麼,難道能容下我這個宮女搶了風頭? 只聽他噗嗤一聲笑道,「你提醒了朕,來,朕帶你見見這位李美人。」說著一把攬住我,大步走進內室。 「不用了!」我一把掙開他的手臂,他神色曖昧地盯著我。 「過來。」他走到坐榻邊,拍著軟墊向我喊道。 我站在原地不動,弄不清他的意圖。 「若不想見李美人,便過來。」他說話間拿出一個陶瓶,擺弄了起來。 我無法,只能緩緩走過去,剛走到他身邊,他舒臂摟住我,將我箍在他懷裡,雙手環住我的身子,從瓷瓶中倒出一團膠狀物質,我扭頭看著他,卻被他牢牢困住不能動彈。 他扳起我的臉龐,我垂下眼眸不去看他,臉頰上突然一陣涼意,一股濃濃的藥味傳入我的鼻子中。 抬起眼簾,只見他正細細地將膠狀物一點點塗在我的疤痕上,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刀裁一般俊朗的眉目,唇角弧度銳利而沉鬱,我微微一窒,不知為什麼,今天的他很是不同。 「這是西域進貢的玉華膏,能醫治傷疤。」他柔聲說著,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耳邊,髮絲拂著臉頰,涼涼地很是舒服。 我一聽說是要治療傷疤,立刻清醒了過來,我別過頭,推開他的手,那團藥膏掉在地上。 「這麼貴重的東西,奴婢不敢用,謝陛下隆恩。」我從他懷中掙出,伏身在地。 我一番話後,屋子內靜的可怕,忽然啪地一聲脆響,劉徹用力將那玉華膏的瓷瓶摔了出去,應聲而碎。 「你自毀容貌,朕可以不計較。放你在永巷,朕原以為能磨了你的性子,不料你如此不知好歹!」他厲聲說道,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扳起我的臉,他每次生氣都是這樣的姿勢。 我倔強地回應著他的目光,幽深的眸子暗湧翻滾,他低頭狠狠咬住我的下唇,一陣疼痛,舌頭黏住我的牙齒,我緊緊不鬆口。 他右手一個用力,捏住我的下頜骨,我的嘴巴應力張開,他的舌頭粗暴地掠進我的口內,重重吸住我的舌頭,糾纏不休,我支吾著發不出聲音,只覺得心裡很難過,忽然想起霍去病淡淡的青草香氣,是那樣乾淨。 劉徹一手扣住我的後頭,用力地吮吸,我幾要窒息,身體內的空氣都被吸去了,我一個激靈,使勁咬住他的舌。 他吃痛地將我推開,我摔倒在地,嘴唇紅腫地有些疼痛,伸手擦去。 「退下。」他站起身來,不回頭地走入內室,我趴在地上,靜靜地看著那瓶打碎的玉華膏。 走出猗蘭殿,我站在宮門前,俯瞰著茫茫未央宮,陣風吹散我的發,九重宮闕森嚴,高城外是自由的世界,那片天空如此廣闊,我卻像一隻金絲雀,飛不出這牢籠。 霍去病,你知道我被困在這裡麼?我找不到你,跟不上你,我背叛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漢朝妃嬪的位分,夫人和美人的品階哪個更高,沒有確切定論。 漢沿襲秦制,正妻之下,稱夫人,列侯之妻也稱夫人。 但按照劉邦到劉徹對寵妃的封號,可以推斷夫人應該是高於美人,而僅次於皇后。 劉邦的戚夫人,劉徹的王夫人、李夫人、鉤弋夫人,衛子夫封後前也是夫人。 本文夫人高於美人~~若是有誤,大家多多包涵。 昨天看大家留言,那個永巷的女子不是陳後,陳阿嬌幽居長門宮。 此乃另有其人。 38 38、子衿青青不嗣音——鎖心 ... 「蓋懷能而不見,是不忠也。見而不行,主不明也…」忽聞前方有人說話,聽不清內容。 先聞其聲,後見其人,我抬頭只見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悠哉悠哉地朝這邊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副竹簡,搖頭念道,旁若無人,那副樣子很是愜意。 待他走近了,我才看清,他紅光滿面,嘴角蓄著兩撇鬍子,圓圓的眼睛似睜似閉。我見他迎面走來,便向左邊退去,誰知他也繞到左邊,我急忙朝右邊讓開,他也隨著我走到右邊。 我們兩個就這樣晃了幾個來回,誰也沒讓開。 「好女子,不擋人去路。」他拿著竹簡,半空一揮,斜睨著我。 我看他那滑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小聲嘟囔道,「還好狗不擋道呢…」 「你說甚?」他轉頭盯著我,兩撇鬍須隨著他說話一下下跳動。 我連忙閃到他身後,「沒甚,沒甚…」 「不修儀容,是為不禮。牙尖舌利,是為不德,你這女子不禮不德…」他自顧自說的正起勁,我早已跑了出去,這人話還真多,簡直是古代版唐僧。 「哎,女子,我還未講完!」他一跺腳,在我身後喊道。 「東方大人,陛下在殿內傳召…」 「曉得了!」…… 我走到遠處的石柱前,悄悄回頭看去,只能依稀捕捉到他胖乎乎的背影,晃入殿內。 這個人看似隨性不拘禮,一張口又滿是大道理,忽然記起剛才那個小黃門似乎稱他東方大人… 東方朔!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原來他就是歷史上那個上書自薦,將自己誇得完美無缺的東方朔,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虧他這副摸樣,竟然還說自己身高九尺,炯炯有神,果真是吹牛皮不亦樂乎。 低落的情緒,似乎被他滑稽的樣子衝散了一些。回過神來,摸著舊路,朝永巷走去。 只可惜我高估了自己的認路能力,公主府的路我都認不清,何況這未央大殿! 出了猗蘭殿,便是閣徑環繞,路旁搖曳的垂柳,已是光禿禿的枝條,大風起,雲未央,我緩步走在這九重宮闕。 「殿下小心!」只聽迴廊盡頭傳出女子柔細的嗓音。 轉過迴廊,只見花園內立著幾名宮婢,皆是一襲淡粉色宮裝,視線向下移去,一名幼小的孩童正拿著一把木劍,笨拙地揮舞著。 仔細一瞧,不是別人,那孩子正是長皇子劉據。 他一面揮舞著,一面嘟囔著,「我要像舅舅一般神勇。」 「殿下定會比大將軍更加出色。」說話的宮婢伸手護著劉據,聲音極是柔媚動聽。 我立在遠處,沿著迴廊走去。 「是你!」劉據在遠處喊道,不知他又在和哪位宮女說話,我只低著頭向前走著。 「你且站住。」我回頭,劉據不知什麼時候竟跑到了我身旁,肉乎乎的小手握著木劍指向我。 我一挑眉,「你叫我麼?」 「大膽奴婢,竟不尊稱長皇子殿下。」方纔那個柔媚的女子碎步跟了上前,瓜子面龐,一張俏臉塗地白面一般,唇點朱丹,領襟處鑲著一圈桃花碎紋,不滿地盯著我。 「不知殿下何事相告?」我垂下眼眸,躬身一揖。 「我認得你,你為何會在宮中?」他疑惑地看著我,那宮婢也跟著 當日平陽侯大婚,我在花園中確實見過他,那時候他還鬧著要將我帶回宮去,這孩子記性不錯。 「殿下認錯人了。」我佯裝。 「你生的極美,我斷不會認錯。」他小臉一揚,篤定地說道。 「殿下您瞧她這張臉,算的了美麼?」那宮女不屑地譏諷,指向我臉上的傷疤。 「冉樂,你們先退下,我要和她說話。」劉據小手一揮,氣勢卻不弱。 叫做冉樂的宮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退下。 「你的臉怎麼了?」我蹲□子,劉據溫暖的小手拂著我的臉頰問道。看著他純真的模樣,我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沒事呢,殿下你喜歡你舅舅麼?」我柔聲哄著他說道。 「那是自然。」他驕傲地回答。 「那你舅舅他們最近有沒有什麼消息?」我循序漸漸。 「舅舅在北郡打仗,並未有所通報。」他想了一會,認真地說道。 「那驃騎將軍呢?」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一想到霍去病,我又無法自控。 「表哥他們…」 「據兒。」一聲不大不小的呼喚從背後響起。 我回頭,竟是衛子夫素身站在我們後面,「母后,您來了。」劉據撲進衛子夫的懷抱。 「奴婢拜見皇后娘娘。」我心中一驚,趕忙揖禮。 「據兒,劍術習的如何了?」衛子夫溫柔地拂著劉據的發頂,她的聲音極為好聽,就像山中的泉鳴,怪不得當年劉徹能一眼便看中她,想來也是為她的歌聲所觸動。 「舅舅教的都學會了!」劉據舉劍比劃著。 衛子夫輕輕一笑,指著那片草坪道,「你先過去,母后一會便來。」 劉據眼巴巴地望著我,畢竟是個孩子,轉身跑了過去,冉樂的目光向這邊掃來。 「你隨我來。」衛子夫收斂了笑意,那是一個皇后應有的高華氣質。 她帶我走到一棵古松之下,綽綽宮影隱在樹梢之外。屏退了宮女,她回身注視著我。 我一時忘記了身份,她如今已有將近四十的年歲,儘管保養得不錯,卻已露老態,相比之下,劉徹要顯得年輕許多。 可她的目光那樣寧靜,靜地好似不染纖塵,這個榮寵一身的歌女皇后,當年會是怎樣的絕世風華! 「即來到這未央宮,便由不得已。」她幽然開口,緩緩踱到我身旁。 我望著遠處的宮闕,並不做聲。 「前塵舊事,再無瓜葛。」她加重了語氣,伸手撫摸著我的傷疤。 「我…奴婢,知道。」我怎麼會不懂,從此蕭郎是路人,路人也算不得。 「你若不放下,陛下便不會放過。」當日在公主府,她見過我和霍去病在一起,那是她的外甥,她怎能不介懷。 松枝落簌簌落下,明白,我都明白…我和他再無可能,最好也再無念想,我幽閉一生,他戰死沙場,我們的命運早已被注定,我只是不甘心,不能夠! 「以色事君,色衰而愛弛,你自當珍惜。」她優雅地走了出去,纖弱的身影,在粼粼風中,蒼涼落寞。 回到永巷,子闌姑姑看我情緒不高,並未多問,我一直留在浣衣房洗衣服,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如今能和我說話的人,也只有冷宅裡的那個女子。她的咳嗽愈來愈厲害,這幾天下來,我再也沒聽到她唱歌。 我倆隔門對話,未央宮的初發的春柳,明德殿高高的圍牆,上林苑鬱鬱的獵場,她在回憶中好似走完了一生,那麼短,又那麼長。 秋雨連綿,天氣冷的不像話,我衣著單薄,池水冰冷,幾次下來,原本如玉的雙手,紅腫的像塊蘿蔔,曾經十指纖纖,撫琴作歌。 望著窗外的雨絲,窩在被子裡,猶豫片刻,我撐起木傘去了冷宅。 趴在門上,隱約聽見屋子裡沉悶斷續的咳嗽聲,她這樣已經好久了,這不是好兆頭,咳血加上冬日的嚴寒,只怕在這樣下去,性命堪憂。 「是李姬嗎?咳咳…」微弱的聲音傳來。 「你怎樣了!」我連忙問道。 「門腳,第三塊青磚後,有鑰匙…」 我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一把銅鑰匙,四下望顧,門鎖應聲而開,小心翼翼地關上木門,急忙跑了進去。 屋內黑暗一片,沒有光亮,只有她重重的咳嗽聲,一室**的氣息。 我砰地一聲撞在桌子上,一陣鈍痛。我呲牙揉著大腿,慢慢摸到床邊。 她忽然緊緊抓住我的手,黑暗中,我們看不清彼此,窗外雨聲潺潺,越下越大。 「這鑰匙?」我疑惑著問道,既然是囚禁,為何她知道鑰匙所在。 「那是陛下用的,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再來…咳咳」她氣若游絲,說不上幾句,就被咳嗽打斷。 「你病成這樣,也不找大夫來醫治。」我順著床單,跪坐在她面前,拍著她的背脊。 「不說這些…我想聽你唱歌…」她捏著我的手指說道。 我看她的樣子,不忍心拒絕,心裡酸澀不已,也許她將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我將音調拉長,幽幽的歌聲婉轉綿延,「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彷彿望見了圓圓的滿月,月下對酌,吟詩作賦,說不盡的灑脫自在。望見了茫茫的沙漠,綿連山丘,戈壁荒煙,道不完的孤清寂寥。 「今夕是何年…」她反覆呢喃著。 霎時,窗外一個驚雷,轟隆隆地劈下,耀眼的閃電透徹天際,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她佈滿淚痕的笑顏。 我反握住她的手,故作笑談,「好聽麼?我還會唱很多歌呢…以後咱們每天換一首!」 「當年的我…咳咳…就如同你這般明艷。」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語音迷離,手上的力道也鬆了下來,話未說完,便使勁地咳了起來。 這一次她咳了很久,我只能拍著她的背,在桌子上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水來,天際又一個驚雷炸響,我渾身一個激靈,雨越下越大,屋子裡的咳嗽聲和雷雨聲交織成網,在腦子裡轟轟作響,震得我心裡麻木不已。 我就這麼呆呆地坐著,咳嗽聲漸漸弱了下來,「好些了麼?」 沒有人回答,我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我摸到她的臉龐,使勁掐住她的人中,「醒醒…」她仍不語。 將她身子扳平,我雙手交疊,一下下按壓著她的胸骨,她不能就這樣死去… 「咳咳…」她突然咳了出來,我覺得手背上一片溫熱,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傳來,顧不上擦拭鮮血,扶著她坐起來。 「李姬…幫我把這個帶給,咳咳…陛下。」她掙扎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玉鐲,顫抖地塞給我,她手中不穩,玉鐲直直地掉在地上,應聲而碎。 作者有話要說:小霍會回來滴,不過驃騎將軍正在打仗~~~~大家表著急,先讓劇情慢慢發展O(∩_∩)O~ 39 39、子衿青青不嗣音——傷逝 ... 「好,我答應你…明天我去求陛下給你找太醫!」我將碎裂的玉鐲從地上撿起,揣在袖子裡。 她拽著我的手,身子向後倒去,我拍打著她的臉龐,「別睡…咳出來!」 「我的兒子…他叫劉閎…請陛下…」手頹然鬆開,閃電雷光映出她慘白的臉。 「你兒子還在等你…堅持住啊…」我使勁搖晃著她的身子。 她猛地攫住我的手指,雙目大睜,一絲鮮血從口中流出,「搖光…桂…」 「什麼桂?」我急忙伏在她耳畔,難道她知道搖光!這宮中確實有! 女子仰面倒下,口中含著的聲音再沒有發出,伸手探向她的鼻息,我嚇得跌倒在地。 她死了…就在漆黑的雨夜裡,我見她的第二面竟成永別,搖光到底在哪,她終究沒有說出。 「啊!」我再也忍不住,發瘋一般地奔了出去。 剛衝出門外,迎面撞在一人身上,我摔在在雨地裡。雨水從頭上沖刷下來,來不及看清來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求你去請太醫好麼!」雖然我和她只有兩面之緣,可她的歌聲緊緊纏住了我的心。 「你為何會在此地?」我猛地抬頭,面前人竟是劉徹! 蘇林從身後迎了上來,將傘撐在我頭上。 「她死了…死了!」我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滾進雨水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難過,她終於解脫了,不是麼?我應該為她高興… 「蘇林,宣太醫令!」劉徹甩開我的手,匆匆走了進去。 我靜靜站在門口,裡面同樣安靜無聲,我不知道劉徹還會不會有一絲憐惜,這個女人,曾是他的妻子,曾為他生過一個孩子!卻這樣淒涼地死在冷宮裡,好像一切從未來過。 他不管不問的放手,便是她的一生,他害了她,她卻永遠記住了他。 他的心腸要多麼堅硬,才可以這樣熟視無睹? 蘇林速去速回,老太醫匆匆入內,屋子裡亮起了微光。 我直直地走進房間,劉徹坐在床邊,側臉上表情隱忍,嘴角有些顫動,他懷中的女子面容平靜,臉上還殘留著一絲鮮血,她用死亡換來了片刻的相擁,值得麼? 「你出去!」他並不看我,聲音冷得可以將我凍結成冰。 我從袖子裡掏出摔碎的玉鐲,放在枕邊,劉徹強忍著情緒,可我還是要說出來,「她臨死時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還有他的兒子…」 「你出去,她沒有死,朕不會讓她死!」他緊緊地抱住女子的身體,將頭埋在她的肩窩,可惜她再也不會醒來。 蘇林他們在一旁不敢做聲。 「她活著的時候,你不管不問,她如今死了,你何必假意!」我握緊雙手,奮力喊了出來。 他猛地站起來,我抬頭,對上他血紅的雙目,恍然間,我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沒有流下的淚水。 他是在難過麼,他也會難過?我心裡不停地冷笑,陳阿嬌、衛子夫、還有躺在冷榻上的女子,哪一個不是被他絕情地拋棄? 他狠狠舉起右手,我仰起頭,竟從他眼裡看到一絲苦澀。劉徹又坐回榻邊,太醫仔細檢查著,無奈地搖搖頭。 我木然地朝門口走去,「吟玉…朕來了…」他低沉的嗓音哽咽晦澀。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台之央央。白鶴噭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 空靈的歌聲在雨夜裡飄蕩,我幽幽唱起,那個永巷中每日陪我唱歌的女子,她永遠也回不來了。 冰冷地雨絲打濕了我的發,打濕了我的衣,轟鳴的雷聲響徹天際,我摀住耳朵蹲在牆角,放聲大哭起來,心中積蓄的情緒宣洩而出,在今夜,我終於找到了出口。 雨忽然停住,我抬頭,只見劉徹站在身前低頭俯視著我。 我抹了抹鼻子,仍舊不說話。他卻伸手將我扶起,大手擦去我的眼淚,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的脆弱。 「她…」我輕聲開口,卻沒有說下去。 劉徹忽然緊緊抱住我,我**的身子貼在他懷裡,臉龐被他悶在胸前。 「別動,陪朕一會…」他瘖啞地說道,將頭枕在我的肩窩,有一種無助的情緒蔓延開去。 他胸膛重重起伏,我從身後抽出手來,輕輕拂著他的背,他身子一震,一滴滾燙的雨水滴進我的肩頭。 此刻的劉徹竟像孩子一般,彷徨無措,面對生死,誰都無能為力。 也許他真的愛過,儘管那只是曾經。 他將我送回房間,直挺挺倒在榻上,靜靜地閉著眼睛。我看著他疲憊的神態,忽然發覺他真的老了,英俊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紋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內心早已滄海桑田。 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當皇帝是件多麼悲哀的事情,永遠的孤家寡人。 「朕累了,今晚就在你這休息。」他像床內挪動,給我讓出位置。 「這樣不妥!」我急忙打斷他。 「朕今晚沒有心情。」他不耐煩地說道。 明明是內心脆弱,卻硬要裝出那副樣子,我直直走過去,連打了兩個噴嚏,和衣躺下。 「把衣服換下,你風寒未癒。」他在一旁低聲說。 我一愣,他竟然還記得我的風寒,我索瑟著靠在床上。誰知他坐起來,幾下便除去我的衣衫,然後將被子丟在我身上,翻身睡去了。 我睜大雙眼躺在被窩裡,一時不明所以。轉頭看見他直挺的脊背,心中隱隱一動,將被子分出一角,搭在他身上。 屋外雨聲潺潺,就在剛才,我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他失去了一個相伴的女子。 夜晚我做了夢,夢中大雨傾盆,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緊緊包圍,我靜靜地睡去。 早晨醒來時,床邊空蕩無人,昨晚種種,好似大夢一場,夢過了無痕。 到了晚間,我習慣性地傾聽,只是那幽靜的歌聲,再也沒有飄進我的窗內。 我悄悄去了一次冷宅,門欞緊鎖,人去矣,萬事空。 浣衣房更加忙碌起來,漢宮一場大宴定於五日之後,子戌黃道,大吉。 劉徹精通音律,極其喜愛歌舞宴會,漢朝樂府正是在他的帶動下,日益興盛。而他選妃,也多是善歌會舞之女。 浣衣房除了我們這些浣衣奴之外,還有負責製衣的宮女,那天子闌姑姑帶我到司制坊去,因著大宴,各宮都在趕製宴服,錦繡綢緞布匹,看得我眼花繚亂,後宮佳麗三千,這種宴會無疑是群芳鬥艷。 深居永巷之地,幾乎和外界隔絕,沒有一點前方的消息。以前在公主府,總能從梁公子那裡得到很多訊息。 想到這裡,思維停滯了片刻,自從淮南王一案完結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梁公子了,他那夜走的那麼瀟灑,頭也不回。 灼灼漫天的桃花,映出他絕世的風華,陌上人如玉,君子世無雙。像他這般風骨的男子,自當遠遁天涯,遠離是非紛爭。若我知道自己會走到這一步,當初會不會答應他,再不回長安? 可這世界上哪裡會有如果?如果,我寧願自己沒有來到這裡! 握著青銅花簪,眼前千山萬水,天空中映出霍去病清澈的笑顏,有多久沒有見面了,恍恍惚惚,我們的路已經那麼不同了,回的到過去,回不到當初!心裡痛得麻木,有時候我寧願自己狠心一點,就此了斷,可我做不到! 「祁連山有處映月泉,水底有月牙石,會在夜晚發出光亮…」 你可曾到過那裡,讓那顆石頭靜靜躺在水底吧,不要帶它回來…只有祁連山的月,才能照亮它的心。 「你原來在這裡偷懶。」我回頭,只見婉瑩雙手叉腰,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旁,她看到我淚眼朦朧的樣子,微微一愣。 「有什麼事麼?」我抹去眼淚道。 「子闌姑姑讓我尋你。」她秀眉微蹙,眼神中有些閃爍。 我沒說什麼,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路。 「我們做的活是苦、是累。」目光相接,婉瑩忽然開口道,「但哭只是懦弱的表現,這不像你…」 她做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語氣中卻是有一絲關懷的意味,她雖然會錯了意,可我仔細琢磨起來,竟覺得十分窩心。 「以後不會了,子闌姑姑何事找我?」我衝她微微一笑,迎頭趕上。 「後日便是宮宴,各宮娘娘的新衣該提前送去。」她輕聲說道,沒有了往日的跋扈。 我倆剛走入永巷長街,只見遠處一座明黃的乘輿駛來,由六名宮人左右抬著,紗簾若隱若現。婉瑩忽然使勁拉下我,伏在地上,膝蓋被堅硬的路面咯地生疼,我心裡正暗自納悶,回頭見婉瑩使了一個眼色。 「如今永巷宮奴,愈發不懂規矩了,常文,你說可是?」女子柔媚的聲音響起,伴著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氣撲面而來。 「夫人說的是!」小黃門附和道。 明黃的乘輿駛過身前,我倆跪在地上沒有做聲,我偷偷瞥到一眼背影,依稀看見那女子線條柔和的側臉。 「她如此張狂,陛下還不是寵幸了李美人。」等他們走遠,婉瑩忿忿地嗤道。 「那是誰?」我拍著裙裾問著。 「她便是尹夫人,若不是王夫人早逝,她斷然封不上夫人。」婉瑩撇撇嘴,看起來對宮闈之事很熟悉。 不知怎麼的,腦子裡卻想起那晚劉徹脆弱的樣子,他也許並不快樂,這些女人對他能有幾分真心?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這個女子的身份,其實是齊懷王劉閎的母妃,歷史上因病去世,不是陳後~~ 俺最近忙著畢業考,聚會神馬的,已經很努力的碼字。。。看到大家的崔更,其實我也很想多寫點,但時間有限,而且也想寫的有質量一些~~~O(∩_∩)O~ 其實看到催更的留言,俺心裡還是很高興的~~~所以大家繼續催吧╭(╯3╰)╮ 這周因為有佳推榜單,至少要更新2W字,如果麼有榜單的話俺還是老規矩,一周3更~~麼麼! 飄走,碼字。 明兒考試,希望有個好成績~~ 求表揚~~~\(≧▽≦)/~ 40 40、子衿青青不嗣音——椒房 ... 司制坊內,聚滿了宮女,根據宮妃品階不同,服飾的樣式和色澤也不同。我順著擺放的衣服看去,最顯眼的便是那套火紅色長裙,領襟和袖口有鳳紋絲邊,腰帶上垂著明黃色流蘇,紅色和鳳繡,只有皇后才可以享用。 「紅色這疊送至未央宮椒房殿,綠色這疊送至未央宮猗蘭殿,紫色這疊送至桂宮明華殿,這套藍色素衣送至北宮。」子闌姑姑細心交代著,又將其他的衣物分給別的宮女。我和婉瑩一人端著大疊衣物,走向各宮。 桂宮在未央宮西面,雖比不上未央宮恢弘大氣,可也頗具規模,長廊環立,高簷畫柱。據婉瑩說劉徹寵愛尹夫人,將她獨置於桂宮,可見其受寵程度。 我倆送宮裝時,並未見到尹夫人本人,將衣服送至御女處,就匆匆離開了。 桂宮北門直通北宮,本以為北宮和桂宮應是不相上下,可當我剛踏入宮門,卻發覺景致完全不同,若說我心中冷宮的樣子,那一定就是北宮了。 樹草淒淒,好像很久沒人修剪,房屋要矮上許多,牆面破舊,當我們進入北宮正殿時,也沒有宮婢出來迎接,走入內室,只見軟榻上靠著一名白衣女子,正在做著秀活。 「李姬娘娘,這是陛下賜您的新衣。」婉瑩拿過那疊藍色宮裝,遞到女子身前。 相比之下,這套藍色宮裝最為簡陋,布料和色澤都不如其他妃子的精緻,這位妃子一定是不怎麼受寵,宮廷中向來如此,待遇隨時跟著地位變化。 「婉瑩,有勞你了。」她放下秀活,將婉瑩拉到榻上,兩人似是舊相識。 「娘娘,怎麼不見三殿下和四殿下?」婉瑩環顧問道。 「陛下將旦兒和胥兒,接到未央宮去了。」那女子苦澀地笑了笑,伸手拂著坐墊。 我抬頭,只見白衣女子正出神地盯著我,忽而又別過頭去。她和別的妃子不同,完全沒有一絲妃嬪的氣場,相貌平平,那神態總是怯怯的。 婉瑩和我走出北宮時,興致不高,低聲歎氣,原來這個李姬以前只是浣衣奴,因為有次去未央宮送衣服,恰好被劉徹寵幸,生了一子。賜居北宮之後,劉徹並不常來,後又偶得一子。 我不禁咋舌,她的生育能力實在令人佩服,不過生了兩個兒子仍然不能得寵,可見劉徹確實不待見她。 帝王薄倖,不知是悲哀還是幸運。 婉瑩一路上神思恍惚,那李姬原來在浣衣房和她有故交,想必她心裡是有些難過的。 一個不得寵的妃子,生出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得寵。 轉到未央宮,我去椒房殿,她去猗蘭殿。因為我怕在猗蘭殿碰見劉徹,想起以前種種,總覺得心裡發楚。 詢問了別的宮女,我一路走去,未央宮我已不陌生,椒房殿位於正中,正殿立在四面高閣之上,房簷龍鳳飛舞,甚為氣派。 殿前兩排侍婢垂首候著,我端著衣物繞到偏殿,剛踏入殿門,便被小黃門迎面趕了出來。 「莫要打擾聖駕!」小黃門叱責道,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推了出去,差點摔在地上。 劉徹竟然也在這裡,我忍著怒意沒有發作,畢竟皇宮大殿,不比永巷。 「那有勞您幫我把衣服交給御女吧。」我舉起衣物,盡量柔和了語氣。 「你且在這裡候著,等長御吩咐!」他袖袍一甩,將我拉到門口,不耐煩地說道。 長御是漢朝皇后身邊最高級的女官,位比侍中。 站在門口,陣陣微風吹來,裡面飄出淡淡的熏香之氣,帷幔飄搖擺盪。 「陛下,讓奴婢好好服侍您…」甜膩的聲音隱隱傳了出來,我一驚,是冉樂的聲音!她竟然是椒房殿女官,怪不得如此囂張。 「小東西,還是你最聽話…」是劉徹的聲音!接著便是女子嬌媚的笑聲響起,只聽聲音便能想像出那幅香艷的場面。 劉徹竟然和椒房殿女官…虧我前幾天還以為他會有一絲真情,果真是高估了帝王的感情。 裡面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之聲,冉樂那風情萬種的嬌吟斷斷續續傳出,我覺得像吃了一隻蒼蠅,陣陣噁心。 我實在不想在這裡繼續聽下去,轉身衝了出去,誰知一名宮婢端了熱茶正要進來,收身未及,撞了一個滿懷,清脆的杯器碎裂之聲響起,手臂上一陣火辣的痛覺。 「啊!」那宮婢一聲尖呼,驚慌地盯著我手中的衣服。 「噤聲!」我伸手摀住她的嘴,她向裡面瞟了一眼,迅速撿起地上的碎片。 我低頭只見火紅的宮裝上灑滿了茶水,濕了大片,顧不上手臂的灼痛,趕忙將弄濕的衣服打開,使勁擰著水漬。 「何人在外喧嘩!」冉樂不滿地叫了起來,那宮婢嚇得不敢做聲,緊緊盯著我。 「奴婢不小心打碎了茶杯。」我硬著頭皮說道。 裡面有片刻的安靜,我心裡不停打鼓,希望劉徹不要聽出我的聲音才好。 「你進來。」劉徹低沉的嗓音響起。 我站著不動,劉徹又喚了一聲,我仍不動。 「哪個奴婢如此大膽,竟敢拂逆陛下旨意!」冉樂攏著衣衫從裡緩步步走出,纖腰繯繯,抬頭看見我,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 「怎是你?」她不客氣地扯住我的衣袖,看到我手中的衣服更是沉下臉來。 我不情願地跟著她走了進去,室內昏黃,冉樂依偎在劉徹身旁,就像一隻嫵媚的貓,厭惡地看著我道,「陛下,就是她擾了您的興致。」 從我進屋,劉徹的目光一直定在我的身上,讓我渾身不自在,這個該死的劉徹! 「你過來。」他衝我擺擺手,衣衫半開,竟有一絲慵懶的意味。 冉樂的手一直攀在劉徹胸膛上,流連不已,這樣尷尬的場面,我進退兩難。 他推開冉樂,起身掠到我身旁,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將衣袖褪去,微微皺眉道,「如何這樣粗心!」 「沒事的話,奴婢不打擾陛下雅興了!」我硬生生地說著,劉徹嘴角勾起,抬眼盯著我的眸子,我覺得呼吸有些停滯。 「你去找些燙傷藥來。」他轉頭命令冉樂,那語氣不帶一絲情感,讓人不能相信剛才他們還在一起纏綿。 「諾…」冉樂難以置信地盯住我,那目光能把我戳出一千個窟窿來,但終究拂袖走了出去。 他的大手輕輕撫摸著那片燙紅的肌膚,將我拉到榻上坐下。 「你為何每次見朕,都要逃避,嗯?」他右手一帶,我跌進他懷裡。 我看著他認真的模樣,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去回答,因為我不想做李夫人,因為我不想進宮。 垂下眼簾,我佯裝看向周圍,他卻扳過我的臉,那眸光輕柔似水,「你何時才能聽話一些?」 「你是天子,誰又能逆了你的旨意?」我覺得無力,逃不出他的控制。 「你一而再地拂逆朕,朕要懲罰你!」說著他雙手箍著我,讓我不能動彈,下巴輕輕蹭著我的髮髻。 我身子猛地一震,腦海裡一片空白,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就和霍去病從前一個模樣,熟悉地讓我心疼,如同魔障一般,我伸出手,覆上他的臉頰。 當我觸到他的肌膚,才清醒過來,他是劉徹,不是霍去病! 他反握住我的手,細細親吻著,唇瓣柔軟而溫熱,我想要抽開卻仍坐著沒有動,這片刻的寧靜讓我有些恍惚。 「陛下!」冉樂的聲音打破靜謐的空氣,我躺在劉徹懷裡,看到她嫉恨的眼神。 「你替她上藥。」劉徹冷冷地說道。 「諾。」冉樂垂首應道,藥瓶緊緊攥在手中。 他斂衣起身,拂了一下我的臉頰,柔聲道,「聽話。」 原來他的眼神也可以這樣柔和,波光粼粼,我鬼使神差地點點頭,面前人真的是那個叱吒風雲的漢武帝麼?我突然間分不清楚了。 劉徹出了殿門,冉樂便冷笑著走了過來,「真是瞧不出,你還有這般本領。」 「過獎了,不敢當。」我嗤道,她那種媚態令人反感。 「奉勸你,莫要妄想。」她伸手去抓我的手臂。 我抽回手去,拿起桌子上的藥瓶,俯身在她的耳邊道,「我也要奉勸你,在皇后眼皮底下魅惑今上,絕非明智之舉。」 她猛地抬頭,死死盯住我,那神情中有惱怒也有羞憤,可她不敢忤逆劉徹的意思。 看到她無從發作的樣子,我忽然心情大好,低聲笑著走了出去。 沿著椒房殿高高的飛閣走下,將未央宮的景致盡收眼底,我駐足,站在至高的頂峰,風景也變得不同,秋風起,萬木蕭蕭,俯仰間溝壑萬千。 那一剎那,我終於明白,後位鳳冠,意味著怎樣的權力,生殺奪予,一覽眾山。 站在那萬人中央,尊受那萬人景仰! 心緒起伏,雙手緊緊嵌在欄杆裡,那一絲疼痛將我喚醒。我匆匆走下迴廊,這不是我應該停留的地方,我不是古人,不可能甘願囚在這裡一輩子,侍奉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在權力的鬥爭中永遠失去了自我。 「來人止步!」一聲斷喝將我從思緒中驚醒,我抬頭,眼前是一名戎服男子。 「宣室大殿,宮女不得入內。」他見我不回答,舉手用劍鞘抵住我的身子。 我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來到一處大型的宮殿下,定睛看去男子身後還跟著一隊衛兵,皆是戎服打扮。 我點了點頭,轉身向旁邊走去。 「那邊是端門!」那男子又朝我喊道,快步走了過來,使勁揪住我的胳膊,疑惑而警惕地盯著我,目光落在我臉上的傷疤上,「你究竟是何人,來此有何意圖?」 作者有話要說:考完試啦,要畢業了,坐在教室裡寫完最後一個字,心裡忽而傷感,窗外陽光燦爛,一片明媚。 接下來去照畢業照、散伙飯、旅遊,很想感歎一下~~ 這兩周寫字的時間不多,還有一些存稿,大家表急~~ 既然是宮內卷,這部分要先看女主的宮廷生活和小劉童鞋的糾纏~~~小霍被派到河西打仗,先退居二線,但俺是親媽,他一定會灰回來的~~\(≧▽≦)/~ 木有喜歡小劉的童鞋麼?宮外卷的時候很多人呼喚小劉~~ 41 41、子衿青青不嗣音——殘夜 ... 我不禁一陣好笑,天下人都這樣以貌取人麼? 「因為我臉上有疤,你就懷疑我的身份麼?因為我穿的破舊,你就認為我別有所圖麼?」我甩開他手,嗤笑道。 「我只是履行職責。」他別過頭,望著前方大殿,「你走吧。」 「我只是迷路了。」這邊是宣室殿,那邊是端門,這未央宮真是複雜到出乎我的想像!他歪頭看著我,不予回答。 「可以告訴我永巷怎麼走麼?」 「向西穿過承明殿,順著迴廊繞過,天祿閣之東便是。」他向我指道。 「承明殿是哪裡?」我聽得一頭霧水,只記得來椒房殿的時候是從北宮穿過。 「承明殿就是…」他轉頭只見我睜大雙眼,迷茫地看著他,無奈地歎口氣道,「我帶你去。」 他轉身對著身後道,「片刻就回,你們先守著。」 「諾!」 他大步走去,我緊緊跟上,這個男子背影挺拔,自有種沉穩的氣派。 「你是初進宮吧。」他隨口問著,我跟在他身後,繼續神遊太虛。 「嗯…」我伸手折下一根柳枝。 「方纔那些話,你莫要在意,身為未央衛士,我必要確保萬無一失。」他回頭,沒奈何地看著我,兩道俊眉微蹙,額心凝成川字型。 「到了麼?」我岔開話題,於陌生人之間,並無甚可講。 「永巷生活很苦。」他忽然似是感歎。 「沒有未央宮的女人苦。」我訕笑,迎上他的目光,至少不用勾心鬥角,至少能夠自食其力。 走到永巷的石門下,我謝過辭別,這一路,我仔細記下了方位。 「在下韓博,不知姑娘如何稱呼?」他在我身後喊道。 夕陽下的男子手握劍柄,很是瀟灑,我回頭道,「既不會再見,名字也不重要,謝謝你,韓博。」 手上的燙傷並不重,我隨便上了點藥。後來我將皇后那套衫裙清洗乾淨,送過去時又見到了冉樂,真不明白劉徹看上了她哪一點? 明日便是宮宴,晚上幹完活,我躺在床榻上,枕著雙臂,盯著那只青銅簪。簪花上那顆翠玉,泛著碧瑩瑩的光,如今我困在這裡,飛不出牢籠。 「李姬。」子闌姑姑推門而入。 「嗯?」我裹起衣衫,她永遠是這副沒有波瀾的樣子。 「陛下傳召,你趕緊更衣。」她拿來衣服,遞給我。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明天不行麼?」劉徹到底在搞什麼鬼,覺都不讓人睡,又讓我去李美人那裡,也不怕擾了他的興致。 「你我做不得主。」她將我帶出,蘇林和幾名小黃門迎我過去。 猗蘭殿內馨香裊裊,熏得我昏昏欲睡,十二枝銅質燭台光影搖曳。 「奴婢幫您更衣。」兩名宮女將我引到內室,沒有其他人影。 不由我分說,她們已經替我換上了一套水綠色宮裝,鏡子裡的我,依舊那樣年輕美麗,只是那一道傷疤十分刺目,玉璧有暇。 鏡中女子忽然笑了起來,一行清淚滑落臉頰,我出神地盯著她,伸手拭去,卻發現並沒有眼淚,渾身一個冷戰,我雙腿發軟向後踉蹌了幾步。 還沒站穩,便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鐵臂從身後將我環住,龍涎香的氣味飄來。 「朕的李美人,傾國傾城。」他擁著我走到銅鏡前,劉徹一身錦色常服,隨意淡雅,那雙深眸通過鏡子看著我。 「李美人?」我驚慌地回頭,原來劉徹竟然早已給了我封號,怪不得我從未見過李美人! 他順勢含住我的唇瓣,淺嘗輕吮著,「嗯,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他溫柔地低語,從背後拂動著我的腰際。 我使勁掙脫他的禁錮,撞在鏡子上,急忙說道,「陛下,奴婢無才無貌,受之有愧。」 劉徹的臉色沉了下去,走過來攬住我的肩,他控制著語氣繼續說道,「朕一直記得上元節時,那綠裳女子,如何頑皮地從背後摀住朕的眼睛。」 他離得很近,氣息噴在我的面頰上,上元節,那只是一個錯誤的開始,若是我沒有一時興起,是不是也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 在他看來美好的回憶,卻是我揮之不去的夢魘,不禁苦笑出來,放在我腰間的力道緊收,劉徹目光一凜道,「朕就讓你如此不甘心麼!」 「陛下後宮佳麗三千,何必要抓住我不放呢?你要什麼女人得不到!」不知為什麼,我滿腦子都是冷奼女子幽幽的歌聲。 「朕的後宮何時輪到你來過問!」他再也忍不住怒意,一掌打在鏡面上,蹭過我耳際。 我咬住嘴唇不再開口,是啊,我無權過問,就算他要我死,我又能怎樣! 「朕冷落你多時,今晚好好補償你。」他磁性地聲音充滿了魅惑,抵住我的額頭,啄著我的眼角眉梢。 聽到這句話,我莫名地怒火中燒,又想起冉樂那張媚臉,他根本就沒有愛,他只愛美色,玩過了就拋棄了! 「陛下我問你。」我別過頭,避開他的親熱。 「嗯?」他饒有興致地盯著我。 「你愛過你的妻妾麼?」我看到他驟變的臉色。 「可笑。」他捏住我的下頜。 「也許你覺得很可笑,可那些被你拋棄的女人不會覺得可笑!」我無法忘記吟玉死前的樣子。 「住口,朕沒空聽你瘋言瘋語。」 「你的將士們在外征戰,屍骨無存!你卻沉迷於美色,可對得起大漢子民?」大軍在塞外苦戰,霍去病將他最好的年華獻給了大漢江山,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最後染瘟疫至死!而他效忠的君王,正在霸佔他的女人! 話未說完,劉徹一巴掌打在我左臉上,他用力極大,震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一陣眩暈,貼著鏡子滑落在地。 他一把揪起我的衣領,雙目怒睜,那聲音陰鬱到了極點,「李瑤歌,就憑你這句話,朕可以誅你九族!」 「哈哈…九族?我在這裡根本沒有家人!」白衣女子和霍去病的臉交替出現在我的腦海,我聽見媽媽在叫我,我看見默默坐在操場邊,我的腦子很亂,胸口陣陣疼痛,時空交織,我覺得我要死去了。 「都滾出去!」他轉頭喝退宮婢。 將我從地上拖拽起,毫不憐惜地扔在榻上,翻身掐住我的脖頸。 昏昏沉沉地,眼前一片凌亂,沉悶的窒息感襲來,我緊緊閉上眼,也許很快就能回家了…我忽然笑了起來,一滴眼淚滑進髮髻裡。 「你想死是麼?朕偏不遂了你的意!」他突然放開我的脖子,我止不住地咳了起來,他狂放地笑著,迅速解下衣衫,扔在地上。 我還沒從剛才的驚慌中掙脫出來,他已經欺身而上,我看著他□的身子,猛然驚醒。向旁邊爬去,卻被他一把拽住腳腕,將我按在榻上,一手將我亂動的雙手固定在頭頂,一手大力撕開我的衣衫,他額頭的青筋暴起,眼神愈發幽黑。 「你放開我,劉徹,我恨你!」我用盡全力喊著,雙腿亂蹬。 他健壯的身軀壓上,箍住我的雙腿,嘴角邪氣地勾起,扳正我的臉,「恨?朕讓你知道何為恨!」 他重重咬住我的嘴,沒有一絲憐意,嘴唇痛地發麻,舌頭粗暴地掠進我的口中,肆意攪動,腥甜的血液流進喉嚨,舌頭和嘴唇被他咬破。 「唔…」我使勁擺頭,卻被他壓住不能動彈。 衣服被扯掉,青銅簪從懷中掉了出來,劉徹皺著眉,甩手將它扔了出去。 「不!」我猛地弓起身子,眼睜睜地看著簪花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那顆翠玉在地上彈了幾下,和我的心一起碎成兩半。 「何人贈於你,貼身珍藏?就因為他麼,你一次又一次忤逆朕!」他的臉龐扭曲,蹭著我的脖子,我死死抿住嘴唇。疼麼,已經不覺得了,我只是覺得我什麼都沒了,我再也沒有資格去愛霍去病了。 我的無聲更激怒了他,他毫不憐惜地咬住我的柔軟,牙齒廝磨著最敏感的頂端,酥麻刻骨,可我一動不動,只有眼淚在不停地落下。 「為何不說話了!」他喘著粗氣質問著,一手揉捏著我柔軟的小腹,沿著腰線,在我不著寸縷的身體上放肆地遊走。 他雙腿頂開我的膝蓋,身體一陣緊縮,我知道今晚再也避不過了,是害怕麼?我已經感覺不到了。 當他的手指硬生生地穿入我的身體時,撕裂般的痛楚傳遍我的四肢百骸,「啊…」我再也忍不住地呼喊出聲,比想像中的更加痛苦,他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加重了力道律動起來。 「這樣就無法承受了麼?你方才不是很有骨氣!」他抽出手指,揉捏著我的胸脯,含住我的耳珠,舔舐啃咬,堅硬的灼熱已經抵在身前。 「我覺得自己很髒。」看著他□交織的臉龐,一字一句的說道。 「唔!」他猛然一個挺身,比剛才更強烈的痛楚瞬時襲來,身體脹痛刺骨,被他貫穿而入。 他瘋狂地在我身上肆虐著,初次的痛楚艱澀難忍,他每一下都狠狠撞在我心上,我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只想快點結束,或者死去。 「告訴我,你心裡想著誰?」他的頭枕在我頸窩,奮力地抽動,一手扣著我的臉,讓我直視於他。 「永遠不會是你!」極致的疼痛讓我顫抖不已。 他突然停了下來,逼視著我,那眼神難以言表,似乎受了傷害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身下撕裂的痛感,因為他的退出而緩解,我緊繃的身體徒然鬆懈。 他翻身下床,披上外袍,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那支破碎的簪花被他一腳踢開,飛出去很遠。 我木然地看著頭頂的帷幔,不想移動身體,一切來得那麼快,我已然無路可退。應該心疼的不是麼?可是我覺得心裡什麼都沒有,不會疼。 也許我該恨,可是我卻覺得釋然,釋然…我躺在床上不可抑制地笑了出來,整個猗蘭殿都是我淒厲的笑聲,終於結束了。 霍去病,我已經成了皇帝的女人,我再也無法用一個完整的身心去愛你,直到有一天你會慢慢將我忘記,你戰死沙場,我病死宮中。 你看,歷史的腳步一刻也沒有停歇,我們正沿著那早已注定的軌跡,走向命運的終點。 作者有話要說:發完這章,頂著鍋蓋逃跑~~~~~~~ 大家表拍我。。。可是女主是李夫人。。。俺逃跑了。。。 可能我的行文速度比較慢,可還是希望大家耐心看~~~ 42 42、猗蘭碧影秋意涼——長樂 ... 「李美人,奴婢伺候您沐浴。」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 一夜之間,我從永巷中浣衣的宮奴,變成了未央宮的李美人,飛上枝頭變鳳凰。 「美人…」那宮女小心翼翼地又喚了一聲。 我一把扯開被子,光著身子從榻上走了下來,床單上那抹刺目的鮮紅,晃得我一陣眩暈,□隱隱作痛。那宮女詫異地看著我,不敢出聲。 我狠狠抓起床單,扔在地上道,「燒掉!」 「諾…」那女子顫微微地拾起床單,「美人,陛下吩咐奴婢伺候您沐浴。」 那些女人的臉在我眼前閃過,胃裡一陣翻湧,我走回床榻,裹起被子道,「我不洗,你先出去吧。」 「諾。」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眼淚滴落在枕頭上,濕了大片,身體酸痛難忍,我昏昏睡去。 「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夢中女子輕聲喚著。 我驀地驚醒,觸手所及一地的冰涼,陌生的空氣,陌生的房間,原來只是一個夢。猗蘭殿寬敞華麗,可我寧願住在永巷的破屋中。 早晨醒來時,身子像是散架了一般,昨天那名小宮女見我醒來,趕忙進來服侍。 劉徹分派了許多宮女和小黃門,這算是在彰顯他對我這位美人的寵愛麼?可笑之極。 「美人,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面前的小宮女垂手而立,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 「你叫什麼名字?」我隨口問道。 「奴婢叫南陵。」她低著眉眼,一邊給我套上中衣。 我恍惚地點點頭,忽然間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撿起那支青銅花簪,收進匣子裡,我始終捨不得扔掉。 「長樂宮晚宴,美人自是要去的。」她小心翼翼地幫我盤發,幾名侍婢端著新衣立在旁邊。 「南陵,你去回陛下,說我身子不適,晚宴就不去了。」我推開她的手,一頭青絲散落下來。 「陛下特意囑咐…」她慌道。 「按我說的去做。」我打斷她,頭很疼,只想睡覺,哪裡也不想去。 窗外可以看到猗蘭殿高高的宮牆,天際遼闊,這一年又將過去,只是轉眼間,來到這裡已經兩年,我攏了攏衣衫,一室溫暖如春。 我幾乎快要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生死浮沉,匆匆不過大夢一場,終究是要醒來的,其實我什麼也改變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盤棋局走完。 下了早朝,劉徹竟然來到猗蘭殿,同我一起用膳。 對著滿桌子飯菜,我沒有一點胃口,他就坐在我身旁,也不開口,我們兩個似乎刻意迴避著,當做昨晚什麼也沒有發生。 這頓飯吃的很是壓抑,殿上諸人悄無聲息,我轉頭,只看見他面無表情的側臉。被皇帝臨幸的妃子,不應該歡欣無比麼?能陪著皇帝用膳,更是天大的榮耀吧。 我拿起木箸,默然地扒著飯吃,他忽然給我夾了一塊鹿炙,柔聲道,「晚些讓蘇林接你去長秋殿,朕還有事。」 「長秋殿?」我抬頭,那雙深眸正望著我,小腹不自主地抽痛,昨晚他狂虐的樣子又浮現出來。 「新制的宮裝朕已命人送到。」溫熱的大掌裹住我的雙手,將我帶至懷中。 「我不想去。」我抽回手道。 「如今你已是朕的美人,莫忘了身份。」他不悅地糾正道。 鼻子裡一陣酸澀,我退席伏身,「臣妾身體不適,望陛下見諒。」 「朕看你身子好的很!」他砰地放下木箸,捏起我的臉。 「是啊,陛下當然知道!」我冷笑道。 冷對片刻,劉徹拂袖而去,一場飯局不歡而散,不知為何,我總是不能平靜地面對他,他亦如此。 午覺還沒睡醒,就被南陵喚起,帷幔後走出一名陌生宮女。一番沐浴之後,我坐在鏡子前,南陵偷偷看著我,不住地讚道,從她稚嫩的臉上,流露出艷羨和惋惜的神色,我不禁苦笑,誰又能猜到,劃破這張美麗面皮的人,就是我自己呢? 那陌生女子是劉徹宣來的畫師,片刻之後,我左臉的傷疤上,赫然印出一朵五瓣梨花,皎潔瑩白,更襯得膚如凝脂,將那原本猙獰的傷口遮蓋住了,平添了一份驚艷之色。 「美人是奴婢見過最美麗的妃子。」南陵在一旁驚歎。 「你覺得我哪裡最看好?」我歪頭對她笑道。 南陵仔細想了想道,「哪裡都好看!」 我撫摸著那片梨花,輕聲道,「我這張臉上,最滿意的便是這道傷疤,可惜被遮住了。」 「您說笑呢。」她小嘴一撇,繼續幫我上妝。 我微笑不語,除了那道傷疤,這副身子上再也沒有屬於我的東西了。 日近黃昏,蘇林眾人前來接我赴宴,頭腦酸脹,我使勁甩了甩頭,坐上乘輿。 未央宮到長樂宮,需經過長長的永巷,掀開紗簾,垂首望去。就在昨天,我還是這裡一名普通的浣衣奴,做著那些粗活卻踏實無比。而此刻,軟榻舒適,銅盆裡燃著木炭,華麗而空洞。 永巷的青石路很長,走了很久,坐在乘輿中,昏昏欲睡,對於這場所謂的漢宮大宴,我並不期待,於我無關。 長樂宮華美磅礡,是漢朝歷任太后的居所,劉徹的母親王太后病逝以後,這裡一直空著,並沒有其他妃嬪入住。 我到來時,長秋殿熱鬧非凡,踏著三十二道白玉石階,一步步走向殿門,錦樂聲鳴,鶯歌燕語,無不顯出漢宮的磅礡繁盛。 「猗蘭殿李美人到!」黃門侍郎唱起。 我斂衣肅容,雙手攏於袖中,水綠色的裙擺迤邐在身後,步步生蓮。 抬眼處,只見劉徹一襲玄色衣袍,霸氣俊挺,衛子夫一身火紅色宮裝,金釵上的玉鳳展翅待飛,帝后端坐在大殿中央。 嘴角勾出一抹涼薄的弧度,這世間最尊貴的一對夫妻,也是這世間最疏離的一對。 掠過諸人,皆是陌生面孔,他們的目光緊緊灼在我身上。 行至殿前,款款伏身拜過,儀態端莊,做足了一個妃嬪應有的禮數,可我心裡卻無法平靜,不論我如何倔強,但這個男人,他畢竟是我名義上的,丈夫… 一陣轟鳴的樂聲,掩蓋了我起伏的心緒,心頭倏爾緊縮,腦子一陣眩暈,幸好身子撐在地上,才沒有跌倒。 「賜座。」劉徹磁性的聲音響起。 我回身,劉徹和衛子夫端居上座,其他妃嬪兩側排開,重臣內眷列於殿下,每張桌案旁皆有宮婢侍候,我被引著跪坐於右側第三張桌案。 長秋殿高高的木柱房稜,銅燭搖曳,一片明黃澄澈,抬頭便能看到上房彩繪的紋路,依稀是數只朱雀青鳥,五色斑斕。 待到眾人入席之後,便開始歌舞奏樂,今天我精神欠佳,聽了一會奏樂,便覺得疲累不堪。 幾道目光斜刺在我身上,抬頭只見劉徹目光投向我,看不出意味,雙目相接,他便匆匆別過頭去。 衛子夫優雅地側身敘話,十多年的夫妻,他們配合的那樣自然,可是帝王心,終究不會為任何女人而停留,坐上了後位,便再不是他的妻,而是他江山責任的一部分,感情於其中,已然不再重要了。 「尹夫人到!」聲音落下處,只見一襲紫影翩然入殿。 那女子動作利落,行至殿前,躬身一拜。紫衣婀娜間,依稀有種颯爽之態,可一開口,聲音卻嫵媚至極。 她妙目輕掃,毫不介意自己姍姍來遲,款身列席。我出神地盯著她,這女子的身形氣質隱隱有些熟悉。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樂聲起,羅袖浮,那場中奏樂之人,正是我大哥,李延年。 一襲淡青色襦衫,難辨雌雄,那副妖嬈的樣子,我是很不喜歡的。他對我寵溺地微笑,我只是淡淡回應,劉徹在坐上興致勃勃,攬起酒樽,從容優雅。 樂近□,氣氛也逐漸熱烈,宮女端著食案紛紛入殿。我木然四顧,尹夫人舉止泰然,眉黛微揚,鵝蛋面龐,抬眼處儘是颯爽之意,明艷不可方物。她纖纖素手,輕執酒樽,向劉徹獻酒,衛子夫依舊保持著微笑。 他意興正酣,一飲而盡,那女子款款退回席案,目光一轉,竟是投向我這裡。我別斂起心緒,才發現身邊一襲素淡的藍衣女子,正低頭盯著食案,北宮的李姬也在。 尹夫人下坐是一個陌生妃子,一身淡黃色宮裝,靜靜地看著面前的歌舞,別有一番淡雅的氣質,和尹夫人對比甚是鮮明。 「此曲甚得朕心。」劉徹磁性低沉的聲音入耳,殿上驟然安靜。 我大哥伏身叩拜,妙目盈盈,若要論起嫵媚風致,我真是輸給他一大截。 「特賜李氏延年,升樂府斜律都尉。」 我心下一凜,故作鎮定地抬頭,劉徹神色如常,殿下諸人卻都感到了一種微妙的情緒,尹夫人更是直刺刺地盯著我,嘴上還掛著一抹鄙夷的笑。 樂府斜律都尉,並非要職,負責宮廷、宴饗禮樂,採集民間樂譜等等。但是宮中無人不知,李美人聖眷正濃,自然是雞犬升天。這後宮的模式需要有人來平衡,衛氏一家獨大,外戚當權,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劉徹,更加忌諱。 就像一顆石子落進深潭,激起不大不小的漣漪,蕩漾開來,大家彼此各懷心思,不過都是棋子罷了,只是劉徹如今用得上我,要我同他一起演戲,戲份做足才是我的任務。 「謝陛下聖恩。」我大哥叩拜退下。 「臣妾謝陛下恩典。」我恭敬地伏身。 「愛妃免禮,賜座。」劉徹握住我的手,將我托起,深眸中一絲微漾的情緒一閃即逝。 作者有話要說:本周無榜單任務,恢復日程更新,每週三章O(∩_∩)O~ 最近忙的焦頭爛額,畢業的事情繁雜,關於大家提出的意見和看法我會認真考慮修改,看到關於小劉和小霍的爭論,我覺得都蠻有道理~~其實我覺得他們都挺好的~\(≧▽≦)/~ 43 43、猗蘭碧影秋意涼——冊立 ... 我不明所以,只見蘇林已經在劉徹左側加放了一張食案,心中大驚。右為尊,左為卑,可是和皇后平座,卻是萬不合禮制。 此刻廳中驟然安靜下來,方才熱鬧的氣氛一掃而空,我進退兩難,劉徹是定要將我推至這風頭浪尖之上了,只是我值得麼? 蘇林輕輕咳了一聲,我這才迤邐地款身邁步,將右手搭在劉徹掌中,廣袖垂下,由他引著入座。 古樸的殿堂中,綠衣妖嬈,梨花茭白,捲起層層暗波,收手的瞬間,他指尖輕擦過我的臉頰,一絲隱隱的情緒縈繞盤旋。 玉指蔥蔥置於膝頭,輕呼一口氣,我緩緩揚起臉龐,妙目輕掃,將眾人神色收於眼底,編鐘低沉渾厚的擊鳴音響起,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自然而莊重。 這是帝王能許給一個妃嬪的最高禮遇,和榮寵。 劉徹用他霸道而不容拒絕的方式,宣告猗蘭殿李美人的正式冊封。 殿中傳來絲絲吸氣的聲音,尹夫人最是沉不住氣,掩袖獨自飲下一杯酒,酒杯碰在桌案上,濺落開來。 恐怕誰也沒料到,我這個李美人已經驕縱到如此地步了,諸位大臣並無異議,也許是不敢,我已無心猜測,只盼著宴會盡快結束。 劉徹身上龍涎香氣傳來,小腹又痛了起來,我對這個味道有強烈的懼意。他倒是神態自若,側身倚在龍榻上,示意奏樂。 漢朝從劉徹起,罷黜百家,尊崇儒學,行禮樂制度,入朝、祭祀、宴饗時皆有不同規格的伴樂。編鐘低沉而舒緩的節奏,漸漸衝散我的窘境。 我舉酒掩袖,平復波動的心情,酒杯未落,劉徹語不驚人死不休,口中沒嚥下的酒,驟然嗆住。 他手執青銅樽,緊接著道,「朕前日聽聞一言,前線將士拚殺,而朕與諸位愛卿卻貪圖宴樂,可對的起大漢子民?」 此話一出,驚起一群鷗鷺!殿上眾臣惶恐不已,放下木箸,竊竊低語,倏爾又沉默下來,只聞見那一聲聲低沉的鐘鳴。 我更是被嗆得咳了起來,轉頭卻見劉徹眉頭微蹙。我當時只是一時氣話…他如何能在大殿上公然說出呢,果然宴無好宴!帝王心思,猜不透。 「桑弘羊,你給朕說說看。」他神色一凜道,順著他的目光,下席一名身著灰色曲裾長袍的中年男子,猶豫地站了出來,身量瘦高,那一雙細眼,精芒深掩,惶恐地伏身於地。 「臣愚見,先儒所授,禮樂乃安邦之儀。禮不可崩,樂不可廢。」他擲地有聲,而後微微抬首道,「臣願聞此人高見。」 不愧為大司農,九卿之位果然不是白來的,說話有水準,打太極似得把話題推回給劉徹,這番言論可不就是我說的,這樣講來,那就是無法對證。 「此處並非朝堂,愛卿不必拘泥。」劉徹揚眉道。 左排墨綠衣冠的中年男子,列席叩首,「臣以為,大司農所言甚是,禮樂乃安邦之儀,戰事乃定國之策,二者相輔而為之。」 劉徹面沉如水,修長的手指輕叩著桌案,「那你們認為,朕是如何一位君主呢?」 一段沉寂之後,我額頭上沁出冷汗,原本就頭腦昏沉,這緊張的氛圍更讓我坐立不安,只聞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聖上功德,超於三皇五帝。」那說話之人矮胖的身軀從席上走出,不是東方朔卻是誰? 他繼續道,「如若不然,諸位賢臣為何輔佐於陛下?」那兩撇小鬍子上下跳動,滑稽不堪。「譬如周公旦、邵公都來做丞相,」他轉手一指,身後大臣一陣唏噓。 「孔丘來做御史大夫,姜子牙來做大將軍…」他神采奕奕,高談闊論起來。 東方朔一口氣說出了三十二位古代能臣,並且說的繪聲繪色,彷彿真的一樣!大家都不禁掩袖,一本正經的劉徹,最後也被他逗得朗聲笑了起來。 「好你個東方朔,朕要罰你飲酒。」 「陛下,容臣多言一句,國不可一日無君,無儲而國體不穩。」 劉徹斂了笑意,目光沉沉。我一驚,轉而卻又扯到立太子的問題上,太子應該是劉據,但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冊立的。 「陛下,自古長幼有序…」 「高祖有訓,立長立嫡…」 大臣們紛紛表態,一掃方才沉悶的氣氛,東方朔依舊那副自在的模樣,無謂地笑看周圍。 等到他們說的差不多了,時機已到。 「宣。」劉徹廣袖一擺,蘇林手捧著早已備好的錦帛上前,諸臣斂衣肅容,我大悟,原來這一場戲碼的精要在此處。 「佈告天下,鹹使聞知,商輟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太子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長子據深肖朕躬,可以承宗廟、告先祖,皇后衛氏,有母儀之美,為天下率。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 冷落衛氏,扶至太子,一起一落間,劉徹在極力維持著某種平衡。 元狩元年,長子劉據,立太子。 次子劉閎,追封其母王夫人,謚璉華夫人…… 一片叩謝聖恩之中,我麻木地行禮,可是心裡卻翻江倒海。 「我的兒子,他叫劉閎…」那冷奼女子竟是,王夫人!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劉徹,他究竟是如何對待那個曾經寵極一時的女子,宮中傳聞王夫人前年病逝,可為何我又在永巷見到了她?這一切太過匪夷所思。 高高在上的帝王,俯瞰眾生,可他也會有真情麼?追封賜爵,是他對王夫人的虧欠,他欠下的情債,要用一生去償還。 我身子不穩,坐起來時歪在一旁,卻是李姬伸手將我扶起,那平淡的眼眸,讓我心裡生出些許暖意,在這宮中人人都帶著一副面具,誰又何曾以真面目示人,而劉徹,我無法分辨他究竟有多少張面孔。 本次大宴的最終目的已然達到,歌舞又起,大家懸著的一顆心都放回肚子,酒宴自是酣暢起來。 耳畔一陣低鳴,嗓子乾澀,滿桌的飯菜也提不起我的胃口,殿下是一群素衣女子團作劍舞,我漫無目的地端著酒樽,握在手中婆娑。 漢宮歌舞昇平,酒氣微醺,我不停琢磨著剛才劉徹那一番言論,雖然我明知那是大不敬,可一想到軍中茫茫的星火和那些黝黑的臉龐,我便覺得自己無法平靜下來。 霍去病離開時,便是去上郡屯兵紮營,如今情形如何,我再也無從得知,面前的水袖纖腰變得水汽朦朧,場中領舞之人身材高挑,待他轉過身來才依稀辨出是位男子。 我盯著他的身影出神,身旁小宮女素手捧予我一杯清茶,黯青的銅杯中泛著淡淡的黃,那小宮女臻首道,「陛下吩咐給美人換上黍茶。」 劉徹正側身同皇后說話,恍惚間,那玄服背影在這盛宴之上,落寞異常,我愣愣地轉頭,一時無言。 端起茶水,輕啜一口,茶香在唇齒間繚繞,場中的淡衫男子忽然劍花一挽,舞至殿前,只那一瞬間的回眸,我卻如墜冰窖。 那張面龐即使蓄了須髭我也能一眼認出,似深似淺的眸光劃過我的臉,手中一抖,整杯熱茶翻了下來,濺濕我的衣擺,燙到手腕,小宮女驚慌地上前擦拭,我仍然死死盯著那人,怕在一眨眼就消失不見。 「你很喜歡劍舞?」劉徹低沉的嗓音拉回我的心緒,我茫然地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目光一沉,在我身上掃了幾個來回,最後竟是勾起唇角笑起來。 「陛下,臣妾聽聞李美人舞技非凡,何不趁此大宴,讓諸位一睹風姿?」 我攥著衣角的手猛然一震,尹夫人鳳目輕佻,在這樣的場合,分明是諷刺我出身低賤。 「哦?夫人是聽何人所言?」劉徹彷彿來了興致,抿了一口清酒。 「又有何人不知,猗蘭殿李美人一舞傾人城,再舞傾人國呢?」尹夫人咯咯一笑,聲音甜美。 我木然地聽著,扯出淡淡的笑意相迎,她這是要我故意讓我在群臣面前獻舞,以此來壓低我的身份,可笑之極,她豈會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些虛名,舞姬和妃嬪,又有何區別? 我剛要張口,劉徹卻搶先發話,揮袖指著殿下道,「李美人舞姿非凡,不能白教他們撿了便宜去。」 席間眾人輕聲笑起,劉徹看似幽默的回答,卻很好地幫我推脫開去。 「臣妾看陛下是捨不得李美人吧。」她佯作生氣,順勢伏在劉徹身旁。 「她身子不適,今日便罷了。」 「陛下…」尹夫人仍不甘心,目光凌厲地向我瞥來。 「臣妾身體不適,今日不便。若陛下不介意,可以擇日讓臣妾在群臣面前作舞,好讓天下人都見識一番,夫人意下如何?」我似是不經地開口,眉眼輕抬,細細於她對視。 劉徹隔著桌案捏起我的下巴,眼眸微瞇,「你只能給朕一個人跳,其他人莫做妄想。」 這樣曖昧的舉動,這樣霸道的話語,頓時將我的話堵了回去,聲音極淡,卻準確無誤地傳入眾人耳中。 「李美人身子弱,尹夫人若不盡興,本宮再安排其他歌舞。」衛子夫優雅地打破僵局。 片刻的沉默中,劉徹的手仍在我發間拂動,尹夫人自是不再作答,負氣地倚在他身旁。 衛子夫召來侍者,舞劍眾人循序退下,接著換上了新的花式。 我猛地回過神來,殿上已經沒了他的蹤影。 「陛下,臣妾身體不適,能否准許臣妾先退席回宮。」我扶額虛弱道,身子輕晃一下。 「准,蘇林,送李美人回宮。」劉徹爽快應道。 「蘇林還是留下服侍陛下,臣妾認得路。」 我推脫掉蘇林,從後廳出長秋殿,月華瀉下,憑欄俯瞰,夜幕下的宮闕,便如同飛鳥散盡的雪地一般寂寥。 剛才殿上舞劍之人正是梁公子,我絕不會看錯,那份氣質也只有他,我太過熟悉。 恍惚地走下玉階,手掌拂著起伏的雕紋,他為何要入宮,他不是早已離開?聰明如他,怎麼會讓自己陷進這樣一個泥潭中來。我本能地聯想到我大哥,這其中千絲萬縷,我逃脫不掉,怎麼能忘記,我代表的便是李家的勢力。 我急忙中搜尋著他的身影,應是剛離開不久。風漸起,深秋的落葉飛捲,颯颯作響,頭腦昏沉,其實我並不認路。 宮道漸漸變窄,我不曾留意,宮燈的微光逐漸遠去,驚覺時才發現小徑兩旁只餘高高的木林,一聲低鳴,樹叢裡掠起一隻飛鴉,哧拉拉劃破夜空。 古樹昏鴉,一股莫名的涼意從我腳底升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遠處依稀有高閣的輪廓,似乎能看到人影晃動。一陣勁風掠過,沙石迷了雙眼,再睜開時,面前只有望不盡的叢林,一直綿延到月宮之下,哪裡來的高台樓閣? 飛鴉振翅刺破寂靜,幾片落葉打在臉上,我驀地尖叫出聲,連忙回頭跑去,這裡的一切都那麼詭異!身體的疲累和心頭的恐懼混在一起,雙腿不聽使喚,在樹叢裡亂撞一氣,才發覺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舉目望去,交錯的路徑和參差的樹叢,身體發冷難忍,摸向額頭,滾熱燙手,我將冗長的裙裾翻起,裹在身上。 忽然叢中一陣響動,猛地回頭,響聲頓止,我覺得呼吸幾要停滯。四周又安靜下來,我再也坐不住,扒開樹叢摸索著。 小徑戛然而止,我已然走入一條死路,身後卻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還未來得及回頭,一柄青光寶劍便抵上了我的咽喉。 作者有話要說:下週一到週三班級畢業旅遊,提前一更,祝大家端午節快樂~能趕回來的話,週三晚上更,最遲到週四~~ 大家都潛水了麼,為什麼米有留言了。。。俺心裡拔涼拔涼滴,總有種被拋棄的趕腳。。 ~\(≧▽≦)/~大家不要吝嗇的留個腳印吧,呼喚中~~ 飄走,碼字。。存稿不多,吐血碼文中。。。 44 44、猗蘭碧影秋意涼——意亂 ... 我艱難地梗著脖子,在這深宮內苑,又有什麼人敢劫持妃嬪? 「來人為何?」我刻意保持冷靜道。 身後人不語,我垂下眼簾能看到一雙大手繞過劍鋒,攀上我的脖頸。 「皇城禁宮,你竟可以隨時拔劍相向,好大的權力。」 劍鋒逼近我的喉頭,冰冷刺骨,我伸指抵住利刃,「你過來,即使要死,我也得看清是何人所為,不然在地府中,我該有多麼遺憾,你說對麼?」 焦灼中,我盡全力支撐著身子,搖搖欲墜,但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我見他仍不作聲,便繼續激道,「有膽量殺我,卻沒膽量見我,懦夫!」 果然,那人移動了身形,寶劍仍舊抵在我脖子上,緩緩行至身前。 「是你!」在那人轉到身前的一瞬,我們兩個同時輕呼出聲。 月光下持劍的男子眉頭緊鎖,正是那日幫我引路的衛士韓博。 一顆心放下一半,可我不禁疑惑更重,長樂未央兩宮各自有不同的衛尉統轄,互不相干。 「你為何會在此處!」他沉聲逼近,殺意升騰。 「這話該我問你才是,若未記錯,你是未央衛士,可這裡是長樂宮,對麼?」我靜靜地看著他。 「你究竟是何人?」他有些閃爍,手上的力道松下。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望著他身後的月影,要我怎麼解釋,永巷宮女,還是猗蘭殿李美人,或者,只是千年之後的一縷孤魂。 「這裡是禁地,你怎敢亂闖!」他壓低了嗓音道。 「你是要殺我麼,韓博?」我握住劍柄,冷冷地勾起嘴角,將劍鋒對準我的喉頭。 冰涼的劍鋒吻上脖子,絲絲顫抖,我再也支撐不住,仰頭栽倒。 他的劍猶豫著劃過我的肩頭,當看到劍尖上滴落的血珠時,我才明白自己其實是那麼害怕,害怕死亡。 良久,一雙有力的臂膀將我虛弱的身子托起,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傳來。 「你不殺我了麼?」我拽住他的衣襟。 「送你回永巷。」他聲音嘶啞。 身子頹然鬆懈,兩行清淚劃過滾燙的臉頰,那天他送我回去之時,我還只是一名永巷宮奴,洗衣做活,睡硬榻住冷屋。短短兩日,我卻變成了未央李美人,侍奉君王,饗宴樂醉浮華。 人世浮沉,幾日光景,便可滄海桑田,誰也回不去了。 「不要,你帶我到長秋殿外,交給宮婢…」昏過去之前,我看到的是韓博微蹙的眉心,我不想連累於他。 身體像被車子碾過一般,四肢百骸酸痛無比,我動了動手臂,便聽到了南陵輕細的聲音響起。無力地挺在床上,原來我已經回了猗蘭殿。 「我怎麼了?」一張口卻嚇了自己一跳,嗓音像破鑼一般瘖啞,干痛燥癢。 「美人,您嚇死奴婢了!」她帶著哭腔喊道,一面張羅著幫我擦拭。 我驀地睜開眼,她被我瞧得一驚,垂首道,「您昏迷了兩天兩夜,御醫說是突染風寒。」 風寒,還是被劉徹粗暴的折磨過後落下的傷?這副身子確實太弱了一些。 「哦…是誰送我回來的?」忽然想起那晚是韓博將我抱起,後面的事情完全記不得。 南陵微微一頓,道,「陛下抱著您回來的,奴婢從未見過陛下那般著急。」 我心頭一驚,難道劉徹撞到了我和韓博一起?霍地坐起身子,抓住她的手臂,「陛下當時是否很生氣?」 「嗯,陛下詔了數名太醫,折騰了幾個時辰,也不見美人轉醒,重重責罰了他們。」 我靠在床頭,隨口問著,「後來呢?」 「後來陛下去了椒房殿,吩咐奴婢仔細照料。」 我不再說話,接過南陵遞來的藥碗,一股濃重的苦味傳來,我悶悶地推開,「我不想喝,去給我找杯清水。」 「陛下吩咐要按時服藥。」她端著藥碗怯怯道。 「你們放心我還死不了!」我提高聲音,沙啞刺耳。 「你若是敢死,猗蘭殿上下都要為你陪葬!」劉徹磁性的嗓音突然響起,大步走進內幃。 他接過藥碗,南陵識趣地退下,我盯著他的俊臉哼道,「你便是讓這個未央宮為我陪葬,該死也得死不是麼?」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份量了。」他踞坐在身旁,舀起湯藥遞到我嘴邊。 「先不喝。」我扭過頭去。 「你自己喝,還是朕餵你喝?」他不容置疑道。 我轉頭茫然盯著他,這難道有什麼分別?還不是一樣的苦,還是現代好,藥片膠囊,最不濟也是口服液,都加了糖劑,比這中藥好喝百倍。 在我出神的當口,他收手扣住我的後腦,欺近臉龐。 「我還在生病…」我抵著他的肩膀,躲避著親暱。 「朕知道。」他低頭含了一口藥汁,湊到臉前,啄住我的口,唇瓣緊緊貼合,挑開牙關,慢慢將藥水渡到我嘴裡。 我呆呆地睜大雙眼,也忘記了苦澀的湯藥,機械地吞嚥著,難道這兩天他都這樣餵藥的? 一口藥喂完,他並不急於放開,反而意猶未盡地吮吸著我的小舌,喉嚨乾澀,唇齒間一片濡濕,這兩種感覺對比鮮明,我還沒回過心神,他接著一口又一口餵了下來。 緩過氣來,我一把奪過藥碗,「我自己喝!」 「等你病情好些了,朕便讓你大哥來探望你。」他自然地舒臂將我環住。 劉徹突如其來的柔情讓我摸不著頭腦,他到底在想什麼? 「好,臣妾也思念大哥。」我心裡卻暗暗盤算,迫不及待想要弄清楚梁公子的事情。 「閎兒還小,過幾年朕再予賜封。」 他微微感歎,拂著我的肩膀,幽深的眸光穿過我的髮絲。 「陛下不必對我說這些,只要您心裡無愧就好。」永巷夜歌的女子用自己的命換來兒子的平安,可憐可歎。 「當年之勢,迫不得已,朕也不願如此。」 我推開他,「陛下是萬人之上的君王,若要保全一個女子,又有何難!」他分明在為自己找借口罷了,他的種種行跡,我比他自己還要清楚,在我心裡劉徹便是花心濫情的代表。 「你能知曉多少?你又有何資格指責朕?」他抓住我的手腕,神色愈厲。 「劉徹。」我一根根扳開他的手指。 他揚眉一動,沒有接話。 「我不適合留在宮裡,只會徒添麻煩,放我走好麼?您可以對天下人說我死了,並不會有損你的顏面。」 「朕為何要答應你?」 「我們之間既然沒有感情,也沒有利益…」 「你莫要妄想。」他猛地站起來。 我身子撲了空,狼狽地趴在床榻上。 他俯身捏住我的臉頰,伸手拂上那朵梨花,神態狂傲凌厲,「記住,朕絕不會隨便愛女人。」 「我雖然笨,但並不傻,這個道理我早就明白。」 「宮裡有些地方你不該去。」 「諾。」我明白他說的是長秋殿外的奇怪樹林。 蘇林疾步走了進來,「參見陛下。」 「何事?」劉徹斂了情緒道。 「斥候急報。」 劉徹負手走出,蘇林捧著一摞竹簡逐漸快步跟上,前方有消息傳來,霍去病他們如何了? 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已經入了宮,封了妃,從此君臣陌路。 我緊緊摀住胸口,心底像被剜去一塊,留下大片空洞,既盼著能看到他,又盼著永不相見!我抽出塌下的木匣,那只破碎的青銅簪靜靜躺在那裡,除了裂痕,瑩然如初。 躺在床上直到天色將暗,侍婢將室內幾處鳳鳥銅絲台點亮,我餓了兩天飢腸轆轆。 披上外衣,我隨意綰了頭髮,扶著南陵的手臂,慢悠悠走出內室,掀開帷幔,卻看到劉徹在外殿伏案疾書。 我俯在門框,這才看清他一襲淡黃色衫裾,握筆的手雄勁有力,眉頭凝在一起,身旁堆著厚厚一疊竹簡。 西漢還沒有發明造紙術,竹簡沉重且記載不便,寫不了多少字就滿了。若從旁觀者的角度,也許他的確是一個英武的君王。 我緩緩走到他身旁,盯著那些繁雜的文體,字跡平穩,還沒來得及看清內容,他已經伸手拂去我掉落的髮絲,「餓不餓,朕幫你傳膳?」 「不用,您繼續,國事要緊。」我退在一旁,擺弄著案頭的燭火。 「也好,稍等片刻,陪朕一起吃。」他埋頭專注於奏折之中,髮鬢線條英挺。 我勾著脖子看去,這一張張竹簡便是整個天下社稷,身旁這個男子他握著的便是蒼生命運。 「你對政要之事有興趣?」他偏過頭來,毫無預兆的開口。 「不是…我只是在看陛下寫字。」我尷尬地捋著頭髮道。 他捲起竹簡,放在右手邊,遂又拉出一策,彷彿自言自語道,「年關備戰正緊,便都是為了明年一戰,只許勝,不能敗。」 「河西之戰必然會勝利的,而祁連山,那是個美麗的地方…」我失神地喃喃低語。 「慘勝猶敗啊,漠南之戰雖勝,可朕並不滿意。」他握著竹簡,伸手搭在膝頭。 「陛下用兵如神,有衛霍兩位將軍坐鎮,大可放心。」我脫口而道,那戎裝煥發的英姿不停閃現在我腦海裡,刺得心頭麻木不已。 「愛妃在平陽府,與他們可有故交?」劉徹話鋒一轉,深眸捲著莫名的笑意盯住我。 握著燭台的手輕輕一顫,我隨即維持著平靜道,「故交談不上,曾有數面之緣。」 「從朕十六歲即位起,漢匈和親,屈於人下換來的也不過是片刻的相安。」他指節緊攥,臉上浮著一絲不甘和苦澀。 「匈奴一日不除,漢土一日不安!」他砰地將竹簡甩了出去,我撿起散落的物品,將它們擺回案上。 劉徹這一席話,深深地觸動了我,入宮這麼久,我從未真正考慮過,也許我心裡只裝得下霍去病,可他的心裡卻必須裝下整個乾坤,天下眾生都是他的子民,這份責任太重,除卻權勢利益的光環,他也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你知道祁連山?」他平靜道。 「嗯,去過那裡。」那是我死生交疊的地方,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數。 見他疑惑的表情,我微微一笑,「在夢中。」 「如此看來,朕也要去睡覺,到祁連山玩賞一番了。」他爽朗一笑。 「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運氣這麼好的。」我無奈地攤手。 一覺醒來,回到了兩千年之後,這樣的遭遇恐怕前無古人了。 他挑了挑眉,略帶粗糙的手從我袖管裡深進,牢牢握住我的手臂道,「那你陪朕一起睡便是。」 我撇撇嘴,不以為然。他卻頗為得意,側身拂著我柔順的發,這默然相擁的一刻,陌生而溫暖,我竟是有些眷戀。 「咕嚕」一聲,打破了安靜的空氣,劉徹掌心輕按在我的肚腹上,婆娑了幾下笑道,「餓了兩天,今晚多吃一些。」 我不好意思地挪開他的手,臉上訕訕地,「那就趕快傳膳吧。」 作者有話要說:旅遊回來,第一時間更新。 看到文文頓時熱情被澆滅了……~~~~(>_<)~~~~ 木有點擊木有收藏木有留言。 更完,飄走,反思中。 45 45、猗蘭碧影秋意涼——合歡 ... 面對著滿桌的美食,我顧不上劉徹在一旁,狼吞虎嚥起來,足足喝了三碗巾羹,空虛的胃終於得到了安撫,滿足不已。 「慢些,旁人不知,還以為我未央宮缺衣少食的。」他優雅地夾起一片肉脯,送入口中。 隨侍的婢女中發出低笑聲,我不予理會。 夾起一大塊蒸兔肉,邊嚼邊白了他一眼道,「古人云,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愛妃說的是。」他又要了一碗巾羹,我最愛吃的食物便是肉羹,濃香可口。 用完膳,劉徹便匆匆離去,我百無聊賴,披了件鹿皮大麾,南陵隨著我一起到殿外散步。 猗蘭後殿便有一處小型的花圃,此刻時已入冬,百花凋謝,忽而一股清幽的梅花香氣襲來,循著香氣繞過高牆,不一會便來到一片梅樹林,鮮紅的梅花怒放極致,我忽然想起青雪居,梅花樹下少年俊挺的身影,恍如隔世。 剛才看劉徹批閱奏折的神態,應是即將開戰,霍去病如今已是驃騎將軍,統帥萬軍的將領,去年定襄之時,那個黑夜血光裡廝殺的身影,牢牢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別如斯,此去已經年。 「南陵。」我停止回憶。 「諾。」她幫我擋開梅枝。 「陛下有幾位妃嬪?」我又想起尹夫人那張明艷的臉。 「椒房殿的衛皇后,金華殿的鄭美人,桂宮的尹夫人,北宮的李姬,還有美人您。」她娓娓道來。 「那尹夫人的父親又是官居何職?」能得寵至此,想必背後的勢力也不容小覷。 她仔細思量了片刻,搖頭道,「奴婢不知,從未聽聞尹夫人的家人,鄭美人的父親是中散大夫鄭御。」 我頓住腳步,南陵接著說,「五年前,陛下微服出宮,便帶了尹夫人回宮,最初只封為采女,當時未央宮最得寵的是王夫人,只可惜前年病夭。」 聽到王夫人的名字,淡淡的悲思瀰漫,她扶著我慢慢踱步,「王夫人寵盛一時,為人又是極好,還生了副好嗓子,衛後曾讚她雅音清純呢。」 這五年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竟是生生逼死了王夫人,且關在永巷一年有餘,當年內情無從得知,只是劉徹那樣聖眷之下,到底藏著怎樣的心計。 愛恨可以隨時收回,生死可以轉瞬覆去。 「若論舞技,美人您定然是漢宮最出色的。」 「你又沒有見過,從何得知?」我暗自發笑,這個孩子連恭維人都這般稚嫩,卻也多了一份純真。 「這後宮無人不知,陛下說您的舞姿天下間只有四字相配。」她得意道。 「哪四字?」 「傾國傾城。」她滿是艷羨地側頭望著我。 其實,我的舞姿並沒有他所傳言的那般美妙,我卻也不懂他為何這般鍾情,也許又是人前虛掩的套路而已。 「大家都說,您堪比當年的戚夫人呢。」 「我可不想和戚夫人一個下場。」我冷聲道。 「奴婢不敢。」她嚇得縮回脖子,不再開口。 從梅花叢裡穿過,交錯的樹影中,我忽然瞥見遠處一棵粗壯的槐樹後,飄出一方紫色的衣角。 「你先去外面候著,我想一個人進去瞧瞧。」我回身對南陵小聲道。 她不敢拂逆我的意思,便提了宮燈走去。 梅樹密集,我又穿著深色外袍,恰好被重重樹影遮擋去了,轉到一棵粗大的樹後,我便被眼前的情形驚住了。 樹後貼身而立著兩人,神色嚴肅的男子正伏在紫衣女子的耳畔,距離不近不遠,我卻能看清,那是韓博! 我正在疑惑中,韓博謹慎地望向周圍,我連忙縮回樹後。片刻,偷偷窺去,那女子的側臉映入眼簾,鳳目微揚,側臉嬌俏,竟然是尹夫人! 我猛地收回身子,好似撞破了什麼秘密一般緊張。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為何會在一起?韓博救過我,從心底裡我是不願相信他會是亂臣。 我拂定胸口,立在樹後不敢動彈,腦子裡亂作一團,直到沙沙地腳步聲遠去,我刻意繞了道,從梅林另一側出來。 走到路口,卻不見了南陵蹤影,我這才想起,莫不是剛才韓博他們走出時撞見了她!我急忙向林中呼喊。 「美人。」南陵顫巍巍的聲音傳來。 我掠到梅花樹下,韓博正擋在南陵身前,眸光犀利。 「南陵,你過來。」我定定地開口,柔順的鹿皮大麾從我肩頭垂下,在傍晚的清風中擺盪。 韓博欲伸手擋去,我怒喝道,「你眼裡可有本宮!」 我第一次這般厲色,還刻意將稱謂換成本宮,說起來頗為拗口,可現下只能拿身份來壓制於他。 「微臣不敢。」他連忙揖禮,南陵竄到我身後。 「你先過去,我有話要問他。」 南陵走到丈餘外,閃爍地盯著這邊。 我緩緩踱到他身旁,側身道,「謝謝你當日手下留情。」 「微臣不知美人身份,多有得罪。」他深深低著頭,聲音沙啞。 我壓低聲音道,「她什麼也沒看到。」 韓博一驚,猛地盯住我,眼神晦澀,雙手緊緊握在腰間。 「知恩圖報這道理我明白,所以今日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拍著他的肩頭道。 他低頭不語,突然抬起頭來,「為何你要偽裝成永巷宮女?」 「這宮裡誰沒有偽裝?你沒有麼?」我笑道,可心裡竟有些苦澀。 「微臣,冒犯了…」我聽得出他語氣中的不甘。 「你我不必客氣,但我仍要奉勸一句,不忠不義之事不可為。」我撥開身前的梅枝,伸手折下一朵梅花,插在鬢角,款身走了出去。 搪塞南陵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她還小,似乎還未沾染宮中虛偽的習氣。 回到猗蘭殿,我感覺有些困頓,剛褪下中衣,劉徹便從外面走來,我一驚趕忙摀住衣服。 「朕今晚便在你這裡。」他自如道,宮女褪下外袍。 「我身體不舒服…」我慌亂地解釋。 「備水沐浴。」他吩咐道。 我坐在榻上不再說話,索性鑽進被子裡,他將我撈了出來,在我唇上蜻蜓點水一般,啄了幾下道,「沐浴完再睡。」 「如果有人背叛您,陛下會如何處置?」我試探性地問道。 他臂力一緊,冷冷地拋下一個字,「死。」 我渾身一顫,伏在他懷裡也無法感到暖和,癡癡望著他,眼前浮現的卻儘是霍去病的臉。 浴池寬大暖和,房間燃著充足的炭盆,水汽繚繞,池中水上飄著點點花瓣,劉徹攬著我走到中央。 「你先洗,我在外面候著。」我看著婢女將他的衣衫層層解開,不禁侷促起來。 「給李美人更衣。」他無視我的窘迫道。 宮婢們趕忙上前,我摀住胸口不鬆手。 「愛妃是要朕親自動手?」劉徹勾起嘴角道,說話間朝我踱了過來,半露的衫子披在身上,隨著步子擺盪。 「讓她們都出去…」我紅著臉道,聲如蚊蚋般低了下去。 再抬起頭時,浴室內已空無一人,我喉頭哽了一下,雖說已有過肌膚之親,可從心底我並未做好真正像妃嬪一樣來伺候他的準備,我入宮始終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雖然毫無頭緒。 「過來,聽話。」他已經褪下衣物,站在水池邊,熱氣繚繞在身前,一室旖旎。 我支吾著就是不肯過去,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抱起,還沒反應過來,就落入水中,熱水將我層層包裹起來,未褪的衣裙浸濕,緊緊貼在身上。 「你…」我在水裡撲騰了幾下,只見劉徹優雅地除去最後一層褻衣,小麥色皮膚肌理分明,我控制著自己不再下看,背過身去,靠在水池一旁。 腰間一緊,羅帶被分開,拋了出去,緊接著外袍被扯掉,他溫熱的指尖觸在肌膚上,伴著水波蕩漾,我一陣心迷意亂,傻傻地任他動作著。 「我自己來吧。」我將頭埋得很低,只剩下褻衣,若隱若現的貼在身上。 「如何這般不愛惜自己。」他拂著我肩頭的傷口,從水底擁住我的身子,他比我高出大段,我雙腳離開了水底,懸在池水中。 劉徹今晚百般柔順,可我心裡卻更加難過,只有他怒目以對,才能減輕我心中的負罪感。 烏黑的頭髮飄在水面上,如同海藻一般妖嬈,他動情地拂著背脊,將我裹在懷裡,雙手從後面環上,握住胸前的軟雪,將我揉的渾身無力。 「愛妃今晚很溫柔。」他俯身看著我失神的模樣,壞壞咬住我肩頭的嫩肉,用牙尖輕輕啃噬。 「嗯…」我不自主地長吁一口氣。 耳鬢廝磨間,時不時在脖頸間輕吻,肌膚若即若離地相觸,我雙臂抵在胸前,這樣曖昧的持續,讓我不知所措起來。 他一手托起我的腰背,騰出手來在我身上遊走,水波帶起別樣的觸感。 舒適和羞恥感交織在一起,水汽熏染了眼眸,一滴眼淚就這麼落在池水中,我知道已經無法控制,只能被他牽著走,走到哪裡也找不回自己。 「以後不准傷害自己。」他呼吸逐漸粗噶,啄起我的唇瓣,迫切地汲取著,按在肩頭的手微微用力,將我壓在池壁上。 「嗯…」呼吸被奪去,腦袋昏昏沉沉的。 他抵開我的雙腿,我失去支撐,以一種極度羞恥的姿勢,盤旋在他腰間。 「不要…」我指甲嵌入他肩頭,哀求著,上次的痛苦還未完全退去。 「不會再痛了,莫怕。」他克制住**,動作輕柔,並不急於進入。 隔著濕薄的衣衫,細密的吻從耳後滑落胸前,唇舌冰涼柔軟,帶起陣陣戰慄。劉徹和那晚判若兩人,我攀在他精壯的胸膛上,已經分不清他究竟是誰。 柔細的嬌吟從口中逸出,膩的滴出水來,霧氣氤氳。 「劉徹…」在他微微進入的瞬間,我本能地勾住他的脖子。 「小瑤…」他不住地在我耳邊低喃,他第一次這樣喚我,有多久沒人這樣叫過我了,彷彿時光又將我帶回千年之後。 在他溫柔而霸道的佔有中,我絕望地幾欲崩潰,無力地承受著陌生的快感,身體似乎和心臟分離,極致的歡愉,極致的痛苦。 細細的喘息聲,攪亂一池春水,我枕在他肩頭,緊緊咬住嘴唇,劉徹充滿情、欲的雙眸迷離散漫,一股酥麻的感覺從小腹蔓延開來,我情不自禁地微微張口,他粗暴地堵住我的嘴,將聲音吞嚥下去。 他的動作逐漸急促,身子被激烈地衝撞,窒息地緊密中,身體貼合的再無一絲縫隙,而心卻走的更遠。 渾身**,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池水,只覺得很累。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只聽細弱的聲音道,「陛下,有事稟報。」 劉徹彷彿沒有聽到,仍在盡情地糾纏著,我卻清醒過來,羞恥萬分,將身子盡數浸入水中去。 「陛下…」 「今晚誰也不見。」劉徹粗噶道。 「諾,奴婢這便去回復常文…」婢女怯生生地退下。 劉徹卻突然停下,扶著我的肩膀退出身來,「常文何事稟報?」 「是尹夫人…」婢女趕忙回身道。 「朕即刻便到,你讓他在殿外等候。」說話間,劉徹已經從水中走出,匆匆擦拭著水露。 我愣愣地看著波動的水面,靠在池壁上沒有動,身體的燥熱還未平息,激、情退卻的瞬間,陣陣涼意襲來。尹夫人一句話,他便可以拋下歡愛中的妃子,心裡除卻麻木之外,竟有一絲苦澀。 「你先休息,朕晚些再回來。」他丟下一句話便翩然離去。 我點點頭,卻發現早已沒了人影,池水變涼,任由婢女們將我扶至榻上,緊緊捂著被子,忽然希望此刻,能有一個可以倚靠的肩膀。 想起下午梅林中那一幕,我冷笑出聲,這皇宮真是一個因果輪迴的好地方,你負了人,也必有人負你,珍惜的、拋棄的,又有誰會在意?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空蕩的床榻上只有我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本週五更,這算是肉麼?掩面飄走。。。 46 46、猗蘭碧影秋意涼——子嗣 ... 幾日下來,我的風寒已無大礙,猗蘭殿的宮女黃門,我也漸漸能識得**成,南陵專門負責我的起居,其餘的都是外殿侍候。 宮中生活百無聊賴,而我初入未央宮,幾乎不曾踏足其他地方,後宮嬪妃禮數繁雜,我再不能像在公主府一般自由無束。 自從那天走後,劉徹再也沒有來過猗蘭殿,聽南陵說,尹夫人身體抱恙,他一直待在桂宮陪著她。 但他無論專寵哪位妃嬪,每月必有固定幾日會臨幸椒房殿。 劉徹後宮女子眾多,有份位者卻甚少,如今有封號的只有皇后,尹夫人,鄭美人和我。本以為北宮的李姬已經夠苦,可更多的女子僅是因為一時興起,被他寵幸後,就再無下文,能見上一面已是奢望。 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何其悲哀。原以為後宮佳麗三千人,只是後世的杜撰,可進了這未央宮,才明白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女子不論等級出身,便都是劉徹的女人。 撥弄著指下的琴弦,這是他賜予我的古琴,乃宮中最名貴的鳳棲梧,琴弦柔韌飽滿,音色古樸純正。 這樣也好,不見面便不會有矛盾,我也能安心尋找搖光的下落。 「美人,這些都是皇后娘娘命人送來補品。」若予端著錦木盒子緩緩入殿。 若予在猗蘭殿時日已久,專職負責侍奉劉徹,年紀比我略大些,辦事沉穩,話語甚少。 我盯著眼前瓜子臉蛋的女子,仔細看來她所佩頭飾和南陵她們略有不同,銅簪上綴著一小顆白玉珠。 「都是些名貴補藥,送到膳房去吧。」我伸展了腰肢,打開錦盒道。 「諾。」她微微頷首,卻並不離開。 「還有何事?」我揚眉道。 「皇后娘娘賞賜,美人理應…」她別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下半句話並未說出。 我心中一動,好一個聰敏的女子,怪不得有本事贏得劉徹垂青。 「你去回復,便說有勞皇后娘娘記掛,待我身子恢復,親自前去拜謝。」 「諾。」她腳步細碎有致,體態婀娜。 「你何時入的未央宮?」我試探地問。 「回美人,奴婢十二歲入宮,七餘年矣。」她垂眸道。 「以你的品貌,便甘願一輩子做宮女麼?」我走到她身前站定。 她趕忙跪伏在地,「奴婢不敢。」 我雙手虛扶一把,道,「我入宮不久,許多事情還要靠你指點一二。」 她屏氣臻首,我接著道,「我素來喜愛桂花,不知宮中何處能尋到?」 「宮中桂樹以桂宮最盛,未央宮內並無桂樹,長樂宮奴婢不甚熟悉。」 我點點頭,桂宮為尹夫人寢宮,我自是不方便進出,可一想到王夫人臨終遺言,心中便像點起了一把火,將回家的渴望熊熊燃燒起來。 只可惜她只留下一個字,桂,到底是指的什麼?到如今,只能一步步探查,和桂有關的事物都不能放過。 第二日,午膳過後我便帶著南陵到椒房殿給衛子夫請安。 當我款款從冉樂身旁掠過時,她深深埋頭,再無半分囂張。 「太子哥哥,我想要你的木劍。」 「不行,你去求父皇給你另做一把!」 踏入殿門,便看到一群小孩子們正在玩鬧著,劉據緊握著那把木劍,神氣活現。旁邊兩個更小的孩子,眼巴巴地,小手還抓著他的衣襟,央求著。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一團粉色身影撞在我腿上,我趕忙扶她起來,女孩一雙烏黑的大眼怯怯地看著我。 「劉旦,你又欺負妹妹。」方才抓著劉據衣服的男孩,跑過來喊道。 「還不拜見李美人。」衛子夫從榻上走下。 粉衣女孩趕忙跑到一旁,一群小孩子安靜下來,相互交換眼色,稚嫩的聲音齊聲喊道,「拜見李美人。」 劉據最先上前,「母后,她怎會是李美人?」 「據兒,太傅教授的經目可是做完了?」 「昨日便已做完!」劉據昂首道。 「學而時習之。」衛子夫沉言道。 「是,兒臣先告退。」冉樂將劉據帶下。 剛才玩鬧的孩子聚在衛子夫身旁,她是個溫柔的女子,這些孩子雖不是她嫡出,卻能如此親近,我對她的好感又增了一分。 「你身體好些了麼,若需要何物,命人來取便是。」 「謝皇后娘娘關照,已無大礙。」我跪坐在軟榻上,餘光環視,緋色帷幔,窗閣下立著兩台一人多高的鹿盧纏絲燈,椒房殿的牆壁是用一種特殊塗料粉刷,隱隱浮著一股花椒香氣,喻意子嗣充沛,也是後宮女子最高殊榮。 衛子夫攬著那粉衣女孩道,「這是石邑公主劉霖,生的最像陛下。」 「閎兒,過來。」她溫柔喚道。 我轉頭看去,一個青灰色小身影站在柱子旁,我竟是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劉閎,他就是王夫人的兒子…我不禁伸手撫著他的發頂,心裡百般滋味,他忽然抬頭,褐色的瞳仁彷彿埋著太多情緒。 我一窒,他只是一個五歲的孩童,即便衛子夫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生母,何況後宮爭寵爭位,這些皇家血脈便都是政治籌碼,能有幾分真情在裡面? 「你帶著旦兒和胥兒先去下,今日功課好好準備著。」 「諾。」劉閎垂著眼眸,瑩潤的小臉上看不出喜怒。他長得像母親,眉宇間溫和平順,不似劉徹那般銳利。 「母妃!」只聽劉霖一聲嬌呼。 劉徹大步走了進來,劉霖蹭在他身後女子懷中,是尹夫人。 原來劉霖是她的女兒,看到劉徹寵溺的眸光,我心裡愈發添堵,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同是皇子,劉閎卻和他母親一樣,很快便被遺忘在角落裡。 「臣妾參見陛下和夫人。」我低伏著身子。 「妹妹見過姐姐!」尹夫人繞過我,逕直朝衛子夫輕身一拜。 「你身體不適,不必多禮。」劉徹扶住她的身子,拉起她行至榻前坐下。 我被晾在原地,劉徹的表情平靜無瀾,眾人彷彿都忽略了我的存在。 尹夫人的性格張揚不羈,自她一來,整個椒房殿也跟著熱鬧起來。劉徹話不多,輕輕擁著她,小劉霖在一旁笑鬧著。 椒房殿內暖意融融,嬉鬧聲、交談聲,一切都與我無關,心裡靜的沒有一絲聲響。 愛我的人,我已背叛,不愛的人,虛偽相對,真是一個荒唐的世界。 一雙小手扯住我的衣擺,低頭只見劉閎悄悄依偎過來,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你也喜歡玩木劍麼?」我蹲下來,輕柔的理了理他的衫子,寒冬臘月,可他卻衣衫單薄。 「可閎兒沒有大將軍舅舅,沒人給我做。」 「我送你一把,就像太子哥哥的那種好麼?」我突然想盡一切來滿足這個孩子,就像母親一樣。 「真的麼?」他嘟起小嘴,滿是期許。 我微笑著點點頭,握起他的小手。 「李美人很喜歡二殿下呢。」尹夫人對劉徹側身笑道。 我不置可否,禮貌性地頷首,面對這些後宮鶯燕,我實在有些應付不來。 她嫵媚道,「李美人定會是個好母親,陛下您說可是?」 「她?能照顧住自己便好。」劉徹一語帶過,轉頭又向衛子夫詢問著太子侍讀的情況,他的聲音聽起來陌生無比,人前人後,我甚至跟不上他轉變的速度。 母親?我絕不會給他這樣薄情的人生孩子,我的孩子一定要有個愛他的父母、有溫暖的家庭,無關貧富。 若我給不了,便不會把他帶到世界上來。 倔強地抬頭,正好對上那雙深眸,此刻在他眼裡,我無關痛癢。 這裡有他正娶的妻,有他寵愛的妾,有一群和他血脈相連的孩子,唯獨我,只是一個局外人,除了兩夜歡愛之外,再無其他。 日薄西山,劉徹留宿椒房殿,我心神鬱鬱地回到猗蘭殿。 「微臣拜見李美人。」我剛準備更衣,便聽有人稟報。 「大哥…」看到他的剎那,我忽然哽咽起來。 不論怎樣,他都是我在這裡唯一的親人,我已經失去了太多。 「小妹,這些日子可好?」他溫柔地拂著我的頭髮,我緊緊撲在他懷中,就像孩子一般輕聲哭泣。 「你不知道我多麼想念你們…」 「傻丫頭,大哥也是如此,陛下准我來探你,身體恢復的如何?」他擁著我坐在榻上,伸手輕拍著我的後背。 「我沒事…對了,梁公子他?」我悄聲問道。 那雙桃花眼微微閃爍,定定地點頭,「那是公子的決定。」 「他為什麼那麼傻,跳進這火坑中來?」我猛地叫喊出來。 「小妹,世事往往不能盡如人意,你們緣分已了,各安天命吧。」 我垂眸不語,梁公子一旦入宮,便代表了幕後的李家勢力,以他的人脈消息網絡,實在是強有力的後盾。 李延年的心思我再清楚不過了,權欲在永不滿足地膨脹,那顆種子一旦扎根發芽,便無法抑制。 「小妹,如今你我君臣有別,再見面時,大哥也只能尊稱你一聲美人。」他似是感歎。 「陛下的心思我根本猜不透,只怕我沒有能力保李氏榮華。」 窗外樹影搖曳,夜悄然而至,未央宮的白日似比宮外短了些許,浮動在暗夜中的思緒,蒼蒼茫茫。 「你如今留意一人,乃太子少傅,莊青翟。」他眸光一轉道。 我挑眉疑惑道,「為何?」 「莊青翟乃文帝重臣莊不識之孫,你二哥早年流落他鄉,與他是故交,一直寄居莊氏門下。」 「李廣利?他要入朝為官?」我心頭一驚,這些日子竟是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二哥,李廣利是出了名的庸才,學衛霍不成,被劉徹委以重任,卻落得兵敗叛逃的下場。 想到這裡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冥冥中既定的結局,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步步緊逼。 「還未到時候。」他若有所思道。 「大哥,我二哥並非將才,不適合官場逐利,李氏有你我便足矣,別讓他捲進來,好麼?」 他搖搖頭,伸手握住我的肩頭,「僅憑你我,無法在朝堂立足。陛下重兵任將,我李氏必要出一位權將,才可穩固勢力。」 良久,我幽幽道,「明白了。」 走到銅鏡前,解下髮簪,青絲如瀑,纏綿悱惻。也許讓劉徹難以忘懷的,也只有這片刻的美貌而已。 到底人生要經歷多少驀然回首和恍然大悟,才能看得透徹?到頭來,徒為他人作嫁衣裳,阿嬌如是,衛氏如是,我亦如是。 大哥臨走前,對我行了大禮,「美人自當保重。」 我坐在床榻邊,直直地盯著壁上的九宮青鳥圖,此刻,腦海裡只有那張笑臉,彎彎的清眸瞇起,讓我覺得無比安心。 多想再見他一面,哪怕只有一面,我便甘願囚在這裡,至死方休。 思念瘋長,肆意蔓延。 作者有話要說:宮內卷的格調比較壓抑,少了幾分宮外的溫馨,其實人生也是如此,很多事情總要去面對,總要去成長。 女主對劉徹的態度比較難以描述,有些人他出現在那裡,便不能抹去,有些感情無關愛恨卻一直都在。 我想表達一種這樣無奈和宿命的感情,但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筆力去渲染。 關於小霍童鞋的再次出場,大家再等待幾章,因為要讓劇情再發展一下~~~ 對於所有不滿意文章發展的童鞋,我真的很感謝,因為你們認真看了我的文,也是對我最大的鼓勵~~~ 今天話好多。。。灰走~~ 47 47、宮深似海夜未央——情纏 ... 那天陳麓將袖中的卷宗悄悄呈給我時,我才發覺身邊已被李延年安插了勢力。陳麓隨侍猗蘭殿,位及黃門令,我對他並未十分在意,只當是劉徹分派的人手。 我引他入內,掀起木榻,露出鋪著絲綢的密槽,「日後若未能及時交與我,便找個合適的機會,放在這裡,切勿隨身攜帶。」 「諾。」這個頗為清秀的男孩恭敬道。 「行事須大方,若有人問起,便說樂府總管新制的曲子,我要奏於陛下聽。」 「諾。」 「你會做木劍麼?」我卸下偽飾,輕聲問道。 「也許會。」他疑惑地看著我道。 「做一把短劍,一尺半長,輕便不要太鋒利,適合小孩子用。」我伸手比劃著。 「美人這是為何?」他忍不住問道。 我微微一笑,「待你做出來,我便告訴你。」 他挺直腰板爽朗應承下來,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盤問了一會,就讓他尋木頭去了。 支開婢女,在屋內炭盆內烤著木牘,彷彿回到了青雪居,走神的一瞬間,竟被火焰熏到手腕。 漢軍屯兵待發,離開了上郡,紮營在河西東面,只等開春一戰。 我將卷宗上的所有字體翻來覆去讀了幾遍,仍舊找不出和他有關的一絲訊息,心裡空落落的,無悲無喜,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如今的我還能有什麼奢求? 竹簡燒成灰燼,什麼也沒有剩下。 元日很快便到了,當我從熱鬧的長秋宮走出來時,才驀然發覺,轉眼已是三年。若是沒有來到這裡,今年我即將大學畢業,突然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恍如隔世。 流年暗換,算來浮生,不過一夢。 未央宮到桂宮的路,我已經爛熟於心,出門時我帶上南陵和陳麓。 途經宣室殿外,我便繞行而過,越是躲避什麼,卻越是能遇上。 幾乎每次路過,都能看到一襲戎服的韓博,或是隱在衛士中,或是碰巧和我撞上,似乎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拜見之後便匆忙離去。 我甚至會懷疑,因為我撞破他和尹夫人之事,他對我進行暗中監視,思來想去,畢竟我的品階擺在那裡,他自是不能輕舉妄動。 但尹夫人若是知曉,只怕我便在劫難逃了,韓博會告訴她麼?我凝著他的眸子,想不出答案。 「美人,這桂樹有何好看,既無花也無葉。」南陵在一旁小聲嘟囔。 我仔細撫摸著每棵桂樹,從樹幹的紋路到枝芽的位置,心裡越來越沒底,究竟桂是何意? 這些茂密的桂樹,實在是無規律可言,等到傍晚,當星月出現在天空上,我不停地在樹叢中換著角度仰望,也許是北斗七星所指的位置麼? 搖光那顆星,遙遙掛在天邊,我突然覺得自己竟會相信這樣荒誕的箴言。 陳麓也終於忍不住問了起來,一連幾日,他們都陪我餓著肚子,看著我怪異的舉動暗自納悶。 煩悶地走回猗蘭殿,當滿心希望全部落空,那種滋味比失望還要難過百倍。 「美人該傳膳了。」南陵小心翼翼道。 「你們先吃,我沒食慾。」我挺在床上心煩意亂。 「身體要緊,陛下怪罪下來…」 「出去!我現在誰也不想見。」我指著門外大聲喊道。 南陵顯然被我嚇住了,我從沒有發過脾氣,在她們眼裡也許我一直是那個逆來順受的李美人,被劉徹寵幸,養在深宮。 「美人,您要的木劍已經做好…」陳麓悄然走了進來。 「木劍留下,你出去吧。」我整個人埋在被子裡,不曾看他。 「諾。」 不一會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我甕聲說道。 隔著被子,有人輕輕擁著我的身子,一股熟悉的香氣傳來。 「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劉徹低沉的嗓音響起,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淚。 「什麼好日子,陛下如此高興。」我閃避著他的目光,雙手摀住臉龐,使勁揉去窘態。 他隨手拉下我的髮簪,看著我烏髮散落的模樣,笑意更深。 「您是專程來戲弄我的麼?等下還要再綰一次發。」我無奈地看著他。 「去年今日,中渭橋上。」他捧住我的臉,眸子裡波光粼粼。 這還是那個平日裡霸道冷漠的男人麼,為什麼他在人前人後差別會這樣大,大的讓我無所適從。 一時將我拋上雲端,一時又將我貶入地府。 「記得…」我怎能忘記? 「這木劍是做給閎兒的麼?」他把玩著小小的木劍,在空中比劃了幾下,那孩子般的神態一閃而逝。 我點點頭,他順勢將我攬至懷中。 「小瑤…」劉徹此刻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溫情,蠱惑著我的心神。 只有在那抵死纏綿中,他才會這樣喚我,情濃過後,又是無盡的冷淡。 可我卻防不勝防,一次次在他虛情之下潰散,也許我真的太害怕孤單,渴望能被關懷,即使這個人是劉徹,是薄情的帝王。有時候我便安慰自己,我要的只是一個依靠而已,無關愛恨。 「對每個女人,您都是如此麼?」我凝著他的眸子,篤定道。 「朕在你這裡,莫提旁人。」他印上我的唇。 我使勁別開頭去,每次和他唇齒相交時,我便會想到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親熱的情形。 「朕想要你的孩子。」說話間,他已透過外衫,握住我的柔軟,拿捏撫弄著。 勾起嘴角苦笑,我絕不會生下孩子留在這深宮中,充當政治的犧牲品。 「你會是個好母親。」他翻身將我壓住,來不及褪去厚重的衣衫,他將我的裙裾拉高,腿間一片涼意,隨即覆蓋上來。 多日未見,他似乎有些急切,就這樣隔著衣衫,忘情地索取著。 前兩次歡愛,都不了了之,而今晚,他像是不饜足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釋放著。 在攀登彼岸的剎那,他不住地喚著我的名字,我拂著他粘著汗水的髮絲,竟有種別樣的滿足。 只有在此刻,我才會覺得他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也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動情,即便是虛無短暫。 這晚,我是在劉徹懷中睡去的,身心俱疲。 早晨睜開雙眼,便被他的氣息環繞著,熟睡中的男人,總是最天真的模樣。 若這雙眼睛不張開來,也許有天我會為此而沉淪。 可是我太過清醒,清醒到糊塗。 「你喜歡桂樹?」劉徹忽然睜開眼睛,舒臂環住我的身子。 「嗯…」我心中一動,原來我常去桂宮的事情他早就知道。 「若是你喜歡,朕讓人在猗蘭殿外種上些許便是。」 「不用啦,看多了便厭煩了。」我搪塞道。 「若是無事,呆在未央宮,莫隨處亂逛。」 好似當頭潑下一盆冷水,我攏上外衫道,「臣妾以後不去桂宮便是,驚擾了陛下的雅興。」 不知為何,對於尹夫人,我總有隱隱的敵意,實在不喜歡她張揚的派頭。 他不置可否,若予進來服侍更衣,層層疊疊的玄色朝服著在身上,琉璃冠冕束髮,遮住那雙瀲灩深眸,他又變回那個朝堂上那個冷峻君王。 「忙完這陣子,也該讓你二哥進宮團聚。」劉徹出門前,頓了一下道。 我被他突然的主意打亂了方寸,是李延年已經開始行動了麼?心中惴惴不安,只得故作欣喜地答應下來。 當桃花樹都已破了新芽,冬天的第一場雪才姍姍降臨,宮中的日子,寂寞如雪。 這段時日,身體隱隱有些異樣,嗜睡睏倦,經常一覺醒來,劉徹早已上朝去了。 平時最喜歡肉食的我,竟然連續幾天都沒有胃口。牛肉白羹換成了粟米粥,窗外雪花飄飄,我卻十分想吃水果,讓南陵找來杏李和山楂,磨出汁來,酸酸甜甜十分可口。 她在一旁悄悄看我,目光時不時落在小腹上。 我心頭猛然一驚,仔細算起來,葵水好像晚來了將近一周。 頓時慌亂起來,我放下果汁,伸手撫摸著平坦的小腹。劉徹時時留宿猗蘭殿,而且每次歡好時,並未有任何防護措施。 這瘋狂的念頭瞬時爬滿了我的心,頭皮陣陣發麻,難道我這麼快便有了他的骨肉… 「幫我宣太醫令。」我附在南陵耳邊說道。 「諾。」她歡歡喜喜地正要跑出去,又被我叫回。 她疑惑地看著神色肅穆的我,懷上龍胎對於後宮妃嬪算得上天大的好事,可我卻只有恐懼。 「找最不出名的太醫,晚間過來,莫告訴旁人。」 「諾。」 張太醫須髭發白,隔著帷幔,手指搭在我腕上,良久,卻不發一言。 「本宮可是有什麼病症?」我忍不住問道。 「老臣行醫多年,從未診過此種脈象。」 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一些,我試探道,「可是喜脈?」 「斷然不是。」他篤定道。 沒有懷孕!我頓時興奮起來,從榻上坐起,彷彿力量重新回到身體內。 「可有抑鬱脘脹,葵水失調?」 他竟是將我的症狀說的幾乎不差,「有…」 「美人肝氣鬱結,症候深落,需長期調養。」 「您開些藥石便是。」我又躺回床上,身子一向虛弱,也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賞賜了他一番,南陵不解,為何沒有懷孕卻令我高興至此。 「張大人。」我款款起身。 「微臣在。」他深深一揖。 「本宮最喜歡香料,蘭麝之香猶愛,可否幫本宮尋得些許。」說話間,我將一枚上好的白玉放到他手中。 「這麝香只怕…」他以眼神示意。 麝香味甘,遠而聞之,甜膩微苦,可入藥製香。長期服用,致娠婦流產,女子不孕。 「皇上也最愛這個味道,若你不肯幫忙,我只好如實稟告陛下了。」我輕聲一歎。 「微臣自當盡力,明日便派人送至猗蘭殿。」 「陛下不喜歡多嘴多事之人。」我溫婉一笑。 「諾。」他沉步踱了出去,再不多說一句。 靠在窗邊,心裡五味雜陳,我自欺欺人地以為,只要沒有孩子做羈絆,我總有脫身之日,總還有半顆空餘的心,可以裝得下霍去病。 逃避也罷,無奈也罷,我只能這般走下去,走到一切結束的那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深宮的日子,真是寂寞如雪~~~矯情一下下。 女主熬呀熬,熬到外婆橋。。。。 一點點小肉末送上,看文的筒子不要大意地點一下收藏吧~~~這幾天慘淡到不行~~謝謝支持~~ 48 48、宮深似海夜未央——流年 ... 按照妃嬪禮制,我每日午後便要到椒房殿請安,那天我去給劉閎送木劍,才知道皇子們都在曲台殿修習課業。 小劉閎看到南陵手中的木劍,歡喜著衝我跑了過來,我幫他理著角髻,他便拿過木劍使勁揮舞起來,我只顧著寵溺地看著這孩子,沒發覺身後仍有旁人在。 白茫茫的雪地上,小劉閎一步一個腳印,一不小心便撲了一跤,我連忙上前將他抱起,仔細拂落身上的碎雪。 「手冷不冷?」我呵著氣問道。 他圓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笑著搖搖頭,向我懷中靠近。 「手冷不冷?」雙手被握住,抬頭只見劉徹俯身在旁,他將我的手和劉閎的小手一起裹住,暖暖的,玄色大麾覆蓋下來,遮住我半個身子。 「父皇!」劉閎清脆地喊道,揚起小臉道,「李美人給兒臣做了一把木劍。」 劉徹將他抱起,握著木劍道,「閎兒,你可願讓李美人做你母妃?」 劉閎轉頭望著我,而後使勁點頭,「李母妃!」 我噗嗤一聲,再看劉徹一貫冷峻的臉上,也掛了抹淡淡的笑意,那是一個父親慈愛的神態。 「可以麼?」我伸手接過劉閎。 「朕一諾千金,豈有不算之理?」他長臂一舒,將我們兩個擁在懷中,天空點點雪花飄下,片刻的寧靜中,我們自然地如同一家人,彷彿相熟已久。 鼻尖傳來劉徹身上獨有的氣息,我悄悄看著他的臉,不期然對上那道目光。 「微臣參見陛下。」我從他懷中探出頭來,只見丈餘外一名深藍長裾男子,躬身而立。 「太子傅不必多禮。」劉徹攬著我踱到那人身前,將大麾向我肩頭攏了攏。 「微臣拜見李美人。」他又是一揖。 腦子裡突然跳出一個名字,莊青翟。 我靠在劉徹懷中,臻首輕抬,微然一笑,並不多言,卻將他樣貌氣質仔細地打量一番。 「上次你向朕推薦一位門客,若未記錯,名叫李廣利。」劉徹揚眉隨口道,目光卻是掃過我的臉龐。 我猛地一窒,佯作驚詫道,「這位莫不是莊大人?」 「微臣正是莊青翟。」 「哦?」劉徹放開我的身子。 「李廣利便是臣妾的二哥,遊歷在外,曾聽大哥說起,這些年來一直寄居莊大人門下。」我躬身一拜,頗為感激地望著莊青翟。 「朕也正有此意,愛妃許久不見家人,頗為掛念。」 回到猗蘭殿,劉徹便在外間批閱早朝未處理完的奏章,我卻在一旁心猿意馬。 「右京輔都尉王昌,貪錄枉法,朕已交於廷尉府處置。」劉徹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來。 「你決斷便是,我不懂這些。」私下裡我總是習慣以你我相稱,他也默許。 「這樣一來,京兆左右都尉丞,便空缺一職。」他繼續道。 言至此處,我心中已然明白,「我大漢良將才人如雲,便是再空出一職,也是僧多粥少。」 他拂著我的髮絲道,「僧多粥少?這些話都是何處學來的?」 我撇撇嘴,拿開他的手道,「不擾你理政,我先去內室睡一會。」 「李廣利能得太子傅推薦,想必也有過人之處,你放心,朕不會虧待於你。」 我頓步回頭道,「為官受封,能者得之,陛下何出此言?」 他忽然抬頭,眸子微瞇,讓人看不清裡面究竟藏著什麼,「你為何不求朕賜你李氏榮華?」 「有些東西是求不來的。」我背對著他,輕聲道。 「你不在乎?」他語調微揚。 我翩然轉身,「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朕要聽你說。」 我雙手攏袖,正禮一拜道,「臣妾從不在乎。」 他一步跨至身前,抓住我的手腕猛地揚起,「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吃痛地扭著身子,手骨幾乎被他捏碎一般,「我早就說過,我想要的你永遠給不了!」 「那麼朕便讓你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他扣住我的臉頰道。 「我早就一無所有了,全拜您所賜!」他的話激起了心底壓抑已久的怒意,我瘋狂地吼了出來。 劉徹一言不發,由怒氣轉為沉默,我倔強地梗著脖子,眼淚不爭氣地順著臉頰滑落。 我恨他、怨他,可又能如何? 這樣的糾纏,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我和劉徹開始了冷戰,他從不在白天踏入猗蘭殿一步,偶爾很晚才會過來,我倆並排躺在榻上,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有時他便會毫不顧忌我的感受,一陣癡纏之後,翻身睡去,我則是整夜無法入眠。 我摸不透他的情緒變化,□退卻之後,他生硬地從後面抱住我的身子,將臉龐貼在我的脊背上,聽著他的呼吸由濃重轉為平和,我輕聲開口,「玉華膏還有麼?」 他身子微微一震,雙手換了位置,仍不答話。 「我想除掉這塊傷疤。」我知道他在聽,我也知道他在乎。 「若未記錯,是你不肯用,也是你要留著這塊傷疤,時時提醒朕。」他扳過我的身子,薄唇緊抿。 「若是沒有就算了,反正沒有人會在意。」鼻子裡一陣酸澀,倘若霍去病看到了,他會知道我也為了他而掙扎過,放棄過麼?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終究是錯了。 「你何時才能聽話,才能甘願?」良久,劉徹輕歎一聲,將我塞進懷中。 我望著羅幕幾重,這一聲些許無奈的歎息,驀地將眼淚逼了出來。 第二日若予便送來了三瓶玉華膏,我打開錦盒,悄悄將張太醫給的蘭麝香粉摻進裡面,因為有了蘭花香氣掩蓋,麝香之味幾乎聞不出來。 我仔細試了試,確定沒有紕漏之後,用手指挑起一縷,對著銅鏡細細塗抹在傷疤上。 當初為了不入宮,我親手毀去,如今又為了不孕,我親手醫治,其實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演戲,根本沒有觀眾。 從椒房殿請安回來,我便坐在鏡前塗著藥膏,劉徹悄然出現,他臉上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親自幫我上藥,伸手覆上我的小腹道,「肚子裡的孩子,也一定像你。」 我握著陶瓶的手微微一顫,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落了一地。 「還沒有呢…」我出神地低喃。 「一定會有,而且是兒子。」他加重力道,將我箍在懷裡。 「為何不是女兒?」我盯著小腹道。 「都好。」他嘴角翹起,劃出好看的弧度。 心頭一陣抽搐,我摀住嘴巴,將喉頭哽咽的酸澀硬生生吞回肚子裡。 「我想睡一會。」我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撲到榻上。 「朕也要去宣室殿議事,你可是用了什麼香料,很是好聞。」劉徹站在窗邊,深深吸了一口。 「是蘭花香呢,我最愛這個味道。」我使勁向上眨眨眼,眼眶裡的液體又流了回去。 「朕也喜歡。」他拂袖而去,我猛地衝過去,將玉華膏的陶瓶蓋上,塞進案幾下面。 我討厭這個味道,我害怕這個味道…它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在扼殺著一個未知的小生命,那是我的親骨肉,儘管我不知道他何時來,何時去。 元狩二年二月,初春的寒意未消,河西大戰破冰而發。 霍去病以驃騎將軍掛帥,率數萬騎兵從隴西出邊塞,經過一冬的休整和備戰,糧草充足,兵馬精壯,並制定了一套完備的作戰方針。 就在戰爭打響的第六日,漢軍鐵騎踏過金城、令居等十餘郡要,前方捷報頻傳,斥候送報的速度幾乎趕不上戰事變化。 朝野上下無不為這名年僅二十歲的少將而驚歎,霍去病不喜研讀兵法,獨創一格,卻能恰好擊中匈奴的軟肋,加之軍中威望日漸高漲,戰士們鬥志十足,這一仗越打越順。 衛青勝在穩,霍去病勝在銳,衛霍之將,為後世多少兵家所敬仰。 不到半月時日,霍去病親率部將,穿越烏鞘嶺,沿途降伏匈奴大小五個部落有餘,招安撫降,一路向西挺進,直取焉支山。 自漠南之戰後,趙破奴由從軍司馬陞遷至鷹擊將軍,驍勇善戰,又熟通匈奴地形,深入腹地,破敵無數。 那個救我於危難之時的黝黑少年,如今已是良將俊才。那些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日日夜夜,流逝無蹤,卻也將各自的命運悄然改寫。 若他沒有遇見我,若我沒有去軍營求救,如若,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般,該多好? 當年那個追風少年,如今已是黃沙百戰,破穿金甲。修羅場上,鮮血漫染,他依然是當初的模樣。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這樣他便永遠在那裡,一千年一萬年,一直都在,不曾離開! 那壇新豐佳釀,千杯亦不醉,何時能再與他們痛飲一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時再能一起縱馬奔馳,意氣風發,恰英雄年少! 俱往矣,那些日子匆匆埋葬在高高的紅牆之下,一曲無音。 摒退左右,將梁公子送來的密卷悄悄燒掉。雖然身處未央宮內,可劉徹很少讓后妃干政,更何況我本來便無心爭位。 我對於朝堂的認知幾乎全部來自大哥和梁公子。 西漢沿襲秦制,行三公九卿之制,三公即丞相、御史大夫和太尉,金印紫綬,秩俸萬石。 御史大夫公孫弘早些年被劉徹任命為丞相,加封平津侯。 劉徹又改太尉一職為大司馬,由衛青掌控,代表了外戚勢力。 張湯因當年破除陳皇后巫蠱一案有功,被劉徹由廷尉升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素有酷吏之名,想到這裡我滿腦子都是張姬的身影。 九卿之位於三公之下,爵襲衛尉、光祿勳、廷尉、大司農等,秩俸百石至千石不等,掌議政大權,同等俸祿的執金吾、大長秋則並稱諸卿。 汲黯則是因直言敢諫,又經淮南王一案有功,也官至廷尉,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兩年前那次攬月樓密會之上。 大司農桑弘羊與大鹽鐵商東郭咸陽頗得劉徹賞識,掌管鐵鹽商運等經濟政策,依稀記得立太子大宴上那個灰色深裾的中年男子,說話很有分寸。 與後宮聯繫最為緊密的便是各宮衛尉,黃門掌內務,衛尉則重外殿治安,李廣任未央衛尉多年,而今出征,由衛士代轄,韓博現任未央衛士。 想到這裡我心頭疑惑更甚,韓博此人莫測之極,長秋殿外梅樹林中,林林總總,忠奸難辨,且和尹夫人有著某種聯繫,僅這一點便足以勾起我十分的好奇。 劉徹他知道麼?眼前晃過那雙深眸,隱藏在面具背後的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君心難測,明君難為,他窮兵黷武,卻也留名萬世。 秦皇漢武,開拓了兩個恢弘無匹的大時代。 這場盛世華光的餘燼,頃刻便將我淹沒。 作者有話要說:月底要去旅遊,提前試一下存稿箱~~~~\(≧▽≦)/~~~~~不知道時間准不准~~~ 小劉和小霍,小霍和小劉~~對手指,飄走。 弱弱地劇透一下,在大家強烈呼喚下,霍少將於51章出來。。。大家表急。 49 49、宮深似海夜未央——繾綣 ... 陳麓上午送來的卷宗放在密槽內,還未來的及翻閱。 用過晚膳,南陵在內殿忙碌,我拂了一會琴,意興闌珊。 吩咐他們守在外殿,我獨自放下帷幔,悄悄抽出密卷。 金簪挑開封泥,竹簡在掌中打開,大致瀏覽了一遍,我的目光便一下子集中在那個字眼上:霍。 心頭猛地一熱,盼了這麼久,竟是有了他的消息。 雙手激動地有些顫抖,我顧不得許多,迅速劈開竹篾夾層,剛抽出第一張木牘,突然聽到殿外一陣腳步聲,我頓時有些慌亂,將竹簡捲好,還沒來得藏起,帷幔便被驀地掀起。 我握著竹簡,定定地看著劉徹,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眉頭微微一動,旋即坐了下來。 「陛下怎麼過來了?」我故作鎮定,隨手將竹簡放至床內。 「朕不可以過來麼?」他自然地攬著我的腰,身側壓了過來,右手一挑,那封密卷便到了他手上。 「陛下…」我趕忙勾住他的脖子,抓起他的手臂環在我腰間,心裡卻打鼓一般,突突直跳。 「嗯,這是何物?」他鬆開胳膊,拉出竹簡,抬眼盯著我。 「這是新制的曲子,等我練熟了,便彈給您聽好麼?」我湊到他身旁,一心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愛妃今晚很熱情,莫不是想朕了?」他隨意看了一眼,便將竹簡放回榻上,伸手攏起我背後的烏髮,在他氣息的壓迫之下,我微微閉上雙眼。 臉上一陣癢癢,睜眼只見他略帶玩味地撫弄著那道傷疤,「玉華膏果然有用。」 「嗯…」 他忽然湊過頭來,鼻尖輕嗅,溫熱的鼻息打在耳蝸中,我繃緊了神經,摸不透他的心思。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他輕聲念道。 「陛下也會感歎時不與我麼?」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他靠在床邊,竟是換了一副神情。 「草木未凋,美人未老,陛下何須擔憂?」一曲離騷,蓋自怨矣。 「愛妃高論,朕不止一次領教。」他目光微變,我趕忙閉上嘴。 「臣妾只是隨口胡言。」我垂首一拜。 「你只需記得,萬莫自作聰明。」他驀地起身,捏起我的下巴,好似要看進我的心裡。直到脖子酸痛,他才了然一笑,逕自離去。 我頹然坐在榻上,驚魂未定,這才發現掌心濕黏,冷汗如流,若是被劉徹知曉,以他的手腕,只怕死無葬身之地。 我急忙將密卷塞進去,暫不敢打開來看。 半夜從睡夢中驚醒,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不自主地摸出竹簡,搬來一盆炭火,藉著火焰跳動的微光,仔細尋索著木牘上的訊息。 可我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消息,三日前,霍去病在一次突襲中,墜馬受傷,幸得士兵掩護,才死裡逃生,如今必須靜養數日,漢軍便在焉支山腳紮營停駐。 艱難地讀完全部內容時,我已是淚如雨下,他被送回軍營時,受傷的右手緊緊攥住的,是一枚四瓣翡翠。 最後一片竹篾消失在火光中,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心裡空的麻木,使勁錘著胸口,一下又一下,卻感覺不到疼痛。 對面的銅鏡中,映出我陌生的面龐,女子靜靜地落淚,一如初見時那般,她開口,「勿忘舊約…」 我緊緊摀住耳朵,舉起炭盆狠狠朝著鏡子砸去,砰地一聲巨響,炭盆裡火光四濺,攪碎了鏡中影像,銅盆在地上轉了幾下,隨著女子面容隱去,整個猗蘭殿陷入漆黑寂靜之中。 「美人!」南陵和陳麓衝進來時,我仍然蜷縮著身子坐在地上,屋子裡亮了起來,我看著凹陷殘破的銅鏡,竟生出一絲報復的快感。 「把它搬出去,我的寢宮不需要鏡子。」 「諾。」陳麓搶在南陵開口前,他看出了我的異樣,迅速清理了內室。 「把琴搬來。」我坐在地上輕聲開口。 若予領著一眾宮女黃門也進了內室,小心翼翼地搬來古琴。 「美人天涼,奴婢扶您到榻上去。」南陵伏在我身旁道。 我搖了搖頭,「你們困麼?」 他們面面相覷,不敢作答。 我跪在冰涼的地面上,雙手攀上琴弦,輕啟朱唇,低沉的樂聲劃破靜謐的夜。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遍又一遍,我用力撥弄著琴弦,眼淚滴在上面,四濺開去。 唱了很久,我突然覺得累了,樂聲戛然而止。 「真好聽…」南陵讚道。 「你們看,外面的陽光如此明媚。」思緒飄飛,彷彿回到了初遇的午後,空氣裡瀰漫著青草的氣息。 「現下是子夜…」若予輕聲低喃。 「那匹馬兒跑得多快,可我知道它會停下,就停在我身前…」那馬上少年對我微微一笑,他說,可有傷到你… 「美人…」 「今晚是我最後一次唱這首歌,」我忽然站起來,環顧笑道,「即使是陛下要聽,也不會有了,你們知道麼,呵呵…」 腳步虛浮地走回床榻,身後低聲一片,眼皮沉重,再也不想睜開。 昨夜沒有睡好,眼睛腫起,可胃裡空空如也。 黃門來報時,我正在大口吃著飯菜,來人面生,不曾見過。 「戌時一刻,陛下在長秋殿宣召。」我繼續吃飯,木然聽著,劉徹又要玩什麼花樣。 「為何要到長秋殿?」我疑惑道。 「奴才不知。」 「你叫什麼名字?」我放下木箸。 「奴才叫韋明。」 我簡單梳洗一番,便隨他同去,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步攆,就這麼一直從未央宮走到了長樂宮,興致全無,並未在意。 到達長秋殿外時,天幕已經黯淡下來,長秋殿我只來過一次,四處張望間,韋明不見了蹤影。 我站在台階上,不明所以,宮燈初上,偌大的殿門內,竟是沒有人。 回頭只見門外一條人影閃過,我趕忙迎上去,那人迅速沿著台階跑了下去。 未及多想,便起身跟去,繞過殿前石階,我停下腳步,這才隱隱發覺事態不對。 風乍起,四周樹木叢生,天光昏暗下,那條人影在丈餘外止步。 「你是?陛下呢?」我緩緩靠近。 玄色的披風揚起,她翩然轉身,面紗下若隱若現。我盯著她的臉,覺得很是眼熟。 「愚蠢的女子。」 我猛地一窒,「是你?」 「私闖禁地,會有何後果?陛下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野心的妃嬪。」她婉然輕笑。 「是陛下詔我來的,與你何干?」我嗤道。 「呵呵…」她朝我擺手,身形一轉,沒入叢林中去。 我呆在原地不敢妄動,四下張望中,我恍然驚覺,這裡便是長秋殿外的詭秘樹林,為何尹夫人也會在此? 那晦澀的笑意彷彿就在眼前,她又為何知曉我的行蹤? 叢中衣袂晃動,我摒住氣息,面前灌木忽開,嚇得我猛然後退。 腳步還未站穩,白芒閃耀,冰涼的劍鋒已然吻上我的脖子,同一的,同樣的情形。 在心中暗暗叫苦,定睛看去,和我面對而立的是一座步攆,鬚髮花白的老者靠在其中,身旁立著三名玄衣佩劍男子,目光移到背後,一抹淡黃色人影轉過身來。 「陛下…」我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劉徹要在這裡見我。 「誰允許你來到此處?」他厲聲喝道,眸光幽暗。 「是你讓侍者宣我至長秋殿的。」我微微遲疑。 「住口,朕並未宣見你。」脖子上的劍鋒一緊,我忽感事態有異。 「韋明,是他帶我過來的!」 「朕的身邊從未有過此人,如此拙略的借口。」他極不耐煩道。 「剛才是尹夫人引我過來。」我仍不死心。 劉徹伸手捏住我的臉頰,「朕便是從桂宮過來,尹夫人身體抱恙,正在休養,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倔強地和他對視著,「你不相信我?」 「你滿口謊話,令朕失望之極。」他猛地甩開我。 「你不相信我,對麼?」我勾起唇角道,他那陌生輕蔑的樣子狠狠刺痛了我。 「動手吧。」劉徹背過身去,衝著身後的衛士揮袖示意。 「陛下,聽老臣一言。」步攆上的老者忽然開口。 「誰也不必多言。」劉徹斬釘截鐵道,聲音陰鶩至極。 朝夕相處,即使沒有真情,也總該有半點假意,只可惜我還是高估了他! 夜風揚起髮絲,星月暗淡,我看著他的背影,難過的哭不出來。我早該明白,女人在他心中毫無份量,我笑自己在心底竟會有一絲期盼。 「陛下您過來,臣妾有話要說。」我忍住懼意,聲音飄散在風中。 他揚起臉龐,負手而立,深眸中隱隱波動,靜靜地看著我。 曾經聽誰說過,薄唇的男子多薄情,如今我才明白。 我莞然一笑,猛地抓住劍鋒,重重刺進脖子上,與此同時,腦後一陣鈍痛,霎時昏沉一片。在尖銳麻木的疼痛中,我看到劉徹劇變的神色,身子落入他懷抱的一瞬,再無知覺。 似乎陷入無盡的夢境,終於要解脫了麼?也好…再不用心痛了,為別人、為自己。 脖子疼痛僵硬,我不安分地扭動著,鐵臂箍住我的身子。 掙扎著醒來,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鼻而入。 「我為何沒有死?」我推開劉徹。 「朕不許。」他將我換了一個姿勢,抱著坐在床頭。 「你到底想怎樣,我一點也猜不透,你太可怕了…」我不顧脖子的疼痛,揪住他的衣領道。 他猛地壓住我的唇,將我的話堵住,輾轉吮吸,交纏不休,我的眼淚蹭到他臉上,卻渾然不覺。 我靠在他懷中,粗手不安分的手深入中衣,來回撫動。 在這個時候,他竟然還有這種興致,深深的絕望蔓延開來。 「劉徹,你究竟有沒有心?在你眼裡,我只是一件玩物。你想要的時候,我便出現;你不想要的時候,我便消失。」 我無力地說道,伸手解開外衫,暴露出瑩白的肌膚,然後靜靜閉上雙眼。 作者有話要說:本週五更全部送上,謝謝大家支持~~~~~~\(≧▽≦)/~ 下周木有榜單,恢復日常更新,每週一、三、五分別有更。 霸王們趕緊浮上水面換換氣~~O(∩_∩)O~ 我努力碼字,最大的動力就是每天看大家的留言~~~ 加油,灰走~~ 50 50、宮深似海夜未央——酒祭 ... 他的手停在小腹上,蠻橫地吻去我的淚水,「肚子餓了,朕陪你用膳。」 我睜開雙眼,使勁捶打著他的胸膛,他任我發洩著心中的委屈,只是深深望著我,良久,我終於累了,他攏起我的衣衫,將我攔腰抱起。 「這是何處?」我窩在他懷中,環顧著陌生的殿堂,明黃色帷幔,龍紋畫柱。 出了內室,侍女黃門皆垂手而立,寬敞的廳堂中,他抱著我走上坐榻。 「放我下來吧,人多。」 「朕疼愛自己的妃子不可以麼?」 我一陣無言,看著他側臉的鬢髮,突然發現了一絲白髮。 「你老了。」我拿著拔掉的白頭髮,在他眼前晃著。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無耐笑道,「你竟敢嫌棄朕?」 「大叔…」我看著他吃癟的模樣,心情彷彿好了一些。 「朕這便教你瞧瞧厲害。」說著便湊了上來,滿屋子的侍婢都在看著,我立刻紅了臉。 其實劉徹並不算老,三十六歲正是男人一生最好的年華,正如二八嬌女一般盛放。 「我要吃飯!」他好不容易放開我的唇,我趁機大喊。 「蘇文。」 「奴才在。」我衣衫不整地坐在劉徹懷裡,蘇文不敢抬頭。 「宣朕旨意,李美人驕縱,罰三月秩俸,禁足一月。」 「諾。」 「要去何處?」劉徹將我按回懷中道。 「禁足去…你剛才說的。」我一本正經道。 「罰你禁足承明殿。」他箍住我的手,「一不留神你便亂跑,以後要把你綁在殿內才是。」 承明殿在未央宮西面,和宣室殿對立而落,站在欄杆外便能看到金馬門軒車粼粼,俯瞰中,高牆外的長安城咫尺而天涯。 戰況愈緊,劉徹呆在承明殿的時間並不多。宣室殿的朝議一直持續到傍晚,他回來時卻依舊精力旺盛,毫無疲態,不愧為戰爭狂人,我暗自感歎。 承明殿分為六閣,外殿麒麟閣存放奏章文件,專供劉徹辦公使用,北面整個牆壁上是大幅羊皮地圖,上面圈著作戰方位和重要城池。 在一格格書架林立中穿梭,竹簡堆積如山,才真正明白一個帝王所背負的江山責任,想到這裡,我竟然覺得他也沒有那麼令人厭煩。 麒麟閣我只去過幾次,都是叫他吃飯時才敢踏入,劉徹看似對我包容寵愛,實則卻頗為在意,我自然不會傻到去觸碰他的底線。 內殿昭曄閣便是我的臨時寢宮,他怕我不習慣這裡的婢女服侍,特意將南陵宣來陪我。 那天下午,我從午覺中醒來,睡眼朦朧中走到碩章閣,只見一襲戎裝的劉徹正在舞劍。 那颯爽的身影和利落的劍法,讓我瞠目結舌,盡顯王者風範。 「真厲害!」他迴旋中,劍花一挽,勢如破竹,殿中木樁盡數劈裂,我不禁大喝一彩。 「離遠些,刀劍無眼。」他收劍入鞘,衝我擺頭示意,解開甲冑,拋在一旁。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不服輸道,伸手握住烏青色的劍鞘。 「哦?愛妃也想做巾幗英雄?」他手一鬆,沉甸甸的青銅劍壓得我手臂一沉。 「真是一把好劍。」錚地抽出寶劍,清光奕耀。 我見過霍去病的劍,更銳利狹長一些,梁公子的劍,更輕盈飄逸一些。 而手中這柄劍,鋒不利而厚重異常,握住便有凜然之氣。 「好眼力,此乃上古神器,名巨闕。」他拿過劍來,回身一劈,碗口大的粗木頓時斷做齊齊的兩截。 拂著劍鞘上的龍鳳浮屠,這可是千年前的寶器,若是留到現在,那該是多麼珍貴的文物? 「想什麼呢,如此專注?」劉徹將寶劍放入呈劍台。 「我在想這把劍值多少錢。」 他忍俊不禁,將我塞到懷中,捏著我的臉頰道,「你真是愛財,此劍萬金不換。」 「當然愛財,陛下罰了我三個月俸祿呢。」我仰天長歎。 他盯了我半晌,忽然開懷大笑起來,我只能尷尬地附和幾聲,真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笑的。劉徹笑起來,眉眼彎彎,嘴角的弧度似乎也柔和了許多。 自從我來到承明殿,十幾日間,他一直留宿這裡,除卻心中的疑惑,我竟是有一絲道不明的慶幸。 「你為何不去別的妃子那裡?」**初歇,我伏在他耳邊幽幽問道。 他並不睜眼,攬過我的肩膀道,「你想讓我去哪裡?」 「皇后,還有尹夫人…」想到這裡,情緒莫名地低落下來。 他一個翻身,將我壓在下面,扣住我的臉龐笑道,「愛妃可是在吃醋?」 「自戀狂,我巴不得你每天都在別人那裡過夜。」我推開他的臉,帝王都這麼自戀麼?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為他而生的。 「自戀狂是何意?」他不依不饒,低頭含住我的耳垂,輕輕吮吸著。 我被他惹得無法,只能順著他道,「自戀狂就是說你人見人愛…」 「那你呢?」他忽然停下,定定地凝住我的眸。 「我…」這突然而來的轉變,讓我無言以對。 「朕在問你。」 「我困了,睡覺吧。」我躲閃著他的目光,心中亂作一團,腦海裡忽而閃過霍去病的笑容,揪地我一陣疼痛。 他用力箍著我,並不罷休,「為何不回答?」 「我人在未央宮,這個問題還有何意義?」我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他粗暴地扯開我的內衣,掠奪的吻暴雨般落下,胸前的肌膚被他吸地生疼,粗糙的手在我每一寸皮膚上點火放縱。 經過這些日子,他對於我身體已經非常熟悉,總能輕易將我送至極樂,我覺得自己真的變了,再也不是以前的我。 不知經歷了幾次,我昏昏沉沉中睡去,疲累不堪,沉淪中才能暫時忘卻所有。 習慣了在他懷抱中醒來,睜開雙眼,卻是空蕩的床榻,還殘留著淡淡的痕跡。 一直到晚上都沒有見到劉徹人影,也許是昨晚他真的在意,抱著被子輾轉入眠,心裡空落落的,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春意漸濃,殿外的垂柳破了新芽,一片淺淺的新綠,推開窗欞,高牆之上時有飛鳥掠過。 我坐在銅鏡前漫不經心地塗著玉華膏,陳麓匆匆來報。 我提高警惕,劉徹還未下朝,除了南陵,其他宮婢不敢私入內室,迅速讀完密卷,確保燃燒殆盡之後,便命陳麓回猗蘭殿去。 漢軍初戰大捷,繼烏鞘嶺大破匈奴遫濮王部眾後,驃騎將軍部險渡狐奴水,稍事休整之後,轉戰數日,過焉支山,向西北進擊千餘里。 霍去病擊殺匈奴折蘭王、盧胡王,漢軍虜獲渾邪王之子及相國、都尉眾數,並俘獲休屠王之祭天金人,僅月餘時日,便利落地結束了第一次河西大戰,斬殺近萬,繳獲敵部俘虜、馬匹糧草無計。 不日便會押送匈奴王子相國回長安,大漢揚威海外,這一仗著實漂亮。 果然,陳麓剛走,劉徹便意氣風發地大步入殿,不時回身對蘇林比劃著,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不作片刻休息,朝服冠冕未退,他便直接入麒麟閣,埋頭竹簡中,緊接著一道又一道聖旨頒下,八百里加急送至前線,將作戰有功的將士們封賞了一個遍,更是加封霍去病二千二百戶。 並急詔大臣議事,我隱在紗帳珠簾之後,隔著鏤空牆面,能看到諸臣手執象骨玉笏魚貫而入。 承明殿燈火通明,麒麟閣殿門緊閉,直到夜色已深,才喧囂著散去。 宮婢有秩序地擺上飯食,劉徹心情大好,命人呈了兩罈子酒,便要與我對酌。 「蘇林,朕賜你一杯。」他攬過酒樽道。 「奴才不敢逾越。」 「朕今日高興,喝了便是。」 「諾。」蘇林趕忙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你們都過來,陪朕飲一杯。」劉徹踞坐於席,蘇林端著酒罈,給滿屋子侍婢斟上。 「謝陛下聖恩。」 我也被他的興致感染,自己斟了一杯,平舉一拜道,「臣妾也敬陛下一杯。」 「你可知朕為何高興?」劉徹將我拉回桌邊道。 「我可猜不出,莫不是白撿了萬金?」我佯裝打趣道。 「你只認得錢財,」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發,「前方大勝,我漢軍猛將皆是天縱奇才啊!」 他仰頭啜飲,夾起菜品送到嘴裡,仍是意猶未盡。 「陛下這等雄心壯志的帝王,百年不遇,若沒有伯樂,千里馬也泯然眾人矣。」雖是有恭維的成分在內,可平心而論,劉徹確實是位了不起的帝王。 「呵呵…」他滿意地笑著,不斷示意蘇林添酒,「這是新豐釀,可還合口?」 我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震,差點灑出,慌忙掩袖遮去道,「高祖當年思鄉,命人特製的佳釀。」 他點點頭,「高祖當年有韓信、蕭何之輩,而如今朕卻有衛青、霍去病這等將才,四海霸業,志在必得也!」 從他口中聽到霍去病的名字,我閃避著不敢與他對視,幾杯黍酒下肚,酒意漸濃,可仍是伸手握住酒樽,不自主地喝起來。 「你所言甚準,記得當日你對朕說,河西大戰必然勝利。」他也有幾分酒意。 我神思飄忽,伸指比劃,脫口而出道,「第二次也會大勝呢,驃騎將軍是大漢的戰神,又怎會敗仗?」 「第二次?」劉徹目光倏爾澄明銳利,放下酒樽,若有所思。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我自斟自飲地呢喃。 「說得好,焉支山已然踏平,下一役便是祁連山。」 「有衛霍兩大將軍在,陛下何愁江山不復?」我隨口說著,身子歪在案上,渾身軟綿綿的。 「你喝醉了!」劉徹攥住我的手腕,奪去我送到嘴邊的酒杯。 「沒醉呢,我說的對不?陛下你真是娶了一位好皇后呢。」我伏在劉徹身上笑道。 他猛地將我推開,眼前一陣晃蕩,劉徹的臉重疊在一起,看不真切,周圍安靜下來,氣氛隱隱有些變化。 他霍地站起身,將杯盤掃落一地,繞了出去。 「陛下要去哪?」我伏在案上,昏昏欲睡。 「去找我的好皇后。」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我覺得不過癮,直接端起酒罈灌了起來,濃香的酒滑入食道,灼燒中帶著疼痛的快感,嗆得我險些落淚。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我敲擊著木箸,只覺得心裡堵得難過,無處發洩。 「美人,不能再飲了。」南陵搶過手中的酒罈子。 「你也覺得我醉了?不,我沒喝醉,我清醒的很!」我指著她們喊道,廣袖碰翻酒杯,灑了一身。 「他有皇后,有將軍,有天下!可我什麼也沒有…」我越說越難過,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不知是夢裡還是夢外,我只看見他從戰馬上向我走來,伸出手,我卻怎麼也抓不住。 身子顛簸著,彷彿陷入無邊的夢魘,起伏間,我艱澀地張開雙眼,卻看到明黃的一片。 「酒量不勝,便莫要貪杯。」我一驚,仰頭看到的竟是劉徹的臉。 清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正靠在他懷中,周圍是木製的車壁,明黃色的帷幔擺盪。 「我這是在哪?」 他伸手掀開窗簾,「剛出了長安城。」 出了長安麼?不曾料到,自己竟能再走出白牆玄瓦的宮門,「去往何處?」 「隴西郡。」他收回目光。 「御駕親征?」我驚詫道,隴西郡是漢軍屯兵之地。 劉徹倏爾轉頭,一絲隱晦之色掠過,我趕忙低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俺冒著木有存稿、之後一個月各種旅遊、工作的風險,勇敢地來加更了~~~\(≧▽≦)/~ 球表揚~~~乃們若是不粗來撒花和收藏,讓俺情何以堪咩~~~ 下章拉小霍出來溜溜~~撒花迎接~~~。。。 51 51、簫鼓鳴兮發棹歌——禁愛 ... 「陛下,您要的解酒湯。」一名男子隱在簾外道。 劉徹接過牛皮水袋,「燕回,專職負責你的安危。」 我悶聲喝水,出神地盯著窗外,他是驃騎將軍,定然在隴西駐守… 想到這裡,心跳不安分地律動,隱隱的疼痛夾著莫名的期盼,在胸腔中來回衝撞。 緊緊握住水袋,我腦子裡亂作一團,如今的我,該怎樣面對他?可這難得的機會,我絕不願錯過。 掀開車簾,前後數排烈馬並行,將九龍琉璃輦緊密地包圍起來,為首是四名年輕男子,皆是常服打扮,長劍橫懸於馬背。 「走的匆忙,也不便召喚宮人隨侍,辛苦幾日。」劉徹闔眼靠在壁上。 「陛下是要親赴前線,激賞三軍士氣麼?」我喝了幾口湯水,穩住了心神。 良久,他才幽幽開口,「朕這半生都在謀劃戰事、封賞將領,卻從未踏出過長安城,朕也想到漠北去,瞧一瞧朕的天下,大漢的天下。」 何其悲涼,他其實同我一樣,未央宮束縛了我的人,卻束縛了他的心,也許有天我會得到自由的解脫,而劉徹,至死都未必方休。 這次秘密出宮,並未張揚,但挑選的隨從都是漢宮一等一的高手,包括李陵李敢在內的各宮衛士,不過半百餘人。 但當我看到燕回的身手後,我便再也不做擔心,這些人以一敵百毫不誇張,如劉徹這般心思縝密,絕不會做無把握之事。 五日後的傍晚,劉徹與我執手走出,斜陽中的隴西郡蒼涼陳舊,遠山瀰漫,捲起烈烈黃沙。 「陛下,城門將閉,您看如何是好?」燕回策馬從遠處駛來,單膝點地道。 「那便在城外休息一晚,莫要聲張,明日一早入城。」 「諾。」燕回匆忙準備著,一行人在城外山坡上,搭起營帳,隱在叢林之中。 行了幾日,疲累不堪。劉徹在帳中查閱軍情,李敢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躊躇滿志,鞍前馬後。 此刻車馬安歇,燕回查探地形,我獨自走下山坡,繞了幾個圈子,終於在群嶺中找到一面小湖。 青絲凌亂地垂下,就著水中倒影,我簡單梳洗了一番。 急促的馬蹄聲紛沓而至,我仍蹲在水邊,駿馬疾馳而過,水花四濺,我趕忙用袖口遮住臉面。 「將軍,這裡怎會有女子?」馬蹄聲頓止。 「巡查要緊,莫管旁事!」另一個聲音傳到耳朵裡,我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盯著馬背上的身影,激動不能自已,恍若隔世一般,縈繞在我夢中百萬次的臉,此刻就在不遠處。 夜風狂亂地吹,我直起身子跑了出去,卻又茫然停下,如今的我該怎樣面對? 淚水一瞬間湧出,咫尺而天涯,一別至今,那麼多的話,終究說不出,那麼近的距離,終究觸碰不到! 他策馬前驅,匆忙投來一瞥,我傻傻站在原地,湖水漫至膝頭,冰冷刺骨,目光相接,他猛地勒住馬頭,一聲長嘶。 我緊緊咬住嘴唇,掉頭跑去,深深淺淺踩在湖水中,我瘋一般地想要逃離,那樣刻骨的思念,卻在見到他的一瞬被擊潰。 「瑤歌!」霍去病在身後大聲呼喚。 這一聲輕喚,將我的心撕開大道裂口,跌跌撞撞,一下子撲倒在水中。 「瑤歌,真的是你!」霍去病翻身下馬,清澈如昔的眸子盈著驚詫與欣喜。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味道,淚眼朦朧中,我癡癡地望著他,再不想離開。 他解開外袍,裹住我的身子,迅速抱到岸邊,一晃數月,時間彷彿真的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跡,那個追風少年,如今已愈發剛毅俊朗,男孩到男人的轉變,不過短短離別日。 「霍去病,我…」話硬生生梗在喉頭,我狠狠地埋進他的胸膛哭了起來。 「傻丫頭,莫哭,我這不是好好的麼?」他抵著我的髮絲道。 「為何你會在此?趙嘗帶你來的麼?」他垂眸凝著我,溫柔地攏起髮絲,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摩挲著我的臉頰。 我抿住嘴唇,使勁搖搖頭,他並不知道我已經入宮封妃,已經成為,皇帝的女人… 心臟一陣緊縮,好似一雙大手擰住皮肉,狠狠地揪起。 「只你一人?」他環顧四周。 「不是。」我艱難地開口。 霍去病扣住我的十指,微微用力,冷下臉來道,「你這女子為何這般頑淘?若下次再私自出府,看我如何懲罰你!」 我禁不住眼淚,語不成音。 「如今知道害怕了吧?可是明白錯了?」他鬆開力道。 「莫哭,不准哭了…還哭!」他聲音軟了下來,似是誘哄,輕柔地幫我拭淚。 我緊緊摀住臉頰,窩在他懷中泣不成聲,「霍去病,我不值得你對我這樣,我對不起你…」 「以後別亂跑便是,先跟我回城,這幾日休戰,我正有時間陪你。隴西邊塞風致,比長安有趣的多。」 他一手牽來駿馬,回頭對我笑道,「李兄騎術精湛,為何只看著不動,莫不是想讓在下抱你上去?」 遠處傳來喧嘩之聲,我猛然驚醒,一把將他推開,踉蹌地退後。 霍去病疑惑的目光,落在身後,遽然肅靜,他幾步掠出,躬身拜道,「去病參見陛下!」 我身子一震,背對著他們,心緒凝滯。 「朕的驃騎將軍果然神勇,未另朕失望。」劉徹的聲音帶著濃濃的讚譽。 「陛下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處?」他語氣熟絡而自然,全然不似君臣交談。 霍去病伸手攬過我,我向前一步,不著痕跡地擦過他的指尖,他微微蹙眉,還未張口,便看到劉徹逐漸冷下的臉色。 他揮手撤掉霍去病披在我身上的袍子,手臂一帶,將我捲至懷中。 「瑤…」霍去病上前一步,我別過頭去,大聲打斷他的話,「陛下!」「嗯?愛妃何事?」劉徹俊眉一挑,扳起我的下巴。 我強忍住心頭的緊絞,強忍住那呼之欲出的情緒,機械地說道,「剛才臣妾不慎落水,是驃騎將軍將我救下…」 這幾個字彷彿用盡我一生的力氣,對不起,霍去病,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卻無法置你的安危和聲名於不顧! 「陛下,她是誰?」霍去病的聲音冰冷而顫抖,我閉著眼睛也能想像到他絕望的神態,一如當初的我。 「能隨朕而來,自然是朕的女人,驃騎將軍可是有何疑惑?」劉徹眸光一凜,嘴角勾起冷酷的弧度。 「微臣不明白!」霍去病目光緊逼,李敢一行人已經趕到。 「愛妃你親自告訴驃騎將軍。」劉徹放開我,負手而立。 「陛下要臣妾說什麼,說臣妾是皇帝的女人,是未央宮的李美人?這樣夠不夠?」我扯出涼薄的笑意,看到霍去病時,心裡抽痛地說不出話來。 「不夠。」他用力拉過我的身子,俯身壓在懷中,薄唇印上我的嘴角。 那一瞬間,我張大雙眼,心裡殘存的執念碎了一地,輾轉片刻,在眾人隱晦的目光中,他一把將我推開道,「燕回,送李美人回帳,朕要和驃騎將軍研討軍情。」 淚水盈在眼眶中,脹的酸澀不已,我拂開散落的碎發,走到霍去病身旁,撿起地上的衣袍,交到他手中。 他攥住衣角,擋在我面前,死死盯著我,雙目赤紅。 大顆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滾落在袖袍上,鬆開衣角,我壓住心頭的顫抖道,「有勞將軍相救…」 再不回頭的走了出去,轉身的剎那,渾身力氣被盡數抽空,衝出人群,我伏在樹幹上,無聲地抽泣。 情愛癡纏,離別太久,如何才能解脫?浮生偷換了流年,究竟是誰的過錯! 繁星滿天,我靠在帳外,蜷縮著身子,這一切何其荒唐,自己又是為了什麼而堅持,大抵不過我愛他,亦或是我不愛他。 「美人,野外風大,您先回帳休息。」燕回遞給我一件披風道。 我並不回頭,「不用。」 「她願意受冷便由她去,誰也不准多言!」劉徹冷厲的聲音在丈餘外響起,我輕哧一聲,轉身向外走去。 燕回竄到身前,欲擋我去路,「讓她走!」劉徹將披風甩在我身上,拂袖入帳。 我倔強地吸了吸鼻子,扒開燕回,疾步跑了出去,叢林中一片黑暗,星點的火光漸遠。我用手背蹭去淚水,在陌生的山林中摸索,我不願回去,不願面對他。 落葉沙沙作響,月華映出蕭索的身影,我倆隔著低矮的樹叢而立,無語凝噎。 霍去病定定走來,光影忽明忽暗,「李美人,是麼?」 「若你不在這裡出現,就還會以為我一直在等你!是不是教你失望了,驃騎將軍…」我步步退後,聲音由顫抖變為苦澀,到最後我竟是笑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我絕不相信…」他重重搖頭。 「事成定局,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淒然一笑,渾身冰涼,再說一個字都會令我潰不成軍。 「瑤歌…為何會這樣,你告訴我!」他抓住我的手臂,眸光澈亮,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我又怎會不懂他的傷? 「你走之後,前因種種,我便入了宮。」我抽噎著,靠在樹上。 事已至此,要我怎樣解釋?那道傷口反覆撕扯,我早已無力承受。 他別過頭去,良久,緩緩開口,「那我只問你一句,你可是甘願?」 「除了你,誰也不能教我甘願…可如今,我已無法選擇。」 「後日酉時,城門外北沙坡上,等我。」他一把將我帶入懷中,沒有說完的話被他悶在胸口。 我貪婪地汲取著他的味道,害怕他再次離我而去,「要怎樣?」 「不論你是皇帝的女人,亦或是任何身份,我定是要帶你走。」他加大力道,餘音顫抖。 月下相擁,緊繃的心頹然鬆懈,無邊的疲累襲來,我閉上雙眼,裹住他的腰,「是真的麼…可以麼?」 長久以來的堅持和困頓,我已無力承受,就讓我再盲目一回吧,為了你,前方即使沒有路了,可我仍願意走下去。 遠處人頭攢動,夾雜著燕回的呼喊聲,霍去病遲疑了片刻,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後日酉時,瑤歌你等我!」 我重重地點頭,夜風揚起髮絲,獵獵飛舞,我一步一回頭,用口型一遍又一遍地比劃著,「我等你…」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美人,陛下見您遲遲不歸,很是擔憂。」燕回緊隨其後,我彷彿沒有聽到,逕直走向營帳。 我終於要擺脫劉徹,擺脫這個禁錮我自由的男人,該歡喜麼?也許應該慶幸,到如今,愛兮恨兮,只歎命運奈何! 錯誤的開端,錯誤的別離,這一次我再也不想錯過。 「你還知道回來?」剛入營帳,便迎面碰上劉徹陰鬱的臉。 聽到此話,我並不回答,一把掀開帳簾扭頭走去,我現在心裡被霍去病所佔據,再也無力去和他周旋,再堅持兩日,很快便能解脫。 「你還要去尋故人敘舊麼?」劉徹大力箍住我的腰身,一個轉手,將我甩到氈毯上。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相見,這一章寫的我太糾結了。。。心疼啊。。。俺滴小霍子… 都不知道該說神馬好了。。。 木有硝煙的戰爭啊~~~~頂鍋蓋灰走~~ 在這裡先給大家請個假,週三有事,可能不能按計劃更新,若是沒有更上,便等到週五再更,望大家體諒~~~ 撒撒花,這個可以有~~! 我還發現一個可愛的事情~~給我留言的筒子很多都是疊字的名字~比如dede,⼳⼳,mm,某某,七七,晚晚,vivi,66,O(∩_∩)O~ 整個留言板上好可愛啊~~~~\(≧▽≦)/~ 52 52、簫鼓鳴兮發棹歌——夜奔 ... 我撐起身子,平靜地望著他道,「臣妾不知陛下所謂何事。」 他欺進臉龐,唇角銳利如鋒,「你最好什麼也不知,如若不然,便休怪朕不念舊情。」 「呵…原來陛下與臣妾之間,竟還有情字可言?」 他猛地捏住我的臉頰,幾乎要將我揉碎,深眸層層暗湧,最終歸於平靜,「明日閱城,朕要你隨行。」 「諾。」我伏身在地,也許這樣順從的姿態,將是最後一次。 「愛妃放心,朕決不會令你失望。」他冷笑著走了出去,那聲音在耳邊縈繞,久久不散。 劉徹整晚未歸,第二日清晨,燕回迎我回車時,才知道他在車輦中睡了一宿。 不遠處,霍去病高高端坐馬上,英姿勃發,時不時放慢馬速,向車內回望。 我心神不定,御駕行至內城,在驛館稍作安置。 「陛下先行巡城,讓美人梳洗後便同去。」燕回引著我上樓。 「三軍駐城,陛下此行人手不足,你且去城門隨侍。」霍去病沒有溫度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諾!」燕回身手敏捷,轉身便出了驛館。 四下無人,行至轉角處,他從寬大的袖管中,緊緊握住我的手,那溫度一直蔓延到心房。 「美人請。」他推開房門,恭敬地做了手勢。 我微微頷首,隨他而入,帶上木門,他轉身將我抵在門上,未等我開口,暴雨般的吻細密落下。 熟悉的青草香味瀰漫,我恍若雲端,捧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難以相信,此生還會有這般繾綣情柔。 淚水混入口中,癡癡纏纏,我不顧一切地回吻著,彷彿一切怨恨、淒苦都在這個吻中消散開去。 「我一刻也不願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一刻也不能忍受你在別的男人身旁!」他肆意掠奪著我口中的芬芳,氣息被抽空,凌亂糾纏。 那一瞬間,我便覺得,若能死在他懷中,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一遍又一遍地低喃,霍去病雙眸血紅,即使萬般不甘,他也並未對我說出一句重話。 「未央宮的裡的女子太苦,凋不完開不盡,卻從未有一個真心快樂,我姨母便是在無盡的權力和周旋中過了半生,所以我不能看著你走上這條路。」他凝著我的眸子。 「你恨我麼?」我伸指抵著他的唇。 「恨?若我能夠恨你,就不會這般痛苦,你可明白?」他嘴角微顫,那笑容中的無奈和苦澀,化作千萬般利刃,道道刺入我的胸口。 「當初我踏入未央宮門,就明白再無退路,可若是此番累你受罰,讓兒女私情枉送了你的前程,我寧願去死…」 曾經如是,現下如是,以後如是。 若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值得我去依靠,便一定是你,若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會真心愛我,便一定是你… 如你不能安好,我的一切堅持還有何意義? 「我昨夜已經安排妥善,明日酉時,」他抵住門框,壓低了聲音道,「趙破奴以軍情相稟,會拖住陛下一個時辰的時間,李敢已經編入我部下,我自會安排。李陵緊隨陛下左右,暫不會顧及於你。燕回專職負責你的安危,我會派人引開他半個時辰,在此期間,你盡快換好男裝,從後院出西門,這是校尉腰牌,城門護衛自會放行。」他語速加快,拉著我走到窗前,記下方位,鄭重地交代著。 我貪婪地盯著他,待他說完,緊緊撲到他懷中,「你要向我保證不會出事,不會連累你,不然我永遠也不見你!」 劉徹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了,面冷心狠,若不能天衣無縫,那便是死路一條。 想到這裡我一身冷汗,為什麼會走到這樣的地步,曾經那樣溫馨平淡的日子,竟是那樣匆匆。 他哽咽了一下,隨即故作輕鬆地衝我笑著,「我堂堂驃騎將軍,豈會保不住你一個弱女子?」 「霍去病,我欠你太多…」 「是我欠你太多,」他枕在我肩窩,「若不是我常年征戰在外,又豈會讓你身陷囹圄…」幾分無力,幾分悲愴,我強忍住的眼淚,噴湧而出。 「明日,過了明日,一切都會好起來,瑤歌你信我。」他一遍又一遍撫著我的髮絲,手心的溫度讓我平靜下來。 「都聽你的。」我啄起他的唇瓣,用力吸吮,這麼久的思念,反覆煎熬。 劉徹在城樓等候,為防止他的疑惑,我倆不敢多做耽擱,霍去病先我一步離開,我仔細梳洗了一番,由侍衛帶我登樓。 我斂衣肅容,緩緩踏上石階,漠北的風沙捲起髮絲,頭頂的天空湛藍高遠。 城闕之上,兩排整齊的衛兵列陣,漢軍大旗在風中獵獵飛揚,劉徹在狂風中向我走來,鄭重地握住我的手,引我款步走向高台。 霍去病一襲戎服立在一旁,靜靜地凝望遠處,我心裡百味雜陳,卻只能故作姿態。 站在落拓的城闕之上,萬物蕭條,漢軍大部駐紮於隴西郡北的山嶺之中,古老的渾河水南北貫穿而行。 河山遠目,悲愴之意徒然而生,風起雲湧間,天地蒼茫一片,出塞望歸,幾空念於不絕! 「見到漠北的風光,朕才明白山河無限,我大漢江山,定是要千秋萬代!」劉徹聲音隨著陣風顫動,站在至高的頂峰,俯瞰芸芸眾生,朗朗乾坤在手,覆手便是滔天巨浪。 大風起兮雲飛揚,我雙手攀著石台,此情此景,我才明白,為何霍去病會願意,將自己的青春留在邊關遠塞,熱血男兒,天涯歸家。 驅逐匈奴,復我河山,生命如此寥廓,一如這無邊的蒼山。 「渡渾水,至居延,匈奴大部便在祁連山南麓。」霍去病舉劍遠望。 「若直指祁連山,以你部騎兵為主力,勝算幾何?」劉徹站定,睥睨城下。 「擊鷹將軍隨我西出,再有李廣張騫牽制匈奴左賢王,匈奴始敗,趁此良機,攻其項背。加之春末夏初,牧畜繁衍,此戰穩勝不敗!」霍去病說這番話時,唇角微揚,一字一句,卻極具大將風采,攬萬物於胸中,破萬人敵。 我望著他的側臉,片刻癡迷,戰場上的霍去病,有著讓人無法逼視的鋒芒,站在劉徹身旁亦毫不遜色。 明日…若被發現,他的一切都將毀滅…我猛地後退,撞在石牆上,到底是對還是錯。 霍去病從劉徹身後投來的目光,讓我堅定了心神,已然走上了不歸路,何不放手一搏。 「好個穩勝,朕會給予充足的後方支援,你儘管放手一搏,直搗匈奴腹地!」劉徹揮掌擊去。 「祁連山志在必得,勢要將匈奴徹底趕出河西,不滅不休!」 君臣躊躇滿志,驕陽斜照,這世間極優秀的兩名男子就站在身旁,而此刻,那是屬於他們的世界,我只能遠遠觀望,默然相守。 衣袂翻飛,彼此各懷心思,劉徹自然地執起我的手,三人相顧無言。 遠處旗幟飄揚,黑壓壓地一片,鐵蹄震天,沙土飛揚。 「是飛將軍部回營!」霍去病興奮地振臂高呼。 「朕要見見李廣,他的騎射連朕都不得不服!」劉徹疾步掠下城樓,衛兵緊緊護駕。 「李將軍驍勇善戰,全無老態。」霍去病闊步跟上,不住地稱讚。 城門大開,只見一路鐵騎飛馳而來,我跟在人群後面,心不在焉,揚著沙土的馬蹄風一般從我身旁掠過,我躲閃不及,霍去病飛身躥出,一把將我救下,我貼在他懷中,驚魂甫定。 「驃騎將軍好身手。」劉徹似不在意道,可只有我能看懂,眸子裡已經暗湧翻滾。 霍去病並未多言,飛身上馬,迎著李廣眾部奔去。 兵臨城下,吶喊聲響徹天際,只有我一名女子,綠衣飄揚,長髮舞媚,煞是鮮明。 「臣妾在此多有不便,先行告退。」我躲避著他的逼視。 「准。」他冷冷拋下一個字。 一整晚,我輾轉難眠,忽而是霍去病的笑顏,忽而是劉徹陰鶩的眼神,忽而是梁公子淡雅的青衫,我在黑暗中,彷彿光亮就在眼前,卻無法靠近。 劉徹整晚未歸,想到將要離開,仍是會生出一絲難言的情緒,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劉徹於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果然,一直到中午我再也沒見到劉徹的蹤影,昨日碰巧李廣回營,此刻他定是在處理軍務。 我循著後院的路,漫不經心地隨意散步,卻暗中緊記。 時間被無限拉長,焦灼難熬,我抑住不安和憂慮,不停地告訴自己,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 斜陽將落,邊城暈著昏黃,燕回方才被緊急召回,我迅速換裝,循著小路快步走向城門。 一步一驚心,攥著校尉腰牌,手心冷汗如流,站崗的衛兵利落放行,踏出城門的一刻,我幾欲高呼,天空彷彿更加寥廓。 我隨著狂風奔跑起來,重生一般,整顆心落地,自由的快感中,我忽然頓步回頭,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並非毫無眷戀。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零零落落,都已成往事。 城西三里,北沙坡,我坐在冰涼的大石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擔心也愈加濃烈,霍去病能否脫身,而劉徹會無知無覺麼? 噠噠的馬蹄聲將我驚醒,猛地回身,果然看到一匹黑馬叢林中馳來。 我狂喜不已,張開雙臂迎了上去,腳下的石子咯地我身子左右搖晃,疾奔出百步,我叉腰喘氣。仍舊掛著燦爛的笑意,緊緊盯著駿馬逐漸靠近。 可待我看清馬上來人時,卻石化當場,大腦轟鳴一片。 那張臉染著光暈,唇角銳利如鋒,帶著睥睨萬物的冷傲。 「愛妃,朕說過,絕不會令你失望。」 作者有話要說:週三參加畢業典禮,沒有更文,事先向大家請過假了。 2天時間,掉了12個收藏,對於每個辛苦碼字的人來講,都是一件很影響情緒的事情。 一沒斷更,二沒崩壞,那麼一定是文章出了大問題,我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差到讓這麼多人同時離開。 吐槽完畢~~ 小霍霍:祁連山的映月泉裡都是收藏,俺一定會帶來最亮的收藏給乃~~ 小劉劉:收藏和點擊,朕都要~~~ 瑤歌:長安城外,晉江河畔,勿忘收藏~~ ~\(≧▽≦)/~ YY完畢~~ 53 53、簫鼓鳴兮發棹歌——斷念 ... 劉徹策馬立定,俯身凝著我。他能找來這裡,便說明一切都已敗露…我突突後退幾步,慌亂地抬頭。 「愛妃想知道,朕為何在這裡?」他瞇起眼眸道。 我根本不知該如何開口,他見我不回答,緊接著道,「愛妃更想知道,你所候之人境況如何。」 「你…」我心頭一驚,恐懼瞬時襲來。 「愛妃有兩個選擇,一是隨朕回去。」他眸光寒冷,掛著沒有溫度的笑容。 「另一個呢。」我定定地開口。 「二是朕帶你回去。」 「呵呵…」我搖頭慘笑,劉徹步步逼近,我被壓迫地向後退去。 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霍去病已被我拖累,我犯下的錯誤已無可挽救! 北沙坡後,是一片陡直的荒崖,我站在坡頂,揚頭望向劉徹,「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根本不該來到這裡,請陛下莫將我的罪罰,加諸他人。」 「李瑤歌!」在他的厲聲呼喊中,我靜靜閉上雙眼。 耳畔風聲呼嘯,身子向後翻落,最後一眼,天旋地轉。 「你若是敢死,朕絕不放過你…」 「朕不准你離開,你可明白…」 「小瑤,朕命你醒來…」 黑暗中,那個聲音不停地呼喚,朦朧間,心如刀絞,潸然淚下。 動了動手臂,仍是張不開雙眼,雙手被人握住,卻一片冰涼。 「回陛下,李美人已撐過極期,待清醒過來,調養些許時日,腦中淤血便會消散。」 「速去煎藥。」我能分辨出,這是劉徹的聲音。 「諾。」 「若三日之內仍無效用,提頭來見!」「微臣當竭盡所能。」 腳步聲散去,我緩緩睜開眼,突然而來的光亮刺得我一陣緊縮,那雙大手迅速覆上我的眼眸,「你終於肯醒過來了。」 我空洞地望著虛無,「我真是命大,幾次都死不了。」 「朕不要聽任何解釋,隴西秘行永不再提,一切都再無人知曉。你只需待在承明殿,安心養傷。」他音調沉鬱,良久無言。 劉徹扶我躺下,我這才隱約看清,那雙眸子望向我時,看不出情緒。 於他而言,此次卻是我一意孤行鑄成的錯,可他並不懲罰我,反而這般悉心照料,令我無所遁形。 「陛下…」 他走到門邊,回頭道,「那日前夜,匈奴突犯隴西東南,驃騎將軍帶兵徵繳,朕啟程回京後,始收捷報。」 我如夢方醒,千算萬算,卻沒料到有此突變,霍去病並未背叛約定,黎民家國於他,終是重於兒女情長。 是悲涼,亦或是釋然,我靠在牆上,恍惚難復,短暫的甜蜜轉瞬即逝。 命輪旋轉,我仍是回到了這裡,未央宮,承明殿,終我此生糾纏,難以逃脫的,是牢不可破的宿命。 短短十幾日,一覺醒來,滄海桑田。 我整日呆在昭曄閣,不與任何人交談,南陵每日三次,將飯菜湯藥送至內殿。 心房脹的酸澀難忍,食慾全無,每餐只就著藥汁吃上幾口。 銅鏡映出憔悴的面容,原本飽滿的雙頰,消瘦之下露出尖細的下巴,蒼白的唇,沒有一絲血色,我的青春還未盛放,便已匆匆凋零。 我頹靡的熬著日子,對一切都不在意,劉徹以太醫令的性命和官職相逼,才使得我勉強規律進食,胃裡空蕩蕩,食不知味。 陳麓送來的密卷都被我盡數焚燒,我不想聽到任何訊息,宮牆深深,將心門緊閉。 劉徹自那次以後,除了處理朝政外,幾乎不踏足內殿,偶爾幾次,我竟發覺他只悄悄立在門外,待日落西斜,便抽身離去。 我躺在床上,背身而對,直到他的影子徹底消失在夜幕中去。 他似乎比我更無法面對,更急於逃避。 悠悠轉醒,滿室春光,坐起身子,近日頭痛的發作逐漸減少,從不間斷的藥汁,反覆折磨著我的味蕾。 那日我靠在窗前,失神地撥弄著鳳棲梧,斷續殘破的音階從指間流瀉,忽然瞥見窗外那一枝新桃,粉嫩勃勃,久閉的心門,驟然打開,一縷春光劈開久寂的靈魂。 日子照樣得過,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我的愛恨喜怒而停止。 歷史上的李夫人,死在她最美的年華,只留下了一個一歲大的兒子。 我也許沒有多少時日可以浪費,漂泊太久,短暫停留,一晃經年,仍是雙手空空。 劉徹名為將我禁足,實則讓我靜養。踏出殿門的那一刻,陽光普照下來,我彷彿沐浴一場重生。 我帶著南陵去了曲台殿,如今這宮中讓我牽掛的,只有那個和我一樣無依的孩子。 隔著高高的長廊,看到皇子們正在聽少傅講學。 我在殿外踱著步子,柳樹繁茂,青翠欲滴,偶爾夾著幾樹桃花,層層疊疊,將這未央宮一隅襯得別有情致。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踮起腳尖,湊在一支桃花上輕嗅,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丈餘外一名玉冠長裾男子側身而立。 我攏袖頷首,從他身旁掠過,他上前一拜,「微臣拜見李美人。」 收回腳步,我仔細看去,眼前人四十多歲的年齡,談吐間頗為儒雅。 「你是?」我不記得見過此人。 「微臣尋太子少傅而來,不想擾了美人的雅興。」他垂首讓路,做了請的手勢。 我不再追問,逕直走向殿門。 「李母妃!」授業完畢,小劉閎向我跑來,多日不見,臉蛋似乎胖了一些。 「閎兒,都學了些什麼,母妃檢查一下。」我拉著他,回頭瞥見莊青翟正在殿內走出。 「兒臣如今正修習詩經和論語。」他驕傲地仰起小臉。 「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此言何意?」我問道。 「孔夫子教導我們要言行一致,舉止端莊。」他認真答道。 我點點頭,「那你一定要記住,不論何時,做人便都要有信有立,君子立信而安身,做一個好皇子…」 長大以後,便可以少受些苦難,平安一生,是帝王家最奢侈的享受。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應著,拉著我玩鬧一番。 晚間正準備就寢,忽聽外殿有人稟報,麒麟閣是劉徹平時下朝後處理公文的別館,天色已晚,而劉徹今晚並不在。 我不予理會,不一會卻有黃門侍者來報,我猶豫了片刻,最終整理好衣衫,款步走入麒麟閣。 「為何是你?」步攆上坐的,正是那晚密林中的白鬚老者。 「陛下恰好不在,不知大人何事稟報,不如明日早朝再議?」我淡淡道。 「不…老臣今晚便要…咳咳…」他使勁咳著,仰身歪在榻上,無力道。 「丞相大人年事已高,且素有固疾。」一旁的小黃門提醒道。 我眉頭微蹙,環顧道,「你們可知陛下現在何處?」 「奴婢不知。」眾人垂首。 「美人,老臣有話要說。」他游離的目光定在我臉上。 「都退下。」我抬手屏退左右。 「女子,你過來。」他低啞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疑惑著走過去,低伏身子,「丞相大人是要本宮傳話於陛下?」 「那晚陛下不聽勸告,執意不肯殺你,老臣便知這後宮朝堂要變了…」他頓了頓,我猛地一驚,忽然想起那晚情形。 「為何?」 「陛下是明君,禍水殃國不可為…昔呂後亂政,猶有訓誡…」 「丞相不必費心,本宮沒那份心思,也沒那份能力。」我輕聲打斷他。 「老臣時間不多了,容我說完。」他費力地吐了口氣,接著道,「轉告陛下,老臣去後,放眼朝中,丞相一位該由…」 停滯了片刻,我看他情形不對,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我這就替你去尋陛下!」 「李蔡可擔重任…」他攥住我的袖擺,眼神忽而渾濁,「還有一人可用…」 我屏氣靜聽,生怕他一個嚥氣,「李蔡可擔丞相一職,另一人位是何人?」 夜風從窗外吹來,屋子裡燭火忽明忽暗,白髮老者伸出枯瘦的手臂,只聞得細弱的喘息音,殿上瀰漫著一股悠遠滄桑的氣息。 「朱買臣…」話音剛落,他便頹然倒下,沉靜的面容上帶著一絲笑意,安詳平和。 「你怎麼了,醒醒…」我不知所措起來,連忙對外喊道,「來人!」 老丞相閉著眼睛,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我命小黃門前去宣太醫令,一面帶著幾名侍衛匆匆趕往椒房殿。 直覺告訴我劉徹今夜一定留宿椒房,事到如今,也顧不得宮規條例,丞相命不久矣,不能再做耽擱。 「美人深夜來此,不知有何要事。」冉樂將我擋在殿門外。 「陛下可是在此?」 「美人莫讓奴婢為難,驚擾鳳駕可是大罪。」她加重了語氣。 「幫我稟告陛下,本宮有要事相告。」 「這…」 我看她不肯放行,揮開她的手,逕直闖入殿內。 「美人不可…」 「出了何事?」劉徹攏著衣衫大步走出,看到我微微一驚。 「夜深單薄,莫染了寒露,有事自讓宮人來報便是。」他攬過我,將外衫攏在我身上。 「陛下,臣妾有要事相告!」我避開他的目光,抬頭見衛子夫只著了水紅色中衣走出,纖細裊娜地立在劉徹身旁,妝容未退,髮髻微攏。 「李美人,是夜已深,何事不能明日再說。」她強抑住不悅,依舊柔和地說道。 我四下望顧,踮起腳伏在劉徹耳邊,將事情大概說了出來。衛子夫站在原地,我這樣不避人嫌、目無尊卑的行為已是僭越。 「皇后,朕有事處理,你早些休息。」 「諾。」衛子夫並未多問,可我明顯感到了她的怒意,可這種情況下豈容我解釋? 「臣妾告退。」我像征性地拜了一拜,便被劉徹一把帶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應該都猜到了,私奔失敗。。。。 又回去了,宿命啊宿命。。有點傷感。 54 54、簫鼓鳴兮發棹歌——寒食 ... 在眾人隱晦的目光中,他步履匆忙地走出椒房殿,我亦步亦趨。今晚過後,後宮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語。 他一路上神情肅然,我幾乎是小跑著才勉強跟上。 麒麟閣中,太醫令正在緊急救治,劉徹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直到太醫跪了一地,我便知道回天乏術,丞相已是油盡燈枯。 將人送回相府,他又派去了幾名太醫,整個過程忙碌了將近一個時辰。 當我看著步攆遠去,心中鬱鬱不能平復,他的臨終遺言竟是托付於我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禍水」,世事無常。 因果緣法,一切皆是虛妄。 麒麟閣中只剩下我們倆人,銅燭搖曳,劉徹斜在軟榻上,手中握著兩方竹簡,靜靜地闔上雙眼。 良久,他似是感歎,「公孫弘之後,再無《公羊春秋》。」 我走到他身旁,將桌案上的幾卷書簡合上,最後一本卷軸中,是半篇未完的書目。 「當年董仲舒去,仍有公孫弘,辦太學、設五經博士。朕還記得,朝中老臣多反對,只有他們二人全力相輔。到如今,人去矣,萬事空。」 他揉著眉心,半靠在桌案上,玄色薄衫垂落下來。穿過悠悠歲月,我彷彿看到了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君王,躊躇滿志,指點江山。 物是人非事事休,回望來路時,才發現已經那麼長。 我見他疲態盡顯,便準備喚侍女進來服侍,剛站起身,卻被他叫住。 「公孫臨走前,如何交待?」 「朝中李蔡可為相,朱買臣可用。」我正色道。 「沒料到,公孫最後一句話竟是對你說的。」劉徹目光投向別處。 「那晚,」我斂了情緒道,「是你執意不肯殺我?」 「是。」他利落地應道。 「我想知道原因。」我鼓起勇氣道。 「沒有原因,當時不想殺你,僅此而已。」他輕描淡寫道,彷彿說著不相關的事情。 「有人引我過去,你信也好,不信也罷。」 「若有下次,朕絕不會留情。」 「此事不准讓第三者知曉,今晚你夜闖椒房已是不妥。」他叫住我。 「若不是看他堅持不住,陛下認為臣妾會願意去?」我俯身拜過。 「朕是擔心你,你可明白?」 「臣妾先行告退。」箇中滋味難以言表,攏了攏衣衫,不回頭地走回昭曄閣,劉徹沒有跟來,他整晚都待在那裡。 三日後,丞相公孫弘病轂,年八十,李蔡接任丞相,朱買臣任丞相長史。 後來我才知道,李蔡便是那日在曲台殿外,和我對詩桃夭的男子。 後來我才知道,李蔡是李廣的堂弟,從文帝時起就頗有政才,文能出奇策,武能斬匈奴。 李廣一脈,衛氏一脈,獨佔漢家江山大半好物華。 四月初,芳菲盡,隨著第一次河西大戰落下帷幕,我的承明殿禁足之期已滿,漢軍駐守河西郡,入夏再戰。 深宮度日,不知今夕是何年。 生活似乎陷入停滯,一切都在向前,獨我留在起點。 鳳棲梧落滿灰塵,我再也沒有興致去撥弄,翡翠玉色蒙了黯淡,我很久未曾梳妝。 案幾下的玉華膏,想來也沒有再塗的必要,因為劉徹已然久未留宿猗蘭殿。 我從不過問他去了何處,若是他來,便只是淡淡的詢問,客套的迴避。 猗蘭殿的封賞愈加厚重,猗蘭殿的宮餉愈加豐盛,又是何必? 誰欠了誰,誰又離不開誰?情字種種,皆無從算起。 初入宮時,我會用滿心的憤恨去抵抗、去救贖,可如今,我連恨得力氣也沒有了。 沒有希望便不會有失望,這樣,也好。 不知覺,便到了寒食節,這一日宮中禁火,只吃冷食。 自上古時期,已有了寒食節的雛形,混沌初開,文明尚未萌芽,火是一種聖神的存在。 人們離不開火,又往往受災於火,便有了每年一次的祀火之靈,除舊火迎新火,謂之禁火節。 延至春秋時期,為紀念給晉文公割股充飢的名士介子推,遂改為寒食節。 百家禁火,謂為寒食,寒食之後,清明遂至。 「寒食節…歲寒而春至,春暖不知秋。」我倚在窗前,喃喃低語。 南陵為我披上一件外衫,「長秋殿祭祀之宴隆重熱鬧,美人要不要去散散心?」 我搖頭道,「不必了,哪裡也不想去。」 「您整日悶在殿中,不知陛下有多麼心疼。」 「錦衣玉食,有什麼可心疼的?」 「那奴婢陪您到殿外散散心吧。」南陵輕聲問道。 「也好。」 桃花將謝,卷落一地殘粉,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以前讀紅樓時,總認為黛玉悲觀得過於矯情,侯門閨戶,才貌雙全,為何整日悲春傷秋? 命中不可觸碰的蒼涼,愈是繁華,散場時,便愈加落寞。 「你可有家人?」綠葉映襯中,南陵的小臉更顯嬌嫩。 她緩緩垂下頭,「奴婢五歲時便沒了父母,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姐姐失散多年。」 「你想出宮麼,嫁一個普通男子,平淡過完一輩子。」我頓步駐足。 「奴婢不敢奢求,只願盡心服侍美人。」她慌亂道。 「若我是你,必求一個安穩的前程,而不是一輩子困在這籠子裡。」 南陵不再答話,繞過猗蘭殿,緩緩走入繁茂的花圃,交錯的樹影中,只見遠處一行人喧鬧著走來。 一抹靚麗的淡粉色在樹叢中明艷奪目,那女子正微笑著側頭,她身旁站著同樣春風滿面的劉徹。 我進退兩難,只得立在原地,粉衣女子顯然也發現了我,撥開樹叢走來,不過十五歲的模樣,明眸不避諱地打量著我。 「方纔我還在想,這偌大的長安城,卻並未見過許多貌美的女子,原來都被陛下藏在未央宮裡去了。」她打趣道。 劉徹淺淺看向我,爾後摸著她的髮髻道,「朕真是說不過你這張嘴,該是時候尋個駙馬,來管制你這丫頭了,這是李美人。」 「那我若看上了哪家男子,陛下要為我做主才是~臣女見過美人。」她頗為正式地拜禮。 「她是中山王次女,昭陽翁主劉子虞。」劉徹介紹道。 我頷首微笑,她接著補充,「正值寒食節祭祀,家父遂進京面聖。」 「嗯,昭陽翁主乘興而來,必要盡情而歸,陛下,臣妾不便多擾。」 「長秋殿祭祀大宴,美人不去參加麼?」劉子虞詢問道。 我還未開口,劉徹便已解下披風裹在我身上,「不去也罷,該是好生靜養。」 「臣妾告退。」 「陛下,李美人果然獨特,不施脂粉卻也這般嬌艷,當真如您所言…」劉子虞的聲音逐漸淡去。 中山王劉勝,景帝第九子,當年劉徹任主父偃為中大夫,頒布推恩令,將藩王的封地分給子孫,雨露均沾,化整為零,長此以往,便消弱諸王勢力。 中山王此人極善韜光養晦,削藩之後,便醉心於美姬酒色,生了數不清的兒子女兒,再無心過問政事,瀟灑地做起了太平王爺。 看昭陽翁主和劉徹的樣子,應是相熟已久,若是換做旁人,見了劉徹早已被那份氣勢壓了七分。 夜空漆黑如墨,長樂宮的燈火映紅半個天際,更襯出猗蘭殿的幽靜。 遠而望之,劉徹和他的姬妾臣子們,應是在歡慶盛宴吧。 坐在窗邊,夜風輕輕地吹,南陵從身後替我圍上披風。 「你說,我這樣算不算虛度年華?」我並未回頭,輕聲道。 「你認為呢?」 我驟然回頭,卻看到劉徹站在身旁,正定定凝著我。 「陛下,長秋殿的宮宴結束了麼?」他久未踏足這裡,以至於見面時,竟生出陌生的尷尬。 「歌舞宴樂,朕在席上坐著,忽然間就想起你來。」他擁著我坐下。 「嗯。」我看著他的側臉,一霎恍惚。 「如你所言,朕不能看你這般虛度下去,過幾日便是清明,朕許久未去姐姐家,平陽府也是你的故居,陪朕出宮散散心吧。」他摟住我的肩膀,輕輕拂動著。 「臣妾要歇息了,陛下也該早些安寢。」轉眼便到了宮定時分。 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攔腰將我抱起,「愛妃同朕一起。」 不由我反抗,便落入起伏的帷幔之間,他今晚極其溫柔,耐心地逗弄起我的興致。 「小瑤,朕該拿你怎麼辦?」脈脈纏綿中,他如是說。 鼻子酸楚,身子軟成一汪碧水,可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其實,我也想知道,我該拿你怎麼辦… 劉徹動作逐漸減慢,手指抹去我的淚水,抵住額頭望著我,眸光深不可見。 喘息聲平復,他翻身將我摟在懷裡,不再進一步佔有,「睡吧。」 「劉徹…」我靠在他胸膛上,說不出的滋味。 「身子這麼涼,多添些被褥才是。」他溫熱的手撫摸著我的背,一絲一毫,皆無關情、欲。 安然入夢,夢醒不知愁。 清明時節,細雨如絲,我素面朝天,只束了發,身著淡青色的長裾深衣,簡單的連宮婢都不如。 御攆駛出金馬門,經過西市時,劉徹忽然探出頭來,「第一次見你,便是在這橋上。」 「我帶著面具,將你錯認…」我猛地住口。 作者有話要說:每每查資料寫文時,總是覺得古人的節氣 或者 地名人名,起得都很有美感,遐想無限。 寒食節,聽著便有萬家燈火,淡淡炊煙的意境。 55 55、簫鼓鳴兮發棹歌——惘然 ... 劉徹原本柔和的臉色,驟然冷下,直到平陽府,他才恢復常態。 平陽公主以及一眾家眷,熱情地迎接劉徹的到來,而我也從歌姬升為美人,大家對我的態度自是不同往日。 重回平陽府,走過熟悉的小徑和廳堂,心情似乎也跟著好了起來,路過梅苑時,裡面傳來絲竹樂聲。 「以前我就在這裡練習歌舞。」我回身道。 劉徹的臉在陽光下泛起光澤,眼眸微瞇,「很久未見你笑了。」 「姐姐,朕先陪她去看舊居,你們不必隨行。」他對著眾人吩咐。 「好,姐姐先去為陛下安排午宴。」平陽公主笑著款身離去,一年不見,絲毫未見衰老。 青雪居門扉緊閉,我拂上斑駁的樹幹,彷彿自己仍會從屋裡走來,霍去病就站在梅花樹對我微笑。 「為何不進去?」劉徹推開木門,饒有興致地看著。 「不必了。」我搖搖頭,過去便是過去了,這裡已經不屬於我。 「若你喜歡,朕便將這裡修成你的別館。」 「還是讓它保持原樣罷,至少還有念想。」 「聽你的。」劉徹仰頭望著無花的梅枝。 「平陽公主還在等候,我們走吧。」轉身出門,他執起我的手,一路無言。 宴樂廳觥籌交錯,衛長公主隨曹襄入廳,一見到劉徹便窩在他懷中撒嬌,又在他左席添了張案幾,我正端坐於右。 韓姬也隨曹襄同坐,後來我才知道,她已被曹襄納為妾室。 真好,天底下有太多的分離,錯把繾綣一時,當做相守一世。 平陽公主招來舞姬助興,放眼望去,沒有翠縷的影子,新人已換了舊人。 劉徹見我吃了幾塊肝炙,便立刻吩咐添足份量,聽著他們客套家常,卸下宮中偽飾,我很久沒有這樣好的胃口,清油煎的春韭菜綠油油,就著梁米飯,吃了足足一碗。 「父皇,可否讓李美人多留幾日?」衛長公主嬌聲開口,伏在劉徹肩膀上。 「已嫁為人婦,還這般頑皮。」劉徹寵溺道。 「兒臣剛入平陽府時,李美人還教過我撫琴,想再向她討教一番,好不好?」 劉徹挽起我的手,笑言,「你們兩人又是何時玩到一處的?」 「比您早呢,李美人您說可是?」衛長公主衝我調皮一笑。 氣氛融融,劉徹便應允讓我留宿幾日,前提是按時服藥,不能過度勞累。 我旁敲側擊,才知道翠縷回鄉探親,正好不在府中,不免有些失落。 梅苑中,我撥弄著瑤琴,微風吹起紗帳,衛長公主乖巧地坐在一旁聆聽,時光靜謐。 「清韻悠揚,宛若高山流水。」劉徹掀簾而入,滿是讚賞地鼓掌。 「父皇,莫要打擾。」衛長公主伸指比在唇邊。 我笑了笑,繼續撫琴,綿長的尾音一直延續了半個下午。 「朕先借用李美人半日,不知可否?」劉徹攬著她,佯作正經道。 「只允許三個時辰!」說話間她已跑了開去,仍是一副小女孩的嬌憨模樣。 當劉徹帶我來到馬場時,往事翻湧而來,直到他牽了馬匹過來,我才知覺。 他一襲短襟打扮,靠在駿馬上,全然不似朝堂上生殺奪予的君王,他朝我招招手,我便出神地走去。 「在馬背上,馳騁天下,那種感覺無以言表,想不想一試?」他策住韁繩,向我伸出手來。 「是匹好馬,可只有一匹,如何馳騁?」我拍著馬肚,揚眉問道。 「呵呵…愛妃可是要獨自上陣?」他略微詫異,隨即吩咐騎奴又牽來一匹。 通體烏黑,四蹄雪白,正是踏雪良駒。 「陛下莫小看了女子,臣妾不介意與您比試一番。」我拽住韁繩,在手腕上一卷,拉高了長裾,縱身翻上馬背。 「好身手!」劉徹擊掌鳴喝,我在馬背上俯視,只見他眸光熠熠,驚喜難言。 「注意安危,朕在一旁護著。」說話間,他也跨上馬背,兩聲長嘶,駿馬揚蹄,飛奔而去。 馬場的路我自是十分熟悉,沿著北邊小徑,一溜煙地疾馳。 他臉上始終掛著朗落的笑,時慢時快地驅在身旁,我從未見過這樣開懷的劉徹,眼紋裡都捲著春光。 他忽然勒住韁繩,在我身旁玩起了花式,我毫不示弱,兩匹駿馬緊緊賽在一處。 「既是比試,不如比一比誰先騎到對方馬背上!」他驅馬走近,在踏雪背上狠狠一拍。 「不要,你賴皮。」我策馬避開,他卻來了興致。 我一夾馬肚,甩開一段距離,身後一聲輕喝,回頭見劉徹臨空而起,只感到坐下一沉,他便已經穩穩落在身後,鐵臂從腰間將我環住,自然地裹住我的手,一起策馬前行。 「癢…」他略帶胡茬的下巴蹭在頸窩,我受不住便使勁掙扎。 「別亂動,馬兒不聽話。」果然,踏雪似乎受了驚,橫衝直撞。 「抱緊我,別落了馬!」他急忙喊道,我勾住他的脖子,身子不停地顛簸。 身下踏雪慢了下來,緩緩張開眼,卻看到劉徹抿嘴偷笑,我登時明白過來,忿忿鬆開手。 「朕每每出宮,必然會到此處來。」他箍住我,淡淡道。 渭水南岸,江水滔滔東逝,紛亂的思緒,都在此刻停止。烈風起,水氣撲面而來,天邊白色的影子一閃即沒… 耳邊縈繞盤旋,茫然四顧中,劉徹將我抱下馬,緊緊裹在懷裡。 「你方才說了什麼?朕只聞見長安、渭水。」他低聲詢問。 風聲呼嘯而過,水起雲湧,天地間蒼蒼變色,劉徹的衣袍上下翻飛。 我鑽出他的懷抱,三千青絲嫵媚飄揚,張開雙臂,似要乘風歸去。 天際雲層驟然散去,頓時陽光普照。 「何時學的馬術?這般嫻熟。」他將駿馬拴在楊樹上。 「以前在府中無事,偷偷學來的。」我靠著樹幹抱膝而坐。 「朕一生致力於戎馬戰事,沒料到朕的愛妃竟是騎馬高手,怎能不教朕歡喜。」他揚起唇角,挨著我坐下。 「在你們眼裡,女子便只能織布繡花,相夫教子。可有誰真正想過我們的內心,究竟要的是什麼?」 他慵懶地靠在我身上,「男人希望自己足夠強大,頂天立地,便能守護妻兒弱女。而朕,還要守護大漢的子民和江山,有時候責任太重,朕也會力不從心,你可明白?」 江山、霸業,與我何干?我只想要平靜的生活,守著所愛之人,蒼老一輩子。 「那個馬背上颯爽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你,別再封閉自己。」他握住我的手,「朕不能允你一生一世,卻可護你一生周全。」 說這番話時,劉徹只飄渺地望著遠處,君王的承諾太重,我要不起,但我明白,他是真的累了。 可劉徹,即便我留在你的身旁,也終是曇花一現,你可知,一生一世太長,我只有匆匆數年。 「誰也不能永遠陪著誰,旦夕禍福,也許根本就沒有明天可言。」我轉頭對著他認真道。 「既然沒有明天,又為何不過好今日。」他攥住我的指尖。 「劉徹,我們放過彼此,好麼?」 「並非朕不放過你,而是你不放過自己。」他扳過我的臉頰,一字一句道。 氣息綿長的深吻,將我的話盡數嚥下,溫軟的唇瓣扯著疼痛的心房,凌亂糾纏。 不知為何,腦子儘是白衣女子掛著淚痕的臉,勿忘舊約。 誰來告訴我,舊約又在何處? 在平陽府一住便是五日,青雪居一如我離開時的模樣,屏風中,我抱著那件初遇時的騎馬裝,心潮難復。 衛長公主學了幾日瑤琴,便鬧著要我跳舞,借口是宮廷樂舞太過死板,不如我的靈動。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矣。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她彈得一曲綠衣,正配上我的裝束,本是悲思之作,卻被她奏得頗為歡快。 舞步迴旋,綠衣裊裊,我並未束髮,青絲如瀑,腰肢舒展了倦意,肆意揮灑。 「今日得見此舞,三日不知韻味了!」曹襄讚道,韓姬順從地立在一旁。 「平陽侯過獎了。」我拭去額角的汗珠,攏起髮梢。 「倒是你這丫頭,硬生生將一首悼亡之曲,奏成喜樂去了!」曹襄寵溺的語氣和眼眸,我便知道,那人已經在他心裡落了根芽。 「不好聽麼?」衛長公主又撥了幾下。 「夫人一曲,繞樑不絕兮。」曹襄佯裝一拜。 看著衛長公主嘟起的小嘴,似微風拂過,這般好風致,這般好模樣,歲月靜好。 劉徹迎我回宮時,還特意聽她奏樂一曲,得出了結論:名師出高徒。 「朕看你玩的甚是開懷,日後還有諸多景致可供玩賞,城北的甘泉宮,西郊的上林苑,你去了便知妙處。」 上林苑三十六殿,宜春美景,博望掠影,御宿休憩,園囿林立… 我以為早已淡忘的隻言片語,聽到時,仍是清晰如昨,霍去病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猶在耳畔。 強迫自己忘掉,卻發現記得更牢,忘不了,逃不掉。 城門轟然關閉,我的世界重歸靜默。 作者有話要說:俺不忍心再對女主下手了,給顆小糖果吧。。。。 56 56、春華競芳漢宮月——疑忌 ... 幾日未歸,宮人將猗蘭殿仔細打理,未見一絲灰塵,南陵迎我入殿,遞來特製的藥湯,備好溫水花浴。 一番清理過後,我披著淡黃色繒衣,裹在軟綿的被子裡,沉沉睡去。 劉徹忙碌不見人影,許多次都是半夜醒來,發現枕在他的臂彎。 午膳過後,我自禁足以來,第一次正式去見衛子夫,因著上次夜探椒房殿,心裡始終有些不自在。 南陵昨天興高采烈地向我講述著後宮種種流言,陛下極其寵愛李美人,竟半夜從椒房殿離去只為她一句話。 更多的卻是說,李美人如何恃寵而驕,半分不將宮規禮儀放在眼中,魅惑聖主,夜闖椒房。 我心裡無波無瀾,誰又知道那晚匆忙,其中卻無半分關乎情愛? 換上一套淡綠色曲裾長裙,領襟袖口繡著幾縷象文,衣裳的料子是上等花錦,厚重而柔順,貼著身體的線條垂下,我自己隨意綰了髮髻,斜插一支通體乳白的玉簪,其他再無半分裝點。 臉頰上的傷疤已經褪去大部,只餘一抹淡肉色的印痕,塗上粉便能完全遮掩。 「美人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即便這般簡單的裝扮,也勝過他人許多。」南陵一邊幫我理順腦後鬢髮,一邊讚道。 我扣上耳璫道,從鏡子裡仔細打量著她,她調皮一笑,不知為何,南陵總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的很多習慣和神態都有翠縷的影子,不由地一陣恍惚,翠縷她可還好麼… 陽光明媚,我不禁瞇起雙眼,柳綠花紅,一脈春景。 轉過殿門,我裊裊而入,正欲叩拜,不經意地一瞥,卻教我生生停住。 高榻上端坐的兩人,正悠然地飲茶,側臉線條頗為相像,僅一瞬的停滯,那雙深眸透過絲縷春光,凝在我臉上。 我斷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他,片刻中,只靜靜相望,忘記了開口。 「李美人,禁足已解,日後勿要再莽撞行事。」衛子夫首先下榻,臻首輕抬,隔斷了我的目光。 「諾。」我收回思緒,挺直腰板立著。 「臣拜見李美人。」他伏身一揖,青色長裾寬袍,玉冠纓絛。 「大將軍不必多禮。」我虛扶一把,衛青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往事翻湧而來,幾乎要將我淹沒去了,透過衛青的面龐,彷彿回到曾經無拘無束的日子。 三人面對而立,殿內氣氛靜謐詭異,誰也沒有開口。我的傷感,衛青的詫異,衛子夫的隱忍,彼此各懷心思。 「你們在平陽府時,應是見過的。」衛子夫纖纖素手執杯,輕聲道。 我端起茶杯,微微點頭,熱氣熏染了雙眸,氤氳中看到衛青略帶質疑的神色。 「李姬何時入的宮?」他突然問道。 猛地一窒,李姬,這個稱呼竟是如此熟悉而陌生。 我哽住喉頭,佯作鎮定道,「去年秋日,將軍有何指教?」 「人世變遷,豈可料哉?」他說著舉起茶杯,仰頭飲盡,嘴角竟是扯出一個笑容。 「與君共勉之。」我強忍住心頭的酸楚,掩袖啜飲。 「去病為何未隨你同歸?」衛子夫似是不經意地提起。 我執茶的手顫抖著,灑在身上,卻渾然不覺。 「去病前些日子身體不適。」 「他怎麼了?」我脫口而道。 他們二人目光齊齊掃向我,頗為尋味,我迴避道,「驃騎將軍若是病了,乃是我漢軍的損失。」 「他是心疾。」衛青第一次這般尖銳地回答。 聽到此話,再也坐不穩,一把扶住南陵,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 「臣妾身體不適,明日再來。」 雙腿一軟,眼看便要跪下,一雙有力的臂膀將我托起,劉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出現在我最狼狽的時候。 「臣拜見陛下。」 「陛下。」衛子夫自然地起身相迎。 劉徹緊緊握住我手,使勁擦去我的淚,當著眾人的面,攬著我坐了下來。 可我卻如坐針氈,就像被人剝去了偽裝,衛青的目光讓我無地自處,再不發一言。 「大將軍威武,將朕的愛妃嚇成這般模樣。」劉徹略帶玩笑的口吻,可面上卻冷得結冰。 「微臣不敢。」衛青趕忙拜道。 「不是他,是臣妾突然頭痛,當著大將軍的面出了醜。」我佯裝扶額,劉徹並不答話,目光卻在衛青身上掃了幾個來回。 「李美人年歲尚淺,許是見到衛青,念及平陽府或是故人,才生出的感慨。」衛子夫欠身笑道,給劉徹斟上熱茶。 他的手微微一頓,旋即呷了一口,轉手遞與我。 我愣在那裡,尷尬地接過茶杯,這樣的氣氛簡直要將我逼得窒息。 簡單地敘話,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詢問,軍情政事斷然不會在後宮隨意談起。 直到劉據回來,整個椒房殿的氣氛才有所緩和,我拉著小劉閎說了一番話,劉徹早已暗許我對這孩子的特殊關照。 衛子夫和我領著皇子們去內殿玩鬧,留下劉徹和衛青商談要事。 「若是你日後仍不能自持,陛下也保不住你。」衛子夫似是不經意地提醒。 我仍處在心痛中,衛青的話我都明白,那日出逃失敗,已是死路一條。 傷有多痛,遺憾便有多深,可我最害怕的,卻是命裡注定的不可抗拒,無望無安。 「若你對他舊念難捨,牽扯不清,於公於私,本宮也容不得你。」她優雅地伏在我耳畔,睫毛覆住眼波,順手將那根象骨玳瑁簪斜插入鬢,尖銳的疼痛讓我猛地一震。 她壓住我的肩膀,鏡中映出她細長的水眸,「新的簪子日久不用,也會變舊,你說可是?」她飄然轉身,水紅色的裙擺迤邐在地,劃出長長的魅影。 背後涼意絲絲,再轉頭,衛子夫仍是那副溫柔的模樣,陪著劉據在一旁讀書。 我怎能忘記,她便是這大漢的皇后,能和劉徹並肩而坐的女人,豈會只是賢惠這麼簡單?穩坐後位幾十年,在某種程度上,她比劉徹更可怕。 「愛妃遇到故人為何難過至此?」回到猗蘭殿,劉徹甩開我的手,冷冷問道。 「我和衛青只見過幾面,談不上故人。」我頹然坐在榻上。 「衛青?」劉徹神色微變,欺身將我抵在床頭,「稱呼的如此熟絡?」 「難道大將軍不叫衛青麼,陛下又想讓臣妾如何稱呼呢?」我倔強仰頭回應,他一把將我推倒在榻,衣裙鋪開,整個榻上是水綠色的一片。 「你在平陽府時,也經常跳舞給他們看吧。」他邪肆地勾起嘴角,刻意強調了他們二字,粗暴地扯散我的髮髻。 他心裡梗著一塊石頭,風平浪靜的表面下早已暗潮洶湧,他不言,我不語,自欺欺人罷了。 「臣妾本就是卑賤的歌女,主子們要我跳舞,我便跳。」我半弓著身子,放肆地笑了起來。 「朕看你是本性難改!」他扣住我的後頭,狠狠捏住我的下巴,將我按倒在榻。 「陛下難道是今日才知道臣妾的身份和本性麼?」我推開他的包圍,兩個人這般廝磨,究竟是為何? 「你是朕的女人,至死都是,別想逃開。」他將我扯回床榻,箍住我的雙手,羅帶衣裳拋落一地。 自隴西回京以來,他第一次這樣失去控制,毫無半分溫柔,他終究是在意的。 濡濕的唇瓣劃過肌膚,他一手探入內衣,握住豐盈肆意揉捏,一手從裙裾下擠入,在最私密的深處捻動挑逗。 「劉徹,今天我不想要。」我在陣陣戰慄中無望地說道。 「是麼?可愛妃的身體並不是這樣想的。」 他仍舊掛著冷到極致的笑容,狠狠地懲罰著我,伏在我身上索取的男人,他有著那樣俊美的面容,卻有著那樣堅硬的心腸。 我永遠鬥不過他,因為他懂得用身體的將我困住,他喜歡從粗暴的索取中獲得極大的滿足,他喜歡從我的百般抗拒中體會征服的快感。 劉徹,我早該知道,他是這樣一個霸道的人,他更是這個朝代中無所不能的君王。 夫妻情愛之外,更有這另一種更為堅固的關係,君為臣綱,無條件地從屬於他。 世間萬物,沒有比無能為力更教人絕望的東西了吧。 這段時日,尹夫人同時病倒,我少去了很多麻煩,心中的疑團並未解開,她倒底是何來頭,那晚究竟是不是她故意陷害於我,無從得到答案。 與衛子夫打交道,著實不易,看似平和柔順,卻常常教我無力應承,因著霍去病的緣故,我每次面對她時,總不能自控。 朝堂上無波無瀾,戰事正緊,期間見過莊青翟數面,多是探望劉閎偶然遇上,此人得體有度,因著我二哥的緣故,私下我們並不多言,以免生出不必要的是非口實。 梁公子卻仍未露面,那日我派陳麓送去竹簡,想要安排一次小宴,借兄妹團聚之誼,於他相見,最終被他回絕。 陳麓只帶回四個字:時機未到。 我所有的思維幾乎都被霍去病受傷所佔據,整日神思恍惚。 命南陵找來竹簡和筆墨,將心中的鬱結傾斜在筆端,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在木牘上寫下隻言片語,然後盡數抹去,燒掉。 朱弦斷,明鏡缺,錦水湯湯,與君長絕。 我用並不標準的小篆,寫下這句話。依稀記得此句是卓文君白頭吟中的名句,當時讀起來,只覺得觸動不已,這樣美麗的詞句,卻是那般教人心碎。 朱弦幽鳴,若為君故,我寧願將那琴弦割斷,以昭我心。 「愛妃通曉文理,竟能寫得一手好字。」劉徹撿起那半片詩文,頗為驚訝。 我點頭不語,堂堂大學生,就算放到古代也至少是個舉人,若不是篆字難懂,我自信不會輸給朝中庸臣鄙相。 「拙文丑字,上不得檯面。」我自嘲道。 「朕越來越不瞭解你,你似乎什麼都會。」他攬著我走出殿門,在梅林中散步。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可愛的存稿箱~~ 大家多多撒花收藏吧~~~我在旅遊中~~~~祝大家看文愉快~ 57 57、春華競芳漢宮月——幽姝 ... 「其實我在這裡,什麼也不會。」茫然一片。 「朕喜歡聰明的女子,胸中有墨氣自華。」 我驚訝地望著他,沒想到他竟有如此開放的思維。 「平日無事,你可以到金華殿去,鄭美人於詩書文墨上頗有造詣。」他目光柔和下來,拂著我的髮絲。 「鄭美人?」我在腦海裡搜索著,唯一的印象便是年前那場大宴中,鵝黃宮裝的清秀女子,卻沒有任何交談。 「朕看你太過懶惰,整日悶在猗蘭殿。」他握住我的手,四月微風吹去,柳枝搖曳,搖下一地細碎的光影。 「臣妾想念大哥,不知陛下可否恩准。」我順著他的話說道,其實我更想見到梁公子,那個被我視為知己的淡然男子,在深宮中又是怎樣的光景。 「這有何難,隨時讓陳麓去樂府宣召便是。」 「謝陛下。」我心中暗暗竊喜。 金華殿在未央宮東南隅,以前從未到過,殿前是一面青碧的湖泊,岸邊垂柳依依,說不盡的柔光瀲色。 我蹲在湖邊的小橋上,挽起袖管,撥弄著湖水,南陵似乎也是第一次來,比我玩的還要興奮,看著她天真的模樣,心底暖暖的。 正玩得起勁,只見湖泊對面,一抹青藍色身影,臨水而立,微風揚起裙擺,女子清秀的面容在春光中隱現。 「奴婢拜見鄭美人。」南陵福身拜過。 「李美人真是稀客。」她目光澄澈地盯著我,就連說話時也是安靜的,這般淡雅的女子,完全不像未央宮裡的妃嬪。她應該是山水間一抹柔美的顏色,而不是禁錮在高牆之內。 僅一面之緣,我便生出些許惺惺相惜的感慨。 鄭美人比我大四歲,是夷安公主劉淇的母妃,她說話時總是柔聲細語,掛著淡淡的笑容,十分舒服。 「我聽陛下說,美人通曉詩文,還練得一手好字。」我坐在金華殿內,她命人沏上花茶。 金華殿十分簡約,並不似名字那般奢華,淡黃色的帷幔,桌案上並無多於擺設,只有一盆小巧的木蘭花,散發著幽香。 牆壁上並不是雕花,而是掛著一幅木製的手書詩文,配上殿前的青湖,我覺得此處便是未央宮最乾淨的角落,淡漠了繁華,隔去了紛擾。 「只是喜愛,擺弄文墨,陛下謬讚了。」她微微一笑,臉頰上一對梨渦綻開。 「似你這樣的妙人,陛下定是寵愛有加,金華殿是我見過最美的宮殿。」我望著遠處的湖面,她這般淡雅如蘭的氣質,也只有這湖光春色配得上。 「妹妹才是讓整個後宮都艷羨不已的女子。」她撥弄著案几上的花盆,語氣輕快。 我拉回視線,疑惑地盯著她。 「你知道這未央宮盛名最富的殿閣,是哪裡麼?」她柳眉舒展道。 「椒房殿。」我動了動眼皮道。 「不,是猗蘭殿。」她伸出青蔥玉指,微微一晃。 「為何?」我不禁吃了一驚,猗蘭殿並不華麗,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極為普通。 「猗蘭殿是陛下出生的地方,而你是第一個入住的女子。」 猗蘭殿是劉徹出生的地方,我不是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心跳悄悄漏了一拍,我揚眉輕歎,「也許是沒地方住了,才把我塞到那個角落裡呢?」 「你且跟我來。」她翩然起身,青藍色的裙角擺動,彷彿畫中走出的女子。 我走進屋子頓覺眼前一亮,這裡赫然是一間,兩排桐木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卷卷竹簡。 「這些都你的麼?」我瀏覽著書目,詩經、子集、尚書、大學,最後竟是十卷戰國策通論,令我瞠目結舌。 來到這裡三年,可我從未見過如此完備的藏書,要知道在沒有紙張的西漢,「書文」是太過奢侈的享受。靠人傳人謄寫下來的,每一本書所耗費的心血都難以估量。 「嗯,妹妹讀過哪些?」她握起一策,仔細地翻看著。 「很多呢,上至紅樓夢下至安徒生,來者不拒。」我漫不經心道。 「那些是何人撰寫,為何我從未聽聞?」這回輪到她疑惑了。 「都是一些奇文誌異,沒有記載的,這裡的書我看過的卻是不多。」 《詩經》和《大學》以前倒是選修古典文學課時,研讀過一陣子,其他的就只聞其名,不通其意了。 不知不覺地在金華殿呆了一個下午,回去時南陵和我抱著幾摞竹簡滿載而歸。 她送我四卷《詩經》和兩卷《尚書》,《尚書》又通《上書》,即上古之書,記載著許多珍貴的歷史公文,是皇家必讀的儒家經典。 隨手翻開一卷,映入眼簾便是堯典二字,篆文加上古體敘事,晦澀難懂,所敘主旨不外乎仁君治民之道,賢臣事君之道。 「愛妃學會了多少?」熟悉的味道從身後傳來,長臂自然地環在我腰間,剛才看的認真竟沒察覺有人進來。 「很多都不太懂呢,等我慢慢研究。」我合起卷軸,不著痕跡地掙脫他的懷抱。 「朕就知道,你和鄭美人趣味相近。」他站起身,微微仰頭。 我上前幫他更衣去冠,隨口道,「鄭美人那樣的女子,真是難得。」 「你也很好。」他說著俯身湊了過來,在我唇邊停住,「只是性子太烈,就像一隻爪牙鋒利的小獸。」 我斜眼瞟著他,「那你的品味可真獨特。」 「明日請安後,到承明殿去,朕帶你見一個人。」他抵著我的頭髮道。 「誰?」我好奇地從他臂膀中鑽出。 「明日便知。」他故弄玄虛。 夢中是開不盡的桃花樹,灼灼靡靡,粉瓣如雨。 早晨醒來時,只覺一律清音在胸中纏繞,未及梳洗,烏髮慵懶地披在肩頭,薄衫微涼。就著一室安靜的晨光,撫上琴弦,餘音裊裊,我第一次發覺,從猗蘭殿的窗外,能看到東邊初生的紅日。 聽若予說,尹夫人近來身體虛弱,一病不起。我又想起,那晚的神秘女子,一霎恍惚,尹夫人身上隱藏了太多疑點,劉徹對她無微不至,遷就備至,深養於桂宮,不受紛紛擾擾。 「幫我準備一些補品,咱們去明華殿一趟。」我褪下薄衫,換上一身淡粉色短襟宮裝,領襟交疊,繡著淡淡的桃花瓣,腰間垂著月白色流蘇,下擺微開,錦布重疊套下,花蕊一般包裹著,娉婷裊裊,端端正正地梳了一個飛雲髻。 「諾。」南陵忙著準備去了。 桂宮除了桂樹,仍有老槐和梧桐,殘花已謝,綠葉猶新。 剛踏入明華殿正門,便有一股淡淡的藥味傳來,眾人見我到來,皆是微微一愣。一個眼尖的宮婢首先認出我來,這也難怪,原是我第二次來到這裡。 明華殿粉色紗帳裊裊,倒和我這身衣裳很是般配。 「拜見李美人。」 「不必多禮,本宮是來探望尹夫人。」我虛扶擺手,款步入內,繞過帳簾。 小宮女卻在身後慌忙地阻攔,「陛下…」 她未說完,我已經停下腳步,隔著帳簾便能看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床上交纏的兩條人影,隨著錦帳輕微起伏。 我登時意興全無,心弦輕輕地繃了一根,忽而又覺得自己可笑,皇帝在和他的妃子親熱,天底下沒有比這件事更正常的了。 腳步邁開又收回,淡粉色的群擺在地上繞了幾圈,最終停頓。 轉身的一霎,抬頭不期然對上一道目光,劉徹見我到來,還抱著尹夫人的手臂有片刻的僵硬,隨意恢復常態,只定定地望住我。 我穩住心神,扯出一抹笑容,裊裊而入。 「臣妾聽聞夫人染疾,特來探望,不料陛下也在。」我福身參拜。 「起來吧。」劉徹見我進來,忙從榻上起身,臉上還有一絲未消的濃情,伸手攔住我低伏的身子。 「多謝李美人有心,不必多禮。」 待我走近,不由地微微一窒,尹夫人臉色憔悴,只著了中衣躺在榻上,那張嫵媚明艷的臉上,浮著點點嬌羞。 「把這些交給御女。」我吩咐南陵道。 氣氛有些尷尬,我看了看劉徹,那雙深眸停在我衣衫上,久久不散。 「夫人的病好些了麼?數日前在長秋殿相見時,還未生病呢。」我收起情緒,似是不經意地問起。 劉徹忽然瞇起雙眸睨著我,神色凜然,一隻手攥緊我的手腕,力道加重。 尹夫人面露疑色,平復著胸口道,「去年立太子的宮宴時去過一次,之後便一病不起,再沒到過了。」 「我這一病竟是數月未好,辛苦妹妹替我服侍陛下。」她虛弱地咳了幾聲,立刻便有宮婢端來藥湯。 「夫人客氣了,也並未累著我。」 這一個月,又豈是累與不累如此簡單,幾乎耗盡我的力氣。 「陛下每日午後都要過來親自煎藥,你快勸勸陛下,朝中多事,不必為我費這般心思。」她吃下一口蜜糖,嬌嗔道。 「我說的話向來沒有用的。」這炫耀的戲碼真是千篇一律。 「怎麼沒用,愛妃的話朕全都記得。」劉徹勾起嘴角,抬手挑起一縷髮絲。 作者有話要說:依然是可愛的存稿箱,劉徹後宮的鶯鶯燕燕們齊齊亮相~~ 這幾天在網吧更新,很艱苦~~大家多冒泡哇~~~給俺點動力~~~ 週四入V,希望大家能繼續陪我走下去! 58 58、春華競芳漢宮月——外戚 ... 「既然夫人抱病在身,臣妾便不多打擾。」我實在不想繼續打啞謎。 他跟著我站起,從後面環住我的腰,「陛下…」 低頭只見他一陣摸索,「愛妃的腰帶掉了墜子。」 我摸著有些發熱的臉頰,微微走神。 尹夫人忽然將我叫住,嫵媚道,「西域貢品果然奇效,李美人臉上的傷疤淡的幾乎無痕,當真是傾國傾城。」 劉徹連玉華膏的事情也告訴她麼?我訕訕地笑了笑,「臣妾告退。」 「李美人身上的香氣很是好聞呢。」她最後補充了一句。 「躺下休息,別亂動。」身後隱隱傳來劉徹略帶關切的話語。 走出明華殿,心裡莫名地賭氣,又隱隱失望,看她的樣子並不像是偽裝,何況劉徹天天來陪她,該不會假。 回猗蘭殿路上,卻碰到衛青正在宣室殿外巡視,而他身後的隊列中正站著韓博。 那道灼灼的目光一直隨著我,我裝作看不到,禮貌性地叫住衛青。 本想詢問關於霍去病的傷勢,可他只站在原地恭恭敬敬,硬生生將我堵了回來,看著他沉靜的面容,又想起當時在軍營中,那個會笑會踢蹴鞠的衛青。 一切都已不可轉圜,一切都已不能回頭。 我斂起情緒,不著痕跡地劃開了界限。 「李美人。」一聲輕呼打破了尷尬,轉頭卻見鄭美人從樹影中走來,目光掠過我,落在身後。 「拜見鄭美人。」衛青仍是嚴肅不苟。 「大將軍何時回宮,前線大勝,將軍神勇依舊。」鄭美人微笑著踱到衛青身旁,伸手虛扶,可我卻看到她的手輕輕擦過衛青的手臂。 「微臣不敢。」他筆直而立,纓絛在風中微微擺盪。 辭別衛青,我和鄭美人在花圃中踱著步子,她似乎沉浸在某種情緒裡,有些走神。 「李美人以前住在平陽府麼?」她突然問道。 「嗯。」我雙手攏於袖中,輕輕點頭。 「那你應該經常,見到大將軍吧。」她微微停頓。 「見過,衛青人很好。」我脫口道。 她別過頭去,可我覺得氣氛很是拘謹,鄭美人一反常態,直到猗蘭殿,她都沒再開口。 下午趕到承明殿時,格外安靜,麒麟閣殿門微開,我停頓片刻,讓陳麓在外等候,起身踱了進去。 穿過排排書架,食指掠過卷卷竹簡,發出嘩嘩脆響,羊皮地圖上圈圈點點,我的目光停留在河西郡這幾個字上,久久回不過神來,輕輕拂著,彷彿可以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帶著漠北的風沙吹來,吹散一地寂寥,掀開歲月的青紗帳,他就在簾外對我微微一笑,春光破夜而出,便在不能忘懷。 木門吱呀一聲,腳步聲傳來,我才猛地回頭。 「朕帶你見的人,可還滿意。」劉徹身著暗紅色長裾,跨步而入,帶起一陣輕風。 我順著看去,一名男子從他身後掠出,對我揖禮,笑著望向我。此人身量不高,頗為健壯,土黃色布袍襯出一張普通至極的臉龐。 劉徹伸手攬過我,坐於榻上,深眸微□,等待著我的答覆。 我愣在當場,這是何人?我禮貌地微笑,用眼神詢問劉徹。 他顯然有些吃驚,眉心微蹙,正在這時,黃袍男子搶先開口,「小妹,多謝陛下聖恩,我才得以進宮相見。」 我一句話哽在喉頭,定了定神,難道他就是李廣利?可這樣貌和我沒有半分相似。 「二哥,多年不見,你在宮外可好?」我立刻伸手去扶,幸虧嘴邊那句問話沒有說出。 「你們兄妹多年未見,生疏了。」劉徹微瞇著雙眼道。 「臣幸居莊大人門下。」李廣利憨厚地應承道。 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男子,竟也想著爭權奪利,妄圖和衛霍之將一爭高下,不自知也。 我佯作關切地詢問著,劉徹漫不經心地拂動著我的腰際,頗具耐心。 原來,從那日和我說起任職一事後,劉徹便開始著手,如今李廣利已是右京輔都尉,掌管京都要職,品階雖不高,權力卻不小。 賜宅邸三處,良田千頃,加封沛安侯。 「陛下,恕臣妾不能受封!」我連忙伏身在地。 李廣利被我一嚇,跟著叩拜。 「愛妃何出此言?」劉徹面色微沉。 「無功不受祿,臣妾替兄長求陛下收回成命。」我堅決地又是一拜。 一室無聲,我抬起頭,坦然地回視於他。 良久,劉徹若有所思地在我倆之間掃視,最終了然一笑,將我扶起,在袖中輕輕捏動著我的指尖,道,「朕不會讓愛妃為難,暫不封侯,收回田頃。」 又轉頭對李廣利道,「待李卿做出一番成就,再論功行賞。」 「臣定當竭盡所能,報陛下知遇之恩。」 臨走時,劉徹准我送他至金馬門,屏開侍從,我輕喚一聲,「二哥。」 他神色柔和地凝著我,那眼神讓我原本不安的心,頓時軟了下來,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的血脈至親,如同大哥一樣,即使如何不甘願,可這份親情我卻抹不去。 「是大哥安排的麼?」我卸下偽裝。 「小妹,陛下是真的寵愛於你,為兄看得出來。不然僅憑大哥的手段,斷不可能優待至此。」「二哥,我要你保證。」我停住腳步,柳枝絛絛垂落。 「何事?」他衝我一笑。 葉影中,面前男子憨厚的面龐,竟讓我生出一絲悲涼。 「無論今後陛下如何厚待,萬不可沉迷權欲,萬不可恃寵而驕。」 「為兄明白。」 「不,你不明白,陛下只是需要李氏,而我恰好是他選中的對象,這其中的平衡利益關係,你應該知曉。朝中並非無人,為何要賜你要職?莫讓權貴沖昏了頭腦。」 「小妹,那衛氏一族,不也因著皇后而雞犬升天麼?」他爭辯道。 我冷下臉來,厲色道,「如今權傾朝野,日後保不定慘淡收場!不知進退,早晚是死路一條!」 他被我訓的心有不甘,不置一詞。 「況且,你自認有衛霍的本事,能有此番作為?」我加重語氣。 「不試怎知不可?」他甩袖走去。 「二哥,你我是兄妹,我才說出這些話來,你要恨我也罷,只需記得我的話便好,你自當保重。」我抽身走去。 「小妹,二哥明白。」他在身後歎道,我不再回頭。 若是早已注定,我們便只能這般走下去,走到無路可退。可我不願看到,這些唯一愛著我的人,踏上不歸之途。 世間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元狩二年夏,第一次河西大戰勝利後的一個月,漢軍出其不意地連續發動了第二次河西大戰,未經休整,為的便是攻匈奴之不備。 雖說窮寇莫追,但如今看來,劉徹是鐵了心要一網打盡,不給匈奴留下退路,河西之地,勢在必得。 霍去病和公孫敖同率數萬騎兵,出馬嶺,分兩路進擊河西以北的匈奴殘部。 飛將軍李廣則同衛尉張騫,率軍出平剛,以次軍牽制左賢王兵力。李廣壯心不減當年,以五十多歲高齡親率四千騎精銳,作先頭部隊,張騫統萬騎而斷後支援,和霍去病部成兩面夾擊之勢。 霍去病部渡黃河,迂迴至延澤,又轉道西南,沿弱水達小月氏,稍事調整後,一路東進,直指祁連山,大破酋塗王。 第二次河西大戰,隱在聖芒之下的衛青並未參加,知進退,明聖意,良將所需矣。 腦海裡亂作一團,霍去病甲冑粼粼,踏破祁連山闕的影像,一直盤桓在眼前。 映月泉,那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曾經我甚至幻想,待他凱旋而歸,便與他隱居此處,再不過問世俗紛爭,也許歷史便可以就此改變。 誰知那晚一別,竟成永殤。這半年以來,痛過恨過,卻始終無悔,我不知道自己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也許很快便能結束。 誰曾和誰,長相知?地老天荒的誓言,花開一瞬爾。 「美人,昭陽翁主求見。」 我放下手中的書卷,南陵的話音未落,嬌小的身影已翩然入殿。 「臣女不請自來,還望美人莫要厭煩才是。」劉子虞福身一拜。 猗蘭殿鮮少有外人踏足,可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子,卻並不令我排斥。 「勿需多禮。」我引她入座。 「原來這便是猗蘭殿,怪不得陛下讓您住在這裡。」她環顧四周,衝我俏皮一笑。 「昭陽翁主現居何處?你父王也仍在宮中吧。」 「暫居別館,此次進京,定要仔細遊玩一番,長安好景致,我可不捨得這麼快就走呢。」她拿起半卷詩經,撥弄著。 我微然輕笑,她忽而抬頭,認真地盯著我,烏溜溜的眼瞳靈氣逼人。 「子虞雖是只同您見過一面,卻覺得你與眾不同,宮中無事,我可否常來相擾?」 「我這裡冷清,只怕你不習慣。」 「清幽整潔,和你的人一樣雅致,美人姐姐。」她甜甜喚道。 昭陽翁主年紀不大,生的性格開朗,不停地詢問著,烏瞳玉面,很惹人喜愛。 整整一個下午,我說的話比入宮半年加起來都要多,性格相吸,確是有因可循。 「你這丫頭原是在此。」劉徹瀟灑入殿,劉子虞趕忙起身迎了過去。 「我喜歡美人姐姐,陛下可否准我常來猗蘭殿?」 「若按輩分,朕是你皇叔,你卻稱她姐姐,該罰。」劉徹佯作生氣。 「那便罰我在未央宮多留幾日罷。」 「可是覺得疲累?」劉徹攬過我,眸光似月。 「有昭陽公主陪伴,臣妾覺得很是有趣。」 他的手一直輕輕撫弄著我的發,「那便讓她多留幾日。」 「美人姐姐,陛下還是最疼你。」劉子虞嘟起小嘴,滿臉瞭然的笑意。 「你們兩個再這麼一來二去的,我可是要先用膳了。」我笑道。 「朕的美人發話了,豈有不聽之理?傳膳。」 晚膳便是在一片笑語融融中結束,劉徹也來了興致,臨睡前,讓我撫了兩首曲子,月色正濃,難得的靜默。 「昭陽翁主是個難得的真性情。」淡淡的琴音中,劉徹緩緩道。 手下的琴弦頓住,想起她對劉徹的態度,我輕聲開口,「不如就讓她長住未央宮,我也有個伴。」 「有朕陪著,用不著旁人。」 「不如陛下,封她一個分位,昭陽翁主品貌俱佳…」 劉徹猛地握住我撥弦的手,「拋開親緣不論,朕也不會要她,不勞愛妃有心!」 「我是為她費心而已,陛下莫會錯了意。」 「那丫頭心裡怕是早已有了主意,倒是你,」他將我帶至懷中,粗造的手指拂動著面頰,「一刻也不讓朕省心。」 作者有話要說:入V第一章,我會加油寫,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59 59、春華競芳漢宮月——太液 ... 一切好似回復如初的平靜,空洞華麗的猗蘭殿是我全部的生活。 不該出現的人,便再沒出現。 昭陽翁主在宮中一住將近月餘,時常跑來同我做伴,看到她就彷彿看到曾經的自己,生氣勃勃。 南陵在一旁削著蜜桃,一點點剝去細皮,鮮嫩水紅的桃肉汁水充沛。 漢朝的水果種類頗多,橘、橙、荔枝、木瓜,自從張騫通西域,開絲綢之路,葡萄、哈密瓜這些珍稀水果也傳入漢境。 正是桃子成熟的時節,盤子裡的蜜桃是劉徹所賜,南郡盛產仙桃,這些都是快馬疾馳送入漢宮的珍果,一路用冰塊捂著,以保持水果的新鮮。 「美人,您可有發覺一事?」南陵將嫩桃遞於我。 「何事?」 「這段時日,宮中私下流傳,都說…」 「但說無妨。」我瞥了一眼南陵。 「昭陽翁主深得陛下寵愛,身為藩王之女,卻可在未央宮中久住,而她的樣貌和美人您有六分肖似呢…」 送到嘴邊的手輕輕頓住,聽南陵這樣說來,劉子虞的水杏般的眸子在眼前閃過,確是和我有幾分神似,她更像是曾經的自己,面頰飽滿瑩潤,不似我現在這般纖弱。 「陛下的心思,咱們又怎能猜透?隨他們說去罷。」輕咬一口,蜜汁順著指尖滴落。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香甜甘美,我輕聲念叨。 南陵一邊幫我擦拭,一面仰起小臉問道,「美人喜歡吃荔枝?」 我不置可否,拿起一顆遞給她,「一起吃。」 「不可,這些都是貢品,奴婢…」她慌忙地搖頭。 「放壞了豈不更可惜。」我打斷她,塞到她手裡。 「太液池的小宴時辰快到了,奴婢幫您梳洗。」她啃完桃子,連忙打水去。 選來選去,仍是偏愛綠色,挑了一套淺綠色長襟連裾,下擺微開,墨色腰帶懸著流蘇,裙面上繡著大朵芙蓉花,顏色淡薄,若隱若現。 太液池在長樂宮南,百花齊放,樹木蔥蔥,走在鬱鬱林中,裙擺搖曳出一抹新綠。 我來到時,眾多宮女在水邊嬉戲著,畢竟不是正宴,氣氛也隨意一些。 芙蓉太液未央柳,漢宮春景宜人,人比花嬌。 池邊是一條木製迴廊,輕柔的紗帳在微風中微擺,從遠處便看見劉徹倚在閣中,尹夫人則正靠在他身上,低笑著絮語,鄭美人端坐在旁,擺弄一枝折柳,衛子夫因忙著太子侍讀之事,並未賞宴。 笑意春景融融,驕陽似畫,映出波光粼粼,我看著水中倒影出自己的模樣,撩起水花向南陵潑了過去,她被我偷襲,仍不敢還手,我又接著潑了起來。 她終於沒忍住,笑鬧著和我打起水仗來。 她被我追逐著,我掬起一汪碧水,猛地潑向身後,一回頭,卻是劉徹濕漉漉地站在身後。 「陛下…」我看著水珠從他髮冠上劃下,沿著眉角滴落,狼狽的樣子很是別緻。 「你這個長不大的丫頭。」他勾起嘴角。 「誰知道你突然出現的。」我急忙著向一旁走去。 劉徹眼中閃過一絲促狹,一把抱起我,騰空舉在水面上,我慌忙地環住他的脖子。 「朕把你扔到水裡,讓你也嘗嘗這滋味可好?」他臉龐壓了上來,故意拖長音調。 「不要,我不會游泳…」我不敢動,生怕他放手。 「那愛妃親一下朕,朕就帶你過去。」他俊眉一挑,湊了過來。 我大跌眼鏡,劉徹今天哪根筋不對了? 「不可。」我別過臉去。 他手臂一鬆,我覺得身子向下歪去,裙角沾到水面,蕩起一圈漣漪。 「啊!好吧…」我死死抓住他不放。 他撇撇嘴角,我心下一橫,閉著眼湊了上去,柔軟的唇瓣相觸,一股暖意蔓延,便被他順勢含住,輾轉吮吸。他將我拉回懷中,扣住後腦,更加使勁地掠奪起來。 良久,我脖子仰的酸痛,他才放開我,卻見四周玩鬧的宮女都靜靜立在一旁,不時地投來一瞥目光。 我大羞,劉徹伏在我耳邊,輕柔的氣息拂過,「南郡的蜜桃果然美味。」 聽到這話,我更是一陣意亂,整理好衣衫,急忙拉著南陵往旁邊走去。 南陵哧哧地跟在我身後,小臉紅撲撲的,我惡狠狠地捶了她一拳,可她卻樂得很。 坐在長廊中,案几上擺著各色水果,我隨手拿起一枚李子放入口中。 尹夫人撥開一顆葡萄,遞到劉徹嘴邊,他滿意地吞下,攬著她靠在懷中。 「妹妹愛吃酸的,莫不是有了身孕。」尹夫人忽然望著我。 一聽到身孕,我彷彿做錯了事一般心虛,「夫人說笑了。」 「陛下整日在妹妹那裡,還望早日添一位小皇子呢。」 她話中帶諷,後宮妃嬪最忌諱的便是無法生育,可她真是打錯了算盤。 「你身子不適,朕不捨得讓你累著。」劉徹攬過她的身子,安撫道。 我訕訕地扯動嘴角,若無其事地看向遠處。 好似一面靜湖,掠過一隻落雁,帶起絲絲波紋,不深不淺。劉徹後宮三千,這本和我無關,沒有愛便沒有痛。 可聽他這樣說來,我心裡仍是小小地抽了一下,僅僅是一寸,然後便散入飛揚的春光中去。 我下意識地抹了抹嘴唇,可是那些痕跡,卻無論如何也擦不掉。 不一會,便有小宮女拿著一束桃枝,沾著菖蒲水,星星點點灑落,迷濛的微光中,韓博急匆匆地走來。 「陛下,軍情急報。」他立在長廊外,神情肅然。 劉徹聞言起身,「朕先去承明殿。」 轉頭一笑道,「今晚朕留宿猗蘭殿,李美人該給朕添個皇子才是。」 我愣在那裡,尷尬不已,尹夫人跟著站起,幫劉徹理平衣角。 劉徹走後,氣氛悶悶地,尹夫人時不時冷嘲幾句,我只好獨自去林子裡散步。 走到池邊,卻看到韓博在樹叢中立著,仍是佩劍懸腰,我瞭然地在他和尹夫人之間瞟了一眼,不做聲地走了過去。 「那天的事情…」他跨步上前,茂密的柳樹遮住我倆的身影。 「這和我無關,你沒必要向我解釋。」我退到一旁,和他拉開距離。 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凝起眉心看著我,「你曾對我說過,未央宮的女子最苦,那你呢?」 我微微一窒,忽而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午後,彼時的話語,他竟然還記得。 「無論如何總是要生活的,不是麼?至少我現在有美人的身份,吃得飽穿得暖。」我自嘲道,語速不自覺的地加快,刻意掩蓋心中的情緒。 「我寧願你仍是那個永巷宮女。」他忽然伸出手撫上我的發。 我揮開他的手,正欲發作,只見他手中捏著一片柳葉道,「掉在你頭上了。」 「謝謝。」我訕訕收回目光。 「我在未央宮守衛了近十年,可從沒有一個妃子像你這樣,不爭不取。每次見你,你都不快活。」他抱臂而立。 「你怎麼知道我不爭,你又怎麼知道我不快活?收起你的自作聰明吧。」我像是被人戳到痛處,忿忿不能平。 「我知道。」他仍是不靜不瀾。 「與其有這份心思,不如多思量一下你和尹夫人之間的問題,何可為,何不可!」我揮袖走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一個不穩,撲在他懷中,「我和她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你放手,韓博。」我盯著他一字一句,這個男人,他究竟怎麼了? 他也意識到失態,退身行禮,「微臣冒犯。」 走出樹叢,我心不在焉地和南陵說著話,尹夫人覺得無趣,回了桂宮。 劉徹來到猗蘭殿時,已經夜深,他倒在榻上,不發一言,顯得很是疲憊。 整晚他都輾轉反側,我背過身去,數著天邊的星星,進入夢鄉。 自從上次他默許了我和大哥見面,我便挑了日子,在猗蘭殿外的暮楓台召見李延年。 悶熱的夏日難得微雨,我坐在亭台中,遠遠便看到一青一白兩條身影,當我回過神來,竟是不由自主地迎了過去。 他從雨幕中走來,淡然的氣質多了一抹蕭索,在這重重宮闕中,落拓不羈。依舊是青衫素面,只是他冠起了發,蓄起了髭,那個梁公子永遠成為記憶中的定格。 「你…」我張了張口,有些手足無措。 「拜見李美人。」他和我大哥一同行禮,抬起頭來衝我微微一笑。 只那一個笑容,我便覺得一切生疏都拋了開去,熟悉而溫暖。 「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我引著他們坐下。 南陵上茶之後,便識趣地退開,陳麓在遠處守著,碧雨洗晴空,空氣帶著泥土的芳香,我覺得這是入宮以來,最為舒暢的時刻了。 「李姬,過的可還好?」他目光柔和,只是多了一絲心疼。 「聽到你這樣叫我,我才覺得自己還在。」我哽了喉頭,朝他無謂笑道。 「無論何時,我都在。」他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眼神。 「小妹,你見過二弟了吧。」我大哥開口。 「嗯,陛下升他做了京兆都尉。」 李延年舉杯飲了一口,滿意地點頭道,「衛青此次並未參戰,陛下倚重驃騎將軍,已是滿堂皆知。」 說道霍去病時,梁公子忽然抬頭,我靜靜盯著石台,沒有多言。 「驃騎將軍部大勝,李廣部卻出了差池。」李延年忽略我的異樣。 「哦?怎麼了?」我機械地問道。 「張騫延誤軍情,導致李廣部慘勝,損失大半,至匈奴逃逸。」梁公子輕聲開口。 「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置,張騫是他從小的伴讀,出使西塞偉績豐功。若按軍法,死罪難逃。」李延年補充。 劉徹幾天前一反常態,應是為了張騫的事情而煩惱吧,我出神地望著遠處。 「小妹,在想何事?」李延年揮手道,有些不滿。 「李廣呢,會如何處置?」我收回視線。 「他功過相抵,免於受罰,而且,新任宰相李蔡,正是他的堂弟。」李延年了然道。 「大哥你知道長樂宮中,有什麼特殊的宮殿麼?」我忽然想起那詭異的樹林。 他皺著眉,思量片刻道,「我在宮中多年,並未聽聞。長樂宮乃太后居所,王太后病逝,便一直閒置。」 「那你知道宮裡有什麼東西,叫做搖光麼?」我進一步探到。 李延年最終搖搖頭,梁公子卻率先開口,「好奇心不可太重,這深宮之內,許多事情非你所及。」 「我明白…」 夾著細雨的微風吹亂我的鬢髮,衣袂飄搖。高台之上,我們三人斂衣對坐,俯瞰著樹木森森,頗有些淒涼。 暮雨瀟瀟,分手之時,梁公子突然回轉,俯身凝著我,「他很快便要回京了。」 雨絲淅淅瀝瀝,這句話太輕,在風中飄散開去,彷彿隔著山水萬重。 作者有話要說:梁公子出現了~~小霍霍也要回來啦~~撒花 60 60、春華競芳漢宮月——破鏡 ... 他很快便回京,霍去病要回來了…… 我呆呆站在原地,任雨絲打濕鬢髮,握了握雙手,才發現指尖空空。 只一句話,便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偽裝,盡數擊潰。那些自以為是的堅強,不堪一擊。 「聽說驃騎將軍將要凱旋。」南陵忽然蹦出一句。 我握著毛筆的手頓住,墨跡在竹簡上染出一圈烏痕。 她眼眸一轉,繼續道,「大家都說驃騎將軍英姿勃發,破敵勇猛無匹呢。」 我砰地擱下毛筆,轉頭盯著南陵,「後宮不議政事,若我再聽到你說出半分,便會重罰!」 「諾…奴婢再也不敢了。」她嚇得伏身在地,連忙求情。 我頹然倒在榻上,為什麼,會變成如今的樣子? 晚間劉徹在承明殿設宴,鶯鶯燕燕齊聚一堂。 衛子夫春風滿面,霍去病是她衛氏的榮耀,劉徹興致正濃,還有什麼比大破匈奴,更值得他高興的事? 「去病這孩子像朕,骨子裡有股不服輸的勁頭。」劉徹豪飲一尊,滿是讚賞。 「若沒有陛下栽培,他絕無此番作為。」衛子夫順手添滿。 「前些年,朕讓衛青教他兵法,他卻說生搬硬套,如今果真是別出一格,朕也佩服!」 我如同嚼蠟一般,木然地聽著,回憶繁複,擠在一起讓我透不過氣來。 那些曾經觸手可及的幸福,終成奢求。 只不過半年,可我覺得即將老去,心裡千溝萬壑,無從修補。 這未央宮的草木,似也處處留著他的痕跡,腦海裡勾勒著霍去病身著朝服的模樣,會不會平添一份肅然。 想著想著,嘴角竟掛上一抹笑意,彷彿他仍會從馬背上向我伸出手來。 可如今,我還有什麼資格去愛他,是我先背棄了承諾,儘管掙扎過,可誰還在乎呢? 事已至此,早已萬劫不復。 食宴散去,蘇林說陛下要我留宿承明殿侍夜,踏入昭曄閣,一股熟悉的熏香傳來,淡淡的繚繞。 「這是什麼香?」我隨口一問。 「這是陛下命人新制的香鼎,芷蘭芬香。」一旁的小宮女應道。 忽而想起,那日他詢問玉華膏的香氣時,我借口說喜歡這個味道。 出神的片刻,一雙鐵臂將我裹入懷中,我動了動身子,沒有開口。 「這裡可還住的習慣?」 「嗯。」我心不在焉道。 「大軍凱旋,政事繁忙,可願來這裡陪朕麼?」他低下頭,吻上我的眼睛。 我緊緊閉上雙眼,只覺得滿口苦澀,他要回來了,而我卻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各懷心思,彼此應對,何其疲憊?劉徹極力忽略那段過往,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今日心情不錯,並未追究我的敷衍,隨手解開外衫道,「立夏已過,暑伏將至。」 「嗯,是有些悶熱。」我走到窗前,推開框欞,一地月華瀉下。 他從後面環了上來,枕在我肩窩,「朕每年都要去甘泉宮避暑。」 「嗯。」我仍是出神地望著外面。 「甘泉宮很美,朕要你侍駕。」他語氣雖是溫和,卻霸道不容拒絕。 我頓了一下道,「好。」 其實在哪裡,又有何不同?也許逃離了未央宮,才能讓我的心裡好受一點。 「朕要在甘泉宮設宴,為驃騎將軍慶功。」 窗外漆黑的樹叢中,猛然掠起一隻飛鳥,哧拉拉劃破寂靜,我推開他,不著痕跡地擦去眼角滾落的液體,「好。」 他被我磨得有些不耐煩,扳過我的身子,話語裡帶了絲慍怒,「身子不舒服麼?」 「可能是天氣悶熱的緣故吧,頭有點暈。」我搪塞道。 他修長的手指靈活地解開我的裙裾,揚眉一笑,「沐浴之後便會涼爽。」 我無從反抗地被他抱進浴室,複雜的衫裾被扯開,散落一地。 「上次愛妃說,伺候朕並不累是麼?」他咬著我的耳珠,帶著濃濃的挑逗。 「隨口說的,陛下還記得。」我被他惹得紅霞一片。 「愛妃說的話,朕全都記得。」他粗暴而溫柔地進入,逗弄著唇瓣,動作卻更加激烈。 疼痛的情緒和歡愉的快感,不停撕扯著早已麻痺的神經,一整夜浮沉,我趴在他身上睡了過去。 早晨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仍是保持著曖昧的姿勢,□地伏在劉徹身上。 他眸子裡凝著濃稠的情緒,而後眼前一昏,被他壓至身下。 「不要。」我仰著脖子,渾身酸麻。 「朕宣太醫令來給你瞧瞧。」他一手下探,在我小腹上輕柔捻動。 「不用,昨晚沒睡好。」我閃避著。 「昨夜累著你了,朕命人做些好吃的補補身子。」他鼻尖蹭著我的胸口,隨即捲起衣衫,侍女入殿更衣。 漢軍大部入京,劉徹忙得不可開交,李廣和張騫先後抵達長安,都尉府進行交接,虜獲的馬匹戰俘也相繼押回。 我悄悄立在竹簾後,望著一批又一批官員覲見,每出現一人,我便忐忑一分,一種矛盾而劇烈的情緒驅使著,我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麼想念他。 第二日李廣便入了麒麟閣,直到晌午出來時,老態已露的臉容上有些暗淡,魁梧的背影匆匆消失在石階之下。 李蔡和衛青時常出入,以三公之位,協理軍政,加之衛青本就是大將軍,掌虎符統六軍。 李廣利如今是京兆都尉,劉徹多次宣召,我總是避而不見,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卻仍要多做偽飾。 密集的朝議和會面,幾日下來,我也幾乎只在夜晚能見到劉徹。 麒麟閣中,他斜倚在坐榻上,我整理完書簡便坐到他身旁。 「大軍回京之事,已經忙完了吧。」我試探地開口。 「如今只剩驃騎將軍部,不出差錯,該是今晚。」 「哦。」我心頭一窒。 「小瑤。」 「嗯?」我詫異地回頭。 「你今年十九歲。」他伸手摘下髮簪,撥弄著我的發。 我恍然點頭,他若不說起,只怕自己都要忘了,這便是我的雙十年華。 「去病只比你大一歲,卻已經可以縱橫四海。」他說這句話時,眸中微亮,若有所思地盯住我。 我緊絞著衣袖,不知該如何接話。 清爽的夜風從殿門外吹起,撩動著身上單薄的紗衣,及腰的烏髮略顯凌亂的垂在肩頭。 他將我抱至膝頭,輕輕擺弄著烏髮,整個殿堂格外安靜,靜的發慌。 就在這時,殿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夾雜著甲冑鐵靴之音,緊接著便有交談之聲。 我坐在劉徹身上猛地一震,就在剛才一瞬,我似乎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那個迴盪在耳邊千百回的聲音! 強烈的預感湧上心頭,我止不住地顫抖,想從他身上爬下,卻使不上力氣。 「怎麼了?」他按住我的身子道。 「我想回去休息,我不想在這裡,我要回猗蘭殿!」我掙扎著,語無倫次。 「陛下,驃騎將軍報!」蘇林匆忙跑入,急切道。 「立刻宣!」劉徹未等他說完,便激動地說道,眼神中是難以掩飾的欣喜。 「我先回內殿。」我一骨碌翻身在地,慌亂地逃離開去,我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我不能這樣面對他。 門外人影閃動,夾雜著嘈雜之音。我顫悠悠地出了麒麟閣,眼前昏昏沉沉,沒有注意到門前的石雕,直直地撞上。 身子被彈了出去,腰上一陣劇痛,下一刻,卻跌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手臂觸到金屬鎧甲,那一瞬間心跳突然停止,腦子裡一片空白,熟悉的青草氣息傳來。 也許只有幾秒鐘而已,可我覺得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我僵硬地維持著姿勢,一動不動。 眼前的這張臉,幾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整個下巴上布著青色的胡茬,薄唇緊抿,銅色皮膚。 艱難地向上看去,直到落入那雙暗湧翻滾的眸子,喉頭猛地一緊,湧起一絲腥甜。 心裡不停地抽搐,我摀住胸口向後退去。 他仍舊站在原地,緊緊盯著我,那雙曾經清澈如山泉的眸子,一如從前那般望著我,可我再也看不到曾經的自己。 目光深的讓我絕望,讓我無處遁形,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多麼想撲到他懷中,大聲告訴他我有多麼思念他,可是我不能,上次的離別仍在眼前。 時間停下,我披頭散髮地立在面前,他一襲戎服站在殿外,那麼多的情緒,那麼多的話,終究是說不出。 半年的離別,滄海桑田一去不復! 他舉起手臂,指尖掠過我的髮絲,僵硬地停在半空,喉結劇烈地上下波動。 良久,他只道,「我回來了。」 話一出口,聲音悲涼嘶啞,就像利刺劃過我的心頭,捲起生澀的痛,鑽心的疼。 我使勁抹去臉頰上的淚,緊緊咬住嘴唇,直到他身影轉入閣內。 這幾步路,我走了很久很久,南陵喚了我幾次,才回過神來,身子已經倒在榻上。 「美人,您的嘴。」南陵驚呼一聲,我用手背蹭去,擦出一抹殷紅的血跡,方才將嘴唇咬破竟是未覺。 「您哪裡不舒服,讓陛下傳太醫。」她小心翼翼地服侍著,疑惑地看著我泉湧一般落淚。 「沒事。」我用袖子在臉上亂抹一通,可是怎麼也擦不盡,溫熱的液體沿著脖子一直落進衣領中。 「還是找太醫來吧。」她忙著轉身。 「我沒有不舒服,你出去,你們全部出去,我現在誰也不想看見。」 作者有話要說:看文的筒子留個小腳印吧~~小霍霍回來啦~\(≧▽≦)/~ 61 61、風雨如晦胡不歸——情亂 ... 我陰鬱的聲音將南陵嚇得後退一步,應承著碎步走出。 扯下帷幔,我蒙頭倒下,無聲的抽泣逐漸轉為劇烈,咬住被角不敢發出聲音。 我回來了… 只因這一句話,我便潰不成軍,我寧願他像從前那樣罵我,或者無視我,也許我還會好過一分。 可他如是說,彷彿久別歸來,一切都還在。 每一個字都捅在我胸口,鮮血淋漓。 我猛地掀開被子,瘋一般地衝到門前,隔著竹簾,隱約看到他的身影,我貪婪地望著,只怕再也不能相見。 不知過了多久,紅腫的眼睛酸痛不已,渾身無力,順著石柱軟軟地滑落在地。 這幾個時辰,好似用盡了一生的力氣,霍去病此刻就在外面,我伸出手指,隔著簾子不停地觸摸著他的輪廓,在極致的心痛中我仍舊能夠感到歡欣,他回來了,平安無恙的回來了。 多麼悲涼的幸福,可就算這樣,我也覺得滿足無比,比半年來任何一個時刻,都要幸福。 腳步聲響起,我眼前一片模糊,霍去病已經離開,劉徹停在我身旁。 我緩緩抬頭,看到他的神情由興奮轉為慍怒,最後又歸於冷漠。 「何事如此傷心,朕的李美人?」他猛地用力,將我搖搖欲墜的身子提了起來。 此時此刻,我心裡翻江倒海,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有眼淚不停滴落,落在他手臂上。 「告訴朕,大軍勝利歸來,你為何傷心?因為故人對麼?」他強硬地扳起我的臉。 「沒有。」我梗著脖子,聲音嘶啞顫抖。 「說。」他倨傲地勾起嘴角,寒意森森。 我一把推開他的手,他一個不防,退後幾步,撞在門柱上。 「我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你憑什麼這樣禁錮我,又憑什麼干預我的喜怒哀樂!」我瘋狂咆哮著,舉起手臂指向他,怒目以對。 他對這突然的爆發始料未及,可他掩飾的極好,只一瞬的詫異,隨即恢復一貫的冷漠。 劉徹一步上前,扣住我的手臂,固定在頭上方,將我圈在石柱上,粗糙的手指拂過我的眼、鼻尖、唇瓣,然後挑起下顎,對上那雙不見底的深眸。 「就憑你是朕的女人,你的一切都屬於朕。」他捲著涼薄的笑意,眼中卻沒有任何波瀾。 「我永遠屬於我自己,而不是任何人。」我高揚起下巴,勾起魅惑的弧度,眼中是和他一樣的冰冷,沒有溫度。 「甘泉宮你不必隨駕,在北宮靜心思過,直到朕回宮。」他深深望了我一眼,負手走出。 「美人,您為何要觸怒陛下,北宮破敗,怎捨得讓您過來。」南陵在一旁嘟囔。 「我倒覺得這裡挺好。」我緩步前行,稀疏的樹草,頹敗的宮牆年久失修。 忽而想起李姬也在北宮,我們都是一個姓氏,真是巧合。 「陳麓,陛下聖駕何時離宮?」我踏入清台殿,回頭問道。 「三日之後便是五月初一,陛下每年都在這個時候到行宮避暑。」他和南陵整理著房間,偶爾有幾個留守宮婢幫忙搭手。 環顧清台殿,房屋窄小卻也玲瓏,只是有些敗舊和塵土,簡單收拾了片刻,騰出外殿和內閣。 當日我出言惹怒劉徹,就做好了受罰的準備,只是這樣的懲罰卻是我求之不得,且不說不用整日伴他左右,這北宮荒涼之地,行動也十分自由。 和梁公子通傳信息也更加方便,我微微一笑,南陵不解地盯著我的表情。 床榻狹長整潔,我靠在床頭,靜靜地盯著石窗外的天空,霍去病到底在不在宮中,甘泉宮的接風宴也許還能遇見他。 想到自己不用隨駕,一絲輕鬆外,還有一絲道不明的失落,是因為不能見到霍去病,或者是一段時間都不用面對劉徹? 心亂如麻,不得解脫。 「奴婢拜見夫人!」南陵匆忙的聲音在外殿響起。 我理好衣衫,緩緩踱出,掀開帷幔,只見尹夫人一套水紅色長裾赤服,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拜見夫人。」我款款伏身。 她秀眉一揚,迤邐坐下,「前些日子有勞李美人伺候陛下了。」 「夫人身子大好了?」我客套道。 她點點頭,「去年甘泉宮隨駕,陛下非要讓本宮隨行,今年有了李美人,本想可以休息一陣子。」 我不接話,她接著掩袖一笑道,「誰知今年陛下仍要本宮隨駕,甚為不妥。」 「哦?夫人若是不想去,直接回稟陛下即可。」我拂著袖口的花紋道。 「李美人若是想去,本宮這就稟明陛下。」她佯作詢問道。 「不用了,陛下不想看到我。」我輕哧一聲。 她咯咯笑道,「陛下想來是讓李美人你在北宮避暑呢。」 「臣妾身子不適,夫人慢走不送。」我扶額站起,沒有劉徹在,我也懶得和她虛與委蛇。 「李美人好生養病,本宮隨駕歸來再探你。」她收斂了笑容,輕蔑地瞥了我一眼。 「若是有人趁著陛下不在宮內,便有恃無恐,將皇家顏面置於不顧,只能是咎由自取。」她嫣然回眸,昂首走去,水紅色搖曳出一地蓮花。 看看著她的背影,我無奈地笑了出來,尹夫人這般張揚,一時得寵便招搖不知收斂,竟敢將紅色穿在身上。 可劉徹竟是不加管束,反而放縱異常,果然是難過美人關麼? 清涼殿的膳食簡單,夏日將近,空氣逐漸悶熱,南陵拿來的水果,我與他們分食。 隨身帶來的幾套衣裳,我拿出一件,讓南陵按照我說的進行改制,不一會,一套短襟襦裙便做好。 及膝的裙擺,只到下臂的袖口,開襟領子,頗有百褶連衣裙風格的套裝。 站在鏡子前,利落的衣著,簡單的馬尾,不是猗蘭殿的李美人,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也是在這樣陽光燦爛的午後,也是穿著這樣怪異的服飾,我第一次遇到了霍去病,好一陣子恍惚,久久回不過神來。 殿外花林中,我坐在石台上,雙腿在半空中晃蕩,溫熱的微風拂動了髮絲,靜靜聽著陳麓的稟報。 李延年原以為我會陪駕甘泉宮,我這才明白每年隨駕的妃嬪都是最得寵的,在後宮裡,任何陪伴君王的方式,都能反映得寵程度。 劉徹,這世界上竟是會有如此不講道理、如此霸道之人,也許是隔了兩千的鴻溝,我無法理解他的思維,也正因如此,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惹怒他。 從未想過,我會以這樣匪夷所思的方式,和一個男人相處。 前些日子,漢軍的入京安排,李廣利鞍前馬後,任勞任怨,劉徹龍顏大悅,大加褒獎。 如今他雖為右京兆都尉,可左都尉已經形同虛設,官權幾乎全攬在他手中。 「美人,您為何穿的如此…」陳麓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看著我。 「夏天都要這麼穿的,改日給你也做一套。」我不以為然,繼續悠哉地晃蕩,半截雪白的腿肚子露在外面。 「屬下不敢。」陳麓呵呵笑著,起身跑去焚燒竹簡。 樹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踱了過來,直到他走近,我才看清。 「你為何在這裡?」我跳下石台,拍了拍裙子。 「臣途徑北宮,正好碰到美人。」韓博欠身一拜,目光卻停在我的衣裙上,轉過頭時,我看到他微紅的臉頰。 「你不用隨侍甘泉宮麼?」我隨口問道。 「後日隨大將軍動身,美人不用去麼?」 「衛青也去?」我微微一愣。 韓博點點頭,疑惑道,「大將軍身兼衛尉,負責陛下的安全。」 「我該回殿了,多言不便。」我轉身走去。 「美人注意身體。」他在身後輕聲說道。 我回眸一望,「你早知道尹夫人隨駕,雖不知你來北宮的目的,可我絕不相信只是路過,若是替她監視我,那麼你們一定會很滿意。」 不再給他說話機會,我徑直走回清台殿。 傍晚飯後,我帶著南陵在北宮四處轉悠,繞過清台殿,破敗的宮殿後,出現一片空曠的高台,我踏著石階,幾步蹦了上去,圓形的檯面上立著兩座銅像,看不出是何物,中央是一面羊皮大鼓。 低頭俯瞰,能將北宮大半景色收於眼底,我雙拳擊在鼓上,發出嗡嗡的低鳴,從空曠的場地中播散開去。 「美人,當心腳下。」南陵站在台下使勁喊著。 第一次擊鼓,我有些忘乎所以,喝著節奏擊打著,迴旋一擺,本就穿著輕薄短小的裙子,在風中更是翩翩翻飛,鼓聲捲著落葉,輕舞飛揚。 夕陽的餘光柔和地灑在身上,映出一片紅霞,將身影無限拉長。 「陛下!」南陵一聲叫喊將我喚回。 我頓住舞步,垂首看去,石階下陰影裡,隱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陽光。 「下來。」劉徹在台邊向我招手。 我剛走到邊緣,便被他伸手箍住腰肢,身子猛然一輕,我輕呼一聲,便直直撞進他的懷抱中。 「陛下怎麼會在這裡?」我站穩了腳步問道。 他卻不予回答,而是死死盯著我的衣服,眼中似要冒出火來。 「誰允許你穿成這樣?」他大掌摀住我胸前露出的皮膚,一手大力攬住腰背,將我固定在懷裡。 「陛下不去甘泉宮麼?」我避開他的追問。 「看到愛妃的模樣,朕又反悔了。」他邪氣地勾起嘴角,目光沿著我領口的皮膚向下望去。 作者有話要說:小霍這次絕不打醬油~~~!!表示虐這虐著就習慣了、、、、 大家輕拍~~~ 62 62、風雨如晦胡不歸——甘泉 ... 「北宮很好,臣妾暫時不想離開。」我訕訕地扯動著下垂的衣衫。 他扒開我的手,猝不及防地吻上我的唇,大手從領口滑入,握住豐盈把弄。 「陛下,有人在…」我制住他的手,後悔自己為何要穿成這樣。 「你們出去候著。」劉徹略帶□的嗓音響起。 他解開披風,揮手鋪在地上,將我攔腰放在上面,旋即欺了上來。 溫熱的唇瓣一路下滑,他大力吮吸著,將耳後脖頸的嫩肉吸出一個個青紫的印痕。所謂作繭自縛,便是如今我的樣子。 短小的衣衫,轉眼間形同虛設,他扳起我的一條腿,掛在腰間,我的掙扎和野外的氛圍更刺激了他的感官。 微微凌亂的呼吸讓我一陣迷亂,「陛下,你莫不是忘了自己說過的話了?」 他含住我的下巴,輕咬撥弄,雙手在我身上細細遊走,帶起層層戰慄。 「朕說過何話?」他微紅的雙目凝著我,緊密地貼合。 「您絕對不會隨便愛女人,是麼?」我抓住他肆意揉動的手。 「可笑,你莫要自以為是,朕只是要你的身子。」他眼角微瞇,手上更加用力,一手握住我的腳踝,向上撫動,停在光滑的大腿上。 「那請陛下告訴臣妾,您永遠不會愛上臣妾。」這句話脫口而出,我自己被驚了一跳。 「為何要說?」他停下動作,逼視著我。 「您若不說,便是言而無信。」我咄咄逼人,自己究竟怎麼了? 那雙深眸冷了下來,抽回雙手,攏上我的衣衫,和衣站起。 「甘泉宮的慶功宴上,朕要你獻舞助興。」他將我推開,拾起地上的披風。 我微微一愣,上次宮宴時,他曾說過不讓我跳舞給別人看,如今卻又… 「到時候會有宮人接你過去。」他不回頭地走了出去,留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鬢髮散亂,衣衫不整。 「美人,陛下他…」南陵看著我胸前的吻痕,臉紅地蘋果一般。 「回殿。」我無奈地搖搖頭,劉徹陰晴不定,君心難測。 五月初五端陽節,在漢代已初步成型,但是還未有吃粽子等固定風俗。 在古人眼裡,五月是不祥之月,暑伏已至,五毒盡出,必須在家門前掛上菖蒲或者艾葉,來驅除鬼魔等不祥之物。 艾葉有股特殊的味道,清淡微苦,南陵掛完艾葉之後,遂將菖蒲泡了水,仔細灑在清台殿的每個角落。 我也換上一套棉麻做的布裙,淡青色外衫,內著雪紡紗襯,將頭髮高高綰起,在腦後盤做一團,拿起一碗菖蒲水,和南陵一起潑灑。 午覺還沒睡醒,陳麓便匆匆來報,劉徹派來的玉龍軒車已經停在宮門外。 「陛下吩咐,美人不必加帶衣物,甘泉宮一應俱全。」我正在綰髮的手,驟然停住,將頭髮散下,隨意地垂在肩頭。 「既然陛下如是說,那便走吧。」我帶著南陵起身走去。 「美人您就這樣出去?」那宮婢為難道。 「不行麼?」我賭氣地踏上軒車,劉徹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也不必給他面子。 氣呼呼地掀開簾子,正看到車內端坐之人,他親切地將我拉過,坐在身旁。 「小妹,為何陛下未讓你隨駕?」我早已料定李延年會問及此事。 「陛下的心思,我又如何猜透,想必是寵幸尹夫人,捨不得丟下她吧。」我無所謂道。 李延年有些不悅,拂開我的頭,「小妹,你不能恃寵而驕,大哥明白你的心思,以你的性格,陛下能容忍至今,全在他對你仍有情意,你若不把握分寸,遲早會觸怒龍顏。」 「嗯,我明白。」我呆呆地望著窗外,到底該怎麼辦,我的心不在這裡,可我的人必須留下承擔一切。 一個霍去病便讓我心力交瘁,哪裡還有更多的心思去揣摩聖意,以穩固和提升李家勢力呢? 「你二哥雖身居要職,也只堪比九卿之位,我身為伶官,無力做大,連朱買臣這等棄用之人,都已做了丞相長史,這朝中之勢,你應該明白。」他壓低聲音,語速急切。 「大哥,我不過是個美人,論品階不及夫人,論尊貴不如皇后,枕邊風斷不是隨意就可吹的,劉徹的為人你比我清楚,若落得後宮干政的罪名,李家的下場又會如何?」我加重語氣,腦子裡亂哄哄的一片。 「對不起,是大哥思慮不周,小妹你莫要在意,陛下宣你獻舞,想必仍是對你不捨。」他攬過我的肩膀。 「大哥,我見到他了,他回來了。」我伏在李延年胸膛上,忽然覺得萬分無助。 「你還放不下麼?」他輕拍著我的背。 「怎麼可能放下?絕不可能…」 「你只需記住,你是陛下的女人,再無其他。」他的手心乾燥溫暖,我窩在懷抱中,無比安心。彷彿回到了父母身旁,原來骨肉親情,即便隔了千年,也依然割捨不斷。 甘泉宮在長安城北,到達時天幕已暗。前闕應門並不宏大,拱形玉石門洞,四周都是林立的樹叢,古樹盤根錯節,將方圓幾里的天空都遮蔽去了,此行我孑然一身。 「美人,隨微臣到招仙閣安置。」韓博帶著數名侍從,從應門疾步走來,做了請的手勢,便引我入內。 甘泉宮十九里,依甘泉山而建,秦時做林光宮,元封二年劉徹更其名為甘泉宮。 與其說是宮殿,此處更像是一座大型園林,從踏入應門起,便是遮天蔽日的樹蔭,槐樹、梧桐、白楊等林立排開,分出條條路徑。 各色官邸宅院便隱在樹林之中,鳥語花香,潺潺山泉,十步一泉五步一園,當真是避暑勝地。 招仙閣在甘泉山東面的山腰之上,山風吹起,老樹歸鴉,抬頭便能看到赤霞翻滾的天空,頗有飄然欲仙之感。 木製樓台,後閣是一塊露天的平台,鑲著欄杆,青紗帳起伏,恍惚間彷彿回到了梅苑。 「美人,晚膳已備上。」高髻宮婢名喚燕姬。 晚飯過後,隨宮婢來到熛闕內的溫泉沐浴,泡在天然的溫水中,四周靜謐,微風習習,我輕輕閉上雙眼,心靈歸於寂靜,隨著波動的池水,洗的不染一絲纖塵。 燕姬在閣外守候,戌時已過,劉徹的寢宮在延壽館,他只吩咐宮婢,明日晚宴要我獻舞,其他再無交代。 靠在池壁上,一陣倦意襲來,身體不自主地滑落,猛地窒息感傳來,我伸手慌亂地撐住石壁。 「瑤歌!」有力的雙臂將我從水中撈起,隨著這聲呼喊,我的心房驟然緊縮。 霍去病趴在池邊,牢牢圈住我,眼中的說不盡的苦澀,薄唇緊抿,良久,他又喚了一聲,「瑤歌…」 我的心便在這無邊的暗夜中,頃刻塌陷,我顧不上半露的身體,顫抖著撫上他的臉頰,青澀的胡茬刮在手心,每一下我都能感到他所受的傷痛。 「你終於回來了…」太多的話,卻化作這一句淡薄而濃濃的傾訴。 他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將我的頭埋胸膛中,太過用力,我身子蹭在石壁上,帶起尖銳的疼,可我不願離開。 絕望而纏綿的相擁,我們兩人竟是無從開口,他緊緊裹住我的身子,好像要揉進血液一般,下巴不停地蹭著我的發頂,一如曾經那樣親密。 我反手抱住他的腰,他身子一震,將我拉出懷抱,眸光灼灼,有憤恨有不甘,更多的卻是疼痛。 「你為何還要出現…你為何那日不帶我離開…」我止不住地抽泣。 他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無聲相對中,情感卻愈積愈烈,只要他一句話,我便會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 可他什麼也不說,一寸寸欺近我的臉,鼻尖觸碰著我的額角、鬢髮,那樣輕柔而愛憐,將我破碎的心揉成一汪碧水,隨著他的動作而沉淪。 氣息焦灼,我攀著他的脖子,濕漉漉的池水浸濕了他的外袍,他的唇掠到嘴邊,隔著不到一寸的距離,深深地凝著我。 我流著淚閉上雙眼,這一刻我等了那麼久,本該甜蜜的重逢,為何要如此苦澀? 霍去病壓下的唇瓣驟然停住,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我一把推開他,沉入水中。 「你快走。」我用口型比劃,若是被人發覺,以現下這樣曖昧的狀態,他便是十張嘴也說不清,與妃嬪私會是重罪。 他仍舊不甘地望著我,艱難地步步抽身,宮婢趕來的剎那,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頹然跌坐在水中,身上還殘留著他溫度,鼻尖耳畔都是熟悉到心痛的氣息。 霍去病,我該怎麼辦,我該拿你怎麼辦… 泡了很久,直到燕姬催我就寢,才木然地離開水面。 他也在這裡,我貪婪地望著周圍,彷彿他就在樹後,在水邊,在甘泉宮每一個角落裡。 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在未央宮裡,我從未見過滿月,就像我的心,狠狠缺了一半。 山中明月又升,幾處相思難解,這算是團圓麼,心中是難以平復的感情,分不出喜憂。 子夜已過,我仍癡癡地望著窗外,枕著雙臂,獨自回味著只屬於他的味道。 這一覺睡得很沉,夢裡糾纏難分,儘是他的背影,卻如論如何也觸不到他的身子,我沿著山路一直追尋,最後掉入深潭,沉悶的窒息將我逼的醒來。 我披著紗衣走去,木榻上的衣裙清雅而不失華麗,指尖輕輕掠過,觸感絲滑。 63 63、風雨如晦胡不歸——易諾 ... 「美人,這套綠羅裙美極了!」 燕姬舉起一套蔥綠色長裙,面料是上等的冰紈,交領右衽,絲帶束在中央,荷葉狀的裙擺,從腰部展開,波浪一般層層垂落。緊窄的衣袖在腕部驟然大開,長長的延伸。 裙面上清一色的暗紫色花紋,如同籐蔓攀在茂盛的綠芽上,清麗中妖嬈萬千,妖嬈中風情萬種。 今晚我便要穿著這套衣服,跳給他看。 在鏡子前梳理了一個整整下午,仔細地掩去疤痕,畫眉黛,塗面敷,點絳唇,燕姬的巧手為我綰了一個回仙髻,與綠羅裙交相輝映,斜插一支青銅簪,正是霍去病送我那支。 從未有一個時刻,我這樣在意自己的容顏。 通天台於甘泉山腳,依山傍水,亭台樓榭,古樸雅致。 木閣殿堂中坐滿了人,我站在遠處,舉目望去,宴樂融融,伴著皇家禮樂,莊重而不失靈動。 晚霞中,綠羅裙隨風翻飛,這一場千秋繁華大夢,一夢兩千年。 我踏著鼓樂的節奏,款款走上通天高台,搖曳的裙擺劃破喧鬧的盛宴,目光逐漸匯聚,霍去病就在台下,望向我時,霧氣氤氳。 羅袖輕分,踏歌起舞,綠衣翩然,迴旋處似柳破新芽,裊裊兮,楚腰纖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這是我讓李延年特製的曲子,羅裙飄落處,帶起層層綠浪,風乍起,簌簌落葉飛舞,將我帶入無邊的曠野。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我輕啟朱唇唱道。 隨著廣袖揮出,眸光掃過眾人,對上那雙同樣潮濕的眼眸,那一刻我心裡狠狠地揪起,身子一歪,伏身在地,裙擺如蓮花般鋪開,綻出妖嬈風情。 一曲歌畢,艷驚四座,短暫的寂靜之後,便是轟鳴的掌聲和讚歎。 「臣妾僅以此越人歌,願我大漢江山萬代。」我再一次伏身叩首,抬起頭時,劉徹平靜地望著我,深不見底的眸子一絲光亮也沒有。 「賜白玉如意兩對,蒲璧、谷璧兩方。」他淡淡開口,隨即向我擺手示意。 「謝陛下。」我接過璧玉。 尹夫人端坐在側,俏臉上掛著嫵媚的笑容,眼底輕佻著不屑與厭惡。 「李美人不愧為舞姬出身,身姿曼妙,連臣妾都幾欲沉醉呢。」 「謝夫人。」我恍若未聞,不顧席間竊竊私語。 「老臣是否在何處見過李美人,很是面善。」循聲回頭,只見李廣啜飲一樽,朗聲而道。 劉徹眉頭微挑,在座諸人齊刷刷地望向我,武將出身,皆是直言不諱。 「聽李將軍如此一說,微臣也覺得頗為眼熟。」說話之人卻是公孫賀。 「美人相宜,諸位將軍覺得眼熟,怕是愛美之心罷了。」霍去病清澈的嗓音響起,字字句句將紛擾之聲壓下。 「驃騎將軍此言差矣!」李廣放下酒樽正欲爭辯。 霍去病側頭輕瞥,舉杯一揖,仰頭灌下,那份銳利之氣,將李廣的後半句話硬生生堵了回去。 「不知驃騎將軍是否也有愛美之心?」劉徹在上座突然發話,臂力一緊,迫使我直視於霍去病。 「這是自然。」霍去病自如應對。 「陛下,今日盛宴,臣妾承蒙諸位將軍謬讚,便以酒相敬。」我收起情緒,順從謙恭。 「准。」劉徹大刀金馬端坐於上,氣度從容。 立即有宮人呈上酒案,我執起銅樽,款款走下高台。 「李將軍,敬您壯心不已,保家衛國。」我盈盈一笑。 「老臣愧受。」李廣一飲而盡。 「大將軍,敬您驍勇善戰,驅逐胡虜。」我平舉一拜。 「微臣不敢。」衛青掠過我,逕直對著劉徹深深揖禮。 「驃騎將軍,」我執杯的手輕輕顫抖,四目相接,心裡翻江倒海,卻平靜道,「敬您胸懷黎民,無私無慾,揚我漢軍威儀。」 霍去病舉起酒樽,嘴角扯出無奈的弧度,大口飲下,再不看我。 三杯烈酒下肚,我如臨雲端,臉上緋紅一片,通天台樹影憧憧,我的視野逐漸匯聚,只能看到那雙染了酒暈的眸子,是同我一般的迷醉與沉淪。 「臣妾不勝酒力,先行告退。」我挺直身子,朝劉徹行禮。 「愛妃今日慶宴有功,朕定會大加賞賜。」他睥睨著,加重了賞賜二字,揮袖准我離席。 通天檯燈火逐漸遠去,我緩緩走上山頂,站在崖邊,山風漫卷。 北斗七星,在天幕中閃爍,我使勁伸手觸碰,只有皎潔星輝,從指縫中滑落。 無邊的暗夜將我包圍,那是一種刻骨的孤獨,忽然之間,我很想離開,很想回家。 我扯下髮簪,張開雙臂,青絲狂亂飄蕩,綠蘿裙獵獵飛舞,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碎片,不停閃現,祁連山下狂風中的白衣女子,和我重疊在一起,嚴絲合縫。 我將身子前傾,感受生命邊緣的快感,若是我再勇敢一些,便得以解脫,可經歷過太多的分離,才發現死亡遠比重生,更加艱難。 我太過懦弱,終究無法放下。 背後一雙鐵臂,大力將我拖下懸崖,「瑤歌,你這是為何!」 我沒有回頭,仍是出神地望著夜空,「你以為我要跳下去麼?我沒那麼傻,也沒那麼勇敢。」 他將我裹在懷裡,急切道,「那日,匈奴突犯隴西郡,非我所料…」 「霍去病,你沒有錯,你是一個好將軍,你的人生從來就不屬於我。」我轉過身子,他的眼眸斑駁,星星點點。 我伸手撫摸他布著胡茬的下巴,癡癡道,「馳騁沙場鐵馬金戈才是你的歸宿,就如同我,此生至死也逃不出這咫尺宮牆。」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將一塊冰涼的石頭放在手心,「瑤歌,你看,這便是月牙石,你可還記得?」 一股熱流衝出眼眶,我緊緊摀住嘴巴,只有眼淚在不停滴落。 他顫抖著拭去我的淚,一面故作笑談,「祁連山的映月泉果真很美,那裡有許多這樣的石頭,你可喜歡?雖是晚了兩年,可我從未忘記。」 我以為自己能夠冷靜面對,可為何心裡還會刀絞一般的痛,是誰拿著匕首,一道一道刻在上面,刻了太多遍,竟是疼到麻木。 「可我已經忘記了。」我猛地推開他,逼著自己開口,「今時早已不同往日,我又怎會在意這樣的石頭!」 霍去病慢慢鬆開我的手,夜風肆意揚起他的衣角,可他一動不動,清眸在黑暗中閃動。 我舉起劉徹賜予的璧玉,手指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驃騎將軍,你的月牙石可比的過這些?」 「我明白你要的不是這些!」他緊攥著石頭,指節發白作響。 砰地一聲脆響,打破了寂靜的夜,璧玉粉碎,星芒四濺,「奇珍異寶我都不放在眼裡,你自認為能給予我多少?」 我放肆地笑了起來,捲著淚水,步步逼近,「只有劉徹才能給我至高的尊榮,才能讓我享盡榮華富貴,你如今可是明白?」 「我絕不相信…」他倔強地將月牙石塞回我的手中。 「信不信隨你,我不稀罕這顆石頭。」我背過身子,不去看他。 「要不要也隨你,若你不稀罕,便扔掉,我說過的話絕不反悔。」他嘶啞道。 我廣袖一揮,石頭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墜入懸崖,無聲無息。 我颯然轉身,揚起臉龐道,「如你所言,那便扔掉好了。」 「呵呵…」他仰天一笑,「這便是我等來的結果…」 我別過頭去,既然到了這一步,只願你日後莫要怨恨於我。 「李美人,微臣受教了!」他深深地行了大禮,直起身子,突突後退幾步,緊摀住胸口。 我心頭一驚,強撐著面上的平靜,他是不是受傷了…雙手不自主地抬起,又被生生壓下。 霍去病行了幾步,猛地彎腰,側臉隱在月光下,一口鮮血噴濺而出,溫熱的液體打在我手背上。 「你怎麼了?傷在哪裡!」我再也忍不住,在他胸口慌亂地摸索。 「不勞李美人費心。」他重重推開我,那眼眸陌生的可怕,窒息一般,夢魘中的情景就在眼前。 霍去病踉蹌著走下山去,高大的背影在月色下淒然落寞,在夜風中消失不見。 我用力擦拭著手背上的猩紅,卻怎麼也擦不盡,那顆硃砂一直印到心房。 再無半分力氣,我順著山坡滑落在地,彎月從雲層中現出,我木然地從袖管中掏出那顆月牙石,上面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祁連山有處映月泉,泉底的月牙石會在夜晚發出光亮… 記得,我一直都記得…你的說過的每句話,都是我困在深宮中,唯一的慰藉。 彼時,我以為,有了你便有了整個世界;而此刻,我只願,放你遠走看你高飛。 待你抹去這段情殤,便依舊是那戰馬上勇猛無匹的戰神,遠赴邊塞,振翅翱翔,那是我一直愛著的你,從未改變。 回到招仙閣,宮婢們手忙腳亂地幫我梳洗,靠在浴池中,才覺得無比疲累。 「美人,陛下傳召。」 作者有話要說:俺是親媽親媽。。。以下內容重複N遍~\(≧▽≦)/~ 入了V 很多老朋友都不見了,希望看文的童鞋都能冒泡,讓我覺得不太孤單~~~ 自己撒個花花~~~ 64 64、風雨如晦胡不歸——薄涼 ... 我並不睜眼,「回陛下,就說本宮身子不適,望陛□諒。」 「諾。」 內閣帷幔飄搖,夜風微涼,我披著繒衣,仰面倒在榻上,心裡積滿了情緒,反而空洞一片。 「參見陛下。」外閣聲音響起,我仍是一動不動。 「愛妃為何不待朕到來,便獨自安歇?」劉徹語帶輕佻,伸手勾起我的下巴。 「臣妾不知陛下會來此處。」我淡淡道。 「晚宴上,朕送你的璧玉可還滿意?」他負手立在榻前,暗湧翻滾。 「臣妾很喜歡。」 「既然如此,可否讓朕一同賞玩?」 我一時語塞,看著他冷漠的神態,已然明瞭。 蘇林呈上一隻明黃色錦袋,劉徹甩手仍在地上,破碎的璧玉散落一地,映著點點星光。 「朕看你毫不在乎!」 「不小心打碎的,陛下若要怪罪,處罰臣妾便是。」我硬生生地回應著。 「處罰愛妃?朕還真捨不得!」他將我抱上膝頭,停在腰間的手驟然用力,我不禁輕呼出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嗯?」他在我耳邊哈著熱氣,在揉捏紅腫的腰上,狠狠按下。 「啊…」我向一旁撤去。 「朕今日才知道,愛妃對朕如此傾慕。」他斜睨著,箍住我的脖頸。 「陛下認為是,那便是。」我勾出一抹冷笑。 「莫用這種眼神看朕,朕最討厭你虛偽的笑,你可是覺得委屈?」他猛烈地晃著我的身子,我目光散亂地望向他。 「我在陛□旁享盡榮華富貴,只盼早日飛上高枝誕下龍脈,讓我李氏光耀滿門!」我撐住身子,反手抓住劉徹的外袍,「臣妾不委屈,這天底下還能有誰比陛下您,更能令我覺得滿足?」 「那今晚愛妃要好好伺候朕,才不枉費這一番功夫。」他揚起下巴,打落帷幔,將我甩在榻上。 只覺胸中鬱鬱不得排解,他倨傲的神態,更讓我惱怒不可自抑。 劉徹和衣躺下,「替朕更衣。」 他伸手將我拽了過來,我撞在他身上,肋骨被咯的生疼。 那冰冷狂傲的眼神,如芒如刺,我一點點解下他的腰帶、袍裾,雙手用力一扯,他的貼身衣物應聲而碎,我一把拋到旁邊,「陛下可還滿意?」 他薄唇輕揚,順勢將我放在上面,粗手隔著衣物摩挲著我的腰際,「愛妃穿戴整齊,如何伺候?」 「陛下,若是臣妾伺候的令您滿意,可否解答臣妾一個疑惑?」我蜷縮著身子,玉指劃過他精壯的胸膛。 「溫香軟玉在懷,朕豈能不答應?」 我扯掉腰帶,白皙的皮膚在繒衣內若隱若現,褪去衣袖,香肩半露,「陛下莫忘了允諾。」 深眸漸濃,他將扶著我的背脊,按在胸前,耳鬢廝磨,「朕有些等不及了。」 最後一層衣物褪去,我將自己的心一同拋出,什麼也不剩下。 我伏在他身上,任他索取,頭暈目眩中,指尖嵌入他的肩頭。 「陛下,可否解答臣妾的疑惑?」斷斷續續的吟唱,我極力控制著。 「愛妃儘管開口。」他翻身將我壓住,呼吸濃重道。 「敢問陛下,宮中可有搖光一物,又在何處?」我抓住被單,穩住劇烈擺動的身子。 他驟然停下,渾濁的目光劇變,鋒利如芒,「你再說一遍。」 「陛下可知搖光…」我疑惑不已,劉徹為何這般反應。 「你從何處聽來的?」他扣住我的臉,厲聲說道。 「您只需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日後不准再提及!朕便當做從未聽到。」 「你剛才應允,如何不回答?」我並不死心,劉徹一定知道搖光的下落。 「那便算朕欠你一份人情,日後你若有何請求,朕便替你辦到,此事作罷。」他不容我多加爭辯。 「朕今晚留宿招仙閣,明日朝議便設在外閣。」劉徹隔著帷幔,對蘇林吩咐。 「諾,奴才這便去安排。」 我剛欲穿衣,又被他帶至懷中,「朕送你的那方璧玉,是從南蠻進貢的翡翠,上面刻有你的小象。」 緊握的雙手頹然鬆懈,似乎有微風穿膛而過,那塊璧玉直到粉碎,我都未曾看上一眼…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一錯再錯,失而復失。 我起身下榻,一片一片拾起散碎的玉塊,捧入手心,「還能拼好麼?」 「不必了,珍寶易得,人心難求。」劉徹眸光瀲灩,同黑夜一起歸於寂靜。 時已入夏,山間蟬鳴將我喚醒,劉徹已不在身旁。 天光大亮,外閣隱約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從三重木屏內傳來。 「陛下朝會群臣,奴婢伺候您更衣。」燕姬常年隨侍甘泉宮。 漢軍攻佔河西,劉徹即刻便決定設立郡屬,安土撫民,進一步加強中央集權。 河西走廊廣袤無垠,打通西域要塞,掃清匈奴,為再出西域奠定了地域上的基石。 於甘肅東北設武威郡,於張掖縣西北設張掖郡,於酒泉設酒泉郡,於敦煌西部設敦煌郡,分派駐兵將士,數十年來頻繁侵略漢境的匈奴,暫時退出河西,大漢朝也得到了領土上的短暫安寧,但若要徹底蕩平外寇,仍需一場更深刻的殊死交戰。 漠北大戰的規劃便在此時逐步醞釀,劉徹一刻也不停息作戰的腳步。 反觀國內,連年征戰,庫府空虛,遂命大司農桑弘羊全權協理此事,此人深得劉徹信用,管制民間鐵鹽運營、統一鑄幣、屯田戍邊,這一系列聚民斂財之策,有力地緩解了當下的軍費拮据,也在一定程度上調控了漢初經濟。 天下之情勢,攘外定內,史稱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 待梳洗完畢,燕姬呈上一卷竹簡,「樂府都尉按陛下吩咐,新制了曲子送給美人。」 「知道了,你先退下。」我轉入內閣,經過甬道時,看到蘇林一眾黃門守在門外,想必一時半刻無法結束。 「陛下,樂府送來新制的曲子,臣妾便約了大哥配舞。」午膳時,我不經意地提出。 「可。」他並未抬頭,木箸在菜品中挑了幾口,便早早離席。 劉徹興致不高,埋頭於書房,不准任何人打擾。 紫殿坐落於甘泉宮北,多為群臣會面、內眷玩賞之地,還未踏入殿門,便被人從後叫住。 「小妹,多日不見。」 「二哥也在甘泉宮?」我看著李廣利憨厚的面孔,詫異不已。 「入殿再談。」他引我進門。 我們到來時,李延年正端坐在榻上,優雅地撥弄著瑤琴,他垂首撫琴的姿態,頗有幾分梁公子的影子,只是更偏妖媚。 「甘泉月色,當真美不勝收。」李延年沏上熱茶,讚歎道。 「大哥如此費心安排,必不只是邀我共賞夜景而已。」看到李廣利在此,我便已然明瞭。 「小妹,咱們兄妹三人,多年未曾團聚,如今皆是身居廟堂,人世難料。」李廣利呵呵笑道,掩不住得意之色。 「是福是禍,誰又說得準?」我輕啜一口,月華瀉地,風搖影動。 李氏蒙寵,盛極一時,然短短數年,終落得慘淡收場,樹倒猢猻散。 「博望侯一案,甚為棘手。」李廣利搖頭道。 「張騫延誤軍情,此案一直未決,如今已拖至數月。」李延年道。 張騫自少年起,便隨劉徹伴讀,建元二年出隴西,率車隊浩蕩西進,歷盡千險,首創絲綢之路。然,局勢動盪,他受困十餘年,趁匈奴內亂之際,才得以脫身。 重回漢土時,劉徹已然從當年初臨朝政、夾在竇王兩家步履維艱的少年天子,變作如今叱吒風雲的鐵血漢帝,人世浮沉,大起大落間,蒼狗白云爾。 漠南之戰隨征有功,加封博望侯,曾與衛青、李廣等共商西征路線,他在匈奴十幾年的寶貴經驗,為大破匈奴奠定了基礎。 如今延誤軍情,按律當斬,可張騫之於劉徹,君臣常倫外,更似知己手足,因著特殊的感情在內,本來簡單的案子,卻拖延至今。 「陛下將博望侯交予廷尉府,命我協理此案,依我看來,卻也簡單,按照軍法,張騫死罪難逃。」李廣利大咧咧道。 我無奈地望著他,有勇無謀,難成大事,「二哥你當真糊塗,若要按軍法處置,還用這般周折?陛下根本就不願殺他。」 「此乃重罪…」 「二弟,且聽小妹說完。」李延年眸光流轉,一聲錚鳴打斷李廣利的話語。 「陛下將此案交予你,並不是讓你將他量刑治罪,恰恰相反,是讓你幫他尋一個開罪的理由。」 「即不忤聖面,又保得住張騫,二弟,此次是陛下送你的立功之機,切莫錯失才好。」李延年滿意地點頭,卻將目光投向我。 「不妨試用贖型,侯爵可否抵罪?」我漫言道。 李延年思量片刻,道,「以博望侯之位,若是陛下准許,削封去爵,貶為庶人,則大抵可行。」 「二哥,你可明白?」我轉頭輕問。 「明日待我探過博望侯,再回稟陛下。」李廣利恍然大悟,猛地一擊桌案。 「二弟,你何時能有小妹半分的機敏,我便少去許多擔憂。」李延年微微歎息。 我苦笑不語,只因我知道這段歷史,張騫曾二出西塞,所以斷然不會就此沉寂。 「去年年關伊始,山東水旱,貧民流徙,皆仰給縣官。縣官空虛,於是承上稟報,陛下也正為此事生憂。」李廣利道。 「幣制混亂,物價動盪,已不是一朝一夕,陛下命大司農著手整頓,你不必參與此事,各司其職,切莫逾越。」 「說來也怪,陛下剛為驃騎將軍大置盛宴,他卻連日皆未上朝。」李廣利隨口道。 我微微一窒,那晚他吐血的場景不停在腦海徘徊,病情究竟如何,竟是到了不能上朝這般嚴重? 好似當頭棒喝,我猛地想起,歷史上霍去病,最後便是因病而亡!可仔細算來,仍有四年時光… 「二弟,此處不宜久留,我同小妹作曲配舞,你且先行一步。」 「諾,大哥保重。」說話間李廣利斂衣起身,回頭對我笑言,「甘泉宮好景致,小妹該多陪陛下解悶才是。」 我茫然盯著殿閣,燭影明滅,晃得心頭忽明忽暗,直到李廣利走遠才發覺。 「大哥明白你的心思,想必你們此番相見…」李延年挨近身旁,撫著我的髮絲。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該如何去做。」 「甘泉宮應門由衛青管轄,後日朝議,群臣往來,大哥可助你出宮一探。」 作者有話要說:收藏似那晉江水,嘩啦啦啦東流去 ~~~~(>_<)~~~~ 掉著掉著就習慣啦…(自我安慰中) 女主要出宮探望小霍霍,會發生神馬事情呢~~~XD 65 65、風雨如晦胡不歸——始計 ... 「大哥…」我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可心中卻是狂喜不已。 「只當大哥對你的補償。」他略帶歉意地感歎。 我揉了揉眼眶,他的話就像溫泉劃過心房,我渴望被關懷、被在乎,讓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單。 「李美人好興致。」 嬌媚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回頭只見尹夫人款步裊娜,端端立在門前,身後跟著兩名侍從。 她明眸輕掃道,「丞相大人,李美人和樂府都尉同在紫殿,您說可巧?」 身著青灰色常服的中年男子聞言走出,正是新任丞相李蔡,他朝我躬身一揖,「臣見過李美人。」 「不必多禮。」我揮袖免禮,李延年跟在身後行禮。 「陛下命本宮請蔡相來此一聚,不知你們兄妹在此團聚,幸在本宮並未撞到不該聽聞之事。」她徑直掠過我,引著李蔡入座。 這番冷嘲熱諷,我恍若未聞,「夫人言重,臣妾先行告退,莫誤了夫人大事。」 「慶功宴上,本宮對李美人的絕妙舞姿甚是難忘,既然李都尉也在,何不歌舞以助興?想必蔡相也惦念著美人傾國傾城的舞姿呢。」她揚眉嫣然,轉頭對著李蔡提議道。 「臣不敢。」 「將蒲玉呈上來。」尹夫人吩咐道。 瞥了一眼李延年,他衝我微微搖頭,我只得維持著恭順的姿態。 「這方蒲玉含珠毓翠,更勝過陛下賞賜的那塊。越人歌一舞,意猶未盡,本宮將璧玉賜你,李美人便趁此雅興,再表演一番罷。」她鳳眸中捲著不屑,語調雖是柔膩,卻不容拒絕。 將我當做舞姬,竟還拿珠寶來打賞,面對眾人隱晦的神色,我攏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 「夫人,未經陛下允許,此舉怕是不妥…」李延年替我解圍道。 「本宮同李美人講話,何時輪到你樂府都尉多嘴!莫不是恃寵而驕,尊卑禮制全然不放心上?」尹夫人嬌喝一聲,將璧玉重重放在案上。 李延年欲伏身叩拜,被我一把扶起,眸光微轉,我款步行至尹夫人身前,深深一拜。 「夫人的璧玉貴重,臣妾自是不敢輕受。要臣妾跳舞,本也不算大事,可怎耐臣妾曾允諾陛下,只舞給陛下一人看,臣妾身份卑微不敢忤逆聖意。」我盈著無奈地輕歎,抬首掃過眾人,接著道,「不如臣妾在此等候,待陛下駕臨,但憑聖斷。」 一口氣講完,我垂首立在尹夫人身後,再不多言,她欺人太甚,將我和大哥一同羞辱,即便是舞姬,也有最起碼的尊嚴。 她冷哼一聲,「陛下不知何時駕臨,李美人身子矜貴,回招仙閣靜養去罷,若是擾了陛下的興致,本宮自是擔待不起。」 「諾,臣妾告退。」言至此處,我也不便再予爭執,抬手召李延年一同退下。 「臣恭送李美人。」李蔡微微欠身。 「思親之念固然急切,可切莫將這皇宮當做你李氏宅邸。」 「諾。」我不予辯解。 裙擺迤邐在地,我和李延年一路默然隨行,尹夫人的刁難我並未放於心上,只盤算著後日如何出宮,霍去病的病情究竟怎樣了… 「大哥,後日之行…」 「後日朝議持續一日之久,而後是群臣會宴,你找借口脫身。到時會有小黃門到招仙閣送曲,名趙野。你換上宦官服,隨他一同從應門而出,公子會在宮外接應。」 「梁公子也去?」我吃驚中夾著一絲欣喜。 李延年沉默點頭,分別前,他再次囑咐,「後日戌時三刻前,必要趕回甘泉宮,應門處自有接應,大哥此次冒著觸犯宮規之大不韙,只盼你守時守約。」 「我明白。」自上次逃宮未遂,數月以來的打磨,已將我的銳氣和僥倖消耗殆盡,可即便如此,我仍是無法將他放下。 「若你不想害了他,便莫要做非分之想。」 「你和二哥都在宮中,他又是堂堂驃騎將軍,我身為皇帝的妃子,還能作何他想?」 李延年終是放心離開,漫步在甘泉山下,冷浸月溶溶。 盛夏酷暑中,竟是寒意不減,心若已冷,何以身暖? 「還未就寢?」 我正坐在外閣的小榻上,暗夜風起,劉徹身著玄色長裾,迎風而至。 「天氣熱,吹吹風。」我收回視線,悄悄將月牙石收入袖中。 「紫殿至招仙閣,沿途有處溫泉,朕帶你同去沐浴一番,也可消去暑氣。」 「臣妾不去了,身體不舒服。」我佯作頭暈地靠在他懷中。 「明日朕宣太醫令再來替你診治,你身子太弱,太醫說你腦中瘀血化盡,後日臣宴本想讓你同去,現下看來,你仍需靜養。」他將我環住。 「這幾日,陛下還是去尹夫人那裡吧,臣妾不便伺候陛下。」 他俯身捧住我的臉,霸道地長長吻下,「朕若是想要女人,大可不必受你制約,朕只是想讓你陪著,你可明白?」 我懵懂地點頭,他這一番話,竟是教我生出一絲感動來,可我明白,他的一時情動,終是起因於佔有,君王所貪圖的,大抵不過美色而已。 一連兩日,他皆留宿招仙閣,如他所承諾,為了讓我靜養,整晚只是抱我入眠。 群臣朝宴,劉徹走後,我忐忑等候,不多時,果然有小黃門入閣稟報。 「本宮身子不適,服了藥,困意沉沉。這半日你在外看侯,莫讓旁人擾我清夢,太醫說我的病情經不起鬧騰,可是記牢了?」我加重語氣對燕姬吩咐道。 「諾。」她趕忙應承下去,閉上隔門,名喚趙野的小黃門四顧而望,迅速拿出一套宦服。 將帷幔放下,紗被捲起,做成睡覺的模樣,又將爐鼎攏上,幸得招仙閣人手稀少,我們才從後閣翼翼離去。 「何人出宮,以腰牌相示。」 我低著頭,緊緊跟在趙野身後,被應門守兵攔下。 他不慌不忙地遞上一塊腰牌,我穩住心神,偷偷窺探。 「放行。」衛兵歸還,朗聲喊道。 鬆了一口氣,卻不料剛走出幾步,衛青大步流星從遠處走來,衣袂凜凜。 我心頭一驚,大哥不是說此時看守鬆懈麼?為何衛青會在此處? 「拜見大將軍。」眾衛兵齊聲而道。 我趕忙深深埋首,高舉袖袍,半掩住臉面,他目光掠過我和趙野。 「今日群臣齊會,嚴加看管,此二人因何出宮?」他停在身前問道。 「奴才奉旨出宮採辦食材,腰牌請大將軍過目。」趙野見機而動。 「你的?」衛青轉頭對著我道。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一直在忙著辦理就職手續,用的都是存糧,今天為止用光了 T T 還要再忙幾天才能正式去醫院工作,我盡最大的努力更文,保質保量,若有特殊拮据情況會請假,希望大家繼續支持和理解! 加油~~ 66 66、唐棣之華靡如絲——癡烈 ... 我緊張不已,他揮手壓下我高舉的袖袍,緩緩抬起頭,衛青神色遽變,我懇切地盯著他,咬唇不語。 「李…」他張了張口。 我輕輕搖頭,用口型比劃道,「大將軍,李姬有事在身…」 衛青眉心緊蹙,終究移開目光,猛地一沉雙臂,寶劍擦過甲衣。 「你們按時歸來,戌時過後,城門關閉,莫耽擱時辰!」他颯然轉身,將我們兩個隔絕開去。 我感激地大步離去,長吁一口氣,衛青的聲音隱約從身後傳來,直到轉過街角,消失殆盡。 「李姬。」 丈餘外一輛輜車停靠在老槐樹下,梁公子的臉從簾中露出半面,他聲音極淡,光影搖曳中,恍若隔世。 彷彿時光倒流,回到定襄小宅中,那些無憂靜謐的午後,桃花樹下,瑤琴架旁。 很早以前,我便知道,有些感情超脫情愛之外,化作另一種永恆的存在,而我知道,生命中有一個人,無論見或不見,他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任時光流淌,依然如故,一如我和他。 「甘泉宮景致嫣然,我幼年時曾隨先父去過一次。」沉默中,他輕聲開口。 「你為何還要回來?」我凝著他的眸子,「浪跡天涯,並轡縱馬,你忘記了麼?」 他聞言微微一笑,挑簾望向窗外,「你呢,你可是忘記了?」 「你和我不同,家仇已報,了無牽掛,該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長安城只是一個華麗的牢籠,怎能將你困住?」 「若我並非了無牽掛呢?」他倏爾轉頭盯住我,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眸光。 「其實你最應明白,冒險出宮,鋌而走險,忤逆聖意,皆是因為不能放下。你著實不夠聰明,但也正是這份笨拙,李姬才是李姬。」他輕敲著木壁,彷彿說著不相關的事情。 靜靜聽著,馬車駛過集市,喧囂散去,我忽然暢快一笑,「不枉我將你當做知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每次都這般直接地將我說穿。」 輜車停住,已是晌午時分,趙野在外面喚道,四目相對間,誰也不願邁出第一步。 「其實我很害怕,物是人非這種感覺。」我無奈道。 「我也很害怕,不知這樣幫你,究竟是對還是錯。」他掀開布簾,衝我擺頭。 我跟在趙野後面,從平陽府北門而入,他有腰牌在手,特奉陛下旨意,為驃騎將軍送來補藥。 路過馬場,我不由地放慢腳步,時隔將近一年,似乎一切都未改變,正午陽光瀉地,金燦耀眼。 「美人,時間緊迫,莫教人發現才是。」趙野小聲提醒。 普通的玄瓦宅戶,屋前只有一棵盤根老樹,枝椏蔽日,我站在門前,躊躇良久,這竟是三年來,我第一次到他的住所。 「美人,你端著藥盒進去,屬下在門外守候。」 「好,若是有人接近,你便發出聲音以作警示。」我徑直走入。 在門板上扣了三聲,屋內靜謐,隱約聞得呼吸音。等了片刻,我忍不住從縫隙中窺去,入目所及,是一方桌案,我定了定神,推門而入。 屋子裡是熟悉的氣味,寬敞的廳房中,北面牆壁上橫懸一副作戰地圖,除了一扇木屏,再無任何擺設。 繞過木閣,卻是整齊的數十方呈劍台,陳列著各色寶劍和彎刀,赤色戎服搭在屏扇中,還保持著散落的模樣。 「我早已說過,你不用再來送藥。」霍去病的聲音從內室傳來,氣息有些虛弱。 我將藥盒放下,正欲開口,他又道,「前日你所言之事,我不能應允,也不願誤了你的終身大事。」 我一步步走向床幃,霍去病白色中衣撒在塌邊,零落的樣子讓我心疼不已。 「不按時吃藥,身子如何能康復?」我跪坐在他背後,伸手將薄被向上拉了一些。 「你以後不用這般…」他突然撐起身子,轉過頭來,原本健朗俊逸的臉容上,眸光黯淡,薄唇蒼白,看到我猛然一怔,後半句話消失在唇齒間。 「霍去病,是我…」我端著藥碗,看著他憔悴的模樣,頓覺哽咽。 「莫不是我眼花了…」他難以置信地盯著我,眸光逐漸清晰,嘴角扯出晦澀的弧度。 「若是你不想見到我,我這就走。」站起身來眼眶酸脹,傷的越痛,刻的越深,情至此處,我竟是不自主地退卻。 「李美人冒險出宮,就只為了說這樣一句話麼?」他跟著站起,素白色深衣落拓地垂下,堵在我面前。 「聽說你幾日都未參加朝議,有太醫來診治了麼?」我抬起頭道,手臂不自覺地揚起,又落下。 半空中的手被他突然反握,尾音有些濃重,「李美人對朝臣都是如此關懷備至麼?」 「是,當然是,我只盼你早日康復,為大漢開疆拓土。」我順著他的話,倔強地說道。 他俯視著我,眸光流轉,我賭氣地甩開手,「既然驃騎將軍無恙,那本宮便先告辭了。」 「你還要偽裝到幾時,瑤歌,你不累麼?」他猛地將我捲至懷中,緊緊裹住,隔著輕薄的衣衫,隨呼吸一同起伏。 我埋頭在他胸前,感受著他的心跳,才讓我覺得自己的所有堅持,並未枉費。 「我害怕你生病,怕你受傷,怕…」怕你如同歷史所記載那般,突然離我而去。 「帶兵打仗,這些小傷不算什麼。」他輕撫著我的腦後,似是勸慰。 「你不會明白…」要我怎樣解釋?時間一天天過去,對於命運的恐懼與日俱增。 「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忽然停住,長歎一聲。 「是我對不起你。」我喃喃道。 「你我之間,早已算不清楚。若是沒有你相伴,我便只一心驅逐外敵,將念你之心轉嫁於戰場之上,便覺得好過許多。」 「霍去病,再抱抱我吧…下次相見,卻不知何時。」 「像你這般笨拙的女子,如何在宮廷中生存下來的?」他苦澀地嘲諷。 「我寧願笨一些,也不願與人勾心鬥角。」 「你大哥李延年,只怕野心不小。」他話鋒一轉。 我微微一愣,霍去病竟然對我的事情瞭如指掌,「可無論如何,他始終是我大哥。」 「一入宮門,親情又能值幾錢?權欲當前,利益為重。」 「嗯,我明白。」 他突然從背後抱住,結實的胸膛緊緊貼在我的背脊上,「若是時間永遠停在此刻,該有多好?」 「那晚,你吐血離去,可是胸口受傷?讓我瞧瞧。」 「都是你的錯,你可要負責醫治。」他將我的手覆在胸口。 「我去給你端藥來。」一絲甜蜜蕩漾開來,我掙扎著起身。 他又將我攬回懷中,壓在我耳畔道,「你便是我的藥。」 聲音低沉微啞,我像是受了蠱惑一般,心神恍惚。 「瑤歌,即使你是毒藥,我也甘心飲下。」 「若我是毒藥,就先毒死我自己方是乾淨。」我摀住他的嘴,誓言太美,承諾太重,我再也生受不起。 「早晨的藥還沒喝麼?」我蹙眉道。 「嗯,喝不喝又有何不同?」他抱著我斜靠在榻前。 「我要看著你喝。」 「也好,你餵我便是。」他雙臂枕在腦後,佯作無賴狀,張了張口。 我只得端起藥碗,「熱一下再喝吧。」 「不用,只要你喂。」 一口口藥汁嚥下,他只一動不動盯著我,我抬手擦拭嘴邊的藥滴,他猛地握住我的手臂,藥碗飛旋在地,下一個瞬間,我便倒在了他身下。 霍去病沒再給我說話的機會,重重封住我的唇,久違的柔軟和溫熱充斥著我全部的感官,唇舌糾纏不休,甜蜜的苦澀在齒間蔓延,眼淚終於不爭氣地落下。 我軟在他懷中,感受著他的溫度。霍去病托起我的身子,凌亂的吻印在眼角眉梢,他的手順著脖頸一路拂動,那樣輕柔而珍重,帶著無盡地纏綿。 熾熱的唇瓣沿著手指劃過的肌膚,輕吮攪動,抵在他胸膛上的手愈發無力,霍去病含住凸起的鎖骨,一點點撕開我的外衫,舌尖描畫著身體的弧度,酥癢的感覺蔓延開來,我弓起身子,又被他按下。 「若你不棄,便讓我做你的女人…」我緊緊勾住他的脖子。 他含住我的紅唇,氣息炙熱,「在我心裡,你早已是我的妻。」 心頭碾過尖銳的疼痛,眼淚大顆滑落,他將我的嗚咽盡數吞下。 淡淡的藥香和起伏的紗帳,一切陌生而安寧,能躺在他的床上,與他抵死纏綿,我便再無遺憾。 「瑤歌…」他粗噶道,帶著一絲隱忍的情、欲,褪去我的外衫,細細吻著每一寸肌膚,略帶粗糙的指尖輕觸擺弄,他一手掌住胸前的柔軟,低頭吻住另一側,溫熱的舌尖捲起最敏感的頂端,我的身體隨他的動作,被捏成各種形狀。 情不自禁的嬌吟中,氣息愈加迷亂,霍去病眸子微紅,俯身凝注我,手掌沿著腰際緩緩下滑,每一個觸碰都令我無法自持。 刻骨的酥麻如臨雲端,原來和所愛之人歡好,是這樣極致的愉悅。 罌粟一般讓人沉淪,欲罷而不能。 我扯下他身上最後一件衣物,結實的胸膛上赫然是道道傷痕,我循著印痕吻下,雙臂從後緊扣住他筆挺的背脊。 他雙手插進我的髮絲,扳起臉頰,霸道地順著耳際吸吮,一反平日裡的溫柔,這般強硬的佔有令我神魂具銷,彷彿要融化在他身下。 細細的喘息攪亂一室靜謐,熏人欲醉。 噙著淚花,我從未有一刻,笑的這般妖嬈與嫵媚,「若這是一場夢,一定不要叫醒我。」 他猛地攫住我的腰肢,向上抬起,熾熱的吻鐵烙一般,印在小腹上,舌尖用力攪動,引得我一陣緊縮,雙手扣住他的肩頭。 拋開所有顧忌與迷惘,彷彿千年的等候,只為這片刻的溫存。 烏髮鋪滿了潔白的床榻,他聲音低啞,蠱惑著我的心神,「縱有萬千紅顏,在我心中,也敵不過一個你,我只要你…」 「我亦如是…」我埋頭在他肩窩,雙腿交纏而上。 大掌握住我的腳踝,向上拂動,劃過小腿、膝頭,在大腿上拿捏揉動,我仰頭吻住他的唇,似是得到允許,修長的手指分開腿窩,探進我的身體,他輕輕深入,緊脹的感覺襲來,我不自主地扭動了腰肢。 「瑤歌,難受麼?」他含住我的耳珠,極力控制著。 在此刻,他仍在為我著想,迷離中我使勁搖了搖頭。 他逐漸抽動,加大了力道,一邊在我耳畔不停地低喃,另一隻手控住我的肩頭,輕吻觸碰,力氣一絲絲抽離,好似花苞逐漸盛放,綻出瑰麗的旖旎。 動情處,我瞇起眼眸,眼前儘是他的臉容,他緩緩抽出手指,抵在唇邊,將我按在榻上,不再留有退縮的餘地。 「咳咳,奉陛下旨意,特為驃騎將軍送來補藥。」趙野突然在外大聲喊道,刻意加重了語調。 作者有話要說:週末加更來咯,快冒泡表揚我吧~\(≧▽≦)/~ 小霍霍和瑤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密接觸,寫的我挺難過的。。雖然是小肉肉~~~ ~\(≧▽≦)/~ 為神馬我會不好意思呢,,掩面。。。 67 67、唐棣之華靡如絲——撞破 ... 「有人來了。」我登時清醒,霍去病掀起衣衫,迅速卷在我身上。 「莫怕,有我在。」他又吻了一下我滾燙的臉頰,揮手打落帷幔。 木門吱呀一聲,腳步聲響起,我縮在帳簾中,埋頭不做聲。 「霍公子,這是午時的藥汁,我替您煎好了。」 隔著紗簾,我盯著那個嬌小的身影,一時回不過神來。 翠縷端著陶碗,裊娜而入。 「我早已說過,不用每日送藥。」霍去病疏離道。 她似乎並未放在心上,淺笑著欲伸手整理他的衣衫,「雖是入夏,可您仍需注意身子。」 霍去病向旁邊一撤,自己攏上腰帶。 「方纔不是說有宮人送藥,為何不見人影?」翠縷四顧中,朝床榻走來,我屏住呼吸,朝床內挪動了身子。 「我幫您將帷幔攏上,夏日悶熱。」她剛觸到簾子,霍去病大步上前擋開。 「若是無事,你先退下。」 「霍公子,翠縷的心意您一直都明白,就算這床上是別的女子又如何?」翠縷幽幽說道。 「這與你無關。」 「既然您能忘掉她,為何始終不肯接受我,我只求隨時服侍您便足矣。」 「我早已告誡你,她不是你可以隨意提及。」 「若您心中無愧,何不讓我看一眼,是哪家女子讓您這般相待。」翠縷不肯罷休,猛地攥住紗帳掀起。 四目相對,我酡紅的臉頰□未消,她死死盯著我緊裹的身體,目光移至臉上,手臂驟然僵在半空,雙目圓睜,「瑤…歌。」 我還未及開口,寒光一閃,霍去病已揮劍抵在她後頸,「你自找的。」 「我不知會是你,霍公子…」她慌亂中,輕啜起來。 若是傳言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可以我和翠縷的交情,又怎能下的去手。 迅速穿好衣衫,我抵開劍鋒,「你不曾見過我,你也不曾到過這裡,可是明白?」 「我不是故意的,求…美人原諒。」 霍去病仍有不甘,眸光凌厲地逼近,將我攬至懷中。 翠縷無聲地立在原地,身體微微顫抖。 「我相信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攔下霍去病的手臂。 「不論是誰,若是對你不利,我便絕不放過。」他冷然道。 「你不信我。」我佯作生氣地甩開他的手。 停滯片刻,他終是輕歎一聲,歸劍入鞘。 急促的敲門聲傳來,趙野快步走入,對我眼神示意,「時辰已到,該回宮覆命。」 我戀戀不捨,霍去病跨步上前,擁我入懷,「記住我的話。」 「你也一樣。」我扭頭走去。 錚地一聲,轉頭只見寒芒一閃,藥碗頓時碎作兩半,「若是你傳言出去,便有如此物。」霍去病欺進翠縷身旁,警告道。 「諾…」翠縷驚慌失措道。 推門時回望,霍去病一襲深衣,孑然而立,我摀住絞痛的胸口,快步離開。 「瑤歌,」送至北門,翠縷在身後將我叫住。 「嗯?」 「你既然已經入宮,便不該再來打擾霍公子。」她臉色凝重,是我從未見過的肅厲。 「翠縷,我…」 「你不該這般自私,這樣下去,只會連累於他。」眼前銳利的女子,讓我無法同記憶中那個翠縷聯繫在一起。 她傾慕霍去病之心,我早已明瞭,忽而想起我剛進門時,霍去病的反應,想必這些日子以來,翠縷一直在盡心照顧。 她見我不說話,恭敬地深深一拜,「若是奴婢說話不周,還忘美人莫要怪罪。」 那些僵在嘴邊的話,被生生嚥下,我收藏好情緒,將她扶起。 踏出北門的剎那,我便知道,三年前,我第一眼見到的女子,她丟失在回憶中,再也找不回。 光陰流轉,覆水難收,終究是物是人非,相顧卻無言。 坐回車內,梁公子盯著我微亂的鬢髮,笑而不語。 「你們之間的恩怨糾纏,難解難分。」他看向窗外,趙野驅動馬車,公主府在身後遠去。 「分不清,便不分好了。」我仍沉浸在片刻的纏綿中,飲鴆止渴。 「我十分好奇。」他突然開口。 「嗯?」 「陛下明明知曉,卻對你如此寬赦,讓我甚至懷疑,他對你有情。」 腦海裡閃過劉徹的深眸,一絲異樣的情緒襲來,我倏爾清醒,「劉徹…他會有情麼?難以想像。」 「你該明白,帝妃之間,絕不會有情字可言。而你的出現,已是異類。」他搖搖頭,闔上雙目。 生於帝王家,情愛是太過飄渺的虛幻,是太過奢侈的祭奠。 已是暮色時分,輜車駛過熱鬧的西市,一路向北奔去。 「停車!」馬車還未停穩,梁公子急忙喝道。 身子猛地前傾,只聽他又道,「調轉馬頭,朝岔口駛去,莫入應門。」 「出了何事?」我疑惑道。 「應門前列滿衛兵,不知有何狀況,我們不能貿然前去。」趙野隔著簾子道。 馬車疾速駛入街角,停靠在高牆之下。 「我大哥說今日群臣會宴,應門守衛懈怠,為何會這樣?」 「他是這般於你說的?」梁公子側過頭來,眉頭微蹙。 我當時未及多想,忽爾記起,「出宮之時,衛青認出了我,讓我戌時三刻之前定要回來。」 他倏然轉頭,欲言又止,「沒料到,他如此急切。」 「誰?」我疑惑道。 「此刻應門廣佈衛兵,你若是回宮,只怕凶多吉少。」 「不可,若我臣宴之前無法回到招仙閣,劉徹一定會發現!」我頓時覺察出事態嚴重。 「可是…」梁公子遲疑道。 「沒有可是,我必須走。」說話間我已跳下輜車。 「李姬!」 「別擔心,你多保重。」我衝他擺手,趙野跟著我快步走出。 「一切都是我大哥安排的麼?」我冷然道。 「是,可都尉說必會確保美人安全,如今不知何事…」 果然,應門前守衛森嚴,城門列陣齊整,將我和趙野攔下。 「我們奉陛下之命…」趙野鎮定道。 「李美人。」 心中咯登一聲,冷下了大半,衛兵讓出一條道路來,尹夫人一襲明紫色宮裝,款款而至。 「本宮早已警告過你,莫把甘泉宮當做你李氏宅邸,怎奈你不聽勸告。」她側身而立,艷若桃李,冷若冰霜。 我自知避無可避,遂道,「臣妾一時興起,才貿然出宮。」 「本宮奉勸你,仔細編好借口,留著說與陛下聽吧。」她嫣然一笑,擺手吩咐道,「送李美人至延壽館,待陛下處置。」 「我有何罪,也不能僅憑夫人幾句話便定了。」韓博本欲上前,被我揮袖擋開。 「莫急,陛下一定想聽你是如何出的宮,又是去往何處?」她攏了攏衣袖,厲色道,「將他壓下去!」 趙野被反手綁住,「是奴才看美人在宮中煩悶,遂出的主意,還望夫人明鑒!」 「放了他,他是受命於我而行事,我自會去向陛下領罪。」我大聲辯解。 怎奈我分位低微,在場諸人都未將我話入耳,一聲悶哼,趙野被拳擊在地,尹夫人厭惡地擺手,立即有士兵上前將趙野拖下。 「你竟敢私自用刑!」我顧不上禮儀尊卑,忿然道。 「是陛下命本宮先行處置,李美人你自顧不暇,還是如實相稟為好,若是本宮召來平陽府的婢女作證,只會令你更加難堪。」她走到我身旁,掩袖輕笑。 我只覺得雙腿一軟,背後涼意森森,輾轉片刻,直到韓博提醒,才發覺延壽館已在眼前。 尹夫人屏退侍從,只餘我們三人於殿中,我瞥了一眼韓博,他正色守在門前,尹夫人似是思量,並不看我。 不多時,腳步聲在殿外響起,我垂手而立,苦苦思索如何解釋。 劉徹大步流星,步伐沉悶,逕直掠過我,揮袍踞坐於高塌之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身後,凜冽至極。 「大將軍,戌時你身在何處?」劉徹默然開口。 衛青緩緩上前,平舉拜道,「臣護駕來遲,險些鑄成大錯,罪無可赦。」 我暗暗心驚,在我離開的半天中,甘泉宮定是發生了不尋常之事。 「大宴伊始,你匆忙離去,爾後卻折返於應門,是也不是?」劉徹嘴角勾起,面如寒冰,平靜異常。 衛青深吸一口氣,伏身在地,「微臣領罪。」 戌時三刻,正是離宮時,衛青囑咐我回城的時間,莫不是他在等候於我? 我遽然轉頭,衛青稜角分明的側臉,看不出一絲情緒,頓覺心中愧疚不已。 「陛下,臣妾私自出宮,請按宮規處置。」我低聲道。 「你住口,朕正問話於衛青,你犯下的宮規,稍後再同你細算!」劉徹怒喝一聲,揮臂擊在桌案上。 殿上靜默異常,尹夫人穩然端坐在旁,不置一詞。 「刺客闖殿,你身為衛尉,玩忽職守,朕要你的解釋。」 「臣無可辯解,請陛下定罪。」 「好、好,真是朕的好將軍!」劉徹怒極反笑,驀地指向我道,「你何時出的宮,又去往何處,朕要聽實話,若有半句虛言,招仙閣的宮婢連同帶你離宮的侍從,統統處死!」 我猛地激靈,劉徹今日是從未有過的暴怒,讓人不敢直視。 手心冷汗如流,我穩住心神道,「巳時左右出的宮,臣妾百無聊賴,遂想到街市上遊玩,趙野是受我所托…」 「大將軍,」劉徹打斷我的話,「辰時至巳時,應門由你當值,李美人擅自離宮,你知而不報,又該當何罪?」 「臣不曾見過李美人。」衛青平靜道。 「可臣妾卻聽守城衛兵來報,巳時大將軍巡檢時,親自查了趙野的腰牌,並囑咐他戌時回宮,不知可有此事?」尹夫人呈上一杯清茶,緩緩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實在忙得緊,一開始工作,所有的步伐都被打亂了。。。整個人忙到崩潰。。。 呼呼,不過俺還是會認真寫的,筒子們不用懷疑。。一更送上~~~~ 那個,打斷了小霍霍的好事,乃們原諒我吧。。。 68 68、唐棣之華靡如絲——決裂 ... 衛青閉口不言,我卻翻江倒海,事態愈發不可控制,沒想到有刺客突然出現,衛青因我受累,而尹夫人似乎一切盡在掌控,深淺不明。 「衛青,你如實稟報,李美人巳時出宮去往何處?」劉徹猛地下榻,一步掠至他身前。 「臣不知。」衛青低伏著身子。 「衛青,你太教朕失望!」劉徹手握巨闕,抵在他肩頭,隱忍片刻開口,「長平侯衛青,疏於職守,私放妃嬪出宮,削封邑千戶,除衛尉一職。」 「臣謝陛下聖恩。」目光相接,未見喜怒。 「陛下,大將軍與此事無關。」我再也無法鎮定,重重跪在地上辯解。 劉徹並不看我,衛青肩頭被壓地一沉,「朕問你最後一遍,李美人出宮去往何處,戌時你又為何滯留應門?」 「罪臣疏忽,甘願領罰。」 「收繳大將軍印信,即刻遣返回宮,不必在此守候了。」劉徹廣袖一揮,別過頭去。 我死死盯住劉徹,他嘴角那抹弧度,似千年寒冰,世間至冷。 「諾。」出門前,衛青衝我躬身一拜,我愧疚難當,他卻坦然相視,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他便是這般磊落之人。 「都退下。」劉徹沒有溫度道。 「諾。」宮人小心翼翼地離開,大氣不出。 「你也退下。」 「諾。」尹夫人緩緩掠過我身旁,綻出嫵媚的笑容,一閃即逝。 殿內死寂,我終是鼓足勇氣開口,「我巳時出宮,去了平陽府,趙野聽我號命,迫不得已,其他人皆不知情。」 「很好,你比我想像的有骨氣。」他蹲□子,平視於我。 那暗湧翻滾的眸子,令我不自主地顫抖,「衛青是無辜的,求陛下莫錯罰忠良。」 「身為人臣,不為人主即謂不忠,干涉後宮即謂不義,朕可是冤枉了他?」 「劉徹,你明知道衛青和我並無瓜葛,何必諸多借口?」 「哦?朕還應當知道什麼?」他捏起我的下顎。 「早在我進宮前你便知道一切,可你認為這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所以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若是我有錯,那麼你便更加錯了!」我胸口劇烈起伏。 「所言極是,極是!一切都是朕的錯,呵呵…」他甩開我的臉,狂放地笑了起來。 我自知話語偏激,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疾走幾步,猛然回身,指在我眉心,「那朕問你,你欺朕身子不適,借口出宮私會,可是有錯?」 我倔強地梗著脖子,他緊接著道,「群臣會宴,刺客突襲,衛青為護你回宮,視朕的安危於不顧,可是有錯?」 我的氣勢慢慢減弱,他說的沒錯,此次是我一意孤行,惹下的禍,可這並不能作為懲治衛青的理由。 「事出緊急,朕便想到招仙閣地處偏僻,恐你有恙,急率侍衛趕到,卻看到空塌無人,你可知朕心裡,是何滋味?」 劉徹的聲音逐漸變低,最後幾個字,竟是頓住多次。 聽到此處,我已無言以對,這些話都重重擊在我心頭,他在危難之際,卻仍惦念著我。畫面閃過腦海,劉徹掀開帷幔的剎那,該是何種心情… 「是臣妾錯了…願受責罰。」眼眶酸澀,我分明不清究竟是為何而心痛。 「你曾問過,朕究竟有沒有心。朕如今才明白,你生得,原是一副鐵石心腸。」 「呵呵…陛下和臣妾論起心腸,莫不是太過牽強?」我苦澀地笑。 「你的柔情都給了他,而你的冷漠倔強都給了朕。」 「何必明知故問。」我收回視線。 「總有一天,朕要你全部收回來。」 「收不回。」良久,我舌尖輕吐,只有這三個字。 「既然收不回你的心,那便收著你的人。」他揮袖立定。 我空洞地望著他的背影,不置一詞,我早已被他囚住,豈是這一時半刻? 「此次,你李氏也並非全然無功。李廣利護駕及時,為朕擋了致命一劍,實乃忠義之士,朕定會褒賞。」所有情緒迅速斂去,他靜靜望著我。 「謝陛下。」 「朕還要謝謝愛妃,給朕帶來了好臣相。」他垂著眉眼,窗影覆在臉上,忽明忽暗。 「對不起。」我又一次開口。 他伸指抵在我唇上,「莫再開口,朕不想聽,朕向來只愛江山,霍去病乃是我大漢良將,他在朕心裡的位置,遠高於你,奉勸你自保為先。」 我心頭一驚,旋即冷下。 「至於你,朕自會妥當安排,必不負你意。」他將我扶起,眸光穿胸而過。 「陛下如何處置,臣妾都甘願受罰。」 「你且安心待在朕的身旁,做一個好妃子,朕還要倚重你兄長,還要靠驃騎將軍驅逐外寇。」他唇角勾起冷酷的弧度,掉頭走開。 「趙野私助李美人出宮,處以髕型,招仙閣侍婢看守不甚,統統扣除月供,打入庫府服役,終生不得出宮。」他的聲音冰冷無情。 「不要,陛下他們都是無辜的!」我攔在他面前。 「在你意決出宮,逍遙快活時,就該明白他們會有此下場。莫急,你有的是時間,為自己的過失而懺悔。」他再不看我一眼,凜冽地離去。 我雙腿發軟,跪在地上渾身顫抖,是我的自私害了他們,僅僅是一念之間… 可為何衛青會滯留應門,又為何如此湊巧會有刺客入宮,連時間都一絲不差!這一切太過巧合。 我猛地抬頭,難道是他? 「奴婢送您回招仙閣。」兩名陌生宮婢將我扶起,出了殿門,便有數名侍衛緊緊隨行,我默然走在山林中,幽幽泉鳴,刻骨的無助。 燕姬消失了,原先服侍我的婢女換了新人,趙野也再沒出現,人事轉瞬而非,最是無情帝王家。 招仙閣一切如昨,平靜地幾乎讓我覺得從未離開,只是殿外總是有衛士看守,只是滿屋子的婢女沒人敢和我說一句不相干的話。 「本宮想出門走走。」我隨意換上一件衣衫。 「美人恕罪,陛下吩咐不准您踏出閣門。」 我恍若未聞,逕直走出門去,「美人,請回殿。」門前衛士將我攔住。 「若本宮不回呢?」我揚頭道。 「莫怪屬下冒犯。」他舉起劍鞘擋在我身前,毫不退讓。 「呵呵,做的好。」我握住劍鞘,嗤笑道,「本宮定會遂了他的意,呆在閣內永遠不出來!」 我轉頭疾步走回內殿,只聽身後有人喚道,「李美人。」 李延年顛倒眾生的俊俏模樣,揮開侍從朝我走來,我冷哼一聲,拂袖走去,並不理睬。 「小妹,你是同大哥置氣?」我坐在榻上,他緊跟而來。 「我哪敢和你置氣?你連自己的妹妹都能算計,還有什麼做不出來?」我直直地指在他臉上。 「你聽大哥解釋。」 「你只需回答我,你騙我出宮,是不是有所圖謀?」 「你是意料之外,我沒有料到陛下會率先趕到你的寢宮,以致累你受罰…」 「你住口,我不想聽!你如此野心和計謀,還用得著利用我麼?虧我信你的話!」 「小妹,對不起,這次是大哥疏忽。」他軟語道。 「沒有下次,李延年,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瓜葛,你儘管向上爬,只是我再不會給你做墊腳石!」 「小妹!萬般不是,大哥也是為了你好,削弱衛氏也與你的地位有益!」 「我不稀罕什麼地位,我巴不得劉徹早日將我廢去,趕出宮才好,還有,你算計霍去病的賬,我都清清楚楚地記下了!」 「你要為了外人同大哥計較麼?」他的桃花眼暗淡下來。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在我心中的位置,即使我此生不能同他一起,我也甘心。」 「你為何這般執迷不悟?」李延年有些惱怒。 「這句話也送你,你千算萬算,總有一天會算到自己頭上。」我別過頭去。 「小妹,大哥只勸你莫在倔強,安心做你的美人。」 「你走。」我指向門口。 他靜靜凝著我,良久,終是轉身離去,直到重歸寂靜,手臂驟然落下,我摀住起伏的胸口,忽而覺得,一切都是那樣荒唐。 霍去病說的對,一入宮門,親情又能值幾錢?權欲當前,利益為重。 他自小生長於權勢的漩渦,遠比我看的透徹,走到如今地步,又要付出多少艱辛,隱忍幾多苦澀? 我只恨不能分擔,卻更恐他因我受累,愛到不能,也不過是怕他受一絲傷害。 如今又該怎麼辦,和劉徹依然撕破面皮,諸多事宜早已不是秘密,我也不想再做虛偽姿態。 我這一輩子,蜚短流長,最淒然大抵不過病死宮中,他若有恙,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觀。 「美人姐姐!」 夏日午後悶熱,我迷糊中聽到有人喚我。 劉子虞一襲水綠色綢衫裊裊而入,提起裙裾坐在塌旁。 「真巧,你也來了甘泉宮。」出神地盯著她的綠衣,忽而想起南陵的話,仔細看來,眉眼處卻和我有幾分肖似,而這套綠衣的款式也很是眼熟。 「是皇后娘娘帶我來此處,說是陪陛下解悶。」她理鬢角時低頭淺笑。 衛子夫也在甘泉宮,我恍惚想起她細長的眼眉,心理說不出的滋味。 「嗯…」 「甘泉宮好景致,美人姐姐同我一起去賞花罷,承光宮後殿的落雁湖裡,芙蕖花繁茂嫣然。」和她興致盎然相比,我並無太大興趣。 「恐怕我出不了這閣門。」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覺得女主太受氣了。。。可能是我塑造的女主是個普通性子,不大突出,但就像我們每個人一個平凡,她有太多的顧慮,又提前知道歷史,這是一件很糾結的事。。也許她不夠主動,不夠聰明,但她會很堅強~~ 得到君王的愛是一件很沉重的事,除非你乖乖聽話,不然~~~以下省略1W字 ~\(≧▽≦)/~ 繼續送文~ 69 69、唐棣之華靡如絲——囚心 ... 宮婢進來替我簡單梳洗,我著了一件月白色絲錦襦裙,袖管處綴著數條墨色流蘇,下口微開,似荷葉狀,裙擺舒展,順著身體的曲線垂落,頭髮仍是無一絲裝飾,柔順地披在肩頭,一直拂至腰際。 「陛下說您身體抱恙,讓您在此靜養。可我覺得,既然您精神尚佳,更該出殿走動才是。」她膩在我身旁道。 「想要出去,得先問問閣前的衛士才行。」我瞥了一眼殿外,守衛森嚴。 她卻偷偷一笑,附在我耳邊道,「這有何難,我帶您從後面出去,他們絕不會察覺呢。」 劉子虞對甘泉宮頗為熟悉,我隨她從後閣的一頂門洞中鑽出,彎彎繞繞中,步入林間小徑。 前幾日微雨,空山新雨,翠滴,我長舒了腰臂,深深地呼吸,在招仙閣憋悶了數日,此時好不暢快。 「您看,那裡便是承光宮。」劉子虞拉著我走去,綠色裙裾輕擺。 「你這套衣衫很美。」我隨口道。 「陛下也讚過呢,這是皇后娘娘特地送我的宮裝,我十分喜愛。」她翩然迴旋,笑靨如花。 我猛然記起,這套綠衣款式正和冊封大宴上,劉徹賜我的宮裝一樣,一切太過巧合,讓我不得不疑衛子夫此番目的。 穿行在茂密的槐樹林中,隱約能瞧見遠處的水波瀲灩,似有人影晃動。 劉子虞突然停下,緊緊攥住我的袖擺,回頭卻見她雙頰微紅,盯著前方,貝齒咬在紅唇上。 「怎麼了?」我疑惑道。 她從懷中掏出一方玉石,光澤瑩瑩置於掌中,狀似蛟龍,「此乃睚眥,便是兩年前那次宮宴上,我看中了此物,便央告父王向他求來,只怕他如今早已忘記…」 龍為古代最高徵象,又,龍生九子,一子霸下,馱負石碑;二子螭吻,殿脊吞火;三子蒲牢,撞鐘祀廟;四子狴犴,似虎監門;五子饕餮,貪婪鼎食;六子狻猊,佛座盧雕;七子囚牛,獸頭麟角;八子睚眥,豺性屠戮;九子椒圖,閉口門鋪。 「陛下對你很好,這睚眥獸像贈與你也是應當。」看著她有些黯然的神色,我在心中已然明瞭,她對劉徹有非同一般的情愫。 不料她卻忽然抬頭,握住那塊玉石,驚訝道,「這與陛下何干?」 我一愣,「這塊龍玉不是陛下…」 「美人姐姐,您如何想到陛下呢!」她掩袖一笑,小臉紅暈湧起,仍是盯著遠處。 古衫樹下,白衣飄動處,是名男子的身影,一行人握劍敘禮,目光掠過我卻猛地停住。 「我心屬的男子,便要像將軍這般驍勇非凡,若是不能建功立業,枉稱男兒。」她緩緩向前踱去。 我站在原地,劉子虞目光所及,正是那白袍男子,待他回過頭來,那張臉容上平靜無瀾,仍掛著一絲蓬勃的銳氣。 「是驃騎將軍相贈於你?」我怔怔地開口。 霍去病辭別眾人,正朝著槐樹林中走來,陰影交錯中,驕陽正盛。 「這枚睚眥龍玉本是他劍鞘上的配飾,我年幼不懂事,如今想來,實乃太過大膽。」透過小女兒的嬌憨和青澀,我彷彿看到兩年前那個大男孩,上巳燈火微熙,我贈他木瓜時,他遞來的正是那塊龍玉。 原來她心屬的男子,竟是霍去病。 正在出神的當口,劉子虞便已經提著裙裾,掠了出去,恰好絆住了衣角,又恰好,跌進霍去病懷中,那一抬頭的嬌羞,恍然中,閃念而過,我竟覺得他們這樣般配。 「多謝將軍…」她扶穩身子,龍玉從袖中脫落,掉在草坪上。 「不必多禮。」霍去病的目光移到她臉上,有一瞬間的停滯,彎腰拾起龍玉,捏在掌中若有所思,旋即遞還。 「驃騎將軍,您可還記得這塊玉珮。」就在霍去病轉身時,劉子虞急忙喚道。 我隱在樹影中,屏氣靜聽,關於他的一切,我都不可抑制地想要探究。 良久不見答話,隔著幾簇花團,抬頭正對上他的眸光。 「霍將軍,您可還記得兩年前,那個向你討要龍玉的女子麼…」她鼓起勇氣,攔在霍去病面前,嬌小的身軀覆在霍去病高大的身影中。 「還好麼?」他繞過劉子虞,望著我道。 「嗯…」我苦笑著點頭。 「您認識美人姐姐?」她還沉浸在回憶中,似回不過神。 「這位便是昭陽翁主劉子虞。」我只得故作正式道。 霍去病微微轉頭,無驚無喜,「原是你,兩年前還只是個孩童模樣。」 「聽說您小病抱恙,我父王從封地帶來些許靈藥,若是將軍不棄…」她絞著衣袖,微風拂過,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無礙,多謝昭陽翁主記掛。」他拱手一揖。 「將軍是來湖邊賞花麼,這裡的芙蕖花為甘泉宮勝景呢。」劉子虞熱情道。 「無人相伴,勝景卻也枉然。」他回望那一湖碧綠。 「怎的無人,我和美人姐姐也要去賞花的。」劉子虞不知道我和霍去病的關係,並未理解他話中之意,跑到湖邊向我倆招手。 「陛下可有難為你?幾日不見,愈發消瘦了。」他微微俯身,在我耳畔道。 「連累了大將軍,我才萬分愧疚。」 「此次斷非偶然,你萬事小心。」他握住劍柄,凝眸相視。 「霍將軍,您快來看。」她立在水邊,撥弄著一隻盛開的芙蕖花。 「我禁足於招仙閣,怕生出不必要的是非,你陪她去吧。」我將他向前一推。 剛轉過身子,便聽他在身後喚起,回過頭,我扯出一抹無奈的笑,「養好身體,建功立業,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保重!」 樹影打在他側臉上,斑駁隱隱,白衣臨風,劍意瀟瀟,恍若九天戰神,他週身光芒刺目,必要盛放於廣袤的戰場和馬背之上,才不負此天縱俊才。 「保重!」他肅然轉頭,朝湖邊走去。 劉子虞的嬉笑聲遠去,我穿梭於叢林中,心頭掛著一絲道不明的失落,是因為她的明艷與傾慕,亦或者,在他生命裡又出現一名女子… 「美人,您嚇死奴婢了!」回到招仙閣,便看到一屋子驚慌失措的臉龐。 「無事退下吧,本宮小憩片刻。」也許是夏季悶熱的緣故,加之劉子虞這一番折騰,現下胸口憋悶,頭腦昏沉。 我這病根子早在兩年多前,定襄小居時就已落下,每逢入夏便恍惚不濟,曾經數名太醫診斷,皆是未果,道不出症候所在。 這次招仙閣禁足不似承明殿之期,卻是實實在在的將我禁錮,外人經劉徹允許可以探望,可絕不許我踏出一步,而他自己,自是再沒來過,不過他對我已是意盡,燕姬走後,不幾日便將南陵從猗蘭殿宣來,專職照顧我。 我想,劉徹已然動了真怒,如今留著我,唯一的用途,也只餘牽制衛家勢力而爾。 「美人,這已是一個月來,您第五次這樣,奴婢幫您傳太醫令…」南陵皺著小臉,在一旁輕輕拍撫著我的背脊。 這段時日,我經常胃腸不適,只要沾了生冷油膩的食物,便會幹嘔難耐,好似要將腹腔裡所有內臟都傾吐乾淨才罷休。 午膳時,衛子夫以皇后母儀後宮之名,特命宮人送來食盒,內盛甘泉宮御膳房秘製的臘汁鵝肝,我整日閒的發慌,唯有用美食來刺激感官,如今我也只剩下滿足自己胃口的能力了。 「那鵝肝確實美味,可奴婢聽說鵝肉性寒,怕是沖了您的氣虛…」南陵仍是關切道。 「久不食肉炙,許是胃腸空虛,哪裡就柔弱到如此地步了?」可我心裡明白,這副身子,早已埋下了病根。 不是說李夫人早逝麼,看來不假,頹喪到無助時,我便安慰自己,也許很快能解脫。 所以我堅持不宣太醫,一則,太醫對此只怕也無良方,不過是多用些苦藥。二則,心裡隱隱地賭氣一般,劉徹即不願見我,我也斷不會諸多借口,免得被旁人誤解為以病邀寵。 「將西域進貢的燕塞花茶,泡上一杯拿來,也能疏解一番。」我嘔的渾身無力,只得懨懨靠在床頭。 濃烈的茶香侵潤著口鼻,暫時壓下腹中不適,窗外捲入一片黃葉,我才恍然驚覺,秋天便在無邊的空虛中悄然而至,年復一年。 昏沉地睡了整個下午,夢中清音婉轉,待醒來時,果真有絲竹之聲隱隱傳來,一曲無限悲涼,遙遠而至,我屏氣靜聽,每每到沉鬱時,便停頓幾拍,我不自主地邁開腳步,倚在天台欄杆上,只能看到鬱鬱山林一片。 又是戛然而止,音律猛地高揚,我推開緊閉的後門,宮婢不在,竟無人阻攔。我逕自走出,傍晚的山風微涼,下意識地抱住肩頭,原是只著了繒衣。 這曲琴樂蠱惑了我的心神,彷彿在很久之前,似曾相聞。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看文愉快,多多冒泡~~~\(≧▽≦)/~ 70 70、唐棣之華靡如絲——秋風 ... 走下山嶺,茂密的銀杉樹筆直衝天,枝椏攀沿,離樂聲越來越近,這才看清林子盡頭是一頂木棚,恰有清溪流過,水聲潺潺,而坐於瑤琴前的男子淡黃色布袍,看不清面容,周圍數名侍從皆是或踞或坐,擊打相和。 我伏在一棵古衫後,沒料到甘泉宮竟有這般情致高雅之人。 只見一名背對著我的年輕男子擊掌道,「鳳翎古曲,胸有百萬雄兵,才能奏出如此氣魄。」 撫琴男子抬起頭來,「朕願聞司馬侍中高見。」 我一驚,原先只知劉徹通音律,卻沒料到能彈得一手好琴,比我的指法更為嫻熟大氣。 年輕男子趕忙斂衣站起,躬身一拜,「臣遷不敢當,自幼隨家父遊歷四方,薄有淺見。」 他便是日後的太史公司馬遷!一部史記流傳萬古。 劉徹不為所動,繼續道,「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方解道也,萬物之法存於有形,而寓於無形。」 「臣去年南遊江淮,水秀山明,又至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游於湘水之中,臣方有領悟。」 「何悟之有?」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可黃老之學,並不適於我大漢天下。若是皆與世無爭,何以國治,又何以民安?北定匈奴更無甚期矣。」劉徹撥弄著琴弦,擲地有聲。 「陛下是國主明君,尊儒術,亦是大漢國勢所需,臣乃一介書生,於治國上無甚見地,唯喜暢遊山水,記錄奇聞異事,以承父業爾。」 「老太后在世時,朕通讀南華經與齊物論,不下數百遍,道家精髓,早已化於胸中矣。」 司馬遷攤開手中的竹簡,「陛下這闕辭賦,便有囊括萬物之氣魄。」 少年特有的磁性嗓音朗聲念起,「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我靠在樹上,仰頭望著通天的枝椏,綠葉迴旋中,彷彿刮過漠北來的風,將胸膛中吹得寥廓寂然。 「美中不足,少了一闋辭目。」 「樹後之人,聽了半晌,可有所獲?」劉徹起身提高了音調。 我身子一震,只得硬著頭皮走出。 「這位是?」司馬遷轉過身子,疑惑道。 「蘇林,宣朕旨意,招仙閣宮婢侍從,一律打入曝室。」 「不!臣妾私自出閣,自來領罰!」我伏身在地,因著只穿了繒衣,石子嵌進膝頭肉中,火辣辣地疼。 「立刻去辦。」劉徹不為所動。 「臣妾是循著音律而來,不知是陛下在此,臣妾願代他們受罰。」 司馬遷垂首立在一旁,原本樂聲溶溶的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劉徹微微挑眉,「若是你能將此鳳翎古曲奏出,且無一音不準,再說出一個令朕滿意的辭目,此事做罷,否則,便如方纔所言。」 這明是故意為難與我,我不過才聽去一遍,不錯一音斷無可能。 「鳳翎古曲非數月,則凡人不能也…」司馬遷忍不住開口。 「奏不出便退下!」劉徹有些不耐煩。 「臣妾願一試。」 起身時,膝蓋疼的麻木,一個不穩歪在地上,右手沾了泥土,這般狼狽地坐在琴旁,蘇林遞來帕子,我卻徑直拂上琴弦。 隨意撥出幾個音階,將此琴的韻調拿捏穩准,簌簌風動,心裡寧靜下來,那繚繞的情緒翻湧而至,手指隨心而動,最初的幾個生澀後,流暢悠遠的琴聲蕩漾開來。 我輕輕闔上眼眸,清音婉轉,彷彿不受我所控一般,鳥羽振翅聲漸響,抬頭卻見林中不知何時棲了群山鳥,輕飛盤旋。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我反覆唱著這兩句,竟不能自已。 一曲終了,我望著劉徹,「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便叫做秋風辭好了。」 「此番滋味妙極,秋風辭,好個秋風辭!」司馬遷竹簡一揮,讚歎之情溢於言表。 「既然能使向來自恃甚高的郎中令開口,此事便算你過關,退下吧。」 「諾。」我長舒了一口氣,才發現站起時,雙腿都有些打顫。 「恕微臣唐突,想必娘娘便是李美人罷。」司馬遷恭敬地拜道。 我微微點頭,「久聞司馬遷大名。」 他一愣,旋即笑道,「遷自認閱人無數,卻未料深宮內也有這般玲瓏之人,美人請。」 「將這闕秋風辭掛於延壽館東閣…」劉徹的聲音遠去,我快步離開,低頭才發現,裙擺上浸出斑斑嫣紅。 回到招仙閣,南陵扶我坐定,「美人,您去了哪裡…」話未說完,看到殷紅一片,她更是摀住小嘴。 膝頭上的嫩肉翻捲,鮮血順流而下,我命她不要聲張,悄悄取來半碗烈酒,忍痛擦淨了傷口,擰乾熱水浸泡的綿帛,簡單地包紮上。 日頭已西,晚膳卻仍未擺上,正在我吃著午時留下的餅餌充飢時,卻見一行司膳小黃門魚貫而入,各色食盒鋪在桌子上,我和南陵面面相覷。 「本宮用不了這許多,留下一盒粟米、一盒羹湯便好。」 他們仍在有序地擺上飯食,食物的香氣瀰漫,狹長的桌案上轉眼便琳琅滿目。 「今日可是什麼節氣?」 南陵搖搖頭,只得上前幫手。 兩副古桐木箸放上,他們便有序退下,我跪坐在案旁,招呼南陵來吃。 「美人且慢。」一口飯未嚥下,門外又進來一名白鬚醫官。 「這又是演的哪出?」我更摸不著頭腦。 坐在榻上,老太醫將布帛鋪開,拿了陶罐子將三七和川穹搗碎,又備了一盆熱水,默默地退下。 「你…」我話未說完,一人便掀簾而入。 劉徹立在門前,只靜靜望著,我頓覺恍惚,竟連手也不知該往哪擱。 「我…」 「朕…」 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口,又閉口,當真是生疏至此了。 「陛下是來問罪麼?」我鼓起勇氣站起。 「坐下。」他徑直走來。 我反射性地後退,他俯身撩開裙擺,我不禁攥住他的手,「陛下!」 他拿開我的手,拉高褲腳,露出半條腿來,那一塊血跡未乾的傷口暴露出來。 「絲…」我長吸一口涼氣,他慢條斯理地將熱布帛按在傷口上,等我痛地麻木後,便沿著邊緣擦拭起來。 我看著他埋頭動作的樣子,回不過神來,那種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陌生。 三七和川穹的藥末敷上,涼絲絲地十分舒服,我頗為享受地挪動了身子,他卻突然抬頭,近在咫尺的臉頰,幾乎要碰在一起。 我屏住呼吸,心跳不規則地律動。直到憋得臉頰通紅,他才拉著我站起,「該用膳了。」 原來這滿桌子的美食,卻是為劉徹備下的,一顆心落了地,不客氣地享用著。 他除卻偶爾停頓下來幾次外,沒開口說些什麼,今日我忽然察覺,他吃飯時細嚼慢咽,完全不似平日的作風。 「陛下,您不知美人她這些日子…」南陵站在一旁嘟囔著。 「我很好,你莫要多嘴!」我忙地放下碗筷。 劉徹側頭,目光掃過我,微微遲疑,「很好便是,這腿傷也夠你養上數日了。」 「謝陛下關心。」我悶聲用飯,要將滿肚子氣都發洩於美餐上。 「若你再不靜養,錯過了下月圍獵之期,朕也無法。」 「圍獵?」我驚訝道。 他嚼了幾口,立即便有宮人上前添加菜食,「若不是朕的妃嬪都會前往,怕獨缺了你,生出口實,朕斷不願帶上不安分之人。」 「臣妾還是不去了,免得不能自控,惹是生非。」 「朕的意思你明白。」他忽然伸手撫上我的髮絲,語氣雖柔,卻讓我不寒而慄。 看似極致的包容與恩寵下,誰又知道箇中滋味。 膳席撤掉,他小坐了片刻,命人又換了新藥,便匆匆離去,也好,省的那些個不安與尷尬。 夏天悠悠過去,甘泉宮避暑之期即滿,宮人忙著準備回宮事宜,而我的身體也隨著秋天的到來,有輕微好轉的跡象。 李廣利官職越做越大,此次更是替代了衛青,接任甘泉宮衛尉一職。李延年雖來過幾次,我皆是不與相見,諸多糾葛過後,我對他再無依戀。 曾經我總是抱有一絲幻想,因著這份血脈之情,李氏的興衰,且不論是否相助,卻是不願袖手旁觀,眼睜睜看他們陷入權欲的漩渦。 如今,我方是明白,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自救不能。 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可恨?每每靜下思之,竟無法看透執著如此,究竟為何。 最可怕的,不是因為愛情而變得盲目,卻是猛然回醒時,原本以為恨極的人,不知何時扎進了心底。 刻骨的愛,刻骨的恨,刻骨的傷害。 長長的御駕,浩浩蕩蕩出了應門,我掀開簾子,只能看華麗的仗陣和飄搖的明黃色。 劉徹同衛子夫的龍鳳玉軒行在最前頭,轎頂四翹,綴著龍眼大小的南海珍珠,即便隔了很遠,陽光折射的白芒耀眼依舊。 尹夫人的金絲琉璃攆緊隨其後,纏絲綢緞織成的帷幔,巧奪天工,在永巷初見時,她坐的便是這頂,那是劉徹御賜的殊榮,也難怪她如此張揚,我從未見過劉徹對她呵斥半分。 身下仍是接我來時所乘坐的玉龍軒車,軟榻木壁,布帛裹軸,最後一頂便是昭陽翁主劉子虞的飛羽軻。 令我驚訝的是,劉子虞不但隨侍甘泉宮,並且要同御駕一起返回未央宮,她父親中山王倒是早早地回了封地,留下寶貝女兒,不知作何打算。 微微顛簸中,我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有窸窸窣窣之音,繼而馬蹄踏動,我探出頭去,南陵趕忙湊上來道,「是昭陽翁主的飛羽軻突然斷了一根軸承,差點摔了身子。」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大家留言讓女主死了就解脫了。。。T T 內牛滿面。。。 還有關於小霍的孩子問題,那一次被翠縷打斷了。。所以小霍包不可能出現。。。 71 71、綠兮衣兮莫知哀——彌消 ... 前方幾匹黑馬掉頭,匆忙向後駛去,整個隊伍也慢了下來,劉子虞的聲音隱隱傳來,我讓南陵停下,想看看她究竟有沒有傷到。 剛塔下腳墊,再抬頭,看到的便是那樣的畫面,霍去病翻身下馬,劉子虞撲在他懷中,好似一隻受驚的小白兔,緊緊攥住他的手臂。 側臉表情看不真切,因為身高的落差,他弓著身子低語,面上竟是有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雖然我早已想到會有那麼一天,可看在眼裡,卻依然那般刺人。 「陛下吩咐,昭陽翁主可與李美人同乘一車。」蘇林急忙趕來。 一番折騰後,車簾被掀開,隨著劉子虞的探身進入。 我看到霍去病的眸子閃過,如萬家燈火華光一瞬,很快便隱去。 「當心。」馬車猛地一晃,他在身後托住劉子虞不穩的身子。 只是短短片刻,可每一個動作看在我眼裡,都像是慢鏡頭的無限延長。 我靜靜地坐在一旁,劉子虞不停地向車外張望,絞著衣袖,飛紅了雙頰。 「美人姐姐,您說,霍公子他…他可有心儀的女子?」 「也許,曾經有過。」我挪動了身子,斜靠著。 「您是指御史大夫張湯之妹麼?兩年前確曾聽聞有指婚一事,可霍公子斷然拒絕,想來是並不鍾意吧…」劉子虞沉浸在恍惚的甜蜜裡,完全沒有發覺我異樣的神色。 「您以前和他曾有交情,可知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麼?」她繼續興奮道,情竇初開的美麗心情,我也曾有過,只是太過短暫。 「我與驃騎將軍萍水之交,並不瞭解,不如去問皇后娘娘。」我脫口而出,衛子夫的背影劃過腦海,水紅一片。 「是了,那日我在皇后娘娘寢宮,回頭只見霍公子對著我發呆,對視片刻,他便迅速走開了,但我一直沒忘掉他的眼神,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溫柔…」 「那…很好啊,正如你意。」我艱澀地開口,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我想,他一定喜歡綠色,所以我一直穿著這件宮裝,皇后娘娘想必也是幫子虞呢。」她抿嘴一笑,目光落在我水綠色的綢衫上,微微愣神。 「美人姐姐是我見過,穿綠色最好看的女子。」她似是羨慕,似是感歎,再無他言。 回宮不久,平靜多時的後宮,便傳來一則喜訊,各色流言蜚語頓起。 我正坐在床頭,翻閱鄭美人贈來的書籍,南陵急急跑了進來,喘著氣道,「美人,桂、桂…」 心頭一驚,我趕忙穩住她道,「先順了氣,什麼桂?」 「桂宮的尹夫人,懷上了龍胎!」她終於清楚地表達出來。 原來是這樣,我悠悠坐回榻上,心裡並無驚訝,更無歡喜,只有點點悵然,漸漸暈成大片。 這是一年來最熱鬧的時日,自我進宮後,在旁人眼裡,劉徹專寵於我,鮮少去別的妃子寢宮,雖無人敢言,卻都看在眼裡。 而尹夫人這次有孕,無疑是給我一個十足的難堪,相較於對尹夫人的奉承與厚待,更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猗蘭殿李美人,是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專寵專房將近一年,仍是顆粒無收,那些眼神裡的異色,那些話語中的輕蔑,如影隨形。 而劉徹自是無心到我這裡,更是印證了大家所料,炙手可熱的傾國傾城,已然失寵了。 她們說,再好的皮相,總有看厭的時候。 她們說,不能懷孕的妃子,陛下絕不會浪費心思。 她們說,李氏氣數將盡,看他們還能風光到幾時。 當年的陳阿嬌,那般尊貴的血統,那般殷厚的背景,仍是因為十餘年不孕皇子,無法誕下龍脈,而名正言順地失寵。 更何況,一個無根無底的美人,一個幾番觸怒龍顏的美人。 雖是有些不習慣,但我思量最多的,仍是劉徹若是對我不再有興趣,會不會有機會逃出皇宮。 猗蘭殿的宮人漸漸地少了起來,除了貼身服侍我的宮婢,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總是以各種借口被抽調走。 猗蘭殿寬敞明亮的殿門,除了有要事稟報以外,幾乎無人踏足,原本就不算熱鬧的殿堂,也因為劉徹的久不臨幸,而愈發清冷。 猗蘭殿的膳食宮餉,也跟著少了起來,好在我並不在意,吃飽穿暖,豐衣足食,這便夠了。 拜高踩低,果然是後宮的生存法則。 那日在芙蓉園賞秋景,一路上波斯菊妖冶盛開,配著滿地黃葉,好不鮮明。 回宮半月,我和李延年鬧翻了性子,他自然不會讓我繼續任性下去,關於外界的消息,徹底將我隔絕,只能從南陵那裡聽來隻言片語。 昭陽翁主經常呆在椒房殿,都說她將會是劉徹的新寵,可只有我知道,她最想做的不是后妃,而是將軍夫人。 胃裡一陣噁心,我伏在木柱上,掩住口唇,翻湧而來的緊絞,讓我身子不穩,南陵急急扶著我坐在迴廊上。 狼狽時,卻正趕上遠處行來眾人,我一眼便看到劉徹的身影,「快走!」我顧不上難受,拉著南陵匆匆離去。 「美人,您不想見到尹夫人…」 我回頭,「在這未央宮裡,除了你,我誰也不想見。」 立秋之時,劉徹大赦天下,在桂宮擺下宮宴,連慶兩日,絲竹之音不絕於耳,奢靡而隆重。 我是在聽到轟鳴樂聲時,才從南陵閃爍的話語中知曉,她不敢告訴我,怕我生氣。 我忽然笑起,若這便會讓我生氣,那該如何面對以後的日子。 在整個未央宮裡,獨我置身事外。 更深露重,我緊緊抱著被子,不知何時睡了過去,總是做著各種詭異的夢,夢醒之後,全部忘記乾淨。 今晚的夢格外真實,我甚至能感到背後胸膛的溫暖,一雙大手緩緩撫上臉龐,我挪動了身子,本能地向溫暖靠近。 隱隱的呼吸聲瀰漫,伴著淡淡的黍酒香,我迷糊地喃喃,「真是個好夢…」 正在我繼續尋索溫暖時,突然感到環在腰間的力量加緊,我掙扎著想要醒來。 「你做了什麼好夢?」耳畔傳來聲音,我不禁地輕聲尖叫。 他大掌覆蓋下來,摀住了我半張臉龐,只能大睜著雙眼望去。 是劉徹,他的聲音、他的氣息,既是在黑暗中,我也能夠分辨。 我嗚嗚地想要說話,他卻仍不放手,湊到我臉前,一手細細撥弄著我的發,「你可喜歡孩子?」 我扭動著身子,又被他裹緊,「為何你這般固執,連一句軟話都不肯說…」 臉頰上的微癢,撓著心房,氣息憋悶中,他如是說,一種奇異的觸感漸漸瀰漫,黑暗中,彷彿進入另一個世界,恍惚地不真實。 「只要你肯低一下頭,朕便原諒你。」他低沉的聲音,帶著幾分瘖啞。 我明白,他今晚醉了,醉的不輕。 「劉徹…」我吱吱嗚嗚,想要扳開他的手。 「朕待你不好麼?」他感受到我的反抗,終於鬆開了手。 我氣還沒喘勻,唇瓣便被他封住,「唔…」我扭動著脖子,他猛地咬住下唇,貼著唇瓣說道,「你那天在花園看到朕,為何轉頭走去…你不想看到尹夫人,朕知道…咱們的孩子,會有的…」 「你先放開我,看看清楚,你知道是在誰的床上麼?」我奮力推他,酒後吐真言,可他的寵我要不起,代價太大。 他用行動說話,壓著我的腿,扯開睡衣,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他一邊吮著肌膚,一邊道,「冷落你許久,朕竟然仍貪戀你的味道…」 他猛地觸碰,我忍不住,溢出一絲嬌吟,隨即又被他堵住嘴巴,口齒間酒氣交纏,身子被死死固定。 「你從不會問我是否願意,你也從不會顧及我的感受。」我停止了掙扎,靜靜地躺在他身下。 「那你可有顧及朕的感受?」他停下來,黑暗中,唯有眸子閃閃發亮。 「陛下需要麼?」我忽然伸出手,覆上他的眼睛。 「朕如何忘記了,和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怎會有道理可講?」他雙臂一撐,坐了起來。 許是藉著酒勁,他的身子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便斜在窗邊的軟榻上。 我看向窗外,夜色濃重,半夜時分,他又這樣醉著,終是不忍心。 裹起衣衫,我摸索著點燃銅燭台,輕聲下床,並不想招來宮婢。 「我扶你回塌。」劉徹似半醉半醒,仍是抓住我的胳膊,用了十二分的力氣,才勉強將他架了過去。 剛沾到床邊,他便俯身倒去,直直將我壓在身下,我本欲掙扎,卻發現他一動不動,竟是在我背上睡了過去。 我哭笑不得,白白做了人肉墊子,剛才還同我爭論不休的男人,此刻卻像大孩子一般沉睡。 怕將他驚醒,我輕輕挪了身子,將腿腳撤出,他不滿地哼了幾聲,反手扣住我的腰,等了片刻,待他呼吸聲變得勻靜,我才全數抽出。 呆呆地立在塌旁,昏黃的燭火映出他半個容顏,天真的無害,我伸手撥去他微亂的鬢髮,指尖觸碰到他的肌膚,紋理分明,心頭不知怎地,莫名地難過。 我順著他臉龐的稜角,緩緩拂動,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無懼無恨地面對他。 就這麼坐在一旁,默默相對,他睡夢中握住我的手,溫柔地,沒有一絲慾念。 這個年近四十的男子,比我大了十八歲的男子,卻是我無法逾越的鴻溝,往日場景在此刻不斷湧上心頭,那是苦澀微醺出的薄情,一觸即散。 直到燭火燃盡,我方從思緒中掙出,裹著絲被,蜷縮在狹窄的軟榻上,沉沉睡去。 醒來時,我卻安穩地睡在床榻上,空蕩蕩的,彷彿夢一場。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不會這麼容易就死掉的~~~~\(≧▽≦)/~~~乃們都是壞人 俺拼著木有存稿,以龜速勤勞碼字,雖然不敢承諾日更,但寫多少就會第一時間發上來! 也看到很多讀者提的寶貴意見,由於是歷史穿越,需要考證很多東西,難免會有紕漏。 比如有位童鞋質疑李美人的年齡和入宮時間,我查了史記漢書,上面關於李夫人的記載都只有寥寥數筆,沒有確切的紀年,所以我只能大概推測,而且根據情節需要,如果哪位童鞋有權威的史料可參考。 一定要極是告知我,另外,俺寫的主要是言情,披著歷史外衣的言情,我想大家看小說,也不盡然喜歡史記一樣的枯燥的文字。 當然,史實是恢宏大氣,但是總是缺少點人情味,本文是希望塑造一個我心中的歷史,當然會盡量做到少出差錯,若是有,還望大家多多包涵、 也希望考據帝能給我普及更多的知識。 文文送上,祝大家看文愉快! 72 72、綠兮衣兮莫知哀——鵲起 ... 「漢宮大慶,各地藩王皆進京祝賀,入宮的奇珍琳琅滿目,奴婢去庫府辦事時,便看到數箱白玉珍珠,更有雲錦絲繡,多不勝數。」南陵一邊幫我梳洗,一面描述著。 「都是俗品,再多些也不入劉徹的眼。」我隨意撥弄著頭髮。 「只有幾樣事物,非同凡響。」 「哦?怎麼個非同凡響?」我被她的表情勾起了興趣。 「中山王進獻的馬踏匈奴青銅像,高三尺有餘,面上是金箔和陶玉鋪制,內身含有一顆碗口大的夜明珠,夜晚瑩潤亮澤,好不奇特。」 「果然有創意,中山王很會揣測聖意。」我心裡微微一動,揚眉道,「那陛下定是將那雕像賜予了驃騎將軍吧。」 「美人您如何知道的?卻是這般!陛下說為了紀念將軍戰功顯赫。」 這是在為未來的駙馬獻慇勤麼?劉勝的算盤打得精明,用女兒籠絡權將,十幾年的韜光養晦果沒有白做,只怕野心不會小於淮南王。 那天霍去病看劉子虞的眼神,究竟是我多心,可憑我的直覺,已於眾人不同。 王將郡主,是不是眾人所謂的,天付良緣…而我,又算什麼。 「還有兩件寶物,是常山王進獻的。」 「嗯…」我心不在焉地應著。 「龍鳳紋玉珮和鏤雕蟠龍蒲玉簪,將金鑲在翠玉上,那玉珮是通體碧青色,日頭下會泛起玄色珠光,而蟠龍簪則是用上好的和田玉製成,做工精巧,龍紋流瀉,如同活物!」 只聽她的描述,我便能想像出,古人的工藝技術之精湛,超乎我的想像,論巧妙程度,比現代化機器製作更精良,而雕工細膩,為後人所不及。 「龍鳳玉珮,陛下一早便賜予皇后娘娘,都說蟠龍簪會賞給尹夫人,可陛下只送了千匹織錦,那簪子被收了起來,當真奇怪。」 說起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時至今日,我竟是沒有送去應有的賀禮,即使心中百般討厭,可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去備一些賀禮,今日宴後,你代我交給桂宮長御,算作我的心意。」 「要送些什麼才好?」 我想了想,道,「就送一些首飾珠寶,不需太貴重,也不能太寒酸,你隨意挑幾樣便是。」 「諾,奴婢這就去辦。」她應承著去取東西。 我將她叫住,湊在耳畔道,「辦完這些,幫我請太醫令過來。」 她偷笑著跑了出去。 早在甘泉宮時,我便覺得身體有異,如今仔細算來,葵水未至已有兩月,而這期間劉徹再沒有碰過我,按常理絕不會懷孕,可若是再早一月,正是剛到甘泉宮前的時日,劉徹幾乎夜夜留宿,而我的傷疤已癒,沒有按時服用麝香… 渾身有些發冷,撫摸著平坦的小腹,心裡百轉千回,這樣寂寞的日子,若能有個孩子相伴,也許我便會將心思轉嫁,待他慢慢長大,迎接我的就是最後的解脫。 死亡似乎離我越來越近,伸手就可以觸碰,那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滋味,會比寂寞更加冰冷吧。 可孩子的父親,卻是一個沒有愛的男人,他生來便是帝王,帝王之家,情之一字最為涼薄。 思來想去,乾嘔噁心、頭暈疲累、葵水未至,我的症狀確實該是妊娠無疑。 劉徹若是知道,他會有一絲動容麼? 腦子裡又跳出劉子虞和霍去病的身影,心頭猛地一抽,尖銳的扯動,此後,我們的關係,只會是萬劫不復。 晚間,我坐在帷幔裡,從縫隙中看到南陵引著太醫入內,此人仍是上次替我診脈的張太醫。 「美人,老臣曾囑咐過您,安神靜養,適當進補,不知上次的補藥,您可有按時服用?」 我一窒,「本宮不是有孕?」 「斷然不是,微臣可否將此事告知陛下?」他微微歎息。 「不…不必了,也無甚大礙。」一陣失落感襲來,我隨意打賞了些許,便讓南陵送他回去。 難不成是得了什麼怪病麼?究竟該不該對劉徹說,不論怎樣他都是我如今唯一的依靠。 那晚發生的事情,劉徹似乎已經忘記,也再沒來過。 秋意愈濃,上林苑圍獵之期將至。 今日衛子夫命宮人宣召,早膳過後,我簡單地梳洗了一番,南陵翻出許多花式繁複的宮裝,情不自禁拿起那套綠色長裾,最終仍是放下。 自從劉子虞一襲綠裳出現,我便對這個顏色有了牴觸之意,說不上因由。 套上一件湖藍色曲裾深衣,純白色內衫襯裡,繫上三寸寬的藏青腰帶,腰身姣好的曲線呈現出來,頭髮簡單綰了一個飛雲髻,出門前,將南陵插在我發間的金步搖拔下,對於繁雜花哨的頭飾,我始終提不起興趣,不願在頭髮上做太多功課。 走到半路,腰帶的疊扣卻突然拖開,隨著帶子掉落,長衫散落開來,好在行至一處花圃,四下無人,我裹住衣衫,坐在梧桐樹下等待,南陵急忙回去取腰帶。 「這是哪裡的小宮女,躲在此處偷懶?」慵懶的男音想起,抬眼只見一名華服男子眉目輕佻,站在身前。 我並不答話,裹緊了衣服向旁邊望去。 「原是啞女。」那男子三十左右的年紀,言語間浪蕩不羈。 我權當沒聽見,只盼南陵快點回來,衣衫不整地和陌生男人相處,絕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模樣很是標緻,不如隨本王回去。」他伸手欲挑起我的下巴,被我一把打開。 「放肆!」我不悅地站起。 「生起氣來更標緻,真是天生媚骨。」他掃過我的衣衫,更帶戲謔。 「讓開,本宮便不同你計較。」 他眼裡閃過一絲促狹,「莫要說笑,妃嬪會簡單到髮飾全無,皇兄從不會對女人吝嗇。」 本不想與他多說,聽了這話又不禁好笑,「若我插了滿頭的金釵,豈不就是皇后了?」 「嗯,很有道理。」他抱肩點頭。 「這位王爺,您可真幽默。」我閃開他的包圍向花圃外走去。 「幽默是何物?」他仍不死心。 他到底是哪裡來的登徒浪子,敢在未央宮裡放肆,我匆匆應付道,「幽默便是多用腦子,少用嘴巴。」 「美人!」南陵終於趕來,看到男子,她又急忙行禮,「奴婢拜見常山王。」 我心裡已然明瞭,他雖是一驚,旋即佯作抱歉地作揖,「本王唐突,,李美人莫要在意。」 「你認識本宮?」我略微詫異。 「傾國佳人,久聞盛名。」他讓出路來。 「王爺自重。」我拂袖而去,他在身後喃喃道,「皇兄識女子的眼光,竟快趕上我了…」 「常山王劉舜為人放蕩不羈,又是先帝最小的皇子,寵溺至此,任他在封地□非為,陛下並不多加管束。」南陵為我打抱不平。 「沉迷酒色,才是陛下最希望看到的。」我繫好腰帶,款款前行。 劉徹的十幾位兄弟,不是英年早逝,便是酒色之徒,帝王心術,雲波詭異。 秋風瑟瑟吹動,頗有些涼意,裹了裹衣衫,胃裡又是一陣翻湧,南陵扶著我。 說來也怪,冉樂引著我到偏殿去,說是皇后娘娘有事,讓我在此等候。 坐在軟榻上,這裡仍是當初的模樣,還記得一年多前,來這裡送宮裝時,冉樂那囂張的媚態,如今,她只一味避開我。 右側的牆壁是半面珠簾,隱隱約約能看到內殿的情形,椒房殿籠著淡淡的香,冬日未至,便已經罩上暖爐,一室如春。 「美人,您說皇后娘娘為何…」南陵探身張望著,我搖搖頭,示意她噤聲。 喝了幾口熱茶,擺弄著案頭一盞落玉青燈,忽聞內殿傳來腳步聲,爾後便是說話聲響起。 「霍將軍,子虞前日送您的皮鞭可還好用,父王說那是匈奴人最崇尚的獒尾鞭。」 我有一瞬間的停滯,直到霍去病的聲音響起,「很是好用,我已命工匠為驃騎營仿製了數百條,微臣欠翁主一份人情。」 隔著珠簾,一抹綠影,一襲白衫,兩人似乎剛從外面回來。 「霍將軍客氣,子虞能為您分憂解悶,高興不及呢。」她嬌聲軟語。 「皇后娘娘不在寢宮麼?」霍去病問道。 「請將軍稍等片刻。」冉樂上了茶便匆忙退去。 「聽聞陛下要到上林苑狩獵,您可否幫子虞請求陛下,帶我一同去?」 「男子狩獵,翁主身嬌體貴,不便前往。」霍去病的聲音雖是疏離,可我仍是覺得心裡像是被誰掏空去了,木然聽著,彷彿那眼眸正對著我綻放,到如今,卻是另一個女子與他形影不離。 那一瞬的衝動,我終於明白,我嫉妒劉子虞,嫉妒她有大把的青春與理由,名正言順地和霍去病在一起,而我從始至終,都是卑微的存在,就連和他執手相牽的機會都不曾有。 從前,我是歌姬,般配不上,只能在角落裡觀望。 如今,我是妃嬪,涇渭分明,連望也不能望。 只差一點點,所有的一切都被顛覆,再也回不到當初。 「子虞想去,好麼?」她雖是撒嬌的口吻,卻又那般自然。 霍去病終是開口,「好。」 她咯咯一笑,起身跪坐在霍去病身旁,兩條人影離得很近,「您在馬背上好生威風,子虞也想學。」 「不可…」 「你定是要說,那是男子的事情,翁主不便前往。」劉子虞故意放粗了聲音。 霍去病側過身子,「此事日後再提。」 尾音裡淡淡的笑意,讓我緊繃的神經,頹然松下,手心裡攥了太久,終是要放開。 我沒有能力給他幸福,他是那般好,該有最好的女子相伴才是,美人英雄,我只需祝福他們…僅此而已。 低下頭,卻發現雙手攥住衣擺,揉皺了那朵芙蓉花。 「美人,請您進殿。」 冉樂似乎早有準備,跨入殿門,霍去病剛好抬頭,手中的竹簡滑落一寸,又被抓住。 「拜見李美人。」他頓了一下,仍是直直地望著我。 我輕掩唇面,隔開了眾人的眼光,劉子虞從內室跑出來,也顧不上行禮,便拉著我進去。 「美人姐姐,快來看。」偏殿中,南牆上懸掛著一幅兩米多長的壁畫。 若是放在現代不足為奇,可西漢時,壁畫初成雛形,也多繪在石窟等地方。 「這是出自常山王的畫師之手,漆器繪畫十分罕見。」她仔細端詳著。 霍去病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挨著我立定,「宮廷漆畫多為龍鳳、幾何紋路,這幅飛天舞卻是開了先河。」 他的聲音清澈悅耳,我不禁側頭,他轉過臉龐,目光飄渺,好似透過我,望著那幅畫。 「難得常山王有心。」我想起那人輕佻的模樣。 「中山王請翁主回殿。」小黃門稟報。 劉子虞依依不捨地望著霍去病,「霍將軍,別忘記教我馬術!」 內殿轉眼只剩下我們兩人,我抑住心頭的衝動,並不抬眼看他,「昭陽翁主對你癡心一片,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成家。」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他突然長臂一舒,從後面環住我的身子。 我猛地一驚,想要推開,卻又眷戀。 「瑤歌你瘦了。」他下巴枕在我發頂,將我箍地更緊一些。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會接受別的女子?」我轉過身,靜靜凝著他的眸。 「若你不想看我孤老終生,便多疼惜自己一些,只要人活著,一切總有希望。」他身子一晃,便隱在帷幔後。 孤老終生這四個字,重重砸進我心尖上,霍去病他不知道,這短暫絢爛的二十四年便是他的一輩子,如流星轉瞬即逝,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家都不曾有。 一輩子,奔騰在無盡的沙漠,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我緊緊抱住他的腰,將臉龐深深埋住,「我想看著你實現抱負,踏平匈奴,封狼居胥,受萬世敬仰…遠遠看著便好…」 「男兒志在四方,可這裡總要有塊地方,住著一個女子,那便是家。」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心口處。 我剛想開口,卻雙腿一軟,順著他的身子滑落,霍去病迅速將我抱住,焦急中正欲喚人,被我按住嘴唇。 「我身子一直很弱,如今宮內皆忙著慶喜,我不想多生事端。」 「哪裡難受?」 我按住小腹,他心疼的模樣,就是我最好的療傷藥。 「這裡麼?」霍去病伸手覆在肚腹上,輕柔地按摩著,熱熱的氣息縈在耳畔,手心的溫度浸暖了我的身子。 我點點頭,窩在他懷中不願離開,帷幔隔開的小天地,貪戀這片刻的溫情。 「為何你會病成這樣,卻無人照顧?」他將臉頰貼在我的額頭,壓低了聲音道。 「陛下只是忙於政事,無暇顧及,他待我很好,很好…」我掙扎著站起,推開他,伏在牆壁上。 「你我之間還需要掩飾麼?陛下如何待你,我都知曉…」他攥住我的手腕,眼眸中藏了太多的情緒。 「正因為知曉,才更應該掩飾。」我掙開他的手,挑開帷幔道「有勞驃騎將軍講解,這幅飛天舞漆畫果然巧妙。」 「既然巧妙,李美人便多賞玩片刻罷。」 衛子夫不知何時站在帳外,淡淡地看著我,臉上尋不出一絲可窺破的情緒。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的好長。。。。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很多年前,看到這句話時,便被霍去病的氣概所折服。 千百年來,梟雄豪傑,再無一人有這份氣魄,也讓後世多少王將汗顏。 好吧,跑遠了~~繼續回到小言的路上 ~\(≧▽≦)/~~~ 當然英雄也要陪美人嘛,人不風流枉少年~~~~ 73 73、綠兮衣兮莫知哀——訓誡 ... 「皇后娘娘何事吩咐?」我嚇得一驚,穩住情緒道。 「姨母,若無要事,去病先行告退。」 「慢著,你也過來。」衛子夫眉眼輕掃,宮人便全數退出,殿門靜靜關閉,屋子內的燭火妖冶萬分。 「此時此地,你們便將所有話都說盡,李美人你幾番糾纏,是否忘記了身為嬪妾應有的禮數?」 「姨母,此事與她無關。」霍去病搶先開口。 「是臣妾不懂規矩,日後定會盡心竭力,侍奉陛下。」我默然開口。 「你可是講完了?」衛子夫依舊掛著無暇可擊的笑容。 我不敢再看霍去病,長吁一口氣道,「是。」 「你呢?」她又看向霍去病。 「姨母,您莫讓去病為難。」 「究竟是誰在為難?」 「我自有分寸。」 「這次再不准你任性,河西郡重回漢土,民生不穩,你身為人臣,必要為陛下分憂。」她擲地有聲。 「去病自認忠君為國,驅胡興漢,只心裡記掛一個女子,卻又有何不可!」 「莫要說這天下女子千千萬萬,縱是只有她一個,陛下的女人,也不是你能沾染。」 他霍地站起,指節緊攥發白,衛子夫眼波流轉,不怒自威。 她字句無懈可擊,做足了一個國母應有的儀態,明著為劉徹分憂,卻也步步鞏固衛家勢力。 十多年的磨礪,那一顰一笑間,便是母儀天下。 「去病已自請駐守河西,不日便會出發,還望姨母保重。」他終是平靜地開口,目光與我相接,轉而肅然起身,拱手一揖,「瑤歌,保重。」 喉頭有些哽咽,我垂眸道,「將軍保重。」 何其可笑,我們兩人的一輩子,卻注定捆綁於劉徹的命格中,不死不休。 我仰頭望著他挺拔的背影,白色衣袍捲著莫名的蕭瑟,心頭忽然緊緊揪住,這一步踏出,不知歸期何處… 猛地站起,他已經消失在燭光中,衛子夫按下我的肩頭,緩緩道,「李美人也該為陛下分憂。」 「諾。」 衛子夫啜了一口清茶,又道,「京兆都尉半月前動身前往代郡,協助大司農管制鹽鐵販賣,路途遙遠,邊境凶險,不知可否安全回京。」 似是不經意,加重了安全二字。 李廣利為何會在代郡?甘泉宮時李延年早已警告過他,莫要參與此事。 「他若回得來,便是身為人臣應盡的本分,若回不來,便也是為國捐軀,臣妾並不擔心。」 她放下茶杯,「說的極是,你是個聰明的女子。」 「皇后娘娘謬讚。」我極力維持著謙恭和順。 「麝香為後宮女子之忌,聰明人不該不明白。」她彎起嘴角,如同春樹結了冰霜。 腦子裡一陣嗡鳴,難道我私自服用麝香之事,業已敗露? 「臣妾自會萬分小心。」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傷害龍脈,亦是死罪。」她的笑容綻開,將我的偽飾點點剝去。 「那是自然。」我如坐針氈。 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捏起我的下頜,「本宮第一次見到陛下,也是在平陽府的歌宴上。」 「臣妾微賤,不能和娘娘相比。」我掙脫著,她卻攥地更緊。 此刻我才看的清楚,她秋水般的眸子裡,是同劉徹一樣的深不見底。 「本宮當年又何嘗不是微賤,但本宮明白,那些虛名都可以改變,唯有不知進退,誰也救不了。」她猛地鬆手,我身子傾在桌案上,渾身冷汗如流。 「多謝皇后娘娘教誨。」 從椒房殿出來時,已近傍晚,剛穿過迴廊,便看到劉徹的身影大步入殿。 我頹然靠在柱子上,回味著衛子夫方纔的話語,仍是心有餘悸。 「玉華膏放在何處?」我一回到猗蘭殿,便在案幾下尋索著。 南陵趕忙幫著找尋,「美人您許久不用,應是仍在這裡才對。」 整個猗蘭殿被我翻了底朝天,那一瓶摻了蘭麝香粉的玉華膏,不翼而飛。 「這段日子,內殿是何人打理?」我喚來外殿宮人。 他們皆是搖頭,不做回答。 「都退下吧。」我煩悶地擺手。 「美人,可是尋找什麼東西?」殿內只餘若予並未離開。 我點點頭,轉念一想,遂撫著臉頰道,「後宮都說,本宮已然失寵,而我臉上的傷疤,只怕看在陛下眼裡,愈發醜陋了。」 「奴婢只看得到美人嬌顏若水,哪裡有傷疤的影子。」 「你不明白陛下的心思,如今本宮想用玉華膏潤澤生肌,卻始終找不到。」我似是感歎,將她的神色收於眼底。 「半月前,奴婢打掃宮殿,迎美人回宮時,還見到那瓶子就在案幾下。」她目光投向床邊。 「期間有不相干之人到過這裡麼?」我又摸索了一遍,仍是沒有。 「奴婢整日看守外殿,除卻鄭美人來送過兩冊卷軸,再無旁人。」她篤定道。 鄭美人?思來想去,她都不具備動機。 「還有一人。」她眼波微轉。 「誰?」我心裡猛地一震。 「前日子夜時分,陛下來過。」 劉徹的性子我瞭解,絕不會拘泥於這些細節,他若要得到的東西,必定是以一種強勢的姿態。 我又細細回想那晚他說過的話,「我們的孩子,會有的…」這一句突然跳進腦海,最壞的結果便是劉徹知道我一直在避孕! 傷害龍脈,亦是死罪… 彷彿真的被劉徹發現一般,我忐忑難安,晚膳隨意用了幾口,又匆忙掠進內殿。 正當我俯□子,以貓樣的姿勢,在塌下使勁摸索時,只聽見殿外一陣腳步聲。 我身體仍保持著扭曲的形狀,抬起頭,看到劉徹探究的臉。 他的突然出現,著實讓我一驚,心裡不停打鼓,幾秒鐘內,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是如何了?」他盯了我片刻,上前抓住我的腰肢,提了起來。 我暈乎乎地伏在他身上時,仍緊緊盯住他的臉,企圖捕捉到一絲情緒。 劉徹被我看的有些發毛,動了動嘴角,「朕聽皇后說你身子不適,如此看來,是朕多慮了。」 「陛下為何會來這裡?」我試探道。 他並不回答,只是伸手撫摸著我的頭髮,「女子重儀容,你的裝束太素淡了些。」 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又聽他喚來蘇林。 劉徹拉著我走到銅鏡前,鏡中女子鬢髮散亂,我撫了撫髮絲,卻見他從蘇林手中接過一物,通體玉白光華。 「別動。」他攏起我的發,擺弄了片刻,將那玉簪插入髮髻中。 「這是何物?」我側過頭,簪頭上龍紋盤繞,只看玉質,便是佳品,比象骨玳瑁簪更為珍貴。 「日後一直戴著,朕看很適合你。」他溫軟道。 玉華膏的事情,劉徹閉口不提,他一直抱著我,雙手覆在肚腹上,「等圍獵後,朕宣太醫來診治,即便是有不孕之疾,朕也能覓得良方。」 「也許臣妾注定命中無子。」我又何嘗不渴望孩子,可害怕終是多於期望。 剛說完這句話,他便打橫將我放在榻上,幾乎三個月的未曾觸碰,身體的感覺陌生而青澀,一面是讓人眩暈的迷亂,一面卻是忐忑的折磨。 小腹的疼痛突然襲來,我猛地弓起身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我竟是將他推了出去。 「你葵水方至,為何不告訴朕?」他盯著床單上的一點猩紅,聲音濃郁嘶啞。 「我…是突然來的…」我頓時紅了臉,將近三個月未至的月紅,竟在此時來了。 被打斷的行房,他雖是有些悶氣,但仍是顧及我的身子,命宮婢替我沐浴淨身,折騰了半夜,我枕著他的手臂睡去。 第二日清晨,南陵端著當歸藥湯送來,我卻發現身子已經乾淨,這著實奇怪,葵水週期少則三日,那麼昨晚定然不是月事,也許只是太過隱澀,弄傷了身體吧… 南陵和陳麓已經開始著手準備行程,每年春秋之期,劉徹便會到上林苑圍獵,多則月餘,少則數日。 若從起居上來講,劉徹是個極會享受的帝王,長樂未央兩宮自不必說,甘泉宮、上林苑皆是一等一的園林工藝,古人雖沒有現代化娛樂設施,可消遣手段卻一點也不差。 據說上林苑養百獸,由天子帶領,眾大臣親眷,各展其藝,獵下的珍奇異獸,或分賞群臣,或就地烹食。 白日遊獵會客,晚間篝火燒烤,醇酒佳餚,美姬駿馬,逍遙賽過九天仙神。 作者有話要說:科室組織海邊旅遊,俺抓緊時間又碼出一章,要離開三天,我爭取今晚再碼出一章,用存稿箱發給大家。 ~\(≧▽≦)/~祝我旅途愉快吧~~~ 74 74、綠兮衣兮莫知哀——圍獵 ... 皇室仗隊取道長安西,出直城門,一路遠山盤繞,行了半日,便看到清清渭水橫穿而過。 中途南陵扶我下車休憩,劉徹正攬著尹夫人,在眾人簇擁下,鋪上氈墊,坐在河邊歇息,因為懷有身孕,她隨處有太醫跟從,身嬌體貴自不必說。 我挽起衣袖,撥弄著碧涼的河水,人事變遷了幾重,渭水依舊。 「李母妃!」小劉閎從御攆上跑來,手裡攥著秋草。 我將他抱在懷中,小傢伙將近六歲,性子也愈發沉靜。 「父皇教兒臣也跟來,說是要陪陪母妃。」 「乖,母妃也很想你。」我揉著他軟軟的頭髮,在河邊坐下。 「皇后娘娘和尹夫人都有皇兄皇妹,為何母妃沒有?」他認真地望著我。 「因為母妃有閎兒便夠了。」我輕聲道。 「可閎兒想要小妹妹!」 「為何不要弟弟?」我猛地回頭,正是劉徹弓著腰,站在背後。 「父皇!」 我也跟著起身,劉徹將我按住,挨著坐在水邊。 「兒臣想和母妃同住。」 「閎兒到思賢院跟著少傅習課,父皇要和你母妃同住,為你添個小妹妹,可好?」劉徹誘哄道。 「劉…陛下怎能和小孩子說這些。」我有些訕訕地。 「閎兒不能一起去麼?」 「只要你母妃不介意,朕倒是無妨。」劉徹面不改色,忍著笑意望著我。 劉閎還沒開口,我便搶先道,「閎兒,聽你父皇的,課業為重…」 劉徹的手不輕不重地捏在我腰間,那些羞人的畫面閃過,又看著小孩子懵懂的目光,一陣臉紅心跳。 一個時辰後,御駕啟程,馬速加快,行至傍晚方趕到上林苑。 上林苑縱橫三百餘里,跨長安、咸陽等五縣地界,四周環山饒水,與其說是行宮,更像是一處天然山水景觀,巍峨山峰高聳,御駕便在兩山入口處進入。 森嚴的守衛,磅礡的景致,入了山視野驟然開闊,亭台水榭,又似江南秀美,池沼宮苑,絲竹之音不絕於耳,當真是皇家園林第一絕。 我坐在御攆中,正從一片茂密的草林中穿行,石板路兩旁的高欄外,便是一望無邊的獵場,猛地一群野鹿掠過,嚇得我一個激靈,神魂甫定。 「美人莫怕,這是陛下遊獵的平樂場。」陳麓仔細解釋道。 抵達宣曲宮時,夜幕完全落下,萬盞宮燈映的如同白晝,宮門南面而開,和東陂池對立生輝,御人內眷,或遊船,或彈唱,我站在高高的樓閣上,生活寂靜太久,被這炫目的繁華所震撼。 當晚,劉徹在御宿苑設宴,諸侯王將齊聚一堂,衛子夫和尹夫人一左一右,我隨意挑了處位置,對面的男子把玩著酒樽,眼眸依舊輕佻地望著我,正是常山王劉舜。 鶯歌燕舞,珠光碧影,那些光鮮燦爛背後,都是一樣的寂寥,盛極而衰。 「本王的紋玉簪,果然送對了人。」聲色犬馬間,劉舜斟了大杯,對著我舉杯。 我正在角落中悶頭用食,被眾人探究的目光刺得好不尷尬,使勁嚥下食物,我端起酒客氣地回敬。 席中開始竊竊私語,我何時收過他的簪子? 「美人玉簪,交相輝映啊!」不知誰感歎了一句,旁人都跟著應和起來。 這才記起,原來劉徹送我的簪子便是常山王進獻的珍寶。 劉徹饒有興致地聽著,攬著尹夫人的肩,低頭說了些什麼,尹夫人立即露出了燦爛的笑意。 衛子夫只是淡淡地飲酒,優雅地同劉據敘話,每逢大場面,她絕不多言,穩穩坐鎮。 李廣利順利抵京,經此一事,已被劉徹編在衛青部下,做了校尉。 衛青低調入席,我盯著他,愧疚難安,他大口嚼著食物,目光掠過我,並不做停留。 我訕訕地別過臉,又對上李廣利討好的笑,更添煩悶。 食宴散去,我站在東陂池的木橋上,靜靜地吹著風,衛青一襲青衫,站在水邊,同幾名侍衛講話。 我很少見到常服的衛青,印象裡他始終是鐵馬戎裝,侍衛匆匆離去,他剛走上橋便和我撞了正著。 「臣拜見美人。」 「大將軍,我一直想向你道歉。」面對衛青時,我總是孩子一般。 「恕衛青多言一句。」他忽而凝著我,整個人柔和下來。 「將軍請講。」 「你可看得見遠山?」他揮袖指道。 「嗯。」我瞇起眼眸。 「可看得見池水?」他繼續道。 「嗯?」我不解地望向他。 「臣粗鄙之人,不懂得高深道理,可臣看得到,山歸山,水歸水,互不相侵,才能共處百年,若是山顛水覆,便再無此番景致了,萬事皆成空。」 我靜靜地聽著,心緒起伏又平靜,這番話出自衛青之口,卻有別樣的愴然。 「雄鷹生下來便屬於天空,金絲雀一輩子都屬於牢籠,李姬明白。」 「衛青不願看到去病受牽連,也同樣不願你受累。」他喟歎道。 「那,大將軍您喜歡過平陽公主麼? 他微微一愣,顯然沒料到我會有此一問。 「在衛青心中,未有能和大破匈奴相提並論之事。」他勾起嘴角,蹙起的眉心中,容納了家國天下。 「李姬敬佩您,如同後世萬千子民一般,敬佩您。」我斂衣肅容,深深一拜。 衛青走後,直到月上中天,我才緩緩回殿。 帝國雙壁,衛霍將帥,在他們心中,國重於家,義重於情,霍去病已自請西駐代郡,一切都沿著歷史的軌跡,有序前行。 休整了兩日,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攪碎了好夢,再睜開眼便看到劉徹疾步而入,身披甲冑,腰懸長劍,一把將我從被窩裡撈起,「換上衣衫,隨朕狩獵。」 蘇林呈上衣衫,我一聽狩獵立刻來了興趣,鏡子裡出現了一身赤色戎裝的女子,這套騎馬裝顯然經過改制,下擺微開,腰間緊束,好不颯爽英姿。 自我欣賞了片刻,我回頭拱手道,「微臣的劍呢?」 他輕輕揮手,一柄玉質寶劍便到了我手中,我揮舞幾下插在腰間,大步走出。 站在殿前,驚地合不攏嘴。 「真正的圍獵皆是正裝上陣,豈能兒戲。」劉徹神采奕奕。 迎接我的不再是明黃色的御攆,而是浩蕩的馬隊,為首便是劉徹的汗血寶馬,踏雪四蹄雪白,正原地踏步,等待我的光臨。 身後數排烈馬,陌生的士兵齊齊下馬,單膝拜道,「恭迎陛下,恭迎美人!」 他甩起披風,翻身上馬,揚鞭一揮,「獵場不歡迎膽小之人。」 「諾!」我攀住馬背,一躍而上,少了複雜的裙裾,身手乾淨利落。 群馬嘶鳴,劉徹奔在前頭,我驅動踏雪,緊緊相隨,騎兵時慢時快護在我周圍。 秋風四起,策馬奔騰,全身的血液燃燒起來,不快地心情一掃而空。 西入平樂場,迎面行來一路人馬,正是霍去病率眾羽林趕來。 「陛下,場地肅清完畢。」他策住韁繩,羽林軍在身後整裝待發。 劉徹接過石鐵獵弓,弦為馬尾股,搭弓拉箭,嗖地一聲,丈餘外一隻灰色野兔,中箭而落。 耳畔風聲凜凜,我不禁暗自叫好。 「愛妃跟在朕身後,莫要隨處亂跑。」劉徹靠過來吩咐。 「無妨,我也湊個熱鬧。」接過弓箭,我躍躍欲試。 狩獵大軍浩浩出發,百匹烈馬狂奔而去,劉徹恐我初次圍獵出差錯,特地分派了一支精銳羽林,緊護我左右。 風吹草動間,各色禽獸穿梭於山林,馬蹄噠噠,人群卻靜默異常,屏氣凝神,迅速分散於獵場。 劉徹意興正濃,我跟了片刻,已尋不到他的身影。 忽然,樹灌中掠出一隻似鹿非鹿的動物,短短的毛髮,黃褐色斑點,「獐子!」我激動地拿過獵弓。 「美人,此乃原麝,性怯懦,所過之處皆有麝香浮動。」 我使勁吸了口氣,果然有淡淡的香,頓時來了興致,角弓在手中彎成半月狀,柔韌緊繃,真正上了手,方知拉弓的費力,我用足了十二分的力,才將劉徹特地給我定做的小號弓箭拉開一半。 羽箭帶起凜冽的風,離弦的瞬間,震得手臂發麻。 箭身插進泥土,原麝一閃而過,輕鬆地避開了我的進攻,狂奔出數米,停在樹後狡黠地望著我。 我並不甘心,嗖嗖數根連發,誰知原麝靈敏異常,在我有欠準頭的掃射下,來去自如。 「如您初次狩獵,不如改獵行動遲緩的樹懶為宜。」一旁的侍從好心提醒。 「今日我偏要獵到它不可。」抽出一支短箭,我單眼微瞇,待原麝稍有鬆懈時,猛地放箭。 眼前白芒突閃,一柄泛著青光的鐵箭破空而來,穿透我的短箭,精準地將躍在半空的原麝,擊落在地,一劍封喉,它扭動了幾下,再無聲息。 「好精妙的箭法!」讚歎聲中,我策住馬兒,循著羽箭的方向看去。 三丈外,霍去病緩緩放下手臂,一夾馬肚,陣風似地掠至身旁。 我呆呆地望著,老天彷彿格外眷顧他,他所有的一切,都優秀至極,所謂天之驕子,不過如此罷。 霍去病羽冠甲衣,他挽起雕弓,張如滿月,鐵箭落處,又一隻原麝應聲倒地。 「你可喜歡?」他回眸望著我,凜然的殺氣,在凝眸的瞬間,化作濃濃的柔意。 這天下的女子,皆希冀命中良人,只為你一人而溫柔,只為你一人而情動。 希冀著,他百煉成鋼,堅如磐石,只會在你的懷抱中,溫潤如水。 「嗯,我射了多次都不中,還是你厲害。」我滿心地沉醉,渾然忘記了在場眾人。 身下駿馬不安分地踏動,他驅馬上前,策住我的馬頭,拉至身前。 「將原麝的皮毛製成夜裘,獻於美人。」他吩咐下來,又轉頭對我道,「騎射所講求,只在三字為要。」 他握住弓身,雙臂屈曲成角,嗤啦啦一群野雁飛過,我也跟著搭弓,認真地凝注獵物。 「一字為穩。」霍去病緩緩揚起手,仰射天空。 「二字為靜。」大力開弓,喧鬧地獵場安靜下來。 「三字為疾。」話音剛落,鐵箭破空而發,一雙大雁齊齊折翼,盤旋落下,灰羽打著旋,浮落在遠處的湖面之上。 「一箭雙鵰!」我驚歎不已,他瀟灑地將弓弩橫在馬背上,衝我微微一笑,似羽毛劃過心房,在陽光中耀眼地不真實。 我旋即拿穩姿勢,瞄上了不遠處的野鴨,霍去病壓低我的手臂,幫我擺正姿勢,「眼所及,箭所指。」 「嗯。」視野匯聚,我將全部精力轉移在箭上,這一次,離弦之箭,精準地插進野鴨體部。 「成功了!」我揚起弓弩,不禁高呼,霍去病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溫馨而自然。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可愛的存稿箱~~~~ 很喜歡有關騎馬射獵的場面,而上林苑也是西漢王室的重要娛樂場所~~~ 俺不會騎馬,好生嚮往呀~~ 身在旅途,送上一更~~ 75 75、綠兮衣兮莫知哀——困斗 ... 「驃騎將軍雅興,躲在這裡博美人一笑。」突然響起的男聲,嚇得我一驚。 「不及常山王。」霍去病微微欠身,握住弓弩的手並不鬆開。 「小妹!」李廣利騎著馬從劉舜身後掠出。 「李都尉,你回來了。」我淡淡應承,看來他在代郡並未遇到危險。 「李都尉的騎射已令本王佩服,不料方才見識到驃騎將軍的精妙,實難分高低。」劉舜依舊那樣輕佻,一邊說著一邊蹭到我身旁。 「久聞將軍威名,能與您切磋射術,求之不得啊。」李廣利不知深淺地上前攀談。 我厭惡地瞪了他一眼,他卻渾然不覺,繼續笑道,「小妹,你的小時候,二哥還為你射過野兔煮肉吃呢。」 本是厭煩他,可這一句話卻勾起了久違的暖意,我轉頭道,「本宮獵了半日,身子困乏,回去歇息了。」 「霍將軍!」眾人回頭,劉子虞正騎著一匹白馬,歪歪斜斜地跑來。 「翁主初學不久,怎地這般莽撞。」霍去病皺了皺眉,策馬迎了過去。 一群人陸續跟來,我失神地望著他們二人的身影,方纔的興致一掃而空,變得索然無味。 「驃騎將軍,不如咱們就比誰獵到的動物最為稀罕,意下如何?」李廣利前驅。 「好啊,子虞也想看您射獵!」劉子虞是個愛熱鬧的主,在一旁鼓動著。 霍去病回頭,我強扯出一個弧度,別過頭去,對著身旁的樹林,隨意地射了幾箭。 「將軍請。」李廣利已備好弓弩,對霍去病示意。 「承讓!」霍去病未作推辭,劉子虞興奮地跟在他身後。 「刀箭無眼,你莫要跟隨。」 劉子虞撇撇嘴,轉而奔到我身旁,扯住我的衣袖,「美人姐姐,咱們一起去瞧瞧!」 說話間,兩聲嘶鳴,他們二人已經甩開眾人,奔騰而去,霍去病常年征戰,騎術爐火純青,靈巧地穿梭於樹叢,快慢自如,在疾速地奔馳中,他仍能穩穩控住身子,羽箭劃出條條銳利地弧線。 李廣利雖不及霍去病,可比我想像中的要高明許多,身手頗為穩健。 我策動馬匹,徐徐前行,目不轉睛地觀察著狀況,不消多時,附近場面已經是屍橫遍野,野獐、麋鹿、野兔,多不勝數。 「這平原狩獵無趣得緊,不如到前方山澗處,更有珍奇猛獸。」劉舜總是不溫不火地挑起話題。 「常山王既然如此感興趣,為何不親自上陣?」我搶白道。 「美人若是上陣,本王決計奉陪。」他哂笑。 再回頭,那二人的身影已經遠去,劉子虞竟是單槍匹馬,跟了過去。 我環顧四周,劉徹一行人不知去了何處,不見人影。 「跟上去瞧瞧,山間野獸眾多,莫要出差錯才是。」我吩咐道,羽林衛士立即領命,上前引路。 過了平原,便到了兩山交界處,依稀能看到霍去病仍在奔襲射獵。 「莫要走遠!」我坐在馬背上,急忙對著劉子虞喚道。 「無妨,我要看看霍將軍能獵到何物!」她回頭淺笑,繼續前行。 「你們護著翁主的安危。」我看她的樣子,並不放心。 「諾。」 話音剛落,一聲低吼驟然響起,迴盪在山腳。 眾人登時安靜下來,接著一聲又一聲,讓人毛骨悚然,氣氛緊張起來,我警惕地望向四周,雖還未見到野獸,卻已經有些發怵。 穩住馬身,羽林將我層層圍在中央,嗖地一支銅箭射向草叢,劉舜放下手臂道,「本王倒要看看,是何猛物。」 這一箭卻是捅了簍子,草叢簌簌晃動,一隻花斑虎赫然躍出,矯健地四肢撐地,豎起毛髮和人群對峙。 我倒吸一口涼氣,此乃生平第一次見到真老虎,驚懼已不足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眾人大駭,無不變色,「這山間竟有伏虎!」有人喝道。 人群騷動起來,我猛然想起,霍去病和李廣利還在山中!而劉子虞就在離伏虎最近的地方。 她嚇得呆在原地,不移一步,嘴唇顫抖著,卻沒發出聲響。 片刻對峙中,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此乃百獸之王,絕不可輕視,幾名羽林上前幾步,那花斑虎便生出利爪,怒吼咆哮,白眉赤眼,著實可怖。 「小心!」我見劉子虞已經支撐不住,眼看便要墜馬。 幾名侍衛從後方繞道,剛欺近劉子虞身旁,那猛虎便豎起渾身的毛髮,銅綠色的眼瞳匯聚一點。 「嗷嗚——」猛虎幾聲長嘯,血盆大口中,四顆寸長的尖牙呲起,敏銳地盯著上前的衛兵。 緊緊揪住韁繩,小腹突然傳來一陣絞痛,我受不住,伏在馬背上喘息。 「莫要亂動!」霍去病從對面山澗奔出,勒住韁繩,朝這邊吶喊。 他緩緩策馬,舉起弓弩,我的一顆心登時懸了起來,眾人皆是彎弓指向老虎,卻無一人敢發,生怕一個不小心,激怒了這猛獸。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飛出一柄長箭,直直朝猛虎射去,我下意識地摀住嘴巴,可這一箭卻有失準頭,只擦著老虎的尾巴而過。 「本王箭術不精,獻醜了。」劉舜無謂地攤手,我頓時怒火中燒,轉頭喝道,「你究竟是何居心,竟是至別人安危於不顧!」 「驃騎將軍神勇,區區猛虎不在話下。」他雙手抱肩,似看好戲一般。 話音未落,這一下捅了簍子,野獸被激怒,衝著劉子虞的方向撲了過去。 「啊——」劉子虞再也忍不住,白馬受驚,撒開蹄子亂奔,她掛在馬背上,搖搖欲墜。 「昭陽翁主!」霍去病急忙間跟著奔出。 「快跟上,保護將軍!」我指點道,他們二人越走越遠,轉眼便同猛虎一起轉入山中。 再也坐不住,我不顧眾人勸阻,跟了上去,決不能眼睜睜地看他受傷。 「美人莫去,讓猛虎抓傷了,陛下定會心疼。」 「若是有人受傷,我決計不會放過你!」我對著他狠狠道,揚鞭一揮,追了出去。 那猛虎緊緊追著劉子虞,霍去病抽出腰間寶劍,驅在她身旁,一劍朝猛虎刺去。 這無疑是用自己的身體,吸引老虎的注意,轉而讓劉子虞脫險。 豆大的汗珠順著我額角流下,極度緊繃的神經下,還有說不出的滋味,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到了何種地步,可霍去病為了她已然不顧自身安危,亦或是,他有足夠的把握。 正在我愣神的片刻,他狠狠朝白馬股部抽了一鞭,受驚之馬嘶鳴著狂奔,「你按原路返回!越快越好!」 「霍將軍,啊——」劉子虞顛簸著遠去,終是險險脫困,可猛虎卻盯上了霍去病,趁他喊話之際,迅速反撲。 「小心後面!」我來不及思考,抽出一支羽箭,對準老虎射去。 「瑤歌——」他轉頭朝我奔來,我一面躲避著老虎的追逐,向山中跑去,回身射了幾箭,皆是不中,有一箭幾乎擦著它的脖子而過。 「不要放箭,到樹林中去!」霍去病在後面呼喊,我回頭,猛虎和他的身影錯綜交疊,晃得我眼前眩暈不已。 小腹又是一陣鈍痛,手上的力道逐漸鬆懈,我感到渾身脫力,踏雪失去了我的控制,隨意奔跑。 「嘶…」陣陣地疼痛襲來,身後是猛虎高昂的嘶吼,「霍去病…」 「你堅持住!」他一劍割破馬腿,駿馬愈加猛烈地奔跑,我再回頭時,老虎已然躍至身前,張開粗壯的前爪,一下撲住了踏雪的後蹄。 我也跟著翻落在地,在草叢中打了幾個滾,撞在身後的古樹上。 猛虎寸寸欺近,我驚恐之極,腿腳失去了力氣,只呆呆坐在原地,手指深深嵌入泥土,眼前只有那一雙黑綠的眸子,一股子腥氣撲面而來。 「救我…霍去病,救我…」我死死閉上眼,絕望的氣息越來越濃,無論如何我都未曾想到,今日竟會葬身虎口麼? 又是一聲嘶吼,我緊緊貼在樹幹上,恐懼到極點,已經發不出聲音。 溫熱的液體飛濺到臉上,血腥味瀰漫,我覺得自己將要死去。 劍身刺破鈍肉發出的悶響,接連幾聲,樹草折斷,我緩緩睜開眼,縫隙中只見猛虎碩大的身軀在眼前轟然倒下。 霍去病手執寶劍,定定站在身後,鬢髮微亂,甲衣染了殷紅,濃黑的鮮血順著劍鋒滴落而下。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我凝著他,眼淚終於湧了出來。 「沒事了。」他喘著粗氣,緩緩向我走來,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他一把扔出寶劍,蹲□來,幾乎是將我的身子壓進懷中,梗著喉嚨又道,「沒事了…」 我放聲哭了出來,生死一線之間,到此刻才知道害怕,他重重地撫著我的背,將我護在懷裡,「傻女子,你可知何其危險,若我晚到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我剛才很害怕,怕你不來救我…我只看到你對她那樣在乎,甚至拼了性命…你可知我有多擔心你?」我語義錯亂,發洩似的捶打著他。 「唔…」他箍住我的手,用嘴唇重重封住我的嘴,我猛地睜大雙眼,還沒說完的話都在溫軟的糾纏中,消失無蹤。 「你信不過我的劍術?」他一邊吮著唇瓣,將我身子挪動著,斜靠在樹幹上,鋪平了雙腿,似是戲謔道。 我心裡百味雜陳,身子被他完全鉗制,只能聽話地依偎在他身上。 「若是我受困,你會不會也那般拚命?」我抵開他的身子,賭氣道。 他低頭捉住我的唇,使勁吸了幾下,道,「不會。」 「你…」 「我會自己送到老虎口中,讓它不要吃了你。」他放柔了聲音,圈住我,下巴蹭在我的發頂。 「那我便吃了它。」我小聲嘟囔。 「笨女子,別動。」他終於露出了笑容,伴著臉頰上的道道血痕,炫目不已。 他撕下衣擺,仔細擦拭著我的臉龐,近在咫尺的呼吸,我癡癡地撫摸著他的輪廓,怎麼看都看不夠。 「我怕我無法控制…」他攫住我的腰肢,眸中星星點點。 我靜靜閉上眼,還未觸碰,小腹的絞痛突然襲來,我痛苦地摀住肚子。 「這是如何了!」他有些慌亂地抱住我。 「疼…」這一番折騰,我愈發感到虛脫,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是不是方才受傷了?」他摸索著,將我放平,揉著我手。 我搖搖頭,他一把將我抱起,「帶你去看太醫,你堅持住!」 「我想再和單獨呆一會…」我伸出手,怎麼也夠不到他的肩頭。 他不再多言,逕直抱著我快速前行,方纔的搏鬥中,馬兒已不知跑到何處,他將我的頭支在胸前,步伐穩健,我朦朧中看到他泛紅的眼底。 「驃騎將軍。」 霍去病猛地站住,我窩在他懷中,心裡涼了大半,正是劉徹率領眾人趕到,在馬背上俯瞰著。 「李美人受傷,急需醫治!」他並不迴避,急切道。 「此非你之責,是否應注意君臣之禮。」劉徹翻身下馬,冷眸銳利地掃過,握住我的胳膊,毫不溫柔地將我一把拉出。 我昏昏沉沉地,又是一輕,他打橫抱起我,厲聲吩咐,「速備御攆,召太醫令!」 「諾。」 我躺在他懷中,望向霍去病,他仍是保持著原樣,目光沉沉。 「本宮沒事,將軍放心…」 劉徹冷哼一聲,甩開眾人,大步踏入御攆,揮手將帷幔打落。 作者有話要說:旅遊了3天歸來,又開始上班,忙到抓狂,今晚死命地碼字。。 終於在大半夜寫出來了。。。 大家不要大意地留言哇,幾天不見,收藏掉的好慘,留言也木有!!動力哇動力~~~ 76 76、南有喬木葉萋萋——孕喜 ... 「疼…」我躺在御攆中,蜷縮著身子。 「疼?葬身虎口豈不是更疼?」他扳過我的背。 我被他一陣搶白,只得默不作聲。 「為了他,你連性命都不顧了?」 「陛下若要責罰臣妾,不必多言。」我抽了幾口氣道。 「今日獵到何物?」他忽然轉換了話題。 「嗯?」我翻過身子,定定望著他。 「朕卻是獵到了罕物。」他眉角彎彎,伸手從隔簾中拿出一隻竹籠。 籠中之物,蜷縮成球狀,亮澤的銀色皮毛熠熠奪目,我不禁伸出食指,在它軟軟的毛髮上來回拂動。 「若你喜歡這銀狐,朕便讓人剝了皮毛送你。」 我輕輕抱住小小的一團,它在我懷中微微顫抖,將頭埋進厚厚的毛髮中。 「不,不要它的皮毛。」我看著它任人宰割的柔弱模樣,鼻子一陣酸澀。 「銀狐皮是上等的織料,王公貴婦出重金亦求不得。」 我雙手拖住它的身子,放在窗邊,銀狐一個翻覆,縱身躍下,迅速隱沒在草叢中。 「讓它回到應去的地方吧,自由自在地生活。」我靜靜凝著遠處的樹梢,秋意婉轉。 他握住我的肩頭,扳過身子,「愛妃是在緬懷自己麼,可是說朕剝奪了你的自由?」 「你不會明白,這一切早已注定,天意難違。」說話間,又是一陣腹痛。 劉徹似是恍惚,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御攆停靠,常文在外急急稟告。 「回稟陛下,尹夫人突發急症,屬下特來求見。」 劉徹身子一震,「朕即刻便到,速宣太醫令統統前去。」 下車之前,我摀住肚子坐在角落中,闔著眼眸。 「你身子不適,先回行宮歇息,朕待會便去看你,可還堅持的住?」他握了握我的手,似乎想要給我力量,可我只覺得更加無助。 早已習慣了冷清,自始至終,我都是一個局外人,看盡盛世煙花,荼靡零落,又與我何干? 天色將晚,秋風添了涼,身上破損的騎裝愈發單薄,我向角落裡靠了靠,抱著膝頭,直到回宮,一路無言。 南陵不在殿內,宮婢替我除裝沐浴,剛退下褻衣,赫然發現上面的一抹猩紅。 內心的恐懼和猜測,似被印證一般,我有些無措,隱隱的預感襲來。 早在數一月便懷疑有孕,可太醫卻說並無,將信將疑中,又過了許久,而這兩次落紅絕非葵水,且每逢劇烈運動,皆會腹痛難忍。 我泡在水中,思緒亂作一團,溫熱的包圍中,仍是覺得冷,「傳本宮旨意,速宣太醫令。」 小宮女唯唯諾諾,「隨行的太醫,都在儲元宮為尹夫人診治…」 「一個也沒有麼?」我頓時冷下臉來。 「是陛下吩咐的…」 「夠了,不要說了…退下吧。」我無力地靠在池壁上,看著水波層層漣漪。 尹夫人有孕,便這般興師動眾,若我當真懷了他的骨肉,他是否吝嗇一絲的關懷,亦或是,誰懷了龍脈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皇家血脈而已。 這樣的男人,又如何做一個好父親? 晚膳只用了些許清粥,南陵這才從殿外回來。 問她去了何處,只說是到庫房送換洗的衣衫,今日這丫頭不知怎地,竟是勤快起來,她是我的隨身侍婢,浣衣這等粗活,斷然不需她去做。 窗外起了風,本想去東陂池遊船,只得作罷,蓋著錦被,端著當歸紅棗湯,驀地想起,許久未曾見過梁公子,也很久沒再收到任何密卷,生活中少了很多期盼,愈發平淡。 「陛下正在思賢苑朝會群臣,美人再等片刻。」陳麓見我悒鬱難安,勸慰道。 我豈會不明白,如今戰火連年,人力財力大量消耗,漢初的經濟剛有所復甦,現下已有些力不從心,前段時日,桑弘羊改革鹽鐵販賣體制,雖是有效,卻不徹底。 治標不治本,以稅收充實國庫,將私人買賣壟斷為廟堂掌控,人民的生活質量卻未有提高,山東流民遷徙,流離失所,在宮廷奢靡享樂的同時,很多人裹著食不果腹的日子。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從古至今,這便是永恆的矛盾。 劉徹企圖建立一個千秋萬載的大漢帝國,那是何其壯闊的宏圖,萬世而尊。 胡無人,漢道昌。 想到自己,想到霍去病,在命運面前,人是多麼渺小而無力。 一直坐到更深,忽聽殿外有人稟報,我竟是有些難以抑制的激動,要怎樣開口… 劉徹依舊是大步入殿,寬廣的玄色袖袍,帶起凜凜的風。 他屏退左右,朝床幃走來,我掀起帳簾,見到的卻是一張陰沉的臉,頓時澆熄我的興致。 我訕訕地看著他,只當他心情不好,便想要岔開話題,「尹夫人,已無大礙了吧?」 誰知他竟然冷笑著坐在塌旁,「愛妃是希望她有還是沒有?」 「我只隨便問問而已,陛下犯不著這般質問。」我別過頭去。 「愛妃想必最是清楚。」 「我為何要知道?」我忿然道。 「看你還要裝到何時!」他一甩袖子,將一團東西扔在被子上。 我疑惑著拿起來,帶看清楚之後,如遭雷擊一般,一陣發懵,手上拿著的,正是那瓶失蹤已久的玉華膏。 「這是…」我顫抖道。 「朕還要問你,將此物送給尹夫人意欲何為?」 「什麼?!」我直直坐了起來,這絕不可能,她與我素無交情,我怎會傻到將攙著麝香的藥送給她呢! 「不可能…我從來沒有送過她這些!」 我猛地想起,急忙喚道,「南陵!」 她匆忙跑進來,劉徹不耐煩地看著我。 「這瓶玉華膏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找不到了,為何會在尹夫人那裡?」我拿著瓶子,急切道, 「美人您如何忘記了,當日尹夫人喜得龍胎,是您親自交代奴婢將玉華膏送給夫人的。」 這些話好似當頭棒喝,我死死盯著南陵的臉,難以置信! 「你還有何可說?」劉徹冷言道。 「你真的是南陵麼?誰教你這般說的!」 「美人您說玉華膏去腐生肌,送尹夫人最合適不過。」她擰著眉,好似提醒一般。 我覺得越來越無力,看著她絲毫不見慌亂的臉,我的心涼到極點。 這一開始便是圈套,只有我傻傻困在其中… 可為何會是南陵,是這皇宮裡我覺得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你下去吧。」 南陵走後,劉徹一把捏住我的臉頰,來回拂動著傷疤,「若不是此次尹夫人險些小產,朕不知要被你騙到幾時。」 我滿心痛的無法言喻,被最親近的人出賣,如今我果然嘗到了這種滋味,撕扯皮肉地疼。 「劉徹你聽我說,你是知道的,我絕不會作出這樣的事,我沒有任何理由要害她…」我扳住他的手,拚命解釋。 「你只想說這些麼?」他鬆開了手。 「我沒有送玉華膏給她…」 「呵呵…朕這半生閱人無數,寵幸過的女人連朕自己都記不清了…」他一把推開我。 我不知他是何用意,向牆角蜷縮著。 「竟會栽在你這個小丫頭的身上。」他垂著眸,看不清神情。 「劉徹?」我試探地喚了一聲。 他轉頭晦澀道,「自你向朕討要玉華膏起,這一年來,你便下定了注意,寧願傷害自己的身體,也不要朕的孩子,你如何下得去手?」 「也並非如此。」我掀開被子,與他並肩而坐。 「那你便說給朕聽吧,如今朕才明白,天子也有求不得之事,人心難測。」他頹然靠在床柱上,卸下了重重偽裝,竟是有些蒼老。 「初入宮室,非我所願,我當時無助到極點,便想著只要不懷上孩子,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我大膽地開口,這是第一次,如此敞開心扉地對他講話。 他出神地聽著,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一如我初見他時那般。 「我害怕,一旦有了孩子,他將如何在這重重宮闕中生存下來,最是無情帝王家,生下來便意味著無休止的權力鬥爭,他這一生只有兩個結局,登位,或者死去。」 劉徹緩緩回頭,雙臂枕在腦後,「這天下,沒有人比朕更瞭解其中滋味。」 「所以我不願意,有時候愛與不愛,已經不重要了。」而且我知道歷史的結局,一開始便是悲劇,我只想盡我所能,讓悲劇晚一些到來。 「這是否是你對朕說的第一句真心話?」他執起我的手,攥緊。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釋然,好像溺水之人,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其實我說過很多,只是你從未認真聽過。」 「那你日後便時常說給朕聽。」 「嗯…」我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身體可還難受,朕宣太醫來。」他收起情緒,命人吩咐下去。 「我有話想對你說。」我輕輕撫弄著髮梢。 「朕准了。」 「很久以前,我便沒再用玉華膏了…」 他思量了片刻,我見他仍不回應,便接著說,「我葵水數月未至,且總是噁心嘔吐…」 「那彤史上的記載?」他訝異道。 「我向來體弱,並未當回事,就按每月一次通報了…」 「那晚你落紅?」 「第二日便沒了,並非葵水。」說到此處,我竟是臉頰發紅。 他猛地攬住我的腰,雙手帶著難言的悸動,順著腰際,緩緩拂至小腹,將側臉覆在上面。 「癢…別動,不一定是有了孩子…」我推了推他的身子。 「小瑤,一定是!」他一下子將我抱了起來,我臨空而起,趕忙摟住他的脖子。 他轉了幾圈,胸膛起起伏伏,低頭含住我的唇,極盡溫柔。 「頭暈,放我下來。」我又羞又急,伸手抵在唇間。 「太醫為何還未宣來!」他放下我,掠至殿外,催促道。 那樣急迫的神情,像個大孩子一般,這短暫的溫馨,讓我隱隱覺得不安。 不一會,劉徹又將我放在榻上,親自蓋上被褥,眼角眉梢都是化不開的柔情。 「為何你不早告訴朕,竟然讓你騎馬!」他凝起眉心,大掌裹住我的手。 「太醫都不在,我如何知道?」想起尹夫人的樣子,我脫口而道。 「陛下,太醫令到!」蘇林急急入殿,我放下帷幔,伸出右臂。 冰涼的手指搭在皓腕上,我忐忑不安,好像等待高考成績那般,隱隱的期盼夾雜著難言的苦澀,將胸腔衝撞的四分五裂。 「如何了?」劉徹沉聲道。 「老臣賀喜陛下,李美人喜得龍脈!」 我噌地掀開簾子,不顧禮儀,劉徹眸中的星點暈成大片,籠著炫目的情愫。 我要當媽媽了麼?一切來的毫無預兆,我已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 此刻之後,我再不是一個人,不是為了自己而活,我的生命中,已出現了一個值得我守護的人,一個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 好似溫潤的溪水,交匯成無邊的深海,喜悅之外,我難以抑制心中的衝動,掩面而泣。 這一哭越發不可收拾,我伏在被中,淚水不停湧出眼眶,太醫令和宮婢默默退出。 萬籟俱靜,沉淪的夜,我終於有了新的身份。 可我不知道,這究竟是起點,亦或是,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碼字碼字還是碼字~~~~ 終於如大家所料,小包子來啦~~~ 感謝苦記圖鋪NIO畫得人設~~~ 77 77、南有喬木葉萋萋——盛寵 ... 太醫令走後,劉徹將宮婢統統趕出,在床幃前來回踱步,時不時將我抱在懷中,小心翼翼的姿勢,是從未有過的珍重。 一會將我外衫解開,大手包住我依然光滑潔白如初的肚腹,一遍又一遍愛撫,卻無一絲情、欲。 一會將我塞進被褥,怕天寒著涼,凍壞了身子。 忽而又將宮人急急喚來,端上熱水,說是暖足而養身,腳底經絡縱橫,對娠婦尤為重要。 我忍不住打趣他道,「陛下難道是頭一回做爹麼?」 他半坐在榻邊,握住我的手指,萬年冷峻的眼底,似是春柳破了新芽,「此次不同,這是你的孩子,朕歡喜難言。」 「我初為人母,心裡不免有些緊張…」 他將我攬過來,枕在他腿上,細細地撫弄著我的發,他似乎格外喜愛這一頭如瀑青絲,每每纏綿時,總是玩賞不已。 「無妨,女子總要做母親,莫怕,有朕在。」 「我多想護他一世周全,永遠不要捲入廟堂紛爭…」可我不能… 「莫說傻話,我們的孩子,將會是世間最尊貴的皇子。」他摩挲著唇瓣,俯身望著我。 「健康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在我眼裡,即便是當了太子,也不見得幸福。」 「好了,不說這些,娠婦多疑,情思不穩也是難免。」他並不放在心上,仍是忙著安排我的起居。 孩子,媽媽只能陪你走一小段路,日後漫長的人生,要由你獨立來完成,你會害怕麼? 昌邑王,劉髆…我努力回想著歷史,李夫人產後虛疾,並未活過多少年歲。 還沒出生,我便知道了他的結局,真真是荒唐而無奈。 懷胎的喜悅,也未能完全衝散我的憂慮,他出生之日,便是我歸去之時。 生老病死,輪迴的永生。 而我這一抹孤魂,卻不知何去何從。龐大繁複的恐懼,將我壓的透不過氣。 命運吞吐著紅蓮業火,邀我共赴這一場死亡的盛宴。 宣曲宮上下一片喜氣洋洋,我看著她們穿梭忙碌,覺得甚是有趣。 南陵只默默地跟在後面,而我從她臉上仍是看不到任何破綻,本想將她驅逐,可想起以往種種,終是狠不下心。讓她在外殿做些雜活,待到秋末回宮時,我便稟告劉徹,將她留在這裡。 我雖不知她究竟是何人指使,卻也不外乎衛子夫和尹夫人,此二人我都不願沾染。 我有孕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劉徹高調到極致的寵愛中,我頓時變作後宮乃至朝堂上的焦點。 封賞賜爵,惠及外戚,這已不足為奇。 甚至一些極端的太子黨,已經將主意打到我未出生的兒子頭上,那些言論以各種方式傳到我耳朵裡,簡直要磨出了老繭。 若李美人誕下皇子,則自古紅顏禍水,擾亂朝綱,陛下對她寵愛之極,定會威脅太子之地位,於江山社稷不利… 如此云云。 朝臣賀禮,我都一一笑納,他們不過是跟了風,我自是不好駁人面子。 尹夫人以有身孕為由,只派人送了賀禮,並未現身。 衛子夫則是後宮之主,以主母身份對我關切有加,時常帶著劉閎和眾皇子們來探我,看著她沉靜死水的面龐,我心裡不自主生出些許懼意,想起歷史上一幕幕為爭奪皇位,而上演的腥風血雨,下意識地捂緊肚子。 若是在從前,我可以置自己生死於不顧,可如今,我拼了命也要保護我的孩子,這是一個母親的天職,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蘊著如此巨大的力量。 劉徹對李延年與李廣利百般縱容,我只當作不知道,也懶得去參與。 梁公子隨李延年,與我相見,他的目光複雜,只是淡淡地說了些保重身體的話語,便匆匆離去。 臨走之前,他反覆交代於我,萬事小心,莫要因為寵愛而昏了頭腦,有太多雙眼睛盯著我,一旦出了差錯,便是難以補救。 我似懂非懂地應承,他的關懷與照顧,今生我無力去還,人生能得一知心換命的朋友,何其幸也。 而尹夫人的風頭,已徹底被我壓了過去,劉徹幾乎時時陪著我,處理朝政也是在宣曲宮外殿騰出地方,辦公時便讓我靠在身旁,或者看我安歇下去才離去。 而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也是他,我腹中孩子的父親。 飲食用膳,皆是審了又審,我的一舉一動都被他牢牢掌控,美其名曰特殊時期特殊照顧,我只能坐在一旁無力望天。 這男人若是謹慎起來,婆婆媽媽的程度賽過一群女人。 他除卻每日朝議,便時常帶著我在上林苑遊玩,犬台宮逗狗觀魚,扶荔宮品嚐鮮果,白鹿觀走馬觀花。 在他悉心照料下,我的心思豁然了許多,遊山玩水中,我也決計不會累著,御攆軟榻隨時候著,在我強烈要求下,他才准許我每日慢走一個時辰,且要有宮人攙扶。 上林苑是百草鮮果的盛大莊園,深秋正是野姜、柑橘成熟時節,桂圓龍眼大補,皆是以湯作料,一段時日下來,我覺得自己圓潤了不少。 劉徹卻說比以前更為漂亮,臉頰紅潤光澤,略微豐滿的身體,像是熟透的蜜桃,嫩地能掐出水來,微微隆起的小腹,宣告了我將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 梳洗完畢,宮人小心翼翼將我扶至榻上,鏡中映出玫紅色紗衣包裹下的,雲鬢微攏,面帶桃花,我顧盼間,忽而想起白居易為楊玉環做的詩賦,此情此景,正應了那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 想到這裡,我趕忙撇過頭去,劉徹正在此時走了進來。 他從後面擁住我的身子,在頸間磨蹭了一會,順著耳後輕輕吮了起來,雙手抱住凸起的肚腹,流連忘返。 身體產生久違而熟悉的歡愉,我紅了臉頰,掙脫著要推開他,卻被他更用力地鉗制住。 我伏在他胸口,聽著他呼吸逐漸濃重,粗噶道,「朕想你了…」 「不行!」我斷然拒絕,退一萬步來講,也要顧及肚子裡的孩子。 「朕問過太醫了,他說你如今的身子,可以…」他邊說著,便從後面扯掉身上的紗衣,在我的反抗中,放輕了力道,怕傷了孩子。 「你…你整天都想著什麼!」我面紅耳赤,他竟然去咨詢這些。 「朕不想這些,哪裡來的孩子?」他勾起我的臉頰,魅惑地不成樣子。 到最後,我軟在他懷中,不爭氣地在他胸脯上咬了一口。 劇烈地運動變得緩慢而溫柔,他隱忍著,將我舉在上面,托著我的肚子,避免摩擦擠壓,我一邊受著他的奪予,一邊控著身子,從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受折磨,折騰到最後我氣喘吁吁,筋疲力盡。 睡過去之前,我掐住他的腰,惡狠狠道,「孩子生下來之前,絕不再奉陪。」 他如何回答,我迷糊中忘記了,只依稀聽到滿足的低笑。 轉眼有孕將近一月,每日睡到自然醒,免去了晨昏定省,自在了許多。 沒有了南陵的服侍,心裡空落落的,有些人她在的時候,你並不覺得重要,當失去之時,才覺得可惜。 宣曲宮的宮婢不甚熟稔,劉徹見我不習慣,便不遠迢迢,從未央宮將若予宣來。 她是個聰敏的女子,可我如今已不願信任任何人,盡好主僕本分,大家各自相安。 又是晌午,我晃悠悠行至積草池,憑欄俯瞰,秋湖上幾點輕舟,御人正在遊樂玩賞。我一時興起,便要登船游賞。 若予和陳麓一左一右扶我上船,碧涼的湖風吹起,對面幾艘遊船駛來,擦身喧鬧的瞬間,我似乎看到霍去病的身影。 攀住欄杆,我伸頭使勁望去,一顆心提起了又落下,不能去想,不能… 如今我只能做好本分,等待孩子出生,盡一個母親的責任,愛情於我,已然太過奢侈。 美妙的歌聲隨風而起,皆是女子婉轉的曲調,不遠處是一艘樓船,高約丈餘,絲竹鼓瑟便是從那裡傳來。 「這歌聲甚是動聽。」我輕輕跟著哼道。 「逢女眷遊船,便要搖槳划船,伴鼓吹,做濯歌。」若予貼著我站立,穩穩輔助我的身子。 「好不熱鬧。」我瞇起眼眸,風中還蕩著淡淡的桂花香。 忽然間,水面上下波動,船身劇烈擺動,我驚得緊緊攥住扶欄,若予迅速竄到前方,用身子墊住我,船上一片驚叫之聲。 陳麓縱身躍至船頭,搖槳的小黃門更是驚慌失措,亂了手腳,船越晃越不穩,我挺著肚子,猛地被一陣水波掀起,順著欄杆滑到船尾。 「美人!」若予尖叫著蹣跚跑來,船身不穩,她栽了跟頭,手腳並用地掠到我身前,用後背抵住我。 「船身有破口,底面浸了水,必要速速駛回岸邊方可!」陳麓控住船頭,急忙喊道。 宮人聞言更是亂了方寸,船身本就重心不穩,被她們這般一鬧,向水面下又沉了一分。 我盡全力穩住身子,心裡已明白自己太過大意,我恰好上了船,船又恰好破損,這絕不是巧合。 自有孕以來。我的神經愈發敏銳,一點點小事,便能讓我浮想聯翩,生出種種懼怕。 「莫要亂走,分立兩邊,站在原地不准動!」我轉頭喝道。 一名宮女猛地呼喊起來,衝著對面招手叫喊,一架木船似乎看到了這邊的狀況,疾速駛來。 我懸著的心終於落地,船頭已輕微下陷,水痕漫了上來。 誰知剛見平穩的船,不知怎地又劇烈晃動起來,由於手臂和雙腿持續用力,我的身子有些受不住,腹內隱隱作痛。 「美人,您堅持住啊!」若予墊在我身、下,顫抖道。 我艱難地挪動著身子,想要維持平衡,腳下一滑,朝著右側直直摔了過去。 「啊——」一旁的宮女捂著臉驚叫起來。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手臂攀住欄杆,用盡最後的力氣反彈了過去,身子一輕,迎接我的不是冷硬的甲板,而是溫軟的軀體。 「抓緊我!」霍去病的聲音響起,雙手箍住我的腰,縱身躍起。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已騰空而起,水面在腳下蹭過,沾了幾點冷水,一個迴旋,我已穩穩站在另一隻木船上,整個人被裹在霍去病的懷抱中。 「你怎地如此不小心,明知有孕,卻行此舉!」他一開口便是厲聲責備。 「我…」忽然之間,我竟不知如何解釋。 「瑤歌,恭喜你,你要做母親了。」他附在我耳畔喃喃,「可父親不是我…」 他驟然放開我,肅然立在船頭,與我拉開距離。 我順著欄杆蜷縮在甲板上,眼前濕潤模糊一片,不知是因為驚嚇,還是因為他,心房隨著小腹,抽動地疼。 霍去病驀地轉身,衣袂在風中簌簌飄動,眸子裡有太多我讀不懂的情緒,光陰蹉跎,他亦是在不知不覺間蛻變。 雛鷹展翅飛翔,練就了與天比高的本領,當他終於有了保護我、庇佑我的能力時,我已經不能再與他並肩而立。 我腹中的孩子,父親不是他。 他的生命中,亦不會再有我。 「可那是你的孩子,是我愛的女人和別人的骨肉,我終究是無法釋懷。」 木船靠岸,最後一句話捲進風浪中。 她們誠惶誠恐地將我攙扶下來,霍去病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作者有話要說:深夜送上一更,榜單真是治療拖延症的良方啊,淚奔。。。。 迅速睡覺。。祝大家好夢。。。 小包子有了,那什麼還會遠麼,會麼會麼~~~ 78 78、南有喬木葉萋萋——激變 ... 元狩二年秋末,是劉徹遠征匈奴的統治生涯中,難得平靜的歲月。 河西初定,朝局穩態,臣民休養生息,馬貼秋膘,餘年賀歲,匈奴部落對大漢西北境的威脅堪堪解除,退居漠北,盤踞觀望。 隨著太子劉據的日漸成長,劉徹專程在上林苑群山中建造思賢苑招募能臣賢士,為久遠的將來奠基。 而博望侯張騫,雖是貶為庶人,可在朝中的影響依然未減。 作為通使西域的首要功臣,他所掌握的地域人文信息,在閉塞的古代,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 河西之戰,乃至日後踏平狼居胥山的漠北大戰,他的指導和參謀不可缺少。 他如今暫居博望苑,劉徹時常到那裡與他探討,而我也因此與他有過數面之緣。 博望苑立於上林苑一處平闊的高地上,顧名思義,博覽天下,望之四海。 劉徹著意於將太子培養成一位像他這般雄才偉略的帝王,怎奈劉據卻天性篤厚,不喜戰事,每每隨軍狩獵,總是提不起興致,劉徹因此發了不少次脾氣。 而他依然一副小儒生風範,閒暇時便躲在思賢苑,同賓臣論道侃談,而他所嚮往的是息戰養民,開創太平盛世。 那日我帶著小劉閎到博望苑聽太傅講學,恰好碰到劉徹一臉陰霾地拂袖走出,我將劉閎送至苑內,交待了些許便隨他而去。 一路上,他放慢了腳步,一言不發,良久,才歎道,「子不類父,怎奈何!」 「太子不過十歲,尚且年幼,況生性淳厚,日後定會是明君英主。」我規勸道,想起劉據的淒慘下場,不禁替他惋惜。 「以小見大,幼年便如此,只怕成人之後便與朕相去更遠!」他蹙著眉道。 「陛下宏圖大略,志在四海,而太子溫和,善守養民,您征來的天下,由太子安守繼承,也不失為興漢之道。」 他神色複雜地望著,盯地我侷促不安,「罷了,不說這些。」 我被他攬在臂彎,漫步在滿地黃葉上,慼慼然有些蕭索的意味。 「待你誕下皇子之日,朕便正式冊封你為夫人,位階僅在皇后一人之下。」他將手移到小腹上。 我心頭一涼,抬頭只見篤定的神態,想要說的話卻如何也講不出。 這一天終於要到來了麼?恐懼中夾著難言的悸動,好似一個故事將近尾聲,高、潮即至。 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歷史的看客,看她榮寵盛衰,到最後,曲終人散,落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千年迷夢,羽化成蝶,終是要醒來,只不過,是以最為決絕而慘烈的方式,謝幕。 「臣妾別無他想,只求陛下善待我的孩子,但願一世平安,不關富貴榮華。」我突然反握住他的手,我害怕,怕我走的太匆忙,沒有母親的孩子,該是多麼孤獨… 「傻女子,咱們的孩子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凝住我的眸光,鋒利纏綿,帶著睥睨萬物的桀驁。 我驟然紛亂,自古父強子弱,慈母敗兒,劉徹強勢之極,而他的孩子無一似他,更是無一善終。 嗜血的皇冠,瀰漫著誘人的甘甜,踏不盡白骨萬仞,血流成河。 劉徹的女人們,更非善類,單單想起來,我便覺得頭皮發麻。 「只願陛下緊記今日所托,莫忘…」 「你且安心養身,一切有朕安排。」他笑著岔開話題,並不放在心上。 回到宣曲宮,劉徹照例在此留宿,沐浴之後,他又是百般撫弄著我的發,親手將那只蟠龍紋玉簪為我綰上。 「李延年說的很是。」 我疑惑地回頭,將頭髮攏在胸前。 他握住髮梢,撩至腦後,俯身道,「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我愣神地望向鏡中,不知是喜是悲,「陛下可否聽聞一言?」 「言之何物?」他饒有興致。 「天妒英才,紅顏命薄。」我幽幽道。 心裡突然捲過一陣刺痛,隨著小腹一緊,被我強忍下。 這一句話便是我和霍去病逃不開的宿命,半生戎馬,半生愛恨,到頭來,夢斷金戈,魂歸天涯。 「朕是天子,朕的旨意便是天意,不必擔憂。」他傲然道,握住我的肩頭。 他自有目空一切的資本,只可惜,獨獨改變不了我的命運。 不幾日,劉徹又在儲元宮設宴,宴請親信重臣,後宮內眷。 若予攙扶著我,緩緩走在白玉石鋪成的台階上,這種玉質並不陌生,長樂未央兩宮的大殿,皆是如此,奢華至極。 秋光旖旎,瀲灩流轉,我的生活中又有了新的期待,皆因為這個未知的小生命的到來。 再多的寂寞,再多的苦,我也忍得住。 我停頓,站在瑟瑟高台上,輕柔地撫摸著肚子,嘴角勾起一抹不自覺的笑意。 沒有任何事物,能動搖一個母親的愛。 誰都不可以。 為了他,我要更堅強勇敢地走下去,決不退縮。 穩穩地踏入殿堂,掃過在座諸人,猛然間觸碰到霍去病的目光,我迅速別過臉去,隱藏起所有的情緒。 劉徹起身從高座上走下,將我迎住,再回身,我已坐在他右側,尹夫人隔著衛子夫的距離,垂眸不語。 她的肚子比我的要凸起一些,衣衫已經不能掩蓋,唯一相同的便是,我們腹中胎兒的父親,都是那個擁有至高無上皇權的男人。 「李美人最近身子安好,你與尹夫人同時有孕,當真是我大漢的福兆。」衛子夫招來侍婢,呈上兔毛軟氈,墊在我身下。 「謝皇后娘娘。」我並不多言,客套地應承。 宴會皆是千篇一律,朝臣賀喜恭維,面上喜樂融融,劉徹席間又命宮人拿來特製的補湯,為我和尹夫人添上。 在眾人眼裡,他對妃嬪都關懷有度,不分輕重。 劉據等一行皇子公主,都隨行列坐,劉閎規規矩矩地踞坐在我身旁,小手捧著一碗羹湯遞於我,「母妃,您是要給閎兒添一個小妹妹麼?」 我笑著撫了他的發,宮人添好飯食,我小口地吃著。 目光不自覺地停駐,霍去病正坐在右席中,安靜地斟酒。 幾杯酒下肚,他連一個眼神都未投給我,大臣的敬酒,他都一一回應,舉手投足間,一派大將風範。 我暗自嘲笑自己的不冷靜,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豈不最好? 尋常的歌舞,我斜倚在坐榻上,自有孕以來,便很容易疲憊,強撐著精神觀看。 一曲昭歌完畢,舞姬們紛紛下場,樂師忙著準備奏樂。 短暫安靜的殿堂上,忽然響起熟悉的節奏。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清澈柔和的女聲響起,只見一襲綠影翩然,水袖長抹,緩緩現出女子瑩潤的臉龐。 她一人獨舞,羅袖綴了流蘇,搖曳生姿。 我看的晃了心神,那分明是我三年前第一次唱起的歌,那綠衫魅影恍若另一個我,莫說在場諸人,便是我自己,也在這樣的迷醉紛擾中,癡醉了。 直到喝彩聲響起,我才知覺。 「昭陽翁主的舞姿,曼妙至極啊!」劉徹毫不掩飾地朗盛讚道。 衛子夫聞言輕輕一笑,望著娉婷立在台下的美人,對著劉徹道,「昭陽翁主生的好模樣,臣妾一見便疼惜萬分。」 「得朕歡心,賞。」劉徹大擺一揮道。 「回陛下,臣女別無所求。」她低頭嬌羞一笑,眸光越過眾人,正是霍去病的方向。 衛子夫搶在劉徹開口前,附在他耳畔喃喃低語。 「呵呵,是朕疏忽!昭陽翁主年近十六,朕便在今日做主,為你擇覓佳偶。」 「陛下…」她微紅了臉頰,楚楚的模樣更惹人憐愛。 大臣們聞言怯怯低語,便有人提出人選,值此喜慶之時,都樂得作此美事,況她位比郡主,算得諸王之女,家世顯赫。 「臣妾有一上佳人選,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衛子夫的話說的恰是時候,不大不小的聲音準確地傳入眾人耳。 「但說無妨。」 「驃騎將軍年已二十,正是成家的年歲,和昭陽翁主很是般配。」 眾人恍然大悟,皆隨聲附和起來,按照常理,衛子夫說的並不錯,論身家地位,論品貌年齡,都是無可挑剔。 我死死攥住袖擺,猛然對上霍去病的目光,卻發現,我早已讀不懂他的心思。 其實本該放手的,不是麼?我扯出溫和的笑容,雙腿卻不自主地顫抖。 「此提議甚好!那今日朕便做主,成了一樁美事。」劉徹忽然握住我的手,轉頭道,「愛妃覺得呢?」 我始料未及,在他們如刀的目光中,我無所遁形。 事以至此,我決不可能說不,那便是將我倆逼上絕路。 「不知驃騎將軍的心意如何…」我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酸楚的眼眶,就快要包不住淚水。 可我仍是笑著,笑的如花燦放。 「微臣恭聽李美人雅意。」他站起身來,抱拳而道,隨著他聲音的起伏,空氣逐漸凝滯。 我覆在小腹上的手,微微用力,旋即抬頭,一字一句道,「本宮覺得甚好,自古英雄配佳人,此乃天賜良緣。」 最後一個字落下,我頹然鬆懈,心裡似利劍穿破,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麼,那些話真的是出自自己的口中麼… 「那便,」他微微一笑,可眼底卻是冷道極致的冰霜,「如您所願。」 這一句似驚雷劈下,我猛地一震,心緒揪起,七零八落。 也許我早該明白,他於情於義,都不可能為了一個女子而終身不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絕不會自私到讓霍家無後… 我不停地為這個結果而開脫著,找了一千一萬個理由,我最終發現,心痛仍未減去絲毫。 之後的宴會,我已經麻木到無所知覺,我只知道,他從此以後,不再屬於我一個人… 腹內一陣絞痛,我傾倒在座,劉徹急忙將我抱回內殿,衛子夫和尹夫人都跟了上來。 我的眼淚一直流,濕了枕巾。 我看不清他們的神情,只覺得很累很累,真想就這麼睡下去。 迷糊中,只聽尹夫人道,「李美人身子如此虛弱,不知懷胎幾月?」 停頓了許久,劉徹低沉的聲音傳來,「速宣太醫令。」 懷胎幾月?我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了,這些細枝末節我和劉徹都未曾細究,仔細算起來,劉徹在甘泉宮後,便沒再碰我,應是在離宮之前,至少也有四月之餘。 太醫令一刻未緩,瞇眼看去,仍是上次診出我身孕的太醫。 室內安靜,劉徹握住我的手,太醫沉吟片刻,緩緩道,「並無大礙,美人素來體虛,加之懷胎剛滿三月,胎位不穩,實數尋常。」 懷胎三月!這四個字激的我一下子清醒過來,不顧身體的不適,霍地掀開帷幔,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劉徹的手豁然鬆開,前一刻沉溺的溫柔,瞬時冷到冰點。 作者有話要說:工作實在太忙,週末一直加班… 今晚剛有時間碼字,一寫完就放上來了!! 矛盾又開始激化了。。。。 我不想虐啊,望天 T T 可是現在的感情太糾結了… 糾結地去睡覺了。。。晚安。。。 79 79、南有喬木葉萋萋——胎禍 ... 「太醫令莫不是診錯了,懷胎日子想必也斷不真切。」我極力保持著冷靜,一旁劉徹陰沉不語。 「美人放心,確是三月無疑。」他拱手退身,轉手抽出竹簡,準備開方子。 「李美人初為人母,將日子記錯也是常事。」尹夫人正倚在榻上,撥弄著袖擺,輕輕插上一句。 殿內眾人皆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只有我心裡清楚,一月之差,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便會完全顛覆! 三月正是我和霍去病私會之際,後果如何,我甚至不敢去想…在血統森嚴的封建王朝,這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朕在問一遍,李美人究竟懷胎幾月?」劉徹的一句話,如春溫暖的殿內,瞬時冷意森然。 「三月。」 「都退下。」他猛地站起,掩在袖中的大掌緊攥成拳。 我伏在床邊,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攪得不知所以,如此多的看客在旁,他們也許並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何事,而我的解釋只會越描越黑。 索性不開口,待眾人退下,我一步掠下床幃,「陛下,我葵水未至少四月有餘,絕不會懷胎三月!」 他並不回身,依舊背對著我,「彤史記載皆是你虛報,如何可信?」 我一窒,他說的不錯,當初為何會那般大意… 「張太醫…請陛下傳召張太醫!」我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他是唯一替我診過脈的人! 劉徹出奇地平靜,我卻愈加不安,片刻,張太醫果然迅速趕到。 「兩月前,本宮曾派人密召你診脈,可還記得?」 張太醫深深埋著頭,畏縮著抬頭瞥了我一眼。 「如何不說!」我急得一步上前,扯住他的袖口。 撲通一聲,他重重跪下,整個身子都伏在地上,「老臣該死,求陛下恕罪!」 「如實稟告,否則即刻處死。」劉徹冷冷拋下這句話,緩緩扒開我的手。 「兩月前,李美人確實曾派人密召,正是老臣診的脈。」他戰戰兢兢,顫抖道。 我長吁一口氣,挺著肚腹艱難地起身,「為何你當時說本宮並未懷孕?」 「老臣當日便診出美人懷有一月身孕,只是…」 「不!你說本宮並未懷孕,南陵可以作證!」南陵…提起這個名字,我忽而啞然。 「說下去。」劉徹壓住我的聲音。 「若不是美人以死相脅迫,老臣絕不敢欺瞞至今…萬望陛下明察。」 我拚命地搖頭,「你為何要害我…」 「陛下若不信,李美人的貼身侍婢可以作證!」 我步步後退,猛地撞上冰冷的石柱,震地腦袋嗡嗡作響。 原來棋局早設,從我踏足未央宮的第一天,便已泥足深陷… 就在我沉溺於左右兩難的糾葛中時,黃雀早已在後。 她,或者她們。 可此時我的恐懼蓋過怨恨,只聽劉徹又道,「朕只問你兩句話。」 「陛下請說。」 「你何時替李美人診的脈?」 「時近兩月。」 「當時她懷胎幾月?」 「胎兒剛足月,脈象細弱,胎位不穩。」 劉徹一腳將他踢開,「滾。」 「諾。」張太醫連滾帶爬地出了殿門。 屋內又變得死寂,不知何處吹起的風,將帷幔卷的簌簌而動。 「我知道,說什麼也沒用了,可我還是要說最後一句,不論如何,我腹中的孩子是你的,是你的!」我站在他背後,用盡力氣喊道。 久久沒有回答,他忽然轉身,右手猛地扣住我的臉頰,五指用力,幾乎要將下頜骨捏碎。 「朕的孩子?」他將我向後推去,我扒著他的手,踉蹌著跌在地上。 他並不放手,大力將我甩在榻上,我雙手護住胎兒,到最後只能用肩膀抵住床面。 「是的,這是你的孩子!」我頜周酥麻,發出破碎的音節。 「朕不會再信,你這個淫婦…當日出宮私會,朕已經極度忍讓,可你便是拿這個孽種回報朕?」他左右覆在小腹上,狠狠按下。 痛得一陣眩暈,我明白,此刻他已經認定了孩子不是他的。 可我的孩子還未出世,還沒見到媽媽,更不能毀在他親生父親的手上。 不論我們之間,還剩下多少真心,可這是底線,我不能妥協。 「你聽我說,出宮時間短暫,而且我擔心他傷勢未癒,後來有被人發覺,根本沒有時間去做,更不可能有孩子…」我艱難地喘息道。 「朕給你榮華富貴,給你萬千寵愛,你可有給予半分真心?你說,朕又該去信誰?」 「再找別的太醫來看,絕不是三個月…」我使勁掙脫著他的桎梏。 「你還要所有人都知道,朕的女人懷了別人的孩子,而朕還當成寶貝一樣寵著!」他終於鬆開了手,仰面笑了起來。 笑到最後,他驟然頓住。 「你要怎樣?」我定定地開口。 「這孩子朕不會留下。」他扯過我的髮絲,卷在手上,又鬆開。 未等我開口,他一個甩手,火辣辣地巴掌落在我臉頰上,喉頭登時湧起一絲腥甜。 這是他第二次動手打我,除了第一次我罵他昏君之外,無論多麼氣惱,他始終沒有再下手。 「你根本不配做父親。」我擦去嘴角的鮮血,重新站在他面前。 「這孩子朕絕不會留下。」他揚起臉龐,冷酷道。 「你不能殺死自己的孩子,不能!」我發瘋一般拖住他的身子。 「朕不想再見到你。」他甩開我,直直朝門外走去。 「對,你說的對。」我竄到他身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只有霍去病才配做我孩子的父親,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我付出的人。」 他掰開我的手,我又死死抓住,「真是同情你,我從來都不願給你生孩子…你的妻子兒女沒有一個真心待你,他們也沒有一個會有好下場,你只會孤老終生!哈哈…」 「瘋婦!」他推開我,不遲疑地走去。 殿門重重關閉,我趴在門邊,在極度的恐懼和疲累中,昏了過去。 醒來時,一室漆黑,我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伏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我使勁喚了幾聲,無人應答,門窗緊鎖,整個內殿陷入死亡一般的沉寂中。 摸索著走到榻邊,我將被子捂在小腹上,夜深露重,寒意難耐。 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僅僅幾個時辰的光景,自己除了這一套單薄的裡衫,什麼也沒有了。 絕望的恐懼侵襲而來,茫茫黑暗中,脆弱的心理防線一點點傾塌、潰散。 到最後,連哭地力氣都沒有了,在案幾上摸到了半盞冷水,就著眼淚喝下。 一夜浮浮沉沉,吱呀一聲悶響,將我驚醒。 炫目的日光隨著殿門打開,刺痛了我的眼睛。掙扎了好一會,才緩緩睜開眼。 蘇林小步入殿,輕輕揮手,身後的小黃門便將門窗掩起。 「你們要幹什麼。」我下意識地窩了窩被子,蘇林不為所動,迅速地放下帷幔。 他端著一方小案,行至我身前頓住。 「美人請。」 我看著那陶器中,半碗黑糊糊的湯藥,從頭皮涼到腳尖。 作者有話要說:貌似更新時間已經改為半夜了。。。。 睡覺前送上一更。 杜衡童鞋說的很對,那都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頂鍋蓋灰走~~ 80 80、南有喬木葉萋萋——對峙 ... 「本宮絕不會喝。」我起身,雙腳踏在冰涼的地面上。 「美人莫讓老臣作難。」 「呵呵…」我緩緩端起那碗藥湯,湊在鼻子前輕嗅,熟悉的麝香氣味淡淡傳來。 天底下竟有如此面冷心冷的男人,就因為這樣荒謬的理由,而要殺死親生骨肉。 蘇林深深附首,不明所以地抬眼窺去。 「真是個懦弱的男人,連殺人都不敢親自前來。」 我猛地甩手,陶碗和藥汁碎地滿地飛濺,濃黑色濺到他們裾擺之上,屋子裡登時苦澀瀰漫。 「去告訴劉徹,誰要是敢傷害本宮的孩子,除非本宮死了!」我揪起蘇林的禁領,大力將他推向門外。 他身子不穩,倒在地上,將隨行的兩名小黃門一起帶翻在地。 「將地上清理乾淨。」我又做回床榻,小腹輕微抽痛。 疲累地闔上雙眼,鼻子裡的酸澀一片。 這三年來,流了太多的淚,究竟是欠了誰的孽債? 可如今,此刻,我只知道,誰也別想害我的孩子。 細碎的聲音終止,「奴才告退。」 我並不答話,直到殿門開了又合,室內重歸黑暗。 「寶貝,不要害怕…」我輕柔地隔著褻衣婆娑著肚腹,「就算全世界都不愛你,媽媽也會永遠陪著你、保護你…」 「不要怪我,媽媽不該帶你來到世上,你的父親他不愛你…若你出生在媽媽生活的那個時代,該會多麼幸福啊…」 就這樣,我不停地與肚子裡的寶寶說話,想將這一輩子的話都說盡。 說著說著,似乎聽懂了我的話一般,陣痛平復下來,真是個聽話孝順的孩子。 兩天沒有進食,胃裡空的可怕,飢餓的滋味並不好受,強烈的乾嘔緊絞著襲來。 我將被子裹在身上,拉開厚厚的簾幕,殘陽如血,宮樓危危,日端晝長,又是一年秋風。 靠在窗前,半輪彎月爬上梢頭。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永巷中,那個死在秋天雨夜中的王夫人。 最後握住我手的冰涼,依稀如昨。 人生不死何歸… 蘇林一定盡數回稟劉徹,而劉徹一定將消息封鎖戒嚴,他比我更不想聲張此事。 他既能讓蘇林密送湯藥,便是不想讓我就這樣死掉,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執意何為。 第二日,仍是無人再踏足宣曲宮,我再也坐不住。 情緒從悲哀,變作煩躁,加上飢餓和忐忑的不停折磨,我終於明白,劉徹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殘忍。 「有人在外面嗎?」儘管我知道毫無用處,可仍是停不下來。 門窗緊鎖根本無法撞破,再這樣下去,飢餓卻是其次,長時間的缺水,恐怕撐不了幾日。 腳步聲傳來,我死死扣住窗欞,接著門鎖響動,我向後退開,一盞青燈徐徐照亮。 「是你。」 「美人請。」來人正是南陵。 黑暗中,她細弱的身影在燭火中搖曳。 「恭喜你們,我落得如今的下場,可我更想看看她們以後,會不會比我更慘。」 「是您鋒芒太盛,當美人您享受聖眷隆寵時,便該知道,後宮多少女子視你為眼中釘。」她平靜地回答,神情漠然,完全不是我所認識的南陵。 原本以為我恨她,可如今,我才明白,為何要恨一個從不曾認識的人。 「很好,這樣的你,才讓我覺得釋然。」我循著亮光,重新做回榻上。 她將陶碗放在桌案上,眼神裡有絲不安一閃而逝。 「是尹夫人,亦或是,皇后娘娘派你來的?」我冷笑道。 「美人請用膳。」她彎起腰,端碗的姿勢,仍是當初的那般熟悉。 「怎麼,劉徹今日換你來送藥?本宮不喝,拿走。」 「這是您最愛的肉羹。」她緩緩呈上。 熱乎乎的飯香,挑戰著我的味覺,有時候,活下去比尊嚴更為重要。 「告訴我,為何會是你…」是我覺得身邊唯一乾淨的孩子。 「南陵什麼也不會說,這個孩子您無論如何也保不住的。」她倔強地回應著。 我張開手掌,狠狠地朝她刮去。 清亮的聲響,在這靜謐的殿內,突兀異常。她的左臉,很快便浮腫起來,她撫著臉頰,抹了抹嘴角。 「這一巴掌,是還清你欠我的信任。」 啪地又一聲,隨著她右頰泛紅,我的左手震得生疼。 「這一巴掌,是紀念死去的南陵。」 她並不反抗,卻突然笑著揚起臉,「您才是這未央宮裡最可憐的人,所有的人都想要您死…您還懷上了自己不愛的男人的骨肉。其實南陵也是為了您好,生下來會更痛苦…呵呵…」 她紅腫的臉頰,掛著鮮血的嘴角,在昏黃的燭火中,愈發可怖。 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們要爭寵,要為了一個沒有心的男人,下如此重的賭注,又能比我好到哪去?誰比誰可憐,你自求多福吧!」 「南陵既然選擇這條路,便早已做了打算。」 「我不關心你要如何,儘管去回稟陛下,或是她們。」 「美人記得用膳。」她放下湯碗,緩緩朝門外走去。 那背影,讓我有瞬間的錯愕,「你究竟是誰?」 她回眸望著我,聲音輕不可聞,「美人可還記得平陽府中的故人?」 一股冷意襲來,我只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太像了… 「翠縷,是奴婢的親生姊姊。」 我在震驚中,久久回不過神,她早已鎖了殿門,白色的衣角在我眼前不停晃蕩。 她確曾提起,有一個姐姐…可我萬沒料到,竟是翠縷的妹妹。 我跌坐在榻上,那股了然與矛盾,在胸腔中來回衝撞。 此事竟會牽扯上翠縷,而我私會霍去病時,又正好被她撞見,那她如今身在何處… 情緒的起伏,耗盡了我殘餘的力氣,半躺在榻上,這才體會到那八個字: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曾經的親密無間,浮雲一場。 我大口吞嚥著肉羹,南陵的話縈繞在耳畔,細細回味起來,尖刻中卻是那般徹然。 喉頭莫名地哽住,我強迫著自己嚥下去。 既然她們都要我死,那我便要好好活著。 空虛的胃,得到了填充,我裹著被子,安穩地睡了過去。 夢中總有歌聲悠悠響起,歌盡幾世浮華,恍惚的瞬間,我大徹大悟,本就是故事一場,我何必執念太深。 第一縷晨曦破窗而入時,我醒了過來。 坐在鏡前,將散亂的髮絲,簡單地梳起,換上乾淨的裙裾,揉著浮腫的雙眼,企圖讓自己看起來振作一些。 似有預感一般,一個時辰之後,果然有人到來。 蘇林卻是捧著一套綠色的衣衫而來。 「本宮還以為,這次會是白綾三尺呢。」 「美人說笑了,是陛下命奴才來請美人赴宴。」蘇林哈著腰道。 「既是要赴宴,那便趕緊備上熱水沐浴,本宮還沒用早膳,哪有力氣出門?」我捋了捋衣裙,蘇林趕忙示意。 不一會,我便置身於內殿的屏風之中,泡在溫熱的水裡,靠在木盆邊緣,仔細清洗著,熱水是個解乏的好物,半個時辰後,我安然享用著美味的早餐。 待一切停當之後,我大步踏出殿門。 耀眼的陽光刺目,我輕輕遮住,適應了好一會,才站穩了腳步。 上林苑的建築群,九曲十八彎,我坐在車攆中,半瞇起雙眼養神。 該來的總是要來,想到這裡,竟是不在畏懼。 過了祀池,便來到宜春苑,蘇林引我入偏殿,殿內溫暖,我掀開帷幔,便看到尹夫人斜靠在劉徹懷中,衣衫半露,著實香艷。 「陛下宣臣妾來見,便是為了看您和夫人的床笫之歡麼?」我娉婷立在原地,並不打算退卻。 劉徹微微一驚,將衫子替尹夫人攏上,「誰准許你如此放肆?」 「臣妾不懂何為放肆,還請陛下明說。」我佯作福身,回答道。 「李美人養胎甚好,說起話來,底氣也足了幾分呢。」尹夫人迅速穿好衣衫。 「夫人還是養好自己的肚子,深思憂勞,積鬱傷身。」我淡淡地側過身子,給她讓路。 「你先退下。」劉徹打斷我們,尹夫人識趣地走開。 劉徹冷冽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勾起嘴角道,「閉門靜養,效果卓著。」 「臣妾沒有餓死,也沒有滑胎,陛下很失望麼?」 他扣住我的下頜,深深嵌入,「若不是朕要留著看好戲,你以為你能站在這裡?」 「拭目以待。」我跟著笑起。 他收回手,頗為尋味地摁住我的小腹,「讓他在你肚子裡多待上幾日,卻也無妨。」 「因為你自己也不確定,因為你早就動搖了,你懦弱,你不敢承認,臣妾說的對麼?」 在我不甘示弱的激將下,他怒意漸盛,「朕仍是太仁慈了些,真該現在便拿掉這個孽種。」 「可你不會這樣做,好戲還沒開始,不是麼?」我揚起臉龐,無畏地對他對視。 「驃騎將軍於前日,於中山王結親,娶了昭陽翁主。」他一字一句,似是不經意地提醒。 我愣住,就在我受盡折磨的日子裡,他終究是放棄了我… 想起那日在遊船上,他最後說的幾句話來,於他而言,我始終只佔去一個角落。 可那些過往,那些情分,如何教我不去回想? 而他娶得不是別人,正是與我相像的女子,我沒有任何理由去怨則,這本就是他的路,誰也不能替他完成。 「哦,那臣妾該上門道喜才是。」我淡淡道。 使勁眨了眨眼睛,淚水流回眼眶,蹉跎了太久,早已沒了當初的銳氣。 塵封已久的情,便讓我帶著它一起死去,方是相安。 愛與恨,本就是我一個人事情,從來都與人無尤。 真好,我該祝福他吧,不久的將來會有孩子,封王拜侯,功成身退,完滿一生… 「今日午時,朕便會在這裡設宴,恭賀朕的將軍,終於抱得美人歸。」 「陛下如何安排,臣妾都遵命,什麼時候想要這孩子的命,也隨時奉陪,只怕到最後,悔恨的不止是臣妾。」 「愛妃身子不適,加之小產先兆,自是不用出席,在後廳中遠遠看著便好,你的祝福,朕自會帶到。」他被我嗆地氣結,幾乎是強作鎮定地說完這番話。 「那臣妾便要看看,陛下尊貴的兒女又是如何享盡榮華,自相殘殺!」我瞪著他,切齒道。 他揮袖戳住我的眉心,「你這個毒婦!」 我扳開他的手,溫婉道,「全拜陛下教授的好。」 「你…」他收住話語,朗聲一笑,可眸灣裡卻蕩起無盡的森然。 「臣妾身子乏了,先到內室歇息片刻。」我避開他的包圍,轉身走去。 「朕可有允許?」 「看戲前,這個孽種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陛下會很心疼的。」我忍住心頭的銳痛,將話說的極盡刻薄。 「天下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子?」 我不顧他在身後的質問,逕直在榻上躺下,將身子卷在裡側,忍了好久的淚意,順著眼角斷線而落。 原來麻木的心,也是會疼的。 作者有話要說:虐來虐去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甜蜜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相信瑤歌在經歷了諸多磨難之後,她的愛情觀和人生觀,都會有些轉變。 當一個女人成為母親時,便擁有了世間最強大的力量。 81 81、蒹葭蒼蒼白露晞——博弈 ... 我默默地躺在帷幔之中,似夢似醒間,隔著若隱若現的細紗,一人悄然入殿。 我並未在意,可周圍安靜異常,若是尋常覲見,為何無人通報。 他側身低語了幾句,身形一晃,便迅速隱去。 那人似乎並不知我在殿內,朝裡面輕輕投來一瞥,可這一眼卻讓我吃驚不小。 只看身形已覺得十分熟悉,而那側臉映出的,正是梁公子世與無雙的容顏。 一瞬間,連呼吸都微微凝滯。 雖然我早已知道他來頭隱秘,卻也無心深究,但他為何會在劉徹的寢宮裡出現? 魏其侯竇嬰滿門抄斬,罪臣漏網遺孤,便該躲得越遠越好,可他先是蟄伏平陽府,又隨軍至定襄,直到淮南王結案,我以為他一定會遠遁紛爭,可偏偏又在宮中遇到他。 以他和李延年的關係,劉徹絕不可能對他無知無覺。 仔細梳理下來,長久以來的諸多疑問,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印證。 一個身份隱秘之人,掌握軍情密信,行蹤飄忽不定,可每逢事起,他卻總會適時出現… 我猛然驚醒,一切疑團背後,真相呼之欲出。 當年在定襄小宅中,曾在書架間,無意中看到一塊青銅令牌,那時我還未識得篆字,只記得下角一寸處,半條龍頭盤踞。 我拿給他看時,他只淡淡地岔開話題,後來我在劉徹的巨闕的劍柄上,也看到過同樣的記刻! 梁公子,他一直都是劉徹的線脈! 「可是休養足了?」劉徹忽然出現,打斷了我的思緒。 「本想多睡一會,可被外殿的動靜吵醒了。」我摁住太陽穴,緩緩揉動。 「哪裡來的動靜,朕看你是魔由心生才是。」他不出所料地岔開了話題,這便說明方才並非我眼花。 梁公子,他一定來過。 「驃騎將軍和昭陽翁主很快便要到了,來人,替李美人仔細裝飾一番。」劉徹挑眉,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劉徹,可還記得在甘泉宮時,你曾允諾於我?你不肯告知搖光為何物,便答應日後准我一事。」我攔住他的身子。 「倔強如你,莫不是要以此來央求朕?」他眸子彎起冷冷的角度。 「我只求你信我一次。」我抱著最後的希望,想要看他究竟還有沒有一絲殘存。 「絕無可能。」 在宮婢的仔細裝扮下,我像個木偶一般被擺弄著,直到那水綠妖嬈的宮裝套在身上,我終於看清鏡中人的目光,最後的一搏,絕不能放棄。 劉徹突然改了主意,讓我一同赴宴。 當霍去病和劉子虞一同從武光門的盡頭走來時,劉徹滿意地回頭,我筆挺地立著,綻出春花般的笑。 這滿堂的歡笑再與我無關,從此,我只會為自己一人而活。 並不算隆重的慶宴,霍去病始終看向別處,劉子虞依在他身旁,站起時,會替他捋平衣角。 曾經,這樣的生活,是我一直嚮往的。 我以為我會是那個站在他身旁的女子,在夜盡闌珊時,為他點一盞昏黃的燈燭,照亮那不算漫長的黑夜。 紅袖添香,伴君入夢,哪個女子在愛中,沒有希冀過這樣的纏綿。 而劉子虞,她也注定了得不到,霍去病無法給她完整的心,甚至一個完整的名分。 他們的婚姻在中山王和衛子夫的極力促成下,霍去病答應迎娶她進門,以妾室的身份。 我不知道,這其中又經歷了何種糾葛,可我知道,我們都是一樣可悲的人。 美酒金盃,敬了數巡,眾人皆是微醺,劉徹突然示意蘇林斟酒,一手攬過我的肩膀笑道,「去病,子虞在未央宮時,最喜和李美人親近,如此喜事,豈能不敬三杯?」 霍去病終於將眸光移到我臉上,四目相觸的瞬間,藉著朦朧的酒光,恍若隔世。 蘇林恭敬地將酒呈上,霍去病頓了頓,仍是接了過來。 「怎地如此喜宴,卻無歌舞助興,若不是本宮有孕在身,便要親自為將軍舞上一曲呢。」我推過酒杯,熟悉的麝香氣味傳來。 冷笑在心頭無限放大,劉徹的好戲這麼快便要開始了? 「臣不敢勞煩美人。」霍去病淡淡地笑著,眸燦若星。 「陛下,臣妾想看劍舞,若您不依,臣妾便不喝。」我故作嬌嗔,眾人都不做回答,除了蘇林,其他人都只當我恃寵而驕罷了。 「今日是將軍大喜,李美人客隨主便吧。」尹夫人面上和氣,眼神卻厭惡的緊。 「臣妾本就沒有夫人明事理,那這杯酒,便先敬夫人好了。」我十指呈起酒杯,遞到她面前。 「這可如何使得。」她明顯有些慌亂,我盯著她的肚子,一股難以抑制的惡毒爬上心頭,若有可能,我定要看她喪失親子的痛苦,是何等的淒涼… 究竟什麼時候起,我已經變得不像自己了。 「愛妃要看,朕便宣最好的劍師來。」劉徹撫著我的肩頭,我順勢靠在他懷裡,我依靠的男人,他正謀劃著如何奪走我的孩子,而我們,竟還能如此親密無間。 這世間,多麼荒唐可笑! 隨著舞姬上場,梁公子的身影翩然而至,果然不出所料。 「愛妃可還滿意?」 我袖子一碰,那杯酒灑了半身,「都怪臣妾不小心。」 說這句話時,我緊緊凝著劉徹的每一個表情,這是最後一次,我對他的祈求。 他遲疑了片刻,終是道,「蘇林,再斟上一杯。」 劉子虞的目光從未離開霍去病,他是她的整個世界,真是一個傻女子,如同當初的我。 這一次,我毫不遲疑地接過酒杯,「願將軍憐取眼前人,莫要再錯過了。」 緩緩舉杯,我掩起袖口,在他的凝視中,閉上眼仰頭而盡。 那杯攙著麝香的酒,在寬大的袖擺下,被我盡數倒掉,因著方才衣襟上的酒漬,並無人懷疑我的動作。 抹去嘴角那一滴醇香的佳釀,一曲劍舞即將告終。 梁公子優雅的舞步,若有若無地向這裡瞟過。 心裡忽然痛的喘不過起來,跑馬場上的少年,桃花院中的公子,當初的時日,一去無回了。 情緒的起伏,我雙頰微紅,似醉非醉,梁公子收身告退時,我突然摀住肚子,佯作痛苦。 忿恨地望著劉徹,「陛下,臣妾身子不適…」 他蹙起眉,「宣太醫令。」 我扳開他的手,附在他耳畔低聲道,「我的孩子要離開了,我不會讓他一個人上路。」 他身子一震,「送李美人回宣曲宮休養。」 我腳步虛浮,在幾名宮婢的攙扶下,半途離席。 梁公子沿著迴廊退下,行至無人之地,我摀住肚子蹲在地上。 「快請太醫令來…」 一名宮婢急忙跑去,我推著另一名道,「你們都去!本宮的孩子若是出了事,你們如何擔得起!」 被我的情形嚇住,她們迅速離開,我回頭步入迴廊。 貼著牆壁未走出多遠,便看到梁公子握劍疾行,我摘下額頭上的華盛,扔了出去。 習武之人觸覺敏銳,他聞聲停頓,回頭便看到了我。 我輕輕擺手,轉身閃過,前方便是茂密的松林,雖是入秋,松柏卻依舊。 「你為何會在此處?」梁公子在身後淡淡道。 「可我知道你為何在此。」我直直地盯住他。 他神色一動,偏過頭去,倚在樹幹上,「你喝醉了。」 青色長裾下,隱隱有塊凸起,我輕輕靠近,趁他並未防備,猛地一扯,那塊龍頭令牌便到了我手中。 「你…」他迅速出手,掌風停在我身前一尺處。 「怎麼,連你也想殺死我麼?」我自嘲道。 「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拿來。」他欺身而近。 「你一直在騙我。」我將令牌塞進曲裾深領中,讓他無法取出。 「李姬,莫要胡鬧。」他抓住我的肩。 「我若是大聲叫喊,你知道後果會怎樣,但你也可以現在就殺了我。」 「你想怎樣?」聰明如他,不用我多言,便知深淺。 「我要你幫我出宮。」 「不可。」他斷然拒絕。 「那麼你指引給我一條路便是,上林苑如此龐大,密道怕是不只一條,你身為皇家暗衛,區區小事難不倒你。」 「你身懷龍胎,怎能出宮!」一貫冷靜如他,也有些慍怒。 「哪裡來的龍胎?怎麼劉徹沒告訴你麼,我懷的是霍去病的孩子,正是你三月前送我出宮時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這孩子…為何會這樣?」 我勾起嘴角,「說起來,還要感謝你呢…我要保住這個孩子,只有出宮。」 「可陛下追查起來,你終究是逃不過。」 「總不能坐以待斃…你可還願意幫李姬?」我懇切地望著他。 他垂著眼眸,青絲凌亂地散在肩頭,我見他不答話,掏出腰牌塞回他手中,「本就不關你的事,是我強人所難了。」 他握住腰牌,抬頭道,「陛下將如何處置你?」 「我的命不會太長,少了劉徹的庇護,在這宮裡我活不了多久。」我說完回頭便走。 每一步都忐忑不安,梁公子是我最後的賭注,若是輸了,我就再也沒有機會。 「李姬。」 就在我走出松林的前一刻,他的聲音飄來。 「明日午時前,給你答覆。」 再回頭,林中已沒了人影。 一瞬間從地獄重回人間,我激動地無法自持,他這般便算是答應了! 坐在宣曲宮冰冷的木榻上,昏黃的內殿,也因為即將到來的明天,變得光亮無比。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夜班。。睡了一個白天~~辛苦~~ 女主不能任人魚肉~~~握拳 82 82、蒹葭蒼蒼白露晞——逃亡 ... 一夜無眠,宣曲宮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冷宮,人跡罕至。 黎明破曉前,我側臥在床,看紅日一點點爬上高高的屋簷。 昨日所謂的宴會上,吃下的些許食物,早已消化地無影無蹤,飢腸轆轆。 我雙手撐在榻邊,無論如何,該到了離開的時候。 此處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值得我去留戀。 晌午時分,在我焦灼地等待中,隨著殿門的開啟,我的心懸到了喉頭。 小黃門打扮的男子,端著一方木案,將門窗緊閉後,才緩緩抬起頭來。 「今日走出這宮門,便只能過著漂泊隱秘的日子,你可有考慮清楚?」梁公子迅速褪去衣衫,露出一襲素白的軟甲。 「心意已決。」我重重點頭。 「那便換上這套。」他有備而來。 「李姬欠你一份恩情,你救了我的孩子。」我肅然地凝注他的眸。 梁公子長吁一口氣,側頭道,「若是說起來,你入宮侍奉君王,也有我的運籌,只當咱們兩清好了。」 我不再答話,將行頭仔細穿好,一套玄色軟甲,我對著鏡子不禁感慨,原來兩千年前便有了特工的雛形了。 只是一閃念,時間緊迫,不容我諸多拖延。 「金幣我已備了些許,你可有要帶走的事物?」他幫我整理了衣衫,用一方面紗遮住了我的臉龐。 我攥著那顆一直埋在枕下的月牙石,塞進懷中,轉身的瞬間,目光停留在鏡前榻上那支蟠龍紋玉簪上。 一縷陽光正好照在簪體上,斑斕璀璨。 我似受了蠱惑,不知不覺地走過去,終是將它收入懷中。 「臨走之前,請允許我吃飽肚子。」 梁公子別過頭去,我大口吞嚥著他帶來的那碗粟米飯,嚥下最後一口,我抹去臉上滑下的淚漬,對他訕笑道,「走吧。」 他忽然緊緊抱住我的身子,將一塊令牌放入手中,在耳畔低語道,「從後窗出宣曲宮,路線我已定下,你只需跟在身邊,萬不可開口,我抽動劍鞘時,你便出示令牌,可是記清楚了?」 紫紅色的令牌在手中,我顫抖地攥緊,那下角處,不出意外的便是半條龍頭的紋路。 「嗯。」我平復著劇烈地心跳,突然想起有孕在身,緊窄的軟甲下,能看到凸起的身形。 「不會有事,你只需坦然前行便是。」 「就這樣走麼?」我望著空蕩的屋子,心裡也空的可怕。 只見他站在帷幔旁,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塊黑澤的石頭,「還需完成一事。」 火苗如同瘋長的籐蔓,纏繞在房樑柱間,耀眼的明黃捲著濃烈的黑煙,死亡一般的絢麗。 宣曲宮在身後遠去,上林苑繚繞的天空,也被那沖天火光映紅。 我在面紗下看不真切,可我知道這是完全陌生的路徑,且人跡罕至。 高高的樹叢,和扭曲的小徑,我此刻的心情無法言喻,突然不確定起來,未來究竟在何處等我? 穿過一條密洞,低矮的石頭縫裡,我們艱難地貼壁而行。 視野愈加荒涼,那塊紫玉腰牌,使得此行幾乎暢通無阻,心驚膽顫過後,我開始瘋狂地期待逃出牢籠的那一刻。 宣曲宮的突然失火,想必吸引了足夠的注意力,至少劉徹在短時間內,不會多做他想。 因為床榻上,放著那套宮裝包裹起的被子和木樁,一切燒成焦炭之後,只怕我已經出了上林苑。 極度的精神緊繃和身體的快速移動,在出了上林苑防護林的那一霎,我雙眼一黑,昏天地暗地暈了過去。 忽而絢爛的天光,忽而死寂的黑夜,還有白衣女子糾纏不清的臉孔。 身體痛,還是心裡痛,我已經分辨不清。 只知道,我醒來時,看到的是梁公子的臉。 我動了動身子,發現置身於柔軟的車廂中,「我們出來了?」 聲音如同沙石磨礪般嘶啞,最後幾個字只有氣息的綿延。 他堅定地點了點頭,隨即將蓋在我身上的毛氈向上攏了攏,挑開車簾的一角,我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向窗外。 滾滾紅日掛在天邊,起伏的山脈連綿不絕,風中儘是沙土生澀的氣息。 我驚地呆滯了片刻道,「這是何處?」 他將腦袋枕在窗欞上,晚霞映的他眼眸波光瀲灩,「你昏迷中,我唯一聽得清楚的便是這裡。」 「嗯?」我皺起眉頭。 「這裡便是祁連山。」 天際寥廓,我久久無言,兩千年後,那場春秋大夢,便是由此而始。 記憶中的景象和眼前的山脈重疊起來,融為一體。 我哽咽了幾下,裹著毛氈掙扎著起身。 「你要作甚?」他攔住我,「你昏迷了五日,斷不可吹風。」 「讓我出去瞧瞧…我等了太久…」 雙腳虛浮地踏在山地上,觸目所及,是一樣的蒼茫。 輪迴了幾世,即便過了千年,我仍是在這裡,從車上走來,漠北的風吹落髮,同樣的日暮西山。 「默默——程文——你們在哪裡——」我弓起腰背,使勁地呼喊。 梁公子在身後緊緊圈住我,「隨我進去。」 「媽媽…爸爸,我想你們…」我順著他的身子,滑在地上。 頹然地坐在地面上,任他如何勸說,我彷彿石化一般,紋絲不動,他永遠不會明白,祁連山於我而言意味著什麼。 「為何我們能如此輕易地出宮?」我回過神,才將前因後果梳理起來。 「輕易?你可知這枚令牌的份量?」他掏出那兩塊牌子,擺在土地上。 我點點頭,「這不是你的腰牌麼?」 「為何你一個女子,身懷有孕,卻可隨意出入?」他接著道。 被他如此一說,我不禁疑惑起來。 「原因只有一個,這枚紫玉腰牌的主人,便也是娠婦。」 我一窒,暗衛竟會有女子! 他拿起我的手,穩穩地按在龍紋上,「這腰牌的主人,是尹夫人。」 彷彿被電流擊中一般,我迅速地收回手去,震驚地無法言語。 鎏金篆字,散發詭異的流光,若說我當初無法識得梁公子腰牌的字畫,可如今,拿在手中的 腰牌,上面赫然是兩個字:搖光。 我緩緩放下手臂,梁公子靜靜地望著,目光越過我,不知看向何處。 北斗之魁,搖光便隱在九重宮闕之中… 為何我從未懷疑搖光會是一個人,並不是事物。 王夫人死前,曾提到桂,豈不正是桂宮的尹夫人! 「搖光,這世界上真的有…」我低喃著,一波接一波,將心潮掀起萬丈波瀾。 「當初你詢問之時,著實令我吃驚不小。」他將腰牌收回,扶著我站起。 雙腿不受控制,直直地朝地上滑脫,梁公子看我失神的狀態,遂將我打橫抱起,強行安放在車內。 「祁連山北麓便是南山地帶,離酒泉郡最近,我們先去此處安置,再做打算。」 「能避過劉徹的追捕麼?」 「陛下定然想不到,你會逃來此漢凶交界處,荒山大漠,且征戰連年。」 「我明白,最危險的地方便也是最安全的。」圓潤的小腹,在毛氈下逐漸暖合起來,雖是寒冬臘月,荒郊野嶺,可我卻覺得舒暢無匹。 滿足,許久不曾有過的安心。 酒泉郡為河西大戰後,劉徹新設的四郡之一,東望長安,北卻匈奴,為軍事要塞。 我和梁公子都改頭換面,扮作尋常商販,喬裝入城。 褪下繁複華麗的宮裝,換上柔軟的布裙,將長髮裹在頭巾中。 入城時,便有官兵盤查,這般小場面,梁公子自是應對自如,他貼上了厚厚的鬍鬚,遮去了半張臉容,只那雙眼睛看向我時,才有幾分氣韻。 「咱們莫要張揚,找那貧民聚居之地,方是萬全。」我挑起布簾一角,略顯荒蕪的街市匆匆掠過。 「等安置妥帖後,該找個郎中為你保胎。」 「人們都羨慕皇家尊貴,可在那裡,卻連人倫常理都不得周全。」 「人各有志,如何定論。」 「我欠你這般許多,該如何償還?」我如今唯一愧疚的,便是將他捲入這場逃亡。 馬車停靠,他扶著我下車,親密自然地彷彿生活了許多年的夫婦。 這是一處極其普通的民宅,土坯石砌的院牆,矮舊的木門,裡外只有兩間屋子,佈置的倒是溫馨而舒適,裡屋是我的臥房,木塌上的被褥鋪得軟綿厚實。 「你果然神通廣大。」我歡喜地轉悠了一陣子,點頭讚道。 「錢財可通鬼神。」他戲謔道。 「鄙人無財,只好學得燒一手好菜,來報答恩公了。」我也跟著打趣。 「不如償我半生,如何?」他忽然靠近,握住了我插在袖間的手。 「你…」我一時語塞,被他攪得不知所措。 「傻女子,待你孩子出世時,拜我做亞父便好。」他微笑著放手,在我鼻尖輕刮了一下。 邊關冬日苦寒,好在屋裡生了炭火,棉衣也足夠御寒。 這一月來,我已逐漸適應了平淡如水的日子,每每撫摸著日漸鼓脹的小腹,便有說不出的滿足。 民間的老郎中,仔細診了脈,開了方,腹中胎兒已有五月,郎中說胎位穩定,脈象勁足,母子安康。 生命即將來臨的喜悅,撫平了一切傷痛,在日復一日的期盼中,我幾乎要忘記了,那些曾經奢靡而激烈的過往。 我挺著肚子,又逢大雪初降,宅中儲備了充足的糧食,我學會了用木柴爐火,熬出濃香的肉粥。 梁公子平日不常在家,他依舊那般行蹤不定,那天他渾身抖著落雪進門,才告訴我,他在這邊城中坐起了小買賣。 金山銀山,坐吃山空,只可惜在這封建制度下,女子想要賺錢幾乎是不可完成的,更何況是懷有身孕的娠婦。 有時候,我會突然害怕,若是有一天,梁公子也離我而去,生活將如何繼續。 此刻我才明白,不論是在平陽府,亦或是未央宮,我始終是依賴於他人的。 元日的臨近,酒泉郡也熱鬧起來。 在閉塞已久後,一個消息如同春雷乍起,驚醒了沉靜的迷夢。 驃騎將軍部,不日將入駐酒泉郡。 作者有話要說:睡前一章,好夢連連~~ ~\(≧▽≦)/~ 83 83、蒹葭蒼蒼白露晞——擦肩 ... 「他很快便要來此處,你如何打算?」梁公子一邊整理著竹簡,似是不經意道。 「不知你所言何物。」我正將木桶裡的水,舀進鐵鍋中,冷不丁地一顫,冰涼的井水灑在腳背上。 「若是從前的李姬,只怕會不顧一切地奔到軍營內,誓死也要與他相見。」梁公子自顧自地說著。 「從前,你該明白那已是從前。」我將泡好的粳米滾入熱鍋中,升騰起一陣白霧。 「你若可以放下,便不會以死相逼出宮,只需拖延時間便可。你心底明白,陛下已經動搖了。」 「最瞭解我的,這天下只你一人。」我垂著眸,木勺攪動著濃濃的羹湯,「我只是心死,再不想呆在那裡,至於劉徹究竟會不會原諒我,這並不重要。」 「而我也絕不會拿帝王那一點可憐的寵愛,賭我孩子的命!」我緩緩走至他身前,將他手中那卷翻開了數遍的竹簡重重合上。 「霍去病是你腹中骨肉的父親,你對他又癡心至此…」他疑惑地凝眉。 「對不起,是我騙了你。」 他微微一窒,我鼓起勇氣對上他的眼波,「我腹中孩子的父親,是劉徹,可他並不相信。」 「你所言屬實?」梁公子驀地站起。 「這是劉徹的孩子。」我加重了語氣強調。 「李姬你!怎能欺我做這等不義之事…」他一拳垂在木案上,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惱怒。 他該恨我,在這個君主之上的時代,他身為人臣,卻幫助宮妃私逃,讓皇脈流落,是為不忠不義。 「對不起。」 「我只以為是救你一命,未料到卻鑄成大錯。」他頹然靠在榻上,我愧疚不已,欲伸手將他扶起,卻被他一把推開。 我摀住肚子,從書架上抽出搖光令牌,又一次站在身前,「是我自私,是我有愧於你。可你知不知道,尹夫人一心要置我於死地,劉徹對她縱容不已,我根本無路可退!」 「荒唐。」他抽走我手中的令牌。 「你儘管恨我便是,等孩子出世後,我用這條命來向你賠罪,夠不夠?」 「不知所云!」他揮開我的手,披上毛裘大麾,迅速掠出門去。 我看著門外依舊飄零的大雪,卻倔強地不肯開口挽留。 「你們都只會怪我,都是我的錯!」我將那半桶冷水使勁踢翻在地,仍覺得不能排泄心中的情緒。 不知是懷孕的原因,亦或是太過壓抑,我有些無法自控。 等我平復了心情後,已是第二日清晨,梁公子一夜未歸,我倚在門前,院中的落雪沒至膝頭。 我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這天寒地凍,他又身份特殊,一人在外該是何其危險… 晚間飯後,突然腹中一陣攪動,不規律的胎動襲來,我屏住氣息,疼痛中夾雜著難言的喜悅,解開厚實的棉衣,白皙的小腹似一顆飽滿的珍珠。 順著肚腹上細微的凸起,我搜尋著小生命的蹤影,五個月胎兒已然成形。 「寶貝兒,再過五個月,你就能見到媽媽了…」我一遍又一遍愛撫著他的輪廓。 一陣劇烈顫動,□的疼痛忽然加重,我緊咬著貝齒,怎奈疼痛愈發激烈,忍了片刻,我決定找老郎中診病。 隨便攏起頭髮,裹在雪帽中,又將面紗細細遮住臉龐,披上毛皮大麾,執一盞燭火,扶著牆向院門走去。 毛靴踏進柔軟的雪地,吱吱作響。 正欲拔去門閂,只聽急促的叩門聲響起,我心頭一喜,梁公子終是回來了。 我將燈盞放置於地,側身拉開木門,可映入眼簾的確是陌生男子的身影,我大驚,迅速掩上門去。 可門外之人比我行動更為迅捷,健壯的手臂從來不及合上的門縫中,猛地伸了進來,扣住門閂推開。 我被撞倒,那人一步掠進,拖住我的後背,一面壓低了聲音道,「這位嬸娘,深夜借地一用,在下絕無惡意。」 我在面紗下的臉容瞬間僵住,雖然深夜看不真切,可這聲音熟悉而遙遠。 趙破奴…面前之人是趙破奴! 他又將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幣塞到我手中,「大雪封路,萬不得已打擾,還請嬸娘幫忙備一盆熱水,一疊乾淨的布帛。」 我恍惚地站在原地,他急急跑出門去,我心中又驚又喜,只好壓下諸多疑問,進屋準備起來。 漢軍已然入境,他一定遇到了急事,我看著鏡中粗布裹身,腰腹渾圓的女子,想必趙破奴如何也識不出我來。 須臾之後,木門輕聲合上,我看到他扶著另一男子朝裡屋走去。 那又是誰?看樣子像是負傷在身。 「趁夜偷襲,卑鄙之極…」 我端著熱水,找來零碎的布片,趙破奴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 側耳靜聽,他又道,「是屬下大意,才累您負傷…」 那塌上之人,猛地攥住他手臂,趙破奴立刻噤聲,轉頭朝我走來。 他急忙接過我手中的木盆,「萬分感謝。」 榻上的男子身著尋常布袍,在風雪中略顯單薄,不知為何,我心裡生出一個瘋狂的念頭,那種感覺太過熟悉。 「還請嬸娘幫忙。」趙破奴的聲音從裡屋傳來,我穩住情緒,迅速走到床邊。 只見那男子的後背上,赫然插著一支削去劍柄的鐵箭,此刻情形,就像三年前衛青替我拔箭那般。 「動手吧。」那男子忽然出聲,我身子一震,險些跌在他背上。 無論如何,我都未曾料到,眼前中箭之人,竟然是霍去病! 所有的一切來的太過突然,一時恍若夢中,他就坐在離我一尺的距離。 趙破奴回頭道,「扶住他的背。」 我想開口,最終只是安靜地照做,雙手觸到他背部結實的肌肉,指尖傳來熟悉的觸感。 「有勞嬸娘。」霍去病側過頭,語氣沉沉,並無異常。 我突然鬆開手,支吾了幾聲,像廚房跑去。 「出了何事?」趙破奴和霍去病一同回頭,我一陣摸索,找到了那半瓶子燒酒。 我比劃著,將酒瓶遞於趙破奴,又示意他塗在傷口處。 霍去病對我抱赦一笑,「謝謝。」 雖是此番境況,可我仍是在那笑容中,有一瞬的癡迷。 整個拔箭過程異乎尋常的迅速,霍去病雙臂撐在榻面上,紋絲未動,連一個粗氣都未喘。 我著實佩服行軍之人的堅韌,想起我那時差點疼暈過去。 鮮血飛濺,扯出條條皮肉,我心疼地急忙用麻木堵住傷口。 趙破奴微微一愣,遂感激道,「我家公子半路遇險,幸得嬸娘照料,不知如何稱呼,來日定當相報。」 我佯作慌亂地比劃,發出依依呀呀地音節,使勁搖搖頭。 「在下唐突,嬸娘夫君何時歸家,也好聊表謝意。」趙破奴以為我身有殘疾,不能言語,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 我沉默地盯著攏起的肚子,霍去病套上衣衫,轉過頭來,邊束著衣帶,似是思量著什麼,俊眉凝在一處。 抬眼望向我,帶著些許探究,倏爾彬彬一笑,衝我拱手道謝。 我抱著梁公子的棉衣,走到他身旁,扯住他染血破碎的衣襟。 「嬸娘細心。」 我舉起衣衫,寬大的衣袖垂落,露出兩截雪白的藕臂,趙破奴微微一怔,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別一口一個嬸娘,她指不定比你還要年少。」霍去病穩穩開口。 折騰了這一陣子,鬆懈下來,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我雙腿打顫,嚶嚀一聲撫著樑柱傾了下來。 霍去病離我最近,他遲疑了一下,順手抄起我的身子,我看到他因為肌肉牽扯而微微吸氣。 「公子當心。」趙破奴幫忙將我扶到榻上。 霍去病踱到窗邊,打開窗子,雪花簌簌落下。 「嬸…姑娘獨居?」趙破奴隨口問道。 霍去病回身看了我一眼,「女子不便透露,你莫要多問。」 「諾…」 「城中可有醫館,讓他替你尋郎中來。」霍去病動了動肩膀,捂著傷口問起。 我又搖搖頭,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姑娘好生奇怪,在自家仍是如此穿戴。」趙破奴似乎發現了我的異常。 霍去病緩緩踱至書架旁,我心下大亂,那玫紫玉令牌便在第三格夾層。 我猛地跑過去,擋在他身前,他始料未及,我幾乎貼上他的下巴,手中仍是緊緊護住面紗。 霍去病並不移身,靜靜地低下眼簾,看得我一陣慌亂,他一手撐在書架上,緊緊相逼。 那敏銳的目光落在我的雙手上,一手欲挑起面紗,「你究竟是何人?」 我心裡糾纏萬分,明明已經如此接近,可我卻越不過那道鴻溝。 他已娶,我已嫁,相認了又如何,不過徒添遺憾罷了,不如就讓他以為我老死宮中,也算斷了念想。 我打定了主意,推開他走到門邊,指向外面,激憤地咿呀,連同那包金幣一起丟到院子中。 「你…」趙破奴也有些惱怒,最終被霍去病勸下。 「本是咱們唐突,不如就此別過。」霍去病握住袖口,又將那金幣穩穩放回案上。 我背過身,又朝門外擺擺手,趙破奴緊隨霍去病而出。 剛走到院中,便聽霍去病一聲低吟,我趕忙看去,只見他弓著腰,卻朝我的方向投來隱晦的一瞥,在我想要挽留前,消失在院門外。 我站在門口,仔細將門閂上好,心潮難復。 若說無動於衷,自欺欺人罷了。 即便我能對梁公子說出那般絕情的話語,不過是對自己的救贖與逃避。 愈是想要忘記,記憶便愈發清晰。 寂靜的雪夜,回憶如水覆沒開去,許久不曾分辨,究竟誰是誰的劫數。 命運的輪盤旋轉開啟,可憐的人兒,任誰也逃脫不掉。 作者有話要說:霍少出來咯,宮外的日子又將會怎樣~~~是溫馨還是虐情,欲知端的,請聽下回分解~~\(≧▽≦)/~ 84 84、蒹葭蒼蒼白露晞——啟程 ... 日近年關,梁公子仍未歸家。 打開米窖,所剩糧食也只夠幾日用度。 而最打緊的,便是安胎藥已經服用盡了,郎中說我根子弱,胎兒雖是安穩,卻需要按例調養。 門外風雪將息,白皚皚地一片,我翻出些許銀錢,掂量了一下,足夠一次的診金。 自打到了酒泉,我從未出過大門,事事皆有梁公子代勞。 一來女子不宜拋頭露面,二來身份特殊怕引人耳目。 無間飯後,是一日中,最為安靜的時刻。 我裹上肥厚的棉衣,又將衣裙下擺裁剪開,用自然的弧度,掩蓋凸起的肚腹。 戴上面紗,獨自朝城北醫館走去。 街市的規模同定襄所差無幾,觸目是泛著暗黃的土坯石牆。 偶爾有巡城衛兵經過,我總是遮掩著靠到路旁,這樣膽戰心驚的日子,只怕是以後逃不開的宿命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可我並不後悔。 勾心鬥角,人情涼薄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 若是劉徹再對我好一些,若是他能對我多一份信任,便不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可此刻,我對他的憎恨已消磨殆盡,剩餘那絲隱隱的情愫,和漸行漸遠的羈絆。 腳步穩穩踩在積雪中,發出吱吱聲響,生活本應是這樣,相夫教子,平安一世。 蕩氣迴腸,不過是為了最美的平凡。 繞過幾處街角,抬頭看到醫館的木質牌匾,輕叩門扉,我拂落身上的碎雪,緩步而入。 「今日夫人如何親自出門?」老郎中起身相迎。 「閒來無事,夫君恰逢有事在身,便來開幾味藥材。」我並不去下面紗,端端靠坐著。 館中並無他人,只有一名學徒,正在藥架子前研磨草藥。 老郎中洗了手,仔細擦乾,又在炭爐上烤暖了,才穩穩搭在我的腕上。 只見他眉頭微蹙,不發一言,手指移了幾寸,加重了力道按下。 「可是有什麼症候?」我擔心道。 「容老夫再細診片刻。」 正在此時,卻響了叩門聲,我趕忙遮好面紗。 吱呀一聲,老郎中抬頭示意,「請公子稍待片刻。」 「無妨,郎中先替夫人診治。」 我頓時僵住了身體,霍去病竟和我同時來了醫館。 這小城,果真太小了些! 「夫人您近日,可有眩暈胎動?」 我只得點點頭,不敢發出聲音。滿心都念著霍去病,根本無心聽診。 「一日之中,可察覺的胎動,又有幾次?」 霍去病似是不經意地踱到我身旁,靜靜立著,我幾乎感到他的目光灼在我週身。 我伸出四根青蔥玉指,微微晃蕩,老郎中狐疑地望著我,又道,「最後一次胎動,是在何時?」 我收回手,在案面上比劃著寫字。 「這位夫人定是需要筆墨,老郎中您如何讓一位啞婦空口作答呢?」霍去病不緊不慢,在旁邊坐下。 「公子說笑了,夫人怎地是啞婦!」老郎中對我的搪塞之舉,頗為不滿。 「昨日辰時…」我硬著頭皮,刻意放粗了聲音。 「夫人可是咽喉有恙?」 我頓時氣結,這老郎中,究竟是不是故意要將我戳穿。 「沒有,請開方取藥吧。」我撫過面紗,霍去病乾淨的氣息,若有若無地繚繞在周圍。 我抑住想要見他的衝動,近君而情卻,路遙而思歸。 心神不寧地起身,回頭卻撞在他身上。 「當心。」他附在耳畔輕聲道,氣息吹拂起面紗一角,我趕忙偏過頭去。 「公子所診何病?」 「取一些治傷的草藥。」 我掏出金幣,卻被他攔下,「這位夫人的診金,我一併付了。」 「不必。」 「便當做報答那晚的相救之恩。」他指尖擦過我的手背。 我不再多言,他要做的事,無人能拒絕。 摸索著回去的路徑,我在街邊轉了很久,忽而一輛馬車疾馳而過,我困難地扭動了身子,卻被人帶入懷中 霍去病一手環住我的腰,一手包住圓滾的小腹。 雖是街角無人,可這曖昧的姿勢,仍是讓我紅了臉。 之餘。還有淡淡的甜絲,讓我眷戀不願離開。 「請放手。」我推著他的肩。 「若夫人讓我一睹真顏,我便放手。」他勾起嘴角,那神態風流不羈,讓我錯覺重生。 我們兩人似是迷上了這樣的遊戲,明明就在眼前,而他的一再糾纏,定然是有所察覺。 可這一層薄紗,讓近在咫尺的重逢,疏近疏遠。 「為何那晚,你佯作啞女?」他又欺進了一寸,尾音裡微微上揚。 「是你自己那般認為的。」我拿下他欲挑起面紗的手。 「唐突了,莫怪。」他輕輕放手,風雪初霽。午後淡淡的陽光,映得柔和迷離。 他微笑頷首,然後凝住眼眸,「夫人像極了,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霍去病,你面前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啊… 他說完便蕭索離去,我機械地挪動著雙腿前行。 你為何不再堅持一下,那麼,我一定會奮不顧身。 是夜,我獨自坐在窗邊,將陶罐子放在文火上熬煮,月華無限。 濃濃的藥味瀰漫,這麼多年來,唯一陪在我身邊,不曾改變的,只有這濃黑苦澀的藥汁。 院子裡一陣響動,我的神經一下子繃了緊,黑暗中,梁公子攜著一身寒氣而來。 我定定站在原地,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對不起這三個字,終是倔強的說不出口。 「對不起。」他脫下罩衫,略帶歉疚地報赦一笑。 我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努努嘴道,「下次離開之前,請告訴我時間,我害怕這樣的孤單…」 「好。」他突然用力,將我的頭埋在胸前。 「你原諒我了麼?」我悶聲道。 「傻女子,你的生活已被人掌控太久,該是由你自己做主了,做你想做的事。」 「你真好…」我使勁將臉龐埋得更深,來汲取更多的溫暖。 「我並不如你想像中那般,從一開始,你和李延年只是我的一步棋,只是你的軌跡超出了我的控制範圍。」 他很少提及從前的事情,彷彿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李姬不會怨你。」我幽幽道,若是沒有我靈魂的突然闖入,也許歷史上的李夫人,早就已經在未央宮裡,享受著本該屬於她的,聖眷隆寵。 可我亦是她,她亦是我,我們的生命,隔著兩千年的光陰,難解難分。 「謝謝。」他在我臉頰上印下一記輕吻。 唇瓣如花溫軟,這樣親暱的觸碰,卻讓我覺得溫馨無比,無關情、欲。 我們兩個便披著厚厚的毛氈,並肩坐在窗邊,他第一次說如此多的話,說起他的家族,他的成長,他的特殊職業。 透過朦朧的雪光,彷彿看到那個小小少年,從不識愁滋味的王孫子弟,在命運的沉浮中,練就了一副堅硬無匹的心腸。 「你恨劉徹麼?」我抱著膝蓋,斜倚在他身上。 「你呢?」他轉頭反問。 我搖搖頭,「恨不起來了,他是天子,永遠站在我們不能理解的角度。」 「我父親臨刑前,對我說,他是為了大漢的江山社稷而死,他至死不悔。」 我輕輕握住他的指尖,「心裡難過,便哭出來,我不會笑話你的。」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我的手背上,我不在多言,只靜靜地陪著他。 生命從來不容易,我們有的只是今天而已。 夜深初靜,我擁著他進入了夢鄉。 無邊的溫暖將我覆蓋,我聽到有人絮絮低語,他說,「傻女子,照顧好自己。」 一覺醒來,梁公子已經將行李收拾妥當。 「你要走?」我驚訝道。 他笑了笑道,「是我們要走。」 「這裡不好麼?」 「此地不宜久留,漢軍入駐,人脈龐雜,我怕我不能像從前那般保護你。」 「好,一起走。」我將貼身的事物仔細盤查,摸到枕下時,卻發現那顆月牙石不見了蹤影。 梁公子將兩枚令牌放入懷中,「準備好了麼?」 「少了一樣東西…」我左右摸索。 「何物?」 「算了,也許早就該丟掉了。」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馬車停靠在院門口,我駐足回望,這矮小的宅院,安放了一場無家可依漂泊,告別無處不在。 「這裡讓我想起了定襄小宅,很溫馨。」 「若你想念,咱們便去小住一段,總歸是有個去處。」他將我扶上車。 「去別處逛逛,最好能覽遍名山大川。」 「那便要等你產子之後方可。」他沒奈何地搖搖頭,坐在車頭駕馬。 馬車平穩駛過市集,因近元日,各色商販也紛紛買賣年貨,熱鬧非凡。 行至城門前,挑簾便看到成排列對的士兵,嚴密地盤查過往人流。 我遂將面紗遮了臉,心下不免有些緊張。 「在下攜內子回鄉探親,還望官家行個方便。」梁公子粗啞道。 「邊城重地,循章法辦事,必要檢查車內。」 「還望通融。」隔著門簾的縫隙,我看到梁公子將一枚金幣塞了過去。 那士兵點點頭,隨意挑起簾子一角,在我週身瞧了一眼,便順利放行。 我長吁一口氣,繼續窩在車內休眠養胎。 「將軍親臨,三軍讓行!」車外頓起一陣高呼。 我微微一顫,霍去病他,也來了麼? 禁不住心頭的蠢蠢欲動,我拉開窗簾,遠遠地看到兵甲列隊簇擁下,馬背上隱約的身影。 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一旦跨上馬背,他便鋒芒四射,那份捨我其誰的英氣,銳不可當。 這樣的霍去病,總是讓我覺得不忍心去觸碰,那該是屬於他的豪邁壯闊,甚至令我感到絕望的卑微。 就要離開這裡,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再有交集,不知他是否知道,那個雪夜裡幫他拔劍的女子,就是我。 車馬漸行漸遠,城門變作一點,消失在廣闊的密林中。 我緊絞著雙手,渾身無力,似是時間倒流,三年前的雨夜,我在定襄回長安的馬車上,將他一人留下。 若說當初是因為,純粹的愛情中,美麗的誤會。 而如今,只能是一錯再錯的世事變遷。 在我沉浸回憶的片刻,忽聽背後駿馬嘶鳴,噠噠鐵蹄踏在雪地中,細密有聲。 梁公子揚鞭一揮,加快了馬速。 「坐穩身子,後方有人追襲。」 我的一顆心提到喉頭,難道是暴露了行跡,不由多想,我死死抵住車壁。 忽然車身一側塌陷,車輪和地面劇烈摩擦。 「不妙!」梁公子也有些慌亂,掀開簾子,剛欲開口,目光移至身後,轉頭抽出寶劍,「坐在車內,莫要出來!」 「小心!」我扯住他的衣袖,擔憂不已。 他飛身躍出,頓時刀劍相擊,衣袂簌簌而動。 動靜突止,我感到有人靠近車門。 緊接著,明晃晃的劍鞘從下擺深入,猛地挑開車簾。 「我知道你在裡面。」 作者有話要說:安心碼字,送上更新~~ 話說冒泡的筒子越來越少了~~都粗來透氣啦!!! 85 85、蒹葭蒼蒼白露晞——靜好 ... 我已被這突然而來的狀況,驚得說不出話。 而在我開口之前,霍去病的臉,已然映入眼簾。 他一手執劍,一手向我伸來,「瑤歌,我知道是你。」 內心矛盾之極,可我卻鬼是神差一般搖搖頭,「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半個身子探了進來,攫住我的雙手,用力一扯,面紗落下,我直直地與他坦誠相對。 「真的是你…」他喉頭哽咽了幾下,旋即燦然而笑。 「不是,我不認識你!」我被心底不安分的律動,攪得不知所措。 不該這樣的…不是早已下定決心,從此一身輕鬆,不再捲入從前。 可為何,這些所有的決心,都在他的一個笑容裡,潰不成軍。 「這是那晚在你枕下所獲,又該如何解釋?」他從懷中掏出那顆月牙石,眸中酸楚不已。 「尋常石頭而已。」我扭過頭去,忽然看見梁公子的手臂上,一線猩紅滑落。 「你受傷了!」我推開霍去病,直奔下馬。 「小傷無妨。」梁公子仍是無所謂地一笑,「我輸給了他。」 霍去病從後面扣住我的肩膀,將我拉了起來,「跟我回去。」 「你傷得重不重?」我再次推開他,抓住梁公子的手臂,撕下衣擺簡單地包紮上。 「瑤歌,別這樣…」 「若要我再活一次,我寧願從來都不曾認識你…」我轉頭喊道。 「若要我再活一次,我會在第一次離開你之前,將你緊緊綁在身邊,不離半步。」他將月牙石放入我的掌心。 「我在宮中孤老無依時,在我那樣思念你時,你又在哪裡?」 「是我的錯,我原該受罰,」他握起我的手,「以後讓我照顧你和孩子,可好?」 「他說得對,只有他能保護你。」梁公子忽而抬起頭。 「呵呵,」我直起身子,環顧而道,「我在你們眼中,就只是一件物品麼?想要則拿來,不想要則推開,你們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人,我也有心…」 情緒太過激動,小腹不適時地傳來疼痛,霍去病發現了我的異狀,從後面將我緊緊抱住,「別動氣,留著力氣以後懲罰我。」 「誰稀罕你…」我吸了吸鼻子,卻發現已是淚痕滿面。 「是我稀罕你,可好?」他緊貼著我的面頰,一遍又一遍扶著微痛的小腹。 梁公子只是安靜地望著我,眸中是略帶晦澀的瞭然,我和霍去病之間的糾纏,每次都要將他牽扯入內。 他驀地起身,拾起寶劍,一步一步走回車旁。 「你要去哪?」我掙脫了懷抱,攔在他面前。 「這一次,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他的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柔和,飄飄渺渺。 「若我說不想呢?」我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臂。 「很多年前,你便做了選擇,你不屬於我,而我已無愧於心。」 我拚命搖頭,「你們都要離開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我要去過屬於我自己的生活,浪跡天涯,也許有天,遇到一個心儀的女子,安家立命,難道你要剝奪我的終身幸福麼?」他佯作輕鬆地說道。 我雖是明白,可終究是沒有理由去反駁,慢慢鬆開手來。 「人生苦短,何必顧忌太多,隨著自己的心意便好。」 在我開口之前,他揮劍將車轅斬斷,縱身一躍,「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李姬,勇敢地走下去!」 「梁公子!」我緊追在馬匹後,霍去病急忙將我護住。 「讓他去吧,去過無羈無絆的生活。」 「這些日子,若是沒有他照顧…」 霍去病安撫著我的背,「以後的日子,交給我便是,我們回家。」 回家…多麼讓人憧憬的兩個字,可我還有家麼? 望著梁公子絕塵而去,只覺得心裡被洗劫一空,昨天他還對我說,要帶我回定襄的小宅,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可今日,便各奔東西。 憂勞思郁,胸中憋悶難舒,我大口大口喘著氣,伏倒在霍去病懷中,眩暈襲來,我才想起老郎中的話語。 懷胎使我本就羸弱的身子,更不堪重負。 好像只是幾分鐘的黑暗,可眼前的景物卻已完全不同。 淡青色的帷幔,身下溫軟舒適,我不禁翻了身,轉頭對上霍去病的臉容。 「這是何處?」我動了動手,才發現被他緊緊握著。 「我的住處,以後也是你的家。」他婆娑著,端過一碗熱乎乎的羹湯。 「這樣不妥,我身份特殊,會連累於你!」 「莫怕,這裡的侍從,儘是我的死士,絕不會背叛我,誰也不會發現。」 他舀起一勺,緩緩遞到我嘴邊,「餓了吧,你一天沒有進食了。」 我仍在恍惚中,回不過神來,幸福轉換的太過突然,我只傻傻地凝住他的臉,這樣的場面,我在腦海中,不知幻想了多少次。 我以為,此生再不會有。 「傻丫頭,要我餵你吃麼?」他壞壞笑著靠近,在我唇瓣上啄了一口。 本是蜻蜓點水的觸碰,到後來,卻化作無限的纏綿,他像是用盡所有力氣一般,拚命地汲取著。 「你要餓死我麼?」我雙手扣緊他的胸前,溫熱的氣息,引得紅暈迭生。 「這一天我等了太久,如在夢中。」他半靠在榻上,順勢將我攬在懷中。 「我逃出皇宮,你如何知道的?」 「宣曲宮突起大火,之後,陛下便宣告,李美人染疾抱恙,回猗蘭殿靜養。」 「他不如說我燒死了,更是乾淨。」我自嘲道,又想起劉徹暴怒冷峻的眸子,仍是渾身一個激靈。 「我離宮前,對你牽掛難捨,便找借口探視,卻發現猗蘭殿守衛森嚴,我便起了疑心,加之我姨母態度不明,更令我擔憂。」他一邊餵我進食,說到此處,又怕我會消失似的,揉著我的發。 「劉徹要殺掉我的孩子…就在那日替你慶賀新婚的喜宴上,蘇林拿給你的那杯酒,放有麝香。」 他的手猛地一頓,「為何會這樣?」 「太醫說,我的孩子只有三個月,劉徹懷疑這是你的孩子。」 「何等荒謬!」他砰地將陶碗擱在案上,捧住我的小腹,輕聲呢喃,「瑤歌,在宮中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都過去了,不是麼?」 「你如今,只需要養的白白胖胖,母子平安。」他慈愛地婆娑著小腹,我心中百味雜陳,孩子的親生父親不要他,而霍去病卻能無私地接受別人的孩子… 「我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你使勁掐一下我…」 「笨女子,又說傻話。」他暢懷一笑,親自替我煎藥。 看著他腰懸佩劍,卻在屋子裡忙地團團轉的樣子,我忍俊不禁。 正當我滿足於這溫馨的甜蜜中時,他俯□,輕輕捏住我的鼻子,「趕緊給我養好身子,然後生一個小瑤歌。」 「你喜歡女兒?」我仰頭脫口道,話一出口,才發覺中了他的圈套。 他咧開嘴,露出潔白的虎牙,滿意地點頭,「比你聰明一些即可。」 「要生讓她為你生便是。」我只覺得心頭一刺,才想起我們之間,早已隔了一個人,劉子虞她確實地存在,她才是霍去病名正言順的妻子。 「劉子虞是一個意外,卻也是我無法拒絕的安排。」他端正地坐在旁邊,將我的身子扳過來。 「她也在這裡吧。」 「她留在長安,其實我至今也只記得,那晚我飲酒醉倒,我姨母將她喚來,為我舞了一曲。她穿著水綠色的紗裙,昏沉中,我便將她當做了你,直到第二日,事成定局,終究是因我所起,誤了她的清白。」 「不要再說了。」我緊捂著被子,渾身發涼。 「我只望你明白,我的妻室之位,只為你一人而留。」 「喝藥吧。」我岔開話題,他能陪伴我一日,我便安穩一日,梁公子說的對,又何必執著於不相干的事情? 我的孩子平安健康,我愛的人陪伴身旁,已是不敢奢望的圓滿。 夜幕悄然降臨,今日格外冗長,離別、相聚似在一夕之間完成。 屋外落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霍去病褪下外衫,中衣鬆垮地垂在身上,現出結實的好身板,我不禁多瞧了幾眼。 「你若再用這種眼光,後果自負。」他作勢便撲了過來,將我遮蓋嚴實。 「小心孩子!」 誰知他只是一個翻身,將我擁入懷中,一起裹在厚厚的棉被中,大手挑開我的裡衫,在光滑的小腹上細細遊走。 良久,他平復了喘息,落下一記輕吻,「睡吧。」 「晚安。」我蜷縮著身子,滿足地窩在他懷裡。 「晚安是何意?」他習慣性打破沙鍋問到底。 「晚安便是…」我頓了一下,笑道,「便是說你笨。」 「噢…」他長長地應了一聲,然後,突然襲擊,將我渾身鬧了個遍,直到我笑地憋紅了臉,他才滿意地住手。 將我撈進懷中,他的胸膛寬厚無比,足夠容納我小小的世界。 這是一年多來,最安穩的一覺。 相擁而眠,醒來時,便看到霍去病一身短打,在外廳中練劍。 我披散著髮絲,靠在榻上,他看到我醒來,瀟灑地收劍,晨曦破窗而入,映著他側臉的笑意。 歲月,莫不靜好。 早飯時,婢女安靜地擺上飯食,悄然退出。 我坐在鏡前,緩緩理著青絲。 「你可知初見你時,我的感覺是如何?」他撥弄著我的發。 「你是說那次在馬場將我撞倒時?」 「不,比那時更早。」他溫柔地回答。 靜靜轉過身,之前的事情,我無從得知。 「那日你在梅苑跳舞,我恰好經過,當時我便覺得,這女子一頭烏髮,甚美。」 從他的描述中,我幾乎能想像到那樣美麗的畫面,只是那時的李姬,卻不是我。 「卻是那個馬場上,乾淨利落的女子,讓我記住了你,再也忘不掉。」 這處宅院,位於酒泉城北一隅,隱在眾多宅院之中。 院中是三棵紅梅,一如青雪居的模樣。 霍去病白日裡,便會出門巡查,直到傍晚,便會歸家。 宅中古琴、書卷、繡品,一應俱全。 我安心地養胎,期待著孩子的來臨,而霍去病,將我腹中的孩子,視為親骨肉一般。 我曾開口問他,他只說,「這個孩子流著你的血脈,生在你的身體裡,便也是我的孩子。」 元日過後,積雪化盡,春意漸濃。 他攬著我在院中踱步,梅花開謝了,又有桃花破了新芽。 「等到開春,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他折下桃枝,隨手插在泥土中。 「這附近可有什麼好景致?」 「去了便知。」他故意賣弄道。 「你這次到定襄去,多久可以回來?」我摟住他的脖子,戀戀不捨。 「明年大戰在即,我同舅舅要在定襄會和,多則一月,少則十日,你在家安心等待。」 漠北大戰要開始了麼,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戰,極致的功勳。 可烈火烹油之下,卻隱藏著命數的劫難。 「明年的征戰,你一定要參加麼?」 「傻女子,那是自然,上次只將匈奴趕出了祁連山,這次,要將他們打回漠北,再不敢踏足中原半步!」 「若我執意挽留,你會放棄麼?」 「向你立誓,我一定會平安歸來,勝利歸來。」他並不理解我的意思,他更不會知道,未來會將如何。 他見我興致低落,又安慰道,「一切有我在,莫擔憂。」 作者有話要說:溫馨的小日子,俺終於不虐了~咩哈哈 86 86、鴻雁于飛望南歸——山盟 ... 霍去病出發那日,晴空萬里,北風和煦。 我挺著肚子,在院子中佇立良久,直到青娥將兔毛夜裘披在我身上。 這樣小小的分離,在經歷了太多的悲喜之後,只有一絲淡淡的悵惘。 第二日,院子裡的桃花開了第一枝,嬌嫩玲瓏。 我知道,當這一樹春花開到荼縻時,便到歸期。 隨著腹中胎兒的日漸成長,我的行動愈發遲緩,精神也有些倦怠。 整日,便是吃足了飯食,瑤琴也懶得去撫。 青娥是個極稱職的死士,從不多發一言,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但卻將我的起居照料的極為妥帖,無微不至。 我忽然想到尹夫人,那個作為朝廷一等一暗衛的女人,該是如何手段? 劉徹對她百般縱容,想來是尹夫人對他盡忠盡義,更生的貌美如花,這樣妖嬈與肅殺完美結合的女人,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有著致命的誘惑。 彷彿一株盛放的毒罌粟,帶著死亡的甘美。 換了一個姿勢,我安穩地躺在榻上,前塵舊事,再也和我無關,可仍是仍不住回想。 奢靡浮華的光影,時不時纏繞在夢裡。 霍去病走後的第十日,一次難耐的陣痛,將我折騰地幾乎脫力。 郎中說此乃早產徵象,胎兒不足七月,卻胎動頻繁,而肚子的大小也遠遠超過正常尺寸。 午夜裡,尖銳的疼痛將我從夢中驚醒,大顆的汗珠順著額角落下,我先是緊緊抓住床單,而後便昏死過去。 醒來時,粘著汗水的髮絲散在枕邊,整個人像是經歷了一場浩劫,虛軟無比。 摸了摸肚子,我放心地合上眼,寶寶還在。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反覆做著同一個噩夢。 霍去病鮮血淋漓,背上插著數只銅箭,在堆積如山的屍骨中,緩緩向我走來,我伸出手擦拭,卻將整條手臂都染了紅。 這個夢境太過真實,而不久的將來,那一日終將到來。 漫長的一個月過去,在桃花枝纏繞上院牆時,我收到了鴻雁傳書。 這樣原始的方法,我著實是頭一回遇到,青娥將那張布帛書信交予我。 滿懷欣喜地打開,得到的,卻是他將要延長歸期的消息。 所有的興致,一瞬間被澆熄,我悶悶不樂地躲在房中。 青娥挑簾而入,「姑娘,將軍臨走前吩咐,讓屬下陪您出去散心。」 我搖搖頭,「身子乏了,哪也不想去。」 「將軍說,他為您備下了驚喜,莫要錯過了。」 心中雖是不情願,轉念想到他在外征戰,自是受了不少苦,心裡也軟了下來,加之青娥的極力勸說,我便覺得閒來無事,能出門散心,也不失為打發時光的好途徑。 本以為只是普通的出門,不料卻十分隆重。 青娥和騎奴將駟馬軒車停在院子中央,青色厚重的車壁,加上玄色車頂,質感十足。 前方兩匹膘肥蹄健的寶馬並行,車輪中裹上了厚實的稻草,為的是防震,怕我動了胎氣。 我坐在柔軟寬敞的車廂內,這樣貼體入微的照料,即便霍去病不能親自陪我,也令我感動不已。 車子駛出酒泉郡,朝西奔去。 我挑開簾子,看著馬車越行越遠,不禁狐疑起來。 「這是去往何處?」我起身問道。 「您去了便知。」青娥依舊不溫不火。 周圍景色已然變作一望無際的荒蕪,厚重的黃土沙坡,我突然想到種種陰謀的可能。 宮中的爾虞我詐,讓我的神經敏感異常,我使勁拍打著車壁,「停車!我要回去!」 卻無人理會,這更加印證了我不祥的預感,當真一時疏忽,竟是不問細則便輕易出了門。 「你們怎敢如此大膽…」我無力地靠在車內,想要掙脫,奈何車速太快,不敢輕舉妄動。 不知又行了多久,我突然喊道,「停車,我要去茅廁。」 這一喊果然有用,青娥探進半個身子,緩緩將我攙扶下車,我將他們遣至遠處,趁其不備,沿著原路,大步跑了起來。 「姑娘!」青娥的呼聲在身後響起,我不顧一切地逃離,雙腳踩在砂石路上,累的氣喘吁吁。 而後,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我更加拚命地奔跑。 下一個瞬間,我身子一輕,被人凌空舉起,我緊閉著眼睛,涼透了心,青娥果然身手了得,竟能將我空手提起。 身子橫在馬背上,我感到氣息有些異樣,睜大雙眼,卻是霍去病沒奈何的臉容,他箍住我,使勁捏起我的臉頰,「真不知你哪裡來的力氣,仍是這般莽撞。」 等我緩過氣來,憤憤地捶在他肩頭,「騙子!」 他一邊驅馬,一邊抓住我的手,到最後,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本以為不知何時才能與他相見,他卻出乎意料地出現,突如其來的驚喜,令我激動難言。 「看你做的好事,這便是你讓青娥給我的驚喜麼!」我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口。 「可算作其一。」他笑著回答,無論何時,他總是掛著爽朗的笑。 我喜歡這樣的他,而不是那個皇宮裡,事事隱忍的權臣重相。 他將我捉回馬車中,青娥重重跪在地上,「屬下辦事不利,出了差錯。」 我訕訕地扶起她,「是我唐突,你快起來吧。」 「今日狀況,不會有第二次。」霍去病對她說話時,是完全不同的冷峻。 他將我擱在腿上,讓我的肚子朝上,舒展在車榻上,指腹婆娑著我的唇,「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我也是。」我伸手捧住他的臉,拉到跟前,輕柔地吻在他額頭上。 「青娥來報,郎中說你胎動有異,方才見你大步奔跑,如今可還難過?」 「如今已經七個多月,雖不滿十月,卻也屬正常妊娠週期呢,無妨。」我滿意地拍了拍肚皮,「乖孩子,很快就要見到母親了。」 霍去病也跟著貼了上來,「還有父親。」 我聞言頓住,他牽起我的手,一起放在小腹上,「我早已說過,這是我們的孩子。」 「可你如何…」 「我自有辦法,一切交給我。」 我向他懷中縮了縮身子,仰頭道,「你今日騙我出來,究竟是有什麼驚喜呢?」 他掀開窗簾,雙目瞇起,「很快便到了。」 「故弄玄虛。」我不滿意地哼了一聲,隨即被他盡數嚥下。 當馬車停靠穩當,霍去病縱身躍下,再將我抱了下來。 眼前的景致與剛才截然不同,雖是同樣的黃沙大漠,高原的天際上,蒼鷹盤旋,遠處一條盤繞的河水,貫穿而過。 就像一根絲帶,纏繞在茫茫大漠中,好不壯闊奇秀。 霍去病牽著我的手,揮臂指向遠處,「你可知那是何處?」 手臂所指,是一方碧瑩的湖泊,周圍綠洲環繞,在黃沙中,分外突出。 我搖搖頭,情不自禁地朝那裡走去。 「你可知酒泉郡的來歷?」他並不急於作答,拉著我在湖邊坐下。 「難道這泉水裡,流淌的是美酒?」我十指撩起水花,清涼透徹。 「玉門關外,三十里,去年我與匈奴都部交戰的地點,便是此處。」 我頓時收起了笑意,肅然靜聽,靠在他肩頭。 他的聲音如同這沙漠中的小溪,帶著清澈的磁性,劃過我的心房,「出征前,陛下賜我一壇喜酒,並允我一樁婚事,待大軍勝利歸來,當做為我慶功的吉兆。」 我點點頭,他掬起一汪碧水,轉頭凝著我道,「當日大軍隨我西征,行至荒無人煙的大漠,飢渴交迫,路途茫茫,恰逢這一條清水而過,將士們便豪飲起來。」 「你將酒水倒入這河中?」我插話道。 他點點頭,「我便將那一罈子喜酒,盡數倒在河水中,匈奴未定,家國難安,陛下賜我的喜酒,是要我們安撫漢土!無國何以為家,這酒便要大家共飲,同進同退。」 我只覺胸中激盪不已,隨著廣袤無垠的沙海,洶湧起伏。 「你將自己獻給大漢江山,可曾後悔?」 「從未後悔。」他神色堅毅,舉目遠望。 「即便戰死沙場,也沒有遺憾麼?」我認真地凝著他。 「過了今日,便再無遺憾。」他捧起一汪水,舉到我面前。 「瑤歌,這是我的喜酒,你可願與我共飲?若飲下此酒,你便是我的妻,此生此世,不離不棄。」 我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分不清是喜悅還是酸楚。 「不是此生此世,」我哽咽著掬起泉水,與他平齊,「是生生世世,百年、千年。」 說罷仰頭飲盡,青澀的泉水順著嘴角,染濕了衣襟。 「得妻若此,夫復何求!」他一飲而盡,猛地將我捲入懷中,良久,我們兩人不發一言,就這麼安靜地相擁。 大漠蒼茫,群雁南歸,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我們二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忍共白首不相離。 到此刻我才明白,即便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 「你相信輪迴麼?」我輕聲開口。 「輪迴?」 「一個人死去了,可是他的靈魂卻長生不滅,跨過光陰,在另一個世界於所愛之人相守,你信麼?」 霍去病的目光似穿越千山萬水,由混沌變為清晰,「無論何時,我都不願放手。」 「不放,你一定要記得我的模樣,握緊我的手,不要鬆開。」 「好。」他抵住我的髮絲,要將我揉進血骨一般用力。 若是時間能停留在此刻,不再讓悲劇上演,那該有多好? 也許是擁抱地太過用力,我小腹突發陣陣絞痛,霍去病連忙鬆開手。 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可這次胎動卻異乎尋常地持久和猛烈,我雙腿打顫,感到身體內一陣熱流湧出。 低頭赫然發現,身下的衣擺,染上片片殷紅。 「瑤歌!你堅持住!」霍去病比我冷靜,他發現我情形有異,一把將我抱起,狂奔向馬車。 青娥迅速整頓妥當,一刻也未作耽擱,快馬加鞭地趕路。 我橫躺在車內,劇烈的疼痛,一波接著一波襲來,牙齒止不住地上下顫抖,我緊緊摀住肚子,強烈的預感提醒著,死死抓住霍去病的手臂,指甲嵌進肉裡,「我們的孩子,他就要出來了…」 「莫怕,一定會沒事!」霍去病一遍又一遍安撫著我渾身緊繃的肌肉,焦急萬分。 「保住孩子…」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眼前綻開絢爛的白光,我覺得身子飄了起來。 意識逐漸模糊,暈成無盡的空虛。 作者有話要說:為什麼這一章寫的那麼心酸呢,心裡難過… T T,抑鬱地睡覺去了~ 87 87、鴻雁于飛望南歸——霍嬗 ... 身下濕粘一片,淡淡的血腥味在車廂內瀰漫。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臨盆前的陣痛,那是一種劇烈、節律的酸楚和絞痛,整個身體,隨著腹中胎兒的不安份得律動而扭曲著。 好似蝴蝶將要破繭而出,從我身體裡生出另一個自己,撕心裂肺地牽扯。 「我很快就要做母親了…」我死死攥住霍去病的手。 「莫要說話,保存體力。」饒是久經沙場的他,此刻也有些手忙腳亂,一面將我安撫,一面拿著巾帕不停為我擦拭。 「還有多久?我好累,想睡覺…」意識慢慢抽離,我空洞地望著暗黃的車頂,眼角餘光,能撇到窗簾外灰藍色的天空。 「不能睡!」霍去病輕輕搖晃著我的身子,焦急道。 「疼…困…」我頭腦昏脹,意識模糊。 「很快便到了,瑤歌你看,前方就是城門。」霍去病將我的身子扳起,靠在他腿上,挑開簾子,為我指點。 他見我不回答,便輕輕摩擦著小腹,為我解開衣衫,摸索到身下,他微微一窒,我垂眸看去,他的雙手染上了淒艷的紅。 「霍去病,救孩子…他不能有事…」我情緒極度不穩定,心裡一陣喜悅,一陣悲傷。 「我向你保證,你和孩子,都會安然無恙!」他急紅了眼,看著我痛苦的模樣,衝到車外不停催促。 混沌中,似乎進了城,霍去病沉聲吩咐著,我大口喘著氣,來平復軀體上的痛。 霍去病將我抱上軟榻,產婆婢女急急入內,黑壓壓地站了一屋子。 我突然覺得無比恐懼,大聲嘶喊起來。 「為何會如此?」霍去病按住我的身子問道。 「娠婦情緒不穩,實屬正常,請將軍讓奴婢為姑娘接生。」 「不要她們…霍去病,不要她們…」我使勁擺頭。 「我在這裡!」霍去病從頭到尾,一直握著我的手安撫勸慰。 「女子生產,還請將軍迴避…」 「我要看著她平安無事,若是出了任何差錯,唯你是問!」 「諾。」 青娥動作利落,帶著眾婢女燒上熱水,產婆跪在塌邊,不停地在我小腹上揉按,以助產子。 「你先出去,我不要你看。」我突然變卦,緊緊揪住床單,霍去病在我的堅持下,仍是不放心地退到門外。 「萬保母子平安!」 「用力!」產婆的掌腹拿捏著力道,青娥換著巾帕,沾上熱水,為我擦拭著臉龐和身體。 我渾身肌肉使勁收縮,用盡力氣向小腹使去。 熱浪一波接著一波,大量溫熱的液體從身體內流出,汗水和眼淚混在一起,泥濘不堪。 「寶貝,媽媽就要見到你了…」 「你一定會健康平安地出生…」 在劇痛中,帶著嘴角還沒來得及抹去的笑意,我昏死過去。 我夢到了爸爸和媽媽,夢到了童年那些毛絨絨的玩具熊。 「瑤歌,你睜開眼,看看孩子…」 「哇——」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將我的意識從遙遠的時空拉回。 眼皮沉重,渾身似經歷一場浩劫,骨頭和肌肉幾欲散架。 「孩子…」我睜開眼,便看到產婆滿面笑意,懷中是裹在襁褓中的幼小嬰孩。 「恭喜姑娘,母子平安!」 我支撐著,坐起身子,「快給我抱抱…」 只有半隻手臂大小的孩子,臉蛋兒仍皺在一起,小小的眼睛瞇成兩條細縫,甜嫩地哭叫。 這便是我的孩子,在我身體裡生長了八個月的小傢伙… 「瑤歌,母子平安…我們的孩子,像你一樣漂亮。」霍去病激動地將我和孩子一起抱在懷中,抵在我肩頭上,滿是愛憐地逗弄著小傢伙。 「哪裡漂亮了,皺巴巴的像個小猴子。」我撇撇嘴,可心裡卻是滿噹噹的幸福。 「讓我抱抱。」霍去病迫不及待地接過孩子,他也是第一次侍弄孩子。 清理乾淨床榻,侍婢靜靜退下,霍去病直挺著腰桿,將小傢伙舉在懷中,不知所措,我忍不住嘲笑起來。 「叱吒疆場的驃騎將軍,竟敗在小嬰孩手上~」 「那我也敗得心甘情願。」 一個多月下來,我身子恢復的不錯,因仍處在月子中,不免有些虛弱困頓。 小傢伙很是聽話,極少哭鬧,只要有足夠的奶水,他便安靜地窩在我懷中酣睡。 我彷彿看不夠似的,經常一個下午,只望著他的小臉兒,絮絮叨叨地輕聲呢喃。 霍去病怕我初次生產,特意請了奶娘,我卻堅持認為母乳餵養最為健康,執意不肯將孩子留給奶娘。 魚類最宜於下奶,我每日三餐至少兩頓,都是鮮魚羹,以至於我聞到這種味道,便生出牴觸情緒。 可每每看到小傢伙,烏溜溜的眼睛無辜地眨巴,我便硬著頭皮喝得精光。 午飯後,我敞開裡襟,露出愈發鼓脹的胸脯,小傢伙圓圓的小嘴,循著奶香,張口便含住吮吸,微養的酥麻從□傳來,我抑不住內心的滿足與欣喜,溢出一絲輕吟。 我專注地侍弄著小傢伙,完全沒有發現有人到來。 「我也要嘗嘗,看是如何美味,讓小東西整日霸著你。」霍去病俯□子,手指逗弄著孩子肉嘟嘟的臉頰,一面笑意深深地盯著我。 「你還和小孩子爭搶呢,也不怕羞。」我騰出手來,點在他額頭上。 「乖兒子,把你娘親讓給父親半日,可好?」他熟練地抱起小傢伙,在懷裡搖了幾下,小傢伙還未填飽肚子,不滿意地哼唧著。 「別餓著孩子。」說著我便伸手去搶。 霍去病向後一撤,喚來奶娘,「先讓奶娘照顧。」 「不要…」我還沒說完,霍去病已經欺身而進,將我牢牢固定在雙臂間。 「夫人,可知為夫等了多久?」他氣息迷亂,眸子染上薄薄的一層暈色。 我頓時聽出他話中之意,再低頭,他的大手已經透過敞開的衣衫,罩住胸前的渾圓。 我和他相識至今,已有四年,光陰蹉跎,我已然不是當年十七歲的嬌憨女子,男女情事,也早已看淡。 不過是相愛之人,水到渠成的繾綣。 「小傢伙不會聽到吧…」我被他壓在榻上,勾住脖子問道。 他唇瓣下移,含住另一隻綿乳,有節律地吸吮起來,本就漲奶的胸脯,似得到一絲快慰。 「果然香甜,喝不夠…」他滋滋有味地品嚐著,發出陣陣緋靡的聲響。 惹得我飛紅了臉,身體也隨著他的撫弄,變得燥熱無依,不自主地向他靠近。 「夫君…」我埋在他頸窩,甜甜地輕喚。 這一刻的繾綣,等了太久,太久。 他加重了力道,略帶粗暴地褪去我的衣衫,相互廝磨中,肌膚再無任何縫隙地緊密貼合。 「瑤歌,你可願意…」他嘶啞著,啃噬著白嫩的雪肩。 「我願意。」我咬住他的耳垂,雙腿游弋地攀上他緊致的腰。 他耐心地在我每一寸肌膚上流連,我隨著他的觸碰,情難自禁地輕顫。 此刻,我只願他狠狠佔有我的身體,還有我的靈魂。 他將我的腿折起,一個挺身,身體猛地被填滿,我扭動著身子,卻換來他暴風雨般地攻佔。 絢爛的快慰和心靈的滿足,終於融為一體,我搖搖欲墜中,承受著只屬於他的強勢,那種滿足無可言喻。 魚水之歡,共君一度。 霍去病忽而猛烈,忽而溫柔,將我送上極致的頂峰。 正逢午後,春光一室,陽光映在交纏不清的肌膚上,泛著柔和的微光。 他的體力好的不像話,我在無盡的起伏中,疲累不堪,懶懶地掛在他身上。 「累麼?」他俯□子,含住我的唇。 我搖搖頭,又連忙點點頭,「其實,我餓了…」 撲哧一聲,他笑了起來,隨著他的顫抖,我也跟著擺動。 「哪有你這般不識情趣的女子。」 「吃飯乃人之本性…」我不服氣道。 「此亦是人之本性!」他加快了速度,我還欲爭辯,話一出口,卻是膩人的嬌喘。 浮浮沉沉的,春風幾度。 他剛起身,我便嚷著要抱回孩子,他佯作悲慼地嗟歎了幾聲,便滿足地安排晚膳去了。 日子前所未有的安穩,我幾乎擁有了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在滿足與甜蜜中,我沉浸不已,幾乎與世隔絕,不知今夕是何年。 霍去病抽出時間,便在家中陪伴我和孩子。 「該是時候給小傢伙起名字了,不然的話,起個小名兒也行,比如叫小寶,小貝…」我板著指頭,左思右想,總覺得不滿意。 他微笑著握起我的手,「此事我已思量許久,咱們的孩子便喚作嬗兒,霍嬗。」 我安靜下來,心頭莫名地揪了起,霍嬗,那是霍去病短暫的一生中,唯一的兒子,生母不祥… 「這樣做會有危險麼,會被察覺麼?」 「我早已安排妥當,只是委屈了你。」他柔柔道。 我不解地抬頭,只見他一揮手,從門外進來數名侍婢與衛士。 「這是?」 「趙姬為本將軍誕下麟兒,你們需事事謹慎,不得出一絲差錯,她雖為媵妾,卻是本將最珍寵的女子,你們必要按正禮侍奉!」他擲地有聲。 「諾!」眾人登時匍匐在地。 我這才明白過來,霍去病是要造成一種金屋藏嬌的假象,為我偽造身份,即便有人宣揚出去,也無傷大雅,不過是將軍納了小妾,又母憑子貴,再尋常不過。 只要無人得見我的面,便無人能認出來。 我環住他的腰,當著眾人的面,嬌嗔道,「他們又是何人,面生的很呢。」 「是我精心挑選,服侍你的死士,可還滿意?」 「那要看日後表現了。」我們兩人一唱一和,做足了戲份。 「青娥他們呢?」我環顧,並未發現她的身影。 「她不會再出現。」 「你將他們,殺了?」我猛地一驚。 「只是邊塞充軍,不再踏足中原。」他扶著我在庭院中散步,一晃清明已過,端陽將至。 「立秋之後,我便要啟程至定襄。」他停下腳步,擁我入懷,「我捨不得你和嬗兒。」 「我想隨你一起去,一同進退。」即便這是最後的一次,你也不能再丟下我,不論生或是死。 「嬗兒還小,離不開你的照顧,且定襄軍營駐紮,人多繁雜,我怕對你不利。」他口氣有些凝重。 「我明白…」 「還有一事。」霍去病欲言又止。 「嗯?」 「罷了,無甚要緊。」他隨意地岔開,我沉浸在隱隱的擔憂中,並未在意。 霍嬗,漠北大戰,一切都循著歷史的軌跡,平穩前進。 可我呢,李夫人呢?難道時空已經因我的出現,而發生了改變? 嬗兒滿五月時,夏天已經過了大半。 那天我拿著銅勺餵他吃稀米羹,突然聽到清脆的叮鐺聲,左右顧望,尋不出聲音的源頭。 又餵了一勺,那聲音又想起,輕細清晰,嬗兒砸吧著小嘴,肉乎乎的小手抓向我手中的陶碗。 「小饞貓,嬗兒是個小饞貓~」我將他嘴邊的湯漬擦拭乾淨,卻意外地發現小嘴裡有小白影一閃而過。 我趕忙扳開,驚喜地發現,那是一顆米粒大小的乳牙,可愛地嵌在光禿的牙齦上。 我頓時恍悟,原來那聲音便是銅勺和乳牙碰撞之音。 嬗兒依依呀呀地,他比同樣年齡的小孩都要機靈,並不貪睡,整日纏著我玩鬧,玩累了便張口就吃。 看著他一天天健康成長,便覺得我曾經所承受的所有苦難,都是值得。 霍去病見我時常對著嬗兒唸書、說話,便笑我不懂事,才多大的奶娃娃,學識字太早了些。 我闔上竹簡,正式地為他上了一課,幼教和胎教一樣,在潛移默化中幫助孩子智力的發育,簡而言之,便是耳濡目染,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至關重要。 他神色肅然地聽完,便急忙掠出屋子。 我不明所以,片刻後,只見他拿著一柄極其袖珍的木劍走了進來。 「今後,我每日教他劍法,長大後,便子承父業,征戰沙場。」他頗為自我肯定地點頭,然後抱起嬗兒,將小木劍塞到他手中。 嬗兒見著東西,拿了便往嘴裡送,我連忙奪過來,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哪有你這樣教孩子的~」我伏在他肩頭,花枝亂顫。 「皆是按你所言,幼教麼。」霍去病無辜地看看我,又將小木劍握在嬗兒手中,慈愛道,「兒子,拿著木劍,驅胡虜,殺賊寇。」 嬗兒睜圓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霍去病的臉,我們兩個都屏著氣息,難不成這小傢伙聽懂了不成? 誰知他盯了片刻,抓住霍去病的鼻子,一口啃了下去,霍去病無奈地任他欺負,轉眼間口水沾的他臉上濕粘一片。 「哈哈…」我捧腹大笑,這個情形著實太滑稽了些,霍去病一本正經的說教,到最後卻被嬗兒當做食物給啃了個遍。 「還笑,嬗兒和你一般調皮!」他雖是嗔責,嘴角卻是逐漸擴大的笑意。 霍去病愛這個孩子,是當做親生骨肉一般疼惜。 身體逐漸恢復正常,我除了照顧嬗兒之外,也想到外面逛游一番。 從臨盆到如今,將近半年未出家門,也該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城中可有何好玩的去處,我整日無事,想出門散散心。」午飯時,我對他提及此事。 他放下碗箸,緩緩道,「你如今身子並未完全恢復,靜養為好。」 「我身子骨再不用,便要僵硬了。」我反駁道。 「城中人多,我不放心。」 「如今過了許久,而且我會喬裝改扮,定然無人能認出。」我仍不死心。 「待我後日,專程陪你散心,可好?」 我只得答應下來。 可一連幾日,霍去病皆未歸家。 我每日傍晚,都倚在沒有梅花的梅樹下,等待院門開啟。 當生活變成了一種習慣,很多事情,便會機械地重複。 後日之約,也因為他的缺席而作罷,我隱隱有些失望。 轉念安慰自己,定是因為他忙於備戰練兵,實屬正常。 終於在第七天清晨,霍去病風塵僕僕地站在床前,我半睡半醒間,只覺得他看起來頗為疲憊。 「辛苦了。」我坐起身子,將嬗兒放到榻內側,替他更衣。 他握住我的手,將我帶到懷中,「想你。」 「我這不好好的,你只要回來,我都在。」他的舉止有些奇怪,若是從前,他定是笑意盎然地抱著嬗兒玩逗一番。 而今天,他卻只用力抱住我,磨蹭了片刻,仍是一言不發。 「你答應陪我散心的,今日去吧。」我看他興致不高,便出了主意。 「也好,你去準備一下。」他靠在榻上,半瞇起雙眼。 我交代了奶娘照看好嬗兒,又將劉海放下,齊齊遮住額頭和眉毛,加之產後豐腴,乍看之下,已何從前大不相同。 如今身邊隨侍之人,都喚我趙姬。 霍去病隨意著了一件暗青色長裾,臉容和氣質,和四年前初識的少年相較,已是迥然。 所謂散心,其實便是他陪我坐在馬車內,繞著城鎮,觀一觀風景。 「你的軍部駐紮何處,在城內麼?」 「嗯?」他從窗外拉回視線。 「你身體不舒服麼?」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我也減了幾分興致。 「軍務繁忙,是有些疲累。」他握起我的手,輕輕放在胸前,「大軍數萬,駐於酒泉郡西郊,兵不入城。」 「你累的話,便回家歇息,我親自為你煮粥,可好?」我環起他的胳膊,枕靠在肩頭。 他輕吻著我的額頭,「今日營中還有軍務未及處理,天黑之前,我便要趕回去,不能陪你…」 我仰起頭,心裡一絲失落,瀰漫開來,「好,我和嬗兒在家等你。」 「聽話,養好身體,忙完這陣子,我便好好陪你。」他不捨地擁著我,而後吩咐馬伕送我回宅。 他獨自下了車,朝城南走去。 馬車轉過街角,我趴在窗欞上,看他的身影漸漸遠去。 低頭發現霍去病的腰牌落在了車廂中,我急忙喊停,馬伕調轉車頭,循著霍去病離開的方向奔去。 追出不遠,便看到那暗青色的身影,我剛欲開口喚他,卻見他緩緩走入一座陌生的宅院,幾名侍婢出門迎接。 他回身顧望後,掀起衣擺,走了進去。 厚重的木門又緩緩閉起,我愣愣地靠在車中,心裡堵得難過。 不論他有任何苦衷,終究是騙了我,儘管我明白,他定是為了我好,怕生出事端。 腰牌握在手裡,我覺得索然無味,其實我早該明白,以我如今的處境,本就應該呆在深宅大院中,不過問事事非非。 只活在我自己的世界裡,寂靜或者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小包子終於出世了!!!~\(≧▽≦)/~ 捏捏小臉兒。 其實我想了很久,瑤歌和霍少之間的情,終究是需要找到一個載體。 不知道我安排他們行夫妻之事,會不會被拍磚 T T 這幾天碼字虛脫,打算休息兩天,本文決不會坑,結局已經構思完畢~大家放心跳坑吧。 若是認可俺的文文,麻煩大家移步到我的專欄,求包養~~\(≧▽≦)/~ 88 88、鴻雁于飛望南歸——破綻 ... 在酒泉郡,我過上了難得平靜的日子,天下卻並不太平。 匈奴幾戰失利,狼心未滅,在邊關地區進行瘋狂地掠奪和屠殺,受苦的仍是貧民百姓。 入秋之後,內城因匈奴小股潛伏勢力入侵,爆發了有史以來最為激烈的騷亂。 我抱著嬗兒餵飯時,忽聽陣陣嘈雜之聲,似遠似近,接著便是鐵蹄刀戟相擊,一陣激過一陣地,充斥著寧靜久已的邊關小城。 宅院裡的死士驟然增多,戒備森嚴,嬗兒被吵鬧聲驚地啼哭不已。 我一面將他抱在懷中,柔聲哄著,一面心緒不寧地擔憂。 霍去病前日出門後,至今未歸,他到底去了軍營,或者是城中另一座宅邸,我不得而知。 我還他腰牌時,想了想,終究沒有問出口,這些小事如今已不重要。 他有更重的責任要去承擔,家國興衰,我應該默默站在他身後,做他避風的溫柔港,而不是徒增憂心的包袱。 可這段時間以來,他回家的時間,愈發短暫了,很久沒有擁他入夢,總不踏實。 我怕一切突然顛覆,亂世兵馬荒,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 動亂持續到傍晚時分,終於安靜下來,敲門聲隨之響起。 霍去病大步入內,還未褪去的赤紅色戎裝上,濺上斑斑點點的血跡,猛地上前,將我的雙手捲進懷中,「今日匈奴殘餘死士,混入城中,我一直擔心你的安危,清剿完畢,我便即刻趕來,幸好為時未晚。」 我也顧不上血腥氣息,便隔著甲冑,緊緊擁住他,「你來了,便不算晚。」 「待我更衣沐浴片刻,今日便守在你這裡。」 「匈奴餘部可是清剿乾淨了?我這裡安全無礙,還是守城為要。」 「傻女子,只是小股勢力,早在晌午便全數俘獲,這半日已將兵力重新部署,再者,酒泉郡太守仍在,我卻也不可越權太甚,有趙破奴坐鎮城門,如此小風浪,你不必擔心。」他揉了揉我的發,眸光澄澈安寧。 「我為你沐浴。」我踮起腳尖,在他額頭上落下輕吻。 「不如一同沐浴。」一個不防,他猛地將我攔腰抱起,向浴室走去。 侍女早已備好熱水,暖氣溶溶,又將霍去病換下的戎服拿去清洗,便盡數退下。 「天氣太冷,我昨晚剛洗了的。」我仔細幫他褪去裡衣,又將他束冠的皮弁摘去,他如墨的黑髮便散落下來。 「驃騎將軍這般風流俊俏,潘安宋玉也不過如此。」 霍去病此刻衣衫慵懶,長髮洩肩,竟有說不出的韻致,教我看的有些癡然。 他卻攫住我的腰肢道,「潘安宋玉又是何人?」 我摀住嘴偷笑,「他們是酒泉郡姿容最為出眾的男子。」 「比的過你夫君麼?」他又欺近一寸。 我終於忍不住,他認真又蠻橫的模樣,著實讓我滿足不已。 他試了試水溫,眼角泛起一絲壞壞的笑意,趁我不備,將我捉進木桶。 溫水打濕了我裡裡外外的幾層衣衫,他便也跟著入了水,耐心地除去所有遮蔽。 「有美人兮,宛在水中央。」他撩起水花,在我的雪肌上揉搓。 「唱的真好聽,我還想聽。」 霍去病唱腔的念詩,帶著男子特有的爽朗和渾厚,音韻悠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綿長寧靜的歌聲,在我倆瞭然的笑意中,悠然蕩漾。 當年《采薇》一曲,一曲成箴,四年流光蹉跎,昔日故人,而今何在? 月上中天,霍去病才攬著我從浴室走出,他月白色的中衣半開,而我只著了淡綠色繒裙。 嬗兒已經在奶娘的照料下,吃飽了睡去。 霍去病在床邊看了良久,才扶我回內室歇息。 今晚夜色格外明媚,銀盆滿月高懸天際,我依偎在他懷中,享受此刻的安寧。 他開口打破了沉默,「瑤歌,你可曾後悔過?」 「何出此言?」我從他懷中鑽出。 「相識至今,我始終虧欠你太多,聚少離多,讓你受了苦。」 「這樣的苦,我甘之如飴。」我抱緊他的腰,心弦一觸之下,不自主地哽咽。 「陛下待你,卻有真心,若你留在宮中,也許不會漂泊如斯。」他的眼眸有些暗淡,和往日那神采飛揚的霍去病,很是不同。 「霍去病,你知道麼,我見你的第一眼,便相信有些事情,一早注定,而我亦從不後悔。錦衣玉食,不抵與你相依片刻。」 他突然封住我的唇,來不及閉上眼睛的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角的波光。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千年前許下誓言的女子,決然,無悔。 本是這樣溫馨的時刻,為何卻繚繞著揮之不去的傷感。 篤篤的叩門聲,打破寂靜的夜,霍去病翻身下榻,握住寶劍。 我在這裡住了許久,卻從無人打擾。入夜更深,又是何人會突然到訪? 侍衛迅速移動身形,在院門周圍嚴陣以待。 我攏上衣衫,跟著走出,又被霍去病趕回內室。 「不論發生何事,有我在。」 我點點頭,叩門聲不急不緩,持續響著。 院門打開,料想中的激烈並未出現,反而,一切都靜了下來,靜的令我發慌。 就在我輕輕走到門前時,清脆的女聲忽然響起,「夫君大人。」 我呆呆立在原地,不如何是好,說話之人,正是劉子虞。 那一聲夫君,準確地刺進我心頭,她才是霍去病,名正言順的妻… 「城內動亂,你為何深夜出門,我讓侍衛送你回去。」 我極力保持著平靜,可霍去病話中的關懷之意,讓我無法迴避。 「您深夜未歸,妾身擔心,便擅自前來,您可會怪我魯莽?」 說話間,細碎的腳步聲隨之而來,霍去病又道,「此處你不該來,先回家。」 「夫君大人的去處,難道不是妾身的家麼?」 腳步聲越來越近,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驟起,我心頭一驚,欲衝出去,卻又踟躕難定。 劉子虞顯然發現了嬗兒,「原來傳聞非虛,不知夫君寵愛的趙姬,是不是也在裡面?」 「你莫忘了身份,此事斷不容你多論。」霍去病的聲音冷了下來。 「將軍又何必時刻提醒?您將我留在長安,處處冷落,如今竟是連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麼?」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我緊緊抓住帷幔,劉子虞,她也只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只是這一場政治陰謀中,可憐的犧牲品。 「你多慮了。」霍去病仍是那副口吻。 「妾身今日只求見趙姬一面。」 「她已經安歇,莫要吵擾。」 霍去病的話音剛落,房門驟開,我直挺挺地坐在塌旁,能看到劉子虞的裙擺,緩緩接近。 霍去病衝了進來,將她攔住,可劉子虞卻掙脫開來,轉眼便到了近前。 我刻意迴避著,將頭偏向內側,霍去病陣風似的掠至身前,將我護在懷裡。 「你便是趙姬?將軍當真疼你,一睹芳姿竟是這般困難。」劉子虞輕聲笑了起來。 我將頭埋地很深,實在不想與她多生爭執,在記憶裡,她始終是那個淺笑活潑的小女孩。 「既然見了面,便該回去了。」霍去病轉頭喚來侍婢,卻被劉子虞拒之門外。 「原本妾身還羨慕她,能得將軍青睞,今日一見方知,她和我都一樣,只是那人的代替品。」她緩緩靠近,俯身望著我。 「胡言亂語。」 「趙姬你為何不抬頭?」她趁霍去病不妨,猛地扳住我的下巴。 我使勁一掙,卻正好揚起臉龐,與她對視。 霍去病霍地站了起來,將她推開,「成何體統!」 「真像…難怪將軍會對你如此用心。」劉子虞苦澀地彎起嘴角,仍是保持著優雅的姿態,靜靜開口。 我見她並無異樣,遂稍微放下心來,索性佯作膽怯,緊緊偎在霍去病懷中。 「昭陽翁主,該收斂起你的性子,勿讓我為難。」 「我對您而言,就只是昭陽翁主,若沒有我父親和皇后娘娘,您根本不會娶我!可您莫忘了那晚,您對妾身又是如何溫存體貼。」 我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劉子虞字字有聲,自嘲也罷,譏諷也好,可卻在提醒我一個事實,她的一切都是名正言順。 霍去病放開我,一步上前,劉子虞翩然轉身,目光始終凝在我臉上,「將軍莫要忘記,妾身一直在家中等你。」 劉子虞離去的很是乾脆,霍去病跟出去,也許是安撫她幾句。 畢竟,我在眾人眼裡,只是橫加插足的外人。 「瑤歌,我並非有意隱瞞。」他重新走進屋子,坐在我身旁。 「不需要對我解釋。」 原來幾日前,我送腰牌時,看到的宅子,便是劉子虞的居所。 「前段時日,她突然來到酒泉,我只得將她安置在外,怕她對你不利。」 「所以你前些日子忙於軍務,便是在她那裡吧。」到此刻,我無論如何,也在不能無動於衷。 「不盡然如此,軍務繁忙,只是劉子虞千里而來,我於情於理,也不能置她不顧。」 「是,我不該怨你,你們的婚事是我一口應允,我怎麼能怪你們,誰都沒有錯,最錯的人只有我一個而已。」 「瑤歌別這樣。」他將我摟得死緊,箍住我亂動的身子,不停在我耳畔解釋著。 「我不該霸著你,她才是你的妻子。」我抹了抹臉頰道。 「我的妻子只有一個,劉子虞的出現,有太多的因素,而我的心意從未變過,我欺瞞於你,也是怕你受到傷害。」 「那你對她溫存體貼,也都是假的,對麼?」我醋意興起,句句相逼。 「今日之事,是我的錯,別和我賭氣,好麼?」他將我擁至榻上,安撫著。 「她一人在家,你趕快回家吧!」我仍是不依不饒。 他抓住我的手,按在榻上,一面哄勸著,一面吻著我的嘴角,極盡溫柔地侍弄著。 可我心中積怨已久的情緒,無法平復。 他已將我的褻衣打開,火熱的吻沿著脖頸一路下滑,我猛地將他推開,「不要碰我。」 「瑤歌!」他蹙起眉頭,「莫要這般無理取鬧。」 「對,我是無理取鬧,她才溫順體貼,那你去找她,你走。」 他凝了我片刻,驀地捲起衣衫,「若你如此不願見我,我走便是。」 我無力地坐在榻前,其實心裡早就原諒了他,只是嘴硬,不肯服軟。 在霍去病出了房門的那一刻,我張了張口,卻未開口挽留。 我一個人等了許久,他終究是沒有再回來。 抱著嬗兒,我直到天邊泛白,才睡了過去,睜開眼便是滿室陽光。 「美人姐姐,睡的可還安穩?」 我剛坐起身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驚,轉頭便看到,劉子虞正端端坐在帷幔外,衝我甜甜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晉江老抽,今天才進來!!!! 更新來晚了,大家見諒!!! 劇情慢慢進展,劉徹童鞋就在不遠處~嗷~灰走~~ 89 89、鴻雁于飛望南歸——掌控 ... 「又見面了,將軍並不在此。」我偏過頭去,岔開話題。 「您不必多做偽飾,子虞怎會不認得您?」她緩緩坐在榻邊,依舊無邪地笑著。 可這笑容,卻教我背上滾過一道冷戰。 「當日宣曲宮起火,之後陛下便下了禁令,在此,再無人得見您一面。」她握住我的手,我如同被燙到一般,連忙甩開。 她每說一個字,便勾起無盡的回憶,當日的情形,我不願去回想,那些冰冷的、破碎的,讓我不得安寧。 「又與我何干?」我摀住胸口,血氣上湧,沖的我一陣眩暈。 她接著道,「我的夫君剛娶我過門,便一人去了邊關,留我獨守空房,我便想到了您,可我造訪多日,卻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 「我不想聽你的故事。」我重重打斷她。 「好,那我只說如今,此刻,您是否還要繼續隱瞞下去?」 「昭陽翁主,原來你此行早有準備。」言至此處,我已明白,再無退路。 「陛下對您如何寵愛,您為何仍不知足,執意要拖累將軍?為何天下的男人都被這張臉所迷惑?」她眼中再不是我所熟悉的柔和,而是蒙著怨恨的陰澤。 「我和霍去病之間,豈是一朝一夕,又豈是你想像的那般簡單?」 「不過是因我像你三分,他才肯對我另眼相看,不過是因你一句氣話,他才肯應允婚事。而你呢,你又能給他什麼?你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 「若要論起,你便可以問心無愧麼?」我低笑著將她拉起,劉子虞不解地望著我,「你父王是何居心,衛子夫又有何圖謀,你比我清楚。當日我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又有誰來幫我?我的私自,便是你們選擇的結果。」 她後退一步,旋即又仰起頭道,「那又如何?只怕你沒有機會了。」 我這才意識到,宅中的侍衛皆沒了蹤影。 「嬗兒…」我猛地衝到隔壁,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小榻。 「你將我的兒子帶到何處?若你敢傷他一毫,我便拼了命也要你償還。」我高高舉起巴掌,可面對她倔強的眼神,終是下不去手。 「將我的孩子還給我。」我頹然靠在木柱上。 劉子虞淒然而道,「那也是將軍的血脈,我斷不會傷害於他。」 「說吧,要我做什麼?」 「姐姐果然是聰明人,明日城南門外,會有馬車接應,若你不能如約,那你的孩子…」她掩起袖口,笑了笑,便轉身走去。 我喚了幾聲,奶娘不見了去處,侍衛不知何時,又現了出來。 劉子虞究竟動用了何人,我不得而知,可嬗兒在她手上,別無選擇。 我一人獨坐在榻邊,心裡空的可怕,也許這是我在此處停留的最後一晚,告別似乎來的太快,反倒讓我平靜下來。 如今我唯一所擔心的,只有我的孩子。 霍去病今晚若不歸家,那我便再無可戀,橋歸橋,路歸路。 平靜的日子背後,暗潮洶湧,這樣不安的預感,終成現實。 「瑤歌——」 是誰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輕喚。 我在黑暗中,猛地張開雙眼,赤著腳奔到門邊,卻只看到月冷風寂,似夢一場。 他仍舊沒有回來。 當淚水浸入嘴角時,我突然笑了出聲,這半生榮華,半世淒離,又何嘗不是大夢一場。 那些自以為得到的幸福,卻似煙雲散盡,了無痕跡。 不過是人情冷暖,誰曾在乎? 日頭升起時,我在門檻邊,立了良久,出門時,也無人阻攔。 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回頭。 可我仍是回了頭,半展蕭牆瑟索,卻發現心中並無波瀾,原來真的要走,離開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走過熙攘的街市,出城門,漸行漸遠。 在落葉盤旋的楓樹林中,遠遠停靠著一輛馬車,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 「美人姐姐,您果然守信用。」劉子虞探出頭來,將我引上車。 嬗兒正由奶娘抱著,一見到我便張開白嫩的小胳膊,朝我懷中蹭去。 劉子虞卻突然伸出手,將我攔下,「你的兒子安好無恙,您可以安心上路了。」 我將她推開,一把抱過嬗兒,「我什麼都可以不要,獨獨除了他。」 「呵呵…」劉子虞靠在車壁上,細細微笑,「您可以選擇要兒子,或者要自由。」 「何其可笑!我走亦或者不走,死亦或者活著,早已沒有自由可言,我只要我的兒子!」 我跳下馬車,卻被幾名壯漢團團圍住,劉子虞雙手撐住車簾,「您若是要兒子,那便莫怪子虞不念舊情,我的信使早已趕回京兆,即刻便能回稟陛下。」 我停下腳步,將嬗兒抱得更緊,「你不會這樣做,霍去病會因此受累。」 「既然你們執意若此,那不如魚死網破。」她揚起下巴,臉容上是和年齡極不相符的怨毒。 「你…」我驚地說不出話來,劉子虞的神態近乎瘋魔,讓我生出從未有過的恐懼。 「將她攔下,命人送回京兆!」 壯漢扣住我的肩膀,正在我拚命掙扎時,西邊卻突然駛來一輛駟馬軒車,劉子虞神色微變,將我拉上車來,便調轉馬頭,朝東邊疾馳而去。 我被禁錮在車內,不能動彈,她從簾子的縫隙中,向外窺視。 「何人所為?」 一名隨從回道,「來者不善,便是衝著您的車馬而來。」 正在兩車相較之時,車身突然劇烈晃動,我跪坐在窄小的車廂中,拚命護著嬗兒,他窩在我懷中,受驚啼哭。 又是一晃,前頭馬一聲長嘶,不受控制地亂撞。 幾名侍從在車外檢查,匆匆來報,「輪軸中箭,而劍並上是皇家羽林的印記。」 劉子虞猛地起身,又虛軟地坐下,我騰出手,掀開車簾,滾滾塵土後,那駕車之人,正是燕回! 「劉徹…是劉徹的人馬!」我死命盯住劉子虞道,「你好狠的心,竟然通報陛下,你可知會害了所有的人!」 「不,不是我…我只是恐嚇於你,卻從不曾想過要害將軍。」 劉子虞亂了陣腳,轉身看向車外,又急忙催促車伕。 兩車相距越來越近,霎時間,幾名侍衛臨空而起,飛身將我們攔下。 在車壁撞到後腦的那一瞬間,氣息彷彿凝滯,極度不安的恐懼,緩緩降臨。 我將啼哭不已的嬗兒抱在懷中,車簾掀開的一瞬,陽光刺痛了眼角。 劉子虞和奶娘被陌生的侍衛,趕出車外,我剛欲反抗,卻被攔住,不過片刻,車內便只剩下我一人。 劉子虞的呼喊聲和馬蹄聲,戛然而止,我哽咽了一下,雙腿軟的不像話。 「都退下。」 低沉的男聲在簾外響起,帶著難言的顫抖,將我的心撕扯開一道銳利的傷口。 我下意識地向內蜷縮,隨著車簾掀起,那張如刀裁般稜角分明的臉,漸漸清晰,在我眼前無限放大。 他緩緩靠近,寸寸緊逼,直到我撞上車壁。 我已然說不出話來,只靜靜地望著他,那眸子幽暗如初,勢要將我吸了進去。 劉徹同我默然相對,爾後重重將我壓進懷中,我使勁地掙扎,他猛地鬆開手,將我抵在車壁上,死死封住我的唇,用整個身軀,將我籠罩。 這是一種怎樣的滋味?我只覺得所有空氣都被吸去,頭腦一片空白,彷彿下一刻便要死去。 絕望般的掠奪,仍舊霸道地不顧及我的絲毫感受。 正在這時,又是一陣馬蹄聲逼近,霍去病焦急而迫切地質問道,「她在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啥也不說了~~看文。。。 90 90、鴻雁于飛望南歸——抉擇 ... 我猛地攥緊雙手,用力將劉徹抵住,他隨即放開了我,彷彿並未聽到車外聲響,在窒息的相對中,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可否原諒朕?」 我恍惚地不知所以,可這句話落在心底,卻讓我不可自抑地顫抖,「你真的是劉徹麼?」 他近一步握住我的手腕,眼眸汪若深潭,「是朕對不起你。」 「你為何還要找來?便當做我死了,不好麼?」 「朕會盡一切所能,補償以往對你的虧欠,猗蘭殿仍為你留候。」 往日種種,歷歷猶在,到如今,他傷我至深,我卻找不出恨他的理由。 也許一切早在時間中,磨損乾淨,愛與恨,是與非,再無定論。 霍去病的聲音再次響起,劉徹卻並不現身,突然命人加快馬速,一路向林子深處奔去。 他整理了衣衫,我卻如坐針氈,劉徹的出現,讓我覺得陌生,無比陌生。 「今日,此事便應做下了斷。」他如是開口。 「陛下如此言而無信,方說要補償我,轉眼便這般相逼。」我繃緊了神經,無法預料他下一步要將如何。 我們三人之事,雖心知肚明,卻從未像此刻這樣公然相對,積壓已久的矛盾,爆發之時,為期不遠。 「如朕所允諾,此次要他自行抉擇。」劉徹定定開口,語氣凝重。 「你會放了我,你會讓我隨他而去麼?」我苦笑道。 「那便要看他的意願。」 「不要傷害他,算我最後的懇求。」我終是無法置身事外,劉徹所布下的局,普天之下,誰能逃脫? 「那是你的孩子?」他眸光一轉,我頓時將心提到喉頭。 「你不可以再加害於我的孩子!」 「朕的…孩子呢?」他有些哽咽。 「沒有了。」我忿然抬頭,看到他痛苦的神色,不禁生出一絲報復的快感。 「就死在陛下欽賜的喜酒中,死在他父親的宮苑裡。」我咄咄相逼,彷彿又置身於那暗無天日的絕望中,無法救贖。 「莫要再說了…」他倏爾雙手掩面,深深躬下腰背,埋首在我頸間,重重起伏的胸膛,抵在我肩頭。 「您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任他倚靠,紋絲不動。 「這一年來,朕從盛怒到追悔,此刻才明白,只要你能陪在身旁,一切都可再議。」 他放柔了語氣,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懇切,放下萬金之尊,來與我平等相談。 我該為他的追悔而感動,為他的不計前嫌而慶幸,可我卻平靜異常,彷彿那些都與我無關。 馬車停靠,霍去病驅馬緊隨,塵埃落定,劉徹遂拉起我下了車。 如他所言,今日勢必要做一個了斷。 「臣拜見陛下。」霍去病策住韁繩,翻身下馬。 「如今只有我們三人,不必虛禮。」 「臣此來,便是要帶她回家,望陛下應允。」霍去病穩穩走到我身旁,攜起手。 「去病,你的勇氣朕很是欣賞,不論在疆場上,亦或是情場上。」劉徹負手而立。 「陛下謬讚,如今臣不想欺瞞於上,早在瑤歌入宮前,臣便情根已種,及至後來,瑤歌輾轉入宮,而臣的心意卻不曾改變。」霍去病擲地有聲,娓娓道來。 心中的感動與驚詫,我無以言說,突然間眼眶熱了起來,他能在劉徹面前,出說此番話來,我便再無遺憾。 四年太短,一世太長,唯君之意,無以匪報。 微妙的氣氛,在古樹山林間,婉轉流動。 「聞得此言,朕甚是欣慰,並未錯看了你。」 「望陛下成全。」霍去病單膝點地,拉著我一併行禮。 我心中忐忑難安,又想起方才車中劉徹的一番話,究竟如何讓霍去病選擇? 「我大漢尚武,你我今日,便以武一較高下。」 「臣決意奉陪!」 劉徹從車中取出兩具弓弩,霍去病揮手接住,衝我一仰首,勾起嘴角道,「瑤歌,可還記得我教授於你的涉獵技巧?」 「記得。」我緊跟在他身旁,那是隨時將要分離的恐懼,讓我緊緊抓住每一刻,不敢放鬆。 劉徹依舊是睥睨一切的瞭然,「以那棵楊樹的第一叢枝椏為靶心,中者勝,偏者敗。」 「分得勝負,如何定論?」霍去病移動身形,單目瞄準。 「此一,許你十萬鐵騎,為朕西征匈奴,踏平漠北。」劉徹拉開弓弩,音色低沉,恍若將我帶入無邊的戰場,滾滾黃沙,波瀾壯闊。 我思緒起伏,霍去病亦是微微一震,眸中是一樣盛放的華光。 我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期待這一戰的到來。 蕩平漠北,飲馬瀚海,封狼居胥。 「此二,休兵罷權,攜她歸隱,永不入仕。」劉徹目光凌厲地掃過我們兩人,接著道,「若你贏了朕,便由你擇其一。若是你輸了,便由朕擇其一。」 「不可。」我難以置信地盯住劉徹,這是要將霍去病逼上死路。 這要他在我和畢生信仰之間作出抉擇,但無論霍去病怎樣抉擇,都太過艱難。 「將軍可願一試?這是朕給你們的機會。」劉徹冷酷地笑著,他是在告訴霍去病,美人江山,自古不可兼得。 「為何不比?」霍去病擺開架勢,對我道,「我絕不會輸。」 若是沒有我,他的依然會叱吒疆場萬古流芳,可若是沒有了戰馬,他的人生便不再完整,再沒有意義… 「不用比了,我決定和你回宮。」我擋在劉徹面前,握住他的羽箭。 「這是男子之間的較量,誰也無法阻擋。」劉徹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指頭,再一次堅定道。 「瑤歌,相信我。」霍去病向我伸出手。 我使勁搖著頭,「這場比試根本不會有贏家,我們都會輸的很慘!」 一聲斷喝,劉徹對準了樹幹,羽箭離弦,帶起凜冽的風,擦著我的髮絲劃過。 我猛地回頭,心裡撕扯地疼,似連根拔起。 那支箭插在樹幹正中,一寸之處。 我不知道應該歡喜,或是難過,當霍去病舉起弓弩時,我飛身撲了過去。 利箭帶著他的溫度,直直插進我右側肩頭,熟悉的銳痛襲來,我被刺目的殷紅晃痛了雙眸。 霍去病扔下彎弓,接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你為何…」 他不停擦拭著湧出的鮮血,後半句話終是沒有說出,因為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驃騎將軍,你輸了,該由陛下抉擇。」我握住木質劍柄,用力扯斷,將染血的劍柄遞給他。 雙手顫抖著,渾身虛脫,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力氣在一點點流失。 我抬起眼,只能模糊地看到霍去病緊抿的嘴唇,一滴溫熱的液體打在我的鼻尖上,涼絲絲地一直滑進了脖頸中去。 他將手臂環的愈發緊致,已經分不清究竟是他在顫抖,還是我自己。 劉徹玄色赤靴踱至身前,我抬頭懇求地望向他。 「既然將軍輸了,便由朕決定。」劉徹的聲音無波無瀾,俯□子,將我從霍去病懷中抱起。 霍去病似是石化一般,一動不動,攥住我衣擺的手,頹然鬆開。 「驃騎將軍,封大司馬,統十萬精銳,即刻起程西征,詔書不日便會公諸天下。」 「謝謝…」我掛著血絲的嘴角,扯出僵硬的笑,聲音低不可聞。 時間彷彿停滯了許久,霍去病肅容立身,握劍叩拜,「臣領命,定不負聖意。」 在逐漸暗淡的視線裡,這個畫面定格,延續。 「李姬已死,而今之後,這世上只有未央宮李美人…」我伸出手臂,對霍去病說出最後一句話,連他的表情都未看到,便黑了下去。 「你醒了。」劉徹長歎了一聲,手指婆娑著我的臉頰。 「他…」 「你不必多言,朕如你所願。」他握了握我的手。 「真好。」我鼻子一酸,看向窗外。 這是一間普通的民宅,此刻我正身處榻上,身下是厚厚的棉被,而胸口上,纏著潔白的紗布。 「朕明知你是為了他,可仍會因為你隨我回宮,而歡喜。」 「我此次回宮,再不會是任人欺凌,陛下莫要後悔。」此刻才感到胸口的疼痛,兩次中箭,竟射到同樣的部位。 若第一次是尋他的起點,那麼是不是昭示著,這次便是離去的終點? 「再不會了,朕已經處置了尹夫人。」 「何止是尹夫人,我要的不止這些。」我妖嬈地笑了起來,滋生蔓延。 「你要什麼,朕都允你。」 「我想嘗一嘗,榮華的滋味,是不是真如世人所說的那般,那樣讓人沉淪。」我躺回榻上,再不發一言。 滿天星光,許久不見夢中的白衣女子,我竟然有些想念,想念那張破碎的臉,和眼角的那滴淚。 人若開始懷念,心便開始老去。 在酒泉小住了幾日,劉徹找來城中最好的郎中,用上最好的藥膏,每日除了處理緊急軍情外,寸步不離。 「陛下,若有一日,我芳華不在,容顏衰老,您會如何待我?」我躺在他腿上,烏髮在他指尖纏繞。 「那朕也已是白髮蒼蒼。」他有些唏噓。 我輕輕閉上眼,淡淡的花香飄來,「梅花香氣很是好聞。」 還有梅花樹下,那一襲黃衫的少年,在暮春的陽光裡,美好如初。 劉徹將這一年來的事情,草草帶過。 南陵在我走後的第二日,便在牢房中自縊而亡,死前將尹夫人陷害我的種種因由道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尹夫人被貶黜,廢去位份,囚居永巷。 我突然想到搖光,卻並未詢問,時機未到,對於劉徹的心思,我仍然無法猜透。 不過十日光景,便到了長安。 似乎一切都變了,可後來我才發現,變得只有自己而已。 渭水河岸旁,新種下了一排春柳,在滾滾逝水的倒影裡搖曳生姿。 猗蘭殿乾淨敞亮,一如我從未離開。 若予迎我入殿,躬身拜道,「恭喜美人病癒。」 我微笑頷首,「你悉心照料,本宮必有重賞。」 殿中只餘若予一人,其餘皆是陌生面孔,物是人非。 剛走到內閣,微風吹起帷幔,彷彿看到南陵小跑著從裡面走來,笨拙地替我拿來更替的新衣。 寒冬過了,她再看不到春光。 劉徹回宮後的第一件事,是親自草擬封夫人詔書。 而我回宮後的第一件事,是命人至平陽府,宣翠縷入宮,隨侍猗蘭殿。 作者有話要說:兒女情長,還是家國興衰? 江山,或是美人。 皇圖霸業笑談中,不勝人間一場醉。 可從古至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91 91、自古美人如名將——夫人 ... 派出的宮人回稟,平陽府已無翠縷此人。 而我執意要尋到她,便又下了一封錦書,讓蘇林宣旨平陽府。 平陽公主親自迎見,翠縷已於一年前,自請離府,遠走歸鄉。 可只有我知道,翠縷是沒有家的,而她唯一的妹妹,亦縊死宮中。 翠縷入宮之事只得作罷,而冊封大典卻提前,於上元節當日,隆重舉行。 我才恍然發覺,如今已是元狩四年,又是一年,春來時。 冊封當日,百官臨朝,齊聚宣室大殿。 冬日候鳥初歇,連陰了幾日的天際,驟然放晴,格外高遠,舉目便是茫茫不盡的碧藍。 身著玄黃錦服,由七名宮婢手托紗披,在身後亦步亦趨。曲裾深裙層層落下,裙擺搖曳,鋪開了丈餘。 在悠遠低沉的宮樂中,我從三十二階漢白玉樓頭站定,緩緩而上,不似以往任何一次,再無忐忑,或悲喜。 宣室殿古樸的木門高宏,恍若瑤台仙閣。 兩年前,便是從此而入,入宮承天子之意。彼時,衛後風頭正盛,尹夫人更是寵冠後宮。 而如今,衛氏權力制衡,兵權逐散,尹夫人也囚居永巷,風光不再。 抬首處,仍是熟悉的情景,帝后端坐於上,經年未見,衛子夫彷彿一下子蒼老,鉛華粉黛也難掩歲月的痕跡。 隨著鼓樂奏落,一曲冊封卷書,在蘇林沉沉的聲音中,公諸天下。 李氏承歡御前,有美人之儀,位列猗蘭。虔恭中饋,履信思順,有協德之美。 群公卿士,載於典謨,以奉宗廟。是以追述先志,不替舊命,今詔天下,晉封夫人,協理後宮,為後世之典校。 我三叩接旨,雙掌緊貼於地,將身子伏地很低,額頭與地面相抵,傳來一陣冰涼。 廣袖在身旁綻開,似一朵牡丹盛放於堂。 金印紫綬,行朝禮,賜萬金。 那青黑色石盒握在掌中,便是埋葬我餘生年華,所承載的重量。 生命本就是一條不歸之路,本就是一場生博死奕的豪賭。 群臣山呼,見禮,叩謁。 劉徹親自走下,執起我的右手,我跟在他身後一步的距離,同登龍榻,這是堪比皇后之禮的儀仗,亦是這個時代女子的最高禮遇。 翩然回首間,裙擺劃出綺麗的弧度,我腰身婉轉,依偎著劉徹而坐,他將我的手攏於袖中,展顏而笑。 我安然穩泰,享受這無比盛大的恩寵,那一瞬的心潮澎湃,不知道可否稱其為沉淪。 自此刻起,我回到了命輪的軌跡之上,李夫人曇花一現的盛極,濃墨重彩地登上歷史畫卷。 在浩淼的史書中,我終究是沒能留下名字,千古流傳的,不過是李夫人名號下,令人遐邇的軼事美談,代表了高牆宮苑中,天子緊余的半點溫存。 大漢未央,猗蘭華殿,紅綃帳暖。 劉徹攬住我的腰身,靠在溫軟的睡榻上,手執金樽,連盡了三杯美酒,又垂下頭來,將滿口的酒香印在我的額頭與櫻唇上。 外間是群芳奏樂,絲竹悠悠,帷幔之前,便是美姬作舞,紅衫綠袖,奢靡悱惻。 「美酒美人,實乃天子之樂。」他有些微醉,從那眸子深處,我能看到,他應是滿意的。 「有句話說的極妙,」我勾住他的脖子,拈過他手中的金盃,放在唇邊淺嘗,「皇圖霸業笑談中,不勝人間一場醉。」 「朕此刻,只想醉在你的懷中。」他吐著淡淡的酒香,握住我的手貼到胸口。 我輕笑一聲,順勢倒在他懷中,他遲疑了片刻,熱切地含住我的雙唇,輾轉吮吸,在這極樂歡愉的氣氛中,我毫不避忌地同他親熱,曲意承歡。 那些從來不屬於我的放縱,似洪口決堤,一瀉千里。 那一夜猗蘭殿燈火通明,徹夜不息,我在溫柔富貴鄉中,爛醉如泥。 自我的病癒回宮,劉徹開始了真正的專寵專房,就連椒房殿也再不留宿,夜夜笙歌。 後來人們遂道,未央宮,長樂殿,不及猗蘭半日歡。 劉徹履行宮外所允諾,為霍嬗加封進爵,承襲冠軍侯爵位,而我的嬗兒便養於劉子虞名下。 他亦不會知曉,霍嬗便是他的親生骨肉,流淌著他們劉氏血脈。 他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挽回我的心意,不如說是填補他內心的歉疚。 每每深夜不能入睡,我便睜大了雙眼,黑暗中總是有嬰孩啼哭的聲響傳來。 如今我唯一愧疚的,便是作為母親,我無法給他一個完整的家。 孩子,原諒母親的無能,不入宮門,為你此生萬幸之事。 劉徹從未像此時一般,對我萬事順意,就連從前那些冷漠與爭執都消失不見。 我們之間究竟是離得更近,還是越走越遠。 白日裡猗蘭殿眾星拱月,夜間設宴言歡。 可我仍會在宮深燈寂時,感到更加無力的蒼白。 李延年在冊封夫人大典之後,不止一次地登門拜賀。 我這一年多來的境況,李延年雖不知瞭解多少,但他應是明白,梁公子離宮,我亦閉門謝客,心思縝密如他,必是窺去端倪。 而他也極是聰明的,見我只問病情,不提恩寵,這般通透解意之人,難怪得天子寵信。 他言語間雖隻字不提,卻句句提醒,莫要忘了李家,沒有外戚的妃嬪,下場皆是淒涼無限。 而他帶來的唯一見禮,是一株養在紅土中的白牡丹。 冬日牡丹花開,實乃異事,況且是牡丹中的珍品,玉麒麟。 李延年微微笑著道,「花氣養人,也唯有牡丹,才能配的上夫人芳華。」 「大哥有心了。」我命人接過,擺在後廳。 「你二哥也時常念著你。」他揮擺坐下。 「二哥可是忙於朝政?小妹病中不知外事。」我仔細回憶,李廣利此時並未掌握兵權,也未被委以重任,不上前線,只擔任輕職,軍事力量仍集中在衛霍手中。 「陛下是百年難得的宏才大略,匈奴未定,大漢必會繼續徵繳。」 「你是想問,即將到來的漠北大戰,陛下是如何盤算,而李廣利可否順東風,承聖意,遂而建功立業,步步高陞?」我低聲,略帶挑釁道。 他一窒,轉而妖嬈婉轉道,「大哥早已明白,小妹頭腦勝過二弟百倍。」 我擺擺手,示意他停下,「漠北一戰,關乎漢匈命運,幾十年功業,或成或敗,均在此戰。」 我見他仔細聆聽,便接著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我二哥強求,隨軍出征,跟在衛霍李廣麾下,也必然毫無用武之處,不過混些功績,若是勝了,他也只是沾了將軍的光,若是敗了,便是難逃罪責。他絕不可參與,至少如今不是合適的契機。」 他蹙眉良久,終是搖搖頭,「大哥受教了。」 我不置可否,又將目光投向那株玉牡丹。 李延年逗留片刻,我也無心與他親近,便早早告退,臨走時,又將那株牡丹帶走。 我終是點頭認可,他此舉鋒芒畢露,以牡丹做比,不免太過驕縱,引人是非而已。 雖是入春,可寒意未減,我底子孱弱,極是畏寒,中衣外面,套了兩層薄棉絮錦,外觀上並不影響,加之曲裾深衣的款式,本就是莊重厚實。 這一日劉徹早朝之後,便在長樂宮中設宴。 當若予攙著我從御攆上走下時,眼前是如火盛放的梅林。 冬末春來,正是梅花開好之季。 「愛妃可還喜歡?」劉徹展開毛麾,裹在我身上。 「臣妾不知,這長樂宮中,還有如此好景。」我淺笑顧盼。 他命人煮上黍酒,又呈上佳餚鮮果,在梅林正中的高台上坐下。 將滿目美景一覽於胸中,四下顧望,除了隨侍宮婢,並無妃嬪臣相。 「你曾說最喜梅花,朕看你平陽府舊居中,也植有梅花,便命人從南方移來三百株紅梅。」他靠在欄杆上,自顧自地欣賞。 我啜了一口熱酒,閉上眼睛使勁一嗅,梅花淡淡的香氣撲鼻,似捲起心房一角,微微蕩漾。 再睜開眼,已恢復了平靜,我望著灼灼梅花道,「其實梅花並不漂亮,只是耐得住寂寞,冬日苦寒裡,百花凋零,才顯出它的韻味來,論美艷不如桃花,論清潔不如梨花,論香芬亦與桂花相去千里。」 「呵呵,」劉徹深眸微微一動,揮手命人採摘一支,順手插在我的鬢間,「愛妃若是喜歡,那便春日賞桃,同看梨花,待到秋日,再細品桂花便是了。」 「臣妾不喜歡梅花。」我輕輕拿下,放入他的掌心。 「不知愛妃最喜何花?」他並不惱怒,亦不驚訝,說話談笑,皆是漫不經心。 「花中西子,眾芳唯牡丹。」我凝眸,開口道,「傾國傾城如是。」 他終於不再隨意,眸光也愈發深沉,頓了片刻道,「牡丹傾城,光芒太盛。」 「陛下不喜歡麼?女子如花,若天下女子是一方花圃,那皇后便是牡丹,艷冠群芳,母儀天下。」我妖嬈地笑,將片片梅花瓣,扯下,揮手散在風裡,「可臣妾卻不想做梅花。」 「未料愛妃有此志向,令朕刮目。」他道。 「和陛下仍相去甚遠。」我垂首凝眉。 「待冰雪融盡,便又是一場惡戰。」他突然長歎一氣,走回坐中。 「匈奴欺我大漢,在定襄右北平大肆侵擾,燒殺搶掠,便如陛下曾經所言,匈奴一日不除,漢土一日不安。」我為他斟滿酒杯。 他握住我的手道,「只朕心意者,莫過夫人。」 「有衛霍此等天縱俊才,又有李廣一族忠君為國,實乃天賜良機,陛下也斷然不會錯失。」 他豪飲一口,抒懷一笑,「洛陽牡丹聞名久矣,朕這便讓郡守八百里加急,將牡丹送入猗蘭殿。」 我盈盈一拜,「謝陛下聖恩。」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寒冰破春之時,漢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中,對匈作戰空前盛大的一役,正式拉開歷史序幕。 河西大戰之後,匈奴右部勢力幾乎全軍覆沒,設四郡,分五屬國,漢朝解除了西邊的威脅。 但匈奴單于本部和左賢王一脈,仍有相當實力,並在邊塞地區,不斷對漢發動攻擊,並於元狩三年,率數萬大軍,公然進軍定襄一帶,殺掠千餘人。 大漢的軍事反擊,刻不容緩,且必一擊致命。 霍去病時任大司馬,與衛青分率領五萬精銳部隊,兵分兩路,朝西北挺進。 如今驃騎將軍是大漢的軍事主力,劉徹亦是將重心轉移到霍去病部下。 不論怎樣,劉徹為賢是用,將家國凌駕於個人恩怨之上的胸懷,卻有擔當,那些情感,在戰爭的硝煙瀰漫中,被匆忙掩蓋,顯得微不足道。 命霍去病出定襄,專攻單于主力部隊,而衛青則出代郡,專攻左賢王都部,李廣則協助衛青出戰。 浩浩蕩蕩的驚天一戰,就此展開,我站在高高望風台上,任西風吹了半日,極力遠眺,卻看不盡歸途。 劉徹隨著大軍出征,政事繁忙,與我相處的時日,便愈發短暫。 不久,他便下令將我的寢宮遷至宣室內殿,我多次反對,他遂決定准我隨時有權進出宣室殿,並且可以在皇室藏書的天祿閣中,閱覽歷朝書籍。 這是意想不到的驚喜,聊以打發漫長的光陰,也在另一方面,劉徹允許我接觸政事,亦是史無前例的特許,打破了後宮不得干政的赦令。 不日,漢軍一路飆勝,我卻因為連日飲酒,又在華詔台做舞,染了風寒。 頭腦昏沉,我便閉門謝客,將按例前來猗蘭殿拜謁的宮人都譴了去,並退掉一切宴席。 每日到椒房殿的請安,早已形同虛設,算起來,我只去過三次。 後宮眼見轉了風向,冷清的猗蘭殿便一日千里,隨著冊封夫人,我成了一人之下的炙手可熱。 而劉徹亦是將打理後宮的權力分與我大半,我本不願多費心思,他卻執意道,我只需把關定論,其餘事情一概交予下人打理,不必太過操勞。 後宮新近的宮人都經由我手,而未央宮的人員分配,亦是須經我認可。 我與衛子夫不常見面,不知她又是如何自處,想來風雨了幾十年,也早已對後宮裡的紛爭見怪不怪了。 當年的她,便也是踩著阿嬌,一步步爬了上來,所以她才會有更加切身的體會,才會更明白盛衰翻覆的道理。 微賤之時,榮華之至,不過是浮生一場。 作者有話要說:木有留言~~~~快拿鮮花鞭撻我吧~~~~\(≧▽≦)/~ 最近在構思新坑,也有一點點存稿,加油中~~~ 女主再次回宮,便是另一番天地了,一切都在改變,都在成長。 92 92、自古美人如名將——為營 ... 前線戰火連天,軍務繁忙,我小病抱恙,劉徹自分不出多餘的心思,加以照看。 劉閎年歲愈長,已經具備一個皇子應有的氣度,除了每日習課之外,隔上幾日,便會來猗蘭殿陪伴與我。 他母親早逝,便將我當做母妃一般對待,每每看到他舉止優雅地行禮,為我煎藥,便不斷想起嬗兒,他若是到了劉閎這般年紀,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大軍西征一月有餘,不知不覺,春天過了大半。沉寂已久的衛皇后,突然命人請我到椒房殿一坐。 我自是懶得出門,便委婉推拒了此事。 可不一會,便又有宮人來報,「皇后娘娘轉告夫人,昭陽翁主在椒房殿恭候。」 我聞言坐起,站起身來,若予便端來一套曲裾長裙,我緩緩攏上道,「既然皇后娘娘如此盛情,本宮若是不去,便顯得不知輕重了。」 宮人不敢出聲,唯諾地應了聲,「夫人說的是。」 「你也覺得本宮不知輕重?」我隨口而道,拿起一支金步搖斜插入鬢,略顯憔悴的病容,襯得眉眼有些黯淡。 她嚇得連忙伏身,「奴婢言語唐突,望夫人恕罪!」 我輕身下榻,勾起她的下巴,道,「還不快些帶路,莫要讓皇后娘娘久等。」 「諾…」她趕忙爬起,不敢直視於我。 通往椒房殿的路上,恰途徑桂宮北門,我望著緊閉的石門,不禁想起尹夫人那張明媚之極的臉容。 不知囚居的日子,驕傲如她,會是怎個境況,那些刻到骨子裡的恨,她設計陷害我腹中骨肉的戲碼,回想起來,已經模糊不清,唯一難以忘懷的,卻是那暗無天日的囚房,和那一杯甜美的毒酒。 「桂宮如今何人居住?」我一面走著問起。 若予想了片刻,回答道,「桂宮蕭條,已無妃嬪入住。」 「尹夫人何在?」 她是我尋找已久的北斗搖光,儘管到此刻,我不知當年那人的箴言,剩有幾分可信,可她畢竟是宮中唯一和預言有關的人,而這箴言,也許是我此生最後的希望。 「奴婢不知。」若予守口如瓶,不再多言。 剛行至殿前,便迎面碰上了太子劉據,將近兩年未見,他比劉閎沉穩地迅速許多,十多歲的少年,眉宇間已儘是成熟之態,再無半分孩子氣。 「夫人到來,實乃稀客。」他淡淡地見禮,我印象裡那個握著木劍玩鬧的孩子,經年蛻變,變得疏離而陌生了。 若是在宮中,還期許著些許真性情,才是癡人說夢了。 即便在世人眼中,我再是恃寵而驕,不把旁人放在眼裡,可太子畢竟身份有別,是未來的儲君,我仍是微微福身,「見過太子殿下。」 「進去吧,母后已在等候。」他揮開裾擺,先行步入。 剛入殿,嬰孩啼哭聲便隱隱傳來,我的腳步卻再也邁不開,那是嬗兒的哭聲,縈繞在我夢中千百回。 劉據掀開帳簾,衛子夫站起身來,便看到緊隨其後的我。 她神情寧靜,自然地招呼我,而劉子虞抱著嬗兒緩緩踱出。 我的目光始終落在劉子虞懷中,原本正在哭鬧的嬗兒見我到來,便睜著圓溜溜的大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嬗兒的個頭長大了許多,黃軟的胎發變得黑密,柔白的小手,正抓住劉子虞的前襟,我心中一陣酸楚,只想將他抱在懷裡,再也不鬆手。 「夫人面善,小嬗兒一見您到來,便不哭了呢。」劉子虞嘴上說著,手臂輕搖,輕聲哄著懷中的幼子。 我一步步走近,伸出手來,顫抖地撫摸著嬗兒的小臉蛋,他似乎發現了我,抓住我的食指,送進嘴裡,吸吮地津津有味。 我不禁莞爾,他還是同以前一樣,貪吃貪玩,總是用嘴巴來認識這個世界。 寵溺地望著他,怎麼看都看不夠,周圍的人或者事物,在此刻都已不存在,我的眼裡心裡只有我的嬗兒,我辛苦懷胎剩下的骨肉。 「若不是李夫人前年意外小產,孩子如今也應是這般大了。」衛子夫從我手中接過嬗兒,抬眼道。 劉子虞彷彿變了一個人,再也沒有了從前的活潑,整個人安靜地立在一旁。 「臣妾福薄,不似皇后娘娘命數好,膝下兒女成群,真教人羨慕。」我仍握住嬗兒的小手,淡淡回應。 「無妨,夫人正年輕,陛下又如此看重,何愁無子?」不知為何,這話中除了一絲不甘,還有濃濃的怨氣。 殿內的氣氛頓時有些緊張,我同衛子夫互不相讓,劉據輕聲咳嗽,想打破這不和諧的場面。 哇地一聲啼哭,嬗兒在衛子夫懷中使勁掙扎,朝著我懷中蹭去。 我本能地出手,衛子夫卻並不放手,道,「孩子哭鬧,還應交給他母親才是。」 怕傷著孩子,我便小心翼翼地鬆開手,衛子夫轉頭又道,「聽說,這孩子的生母是個平民女子,去病何時納的妾?」 劉子虞的臉色不大好看,接過孩子道,「去年駐軍酒泉時,臣婦也不知詳情,只是這女子命薄,產子不久,便病故了。」 「那便正巧,孩子原該嫡母撫養,莫亂了輩分才是。」衛子夫衝著我笑道,「夫人覺得,本宮說的可是?」 「皇后娘娘何時說過錯的,自然是極是了,論起身份,昭陽翁主自然是高貴,比不得臣妾,一介舞姬出身呢。」我掩袖轉身,「臣妾說的可是?」 衛子夫訕訕地,岔開目光,又詢問起劉子虞境況來。 「不知可否讓本宮抱抱,本宮痛失愛子,頗喜歡這個孩子。」我不想錯過這難得的機會,便不顧衛子夫的揶揄,從劉子虞手中接過。 可這一抱,卻勾起了長久以來的情緒,在難以放手。 嬗兒安靜地窩在我懷中,小臉不停地蹭著我的胸口,似乎還記得我的氣味,乖巧而聽話。 「乖…」我晃著手臂,撫弄著他的脊背。 嬗兒似是聽懂了我的話,雙目炯炯地盯著我,突然小嘴一努,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唔唔…」 我心中驚喜,不禁低頭傾聽,他咯咯笑著,又蹦出幾個音節,這次我聽得清楚,他咿呀的語調中,重複的是那一個字,母。 他學會說的第一個字,便是母親。 我熱淚翻湧,努力控制著情緒,可心中卻在不停地回應,母親就在你身邊啊… 「這孩子果然聰敏,才一歲便開始學語了。」衛子夫也跟著走來,劉子虞是有些激動的,用眼神望著我,然後將嬗兒抱了去。 我的心隨著嬗兒的離開,驟然沉了下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嫡母」懷中依偎,那種滋味太過苦澀。 趁衛子夫同劉據在外殿敘話的時機,我挨著劉子虞坐下,她瞭然地將孩子遞給我。 「他…可還好?」我垂眸道。 「很好,如今他的一切都很安穩,也在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擾。」劉子虞聲音輕的像羽毛,飄渺不定。 「那是自然…」 我的話還未說完,便聽宮人稟報,「陛下駕到。」 眾人連忙接駕,許久不曾臨幸椒房殿的劉徹,竟在此時來了。 衛子夫臉上閃過一絲欣喜,遂優雅地行禮,劉據也跟著拜見,我同劉子虞從內室走出。 還未彎腰,便被劉徹扶起,「不必多禮。」 他應是剛退朝,朝服未退,衛子夫連忙命人替他更衣,劉徹轉眼便看到了嬗兒。 「這便是驃騎將軍的幼子?」劉徹眼神黯然,聽不出喜怒。 「是,將軍出征,臣婦便攜幼子入宮,讓皇后娘娘也見上一見。」劉子虞的眼波在劉徹和我之間,來回流連。 劉徹不發一言,轉手抱過嬗兒,凝視了片刻,嬗兒卻一點也不怕生,在劉徹懷裡調皮地扭動,用小手抓住他的鬢髮,玩鬧嬉戲。 劉徹本來冷下的臉色,逐漸柔和,大手揉了揉他的臉頰,忽聽嬗兒咿呀道,「爹…」 眾人皆是大驚,接著嬗兒似是得到了鼓勵,用稚嫩清脆的童音,一遍高過一遍地喚道,「爹爹…」 並不算清晰的叫喊,卻感染了每一個人的情緒,連劉徹亦是微微一愣,旋即慈愛地笑道,「小傢伙,竟已會說話了。」 衛子夫溫柔道,「嬗兒極是聰慧的,方纔還在李夫人懷中喚著母親。」 劉徹猛地抬頭,抱著孩子的手臂僵持著,遂又交還給劉子虞。 「朕忙了一日,又逢眾人齊聚,便在椒房殿用膳吧。」 「諾。」宮人領命,便忙乎了起來。 「據兒,你隨朕過來。」 劉據恭敬地跟在劉徹身後,兩人保持著並不親近的距離。 「大軍分兩路,為何朕要將出擊點定在代郡與定襄,你是如何考慮?」他們父子二人坐定,低沉的聲音透過帷幔傳來。 「此二處為我大漢邊境要塞,又處匈漢交界。」劉據答道。 「若要你排兵佈陣,又會怎樣用將?」劉徹又發問。 劉據遲疑了片刻,「兒臣不會任用驃騎將軍。」 「因由何在?」 「邊塞連年交戰,百姓苦不堪言,四郡屬地流民失所,民不聊生,兒臣請父皇將重心置於休養生息,頓改百姓生計為要…」 劉據情緒激憤,句句指責發動戰事的弊端。 碰地一聲,劉徹將案頭的硯台重重擱下,道,「按你所言,匈奴不除,又如何修養生計,難道要待到胡人攻入長安之時,君臣還在閉門休養,不動兵卒麼!」 「可一味戰爭,只會加重賦稅,增添漢民生計負擔,即便是能擊退匈奴,可那也是用大漢子民的數十年積累,所換取的,得不償失!」 劉據一反平日溫潤的模樣,和劉徹針鋒相對。 「身為大漢太子,未來的儲君,竟是時時想著休戰退避的懦夫。」劉徹惱怒斥責。 「兒臣並非懦弱,相反,兒臣才是為天下蒼生著想。」 「你父皇還未老死,天下蒼生不勞你去費心。」 劉據自知言語過激,便堵著氣認錯,衛子夫也聽到動靜,遂上前勸慰。 劉徹指著衛子夫,冷笑道,「這便是你教出的好太子,子不類父,奈何哉!」 「陛下息怒,據兒年幼,尚不能理解您的宏圖大略。」衛子夫拉起劉據,我靜靜立在門側,將他們的爭執靜收眼底。 劉據同劉徹政治觀念上的衝突,由來已久,子不類父這四個字,便是劉據日後悲劇下場的根由。 像他這般強勢的帝王,如何能容忍自己親手培植的太子,卻是不喜戰爭的儒生做派。 一場家庭紛爭不歡而散,一桌子宴席擺上,劉徹坐在我身邊,將劉據和衛子夫擱置一旁,氣氛十分尷尬。 我並不在意這些,心思仍撲在嬗兒身上,食不知味。 劉子虞只隨便用了一些,便到內室照顧孩子。 「臣妾用罷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慢用。」我想再看嬗兒一眼,便欲先離席。 誰知劉徹反應極大,放下木箸,冷言道,「不准!」 我看他在氣頭上,便未加反駁,只好又定定坐下。 「有空為別人的孩子多費心思,不如照看好自己的肚子。」劉徹抿了一口酒,不滿道。 我冷笑了幾聲,奪下劉徹的酒樽,「臣妾的肚子如何,陛下最是清楚不過,何必要如此譏諷?」 「連你也要拂逆朕的意思不成?」他攥住我的手腕。 我一言不發,任他抓疼了腕骨,突然嬗兒的哭聲傳來,我心裡一抽,本能地掙脫開去。 劉徹猛地鬆手,怒氣沖沖地將我向前一推,重心不穩,直直撞在了案几上。 額頭上掀起尖銳的疼痛,額骨真真發麻,有一瞬間眼前儘是黑暗,看不見東西。 我撐起身子,雙手摀住額角,劉徹方纔的盛氣消了大半,動了動終究沒有伸手扶我。 溫熱的液體在指尖蔓延,靜靜地從指縫中沿著額頭滑落,殷紅的血珠在劃過眉心和鼻樑,點點滴在地面上。 「速宣太醫。」劉徹的神情由憤怒轉為焦急,連忙托住我的手肘,蹙著眉道,「可有大礙?」 我迅速撕下中衣一角,摁住傷口,「臣妾先行告退,不便在此處礙了陛下的眼。」 身子晃晃蕩蕩,我朝著內室深深望了一眼,揚頭走去,劉徹也跟著起身,從後面覆上我的額頭,一個用力,當眾將我打橫抱起。 衛子夫和劉據皆是愣愣地盯住我,宮人們也都噤聲不言。 「我傷了額頭,卻並未傷著腿,陛下不必多此一舉。」 劉徹不容我反抗,轉頭道,「朕送李夫人回宮,皇后慢用。」 「臣妾這裡有上好的藥膏,不如先替李夫人敷上。」衛子夫張羅道。 劉徹並不停住腳步,「不勞皇后費心,你悉心照看好太子才是。」 「陛下…」衛子夫的聲音在身後遠去。 我突然覺得身心疲累,索性鬆開了手,任血珠落下,在胸前染出小片紅暈。 「你的心裡,念念不忘的仍是他。」靠在猗蘭殿的軟榻上,劉徹俯身凝著我。 那種壓迫感,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 我朝裡側翻了翻身子,「那畢竟是我孩子。」 「不,從你進宮那日起,他便再不是你的兒子。」劉徹陰鶩道,強扳過我的臉。 我看了他片刻,突然覺得劉徹不再是以前那個琢磨不定的君主,他的情緒越來越容易被我窺視,可我在他面前的掩飾卻越來越重。 我不會像以前那般觸怒他,即便是再不甘心,我也明白,爭執中的最後一句話,一定要留給他說的。 後宮裡最無不透風的牆,椒房殿的事情很快便流言四起,傳到最後竟是說,李夫人魅惑君主,挑唆太子與陛下發生爭執,擾亂後宮,禍及朝綱。 風言風語聽得多了,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莫說這是莫須有的事,即便如此,又能怎樣? 可朝中太子一脈勢力,卻並不打算善罷甘休,他們聯名請奏,要求清君之側。 而這場紛爭亦是有愈演愈烈之勢,矛頭很快志向我的兩位哥哥,李延年本就以才色侍君,精通人脈,卻乏於才幹。 而李廣利更是庸鄙之才,李氏很快變成了今日朝堂上矛盾的焦點。 直到那晚,劉徹將數卷竹簡攤在我面前時,我才恍然驚覺,這已不僅僅是我個人之事,後宮即政治,這裡的每一分變化,都緊緊牽扯在廟堂之上。 「今日丞相親自上書,朕很是為難。」劉徹坐在我身前,拉開竹簡,喟歎道。 「陛下不用讓臣妾過目,您如何決定皆可,永巷或者長門,但憑發落。」 「朕絕不會讓你離開半步,」他將我揉進懷裡,「但要委屈你二哥一段時日。」 「他雖不是天縱奇才,卻也本份安守,陛下不能因著莫須有的罪名,便牽罪於他。」我抬起頭來,這是我第一次開口為李廣利辯護。 此刻在我看來,他即便再愚魯,再不堪,卻並無過錯。 而衛子夫處心積慮,我便偏不遂了她的意。 「你莫要亂想,一切交給朕,朕不會讓你受委屈,一切皆是暫時若此,大軍征戰,不能亂了軍心。」劉徹安撫道。 「我便只有這唯一的兩個親人了。」我佯作悲慼地輕歎,可心裡卻明鏡如水。 劉徹最見不得我軟下姿態,便更覺有愧,私下對我亦是加倍縱容。 93 93、自古美人如名將——廣逝 ... 不多日,李廣利便以拜會之名,邀我到瓊台小聚。卻正趕上平陽公主後日入宮,劉徹示意要我相陪,只得將此事作罷。 而如今的境況,朝堂上風風雨雨,前線戰事繁忙,我已經被置於風口浪尖上。 外戚干政,這是自古以來,任何嬪妃都背負不起的大罪。 衛子夫深諳此道,即便衛青和霍去病整日進出宮門,甚至多在行宮駐守,可入後宮拜會之機,卻是少之又少。 晚間我坐在銅鏡前,剛沐浴過的芬香,淡淡縈繞在空氣中,初夏微雨過後的夜色,格外澄明。 綠綺瑤琴安靜地立在窗欞之下,月色柔和裡,我隨意撥弄了幾下。 回宮以來,每逢大宴,我只是盡興而舞,卻再也沒有碰過音律。 這綠綺琴乃胡羌由西郡進貢的珍品,百年澤木配上汗血寶駒的青鬃,音律純正,撥弄起來,略帶大漠的曠涼,蕭瑟中幾分悠揚,悠揚中又是讀不盡的纏綿。 畫面中,一身胡裝的女子,烏髮如墨,眸如點漆,赤著雙腳,奔跑在無盡的草原。 「許久不聞琴音,今日為何興起?」 我回頭,劉徹站在身後幾步的距離,靜靜凝聽。 「經年胡不歸,歌盡長安事,煮酒慰平生,金弓射蒼穹,為君撫綠綺,一夢久應醒。」我彈指做歌。 「朕這一生,便是在這江山一統的大夢中,窮途不歸。」他從後面躬身環住我,十指覆上我的手,共譜一曲。 他將我方才隨口的唱腔,換了一種更為低沉的曲調,竟是另一番別樣的豪邁。 醒字一落,他隨即將我扶起,藉著旖旎的燭光,他已經不算年輕的面容上,眸色深重。 這般情致,這般曖昧,一切如預料所至,他放下帷幔,輕解羅裳,用並不激烈卻霸道的方式,將我推向□的高峰。 彼此身體太過熟悉,熟悉到不需要任何磨合,心裡如何,已經不再重要。 「給朕生一個孩子。」他含著濃濃□的嗓音,在耳畔沙啞劃過。 男人在歡愛中的話語,並不會有多少真心,我只是附和地笑,隨著他的節奏沉迷。 他並不干休,咬住我的耳珠,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在我體內衝擊的,也愈發粗暴,我幾乎有些承受不住,便緊緊扣住他的腰線。 「陛下已有太子,其他皇子於您已無甚麼意義了。」我望著頭頂起伏的帷幔,嬗兒的哭聲突然在耳邊響起,我猛地回頭,四下看去,才恍惚驚覺。 「給朕生一個孩子。」他強硬地重複。 「那陛下能給臣妾些什麼?」我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緊密的貼合中,動了動身子。 「猗蘭殿若是不夠,朕便在上林苑為你造一座行宮。」他低頭尋住我的唇瓣,用力地吸了幾下。 我搖搖頭,貼在他臉側道,「其實不必如此勞煩,這未央宮中便有臣妾鍾意的地方。」 「愛妃儘管說,朕明日便命人修繕。」他滿足地彎起眉眼,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向他討要封賞。 我揚起上身,用最甜美的音色在他耳邊,一字一句道,「那便是,椒房殿。」 他猛地一頓,我們離得太近,無法分辨他此刻的神情,可我直直望進那雙眸子,褐色的瞳仁有隱隱的緊縮。 「這便是你留在朕身邊的目的麼?」他放開我的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 「椒房殿四季如春,位於宮闕的至高處,景致自然是最好的。」我在指尖把玩著髮梢,漫不經心道。 「風景雖好,高處不勝寒。」他按住我的手,將我的身體固定在榻上。 「雖不勝寒,也要待登上之後,才有定論,陛下說可是這個道理?」 「呵呵…」他似聽懂了,笑的桀驁之極,倏爾又止住,「如今的皇后,只能是衛子夫。」 「可陛下心裡卻不是這般想的。」我掙開雙手,扶住他的臂膀。 他神色微動,挑眉不語,我接著道,「飛鳥盡,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 劉徹停滯了片刻,從我身上退開,捲起衣衫,正正地踞坐在我身旁,「愛妃認為,朕又是怎個鳥盡弓藏?」 「陛下您的心思,已在部署戰局中,無形地昭告於天下。衛青身為大將軍,卻只是用來牽制左賢王勢力,而驃騎將軍卻直攻大單于主力,這還不夠分明麼?」 「如此看來,愛妃在天祿閣中的讀習,實是有用,再不用幾年,愛妃便能替朕分擔國事了。」劉徹似笑非笑。 我端正地對座,叩拜,「臣妾所求,便是日後子嗣不受人欺凌,不任人擺佈。」 他攥住我的雙手,「何為欺凌,又何為擺佈?」 「陛下最是清楚,不是太子的皇脈,終究是何下場。」 「你好大的膽子,此番話已是大逆不道。」 他喝斥道,語氣雖重,可我知他並未動怒。 「臣妾只是如實相稟,後宮女子哪個不希冀後位,又有哪個不染指紛爭?您遠比我看的透徹,不說並不代表不存在。」 他沉吟片刻,盯地我心裡有些發慌,這一番話,如此說來實乃太過大膽,我心裡並無多少底氣。 殿外燈火亮起,接著便有匆忙的腳步聲,蘇林緊急入內,「陛下,軍情急報。」 劉徹迅速起身,大步走向外殿,「速速呈上。」 蘇林立刻揮手,一摞羊皮卷軸便由宮人遞上。 我不便跟隨,原本寧靜地夜,變得波濤起伏。 前幾日,霍去病部一路西北挺進,他本是擅長騎兵突襲戰術,此次良馬精兵,更是如虎添翼,一路打得順風順水,雖未遇到主力部隊,卻是節節飆勝,攻無不克,俘獲糧草白車,戰俘千人。 衛青與李廣部倒是沉寂已久,並無甚軍情回稟,一切按計劃進行,也許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李廣年事已高,卻仍懷一腔報國熱血,實乃可敬,可他能力有限,加之歲月蹉跎,在衛霍等新銳將領前,便高下立判,多次不受任用。此次李廣自請出戰,劉徹便給授他軍銜,以輔助衛青作戰,仍是不以主力委任。 李氏家族在朝堂內外,已頗有微詞,其中又以李廣之子李敢為甚,他多次言語中對衛青不敬,眾人都不予論道,就連劉徹也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李家世代為將,資歷甚重,為大漢立下汗馬功勳,地位不可動搖。 外間氣氛有些異常,安靜地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也並未聽到任何人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遣若予到外殿瞧瞧,她只說陛下正在閱卷。 究竟是如何重要的軍情,是勝還是負? 在我等的渾然欲睡之時,劉徹沉步踱了進來,我揉著惺忪睡眼道,「可是有何急報?」 他抬起頭來時,雙目微紅,佈滿血絲,見狀不對,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急忙下榻。 「勝敗乃兵家常事,陛下不必…」我安慰道,他卻緊抿住嘴唇,握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搖頭。 我心裡咯登一聲,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胸中不斷蔓延,劉徹半生戎馬,絕不會因為戰事失利而如此落魄。 「出了何事?」我顫抖開口,緊緊捕捉他的每一個神態。 劉徹仍不語,我失控道,「霍去病…出事了?」 他終於開口,「朕的李將軍,永遠也回不來了。」 我緊繃的神經鬆懈,劉徹頹然坐在榻上,神態憔悴,方才與我床笫之歡的男人,此刻卻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年。 一夜無話,劉徹一早便到宣室殿議政。 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很快便傳遍皇城,乃至街頭巷尾。 昨夜稟報的軍情,一喜一憂。 霍去病,挑選從驃侯趙破奴、昌武侯安稽、北地都尉邢山、校尉李敢等充任裨將,並以原匈奴降將歸義侯復陸支和伊即軒等人為嚮導,長驅兩千餘里,不料未遇單于主力,卻碰上了左賢王,雙方激烈交戰,匈奴不敵,向北逃竄。大軍遂乘勝追擊,向狼居胥山方向挺進,欲將殘餘勢力逐一剿滅。 而衛青部,穿越大漠,卻在搜尋左賢王部隊的途中,遇到單于主力,衛青當即部署戰局,以車戰之法,分部,交戰數日,傷亡慘重。 就在激戰之時,伊稚斜逃走,漢軍發覺時便迅速追擊,,馳行百里,也未發現單于的去向。衛青率軍追至真顏山趙信城,繳獲了匈奴屯集的糧食等軍用物資,補充軍需,燒城班師回營,算之小勝。 從東路出擊的郎中令李廣和趙食其軍,由於迷失了方向,未能如期到達漠北,等衛青率軍回師行至漠南時,才與李廣軍相遇。 李廣便因自己過失,又念及一生戎馬,犯下此等錯誤,無顏面對天子,愧對部下,遂當即揮劍自刎。 後太史公《史記·李將軍烈傳》有載: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 平陽公主如期入宮,卻先到了我的猗蘭殿,故人許久不見,自是生疏。 她保養得極好,並不見老,面對昔日的「主人」,不禁有些感慨,曾經滄海。 她率先開口打破了平靜,「您如今雖貴為夫人,可在我看來,仍是那個能歌善舞的小姑娘。」 我笑了笑,引她入座,「本宮亦是不忘公主照拂,若沒有公主引薦,便不會有如今的我。」 她望著我,歎了口氣道,「我性子直,並不會過多掩飾,此番進宮,自是有事相擾。」 「不知公主何事?」我命人沏上茶水。 她神色微轉,凝眸道,「是關於大將軍之事。」 我放下茶杯,道,「公主應去皇后娘娘那裡,更為妥當,本宮無力相助。」 「皇上早已對衛氏備有戒心,如今軍中出了此等大事,朝堂上言論又對大將軍多有不利,只怕陛下…」 我靜靜聆聽,若不是鬧的如此沸揚,平陽公主萬不得已,也不會低聲求我,而衛青於我有恩,我亦不願看他受累。 可我的任何舉動,已不僅僅是個人之事,那代表了李氏和衛氏之爭,可輕可重。 我有些猶豫道,「此事我不便插言,陛下的性子您應是瞭解的,而我只是夫人,並無多少份量。」 「別人也許無用,可陛下對你卻是不同的,你的一句話,便勝過旁人十句。」她抓住我的手,急切道。 僵持了片刻,我抽回手道,「我盡力而為之,公主放心,將軍定會無事。」 若沒記錯,衛青是病死終老,這些旁枝末節對他的一聲,並無多大影響,看著平陽公主焦急的神態,我只能選擇沉默。 她待衛青之心,天下人皆知。公主與騎奴,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單純,從我在平陽府的第一天便知道。 李廣的喪禮辦的頗為隆重,這也算是劉徹對他的一點補償。 果然,此事傳開之後,便另有別論,風傳衛青與李廣不合,又道他無容人之心,更有甚者,竟說衛青狼子野心,暗地逼死李廣,以除異黨,將兵權集中於衛氏手中。 衛青那般穩重忠義之將,我絕不會相信此事是他所為,眼看朝堂不寧,矛盾愈演愈烈。 喪禮半月後,戰局逐漸穩定,我便趁晚間用膳之際,屏退了宮人,將衛青之事同他說出。 劉徹只淡淡道,「是姐姐央你求情?」 「是,但不全是。」我如實道。 「朕心中有數,大將軍的為人,朕信得過,你不必擔憂。」 「公道自在人心,只是平陽公主心切,陛下也應該體諒。」我知道不必再過多言語。 「朕的姐姐寡居多年,該是時候了。」劉徹儘是瞭然,遂又用起飯來。 「不如,」我試探道,「陛下促成這一樁美事。」 他放下木箸,「看來天下人皆是看透了。」 「他們感情篤厚,終成美眷也屬自然。」 「你的想法果然大膽,」他瞇著眼眸,飲了一口酒道,「不過卻頗有道理,朕會考慮愛妃的提議。」 「謝陛下。」我委婉地笑,心情卻有些激動,原來他們的婚禮,竟是有我的一份功勞在內。 作者有話要說:遲到的中秋祝福,祝大家工作學習一切順利! 94 94、自古美人如名將——封狼 ... 劉徹一連數日,皆留宿椒房殿,我站在宮門前,能看到遠處燈火映天的輝煌。 我知道,他是用自己的行動,來告訴百官朝臣,告訴天下百姓,此事絕不會牽連於衛青,且衛氏的地位亦不曾動搖。 衛子夫仍是他最尊貴的皇后,衛家仍是他最器重的權臣。 一面處處提防,一面極力拉攏,這天下便似那一架天平,在不停取捨中,維繫著矛盾的平衡。 李廣自裁謝三軍一事,在平靜中落幕,這位老將的戎馬一生,劃上了並不圓滿的句號。 而朝堂上不滿之言,在半月內,便被另一件轟烈之事,傾覆掩埋,只餘煙燼。 自劉徹常宿椒房之後,衛子夫在後宮重塑母儀之威,我因有天子手諭,才可免去一切繁雜之禮。 盛夏的長秋殿百草方茂,林花謝了春紅,卻有別樣繁華。 衛子夫親設花宴,品佳釀,群芳皆是列席。 午後晴空萬里,暖煦風和,我今日特意屏退了御攆,從永巷散步而行。 初在永巷的日子,已經模糊不堪,忽聽對面一陣吵鬧,若予急走幾步上前,將幾名聚在一起的浣衣女支開,「夫人玉駕,還不速速退下。」 「是你…真的是你!」顫抖的聲音,將我的視線聚集在那粗布藍衣女子身上。 「大膽,對夫人竟不用尊稱。」 我輕輕揮開若予的手臂,撥開人群。 粗衣宮女連忙伏身在地,深深埋頭,「奴婢見過…見過夫人。」 「婉瑩,子闌姑姑如今可好?」我蹲□子,這張淡忘的記憶中的臉,已不再是當初年輕的模樣。 「去年一場大病,子闌姑姑沒能撐得過去。」她眼神裡沒有了尖刻,沒有了潑我冷水時的張揚,有的只是被宮中寂寞時光,磨平了稜角的黯然。 宮女若不得聖諭,便終生孤老宮牆,直到老死的一刻,方能魂歸故鄉。 心裡不輕不重地微微作響,我扶起她,「當日永巷中,你提點之言,猶在耳畔。」 「奴婢不敢,求夫人赦免。」她又一次跪下。 「傳本宮口諭,宮女婉瑩升浣衣房御女,月俸加倍。」 「奴婢不願晉陞,只願有生之年能回鄉侍奉高母,夫人金口玉言,求您應允!」她猛地抓住我的裙擺,拚命搖動。 「放肆,還不拉下!」 婉瑩被宮婢架住肩膀,向後拖去,雙手仍在半空中向我揮動,「夫人,奴婢求您…」 「且慢。」我雙手攏於袖中,緩緩走到她身旁,「婉瑩目無本宮,以下犯上,除去宮職,即刻貶斥,遣返回鄉,終身不得再入永巷半步。」 婉瑩呆若木雞,只睜著雙眼望著我。 「還不速速領罪。」若予立即會意,將婉瑩拉起,又拿出小袋子銅幣塞到她懷中,「夫人大量,便將你的工錢一併結算,免得傳出去,失了天家顏面。」 「謝夫人…奴婢領罪。」她破涕為笑,雙手扣入地面,不住地叩首。 「走得越遠愈好,」永遠也不要回來,薄田矮簷,嫁個普通農民漢子,膝下兒女成群,離開這囚禁人心的萬丈宮牆。 「夫人怎會認識那浣衣奴?」若予不解道。 「本宮曾經也是浣衣奴,你可相信?」我將額頭上的玉勝撫了撫,回頭望去,婉瑩仍是直直地跪在地面上。 若予識趣地噤聲,一路無話,長樂宮久無嬪妃居住,可修繕地極好。 「皇后娘娘,您說芸兒這身襦裙可好看?」 我踏入殿門時,正看到眾宮婢圍在衛子夫身旁,說話的女子一襲黃衫,笑的嫵媚。 滿室溫聲軟語,嬌笑連連,和著木蘭暖香,真真熏人欲醉。 衛子夫的目光穿過人群,便起身招呼道,「還不見過李夫人。」 黃衫女子滿面春光地扭頭,稚嫩的小臉兒上帶著一絲艷羨,和躍躍欲試的 期待。 「臣妾拜見夫人。」她恭敬地福身,又道,「聽聞夫人的舞姿冠絕後宮,為陛下最愛。」 「面生的緊,不知你是哪宮宮人?」我側身繞道高榻上,擺了舒適的姿勢坐定。 衛子夫輕輕揮手,宮婢有序地在一旁排開,黃衫女子順從地靠著她坐下。 「夫人深居猗蘭殿,想必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陛下在舞宴上,一眼便看中了芸兒,連日寵幸,如今暫安置在椒房側殿。」 「本宮當然有所不知,不如皇后娘娘聰明,知道為自己謀個出路。」我輕呷一口茶,兀自笑道。 衛子夫似乎並不在意,接著道,「怕夫人習慣了聖眷,一時無法適應。」 「呵呵,我若有心邀寵,皇后娘娘覺得憑她,便足夠麼?」我伸手一指,「你方才說叫什麼名字?」 黃衫女子低眉道,「臣妾名喚芸兒。」 「是了,芸兒。」 原以為衛子夫有如何高明的手段,如今年歲大了,心思竟也不中用了,培植勢力,拉攏劉徹,卻選了這樣笨拙的辦法。 「宣歌舞奏樂。」衛子夫不再接話,團團粉簇便魚貫入殿,手執團扇,髻插蒲柳,裊娜做舞,又有笙簫伴樂,眾人皆看的津津有味。 無論如何精緻的舞宴,總是同樣的索然無味,我瞇起眼眸,宮人端來食案,一方呈上果品茶酒,若予幫我剝開桂圓泡酒。 一方是各色肉炙菜餚,香氣濃郁,我每樣挑了幾口,衛子夫也優雅地進膳。 「趁此舞宴,可否讓臣妾一睹夫人的舞姿?」芸兒向我斟了酒,敬上。 「無甚新奇,不看也罷。」我並未接過她遞來的酒水。 若予拿過,放在案邊道,「夫人不吃冷酒,采女心意已領。」 芸兒吃了閉門羹,衛子夫便嗔道,「不懂禮數。」 不多時,劉徹的到來打破了殿上的氣氛。 他眉目間神采飛揚,朝服未退,暗紅和玄色交織,古樸而肅殺。 「陛下政事繁忙,立即呈上菜餚。」衛子夫下榻迎接,劉徹掃視殿堂,和衛子夫簡單地低語了幾句,便大步跨到我身旁,我順勢輕解下冠冕繫帶,遞於蘇林。 「臣妾猜想,定是前方大勝,才引得陛下如此興致。」衛子夫溫婉道。 「朕的驃騎將軍果然不同凡響,不同凡響啊!」劉徹掩飾不住喜悅與激切之情,豪飲了一杯,連連讚歎。 「陛下過譽了。」衛子夫顯然已經瞭然於胸,而我卻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早地知曉。 「驃騎將軍只用了半月的時日,便率萬軍鐵騎一路追至狼居胥山,俘獲匈奴屯頭王、韓王,斬殺比車耆,這一仗乃我大漢數十年來,最為鼎盛之役!」 劉徹指點江山,胸口止不住起伏動盪,「蘇林,你接著道來。」 「諾。」蘇林躬身一拜,遂轉頭俯視大殿,衛子夫協眾宮人下榻叩首,我亦伏身在地。 「驃騎將軍俘獲匈奴三王,及將軍、相國、都尉等近百人,斬殺匈奴士卒七萬人,全殲左賢王軍隊。戰畢,驃騎將軍與眾部將,於狼居胥山頂,修建祭天台,命三軍士卒高舉火炬,祭告天地,以慰漢民蒼生英靈,斥候報,勝利歡呼之聲響徹雲霄,揚我漢軍威儀!」 俯首靜聽,隨著蘇林鏗鏘的字句,我的心彷彿也飛到了無邊的大漠,狼居胥山下,屍骨成丘,殘陽如血,那一騎鐵蹄踏破山闕,帶著縱破萬象的豪情。 廝殺聲,馬鳴聲,響徹雲霄,絢爛的血光劍影,開創了大漢百年霸業! 在他們極致的喜悅背後,只有我知道,死神隨著勝利的腳步,悄然而至。 這震撼千古的雄渾,射天狼,破敵寇。 一陣緊絞的疼,在胸腔裡來回撕扯,我該為他高興,不是麼? 因為我知道,若是要他抉擇,他也會用二十四年的短暫,來換取百世基業。 他若不曾後悔,我又何須畏懼? 我忽然再見他一面,再將他的容顏印刻在心,永不相忘。 可我必須隱忍,人心真是愚蠢的可憐,明知是條不歸路,可還是義無反顧。 傷感的情緒一閃即逝,我抬起頭來,又是無可挑剔的笑容,「恭喜陛下,漢室興隆!」 「願我大漢江山,千秋萬代。」 殿堂上,聲波起伏,裙釵俯首,衛子夫卻並未見欣喜之色,待平復後,她遂款款起身,「大將軍部,戰況如何?」 果然,劉徹斂起了神色,「大將軍部險勝,不日便會班師回京。」 「丞相、太尉、大司農宣室殿面聖。」黃門侍郎入殿來報。 「真是一刻也不讓朕閒著。」劉徹含笑繃著面容,握起我的手道,「愛妃隨朕一同回宮,長秋殿濕熱,你斷是呆不住的。」 我點點頭,「臣妾告退。」 「陛下,芸兒準備了一支歌舞,恭祝大軍凱旋,晚間在椒房殿…」芸兒急忙上前,滿目含情地偎在劉徹身側。 我直視著前方,恍若未聞,劉徹卻轉頭對我道,「猗蘭殿備上飯食,朕晚些便回去。」 「采女一番苦心,陛下莫要相負,臣妾一人呆在殿內,便也習慣了。」我幽幽道,面上是委屈的容色。 因為我明白,要想讓一個男人的寵愛持久地保鮮,最聰明的辦法便是永遠讓他覺得虧欠於你,欠著你的情,便要償還你的債。 要在這宮裡生存下去,要讓我的孩子不受欺凌,我必須這樣做,花費心思,討好聖意。 便如這後宮裡,所有的女人一樣。 劉徹晚間看罷歌舞,仍是來到了猗蘭殿,我翻身佯作熟睡,他帶著淡淡的酒氣,挨著我躺下。 「他要回來了,朕一直都知道,你的心在他那裡。」他似是自言自語。 我睜大雙眼,一動不動,他翻了身又道,「朕知道你沒有睡,你怎會睡的著?」 「臣妾高興,是為了他。」我反手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背脊上,「可也為陛下。」 「平陽公主與大將軍的婚期,定在中秋節前。」他將被單攏在身上,我壓在他懷裡悶不作聲。 「全憑陛下決斷。」 「朕累了,安寢罷。」我聽著他均勻的呼吸音,進入了夢鄉。 半月後,大軍終於浩浩蕩蕩回京,李廣利趁此時機,自請編入羽林軍,願從最底層士兵做起。 劉徹顯然被他的言論所動,甚為滿意,遂即刻將他編入趙破奴麾下,做了副武衛。 李延年的謀算果然高明,若是急於邀功,必會得令天子反斥,而放低姿態,踏實地從頭來過,看似走了彎路,實則事半功倍矣。 天色微亮,我便被若予喚起,「陛下吩咐,夫人梳洗完畢到宣室殿等候。」 我揉著惺忪睡眼,任由她一通擺弄,剛行至宣室殿門前,劉徹便迎面走來,身後重臣緊隨。 仔細看去,丞相李蔡,大司農桑弘羊,太子傅莊青翟,廷尉張湯,以及一眾陌生面孔,神態間皆是肅然之色。 由此看來,群臣拜謁,卻獨不見衛子夫,這其中,又是何因由? 「見過夫人。」 我端莊地立在殿前,福身回禮,劉徹轉頭道,「眾位愛卿,今日便同朕齊迎漢軍回城。」 宣誓殿前,陣仗排列,劉徹攜我同登為首的龍軒攆,而後,李蔡、桑弘羊等人,分按官階逐登駟車。 路過御馬監,騎射場南邊,便是未央宮南城門,劉徹下了車,眾位臣相身後分立,我迤邐著裙裾,亦步亦趨。 微風吹拂髮絲,士兵將道路兩旁齊齊攔住,忽而不遠處,一人牽馬,由遠及近,身長八尺,魁梧俊挺。 士兵大喝三聲,那少年仍是不為所動,循著原路,不急不緩地行走,目不斜視,坦然地與眾人對視,絲毫未見膽怯。 劉徹停住腳步,負手而望,「此乃何人?」 「回陛下,此人乃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河西大戰後,驃騎將軍虜獲,押送入京。」 「你是金日磾?」劉徹睥睨道。 「正是。」少年單手握在胸前,屈身行禮,於漢人氣質截然不同。 劉徹見他字句鏗鏘,對答從容,加之身材魁梧,頗有氣概,便當即命人帶他換了新衣,按照漢人加冠著袍。 金日磾便是漢武帝托孤重臣之一,後在大漢世代為官,忠義孝悌,而劉徹第一次遇到他,便青眼有加,拜他為馬監,後又提升侍中,此乃後話。 金日磾退下後,便來到望風城樓,越至高處,烈風簌簌,各色衣袍衣袂飄揚。 當我低下頭來,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說不出話來。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高聳的城牆下,黑壓壓的排滿了玄紅戰甲的漢軍大部,前排驍將齊齊從馬背上翻下,霍衛大旗獵獵翻飛。 萬餘人,卻秩序井然,銅戟刀劍在手,天地間一片肅殺。 劉徹揚手一揮,「開城門,迎三軍。」 吱呀一聲,傳音千里,萬軍之中,一人高頭立馬,手執長劍,緩緩出列。 「驅逐胡虜,漢室威隆!」 霍去病振臂高呼,聲音穿透層層雲霧,直上九霄。 「驅逐胡虜,漢室威隆!」 萬人齊呼,登時響徹天際,振聾發聵,我幾乎感到腳下的城牆,也隨之顫動。 那一刻,心潮捲起千層波濤,熱淚從眶中湧出,我從未有一刻如此慶幸,我可以站在這裡,見證這偉大的歷史時刻。 洪流托起萬世光陰,將我向前推去,滄海一粟,浩淼澎湃。 身後重臣手執玉扈,振臂山呼,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暫時摒棄了個人恩怨,角逐名利。 只為了共同的家國,興衰,榮辱,與共。 我含淚望向劉徹,他緩緩抽出巨闕,整個世界驟然安靜下來。 高遠的天際,只餘他低沉有力的聲音,迴盪不息,「自此而後,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都去了哪裡,深情呼喚中~~T T。。。。木有人冒泡了,乃們真的都棄文了麼?。。。 冒個頭讓俺知道乃們還在哇,淚奔。。。。。 以下乃新坑地址,堅決求收藏,求包養~~~ 古言宅斗種田,點圖片穿越至文文,~。 幼苗需要大家的支持,握抓,兩邊同更,大漢率先完結。 ~\(≧▽≦)/~~~~ 95 95、自古美人如名將——前念 ... 城門俯瞰,一覽長安百里繁華。 護城河上,吊橋放下,城門大開。 鐵騎聲聲,有序而磅礡。 驃騎將軍霍去病、大將軍衛青、左將軍公孫賀、右將軍趙食其、中將軍公孫敖、後將軍曹襄六匹黑馬前驅,趙破奴、李敢眾部緊隨其後。 我隨劉徹由高台而下,每一步石階的光陰,都被無限延長。 茫茫人海中,穿越萬水千山,只為那一瞬的交錯。 霍去病從高頭大馬上縱身而下,赤色麾裘在翻飛,衛青等人同步下馬,君臣見禮。 我立在原地,劉徹抑制不住激動之意,跨步上前,大掌擊在幾人胸前,良久不言。 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那麼蒼白,波瀾壯闊的豪邁,一個眼神便可海納百川。 我靜靜地注視著所有人,衛青從容,公孫賀鬢角染了白霜,曹襄也褪去了青澀,高壯了許多。 霍去病淡淡地回應我的目光,彷彿經年不見,隔了太遠的距離。 當我從他身旁走過時,他恭敬地衝我見禮,「夫人安好?」 「將軍勤苦,乃我大漢之福。」我虛扶一把,喧囂的周圍,將我兩人淹沒。 「此乃臣之本份。」 我點點頭,轉身走回劉徹身後,與軍將拉開距離。 兩日休整過後,一場盛大的慶功宴如期舉行。 這一次,文武百官,皆列席出場。 鐘鳴鼎食,燕樂飄飄,可謂普天同慶。 整個未央宮都為這浩大的勝利,而沸騰。 席間觥籌交錯,恭祝讚美之言,此起彼伏。 我坐在劉徹身旁,始終保持著端莊的笑,應對自如。 宴至□,劉徹當著百官之面,將霍去病喚至近前,遂朗聲笑道,「驃騎將軍立下汗馬功勞,雖賜千萬金難表嘉獎。」 「臣不敢獨受軍功,此乃三軍將士、黃沙埋去的千萬英魂共同立下的功勞。」 「驃騎將軍的胸懷,令老臣佩服,以酒言敬。」李蔡高舉酒樽,對霍去病對酌一杯。 「驃騎將軍所言甚是,若沒有全軍上下將士的齊心抗敵,便不會有今日勝局。」衛青如是開口,我才發現,這是他回京至今,說過的第一句話。 「宣朕旨意,所有參戰士兵,按軍級行賞,戰死者,賜十金撫恤家眷,立碑記刻,傷殘者,賜十金及一畝良頃,以示昭彰。」 「陛下聖明!」 「大漢福祉!」 頌德完畢,劉徹遂道,「驃騎將軍功勳卓著,加封萬戶侯,二千田頃,賜宅邸一方。」 霍去病微笑著搖頭,緩緩起身,環顧大殿,銳利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人。 兩千年的時光,在那一刻定格,大漠的狂沙漫卷而過,捲過未央宮闕的黑白城牆。 聲音清朗,不夾一絲塵垢,卻字字千金,他只道出八個字,「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霎時間,高遠的宮殿寂靜無聲。眾臣的臉上都隱去了喜色,一幕幕閃過,到最後,本是慶功的宴會,卻變成激憤群臣的盟誓。 文臣武將,皆退席頓酒,這八個字引起的共鳴,激起千層浪湧。 劉徹沉思良久,忽然仰頭道,「古以憂患而定平,又以安樂而敗喪!我強漢雖得勝,卻萬不可居安,將軍此話,乃點悟國人之悲謁,為平定萬世之良言!」 宴會便在這樣悲壯而沉重的氣氛中結束了。 我心潮澎湃,久久難復。 此戰之後,西漢初期的高密度對匈作戰劃上了暫時的頓號。 人民休養生息,百業待興。 平靜的年歲,卻最是多事之秋。 元狩四年秋,平陽公主嫁於衛青,平陽府遂改為大將軍府。 這場婚禮簡單而隆重,沒有十里紅綢,沒有百官朝賀。 到場不過三十餘人,多是交往甚密的故友,便像是尋常家宴一般。 紅色與黑色交織的喜服,莊重古典,今日的衛青格外英俊挺拔,可臉上仍是無一絲波瀾。 我看著他敬酒,拜謁,面聖,行禮。 到底該怎樣的冷靜而清醒的男人,能在大婚當日仍保持著如水的靜默。 不卑不亢,寵辱不驚。 而我亦突然想要得知,在衛青的生命裡,是不是也有一個女子,柔腸婉轉,紅顏相伴? 這一切,不得而知,平陽公主火紅的喜服,在這熱鬧的婚宴上,有種別樣的淒涼。 她的身份,注定了得不到衛青的愛。 我觀禮之時,腦海裡卻不停浮現出當日湖邊,衛青所說的那句話, 「在衛青心中,未有能與大破匈奴相提並論之事。」 這場政治婚姻,誰又會計較有多少真心在裡面? 劉徹需要,皇室需要,衛家需要,便足夠了。 平陽公主得到心儀之人,衛青更得天子信賴,各取所需。 酒過三巡,我覺得臉頰發燙,欲起身到外面透氣。 沿著迴廊,不知不覺,便走上了通往青雪居的那條小徑。 兩旁的柳樹高了些許,梅苑的方向,隱隱有絲竹之音傳來。 我盯著遠處的木門,卻看到梅花樹下那條熟悉的身影。 好似時光倒流,重新回到了五年前的初春,梅花樹影幢幢,攪碎紛亂的記憶。 那年那月開的桃花,人面卻已非。 我緩緩走過去,霍去病便在樹下坐著,倚靠著樹幹,彷彿任何人也不能打擾。 我還記得那年他穿的那件淡黃色的長裾,而如今他只穿玄色深衣。 他回眸,便看到了我,可我只能看到他眼底斑駁的日光。 「你為何會在此處?」我開口打破了凝滯的空氣。 「也許是習慣了罷,便來了。」他仰頭瞇起眼眸,陽光從樹影中散落,落在他面容上。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到這幾年來,他一人在府中,時常經過此處的畫面,該是一種怎樣的情緒? 想到這裡,心裡一絲尖銳的痛,將五臟六腑一下子揪起,再放開。 我便強迫自己停止,他又道,「你過得可好?」 「將軍記性不好,前日剛問過的。」我牽強地笑。 「嬗兒也很好。」他起身拍去塵土,「所以你要保重。」 「嗯。」我抿住嘴唇,使勁點點頭。 想說的太多,不如不言,想再無牽絆,不如不見。 我轉身向來路走去,剛邁出幾步遠,手腕被他從後緊緊攥住。 我回頭,他緩緩湊近我的臉,近的連鼻息都清晰可聞,「真想念以前的日子,可它卻過的那般快。」 「昨日之事,不可追。」我掙了一下手臂,卻被他一個用力帶入懷中。 未等我開口,他已經壓在我耳畔,柔軟的唇瓣輕觸著耳珠,「我會照顧好嬗兒,善待劉子虞,今日是最後一次,從此,山高水長,永不相欠。」 「好…」我仍是低著頭,他猛地放手,大步走開,劍穗在微風中劃去。 走回宴樂廳時,衛青已經敬完了酒,劉徹和衛子夫滿面笑意地說些什麼,劉據和衛長公主在側廳觀賞歌舞。 我端起酒樽,正裝興致兩位新人前,笑著把酒祝賀,「願公主與將軍攜手百年。」 「臣謝過夫人。」衛青一飲而盡。 「謝夫人。」平陽公主沉溺地望著衛青的側臉,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真羨慕你們。」我情不自禁地感慨了一句,霍去病的話猶在耳畔,此刻,我甚至無法克制心底的。 回到坐榻上,不理任何人,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灌酒,也許喝了十杯,也許更多,記不得了,便是醉了,醉的一塌糊塗。 本是平陽公主的喜宴,眾人皆醒,獨我酣醉。 「恭喜夫人,恭喜陛下。」朦朧中,聽到有人如是說。 我動了動身子,使勁甩了胳膊,悶聲道,「有何可喜,有何可賀!」 「你要做母親了,小瑤,我們的孩子。」劉徹將我抱在懷中,低低呢喃著。 我似有些清醒,抬起眼皮,便看到一屋子宮婢黃門,見我醒來,整齊地伏身道,「恭賀夫人。」 「孩子…」我愣愣地看著劉徹的眼眸,他肯定地衝我點頭,然後俯身噙住我的唇,溫柔地糾纏不休。 腹中骨肉,竟是這般毫無預兆地到來。 曖昧而略顯的氣息,在屋內婉轉流動,劉徹將我輕輕壓在榻上,帶著褒獎的吻,鋪天蓋地,以此來表達復又得子的喜悅。 不知是誰憋不住氣,驀地咳了出聲,打斷了劉徹繼續的節奏。 我微紅的臉頰,推開他的身子,起身環顧,那小宮女嚇得撲通跪倒在地,不住地叩首,「奴婢該死,奴婢並非有心!」 「都退下。」劉徹將他們趕了出去,屋內沒了人,反而侷促起來。 上次墮胎之痛,猶在眼前,一想起來,便讓我覺得渾身發冷不可自抑。 他看出了我心思,握住我袖中的雙手,「朕向你保證,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和孩子。」 「嗯。」我恍惚地點頭,心裡一陣酸楚一陣喜悅。 接下來的日子,劉徹答應了我的要求,讓我留在平陽府中,安心休養幾日。 平陽公主無微不至的照料,不亞於宮中,而我只是想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讓自己平靜下來,平靜地接受即將到來的宿命。 在何處開始,就在何處結束,便也算是殘缺中的一寸圓滿。 那日我正同平陽公主在側廳喝茶,忽聽外面有侍衛稟報,「郎中令李敢求見大將軍!」 衛青沉著步子到院中迎接。 平陽公主的臉色瞬時暗了下來,仰頭緊緊盯著窗外。 片刻,外面忽然傳來吵鬧聲,夾雜著呼喊聲。 「身為大將軍,卻無半點容人之心!」 平陽公主大驚失色,連忙起身跑了出去,我跟著立在門邊,只見外面亂作一團,李敢正舉劍,對著衛青的前胸。 「飛將軍之死,我亦深為惋惜,可此事卻與我衛青無干。」衛青從容回答,並不躲閃。 「休再偽裝,天下人不知,我豈會不明白,今日便要你以命償命!」李敢額上青筋暴起,又向前欺近一寸。 「我並未逼死你父親,若你要解心頭之恨,動手便是。」 平陽公主和侍衛皆不敢輕舉妄動,驚慌地看著這荒唐的一幕,而我的心也緊緊揪起,這個看似偶然的衝突,卻引起之後一系列不凡的後果,並且,間接促成了霍去病的死! 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 果然,李敢出手了,可並未直中衛青前胸,而是刺入他的左臂。 「郎中令你好大膽子,竟敢跑到將軍府來撒野!快傳太醫!」平陽公主見衛青受傷,便廣佈侍衛,將李敢困住。 衛青卻伸出左臂,示意所有人退下,「放他走。」 「將軍,你怎能容他誹謗中傷…」平陽公主並不甘心,又被衛青攔住。 「都退下,讓他走。」 這一次,李敢怒氣也消減了大半,仍是不肯服輸,撿起地上的長劍,揚長而去。 平陽公主將衛青扶到內室,我也跟了進去照看。 衛青捂著傷口,將所有人集合起來,命令道,「今日之事,不可傳言出去半點,若是走漏風聲,便嚴厲處置,你們可是明白?」 平陽公主哭著伏在他懷中,默不作聲,眾人應了聲便識趣地退下。 「讓夫人受驚了。」衛青一面包紮了傷口,一面道。 「無妨,將軍治傷要緊。」我扶著肚子,緩緩走回青雪居。 臨走前,衛青又一次囑托,要我保守此事。 可衛青也許也是明白的,世上無不透風的牆,此事在我回宮後,便悄然傳播開來。 究竟是誰走漏風聲,我不得而知,當劉徹知曉後,亦是龍顏大怒,拍案道,要按律處置李敢。 我便將當日的情形,從輕而道,又仔細勸說了一番,看在李廣已故的面子上,劉徹終究沒有處罰李敢。 可這並不代表事情就此作罷。 李延年顯然也知道了此事,來找我時,興致頗高,簡單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我是整個事件的目擊者,而他口中所述,竟是絲毫不差。 我頓生狐疑,遂追問道,「此事可是你所為,消息是你傳出的?」 他並未否認,也不應承,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莫要為之,公主府又豈是只有一雙眼睛,一隻耳朵?」 「看來,此事已經包不住了。」我失神地靠在軟榻上,心緒難安。 「小妹莫急,很快便見分曉。」他妖嬈一笑,瀟灑地走了出去。 他回頭望的那一眼,讓我生出冷嗖嗖地恐懼來。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越到最後,反而愈發平靜。 也許再多的轟轟烈烈,都要歸於平靜吧。 開始的旖旎,絢爛的,安靜地結束。 一直在聽一首歌,歌詞很是喜歡,便貼出來吧。 清風一夜 多少浮沉踏雲巔 多少飛花拈指間 月中天 金樽前 誰袖盈華年 誰獨眠 誰挽箭 滿城花謝 誰家關山漫枯葉 誰家天下盡塵煙 笑龍淵 縱馬間 誰飲盡華年 誰無眠 誰射月 誰人看 血濺宮闕 有人獨飲天涯前 有人醉臥忘川邊 再十年 塵滿面 誰青絲飛雪 誰長眠 誰相逢陌路卻不見 笛聲一簾 誰許紅葉與碧天 誰將尺素托鴻雁 待滄田 若再見 誰不負華年 誰斷長夜 誰射落明月 前塵一頁 誰與相念 96 96、不許人間見白頭——玉搔 ... 猗蘭殿李夫人復又懷胎的消息,沸沸揚揚地傳到後宮的每一個角落。 古代女子,一輩子便是這四角一方的天地,算計的不過是自家夫君,自家榮寵,而在這皇室宮闕中,尤為明顯。 衛子夫先是送了各色珍稀補藥,我便一一收下,鄭美人也送了東西,卻是幾卷子書簡。 我婆娑著實木竹篾,雅如幽蘭的女子,注定要消磨在這深宮歲月中去了。 百年之後,往事風流,便都是一坯淨土,三尺高墳,誰又記得誰。 我的每日食譜、作息起居,全由劉徹仔細安排,他生怕我出任何差錯,每日少則要到猗蘭殿來上兩回,或用膳,或看書,政事繁忙的時候,便都呆在我這裡。 不知從何時而起,我們相處的方式已經持續了很久,沒有了衝突,亦沒有了波瀾。 很多時候,兩人面面相對時,皆是默默無言,我倚窗撫琴,他批閱奏章,我靠在榻上休息,他便將我抱在膝頭。 劉徹歲至不惑之年,兩鬢的銀絲每日居增,從鏡子裡看到我倆相依而坐時,我的容顏並未有多大的變化,而他已然老態初現。 年齡的差距,在年輕時並不突出,愈是年歲日長,便愈發明顯。 也許我真的應該對他多一些溫存,這個陪伴我太久的男人,這個掌控了我一生命數的男人。 「在想何事,如此認真?」他將下巴擱在我肩窩,環臂圈住我,雙手捧著書卷。 「臣妾在想腹中孩子,會在哪一天降臨。」我半靠在他肩頭道。 「傻女子,就這些麼?」他揉了揉我的發。 「臣妾還在想,李廣戰死,丞相病重,李敢又冒犯大將軍,天命實不可違。」 他放下書卷,起身走到窗邊,良久轉頭歎道,「朕生於猗蘭殿,少年登基,昔日王藏、趙綰為師,想要脫離太皇太后的桎梏,歷時數年,太皇太后終老時,朕才驀然發覺,她對朕是極好的,一心為我漢室江山,功不可沒。」 我走過去,靜靜立在身旁,觸目所及是殿外枯枝落葉,白牆玄瓦。 「竇太后是位了不起的女子。」 竇漪房三朝輔政,經文帝、景帝、武帝,見證了從漢初動盪,到如今繁盛的局面,且為政清明,既無呂雉狠辣,又無王皇后庸碌,足可謂傳奇一生。 「爾後母后干政,武安侯擅權,朕便艱難地在夾縫中,做一個太平皇帝,這條路走的太難,犧牲太大,魏其侯、衛綰,多少重臣一一離去,或辭官、或誅滅,當年飛將軍騎射無敵天下,令匈奴聞風喪膽,彼時還未有衛霍,朕也不曾料,竟會如此而終。」 劉徹的語調極緩,彷彿在絲縷回憶中,慢慢找回曾經的自己。 身為帝王,明知不可而須為之,並不由己,為大局捨個人,是不可撼動的原則。 「江山代有才人出,飛將軍死在疆場上,也算了結了一生夙願,足以告慰平生。」 「朕明白,」他轉身攬過我,「風口不宜久立,對胎兒無益。」 「總在殿內呆著,也不好。」我順勢將自己傾靠在他懷中。 「朕怕你受擾,便特意推去了所有宴會,專心陪你,做個昏君也無妨。」他打趣道。 「既然陛下要做昏君,那臣妾便勉為其難,做禍水好了。」 他聞言一笑,大掌箍住我的腰肢,將我橫著抱起,「良宵一刻值千金,朕怎能錯過?」 「臣妾有孕在身,陛下還是去找新封的采女吧。」我隨口推脫著。 「那是皇后美意,朕便順水推舟,她怎能同你相比,朕如今只想在猗蘭殿,哪兒也不願去。」他解開襦裙的帶子,寸寸啃噬著我的肌膚,原本微涼的空氣,逐漸升溫,當所有遮蔽褪去,只餘一件貼身褻衣,他忽然捲起錦被,將我嚴實地裹了起來。 「鬧了一天,休息吧,太醫說今日不可行房。」他平復了氣息,闔上雙眼躺在身旁,一個安靜的下午,悄然過去。 好似所有的喧囂都沉寂下來,水面上處處浮動著蠱惑人心的太平美好。 第二胎非常安穩,渡過了頭三月的波動期後,我的肚子逐漸凸了起來,而此時,已是元狩四年冬天。 元狩五年元日,丞相李蔡病轂,執政四年,廉政清明,病夭早逝。 我與李蔡並無多少交集,可消息傳來時,心裡仍是忍不住酸楚,也許是這些年來,太多的人從生命裡漸漸遠去,外表有多堅硬,內心就有多軟弱。 剛安穩下來的日子,再經不起離別。 隨著我地位的日趨攀升,一些朝臣重相,便時有相邀送禮。 屆時朝中無相,李廣家族勢力無存,那塊誘人的肥肉便放在砧板上,多少人紅著眼睛,想要分上一杯羹。 大破匈奴的豪壯、老將遲暮的悲涼,很快便被人們對於權欲的追逐之心淹沒。 這樣才是,天家官宦,最要不得便是同情和悲憫,各為其主,各謀生路,才是王道。 李蔡的喪葬,並不隆重,他生前人緣不廣,在朝中也無黨羽交好,除了李家人,送葬的寥寥無幾,著實冷清。 冬日嚴寒,加之思緒受了觸動,我自懷孕以來,第一次染了風寒。 一向羸弱的體質,卻在此次孕期中,好的出乎意料,嘔吐嗜睡的情況,並未出現。太醫都說我脈象強壯,整個身體狀況十分良好,母子皆是健朗無憂。 病好時已是開春,劉徹為了替我趨避邪寒,特意宣來伶人做祭舞,驅邪魔。又在猗蘭殿大設宮宴,熱鬧不已。 我小病初癒,本已無恙,奈何拗不過劉徹的意思,便只好參加。 歌舞是一味的架勢,席間芸兒特意裝扮地花枝招展,獻舞一支,她身段柔媚,面容姣好,能獲劉徹青睞,實乃正常。 自我入後宮之後,劉徹已經數年未納妃嬪,如今有了新鮮的血液,也是後宮的一種平衡。 「臣妾以此舞恭祝夫人身體康健,母子平安。」她盈盈一拜,只穿了一層紗衣,在這寒天裡顯得格外單薄,真是我見猶憐。 「本宮心領了。」我歪在坐榻上,既然是為我舉辦的宴席,自然不必處處拘謹,劉徹撫著我的肩頭滿意地觀賞。 爾後對她一番稱讚,即刻行封賞,芸兒見劉徹龍顏大悅,便起身想坐在劉徹另一側。 我自顧自地喝酒,對她視而不見,不料劉徹卻驟然冷下臉色,「夫人病癒,見不得諒氣,采女回席就坐罷。」 芸兒吃了閉門羹,臉上一陣紅白,卻不敢回駁,只得謝了恩,訕訕地回了座。 過了一會,我懶懶地靠著,劉徹便將我側過來,枕在他腿上。 當著後宮眾人,這樣不避人嫌的舉動,太過親密些,而侍候的宮婢已是見怪不怪,默不出聲地侍茶。 「聽了半日歌舞,該傳膳了。」衛子夫平靜地吩咐,張羅著宴席。 「臣妾也餓了。」我握住劉徹的衣擺。 「那便傳膳。」劉徹應允。 又是一曲輕歌奏樂,他忽然俯□子,道,「朕髮髻微癢,有勞愛妃替朕搔頭。」 雖是宴樂聲聲,可劉徹的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 我並不起身,撫著頭上那支蟠龍紋玉簪道,「大家都看著,臣妾哪裡敢唐突了。」 「那朕便借愛妃玉簪一用。」說著他輕輕抽出簪子,我一頭青絲便隨著動作而散落下來,柔順地鋪滿了他的衣裾。 劉徹取下簪子,旁若無人地搔頭,衛子夫愣了神,只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良久,終是轉過頭去。 待他行事完畢,遂將我身子扶起,主膳的黃門已經食案呈上。 劉徹卻並未打算用膳,自顧自地撥弄著我的發,理順了又簡單地盤起,最後仍將那支簪子插在我鬢間。 「用膳吧,陛下。」我將碎發攏起,挑選了幾樣菜食,送到劉徹手中。 「好。」 劉徹先開動,眾人才跟著用膳,席間皆無人出聲,天子親自為妃嬪綰髮,想必所有人卻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參宴之人各懷心思,敢視而不敢言。 此宴之後,天子玉搔頭之事,傳播開去,武帝過李夫人,取玉簪搔頭。 自此後宮人搔頭皆用玉,玉價倍貴焉,一時長安玉價瘋漲,後宮嬪妃侍女,皆是競相爭佩戴玉簪。 盼望著天子臨幸,也能捨與一絲青睞,得龍寵,享天恩。 可惜得了玉簪,卻不得人心,終究是死物,巴望著以此改變命運,又是何其蠢鈍。 當人人佩戴玉簪之後,我便將那支紋玉簪換下,改為佩戴青銅飾。 而入春之後,每年盛大的甘泉宮春獵,遂如期而至。 劉徹本不願讓我跟隨,一路辛苦,有傷胎氣。 而我久不出門,便執意請去,他沒奈何,只得宣了四名太醫,左右照看。 在初春柔和溫暖的陽光裡,我挺著肚腹,榻上龍攆,隨浩蕩的御駕,抵達了甘泉宮。 車隊停在應門前,劉徹將我抱下車,我抬眼便看到迎駕的人群,不出意料地,霍去病與衛青為首而立,恭敬立候。 目光在向遠處移去,我猛地一窒,腦袋裡嗡嗡作響,人群之後,赫然出現一張並不算熟悉的面孔。 那便是李廣幼子,郎中令李敢。 作者有話要說:寫這章時,突然想起了長恨歌,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楊貴妃與李夫人很像,皆是榮寵之極,落寞而終。 古來如此,美人命薄。 ----------------------------- 新坑同時更新,正在養肥中,大家不要吝嗇地支持一下吧 O(∩_∩)O~ 97 97、不許人間見白頭——射殺 ... 那一瞬,如同被石棒重重擊在胸口,悶地我喘不過氣來。 李敢果然也在,甘泉狩獵,霍去病替衛青報仇,射殺李敢… 曾經我仍抱著一絲僥倖,可如今,我卻如何再也無法平靜,迎駕的人群熙攘,我像被定格一般,木然地望著眼前鮮活地一切。 歷史一幕幕,如黑白畫映,充斥著我的腦海,似乎已經看到亂箭破空,鮮血飛濺,斯人已逝。 我承認自己的私心,即便在此刻,我關心的卻不是無辜的李敢的死生,而是霍去病究竟會不會因此受累,再無法回頭… 劉徹執起我的手時,才發覺已經入了應門,四下慌亂地顧望,卻不見李敢人影。 「陛下!」我猛地攥住劉徹的指尖。 他立刻停住腳步,攬住我的腰腹,緊張道,「可是身子不適?」 我茫然地睜大眼睛,冷汗從額頭上,不住地向下滴落,雙腿虛軟,支撐在劉徹身上,「是有些不舒服…」 「速宣太醫令!」他一個示意,便立即抬來一駕步輦。 我不肯上車,道,「臣妾請求陛下應允一事!」 「朕都依你,先上來,莫傷了身子。」他對於我的失常,頗有些意外,卻仍是耐著性子將我哄勸上攆。 「方纔臣妾看到接駕的人群中,有郎中令李敢。」我說罷又回頭張望,好似死神就站在他身後,如影隨形。 他蹙眉思索道,「郎中令在此,並不為奇。」 「臣妾請陛下將他遣返出宮,不得在此處停留。」 「為何?」他疑惑更重,垂眸望著我。 「臣妾覺得甚為不妥,他和大將軍方有爭執,不便相見。」我一時情急,遂脫口道。 誰知劉徹卻不以為然,只輕笑了道,「朕還以為郎中令如何惹你煩心,此事你不必擔憂,大將軍有容人之心,斷不會因此記仇。」 「大將軍自然不會,可並不代表別人不會拿此事做文章。」我不依不饒。 「可春獵之行,朕為了安撫他,特意詔他侍駕,天子一諾千金,豈有反悔之理?」劉徹握了握我的手,極力安撫著我的情緒。 「那便讓驃騎將軍回宮。」我定定地凝視著他,一字一句道。 他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緩緩鬆開手,「愛妃可是思慮過多?若是將他們都趕回去,又何談圍獵?」 他略帶怒意地回應,將我嗆地說不出話來,站在劉徹的角度,也許這只是無理取鬧,可他又豈會明白,這其中潛在的危險,正在步步逼近。 本是散心狩獵,此刻已經興致全無,既然劉徹這條路行不通,那麼我必須要見霍去病一面! 劉徹與我安置在招仙閣,仍是上次寢居之處,我一刻也靜不下來,心裡煩亂無比。 他整理了獵具,又將隨身帶來的竹簡擺放到外閣,一切安頓之後,便派人仔細照看我的行動,逕自出了閣門。 「陪同陛下狩獵的大臣是居何地?」我找來侍衛,打探道。 「各處皆有。」 「那大將軍與驃騎將軍是居何處?」我佯作不經意地詢問。 「將軍暫居應門前華陽宮。」 我轉身走回閣內,和衣躺下,一宿無言。 夜半從噩夢中驚醒,我猛地坐起,窗外樹影昏鴉,黑□□地一片,只有樹葉沙沙作響。 劉徹翻了身,「怎麼了?」 「做了噩夢…」我撫著胸口,大口喘著氣。 「你究竟在擔憂何事?自來到這裡,你便舉止異常,告訴朕。」他握住我的肩頭,夜風涼絲絲地吹。 「若有些事明知不可改變,卻仍要為之,陛下可以告訴臣妾該怎樣去做麼?」 「問心無愧,不留遺憾。」他揉了揉我的發,將我緊緊捲住,又道,「即便天崩地裂,也有朕為你撐著。」 我嗚咽地蜷在他懷中,對未來的無助與恐懼,頃刻間一瀉而下。 劉徹,可你並不知道,你們的生死,早已刻在歷史的輪迴中,百年千年。 初來的幾日,劉徹並未參加遊獵,只是攜我在甘泉宮散心,可心中的不安並未因為暫時的平靜,而減少半分。 就在第五日,劉徹終於召集群臣,於甘泉獵場舉行春獵。 所有武將士兵,皆可參加,不分軍銜尊卑。 劉徹本欲讓我在場外圍觀看,我卻以怕傷了胎氣為由,隻身留在殿中。 待他離去之後,我便從後門匆忙而出,循著山路,向應門華陽宮疾步走去。 路徑我並不熟悉,彎彎繞繞了許久,趕到華陽宮時,大軍已然出發。 我失神地望著大片森林,不甘心地在殿外的石廊上坐下,猶豫著該不該去獵場一探,又恐令劉徹生出疑忌。 「夫人為何在此?」我聞聲抬頭,來人正是衛青。 我驚喜地站起,「驃騎將軍可是在此?」 衛青眼波一沉道,「臣不知。」 「我有要事相告,絕非兒女情長。」 「那便告訴微臣,臣定當轉告。」他恭敬地衝我拜禮。 我動了動,終究是拂袖而去,躲在林中,見衛青離去後,我便折返回頭。 這一等便是幾個時辰,狩獵仍未結束,日頭當空,我撐著身子,混混沌沌。 腳步碾碎塵土的聲音傳來,一雙玄色皮靴闖入我的視線。 「大將軍說夫人有要事相告於微臣。」 霍去病背負彎弓,手中握著數只羽箭,那些鐵箭頭無一例外,皆刻著他獨有的印記,一隻猙獰的狼頭,象徵他征服大漠匈奴的勇敢。 「是。」我不顧身上粘的塵土,急切地注視著他。 「微臣恭聽。」他向後退開半步,眼神裡一絲幽光,一縱即逝。 「你絕不可存殺死李敢之念!」我上前握住他手中的劍柄,又一次重複。 他難以置信,表情十分怪異,「夫人何出此言,微臣為何要加害於郎中令?」 我一窒,難道他是在掩飾內心的怒意,可以我的瞭解,他行事光明磊落,絕不會藏頭縮尾。 「可李敢擊傷大將軍之事…」 「飛將軍之死,若要論起來,大將軍卻要承擔些許責任,李敢意氣用事,但罪不至死,我霍去病豈是此等小心眼之人?」 聽完這番話,我不知道該做何解答,只愣愣地站在原地,我絕不會記錯,史書上分明寫著,霍去病射殺李敢,貶黜朔方。 時間地點人物,皆是一絲不差,到底是何處出了差錯? 「不論如何,將軍定要切記,不可傷害李敢。」我仍不放心。 「諾。」 「你要保重。」我一步上前,他卻不著痕跡地避開。 霍去病拂動了衣擺,輕輕彈去塵埃,瞇起眼眸望向高空道「時辰不早了,夫人早些回殿,恕微臣不便遠送。」 霍去病在盡一切力量來迴避我、無視我,如他所言,他的生命裡,再也不需要一個我。 我站在原地,笑的嫵媚,好似一場荒唐的獨角戲,獨自看盡悲喜,入戲散場。 他頓了頓腳步,終究沒有再次停留,而我亦背道而馳,沿著同一條小徑,遠走越遠。 第二日,我便答應陪劉徹一同狩獵。 甘泉獵場並不如上林苑規模宏大,卻獨有特色。樹叢茂盛,穿梭之中,極考驗騎射的精確度和敏捷度,而獵物多是些野禽,並無大型物種。 很快地,人群便四下奔散,馬蹄陣陣,好不熱鬧。 我在外圍亭台中休憩,人群不斷掠過視線,奔騰交錯,不經意間,突然見李廣利疾馳而過。 我驀地起身,遂起了疑心,不由自主地起身跟去,不一會人群便沒了蹤影,分散於各個角落。 李廣利不見了蹤影,我正欲折返,不料前方突然馳來一匹駿馬,接著一根羽箭便直直插進我身旁一尺外的泥土中。 「微臣該死,夫人恕罪。」 我驚魂甫定,定睛看去,竟是李敢急忙從馬上翻下,抱拳叩拜。 「免禮吧。」我心下納悶,明明是跟隨李廣利至此,卻恰好碰上了李敢。 回神的當口,只見李敢忽然起身,衝我身後道,「見過將軍。」 霍去病端坐在馬上,揮弓一指,「許久不曾比試,不知郎中令的射術可有進步?」 李敢抱赦一笑,搖搖頭道,「雖不如將軍,但屬下願與您同場競獵!」 「好,」霍去病意氣風發道,「我就喜歡你的性子,敢拚不服輸,來來,咱們這便比試一二。」 「屬下決計奉陪。」說罷,兩人便上馬對面而立。 「還請夫人到外圍休息,刀劍無眼。」霍去病策馬走到我身前,俯身指了遠處。 我見他們二人禮遇有嘉,並無一絲不快,絕非作假。 「夫人請迴避。」李敢也跟著道。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我被他們弄得摸不著頭腦,思緒一片混亂。 他們二人已經搭弓拉箭,瞄向遠處林中的獵物,我茫然回身,一步三顧。 就在我剛走出數丈遠時,忽然耳畔一陣凜冽的風捲起,夾雜著錚鳴一聲,擦過我的髮絲。 霎時,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猛地回身,卻為時已晚,再無法挪動腳步。就在身前不遠處,方纔還在談笑的兩人,皆沒了聲響。 李敢仍保持著拉弓的姿勢,可仔細看去,那一隻鐵箭,直直插入他的頭顱,正中額心! 鮮紅的血液從空洞的傷口中噴湧而出,染紅了衣衫和身下駿馬,他嘴角抽動了幾下,墜落馬下,因為驚恐而大睜的眼睛,再也沒有闔上。 霍去病拉到一半的弓弩,僵硬地停在半空,此刻,我已不能呼吸,喉頭似被一雙大手緊緊箍住,甚至連完整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霍去病反應極為迅速,立即調轉馬頭,只見林中黑影一閃。 「莫要走動!」霍去病大喝,我不顧內心的恐懼,一步奔至李敢身前,如我所料,那支鐵箭十分眼熟,上面刻著一隻狼頭! 我踉蹌著後退,這是一個局,一個精心安排的局… 忽而林中大動,不知何時,大批人群從四面八方聞聲趕來,將我們三人團團圍在中間。 「郎中令被射殺!」 登時有人呼喊,霍去病被堵在場中,而那一閃而過的黑影,早已不知去向。 在我看到劉徹緩緩靠近的陰鶩神色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 這一劫終是逃脫不掉。 98 98、不許人間見白頭——宮變 ... 「叔父!」李陵奔在最前方,猛地從馬背上骨碌下來,托住李敢屍身,慟哭不止。 眾人皆聞聲下馬,為這一幕而驚心,一時間眾說紛紜。 「您一生馳騁疆場,為何如此之快,便追隨爺爺去了!」李陵睚眥欲裂,沉痛的呼聲,令眾人無不嗟歎。 李敢雖意氣用事,卻乃赤膽忠君之良將,李廣自裁沙場,短短時間內,他兒子便也意外身亡,如何不讓人惋惜。 很快,李陵便發現了李敢頭顱中的鐵箭上,刻著那個醒目的標記,他猛然抬頭,死死盯住霍去病。 「驃騎將軍,你太教朕失望了!」劉徹重重走過來,霍去病手中還握著那來不及放出的箭。 霍去病抿住嘴唇,屈膝跪下,劉徹上前一把拉過他的鐵箭,狠狠砸在肩頭。 我眼見他雙肩一沉,仍是倔強地不肯開口,心裡便如同刀絞一般,為何不解釋?分明是有人陷害… 「驃騎將軍絕不可能為之,望陛下明察。」趙破奴從人群中掠出,握劍屈膝拜道。 「我李家世代忠良,今日,陛下定要給微臣一個說法,不可讓叔父枉死獵場!」 「英年早逝,可歎,可歎…」 「那鐵箭正是驃騎將軍…」 「朕要一個解釋。」劉徹繼續逼近。 霍去病環顧周圍,忽然仰天長笑,眾人立即安靜下來,良久,他桀驁道,「如您所見,如眾人所想,臣無可辯解。」 「不是他,臣妾親眼所見。」我再也無法容忍,朝劉徹走去。 「那夫人可知是何人所為?這裡便只有叔父同將軍兩人。」李陵反問道。 劉徹銳利的眼神掃過我,我篤定道,「臣妾親眼所見,當時驃騎將軍和郎中令相約比試箭法,一條黑影在林中掠過,郎中令便慘遭毒手。」 「黑影?夫人此話如何讓人信服!獵場之中,儘是狩獵之人,我叔父素日與人無尤,又是誰要加害於他?」 「本宮不知,可的確如我所言,絕無半分虛言。」我此話出口,便也覺得牽強無比,眾人更是唏噓不已,一時間我的言辭,便成為為霍去病開脫的借口。 「呵呵…我叔父因心懷不滿,誤傷了大將軍,此事人盡皆知,驃騎將軍若是不滿,大可說出,為何要如此嚴加相報?」李陵很快話鋒一轉,直指霍去病。 我聽得心驚肉跳,劉徹顯然已被霍去病沉默的態度所激怒,加之人證物證,又有眾多大臣在場,他便立即下令,將霍去病自悔其行,削去大司馬一職,留守待命。 一場哄鬧的慘劇,便草草收場,但我明白,佈局之人目的已然達到。 「為何不解釋,你為何不說?」我走到仍立在原地的霍去病身旁,壓低了聲音道。 「又有何用?絕不會有人相信。」他解下披風,遠看著李敢的屍身被人抬走。 「可你不說,便再也洗不掉這罪名!」我急紅了眼。 「欲加之罪,有何患無辭?我只是未曾料到,身邊有人存了這樣陰狠的心思,我不甘,卻更是心寒。」他眼神中是淒然的暗淡,終是卸下鎧甲和利劍,只影走出人群。 一生鞍前馬後,將死生置之度外,卻有人以這樣齷齪的方式加以陷害,內心的觸動,又豈是一言兩語可以說的盡? 對於信仰的背叛,比**的摧殘,更讓人心死如灰。 「回宮。」劉徹冷冷地命令。 我站在原地,絲毫不動。他伸出手來,我任由他將我拉扯回去。 回到招仙閣,劉徹屏退宮婢,直直地同我面對而立,「你為何會在獵場中?」 「陛下連是非都可以不分,還用計較這些小事麼?」我反刺道。 「那種情況,千百雙眼睛下,豈能容朕拖延?」 「那便將莫須有的罪名加之於他?」我的情緒無處發洩,霍去病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我甚至不敢往下去想。 「一切證據都指向他,如何開脫?即便是在朕看來,他也脫不了干係!」劉徹臉色鐵青,手臂無意識地打在我小腹上。 驀地一絲絞痛,我後退了幾步,撫著桌角站定,「他是無辜的。」 「朕不想從你口中,再聽到關於他的隻言片語。」他扣住我的下頜,那眼神告訴我,他忘不了,他從來都介懷我與霍去病的過去。 「既然陛下如此在意,又何苦將我囚禁於此,當日火燒宮殿時,您就該讓我靜靜地消失。」我一手摀住小腹,一手扳住他的手。 「這麼多年過去了,朕的寵愛對你來說,便只是囚禁而已?」他大掌覆上我的手,顫抖地摁住。 「您後悔了?您還想害死自己的孩子麼?」我失聲而笑,破碎的音節從唇齒間溢出。 「曲意逢迎,婉轉承歡,朕便要強留你在身邊,為朕綿延子嗣,休想逃離片刻。」他環住我的腰,罩住凸起的小腹。 當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時,我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我不知道此刻,究竟還在為何而執著。 這樣的結局,一早便已知曉,我恨自己的懦弱,那副早該千錘百煉的硬心腸,去了哪裡? 誰的生死,與我何干,那是他們的路,永遠也踏不進我的命格。 驃騎將軍射殺李敢之事,迅速傳開,又被迅速壓下。 劉徹顯然並未讓此事的餘波,鬧得太過沸揚。 出乎我的意料,他也並未對霍去病嚴加處罰,只是削去部分田產以示警戒。 就在事情平息的第三日,劉徹將芸兒接至甘泉宮,安置在紫玉閣。 獨寵十日,旋即冊封良人,視八百石,賜封號為芸。 「夫人,陛下已月餘未曾踏足招仙閣。」若予為我梳理著一頭青絲。 「本宮懷有身孕,自然不能盡心服侍陛下。」我拿起那支紋玉簪,輕輕插入髮髻。 「可探視夫人,總歸是可以的…」 「昨日玉搔頭,今日紫玉暖,風水流轉,盛衰交替,古來便是如此,何須不安?」我披上毛裘起身,若予一邊幫我整理後擺,道,「夫人仍是要去甘泉山麼?」 我點點頭,她便識趣地隨我而出。 甘泉有山,出招仙閣,向北便是一條曲徑,直通山路。 林間鳥語花香,十分靜謐。 我常去的,是半山腰中的一片桃花林,最初發現時,桃花仍未發芽。 站在此處,便能將甘泉宮半闕一覽於胸,漫山枝葉,俯瞰中,遠處的華陽宮矗立高聳。 我就這般靜靜相望,便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只有在此時,我才會覺得,他還未離去。 當有一天,他終將離開,那些鮮活、愛恨,並不是一陣輕風了無痕跡。 很多事情,換一個角度,便會有許多的不同,比如此刻的宮闕,不似仰望時森嚴禁閉,反倒多了一種寬豁的明朗。 百里甘泉的距離,其實並不遙遠。 前日,桃花破了新芽,灼灼其華。 華陽宮的南面,便是紫玉閣,時常有絲竹樂聲隨風飄來,不知芸兒是否也像我一樣,醉臥君懷,醉生夢死。 她的舞姿純然,儘是女子對愛慕之人的傾訴與邀請。 而這樣的舞步,我一生只有一場,便是多年前,長安城外寧靜的夜晚,他揮劍,我做舞,酒酣意盡,醉了流年。 誰許今生白首不離,誰又輕言永不相棄?山河永寂,不過是一場開到荼靡。 入夏不久,我懷胎七月時,行動已有些不便,不可登高而遠望。 也恰在此時,劉徹已經三個月未踏足招仙閣,我的起居按部就班,每日會有太醫診脈,身子調養的很好,可整個人並未因為胎兒的日漸成長而豐腴,反而愈加消瘦。 從前的衣衫,除去肚腹周圍撐了起來,肩頭和袖擺,變得空蕩蕩。 鼓脹圓潤的肚腹,和單薄的身子,形成異常鮮明的對比。 李廣利和李延年,時常會帶來補藥,在招仙閣小坐片刻。 李延年最初規勸我,可我已經不想過問,究竟是誰導演了這樣一場煞費苦心的戲。 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小妹,大哥無論如何,絕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而此事,也絕非你認為的那般簡單。」李延年見我木然地望著窗外,終是忍不住又道。 「你們做的任何事,便都是因為愛我、對我好的。」我收回目光。 「總有一日,你會明白。」李延年忽然伸手撫著我的發。 「希望不會太遲。」我並不迴避,他掌心炙熱的溫度,讓冷寂已久的心,生出一絲暖意。 腹中胎兒不安地動了動,肚腹上登時鼓起拳頭般大小的凸起,他一直在陪伴著我,我已經知足。 夏日的夜晚,燥熱地令人睡不安穩。 我沐浴更衣時,發覺手腕更纖細了許多,握起來似乎隨時都有折斷的可能,而兩根鎖骨突兀異常,所有的肉都長在了肚子上。 明明是紅潤的臉色,我卻在鏡中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 剛安寢睡下,朦朧中卻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 我翻身,卻在燭火昏黃下,看到一團人影伏在榻前。 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那人便抬起頭來,淚痕滿面,竟然是芸兒。 「夫人,求您救救臣妾!」她爬到我榻前,伸手握住我的衣擺。 我不明所以,劉徹已經獨寵了她數月之久,卻要求我這深居已久的人。 「良人為何不求陛下,本宮怕也幫不了你。」我扳開她的手。 「臣妾懷了龍嗣…」她啼哭著,仍是不鬆手。 「那便恭喜良人了。」我綰起碎發道,「本宮要休息了,陛下自會對你大加褒獎。」 「不,陛下並不想要這個孩子。」她驟然提高了聲線,繁雜的髮髻凌亂。 我難以置信,她又道,「陛下一開始便讓臣妾服用避胎之藥,可臣妾不甘心,便偷偷換了藥。本想得了龍胎,陛下便會網開一面,可如今,如今陛下盛怒不已,說不會留下我的孩子!」 她語無倫次,我有片刻的出神,弄不清劉徹到底是何用意。 「陛下聖意,誰也無法。」我靠著床榻道,「你自求多福吧。」 「陛下說全憑夫人授意,您若肯答應,臣妾便能生下孩子。」 「荒唐,你同陛下的孩子,本宮沒有閒心過問,生死也與我無關!」我急急喚來宮婢,將芸兒拖了下去。 她不停地央求,可我心裡卻無一絲波瀾,我沒有能力,更沒有心思去過問,我甚至不能保護自己。 芸兒哀求聲,漸漸消失在門外,我撐起身子,發覺身下一片濕粘,那是冷汗浸透了被單。 這仲夏的夜晚,卻讓我覺得無比寒冷,不可自抑地發抖。 我摸索著下榻,將半盞涼茶盡數飲下。 不出幾日,衛子夫命人宣我到紫殿一聚,我挺著肚子,由宮人左右攙扶,緩步踱了過去。 「我這裡有進貢的上好補藥,夫人近日消瘦,宜進補。」她將木盒推給我,我便淡然收了下來。 「皇后娘娘還有何事?」我伸直了雙腿,因為有孕在身,便顧不上這些禮節了。 「請夫人來,便是替本宮抄一副經文。」衛子夫展開一卷竹簡,擺上筆硯。 我微微一愣,「臣妾丑字,不登大雅之堂。」 衛子夫又道,「本宮不識文墨,有勞夫人了。」 猶豫著要不要寫,衛子夫已經將竹簡撲在我面前,我握住毛筆,一時弄不清來意。 在她溫柔而不容質疑的勸說下,我終是隨意地臨摹了字樣,衛子夫在一旁淡淡道,「前日,芸良人不幸小產。」 我身子猛地前傾,只覺得腹中一陣絞痛,旋即又鎮定地笑道,「實乃可惜。」 「夫人心裡便無一絲歉疚?」衛子夫收起竹簡,明眸而望。 「臣妾從來問心無愧。」我說完便撐著案幾站起,「臣妾疲乏,先行告退。」 「送夫人。」 「不必了。」我拂袖走去,一路上只覺得心頭突突直跳,那晚芸兒跪在我榻前淚流滿面的情形,不停在眼前翻滾。 我不殺伯人,伯仁卻因我而死。自己便真的可以問心無愧麼? 回到招仙閣,卻意外地看到劉徹端坐在榻,我順勢走進殿閣,行了大禮。 許久不見,他將我扶起,「朕今日留宿招仙閣。」 「可以告訴我,為何要這樣做麼?」我避開他的身子道。 「決定權在你手中,由你掌控,這滋味如何?」他笑著,彷彿在敘述一場遊戲。 「這滋味很好,臣妾無比受用。」我也跟著笑,笑道燦爛。 止住笑聲,我依偎在劉徹懷中道,「陛下您這次,定然是輕車熟路了。」 「愛妃亦是。」他勾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下。 芸良人隨著小產一事,再也沒了動靜,彷彿這個世上,她從不曾來過。 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初秋的夜晚,已有絲絲涼意。 劉徹在承光宮議事,我獨自坐在閣外的觀星,靜謐的夜晚總是讓人身心鬆弛,便只想這麼一直坐到天明。 就在暗夜沉沉,沉到迷醉時,遠處突然亮起星星火光,一瞬間蔓延,漫山遍野,將半個甘泉宮照亮。 我驀地站起,心中一絲說道不明的隱憂,隨著愈加增多的火光,升騰不止。 99 99、不許人間見白頭——留靈 ... 「這是如何了?」我回身,若予臉上是一樣的茫然。 急促的腳步聲陣陣,火把光亮照亮了山路。 「夫人原在此處!」陳麓並一眾侍衛匆匆迎來,皆是執刀戟,嚴陣以待的架勢。 「出了何事?」 「還請夫人速回寢宮一避。」陳麓神色嚴肅。 山路並不平整,因為事態焦急,步履匆忙,我肚腹沉重,實是一步三晃,若予幾乎是用身體撐住我,眾侍衛並不敢多加近身。 還未走到山腳,林中人影晃動,霎時間刀光劍動,我甚至來不及分辨,便被人向後扯去。 「保護夫人!」不知誰喊了一句,騷動的人群停滯了一瞬,忽而猛烈地向我攻來。 此刻,我幾乎可以斷定,來人不是亂臣便是賊寇。 我費力地躲避著,陳麓舉劍相抵,將我攔在身後,一路向山下退去。 眼看寡不敵眾,趕來的侍衛大多覆上,來人氣勢凌厲狠辣,招招致命。 招仙閣周圍已不容避身,向後望去,赫然是另一股勢力奔來。 頓時場面交鋒,斗做一團,我拚命護住小腹,一個踉蹌,卻被人一把托起後腰。 「小妹,二哥在此,莫要驚慌。」李廣利神色不清的臉,隱在火光下。 我攀住他的肩膀,躲在身後。 「匈奴餘孽偷潛入宮,萬事小心!」又是一刀劈來,他忙地用身子護住我,不料左肩卻因避閃未及,被刀鋒刺破。 「二哥!」我驚叫,卻被他壓下,「我拖住賊寇,讓陳麓趁隙助你離開此處。」 「你受傷了。」我顧望,漆黑的樹叢就在身後。 李廣利攬住我肩頭的手一緊,那張平淡至極的臉孔上,竟顯得格外剛毅,「保護好孩子,迅速離開。」 沒等我答應,他便向陳麓一個示意,陳麓避開打鬥,李廣利身子一橫,提劍衝了進去。 我不顧一切地隨陳麓飛奔而去,他一手抱住我的腰,加快腳步,「夫人恕屬下無禮。」 鑽入黑□□的叢林,李廣利率部下將那夥人攔截下來,他的背影漸漸淡出視線,我忽然鼻尖一酸,情形危急,不容任何滯留。 陳麓顯然負了傷,腳步有些遲緩,夜黑月隱,逃了半晌,也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為何偌大的甘泉宮,會如此疏於防範?」我靠在樹幹上,渾身脫力。 「應門一向守衛森嚴,卻不知這些賊人竟是從何處而入,況且…」陳麓突然停住話語。 「說下去。」我凝眉道。 「賊寇並不攻擾華陽殿,及議政要殿,而是直奔招仙閣而來。」他抬起頭,眸光沉重。 我遲疑著腳步,面前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陌生宮殿,甘泉宮數十里,許多地方我從未涉足。 陳麓推門而入,擦亮火石,點燃了舊燭台。 「夫人先在此處避一避,將軍已經布下人馬,很快便能平息。」 我點點頭,可門外卻傳來一陣馬蹄聲響,陳麓警覺起身,很快腳步聲愈來愈緊,在推門的瞬間,登時發出刀劍相擊之音。 「將軍!」隨著陳麓的叫喊,我看清了來人,霍去病迅速收手,目光複雜地望著我。 「屬下在外聽命。」陳麓匆匆出門。 我料想會在這裡遇到霍去病,「賊寇入侵,將軍為何在此處?」 他遲疑了片刻,緩緩走近,「告訴我,為何想要出宮?」 「霍去病?」我一頭霧水。 他伸手輕柔地撫著我的臉頰,指尖輕觸,「我方穩住局面,便趕來與你會面。」 他似乎用盡了力氣,才將我靠在懷裡。 太熟悉而陌生的感覺襲來,在這昏暗的宮殿中,有種沉淪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抵著他寬闊的胸膛,疑惑更甚。 他並不答話,垂眸從懷中掏出一條竹篾,鄭重地捧予我。 藉著燭火,待我看完竹篾時,已經顫抖的無法言喻,這上面字字句句,便是今日此處,求霍去病帶我離宮。 更令我脊背發涼的,這竹篾上竟是我的字跡! 握住竹篾,我緩緩抬頭,哽咽了一下道,「我從未送過竹篾給你。」 他猛地一震,「這是你的字跡,我斷不會認錯。」 殿內氣氛隱隱浮動著不安的情緒,良久,他只靜靜地站著,薄唇緊抿不發一言,可我已經讀懂了他的神情。 「你可是調集了軍隊?」我再一次問道。 霍去病恍然,爾後沉重地點頭,「此次,實乃太過疏忽。」 「你必須立刻離開這裡,絕不可讓人發現你我隻身此處,迅速收兵,趕在陛下盛怒之前!」 話音未落,殿外驟然兵馬集結,我的心登時沉了下去,連連後退「為時已晚…」 現下,我和他已經逃脫不掉。 霍去病突然笑了起來,笑的沉鬱無比,他聲音彷彿帶著魔力的磁性,再一次轉頭道,「這個世上,只有你,能讓我奮不顧身。」 「你走,從後窗出去!」我忍住心尖的顫抖,將他向後推去。 外面的喧囂越來越重,「事已至此,我會承擔一切責任。」 我一步上前,從後面死死抱住他的腰,凸起的肚子抵在他脊背上,「絕對不可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你走…」 「瑤歌你告訴我。」他猛地轉身,捧起我的臉,眸子在夜色中,閃爍著狂烈的光芒,「這便是你想要的生活,這便是你想要的天下麼?過了今晚,你李氏便會榮寵復加,待你誕下皇子,你便是這世間最為尊貴的妃嬪,甚至皇后。你想要麼,那頂鳳冠已經離你不遠。」 我拚命地搖頭,淚水漣漣,「我從來都不要!」 「為何不告訴我,這一切都是你想要的,那樣我便可以再無牽掛的離開。」 「你要去哪裡!」我猛然驚醒,他的話猶如鐵錘重重擊在我的心頭,我用盡全力地扳過他的身子,「你不能走,不能離開長安。」 我似乎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緊緊相逼,壓地我透不過氣來。 「早在李敢死去時,我便知,長安再無我的一席之地了。」 火光不斷向殿門靠近,說話聲也愈加繁雜,可我緊緊勾住他的脖頸不肯放手,「你不能走,不能去朔方…便當是我求你好麼?」 「此次一去,相逢再無期,微臣願夫人永享安康。」他一寸一寸扳開我的手,任我無力地靠在牆面上。 「若你走了,我便要將你忘得乾乾淨淨,死生也再與我無干。」我含著淚水,幾乎是從牙縫中艱難擠出的字眼。 「很好,願夫人信守承諾罷。」他將那片竹篾投向火中,疾風而出。 密集地人群馬匹,將殿外圍得水洩不通,被淚水模糊的雙眼已經無法看清,無法聽清,從他邁出的第一步起,我的心牆便已頃刻塌陷。 這條不歸路,他再也不能回頭了。 在能穩住身子之前,我用盡全力走了出去,霍去病站在大軍前,而我挺著肚子,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驃騎將軍,何來倭寇,又何來叛賊?」劉徹已然從人群中走出。 「事出突然,為了確保陛下安全,臣才擅自調兵。」霍去病定定走到劉徹面前,單膝跪拜。 「確保朕的安全?」劉徹銳利地看向我,我握緊雙拳,才不讓自己更加狼狽。 「是。」 「短短一個時辰,將軍便能在朕的宮闕,調集三軍,莫不是企圖逼宮!」 他加重最後一句話,登時全場鴉雀無聲,逼宮之罪,罪不可赦,是任何臣子都背負不起的重罪。 「臣子之心,天地可鑒。」霍去病仍是鎮定道。 「看來朕給你的權力,實乃太大了些。」兩人對立於軍前,在蒼茫夜色下,逼仄地讓人無法呼吸。 霍去病抬起手臂,在半空中握緊了又鬆開,終是緩緩伸入袍裾。 時間彷彿凝滯,劉徹陰鬱的臉,霍去病隱忍的眸子,都在我眼中漸漸暈成一片昏黃。 風驟起,火把被吹得明滅搖曳,霍去病捧在手上的,是一枚金色印信,半塊虎符。 掌虎符者,可調兵人將,代天子聖意,此乃至高無上的權力。 而此刻,劉徹的意思已然明瞭,他不再信任霍去病,亦或者說,他已經不需要,他要收回所有的權力與信任。 「陛下,您忘記了是誰替大漢征戰沙場,又是誰傾盡了半世榮華,到如今,無家無私,難道就換來您如此對待嗎?」我艱難地跪下,跪在佈滿沙石的地面上。 「愛妃可是在替他求情?」劉徹耐人尋味道。 「呵呵,陛下錯了。」我倔強地抬頭,「臣妾是替將軍不值!」 「莫要多言,臣心意已決,自請遠戍朔方,守衛邊土。」霍去病深深埋首,劉徹接過虎符印信,最終將霍去病扶起,「准。」 腹中強烈地震顫和絞痛,我死死支撐,如遍地銀針,扎痛了小腹、也扎進了我的心。 劉徹撤退羽林,展眼這空曠的場地上,只剩下我們三人,默然相對中,誰也沒有發現,我的身下已經濕粘一片,嫣紅的血液染透了裾擺,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是兩眼一黑,昏死在地。 「召集所有太醫,齊聚招仙閣,怠慢著即刻處死。」 我被抱上軟榻,並不陌生的絞痛一波又一波,這是臨產前的陣痛,我想發出聲音,最終只是咬破了舌尖,腥甜的血液灌進喉頭,嗆地我重重咳喘。 「夫人即將臨盆,陛下暫且迴避。」老太醫顫抖道。 「朕要你們盡全力救治,母子平安,否則提頭來見。」他按住身子,安撫著我極度不安的軀體。 「陛下…」我垂在床邊的手,猛地捲住他的衣擺,「臣妾求您,不要…」 「莫要多言,咱們的孩子很快便要出世了。」他半蹲著,握住我的手,此刻他的神情溫柔無限,和之前判若兩人。 我拚命搖晃頭顱,「陛下若不答應,臣妾便永不心安,死…也不能瞑目。」 「朕不准你亂說,你不會有事!驃騎將軍之事,朕自有論斷。」 「我知道,你容不下他…」我笑道淒然悱惻,和心靈的疼痛,將我送至極致痛楚的巔峰,我閉上眼,萬念俱灰。 「夫人有血崩之兆,還請陛下迴避,臣等速速醫治!」一屋子人,登時呼啦啦跪下。 「萬保母子平安!」 我猛然放開手,兩行濁淚滾滾而落,「劉徹,我恨你…恨你…」 劉徹不知是否聽到我的低語,終究是起身離去,我整個人無力地躺在榻上,如同一隻擱淺的魚,奄奄一息。 在這無止盡的痛苦中,我幾乎喪失了求生的,孩子,這個我從來都不想面對的孩子,為何要在此刻到來… 浮浮沉沉,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力量抽絲剝繭一般,一點點流失,眼前白茫茫一片。 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將我從絕望邊緣拉出,提醒著我,這樣的生活仍要繼續,要活著面對一切。 「恭喜陛下,夫人誕下皇子!」眾人喧囂的熱鬧,賀喜連連不斷。 本該是何其溫馨的場面,本該是萬人艷羨的恩寵,卻只讓我覺得,處處充斥著頹敗的氣息。 我動了動身子,撕裂地痛楚席捲而來,劉徹上前將我抱起,卻摸到一手冰涼,我眼前只能看到他沾滿鮮血的手掌。 「太醫令!這是為何?」劉徹驚慌而暴怒的質問。 「夫人…夫人因產子損傷心脈,血崩之症未能及時緩解…」 「莫要虛言,朕要實話!」他的手僵在半空,而我身下的血液仍是源源不斷地湧出,嘴唇艱難地翕動,卻發不出聲音來。 「只怕,一時三刻,無法根治,只能緩解…」 太醫還未說完,劉徹便將他打翻在地,「若是夫人有恙,你們便統統殉葬!」 我的身子又被托起,迷濛中,有人仔細清理著我殘破的身體,再次恢復知覺時,眼前場景已然轉換,身下的被褥愈加厚重,而血液喪失的無力感,也有些緩解。 嘴唇乾裂,我幾近枯竭的身體,需要水源的滋潤。 還未張口,便覺得唇瓣一軟,溫熱的水緩緩渡入口中。 劉徹端著藥碗,一口一口餵藥,時不時將滴落在臉頰邊的藥水擦拭乾淨。 而我只要看到他的臉,便會想到霍去病命不久矣,錐心的痛,讓我不能原諒他、不能原諒自己。 「小瑤,看看咱們的兒子。」劉徹見我有所動彈,便輕聲哄道。 我將頭偏向裡側,他又溫聲道,「朕已經擬好了名字,劉髆。朕要賜他封地爵位,誰也比不上他的地位。」 封地爵位,這些於我還有何用?那些虛妄,我的生命中已經有太多太多,一場春夢。 「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朕?」劉徹見慣了我的對抗和吵鬧,這副生氣全無的樣子,讓他手足無措。 「將死之人,談何原諒?」我嘶啞著聲音道。 他驀地將我抱起,我輕如羽翼的身子,彷彿隨時都會灰飛煙滅。 這次不似以往任何一次,我的身體已經經受了太多的病痛,到如今,神丹妙藥也無法醫治。 我凝了劉徹片刻,忽然發覺眼前忽明忽暗,伸出手,怎麼也觸不到。 「一切都會好的,莫說傻話。」他心疼地將我的手貼在他臉側,緊緊地貼合。 我又動了動嘴唇,他趕忙低伏了身子,「我恨你…」 他的喜悅之情凝住,良久才將我放下,「驃騎將軍已經啟程,前往朔方城,無論你如何恨朕,他已不可能留下。」 「我早就知道…」我撐起身子,抽出手道,「您可以握住兵權,高枕無憂了,恭喜陛下。」 「朕只是…」 我打斷了他的話,「臣妾不想聽。」 「好,那朕便不說,髆兒長得像你,朕抱來給你看看。」他又換了神色,喚來宮婢將孩子抱來。 我死死扭頭不肯見他,若要不產生眷戀,便不要相見,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會再也捨不得。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仍有牽掛。 無論劉徹如何好言相勸,我都不肯看孩子一眼,不肯撫摸他一下。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我沒有能力愛他,這本來就是錯誤,一場至死不休的糾纏。 劉髆滿月時,劉徹為他風光設宴,隨即封了昌邑王,這是皇子中從來未有過的先例。 而我的身子,隨著劉髆的出世,便如同一朵開到極盛的花,日漸枯萎。 下紅不止,血氣羸虛,雖然已經休養了數月,可仍是絲毫未見起色,那一日,我恍然看到鏡子中的女子,那感覺陌生的可怕。 枯瘦的臉頰,蒼白的嘴唇,整張臉上,只餘一雙毫無神采的眼。 彷彿一下子蒼老了二十年,我靜靜地坐在鏡子前,耗去一個整個下午。 髆兒的哭聲不停在內室響起,我始終狠不下心腸,喚來奶娘將他抱來。 溫軟的小身子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他的豐盈飽滿,更襯托出我的憔悴,我將指尖放在他嘴邊,他便張開小嘴含住。 這個場面似曾相識,讓我想起了嬗兒,忽然心頭一酸,我再也忍不住,將他抱在懷中,泣不成音。 100 100、不許人間見白頭——魂歸 ... 今年寒冬,到來的格外早些,也許是夏天剛過,也許已經入了秋,我記不清楚,只是日復一日。 奉劉徹旨意,宮中所有的太醫令皆是整日來到猗蘭殿為我診脈,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繁雜而隱晦的說辭,從他們的目光中,我早已明白,他們說不出口的是那四個字:油盡燈枯。 又有誰比我自己更瞭解身體的變化,每一絲每一縷,都散發著頹敗的氣息,這副軀殼,已經失去了生氣,只是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那些苦澀的、名貴的藥材,不斷送入猗蘭殿,又不斷送我腹中,卻絲毫未見起色。 儘管我整日昏沉,有時候便能睡上一整日,飯食不盡,可劉徹仍是給予最大的耐心與寬容,將所有朝堂下的光陰,都消磨在我這裡。 可他從不多言,也許是覺得人生一場,我又替他生了一個兒子,便對我言聽計從。 髆兒已經五個月大了,白胖柔軟的小身子,很是健朗,宮人們都說,五皇子和陛下生的極像,便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一般。 怪不得,每次劉徹望著髆兒的眼神都異樣地慈愛,慈愛的好似只是一位普通的父親,而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 最是薄情帝王家,也許時至今日,我會有一絲觸動,他對我終究是有些情分的。 每當太陽初升,若予便扶著我到殿後的花圃中散步,大部分時間我都坐在御攆中,厚厚的氈毯,厚厚的衣衫,托著我日漸消瘦的身子。 盛夏的花,都已經凋零,花謝了明年還會開,可那些人呢?他們永遠也回不來了。 而後是漫長的子夜,漫長的令人窒息,儘管劉徹夜夜都擁我入眠,可我仍是覺得孤身一人。身體的凋零總會引起精神格外的恐懼。 閉上雙眼,便沉入無邊無際的夢境。 夢中的長安城,有巍峨古舊的城牆,城牆的盡頭是滾滾渭水,河岸邊芳草萋萋,即便是在夢裡,也能聞到自由的氣息。 夢中的桃花林,灼然盛放,那青衫女子就在花影裡伴蝶輕舞,可她一直沒有回頭,我看不清她的臉。 夢裡我去到了定襄城外的軍營,去到了酒泉郡外的大漠,去到了祁連山,去到了那些永遠也回不去的時光裡。 可是夜夜夢迴,獨獨沒有他的影子。 我想,此生終是緣盡,竟是連夢也夢不得。 今日一早,我從軟榻上起身,便看到窗外銀白一片,今冬的第一場雪,來的毫無預兆。 劉徹從後面擁住我,將被衾遮蓋嚴實,下巴枕在我肩窩,他並未用力,柔聲道,「你若是喜歡,朕便陪你出去散步。」 「只是臣妾的身子,有心無力。」我出神地望出去,心頭忽明忽暗。 「無妨,朕便是你的雙腿。」 劉徹一襲玄色大麾,將我裹在懷裡,儘管穿了三層棉帛,卻仍是抵擋不住寒意侵襲。 他抱著我,猗蘭殿外的雪地中,只有他一深一淺的腳印。 「朕小時候,每逢落雪,便會和母后在這殿後的花園中玩耍,母后總是讓著我,可當時朕並不領情,只怨她不讓朕玩的盡興。」他像是哄孩子一般輕柔地說著。 我靠在他肩頭,伸手握住葉片上的碎雪,看著它們在掌心融化,「臣妾最喜歡冬天,堆雪人、打雪仗,瘋鬧的不成樣子,熱鬧的很。」 「真是小丫頭一般。」他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鼻子一酸,「小丫頭早已為人母,不復年少。」 「在朕眼裡,你永遠都是那個頑皮的女子。」他適當地制止了我咽在嘴邊的話,我想要下地走走,他便攬住我的肩,放緩了步子。 雙腿走了數十步,便覺得虛軟無力,膝蓋不聽使喚地向下滑落,我不甘心,握緊劉徹的手臂想要走到丈餘外的梅花樹下,最終腿窩一軟,跪倒在雪地裡。 我攥住衣擺,眨了眨泛酸的眼眶,輕聲道,「果然不行了,不比從前。」 劉徹急忙將我抱起,「只是累著了,等你病癒,朕帶你去上林苑圍獵,開春的狩獵尤為壯觀,朕記得你箭術甚好,給髆兒獵上幾隻野兔,做成毛麾,柔軟舒適。」 「那時候,髆兒已經滿一歲了。」我一想到髆兒,心裡便柔軟一片。 「梅花開得甚好,咱們到裡面去。」 我再也不想開口,漫天紅梅花,籠罩下來。 元狩六年元日珊珊來遲,漢宮依舊繁華昌盛,一如我初進宮時那般。 熬過了冬日苦寒,劉徹見我似有所好轉,便十分欣喜,連連賞賜太醫。 元日那晚,宮宴持續到午夜,祭祀、逐攤、舞樂,我坐在高高的鳳榻上,被這猛然間的喧囂,熏得昏昏欲睡。 我忽然看到霍去病從未央大殿中走來,戎裝佩劍,他就站在龍榻下,向我伸出手道,「瑤歌,今日一別,再無歸期。」 面前歌舞昇平,綠袖紅燕將他的身影掩去,一道尖銳的疼痛當胸刺下,我慌忙道,「不要去朔方!」 可腳步如何也無法挪動,他轉身掏出一隻木匣,輕輕放在原地,眼角忽然蕩起笑意,他說,「當日情誼,今生無以相還,且做留念。」 「霍去病…」我猛然驚醒,卻只有滿目繁華,我就在這高榻之上,夢到了他。 可這夢境如此真實,就連胸口的鈍痛,也久久不散,我只覺得心口一緊,一絲鮮血湧出,濺滿了衣擺。 那一晚,滿殿驚慌無措的太醫,終是搖了搖頭,氣血羸虧,積毒損心,藥石無用。 而這一次,劉徹只靜靜坐在一旁,再未像平日那般惱怒,良久,他只道,「都退下吧。」 「諾。」 「太醫令老了,醫術也不中用了,只會妄言。」他動了動嘴角,試圖扯出一個寬慰的笑。 「不知道能否撐到開春,替髆兒制一件毛麾…」我哽咽了一下,恍惚地盯著劉徹夾雜銀絲的兩鬢。 「朕說能,便一定可以,等雪化了,咱們便到上林苑去。」他抵住我的額頭,無意識地重複著。 冬天的積雪終於化盡,桃花樹也破了新芽,可是我再沒有等到那個關於狩獵的承諾。 劉徹已經三日不見蹤影,他在迴避我,所有的宮人等都在迴避我,就連一向直言的若予,也變得小心翼翼。 我隨意的一句話,都會引起他們強烈的反應,我心中不禁疑惑頓生,從直覺裡便能分辨,他們有事情瞞著我。 「陛下近日政事如此繁忙?」我隨口一問。 「是…」若予趕忙改口道,「奴婢也不知道…」 「現下已是午後,本宮想去宣室殿,瞧瞧陛下。」 在他們極力勸阻下,我仍是堅持要去,最終我被抬到了宣室殿。 古樸的殿門就在眼前,我艱難地走上去,不知為何,突然畏縮起來,彷彿命運就在那扇門背後向我召喚。 殿內安靜,只有幾名小黃門侍在一旁,我走到側殿,案幾上散落著雜亂的竹簡。 我拂過斑駁的篆字,卻在案幾下,看到了一隻木匣,只是一眼,我便再也無法轉移視線。 渾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凝固,拿過木匣的手,已經顫抖地無法自持,我慌亂地摸索,那只盒子重重摔落在地。 劉徹同時入殿,我們兩人的目光都落在地上,一隻黑皺的物品,滾落在地。 我盯著它看了許久,直到眼淚模糊了雙眼,那是一隻陳年腐朽的木瓜。 七年前,是哪個女子,贈人木瓜,卻又不識情趣?待到明白時,卻發現,已太晚、太晚…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朕本欲交予你,愛妃竟是先發現了。」劉徹故作輕鬆道。 可我分明看到他眼裡的濕潤,才幾日不見,他已經白了兩鬢。 「是他,對麼?」我撿起那只木瓜,可總是抓不住,最終被劉徹收回匣子裡。 他緩緩走回坐榻,我猛地攥住劉徹衣擺,「他出事了…對不對?」 「小瑤…」他伸手想要拉起我,卻被我的力道帶翻,踉蹌了幾步,頹然坐在地上,「驃騎將軍,病轂。」 「何時的事?」腦袋裡轟鳴一片,可我心裡卻靜的可怕,一絲聲響也沒有。 「五日前。」他的聲音啞的不成樣子。 「為何?」我又一次開口,已經無法分辨,那聲音究竟是從何人口中發出。 「瘟疫。」劉徹再也忍不住,將頭顱深深埋在雙腿間,我走過去,搶過他手裡的木匣,「陛下莫要說笑了…」 「朕的驃騎將軍…」 我不想再呆在這黑沉的大殿中,逼仄地令人透不過起來,我只想逃離,逃離這一切。 不知如何走回了猗蘭殿,我只知道手裡握的,是我埋葬了六年的心。 他們說,天妒英才,驃騎將軍一生戎馬,誓死也要守衛漢土。 他們說,百姓慟哭,響徹城郭,陛下將他安放在皇陵側位,謚封景桓侯,長伴君主。 他們說,陛下御調十萬羽林,送葬的隊伍從長安一直綿延到茂陵,石塊堆砌,砌成祁連山的模樣。 可我不信,我不相信那般健朗的男子,巍峨如山的男子,會死在小小的瘟疫裡。 我不信,半年前那一面,竟成永訣。 他還未等到我將他忘記,怎能如此不守信約? 我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只木瓜從不曾離手,那上面還殘留著他的餘溫。 「逝者已矣,你如今的樣子,九泉之下…」劉徹不忍見我日漸消頹。 「臣妾一日不見屍骨,便一日不信。」我固執地堅持。 可如何偽裝的外表下,無法掩飾空洞的靈魂。 沒有幾日,我的病情在一次風寒中,急轉直下,一連幾日,滴水不進。 醒來時,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劉徹眼眶紅腫地坐在榻邊,出神地望著我。 若予替我梳洗時,滿頭青絲盡斷,伸手拂去,卻握住大把的枯發。 「夫人…」若予偏過頭去,我從鏡子裡看到了她的淚花。 「莫哭,這眼淚留到本宮病亡時,才有用處。」 「夫人莫要多想,病去抽絲,過幾日便會大好…」她帶著濃濃的鼻音,仔細地幫我綰髮。 從那天以後,我便閉門不見,無論劉徹如何勸說,我始終藏在內室不肯相見。 我不能面對他,面對這一切,不見便可以裝作不知,他們便仍在那裡,永不改變。 我將身體蒙在被中,劉徹隔著被褥,緊緊抱住我,一遍又一遍安撫。 「臣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陛下。願以兄弟、幼子為托。」我空洞地訴說著。此生最後的心願。 浮沉半生,驀然回首間,才發現,那些執著與對抗,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虛空。 「只要愛妃肯見朕一面,朕便為你李氏加官進爵。」他懇求道。 「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臣妾不敢以病容相見。」我無力地說完最後一句話,劉徹終是歎了一聲,過了許久,室內安靜下來,我才木然鑽出。 幾日來,劉徹仍是按時到來,即便是隔著被褥,也會同我說話,「朕知道,你恨朕,一直都恨。」 我雖然身體已經喪失了力氣,可是聽覺卻仍舊敏銳,我開口,「臣妾已不恨任何人。」 不再有恨。 臥床了半月之久,那一日,我從夢中醒來,忽然望見滿空繁星,久不動彈的身子,卻覺得輕快異常。 我隻身下榻,腳步輕盈,好似疾病在霎時間離我而去,無盡的星空中,赫然出現一道奇景,北斗七星連成一線,似冥冥中自有指引。 我循著月光走出門,若予慌忙地跟隨著,一路向北,在一片桂花林中停駐。 「夫人,天冷氣寒,還是回宮為好。」 我彷彿整個身心都沉浸在無邊夜色中,只想一曲高歌,一闋輕舞。 夜風微涼,我褪下外披,忽而廣袖一揮,消失已久的力氣,重回體內。 我忘情地舞動,緋紅色紗衣,在星輝中搖曳,似要乘風歸去,每一個動作,都傾盡我週身氣力。 「陛下!」 我轉頭,只見劉徹呆呆立在原地,我轉動腳步,旋至他身旁,劉徹眼中是灼然的光芒。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他低沉地唱起,我的舞步也漸入□。 所有人都驚詫在這突然而美好的月下之舞中,久久無人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感到疲累,劉徹大步上前,抱起我在原地不停旋轉,喜悅道,「朕便說你定能痊癒,明日咱們便啟程去上林苑。」 我頭腦一陣眩暈,所有地力氣逐漸抽離,只能看到頭頂的星空,七星連珠… 天狼星歸位之時,便是你歸去之期… 往昔的畫面,不停閃過腦海,平陽府中,馬場之上,上巳燈火,那少年策馬回首,一笑便過了千年… 劉徹握住我的手,熱切地訴說。 可我整個人似乎陷入另一個時空,耳邊傳來悠揚的琴樂,那音樂極是好聽,好似歸家的召喚。 何處飛花輕似夢,何處笙簫落玉笛?我看見漫天桃花雨,紛紛落落。 混沌的意識,忽然清晰,我雙目匯聚,凝在劉徹狂喜的臉容上,那一霎,似大夢方醒,七年匆匆,沉迷了太久。 百年之後,那位囚死宮中的帝王,一語點破禪機,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動了動嘴唇,只發出微弱的聲響,「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 他這才發覺我的異樣,猛地晃著我搖搖欲墜的軀體,「朕這就帶你去長安城,去渭水…」 我只能看到他嘴唇的吸動,一陣無盡的疲累感襲來,我想伸出手去,終是垂落下來。 最後一眼,是茫茫天宇,無盡月華,和那飛散的前世今生。 紅塵紫陌,奈何忘川,我只願飲下一碗孟婆湯,了卻糾纏千年的宿願,再無牽絆。 101 101、天涯何處話歸期——結局 ... 滴滴…滴滴滴… 如泉水穿石的聲響,從遙遠的時空傳來。 我的意識從混沌中掙扎脫出,漸漸清晰,腦海裡一片白茫,大片大片的虛空。 輕微的動靜,頭上立即傳來牽扯的鈍痛,眼皮沉重地抬起,模糊的視線漸漸匯聚,是閃著平穩心電波的監護儀。 我想轉過頭,卻發現戴著厚重的氧氣罩,數根管道分別插入我的鼻孔和嘴巴裡,冰涼的液體正從點滴瓶中,緩緩流入我的體內。 眼前這一切,讓我的思維陷入短暫的停頓,是在醫院… 醫院,為何這個詞語跳出腦海時,是那樣的陌生,似是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 渾身僵硬地疼,讓我不舒服地挪動,幾乎沒有注意到,身旁仍有護士的存在。 床頭按鈕被按下,一床病人甦醒… 幾乎是同時,門外立即有人湧入,我仍全副武裝的身子,就這麼被人一把抱在懷裡。 「小瑤…你嚇死我們了!」伏在我身上啜泣的人,站在病床周圍紅著眼睛的人。 我幾乎是辨認了許久,才將他們認了出來。 醫生全面檢查了身體後,氧氣罩從我臉上摘下,改為簡易的吸氧裝置。 「病人剛從昏迷中甦醒,仍需要嚴密監測,暫時不能離開ICU病室,家人不要滯留過久,以免影響病人情緒和身體狀態的恢復…」 醫生低沉平靜地交待著,我仍是出神地凝望著周圍這一切,為何會如此的熟悉而陌生? 良久,我才緩緩開口,「爸、媽…」 「你這孩子…你說說,你怎麼…怎麼這麼不讓人省心啊…」我媽幾乎無法控制情緒,一遍又一遍拍打著我的後背,那眼淚一直滴進我寬大的病號服裡。 「小瑤醒了,沒事了…沒事了啊,醫生說不能影響她情緒,別哭…」 我爸雖然說著,卻也是滿眼通紅。 「爸…我怎麼了?」 看著他們徒然生出的兩鬢白髮,我眼眶一熱,忍不住,也掉下淚來。 原來我已經在醫院昏迷了七日,整整七日。 我媽說,那晚忽然接到默默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她哭著說,我在野外暈倒了,一直昏迷不醒,被程文開車送到了酒泉縣醫院。 等他們焦急地趕到時,就看到我不省人事地躺在重症監護室裡。 醫生說我的病情很蹊蹺,沒有任何發病跡象,也沒有既往病史,除了昏迷不醒,一切體征完全正常。 經過專家會診,只得出了模稜兩可的結論,不排除突發的心腦疾病,也許會自發甦醒,最壞的結果,是變成永久植物人。 我媽在醫院哭了幾天,飯食不盡,整日坐在病室外面等著,默默和程文也一刻不停地守在醫院裡,他們兩個至今也不清楚,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終於在第七日傍晚,我醒了過來,而這些都是默默講給我聽的。 可七日前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的記憶裡是一片空白,儘管極力去回想,可仍是空的可怕。 我記不起來,這七日的記憶從我生命中缺失,可我卻覺得少了這七日,生命殘缺地不能圓滿。 一覺醒來,彷彿過了千百年,一種無窮無盡的墜落感,不停牽扯著我的神經。 我咨詢過醫生,他說長時間的昏迷,會對大腦皮層造成不同程度的損害,而記憶缺失是常見的一種後遺症。 他說,我的症狀不算嚴重,這昏迷的七日中,本來就不會有任何記憶。 也許,醫生說的都是對的,我只是大病初癒,情緒並不穩定罷了。 一個月的住院期終於結束,在我的堅持下,仍然回到了學校,繼續我的學業。 生活似乎恢復了以往的安寧平靜,陽光從大教室的玻璃窗透過,在書頁上投下斑駁樹影。 我習慣性地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靜靜地聽課,靜靜地做下筆記。 上課、餐廳、宿舍,構成了我如今全部的生活。 默默說,我變了,變得沉默寡言。程文說,我變了,變得心平氣和。 一切都沒有改變,似乎改變的只是我,只是那缺失的七日。 而後,我便開始重複地經歷同一個夢境。 那個烏髮白衣的女子,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夢裡,她說,「長安城外,渭水河畔,勿忘舊約。」 可每當夢醒時分,卻是格外淒涼。 我坐在漆黑宿舍的上鋪中,透過窗簾,看到寥廓夜空中那一顆最亮的星。 這奇怪的夢境,不停驅動著我不安分的內心,讓我無法控制地想要去探索。 直到那一天,程文邀我到社團參加活動,在辦公室的角落裡,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幅畫。 祁連山,當這三個字出現在腦海裡時,突然間,心潮澎湃,洶湧地迭起,又歸於平靜。 思緒彷彿一下子被帶入輪迴的時空裡,卻硬生生地又被拉回。 長安、渭水…我將這些字眼,仔細地寫在書頁上,那樣遙遠的字眼,似乎在向我召喚。 這樣反覆的夢境,折磨了我將近數月的時日,我越來越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這冥冥中指引的那條路。 暑假來臨前,我將回家的行李整理完畢,卻趴在書桌上睡了過去。 這一次,我看清了那白衣女子的臉,卻是另一個自己。 「你究竟是誰?」我在夢中問道。 她翩然轉身,只留下兩個字:茂陵。 驚醒後,在滿室陽光中,我竟是顫抖地冷汗如流。 急忙翻開筆記本,在鍵盤上敲下茂陵,詞條映入眼簾。 漢武帝建元二年,武帝劉徹在此建壽陵,公元前87年武帝死後葬於此… 長安、渭水、漢武帝… 心中那積壓的情緒越來越重,我一刻也不願再等,不能再等,這一切謎底,即將揭曉。 暑假開始後,我並未立即返程回家,而是買了一張北上的火車票,目的地是陝西西安。 火車外是變換的風景,車內是忐忑難安的心情。 茂陵位於西安市西北的興平市,拿著地圖,我踏上了通往茂陵村的公交車。 黃土高崗的山坡,走了幾公里後,一塊巨大的石碑,赫然眼前。 茂陵,漢武帝劉徹之墓。 不知為何,只看著幾個字,便已令我無法平靜。 茂陵是迄今為止,保存的最為完好的古代帝王墓葬,規模之大,葬品之全,可與驪山始皇陵一較高下。 並不算雄偉的山峰,連綿千里,這片土地裡,埋葬了多少赫赫有名的王侯將相。 再向裡走,便是漢孝武皇帝主墓群。 埋藏了千年的故事,就在腳下,那石碑題刻的撰文,徐徐揭開歷史的畫卷,引領著我,進入那個悠遠而磅礡的年代。 渭水橋邊不見人,摩挲高塚臥麒麟。千秋萬古功名骨,化作咸陽原上塵。 當地人說,保存的最為完好的墓葬,是西漢驃騎將軍墓,和孝武皇后李夫人墓。 我望著遠山,思緒紛亂糾纏,在聽到這兩個陌生而古老的名字時,竟是有種久別重逢的悸動。 踏著黃沙,霍去病墓便在夕陽餘暉中巍然峭立,那陵墓綿延成祁連山的形狀。 也許被那輝光刺痛了雙目,溫熱的眼淚順著臉頰不停滑落,可為何那一瞬,我竟是無法動彈,面對著群山,久久不能平靜,彷彿很早之前,他就已經融入我的生命裡。 墓碑上是繁雜的祭文,我撫上斑駁的雕刻,指尖下凹凸不平的印刻,似在喃喃低語。 我一遍又一遍婆娑著,不捨得離去。 直到太陽徹底埋進了山下,暗夜悄然降臨。 我在當地一家簡易的旅館投宿,老闆是個豪爽的西北漢子,晚間,我們幾位遊人便坐在大院中,聽他講述著種種典故。 他說,半年前冬日的一個夜晚,他親眼目睹了百年難遇的天文奇景。 天狼星突現,北斗七星連珠,電閃雷鳴了片刻後,天際又安靜下來。 而第二日,就在閃電劈下的地方,出土了一件罕見的西漢玉器,據專家鑒定,正是漢武帝年間的飾品,應是妃嬪是用的玉簪,質地是上乘的紋玉,如今那簪子已經保存至茂陵博物館中。 我托腮靜聽,那漢子爽朗的聲音,似漠北的風沙,不停撩動著我的心房。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令我浮想聯翩,不能自抑。 這一晚,我在他鄉的客房中,睡的格外安穩,彷彿久別歸家的遊子,回到故里。 第二日,我先隨大巴,一起去了茂陵博物館參觀。 滿目琳琅的出土文物,彰顯著那曾經繁盛百年的大漢輝煌。 在第二個展廳的東南一角,我發現了一直白玉簪,我伏在玻璃窗上,出神地凝著。 蟠龍紋玉簪…這名字脫口而出,可那標籤上只寫了西漢玉簪四個字。 為何如此熟悉,彷彿它已經屬於我千年之久。 導遊字正腔圓的解說傳來,「相傳,漢武帝獨寵李夫人,以她的玉簪搔頭,以致後宮女子皆佩戴玉飾,爭相倣傚,留下了傾國傾城的千古佳話…」 傾國傾城…玉簪搔頭…我的心裡再也無法平靜,一波又一波情潮湧動,令我渾身顫抖。 那些破碎的,殘缺的影像,一幕幕閃過,我抱頭蹲在地上,耳邊只有那聲音不停響起:李夫人病亡,武帝感懷悲痛,做悼李夫人賦… 我猛地跑向館外,搭上返回茂陵的公交車。 我一路奔跑,茂陵主墓後的山丘中,一處矮小圓盤狀的墓穴呈現眼前。 墓碑上刻著:西漢孝武皇后李氏。 我伏在斑駁的墓碑上,渾身血液逆流,好似千萬匹奔馬碾壓過心房,捲起無盡煙塵。 紅塵散落後,彷彿看到一襲綠衣的女子,裊娜而來。 我茫然地拖著腳步,心頭明滅不止,機械地走出了李夫人墓。 而心頭間似有強烈的召喚,不能離開… 我繞過茫茫山脈,不知不覺地又朝霍去病墓走去,究竟是為何,我自己也無法說得清楚。 正在我出神時,忽然感到遠處一輛白色跑車疾駛而來。 陣風掠起,我躲閃不及,無助地抱頭在地。 良久,預期中的碰撞並未到來,等我緩緩睜開眼,只見車門打開,一個高大的人影從車內走出。 他背對著陽光,讓我看不真切,只能聽到那清澈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午後響起。 男子向我伸出手來,「可有傷到你?」 那一瞬,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他薄唇微微揚起,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眸子裡映出瀲灩光芒。 霎時間,時光漫卷,彷彿回到了那飄著淡淡花香的午後,漫天的桃花灼灼盛開,開滿整個絢爛的夏日。 我並不知道,此刻,已是滿面淚痕。 浮生夢一場,世上已千年… 是誰在記憶裡輕聲訴說,那一笑便醉了流年。 他又一次說,「可有傷到你?」 在他和煦如春光的笑容裡,我緩緩將手放入他的掌心。 我終於明白,這千百年來的等待,只為與你這一次的相遇。 再也不會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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